《暗逐》作者:尽余杯   文案:   冷酷徒步向导攻 x 坚韧患病受   田云逐一出漠河火车站,就在寒风朔雪中看到了姜浔。   他仰头靠坐在一辆黑色出租里,隔着夜幕,风雪,还有香烟缭绕的雾气看向他,眼神又烫又野。   在逼近零下三十度的低温里,那眼神令田云逐血液沸腾,打着摆的身体忽然就不抖了。强心针似的一瞬对视,连绵长的后劲儿都那样惊心动魄。   可是姜浔根本没有认出他。   他花了43个小时,横跨2187.1公里。在远赴一场前途未卜的手术前夕,孤注一掷来到中国最寒冷的北极,最终却只换来一个陌生至极的眼神。   田云逐甚至不配觉得难过。   在凭一己之力毁掉姜浔大好前程后,就算追逐千里,拼死一搏,也从没幻想在他浅淡的眼底落地停泊。   更没幻想过,在这令人坠落和窒息的对视过后,姜浔会在风雪中悄然出手,终结他漫长的暗恋,和这场向死而生的追逐。   本文使用现实地名,设定和细节都为情节服务,请勿考究 第1章 抵达   “漠河!漠河!下一站漠河!”   旷野中飞驰的列车穿不透黑暗,也甩不脱风雪。唯有身穿旧式制服的列车员在狭窄的过道艰难穿行,例行呼喊,给困顿的旅人带来一丝丝希望。   自从在加格达奇站换乘了一班绿皮火车,风雪一路狂追,前赴后继扑打在斑驳的玻璃上,噼啪作响。时间久了,田云逐竟能从那些暴虐的声响中品出些许悲壮的味道出来。跟献祭似的,也跟他自己似的。   持续了一路的内心挣扎,已是穷途末路,没有办法回头了。这场暗地里意味不明的追逐,孤注一掷的奔赴,也同样没有办法回头了。   车厢里暖气很足,加热过的空气厚重沉闷,混合了各种不明气味。田云逐对着上冻的车窗呼出一口热气,让数不清的雪花残骸在视线里陷入模糊,这才低头看了看表:22点零3分。   长达40小时45分的旅途,因为暴风雪的肆虐,延时了将近三个钟头。   列车开始减速。只是这么一点点的信号,足以令逐渐泯灭于长途颠簸的紧张、悸动死灰复燃。再以摧枯拉朽之势攻陷满身的倦怠。   为了不被家人轻易猜透行踪,田云逐特意选择坐火车来到漠河。他不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但是不代表患病多时的身体当真吃得消如此漫长磨人的舟车劳顿。   还能怎么办呢,自己选择的路,再难再不舒服,也只能一声不吭地咬牙忍下去。直到感觉连手心都发出钝痛,指甲掐进了肉里,他才松开无意间蜷缩多时的手指。静静垂眼瞧着泛白发青的指尖,神经质地抖动着缓缓恢复血色,然后动作笨拙地吞掉了今晚的几粒药片。   缓了缓,整理好帽子,手套,将羽绒服拉链一拉到底,再用围巾将过分苍白的脸遮挡住大半。哪怕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只是稍稍露出清浅的眉眼,田云逐仍有着令人侧目的好仪态。他背好早已整理好的背包,跟上开始涌动的人流,朝车厢门口走去。   冷空气强势地刺入鼻腔,天寒地冻,这是漠河带给田云逐最直观的感受。零下三十来度的气温,是充分的心里建设也不足以感同身受的冷,令人清醒,也让人麻木。   田云逐小心地呼吸着,极力在寒风和纷乱的雪花中中捕捉一些其他的东西。   回头望去,位于东北边陲的火车站灯光璀璨,异域风情的建筑,比想象中的要气派一些。不远处的广场上,有晶莹的冰雕在闪烁。   一派陌生的祥和,这些却都是姜浔看惯了的风景。   田云逐哆嗦着掏出手机,抹掉接连摔落在屏幕上的雪粒。努力调动面部僵硬的肌肉,扯出一个傻傻的笑,准备拍一段小视频为自己这次壮举做个见证。哪怕能看到这个视频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起码他可以留着在以后看,留着以后入院手术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动也不能动的时候,一遍一遍慢慢地看。   手机也被冻得反应迟缓,等摄像头以龟速缓慢开启,对焦好的屏幕上赫然只拍到了一双吓人的眼睛。   田云逐本来有一双很招人儿的眼睛,轮廓相当漂亮。每当他眉眼带笑地看向谁时,水润的杏眼里总是莹莹有光。就像私藏了夜空中最闪亮的那颗星,干净纯粹,让人心念震荡。   可现在,这双因疲倦密布着细小的红血丝的眼睛,亢奋地大睁着,隐隐透着不安。   反正也是留着自己一个人看,田云逐没去计较。   “学长,我到你老家了。   这里好冷好冷!   坐了快两天的火车,骨头都要散架了。   看我这么辛苦的份上,你可不可以好心让我偶遇一次?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你恨我也好,忘了我也好,我只想远远地看上一眼。”   嘴里念念有词,走在全然的陌生和极致的寒冷中,身体一阵阵地打着摆。田云逐仍然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再三回头张望。   奶黄色的羽绒服,是他出发时刻意挑选的,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多点精神气儿。至少对得起二十出头的年纪,不那么憔悴萎靡。殊不知,漫天风雪的深夜,这一抹亮色自带暖意,衬得田云逐年轻鲜活,身形漂亮,也让他在匆匆人流的裹挟中格外打眼。   “学长,马上出站了,然后我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离你更近一点儿?”   自然得不到任何回答,田云逐护住险些被北风掀飞的鸭舌帽,左顾右盼,迟疑着朝路边走去。   “说好了不能贪心的,能过来看看已经足够了。”   他试图说服自己,   “呼,太冷了!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安顿下来!等安顿下来了,就可以一点一点慢慢打算……”   *   田云逐按灭手机,没能走出去太远,就被一群抢着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围住了。厚重棉衣包裹下的男人,一个个面目不清,只剩魁梧壮硕。   “小伙子,打车不?”   “住店不啊,老便宜了!”   “跟大哥走能给你打折,往便宜算!”   各色黑车在路边布下了严密的网,只待瓜分深夜列车运来的最后一批乘客。   田云逐没怎么见识过这种阵势,双手扭着书包带子,拿不定主意。他一边连连摇头,一边奋力突围,摇摆不安的目光滑向出租车长龙的最末端。谁知那一眼望去,电光火石的一瞬,血液叫嚣着沸腾,身上忽然就不抖了。   周围的一切都在黑的夜,白的雪中泯然消散。只在那纷纷雪幕的中央,一张消瘦的侧脸占据了田云逐全部的视线,勾勒着被彻骨寒意打磨过的冷硬线条。   学长?!   田云逐大喜过望!   那是每个夜晚必然到访,长驻于他梦里的脸孔。所以,哪怕只是看了一眼他的侧影,田云逐也能够笃定,那个人是他!   姜浔把头发剪短了,薄薄一层发茬,一根根针尖似的淬了点点冰霜。搭配并不臃肿的黑色外套,更显气质冷硬。分别了短短几年时间,学生时代的青涩已经从他身上彻底剥离了。   姜浔坐在驾驶室,微微往外探着身子,也在看着他的方向。他嘴里含着半根烟,红光点点,正在夜色中吞云吐雾。   腾起的烟雾在风雪中摇摆不定,没能模糊他的冷峻,反而更显得那眼窝深邃。冷白的肤色,硬朗的下颚线条,无一不拢着扑朔迷离的气场。烟灰色的眼眸是他身上唯一称得上温和的色调,可那眼神却直勾勾的,像鹰,看过来的时候,很野很烫。   田云逐曾经爱极了他这样的眼神。后来……   后来国内顶级大学的一流毕业生,本该前程似锦,却在深夜蹲守在中国最北端的极寒小城里,开黑出租?   田云逐猛然意识到,自己正是导致这种反差的罪魁祸首,不由得心中一恸,艰难转开了目光。   是他靠着爸爸的关系抢了姜浔保研的名额。是他害他一腔抱负统统落空,放弃了所有留京的机会,在毕业前夕黯然离开。   “我说小伙子,你到底走不走?!”   晃神儿的功夫,田云逐已经被里里外外包围在了司机大叔中间。   “嗯?哦,不用了不用了!我,我已经跟别的司机师傅联系好了……”   众目睽睽之中的田云逐骑虎难下,很快又在大喜大悲的情绪波动中出奇地镇定下来。他咬紧牙关,一路破开人群,小跑到了姜浔的车旁。然后倾尽毕生的勇气,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身上的积雪瞬间被抖落在了车门之外,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已经做好了决断。   如果注定在劫难逃,田云逐情愿做姜浔的猎物。   不管姜浔会有怎样的反应,憎恶,谩骂,甚至是扑上来将他撕咬殆尽,他始终都欠他一句道歉和一个解释。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又开始了忐忑期待收藏的日子。希望小可爱们多多支持,鞠躬~ 第2章 解围   可在病床上耗费了几年青春的田云逐不清楚黑车有黑车的规矩。要想在车站前边这块风水宝地分得一杯羹,就得学会听从安排,服从调剂。私下抢活儿,那就是犯了大忌。   深谙此道的姜浔背对着他,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看向窗外。被风撞散的烟雾反扑上他的侧脸,让他看起来格外专注,却又对车窗外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田云逐心跳如鼓,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眼见着,几个面露凶光的彪悍男人骂骂咧咧朝姜浔的车围拢过来,田云逐开始坐不住了,慌乱让他的音色听起来有些尖锐。   “学……咳咳,师傅,咱们走吧?”   姜浔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像是打通了某个关卡,让停滞的冷空气重新在夜幕中涌动起来。姜浔按灭了手中所剩无几的烟头,升起车窗,一脚踩下油门,将窗外的指指点点和谩骂甩进风雪中。   “去哪儿?”   车厢里很安静,姜浔的音量也并不高,听起来却比他的外表给人的感觉更柔和一些。   “嗯?”   田云逐仍然心有余悸,愣愣地看着姜浔的后脑勺,盯着他硬硬的发茬,和右耳垂背面的一颗红色小痣。再三确认,这个人千真万确,真的是他。   三年前,在大学校园里,田云逐曾经有过一次机会,离他比现在更近。那是他们仅有的几次近距离接触,可惜那次田云逐比现在还要迷糊。只记住了姜浔清凛的气息,还有那颗红色的痣,从眼底一闪而过。   “来旅游的?订的哪个宾馆?”   车里的温度被姜浔调高了,田云逐还是觉得刺骨的冷。几乎要被他客套的语气,陌生的眼神封死在寒风朔雪里。   他没认出我来,他根本没有认出我来!   田云逐越是心灰意冷,越是不断地回忆起刚才惊心动魄的一瞬对视。姜浔看过来的目光明明没有惊,没有喜,也没有恨,只是一片疏离和冷漠。   不知道自己应该释然还是难过,田云逐把脖子往羽绒服里闷闷地缩了缩,才记起姜浔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啊,宾馆!宾馆,我还没订好……”   姗姗来迟的回答,还是那样磕磕绊绊,没有一点儿长进。   “火车上待了四十多个小时,宾馆还没定好?”   “就是,没怎么顾得上。”   姜浔又不说话了,似乎不打算再搭理他。带着压迫感的沉默,不同于身上那些习惯了用药物压制的病症,让田云逐觉得窒息。   他连忙又把围巾扯开一些,下意识地探了探鼻腔涌进涌出的新鲜气流,佯装镇定地说道:   “能麻烦帮我推荐一家吗?刚才那些师傅说可以推荐的,还能打折,老便宜了。”   因为脸皮薄心肠软,最受不了冷场的尴尬,田云逐习惯了在这种时候没话找话地缓和气氛。刚才不自觉模仿着当地的口音说了一句,出口之后才发觉自己说得有多么拙劣蹩脚。   他连忙讪讪地闭了嘴,低头掩饰难看的脸色,却恍惚听到了一声哼笑。当他抬头看向后视镜,只看到了姜浔微微挑起的眉梢。稍嫌锋利,却意外地抖落些许柔情,性感又撩人。   “那你怎么不上他们的车?”   他的语气倒是一如平常。   “我就是觉得那些东北大哥挺可怕的……”   “我不可怕?”   田云逐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只是认真地摇摇头。心想你怎么会可怕呢?你要是可怕,我怎么会瞒着家人千里迢迢地偷偷跑来这里?   “你跟他们不一样……”   你就是太帅了!   后半句他自然没敢说出来,而是把头往后靠了靠,好让自己快要绷坏的神经和将近透支的体力,得以松弛一些。   很快他又一次不合时宜地走神儿了。   学长,这一趟能再见你一面,已经算我赚了。   你没有认出我,这样也好。不,说不定这样更好。这样我就可以在你生活的地方多停留几天,哪怕只是多做一会儿你的乘客,多看一看你的背影也好。然后我会抱着罪恶感,远远地离开这里。   我听说单恋里动情的一方都是弱者,弱者的挣扎永远只会徒劳无益地让悲惨成倍叠加。那就让这种悲惨当做是对我的惩罚吧。是我不应该,也不配,轻易奢求你的原谅。   *   后座忽然没了动静,姜浔从后视镜看过去。   田云逐竟然闭着眼睛睡着了。   如果有什么能让浑身透着紧张的人转瞬陷入睡眠,那一定是极致的疲倦。   他怀里还抱着背包,葱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指尖细细瘦瘦的很好看,却几乎不带什么血色,偶尔随着汽车的颠簸微微晃动。姜浔的目光重新移回田云逐的脸上,果然注意到他的睫毛也在抖动,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烟瘾犯得有些不是时候,姜浔甚至想打开窗子,好让呼啸的冷风灌进胸腔里。可他不能,他能做的只有努力把田云逐赫然出现在满城风雪和乌泱泱的人群之中,占据他视野的那一幕挥出脑海,不动声色地把车开得更稳一些。   可仅仅几分钟之后,田云逐还是醒了。   像是被硬生生惊醒的,双眼大睁,脸色惨白。   醒来的瞬间,他的眼里还保留着姜浔五官的视觉残影,脑袋里还在反反复复回放着姜浔念出他名字时的沙哑音色。   “田云逐,你究竟来这儿做什么?”葽要   就像被人当面揭穿了暗恋,被仇人当场抓了个现形,心里被巨大的羞耻和惊恐淹没了。   田云逐借着围巾的遮掩,像缺氧的鱼一样大口喘息。他偷偷看向姜浔,笃定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的异常,才微微调整了姿势,侧头看向窗外偶尔闪过的灯火。   “这是梦!姜浔没在喊我,更没有认出我!姜浔或许根本就不能,把田云逐这个取代他出现在保研名额上的姓名,跟当初那个总是控制不住目光的学弟联系在一起。”   跟他做了同系不同级的校友两年,因病休学三年,田云逐跟姜浔说过的话统共不超过十句。哪怕曾经有意无意地与他无数次擦肩,偶遇,田云逐也没能成功地让姜浔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   其实,实在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过去,足以一遍遍地拿来回想,一遍遍地细细品味,支撑他卑微的恋慕。   他做过的那些梦,千篇一律,夜以继日,有的全部都是仰望的视角,无限重复姜浔与他擦肩而过的背影。摄人的气场与迷恋的视线交织中,雀跃与失落交叠的情绪依旧清晰到如同刻画在骨血里。可是姜浔的五官却在日复一日,不可遏制地模糊下去。   或许田云逐的忍耐和坚强已经全部跑去对抗病痛,于是在关乎姜浔的问题上,表现得格外偏执又脆弱。他不能忍受这二十年来唯一值得珍藏和缅怀的感情,不断褪色,最终消磨在自己的脑海里。哪怕,只是他一个人一厢情愿的感情。哪怕明明知道姜浔对于他可能很难有憎恶以外的感情。   田云逐日夜忍受着思念和罪恶感双重折磨,所以才在出国之前,盲目又孤勇地踏上长途的火车,一路向北。   想去他生活的地方看一看,走他曾走过的街道,看他看过的风景,尝尝他习惯的味道,捕捉属于姜浔的独特气息。只是单纯地希望,给自己的梦多一些素材,足够支撑他忍受病痛,然后独自赴一场前途未卜的旅程。 第3章 面馆   只不过刚刚在车里短短相处了片刻,田云逐的梦就被铺陈上了色彩,拥有了惊人的细枝末节。   姜浔蹙眉注视他时,眼睛优雅的轮廓。唤他名字时,带着香烟味道的低沉声线。无一不似真似幻,比慢镜头的特写更有质感,令他心跳如鼓。   可这明明是一个梦,汽车仍在雪幕中穿行,姜浔也依旧沉默。背对着他,只施舍给他包裹在黑色羽绒服之下的劲瘦的背影。   可寒冷狂乱的夜晚,唯有车厢造就的狭小空间,靠着姜浔的稳健主宰,辟出的一方温暖,平静,庇护住了他。   田云逐懊恼地叹息了一声。   不该把宝贵的时间用来做梦的。   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他竟然睡着了,怎么舍得睡过去呢?   “醒了?”   姜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在看他。他的眼窝过于深邃,暗灰色的眼睛像古井无波的水面,在深夜弥漫起薄薄一层烟雾。田云逐知道自己根本扛不住他直视的目光,强忍着没有把头转开。   “累就接着睡你的,到了叫你。”   “哦。”   田云逐想问,原来学长这么体贴吗?是对所有乘客,对陌生人都这么体贴吗?这种体贴是两年的时光悄悄在他身上留下的另一个改变,还是自己从来都没能真正地了解过他?   可他听到自己说出口的却是:   “你,答应帮我找宾馆了?”   “不然呢?”   姜浔反问道:“你说着话都能睡着,不然我还能怎么办,把你扔下自生自灭?”   田云逐脸有点烧,想解释自己真的不是看起来这么没心没肺。可不管说什么,对姜浔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思来想去,他们之间能说的,也只有不咸不淡的一句谢谢。   姜浔突然踩下刹车,动作利落地将车泊停在马路边上。   “到了吗?这么快?!”   虽然田云逐在车上如坐针毡,但是远远还没有做好说再见的准备。车子还没停稳,他就先于惯性,从后座上挺起了脊背。   “还没。我饿了,先下去吃点东西。这么晚只有这家还能吃饭。”   姜浔的眼底闪过田云逐的苍白和慌乱,毫不犹豫地开门下车。   “我……”   冷漠的关门声将田云逐的话封死在喉咙里。他张了张嘴,几乎忘了自己想说的是什么,尾音演变成一声脱力的叹息。   下一秒,身侧的车门被人大力拉开,同冷风一起灌进来的,还有姜浔克制的声音,   “熄火后,车里的温度很快会降到零下三十几度,如果你不打算在这里冬眠,就赶紧下车,一块儿进去。”   *   田云逐猛点了几下头,他早就忘记了饥饿的感觉,只是求之不得跟姜浔多待一会儿。多一秒是一秒。就像他不敢设想的明天,多一天,是一天。   田云逐拖着越来越笨拙的身体,尽力跟上姜浔,好在他走得并不算快。走进面馆,店里暖气很足。身高腿长的姜浔,穿着一身的黑,像一堵墙,也没能完全替他挡住迎面扑来的热浪。姜浔驾轻就熟地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朝他伸出手来。   田云逐犹豫了一会儿,才将厚实的面包羽绒服脱了下来,递给他。然后偷偷伸手,将里面紧贴在身上的浅灰色卫衣拉得蓬松一些。   不算十分宽松的卫衣,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姜浔接过衣服没有动,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身把衣服挂上,走到前台点餐。   田云逐跟他要了碗一样的牛肉面。   “那个,我请你吧。”   姜浔刚倒了一杯水,摸了摸温度,隔着桌子递给他,闻言动作一顿,   “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谢谢你让我上车,帮我解围。”   田云逐一连喝了好几口热乎乎的水,声音变得软乎乎的,   “不然,我可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来漠河做什么?”   姜浔没有拒绝,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他的表情很严肃,语气也有一点凶。   问得田云逐心头一跳,又无药可救地觉得他这种样子很酷,索性鬼使神差地壮着胆子胡诌起来,   “旅游啊,还能做什么。你听过漠河舞厅这首歌么?最近挺火的,我听得头脑一热就来了。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也没有见过有人,在深夜放烟火。”   其实这是他听姜浔唱的第一首歌,只听了一次,就一头栽进了那略带忧伤的旋律编织的情网里。   田云逐自顾自轻轻哼唱了一句,接着说道:   “有极光,极夜的小村子。还有看不尽的大雪,烟火,简直太美了!你知道吗,我们那现在都不让放烟花爆竹了。   总觉得,这里可能也有什么在等着我过来看一看,   趁着我,有时间……   是不是挺傻的?”   “看到之后呢?”   田云逐想也不想地回答:   “看到了,就无所谓之后了,已经很完美了。”   “无所谓,是么?”   姜浔面色不虞地抬头看他。又是田云逐最扛不住的那种视线,让他根本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口干舌燥的感觉,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忙低头继续吃面。   “打算玩儿几天?”   “一个月?”   田云逐抬头,见姜浔还在盯着他,眼神中却罕见地闪过某种情绪。似乎透着那么点儿讽意,像是刚听了一个又冷又无聊的笑话。   这种情绪的变化,让田云逐很难做到无动于衷,连忙胡乱改口说:   “嗯,也许一两个星期,还没定好……反正我最近也没什么事儿,不赶时间。”   姜浔终于错开逼人的目光,   “吃饭。”   “哦。”   田云逐吃不下多少,但是因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单独跟姜浔在一起吃饭。无论如何也不想煞了风景,于是努力地多吃了几筷子进去。   一直捱到姜浔吃好了,放下碗筷,田云逐才示意自己吃饱了。   “走吧。”   姜浔等田云逐穿好衣服,推门走了出去。他发动汽车,打开空调,自己却没坐进去。   “我抽根烟,你在里面等我。”   “……”   姜浔很快回来了,带着一身冷冰冰的烟味儿。   再次启程后,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气氛似乎比之前更冷了。以至于田云逐的手机轻轻震动了几声,都把他吓得打了一个激灵。   “小逐,你到底去哪儿了?”   “再有一两个月就要出国手术了,手术之前医生说你务必要静养,经不起一丁点儿折腾,不然随时可能有危险!你快回来好不好,别让舅舅为难!你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照顾好你,要是知道你不见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跟她交代?!”   “小逐,舅舅求你了,你懂事好不好?”   “告诉我你在哪儿,舅舅接你回来!”   田云逐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很不是东西。一路上他一直拒绝通话,眼见着舅舅微信中的语气从最开始的震怒惊惧到苦苦哀求,心里有什么东西也在一点点崩塌。   妈妈为了他早早去国外联系医院,接洽医生,舅舅一家谨小慎微地看护照顾。好不容易盼来了转机,临近手术,他竟然偷偷跑了。坐了将近三天两夜的火车,一个人来到祖国冰天雪地的最北极。   好像自己带给别人的,永远只有惊痛和无休止的忧虑。   可是他的时间,他的明天,像一根薄弱的线,全部维系在未来那场前途未卜的手术之上。   如果那根线,无可避免地面临着崩断的可能。他好想趁着还有时间,为自己孤注一掷一次,赴一场前途未卜的旅程。   “舅舅我很好,我就是出来散散心。有朋友陪着我,他也很照顾。我知道分寸,药也都带着。过几天就回去,保证不影响手术,你别担心。”   点击发送,田云逐转头将视线投向窗外不断变换着方向和速度的雪幕,将手机揣回了口袋里。 第4章 号码   路边积雪渐深。   姜浔操控下的汽车提前减速,缓慢滑行,也在慢慢收紧田云逐心口的那根弦。持续不断的拉扯带来丝丝拉拉的疼,等他从中回过神儿时,车已经在路边停稳了。   车窗外夜色浓重,离别则是在暗夜中蛰伏的凶兽,经过长久的,耐心的窥视,终于朝他张开尖锐的爪牙。田云逐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再不甘心,也容不得丝毫挣扎。   “到了,下车吧。”   姜浔在等着他动作。   他只是他迎来送往,然后再无瓜葛的普通乘客而已。例行提醒,连脸都不必记得。   可田云逐觉得自己快要被叼走了,被与姜浔分离的恐惧叼到深渊中去。那地方天寒地冻的,他又空怀着关于一个人的见不得光的回忆。就算侥幸不死,也实在想象不出,自己能捱多久,又究竟该怎么捱下去。   事到如今,要说再见吗?   我们还能再见吗?   田云逐还没有想出答案,可姜浔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明白自己其实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明白再怎么纠结挣扎都是徒劳无益的,只是没办法做到洒脱。   “好,车钱我扫后边这个二维码给你,行吗?”   好在他开口的思路清晰,语气也还算正常。   姜浔刚想回答什么,想到椅背上贴着的那张微信二维码,最后只说了一个字,   “行。”   “这么晚了,谢谢你送我。”   这一次,他没有等到回答,哪怕只是一个字的回答。   田云逐垂下眼睛,打开车门,却发现姜浔长腿一迈,也跟他一起下了车。   外面的雪小了,风却有些乱,将田云逐柔软的刘海高高扬起,再揉得一团乱。所以就算他们两人站得很近,就算大片大片的积雪在他身上打上滢白的淡光,田云逐还是有些看不清姜浔的脸。   “你,怎么?”   “不是说让我给你介绍旅馆吗?走吧,去跟老板娘打声招呼。”   姜浔扬了扬头,指引他看向路边霓虹闪烁的大字招牌。   “哦。啊!”   田云逐觉得自己的大脑宕机了,某些感官却还残留着一丝敏锐,能感觉到喉咙里泛出了淡淡的甜。   还没等他回过味儿来,猛然袭来的一阵头昏心悸彻底击溃了他。田云逐头重脚轻,踩在积了雪的大理石板上,脚底一滑,身体重重朝前栽去。   好在人被姜浔拉住了,手里的包却甩脱出去。一个大药瓶从侧兜里飞出来,一连滚出去好几米远。哗哗哗的声响震荡着耳膜和四周冰冷的空气,过了好久才终于安静下来。   “你别动。”   姜浔扶着他站稳,然后快步走过去将东西一一捡起来,把药瓶按原样一把塞回背包里。目光没有过多的停留,似乎对他的东西既不好奇也丝毫不感兴趣。然后拍掉包上的雪沫子,甩到自己肩上,率先往前走去。   “跟着我,注意别踩白色的石板。”   田云逐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有点难过。连忙亦步亦趋,乖乖跟在他的身后。   姜浔给他介绍的是一家青年旅舍,里面的布置很新潮也很温馨。   老板娘热络地迎上来,是一个差不多跟他们同龄的姑娘。深夜的妆容仍然精致,显得精干又老练,事业心很强的模样,注意力却全都落在姜浔身上。   “姜浔!你好久没来了,今晚怎么没去酒吧?”   “有点事,耽搁了。”   “这么晚你一直没回家?这不像你啊,你奶奶不要紧吗?”   姜浔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多说,   “这是我朋友,在你这儿住几天,麻烦帮忙照应着点儿。”   “你朋友?那真是难得,你都没怎么带朋友来过呢。”   老板娘终于分了几秒目光给田云逐,   “呀,你这朋友长得怪好看的,就是看着有点儿弱。   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他照顾得妥妥的。我们这儿伙食也好,说不定还能帮你把他养胖点儿!”   田云逐听得脸热,偷偷侧目,看到姜浔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走了,你带他去休息吧。”   “知道知道,谢谢你照顾我生意,回头请你好好喝一杯,以后常来啊!”   “走吧,小帅哥,姐带你看房间去。”   田云逐忙拿上包,跟上老板娘。再回头时,姜浔已经转身离开了。   一句酝酿已久的告别,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开口的机会。   老板娘名叫王莉, 她很热络地跟田云逐打听他跟姜浔的关系。   田云逐想起姜浔轻描淡写说出的朋友两个字。   或许一向惜字如金的姜浔只是懒得解释。但田云逐还是觉得,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做到以朋友相称,已经是姜浔能给他的最大的善意。   “只是偶然认识的朋友。”   田云逐笑了笑。   老板娘见他脸色实在不好,有气无力的样子,劝他好好休息便识趣地离开了。   送走老板娘,一关房门,田云逐就泄尽了所有的精气神儿。   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小小的感染生病都会相当麻烦,甚至危及性命。所以他忍着难受,拼尽最后的体力在床上罩了自己带来的一套床品。   然后顾不上洗澡洗漱,缓缓蜷缩在被窝里,睡了过去。   *   姜浔穿过黑暗狭长的楼道,把烟头按熄灭在门口的土盆里,打开家门。   屋里没开灯,只有客厅里的一小块电视屏幕发出光来,花花绿绿的变幻莫测。   姜奶奶已经倚着沙发睡着了,老花镜歪在突出的颧骨边上。   姜浔走过去,将电视关掉。咿咿呀呀的说话声猛然中断,房间陷入安静,奶奶却立刻醒了,在黑暗里摸索着眼镜问:   “浔子?是你吗?你回来了?”   姜浔把灯打开,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啊?吃饭了没?奶奶给你留了饭,要不要再吃点?”   “我吃过了。”   “这么晚回来,怎么也不跟奶奶说一声?”   “奶奶,我给您打过电话了,怎么还在等我?”   “打过了?”   “嗯。今天小辉有事,让我晚上多替他跑一会儿。”   “哦哦,小辉有事……你瞧我这脑子。”   “不早了,我扶您进屋睡吧,药吃了没?”   “药,什么药啊?……哎呀,我是不是又给忘了……”   姜浔把奶奶安顿好,拿起桌上的药看了看。核对好每种药的数目,确定跟他离开时没有一点儿变化。于是倒了一杯温水,看着奶奶把药吃了。   “行了,浔子,赶紧去睡吧,不然明天上学该迟到喽。”   “奶奶……”   姜浔顿了顿,让语气稍微轻松一些,   “明天是礼拜六,我该带您去医院复查了。”   “哦,好,奶奶都听你的。快去睡吧,听话!”   姜浔替奶奶关好房门,关掉灯,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走进洗手间冲澡。   灼热的水花激打在坚实漂亮的肌肉上,腾起朦胧的水雾,驱散了寒意。可他再怎么刻意地调整呼吸,用力搓洗,也冲不净累积的疲惫。   多跑了一会儿车而已,根本比不上夜里在酒吧里驻唱,一场下来经常接连唱上好几个小时。   现在他却觉得累,心绪难宁,手臂撑在湿滑的墙壁上,微微弯了脊背。   水柱兜头浇下,哗哗的水声渐渐同一个硕大药瓶滚落的声响重合在一起。又一次,姜浔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苍白漂亮却总是带着慌乱的脸。   原来自从在火车站猝不及防对上那双眼,那一刻行差踏错,他就已经鬼使神差按下了错误的开关。像大面积的淤青,表面皮肤完好无损,内里血管已经狼狈破裂。   姜浔猛然关掉花洒,在毛巾上抹了两把手,伸长手臂从衣兜里将手机掏了出来。   点开今天的收款记录,打开最新的那一条,点击联系客户。姜浔盯着新打开的页面,里面出现了一串电话号码。   他在心中默念了两遍,不顾周身骤降的温度,将那11个数字,一一存进了手机电话簿中。 第5章 再遇   人一老睡眠也跟着少了,房子也老了,空间小隔音又差,于是厨房里早早传来了凌乱的声响。   刚从梦中惊醒的姜浔没给自己任何缓冲的时间,长腿敏捷地登上裤子,上身只穿着黑色背心,几步就转进了狭窄的厨房里。   “奶奶,我来。”   奶奶一回头看得心惊,正熬着一锅滚烫玉米粥的汤勺差点磕在他赤裸的手臂上,   “大冷天穿这么点儿怎么得了,回屋穿衣服去!”   “这不,备着呢。”   姜浔挑挑眉,给奶奶看自己在匆忙之中抓在手里的黑色毛衣。   “昨天回来那么晚,怎么不多睡会儿?”   姜浔套着黑色毛衣,佯装吃惊地抬头看着奶奶,   “今天我们去哪儿,您还记得么?”   “你不是说今天带我去医院吗?怎么,真把我当老糊涂了?”   见奶奶今天状态不错,姜浔呵出一声轻笑。不由分说接过她手里的活计,动作娴熟地切了一盘小菜出来。   他这一笑,老太太都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哎呦,多好看呐!年轻人就应该多笑笑,别整天绷着一张脸,黄花大闺女都要被你吓跑喽。”   吃过早饭,姜浔开车带奶奶出发。   从租住的老式公寓出发,开车十几分钟就能抵达漠河最大的医院。当初决定租下这一套房子,除了租金便宜之外,方便带奶奶治病也是相当重要的一个方面。   曾走过漠河的边边角角,对小县城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姜浔,唯独在今天,鬼使神差地绕了远路。当他灰色的眼眸,捕捉到了自己的反常,车子已经朝着青年旅社所在的方向开了出去。   所以当田云逐暂住的那家旅社闯进视野,其实算不上意外,还是让姜浔心念微动。   他索性刻意放慢速度,等了两个红灯,直到旅社的招牌在后视镜中不断缩小,再彻底消失。   总共花了2分17秒,视线也曾在那个俄式建筑的每一扇窗口短暂停留。他没能看到那个漂亮男孩的身影,也没能捕捉到他切实存在的任何痕迹。   姜浔点开手机通讯录,看不久前自己新添加的那个号码,确确实实存在在那里,这才转开视线,提速朝前开去。   冬季的医院里总是人满为患。姜浔带奶奶做完各项检查,跟主治医生详尽沟通再拿完药出来,已经错过了中午的饭点儿。医院外日光开始晦暗,一天中短暂的耀眼和灿烂,太轻易就被人错了过去。   “奶奶,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带您去。”   “还是老样子,吃面吧,又快又热乎。”   “行。”   还是那家他们去惯了的面馆,姜浔扶着着奶奶慢慢走进去。扑面而来是熟悉的热浪,熟悉的肉汤香味,姜浔却在微微的错愕中看清了里面一道消瘦的身影。   那个人年纪轻轻,坐姿却端正,跟其他行色匆匆姿态随意的顾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正低头对着跟前的海碗用手机拍着什么,从姜浔的角度看过去,神情非常专注。   那家伙的发丝软得不像话,轻盈蓬松,衬得脸型小而精致。像小朋友抱在怀里不愿意撒手那种毛绒动物,温顺乖觉,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他的柔软和温热。   是田云逐,他竟然也在。   *   姜浔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打在田云逐脸上,   田云逐似有所觉,在抬头看过来的瞬间猛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的手机差一点就掉进面前的面碗里,最后落在桌子上,发出啪嗒一声闷响。   田云逐早就顾不上什么手机了,被从四周涌来的好奇目光推搡着,站在大厅的中央,已经藏不住局促。但是那双眼睛,在慌乱中仍然努力弯成了微笑的弧度。好看得让几米之外的姜浔眼眶微酸,有些收不住视线。   “啊,那个……又见面了,好巧,呵呵……”   他听到田云逐磕磕绊绊地在说,蹙起得眉头仍然没有松开,直到奶奶拍了拍姜浔的手臂,   “浔子,这孩子是谁啊?你们认识?”   姜浔视线终于松动,   “朋友。是我一个朋友。”   他扶着奶奶走向他,又对田云逐介绍道:“这是我奶奶。”   田云逐看起来比刚才更吃惊了,连忙端端正正地跟老人打招呼。   “奶奶好!”   “哎,好好!原来是浔子的朋友啊,小伙子看着就招人喜欢。还站着做什么,快坐快坐!坐啊,我们一起坐啊。”   姜奶奶十分熟稔地拉着田云逐他那张桌子坐了下来,   “你怎么也这么晚才吃饭?”   “我,不小心起晚了……”   田云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他晚上反反复复地醒来,吃过一次药,又折腾了好久才稍微睡踏实了一些。白天更是将近中午才从床上爬起来,感觉没什么胃口,所以一直拖到这个时候才收拾收拾出了门。   “哎,年轻人呐,得好好注意身体才行!这一日三餐必须得定时定量,瞧瞧你身上瘦的,这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奶奶,面要坨了。”   坐在一旁的姜浔在适时开口,止住了奶奶的话头。   “哦,哦,好,我不啰嗦了,吃饭,吃饭。”   田云逐其实一直都没太反应过来姜奶奶说了什么,自从刚才见到姜浔走进来,他的脑子就是懵的。   他竟然又见到姜浔了。   光是这意料之外的偶遇,已经足够他翻来覆去地咂摸上好久好久。   踏足漠河这个寒冷的边境小城之后,幸运似乎格外眷顾着他。   “怎么没在旅舍里吃?”   这一次是姜浔在问他,田云逐赶忙打起精神,   “昨天觉得这里的面挺好吃的,正好顺便出来溜达溜达。”   其实,他是想在记忆淡化之前,拍下那碗牛肉面的样子,再尝一尝它的味道。   或许不只这一次,他还会重复跑来这里很多次,不断地重复去点同样一碗面。复刻那一晚的种种感官,然后靠着这样不断的重复加深印象。因为,那是姜浔带给他的滋味和体验。   “住得还习惯吗?”   “嗯,很好,旅舍住着很舒服,也很方便。”   姜浔在同他聊天。他们真的像寻常朋友那样,聊着不咸不淡的话题。   能够这样真的已经够好了,田云逐又走神了。他想,如果把今天这次出人意料的偶遇,还有这几句平平常常的对话也拍进手机,那样会不会有点太贪心了。   “孩子,怎么在旅舍住着啊?是来这边儿旅游的吗?”   “嗯,对,奶奶,我过来玩儿的。”   “哎呦,你也是来登山滑雪的吧?这大冬天的你可不要一个人乱跑,荒山野林的容易出危险的!哎,对了,你想去哪儿就让姜浔带你去啊。他也给人当那什么,导游,向导,很多人都喜欢找他呢。”   奶奶见到田云逐似乎格外高兴,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田云逐看到姜浔的筷子顿了顿,没敢抬眼看他的脸色。其实今天早上起来,他就从青年旅社的莉姐那里听说了姜浔给人当向导的事。只不过他自己根本没有联系他的勇气。   可是现在,姜浔没有表态,田云逐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应姜奶奶,   “那个,不用麻烦了,我……”   “你想好待多久了?”   姜浔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哦,那个,一个星期吧,一个星期大概就差不多了。”   “好,那就一个星期。”   “什么?”   “漠河这个地方,说实话挺小的,没必要待那么久。”   “嗯……”   “我给你当向导,带你一个星期。之后你就回去,怎么样?” 第6章 不同   田云逐终于慢慢抬起头。   他难得有勇气用一双睁得滚圆的杏眼定定看向自己斜对面的方向,像是迫切地渴望看清距离他咫尺之外的那个人,看清刚才语出惊人的姜浔。   可惜他们两人之间,还隔着餐桌上蒸腾的缕缕热气。它们在空气中轻盈浮动,编织成一张朦胧的薄幕。   “你,你是说……”   隔着这层热热湿湿的雾,田云逐眼中的错愕也蒙上了一层水汽,多了一分懵懂。让人分辨不清其中的惊愕究竟是出于惊吓还是惊喜。   姜奶奶见田云逐怔愣地说不出话来,急忙出来打圆场道:   “浔子你怎么说话呢?人家好不容易过来玩儿,好好的你干吗催人家回去?”   紧接着又转向田云逐连声宽慰道:   “孩子啊,浔子说话直,你别跟他计较。这臭小子啊就是看着凶了点,其实特别靠谱。他说给你当向导,你就放心地跟着他去。你跟着他啊,奶奶也放心!”   “嗯,谢谢奶奶。”   田云逐很感激地朝姜奶奶笑了笑。笑容有些用力过猛,不过惹人怜爱的乖巧眉目,还是很快将刚才一瞬间的失控悄悄掩掉了大半。   “今天你还有什么地方要去么?”姜浔问。   “没有了,没有什么地方要去了……那个,我们今天就出发吗?”   田云逐怕自己认识姜浔的事情败露,一直很小心,不敢当面叫他的名字。   “要是没事儿,就捎你回去。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出发。”   “……好。”   直到听到这一句,田云逐才终于确信姜浔真的答应给他做向导了!心脏狂跳之下他没有办法思考更多,一个星期也好,几个小时也好,只要再有机会跟姜浔待在一起,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奢望更多了!   悬着的一颗心重重落回左边胸腔的位置,接连在五脏六腑都激起难言的雀跃。从发丝到脚趾贯穿而来的是飘飘然的感觉,就像吃了过量的止疼药。所以他就算回答了还觉得不够,又接连重重点了好几下头。   姜浔重新拿起筷子,闷头吃面。面馆里被按下暂停键的交谈声,喝汤吃面的吸溜声,终于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人心安。   田云逐吃不下多少东西,但是很怕让姜奶奶看到自己浪费食物。就这么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把碗里的面都吃了。坐到车里没多久,就开始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幸亏姜奶奶也累了,没再拉着他东拉西扯。   他脱力地把头靠在椅背上,暗暗挺直了脊背。胃里像塞进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大石头,细小的晃动都成了漫长的折磨。田云逐攥着手指,一动不敢动。   万幸的是,从面馆到他暂住的旅舍只有短短几分钟的路程。田云逐忍耐着等车停稳,忍耐着道了谢,然后急匆匆地进了旅舍大门。他直接冲进一楼大厅的洗手间,躲在角落的隔间里吐了个天昏地暗。   *   田云逐虚脱一般从隔间里走出来,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扑了几把冰凉刺骨的水。双手抵着洗漱台缓了一会儿,没敢看镜子里自己惨淡的脸色,扭头走了出去。   谁知一出门就被一身黑衣的高挑身影挡住了去路。姜浔正靠着走廊的墙壁抽烟。他对面四四方方的玻璃窗敞开着,光泻进来,风也涌进来。冷风将烟雾吹散在他身后点缀着暗纹的银灰色壁纸上。本该是最放松的时刻,他的眉头却紧紧蹙着。   经过自然调和的光影,格调显得很高级。姜浔站在那里,身材比例完美,帅气得像海报的拍摄现场。看着这样的他,田云逐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   听到响动,姜浔下意识微微侧过头来,目光却像没有焦点,只分了一些余光给他。   “不舒服?”   田云逐拿不准姜浔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因为他,不过这句话确实是对他问出的。   “没事儿,可能有点儿水土不服。不过,肯定不会影响明天出发的!”   田云逐脸上还在滴着水,用手抹了两下,有些狼狈地解释了一句,又对姜浔问道:   “你怎么还没走?”   “来跟你确认一下明天的行程。是你突然下车走了。”   “对不起……”   田云逐回答得很诚恳,态度也端正,可姜浔见他这幅样子好像更加烦躁了。   “找个地方细说吧。正规旅行社的向导带人,出发前要报价签合同,有很多事情需要确认清楚。”   姜浔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对着面色惨白如纸的田云逐谈什么报价,谈什么合同。   明明,明明有那么多急于问出口的,有那么多快要压抑不住的。千回百转,随着香烟吞进肺腑,最后只能狠狠过滤吐出一些可以说的,可以问的……可是随便些说什么都比这些来得更有营养,也更加迫切。   可能,冷冰冰才是这里该有的温度。   漠河这地方的夜晚,漫长到不可思议。远山和白桦林长久地笼罩在风雪和暮色之下。可这本来就是他原本该有的生活,他早就习惯了的。   事到如今,他已经很少想起漠河以外的生活了。曾经有过的青春,校园,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理想,也曾在梦里扼住他的咽喉。可是现在,他甚至很少在深夜有梦可做,也很少想到他自己。   如果一定要说,那么他觉得,一切都像是被冰封住了。像是困在冰下的一尾鱼,僵直着身体艰难呼吸,心脏隔着厚厚的冰层缓缓搏动。   他懂得怎样维持体力,不动不死,懂得怎样熬过漫长的冬季。   可田云逐却偏偏在夜色深处猝不及防闯了进来。   破开了某处不为人知的缝隙,带着刻意掩饰出的轻松,闯进了他的视线。久违的饱和空气,像是戒不掉的瘾。只尝到了那么一丁点,就已经令他再也难以忍受如同困兽一般的窒息。   田云逐却对一切无知无觉,仍旧笨拙地在他面前演着戏。   他越是这样,姜浔浑身就越是憋了一股劲儿。原本打定了主意,倒要看看这家伙究竟能跟自己演到什么时候,没想到越来越沉不住气的竟然是他自己。   又沉默了一会儿,姜浔彻底转过身来,微微弯下腰,逼近田云逐,挤走他们两人之间不安的空气。   田云逐惊得后退了一步,他的睫毛上拢着的一颗颤巍巍的水珠,终于在姜浔眼前直线坠落,摔得粉碎。   姜浔向前伸出夹着烟的那只手臂,骨节分明的手指距离田云逐的脸只有咫尺之遥。   烟雾呛得田云逐低咳了一声,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没,没关系吗,姜奶奶还在车里等你吧!外边那么冷……”   那条手臂最终越过田云逐,将烟头捻进一臂开外的垃圾桶里。   姜浔在田云逐背后呼出最后一口浊气。   “你究竟要我怎样?”   那声音又低又沉,一开口就被风吹散了,让田云逐怎么都听不真切。   “什么?”   “明天上午九点,我来这儿接你。”   说完, 他往田云逐手里扔了个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田云逐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是一包纸巾,还带着姜浔身上的温热。他小心抽出一张,慢吞吞地把脸上的水渍仔细擦干净了,心脏仍然狂跳不已。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求收藏呀~ 第7章 不同2   姜浔头也不回,径直走向旅舍大门。   远远见他过来,状似无意候在吧台拐角处的莉姐,迎着他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眼中的那点暧昧不说即明。自从刚才见姜浔意外出现之后,她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   姜浔却压低眉峰将目光冷冷地错开了。他毫不遮掩一身冷硬气场,一路沉默着,同她擦肩而过。被迫被这种无形却强烈的冷寒阻隔在外,就算脸上的表情相当不甘,王莉也不敢再贸然朝他走近一步。   二十分钟之前,姜浔步履匆匆踏入这家青年旅舍。那时的他刻意保持在田云逐身后几步以外的距离,眼里只看得到他仓皇逃走的消瘦背影。看着他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摔倒在地上,姜浔的脸色同将近日暮的天色一样暗沉。一股难以压制的冲动,让他渴望撕碎田云逐的伪装,毫不留情地揭开他笨拙掩饰的秘密。   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逃亡者。当田云逐一步一缓地从洗手间走出来,顶着一张苍白又无害的脸,怔愣又迷恋地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马上试图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出来,姜浔就知道自己输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样,从四肢百骸萌生退意,急切地渴望从他身边逃开。   姜浔,你在怕什么呢?   不过短短一个星期而已,只需要等待昼夜更替七个来回。   田云逐想演就陪他演,他想玩儿也陪他玩儿。   只要一星期之后他乖乖回北京去,回去配合治疗或者安心修养。他这节突然脱轨的列车,就可以继续沿着周而复始的轨迹,运行在与他遥遥相望的祖国的最北端。就当是久违地做了一场梦,或是失足落入一片混乱的湍流。好在非常短暂,短暂到他可以轻易地抽身,风很快会卷走身上的潮湿,赤裸裸的现实也不会被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所扰乱。   姜浔在黑色出租车跟前停下来,上下摸索了两遍也没找到车钥匙。直到姜奶奶看不过去,当当当地敲着车窗提醒,姜浔才猛然从一团乱麻一样的思绪中挣扎脱身。他惊觉奶奶还在车里等他。而他自己心急火燎地追着田云逐下车时,根本就没心思去拿什么车钥匙。   姜浔把奶奶送回公寓。看着她吃了药,看着她像往常那样躺到床上午睡。之后,放轻动作到厨房把晚上要做的几样蔬菜用清水泡好,又用电饭锅煮上了一锅粥。差不多准备好以后,他在桌子上给奶奶留了一张字条,拎起外套接着出门去跑出租。   扔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手机接连震动了好几下,姜浔趁着等红灯的时候拿起来看了看,是酒吧老板老谢发来的微信。   “浔哥,今儿晚上能不能来,给个准信儿呗。”   “昨个儿好些个人大老远过来,专程为了看你,结果扑个空。”   “你要是再不来哥们儿我这生意可难做啊!”   姜浔面色毫无波澜地扫了几眼,本来不打算理会,突然又想起什么,重新捞起手机回复道:   “今晚不去。”   “明天我带人出去。”   手机立刻狂响起来,   “出去怎么了?”   “你不是经常带人出去吗?”   “别告诉我你这种户外徒步大佬还需要一晚上时间做准备!”   “这次不一样。”   “抱歉了兄弟,回头给你多补几场。”   姜浔输入完,不等对方回复,重重把手机丢到了一边。   *   漠河的冬天日照时间短得惊人,不到下午四点,地平线就开始被余晖染上橙黄。这也是漠河一天中,唯一有机会被暖色调渲染的时刻。只是这份暖意非常短暂,很快就会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彻底吞噬掉。   路上的冰雪难以消融,小城镇里的车并不多,速度也不快。姜浔看着窗外,看黑暗如同沉默的河,缓缓流淌其中的黄色车灯,像田云逐欲说还休的一双眼睛。   他想起刚才自己不经大脑给出的那句回答: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   是因为那双眼睛,总是带着光,比落日余晖的刹那华彩还要暖,还要柔,轻易就淡化了他眼前漫无边际的黑?   姜浔自嘲地嗤了一声,惊讶于自己这种不着边际的比喻。   他开车到旅行社报备,打印了两份合同出来。中途去街边的药店补充了足够多的应急药品。看时间差不多,又打电话给小辉,把出租车交接给他。然后自己换乘公交车,一连跑了好几家卖户外装备的店铺,总算把需要的东西置办齐全。   在一家店里,姜浔一眼看中了一款象牙白色的冲锋衣。黑白撞色的款式,做工精良。姜浔用手指描摹着它精致的走线,虽然价格不菲,还是一并买了下来。   等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姜浔吃了奶奶给他留的饭,收拾妥当,又陪奶奶看了会儿电视,这才回到自己屋里打包行李,设计路线。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早已驾轻就熟了,这一次却花费了格外长的时间。事无巨细一一考量,权衡。   设计好的行程要事先发给游客确认,这是流程。姜浔在微信中输入印在脑海中的那串号码,搜索出了名为一只小白云的微信头像。软绵绵,白胖胖的一团云,俨然是一头圆头圆脑的小猪形状。   姜浔修长的手指在那圆脑壳上轻轻弹了弹。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儿,转头他就后悔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后怕,怕它真的会像一团飘忽的云,稍一用力就惊着了,散开了。   小白云还在,姜浔终究没有点下添加到通讯录那几个字。   还是算了吧。   明天再说也不迟。   明天开始,他们还有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   姜浔刚想收回手机,灭掉的屏幕突然又亮了起来,是一条微信新消息的提示:   一只小白云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姜浔疑心是自己眼花,确认再三,终于点下接受。   一只小白云立刻发来了一个黄色笑脸。   “浔哥。”   姜浔心头一惊。很快又有新消息闯进视线。   “我能这么叫你吧?”   “因为之前我听奶奶叫你浔子……”   “嗯。”   “我跟青年旅社的莉姐要了你的手机号,你不介意吧?”   “没事。这么晚了,有事?”窅殀、   对方马上发来了一串长长的回复,好像早就就预料到了这个问题,也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没什么事儿,就是想问问我都应该准备些什么东西?还有就是你要是有什么需要通知我的,直接发微信给我就好,这样方便一些。”   “好。”   “你不用准备,我这儿有多出来的一份。”   “谢谢。”   “对了,浔哥”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姜浔没有回复,看着页面下反复跳出的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在黑暗中按捺着等了好一会儿,   “我叫田云逐。”   姜浔眼前浮现出田云逐苍白着一张脸,眼神惊慌,不安又执着地等自己回复的模样。他的喉结滚动,仓促间几乎下意识就按下了回复:   “嗯。”   可田云逐那边再也没有了动静。他好像只用了这一个字,就把小心翼翼,不断试探的田云逐吓跑了。   姜浔试着在手机里继续输入:   “我把合同的链接先发给你,可以看看,先了解一下。”   屏幕没有再亮起来,姜浔打开窗子,点燃了一根烟,用力吞吐着烟雾。无孔不入的风瞬间将他的黑毛衣打透了,点点火星在呼啸着扑来的气流中明明灭灭,艰难偷生。阴寒沁入肌理,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冷。冷到姜浔几乎维持不住一贯的我行我素,无动于衷。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哦 笔芯~ 第8章 变故   也许是为了补偿人们在凛冬所经受的苦寒侵袭,漠河不遗余力地将家家户户的暖气都烧得热气十足。田云逐住的那间旅舍也不例外,房间里甚至暖得有些发燥,把他向来缺乏血色的脸熏得淡淡发红。   可是他盘腿坐在床上,不但对这种燥热无知无觉,竟然还兜头裹了一床厚重的棉被,浑身上下只把干净的眉眼露在外面。   他缩在被子里,一直在咬嘴唇,动作显得有些神经质。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就连盯着手机的表情也相当紧张。   房间里没开灯,他的脸被手机屏幕射出的蓝光自下而上地照亮。幸亏五官实打实的好看,才经得住这种死亡角度的光线考验。   田云逐思考不了更多了,只想让绵软又沉重的被子,里里外外从头到脚包裹住自己,最好连自己此时凄凉可笑的处境也一起遮掩住。   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房间,田云逐亟待将它们阻隔在外。这床棉被就像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指望,给了他虚假的安全感。所以,哪怕胸口的沉闷和窒息在渐渐累积,他也没办法放弃蜷缩在里面。   他已经惴惴难安,犹犹豫豫了整整一天,迟迟不敢把自己的名字当面告诉姜浔。这是一个羞耻的秘密。他以为自己打死也不敢说的,就连做梦都要死死守住。可是就在几秒钟之前,和姜浔寥寥几句对话,一分钟都不到的功夫,他就丧失了全部的理智。鬼使神差地,竟然把田云逐三个字发了过去。   现在,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将会等来什么,面对什么。   就算当年一个人孤单又卑微的心事,侥幸没有被姜浔察觉到。可是抢走自己保研名额的那个名字,他又怎么会忘呢?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忘的。   天真如田云逐,如今都已经懂得,恨的力量远远比爱更持久,更决绝。更何况,他们之间,说爱都太过勉强。自始至终,只是田云逐自己一个人,拽着暗恋这跟红线,固执地不肯放手。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愧疚感不断发酵膨胀,让田云逐的暗恋变了味道。不单单暗恋本身是羞耻的,对他来说,就连自己的姓名也被烙印上了羞耻。   想象着姜浔在看到田云逐这三个字时,那双拢着木烟之色的眼眸中升腾起的不屑和怒意,田云逐就会感觉到很尖锐的疼。那仅凭自己想象出来的凉薄目光,像刀,毫不留情地割裂他的皮肤,直逼脆弱的心脏。   不过是坦白一个名字而已,却像是当众交代了所有罪行的嫌犯,把命都一并交了出去,只等着听姜浔为他宣读最后的审判。   好在,藏在凭借一己之力营造出的这一小方黑暗里,好歹还能让他残留一丝体面,不至于太过难堪。   田云逐伸手揩了揩眼睛,手机屏就趁这个空隙闪出了一道光。   来消息了!   田云逐思绪猝然中断,紧张到视线都出现了盲区。可他舍不得眨眼,就那么硬生生地挺着,与一屏刺目的光亮对峙良久,直到终于看清屏幕上的字。   那里只静静躺着一个字:   “嗯。”   田云逐一时悲喜难辨,飞快按熄了屏幕,卷着被子倒在床上,把脸也藏了起来。由眼尾洇出的水迹随着房间里唯一一点光亮的消失,在迅速失去光华,隐入燥热的空气。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像濒临窒息的人终于获救。可被子外面依旧是难以挣脱的黑暗牢笼,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就在刚才,他还想象了很多种姜浔可能会给的回复,想着怎么把对话继续下去。如果姜浔回应给他一丝丝的可能,田云逐也许会忍不住趁这个机会坦白一切!坦白自己此行的目的,坦白心意,坦白那次名额顶替事件的前因后果。   可姜浔用一个字就终结了他的所有设想,也终结了继续这场对话的可能。这个嗯字回复得极快,简洁明了,是陌生人之间适度的礼貌和疏离。   他说了名字,他知道了,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关心,也没有更多解读的余地。   他们之间,仅此而已。   *   “奶奶,我跟楼下张姨说好了,有什么事儿您打电话找她帮忙就行。给我打也成,我过一个星期就回来。”   姜浔一边把特意赶早市买来的菜和吃的装进冰箱,一边再三叮嘱奶奶。   “我又放了些零用钱在您屋里的盒子里了,平时别舍不得花。”   提到钱,姜浔不自觉在老人面前把声音放低了一些,像是担心勾起奶奶某些特定的记忆。   “知道了知道了,放心!这又不是你第一次带人出去了。”   姜奶奶表现得一切如常,趁姜浔一瞬间的迟疑,连忙把话头儿抢了过来。   “浔子,倒是你自己,一个人在外边当心着点!   “路上慢点儿开!照顾好自己啊!”   “烟也要少抽,衣服要多穿!”   “有空了就打个电话回来……”   姜奶奶用碎碎念一直把神色匆匆的姜浔送到门口,看着他大步朝外走去。   “药在桌子上放好了,您别忘了吃。关门吧,我走了。”   姜浔挥挥手,很快提着两包东西走远了。等时间差不多,又在拐角的地方悄悄回头,看着奶奶依依不舍将房门关好。   公寓楼外,黎明迟迟未至,在等待着被某个契机所唤醒,就连寂静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姜浔颀长的身影灵活地穿过回旋的老旧楼梯,把东扔进楼下停着的那辆二手越野皮卡里。   车在外面冻得太久了,花了很长时间才启动起来。发动机的轰鸣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听起来有些怪异,像带着某种隐喻,或是某种提醒。   姜浔就在这时忽然想起来,出门时忘了把昨天新买的那件冲锋衣一起带上。因为怕塞在背包里弄皱了,姜浔把它用衣架撑起来,挂在了暖气上面。   他重新跳下车,迈开长腿朝着家的方向折返回去。   昏暗狭窄的楼道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跟来时没有什么不同,可姜浔越走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直到在自家房门前站定,不详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   一线昏黄的灯光从屋里漏了出来,打在他登山靴僵硬的鞋面上。临出门时回头看着奶奶亲手关好的房门,现在竟然重新被人打开了一道缝隙!   姜浔的心口仿佛也被人豁了一刀,生出裂痕。连日来拥堵的烦闷,尖锐的火气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突破口。他在放任自己失去控制,猛地推开房门,让生锈的铁质栏杆震颤着发出轰然巨响。   “姜永济!你给我出去!”   一个嘴里叼着烟的中年男人,闻声从屋里晃荡出来。   他那张干瘦的脸上满是凶恶,痞气,还有彻夜喝酒打牌遗留的萎靡。 第9章 变故2   失去了大门阻隔的室内与走廊,光与暗泾渭分明。   姜浔面朝着灯光,背靠着黑暗,就站在明暗的交界线上。   “呦,小崽子翅膀硬了,现在连叔叔都不叫了?”   那人轻蔑的嗓音像席卷而来的风,干燥,裹挟着粗鄙的沙粒,刮得姜浔耳膜生疼。姜永济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隔着几米的距离与姜浔在明暗中对质。   站在门外的姜浔没有办法被屋里的灯光照亮,他脸上沉郁的表情,堪比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那一刻。   “你又来做什么,出去!”   “缺钱了,来跟我老娘要点儿钱花花。怎么着,你管得着么你?!”   姜永济喷着烟臭和酒气,在短暂的停顿过后,又开始一步三晃地走近姜浔。   姜浔冷眼看着这个与自己身高相仿的男人,自己的长辈。他也曾努力过很多次,还是没办法对眼前这个人生出丝毫的敬畏。   “我挣的钱,我自然要管。   那些钱是留着给奶奶治病的,凭什么给你不三不四地挥霍?”   这时姜奶奶颤巍巍从里屋赶了过来,老人家气喘吁吁赶在姜永济之前一把拉住了姜浔的手臂,   “浔子,你别招惹他,让他走吧!给他点儿钱,总好过搞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安生!”   老太太又转头对一脸痞笑的姜永济喊道:   “你走啊,赶紧走啊!”   “拿了钱就赶紧走,还在这儿杵着干啥?”   姜浔捏紧拳头,站着没动。姜永济却完全不把老太太的话放在心上,视若无睹地又上前逼近了一步,   “小子,你要是这么说,今儿个我还就非得跟你掰扯掰扯。之前那四年,要不是我照顾老太太,你能上得了大学?   出去享受了一圈儿,肚子里装了点墨水,就看不上我们这穷亲戚了?有本事你倒是远走高飞,飞黄腾达给我们看看啊!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滚回来,窝在这冻死人不偿命的破地方?   所以说啊,狗改不了吃屎,是什么人就得过什么日子……”   “你住嘴!”   姜浔一脚踏破黑暗,蹙眉迎向姜永济的同时也亲手撕裂了一身的冷静。   “四年,是啊,我上学一共出去了不到四年时间。怎么不说说这四年里你是怎么作的?家里房子被你赌没了!奶奶重病一次,走失两次!   这就是你所谓的照顾?   要不是你,奶奶怎么会受到刺激,怎么会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   你自己烂透了,不甘心,所以想把我也按在这烂泥潭子里?   我恭喜你做到了!   姜永济,你欠的那些烂账我给你填平了,能给的我都给了,奶奶今后也由我自己一个人照顾!   你需要做的,只是别再出现在我们眼前。   这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   所以,别得寸进尺。   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提醒。”   “你!你敢威胁我……”   “哎呦,吵吵什么!你们有完没完,这让左邻右里的听见,我这张老脸可往哪儿搁啊!”   奶奶一边哀叹,一边往外推搡姜永济,   “拿了钱就赶紧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呸,谁让你那乖孙给老子找不痛快。”   姜永济嘴上不消停,人却骂骂咧咧地往门外走,与姜浔擦肩而过,又顺手扯走了晾挂在暖气片上边的那件象牙白的冲锋衣。   姜浔眼中寒意渐深,忍了几秒,猛地转身追了上去。   “姜浔!你干什么?你回来啊!”   “把衣服放下!”   姜浔精瘦的身形如同黑豹一般敏捷,每一个动作都力道惊人。眼看着被他盯上的姜永济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   谁知被堵在楼梯口的姜永济气急败坏地彪出一句国骂,突然转身把衣服朝着姜浔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   来不及躲闪了,金属拉头将将擦着眼睛一路往下,砸在姜浔左边颧骨上。他的眼底和颧骨立刻浮现出淤血和青痕。   “我让你放下!”   疼痛没有给他的动作造成阻碍,姜浔狠狠钳制住了男人的手臂。   昏暗的光影中,姜浔那双烟灰色的眼睛,蒙着血雾,看起来出离的凶狠。眼下狰狞的青青紫紫,让他的愤怒有了具象化的色彩加持。这样的姜浔几乎化身成了一头啖肉饮血的猛兽。   饶是无赖如姜永济也有认怂的时候,姜浔暴怒的模样勾动起堪称惨烈的记忆。那时,自己惹上的高利贷上家里闹事,老太太吓到阿兹海默症发作住院。是姜浔一个人干翻了五六个东北大汉,转天一声不吭变买了姜家老宅,补齐住院费,替他还清欠款并将他扫地出门。   强势,凶悍,还有血淋淋的沉默,他再怎么无赖也没胆再见识第二次。这也是他一直忌惮着不跟姜浔直接碰面原因。   晃神的当口,姜浔一把拽回了冲锋衣。   姜永济慌不择路地转身后退,一不留神从楼梯口跌了下去。   惨叫声瞬间响彻了整栋破旧小楼。   不断有人探头探脑地出来看热闹,指指点点。奶奶颤巍巍赶过来,扑倒在姜永济旁边,声音里带着哭腔:   “浔子啊,他再怎么混蛋也是你的亲叔叔啊。就因为一件衣服,你至于弄到这个地步吗?哎呦,我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啊……”   “奶奶,您先回屋去,我送他去医院。”   姜浔把倒地不起的姜永济背了起来,穿过重重视线,走过流言蜚语的过道,开车朝医院驶去。   *   或许是因为体质虚弱, 田云逐在感官和精神方面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   又或许只是因为那个人是姜浔而已。姜浔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在不断催化他亢奋的神经。   今晚注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仅仅是因为姜浔发过来的那短短的一个嗯字。   多厉害啊,单凭一个字就能搅乱一个人,搅乱一整个漫长的夜晚。就像他从前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在整个校园的风云榜叱咤多年。强势到让人不自觉地仰望,只敢躲在角落偷偷地迷恋。   田云逐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因为姜浔说过让他养足体力,他就听话地待在这里。可是当他好不容易从过山车一样的情绪波动中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等到天亮,他将会拥有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整整168个小时,跟姜浔同吃同住,同他捆绑在一处。这么一想,就连火车上艰难捱过来的那四十多个小时,也变得格外值得。   田云逐舔了舔唇,仿佛痛饮了一杯琼浆蜜露。浓长的甜蜜过后,黏腻的苦涩后来居上,开始从舌根四周扩散开来。   姜浔不记得他,所以这莫大的惊喜只是单方面的,是暗地里不能见光的私藏。覆盖在他一厢情愿的虚妄之上,随时面临着暴露和崩塌的危险。   田云逐思来想去终于想通了一些。其实,就当彼此的陌生人也挺好。萍水相逢,缘聚缘散。这样他不必承担暗恋败露的后果,不必面对是非善恶的评判。日益衰败的身体,和几个月之后的生死难料手术也不会成为姜浔的牵绊和负担。   所以无论如何,这段时间,他绝对不能在姜浔面前露出破绽。   在陌生的床铺上反反复复醒来,再反反复复地催眠自己。紧张和忐忑操控了田云逐,让他把一晚上的时间都用来在梦境和现实间反复跳横。漠河的夜晚再漫长,也根本不足以缓解亢奋过后来势汹汹的虚乏。   所以,第二天醒来就觉得有些头晕。   田云逐强打精神收拾妥当,早早下楼吃过早餐,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着姜浔过来。   看了看表,时间才不到早上八点。   他犹豫着要不要给姜浔发个微信,又下意识地害怕自己一味地打扰会让姜浔觉得厌烦。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压抑内心的躁动,只把手机倒扣在一边。仰头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神,田云逐努力让自己在没有姜浔消息的时候看起来足够坦然。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   姜浔说了会过来接他,他就只管在这里安静地等,好好地等。   这样才对。   他一定能等到他的。 第10章 等待   姜浔坐在医院走廊里冷冰冰的铁质长椅上。看着一群实习生簇拥着主治医生,呼啦啦涌进姜永济所在的那间病房。   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很快响起了一板一眼的讨论声,偶尔夹杂着几句言简意赅的指导说明。那些声音此起彼伏,却并不嘈杂。姜浔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年轻的脸庞,他们非常专注。那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孤傲,让姜浔觉得熟悉又很遥远。   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儿,姜浔用手掌按压了几下眉心。然后将一打花花绿绿的纸张,甩手扔在了一旁闲置的椅子上。那些被他攥得乱糟糟的收据,挂号单,缴费单,CT报告,还有潦草到无从辨认的病例,热闹地铺散开来,却没有牵动任何视线。   不一会儿,医生们鱼贯而出。   “姜永济的家属是哪位?”   “我。”   夭夭   姜浔站起来,逆着光,夹杂着烟草味的冷冽的气息从他身上迅速扩散到周围的空气里。仅凭一个居高临下的侧脸,就让周围年轻的视线从冷漠迅速转变成了惊艳。   “哦,是你啊……那个,患者脑震荡,还有轻微软组织挫伤。好在不算特别严重,先住院观察三天吧,住院手续办好了吗?”   年轻的女医生刻意调整了一下说话的音色和节奏,延长了对话的时间。姜浔听完却只是礼貌地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同她擦肩而过。   姜浔走进病房,双手揣在兜里,沉默地站在病床前。折腾许久的姜永济挂着吊瓶睡得很熟。姜浔看了一会儿,才把暗暗摩挲许久的手机掏出来看了看时间:   上午十点十三分。   “今天有急事,暂时过不去了,别等我。”   他一个小时前匆忙给田云逐发的这条微信,到现在一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姜浔攥着手机重新回到走廊里,他没再坐下去,而是大步走开,想找地方把愈演愈烈的烟瘾解决掉。走廊里有病患推着输液架迎面走来, 步履迟缓,却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隔着两步的距离,姜浔注意到他脸上青白的病气。   他的眼前突然闪过田云逐在他汽车后座睡着的样子,还有他脚步虚浮地从洗手间走出来的样子。那些时候的田云逐,有着几乎同眼前这个男孩儿一样苍白的脸色。   姜浔停下脚步,侧身等男孩而儿从他身边慢慢经过。然后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把电话给田云逐拨了过去。   铃声持续了很久,无人接听。   青天白日的,姜浔觉得沿着自己背后,一节一节的脊椎,逐渐爬升出一股寒意。刚刚还难以忍受的烟瘾,也被这寒意强势压制住了大半。他用手指拢了拢衣领,快步穿过嘈杂起来的过道。然后已惊人的效率说服护士暂时帮忙照看姜永济,一个人匆忙下了楼。   二手皮卡这一次发动得相当顺利。姜浔叼了一根烟放进嘴里,顾不上点着。双手稳稳控制着方向盘,驱车朝青年旅舍全速开去。   *   闯进旅舍大门,姜浔一眼就看见田云逐远远地坐在沙发上。距离两人约定好的时间,至少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他竟然还在这里傻傻地等?   姜浔微不可闻地叹出压在胸口的浊气。他能感觉到,最近在面对田云逐时,那种无力感还有难以言喻的挫败烦闷,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明显了。这家伙看起来乖觉,结果有的是让人担心的本事。   姜浔捏了捏手指,朝他走过去。走到跟前才看出来,田云逐竟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的手机就那么大大咧咧放在身前的玻璃茶几上。   他的头微微仰在靠背上,额前的发丝垂向一边,露出光洁的额头。自然翘起的睫毛在他柔和的五官上,打出了两片小小的暗影,更显出一股清秀的少年气。黑色皮质沙发的凹陷之中,嵌着他冷白的皮肤,色彩对比强烈,却好看得触目惊心。   姜浔微微弯着腰,居高临下地打量睡着的田云逐,不自觉站了很久。直到察觉光线的移动,将自己的影子投在了田云逐的身上,遮挡住了难得温暖的阳光。这才侧了侧身,将黏着的视线转向别处。   恰巧桌子上的手机无声地亮了,姜浔无意看到了接连弹出的微信内容:   舅舅:小逐你再不回来,我就联系你妈妈了。   舅舅:舅舅不想多事,但什么也不如手术要紧。   舅舅:别拿自己的命犯傻。   没再继续往下看,姜浔脱掉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田云逐身上。   田云逐的睫毛颤了两颤,很快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自己的嘴,在一个惊厥般的吞咽动作过后,又很快镇静了下来。   这大大出乎姜浔的意料。   田云逐刚刚睡醒的软软目光,头一次没有急着闪躲,就那么直直地朝他看了过来。   “浔哥?”   “嗯。”   “你的脸怎么了?”   姜浔愣了一下,田云逐关心过度的眼神像是开启了痛觉的开关。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火辣辣的疼痛开始迟缓地蔓延开来,带着脉搏跳动的肿胀感。姜浔这才想起来,那是被姜永济用金属拉链抽到的地方。他抬手随便碰了碰,语气也相当随意:   “没事儿。”   “我看看,怎么弄的?眼睛也充血了。”   田云逐着急站起来,因为起得太猛,眼前的眩晕也来得相当猛烈。大脑回血的感觉和眼里五彩斑斓的扭曲影像,让他摇摇欲坠。双手下意识地向前探去,渴望寻找一个支点。   下一秒,姜浔不光给了他一个支点,还给了他全部的依靠。   令田云逐倍感心安的冰冷烟草香,熟悉又让人紧张的淡淡消毒水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刺破田云逐脑海的混沌,让他的感官逐渐回笼。他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肩膀被揽住。顺着那沉稳力道,身体也被牵引着倚住了一个坚实却又鼓噪着巨大心跳的地方。   等那阵晕劲儿过去了,他已经重新坐回了沙发里。手臂肌肤上细小的颤栗告诉他,姜浔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怎么样?”   “快好了,就是起得太猛了,有点儿低血糖。”   田云逐闭了会儿眼睛,好让视线尽快恢复清明,   “浔哥,你的伤……”   “我说了没事儿,不小心碰到了。”   “哦……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处理一下。处理这种淤伤我还是挺熟练的……”   “不用,别管它了。”   姜浔打断他时的口吻,又恢复了以往不近人情的冷漠。不,不仅仅是冷漠,田云逐还从这句话中,品出了一种意味不明的情绪。姜浔虽然很冷酷,但其实很少拒绝他的。   他攥紧了手指,迫切地想要挽留什么。姜浔的手却还是松开了他。   “那,要不我们现在出发吧。不好意思我不小心睡着了,是不是耽误你时间了?我这就……”   “田云逐。”   皮质沙发轻微凹陷,发出吱呀的声响,姜浔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被那股冷硬气场席卷的滋味并不好受,田云逐的身体仍旧本能地转向他,像一棵单纯傻气的感光植物。   “嗯?”   田云逐故作坚强地仰头问他。   “我过来是想跟你说,取消吧,这次行程。”   阳光中姜浔变幻莫测的灰色眼眸,像吸饱了轻烟与薄雾,于温和的色调中带着某种严酷。   田云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垮了下去,   “什么?为什么?”   “是我的原因,家里出了点事,抱歉。”   姜浔正着手结束这场对话,只是田云逐还不能够死心。   “是着急的事情吗?你先去忙好了,我可以等的,我时间很多,多待几天也无所谓……”   “取消吧。”   作者有话说:   我也在等待大家的支持哦~ 第11章 合同   姜浔注视着田云逐,声音听起来四平八稳,只是语速更快,音色更低。没有人比田云逐更了解其中的细微差别了,那意味着事情在姜浔那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就像是为了验证这种直觉,他很快又听到姜浔自顾自说道:   “趁合同还没签,我给你介绍其他向导。”   田云逐低下头,细软的发丝小幅度轻轻摇晃,抖落的是难过和惊慌。虽然在极力掩饰,可是此时此刻,就连破窗而入的阳光都跑出来欺负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缓慢移动的光线正好打在他的侧脸上,照亮那一小块儿难看的脸色,更让他藏不住这一刻的脆弱和难堪。   姜浔很快站了起来。或许是出于体谅,不想让田云逐过分狼狈,临走之前又破天荒地多补充了一句:   “不舒服就先回房间休息,向导的事我回头再跟你联系。”   田云逐后知后觉地站起来,缺乏血色的嘴唇好几次开开合合,都没有发出声响。就在姜浔的脚步即将脱离他视线的掌控时,终于对着姜浔转身离开的背影喊出一句,   “等等!浔哥!”   姜浔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的烦躁已经相当明显。   急红了眼睛的田云逐知道自己不给能他机会开口,只有把他的拒绝和冷漠牢牢封死,拼尽全力,才有可能抢占到一点点先机。   “合同我已经签好了!”   “什么?”   猛然蹙起的眉,形成起伏的峰峦,姜浔的目光却不受阻挡,直直地射过来。   田云逐被那严酷的目光刺得心慌意乱,却没有退缩。   他咽了咽口水,说出了有史以来,在面对姜浔时说出的最长的一段话,   “昨天你发给我的链接,里面有线上合同,我已经注册并且签好了!   我不是随便签的!里面的每一条都仔细读过,看过,也跟客服小姐姐咨询了很久。   我确认过电子合同与纸质合同有同等的法律效力,即时生效。   我那份合同上指定的向导是你,并且已经交了全款。   你们公司的同事今天应该会通知你的。   浔哥,我恐怕……   换不了其他的向导了。”   其实,近几年,旅行社线上签合同才是正常的流程,高效,快捷,能有效地节省双方的时间。就算是漠河这个边远小县城也并不例外。姜浔却没对田云逐提起,而是舍近求远地打印了两份纸质版出来,打算找时间同他面对面逐条敲定。   那天随手把合同的链接发了过去,不过是一时的头脑发热,急需拿什么东西转移话题,缓解心头莫名的焦躁而已。   谁能想到,看起来呆呆的田云逐,口口声声说着过来旅行,一路向北跨风逐雪,却不知道事先预定酒店,不知道用手机提前叫车的田云逐,这次动作竟然这么快。   姜浔转身同田云逐面对面,腰背笔挺,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之中,阳光穿不透他。   逆着光,田云逐没能看清他脸上略带惊讶的表情。反倒是他自己,越是揣着见不得人的心思,越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暴露在灼灼的日光里,毫发毕现。   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挽留姜浔的勇气已经消耗殆尽了。田云逐手心儿沁出薄汗,感觉自己特别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丧门犬。但他仍然难堪地仰着头,告诫自己不能退缩。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了现在,迈出了这一步,如果被姜浔察觉出软弱,一切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幸亏他看不清姜浔此时的表情,一个人自说自话也好。否则,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那个,浔哥,你不用非得带我出去玩儿。本来我过来就只是想体验一下漠河当地的风土人情而已。其实我自己根本没什么徒步的经验,不想弄得那么正式,专业,也不想再费心去接触其他向导了。反正钱已经交了,这一星期,就让我跟着你吧。你就当多了一个跟班的,有急事你尽管去忙,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尽管告诉我,我可以给你搭把手。”   “体验风土人情?”   上扬的尾音让这句话带着一丝嘲讽的味道。不过,被姜浔后背阻隔的光线在悄悄改变策略,斜斜地沿边缘边攻陷他的侧脸。淡淡的金色,笼上线条分明的五官,似乎让他的严酷得到了一丝软化。   这种矛盾感,让姜浔五官的高级感更加淋漓尽致,同时也让田云逐痴迷的目光窥探到了更多的可能。   “嗯?嗯!”   田云逐回过神儿来,连忙加重自己的语气。   “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保证,一个星期之后,我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绝对不再烦你。”   根据这几天的不断揣摩,田云逐发现,每次只要自己以保证尽快离开这里作为筹码,姜浔最后都会有所妥协。也许他一再隐忍,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彻底摆脱他这个麻烦。   无论如何,听他这么说,姜浔不苟言笑的神情果然有所松动。   “好啊,我就带你体验体验这地方土生土长的,俄罗斯族的风土人情。给你五分钟去房间拿行李,然后跟我走。”   *   田云逐疑心自己听错,瞪大眼睛,唇瓣嗫嚅了一瞬,最终却什么都没问。 反而掉头就走,一路小跑着朝房间的方向去了。   姜浔眼着田云逐的身影几乎是踉跄着从眼前消失,脑子里嗡地跟着响了一下。他来回踱了几步,踏开混乱,不敢回想自己刚刚究竟答应了他什么。   最后踱步到吧台前,姜浔倚靠着高脚凳坐下来,借此尽快消磨掉这五分钟的时间。刚一坐下,脊背就难堪重负一般弯折下来。那弧度,像是被经年累月的重担生生压出来的,跟他一身的年轻干练十分违和。   好在漂亮紧实的肌肉线条,蛰伏在衣衫之下,依旧使他看上去像只敏捷的黑豹。高挑的身子只靠一条修长的腿向前伸着,支撑着全部的重量。姜浔用手掌撑着头,直到坚硬发茬的带来粗糙的刺痛感,才闭上眼睛,重新向后仰起身体。总算觉得舒服了一些,从一早上就开始封在胸口的那股烦闷,总算借着刺痛找到了些许宣泄之处。   五分钟没到田云逐就下楼来了,全副武装,依旧背着他那只不算多大的双肩包。   姜浔知道他来了,却没睁眼,也没有转头。   “浔哥,我好了。”   田云逐生怕他反悔似的,声音里都带着刻意的讨好。   姜浔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火气,顿时又有了躁动的迹象。不用睁眼看他,在胸口累积的余烬,已经重新蒸腾出了灼烧的感觉。   田云逐一上车就看到了后座上放着的那件象牙白的冲锋衣。崭新的,连吊牌都没拆,是他喜欢的式样和颜色。看用料和做工,价格应当十分不菲。   是姜浔为了这次行程特意新买的吗?   田云逐没怎么见姜浔穿过白色的衣服,他忍不住伸手在那精致的布料上摸了摸。好皮相,配上好衣衫,这一件如果穿在姜浔身上,一定会是他想象不出的好看。   “别碰。”   “嗯?”   田云逐没想到这点小动作都能被姜浔察觉,惊觉地缩回手指。   “衣服脏了,你别碰。”   姜浔的解释听起来并不像解释,田云逐还是毫不迟疑地道了句歉:   “哦,对不起。”   “……”   车里的气压降至谷底,两人都找不到什么话说,一路上谁都没再开腔。   姜浔把车开得飞快,直到在一排年代久远的筒子楼前停了下来。   他就像忘了田云逐的存在一般,自顾自打开车门,快步上楼。   田云逐一路小跑,吃力地跟在他的后面。楼道里阴暗狭窄,堆满了陈年的杂物。眼睛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强烈明暗变化,身体又不甘心落后。田云逐唯有像个睁眼瞎一样,莽撞地在楼道中横冲直撞。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假期愉快~ 第12章 回家   直到将他甩在身后,游刃有余地穿行在黑暗中的姜浔忽然被什么人拦了下来,田云逐才得以停下来喘息着揉了揉眼睛,勉强适应了眼前的昏暗。   是一位穿着围裙的中年阿姨,听到动静急忙赶出来,把姜浔拦在了自家门口。语气听起来,跟姜浔十分熟稔。   “小姜啊,你回来啦?你叔叔他人呢,没出什么大事儿吧?”   “张姨,他还在医院呢,没什么事儿。”   “哎,那就好,那就好。你赶紧回去看看你奶奶吧,我给她送回去的时候,感觉老太太精神不太好似的,应该是又被吓得不轻。”   “嗯。”   “对了,小姜,你别怪张姨多嘴啊。你奶奶埋怨你的那些话,你别太往心里去。你也知道,你奶奶那记性时灵时不灵的,你叔之前干的那些混蛋事儿,有时候她可能根本就记不清楚。   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你奶奶的亲儿子,再怎么不上道儿,那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哪有当娘的不疼儿子的?也别怪你奶奶那么护着他。”   “我明白,谢谢您。”   好不容易跟上来的田云逐,身体完全陷在姜浔投下的高大的阴影里。只听得到两人长短交错,无论用时还是口吻都相差悬殊的对话。在闭塞的空间和仰视的视角下,姜浔静止的脊背看起来异常高大。紧实的肌肉线条没有半点起伏,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天险。   “行了,我不跟你在这儿唠叨了,你赶紧回去看看吧。有什么事儿就跟阿姨吱一声,能帮的我尽量帮,啊。去吧,上去吧。”   姜浔一动,张姨这才看到了来到姜浔身后的田云逐。细看之下,她连转身要走的动作都忘记了,脸上吃惊的表情来不及掩饰。   “哎呦,小姜这是带朋友回来了啊,真是难得啊。赶紧回家进屋去吧,别让小伙子冻着了。”   姜浔没解释什么,只是偏头对田云逐说:   “这是张阿姨。”   可能姜浔只是觉得麻烦,觉得根本没有必要花时间去解释。田云逐还是忍不住因为姜浔没有对朋友这个称呼进行反驳,傻里傻气地生出几分窃喜,连忙乖巧地笑着跟阿姨打招呼。   “张阿姨好!”   “哎哎,好好,这小伙子生得可真清秀。我这就回屋了啊,不打扰你们。你们也赶紧回去吧,小伙子咱们回见啊。”   “阿姨再见!”   田云逐脸上明朗的笑容是这幽深晦暗之处的唯一光源,穿透险象环生的密林,让姜浔淡漠的瞳仁也聚起一层薄薄的光。他有些失神地转身,躲避这一瞬灼目的亮度,结果肩膀不经意重重磕在了一旁堆置的杂物柜上。哗啦一阵乱响,经年的灰尘扑簌簌落下来,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呛人的味道。   “咳咳……浔哥,你没事吧?”   “先别说话,走!”   姜浔一把拉住田云逐的手臂,带着他快步冲出纷飞弥漫的烟尘。   田云逐觉得,姜浔虽然习惯了沉默,总是冷着一张脸,却总能带着他穿越硝烟,逃离火线。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跟姜浔这样跑下去。姜浔却在他逐渐粗重的喘息声中停住了脚步。   两个人的头上,衣服上都落了一层灰,显得有些滑稽。可是空气里充斥着紧张的味道,谁都没有心思去在意这些细节。   姜浔背对着一扇房门,挡住了田云逐的视线。   *   “田云逐,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是你家?”   田云逐张口就把内心隐隐的期待说了出来。   他听到姜浔又在沉默着吸气了,一定是这个回答展开的方式不太对……   “算是吧,房子是租的,这里只有我和奶奶两个人住。刚才你也听到了吧,我奶奶有阿兹海默症,清醒一阵糊涂一阵。   我不知道你想体验的是哪种风土人情。这里有得只是漠河土生土长,挣扎在最底层小市民的所谓生活。   你要是还想体验,这几天可以住在这儿。   怎么样,怕不怕?”   姜浔口中的怕不怕这三个字,听起来好像是一句玩笑。可是田云逐看到他的唇线压得很低,深灰色的眼眸中也没有半点笑意。   田云逐摇摇头,任谁都可以轻易看穿他的坦诚。更何况在姜浔面前,他总是做不到掩饰情绪,单纯傻气到让人暗暗心惊。   姜浔口中的急事,前因后果他已经猜出了大概,更加没有办法置身度外。   “你还得去医院照顾病人吧?浔哥,我可以在家帮忙照看奶奶。简单点儿的饭菜什么的我都会做,你尽管放心去忙你的。”   “白天有我,用不着你,随便你去哪儿,去做什么。要是你决定住下,只需要晚上帮我留意一下奶奶。这两天晚上我去医院陪床,回不来。”   “好,没问题。”   “那合同的事咱们就此两清。一个星期的时间,随你吃,随你住,不用给钱,也不涉及违约金之类的事情。”   “知道了,就按你说的这样吧。   浔哥,谢谢你……”   姜浔转身打开老旧的房门,似是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只是侧开身子,让出通路,对他说道:   “走,进去吧。”   屋里面积不大,装潢老旧,光线却很充足。经年的木制家具沐浴着一天中劲头最足的阳光,色彩润泽,很有几分家的温馨明媚模样。   听到动静,姜奶奶的隔着阳光转头看向他们。依旧是令田云逐倍感亲切的面孔,老人家的目光却没有了初见时的慈祥,而是蒙着一层令人心酸的迷茫和陌生。一夜之间,时间仿佛在她的脸上疯狂流逝,让她看起来苍老了好几岁。   田云逐感到一阵难过,还是忍住了没有回头去看姜浔的表情。   “奶奶,您好。”   姜奶奶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哎,你是,是浔子带回来的同学吧?浔子回来了?”   同学这个词让田云逐呼吸一滞。漠河的大雪掩盖了他的过去,他是姜浔大学同学这件事一直是他无人可以倾诉的秘密。现在就这样毫无预兆,突兀又轻易地在姜浔面前被点破了。   他会有所察觉吗?   田云逐再一次真切体会到了潜伏于紧张之下,蠢蠢欲动隐隐希冀。   姜浔看了一眼突然站住不动的田云逐,把他身上的包拉下来,示意他脱掉外套,一边神态自若地同姜奶奶搭着话,   “嗯,是我同学。他家里出了点事儿,先在咱家住几天。”   “哦,没事儿,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浔子呐,你可得好好照顾人家。”   “嗯,我知道。您先歇着,我带他去卧室看看。”   “走吧。”   两人前后脚进了小公寓的次卧。姜浔把包仍在一旁的书桌上,看了看依然有些呆愣的田云逐,反手关上了小卧室的房门。   次卧的空间更小,除了一张一米五的床,还勉强挤着一个衣柜,一个书桌。   所以,田云逐很快被姜浔逼到了角落里,听到他居高临下地问:   “怎么,这就吓着了?” 第13章 喜欢   田云逐,你这就吓着了?   模仿着姜浔的语气,田云逐也在心里对自己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最底层,小市民,挣扎……如果说从姜浔口中说出的这一个个字眼带给他的是火辣辣的痛,那股难受的劲头却只是停留在肌肤表层。那么当他义无反顾踏进这间老旧狭小的公寓,对上姜奶奶混浊迷蒙的眼睛,痛感才开始真正地渗入肌理,他才开始懂得姜浔一字一句的真正含义。   假如当初那个难能可贵的保研名额没有被他一手浪费掉,最终的一纸通知上仍然写着姜浔这个名字。如果当初姜浔顺利留京深造,审时度势,崭露头角,那么一切的一切,跟现在又会有多大的不同呢?   田云逐找不到答案,也不敢再继续往下深想,只是本能地逃避姜浔那双仿佛能够洞穿人心的灰色眼睛。   更何况他的一只眼睛现在还充着血,让那分辨不清情绪的凝视蒙着一层凶光。那样子像是不光要把田云逐看个透彻,更要将他抽筋剥骨,吃抹得干干净净。   “田云逐,说话。”   姜浔的语气比他想象的更冷,是房间里劲头过足的暖气也没办法驯化的那种冷。   田云逐的小腿抵住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让他退无可退,只好老老实实回答,   “我没有,是因为看到姜奶奶她……”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紧张造成的错觉,一提到姜奶奶,他看到一向强势的姜浔眼底闪过一瞬的无措和消沉。   不过姜浔没给他更多续探究的机会,很快整理掉了多余的情绪,依旧用比例完美的身体和无可撼动的气场将他逼得死死的。   “奶奶一犯糊涂就以为我还在上高中。遇到这种情况,你就听着,她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顺着她就好。”   田云逐轻飘飘地嗯了一声。心如芒刺的感觉,让这句回答听起来更像是一声难过的叹息。这种难过既是因为姜奶奶,也是因为他自己。   虽然他早就反应过来了,说他是姜浔同学的那句话,不过是病中的姜奶奶无意说出口的。但是眼见着姜浔回答得那样云淡风轻,就知道他小心掩藏的秘密,在姜浔那里,连一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他不仅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启发,更没有回想起有关于他,有关于大学时代的一丁点儿苗头。   田云逐难过地想,哪怕姜浔的注意力现在就落在自己的身上,他们之间也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到不了这场恋慕开始的那个地方。   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接受现实呢?如果可以,田云逐恨不得亲手剖开自己的大脑,将整日胡思乱想的毛病彻底根治掉。再狠狠地扑灭那些在余烬中苟延残喘的奢望。   决心与过去决裂的田云逐,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浔哥,我睡在你的房间,那你怎么办?”   “这两天我在医院,以后可以睡沙发。反正只是一个星期而已,我无所谓。”   只有一个星期而已,他差一点就忘了!   田云逐的脸色白了白,在姜浔眼皮子底下飙出了一头的冷汗。不知道是姜浔最后这句话的后劲儿太大了,还是因为像做梦一样,到现在都没有实感的一上午,忘了吃药,身体开始对他做出抗议。   他只知道,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也许是姜浔读懂了他的绝望,他朝他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同时适时掌握住了他坠落的方向。   田云逐顺着那股力道,稳稳坐到了身后的木床上。   姜浔总是不动声色地识破他的狼狈,然后轻而易举地伸出援手,体贴得不漏痕迹又恰到好处。这一点让田云逐觉得莫名恼火,所以,他也没打算开口说谢谢。   当着姜浔的面,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有事可做,田云逐只得强打精神,打开背包,假意收拾他原本就不算多的几样东西。   “卫生间在出门左手边,厨房在主卧对面。你要是累了就现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姜浔再开口时,声音放得很轻。   “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田云逐立刻被这鲜少出现的低姿态俘获,急不可耐地泄露了内心的想法。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可怜巴巴地仰望着姜浔,对上了他审视的目光。或许是陌生的环境带来的不安,还有身体的虚弱,让他短暂失控了。可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失控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一个人。   姜浔暗暗捏了捏拳头,他应该回避掉田云逐总是在无意间流露出的渴望与脆弱的,就像从前一直坚持的那样。但是那些迅速汇集的冷汗,和田云逐苍白的脸色干扰了他冷静的判断。紊乱的呼吸间,他已经错失了良机。   “我先去做饭,吃完再走。你先休息吧。”   *   姜浔一向惜字如金,短短的一句话,短暂的片刻对视,田云逐已经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捱到姜浔走出房间,身体终于失重般迅速瘫软下来。   手掌碰触到的床单,有着粗粝的质感。田云逐回头看去,干净的指尖沿着床单灰白相间的纹路缓缓游移。床品似乎是这间风格老旧的房里,唯一透露出些许姜浔喜好的地方。   床单被褥非常干净,在破窗而入的阳光之下,挥发着残余洗涤剂的淡香。田云逐想象着姜浔长手长脚躺在上面的模样,情不自禁蜷缩着躺倒下来。   原来再严重的洁癖,也会因为某个人,放弃纠缠,对他网开一面。   阳光暖融融地包裹住他,轻而易举接纳了闯入这间屋子的意外来客。田云逐舒服得有些昏昏欲睡。可他又不敢真的睡过去,耳朵捕捉着厨房里隐隐传出的炒菜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就着冬日里缺乏温度的矿泉水,将一把药片吞下肚去。   他想起从青年旅舍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跟老板娘打招呼,连忙掏出手机发了几条微信过去。好在这两天的房钱已经事先结完了,看在姜浔的面子上,田云逐连押金都没用交。   刚跟莉姐解释了几句,房门就被敲响了。   “吃饭了,出来吧。”   是姜浔的声音。   田云逐忙走过去将门打开,可是姜浔已经不在那里了。田云逐垂了眼眸,找到洗手间里,使劲儿洗了几把脸才出来。   一出来就被姜奶奶招呼着在餐桌前坐下。桌子上摆了好几道菜,白菜炖粉条,酱爆圆白菜,西红柿蛋花汤,还有一碟蘸酱吃的凉菜。搭配着碗中堆到冒尖,热气腾腾的莹白米饭,不由得让人食指大动。   尽管都是比较简单的家常菜,但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利落地准备妥当,看来姜浔下厨并不仅仅是偶然为之,他应该是个中老手了。   看起来拢着一层冷冰冰的光辉,沾染不到丝毫烟火气,他明明是那样的一个人啊。理应像曾经大学时代的他一样,耀眼夺目,永远众星捧月,永远高高在上。   作者有话说:   这周可能要完成艰巨的榜单任务,如果来不及一一回复评论,恳请大家见谅!但是一点儿也不影响我时刻盼着小可爱们的评论哦,哈哈哈 第14章 喜欢2   姜奶奶虽然状态不好,还是不忘招呼田云逐吃这吃那。田云逐每一次都趁机抬头,偷偷看一眼坐在他对面的姜浔。每当这时候,舌尖都能尝出奇妙的香甜滋味儿。   为了保持理智,田云逐之前经常用一句话鞭策自己: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情就是,别人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你自己还在那里多愁善感。可是现在,什么尴尬,卑微,他都顾不上了,心态乐观得出奇。也许是姜浔亲手做的这一顿家常饭菜,腾腾的烟火里包裹着盛大又平静的生活气息,最是熨帖肠胃,也熨帖人心。   可能是怕姜奶奶多心,姜浔在脸上受伤的地方贴了两块创可贴。他低头狼吞虎咽,眼睛也垂着,位于瞳孔下方的淤血几乎完全被遮挡住了。   田云逐注意到,他身上的黑色毛衫还是几年前的款式。姜浔几乎是烟不离手的,在奶奶面前却很克制。现在,他那张略带异域格调的侧脸,没有了烟雾营造的冷灰色调,以及烫人目光的调和。就像关闭了明暗对比强烈,胶片感十足的滤镜。姜浔那一身的成熟,性感,还有冷淡也不得不有所收敛,看起来倒当真有几分高中生的模样。   田云逐看着姜浔不置一词,大口吞咽,很快解决掉了碗里的饭菜,转身又回到厨房忙活收拾。还是觉得这样的他与自己认识的那个姜浔过分违和。   “奶奶,我走了。”   哗哗的水声一停,埋头吃饭的田云逐就听到了姜浔同奶奶道别的声音。姜浔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几句,然后穿上外套直接朝门口走过去。   田云逐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跟在他身后,一直把他送到玄关那里。   田云逐以为姜浔没功夫理他,所以很识趣地保持安静。   所以当行色匆匆的姜浔,趁着换鞋的时候,头也不抬地对他开口的时候,田云逐不由得微微后退了一小步。他的眼神软软的,眼睛嘴巴都弯弯的,表情带着点惊吓又带着点惊喜。   “吃完之后碗筷什么的你不用管,等我回来收拾就行。”   “你晚上还回来?”   但凡涉及到姜浔去留的问题,田云逐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这种敏感,落在姜浔眼里,尽管表面上不痛不痒,还是让他丧失了平日里特立独行的无谓和坦然。   “看情况,晚饭的时候应该能回来看看。”   说这句的时候,姜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看田云逐的脸,可惜,田云逐已经收起了乖巧以外的其余表情。   田云逐自然是渴望姜浔回来的。虽然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立场,一方面又心疼他来来回回太折腾。想告诉他自己可以帮忙,让他放心。又怕姜浔最放心不下的,其实就是他一个陌生人和老人在家独处,最后还是识趣地把话憋回去,闭上了嘴。   姜浔站起来,伸手开门,等他意识到田云逐还紧紧跟在身后时,断然停住了脚步。家门与走廊之间那道无形的坎,变得格外难以逾越。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话讲清楚了,也已经给出了自己最大的耐心。姜浔将眉峰压低下来,阴影让瞳孔的颜色变得很深。   “往后退些。”   “什么?”   姜浔没耐心解释,豁然转身面对着田云逐,就那样挑眉看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同姜浔冷傲的影子一同投在田云逐苍白的脸上。不用姜浔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已经逼得他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直到他离开足够远的距离,姜浔摄人的气场才稍稍有所收敛。   “站这儿别动,外面风硬。”   说完,姜浔大步走开,门扉快速开合,将他离开的背影利落掩去。   拼死从门缝挤进来,张牙舞爪扑向屋中的冷气,堪堪在田云逐跟前偃旗息鼓了。冷风没有办法突破姜浔留给他的安全距离,可是寒冷的余温仍旧擦过田云逐的脸,将热辣辣的后劲儿烙印在他颜色惨淡的肌肤上。   *   吃完饭,田云逐还是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筷。这几年,尤其是发病之后,他像珍稀物种一样时刻被家人看管着,保护着,很少有动手干活儿的时候。在这里,他反而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正常人。起码,别人看他的眼神中没有刻意隐藏的忧虑和小心翼翼。   监督姜奶奶吃过药,搀扶她回房休息后,田云逐也回到了姜浔的卧室里。他在床上躺下之后就没再起来,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   等到再睁开眼睛时,四周漆黑一片。田云逐疑心自己睡了太久,怕是一觉睡到了大半夜,连忙按开手机看了看,发现现在才刚刚过了傍晚六点钟。   房间外传来隐约说话声,是姜浔已经回来了?   田云逐不再耽搁,收拾好自己从房间走出来。   可是姜浔根本没有回来,客厅里甚至连灯都没有开。   姜奶奶佝偻着脊背,动也不动地坐在黑暗中的沙发上,目光呆滞。不断变换着光影和色彩的电视画面,偶尔照亮那一双经历了诸多岁月的眼睛。   田云逐觉得胸口酸胀难受,眼前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出了姜浔站在风雪中,沉默着吞云吐雾的模样。他想,姜浔那双幽深的眼睛,一定是看惯了这样的画面,才会逐渐失去温度,成了冰冻三尺的一汪深潭。   “奶奶,我开灯啦。”   “哦,哦,是浔子吗?浔子放学回来啦?”   姜奶奶在灯光中费劲儿地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人。   “奶奶,是我。”   “你是……你是……”   “奶奶,我是姜浔的同学,我叫田云逐。”   “同学?田云逐?这个名字听着可真耳熟,以前在哪儿听过来着……”   姜奶奶嘴角浮现笑意,笑容很快淡化了她脸上的失神的迷茫和苍老。这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慈祥,让田云逐眼眶都有些发酸。   “孩子,你还站着做什么?来,快坐,快跟奶奶说说。你跟浔子关系一定很好吧?他那孩子独来独往的,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把谁领回家里来过。   他这是喜欢你啊。”   虽然知道病中的老太太的话可能跟现实存在出入,田云逐还是恨不得催眠自己。让自己相信这句话是真的,相信自己在姜浔心中的分量也是真的。就连这种虚假的设想都能让他心跳如鼓。   就连那些无法压制反复折磨他的病症都没让田云逐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真的无药可救了。   “我……我们其实不是很熟……”   “不熟?怎么会?就算他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跟我说。我这当奶奶的打眼一看就知道,他肯定很喜欢你这个朋友。   哎,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来着?他肯定对我说过,我这记性,怎么这么不中用了……”   “奶奶,别着急,想不起来我们就不想了。您肚子饿了没?”   “哎呦,我真是老糊涂了,你饿了吧,奶奶这就给你做饭去!”   见老人家颤巍巍要撑起身来,田云逐赶忙拉住老人家的手臂。   “奶奶,其实我也会做饭的,可是家里人从来都不肯让我做。”   他们好像根本不关心我的喜好,不关心我的手艺。他们唯一在乎的,只有我身上的这个病。   作为重度再生障碍性贫血患者,最忌出血和感染。田云逐想起舅舅一家看到他拿刀时惊恐交加的脸,哪怕他真的只是想拿最普通不过的水果刀切一些水果而已。   “奶奶,我做给您尝尝,好不好?”   燿眼   软糯的语气让老人家难以招架,   “怎么会不让你做呢?奶奶让,奶奶想吃,你去做给奶奶吃,啊。”   田云逐笑得格外惹人疼爱。   “谢谢奶奶!那您先看着电视,我做好了叫您。”   走进厨房,同样是略显狭小的方寸空间,田云逐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四处仔细观摩一番。他找到围裙穿在身上,又在冰箱里将为数不多的几样食材全部拿了出来。苦苦思索之后,终于略显生疏地忙碌起来。   田云逐觉得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投入地去做一件事情了。投入到忽略掉身上那些磨人的病症,投入到连大门开启的声音都没注意到。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日更,可不可以求点海星和收藏~还有就是祝大家周末愉快呀! 第15章 半碗   老式油烟机震颤着发出隆隆巨响,在宣告自己存在感的同时,霸道又粗犷地试图掩盖住其余的声响。   姜浔还是一进门就感应到了田云逐所在的方向。   那个垂头站在砧板前的年轻人,因为过度专注显得有些严肃,可他的动作间又带着轻易让人察觉的忙乱。但这些都不影响他的乖巧沉静。纤细的发丝有些长了,盛着柔和的灯光。让他的那种乖,与年龄无关,格外干净。在聒噪的背景音之下,又糅合了某种脆弱易碎的质感。   姜浔倚靠在厨房门口看过去。   厨房的格局狭长幽深,姜浔的目光更深。他脸上的表情似乎介于平静与烦躁之间,很难界定。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田云逐身上看出些什么。就那样按捺着看了一会儿,本想开口叫他,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了。   这时田云逐恰巧拿起菜刀,朝着姜浔的方向露出侧脸。他的侧脸一如既往的苍白,一如既往的好看,让姜浔游走不定的目光再次定格。除此以外,那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诚惶诚恐和谨小慎微,又莫名有些好笑。连八风不动的姜浔看了,都忍不住勾了下嘴角。那把在厨房贡献多年的老刀,落在他手里,俨然成了伺机伤人的凶器。没来由地,让人跟着他一起惴惴难安着。   担心惊扰到他,姜浔还是迫使自己默默转身离开。他走进洗手间迅速冲了个澡,将满身的烟味和从医院带来的晦气冲刷干净。   田云逐是在端菜出来的时候看到姜浔的,这时的姜浔刚洗完澡。   田云逐的呼吸有些乱了,视线也跟着乱了,变得毫无章法。他恍惚注意到,姜浔上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体恤。因为衣服下摆有些短,长腿的比例因此显得更加夸张。又注意到他半湿状态下的发茬,硬硬的质感犹在,只是更加漆黑了。还有他不带一丝赘肉的身材,挺拔矫健,有蓬勃的力量感,又不至于过分壮硕。   田云逐手心发烫,黏腻的感觉让他小心抓紧了手中瓷盘的边沿。   “浔哥,你回来了?”   姜浔很自然地朝他走来。   “嗯,不是说等我回来弄?”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怕奶奶饿了,就简单弄了点。”   手中的番茄炒蛋,承载了姜浔的目光,变得像烫手的山芋。这盘菜所有的缺陷都在这一刻急剧放大,因为掌握不好火候,番茄几乎都化掉了,鸡蛋上的焦糊也分外醒目。田云逐脸上发烫,将菜放到桌上,恨不得连忙逃离姜浔的视线范围。可是下垂的余光中,是姜浔逐渐走近的深色鞋面,挡住了他脑海中预判的逃跑线路。   “先坐吧,剩下的我去拿。”   听到这话,田云逐并没有觉得轻松,因为厨房里的那锅粥可能比番茄炒蛋更加令人倒胃口。水和米的比例没有掌握好,黏糊糊一团,像搅不开的浆糊。田云逐羞愤地回想着那锅粥的惨状,身体却先于大脑接收了姜浔的指令,在椅子上呆坐下来。   姜浔很快布好了餐桌,盛来了另外一盘香菇油菜,又给每人盛上一碗粥。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样,至少从田云逐偷瞄过去的角度看,完全不带任何嫌弃或挑拣的意味。有着这几天相处以来,少有的平和。   这样的他让田云逐找回了一些勇气,   “那个,厨房什么的,我用得还不太熟练。我也没找到什么肉,只做了点儿素菜。做得不好,今晚要不先这样将就将就,行吗?”   田云逐其实想说明天他可以继续努力。他觉得只要姜浔还愿意给他机会,就一定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然而,姜浔低沉的回答再一次避开要害,毫不留情地粉碎他小心燃起的希望。   “这样就够了,”   姜浔是不擅长说谢谢的人,尤其是在面对田云逐的时候,他说不出口的又何止是这一句?迟疑间,这句话的收尾比平时的语速慢了一秒。   稍纵即逝的一秒中,两个人之间像是上演了一场博弈。姜浔丢弃了一贯的利落干脆,田云逐却借由这不寻常的一秒钟得以喘息,重新武装起自己隐秘的心思。   微妙的平衡之下,田云逐稍稍松了一口气,于是注意力很快被面前的粥碗吸引走了。   姜浔为他盛的粥只有小半碗的样子,不多不少,恰好是田云逐虚弱的脾胃能够承受的分量。   *   他还记得昨天自己不舒服的事?   姜浔随手为之的一个细节,不多不少,微不足道。却让田云逐在几近冰封时,捕获了赖以呼吸的氧气。所有急需的,渴望的都得到安抚,是恰到好处的体贴和温柔。   田云逐惊喜地抬头,姜浔的目光却若无其事,没有为他停留。   反而是姗姗来迟的姜奶奶,察觉到了不妥,轻声责备起姜浔来,   “浔子,你怎么就给小逐盛了半碗粥?这像什么样子?怎么能这样招待客人?”   “奶奶,他饭量小,不够我再给他添。”   姜浔随意解释了一句,大口吃起饭来。对他而言,不经意的关心和回答都随性而为,自然坦荡得仿佛一切都本该如此。   “哎呦,你看看小逐都这么瘦了,还不让人家多吃点!”   老人家嘴里念念有词,看说不动姜浔,又转过头来劝慰田云逐。   “小逐啊,你别理他,你自己多吃啊。多吃饭有营养,学习才能跟得上!”   “好,奶奶,我尽量多吃。”   “小逐啊,我问你,浔子他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田云逐险些一口咬住筷子,   姜浔见状不动声色地劝阻奶奶,   “奶奶,吃饭呢说这些做什么?都说了我们不熟,您别为难人家。”   “怎么就不熟了?你都把人带家里来了,还想糊弄奶奶?”   姜奶奶干脆转向田云逐的方向,不再理会姜浔。   “小逐啊,学校的事儿啊,浔子他从来不跟我说。正好你来了,你跟奶奶说说!”   高中时的姜浔?   田云逐第一次见到姜浔是在大一的一场考试中。那一天也是他自己珍之重之的回忆中,最浓墨重彩的一天。   可姜浔高中时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大学时那么高的人气,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一脉相承的吧?那如今的沉默冷酷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显露端倪的?   姜浔那时候的样子其实不难想象。可是只是稍稍设想了一下,田云逐就听到了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声。   他干脆终断思绪,按照自己认识的那个姜浔,信口开河起来。   “奶奶,姜浔可是不折不扣的学霸。学霸怎么可能表现不好呢?您就放心吧,他那么品学兼优,一直都是老师们的骄傲,同学们的榜样,大家都可崇拜他了。”   “你呢,你也崇拜他?”   “是啊,”   田云逐故作矜持地想了想,自己先笑了,   “我也很崇拜他。”   奶奶听他这么说,很开心的模样,   “哎,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浔子打小就特别懂事儿,特别招人疼。   别的不怕,我就怕我这个老太太带不好他,把他给耽误了。   我啊,就盼着他能考个好大学,将来走得远远的,离开这又冷又穷的地方,好好去外面闯一闯看一看。要是在外边过得好,干脆就不要回来了。”   田云逐努力听清姜奶奶的话,却很难不去留意姜浔停滞的动作和逐渐泛起青白的手指。于是趁着奶奶停顿的间隙,绞尽脑汁地安抚奶奶,并且试图伺机转移话题。   “奶奶!姜浔他一定能考出去的!他学习这么好还考不出去简直天理难容。以后,他不光能自己出去闯荡,还能带您一起去外边看看呢!您就等着享福吧!   对了奶奶,咱别光顾着说了,您多吃点东西。尝尝我做的这些,这次没做好,下次我再……”   田云逐的话还没有说完,姜浔已经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浔哥……”   姜浔听到田云逐在叫他,目光扫过他欲言又止的脸,离开餐桌的脚步却没有停顿,   “我吃好了,你慢慢吃。”   饭菜仿佛瞬间冷了,田云逐嘴角也跟着瘪下去,快要挂不住微笑了。刚刚让人心动的关心,难得一见的平和氛围好像通通都是错觉一样。   姜浔转眼间又恢复了一身的冷漠。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第一次上榜单了,特别忐忑,小可爱们多给点能量吧~谢谢大家~ 第16章 走神   “怎么今晚还要出去啊?浔子?你看人家小逐都来了,要不今天就歇一天。”   见姜浔穿起了外套,姜奶奶放下碗筷,气息都有些不稳。像是没料到这么晚了,他竟然还要走。   “不了,这几天忙,请不了假。”   姜浔从高中开始,就自己想办法补贴家用了。趁周末,还有寒暑假时间充裕的时候,就兼职给人当向导。那时候来漠河旅游的人还不多,大部分都是来登山的驴友或是专业的徒步团队。极寒条件下的户外探险极富挑战,他们需要对漠河各方面都相当熟悉的当地人做向导。   冒着零下三四十度的苦寒徒步穿越攀登,就算不是找死也是找罪受。一开始谁都不愿意去,姜浔就跟着他们去。他吃得了苦,又知道暗暗用心。哪怕最初只是负责带带路,慢慢坚持下来,也结交了不少圈里有名的户外大佬,把他们身上那些专业技能几乎学了个透。   这些领域的历练和经历,带给姜浔的不仅仅是丰富的经验,还给了他一身漂亮结实的肌肉,给了他成熟内敛又坚韧的气度。再加上自己本身的天赋,人长得又帅,姜浔很快成了漠河一带小有名气的专业级向导。   当向导来钱快,但是不算稳定。所以除了隔三差五带队往冰原深山里跑,姜浔还要趁晚上的时间出门打工。   既然现在奶奶的记忆停留在了他上高中的那几年,姜浔便顺水推舟,没有解释太多。   田云逐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想着像上次那样起来去门口送他,结果一不小心呛咳起来。   他强压着声音低头闷咳,越急越咳,一时怎么都止不住,身子几乎弓成了一只虾。剧烈抖动的发丝下,田云逐捂着嘴吧,还能看得到皮肤因为缺氧憋出的不正常的红。   已经走远的姜浔三步两步跨过来,随之而来的无形的压迫感,过于强烈,让自顾不暇的田云逐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姜浔一手抵住田云逐的肩膀,一手自上而下不断拍打他的脊背。   属于姜浔的力道,立刻掌控了田云逐的身体。   隔着厚厚的加绒卫衣,田云逐依然能够感受到姜浔手掌传来的热,源源不断。这温热带着姜浔特有的沉稳,穿透力十足,护住他的后心。生理上的痉挛也因这感官和心理上的刺激趋于平静。如果不是姜浔的手掌还真真切切地抵在他的后背上,田云逐不敢相信,像他那样的人,那样冷冰冰的一个人,手掌心竟然也带着这样的温热。   喘息声逐渐平息,姜浔的手掌没有急着抽离。   就凭田云逐的敏感,凭他脑子里那么多曲曲绕绕的小心思。他们两个人之间,这样的亲密接触,这样耐人寻味的相处细节,怎么可能轻易错过?他势必要倾尽所能,调动浑身上下难以计数的细胞去感受,然后去翻来覆去地回味。   可是现在,田云逐却打算放手了,把唾手可得的机会眼睁睁地放走。   他如坐针毡,心焦地绷紧了身体,还维持着佝偻的姿势一动没动。因为他快要藏不住自己的心跳了。他比谁都清楚,等喘息彻底平复之后,他那因姜浔的碰触而引爆的心跳将失去遮掩,完完全全暴露在姜浔紧贴着他后背的那只手掌心中。   万幸的是,姜浔的手机适时震动起来。仓促的嗡嗡声拯救了濒临窒息的田云逐,也拯救了濒临破裂的平静假象。   *   姜浔看了眼号码,是姜永济打来的。他犹豫了两秒,捏着抖动不停的手机,从田云逐身边走开几步按才下接听键。   “干嘛?”   听筒那头传来干瘪沙哑又痞气十足的嗓音:   “干嘛?!老子还想问你在干嘛呢!护士催着交住院费呢,你小子不会把老子丢下跑路了吧?别忘了是你亲手把我弄成这幅德行的!你要是不管老子,那我只好现在就出院,去我姥娘那里养伤了……”   姜浔的语气变都没变,很快地回答道:   “我这就过去,先挂了。”   “哎等等!来的时候别忘了给老子带份宵夜。我晚上要是饿得睡不着,你也别想好过!”   “知道了。”   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姜浔低头按灭手机。   寥寥几句低沉简短的回应,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因姜浔的离开而迅速冷掉的空气,钻进田云逐的耳朵里,每一个字眼儿仍然清晰可闻。   当他转头看过去,姜浔正好揣起手机,抬起眉梢。意料之外的视线交汇,让两个人都忘记了躲闪亦或是掩饰。   “好些没?”   姜浔的声音依旧沉沉的,又好像有哪里跟方才不同。田云逐坐在那儿,出神地分辨了一会儿。他看向姜浔的方向,目光渐渐失去了焦点。直到姜浔终于忍不住又朝他走近一步,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关注的重点不应该是这里。他连忙磕磕巴巴地答道:   “嗯?啊,我好了。刚才谢谢你……”   一句话磕磕绊绊,好歹是说完了,姜浔却肉眼可见地抿起了削薄的唇。那条稍显刻薄的弧度,看起来像一条锁链,封锁住呼之欲出的情绪,借以维持阴影之下,他愈发严肃的表情。   人好像总是需要借助某些契机,才能察觉从前的种种美好。所以田云逐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之前姜浔看向他时,不论是目光还是表情,都已经称得上是难得的温柔。   “田云逐,”   姜浔又在喊他的名字了。   田云逐开始紧张。   姜浔的目光里带着审视,叫他名字时的语调里有不加掩饰的无奈。这些都催化他的紧张,以千倍百倍的速度疯狂滋长。   “你能不能专心点儿?”   “别老是走神儿。”   田云逐腾地一下子转开了烧红的脸。   在姜浔眼里,他的样子一定傻透了吧?田云逐灰心丧气地想。每次一站在姜浔面前,他总是无缘无故地发呆走神儿。说话磕磕巴巴,反应更是慢半拍。更是丢脸到,就连吃着饭都能呛到喘不上气儿。   像他这样的人,哪怕是站在心上人面前,也谈不来感情。还想奢望什么呢?单单是出现在那里,就已经让人觉得憋闷和心烦。   作者有话说:   被封面搞得选择困难症严重发作,好纠结啊,谁能给点意见不…… 第17章 初遇   也许是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姜浔很快放弃了同田云逐深入探讨这个问题的打算。   他转而向姜奶奶嘱咐道:   “奶奶,一会儿您早点睡。药,都别忘了吃。”   说到后半句时,姜浔的视线已经不自觉朝着田云逐所在的位置发生了偏移。   “哦哦,知道了,奶奶都记着呢。你快去吧,早点忙完,早点儿回来!”   “嗯。”   经历了刚才的窘迫之后,田云逐这一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确信自己听出了姜浔在说出药那个字时,刻意加重的语气,以及欲言又止的停顿。   姜浔的言外之意,应该是在嘱咐自己照顾好奶奶吧。   于是趁着姜浔朝他投来一撇,田云逐连忙迎上那道不怒自威的目光,抬起头,飞快地开口回应道:   “我会监督奶奶吃药的,你放心!”   田云逐的眼睛亮晶晶的。每当他露出那种带着几分乖巧,又有几分讨好意味的神情,总是显得目光炯炯。一边的嘴角附近的皮肤还会微微凹陷,若隐若现地盛着那么点儿笑,像一颗不够标准的浅浅梨涡。   只可惜他的这点笑模样,很快就维持不下去了。因为姜浔的眉头没有松动,表情也似乎比刚才更臭了。   不是这个吗?   “浔哥……”   田云逐绞尽脑汁,还在想着怎么补救,姜浔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房门终于掩去姜浔的背影,阻隔了他们两人之间所有的联系,田云逐反而呼出一口气,头一次对姜浔的离开大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幸亏刚才自己只喝了小半碗粥,否则一直让他紧绷着神经的紧张,和情绪上轮番的几次起起落落,注定会演变成消化不良,让他度过辗转难安的一整个晚上。   田云逐曾经无比渴望能够再见姜浔一面。后来他的这个梦想超额兑现,不仅跟姜浔见了面,还出其不意地住进了他的家。本该做梦都笑醒的田云逐,却从没像现在这样,私心渴望独处一会儿,求得片刻的安宁。   他安静地等姜奶奶吃完,把用过的碗筷都端进厨房里,却没有急着着手去洗。而是就那么站在昏黄灯光的边沿,透过厨房尽头那扇窗的玻璃向楼下望去。   楼外,广袤无垠的黑暗被路灯艰难劈开了一角,不足以将姜浔的整个身体完完整整地照亮。姜浔站在车旁抽烟,整张脸都陷在昏暗里,大半边身体却笼罩在无边寒夜唯一的淡淡暖光之中。   他又在抽烟。   白雾被夜风吹散,再聚拢,始终围绕在红色火点的四周,朦胧地摇摆。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田云逐的视线仿佛也变成了姜浔身边的一缕烟,以他手中那星星点点的火光为中心,久久盘桓,无法离开。   姜浔走得匆忙,却站在刺骨的寒风中,花时间抽完了整整一根香烟。之后才钻进车里,彻底驶离了田云逐的视线。   *   “小逐啊?”   听到姜奶奶在喊他,田云逐连忙从厨房出来,看见姜奶奶笑眯眯地在朝自己招着手,   “来,小逐你过来。浔子打工去了,很晚才能回来。趁他不在家,你正好再陪奶奶多说会儿话。”   田云逐整了整疲惫的精神,随和地坐在了姜奶奶身边。   “奶奶,姜浔每天晚上都去打工吗?”   “哎,你也看见了,家里条件不行,我这身体又不争气……都是我拖累的他……”   “您别这么说。姜浔,他,都去什么地方打工?”   “具体是哪儿我也说不清楚。旅游旺季的时候就去饭店帮忙,平时也送外卖,做家教之类的。反正那孩子能干,干什么都是好手儿,有什么活儿大家也都愿意找他。”   “肯定很累吧……”   “你说说,他又得打工养家,又得兼顾着学习,哪有不累的?   你看他整天板着一张脸,成熟得一点都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其实这都是让家里,还有我这个老太婆给拖累的。   小逐啊,你实话跟我说,他在学校是不是没什么朋友?”   “也不是,大概是因为他太优秀了,不管走到哪儿都鹤立鸡群的,让人觉得比较有距离感。反正,我觉得他挺好的。”   “哦,好。那你跟他是一个班的吧?”   “我,不是……”   虽然等姜奶奶清醒的时候很可能不会记得他们之间的对话,但田云逐还是不愿意欺瞒老人家。哪怕是出于善意的谎言,他也一句都说不出口。   犹豫了几秒,他决定把自己跟姜浔的相识,一五一十地讲给姜奶奶听。虽然那并不是发生在他们的高中时光,而是发生在几年之后的大学校园里。但是那些都是田云逐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并且深深埋在心底的珍贵回忆,应该算不上撒谎。   “其实,浔哥他比我高一个年级,他是我的学长。”   “这样啊,那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浔哥那么优秀,我刚入学不久就听说他了……”   刚迈进大学校园的时候,到处蒸腾着暑气。天蓝得让人心惊,蝉鸣未消,田云逐还远远不像现在这么怂。   虽然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他却被温柔又坚定的母爱滋养得根红苗正。一身淋漓尽致的朝气蓬勃,又阳光又纯粹,堪比青春电影里的邻家弟弟。   田云逐的性格,身段,衣品都挑不出毛病,一张脸更是生得白皙讨喜,很快就在校园论坛上拥有了姓名和众多偷拍。   后来,田云逐在舍友的怂恿下看了几个热度居高不下的帖子,里面的内容完全超出他的认知!有天花乱坠的跟风吹捧,姐妹团捍卫自家老公的口水战,更有不少乱点鸳鸯谱搞拉郎配的。田云逐看得面红耳赤,匆匆瞄了几眼,羞耻之余只记住了一个跟他捆绑多次的名字:姜浔。   姜浔是语言系大他一届的学长。自从在论坛上领教了他的人气,他的冷傲,还有那些羞于启齿的内容之后。每当有人不经意地提起姜浔,田云逐的心里都会忍不住一阵一阵地发虚。   更不可理喻的是,每一次,他都需要花费很大的心力,才能让那股难言的别扭劲儿消减下去。   可是,姜浔对他来说只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啊!入学将近半个学期,他们之间,明明连一次偶遇的缘分都没有发生过。   一个只停留在众人的议论和艳羡目光中的人,一个至今未曾在他的生活中出现的人,却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那么点儿低调和神秘的影子。   可惜那时候田云逐还不知道,越是在意一件事情,就越容易失了分寸。以至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田云逐的窘迫和狼狈,时至今日依旧让他耿耿于怀。   作者有话说:   浔哥其实是想嘱咐田云逐吃药……下章会小小回忆一下初遇 第18章 初遇2   趁着高中时拼出来的那点儿英语底子,还没被挥霍干净,田云逐大一就报名了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   时间很快进入12月,繁华如北京,也有了那么一点萧条的意思。等候多时的CET-4考试那天,田云逐觉得自己的状态不是很好。   他了解自己的实力,这种常规考试对他来说也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压力。可是身体的异样感觉也是实实在在的。心慌,气短,连带着胃口也随着呼吸隐隐有些胀痛。   田云逐从小体质就不算太好,对于那些偶尔造访的小病小痛,他并不陌生,也很有忍耐力。   可是今天这种不舒服,并没有被轻而易举地压制住,而是在田云逐看到监考人员时,一路飙升至了峰值。   走进教室的两位监考人中,有一个极具压迫感的挺拔身影,消瘦而矫健。他一进门,就凭借难以忽略的气场,挤走教室里缓和沉闷的空气,卷进一阵陌生的风。区别于北京12月份的干燥阴寒,那阵风极为冷冽,又带着浸润过冰雪的微微潮湿。   那人的穿着再普通不过。用廉价的黑色长款大衣,随便配了一条洗得发旧的牛仔裤。单论衣着而言,浑身上下,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恐怕只有干净整洁而已。可是再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仍然腰是腰,腿是腿,怎么都遮挡不住一身冷冰冰的距离感。在让人望而生畏的同时又自带勾人的魅力,牵绊着所有人的视线。   他的头发乍看上去是浓密的乌黑,很难被侵蚀的那种黑。在光线下,头顶却泛着层淡淡的金。刘海的长度看起来疏于修剪,好在发丝带着些天然的弧度,稍稍遮挡住格外深邃的眼窝。令眼眸的光芒隐匿其中,不显得阴森,反而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他五官过于冷硬的线条轮廓。   田云逐在紊乱的心率中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姜浔。   货真价实的姜浔,就站在距离自己几米之遥的讲台上。   略带异域特质的硬朗气质远比照片更加摄人,令田云逐不敢久久仰望。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急忙转动僵直的脖颈,避开了几近凝固的目光。   四周都是争分夺秒的落笔声,这种考试题量极大,全力以赴尚且没有全部答完的把握,田云逐却有些收不回心神。   这偶然的一面带来的惊艳和震慑,让他的心脏,和身体上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起躁动起来。就在听力部分快要结束的时候,耳膜鼓动的杂音,已经令广播变得相当刺耳。他烦躁地垂下头,用手指在耳朵上按了又按。   那时还是在田云逐确诊罹患再生障碍性贫血之前。他向来没那么娇气,这点不舒服本来没怎么往心里去。谁知卷子写了不到三分之一,鼻腔忽然涌出一股温热发腥的液体,失控地砸在卷面上,弄脏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字体。   被淋漓飞溅的鲜红血迹吓了一跳,田云逐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去擦。仅剩的两张纸巾用光了,鼻子仍然像坏掉的水龙头,不断有血滴淌出。在试卷上积了小小一汪,弄得他满手都是,又甩在颜色素净,做工精致的羊绒衫上。   最早察觉到田云逐异样的邻座女生,惊呼出声,引起了更大的骚动。   惊慌无措把每一秒的时间都拉得无限长,田云逐却没有煎熬太久,他忽然感到有更多的纸巾被递到自己手上。田云逐抓住纸巾,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按向鼻头,本能地将头用力向后仰起。根本来不及说出一声感谢,额头和后脑勺随即被一双温热的大手固定住。田云逐细软的发丝在极端的时间里大幅摆动,由后向前散落下来,划过皮肤和眼睛,带来一阵酥痒。紧接着整个头部都在那人稳健力道的控制下,被迫收敛了后仰的姿势。   在失真的嘈杂和慌乱中,他忽然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刚刚田云逐的身体极力向后仰起的一瞬,视角也是颠倒的。自下而上的,恰巧看清了正快步赶到他身后的姜浔,看清了姜浔那双一直隐在暗处的幽深眼眸。   他的眼睛竟然是灰色的!那种颜色很独特,远比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色系清透润泽得多。田云逐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就像包裹住了一缕木烟之气的玻璃珠,就是他小时候最爱不释手的哪一种。眼睛的色调和质感都是暖的,流露出的关心也是暖的。   “别仰头,小心呛住!”   “用手捏住鼻梁两侧,低头张嘴呼吸,让血从鼻子流出来。”   姜浔此时就站在他的背后,微微皱着眉,帮他维持头部微微向下的姿势。很快又将目光转向了教室里的另外一位监考。   “血止不住,我带他去洗手间处理一下。”   另一位监考的神情十分迟疑。   姜浔没等他开口,直接说道:“特殊情况,一会儿我自己跟领导说。”   田云逐在姜浔的手里很乖,四周却又开始嘈杂起来,充斥着学生们小声的议论和探究的视线。姜浔移动了一下位置,替田云逐挡掉了大部分人的窥视,沉声说道:   “想成绩作废的就继续看!其余人接着考试!”   教室里的所有人,顿时都把伸长的脖子缩了回去,埋头答题,动作出奇的一致。   “能站起来吗?”   在跟自己说话时,田云逐觉得,姜浔的声音明显更温和了一些。   虽然很想开口回答他,可是碍于满嘴浓重的血腥,田云逐只能在他温热的掌心中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可能比较短小,明天继续!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第19章 初遇3   田云逐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在姜浔的陪同下出了考场,又来到位于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的。只记得冬日冰凉的自来水不断扑打在自己的脸颊上。   明明思维混乱,身体也灼烧一样难受,刺骨的水却消不掉内里那份热。不仅消不掉,反而在冷与热的双重刺激下,接连引发肌肤的颤栗。   除此之外,他还记得不断落在洗手池里,又很快被稀释掉的血红色。那红色像有了思维一样,脱离他的掌控,疯狂蔓延。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止不住,也冲不干净……   姜浔没再对他说什么,视线却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   虽然知道那不过是他出于责任,在确认自己的状态。可田云逐还是生平头一次,在一个同性的注视下,失掉了平常心。他不想看镜子里自己狼狈的样子,可还是忍不住趁抬头的时候,偷偷去看姜浔的表情。   那两道利落的眉峰压得很低,刘海的阴影也让人看不清他瞳孔的颜色。那张白皙的脸孔,线条和明暗都过于分明,无端让人觉得严肃,或者说是冷酷。   因为不了解,田云逐分辨不出那表情究竟意味着担心还是烦躁。不过,不论意味着什么,他都迫切地希望结束这样窘迫的独处。   然而鼻血就像是铁了心要跟他作对一样,怎么冲都冲不干净。随着鲜血源源不断一同流逝的,还有他所剩无几的体力。能感觉到手越来越抖,田云逐在洗手台前弓着脊背,几乎撑不住自己。终于没能咬牙忍过这一阵天旋地转,伴随着心慌乏力,田云逐暴露在姜浔目光下的身体摇摇欲坠。   姜浔一把揽住了他。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没问,只选了最关键的那一秒敏捷出手。   田云逐迷迷糊糊地想,其实早在他们初遇的那个时候,姜浔就已经像是一座险峻的远山,冰冷却稳健。   “扶好了,我带你去校医院。”   姜浔用一只手稳稳地支撑住田云逐,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跟校领导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很快又上前一步,背对着田云逐蹲下身子。   “上来,我背你。”   田云逐恍惚听到姜浔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简洁强势。可是他自己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做到坦然。这个人是姜浔啊!鼎鼎有名的姜浔!他花了半年的时间偷偷关注,可是只见了第一面,就给他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不用!我能走……”   田云逐的手撑住姜浔的肩,试图借力让自己站稳一些。没想到姜浔一把捉住了他的手。   “就到楼下,我的自行车就停在楼下。”   不等田云逐回答,人已经被姜浔拉扯着背上了肩头。   田云逐勉励仰着头,维持姿态,不想狼狈到把鼻血蹭到姜浔的身上。可惜只坚持了一会儿,就在急促步伐带来的颠簸中耗尽了力气。他软软地垂下头,像一个臣服的姿势,也对姜浔完全放弃了抵抗。   姜浔背着田云逐,穿过阶梯教室外空无一人的走廊。田云逐抬不起头,却感觉如芒在背,感觉像是姜浔背着自己穿过了万众瞩目的世界中心。   之后的记忆就是坐在飞驰的自行车后座上。薄弱的意志,抗拒不了姜浔用低沉声线说出的简单指令。田云逐双手环住他坚实的腰,头抵上他后背透着汗湿气息的柔软布料。   冷风吹拂染血的衣衫和额前柔软的发丝,磨人的鼻血就在这一刻忽然止住了。田云逐越发冷静下来,鼻腔的血腥气,被灌进来的风冲淡了一些。他甚至若有若无地闻到了校园里清甜的梅花香。   姜浔对后座的情况毫无所觉,只顾把车子骑得很稳很快。不久之前还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就以这样,以一个极为亲密的姿势,肆无忌惮地飞驰过喧嚣的校园。这使田云逐鬼使神差地感觉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浪漫。   *   “田云逐!”   “田云逐?!”   是姜浔的声音,姜浔在叫他。   这么快就到校医院了吗?   他又走神儿了,还是竟然再姜浔的自行车后座上睡着了?   田云逐睁开眼睛,视野里一片茫然。他不是坐在姜浔自行车的后座上,而是自一间有几分熟悉也有几分陌生的房间里醒来。   这里,是姜浔的房间……   田云逐迷乱地睁大双眼,终于看清,姜浔就站在床头看着他。   这个人好像在须臾之间发生了成熟的蜕变。剃短的发茬,令他又烫又野的眼神儿完全暴露在外。累积的沉郁加深了他脸上的线条,五官依旧帅气得令人侧目,看上去却更加硬朗疏离。   还没从困倦中完全恢复的田云逐,总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凶。几天相处下来,那样的目光已经不会再让他感到害怕了,却还是轻易就让他手足无措。   “感觉怎么样?”   虽然姜浔很耐心地,一直等到他恢复了多半的清醒才开口询问。可是他的声音气息明显不够稳,这一点在他身上十分罕见。   田云逐更像是被他这点反常惊到了,   “什么?”   “你流鼻血了。”   姜浔朝他抬起右手。田云逐看到他手中浸湿的毛巾,上面有明显因为擦拭而留下的几道血痕。   田云逐摸摸鼻子,惊呼一声,从被窝里爬起来。发现枕巾上也被他弄得一片狼藉。   这一幕,让他所有的记忆都瞬间回笼了。   昨晚他和姜奶奶一直聊到很晚,他们聊得很融洽。话题大多是关于姜浔,关于他们两个人短暂相处的同窗时光。回到房间后,虽然身体极度疲惫,田云逐却觉得精神上有着从未有过的轻松畅快。后来,深受睡眠障碍折磨的他,躺在姜浔的床上,破天荒地拥有了一夜好睡。   以至于睡得太熟,流鼻血都没能醒来。所以才会梦到大学时候,由一场来势汹汹的鼻血引发,掺杂着血色和花香的难忘初遇。   对自己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对姜浔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和陌生人之间的突发状况,短暂交集?   田云逐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自己在姜浔面前,好像中了什么邪门的诅咒,永远难逃难堪,永远难逃狼狈。   “对不起,我……我这就去洗干净。”   作者有话说:   日更一周,有点头秃,能求点海星和收藏么,谢谢各位小可爱们~ 第20章 电影1   田云逐脸上还残留着没来得及完全被姜浔擦掉的鼻血。它们干涸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扭曲又醒目的轨迹。田云逐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这幅样子该有多瘆人,多难看。   他急忙掀开被子,爬起来,光脚踩在地上。宽松的睡衣下摆露出他细瘦的手腕和脚踝。刚刚睡醒的头发蓬松过了头,乱糟糟的一团儿。所以当他故意垂下头,掩饰自己的狼狈的时候,整张脸几乎都被很好地藏匿在了阴影之中。   向下的狭窄视野里,姜浔裹在牛仔裤中的长腿岿然不动。所以,当田云逐加快脚步,以为自己可以成功从姜浔身边逃走时,差点被姜浔的大手一捞,劫走那条脏掉的床单。   “你先去洗漱,这个我来。”   “不行,这个太脏了……”   田云逐的反应快得出奇,在被姜浔得逞之前,死命攥住了手里剩下的床单一角,   “要不,我还是买床新的还你吧。”   两个人在狭窄的房间里拉扯的样子实在有些奇怪,田云逐尴尬到觉得自己都快要坚持不住了。可是姜浔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   “鼻血而已,折腾什么?奶奶在等你吃早饭,你确定要一直这样拽着?   把鞋穿好,过来。”   田云逐只好讪讪地松了手,跟姜浔一前一后走进洗手间里。   姜浔率先拧开唯一的水龙头,一边往塑料盆里放水,一边用手指试温度。   “这个要多放一会儿才出热水,你先等等。”   田云逐刚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洗手间里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他留心看了看,注意到墙角的地方,开着一台崭新的电暖气,他之前从来都没在姜浔家里看到过。   一直等盆里的水几乎盛满了,氤氲的热气开始在空气中显现,略微模糊了姜浔冷淡的眉眼,姜浔才关掉开关。他端着盆子给田云逐让开位置,蹲到一旁去洗染血的床单。   “水可以了,你去洗洗。”   田云逐捂着鼻子嗯了一声,朝前俯下身去。   姜浔从他背后投来的视线,在狭小空间里持续响起的哗哗流水声,还有洗手池里由深到浅蜿蜒流淌的血红色……全部都是跟梦境中如出一辙的细节和场景!就算困倦还实打实地残留在脸上,田云逐也可以足够理智地把二者区分开来。毕竟,现在的自己,和梦境中的自己,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   之前初遇的那一次,因为校医院的医疗设备和条件有限,只是按照低血糖和鼻出血给他做了临时处理。田云逐记得自己躺在病床上迷糊了一阵儿,怎么也想不起后来自己有没有好好跟姜浔道谢。   越是想不起来的东西,越是偏偏要想。涉及到姜浔,田云逐的那点不为人知的执拗,彻底被激发了出来。从自此以后,他满脑子都是姜浔的影子。   他一直觉得,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克制得很好。因为不抱奢望,三年过去了,在1095个日日夜夜里,他一直把这份心思隐藏得很好。   原来,所有的自以为是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事到如今,自己只不过是站在姜浔面前,就已经心酸得一塌糊涂。   为什么他只是忘记了道歉的事情而已,可姜浔却早已经忘记了他?并且在他们初遇的一个月之后,接受了校花的追求,交了他的第一任女朋友?   *   “还不舒服?”   干掉的血迹很不好洗,田云逐一手抵着洗手台,花掉了比想象中更长的时间。因为瘦,脊椎骨的凸起透过睡衣的布料,清晰可见。   田云逐还没直起腰来,姜浔已经从背后上前帮他按掉了水龙头,又随手将准备好的几张纸巾递给他。   哗哗的水声一停,两个人的呼吸立刻变得清晰可闻。他们挨得那样近,田云逐疑心自己再稍稍后退一步,就能贴在他紧实的胸肌上。   可是哪怕只是一小步行差踏错,很有可能让他连现在包裹着陌生的相处,和带着距离感的关心都一并丧失掉。   “没有。”   田云逐擦了擦脸,等着姜浔率先动作。姜浔果然很快同他拉开距离,高瘦的身体却挡住了洗手间唯一的出路。   “这也是因为水土不服?”   田云逐知道他在问什么,可是比起关心,姜浔压抑的嗓音听起来更像是某种质问。质问,是一个包涵了太多激烈情绪的词语。如果只是单纯地作为陌生人,他有什么理由这样问自己呢?   田云逐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水土不服不过是自己那天信口胡诌的一个说辞。短短几天下来,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已经接连在姜浔面前出了好几次状况。他不禁有些后悔,当初千不该万不该,头脑一热答应住到他家里来。   事到如今,只能往用谎言堆成的雪球上再添一捧新雪。   “流鼻血而已。男人嘛,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有时难免会这样。”   “你的那瓶药呢?是维生素还是泻火药?”   姜浔差点忍不住这样问出口,最后还是硬生生把哽在喉头的话忍住了。因为一旦问出口,得到的也不外乎是另外一句谎言。而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再度染上的慌张,又会怎样刺痛他的眼,他不敢去想。   田云逐最后拍了拍脸颊,好让它们看起来红润一些。然后转过身,对突然开口作势要为难他,又突然偃旗息鼓一言不发的姜浔说道:   “我们快去吃饭吧,别让奶奶久等了。”   说完还不忘抬眼一笑,率先朝客厅的方向走去,从姜浔身边擦身而过。   “等等。”   田云逐心脏重重一跳,心虚的笑容瞬间被姜浔后劲儿十足的尾音抽走了。这次果然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吗?   其实,姜浔嘴上说着等等,身体却并没有阻拦他。这次他半侧过身,让出通道。   “先把衣服换了。”   田云逐擦着姜浔的肩膀,从他身边逃开几步,才能够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哦,知道了。”   他终于慢慢恢复了呼吸的频率,却还是感觉不到丝毫的轻松。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啦~虽然后边会有解释,还是在这里提一下,小姜交女朋友是为了自我认知进行的一次探索 俩人都清清白白的哈 第21章 电影2   “奶奶早上好!”   收拾妥当,田云逐开朗地对客厅里的姜奶奶打招呼,扶着老人往餐桌跟前走。   “早早!小逐晚上睡得好不好?”   “睡得特别好!”   一夜安睡的疗愈也让姜奶奶看起来精神好了一些。两人相视而笑,很亲昵地边走边聊。   天色将亮未亮。田云逐笑得那么好看,眼底浮动的光彩几乎驱散屋里屋外长夜遗留下来的混沌。   走近餐桌,田云逐却笑不出来了。   嘴角漂亮的弧度逐渐凝固,僵化成了吃惊的怔愣。   桌子上满满当当堆满了早点,细看之下,几乎囊括了田云逐熟悉的所有搭配: 面包牛奶,豆浆油条,清粥小菜,云吞小笼包……甚至还有一碗田云逐这几天熟悉到不行的牛肉面。   “奶奶,这些都是您准备的?这也太丰盛了吧?”   “哪能啊,这些都是浔子整的。浔子特意起了个大早,从外面给你买回来的。你再不起啊,这么多吃的怕是都要凉了,所以我就让浔子去把你喊起来。你要是还没睡够,等吃饱了再去睡啊。”   “嗯,谢谢奶奶。”   田云逐揉了揉眼睛,几句话的功夫,酸酸胀胀的感觉已经一路从心口冲上了眼眶。   刚洗过澡的姜浔满头满脸的水,简单擦了两把,也在餐桌前坐了下来。他脸上残留着很多水迹,却一派波澜不惊。   “奶奶,今天周六,我一会儿去趟市场。”   “哦,好,那你带着小逐一起去啊。他不说我也看得出来,这孩子心里肯定有事儿。正好啊,你带着他一块儿去外面散散。家里有这么多吃的,你们中午也不用急着赶回来,饿了就在外边吃,不用管我了。”   “你想不想出去?”   姜奶奶随口一说,田云逐本来没往心里去,他以为姜浔一定会拒绝。当他闻声抬起头,正好落进姜浔刻意为他停留的视线。连同他情不自禁露出的吃惊表情,也被那双狭长潮湿的眼睛吞没了。像落进了一片灰蒙蒙的海。   姜浔的睫毛还湿着,几根几根粘成一缕,放大了眼睛的轮廓。潮湿似乎也浸透了他锋利的目光,刚才起床时,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场不见了。可他的话依旧那么简短,简短到田云逐无从判断姜浔是真的同意了,还是也只是象征性地客气一句。   “我……浔哥你没有其他事儿了吗?”   “其他的不急。”   “快去吧,年轻人别老是闷在家里。”   禁不住奶奶不住地在一旁鼓励,田云逐点头答应了。   “哦,好,那,我跟浔哥去。要不奶奶您也跟我们一块儿出去逛逛吧。”   “哎呦,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就不跟着你们年轻人凑热闹了。再说了,我还得在家等着呢。永济说不定今天就回来看我了。   我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永济差不多也该来了……”   姜永济吗?这个名字带给田云逐的只有陌生的感觉。但他还是隐约感觉到,这个人或许跟姜浔这两天去医院看护的那个人有关。   餐桌的另一头,姜浔暗暗对田云逐摇了摇头。他立刻会意,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向了别的地方。   *   吃过早饭,姜浔开车载着田云逐,穿越大半个漠河城区。   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是冬日街景,以及充满俄罗斯风情的建筑。它们与田云逐出生的城市,看惯了的街道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风格迥异。现在却不可思议地在田云逐眼中铺陈,舒展。迅速由陌生变得熟悉,甚至是亲切起来。   乍看起来,是田云逐跨越了令人咂舌的遥远距离,来到姜浔面前。实际上,真正的主导权全部都掌控在姜浔手心里。就像他能够轻易掌控他的目光,他的情绪,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掌控他们之间的距离。   姜浔带田云逐去的,是漠河城区规模比较大的鼎峰商业广场。   相比街道上的冷清,商场里总算有了些熙熙攘攘的感觉。里面有各种店铺,超市,还挂着电影院的巨幅招牌。   田云逐忍不住朝中国最北电影院的广告语多看了两眼。先不说他很久没看过电影了,而电影院本身就是一个标榜浪漫的地方。关键是漠河这个地方,就是有那么一种魔力。但凡跟它沾边的东西,一草一木,甚至是冰冻三尺的极寒,都能染上一种严酷又浪漫气息。   “想看?”   姜浔陪他在缺乏设计感,蓝白色相间的海报下驻足观望了一会儿。也不等他回答,直接朝电影院的方向走过去。   田云逐大惊失色!   他们是来采购的,放着姜奶奶一个人在家。更何况,医院里还有人,随时可能需要姜浔赶过去照顾……   情急之下,田云逐一把拉住了姜浔黑色大衣的下摆。姜浔的步幅很大,站在他背后的田云逐也牟足了力气。厚重的衣料在白净双手的拉扯下,勾勒出姜浔劲瘦的腰线。   姜浔见他被自己带得踉跄了几步,急忙停住脚步。田云逐的目光有些惊,又有些痴,在姜浔回头的瞬间心虚地松开了手。一个拉扯,一个回眸,无意间上演了秘密情侣间暧昧撒娇的庸俗桥段。   这让田云逐说不出得窘迫。   他连忙对姜浔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有点儿好奇。你还要赶去医院吧,真的不用刻意花时间陪我。”   “医院那地方,我宁可不去。走吧,就当陪我歇会儿,喘口气儿。”   大清早没有多余的片子可供他们选择,姜浔干脆利落地买了票,又买了热饮和裹满焦糖的爆米花。   田云逐不好意思跟他靠得太近,站在距离售票台几米开外的地方,就已经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香甜。   四周偶尔经过的陌生人各个目不斜视,而他眼中只有姜浔的背影,又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田云逐水润大眼睛里漾着的笑意偷偷变了味道。艰难掩饰的恋慕,还有赤裸裸的崇拜,都趁着这一秒的松懈,疯狂外泄,变得放肆起来。   姜浔这个样子是真的帅。   田云逐觉得自己的眼光相当独到。如果有一天姜浔谈恋爱了,一定是那种一脸冷酷,却处处凭实力宠老婆的人设。   很快到了检票入场时间,放映厅里空无一人。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对这样的冷清表现出丝毫惊讶。毕竟,没有什么比他们两个人一同出现在这里,一同看这场电影更出人意料了。   田云逐和姜浔紧紧挨着,坐在放映厅的正中央,沉默又默契地看完了一整场包场电影。   田云逐左手边放着爆米花,右手边放着热奶茶,方寸之间都充斥着甜甜的气息。经过用心设计的光影,明明暗暗,在两人的瞳孔中同步闪现。他们的脸时而暴露在光线下,时而隐匿于黑暗中。   田云逐觉得,多年以后,如果自己忘记了这场电影的名字,忘记了令他开怀微笑,或者感动落泪的那些台词和细节。也不会忘记那里清冷又甜蜜的空气,还有昏暗中姜浔难得一见的松弛笑意。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不是有点儿甜? 第22章 提议   中午,姜浔带田云逐去吃很有东北特色的铁锅炖。   木柴燃烧得劈啪作响,很有气势。田云逐跟姜浔中间隔着尺寸惊人的硕大铁锅,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   食材刚刚下锅,空气中开始弥漫出呛人的烟火味儿。习惯之后,若有若无地似乎也能闻出一些果木特有的馨香。身下的土炕硬邦邦的,说不上特别舒服,质感却很坚实。   从小跟着妈妈走过祖国大江南北的田云逐,其实对这样的体验不算陌生。但那种植根于最普通,最寻常之处的纯正和热烈,地地道道。这些都让田云逐觉得新奇。   这种新奇带给田云逐的,是近乎迷恋的专注,甚是淡化了他在与姜浔面对面时的紧张和不自在。   开动之后,田云逐很快吃得鼻头沁出了一层亮晶晶的薄汗。   他的脸本来就小,因为消瘦,在视觉上更加突显了眼睛在五官中的比重。所以不论那双杏眼,在腾腾的蒸汽中再怎么灵动水润,也还是显得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怜。   田云逐就坐在自己伸手就能碰触到的地方,嘴唇烫得有点儿红,一脸的津津有味儿,神情恬淡。可姜浔却偏偏回想起那一天。他一个人躲在青年旅舍的洗手间里呕吐不止。出来的时候脚步虚浮,连嘴唇都泛着清白。太过强烈的视觉反差,在姜浔心中搅动起一阵难以排解的不安。   专注和不安,都容易让人忽略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当田云逐再一次把汤勺探进锅里时,姜浔开口打断了他,   “田云逐,当心撑着。”   田云逐难得有这么好的胃口,猛然听到姜浔这句话,眼神暗淡了一下。他转瞬即逝的委屈和窘迫,让随性惯了,鲜少反思自己的姜浔觉得自己罪责难逃。   毕竟是在心上人面前上演的惨痛经历,稍加提醒,曾经施加在身心上,双倍的难受滋味儿,登时随记忆鲜活起来。田云逐很快放弃了抵抗,十分配合地缩回了筷子。   “谢谢,我吃好了。那浔哥你慢慢吃……”   姜浔陪他一起停下了筷子。   毕竟作为主人,在用餐时阻碍客人尽兴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而他又是一个骨子里讲究风度的人,所以很快又对面色已经恢复如常的田云逐补充说道:   “剩下的打包吧。喜欢就等晚上再吃点儿。”   “好。”   除了惯常的配合,田云逐似乎很会察言观色。像他这种优渥条件下长大的孩子,很少会表现出这种特质,在姜浔面前时的田云逐却是个例外。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彼此身上都存在着太多太多的例外。   姜浔结完账,很自然地从田云逐手里接过打包好的餐盒。   “走吧。”   “不用顺便给你在医院的那位叔叔带点吗?”   田云逐从后面小跑着追着姜浔的步伐。   姜浔为他撑开饭店厚重大门的手向下握紧,有些吃惊田云逐会对他提到那个人。于是,趁着等待他跟上的空隙,回头确认:   “谁?你说姜永济?”   “果然,姜奶奶等的那个人真的是他啊。”   田云逐睁圆了眼睛跟上来,像一只因为好奇,有些失神,又有些兴奋的小动物。姜浔最扛不住他这样的目光,稍微把脸侧开了一些。   “嗯。”   “你叔伤得严重吗?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轻度脑震荡,明天出院。”   姜浔带田云逐走出大门,投身于长久蛰伏在室外的冷冽和阴霾。   *   “那,出院以后他会去你家住吗?我留在你家会不会不太方便……”   “不会。”   姜浔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涉及到姜永济的话题,方才平静无波,略显松弛的脸,也随着室外骤降的气温,很快凝上冰霜,散发阵阵寒意。   “我家跟他这个人没有关系。”   冷冰冰的语气让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僵持了片刻,姜浔打开车门,伏低身子探进头去,将二手皮卡发动起来。   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姜浔尝试着放缓语气。   “等会儿再进去吧,空调制暖没那么快。”   他故意跟田云逐拉开距离,走远几步,点燃了一根烟。烟雾融入不知不觉变得晦暗的天色,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田云逐想到,除了第一次在漠河遇到他的那个晚上,姜浔好像很少当着他的面抽烟的。   安静地吞吐了一会儿,姜浔才重新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住你的,不用在意他。”   田云逐裹紧外套,轻轻点了点头。他完全无意探究姜浔家的隐私,只是隐隐觉得这两年,在姜浔身上疯狂滋长的那种越发沉郁的气质,应该与此脱不了干系。虽然这种气质对于他的魅力是一种加成,落在田云逐眼里还是会演变成心疼,还有胸口像压了块儿石头似的窒息。   “行了,上车吧。”   姜浔走到垃圾桶跟前扔掉烟头,又折返回来给田云逐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趁姜浔开车之前,田云逐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自以为不错的提议。   “浔哥,明天出院需不需要我去给你帮忙?   出院的话应该挺麻烦的,除了要照看病人,还有很多手续要办,还有很多东西要拿。我觉得,还是人手多一点比较方便。   这几年别的方面我没什么长进,就是对医院这些事情熟得不能再熟。   我去了,说不定可以给你搭把手。”   田云逐这两年没少住院,最近的一次甚至住了大半年才得以回家修养。一来二去的,自然对于医院那些繁琐的手续流程之类的了然于心。   话一出口,田云逐心里咯噔一下!   真的是言多必失,言多必失!他反应得太过了!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他会对医院的事情这么熟悉。如果姜浔问起来,怕是很难不露出什么破绽。   田云逐用手掌搓了搓膝盖,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绷直身体,心里不停地暗示自己,试图让剧烈的心跳平静下来。   就算生病的事被姜浔发觉了又能怎样呢?出于对病患的怜悯,他对自己的态度可能会更好一些?   如果是毫不相干的人,不论对方是健康还是重病,都无关紧要,无法共情吧?他们能给与的,最多也就只有同情和怜悯。   同情和怜悯?   田云逐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奢求,也不过是和姜浔平静相处这为数不多的几个日子。如果在姜浔为自己短暂停留的目光里,自己的样子只剩下可怜和狼狈……田云逐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连眼皮都在痉挛似的发着抖。   姜浔侧头看向他,眼睛微微眯着,目光比以往更深。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田云逐却被那凌厉目光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真要对抗姜浔,他连一丝一毫胜算都没有。如果姜浔铁了心追问,他势必会将一切和盘托出,然后仓皇地从他身边彻底逃开……   然而,姜浔什么都没有问。   不仅没有问,还答应了他那个傻得可以,不经大脑的提议。   “好。明天跟我去医院。”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第23章 照片   下午一点刚过,姜浔将车停在自家的公寓楼下。田云逐拎着打包好的餐盒一个人下了车。   午后的天气瞬息万变。恰巧穿透阴霾的一缕光线,在昏暗的底色下温柔清亮。风又把田云逐额前的刘海高高扬起。于是那张少年气息依旧浓郁的脸,完全暴露在了姜浔的视野中。隔着车窗玻璃,田云逐看不到姜浔,却依旧转向他的方向。那双轮廓好看的眼睛没有任何表示,但姜浔已经察觉出在那刻意伪装的平静中,流露着怎样的不舍。   因为两手都拎了东西,不方便挥手告别,田云逐站在车旁没动,准备目送姜浔开车离开。   结果姜浔也没动,反而把副驾驶的车窗降了下来。田云逐以为他有话要说,不自觉弯腰过去,把脸凑近了一些。   车里的热气,大着胆子从扩大的缝隙溜出来。遇上铺天盖地的冷,猛然液化成了一缕缕冷白的水雾。它们纠缠住田云逐近在咫尺的脸,模糊了他的苍白和消瘦,也模糊了他带着笑意的清秀眉眼。   “站着干什么?上去,外边冷。”   姜浔清冷的声线,不受两人之间急剧变化着的空气的阻隔,很快冲散了这一刻朦胧的美感。   “嗯。”   有时候,习以为常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它可以让人变得麻木不仁或是逆来顺受。田云逐却觉得自己在姜浔一贯的冷酷中,忽然福灵心至。就像学会了在玻璃渣里找糖吃的孩子,学会了仔细揣摩隐藏在姜浔每一次极为简短的回应中的关心和温度。   有点吃力,但是他乐此不疲。   “浔哥,你晚上还回来吃饭吗?”   “晚上?”   姜浔答非所问,并且稍稍拉长了语调。田云逐的心跳就随着他略微上扬的尾音,加快了不止一倍。   田云逐觉得他是故意的。因为当他歪着头,瞪大眼睛,留心去看姜浔隐藏在车厢里的表情。发现他的嘴角似乎也随着上扬的尾音,以一种非常微妙的弧度狡黠上翘了一下。   田云逐心念一动,凝神再看,那微笑就像是一个错觉,转瞬随水雾一同消散了。   “那个,如果你奶奶问起来的话,我不知道……”   “告诉她我不回来了。”   “哦……好。”   漠河的阳光多短暂啊,田云逐心想。可是就连这样的阳光还没有散尽温热,姜浔给他的这一天,就已经步入了尾声。太完美的事物,或许本该是短暂的,才不至于让人沉湎其中。   田云逐没有理由继续挡在车边,于是向后退开一步。   姜浔却解开安全带,斜着身子,朝他探过头来。他的动作像猫一样敏捷,很快将田云逐的眼睛和他的脸再次控制在自己逼人的目光之内。   “明早我来接你,一起去医院。”   “好,”   田云逐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一时又闻到姜浔身上成熟又撩人的烟草气息。稍稍分神的功夫就听到自己傻乎乎地问出了口:   “大概几点?”   “说不准。”   姜浔停顿了一下,   “早上该睡就睡,不用早起忙乎,我带早点回去。   你,这么跟奶奶说就行。”   说完,他才重新舒展脊背,坐回驾驶座上。   “知道了,那我走了。”   田云逐匆忙转身跑开,放被他耽误了过多时间的姜浔自由。很快,他听到了自己微微的喘息声,也听到姜浔的车迎向冷风从他身侧迅速驶过的声音。   *   和姜奶奶吃完晚饭,田云逐询问老人,可不可以把姜浔小时候的照片拿出来让他看看。   姜奶奶欣然同意,结果因为记忆混乱,怎么也想不起来把家里唯一一本相簿放在了哪里。两个人在书柜里翻找了好久,才终于发现了它。   那是一本很有年代感的相簿,深棕色的封皮,跟它沉重厚实的感觉很搭。   田云逐心跳得飞快,面颊紧绷发烫。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马上沐浴焚香,搞出点仪式感,才有资格亲眼见证不同年龄的姜浔,见证他那些不为他人所知的青涩模样。有机会的话,他甚至可以用手机偷拍几张,当做一辈子的私人珍藏。   可是等奶奶翻开相簿,充斥眼底的却是大面积的空白。只有前面几页插着寥寥几张照片,属于姜浔的更是少得可怜。   一张泛黄的百岁照,几张学校的毕业纪念照,再有就是两三张跟奶奶的合影。   大眼睛,鹰钩鼻,姜浔果然从小就显露出了某种卓然于众的潜质。只不过,小小年纪,也不知从哪儿学会了板着一副脸孔。不同年纪的几张照片,神情如出一辙的老成严肃,看起来并不怎么讨喜。   再翻过一页,就连这种表情并不讨喜的照片也没有了。   田云逐不死心地连续往后翻了好几页,总算又被他发现了一条漏网之鱼。   这张看起来像是被人随意夹在相簿里的照片,险些擦着田云逐细长干净的手指落到地上。   田云逐眼疾手快地捞起它。轻飘飘的磨砂相纸,捏在两指之间,压得他手腕都剧烈抖动起来。   呈现在放大的瞳孔,还有带着震颤的惊愕目光中的,竟然是他和姜浔的合影!   准确来讲,这是大学学生会干部的集体合影。   田云逐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一直被他连同他那些秘密的心事一起,锁在私人的日记本里。因为这是田云逐和姜浔唯一一次一起出境的照片。因为那天阳光耀眼,空气灼热。因为他们曾经靠得那样近……   照片中,作为学生会会长,姜浔理所应当占据C位。而田云逐因为那时候个子不算高,被安排在前排。好巧不巧,正正好好站在姜浔的前面。   当时因为离他太近,身体紧张到僵硬的感觉,田云逐至今仍然记忆犹新。背后若有似无的视线,扫过脖颈的湿热气息,姜浔身上独有的清凛烟草香……那些分不清是真实还是错觉的感官,一寸一寸燃烧他的血液,并且一路蔓延向上,烧透了他的耳朵尖。   时隔多年,一个人跌宕起伏的内心戏早已落下帷幕。耳朵上似乎依然残留着灼烫的错觉,田云逐伸手揉了揉,试着以陌生人的视角重新解读这张照片。   现在看来,照片中初入校园的田云逐跻身于一群校园精英之中,实在没有特别突出的存在感。特别是因为离姜浔太近,又几乎隐匿在了他过分强大的气场之中,泯然与众,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人形陪衬。也难怪姜浔一直留着这张照片,却对照片中出现的他形同陌路。   可是,至少,至少这张照片有被姜浔妥善留存着。   至少,他和他的合影,在他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中,占据着小小的一席之地。   光凭这个认知,田云逐就在这个远离姜浔的夜晚,收获了超出预想的巨大甜蜜。   作者有话说:   大家周末好~喜欢这篇文的小可爱还请收藏下,数据不涨就很焦虑,谢谢大家支持! 第24章 医院   第二天一大早,田云逐如愿以偿地坐进了姜浔的二手皮卡里,而且又是副驾驶的位置。   漠河的清晨,氧气浓度很高。被一夜大雪冰镇过的空气,醒神儿的效果虽然不比跟姜浔见上一面来得强劲,但还是让田云逐因为失眠而持续钝痛的头脑感觉舒服了一些。   经过一夜的沉淀,雪白得发蓝。它们在一切可以停留的地方不断累积,让所有线条都变得厚实圆润。一切都像是被重新粉刷过,田云逐昨天在姜浔车边徘徊的痕迹,还有他们之间黏着暧昧的气息,都已经被深深掩埋,难觅踪迹。   姜浔发动汽车,跟从车前经过的熟人点头打着招呼。以为他照例不会分给自己太多的关注,田云逐趁着上车的功夫,多看了姜浔两眼。从他鬓角位置理得极短的一层青茬,到他握着方向盘劲瘦修长的手指,感到他全身都散发着凛然的光辉。   毕竟不像之前那样,坐在后座上,田云逐不敢让自己的目光太放肆,在姜浔刀刻般的侧脸上停留太久。   可姜浔撩人而不自知的声线,总是出其不意打破田云逐自以为是的以为。   “安全带。”   “哦。”   受暴雪影响,车开不起什么速度,姜浔的动作和神情也没有丝毫着急赶时间的意思。   可对于在大城市生活惯了的田云逐来说,漠河城区实在有些小了。小到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好情绪,就已经看到了医院高高耸立的红十字标志。   醒目的红色,激起那些潜伏在记忆表层的凌乱画面。救护车刺耳的警报,夹着着抽泣的纷乱脚步,磨人的病痛和漫长的恐惧……   这些都是带给田云逐挥之不去的噩梦的痛苦根源。   田云逐双手撑住膝盖,从衣袖里露出的那一小截细白手腕压得很紧,消瘦的手背上很快凸显出一根根暗青色的血管。他故意把上身挺得很直,好让呼吸看起来更顺畅自然一些。   直到姜浔找到地方停好车,田云逐的动作一直都没再变过。姜浔的性格本来就比较沉闷,现在田云逐又没办法让自己放松下来,缓和气氛。所以,狭小的车厢,很快被这种无言的紧张吞没了。   当姜浔的手机突然狂震起来,两人都吃了不小的一惊。   不需要点开扬声器,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已经避无可避地钻进了田云逐的耳朵里。   “浔哥,我说这几天您消失得够彻底的啊?!”   “你要是再不来救场,哥们儿我可真要扛不住了啊!”   “算我求你,今天晚上帮兄弟唱一场?要是实在不成,哪怕到酒吧来露个脸也行啊。”   姜浔转头,看了在一旁端坐的田云逐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晾了对方几秒才应承下来。   “成。晚上过去。”   *   电话终于挂断,田云逐连忙解开安全带,想跟他一起下车,却被姜浔从身侧按住了手臂。   “不喜欢医院为什么还说要来?”   这次,姜浔没有连名带姓地叫他,没把他的魂儿叫回来,所以田云逐愈发魂不守舍。   姜浔侧身靠近他,田云逐被迫与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目光相接。看着他对自己抬起眉梢,看着他深邃眼窝中的目光像一张网,铺开又收紧,不带半分笑意,径直将他捕获。   “医院这种地方没有人会喜欢吧?”   没什么新意的一句话,是田云逐接近宕机的大脑,唯一想出的应对之法。因为刚才一直保持着僵直的动作,被姜浔拉开的手臂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后知后觉传来针扎一般的刺痛和酥麻,让他一时没能挣脱姜浔的力道。   “你脸色不好。”   “我没事。”   田云逐心虚地把脸努力向后侧。没想到,一向淡漠的姜浔今天一反常态地坚持。抓着他,逼近他,连呼出的气息也比以往更烫人。   “行,一起进去也好。”   忽然听他这么说,田云逐不顾惊慌,迟疑地转回头来。   “田云逐,想想你这几天的样子。”   姜浔忽然闭了闭眼睛,像猛然关掉的闸门,阻隔烟灰色眼眸中差一点儿就倾泻而出的某种情绪。   “吃那么点儿东西,饭量还不如一个孩子。我猜这几天,你也没睡过一个好觉吧?”   姜浔目光向下,盯着田云逐眼睛下憔悴的青痕。   “你确定只是水土不服和上火?”   “怎么样?来都来了,不如跟我一起进去,顺便找大夫看看。”   好脾气的田云逐听他这么说忽然急了,不顾四周不加收敛,极具压迫和侵略性的气场,生平头一次对姜浔呛声道:   “不用!都说了不用管我,你们当向导的,是对所有的雇主都这么竭心尽力吗?”   “涉及衣食父母的安危,我们这些做向导的,自然要尽职尽责。至少在约定好的这七天,我不能看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自讨苦吃。”   姜浔的那张脸,本身就很有不怒自威的味道,现在又好像真的生气了。长睫毛敛不住刀锋般的眸光,刺得田云逐眼睛生疼,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早该想到的,就凭他这几斤几两,就凭这点几乎溃不成军的威吓,对姜浔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我就是想给你帮点儿忙……”   随着田云逐软下来的语气,姜浔终于将手臂挪开。残留着一丝凶狠和烦躁的目光转向他处,姜浔打开车门,那些不近人情的严酷,和咄咄逼人,都随着他离开的动作迅速抽离。   “既然是出来玩儿,图个开心,就别总勉强自己。”   “坐这儿等着,我很快回来。”   说完他利落地开门起身,外套刷刷作响,头也不回地迈进漠河的阳光和寒风里。狭窄的车内空间,只剩下田云逐一个人。他呆呆地坐着,刚刚很没出息在眼眶打转儿的泪水慢慢收了回去。让他产生生理性紧张的医院不用去了,可田云逐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一些。   车内制暖的空调仍然开着,空气温暖又干燥。田云逐手臂搭在额头,在椅背上仰头靠了一会儿。手心里的汗水很快蒸发掉了,田云逐闭着眼睛,心口酸酸胀胀,舌尖也好像尝到了一股紧张难消,难言又落寞的苦涩。 第25章 医院2   或许是用来平复心情的深呼吸耗费了过多的氧气,田云逐打开右手边的车窗,好让冷风吹进来一些。   窗外是大片未经破坏的雪地。只有在靠近他这侧的车头位置有几个交叠着的,徘徊不前的脚印。翻起的泥泞之上,露出一截被人用力践踏,扭曲,最后又碾进雪里的香烟。   刚刚,姜浔就站在这里抽烟吗?田云逐竟然完全没有觉察。   他傻里傻气地探出头,在不断变换着方向和时速的冬风中嗅了嗅。冲进鼻腔的,只有足以麻痹嗅觉的冰凉。   没赶上姜浔离开的背影,也没闻到姜浔留下的气息……   田云逐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姜浔不在的这段时间,最后拿出手机,熟门熟路地点开了姜浔的朋友圈。   姜浔发过的朋友圈,用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但是相对于姜浔那样的性格来说,他会发朋友圈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难得。   姜浔发的内容,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漠河的风景照。纯粹的摄影作品,没有说明,介绍,更没有任何一个修辞的点缀。   深受姜浔镜头青睐的,是冷山,雪原,还有笔挺白桦林。不同于那些精修过的宣传照,它们带着属于姜浔的独特味道:成熟,肃穆,亦或还有孤独。   那些照片画面干净,从来没有任何人物出境,像是未经他人涉足,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领地。拍摄的角度介于随性与独特之间,很难界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姜浔每一次深入荒野做向导时,真实看过,走过的地方。   田云逐不厌其烦地把它们一一点开,长久凝视。   在他眼前铺陈开的景致,给人的感觉很复杂。荒凉壮美,敛藏着不为人知的凶险。就像他跨越几千公里来到的漠河,恬静美好却寒冷闭塞。就像姜浔赖以成长的家庭,不乏温情却不够健全……   姜浔身上也存在着那种复杂。他的冷傲和细腻,他存在于强势果断背面的安静和沉郁……让人迷恋,也让人心疼。   田云逐慢慢能够领悟到,赋予他这些独特气质的,是所处环境的复杂,是所有找不到出口的情绪的杂糅和累积。   只是不知道,在所有这些情绪上再添一笔的,会不会还有他这个突然闯进他的生活,带着满腹心事和满嘴谎言的陌生人?   这两天,田云逐甚至看着这些照片入睡。独特又清冷的画面,也同样渗透到了他模模糊糊的梦里。他希望自己看得多了,或多或少也能沾染上这样的气质。不是为了看起来跟姜浔更般配,而是为了从他复杂的层层包裹之下,稍稍融入进去,与那颗律动的心脏,距离更近一些。   *   “姜浔你小子死哪儿去了?怎么才来?知道老子等多久了吗?老子在这儿都快憋死了!”   病房里,一脸痞气的中年男人不满地坐在病床边抖着二郎腿。   “走吧。”   姜浔径直走进病房,没有分给那个男人半个眼神。只是利落地背起昨天晚上就收拾好的背包,检查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   “帐结了没?”   “结完了。”   “统共花了多少?”   “你不用管。”   “行,老子不管!反正这他娘都是你小子自找的!”   姜浔把手里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扔给他。姜永济翻开看了看,斜睨着的眼睛,微微有些放大。袋子里面除了一堆收据,几盒药,还装着那件引发这场混乱的冲锋衣。   房间里的安静持续了一两秒的时间。   很快,姜永济拽出衣衣服二话不说套在身上,嘴里闲话不停起来,   “这是几个意思?之前不是还宝贝得要命吗,怎么突然舍得给我了?这几天我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儿,你小子就算再不识抬举也不至于因为一件衣服跟我翻脸。   你那天吃错药了?   要不,就是这衣服不简单吧?   啧啧,吊牌儿都没摘,巴巴地挂在那儿。是不是准备送你的小情儿的?   姜浔,要不要当叔叔的给你传授传授经验?我跟你说,你整这些虚的都踏马没有用,喜欢就得直接上……”   “姜永济,你闭嘴!”   “你踏马别不识好歹……”   姜浔的目光比窗外呼啸的风更冷,姜永济的叫嚣几乎在出口的瞬间就被这强劲的阴冷卷走了。   “医药费我付清了,衣服也给你,不会再有下次了。”   不等他再说什么,姜浔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   言出必行如姜浔,真的没让田云逐等得太久。   田云逐远远看到他大步朝车子走来,身后晃晃悠悠跟着一个身材干瘪的中年男人。他一定就是姜浔的叔叔了。不仅仅是因为那人有着跟姜浔有几分相似的五官,更是因为他身上穿着田云逐之前见过的那件月白撞色冲锋衣。   姜浔很抵触他碰触的那件衣服,原来是给叔叔准备的吗?   田云逐连忙收好手机,正襟危坐,纠结着如何跟姜浔的叔叔打招呼。   没想到姜浔根本没打算载叔叔一程,而是在马路边停下脚步,拉开了一辆出租车的车门。   田云逐看着姜浔弯腰跟车里的司机交代什么;看着那个面色不善的男人一边猴急地趁这个功夫吞云吐雾,一边对着姜浔指指点点;看着姜浔从钱包里掏出一打红色纸币递给他;看着男人将钱揣进兜里,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才一脸挑衅地坐进车里扬长而去。   田云逐左侧的车门很快被人拉开,有人先于寒意填补了他身旁的空隙。   上午的阳光把田云逐的脸照得透亮,连同他朝姜浔不自觉展露的笑容也变得很软很甜。这一幕,像极了两个携手多年的情侣之间,难以计数的温馨日常中,忽悠而过的平凡一瞬。   从医院一路走来,脸上还残存着僵硬的姜浔,有几秒钟看得回不过神,直到听到田云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浔哥,医院的事儿都办好了?”   “嗯。”   姜浔启动车子,发动机的轰鸣声短暂地缓和了胸腔里陌生的震动。   “你叔叔不跟你回家看看吗?我看奶奶好像一直在等他。”   “他不出现,奶奶就不会有事。”   想要让冰封三尺的关系破冰,不能急于一时半刻。田云逐深谙其中的道理,所以这个时候他也只是点到为止。见姜浔的态度依旧不见软化,便很有眼色地换了话题,   “我们直接回家吗?”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你没事了?”   “没事了。”   田云逐眼中闪过雀跃,但是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想到什么,摇了摇头,将视线投向窗外阳光下闪光的积雪,才缓缓说道:   “我暂时也想不出什么想去的地方。这几天你在医院陪床,肯定睡不好吧?而且晚上还有事的话,最好还是先回家补一觉,好好休息休息。”   姜浔的余光扫过田云逐柔软的耳垂,消瘦的下颌骨。脑海里有一个念头萌生得非常突然,并且强烈到让他完全压制不住。   “晚上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田云逐猛然看过来的目光比窗外大面积的亮白更加耀眼。   两个人都心跳如鼓。   “带我一起?真的可以吗?”   话一出口,田云逐自己都觉得有点太舔狗了,脸上燃起一阵燥热。   “我问你想不想?”   “想!我想!”   姜浔几乎忍不住嘴角的笑了。又胆小,又主动,又害羞,又直白。姜浔不明白,这些矛盾的特质是如何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   “那个,我们去哪里?”   “去酒吧。” 第26章 酒吧   姜浔推开了一家名为冷火的酒吧大门。   他身后,是一路尾随的夜色。尽管降临已久,浓稠的黑暗中,好像仍然有初来乍到时的浮躁在涌动。   姜浔领先田云逐几步,转过身,站在门口。矗立在半明半暗中的高挑身影,阻隔住蠢蠢欲动的黑暗,同时为田云逐破开混着酒气与乐声的热潮。   这是田云逐的第一次。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进一间酒吧。田云逐能够非常清晰地感知到,每一寸肌肤下脉搏的跳动。但是因为是跟着姜浔,又有点分不太清,这样强烈的搏动,是因为紧张还是忐忑。   因为病情来势汹汹,刚成年不久的田云逐便被迫过上了作息规律深居简出的生活。至于酒吧这种地方,始终没有机会容他涉足尝试,慢慢学习适应。   可是姜浔在不远处停下脚步,看着他,朝他无声地邀请。拢着一层薄雾的眼睛,比大雪过后的月色更朦胧。可他的目光却深邃敏锐到,能将田云逐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态和表情都尽数洞悉。   田云逐的直觉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在姜浔的目光下显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迟疑。于是他大步走向姜浔,不给他后悔带自己来到这里的机会。   大厅里灯光昏暗,有蓝白色的灯光游走旋转,像夜晚深蓝色的海面上空有流云浮过。跟他想象中的喧闹,狂热不同,很有那么点蛊动人心的格调。   可能因为时间尚早,酒吧里人不算多,不过大多数人都表现得跟姜浔十分熟稔。酒吧里的气氛因为姜浔的出现,明显活跃起来。他们纷纷拿出手机,呼朋唤友,开始传播消息。一直紧紧跟在姜浔身后的田云逐,也因此收获了众多意味不明的探究目光。   姜浔带田云逐在吧台前落座。   老板兼调酒师老谢,用那种很露骨的暧昧目光将他们两人打量了几个来回。给其他客人倒完酒,才悠哉悠哉凑到姜浔身边打招呼。   这人长得挺壮实,打扮却很朋克,后脑勺绑了一撮小辫子。只可惜天生一双笑眼,看人说话总噙着笑模样,让他精心营造的酷劲儿大打折扣。   “我说最近怎么请不动浔哥呢,敢情是身边有人了啊?”   他看起来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岁数明显比姜浔要大,却一口一个浔哥地叫着。   “别胡说。”   姜浔淡淡地开口,随手接过田云逐脱下来的羽绒服交给老谢收好。之后便支着长腿,垂头去看手机上的消息,没有了其他的动作。   于是老谢那双弯弯的小眼睛就锁定在了田云逐的脸上。   田云逐脸颊发烧,尴尬地等了两秒,也没见姜浔有跟人解释的意思。四周的窃窃私语和那种几乎被人看穿的感觉实在很不好受,让他有些急切地开口解释道:   “我是请浔哥当向导,来这边玩儿的。我姓田,叫田云逐。那个,这位大哥,请问怎么称呼?”   “呦,是小田儿兄弟啊。你别跟我客气,就跟你浔哥一道儿,叫我老谢就成。”   “谢哥。”   老谢很受用地点点头,   “不愧是浔哥带来的人,我一看就觉得挺投缘。不过,你刚才说,你请浔哥当向导?这可有点儿意思。”   老谢朝姜浔挑了挑眉,继续说道:   “浔哥带过的人多了去了,我可从没见他单独给谁当过向导。更是从没见他亲自带谁来我这地方玩儿过……”   田云逐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的意思,只见老谢的笑容愈深。那笑容看久了,让人觉得好像别有一番深意。   “小田兄弟是打哪儿来的啊?”   “我从北京过来的。”   “首都北京?大城市啊,怪不得瞅着这么洋气!小兄弟你不光眼光好,运气也好!别看我们漠河这个地方小,想玩儿明白了那也是不容易。能让咱浔哥带着玩儿那就更是不容易!   要说漠河向导里面边谁是这个,”   老谢朝田云逐晃了晃大拇指。   “那就数咱浔哥了!小田儿兄弟,我跟你说,这回你算是找对人了!浔哥的颜值,人品,才华,这些都用不着我说。论专业我们浔哥那也是数一数二的,胆大心细,不论经验还是技术那是样样都行。总之,不管是哪一方面,保准让小田兄弟你满意,哈哈哈!”   调笑的语气,浮动的酒香,摇晃的蓝调灯光,这都是那样容易让人迷醉……或许是因为这样,老谢滔滔不绝的那些话,落进田云逐耳朵里像陈酿一样持续发酵,热度灼烧他的肌肤。   田云逐把脸低下去一些,借着昏暗流转的灯光,掩饰那张一向缺乏血色的脸上,在持续燥热之下难得显露出的些许红晕。   不知不觉间,那抹淡淡的红也渗透进了姜浔深邃的眼眸,给他的淡漠染上了从未有过的色调和温度。   “你再胡扯一句,就找别人来唱吧。”   姜浔终于收起手机,开口替田云逐解了围,   “别别别!浔哥千万别!我就是看这小兄弟长得怪斯文的,特别合眼缘,逗他两句。   瞧我激动得差点忘了,你们想喝点儿什么?我这就给你们安排上!”   “老样子。”   “我说你都带人过来了,总不能让人家陪着你喝白开水吧?”   说完也不等姜浔表态,朝田云逐挤了挤眼,   “小田儿兄弟,你别听他的,想喝什么跟谢哥说。今儿晚上你随便喝,谢哥请客。”   姜浔没给田云逐任何回应的时间,短暂地松开眉峰转头看着他,用姜浔式的言简意赅,问出了一个几乎跟老谢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想喝什么?”   “都行……嗯,我听你的。”   这个回答,成功地让姜浔从他脸上转开了视线。   “他喝不了酒,给他一杯果汁。”   老谢看田云逐的眼神儿更不对劲儿了,迫于姜浔的压力,不敢再多调侃一句。   这时,酒吧来客,如追逐潮汐的赶海人,一波又一波蜂拥而至。   姜浔看了看时间,把杯里的水一口喝光。然后在周遭逐渐嘈杂起来的人声中,朝田云逐稍稍压低身子,温声叮嘱道:   “我上去唱两个小时的歌,你去找个舒服的位子坐着听,有什么事就找老谢。酒吧后边有我专用的休息室,要是累了,就让老谢带你过去。”   老谢抢先拍了拍田云逐怔愣的肩膀,   “放心吧浔哥,我指定把你的小田儿照顾得妥妥的。”   “田云逐,你的回答呢?”   两个人都无暇顾及一旁笑眯眯的老谢。   田云逐忍着轻微的眩晕,看清了姜浔的瞳孔中那个自己。眼睛雪亮,表情却痴痴的透着傻气。   “浔哥,你去唱,我会好好等你。”   作者有话说:   放假啦,祝大家假期愉快!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出去玩儿,反正不管在哪儿都要开心哦,注意安全~ 第27章 清唱   去唱两小时的歌?   加上之前在姜浔电话里听到的只言片语,田云逐逐渐拼凑出了,对姜浔的另一个新奇又略带心酸的认知。   每当漠河陷入沉睡,姜浔都借由黑暗隐去一身疲惫,踏破岑寂走进这家酒吧唱歌?   徒步向导,出租车司机,酒吧驻唱歌手……姜浔究竟给自己安排了多少副面孔?又在漠河这看似平静悠闲的日日夜夜把自己消耗得多么彻底?   姜浔离开时出挑的背影,最终酝酿成了一场热带风暴的中心。酒吧里,那些追随他的汹涌人潮和热烈目光,一并被席卷着疯狂过境。   喧闹在渐渐远离。   热潮褪后,田云逐在昏暗中更显得苍白的脸,也像台风肆虐过后的潮湿之地,带着肉眼可见的狼狈和脆弱,却好看得很别致。   或许田云逐只是微微有些错愕,可是他那双轮廓精致的眼睛,哪怕只是因为一时的怔愣稍稍睁大了一些,就润泽得让人心惊。即使此时失去了姜浔强大气场的照拂,仍然显眼得让人难以忽视,更不忍心忽视。   老谢只好伸长手臂越过吧台,举着果汁在他眼前晃了晃。   失控的橙黄色汁水,几次都差点儿从晶莹的的杯口溢出来,可是最终并没有。   “怎么?浔哥没告诉你他在这儿唱歌?”   田云逐慢慢地摇了摇头,还有点儿回不过神儿来。   老谢也被搞得有些蒙了,   “啧啧,我也真搞不懂你们两个……”   “谢哥,他晚上一直在你这儿唱歌吗?”   “是啊,差不多得有两个年头了吧?我们这地方不比大城市,夜生活那么丰富。我这小店能撑到现在啊,得亏你浔哥帮忙招揽了不少生意。   他那么火,敢情你不是特意过来听他唱歌的啊?”   “他没跟我说过。”   “也是,浔哥帅是真的帅,就是那张嘴太闷!要不然,就凭他那条件,能单到现在?   咳咳,反正啊,浔哥唱歌也是一绝,一会儿你就瞧好吧。”   “他从来不喝酒吗?”   “可不是么,自打我认识他就没见他喝过,也没人敢劝他喝。大家都知道,他家里有老人,有什么事儿啊随时都要开车回去照应,耽误不得。   而且,浔哥这一天天起早贪黑的,也不闲着,喝多了还怕影响第二天出活儿。”   老谢瞧了瞧田云逐专注的眉眼,忽然感觉有些对陌生人根本无从谈起的话,就像瀑布似的忍不住冲刷而出。他忍不住相信,但凡涉及到姜浔的事情,面前这个瘦弱好看的年轻人绝对可以照单全收。只要他说,他就能懂。   所以他不自觉收敛了一些嬉笑的神色,轻声对田云逐说道:   “我听说啊,浔哥家里面那位老人,精神不好,身边离不了人。浔哥父母早早就没了,家里就指着他自己一个人。要不浔哥那么有能力的一个人儿,也不至于非守在这小地方……   小田兄弟,不瞒你说,咱浔哥之前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也跟你一样在北京待过。   这些啊,他从来都不跟人说,也就我们几个知根知底的兄弟知道。虽然我这小店儿巴不得有他这样的大佬帮忙撑场子,但是实话跟你说,还是替他觉着可惜。   浔哥这个人挺深沉的,别说一般人了,就连我们这帮巴巴地,恨不得整天跟他屁股后面混的兄弟都不知道他整天想些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在你身边的时候,感觉有点不太一样。   我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嘴这么碎。小田儿兄弟你别介意。”   田云逐自然不会那么小气,只是觉得手中的这杯橙汁,过于纯正了一些,酸酸涩涩的感觉一路从舌尖蔓延到心坎里。   吧台上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田云逐也没有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致。跟谢哥打了声招呼,在远离人群拥挤的地方,找了一个视野尚可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的手指有些发抖。深长呼吸的末端,牵扯虚弱的脾胃,也丝丝拉拉泛着恶心。来酒吧之前,他已经偷偷给自己加过药了。所以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安抚自己,把这一阵难受归结为静待姜浔出场的紧张。田云逐屏气凝神,努力让自己的虚乏的心跳稳定一些,以便承受姜浔即将用另外一种面貌带来的更大的震撼。   *   可是不单单是他,此时此刻,姜浔承载了太多人的期待。   当他抱着吉他坐到舞台中央时,此起彼伏的欢呼尖叫,兴奋到摇摆的层层人群,还有暗掉的灯光,在他与他之间,设置了重重阻隔和干扰,都快要让田云逐看不清他的样子了。   台上的姜浔一言不发,立体的五官线条在唯一一盏聚光灯的描摹下闪着细碎的光。他低头调整坐姿,用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试了试音。   这像是一道号令,所有嘈杂瞬间休止。   姜浔仍穿着来时的黑色高领毛衫,宽松牛仔裤库管之下的双腿充满力量,轮廓修长匀称。   田云逐闭了闭眼睛,好更加用力地看清台上那个人。   的确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就像是为了印证刚刚老谢对他说过的那番话。舞台上仅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完美控场的的姜浔,跟刚刚离开他身边时没有任何两样,可是分明又有哪里变得很不一样。   不是那个满眼浸透风霜,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冷眼观望,吞云吐雾的姜浔。此时此刻,在聚光灯中央,在再次随着吉他声漂浮起来的蓝色光点之下,被众人瞩目,热切仰望的姜浔,才是多年以来,田云逐真正熟悉的那个他。   姜浔理得极短发茬根根闪亮,他的烟灰色眼眸同样闪亮。   他从容地扫视台下,与田云逐的目光短暂交汇,随即低头清唱,神情专注。   田云逐在音乐方面造诣不深,所以他没办法给出很专业的评判。只觉得姜浔唱歌时的嗓音相比平常说话时,更富有磁性,也更撩人。尾音带着些微沙哑,很适合唱民谣一类的歌曲。娓娓道来的声线里,甚至饱含着意外的温柔,还有他从来不敢奢求的深情。   “如果有时间,   你会来看一看我吧?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   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如果你看见我的话,   请转过身去再惊讶,   尘封入海吧。”   姜浔一开口,田云逐的眼眶就湿了。   他唱出的不仅仅是漠河舞厅这首歌。   他唱出的,是远离故乡的一场雪,随风漂泊千里,最终甘愿坠落消散在深海里。他唱出的,是田云逐耗尽心力却不敢为人知晓,悲壮又孤独的一桩心事。   作者有话说: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大家的支持了!求一波收藏和海星,谢谢大家~ 第28章 回忆   如果有一天,   我的信念忽然倒塌。   城市的花园没有花,   广播里的声音嘶哑。   如果真有这天的话,   你会不会奔向我啊?   尘封入海吧……   姜浔的歌声攀住田云逐的呼吸,随着挤入鼻腔的空气一直深入肺腑,灌进心里。再从心底漾出来,弥漫整个酒吧。   声浪越过人群,越过每一张凝神聆听的面庞,寻找到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几翻回荡往复,一直辐散到遥远的地方,模糊了时间的界限。   田云逐脑海中珍藏的一幕仿佛再次重演。   这首歌,几年前的姜浔就曾站在他面前,亲口唱过一次。回忆的画面大量涌现,混乱却清晰,干扰田云逐的注意力。   他恍惚觉得自己被光阴割裂成了两半。一脚踏在过去,视线中央是ktv包间里,腰线紧实,意气风发,眉宇间难掩青涩的姜浔。另一半身体却站在当下,屏住呼吸注视着姜浔曲着长腿低头吟唱的模样,被他冷硬又暗藏忧郁的气息摄住心神。他的眼前一会儿是游走的蓝色光斑,一会儿是旋转闪烁的绚丽霓虹……   变换的场景,同样狂乱的心跳,田云逐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   于是他闭上眼睛,放弃抵抗,让回忆彻底将自己拉回大学一年级,学生会迎新的那天晚上。   田云逐一开始对进学生会没什么兴趣,可自从跟姜浔那个匆忙狼狈又充斥着血腥味儿的初遇之后,天真如他,总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在心里拉扯。   究竟在不甘心什么呢?   不甘心偶然邂逅的幸运没有再次眷顾他?   不甘心初遇的火花只将他自己一个人燃烧殆尽?   不甘心上了心,出了糗,姜浔却仍然视他为陌生路人?   田云逐自己也想不明白。   就像忙碌了一整个秋天,却在大雪骤降后找不到橡子埋藏之处的松鼠,饥饿又慌张。自从听说姜浔当选学生会会长之后,田云逐终于在漫长的忍耐过后,嗅到了久违的春天来临的气息。   面试两轮,进行得非常顺利。可在田云逐如愿进入学生会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身为会长的姜浔依旧难觅踪迹。   田云逐听说他实在很忙。忙学业,忙着勤工俭学,当会长也是因为呼声实在太高,难以推辞。   一直盼到迎新会的那一天,田云逐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再见他一面。   可惜他很快发现,得到姜浔的注意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情。姜浔站在所有人目光的中心,却不被任何灼热的视线打动。他强大,同时也冷酷,迫于这股无形的气场,连八面玲珑的女生都不敢轻易靠近。   田云逐只在进行自我介绍的时候,赢得了姜浔的短暂关注。   姜浔朝他抬起眉峰,看过来的灰色眼眸,让田云逐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仿佛看到了凛冬时节弥漫着一层薄雾的肃穆丛林。熬过最初几秒的狂烈心跳,田云逐又觉得他的目光其实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温和。只是稍显温和而已,完全不带任何波澜。   *   田云逐觉得有些沮丧。   不过他的沮丧没能持续多长时间,接下来等待他的社死般的尴尬,让他再也没有了自怨自艾的余力。   聚餐过后,是时下流行的KTV环节。   当田云逐作为新人被大伙疯狂起哄唱歌时,他紧张到面红耳赤,汗水把软软的鬓角都打湿了。   “我不会唱歌……”   “是真的不会唱……”   在小学音乐课堂上,田云逐曾因为走调引发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对于一个处于自我意识极速觉醒时期的少年,这个被人一笑而过的小小事件,却将阴影深植在他心中,一晃多年。   明明他才是受伤的那一个,可他的难堪与恐惧很难被人理解。如同此时此刻,田云逐无助地站在此起彼伏的呼声中沉默的这几秒,周围的目光已经逐渐变了味道。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笑起来格外好看,像夏日光线一样热忱纯粹的大男孩儿,竟然有这样让人大跌眼镜的尴尬时刻。   更是没有一个人想到,当胆小,扭捏,不解风情,不会来事儿等等恶意揣测纷至沓来的时候,慌张无措的田云逐竟然再一次获得了来自姜浔的庇护。   “别为难新人了,我替他唱吧。”   姜浔只用了简短的一句话,便轻易地引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好像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如此轻而易举,信手拈来。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包间的中央,不动声色地开口,嗓音沉稳,却极富张力。   除了歌声,房间里格外安静,有人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姜浔唱得很专注,一直面对着播放mv画面的电视屏幕,目光从未落向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那首漠河舞厅,有着那样伤感的旋律,田云逐从来没有听过。仅凭姜浔清唱出口的几句歌词,就让他生平第一次,对一首歌有了难以言说的沉迷。   那时,田云逐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不知道姜浔连歌儿都唱得这么好听。   他不知道姜浔就出生在漠河。   他也不知道几年以后,自己会不远千里踏上那方寒冷的土地。只为在一次又一次幻想着他冷灰色的眼眸时,能够设身处地地感受一丝一毫他清凛的气息。   后来,田云逐每每回想起来,都忍不住去想,如果老天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再傻傻地试图朝姜浔靠得那么近。否则也不会在短短一首歌的时间里,就对他有了执念,从此彻彻底底泥足深陷。   听完了姜浔的一首歌,田云逐忍着深长灼热的呼吸和轻微的目眩,偷偷跑到洗手间放空自己。终于平静下来之后,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无比强烈的念想。他觉得自己今天必须找一个机会好好跟姜浔道谢,连同上回欠下的那次一起。   等他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鼓起勇气,重新拉开房门……包厢里面的气氛竟是完全改变了。   姜浔已经不在那里。   就在他起身去洗手间后不久,因为有事,姜浔提前离开了KTV。   *   回忆的画面终于缓缓褪去,田云逐睁开紧闭的眼睛。眩晕的感觉还在,他忍不住叹出一口气,轻轻按揉着太阳穴,缓了几秒钟才抬起头。   视觉中央闪烁的光斑严重干扰着田云逐的视线,可是当他抬头的一瞬间,一切又清晰地令人心惊。姜浔的目光正穿过舞台,穿过四周幽暗的光线,穿过那些兴奋摇摆的身体,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灯光下,他的眼睛那样明亮。近乎透明的瞳孔,仿佛也能洞穿他的一切。   时隔多年,姜浔终于看向他了。在弹唱着那首令他痴迷经年的漠河舞厅的时候,透过那双令他神魂颠倒的眼眸,压低眉峰,长久地凝望着他。   那是他怎样渴求过的目光啊,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深沉,强势。专注地看过来时,又因为那些他看不懂的情感波动,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可惜时机错了,连带着什么都不对。   如今的他,失掉了健康,失掉了活力,更是早已失掉了当初义无反顾追逐在姜浔身后的勇气和气力。   田云逐忍着回应他的冲动,手指抖得连杯子都拿不稳了。趁着一曲终了,人群爆发出欢呼将姜浔层层包围的时候,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自己撑起来,踉踉跄跄离开了座位。 第29章 失踪   舞台上,刚刚结束的苍凉的曲调似乎让姜浔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更冷硬了几分。他朝台下的观众点头致意,目光越过光影和人潮,习惯性地落向某个角落。   这一次,那个酒吧里最安静的一隅没能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带给他心安。因为那个眼神澄澈,清俊如少年一般的家伙。那个以为自己瞒得很好,时不时偷偷痴痴望着他,又在慌张转开视线时,不经意露出满脸寂寥不堪的家伙已经不在那里了。   姜浔很快就意识到田云逐不见了。   他的气息依旧平稳,甚至不露声色地在脑海中预想了几种可能。他可能只是单纯地去了趟洗手间而已,可能是因为周围太乱找安静的地方接了一通电话,或者是觉得酒吧里空气太闷站到门口透一会儿气……   于是姜浔默默在心里给田云逐预留了两首歌的时间。   两首歌的时间,足够他全须全尾地回归他的视野范围之内。可是在他的设想里,背景画面隐隐约约是被田云逐汹涌的鼻血染红的衣衫一角。周围的应援声里,也充斥着田云逐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压抑着呕吐的喘息和呻吟。   姜浔心烦意乱,一连弹错了好几个音。他索性将吉他一收,起身站了起来。   “抱歉,中场休息一下。”   他匆匆跳下舞台,靠着身高的绝对优势在人群中穿梭,可是到处都没有田云逐的影子。   *   剧烈的晕眩。经由无数颤栗的毛孔不断渗出,在每一寸苍白肌肤上缓缓游走汇集,然后迅速抽走体温的冷汗。因为生理性的颤抖逐渐失去控制的肢体……   这些来势汹汹并且纠葛到一起,在田云逐身上施加成倍痛苦的,通通都是旧疾病发的征兆!   田云逐熟悉这些征兆,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足够熟悉了。可是在每一次面对它们时,仍然张皇失措,没有被磨炼出一丝一毫的长进。   比起洪流一样袭来的疼痛和折磨,更加让他惊恐无助的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深刻恐惧。   眼睛飚出泪水,模糊了视野,可是扭曲闪烁的光影仍然像跳动灼烧的烈焰。酒吧里扣人心弦的声线,蛊惑人心的格调,都在顷刻间化成了灰。   绝对,绝对不能让姜浔看到自己的这幅样子!   在几乎将意志吞噬殆尽的病症面前,这样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信念,同时也是占领他脑海的唯一一点点信念支撑着田云逐,跌跌撞撞朝酒吧后面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艰难,呼吸粗重,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在接连撞到了几个迎面而来面目不清的路人之后,除了连声的道歉以外,连直起身子避让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连手臂突然被人用力拉住,他也迟钝地花费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田云逐有些迷离地抬头,努力看清距离自己咫尺之遥的那张脸。   幸好,幸好这个人不是姜浔。   “先生,你还好吗?”   “还好不是……”   田云逐完全答非所问,甚至傻傻地对那人勾了勾嘴角。   “先生,你是喝多了吗?我是这里的服务生,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脸上挂着担忧的年轻小哥儿看起来十分面善,田云逐瞬间清醒了一些。在他顶着漫天风雪抵达漠河的那一个深夜,降临在他身上的好运气,竟然直到现在还没有过期消散。   要快点儿,快点儿才行!   来不及站直身子,田云逐也像终于获救的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了那位小哥的手臂。   “麻烦你,我想去员工休息室……”   小哥的脸上闪过迟疑,却没有松手,还是用力把田云逐拉了起来。   “可是,酒吧有规定休息室是非员工禁止入内的。”   田云逐侧身抵住走廊的墙壁,   “谢哥……是谢哥答应的……”   “你说我们老板?你确定是老板同意的?好,那你跟我来吧。正好我要下班,你就在我们休息室躺会儿吧。等酒醒一些了,记得尽快离开哦。”   服务生见他状态实在不佳,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几乎连路都走不成了。好在长得相当清瘦,搀扶起来也不费多大力气。小哥将田云逐带进不远处一间漆黑的房间,安置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   田云逐抬起手臂挡住汗涔涔的脸还有不住颤抖的嘴唇,吃力地说了一句谢谢。   “你一个人在这儿没关系吗?需不需要我帮你联系什么人过来?”   迷迷糊糊的田云逐摇了摇头,实在没有力气去再回应什么。   服务生站在床边,拧着眉毛犹豫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一时又怎么都想不起来。恰巧催他离开的连环电话,再一次锲而不舍地来打了进来。这声音让他无暇再顾及其他,只得一路小跑着,帮田云逐关上房门下班去了。   服务生走后,田云逐抖抖索索摸索着,在黑暗里找他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一瓶药。一连摸空了好几次,才终于想起来,那瓶药早在进门时就连同背包一起被寄存给了酒吧老板老谢。   算了,也许睡一会儿就好了。就这么休息一会儿,等他醒了还要去听浔哥唱歌……他才刚刚听他唱了一首歌……   田云逐精疲力竭地垂下手臂,撑着眼皮在黑暗中仔细聆听。可惜房间里隔音太好,几乎阻隔了外面传来的所有声响。他呼吸不畅,心口传来咚咚闷响。他不敢仔细去想,自己究竟错失了多么难得的机会。而且就算要躺的话,至少也应该躺在姜浔的床上。   田云逐蜷缩在陌生的黑暗空间里,万般不甘地昏睡了过去。   每个人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不足以撼动世间原本的节奏,不足以撼动一墙之外的黑夜和风雪。   窗外残雪未消,又迎来一场纷纷扬扬的新雪,不遗余力地将天地间的一切暗沉尽数掩去。老天似乎舍不得让漠河这片土地失去纯白的底色。几分钟过后,到了预设关机时间的空调,缓缓安静下来,停止了运转。休息室里的温度极速下降,而昏倒在床上的田云逐,早已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第30章 失踪2   外面变天了。   缺乏星光与月色照拂的天色,已经黑到极致了。所以就算在一念之间风云突变,也几乎瞧不出什么征兆。   窗外顷刻间躁动起来的风,和越来越暴虐的雪,毫无理由地四处冲撞着。却照例不能对酒吧里,那些习以为常专注享乐的人群构成任何威胁。   然而,对于某个特定的人,它们千里奔波,却像是在特意传递着某种令人惴惴难安的隐喻。   此时的酒吧里反而很安静,与室外的喧嚣隔着泾渭分明的一条线。   很快,姜浔一个人引发的低压气旋,就把紧张和窒息播散到了酒吧里的每一处角落。   谁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老谢不顾姜浔周身生人勿近的寒意,一把拦住了他,   “浔哥,怎么了这是?”   “田云逐不见了。”   姜浔的语调很平,低沉的声音几乎不带任何波澜,却听得老谢陡然心惊。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他那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我说你先别着急……”   “他有没有找你拿过休息室的钥匙?”   姜浔突然反手握住了老谢的胳膊。湿热的掌心之下,他的力道实在有些大。可是比起疼痛,被钳制在姜浔力道之下的老谢,更多的是感觉到头皮发麻。就连那双好脾气的笑眼儿,也在这一刻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弧度。   “找我?没有啊!你那屋的钥匙还在我这儿呢!你走之后我俩没聊两句,他就跑去看你了。他看你那小眼神儿黏糊的,那劲头就跟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怎么可能舍得丢下你自己一个人走啊?唉,你冷静想想,他会不会肚子不舒服去厕所了什么的?”   “不会。里面没有。”   老谢为难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劝道:   “没准儿人家有什么事出去一下,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我说浔哥,你别太反应过度。”   姜浔松开了抓着老谢的手,盯着自己已经松开了力道,却仍然有青筋根根爆起的手背。   “他病了。”   “什么?病了?什么病?浔哥你可别吓唬我……看你这样子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绝症,”   姜浔猛地抬头,死死地盯住老谢。比起全然的恼怒,那目光浸透了惊痛和慌凉,让人疑心碰触了什么讳莫如深的禁忌。   老谢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恨不得把刚才脱口而出的疯话重新塞回肚子里。他觉得自己不是被钳住了手臂,而是被扼住了咽喉。无论如何,今天是在劫难逃了,如果不是死在姜浔的拳头底下,也会窒息在他难以言说的可怖眼神里。   可是姜浔抿着唇沉默了一瞬,忽然敛着眉头将目光错开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浔哥你别……”   “让人查一下监控!”   “哦,对对对!你瞧我这脑子,怎么没想起来这招儿。我去查监控,再派几个人帮你一起找!”   姜浔已经来来回回跑遍了整个酒吧,他曾经徒步在冰原冷山中长时间攀登跋涉,这点距离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算再找个成百上千回,就算把这地方翻个底掉也不算什么。可就这么停下来,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两个膝盖骨竟然酸软得再也迈不开一步。   再继续盲目地找下去也是徒劳无益,要保存体力,更要保持理智,姜浔不断在心里这样暗示自己。他在一旁的卡座上垂头坐了下去,慢慢调整好呼吸。   好在他的手机很快在僵直紧绷的手指间艰难震动起来。   “浔哥,找到了!人在员工休息室里!”   姜浔和老谢几乎同时赶到田云逐所在的那间休息室门前。不等老谢拿钥匙开门,姜浔一脚踹了上去,在周身愕然的目光中,抢先破门而入。   *   屋子里顿时灯光大亮,冰冷的空气迎面袭来。   在床上,背对着房门的方向,蜷缩成一团儿的田云逐显得单薄又醒目。   “田云逐!”   床上那个瘦削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   站在门口的姜浔感到一阵心悸。   他停顿了一两秒,积攒了足够多的勇气,才大步走过去。   湿哒哒的半长头发,糊住了田云逐的大半边侧脸。   姜浔倾身过去,用瘦长的手指抬起田云逐的下巴,去看他缩在阴影之下的脸。   映入眼帘的脸孔一片惨白。   软软的嘴唇,就这么短短一会儿没见的功夫,像被抽干了魂儿一样只剩下干瘪和褶皱。连以往淡到不能再淡,却总是有意无意吸引他视线的那么一丁点儿粉红都彻底消失不见了。   被姜浔指尖触碰的肌肤,因为布满了汗水,触感潮湿滑腻。姜浔却像是失去了其他感官,只摸到了田云逐彻骨的冰凉。   一向沉稳的姜浔,这次没有拿捏好力度,动作也有些粗鲁。于是田云逐青白的唇瓣,在他手下无意识地微微张开,粗重又急促的呼吸毫无预告地泄露出来,令那些湿软的发丝不停在抖。   姜浔撩开他汗湿的刘海,将同样汗湿又冰凉的手掌,按在他汗涔涔的额头上试温度。   田云逐发烧了。   碍于姜浔可怕的气场,没有一个人赶贸然上前。只有老谢急不可耐地远远问出一句,   “浔哥,小田儿他人怎么样?”   姜浔回过神来,把田云逐整个撑起来,背到自己身上。   “他烧得厉害。今天不唱了,我送他去医院。剩下没唱的下次一齐补给你。”   “成成成!赶紧走你的,看病要紧!”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姜浔背着人的佝偻身形好像微微踉跄了一下。老谢赶忙过来在后面扶了一把,把早就让人取来的外套仔细裹在田云逐的身上。   姜浔瞥了一眼窗外肆虐的风雪,回头把车钥匙扔给了他,语气前所未有的客气,甚至带了点恳求的意味。   “老谢,能麻烦先帮忙热一下车么。”   老谢拿着钥匙小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摇起头来。他不介意帮兄弟这些小忙,只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看到姜浔如此失态的模样。   姜浔是多酷,多冷的一个人呐。整天跟远山和冰雪打交道,骨子里都带着强势和桀骜。偶尔往台上那么一站,就有本事让数不清的小姑娘神魂颠倒,为他着迷。   他本以为姜浔不像他们这些俗人,不屑于那些情情爱爱。没想到这人骨子里可能早就已经情根深种,私藏了一根不为人知的,脆弱又致命的软肋。   作者有话说:   最近可能有点虐,来点收藏和海星鼓励鼓励孩子吧 第31章 眼泪   姜浔载着昏睡的田云逐穿越满城死缠烂打的疾风和暴雪。   姜浔浑身散发着摄人的气场,把车开得飞快。款式老旧的车身,缺乏流线型的轮廓,可它飞驰起来的线条,却像一道剑光,刺穿无边风雪黑色的肌理,在虚空中撕扯出巨大的伤口。它们却很快愈合,很快反扑上来,继续有恃无恐又好奇地窥视这辆闯入夜幕疯狂驰骋的家伙。   玻璃上逐渐积起薄薄的冰雪,巨大的温差又给车窗表面蒙上了一层雾气。姜浔的视野像是被加上了朦胧的滤镜,只够看清躺在后座的那一个人   姜浔握紧方向盘,努力把精力集中在开车上。直到一个没来得及赶超的红灯把车子逼停下来。惯性带着被横放在后座的田云逐向前晃动,姜浔极力侧身向后,伸手护着他不从座位上滑脱下来。   田云逐轻轻呻吟了一声,眉头紧皱着,人却没有醒。   车停稳了,姜浔的目光在田云逐毫无所觉的脸上继续停留了几秒。这时的田云逐再也没有了一贯的好仪态,他既狼狈又憔悴,满脸病气,可就算这样,清秀的眉目间仍然镌刻着让人心疼的乖巧。   红灯已经变了。姜浔撤回手臂转开头去,眉峰却越蹙越深,一路没能松开。   田云逐吃力地睁开眼睛,在一片晃动的画面中,模模糊糊看到一道劲瘦的脊背。像极了初来漠河的那一夜,他意外逃上了姜浔的车,将寒风朔雪,和黑夜中指指点点的谩骂隔绝在车窗以外。驾驶座上的青年人后背挺括,脑后的发茬又短又硬,令他不安的视线很快安定下来。   浔哥是怎么找到他的?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了?   他有没有顺利唱完所有的歌?   被庇护在弥漫着心安与温暖的狭小空间里,脑子里又塞了满满的疑问,让田云逐顾不上理会渗透四肢百骸的病痛,甚至一下恢复了不少精神。   “浔哥?”   “浔哥……”   嗓子火辣辣地疼,身上也没有一点儿力气,田云逐一连喊了两次都没能发出声音。不同寻常的车速,和姜浔更胜以往的沉默严肃,让田云逐乖觉地冷静下来,索性继续挺尸般地躺着积蓄体力。   发觉身上盖的是姜浔的外套,他把脸往里面缩了缩,深深地吸气,想努力多汲取一些姜浔的气息。那种气息和他这个人一样独特,前调带着远山和野风的清凛,混合着一丝烟草味儿,随即占据主导的却又是温暖和熨帖人心的余韵。   “醒了?”   田云逐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只是稍稍改变了呼吸的频率,就能被姜浔立即察觉到。   他点点头,咬紧牙关尝试着坐起来,又立刻被姜浔出声阻止了。   “躺着别动,坚持一会儿,医院很快就到。”   “医院?!”   田云逐总算扯着干涩的嗓子喊出了声音。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到底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喘息着,斜斜倚在椅背上。   “浔哥!不用去医院,不用去医院!我好多了,真的不用去医院……”   田云逐的声音明显带上了慌乱。他紧紧搂着姜浔的外套,发尾汗湿,漂亮的眼尾因为发烧潮湿泛红,显得格外可怜。   可姜浔背对着他,不出声,不减速,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田云逐没有办法,脸上的惊慌,无助,近乎演变成了惨白的哀求。就算明知道姜浔看不见,仍然用生病后格外明显的双眼皮和缺乏血色的唇堆出一个讨好的笑,   “浔哥,求你了!”   “求你,别送我去医院。”   *   姜浔瞥了一眼后视镜,终于开口了。可是田云逐没想到,他的声音竟然也是哑的,根本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   “为什么不去?”   姜浔的喉头剧烈滚动,不得已停顿了一瞬,但是他根本没打算给田云逐任何回应的时间。   “田云逐,你不是难受也宁愿自己忍着不肯说一句吗?一个人躲在那个鬼地方,烧得不省人事?!既然你自己不愿意说,就让医生替你去说吧!”   “浔哥,对不起。我以为,我以为躺那儿休息一会儿就能好的。”   “你以为?田云逐,你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好,你不愿意说,我也管不着!   但是在你满脑子自以为是里面,可不可以稍微替别人考虑一下,替我考虑一下?”   姜浔的声音带着愠怒,像刀尖刺穿田云逐的耳膜,带来一瞬间颤栗般的疼痛。   田云逐忽然觉得委屈得不行,刻意维持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去。他的脑子里确实装不下很多东西,因为那里面满满当当塞的全是姜浔一个人的影子。   借由这来势汹汹的不甘和委屈,田云逐口不择言,很不知死活地回了一句:   “你这么在意,是因为合同吗?   虽然嘴上说不再去管什么合同了,但毕竟我们都签了字盖了章。你担心合同期间,我出了什么问题,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你放心,不管我怎么样,都不会赖上你的。   所以,别去医院,算我求你了。”   这些话一出口,姜浔失去外套遮掩的背部,肌肉隆起,猛兽一般肉眼可见地绷起了危险的弧度。   只听啪的一声,姜浔狠狠打着打火机。火苗剧烈摇摆着无限接近嘴角叼着的那根烟,虽然近在咫尺,却怎么都没有办法点燃它。姜浔扔掉打火机,猛打方向,将车停在了马路边上。   尖锐的刹车声停息之后,车里的空气近乎凝滞。只听得到姜浔已经乱掉的呼吸,还有田云逐格外病态的低低喘息。   “合同?!”   姜浔回过头来,烟灰色的瞳孔盛着黑暗和怒意,像海洋深处阴森恐怖的巨大蓝洞。   “你真的以为是因为合同?   田云逐,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事到如今,你真的以为所有的这些,还有我现在这幅样子……   你真的以为我这样都是因为你那一文不值的该死的合同?”   “浔哥!你别这样……”   姜浔的目光让田云逐感到疼痛和恐惧,他说出口的一字一句更是要将他抽筋剥骨,将他肚子里揣着的秘密翻出来公之于众。他无法思考,不敢想姜浔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植根于巨大恐惧的本能,或者说是出于自我保护的第六感,让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继续再听下去……   事情为什么被他搞成了这种境地?   田云逐惊恐得睁大眼睛,睫毛颤了颤,眼角突然滚出一大颗烫人的热泪。   作者有话说:   盼着大家的评论!不过小姜老婆被气哭了,大家别骂我? 第32章 配合   这颗眼泪猝不及防撞进姜浔的眼底,也狠狠烧着了他的眼睛。   姜浔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他开门下车,站在刺骨的寒风中,用手心拢起一捧火。一路上,一忍再忍,始终都没有点燃的那根烟,终于在风里闪烁起点点火星,连同深重的吐息一起,腾起灰白色的烟与雾。   外面实在太冷了,天寒地冻的,姜浔连外套都没穿。田云逐还发着烧,两手虚虚地握着,光是透过车窗看过去都止不住瑟瑟发起抖来。刚刚姜浔下车时,车门发出的砰然巨响,也好像仍在空气里震荡着。于是呼吸与空气一起颤抖,纠缠。田云逐犹豫了好几次,还是没敢开口喊姜浔回来。   好在姜浔没有停留很久,他木着脸猛吸了几口,就将烟头扔出去,用力踩熄,然后躬身钻进车里。   车门迅速开合,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寒风却凶猛地直冲鼻腔。心里正七上八下的田云逐,没留神被激得连声咳嗽起来。   他白皙的脖颈和大半张脸都缩在姜浔的黑色外套之下。被汗水浸湿又风干的头发,折腾得有些乱了,随着咳嗽在额前拂来拂去,偶尔露出兔子般通红的,惊惧的眉眼。   他在害怕。   短短几天的相处,已经足够田云逐看清楚很多东西。姜浔依然孤傲强势,可是远远不像他看起来那样洒脱自由。残缺的家庭,病弱无依的亲人,他背负了很多……冷峻淡漠的灰色眼眸中,偶尔也闪过深藏的忧郁。   这几年田云逐虽然病了,可信念还算坚实,嘴巴也闭得很紧。所以在与病房为伴的那些日子,花了很长时间一块一块垒起围墙,守住了一个秘密。   就算有朝一日,用光了所有的好运气再见姜浔一面,他也有信心绝不吐露半点儿心声。因为在他的意识里,一切都是用沉默印刷的一部独角戏,结局早就定好了,就等在那里。甚至不需要翻到最后一页,就可以从字里行间窥见端倪。   这些有关姜浔的发现,不但没能让他动摇,反而比以前更小心翼翼了。就像在高筑的围墙上又加了一把新锁。他害怕一个个谎言的坍塌,害怕被姜浔戳破自己的秘密。   他害怕一切都太晚了。他来得太晚了,说得太晚了。毕竟他认定自己没有几年可活了,这唯一一个不留遗憾,触碰幸福的机会,给自己给得太晚了。如果留下的那个人将要承受的漫长孤寂,将远远超过他们在一起的短暂幸福,那么这场迟来的告白,实在并不划算。   其实,他更害怕说出真相之后,道德的枷锁会把姜浔紧紧捆绑住。让本就已经被困在漠河风雪中的姜浔,执意背负起另一副私自闯入他生活的病弱身躯,那么,就连他仅剩的率性洒脱也将泯灭于沉重的现实。   假如这些可以统统弃之不顾,可是,那双迷雾般的烟灰色眼睛向他投来的目光中,哪怕有一丝丝的同情,施舍,都会摧毁他一无是处却又可怜可悲到了极点的一丝自尊。   田云逐不顾剧烈的咳嗽,闭上眼睛,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他的眉头紧蹙着,长睫毛交叠着垂在眼睛下方由经年的病气和失眠造成的明显青痕上,憔悴得有些瘆人。   *   这幅模样的田云逐,比车外的寒气,比呛人的香烟更能冷却姜浔的怒意,摧毁他的意志。   太天真了,姜浔心想。   田云逐的天真,这么多年好像都没有什么长进。天真到让人轻而易举看穿他脑子里那些自以为复杂的弯弯绕绕,猜到他在究竟在害怕什么。   就像多年以前,欲盖弥彰的田云逐,傻傻地制造各种机会同他偶遇。又在自己装作不经意地擦肩而过之后,一个人呆呆地杵在那里,偷偷黯然伤神。   从前他是多么闪耀的一个人呐,眼里闪着光,身上尽是灵动的少年气。让古井无波一身冷傲的姜浔,每一次都耗费心力,控制着自己在他面前维持常态,却又怎么都拔不开粘在他身上的余光。   一场与死神擦肩的疾病,到底还是摧毁了田云逐的信心和勇气。只是姜浔没想到,那场暗地里偷偷追逐,又因为他的退学入院猝然中断的暗恋,竟然支撑着他孤身一人,远赴他乡,再一次站到了自己面前。   再一次自导自演了这场戏。   他自以为是地以为姜浔不会记得他。   自欺欺人地以为,仅靠一纸合同,就可以公事公办地把他们之间那些破绽百出的相处,欲言又止地对视,把那些难以忽略的心动细节,通通变得合乎情理。   姜浔早已被他这近似孤勇的壮举动摇了,又被他眼中千方百计隐藏掩饰的脆弱和恐惧折磨得失去理智。   姜浔再一次冲进风雪,拉开后车门,身手矫健地挤进对他来说并不宽敞的空间里。终于跨越了所有的阻隔和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距离,向田云逐伸出手臂。   田云逐下意识地想躲,可是姜浔朝他张开双臂的姿势实在太有诱惑力。   姜浔一把揽过他的后脑勺,把缩成一团的田云逐捞起来,按在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掌按住他的后心,让所有难以言说,无法克制的情绪化作一股股暖意,接连拍打着帮他缓解咳嗽。换一个角度看过去,他们之间的动作像极了一个情难自禁的拥抱。   毕竟刚刚经受了零下二十几度低温的洗礼,姜浔浑身都散发着冰凉的寒气。可他抚在田云逐背后的掌心,他克制的呼吸依旧灼热。   田云逐依赖着,汲取着那温度,同时又觉得神奇。这让他想到了位于西雅图的瑞尼尔雪山,终年积雪,被大量的冰川覆盖,却又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火山之一。炙热蛰伏在冰雪之下,内里暗暗涌动着足以摧枯拉朽的巨大能量。   此时此刻,他就是依附这能量存活的不明生物,既觉得震撼,又觉得心安。   思绪飘远之前,田云逐听到姜浔在他耳边低语:   “好,就算我是因为合同,”   他再一次拾起了田云逐预设好的剧本,下定决心配合他。   “既然签了合同,不管还剩一天还是两天,我都有责任对你的安全负责。   其他的什么都好,只是身体不是儿戏。所以田云逐,我也求你这一次,别让我为难。”   “带我回家吧,浔哥。”   田云逐得脸抵在姜浔的肩头,被他强势又温柔地拍着护着,咳嗽声终于渐渐止住了。他动动脱力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握了握姜浔撑在在身侧的手臂。像是安抚,又像是讨好。   “我保证,吃了药很快就会好,不给你找麻烦。   浔哥,你信我这一次,真的就这一次!”   作者有话说:   猜猜最后是谁妥协?   其实我想说,谢谢大家的一路陪伴和支持,多亏了有你们,鞠躬~ 第33章 高热   田云逐脸色煞白,浑身软绵绵的,倚在姜浔怀里,像个认人予取予夺的傀儡娃娃。姜浔揽着他的指尖暗暗用力,他已经把田云逐的关窍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就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只要再扯住操控一切的那根线,不论是赶他回北京去,还是迫使他入院治疗,都不成问题。   可是,田云逐趴在他耳边喃喃而出的那句拙劣的讨好,让他一直紧咬的齿关瞬间泄尽了力道。   最终,姜浔还是载着田云逐转回了回家的那条路。   看着车窗外,在深夜中一闪而过的街景,一点一点熟悉起来。田云逐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不知不觉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是自己耗尽了体力睡得太熟,还是姜浔的动作终于沉稳温柔了一些。以至于后来,姜浔背着他上楼,背着他一步一步穿过狭长漆黑的甬道,再把他整个人拦腰抱起来安置到床上,田云逐都完全没有转醒的迹象。   睡在隔壁的姜奶奶听到动静,披着衣服,不放心地进来询问。   姜浔安抚完了奶奶,从包里把田云逐的药瓶拿出来。一打开才发现,里面的药片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装了不止一种药。   屋里只开了一盏旧台灯。姜浔攥着药瓶在床边坐下来,垂着头,身体前倾迎向那缕光,脊背绷出一条不太舒服的僵硬弧线。他在手机里输入关键词:再生障碍性贫血。逐条浏览,再一一查询对比相应的药剂说明。   面前投下的灯光十分昏暗,身后田云逐又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无意识地轻哼出声。   姜浔最后还是心神不宁地丢了手机,起身站在床前。他蹙眉盯着那个蜷缩在床上,厚实棉被也掩盖不住的瘦削轮廓。半晌之后,还是把昏睡的田云逐摇醒了。   田云逐的眼睛因为哭过,这时有些肿了起来。头发也乱糟糟的,看起来实在困得厉害。   姜浔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不像平时那样严肃或是不耐烦,只是看着他,难辨喜怒。所以田云逐花了很长时间也没能分辨出,这张英挺沉默的脸孔究竟是不是经常在梦里出现的那个虚幻的影子。   “浔哥?”   又是梦吗?   田云逐窸窸窣窣爬起来,确认了一下手机的时间。如果不是梦,他不明白姜浔为什么要在凌晨两点钟,叫醒一个迫切需要睡眠的虚弱病人。   可是姜浔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歉意,说话也一如既往带着点儿命令的口吻。   “嗯。起来把你的药吃了再睡。”   田云逐揉了揉眼睛,看起来仍然并不十分清醒。却驾轻就熟地,就着姜浔递过来的温水,从瓶子里倒出几种形状各异的药丸接连吞掉。   姜浔看着他不说话,田云逐的表情也一直很乖巧。结果就在姜浔接回水杯准备离开的时候,田云逐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   姜浔停下动作,那几根葱白的手指马上得寸进尺,趁机向上,握住了姜浔裸露的手腕。   “浔哥,你能稍微再陪我一会儿吗?再陪我一会儿吧。”   他的手心因为发烧的缘故,湿湿热热,还有一点儿软。那双略显迷离的眼睛更是潮湿得厉害,像是汇集了夜晚所有藏匿的清亮光线。   田云逐抓着姜浔,不松手。说完那一句,就安静下来,定定地看着他。不论动作还是目光都前所未有的坦诚大胆,毫不掩饰自己的期盼和渴望。   田云逐,等天亮了,等你清醒之后,会不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姜浔猜不透田云逐会有怎样的答案,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愈发严肃起来。只是身体却习惯性地迁就,顺应那只手虚浮的力道。与田云逐紧紧挨着,一同在床上躺下来。   热度一直不退,田云逐睡得很不舒服。他有时抱着姜浔的手臂发抖。有时紧挨着姜浔来回翻动身体,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汗淋漓。姜浔被他搅得不能合眼,终于趁着他又一次翻身,拿开他缠上来的手臂,起身下了床。   他再次拧亮了床头的台灯,把调整到最柔和的光线,对准田云逐烧红的侧脸。自己则坐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关注着他的一呼一吸。   姜浔刚刚给他擦拭干净,换上一身新衣,又在他的额头贴上一张新的退热贴。当汗湿的布料从田云逐身上剥离时,根根分明的肋骨和凹陷的小腹,让姜浔第一次直面田云逐的病态和瘦弱。   他比两年前瘦了太多太多。   姜浔用双手撑住头,在床边枯坐。身体机械性地维持着固定的节奏,每隔几秒抬头看向田云逐,再低头调整呼吸。好像每抬头一次,每看一眼床上的那个人,都要耗费掉巨大的心力。可是这动作却循环往复,在无限次地重复下去。   漠河的夜晚有多漫长,姜浔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尽管黎明到来得无比艰难,长夜无边,他却执意这么守着他。   *   不知过了多久,姜浔在昏暗中按亮手机屏幕,找到了一个几年来一直没有中断联系的号码,编辑了一条微信过去。   “哥们儿,之前麻烦你帮我打听的那个学弟,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   深更半夜的,姜浔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几年下来,他早就习惯了长久地等待消息。   或许今天,夜晚拥有太多像他这样无法安睡的灵魂,姜浔没想到立刻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学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几天我一直想着联系你呢,结果有点事儿一耽搁就给忘了!   这次我有个惊天大消息!   你猜怎么着,你让我留意着的小田儿同学,听说前几天离家出走了!最近群里都炸锅了,他家人找他都找到我们班级群里来了!”   姜浔手指飞快地打出一行字:   “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没有啊!你说他大三就休学了,这都多长时间了,跟我们这些老同学早就没什么联系了。真的,自从他病了之后,就跟谁都不怎么联系了。我这也是打听了很久,才有这么点儿消息。   对了,我还听说,他明年就要去国外做手术了。你说这个节骨眼儿上,他那个小身板二儿,瞎折腾什么啊?你说他自己一个人能跑去哪儿啊?可是真够闹心的。”   姜浔觉得眼睛发干,喉咙也干得厉害。不得已拿起田云逐剩下的那半杯早已凉掉的水,一口气灌了下去。   “知道了。以后有什么消息记得及时告诉我。”   “好好好!以后小田同学那边有什么动静,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学长!   学长,问一句不该问的哈,我实在忍不住了……   “学长,这都好几年过去了,你为啥还这么关注田云逐啊?你们俩以前好像也没啥交集吧?”   看着屏幕,姜浔的手指一顿。   为什么?   至于原因,他甚至根本没给过自己时间个和机会,沉下心来,仔细地想一想。   他身处遥远的漠河,离不开这座祖国最北端的偏远小城。如果不是田云逐突如其来闯进他的视线,他甚至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嗯……那个,学长你别怪我多嘴啊。我就是听说当年田云逐发病的时候,流了好多血,挺吓人的。我还听说是你第一个发现,给他送到医院的。是不是因为这样……”   姜浔抬起头,发现远处地平线附近,晨光艰难地撑开沉重的黑色天幕,透出一丝微光。   该来的总会来的,该面对的也总要面对。   姜浔心里这样想着,在手机上敲出最后几个字:   “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作者有话说:   小伙伴们要是喜欢这篇文,记得帮我点下收藏哦!求海星,求支持~ 第34章 车票   因为习惯性地不断反复耗尽体力,不给自己预留喘息的空隙,几年的时间过得说快也快。姜浔无暇顾及其它,唯一极力避免回想起来的,只有那个总是趁他松懈的一瞬,伺机冲进脑海的夏日黄昏。   那时候,明明风雨欲来,空气中却蒸腾着难耐的暑气。田云逐染血的苍白脸孔,却让姜浔从四肢百骸生出寒意。从那时候开始,由田云逐引发的陌生的恐慌,也染上了血的颜色,每次显现都令姜浔惊痛交加。   姜浔的目光,吸附了满室的晦暗。经由手机对话框里反复跳出的,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看向不远处田云逐三番五次从棉被里伸出来,下意识摸索着朝向自己的一只手臂。   因为太瘦了,睡衣从那截手臂上滑下去,露出几块不规律的淤青,一直延伸到袖子的阴影里。在田云逐病态的苍白皮肤上,那些淤痕就像一块块腐朽的霉斑。在姜浔看不见的地方持续滋生,一点一点侵蚀着,吞噬着鲜活的生命力。   一点一点,它们沿着田云逐无限靠近他的手臂,也蔓延进他的皮肉和骨血里。   太松懈了吗,才让自己狠不下心,一次又一次妥协退让,到了这种地步?   姜浔豁然起身,渴望狠狠地抽上一根烟。他身高腿长,呼吸也沉,在不大的空间形成一股迫人的压力。想不起自己把烟盒放哪儿了,姜浔烦躁地走了几步。这间次卧他再熟悉不过了,没想到就这几步的功夫,桌角就结结实实撞在了腰眼儿上。   姜浔狼狈地弯下腰,手掌抵着桌子,试图阻断那声轰然巨响,以免惊扰到还在熟睡的田云逐。   这时,手机也终于显示出了对方发来的,那条久经思量的消息:   “哎,学长你也别太介意了,生病这种事谁也没有办法……   再说这两年小田儿同学的状况不是挺稳定的么,说不定明年手术以后就能好得差不多。   你放心,到时候有我帮你盯着,肯定能第一时间打听到小田同学的手术结果。”   姜浔还在黑暗里弓着脊背。屏幕上手术那两个字刺眼得厉害,可姜浔不躲不闪,就那么盯着它,花了好几秒的时间同它对质。   直到蓝光终于灭了,屏幕上映出垂得很低的坚硬发茬,和一双深邃却远远不够温柔的眼睛。因为压抑着情绪,他身上这些或坚硬的,或深邃的特质,给人十足的危险信号。   这种危险也融进他接下来的动作中。姜浔像是终于做出了某种决定,动作重新恢复敏捷。他就着台灯射过来的昏暗光线,从田云逐从不离身的书包中翻出他的身份证。登录中国铁路12306官网,定了两张由漠河开往北京的火车票。   *   “浔哥。”   “浔哥……”   田云逐微微睁开眼睛,嘴里念念有声,不知道是醒了还是在梦呓。   “我在这儿。”   姜浔迅速把身体凑近他,握紧他摸索的手指。   “就剩四天了……”   “什么?”   “真的,就还剩下四天了……   一辈子不一定很长,我也不一定还能遇见你……   浔哥,我不要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   我就是想,跟你要这四天时间而已。   你别赶我走,行么?”   姜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距离田云逐跟他答应好的,在漠河停留一个星期的约定,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天的时间。   从校园时代直到现在,留给他们共处一室的时间,视线交汇,或交谈或沉默的时间,总是短得不值一提。   在病症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之下,田云逐心心念念的竟还是这短到不值一提的一点点时间。   他不敢向前跨出一步,却还死命在乎,拼命想要抓住这仅剩的一点点时间。   执拗到有些傻气。   既然已经配合了那么久,姜浔好心在这种时候再哄他这一次。   他牵动嘴角,尽量让脸上紧绷的线条松弛一些。   “好,不赶你走。”   田云逐听他这么说立刻安心了,重新闭上眼睛。仿佛他在梦中也清楚地知道,姜浔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   田云逐的高烧持续了整整三天,到最后嗓子哑得咳都咳不出声,人也一直不太清醒。   最后姜浔忍无可忍,辗转托朋友请来了一位大夫,说明情况在家里给他挂了水,温度才终于缓缓降了下去。   姜浔推掉了手头儿所有的活计:出租,向导,酒吧驻唱。一直在家里守着田云逐。   直到第三天,确认他的体温终于平稳下降后,才放任自己仰面倒在沙发上,稍稍眯上一会儿。   他曲起长腿,用手臂遮着眼睛。露出的下颌上冒出了一层胡茬,看起来质地坚硬。那些胡茬淡淡地泛着些青,除了让姜浔在短短三天时间里迅速添了一种沧桑的气质,更让他的疲倦有了显而易见的质地和颜色。   *   田云逐浑浑噩噩地醒来,一时分不清是晨是昏,脑仁儿痛得像是被人狠狠来了一记闷棍。   可是身体上司空见惯的病痛,对他来讲根本不算什么。   当他知道自己一觉睡掉了整整三天的时候,才真真切切,痛心疾首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可他只是在棉被里缩紧了身子,压抑地喘息了一会儿,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因为卧室的房门正敞开着,在他目之所及的不远处,能够看得到客厅中沙发的一角。姜浔紧抿着薄唇,正以一个并不舒展的姿势睡在那里。   姜浔身上发生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向来都逃不过田云逐的眼睛。更何况熹微的辰光,正微弱却持久地穿透玻璃窗,将姜浔的疲惫彻底袒露在他的瞳孔中央。   田云逐怎么忍心打扰姜浔休息。哪怕明知道同他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下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也还是舍不得。   这让他想起了几年前,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姜浔,也是同样的拂晓时分。在一家快捷酒店的标间里,他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上,假装睡着。眼睛却偷偷注意着在不远处沙发上闭眼小憩的姜浔。   然而这两次相似的情景,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那时他眼中强忍着的泪水是出于实打实的难过,而并非对所剩无几的相处时间痛惜。   因为那时的田云逐还远远没有体悟过,世事难料这一词的真正含义。也远远没有料想到,他们很快即将迎来最惨痛的别离。   后来田云逐的记忆出现断点,承受着病痛和接踵而来的坏消息,辗转于首都的各大医院之中。   再后来,他终于在转危为安被允许出院的那一天,得到了姜浔丢了保研名额,毕业离京的消息。 第35章 错失   在时间的洪流中,一个人的命运是偶尔被拍到岩石上的水花,碎裂,或汇集,渺小得不值得一提。不论经历过怎样的险象环生,有过怎样的切肤之痛,都不得不被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着,奔赴不可预知的下一站。   当试图靠近,又猝然远离的两条命运轨迹,因着一个人薄弱却又坚定的力量,又奇迹般地得以扭转,重新出现交汇的趋势。饶是姜浔这样理性的人,也难掩内心的动容。   正如此时此刻,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逐渐在令人窒息的记忆深海里沉沦的,并非只有田云逐一个人。   沙发上的姜浔闭着眼睛,明明呼吸着零下十几度的空气,却在似醒非醒之间,也回到了那一年的仲夏时节,置身于燥热难耐的暑气里。   那个时节的阳光就像步入青春期的少年,猛地褪去了温良的气质,变得任性和放肆起来。田云逐即将升上大三,而姜浔和学生会的另外几名学长一起,迎来了本科在读的最后一年。面临着毕业,论文,工作实习和考研准备等诸多压力,学长们在这个时候进行卸任,成了学生会约定俗成的惯例。   为了欢送他们,特别是为了抓住最后与担任会长一职的姜浔近距离相处的机会,几个有心的学姐投其所好,特意精心策划了一次远足露营的活动。   除了勉强打起精神去上必修课,田云逐这几天基乎都一个人窝在宿舍里。他像一株苦夏的植物,在燥烈的阳光下,丧失水分,逐渐萎靡。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连好几天反反复复地心悸,低烧。直到去校门口的诊所挂了两天水,症状才总算有所缓解。因为身体不舒服,情绪也一直有些低落。   本来已经打算好,趁周末的时间好好卧床休息。结果当他收到组织发来的活动安排时,堪比打了一针强心剂,顿时精神大振。缠绵许久的那点不舒服,也奇迹般地消减下去。尝到甜头的田云逐,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   自从加入学生会,大大小小的活动没少组织参加。可是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以来,田云逐只在每次的全体例会上能偶尔见到姜浔一面。   在接连错失了两次道谢的机会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姜浔同女生交往恋爱,又很快分手的消息。田云逐好像在一夜间变得沉稳内敛起来,在姜浔面前的一言一行也更加谨小慎微。他学会了克制,不再傻乎乎地伺机靠近。也只敢隔着远远的安全距离,稍稍放纵渴盼的目光。   虽然没有办法因为姜浔的取向决绝地斩断自己的感情,但恋慕的眼神里终究还是多了点沉寂的味道,更多的只是满足于远远地看他一眼。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偶然的几句对话,几次对视都客气有礼得如同陌生人。   他自己倒是没觉得怎样,暗恋原本就是这样身不由己,使人卑微。   等到下个学期,姜浔升到大四之后,就连这样远远看他一眼的机会都会变得弥足珍贵起来。所以田云逐格外珍惜这次机会,提前做足了准备。   *   出发那天,天刚蒙蒙发亮,蝉鸣未始,田云逐就躺不住了。他早早从宿舍床上爬起来,久违地花时间收拾自己。   好好的正在洗漱的时候,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心脏也跟着突突乱跳,一股甜腥之气几乎快要从喉咙冲出来……他自己撑着洗手池缓了好一会儿,总感觉好不容易退下去的低烧又有点卷土重来的架势。   好在那股眩晕劲儿过去之后,来势汹汹的病症好像突然平息了下去。田云逐心有余悸地小口喘息,慢慢放松身体,直到确定没再感觉出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才弯下腰去,重新把瞬间汗湿的手和脸清洗干净。   他返回屋里,把诊所大夫开的那几种药翻出来揣进兜里,这才拿好东西出了门。   经过早上那点小小的插曲,田云逐没了吃饭的胃口,可他还是特意绕远路拐进了食堂里面。   他总担心,以姜浔的性格,势必要一手包揽大大小小的事情,怕是来不及吃早点。可他不了解姜浔喜欢吃什么,也不好意思只给他一个人带,于是各式各样的买了一大袋子,拎到车上。   大巴车里,冷气开得很足。田云逐一上车,就感受到了熟悉的迫人气场。他的目光就像深受电磁干扰的设备,失去了自制力的掌控,直直地朝姜浔所在的方向撞过去。   姜浔今天穿了件深蓝的防晒衣,搭配黑T恤和牛仔裤。分明的腰线,炎炎夏日依旧泛着冷白的肤色,让这家伙随便穿什么都惹眼得厉害。只不过,今天坐在尚未露出锋芒的清爽辰光中,他的眉目舒展,比平常多了几分松弛随意。看起来亦狂亦侠,又有几分鲜见的温文尔雅。   凭借自己对姜浔为数不多的了解,田云逐知道他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所以早上出门时,想了又想,特意挑了一件藏青色的宽松T恤,搭配黑色棒球帽。没想到真的压对宝了,他们两人衣服的色调出奇一致。如果冷不丁站到一起,倒真有那么点情侣装的意思。这点发现,让田云逐忍不住偷偷窃喜了一下。   可他那么一丁点儿的勇气,只够支撑自己这么点偷偷摸摸的小心思。到底还是敌不过一个怂字,没勇气坐在姜浔身边空着的位置上。只是在很礼貌地跟大伙打过声招呼后,一个人很识趣地朝车厢后面走去,与姜浔擦肩而过。   姜浔状似不经意地抬起头来,还是迟了一秒,错过了视线交汇的最佳时机,只来得及看到田云逐嘴角含笑的侧脸。那双形状漂亮的大眼睛里有细碎的光芒浮动,像是汇集了整个盛夏的明朗与热烈。   田云逐经过的那几秒,连时间都刻意放慢速度,足够姜浔做点什么,或是开口叫住他。可惜一个习惯性的目光闪躲,就让他失去了所有行动的时机。   姜浔压低眉峰,将目光转向窗外,没让那股淡淡的遗憾掌控自己太久。就算开口叫住了他,他们之间又能谈些什么呢?   谈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惶惑地察觉到自己竟然被一个男生扰乱了心神?   谈那些最初的抗拒和挣扎,让他像个渣男一样,仓促地试图通过一场正常的恋爱,让一切回归正规,却很快以失败惨淡收场?   谈他终于认清自己,渴望开始一段感情,却不能给对方任何承诺?因为他来自祖国极寒之地的小城漠河,身上潜藏着动荡不安。那些不安的因素大多源自那里,他的出生地,也同样源自他并不完整的原生家庭?告诉他虽然时间或早或晚,他注定要回到那个冰封千里的地方,肩负起他必须肩负的东西?   这些话他也想对田云逐一吐为快。可它们就算一时能够被人理解,背后潜藏着的那些隐患,那些无奈,也永远没有办法被轻而易举地揭过去。   姜浔唇瓣微微开合,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作者有话说:   没赶上520,还是要说一句爱你们哦!最近几章交代一下两人的过去,等你们来哦~ 第36章 剖析   晨光每一天都像是初次在这天地之间挣扎着应运而生似的,对一切都抱着莫大的好奇。它们几乎不带任何攻击性,纯粹活泼,又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生涩。   淡金的光芒轻而易举地穿透车窗玻璃的阻隔,跃动在姜浔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可是他冷白的皮肤并没有因此染上多少暖意。   姜浔知道,自己的骨子里染着漠河的冷,略带异域风格的五官也总是显得格外严酷。三年以来,他独来独往,曾经开口拒绝过很多人,冷冽严酷的气场一路为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这严酷背后的更深层原因,究竟是什么?是缺乏归属感,还是骨血里的基因使然?姜浔习惯了享受它所带来的便利,几乎不曾深入剖析过自己。   田云逐那双莹润的眼睛,迎向他时,浮光闪烁。虽然只在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小心投来一瞥。这一瞥,远比晨光灼热,让姜浔冷冽的外壳被烫出一个洞,有一种瞬间被洞穿的错觉。让他不得不面对内里因灼烧而翻腾的血与肉,头一次蒸腾出了剖析自己的欲望。   如果一定要进行某种比喻的话,姜浔觉得自己更像是鹰。残留一丝野性,爪子上扯着长长锁链的鹰。风起时,也能乘着风,高高地腾空而起,在广袤的领域睥睨众生。尽管骨骼硬朗,眼神锐利。可留给它翱翔的时间有限,任谁稍稍扯动无形的锁链,便意味着回归和坠落。   漠河再小,也是故乡,姜浔并不觉得回到那里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只不过如果注定要回到那里,他只是想干净利落地回去。少一些开始,就能少一些牵绊,姜浔不想把自己的心落在别处。   这种想法深植于他的脑海,便也带上了他骨子里的强硬,难以撼动。唯独在对上田云逐的时候,那股油盐不进的顽固才有所动摇。   他不得不在不动声色的沉默中,一再对自己坚守的原则作出让步。放任田云逐像一棵生长在湿热之处的热带植物,依赖大量的光和热得以生存。却意外对凛冬肃萧的风雪气息吸引,目光纯纯,敏感又执着地感知着自己的方向。   就像这一次,擦肩而过时,目光不经意地碰撞在一处。田云逐抬头看过来时,眼里不加掩饰的热忱和笃定,让姜浔的呼吸都因为心惊有短暂的停滞。   这些都让姜浔觉得矛盾。   明明他看起来单纯得可以,胆子也小,又根本藏不好自己的心事。明明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慌不择路地从自己身边逃开。不然的话,怎么会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也只是敢傻傻地站在角落,远远地偷看他几眼?   一想到他会从自己身边逃开,姜浔耗费力气维持的冷峻就会浮现裂痕,显得心烦意乱。   这种心烦意乱,在身后车厢里,围绕田云逐爆发的一阵说笑声中,逐渐攀上了最高点。   *   “呦,小田学弟,真有你的啊!这么早集合,还想着买了这么多热乎乎的早点过来?不会是特意给我们带的吧?”   这分外响亮的一句打趣,让本就有些心虚的田云逐绷直了嘴角,   “嗯,是,是给大家带的。”   “怎么买这么多啊,你自己吃了没?”   “嗯……”   田云逐含糊地应着,连忙将手里的袋子打开。扑鼻的饭香,立刻把蛰伏在车厢里的,那些饥肠辘辘的男男女女引了过来。   “真的还热乎着呢,我也要!”   “田同学也太有心了哈,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还是我们小田学弟贴心,你们这些大直男都跟人家学学!一个个的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在大家七嘴八舌之下,场面开始不受控制起来。袋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当最后一份早点也被人眼疾手快地拿走的时候,田云逐简直欲哭无泪。   他低估了自己的存在感,更低估了早点在一天伊始的诱惑力,只能徒劳地攥着空掉的袋子。   那是他特意为姜浔准备的早点,还没找到机会开口,就被别人抢光了……   田云逐脸上那片刻僵掉的,委屈巴巴的表情不仅没有逃过姜浔的眼睛,还在他淡漠的烟灰色瞳仁深处燃起了燎原的星火。胸腔里不断累计的烦闷也亟待寻求一个突破口。   姜浔将脊背抵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修长的指尖不断敲打在身侧的木质扶手上,发出频率急促,略带神经质的声响。   静待的时机一到,姜浔将长腿往过道中间随意一横,便轻易拦住了某个过路男生的去路。姜浔只把头朝那人侧过很小的一个弧度,抬起眼皮,   “拿来。”   “什么?”   姜浔朝那个呆愣的男生摊开手掌。又沉又冷的尾音,明显加剧了对方的吃惊。男生垂死挣扎地捂着手里那袋包子不撒手。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蛮横地伸出一只手,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虎口夺食的这个人,竟然会是向来拒人千里,独来独往的冷面大佬姜浔!   那点可怜的坚持,很快在沉默的对质中溃败下来。男生瞬间气势全无,讪讪地问道:   “我说浔哥,你饶了我吧!你不是从来不吃早点的吗?!”   姜浔格外好心地给了他一句解释:   “今天这种日子,自然要补充体力。”   “那你也不能抢我的啊!”   “早上在煎饼摊前面排队的是谁?别以为我没看见。这包子还是贡献给有需要的人吧,拿来。”   那男生只得垮着脸,往他手心里献上那袋热气腾腾的包子。   姜浔收回手臂,看也不再看对方一眼。他重新塞好耳机,在周围多少有些讶异的视线中,将来自田云逐的早点,连同他带来的温热,一同吞下肚去。   车厢里陡然安静下来,窗外蝉鸣四起。空调冷气也好像在这一秒突然失去了效力,滚滚热浪席卷了坐在后排的田云逐。   他将由姜浔主导的,这微不足道的小小一幕看得真真切切。脸颊和眼眶都被心口翻腾的热意,逼出潮气。就像一头撞在浪尖上,幸福得有些发晕。   作者有话说:   今天状态不太好,先更这些吧,盼着大家的评论呢 第37章 动摇   山路不太好开,旅程伊始的兴奋躁动在蓝白相间的车厢里长久摇晃着,慢慢平息下去。田云逐坐在车尾巴上颠颠簸簸地睡着了。被身边的人摇醒才知道,大巴已经在满眼苍翠的景区门口停稳下来。   大地被烘烤得泛着白光,铺天盖地都是亮眼的暖色调。跟田云逐刚刚混乱晦暗的梦境,构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   姜浔正挽着袖口,在下边给大家分发装备。他手臂修长,肌肉线条在光线下绷得很紧。就连鬓角上浸出的汗水都在阳光下闪着光,耀眼极了。他忙碌时的表情也很投入,又习惯性地带着一点严肃。   说不清究竟是被什么晃了眼,田云逐下车的时候差点一脚踩空,狠狠摇晃了一下。多亏拉住了台阶旁的扶手,才勉强没有当众出糗。   等他走到车边帮忙的时候,跟他同属外联部,走得比较近的腾姐见他脸色白得厉害,问他是不是晕车了。   “没事儿,可能防晒不小心抹多了。腾姐,还有什么活儿,我帮你弄。”   田云逐顾及着姜浔就在不远处,连忙用一句玩笑搪塞了过去。刚刚在紧张之余,若有似无地感受到,自姜浔方向投来的一抹视线。当他稳定好身体,下意识朝姜浔看过去的时候,却没能在他淡漠的脸上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那一瞬的心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腾姐,你就知道关心小田儿学弟,什么时候也来关心关心我啊?”   刚才被劫走包子,消沉了大半天的的学长袁冬青,这时又来了精神,使劲儿往林腾的身边凑。   “就你?起开,别做梦了!你要是有小田一半儿的帅气一半儿的实在也成啊。”   “哎,林腾你什么眼神儿?你好好看看小田儿这脸,嫩得跟个大姑娘似的,哪儿帅了?太缺乏阳刚之气,我看叫他小奶狗儿还差不多。”   “别人都是小奶狗,就你自己阳刚,你是大老爷们儿,行了吧!”   腾姐白了他一眼,抬脚就要走。   袁冬青还很没眼力见儿地紧追着白活:   “我又没说我!诶,我跟你说,要男人就得是咱浔哥那样的!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攻气十足!”   “你就扯吧,小心浔哥听见削你。”   “哎,我跟你说真的呢,浔哥论长相也不比小田差吧,你怎么不去关心关心人家?”   “浔哥确实帅,所以更轮不到我去关心了。”   腾姐抬头看向不远处发号施令的姜浔,那是一个略带仰望的姿态,语气听起来也让田云逐的心里跟着有些发酸。   一涉及到姜浔,田云逐就不自觉绷紧了嘴角,觉得喉咙一阵发干。好在姜浔身上总有说不完的话题,随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么一起哄,更加不会有人留意到田云逐的反常神色。   分发完物资和装备,姜浔将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再次跟大家强调了徒步的线路,和注意事项。   他们这次选择的是,北京密云白道峪-云蒙峡徒步穿越,两天一夜的团建活动方案。总行程共计18公里,是一条初级户外线路,对于体力的消耗不算太大。其间不仅有几处环境不错的扎营地,一路还能领略到云蒙山深处的自然风光。   因为学生党经费有限,他们这次活动租用了三种不同档次的帐篷。学生会总共三十余人,因为今天实到24人,正好可以分成三组。在确认好最终的扎营地点之后,大家一致决定搞一个徒步小竞赛,按照最终全部抵达营地的先后名次,决定每组露营所住帐篷的优劣。   接下来只需要通过抽签决定好组员,分别选出各自的组长,便可以各自集结朝山中进发了。   *   姜浔利落地搞了一个抽签箱出来,递给林腾,剩下的就交给她去组织。   田云逐很渴望跟姜浔分到一组,可他没上赶着往前凑,而是稍微落在人群后边眼巴巴地看着。对他来说越是渴望的东西,下手就越是要慎重。这么多准备一会儿,兴许就能多积聚一点傍身的运气。   眼看着一大半儿的学长学姐已经抽完了签,田云逐蹭了蹭鞋根儿,知道自己快要沉不住气了。就在这时,忽然觉得肩头一沉。属于冬日深林的清凛气息,破开浮躁的暑气,由田云逐背后径直袭来。   回头看过去,竟然是姜浔在叫他。   “能跟我来一下么?”   田云逐心脏狂跳,   姜浔站得离他那样近,正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只有一臂之遥的距离,在田云逐心里,是他们两人之间不为人知的又一个小小的突破。   田云逐虽然仰着头,努力挺直脊背,还是觉得头重脚轻,轻易迷失在了那双拢着木烟之色的灰色眼眸里。   “好!”   姜浔对他侧了一下头,示意他跟自己走。   田云逐跟着他远离人群和嘈杂,重新走回停车场所在的位置。大巴车正要启程返航,一旁的地上还散落着分配物资和矿泉水之类的留下来各种包装垃圾。   司机看到姜浔,老远就喊他过去,一再确认了明天返程的时间和地点。   耽误了一会儿时间,姜浔回头时,田云逐已经一个人把那些垃圾收拾好,堆放在了垃圾箱旁边。   见姜浔大步朝自己走来,田云逐连忙打起精神,努力让自己在他的视线中保持自然。然后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开口对他说:   “学长,都收拾好了。”   姜浔沉默地看着他,侵略感十足的眼神压得田云逐很快低下头去,根本来不及看清,他深邃的瞳仁中究竟汇集着怎样的情绪。   “你以为我让你来是做这些的?”   虽然姜浔的语调平平,田云逐还是听出他不高兴了。   “不是这个吗?”   又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语气,小心翼翼的表情。姜浔没有了说下去的兴致,经过田云逐身边时脚步没再停顿。   田云逐听到他在他耳边说了句,“算了。”   他抱着莫大的希望,挖空了心思揣测,最终只等到了姜浔的一句算了。   然后双脚像是被伤心的水草纠缠住了,又软又沉,每走一步都带着撕扯的疼痛。但田云逐还是魂不守舍跟在姜浔身后,回到了大家所在的浓阴之下。   分组抽签好像已经结束了,大家都在眼巴巴地等着姜浔过来,可是真正敢凑过来对他开口的却只有腾姐一个。   “会长,你们去哪儿了?就剩你们俩没抽签了。”   “结果怎么样?”   “1队3队人齐了,就剩2队还差两个人。”   “那我们俩就不用抽了。”   “好!就等你这句话呢,那2队队长就交给你喽。”   “嗯,出发吧。2队的过来集合。”   姜浔背起行囊,没有再看背后的田云逐一眼。   腾姐发现了一动不动杵在后面,表情有些怔愣的田云逐,   “好,大家准备出发!对了,小田儿,你的装备我给你放那边了,快去拿吧。”   “嗯,谢谢腾姐,我这就去拿。”   田云逐转过身去,山风刹那朝他涌来,撩起他柔软的额发,将他瞬息万变的表情,一脸雀跃的笑容暴露在明朗的日光下。   能跟姜浔分到一组,这一趟他赚翻了!   相比之下,那些身体上蛰伏的病症,刚刚经受的委屈难受,都像过眼云烟一样微不足道。   作者有话说:   姜浔:论如何才能得到想要的抽签结果   求海星和收藏哦,大家的支持对我很重要! 第38章 骤雨   一段刚刚开始的旅程,因为新鲜和未知,被赋予了迷人的氛围。   除了过剩的体力,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更因为有姜浔做队长,大家毫不掩饰对晚上的豪华帐篷势在必得的野心。   姜浔综合考虑,带着2队的八个人走了一条坡度较大的山间小路。虽然这样的路线对体能消耗较大,但胜在耗时短,浓阴清凉,并且一路上的风景绝佳。   田云逐的心思不在眼前的山山水水上,他走得很安静,眼光润润的,又很匆忙。每当他从斑驳的树影间抬起头,目光都像磁石一样吸附在姜浔的背影上,小心停留,再艰难移开。   姜浔身高腿长,却有着豹子般的敏捷和从容气度。不论是他为大伙儿劈开拦路荆棘,带头在林间穿梭的熟稔动作,还是比指南针更加精准的方向感,都让田云逐感到惊奇。   躲在浓阴庇护下的空气,在盛夏也难得残留一丝凉意,田云逐的额头却不断浸出汗水,把柔软的刘海儿弄得很湿。他很怕自己跟不上姜浔,跟不上队伍,每次只敢扶着树干停留几秒,平复喘息,再赶紧偷偷把一头虚汗擦干。   田云逐只在篮球场上有过这种挥汗如雨的经历,那时候的他还可以在阳光下肆意挥洒青春和活力。而现在,从内而外的虚乏,是四周纠缠过来的攀缘植物。缠绵环绕,牵绊住他的手脚,吸干他的体力,只给他留下一副空空的壳,还有深深的焦虑。   就这样走走停停,他不得不偶尔停下来,消耗掉越来越长的时间,用来调整身体。可是,姜浔的身影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脱离他视线的追逐,一味地越走越远。   他们之间存在着太多的干扰,明暗变换的光线,茂盛植被的阻隔,和队友们高高低低的身影……所以田云逐花了很长时间,一一排除,才终于确定,姜浔尽管一直走在最前面,他的步伐却时快时慢,时进时退,自始至终一直稳定在距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那样的距离,恰巧允许他的视线匆匆追逐,安静遥望。   这一发现,让田云逐悬着的心一下子踏实了下来。于是,他就像突然被突然开启的摄影镜头,画面纷至沓来涌进视野,开始感受到了更多令人心旷神怡的细节。   密林间洒落的明亮斑块儿,在姜浔线条流畅的脊背上来回流转。他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也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植物丰沛的气息。   暂时将焦虑抛在脑后的田云逐,开始心猿意马地在心里琢磨起了帐篷的事情。虽然自己都觉得有点得寸进尺,还是忍不住幻想跟浔哥同住一间双人帐篷的情景。其实,不管是什么级别的帐篷,只要能跟姜浔在一起住上一晚,会不会连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就这样痴痴地想着,跟着大家一路向前,田云逐的喘息声还是逐渐大到难以掩饰。他觉得胸口闷闷的,空气里似乎在不经意间被掺杂进了过多的黏腻,潮湿。姜浔也在前边不远处停顿了好几次,沉默地放眼远眺,留心观察着什么。   四周隐隐浮动着不安。   等走出昏暗的山间密林,来到一处宽阔之地,田云逐才发现,天色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起了变化。太阳像糊了一层厚厚的蜡,光线都变得温吞起来。远山起伏的线条之上,蛰伏着一片青黑色的云,在静默中紧盯着他们所在的方向,伺机吞噬所剩无几的夏日晴空。   天气预报明明报的这两天没有雨的。   姜浔一边要求他们这一队的成员原地休息,一边打电话通知另外两队,取消原定计划,尽快赶到最近的营地集合。   夏季的天气变化多端,总少不了几场来势汹汹的阵雨。姜浔沉稳冷冽的目光,扫过那几张正被焦虑折磨的年轻面庞,最终定格在一旁安静坐着的田云逐身上。他看起来倒是还算镇定,只不过脸色苍白得有些碍眼。瘦瘦的一个人,安静得有些过头了,就这么不声不响坐在那里,比这风雨欲来的天色更加让人不安。   他们只是一群户外经验几乎为零的菜鸟大学生而已。姜浔从田云逐脸上敛起目光,不自觉绷直了削薄的唇线。他见过太多风雨了,现在却不得不重新慎重评估,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背后潜藏的风险。   *   不休息还好,田云逐一坐下,各种难受劲儿都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吸入空气的时候,鼻腔里满满都是混着山风的水腥气。没等他调整好呼吸,就看到姜浔站在鼓动的风中招呼大家起来,抓紧时间赶路,去跟剩下的两组同学汇合。   田云逐想赶紧站起来,可是他没想到,只不过坐下休息了这么一会儿,腿就软到没了力气。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两条腿弯出很奇怪的弧度。他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什么,但失去平衡的身体已经摇晃着狠狠跌下去。   不远处的姜浔挡开众人,第一个冲过来。他眼疾手快地握住田云逐细白的手腕,拉向自己。   田云逐眼前的眩晕劲儿还没有过去,眯着眼睛,看不清来人是谁。只凭着强烈的直觉,和扑面而来的清凛气息,就让他在那人燥热的掌心下,微微颤栗起来。   等他顺着对方稳健的力道重新坐好之后,那只握在他手腕上的大手却没有急着松开。另一只温热的手掌甚至撩开他汗湿的刘海,覆盖在了他因为汗水变得黏腻的额头上。   “你发烧了?”   是姜浔的声音没错,声线好像也吸饱了骤雨前的潮湿,又沉又凉。那语气分明带着疑问,却又言之凿凿,让田云逐心悸,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回应。   这样难得的亲密接触,也没能让田云逐高兴起来。所以,从刚才的不能睁开眼睛,到现在的不敢睁开,他甚至突然感到恐惧,信心全失。   姜浔一定在因为自己会连累到整个团队而感到恼火吧。   他一定打心眼里觉得自己软弱又娇气。   田云逐没能在姜浔的沉默中找到答案,刚把眼睛睁开,大雨就在这时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更得晚啦,不知道没有小可爱在等啊,笔芯~ 第39章 躲避   “对不起,我没太感觉到,来的时候明明没发烧……”   田云逐嗫嚅的回答,顷刻间就被铺天盖地的风和雨淹没了。   姜浔撑住一旁粗糙的树干,压低高度,俯身朝向田云逐。他一手还握着他的手腕,用弯曲的脊背撑开一道人形的屏障,挡开在咫尺之外肆虐的暴风骤雨,为他营造出一方小小的安稳。   地面腾起灰尘,四周全是水汽。田云逐听到雨水打在姜浔身上藏青色的防水布料上,劈啪作响。   “不用解释。”   姜浔的声音轻而易举地穿透雨幕,让田云逐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此时此刻,姜浔冷灰色的眼眸,像雾气昭昭的黑森林,比漫天的乌云还要阴翳。然而他的嗓音却比想象中柔和太多。二者之间强烈的反差,干扰田云逐的判断,又纵容他从心底滋生出不合时宜的奢望。   有没有百分之几的可能,姜浔眼中流露的那种阴翳,是出于忧心而并非恼怒?   全凭一个人脑补出来的,这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甚至让田云逐得到了莫大的安慰。风雨如晦的紧张气氛,因发烧忽冷忽热的体温,全部加剧了田云逐的失控,让他忘记了该有的反应。他睁大眼睛,嘴唇也抿得很紧,因为只有拼尽全力,才勉强压抑住,张开双臂凑上去拥抱姜浔的冲动。   风从他们之间的缝隙里灌进来,雨也顺着姜浔湿透的发丝滴到田云逐的脸上。田云逐还傻傻地仰着头,头发被吹的很乱,糊住了一小部分苍白的额头,黑白分明,只有露出来的耳朵尖是浅浅的粉红色。   相比田云逐的克制,反而是姜浔更快有了动作。   他松开田云逐的手腕儿,两手擦着田云逐脸颊温热的肌肤向上。田云逐呼吸停滞,几乎要以为那是一个兜头的拥抱了。可是姜浔的手掌却越过他,拉起田云逐卫衣的帽子,仔细扣在了他的头上。一只手只在离开的时候,在他痴痴的眉目间停留了一秒。顺手帮他撩开了一缕被雨水粘在额角,挡住视线的头发。   “还能走吗?”   田云逐点点头,被按下一秒暂停键的风声雨声,顷刻间卷土重来。接下来的一切都很匆忙,他被姜浔撑起身子,搀扶着快步朝前走去。   *   “穿好雨衣!远离危险区域!”   姜浔很快确定了一个安全位置,   “大家加快动作,在这里搭个临时帐篷躲雨!”   其他的同学很快都到了,大家肩碰肩地挤在一个最大的简易帐篷里,一边避雨,一边六神无主地商量对策。   中央气象台似乎也对这场突然来袭的暴雨颇为无奈,接连发布了几个暴雨蓝色预警。预计未来24小时北京等地有大到暴雨,部分地区有雷暴,大风等强对流天气。   噼里啪啦的雨声砸得人心发慌,大家争论了一阵儿,得不出什么结果。后来不约而同渐渐安静下来,等着经验丰富的姜浔拍板拿主意。   姜浔一直没开口,在恶劣的环境下仍然保持着一贯的沉稳和冷酷。直到注意到一屋子人投来的目光,才把视线从缩在帐篷一角,烧得脸颊也开始脸泛红的田云逐身上移开。他动了动嘴角,只说了短短两句话:   “等这一阵雨过去,跟我就近下山。在附近找地方住宿,明天返程。”   姜浔安抚大家在帐篷里稍事休整,吃些东西补充体力。他趁气氛稍有缓和的当口,来到田云逐的身边,又在有限的空间里,默默为田云逐开辟出了一块,足够容他侧身躺下的方寸之地。姜浔再次用自己脊背竖起屏障,为他将咫尺之外的嘈杂隔绝开来。   余光中,田云逐已经安稳地躺下,姜浔拿起手机,开始逐个打电话,联系附近能够派车到景区门口接应的农家院,或是快捷酒店。   田云逐蜷缩在姜浔的身后,仗着他看不见自己的小动作,贪心地朝他又凑近了一些。本来只想躺着休息一会儿,结果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田云逐发现身上多了一条毯子,精神也好了许多。帐篷里的光线昏暗,不知是因为下雨,还是因为接近傍晚的关系。他在透着冰凉水汽的角落里眨着眼睛,等待视线恢复清明,一边留心听了听帐篷外的风声雨声。   疯狂席卷一切的暴雨,是放肆宣泄又很快陷入不安的孩子。它耗尽了体力,没了最初的气势,可是又委屈,又慌张,一时没办法完全止住哽咽。   这个发现,让田云逐再也按捺不住,将视线投向那个一身从容气度,带给他安心的挺拔身影。那身影不算十分魁梧,却能在如晦的风雨中定人心魄。   也许是为了照顾他这个病患,也是这趟行程中最大的麻烦和隐患,姜浔就坐在他触手可及的右前方。田云逐从他背后侧着看过去的时候,他正抱着手臂,微微低着头,好像是在闭目养神。   或许是因为姜浔平日里的眼神过于锐利,田云逐见惯了他锋芒毕露的样子,很少有这样眉目低垂的时候。他浸透了雨水的头发,又黑又沉,有些凌乱地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阴影。罕见的淡淡的青痕,姜浔也罕见地被田云逐瞧出了些许憔悴和疲倦。   旁边挤挤挨挨那么多人,那么多干扰试听的响动,姜浔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田云逐投来的视线。他悄然睁开眼睛,与田云逐的目光交汇碰撞在一起,幽深的瞳仁里俨然毫无困意。   “感觉怎么样?”   姜浔很快问了他一句。   田云逐忙从毯子下面爬起来,自己伸手摸了摸额头,   “好多了,感觉不烧了。”   “还能走吗?”   “可以,坚持到明天活动结束应该没问题。等雨停了,就继续出发吧。”   听他这么说,姜浔的目光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对不起,我尽量不拖大家的后腿……”   田云逐最扛不住他这种眼神儿,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跟姜浔说话的时候,坚持不了两句,就总是忍不住要张口道歉。只觉得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分明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姜浔去定夺。让姜浔分神都是一种罪过,而他,根本没有立场占据他太多的关注。   每次听到田云逐道歉的时候,姜浔总会不自觉地蹙起眉头,表情有点凶,透出一种危险。但是这一次,好像已经对他的这句话有了免疫,没有从细微的表情动作上给他任何反馈,而是直接把头转开,对在座的每一个人下达指令:   “外面雨小了,大家拿好东西,我们尽快下山!” 第40章 恶意   阴霾穿透厚实防水布料,扩散到每一张失落的脸孔上。雨势明明小了,呜呜作响的帐篷,却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仿佛就连这个山野中最后的庇护所,也在低迷的士气和山风不甘的鼓噪下,濒临沦陷了。   期待了很久,做足了准备的露营活动,行程还没过半,就要以这种方式匆忙收场。   尽管不甘心,姜浔的话音一落,大家还是迅速行动起来。沉默显得很刻意,但终究没有一个人对这个指令提出任何异议。   田云逐也知道,这是姜浔出于天气和大家安全的考虑做出的决定。可这个独断专行,又让所有人为之沉默的决定里面,是不是或多或少都跟自己的病撇不开关系?   这种想法让心脏闷闷跳动着,他不得不把唇瓣张得更开一些,用力获取更多的湿热空气。失落,内疚,和若有若无落在身上的视线,都让他一身毫无用处的敏感,难以遏制地钻出头来。   姜浔赶去通知其他两组同学了。田云逐忍着不舒服,跟其他几个学长留在最后,一起手忙脚乱地拆卸帐篷,收拾东西。   等到好不容易收拾得差不多,准备去跟其他人汇合的时候,田云逐的太阳穴突然一阵剧烈的胀痛。他的身体失去躲避的屏障,暴露在狂风之中,不得不在风里弯下腰去,抵着额头忍过最疼的那一阵。   再睁开眼睛时,沉沉暮色中只剩下了几个越走越远的朦胧背影。雨又落下来了,荒野在夜幕中蜷缩起来,把田云逐孤零零的身影卷进其中,仿佛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得到。   田云逐心急火燎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儿,他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背包,还有之前分到的那份装备了。   他没想过,跟不上队伍,一个人被留在暴雨肆虐的深山里,会是什么后果。因为发烧变得迟钝的大脑里面,只勉强塞下了一个念头:装备大部分都是花高价租来的,不能丢!   风雨鼓动着他汗湿的衣衫,田云逐一个人在黑暗阴森的中四下摸索,摔倒了好几次,腿也擦破了。终于在附近的树林里,发现了散落一地的私人用品和各式装备。他扶着树干一次一次蹲下去,把那些东西一个一个捡起来。   *   “田云逐!”   田云逐在狂风和晦暗中回过头,极力睁大眼睛。他看到姜浔穿过风,穿过雨,朝他大步跑来。   印象里,这是姜浔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两年来,他从未得到过,也从未奢望过确切的回应,甚至一度以为姜浔根本不清楚他的名字。   不争气发起烧来的时候,疼得发晕的时候,心慌到手足无措的时候都忍着没掉的眼泪,突然在认出姜浔的脸,看清他又冷又凶的表情,听到他真真切切喊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淹没视野,成串儿滚落下来。   田云逐转回头去,使劲儿抹着自己的脸。   “田云逐,没听见我在喊你吗?为什么不回答?我找了你这么久,为什么不回答?你是耳朵聋了还是哑巴了?   一个人躲在这里,是等着我来给你收尸吗?”   姜浔很快跑到他身边,深深地喘息着,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淋湿了。那些难以入耳的斥责和质问,听起来异常干涩。   他等不到田云逐的回答,很强硬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迫使他面对着自己扬起一张小脸。   虽然被狠狠地训斥了,田云逐却没有特别难受的感觉。好像姜浔在这里,就把其他所有的情绪统统抵消了。他只是一时说不出话。   好在他的整张脸都被雨水弄得湿淋淋的,天又那么暗,田云逐只能很盲目地抱着一丝奢望,奢望那些眼泪或许落不到姜浔的眼底。   姜浔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到了,猛地松开田云逐,狠狠对着一旁的树干拍了一掌。   “谁干的?”   田云逐摇摇头。   尽管已经看出来,姜浔很快从散落的用品和自己满身的泥污中洞察了一切,田云逐还是试图跟他好好解释清楚。   “我没注意到是谁,也可能只是一个误会。但是装备不能丢,我只是想把东西找回来,赶紧跟上队伍。”   姜浔背对着他,宽阔的肩膀随着呼吸的起伏渐渐缓和下去。   “田云逐,你记着,人永远比东西重要。”   “对不起,我刚刚口气有点冲。”   田云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一颗心好像吸饱了雨水,酸酸胀胀的,嘴角也忍不住有点微微上翘。   “站那别动,等我一会儿。”   姜浔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一地狼藉,不由分说,半扶半抱地把田云逐带到了队伍面前。   “田云逐的包是谁扔的?”   姜浔站在所有人面前,毫不遮掩一脸的愠怒。   有人小声地交头接耳,却没有一个人有胆子站出来回答。   “既然不说,就所有人一起负责!田云逐受伤了,女生分担行李,男生轮流背着他下山!   剩下的,就等回去之后再一一调查解决清楚。”   没有任何人能够拒绝一脸严酷狠厉的姜浔,包括田云逐。   透过残存的雨势编织成的雾,颠簸的视线,和二十几个身披各色一次性雨衣的身影,田云逐在一个情理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的地方发现了自己背包和的下落--姜浔的背上。   他嘴上说着让女生们分担行李,最后还是一个人负担了所有的重量。   他本来就背了鼓鼓囊囊一大包物资,加上田云逐的那一份,在透明雨衣下隆起高高的弧度。   田云逐几次试图找机会下来自己走,然后跟姜浔把包要回来。可他们一路上行进得非常匆忙,而姜浔像来时一样,一直走在他触手可及的不远处。只不过这一次,他毫不顾忌,审视的目光时不时落在田云逐的身上。灰色眼眸中翻滚的情绪,让田云逐没有办法开口说一个字。   雨势时小时大,风声一直不断。冰凉的雨水被野蛮的山风怂恿着竟往雨衣里灌,那滋味并不好受,大家的脸色比这满山的阴霾还要惨淡。   一路无话,下山的效率倒是出奇得高。直到被景区门口等着的面包车,马不停蹄拉到一家快捷酒店,这种沉闷压抑的气氛才总算稍微有所缓解。   大家的衣服几乎都已经被雨水打透了,又各个形容狼狈,精疲力尽,谁也没有精力再去计较其他的细枝末节。于是男生女生各自就近搭伙,两人一间,争相进到酒店的标间里休息。   作者有话说:   祝宝宝们六一快乐!球球海星和收藏啦~ 第41章 同住   姜浔站在最前面的位置,忙着协调入住,再一一确认所有人两两结伴,拿好行李物品,顺利进到房间里安顿好。   因为大雨,酒店的门窗都关着,有一股闷闷的潮意。   田云逐远远地吊在队伍的最末尾上,跟姜浔遥遥相对。这样的距离很安全,又兼备开阔视野,让他可以在看清姜浔的同时,又不用耗费太多力气掩饰自己。   越来越不听使唤的双腿,让这样简单的站着都成了一种折磨。他害怕自己随时有可能软倒下去,但依旧没有急着冲到前边。为了让自己站得更稳一点,只是时不时悄悄避开姜浔的视线,调整着身体的重心,寻找支点。   这么做一半是出于本能,冷汗涔涔的身体好像在本能地逃避眼前的拥挤和嘈杂。还有一半,是出于私心。这心思在心里藏得太久了,害怕暴露,也不能轻易放弃。   人走得差不多了,田云逐再怎么心虚,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到姜浔的面前。   姜浔的眼睛看人时明亮深邃,但颜色偏浅,总是让人轻易解读出冷淡。田云逐害怕自己根本经不住他用那样的目光审视自己。   “他跟我一间。”   姜浔只是沉声说了这一句,便低头登记。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更没再多看田云逐一眼。   可他越是回答得从容坦荡,田云逐就越是心跳如鼓。   “标间没有了,剩下的都是大床房,可以吗?”   前台小姐姐的话几乎快要让田云逐窒息了,好在姜浔并没有迟疑太久。   “可以。”   眨眼间,田云逐不仅如愿以偿顺利跟姜浔分到了同一房间,还突然拥有了跟他同床共枕的机会!   短短两个字,让觊觎已久的幸福,超出预期地陡然降临了。   于是,他上一秒还冷得有些抖,现在又被紧张还有激动生生逼出了一身的燥热。难以言说的强烈身体反应,让田云逐恍惚间仿佛坠入了深海。坠入两万米深处,在极致的冰冷和静谧中,看到长久深眠的海底火山突然苏醒。灼热的岩浆在幽黑的海水中喷涌,沸腾的热浪将水火交融在一起,席卷着他,在冷与热的极致碰撞中浮浮沉沉。   *   这家酒店房间的条件一般,空间闭塞,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霉味儿。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看上去还算干净整洁。只要跟姜浔一起住在这里,田云逐就可以对这些平时难以忍受的地方,统统忽略不计。   进门之后,姜浔把装备随手卸在地板上,打开窗户,让风声雨声冲进来一些,赶走过期的空气。他在窗前又站了一会儿,确认没有雨水潲进来,才转身看了看仍然手足无措站在他背后的田云逐。走过去,把他的背包塞进他的怀里。   “你先去洗,洗完早点休息。我先把东西收拾一下。”   “哦,好。”   田云逐双手接过来,努力稳住动作,可手指还是抖的。他抬头看过来时,眼睛湿润,晶晶亮亮的。   姜浔的目光从他的眼睛,转向他微微凸起的颧骨。在那周围,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正浮着的两团不正常的红晕。这个发现,让姜浔从心底,腾然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所以,他抓着背包的手没有松,很快又补充了一句:   “实在不舒服就跟我说,我带你去医院。”   田云逐用力笑了笑,   “没事儿,应该就是感冒,洗个澡睡一觉没准儿就好了。”   “嗯,去洗吧。”   虽然心疼姜浔的一路辛苦,可他的语气和态度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田云逐只好拿了东西,乖乖去了浴室。   等田云逐洗好出来,才听到窗外有很大的雷声。树枝大幅度摇晃,偶尔被电光照亮的影子形同鬼魅。   他第一时间看向姜浔,定了定心神。   姜浔已经脱了被雨水淋湿的外套和T恤,把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身上只剩下一条裹满泥点儿的速干裤。   屋里灯光昏暗,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窗边,低头摆弄手机。他的身体一次次被闪电闪烁的光芒照亮,像摄影棚里坐在闪光灯之下的模特,姿态随意,却一次又一次迷惑住田云逐的眼睛。   印象中,凡是硬朗健硕的男生,都有着质感阳光的小麦色肌肤。姜浔却一身的白,身上的肤色甚至比他的脸还要白上几度。田云逐早就听说,姜浔来自中国为数不多的俄罗斯族。可是,除了他格外立体的五官,和那双勾人的烟灰色眼睛,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认识到,姜浔骨子里,确确实实多多少少流淌着欧洲人的血统。   他的肌肉紧实适中,谈不上如何壮硕,只给人一种流畅的,高不可攀的美感。宽肩窄腰的优雅身形,是出自雕塑大师之手的完美艺术品。田云逐也不敢细数他究竟有几块腹肌,红着脸连忙错开了眼神。   “学长,我完事儿了,你赶紧去洗吧。”   姜浔好像在忙什么事情,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等他抬起头时,田云逐才看清他脸上阴沉和烦躁的神情。   姜浔没想到田云逐还在等他的回答,愣了一下,勉强缓和了脸上的表情,语气仍然难掩冷硬。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说完,起身进了浴室。   田云逐很容易被姜浔的情绪影响,脸上带着的傻笑很快僵住。他手脚并用爬到床上,躺在一边,用被子飞快裹住了自己。   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太舒服,在外边长途跋涉了一天,又淋了雨,状态差到自己都有些害怕起来。虽然难受到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皮也沉得厉害,可他还是绷着一根神经,想等着姜浔出来。   这样难得的机会,如果因为睡着轻易被挥霍过去,他不会原谅自己。   床铺的另一边,姜浔的手机不停有电话打进来。虽然手机被姜浔设置了静音,倒扣在了床上,可是沿着屏幕边缘漏出来的光,就像跟窗外的闪电交相呼应似的,闪烁的时间一次长过一次。   带着某种暗示,或提醒。   是谁在本该陷入沉睡的深夜,锲而不舍地拨打着他的号码?   看来在这风雨如晦,躁动不安的夜晚,等待着姜浔的,并不单单止有他田云逐自己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期待大家的支持,也努力不被数据影响心态!加油! 第42章 断念   窗外,在风雨晦暝中重拾平静的天色,呈现出一种洗尽铅华又深藏暗涌的奇异色调。   姜浔洗好澡走出来,穿着新换的T恤短裤。   屋里很暗,又安静。陌生空间里唯一的光源,是有人细心为他留着的,一盏瓦数很低的床头灯。   田云逐背对着他,躺在双人床的靠窗的那一边。消瘦的半边的肩膀,有规律地轻轻起伏着,好像已经睡着了。   姜浔放弃了把头发吹干的想法,绕着床走了一圈,站在靠近田云逐的那一侧,伸手把大敞四开的玻璃窗关好。   推拉窗滑轮发出的声音有些刺耳,姜浔连忙回头去看田云逐的反应。   斜斜洒下的灯光,过分朦胧了一些,又那么柔和,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田云逐脸上的苍白,和那种总是让姜浔窝火的小心翼翼,让他的侧脸病态全消,好看到甚至有些梦幻。   那是在姜浔在为他的状态忧心了整整一天之后,最渴望看到,难掩心动的鲜活模样。导致姜浔强大的自控力全面瓦解,呼吸渐渐沉重,在看过一眼之后,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第三眼……   可是细看之下,田云逐的呼吸仍然显出病态的急促。可能是因为睡着了,都不知道自己额头上已经沁满了细密的汗,亮晶晶的,像打了一层薄薄的高光。   有一瞬间,姜浔很想伸手帮他把那层浮汗抹掉,试试他额头的温度。或者干脆把人叫起来,问问他有没有记得把药吃掉。短短一会儿垂眸凝视的功夫,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的念头。不过还没有一个念头最终成型,就被田云逐因为难以忍耐,不小心泄露秘密的小动打断了。   姜浔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烟灰色的眼眸,一瞬间捕捉到了更多的细节。田云逐忍不住偷偷滚动的喉结,抖动的眼睫毛,还有红透了的耳朵尖……   田云逐,他在假装睡着。   *   咔哒一声轻响,床头灯熄灭了。   双人床空着的那一头凹陷下去,又多承受了另外一个人的重量。   两个人近在咫尺,呼吸却互相交错着,让尺寸标准的大床一下子变得很拥挤。   田云逐仍然背对着姜浔躺着,他的身体在被子里面变得僵硬,手指也不由得把床单抓得更紧了一些。   他感觉到姜浔的气息涌来,攀爬,包裹住自己细瘦的脊背,就像姜浔真的从背后拥抱住了他。   姜浔的身上还残留着一些凉凉的水汽。陡然拉近的距离,也让他特有的那种清凛气息,变得更加浓郁。可是他的呼吸又是火热的,熨帖的。让田云逐说不清究竟是想逃,还是渴望靠得更近一些。   姜浔原本只被他刻意的伪装激发出了一丝兴味,想逗逗他,看他究竟能装到什么时候。没想到,这种暧昧,成了他亲手铺开的一张网,也把自己深深网罗进去。   当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热热喘息的双唇,已经凑近到了田云逐绯红的耳朵尖上。   对于田云逐的渴望,对于亲吻,拥抱的渴望,让姜浔在这个骤雨初歇的夜晚,意外濒临了自己忍耐的极限。   任何一个情难自禁的动作,都可能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可是田云逐还病着,他们之间还横亘着那么多难以逾越的现实问题。   姜浔咬了咬牙,看着这个令他百般动摇的罪魁祸首,病恹恹地躺在自己虚设的怀抱里。决定把最终的决定权交到田云逐的手里。   他的目光幽深,附在田云逐的耳边,低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田云逐,”   田云逐睫毛剧烈一抖,再也忍不住,在幽暗中睁开清亮潮湿的眼睛。   他背对着姜浔,眼里却全是他的影子。   再度亮起的手机屏幕,打断了这至关重要的僵持一刻。   两人人谁都不会想到,他们错失的,不单单是一句回答,一次开始的机会,而是几乎错失了两个人能够拥有彼此,触碰到幸福,避免抱憾终生的唯一可能。   *   姜浔皱眉看着手机屏幕,上面显示出十几通未接来电,全部来自漠河老家的叔叔姜永济。   这个名字,像一记重拳,带来疼痛和清醒。   他在黑暗中翻身下床,又朝田云逐的方向看了一眼,攥紧手机和房卡走出了房门。   姜浔踩着厚实的地毯,穿越走廊。他步履沉重,却不留声响。直到走到酒店门外,才压着情绪接通了电话。   “喂?”   “姜浔!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老子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跟你说了,我没钱。你自己欠的钱,自己去还。”   “好,算你小子狠!我就不信,你不管老子死活,总不能不管老太太吧?”   “奶奶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老太太下午出去买菜,到现在还没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说清楚!”   “你问我我问谁去?要不是老子想着晚上过来混口饭吃,根本就没人发现!你就只顾读你的圣贤书,还敢质问老子?”   “报警没有?!”   “啥?老子这不是先打电话通知你一声,老子可不想跟警察扯上……”   “我问报警没有!!”   “还没……”   姜浔心里暗骂了一句,迅速打电话报了警,又想了一切能想的办法,动用了一切能想到的漠河老家的关系,拜托大家帮忙找人。   他买了一张能买到的最早的火车票,准备尽快赶回老家漠河。   等联系的差不多了,已经踱着步子在外面徘徊了一个多小时。之前的澡算是白洗了,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大了起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扑了满脸满身的水。   就着深夜的薄凉,就着满脸的湿意,姜浔狠狠地搓了几把脸。而那冷意,早已穿透皮肤渗透进了肌理,将今天一天,好不容易因为田云逐点点滴滴汇集起来的温热,消耗殆尽。   为了一袋他买的早点,跟不相干的人争风吃醋;不惜花心思,设法让他跟自己分到一组;还有在察觉他带病前来之后,难以遏制的恼火和担心……那些在他身边徘徊不去的视线,一路上刻意将他护在自己几步之内的坚持,此时此刻都成了最大的笑话和讽刺。   一脸的嘲讽还没来得及消退,姜浔忽然又觉得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来得及,没来得及被田云逐发现,没来得及对他表露分毫。他是如此狼狈,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有什么资格拉着田云逐陪他守在一座冰冷的小城,跌落进无穷无止琐事的纠葛里?   算了吧,最好还是算了吧。 第43章 等待   正如仅凭一个人单方面的坚持,不一定能够换来厮守的可能。遗憾,和不如意,也可能会在生活的某个阶段成为常态。   房间里,那盏承载了某人期望的旧式台灯,靠着微薄的热度和光亮,持久地对抗着黑暗,却一直没能等回要等的那个人。   田云逐的一颗心,随着姜浔从背后的靠近,逐渐濒临紧张和亢奋的最上限。又在姜浔不明缘由地停下动作,沉默着从他身边抽身时,虚虚落回原位。   他觉得很茫然。在张开双臂,无限接近期望已久的幸福的时刻,却扑了个空,只虚虚握住了一片茫然。   像一根接近燃点的香烟,准备好了燃烧自己,却突然毫无理由地被主人随意丢弃掉了。   田云逐在无望的等待里耗尽了力气,他闭上眼睛,试图靠睡眠修补自己。可是,在他的潜意识里面,始终不能放弃在等着什么人的坚持。这种坚持,让他难以获得一夜安稳的好睡。   不知道第几次昏昏沉沉地醒来,田云逐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给姜浔空出来的那个位置。灯还朦胧地亮着,他的身旁仍旧空无一人。   田云逐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睡着了,只能按亮手机,眯着眼看清了时间,半夜三点十六分。田云逐的夜生活并不丰富,对他来说,哪怕是习惯熬夜的人,也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消失在床上。   下床时,高烧带来的乏力和难受才彻底凸显出来。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好几步,才慢慢夺回自己对双腿的掌控。   浴室的玻璃隔断,映出他僵硬的步态,比一般男孩子更加细瘦的四肢,和一张苍白的脸,像一只专门在午夜出没游荡的鬼魅。   田云逐扶着门框缓了一会儿,忍着头晕,理了理睡得有些蓬乱的头发,又规规矩矩地穿好鞋子外套,这才出门去找姜浔。   走廊里铺着的地毯过于柔软了,让本来就头重脚轻的田云逐感觉像是踩在云朵里,一不小心就可能从几万米的高空失足跌下去,摔得粉碎。   最后坐电梯下到快捷酒店大厅的时候,田云逐发现,除了一名坚守岗位的前台小姐姐,偌大的空间里,没有任何一个他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身影。   已经这么晚了,只有自己才会傻傻来到这里。   田云逐甚至走到酒店门外,往一片岑寂的郊野四下眺望,可惜被雨水过滤过的纯净空气中,并没有姜浔曾经停留过的任何气息。   这一趟并没有什么收获,田云逐只能回到自己的那间客房。因为姜浔的存在,因为他身上摄人的气场,多少有些闭塞的空间,现在留下了很多无法被填满的角角落落。田云逐的心也是空的,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点开了微信好友群,给几个还算玩儿得来的朋友发消息问问。   “有没有人知道会长去哪儿了?”   *   他衣服也没脱,就站在玄关那里等。   没想到这么晚,竟然真的有人回复他。手机屏幕以极快的频率不断闪烁,原来在深夜无眠的,远远不止他自己一个人。   这个发现,让田云逐的焦灼得到了一丝缓解。转而又很快想到,这些家伙,肯定是稍微恢复了一点儿体力就按捺不住,趁机躲在房间里组团打牌玩儿游戏。   他垂眸,一一去读那些很快堆积起来的消息。   “什么情况?他不是跟你一个房间吗?”   “靠,这么晚老大不在房间?”   “老大不在,你激动啥?”   “我天!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不会吧,不会吧?”   “你又知道了?”   “劲爆!这个瓜有点大,兄弟们快来吃!”   “你那脑袋除了黄色废料还能想点儿啥?”   “姜浔不是那种人。”   “整得跟你多了解他似的,你有种跟咱姜会长对话超过十句吗?那句话也么说来着,白天和晚上判若两人!白天多闷骚,晚上就多风骚。   老大那么招人儿,搞不好还真是去跟美女幽会了。   对了,办入住手续的时候你们看到没?那前台小姐姐眼珠子都快黏在浔哥身上了。我们这么多青年才俊,愣是看都不看眼!   要是有美女,上赶着往身上凑,你能坐怀不乱?爱谁信谁信,反正老子不信。”   “是啊是啊!我听说之前被老大分手的那个校花儿,现在还死活不愿意放手呢。”   “这么多桃花,分我一朵也成啊!”   “就你这样的,回炉重造吧,多少还能有点几率。”   “我去!我去!原来我看到的是真的!亏我之前还以为自己眼花!”   “你又看见啥了?”   “刚才我出去买吃的,看见会长一边打电话一边进了一楼的房间……”   “靠!”   “实锤了!”   “会长看着那么禁欲一男的,原来这么奔放,呵呵呵……”   “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小田儿啊,听哥们一句劝,你千万别再找了,小心棒打鸳鸯搅合了人家的好事。”   “不光是小田儿,大家都把嘴巴闭严点儿。”   “各自珍重,自求多福吧。散了散了,咱几个继续打!”   没想到,不经意的随口一问,引出了这么多出人意料的消息。看着手机终于不再疯狂地弹出对话框,田云逐绷紧的唇线用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松弛下来。他默默走到姜浔那一侧的床边,啪的一声,很用力地按灭了那盏床头灯。   黑暗终于占领了这固执坚守的房间一角,顺带着隐藏掉某人脸上难掩介怀,却又负隅顽抗的倔强表情。   田云逐重新缩进被窝里,觉得自己实在矫情得有些可笑。就因为白天,因为姜浔破天荒对自己表现出的那点关心和照顾,就差点忘乎所以。天真地以为自己在姜浔心里可能也有那么一点点特别,一点点不同。其实,不管生病的是谁,姜浔都会格外照顾吧?   他骨子里一直都是一个温柔的人,田云逐早就认定了这一点,所以才放任自己死心塌地。只是万万不应该妄想,这种温柔,单单属于他自己一个人。   他以为自己那么幸运,拥有了机会,却还是等不到他。   作者有话说:   今天想暗戳戳求一些评论呢 还有小可爱在看吗? 第44章 别离1   没等到一颗星星造访,夜空陷入长久的阴郁。不久前,姜浔的手心很烫。手掌中,打过太多电话的手机外壳也是烫的。所以他在这种极致的黑暗静谧中,多站了一会儿,借着野风的凉意,放空自己。   有太多的事情悬而未决,等着他去处理。姜浔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但他需要像这样短暂的时间稍事喘息,稳住心神。接下来的小半宿也少不了打电话,等消息。他会尽快回去,回到老家漠河,就可以把一切掌控在自己手里。奶奶不会有问题,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唯一不受他掌控的,唯一需要舍弃的,只有在房间里假装睡着,辗转等他的田云逐一个人而已。   姜浔紧了紧拳头,仍能感觉到体温被风一点一点带走。就像他能感觉到和田云逐共处一室,同床共枕的时间也在指尖一点点流逝。   没那么容易舍弃,可是他已经错过了太多时间,可是田云逐还病着,急需良好的睡眠来恢复体力。   雨不知道还在不在下。快捷酒店的前台小姐姐只记得,姜浔自黑暗中走来,一身湿漉漉地站在她面前。被雨水打湿的男人,不怒而威。可当他睫毛微挑,却露出深藏着的谜一样的烟灰色眼睛。那双眼睛颜色很浅,看过来时也只是浅浅一撇,让人觉得眼前这个突然降临的男人也完美得不够真实。   在一切归于岑寂的深夜,前台小姐姐有种想要尖叫的冲动。可是姜浔身上的气场太冷太硬,让心脏疯狂悸动,也让人在顷刻丧失勇气,不敢同他亲近。只有空白的大脑,机械性地接收指令,在他低沉的嗓音下,给姜浔开了另外一间客房。   姜浔坐立不安地守到凌晨四点多,终于等来了奶奶的消息。奶奶出门之后,因为阿兹海默症突然发作,在熟悉的街道走失了。慌乱之下,老人弄丢了手机钱包,又在路边摔倒伤到了腿。   多亏一位路过的好心人,将老人家送到医院,垫付医药费进行紧急手术救治。但是因为老人神志不清,一直没有办法联系上相关亲属。   姜浔在电话里对这位好心人谢了又谢,把自己打工攒下的钱转账过去,还清了所有欠下的医疗费。又联系叔叔姜永济赶过去暂时照顾,剩下的只等自己明天坐火车赶回漠河。   奶奶找到了,万幸没出什么大事,这是他熬了将近一夜得到的消息,也应该可以让他从根源上彻底摆脱那些无从排解的焦躁。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奶奶的安危更加重要。   屋里连灯都没有开,姜浔抱着手臂,垂头坐在没有一丝褶皱的大床边上。肩膀塌陷的弧度让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可是那双杂糅了黑暗的眼睛却静静地睁着,里面没有一丝睡意。环抱的手臂恰好触碰到胸口的位置,那里还悬着的一颗心,将落未落,分明还有哪里总觉得不踏实。   为了等着天亮,姜浔枯坐了一夜,偏偏在久违的日出时刻,仍然一脸冷漠阴翳。   炎炎夏日,连初生的晨光,都热烈得令人心惊。姜浔抬起敛着浓浓倦意的烟灰色眼睛,迎向窗外耀眼的光芒,眼前不经意又一次浮现出一张苍白得过分的睡脸。   透着着病气的好看眉眼,在光斑中渐渐隐去,只留下纠缠不去的不安,浮动在刚刚苏醒的空气里面,牵制着姜浔的呼吸。   姜浔对自己这种不清不楚又顽固透顶的情绪感到厌烦,他霍然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外,远山起伏的峰峦正被初生的太阳一笔一笔涂上金红色的胭脂,像凤冠霞帔,等着心上人到来的新娘。这一刻的华美却入不了姜浔的眼睛,他快步回到了田云逐的房间,查看他的状态。   *   自从半夜起来折腾了一趟之后,田云逐再也没能睡着。   他猜不透姜浔突然抛下自己离开的原因,也辨不清清那些流言蜚语的真假,只觉得心乱如麻。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发烧。汗湿的身体就像泡在咸咸的海水里,热浪时进时退,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田云逐已经渐渐麻木掉了,他的脑袋很空,不再妄想去抵抗什么。   可笑的是,从小到大,他从来没对什么认输过。就算看起来不像姜浔那样强势,他也清楚自己骨子里一直都深植着倔强和孤勇。不然,他也不会在姜浔一个人身上执着多年,更不会在知道他是直男之后仍然不肯死心。   可是最近,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姜浔目睹最弱最怂的样子,累积了太多的挫败感。   就连现在,也是一脸汗湿又苍白的鬼样子,缩在对于一个人来说过于空荡的大床上面,连忍着不去在意难受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田云逐头一次觉得这么泄气。被反反复复的病情,被这样弱不禁风的自己折磨得有些泄气。   或多或少,也因为姜浔,觉得泄气。   知道躺着也不可能再睡着了,田云逐想在姜浔回来之前尽量把一身狼狈的自己收拾好,尽量体面地做好返程的准备。   于是他坚持从床上爬起来,到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闷热潮湿的水汽,让他联想到很快就要来临的暑假。足足两个月的时间,他不会有机会再次见到姜浔。说不定,这也是一个机会,他可以好好休整。或许,他可以趁暑假回家的时候,去医院做次检查,调养身体。或许,等回来的时候,他还可以重新拥有机会,还可以重整旗鼓,还可以扭转局面……   虽然这一切想象都建立在单方面的“或许”上,田云逐还是尽力把有关姜浔的那一面,排除在所有考量之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盲目地保持乐观,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   洗完澡出来觉得有些气喘,田云逐把房间里的窗户打开了一些。   晨风拂过吸饱了水汽的皮肤,还有来不及擦干的头发,很凉,也很爽。这种感官的刺激,短暂抑制住了一身的乏力和难受,久违地让田云逐感觉到舒服。   他趴在窗前,微微俯身,看偶尔从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和郊外的青翠山野。   “田云逐!你做什么?!”   田云逐应声转过半个身子,身上的浴巾系得很松,灌进了一些风,被吹得鼓鼓的。他的头发和睫毛都湿湿的,看过来的一双眼睛又寂寥又清明。   姜浔的语气很凶,在田云逐看过来时却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愠怒。   他大步走过去,把田云逐用力拉向自己怀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文!喜欢的话,请收藏和海星鼓励~ 第45章 别离2   知道田云逐不舒服,姜浔敲了敲门,没给自己预留等待的时间,直接用房卡开门走了进来。   脚步声很沉闷,姜浔拖着倦怠的身体,仓促穿越狭窄的玄关,将视线投向田云逐睡着的大床上。   那里却空空如也。   视线无措地徘徊了几秒,才重新找到方向。   本应该好好躺在床上养病的人,昨晚还烧得昏昏沉沉的人,正湿淋淋的,一身单薄地站在大敞四开的窗口,吹着凉薄的晨风。   姜浔暗暗咬紧牙关,紧绷的下颌线和压低的眉峰,让陷在眼窝中的一双眼睛更深邃,更冷酷。   他想不通田云逐是怎么做到的,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拿捏住他的七寸,又在他的耐心上反复跳横,让他濒临失态。   闷在心里的不安和烦躁,经过一晚上的发酵,终于在这一刻从胸腔炸裂开来。   “田云逐!”   随着一声严肃的轻喝,田云逐的身体忽然被人用力拉远了。对面的窗户也被从背后伸来的那条修长的手臂重重关上。   对于一个虚弱的病人来说,对于他们两人远远连亲近都算不上的关系来说,姜浔的力道用得太过了。他们似乎都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在突如其来的一瞬对视中,谁都难掩怔愣和懊悔。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田云逐感觉自己的肩膀狠狠撞上了姜浔坚实的胸膛,又在身体被残余的力道反弹开去的时候,被姜浔反应敏捷地握住了双臂。   田云逐刚洗过澡的脸红扑扑的,从湿润的头发中扑来一股薄荷沐浴露的冰爽香气。他被烙铁一样灼热的双手钳制着,夹着手臂,被迫抬头面对姜浔,像极了做了错事等待训话的孩子。   姜浔的力道明显收敛了一些,可是他移不开眼睛,也不能在田云逐摇摇欲坠的当口松开自己的手。只能尽力维持刚刚那种冷硬的口吻:   “还发着烧,刚洗完澡就吹冷风?你不要命了?”   突如其来变故让田云逐真的好像狠狠噎了一口冷风,连话都有点儿说不利索,   “学,学长?我,我就是想透透气……”   看他急得睁圆眼镜,潮湿上翘的睫毛下面眼尾还泛着红,姜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语气有多恶劣。连忙松开田云逐细瘦的腕子,后退一步,放他自由。   “你病还没好,当心点。”   “嗯。”   田云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没有退缩也没有回避,坚定地仰头注视着一夜未见的姜浔。可能是从他语气中捕捉到的,那一瞬间的柔软和关心,让田云逐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将辗转反侧了一早上的问题脱口而出,   “学长,今天晚上你……”   他明明知道说出来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姜浔没有给他后悔的机会,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你怎么了?!”   *   姜浔那双烟灰色的眼眸,骤然腾起令人脊背发寒的情绪。田云逐不知道应该如何解读,只是凭直觉感到事态的严重。他愣愣地循着那目光朝自己鼻子下一摸,摸到了满手的湿腻,是血。   这一次的鼻血来势汹汹,比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那一次还要让人触目惊心。几秒钟的功夫,血就挤开了田云逐的指缝,淋淋漓漓落到了地板上。   “田云逐?!先把头低下去!”   田云逐好像根本听不到姜浔在说什么,只顾愣愣地看着他,抖着手捂紧鼻子嘴巴,呛咳不止。   “田云逐!”   姜浔伸手捞过田云逐的后脖颈,把他的额头向下按抵在自己的下巴上。用自己的身体稳住他,腾出另一只手打电话求助。   田云逐的眼前被喷得到处都是的血点子。很快,那些刺目的血红渐渐失去颜色,周围的一切都在褪色。田云逐觉得双腿发软,觉得有人死命搀住了他。他终于得到了他可望而不可求的拥抱,跟姜浔肌肤相贴,可是还来不及感受就轻易失去了知觉。   几秒钟之后,田云逐的头歪歪地垂在姜浔的肩膀上。   姜浔把怀里的人搂得很紧很紧,也没能唤醒他。   120很快赶到,同学们也闻讯赶来。姜浔把田云逐送到附近的医院救治,设法通知了他分居两地的父母。因为病情严重,姜浔在院方建议下,带着田云逐紧急转往市区医院。   姜浔一直守在医院,亲眼看到抢救室的灯光熄灭,看到田云逐被人从抢救室推出来,又送进ICU病房。   他错过了返回漠河的火车,把好不容易抢到的车票撕成两半扔进垃圾桶里。又在病房门外等来了田云逐的父亲,那人气度不凡,在秘书的陪同下匆匆赶到。不久之后,田云逐的母亲也从千里之外乘飞机抵达,她一身优雅体面,眼睛却红肿得厉害。   姜浔仍然在门外守着,直到到田云逐的状态转危为安。   直到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继续守下去为止。   田云逐在几天以后醒来,脱离了危险。他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也坚决地了解了自己的病情,从此再也没有对谁提过姜浔这个名字。   他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重病,不仅仅带来了死亡的恐惧,带来了无止境的治疗和无止境的休学。更是将他与姜浔之间若有若无的那么一点点暧昧彻,一刀斩了个干净。他以为从今往后,自己不会有机会再跟他产生一丝一毫的关联。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病发几个月之后,因为自己是教育局局长的儿子,害姜浔丢掉了得来不易的保研名额。   当初田云逐决心考研,完全是为了能跟姜浔考到同一个导师名下,多几年在校园里相处的机会,多一层师兄弟的关系。   不明就里的校长,为了在局长为儿子病情忧心的当口有所表示,千方百计设法成全田公子的心愿。借着为了让有潜质的学生提前进入科研的,学校大学生创新训练计划的由头,特别为田云逐量身定制了一个所谓的提前保研制度。   提前保研生的选取主要看学生的本科成绩和科研能力,不用参加考试。招收提前保研生,导师会占用自己保研生的招收名额,但不会影响导师公开招考研究生的名额。   就这样,今年的保研名额上,姜浔的名字被人轻易划去。姜浔这个曾经在校园叱咤多年的天之骄子,逐渐在众人的唏嘘声中演变成了抑郁不得志的苦情人设。渐渐退出大众地视野,终于再也难觅踪迹。   作者有话说:   回忆终于到此结束了,请掌声鼓励!? 第46章 质问   “田云逐!”   又是田云逐满手满脸是血,软倒在自己怀里的样子。这段画面,已经在他的梦里重复回放了太多遍。以至于时隔很久,姜浔仍然记得清当时发生的每一个细节。直到倒下的前一秒,田云逐还在努力看清什么。他的眼里全是姜浔的影子,只是眼底映出的深刻恐慌,不知是属于他自己的多一些,还是属于姜浔的更多一些。   过了这么久,姜浔还是很难从这个逼真又不安的梦境里挣脱出来。   正睡在客厅沙发上的姜浔紧紧皱着眉头,虽然已经醒了,眼睛却迟迟没有睁开。在不够明朗的晨光之中,疲倦是难缠的影子,将他的脸蒙在一层晦暗之中。片刻之后,姜浔还是挪开挡住视线的手臂,撑起垂在地板上的那条腿,僵硬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恍惚觉得自己刚刚喊了一句什么。当他习惯性地,难掩焦躁地抬头看向田云逐所在的方向时,便更加肯定了这个猜测。   田云逐在昏睡了三天,高烧了三天之后,第一次以非常清醒的状态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头发睡得有点乱,跟梦里别无二致,几乎没有被时间消磨掉少年气的一张脸,看起来仍然困得厉害。可是,他的目光格外专注,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浔。   他裹着棉被,半倚在床头,本来就不剩几两肉的脸颊微微凹陷。可能是因为发烧的关系,一双眼睛在昏暗中异常明亮,给人一种精力十足的假象。   他们两个人遥遥相望,谁都没有动,也没说话。只有在光线无声地移动到田云逐苍白的脸上时,姜浔才猛然惊觉:那双好看的杏眼,在水润的表象之下,满满当当漾荡着的,竟然是无法言说的愕然与无措!   *   刚刚正是姜浔这一声梦呓,像冬尽时分的惊雷,激得田云逐从深长的回忆里苏醒过来。   他无从知晓,那是几乎在姜浔脑海里同步上演的梦境。他只是清清楚楚地醒来了,真真切切地听到,姜浔沉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回忆里的一幕与刚刚发生的现实交错重叠。   田云逐意识到,那是他曾经弄丢的,有心找回来,又下意识害怕找回来的一段记忆。   突然病发后的长时间昏迷,对身体和精神双重摧残的痛苦治疗,都在没有下限地摧毁田云逐的意志力。他浑浑噩噩地在躺在病床上呼吸着,不分昼夜地睡着又醒来。所以始终回想不起来,分别的那一天,他是怎样满怀期待,又是怎样饱尝落寞,最终惨烈收场的。   两年后的梦,却当着姜浔的面,给了他所有的答案。   在京郊快捷酒店的客房里,自己流着鼻血猝然晕倒的前一秒,姜浔正是这样喊了自己的名字。   田云逐心有余悸地伸手在鼻头下面摸了摸,没有血!这里也不是什么整洁陌生的酒店客房。   瞬间的恍惚和错乱之后,一种强烈到令人恐惧的直觉从头到脚慑住了田云逐。就算被病痛纠缠到丧失了多半的敏锐,田云逐还是察觉到了什么。而这个发现,又将他卷进了更大更深的混乱当中。   两年前,姜浔就清楚地知道他的名字!   两年前,田云逐一直以为,自己在姜浔身上投入的执念,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响。他一再降低自己的期望值,只求能在他面前混一个眼熟而已。谁知,就连这一点小小的期望都难以企及。他们鲜少碰面,缺乏交流,擦肩时偶然交汇的目光也永远是心虚的,仓促的。   结果他还是想错了。   原来,姜浔并不是对他这个人无知无觉,而是清楚地知道他的名字。早在被他抢走属于自己的保研名额之前,早在他突然病发之前,姜浔就清楚地知道他的名字。   仅仅在两年之后,就可以把一个曾经知晓,相识的人,彻底从记忆里根除,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吗?   田云逐不信。   可如果不是忘了,为什么在寒风朔雪重逢的那一刻,姜浔分明又野又烫的眼神,在看过来时却只剩下无尽的陌生冷漠?   混乱,震惊,难堪和不解,让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守了太久的秘密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索性借着这个冲击带来的震荡和麻木,把一切挑明了,问个清楚!   田云逐暗暗下定决心,在被子底下抱紧了自己,   “浔哥……”   尽管一开口才察觉到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让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儿气势大大削减,但是田云逐没有退缩。   他用力咳了几声,急切地把话题继续下去,   “你一直记得我对不对?”   “你说什么?”   虽然有话想问,有更紧急的事要做,但碍于田云逐非同寻常的神色,姜浔还是忍住了累积多时的关心,不动声色地将率先开口的机会让给了他。   然而田云逐在怔愣了半晌之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你早就认出我来了,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来漠河做什么……   浔哥,其实你早就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对我……为什么一直瞒我瞒到现在?”   姜浔面色沉郁,突然绷紧了背部的肌肉,漂亮紧实的线条,让他看起来看起来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强势又凶狠。   “我应该记得什么?知道什么?   抵死守着秘密的是你,现在又要质问别人隐瞒?   田云逐,你究竟有什么底气这样问我?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两个人在漠河迟到太久的晨光中对质。一个在里,一个在外,隔着不近不远的一扇房门,像是隔着山隔着海,隔着永远无法跨越的千沟万壑。   是啊,自己究竟在纠结什么?   不管姜浔究竟认不认识,记不记得自己。不管他在骤然面对自己时,曾经怀着怎样叵测的心思,有过怎样意味不明的情绪。就在自己深夜走出漠河火车站的那个瞬间,姜浔已经用自己的行动和态度做出了抉择。   田云逐知道,自从刚刚问出口的那一刻,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他们之间没有办法再继续维持互相陌生的假象。   但有一点,或许自始至终丝毫未变。从过去到现在,一切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喜欢的话别忘了收藏和海星哦!需要你们的支持!鞠躬~ 第47章 惊吻   “浔哥,我……”   田云逐很快在姜浔危险的逼视中败下阵来。他避无可避,只能把自己缩起来,将额头抵在支起的两个膝盖之间。   两人之间,毕竟隔着一段距离,田云逐感受不到姜浔身上那种令人心安的清凛气息。四周只有闷了三天三夜的空气,混浊,黏腻,像置身不断在闷热中发酵的泥沼深渊。   田云逐觉得是自己一时冲动,才会陷入这样的深渊。   而姜浔更像是这凶险诡谲的深渊本身。   他的目光,他的沉声质问,都是从阴翳中滋生的藤蔓。等着田云逐自投罗网一般,一步步深入。然后死死攀附着他的身体向上,先是四肢和手脚,最后缚住他脆弱的咽喉……   可是,就算他还有第二次机会,田云逐知道,自己还是会被那幽深中所散发的,危险又迷人的气息所蛊惑,再次陷入同样的境地。   因为猜不透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窒息,还是坠落,田云逐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就算田云逐已经闭上了眼睛,极力避开那道意味不明的视线,就算他单薄的肩膀筛糠一样在抖,就算自己在姜浔面前已经狼狈成这幅模样了,危险性十足的压迫感还是不肯就此放过他。它们涌动着朝他席卷而来,迫不及待要吞噬掉他。   *   “田云逐。”   田云逐有些迷乱地抬起头来,看到姜浔凌厉的眉眼真的近在眼前。   姜浔的一只手撑在床头的墙壁上,撑开这一臂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把田云逐蜷缩的身体,整个儿笼罩在自己制造的阴影之下。   “田云逐,”   田云逐听到姜浔又喊了自己一次,语速很慢,像在极力压抑着吐息。那声音重重落下来,把浑身软绵绵的田云逐定在原地,连再次埋头躲起来的想法都生不出来了。   “明明是你先开始的。”   田云逐怔怔地仰着头,并不想真的弄懂姜浔的意思。他看到姜浔的喉结上下滚动,像一道濒临破防的关卡,眼看着就要挡不住那些呼之欲出的情绪了。   姜浔果然像他预感的那样再次开口,语速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冷,一字一字,砸得田云逐呼吸都颤颤发抖。   “你说的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是你先一步闯进我车里,是你抢先开的口。还记得你喊我什么吗?师傅,你白着一张脸,喊我司机师傅。你不仅这么喊了,还摆出了一副战战兢兢,生怕被人识破的鬼样子……   后来,是你说请我做向导,然后自作主张甩给我一纸合同,摆明了要跟我划清界限,公事公办。   然后你一次一次出现,闯进我家,闯进我死水一样的日子里。   你肆无忌惮地闯进来,然后口口声声地强调,自己只在漠河待一个星期的时间。七天,128个小时,这是你单方面指定好的时间。你守着这些时间,告诉我,一个星期一过就会远远地离开,然后永远在我的眼前消失!   现在,你还问我为什么?   你说得那么坚决!你把一切都计划好了,有在意过我的想法,问过我的意思吗?”   “别说了,浔哥,求你别说了!”   田云逐的眼圈儿肉眼可见地红了,可是难以遏制的火气,把姜浔的眼睛激得更红,   “你不是问我吗?现在我回答你了,你又在害怕什么?   怕被人看穿你那了不起的秘密?   既然怕得要死,当初为什么还要一头闯进来,凑过来?为什么把别人的生活搅得一团乱,然后又想一走了之?   我见不得你那副受伤的样子,见不得你难受,你想要的,一个不落全都咬牙配合了,到现在为什么还这么委屈?”   一颗眼泪猝然从田云逐的眼角滚出来,砸在姜浔的眼底,烫得他浑身一震。激动的声音忽然哽住,姜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终于蹙眉不忍再看。   田云逐那么难过,嘴巴干涩地张着,眼睛却被泪水浸润得那样好看。可惜这份楚楚可怜没来得及被任何人窥见,就被田云逐飞快地用手捂住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我烧糊涂了。浔哥,你就当我刚才说的都是胡话,你就当我……”   田云逐越来越哽咽。   很快,那双手就被姜浔坚决地拉开。田云逐觉得自己是一只缩头缩尾的乌龟,被掀开了躲藏的壳,柔软脆弱的肚皮和脊背都被迫暴露在冷冽的空气里。   好像知道他要逃跑似的,姜浔一手扣住他的下颌,弯腰凑近他的脸,迫使他抬眼看向自己。   “田云逐,你回答我。”   在姜浔的掌控下,两张脸孔不断迫近,灼热的呼吸纠缠到一起。姜浔的紧皱的眉头没有任何松动,眼睛幽深得可怕。紧绷的脸部线条,和钳住他的爆出青筋的大手,都像是用铁打的,钢铸的,不管田云逐怎样挣扎,都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田云逐被他逼得没有办法。   他抬起湿漉漉地眼睛,仰起被姜浔捏得泛红的下巴,在有限的能动范围里面,以一个无比虔诚又急迫的姿态,在姜浔倔强的薄唇上,轻轻印上一吻。   姜浔的唇出于意料的柔软,让田云逐颤抖的声音陷进了致命的柔情里。   “就是因为这个!”   “浔哥,这下你知道了吗?满意了吗?”   他眼睛里的泪光闪动,却没再有眼泪再落下来。   田云逐梦想过很多次,渴望过很多次同姜浔的吻。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一种难堪的方式实现了。   然而,在这个近乎大胆,疯狂的举动之后,无助,张皇到了极点的田云逐,终于在焚心蚀骨的情绪纠葛中平静下来。   折腾了这么久,坚持了这么久,姜浔的一句话,就把他的一切都结束掉了。   已经无路可退了。   于是田云逐仍然近乎僵硬又固执地仰着头。心口和脸颊都火辣辣的疼,就像有一把火在身上烧着。田云逐甚至怀疑,自己早已经随着这把火,化成了灰烬,化成了姜浔眼眸里带着惊痛和震动的一抹烟灰的底色。   作者有话说:   给云逐宝宝鼓鼓劲儿吧~ 第48章 失衡   姜浔的眼睛,是暴风雪来临前,雾气弥漫,浪潮无声暗涌的江河。晦暗的色调和氤氲的薄雾,总是轻而易举地迷惑住,震慑住田云逐,让他不能思考,更找不到出路。   田云逐曾翻来覆去查询过,姜浔名字里那个浔字的含义,字面的解释是水体边缘的陆地。   姜浔就是田云逐渴望抵达的岸。   现在田云逐仰头看着姜浔,他不远万里追寻而来的彼岸就近在眼前。然而,两人之间却横亘了这样一条深不可测的江河。   自从重逢以来,田云逐一直在静默的浪潮边傻傻地奔走。试图跨越水深处,抵达他梦寐以求的那一方陆地。他的脚步虚浮,被浪潮席卷,被水汽包裹,弄得一身冰凉,沉重。却始终不得要领,始终上不了岸。   田云逐战战兢兢地徘徊了很久。他的眼泪在冷风中干了,身上也不剩多少力气了,终于在这一天,在身上的热潮褪去,晨光爬上苍白脸颊的这个清晨,在濒临窒息的前一秒,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一根浮木,鲁莽地朝对岸跨出一步。   只是他没想到,这根浮木的另一端,还维系着另外一个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姜浔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分别站到了浮木的两端。用隐忍,克制,小心翼翼,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因为,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带来意料之外的颤动。他以为只要什么都不问,他也什么都不说,他们之间,就能用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将这种怪异的平衡保持下去。   是田云逐失手打破了它,用那个冲动又热忱的吻。   交错喘息中的静默和耳膜上震荡的心跳,是大厦将倾,是两个人双双陷入剧烈动摇,混乱的危险征兆。   *   姜浔含着木烟之色的眼眸还映着田云逐湿润淡红的唇瓣。忽然急剧失衡的身体,和突如其来的眩晕,让那双已经丧失了灰色纯度的眼睛,更加罕见地染上了痛苦的神色。   田云逐的视野范围内,姜浔的瞳孔在震颤,身体也开始摇晃。让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坍塌,他的信念,他的勇气……   “浔哥,我……”   他终于想起来,必须为刚才的所作所为做个解释。可是姜浔面色不善地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再说。   姜浔松开钳制着田云逐的手臂,撑了一下床头,却还是没能稳住自己。   田云逐终于看出不对劲儿来,在姜浔捂着额头,趔趄朝床边靠近的时候,慌忙伸手扶住了他,扶着他坐在自己身边。   “浔哥!你怎么了?”   “田云逐,别喊那么大声,小心奶奶听到。”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是不是也发烧了?”   “不是发烧。田云逐,你刚才……”   眼前闪烁的光斑带来猛烈的眩晕,姜浔咬紧嘴唇,没再说下去。   刚才?田云逐又想起了刚才湿湿热热的那个吻,脸腾得一下子红了,   “刚才,对不起……浔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就当我突然发疯……”   姜浔听他这么说,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脸色难看得吓人。   “别说了,我头晕。”   田云逐心疼得不行,不敢随便碰他,更不敢出声。他如坐针毡地抓着姜浔的胳膊,自顾自用力支撑着他,一直等到姜浔捱过了最难受的那一阵儿。   姜浔眉头稍稍松动,才抬眸看了看他,   “能不能扶我在床上躺会儿?”   “哦,好,”   田云逐连忙让出位置,扶着姜浔躺下。姜浔靠着床头闭了会儿眼睛,冷汗越冒越多,耳朵上方硬硬的发茬都变得水淋淋的。   “浔哥,你以前有这样过吗?家里有药吗?我去给你拿点儿药吧,吃了好得快一点。”   “不用,过去这阵儿就好。你躺下。”   “什么?”   田云逐眼睛还红着,脸也红着,却忘了难堪,盯着姜浔强忍着不舒服的脸,不肯动一下。   “陪我睡会儿。”   姜浔无奈又不充了一句。语气和嗓音都显得有些绵软无力,说不清是在解释,还是在耐心哄他,   “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吃过药,这种情况,睡一觉就好。你只管躺着,陪我待会儿。”   田云逐还在犹豫,   “怎么,亲都敢亲,陪我躺会儿就不敢了?”   田云逐浑身一震,无助地睁大了眼睛。他一直在等,等姜浔给出态度,等着姜浔对他刚才的那个亲吻做出审判。可是这些他都没能等来,只等来了这样一句不轻不重的揶揄。   田云逐垂下眼睛,睫毛颤了颤,还是听话地在姜浔身边躺下了。   但他只安静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   “浔哥,如果我真的让你困扰了,你就把刚才的事儿忘了吧。   你说的那些话,我也会忘了。”   田云逐用余光偷瞄着姜浔的脸,看他英挺的五官陷在疲倦的阴影里。看他仿佛睡着一样,表情毫无波动,才敢把没说完的话继续下去,   “反正距离我们约好的一个星期,就只剩下一天时间了。   我们,好聚好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些天,谢谢你一直配合我演戏。”   “田云逐,你刚才不是挺勇敢吗,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就怂了?又要缩回你那身硬得跟石头似的壳子里去?   你以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做过,就什么都不用负责任了吗?”   姜浔忽然睁开眼睛,低头直逼田云逐的侧脸。眩晕平息下去,他的目光清明又冷酷。   瞬间逼近的灼热气息,扫过田云逐的耳朵尖,烫红了途径的那一小片薄薄的肌肤。   田云逐有一瞬间甚至疑心,姜浔会一直这样霸道地抵上他的唇,也给他一个可望已久的吻。   可姜浔最后只是俯在他唇边,给了他一个建议,一个他无法回绝的建议。   “跟我走吧。”   “什么?”   “别再去管什么合同不合同,别再去管究竟还剩下一天还是两天,跟我走。   就我们两个人,我做你的私人向导,带你走遍整个漠河。去爬山,滑雪,去看极光和白桦林。走到你觉得够了,累了,腻了为止。   到时候,如果还想让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我就放你走。   怎么样,田云逐?你有没有胆子,跟我一起走?” 第49章 悔意   姜浔靠得太近了。   距离田云逐那颗塞了太多心事进去的脑袋,离那双满满都是姜浔的眼睛太近了。   他给出的距离,说出的建议,全部超出田云逐脆弱心脏所能承受的负荷。   于是田云逐整个人都是懵的。全身上下的每一颗细胞,都因为大喜过望,在拼命叫嚣。可是这些,只够形容出他此时此刻的七分感受。还剩下三成的难以置信,让他的脑袋很空,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如果不抓住点什么,就真的轻得要从姜浔的面前飞走了。   太过渴望的东西,终究会化作骨血里的本能。   连表情都凝固掉的田云逐,就凭这这种本能,抓住了姜浔撑在他身侧的一只手。本能地,以超常的敏锐,捕捉到了姜浔这一瞬间的心软和动摇。   “浔哥,我跟你走。”   他的声音出奇地平稳,已经丝毫没有了之前泪崩时的颤抖和哽咽。   姜浔刚才表现得那样强势,每一次停顿,呼吸,每一瞬的目光都难以撼动,强势到连田云逐瑟缩的一颗心都被灌满了勇气,觉得那些拼命隐瞒的病症,难以启齿的苦衷,在他们之间,全部都渺小得不值得一提。   可是,那种强势却像行踪莫测的风,在某个瞬间悄然改变了动向。   “先别急着回答。”   姜浔好像先一步后悔了。   他不顾田云逐无声的挽留,从他苍白的指尖下把手掌抽离开来。在他无措的眼神中,脑海里回想起来的,全部都是田云逐陷入长久昏睡时,自己辗转请来的那位医生朋友的告诫:   “对于重度再生障碍性贫血的患者来说,每一次感染都性命攸关。如果准备接受手术,术前身体的各项指标和状态非常重要。他耽误不起时间,我建议尽快带他回医院进行系统的治疗……”   原本是出于善意的忠告,却冷冰冰的,让姜浔烟灰色的眼眸迅速包裹上寒意。   他有些失神地喊了田云逐一句,   “田云逐,”   “再好好想想。”   喃喃的口吻,不知道究竟是说给田云逐,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因为姜浔根本没给田云逐预留回答的时间,没再看他的眼睛,径直从床上起身,朝门外走去。   随着姜浔身体的远离,他温热的吐息快要感受不到了。田云逐清楚自己抓不住他的视线,也抓不住他残留的温热,但不能不做些什么。因为姜浔会用几秒之后的转身,用他坚实又挺阔的脊背,再次竖起起冰冷的防线,用严酷和冷漠将内里封锁起来,让田云逐再也难以触及那颗真心。   “我没什么好想的,浔哥!”   田云逐一急之下,确实想都没想就掀开被子下了床。可是对于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而言,留给身体恢复的时间还远远不够。他连鞋都顾不得穿,刚朝着姜浔追出两步,就腿软脚软,踉跄着歪倒下来。   闻声返回来的姜浔,迅速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胸膛给他支撑。   等田云逐靠着他的肩膀把身体稳住了,等姜浔在情急之下,大力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松弛了一些,两个人才同时意识到,他们之间这个动作,足以以假乱真,像极了真正的情侣之间,难舍难分纠缠拉扯的一次拥抱。   或许是这个看似拥抱的拥抱,让田云逐彻底对姜浔敞开了自己。他仰起头,直直地看向姜浔,睫毛漆黑,漂亮的眼睛湿湿亮亮。   “浔哥,这一次是你先开口的。”   他轻轻地开口,语气很软,不只是因为病中虚弱,更是他甘愿抹平身上所有棱角的一种恳求。   姜浔侧过脸躲了一下,动作很轻,看似受不住田云逐这样的目光,脸上的表情实际却没什么松动。   他半扶半抱地把田云逐重新送回床上,才再一次对他开口说道:   “跟我走可以,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先把病养好。”   田云逐闻言一愣,目光躲闪,又很快挤出一个微笑,回答说好。   那神情看得姜浔心头一空,很想开口解释,他指的不仅仅是他这一次发烧,而是再生障碍性贫血,是他至今仍然不肯对他吐露一个字的那个病。   可是怎么开口都觉得不对,姜浔最后还是沉默着从床边走开。   *   姜浔走进洗手间,把脸长久地浸在刺骨的自来水里。感受冰凉的液体从指尖,手掌,和脸颊间的任何缝隙中奔流逃窜。脸上的灼热很快得到镇静,内里的烦闷却像叫嚣着要突破这层薄弱的皮肤。   这感觉,上一次这样清晰地扰乱他的神经,还是在两年之前。在坏消息一个一个接踵而至,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持续混乱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老家叔叔沉迷赌博,把姜家老房子赌了进去。奶奶气到阿兹海默症发作,走失摔伤,入院手术,亟待姜浔回家照顾。   他硬是咬牙坚持,在医院守着突然病发的田云逐,一直等到他转危为安,住进普通病房。又在踏上开往漠河的火车的第二天,收到他转院、休学的消息,从此彻底断了联系。   不久后,奶奶的治疗费用告急,他在漫天风雪里收到了失去保研资格的通知。   再后来,他毅然决然放弃考研,放弃纷至沓来的工作机会,断了自己的一切念想。他开始不断带人深入雪原和深林,开始在深夜驻唱,利用白天跑出租车的间隙,照顾病情反反复复的奶奶。打算靠着这样平庸的忙碌,把自己的一生捆绑在极北的漠河小城。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让自己变得和漠河一样冷,也让自己习惯了在漫无边际的夜晚保持沉默。   可是偏偏,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他觉得一切尘埃落定,一辈子一眼望得到尽头的时候,田云逐又跑出来招惹他。   他明明还病着,并且瞒着身边所有人。   田云逐还是像两年前一样,控制不好自己的目光。又比两年以前狡猾,说出口的话一多半儿都心口不一。   可是,不管他变了什么,没变什么。他都应该乖乖待在医院,待在医疗等各种条件都极为优渥的首都北京。   如果不喜欢北京,也可以去别的城市,别的国家。但是至少要待在属于他的圈子里,被人看着,护着。就算面临着风险巨大的手术,也可以请最好的医生,住最好的医院医院,求几分稳妥和心安。   姜浔唯独不能忍受他留在这里。害怕他窝在这个阳光稀缺,在地图上都难觅踪迹的偏远小城,喝风饮雪。害怕他连病了,都得不到最好的救治。   他给了他一次又一次机会,给了他佯装陌生的冷漠,就是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姜浔在田云逐眼里的伤心和落寞中坚持着。一边跟他一起倒数着日子,一边心软动摇,一边靠近,一边挣扎。因为他以为等他任性够了,又伤透了心,就能清醒过来。   到那时,漠河的雪下得再大,他也能看着他全须全尾离开的背影斩断牵挂。   作者有话说:   下章,最多下下章会甜~ 第50章 定心   随着姜浔的离开,冷冽的气息在纠缠不清的空气里迅速抽离。   田云逐的故作镇静,强颜欢笑,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姜浔一走出去,他就飞快地转过身,背对了房门,把大半张脸深陷在蓬松的枕头里。软软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脸上在这一瞬间几乎崩坏的温柔和坚定。   姜浔抱他上来的动作很轻柔,为他盖上的被子也很暖,可是田云逐仍旧被难以名状的难过包裹着。以至于在姜浔已经离开,走远之后,在田云逐闭紧的双眼中,难以消弭的残影依然清晰到可怕。   他仍能看到姜浔那双情绪翻涌的眼睛,听到他沉声脱口而出的那些质问。它们在他心脏上留下了很多道口子。那些伤口,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一边疼痛,一边弥合。   姜浔为他做了这么多,为他考虑了那么多,他自己却没办法做到坦诚。   他生病了,生了一种顽固又凶险的病。   至少这句话,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纠缠多年的病气,是爬进身体里的蛊虫,啃食田云逐的精气和气血,让他在乖巧漂亮的皮囊之下,散发出行将就木的萎靡。他能嗅到从自己身体里散发出的那种危险的味道,提醒他每捱过一天,就离着枯竭更近了一步。   他怕一开口,不幸就会从他这层败坏的壳子里渗透出来,扩散进姜浔平静的生活里。   纷乱的想法,情绪,耗费了太多的心力,朝着相反的两个极端撕扯着田云逐,让他身体沉重,精神又极度亢奋。   田云逐靠着努力捕捉周围的响动,保持清醒。在姜浔回来之前,他不允许自己再一次陷入混沌。   他觉得自己坚持了很久,渐渐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耗尽了,才重新等到了姜浔。   姜浔带着一身冰凉的潮气走回来。   修长的双腿,径直朝田云逐走过来时,铿锵有力。四周的混浊与沉闷被强势冲散开来。姜浔俯身将田云逐背对着自己的瘦削身体扳正,将充盈,丰沛的氧气猛地灌进他的鼻腔和肺腑。   田云逐惊厥地睁开眼睛,盯着姜浔近在咫尺的冷峻眉眼,忍不住干咳了几声。他悄悄用手摸上心脏的位置,那里怦然巨响,闷闷作痛,但精神立刻振奋了许多。   比起他初到漠河的时候,姜浔的头发长长了一些。被凉水浸湿的那些发茬,微微向下垂着,给他线条冷硬的面庞添了一些细微的弧度。未干的水渍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虽然他的力道和动作依旧霸道强势,田云逐还是直觉碰触到了姜浔这一刻的柔软和平和。   所以,就算猜不透姜浔去而又返,放下所有防备靠他这么近的意图,田云逐还是乖乖地在他身下躺着没动。   *   “我不会再让自己后悔了。”   姜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他伸手撩开田云逐的刘海,将手掌覆盖在他的额头上的动作一样,非常突然。   出其不意的身体接触让田云逐忘记了呼吸的频率,忘了探究刚刚那句话背后的深意,像一条突然被打捞上岸,紧张到僵死的鱼。用力张着嘴巴,却吐不出半点儿生息。   “怕什么,看看你还烧不烧。”   姜浔闭了闭眼,让习惯性拧得过紧的眉头舒展一些。   这是渴盼已久的亲昵,田云逐却紧张、悸动得快要死掉了。又觉得自己恍惚化成了一棵被风干已久的种子,突然从僵硬的后背滋生出根须,穿透柔软的,坚硬的,重重阻碍,深植进土壤里。只需春风一吹,就会在姜浔面前开出花来。   姜浔的手心很凉,却迅速在田云逐细腻的肌肤上点燃了一捧火。火焰滋滋作响,让他们紧紧相贴的那一小块儿皮肉彻底失去了原本的温度。   “我去拿温度计。”   姜浔像刚才突然伸手那样,又突然把手松开。田云逐终于胆大了一点,目光追着他的侧脸。在他转身之前,只看到了一条抿紧的唇线。   好在寻找温度计并没有花费姜浔太长的时间。姜浔拿了一个老式的水银温度计回来,他把金属那一端放在掌心里捂了一会儿,确认好起始温度,才把它交给田云逐。   田云逐本来想说自己没事了,他能感觉得出来。可是看姜浔神色严肃,对田云逐发烧这件事丝毫不肯松懈的态度,让他把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一手拉着自己睡衣的领子,一边把温度计费劲儿地往腋下塞进去。   姜浔的脸色又不好看了,对他表现出的温柔,短暂得如同昙花一现,让田云逐怀疑自己是不是不管做什么都会惹他生气。   “温度计给我,我来。”   “把扣子解开。”   田云逐在他的指示下,把领口的扣子松开了几颗。姜浔把他一边的衣服向下拉,露出里面薄薄一层肌肤,包裹着根根分明的锁骨,形成异常分明的凸起和凹陷。因为缺少脂肪,田云逐裸露的小片胸膛,并不十分细腻白皙。姜浔沉默停留的目光,洒下的寒意,让那片皮肤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小疙瘩。   在等待的十分钟里,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后来,是姜浔确认了时间,站在让人毫发毕现的阳光里,神情专注,反复确认了水银线末端对应的温度。   “37度4,还有点低烧。”   田云逐没说话,心里非常沮丧。   自从姜浔说出那个令人心动的提议,他一秒钟也等不下去了。姜浔表现得并不坚定,时间拖得越久,就越有可能会徒生变故。田云逐的不安在逐渐累积,却还要被纠缠不退的低烧困在原地。   姜浔收好温度计,回头看到田云逐还乱七八糟地坐在那里,他衣衫散乱,头发也乱,连眼神都是乱糟糟的。落在姜浔的目光里,却不经意让他的整颗心都软得不像话。   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姜浔已经不由自主地将田云逐拢在了自己投下的阴影里。他一颗一颗,耐心帮田云逐把散开的扣子逐一扣好。再用手指,小心把他额头上被自己弄得乱掉的头发摆弄整齐。   “再给你一天时间,卧床休息,赶紧好起来,才能跟我出去。”   田云逐吃到了一颗定心丸,散漫的眼睛很快变得比晨光更耀眼起来,   “那说定了!我保证能好!”   姜浔勾了勾嘴角,从床边站起来,   “一会儿跟奶奶好好吃早饭,吃完再睡。我先出去一下。”   “浔哥?”   听说他要走,田云逐很着急地又喊了他一声。   已经走到卧室门边的姜浔,闻声停顿了片刻。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在家好好休息,等着。”   田云逐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丝犹豫,再仔细去看他,姜浔却已经迈着坚定的步子,步履不停地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总想早点发,总是改来改去弄到这么晚……   球球收藏,海星和评论哦,我就这点追求,哈哈,谢谢大伙儿! 第51章 回吻   在姜浔温柔的动作中,逐渐舒展下来的身体,让田云逐觉得自己像一只舒服到忘记缩回壳子里的寄居蟹。   直到姜浔出门之后,涌荡在周身的温柔浪潮逐渐褪去,田云逐才恍然发觉,自己还滞留在泥泞的滩涂上,失去了庇护,在通透的日光下暴露无遗。   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田云逐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不想让姜奶奶一个年近古稀,还生着病的老人家,照顾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晚辈。   姜浔刚才帮他整理好的睡衣,他没舍得换。   就那么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垂着头,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为了忍过刚起来那一阵猛烈的头晕,田云逐紧闭着眼睛,把手指都攥到发白了,嘴角还是不能放弃勾出一个微笑。两种极端的表情,将他好看的脸孔割裂开来,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难受,还是在强忍着开心。   暂时什么都看不清,田云逐就小心地用手去摩挲姜浔帮他系好的那几颗纽扣,总觉得上面还是烫的。单凭着姜浔残留下来的那点儿温度,都足够将碰触到的地方彻底熔化掉。   有了前车之鉴,田云逐扶着桌边稳住自己,慢慢朝房间门口挪过去。   虽然已经很努力了,最后还是花费了比想象中更长的时间。以至于,当他才刚刚碰到冰凉的金属把手的时候,忽然又听到了大门外姜浔去而复返的声音。   田云逐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在想明白为什么要躲开之前,身体已经本能地瑟缩着往门后退了几步。   姜浔的声音,隔着紧闭的房门和看不见的距离,将他安抚下来。   他听见姜浔和奶奶正在客厅中说话,他们的声音时高时低,很难分辨。可是,但凡从姜浔口中,说出田云逐这三个字时,他又每一句都听得真真切切。   “浔子,怎么又回来了?”   “我买了早点回来。一会儿田云逐要是没出来,您就喊他出来,趁热一起吃点儿。”   “你呢?你不吃了?”   “我留了一份,路上吃。奶奶,田云逐……”   “奶奶知道,照顾人奶奶最在行了,你放心去忙你的!”   “行,我尽快回来。”   ……   说话声没再响起,田云逐把注意力转向卧室落地窗外那一轮太阳,它正冉冉升起,射进来的光芒依旧带着漠河独有的淡漠。坠入长久冬夜前的黄昏,也有着极其类似的光景,可是田云逐虚弱地站在这里,却清醒无比地意识到,迎接他的不会再是令人窒息,难以入眠的黑暗,而是新的一天,新的开始。   *   和奶奶一起吃过饭以后,田云逐还是被恪尽职守的奶奶强行赶回了卧室里。   这一次,姜浔不在身边,他却很快,很安心地睡着了。   因为他要听姜浔的话,让自己尽快恢复体力。因为睡眠是缓解焦虑和自我疗愈的最好方式。   他想象着自己在醒来的时候,久违地感到精力充沛精神满满。然后,最好第一眼就能见到,姜浔已经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那将是一个好兆头,是一个充满仪式感的开始。只有这样才配得上接下来,姜浔允诺给他的,朝夕相处相处的心动时光。   再次醒来,田云逐是被洗手间方向传来的响动惊醒的。四周是熟悉的黑暗,非常安静,所以姜浔拖拉的步子,潦草的冲水声,都格外清晰,又透着不寻常。   田云逐按捺不住,掀开被子,睡眼惺忪地就要下床过去看看。门外的水声却忽然停了,转换成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声音频率不稳,却来得又急又快,明显不是朝着姜浔一直睡着的客厅沙发的方向,而是朝着那间被田云逐侵占的卧室,径直而来!   田云逐耳膜鼓噪的心跳,瞬间把所有的声响都掩盖了。他飞快地躺回被子里,背对着房门,假装睡着。   姜浔熟门熟路地开门走进来,用力擦着滴水的发茬,再把湿掉的毛巾随手搭在床边的椅子上。   田云逐惊得大气都不敢出,随后感到后背一阵发凉,身后的被子被姜浔拉开了。空落落的后背很快有了新的依靠和支撑,那是姜浔赤裸的胸膛。   那样坚实滚烫,确是潮湿的,裹着一层蒸腾的水汽。像一块经过长久淬炼,嘶嘶冒着白汽的钢铁,直逼田云逐薄薄睡衣之下的瘦弱身躯。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进,田云逐动都忘了动,却又能清晰无比地感知到肌肤之下血液沸腾和颤栗。   直到浓烈的酒气,挤走他们之间暧昧的空气,然后长驱直入,涌进田云逐的鼻腔,田云逐才惊慌失措地想要逃开。   姜浔喝醉了?   所以他驾轻就熟地闯进来,无所顾忌地靠近,都只是因为他喝醉了?   这个发现,让田云逐为自己的想入非非羞耻得要命。他在黑暗里红着脸,轻手轻脚把自己从姜浔身边挪开。   可是刚动了两下,姜浔就突然伸出手,把他重新捞回了自己身边。   “你又想跑,田云逐?”   姜浔说话时带着鼻音,又拖着尾音,丢了以往的通达老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姜浔喊他名字时的语气 ,让田云逐忽然疑心他不是真的喝醉了。   “浔哥?”   田云逐转头去看姜浔的眼睛。   他澄澈的灰色眼眸幽深明亮,里面确确实实浮动着一层醉意。让人想起清冷月光中,裹着一身雪衣的高大冷杉。   “你喝醉了?”   姜浔沉默了一会儿,手臂却将田云逐揽得更紧了。田云逐不得不忍受了一会儿扑面而来的滚烫呼吸,感觉自己也即将醉倒在这深沉的夜晚里。   “可能是醉了吧,不然你怎么可能在这儿?”   承认自己醉了的姜浔,耐心也超乎寻常地好了起来。他把怀里的人搂紧了一些,破天荒地开口,对懵懵懂懂的田云逐解释道:   “田云逐,你胆子那么小,看到我恨不得掉头跑掉,怎么可能自己跑我怀里来?”   田云逐屏住了呼吸,因为这句让人脸红心跳的话。也因为姜浔再次抬眼看向他的目光,直白锐利,像是要把他抽筋剥皮,一直看到骨子里。   “三年了,整整1095天。你在我眼里消失了1095天。   就算看着同一轮太阳东升西落,我们也隔着2187.1公里。   只要知道你还好,我都打算忘了你了。   结果你生生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一个人跑来漠河?   是谁给你的胆子,嗯?”   田云逐听他这么说,又心酸又难过。倒是胆子好像真的变大了,他止住慌乱,难得开口说了一句彻头彻尾的心里话。   不管姜浔还残留着几分清醒,不管他以后会不会记得,田云逐喃喃自语似的说:   “当时也顾不上害怕,因为满脑子都是你,想不到别的。   浔哥,其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我见到你,有时候胆小得不行,有时候又头脑发热,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喜欢一个人,可能真的会变得很奇怪吧。”   “敢不敢再不管不顾一点儿?”   “什么?”   姜浔倾身上前,一下吻住了他仰起的唇。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文!也谢谢小可爱们的陪伴和支持,你们的评论我都反复看,藏心里,笔芯~ 第52章 补偿   这个吻很轻柔,浅尝辄止,却相当持久。   姜浔相当克制地碰触田云逐的唇,用手指碰,也用自己的嘴唇去碰。   克制得不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人。   因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有很多做户外向导时留下的坚硬老茧,姜浔就用手指肚来回摩挲田云逐唇瓣软糯的轮廓。虔诚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可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姜浔再一次低头贴上去,用自己干涩的双唇去感受田云逐惊人的,致命的柔软。再精雕细琢,把那里迅速刻画出红艳艳的水润色泽。   无论是姜浔强势的靠近,还是小心翼翼的碰触,都让田云逐难以招架。所以就算他完全瘫软在姜浔身下,猜不透姜浔接下来要做什么,紧张得快要死掉了,还是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周围漆黑一片,田云逐却被姜浔的眼睛点亮了。   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不可思议。因为光芒太盛,田云逐甚至看不清姜浔眼睛的颜色了。那是一双在灼烧的眼眸,深邃雪亮,点燃它的有欲望,又不只是欲望。那里面分明还敛着比欲望更深沉的东西。那些东西,或者说那些情绪,又浓烈,又隐晦复杂,以至于田云逐完全没有办法一一分辨清楚。   他只知道,姜浔为他种下的火热,沿着嘴唇游走到四肢百骸,在他的心口烫出一个洞,把所有繁杂的心绪统统漏走了。   姜浔越吻,眉头皱得越深。雕刻一般的脸部线条越绷越紧,带着十足的压迫感。所以,哪怕他亲吻的动作温柔得不像话,温柔到,好像这样单纯的碰触已经让他相当满足了,可是那些因为隐忍克制,已经濒临痛苦程度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   渐渐地,浓烈的酒气终于冲破了柔软的缝隙,侵占了田云逐的口腔。   比起他幻想过无数次的甜美又炽烈的吻,他和姜浔迟到太久的这个初吻,带着烈酒的辛辣苦涩,感觉甚至算不上美妙。   可田云逐还是闭上眼睛,让自己更加投入,更加用心地去感受。他努力调动全身的每一个感受器官,记住此时此刻的味道,触感,记住代替他们吐露衷肠的心跳的频率。   两个人在黑暗中唇碰着唇,手指相扣。谁都没有说话,没有动,也没想过要分开。   不知耳鬓厮磨了多久,姜浔才收回撑到僵硬的手臂,往一旁倾了傾身体,把头埋进了田云逐温热的颈窝边上。   纯烈的酒,后劲儿很绵长,姜浔的呼吸也逐渐绵长。   田云逐安静地平复呼吸和心跳,一直等到确定姜浔真的睡着了,才轻轻动了动身体。他想稍微挪开一些距离,好让姜浔睡得更舒服一些。   姜浔顺着他的动作稍稍翻过身来,对他露出侧脸。可是就算睡着了,姜浔揽着他的那只手,力道仍然很大,让他不舍得狠心彻底挣脱开。   田云逐摸索着按亮手机屏幕,在微弱的光线中转着被温情滋润得潮湿的眼睛,去着近在咫尺的姜浔。   这样的机会,在他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实在太过罕见。至于以后,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少时间,还能有多少机会。所以他只顾得上当下,只顾得上在微弱的光线下格外仔细地看,一处一处,一寸一寸地仔细端详。   高烧以来的这几天,他好像一直在睡。表现得那么听话,按姜浔的要求乖乖躺在床上,其实多半也是因为身上很疼,难受得使不上半点力气。他能做到的,只有软倒在床上,在短暂清醒的时候痛心疾首,再花更多的时间昏昏沉沉地从白昼陷入长夜。   他浪费了太多时间了……   被病魔掌控的时间,他的时间,明明经不起蹉跎。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不顾一切拼来的短暂相处,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浪费掉了。   直到姜浔带着凛冬风雪的温度,带着灼热潮湿的目光,带着浓烈的酒气闯进来,吻住他的时候,田云逐才终于像个得到了补偿的婴孩儿,不知饕足地汲取着姜浔身上的一切。   他静静地看着姜浔,以为可以就这样看到天荒地老,以为自己很难再次入睡了。更何况刚刚被姜浔吻过,又搂在怀里……   可是渐渐的,不光田云逐脸上的表情痴痴醉醉的,他整个人也轻飘飘的,跟着一起醉了。或许是因为四周的酒气太过浓烈,又或许因为刚才那个吻,让心脏狂跳不止,把一身的力气都耗尽了。   他觉得自己逐渐迷离的眼睛,是特效的镜头,焦点始终对准姜浔,给他的五官不断变换着各种角度,各种滤镜和色调。但是,不管他怎么折腾,都改变不了那些用温柔强大的气质,日复一日,镌刻出的英朗轮廓。   趁着天黑,趁着姜浔熟睡,田云逐的嘴角肆无忌惮地噙着笑。他把一只手虚虚握着,搭在姜浔的胸口上,就像握住了他强劲有力的心跳。然后任由过量的幸福和心安,转化成难以承载的负荷,田云逐跟随姜浔规律的呼吸,安然闭上了眼睛。   *   第二天醒来,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姜浔的一只手臂垫在田云逐的脖子底下,手掌搂在他左边的肩膀上。田云逐则微微侧着身子,歪在姜浔怀里,一条腿,一直手臂,舒服又随意地搭在他身上。两人脸贴着脸,连发丝都纠缠在一起。   这个姿势很暧昧,比多年的爱人亲密,比痴缠的情人更松弛。可他们既不是恋人,也不是情人的关系。   姜浔被手臂传来的酥麻唤醒,一睁开眼睛,田云逐依偎在他怀里的样子就撞进了他的瞳孔深处。   震颤的视觉中央,田云逐的发丝细软,侧脸很乖。像稚气未脱的邻家弟弟,又像一只缺乏安全感,时刻都想黏在主人身边的毛孩子。   而姜浔自己,则毫无形象地裸着上半身。暴露在外的肌肤上,沾染的全是田云逐的温热和他用惯了的那款沐浴露的薄荷清香。   姜浔宿醉全消,惊得差点从床上翻下来。   作者有话说:   虽然之前亲过,还是觉得浔哥主动的这次才算他们的初吻~ 第53章 重来   姜浔不是沉迷酒精的人,也鲜少给自己空闲的时间用来应酬交际。只是因为云逐心慌意乱的那一个吻。因为被他在重重顾虑,徘徊退缩中,突如其来爆发出的大胆和不顾一切,激到情难自已,脱口而出的那个承诺。   姜浔请小辉,老谢,还有户外救援队里面跟着他混的几个兄弟吃了一顿饭,把手头的活计和队里的事情,一推再推。   散场之后,送走了朋友,姜浔站在鲜少有人经过的马路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寒风一如既往地往他单薄的衣衫里灌,姜浔向来不在乎,他需要那种冷冽,浇灭心底地一切蠢蠢欲动的欲念。可是现在,连香烟也缓解不了胸口的酸胀,烦闷。他觉得肩膀沉重,两条腿更像灌了铅一样,几乎迈不开步去。   姜浔不得已,就近找了家陌生的酒吧,坐进去,沉默地点了几杯酒水。   用不了多长时间,只要喝掉眼前这几杯,他就会回去,回到田云逐身边去。准备好接受田云逐故作坚强的伪装,接受他苦苦隐瞒的虚弱病症。调整心态,面对他能够预想到的,和预想不到的,他们两个人的未来。   酒精在沉闷的心事里急剧发酵,姜浔自己还没回过神来,音乐声,交谈声已经渐渐模糊远去……   在肆意游移的光线中,姜浔大睁着一双烟灰色的眼睛。他靠着强大的定力,才勉强稳住紊乱的呼吸,下意识地试图规避掉因为自己喝醉,失控,造成的尴尬处境。   可是他很快稳住了想要逃开的的动作。因为躺在他惊愕目光中的,是他已经决心肩负起的责任,是他要用往后余生陪伴守护的那个人。   因为田云逐还在沉沉睡着,神态安稳。   他的嘴唇可怜兮兮地肿着,还不忘在睡梦中挂着勾人的傻笑。因为贴得太紧,被挤出红印子的半张脸罕见地掩盖住了苍白的病气。   所有的这些,姜浔都舍不得惊扰。   他稍微靠坐起来,伸长手臂,摸索着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   只是那么叼了一会儿,没想过点燃。   昨晚的一切都很混乱,姜浔皱着眉头,一边用力回想,一边深深吐出一口气。挥散在清晨空气中的,不是那种熟悉的,让目光变得清冷幽深的灰白色烟雾,而是几乎令人作呕的隔夜酒气。   姜浔低头,往自己身上又闻了闻,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绷紧了嘴角,像是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可是那所谓的笑容只够形容冷酷和沉郁。   怪不得姜永济口口声声说,自己和他其实是一类人。也许他说的当真没错。他们血脉相通,骨子里都刻着一个怂字。只敢借着酒劲儿肆无忌惮,清醒了却怂到什么都不记得。   姜浔把手搭在眼睛上,挡住那个扭曲又挫败的表情,闭着眼睛忍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把另外一只手臂,从田云逐身下抽出来。他急需把田云逐暂时排除在视线之外,好让自己冷静思考,并且尽快洗掉这一身的污浊之气。   就算这几年过得再怎么粗糙,姜浔也不想让田云逐一醒来就闻到他一身隔夜烟酒味儿,看到他一脸宿醉的萎靡。更不能让他脆弱的免疫力,和日益消瘦下去的身体承受任何风险。   可是他一动,田云逐立刻就醒了。   *   两人在让人毫发毕现的晨光中对视了一眼,立刻窘迫地移开视线,同时朝相反的方向转过身去。   田云逐连脖颈和耳朵根都红了,他背对着姜浔,没法逃得更远了,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姜浔则伸着劲瘦裸露的长腿,直接迈下了床。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睡着,顺着四肢蔓延至全身的酥麻,还有狼狈,让他失去了以往的敏捷。姜浔僵硬地捡起地上的衣服,胡乱套到身上,又匆忙地走向洗手间的方向。   姜浔节奏紊乱的脚步,落在坚实的地板上,带来疼痛,和沉闷的声响。每走一步,都踏碎一些混沌。他的脑海里开始闪过零星的片段,闪过那个长久的湿湿热热的亲吻,还有他们肆无忌惮的拥抱。   这些让心心跳加速的片段,让姜浔像是走在经过长久焚烧的火山灰上,灼热难当。   田云逐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姜浔匆忙离开的脚步声一步步踏空了。只有把自己缩起来,不动,也不出声,才能表现得不那么难过。   不过,那种让两个人都感到痛苦的脚步声,只持续了几轮呼吸的时间,很快就在中途戛然而止了。   令人迟疑的安静卷土重来。   田云逐忍不住回头去看,发现姜浔已经快要走到卧室门口了,不知怎的又突然停了下来。他在闭塞的过道转过身来,拧眉看向自己。他的目光,已经再难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慌乱,反而幽深艰涩。   田云逐不由得攥紧了被角,感觉手心沁出了滑腻的汗水。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逼迫自己没有逃开。   他假装勇敢,其实是痛恨自己的软弱。   可是如果姜浔要说,他就只能安静地听着。   “田云逐,昨晚的事……”   那个难以形容的表情,这句小说里惯常出现的开场白,让他对姜浔要说的话已经有了很强烈的不详预感。   田云逐难堪又难过地想,他不过是得到了一个酒后意味不明的吻,和一夜无知无觉的拥抱,姜浔就急着要和他撇清一切了。   “浔哥!”   他惶然打断姜浔,失神地从被子里爬起来,用那双徒劳睁大的眼睛看着姜浔。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明明带着质问,嘴里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再怎么回答,也不过是在配合着续写那些烂俗的桥段。   “还是你说吧。”   田云逐垂下头。晨光跳上他柔软的凌乱的发丝,在上面胡乱舞动。   过了一会儿,田云逐又轻轻重复了一句:   “浔哥,你接着说。你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相比田云逐的欲言又止,姜浔回答得毫不迟疑:   “昨晚的事,对不起。”   “我喝多了,也记不清了,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   “嗯。”   “所以,田云逐,”   “我想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你。”   “选择什么?”   “昨晚的事,如果你想忘,就尽管忘了……”   田云逐抬起头,眼神让姜浔觉得呼吸困难。   “如果不想忘呢?”   “如果不想,那就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重来的机会。”   田云逐的睫毛颤抖,眼泪瞬间决堤了,可是他的回答比眼泪下坠的速度更快。   “我选第二个。”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求海星,谢谢支持! 第54章 隐忍   姜浔听到这话,灰色虹膜的颜色似乎一下子变得很深。他漆黑坚硬的发茬上却染上了一层细碎的光。所以尽管满身晦暗,姜浔仍有着让田云逐移不开眼睛的光辉璀璨。   可是在田云逐怔愣的目光中,姜浔的眉头越蹙越深,看起来像窗外蛰伏的雾,雪,和风,不知会温柔地降临,还是即将暴虐地席卷一切。   姜浔离开房间的动作草草收尾,来不及再调整表情和姿势,猛然折返回来。他的步子快得吓人,双腿爆发力十足地大幅摆动,带起迅疾的旋风,甚至搅动了明晃晃的晨曦。   田云逐完全来不及反应,就被他疾冲过来的矫健身形压倒在了床上。   那一瞬间,他们谁都看不清彼此,剧烈的心跳声交叠在一起。   田云逐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他在姜浔强势霸道的气场所带来的震荡的余韵中,迫不及待地朝姜浔仰起脸,去确认他此时此刻的表情。   姜浔一手兜着田云逐的后脑勺,生怕撞疼了他,一手竭力撑住他自己,虚虚地压在田云逐的身上,同样低头去看他的脸。   田云逐毫发无伤地躺在那里,明明没做什么剧烈动作,却喘得比姜浔自己还要厉害。暴露在干燥空气中的嘴唇,很快被抽干了水份。可他的刘海全部向后散开,露出漂亮的额头,让那双潮湿的,惊慌的,情意绵绵的眼睛毫无遮挡地袒露在姜浔的眼前。   “第二次机会,你打算什么时候给?”   “就……就……以后吧。”   田云逐虽然彻彻底底落在姜浔的眼底,却更像一道看不透彻的影子,摇摆不定,让人烦躁。   姜浔不理他的时候,田云逐可以不管不顾,闷头朝他凑近十步。可是姜浔一旦像这样试探着转身逼近他,他又恨不得向后逃开一百步。   “怎么办,田云逐?”   姜浔的语气像是在询问,不过不论动作还是语气,都完全没打算给他退缩的余地。   “你知道我一向没什么耐性……”   他咬紧牙关,把剩下的半句话吞进肚子里。   怎么办,你选的那个机会,我等不了了。   你没法再动摇了。   田云逐却忽然笑了,露出离得很近才能看得出的浅浅梨涡,把热乎乎的手臂缠到姜浔的脖颈上,   “浔哥,你还怕我反悔不成?   你忘了,就像你说的,我最会死缠烂打了。是我先缠上你的,我缠了你这么久,偷偷跑来漠河,还死皮赖脸住进你家里……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你放心,我是不会轻易反悔的。”   姜浔按住他后脑的手掌渐渐收紧,   “我不会哄人。但是,田云逐,你给我听好了: 如果你真的想好了给我这个机会,从今往后,无论如何,你都休想再逃了。”   *   这句话多像他梦寐以求的告白啊。虽然从姜浔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浪漫全无,更像是一句恐吓,一句威胁,有着百分之百纯黑巧克力的苦涩,田云逐还是甘之如饴,忍不住在心里反复地揣摩,回味。   以至于,他过了几秒才注意到姜浔刻意加重语气的那个词语: 从今往后。   姜浔总是太轻易,左右他的开心和难过,捏住他的软肋。田云逐心里严密的城防,就这么出其不意地被这四个字卸掉了一块。心口突然塌掉的空缺,让他的勇气,和后知后觉的狂喜都有些摇摇欲坠。   他,还有他们,还能有多久的以后呢?   田云逐眼睛里润泽的光芒黯淡下来。   他给不了自己答案,可是他必须给姜浔答案。   “浔哥,我……”   “嘘,田云逐,别的我都不在乎。”   姜浔的目光太殷切了,殷切到让人难过。田云逐甚至疑心他已经猜透了自己的心思,几乎下一秒就会吻住他。田云逐就这样带着惶恐,与期盼,在姜浔俯身朝自己压下来的瞬间胡思乱想:   如果他们短暂相爱,就被命运扯开永远地分离,他真的能够做到不在乎吗?   他答应过姜浔,不管他说什么,他都信他。所以田云逐狠不下心,舍不得在他们的关系好不容易迎来转机的时候拆穿他。并且在把他的病,把他那些很可能已经所剩不多的时间和盘托出的前一秒,临时改了口,   “我是说,我还没洗漱……”   “等等一起吧。”   姜浔俯身狠狠吻住了他。   不同于昨晚的克制的,温柔的亲吻,姜浔这一次相当霸道。他闯进他的城池,凶狠地吮吸,研磨,夺走田云逐的空气,搅乱田云逐的理智。   很快,两个人都有反应了。   姜浔却停了动作,抽身要走。   田云逐整个人都红扑扑的,很不知死活地伸手拉住了他,把软软的脸蛋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上蹭了蹭。   “浔哥……”   姜浔闭了闭眼睛,抿着嘴不出声,最后还是用双手托起他的脑袋,连嗓音都是哑的,   “病还没好,你不要命了?”   “我已经好了!”   “确定好了?”   姜浔伸手撩开他的刘海,把手掌按在他的额头,感受他的体温。直到确定他的脸红得快要炸掉是因为害羞而不是发烧。   “好了就赶紧起来,你不是心心念念跟我出去玩儿吗?今天带你去看白桦林。”   这句话的诱惑力,让在病床上闷了好几天的田云逐没办法抗拒。所以他决定当下那点羞愤和不舍,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在漠河旅行,就得经得起极寒和风雪的考验,要事无巨细地准备很多东西,这个过程本身就相当花费时间。他们这次说走就走的旅程,全部仰仗姜浔多年的领队经验,动作相当迅速。   羽绒服、厚棉裤、保暖内衣、高帮防滑雪地靴、棉帽、棉手套、棉围脖、棉袜、棉口罩、暖宝宝、雪套等等等,姜浔事无巨细,很快给田云逐备好了一套。这些东西几乎都是全新的,是姜浔昨天去应酬前特意给田云逐置办的。   衣服鞋子的尺码很合适,只是因为田云逐太瘦了,穿在身上还是显得空空荡荡。姜浔监督他把自己的衣服套在里面,脚上也多套了两双保暖袜。   房间里暖气很热,这样一件一件加下去,田云逐的喘息有些沉了起来。刚才因为激烈亲吻高高肿起来,肉嘟嘟的唇,微微开合着。他脸上的红晕也越来越明显,像蒸熟的虾。   田云逐对他的要求照单全收,难受也不说话,只是睁着那双水洗过的猫眼石一样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姜浔。他的眼神明明很乖,却因为偷偷藏着笑,看起来有一些狡黠。   姜浔后悔刚才只用一个吻就轻易放过了他。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等你们的评论哦!啵啵^3^ 第55章 林间   姜浔推开屋里的窗子,有了可乘之机的冷风很快倒灌进来。姜浔不避也不躲,就那么挡在风口上,用自己的后背承受寒流的进攻和撞击,并不急着走开。   源自体内的,被田云逐点燃的一腔燥热,亟待冷却。它们穿透姜浔周身稳健和强势的气场,很快将狂妄的冷风驯服,化作丰沛的温和的氧气,充盈到整个房间里。缓解被他护在身后,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田云逐的轻微窒息。   直到两个人都清醒了一些,姜浔才朝他走过去。他把田云逐拉到自己面前,把人从头到脚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最后单膝着地,蹲下身子,把松垮的鞋带帮田云逐绑结实。   一切都万无一失,直到这时姜浔严酷的眉头才总算稍稍松弛了一些。在站起来的时候,他随手将两个人的登山包一并甩到肩上。姜浔回过头,用深藏柔情的目光无声邀请,朝一直傻傻看着他的田云逐表情很酷地挑了挑眉,扬起弧度完美的下巴:   “走啊,出发。”   这样的姜浔实在太帅了!   田云逐来不及用手机把这一秒录下来,只是在姜浔身后飞快地眨了眨眼睛。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这双眼睛上,权且相信它们不比快门逊色。只要是有关姜浔的,一帧一幕的画面他都要拼命刻进眼里,烙进心里,让它们在记忆里得到隽永。   抵达漠河之后,为了让自己的谎言不被戳破,田云逐其实或多或少做过一些功课。比如,他清楚白桦林是漠河大环线行程上的一个景点,免费但没有公共交通,只有通过自驾或者包车两种方式才能到达。   可是现在,他没能守住秘密,却一下子拥有了很多。不仅有了车,还有了一位经验老道的绝佳向导。   姜浔开着他的二手皮卡,载田云逐吃过早饭,到达白桦林的时候,太阳刚刚爬升至运行轨迹的最巅峰。阳光兜头洒下来,懵懂莽撞的光芒在碰触到树林顶端的刹那,瞬间被周围的一片纯白同化了。   白的积雪,白的树干,白的雾凇……   趴着车窗向外远眺的田云逐,眼睛里折射着光芒,脸孔也白得透亮。   姜浔带田云逐下了车,沿着栈道和小路,徒步走进入白桦林的深处。   林中人踪寥寥,两个人也不自觉被带入了静谧又纯净的氛围感里面,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姜浔走在田云逐前面两步左右的距离,仔细替他清除路上的残枝和过厚的积雪。田云逐却走得心猿意马,几次都想主动冲到姜浔身边,拉住他的手。   最后他还是强迫自己打消了这种念头。因为在直觉上,姜浔身上那种冷酷,强势,那种特立独行的气度,跟这种卿卿我的行为实在太过违和了。   他努力把感官集中在周围的景色上。如果静下心来侧耳倾听,真的能听见笔挺的枝头上,积雪悄悄移动和坠落的声音。   田云逐耳畔不禁响起几句熟悉的旋律: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   那村庄依然安详......”   忧郁的旋律和歌词,都带着灰暗的色调。这是田云逐对白桦林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是朴树用那首名为白桦林的歌深植在他脑海里的。   可是现在,他的四周却是一片明静。空气中涌动着林间特有的清润,天很蓝,雪很白,树林密集又笔直。还有他们两人踩在积雪上,脚步声错落有致。田云逐渐渐莫名地开心起来,有点儿绷不住地想笑。   他想起之前看到过的一句话:不管一段感情的结尾怎样悲惨唏嘘,爱情本身总是让人开心的。   生命和爱情或许都没有办法得到永恒,但是它们会在这片白桦林里忘我生长。   这片森林是白桦们心无旁骛肆意生长的乐园,它们笔直地向上生长,同时也努力地朝四周扩展范围。纵横延伸,不设边界。   *   原本非常容易疲乏的身体,被病痛吞噬掉大半精气神儿的身体,不知不觉也被注入了过量的活力。田云逐把口罩摘了,畅快地大口呼吸着被冰镇过的空气。觉得自己像脱胎换骨一样,轻盈健康,不知什么时候反超到了姜浔的前面。   姜浔双手插兜儿,看着他踩着积雪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前面走。虽然被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连气息的吞吐都显得绵长沉重。可是田云逐偶尔转头看过来的时候,神情振奋,大眼睛里面有莹莹的水光。因低温几乎瞬间成霜的哈气之下,田云逐的嘴角始终挂着亢奋的弧度。他好像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冷,忽然生出使不完的力气,能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   姜浔一个人停了下来,没有出声惊扰田云逐。   他背靠着一棵老树,点燃了一根烟。   灰色的烟雾似乎也被树木狠命向上生长的劲头感染了,很快加入白桦的行列,径直而上,没入青空。   直到田云逐傻傻向前的背影走得有些太远了,越来越紧地牵扯到他的某根神经,姜浔才把烟头按熄在积雪里,开口喊住了他:   “田云逐!”   田云逐远远地回过头,起初有些吃惊他们之间的距离,很快又乐观起来,笑着使劲儿地朝他挥了挥手。   “什么?”   姜浔的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   “累了,歇会儿再走。你别动,在哪儿等我。”   姜浔大步赶到田云逐身边,低头把他帽子上落的雪都拍掉。   “浔哥,你怎么没跟上来?”   “想看看你瞎走到什么时候。这地方有那么好?”   “嗯,特别好。”   不知道为什么,田云逐笑得越开心,姜浔心里越是难以遏制地涌起心疼和难过。   他弯下腰,选了一块儿平整的栈道,借机避开田云逐开心得太过用力的一张脸。   姜浔清理掉栈道上面的积雪,然后把手套摘下来铺在路面上,示意田云逐跟他一起曲腿坐在地上。   田云逐把手套拾起来,笑着还给他,这才挨着他坐下。   “我穿得厚,不凉。”   他们挨得很近,让田云逐觉得甜蜜又有一点点患得患失。就像拿着棒棒糖又舍不得吃的孩子,吃太快的话,甜味儿很快就会消失不见。所以他决定打破姜浔的沉默,设法把这份难能可贵的甜蜜在手心儿里攥得更紧一些。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为数不多的一段比较轻松甜蜜的时光,大家且看且珍惜吧。   球球海星和收藏哦~ 第56章 眼缘   “浔哥,平常你带队的时候,也是这样么?”   “什么?”   正舒展身体朝四周远眺的姜浔,好像没猜到田云逐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收回目光,微微侧过头来,去看田云逐的眼睛。因为田云逐那双水润的眼睛,在姜浔的审视下,向来掩饰不住任何情绪。   “像这样,”   田云逐眼里还漾着笑,一边努力憋住,一边学着姜浔的样子绷直嘴角和下颌的线条,   “是不是像这样板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   姜浔甚至根本没打算理他,田云逐自己就先要绷不住了,眼里的细碎的光芒轻轻发颤。所以他很快又接着说道:   “我都能想象得出来。浔哥你一个人躲得远远的,默不作声只顾抽烟的样子……”   田云逐还很不知死活地伸出两根手指,模仿姜浔,动作很酷地夹着烟,比了个吞云吐雾的动作。甚至不等姜浔反应,他自己已经先弯着眼睛笑出声了。   姜浔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难得好脾气地一个字都没有反驳。   田云逐由心而发的那个笑容,灵动又鲜活。难得让人在那一个刹那,窥见了被苍白病弱掩盖住的少年气。姜浔很努力地不去惊扰到它,设法让原本应该属于田云逐的样子在他的眉眼里多停留一时片刻。   “浔哥,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姜浔这才摇了摇头,   “也不一定。”   “要是碰上合眼缘的,偶尔也会给他们唱几句。”   这个回答让田云逐大吃一惊。   “给他们唱歌?唱什么歌?”   “有关白桦林的歌。”   “朴树的那首白桦林?”   姜浔很矜持地摇摇头,挑起凌厉的眉峰,眼底带着很轻的笑意:   “不是。是一首俄罗斯民歌。”   田云逐怀疑他在故意吊自己胃口,可恨自己根本克制不住好奇,更克制不住被姜浔轻描淡写脱口而出的那句“合眼缘的”,激出的又嫉妒有羡慕的矛盾心理。   “只给合眼缘的人唱?”   “嗯。”   田云逐吞吞吐吐,话没说出来,脸都憋红了。   “想听?”   “可以吗?”   姜浔没有回答,而是仰头吹起了口哨。   口哨声曲调优美,略显忧伤。紧随其后是低沉性感的清唱,唱的是俄语:   “Березы   白桦林   А на сердце опять горячо, горячо   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变得沸腾   И опять и опять без ответа   却一次又一次得不到答案   А листочек с берёзки упал на плечо   叶子从白桦树上落在肩膀   Он как я оторвался от веток.   它就像我一样地离开了生长的地方   Посидим на дорожку родная с тобой   和你在故乡的路上坐一坐   Ты пойми, я вернусь, не печалься не стоит 你要知道,我会回来,不必忧伤”   *   田云逐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意思,又好像听懂了,随着令人沉迷的歌声一起沉默下来。   姜浔又拿了一根烟,在嘴里叼了一会儿,最后没有点燃。把烟拿掉之后,他竟然主动开口问了田云逐一个问题:   “知道白桦的象征意义么?”   田云逐摇摇头,眼神儿有些发空,显然还没忧伤曲调带来的共鸣中回过神儿来。   “生与死的考验。”   田云逐原本迷蒙看向姜浔的眼睛,瞳孔有一瞬间的猛然收缩。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狭隘,还是不可遏制地想到了不久后自己将来接受的骨髓移植手术。那场被限定了成功率的手术,对他,对他们来说,都无异于是一场生与死的考验。   他慌忙低头掩饰自己的失态,直到听到姜浔沉稳的,娓娓道来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常。   “白桦喜欢阳光又极耐严寒,生命力强。在大火烧毁森林以后,首先在灰烬中生长出来的经常是白桦树。然后那些树苗肆意生长,很快形成大片大片的白桦林。   白桦树也是俄罗斯的国树,是那个国家强悍民族精神的象征。”   “浔哥,你有俄罗斯的血统吧。”   “算是吧,我的祖辈有俄罗斯的血统。我妈是俄罗斯族人,这点俄语也是我小时候跟她学的。”   “怪不得,待在这儿,跟待在你身边的感觉有点儿像,很强大,很安心。这些白桦树,也跟你身上的一些气质很像。”   “对俄罗斯族感兴趣?”   田云逐张了张嘴,在我只对你感兴趣,还有只要是关于你的我都感兴趣之间犹豫了一会儿。为了不显得过分直白,稍微收敛了一些热切的目光。   “嗯。”   姜浔倒了一杯热水递给田云逐,等他接稳了,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老家北红村是一个俄罗斯族的村子。这几年搞旅游开发,环境好了很多。要是你感兴趣,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   “我感兴趣!”   姜浔话音还没落,田云逐就瞪着水亮的眼睛喊了出来。   他的长相讨巧矜持,却经常表现出令人出乎意料的坦诚。   姜浔深吸了一口气,他早该想到的,田云逐是很会顺杆往上爬的类型,一向对他提出的任何建议来者不拒。   “浔哥,”   “嗯?”   “你刚才也给我唱了白桦林,是不是说明,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儿合你的眼缘?”   姜浔忍着没笑,   “田云逐,刚才那几句,我只对你一个人唱过。你觉得,这样算不算有一点点?”   田云逐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身子不稳,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才扶着树干撑住自己。可他身处密集排列的白桦林中,喘息间到处都是清凛丰沛的气息,像深陷于姜浔为他布下的一张严密的网。   他明明对自己的感情很直白,很坦诚,不断抓住机会凑过来试探。可是只要一触碰到问题的关键,一涉及到姜浔也可能早就对他有感情这个事实,就会含糊其辞,一味地想要逃开。   他的感情仿佛有一道严密的单向闸门,只可以释放,不能够容纳。   在他的脑海里也仿佛有一条锁链,将他捆绑在自认为安全的区域,一言一行都经过精密的计算,只要稍有越界就会被拉扯着缩回原处。   现在,姜浔不想再配合他了,狠心斩断锁链,用最云淡风轻的话,逼着他面对他早就已经知晓却不敢面对的答案。   “田云逐!”   姜浔开口叫住他,目光既真诚又深邃,   “大学专业考试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你流着鼻血,脏兮兮,血乎乎的。可我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第一眼就觉得你很合眼缘。” 第57章 坦白   “什么?”   田云逐惊呆了。   就像寒风不厌其烦地和周围的雪粒纠缠,仍然摆脱不掉干燥。田云逐极力睁大眼睛,直到眼中水润的光泽在愕然中一点一点蒸腾掉,他仍然觉得,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幸福,也是离谱的一句话。   离谱到让他站在一片纯白之中,感到一阵失衡的眩晕。他被填满了,又被掏空了。   田云逐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苍白漂亮的一张脸,比漠河冬日的天空更加阴晴不定。   姜浔也很快站起来,他张开了双臂,以一个极近坦诚的姿态走到田云逐的面前。   田云逐却后退了一小步,让他的怀抱轻易落了个空。   姜浔不得不用更直白的方式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说,虽然我自己很晚才意识到,但其实从那时候开始,你在我心里就很不一样。”   姜浔以为自己终于敞开内心,好心给出了他期待已久的惊喜,渴望已久的回应……可是田云逐反馈给他的表情,实在跟惊喜扯不上半点关系。   在他瞬间呆滞的神情中,甚至有一闪而过的低落,或者说是悲凉。像不小心失足跌落的暗影,轻飘飘撞进姜浔的心口,带来的确是意料之外的闷痛。   姜浔暗暗咬了咬牙,还是不足以把那些被田云逐的反应激起来的苦闷和不甘心,嚼碎了吞下去。苦涩的滋味儿在口腔里蔓延开来,让他的喉结起伏得格外明显。姜浔深深吐息着缓了一会儿,试图像以前一样把一切化为沉默,可是显然并不奏效。   姜浔踏破厚实的积雪,索性逼近了几步。让身后密实的白桦树林挡住田云逐的退路,然后低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巨大的压迫感,要将田云逐从他蜗居的洞穴里拖出来,让他面对着光,让他无处躲藏。   *   “田云逐,干脆,今天我们都把话摊开了说清楚。   我先开始,你听好了。   你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是单方面的。其实我能感应得到,一直都能。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在偷偷看我,什么时候又在诚惶诚恐地掩饰,然后偷偷溜掉。你总是慌里慌张的,胆子又小。所以每次当你装作不经意跟我擦肩而过之后,哪怕回头看过一次,也不至于从来没有注意到,我也在回头看你。”   姜浔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沉稳有力,清楚得过了头。他热忱坦率的目光,似乎也足够撼动一个人长久以来的的信仰。田云逐还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领会其中的含义。   “不可能,不会的。我明明记得很清楚,四六级考试之后不久,你就交了女朋友。”   “女朋友?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你们出双入对,我看到过很多次。而且不只是我,大家也都那么说。”   “说什么?”   田云逐急忙错开了不小心流露出太多情绪的目光,假装望向天空中盘旋不息的飞鸟,声音很轻地回答:   “大家都说你们天造地设。”   姜浔也跟他一起抬起头,看着头顶那片天空,   “怎么,伤心了?因为这个?”   “不是,重点不是这个!”   田云逐突然被戳到了痛处,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振得枝头的残雪扑簌簌砸落在两个人的身上。   “重点是你交了女朋友!”   姜浔正忙着帮他拂掉头发上的雪沫子,闻言动作一顿,神色严肃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你总说我胆儿小,说我慌里慌张,那是因为我以为我自己根本没有希望!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所以,过了这么久,我连幻想都不敢让自己有过。我能鼓起的最大勇气,也不过是在假装偶然经过的时候,偷偷看你一眼!”   “你以为我喜欢女的?   过了这么久,我配合你演戏都演了这么久,你还以为我喜欢女的?”   姜浔突然看不清田云逐了,他一直了如指掌的,连秘密都藏不好的田云逐,在他的苦笑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这样的苦笑放在自己脸上有多不伦不类,他比谁都清楚,可眼下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掌控这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了。他的力气全都汇集到了僵直的手指上,努力控制住力道,伸手拉了田云逐一把,迫使他面对着自己,靠得更近。   迫于这股突如其来,又强势的力道,田云逐在层层衣物包裹下仍然不显得臃肿的小身板晃了几晃,差一点扑进姜浔的怀里。   姜浔毫无温柔可言地扶住他,抓着他。眼睛黑漆漆的,就要把田云逐的魂儿吸走了。   如果说,之前他亲眼所见的,都是真的,可现在姜浔反常的情绪也不掺半点虚假。   问清楚吧!索性把一切都问个清楚,田云逐暗暗下定决心。姜浔不是每次都愿意给他这样开诚布公的机会,一旦给了,他就必须好好把握。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交女朋友?”   “因为你。”   姜浔斩钉截铁地说:   “是因为你。”   “因为我?”   “因为你让我生平头一次,对自己的取向感到很困惑。   长到二十多岁,我从没对什么人动心过。以前还以为自己在漠河待久了,连性格也被这里同化了。   是你把这一切都变了。   你给我的那种感觉很陌生,更不合常理,让我那段时间一直感到很困扰。   虽然这么说,对那个女孩子很不负责任。但我确实曾经试图把自己拉回正轨过。”   “所以你交了女朋友,又很快分手了?   “对,因为很快我就清楚自己失败了。”   “原来是这样……   既然这样,这三年来,你为什么不找个男生试试?”   姜浔收紧了握住田云逐手臂的手指,恨不得让他疼一疼,   “田云逐,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你以为我错这一次,还不足够让自己清醒过来吗?事到如今,我为另一个人坚守的,蹉跎掉的时间一点也不比你少。你还以为,我真的随便跟谁都可以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这想那,唯独没想到过这个……”   “没想到过?难道你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你拙劣的掩饰和靠近,一次都没有被识破过?   你就从来都没想过,为什么,快大四了,我还有心思参加什么学生会活动?为什么,出去露营那次,挖空心思搞那些可笑的小动作,就只是为了故意跟你分到一组,跟你住同一间酒店?”   田云逐张了张嘴巴,突然挣脱姜浔的力道,把自己冰凉的虚无的双手用力攀到他的手上。   “浔哥,那天,送我去医院的人也是你?”   “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晕倒前最后看到的是你。”   “是我。”   “那我的病……”   “我也全都知道。”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今天有点晚,祝大家晚安哦~ 第58章 愚蠢   阳光缓缓移动,再被白桦林高耸的枝干整齐地分割,在纯白的积雪上,在被两个人交错的脚印一点点填满的旧栈道上,留下一道道明暗交替的痕迹。   所以,哪怕两个人现在就面对着面,呼吸交融,仍然像是站在明暗对质的两个空间里。   田云逐站在光的那一面。尽管眉眼清朗,漂亮得相当纯粹,却像被洞穿了一样,在姜浔的眼里毫发毕现,无处躲藏。   姜浔的脸则隐匿在阴影里。不管说出口的是多离谱,多残忍的话,都可以八风不动地维持从容和体面。   总是这么不公平。   田云逐松开了手,并且在姜浔试图挽留的时候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的力气不足以撼动姜浔,只够让他自己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然后背对着姜浔跪倒在雪地里。   姜浔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翳,大步冲过去。灌注了很多力气,想要把拉他拉起来的那双手却僵在了半空。田云逐已经自己坐起来了,他后背的衣服上沾着不少雪,还有泥,肩膀抖得很厉害。   姜浔以为他在哭。于是放轻脚步,沉默地跪坐在积雪里,就守在田云逐的身边。   “在医院,我一直没有等到你。”   田云逐朝他转过脸来。原来他没有在哭,而是在笑。如果那称得上是一个笑的话,也实在是太苦涩的一个笑。那种苦,顺着眼眶,一直苦到到姜浔的五脏肺腑里。   他花了很长时间,消化掉一部分苦涩,才准备好开口:   “我一直都在。”   “送你去医院的时候,送你抢救,转院,再从ICU转进普通病房的时候我都在。我就守在你的病房外面,一直等你醒了才走。”   田云逐终于肯朝姜浔扬起脸来。   姜浔以为自己的话,或多或少让他稍稍动摇了一点点,可是田云逐脸上的表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转变。   “可是我没有见到你。   你现在说你也喜欢我。可是我最难受,最害怕的那阵子没见到你。我每天数着日子等着盼着的时候,你也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我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想,可事实就是,从那天以后,你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是你让我以为,我们只能是陌生人的关系。”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为什么?是因为我的病吗,浔哥?”   越是接近真相,田云逐越镇定下来,他已经能够直视姜浔雾霭沉沉的眼睛。   “你真的想知道?”   “我想知道。”   “那你先从雪里起来。”   田云逐终于握住了姜浔朝他伸出的那双手臂,发动全力撑住它们努力站起来。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两条腿已经冻得完全僵掉了,失去知觉一样使不上力气。   于是两个人手臂交缠着,失去平衡,一起摔倒在冰凉蓬松的雪地里。   姜浔摔了满头满脸的雪碴子,还不忘蹙着眉头,着急去看他。   “呵呵……”   田云逐忍不笑了一声,但真的没有一点儿力气站起来了,索性仰面躺在雪地上。   姜浔也松开了手,没有急着起来。   阳光很刺眼,姜浔恨不得狠狠吸一口烟,再用力吐出去,模糊掉这片灼目的光线。可是田云逐就躺在他的身边,于是这个想法被他毫不留情地遏制,转瞬即逝。姜浔眯了眯眼,看到四周是一片狼藉,被他们折腾得深深凹陷的积雪。   就这样突兀地开了口:   “我没再出现是因为老家出事了。   奶奶发病摔断了腿,我只能回漠河去。   后来,等我从老家回来办手续,你已经办了休学,又换了医院,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   “……”   田云逐就那么仰脸看着天,没再说话。因为两个人挨得很近,姜浔听到了他有些哽住的呼吸声。当姜浔撑起头低头,自上而下,更仔细地去看他的眼睛,里面却没有泪湿的痕迹。而是翻涌着一种比流泪更让人觉得痛心的情绪。   “怎么不说话了?   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病了,才不打算再跟你有任何瓜葛了?”   田云逐摇摇头,   “你忘了,一开始我就没幻想你会喜欢我。别说喜欢了,其实我觉得你更应该恨我。”   这句话终于让步步紧逼的姜浔收敛了一身锋芒,   “你说什么?”   “浔哥,保研的事情,我不信你不知道。横插一脚把你的名额挤掉的那个人是我。毁了你的学业,毁了你前途的那个人是我!”   田云逐还是流泪了。一小颗眼泪沿着眼尾,掉进雪里,烫出一个深深的洞。   姜浔心口涌上一股邪火,三两下把他从积雪里揪起来。用略带温度的手抬起他的下巴,动作有些粗鲁地去抹田云逐脸上若有似无的那道泪痕。   “你以为,区区一个研究生名额就能毁了我?你就是这么小看我的?”   田云逐苍白的皮肤很快在他手指的按压下显得有些发红发青。姜浔松开手指,感到一种无力的气馁,就像不管自己做什么,再怎么疼他护他,还是会让他受伤一样。   “那个名额,我本来就打算放弃的。”   在姜浔的钳制下摇摇欲坠的田云逐攸地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放弃?是因为姜奶奶?”   “养老的房子被姜永济赌没了,奶奶的指望就只剩下我了。   所以,读不读研,留不留京,对当时的我来说,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   我能考虑的不是什么前途,什么机会。当时那种状况,我能考虑的只有怎么解决奶奶的手术费,住院费。怎么一边赚钱一边看护生病的老人,怎么设法维持后续的治疗和生活。   毕业答辩那次,我放着病情不稳定的奶奶一个人在家,在北京多扛了好几天。就是希望能辗转得到一些你的消息。可是你的父母把你保护得很好,我什么都打听不到,只能收拾行李返回漠河。”   “所以,三年的时间,我们就这样错过了?”   “听懂了,就别再管什么保研名额了。就算它代表着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那种生活也不是我的。不管我有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真正的我就是现在,就在你的面前。   我不在乎,更不后悔。   唯一觉得遗憾的,也是因为你。”   层层叠加在田云逐苍白脸颊上的痛苦,也像他们身下的残雪一样慢慢消融了,   “既然你早就喜欢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从来都没对我明确表示过什么,让我以为那些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错觉。”   姜浔扶着他站稳,然后用力搂紧了他。在他耳边一字一句,情真意切地说:   “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太蠢了吧。   年轻,固执,更要命的是骨子里总有甩不掉自卑。   我那个时候,一个人预想了所有悲观的可能,然后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   我以为自己很成熟,把所有问题都看得很透彻。我以为自己做出的那些决定,既隐忍,又无私,既苦情,又伟大。就这么自以为是,自欺欺人地走得太远了。   其实只是天真懦弱,自私愚蠢。” 第59章 试试   两个人都穿得很臃肿。   姜浔的声音四平八稳,田云逐也不挣不动。   远远看过去,他们之间平和得像这一片肃静的白桦林,像这一片蔚蓝的冬日晴空。   可是隔着厚实的布料,在咚咚的心跳之下,只有姜浔能感觉到,田云逐正在他怀里发着抖。   田云逐埋着头不看他,他耳畔的发丝却比他这个做主人的要坦诚得多。它们比姜浔想象中的还要柔软,带着冰雪的凉,也带着薄荷沐浴液的清香,落在姜浔轮廓分明的侧脸,同他耳鬓厮磨。   姜浔双手抓着田云逐的手臂,把头垂在他的颈窝里,深深吸了几口这种只属于田云逐的气息。那双灰色眼眸里翻滚的懊恼,隐忍的疼惜,随着他手臂肌肉隆起的线条一起,在一点点平息下去。   田云逐在姜浔渐渐松懈下来的力道里,露出了一个不被任何人看到的悲喜难辨的表情。   “我可真傻。”   他喃喃地开口:   “我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傻。”   原来我从漠河火车站出来的时候,你就已经认出我了。   那时候我……那时候的我……”   田云逐在姜浔怀里摇了摇头,就像在他怀里蹭了蹭。   “我在你眼里一定很蠢,很可笑吧?”   “是啊。”   听他这么说,田云逐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还红着,整张脸羞愤又难以置信地皱着,像只委屈巴巴的小兔子。   姜浔忍不住笑了,深邃的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显得格外狭长。   “可是没关系,再蠢再可笑也没关系。   谁让我喜欢你呢?   感情这种东西,我们蹉跎了这么长时间都左右不了它。怎么会因为你的病,因为你的固执,因为你偶尔犯傻就说变就变呢?   现在我抓到你了,看穿你了,田云逐,以后别再藏了。   在我这里,以后不用再藏了……”   姜浔的双手慢慢向上,捧住田云逐仰起的,被无声的眼泪弄得湿滑一片的脸。眉眼低垂,深情款款,吻他苦涩的眼睛,吻他湿湿沉沉的睫毛。   田云逐本来应该高兴的。那张因为深埋在心底太久太久,哪怕是站在眼前也总是让人看不真切的面孔。那个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在睡睡醒醒亦真亦幻中准时造访,为他终结疯狂的思念,带来片刻好眠的人,亲口在说喜欢他。   姜浔像亲手为他捧上了一杯,反复沸腾翻滚,又压抑着沉淀的苦咖啡。他倾其所有,为他加足了满满一大勺的糖。苦和甜这两种滋味却始终是分割开的,就像隔着泾渭分明的一条线,难以融合。   梦寐以求的感情得到了回应,明明再怎么疯,怎么用力地宣泄都不算过。结果田云逐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像只电量过低的玩偶,只会翻来覆去重复一个不伦不类的动作。   他勾着嘴角在哭,同时也流着眼泪在笑。   姜浔跟他汹涌的眼泪较了一会儿劲儿,烦躁愈演愈烈,结果却收效甚微。他不得已松开田云逐,转过身,从裤兜里掏出那个几乎已经空空如也的烟盒。姜浔很轻易地用他修长的手指将烟盒揉圆搓扁,再捏着它的两端缓缓在掌心里转动。   “田云逐,我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   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巴巴地对谁说过喜欢。   看在这个份儿上,看在这个份儿上,你好歹跟我说句话。”   姜浔对着空气说出这几句话,连空气都疼到微微颤动。   *   “浔哥,”   田云逐在一片狼藉的脸上胡乱抹了几把,终于肯听话得开口了,   “你要是想抽烟,不用顾及我……”   不等他说完,姜浔猛地把烟盒扔进栈道边缘的垃圾桶里。那声音把田云逐吓了一跳,立马止住了话头。姜浔双手揣兜,头也不回,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   “我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   田云逐,你究竟想让我怎么样?”   他本来背对着田云逐,忽然又转过身快步逼近他。   田云逐根本忘了躲闪,也没力气再躲了。他视死如归地仰着头,看到姜浔额头凸起的青筋和绷紧的下颌线条,看到他紧蹙的眉峰之下被滔天暗涌吞没的眼眸。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姜浔此时看他的眼神儿却并不凶悍,甚至带着令人心口钝痛的卑微恳求。   “跟我试试吧,田云逐。   如果你觉得我之前亲你那次,还有今天我坦白的这些还不够,那我再正式问你一次。   跟我试试吧,我们交往试试。   你心心念念了那么久,千里迢迢跑来漠河,为什么不跟我交往试试?”   姜浔去握田云逐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浔哥,你先听我说,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如果是关于你的病,你什么都不用说。”   “的确是关于我的病。如果你说要跟我试试,那有件事我觉得你也应该知道……”   姜浔垂头看着他,沉默了两秒,终于错开身体,背靠着一颗老树靠坐下来。放空自己的目光,尽量不给他压力。   “好,你慢慢说,我听听看。”   田云逐也学着姜浔的样子,把脊背贴在白桦笔挺光洁的树干上。让树木坚韧的力量支撑住他,帮自己分担掉一部分身体的疲累。   “这两年我的身体状态时好时坏。我去过很多医院,看过很多大夫,所有的治疗都是在尽力维持,结果算不上理想。他们都说,让病情稳定下来的唯一办法,只有接受骨髓移植手术。所以,我一直在等合适的配型。”   “找到了?”   “嗯,找到了。是妈妈帮我在国外找到的。她,挺不容易的,都是为了我……这可能也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所以,我需要按照她的安排,出国去接受那个手术。虽然医生说成功率不算太低,但这种手术失败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田云逐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本来以为对于这件事情,自己早就想开了,早就能够坦然面对了。但是,当他面对着姜浔说出来的时候,恐惧就像一只影子做成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扼住了他毫无防备的咽喉。   不同于田云逐的迟疑挣扎,姜浔回答得极快,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失败了又会怎么样?会死?”   田云逐闻言怔愣地朝姜浔看过来,因为他的语气, 他的神情,随意到不像是在讨论生和死,而像是在讨论一日三餐,讨论明天的天气。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小田儿一直在哭呢,我也很无奈,实在是有很多心结要解……大家坚持住,一大波糖就要来喽~ 第60章 试试2   “田云逐,你知道么?   就算你没得这个病,也不用做什么骨髓移植手术,你和我,我们认识的不认识的每一个人,某年某月某时某刻都有可能会死。   登山的时候,一步踏空可能会死;回家途中遭遇寒潮风暴可能会死;好好地走在马路上可能会死;就连待在家里躺在床上睡着都可能有天灾人祸降临到头上。   如果因为害怕死掉就不敢开始,那我们干脆这辈子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了。   田云逐,说不定你能活得比我久。要是那样,要是先死掉的是我,你岂不是要后悔死了?如果先死掉的人是我,你现在的犹豫纠结可不可笑?”   田云逐仿佛看到自己讳莫如深的恐惧,他死守的禁忌,像一尾垂死挣扎的鱼,落在姜浔手里,被他肆无忌惮地开膛破肚,毫不留情地把血淋淋的内里摊开了摆明了。   “不会的!浔哥!快住口!你别胡说!我不许你胡说……”   田云逐再也顾不上一身的好仪态,踉跄着朝姜浔冲过去。他疯了一样反复喊叫着这几个字,盲目地朝前挥舞手臂,好像要把姜浔话里的那些不吉利,统统挥散在漠然又动荡的虚无里。   他带起的雪花在他制造的风中扬起又坠落。   可田云逐最终还是跌倒在了姜浔的面前,向前伸出的手指还差那么一点点,根本来不及挡住姜浔的话,根本碰触不到姜浔的一分一毫。   姜浔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眸色深深,但是仅此而已。他狠下心稳住自己没有上前,就那么无动于衷地看着田云逐在情绪崩溃之后,再一点点从狼藉的残雪里爬起来,一点点安静下来,把溃不成军的自己一点一点重新拼凑整齐。   “田云逐,你知道我说得没错,你只是不想承认。   以后有太多变数了。   不治之症有可能一朝一夕就被治愈。爱到骨髓里的人有可能走着走着就散了。   你连现在都不去把握,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以后可言。   再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的以后不用你负责,我也不会承诺你什么。所以,别总是拿着以后做借口搪塞我。”   田云逐看着姜浔用最残忍冷酷的语言,掩抹掉眼里的柔软深沉。看着他凉薄的唇瓣,为他开开合合,痛击他死守的防线。   田云逐知道自己赢不了姜浔,只是没想到会输得这么彻底,彻底到身体瘫软,大脑几近宕机。   “什么时候手术?”   田云逐抬起潮湿的眼睛,好像没经大脑,就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   “一个月以后,大概是……”   “好。”   田云逐动了动冻得发紫的嘴唇,不知道该怎样理解这一个好字。不过,姜浔这一次颇为好心,没让他等得太久,很快给出了答案。   “那我们就先处一个月试试,怎么样?”   *   姜浔迈着修长的腿,在雪地上烙印下清晰的足迹。这一天,他又烫又野的目光,他带着一身清凛气息不含半点笑意朝他走来的模样,他用低沉嗓音说出的那个提议,都成了田云逐往后余生,在每一个凛冽冬日里赖以生存的余温。   “我这个人比较现实。   田云逐,在我这儿谈感情不能光靠感觉,靠臆想。总要真正相处起来,才能知道究竟合不合适。   一个月的话,两个人合不合适差不多也能感觉得八九不离十。一个月以后,我们正好趁着你手术的时候分开,冷静考虑要不要继续这段关系。   等你手术回来,就告诉对方我们的答案。   你觉得怎么样?”   天空忽然有雪落下来。   密实肃穆的白桦林间,阴霾铺天盖地袭来。报团取暖的大朵大朵的雪花,在残存下来的光线中,在两个人的相交的视线中纷纷扬扬。   好巧不巧,一片雪正好落在姜浔卷曲的睫毛上,在他严酷的完美的脸孔留下一点脆弱的瑕疵。   “噗,”   田云逐突然笑出声来,不知道是因为这片雪,还是因为姜浔的那些话。在雪地里反复挣扎,身体几乎冻僵的这一刻,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浔哥,你可真不浪漫。”   姜浔灰色的眼眸里映着田云逐久违的笑意,危险地挑了挑眉,   “没错,我这个人不懂什么浪漫。   你看,还不到一天时间,你就已经开始认清现实了。   说不定用不了一个月,你对我的那点执念就能彻底幻灭掉。”   姜浔假装残忍,田云逐就假装配合,   “好像挺有道理的。”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嗯。”   姜浔盯着田云逐青青白白的一张脸。他眼里晃荡着的那点笑,刻意表现出很随意的样子。于是姜浔也很随意地收拾起他们四散的行囊,重新倒了杯热水递给他。   “喝点儿。身体暖喝了,就不容易胡思乱想。”   “这是什么歪理?吃饱了才不会胡思乱想!”   “肚子饿了?”   田云逐摸了摸干瘪下去的一层肚皮,   “嗯,又饿又冷,可是忍不住想笑。”   “走,带你吃好吃的去。”   田云逐没动,只顾着在那儿笑,笑到没了力气。   于是姜浔在他身前微微转过身,蹲了下去,   “上来,我背你。”   田云逐还在笑,笑得好像不能更开心一点了。他一边笑一边伸手拽住了姜浔的衣襟,拽着他重新面对着自己。然后伸出细长的手臂,圈住了姜浔的脖子。   “浔哥,我都听你的。   可是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啊?我这个人,这么傻,只会钻牛角尖,什么都想不明白……”   姜浔立即伸手搂住了他,   “过日子,还是傻点的好。   不然,怎么会有人放着好日子不过,傻乎乎来漠河这个小地方,让我捡了便宜?”   姜浔亲了亲田云逐冻红的鼻尖儿,趁着他害羞低头的时候,把人在自己怀里往上托了托。姜浔一手沿着脊扣上田云逐的后脑勺,一揽过他的双腿,像抱一个小孩子那样,把他腾空扛了起来。   田云逐惊呼一声:   “浔哥!”   “抓紧我。”   姜浔一路扛抱着着田云逐回到车里,把他仰躺着放倒在二手皮卡的后座上。然后动作很急地扯掉他挂在下巴上的口罩,摘掉他的棒球帽,撩开他额前乱糟糟的刘海儿,   “田云逐,你发烧了,你知不知道?”   田云逐愣了愣,自己伸手摸了摸脑门儿,   “就有一点点儿。这点低烧没关系的。”   “那这样有没有关系?”   姜浔压低身体,俯身吻了下去。   姜浔在亲吻的间隙喘息着在田云逐耳边呢喃:   “田云逐,我早就想这样试试了。”   你想不想?   田云逐的脸红得一塌糊涂,   “想。浔哥,只要是你想的我都愿意跟你试试……”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求海星,求评论~谢谢大家支持! 第61章 任性   被田云逐的病磨出的克制,已经把庞杂的根系深深扎进了姜浔的思维里,根本没办法轻易撼动。所以,姜浔的吻看似霸道,却处处透着小心翼翼。   田云逐的眼睛是水做的,里面漾荡着姜浔内敛汹涌的温柔眼波。   但是不管那眉眼再如何深沉,不管田云逐的一颗心悸动成了什么样子,像他这样近在咫尺地定定地看进去,也能轻易察觉那里面有压抑了太久的欲望,擦出火花,在动荡的暗涌中不熄不灭,再源源不断地融合汇集。   欲望带来的滚烫余温让田云逐变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包裹在厚实衣服下的皮肤统统变成了热乎乎的粉红色。   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脸也红扑扑的,却没有半点儿退缩的意思。田云逐打定了主意直视着姜浔的欲望,不经意还带着点儿懵懂,和生涩,看上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引诱。   太放纵了。   姜浔心想。   他把爆出青筋的手臂撑起来了一些,把越吻越深的唇瓣勉强分开,把越纵越深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试图从这种难舍难分的状态中抽身,将他和田云逐之间的距离拉远一些。   田云逐还病着,还发着烧。就算亢奋的精神和水亮的大眼睛,也没有办法掩饰他身上的虚弱。他的两条手臂软软的,连搂紧姜浔的力气都使不出了。   轻微的出血和感染对他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虽然田云逐闭口不提,可是姜浔从来没有一刻忽略过这这个事实。   姜浔的手虚虚抚上田云逐的胸口位置,停留了一会儿,感觉他的心跳。一个吻已经让他的心率全乱了。因为在乎,姜浔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田云逐能不能承受更多了,至少现在还不能。   田云逐怎么会不理解姜浔呢?他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了解他的每一个想法。姜浔依旧沉默严肃,眼底残存的那点柔情也化不开一身的冷硬气度。但是,田云逐能够感觉得到,为了容纳下他,姜浔已经亲手破开了自己。已经融进血肉的一层层坚冰筑成的盔甲皲裂破碎,只为了让田云逐能够亲手触碰到那颗深埋的真心。   所以,当姜浔什么话都不说,单方面猝然中断了这个直到一秒钟之前还在不断升温深吻, 然后撑起身体,从田云逐身上离开的时候。田云逐只是眼神黯淡了一瞬,甚至没有试图伸手去挽留他。   他只是在姜浔迅速调整好自己,坐回驾驶室里,并且并没有打算开口解释什么的时候,假装若无其事地对他问着其他没有什么营养的问题。   “浔哥,等吃完饭,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姜浔抬头从后视镜里面看他,   在喘息未定中,偷偷掩饰失落和羞涩的样子,让田云逐看起来纯粹得堪比一场姗姗来迟的初雪,又带着那么一点儿可怜。就像刚才姜浔舍不得亲狠了,现在同样舍不得看到那一双润泽的眸子里,浮动着细碎的失望和不舍。所以姜浔很快错开了目光,发动汽车,在发动机的制造的噪音中暗暗告诫自己尽量保持住以往的果断。   “回家。”   *   “能不能先不回去?”   田云逐抠了抠手指,   “我们才刚去了白桦林这一个地方。”   姜浔停下手里的动作,稍稍向后侧了侧身体,在目光没有碰触到田云逐的时候,尽量平和地开口对他说:   “急什么,漠河统共这么大点儿地方,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你翻来覆去玩儿到腻为止。”   “就是有点儿舍不得就这么回去……”   “别忘了你还发着烧。”   姜浔的语气明显有点儿不耐烦了,田云逐还在怯生生地坚持:   “难得出来一次。”   “我们再去别的地方逛逛吧?”   “田云逐,谁把你惯得这么任性?”   田云逐在这句责备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宠溺的口吻,胆子莫名跟着大了起来,   “我一直觉得可以任性的人,其实挺幸福的。   以前经常听别人说,任性的小孩儿,不过是仗着有大人宠。   那些长大了还能任性的,肯定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的。   浔哥,你也让我任性一回,成吗?”   田云逐觉得这时候的自己多少有些卑鄙。他想起来自己那些一意孤行,得寸进尺,不过是仗着姜浔的默默容忍和退让。   他其实都知道,知道应该怎么说,怎么做,清楚用怎样的口吻和语气,就能让姜浔没有办法拒绝。田云逐摊开自己的手掌,又重新握紧,就像握住了姜浔的软肋,并且不可救药地在这种感觉里沉迷下去。   姜浔的每一次纵容,姜浔的每一次妥协,都是包裹在沉默之下的糖果,是他说不出口的爱意,让田云逐尝到甜蜜,贪恋成瘾。   “还想去哪儿?”   “滑雪!想去滑雪。”   “先去吃饭,看看你的状态再说。”   “好。”   “想吃什么?”   “牛肉面,行吗?”   田云逐看到姜浔在后视镜里映出的小半张脸,窗外的一闪而过的光线,短暂照亮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还没吃腻?”   田云逐也不由得扬起嘴角,笑着摇了摇头。   “成,那就吃牛肉面。躺着睡会儿吧,到了叫你。”   田云逐终于乖乖地闭上了眼睛。闭塞的车厢在微微晃动,姜浔清凛气息浪潮一样涨涨落落包裹住他。在深受睡眠障碍困扰的这一年里,田云逐头一次以奇迹般的速度沉沉睡了过去。   后来他真的是被姜浔叫醒的,低烧也奇迹般地退了下去。   姜浔把他用围巾裹好,带着他从车里走到外面。   田云逐发现,这不是他经常去的,也是第一次跟姜浔吃饭的那家路边面馆。而是一家装潢十分高档的酒楼。   “浔哥,我们在这儿吃面?”   “嗯。   我之前来过几次。这里的面不错,带你过来尝尝。”   “哦。”   “怎么,不喜欢?”   “我怕太好吃了又会上瘾,就不太方便……”   “你现在是有专属司机的人,有什么不方便。”   田云逐落在后面愣了愣,会心一笑, 然后快步跟上姜浔走进去。他们穿过布满热带植物绿意盎然的走廊,看到餐厅里面,从装潢布置到杯盘碗碟无不精致华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看文,祝小天使们周末愉快,暑假愉快~ 第62章 隐瞒   牛肉面很快端了上来。   汤汁鲜浓又十分清淡,面条软糯爽滑,牛肉也软烂得恰到好处,入口即化。就连上面飘着的几朵小葱花都鲜亮翠绿得诱人。田云逐最近胃口变得越来越差了,经常吃不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今天却忍不住吃了小半碗进去。   “吃不了别逞强。”   姜浔把筷子伸到田云逐的碗里,把剩下的面条挑了一筷子放进自己碗里。   田云逐看了看自己的面碗,意犹未尽地慢慢放了筷子。   姜浔的心情似乎也很好,习惯性耸起的眉峰轻微舒展开,烟灰色的眼眸立刻被柔和的光芒笼罩住。虽然还是沉默,可是当田云逐时不时抬起头,偶尔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时候,总能捕捉到闪动的笑意。   餐后的茶水添了两杯,田云逐靠着沙发休息得差不多了,可是还不见姜浔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田云逐摸了摸难得鼓起一些的肚子,   “浔哥,我们走吧。”   姜浔抬眼看了看时间,   “差不多到时候了,先把你的药吃了再走。”   田云逐闻言一愣,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明显不够自然。可他很快稳住自己,尽力将那一瞬间的慌张伪装成别人眼里的错觉。   田云逐当着姜浔的面在包里翻了翻,故意把那个大药瓶晃得哗哗作响,然后把它从包里掏出来。他动作娴熟地把几颗花花绿绿的药丸儿倒在手心里,再就着杯里的水三下两下吞了下去。   那些药可能苦得厉害,田云逐皱着脸缓了一会儿,才好像稍微感受了点儿。   “现在总行了吧?烧也退了,药也吃了,可以出发了吧?我们去滑雪吧?”   田云逐语气带着点嗔怪,结果眼里满满当当盛的都是讨好的意味。   “可以。”   姜浔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他嘴上说着可以,身体却没动,根本没有起来出发的意思。   “滑雪场离这儿有点儿远,最好提前上好洗手间。正好我去抽根烟,要不要一起过去?”   “好。”   田云逐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跟着姜浔一起站起来。他们肩并着肩走过雕花的隔断屏风,踩在水晶吊灯的阴影上,在餐厅中央分道扬镳。   姜浔径直走到酒店门口才回过头,眼看着田云逐的身影往洗手间的方向消失不见之后,立刻迈开修长的双腿,朝两人的餐桌折返回来。   姜浔记得很清楚,之前田云逐高烧时,他从那个大药瓶里面帮他拿过好几次药。里面的药丸儿形状各异,花花绿绿的,足足装了多半瓶。   他从田云逐背包里翻出刚才那个药瓶,拧开盖子,一股脑儿把里面的东西往手心里倒。跟以前别无二致的夸张声响震荡着耳膜,片刻之后,姜浔的脸色骤然变了。他蹙眉盯着的手掌上,田云逐嘴里所谓的药片儿,赫然是一把花花绿绿的彩虹糖。   姜浔拿起一颗放进嘴里,抿着唇用力咬碎了。   酸甜的果香味瞬间在唇齿间迸发出来,姜浔却丧失了正常的味蕾。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极力把积满舌根的古怪苦涩生生吞咽下去。   姜浔僵着身体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田云逐迟迟没有回来。他突然松开攥得青白的手指,把手机屏幕解锁掉。   “小陈学弟,之前你说田云逐的家人在群里到处找他。你还能找到他们的联系方式或者微信吗?看到受累尽快回复一下。”   “学长!你好!有的有的!幸亏之前我没删掉!你等我找找啊,立刻马上发给你!”   对方效率奇高,很快发来了一串儿电话号码,备注是田云逐妈妈的手机号。   余光中,田云逐远远地朝他走了过来。   姜浔匆忙把那个号码存进了手机电话簿里。   “浔哥,这么快抽完烟了?”   “嗯。走吧,带你去滑雪。”   *   田云逐的嘴角翘得些厉害,眉目舒展。他不想被姜浔识破喜形于色的样子,于是从餐厅走出来之后,佯装抬头去看天。他眼中的那方天空,像是被擦掉了阴霾,没有云,也没有风,只有一片耀眼的亮蓝色。田云逐不知不觉被这样难得一见的晴空吸引住,多看了一会儿。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正姜浔一边热着车,一边靠在车门上看着他。他逆光站着,双手插兜,曲折一条长腿。既没有开口催促,脸上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的表情。但是田云逐还是感觉得出来,自从刚才的短暂分开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知道刚刚是不是因为餐厅里的格调温馨得过了头,两个人的温情脉脉都被烘托得不够真实。姜浔不露声色的体贴和眼底闪过的温柔笑意,都让田云逐心驰神摇,乐观到盲目。   现在,脱离了浪漫的滤镜,站在刀锋一般的寒风里,姜浔身上的温柔好像一下子被寒冷击碎了,全都消散在了逼近零下三十度的空气里。   田云逐飘飘然的一颗心,也在从四周八方涌来地冰冷空气中缓缓沉降。   明明一切都很完美来着。他们好不容易解开了心结,坦诚了心意。姜浔说出口的那些话,还热乎乎的熨帖着他的四肢百骸,丝毫没有冷却,姜浔的态度却又像回到了之前的若即若离。田云逐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浔哥?”   田云逐想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他在寒冷里无处躲藏,只好用力往羽绒服里缩了缩,   “外面好冷,我们走吗?”   姜浔在转身拉开车门,在坐进驾驶室之前沉声甩给他两个字:   “走吧。”   田云逐在边姜浔伸出去的手臂尴尬得落了空,他裹着臃肿的棉衣,有些不知所措地朝车子小跑了两步,动作笨拙地坐进车里。   姜浔沉默地把车开得很快。   田云逐在四周飞掠而过的景物和让人如坐针毡的压迫感中忽然想开了。   他们之间,不要陷得太深,爱得太满,用尽全部的力气也好。   这样,一个月以后,就算姜浔收到的不是他们日夜祈盼的那个好消息,也还能够残存下几分回旋的余地。他受伤的内里,也还能在靠着尚未燃尽的点点星火缓缓疗愈。   作者有话说:   今天难得出去玩儿更晚了,困到迷离,大家晚安啦~ 第63章 滑雪   姜浔开车田云逐到了漠河最负盛名的,也是全国纬度最高的滑雪场,北极村圣诞滑雪场。这里是离姜浔老家最近的地方,是姜浔打小儿就熟悉的地方。因为场地面积不是很大,里面都是比较平缓的基础雪道,非常适合田云逐这种姜浔眼里的菜鸟前来体验冰雪项目的乐趣。   跟其他地方的滑雪场人满为患的场面不同,这里维持了漠河一贯的清冷安静的氛围。毕竟选择在深冬来漠河的游人不多,来这里滑雪的更是寥寥无几。   宽阔的雪道两旁都是挺拔肃穆的白桦树,蔚蓝天空下空旷滢白的雪原,让人不自觉把呼吸都跟着放轻下来。   因为来这里完全是田云逐临时起意,没有提前做足准备,姜浔直接带田云逐去服务中心租了整套的雪具。两个人之间莫名僵持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现在,田云逐忐忑了一路,直到姜浔就一言不发地帮他穿好雪服,雪鞋,戴好手套和护目镜。才终于意识到,姜浔只是格外沉默而已,对他的体贴和照顾并没有实质的改变。   稍稍放心下来,田云逐被滑雪的兴奋转移了一些注意力。他双手环抱着背包,被姜浔拉着走到有雪的地方,新奇地睁大杏眼左顾右盼。   姜浔弯下腰,单膝着地,帮他把雪板穿上。雪板有些难穿,田云逐力气不够,登了几次都没穿好,姜浔表现得一直很有耐心。让田云逐扶着自己的肩膀,后脚跟用力往下踩,卡在固定器上。穿好之后又仔细检查再三,才肯放手让他在雪道上滑起来。   田云逐其实也算得上一位资深的滑雪爱好者,只不过这两年因为生病被限制了自由,鲜少有出来游玩儿的机会,才会对这些表现出兴奋和生疏。他看姜浔对自己一脸严肃,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又很受用,故意没把自己的真实水平透露给他。   纯净美好的景致能让人轻而易举地收获快乐,速度也能。迎着冰凉的野风飞驰起来的田云逐,觉得身体里的轻松和自由就像膨胀起来的氢气球。他在这一刻脱离了所有的束缚,咧着嘴角腾空而起,一直要飞到高高的天空里去。   可是姜浔在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只同意让他待在初级雪道上。   田云逐渐渐不满足起来,忍不住想要对姜浔卖弄一下技巧。结果他完全忘了,自己如今的体力早就已经大不如前,才滑了两趟下来腿就有些抖得站不稳。可是为了让姜浔放心,为了让姜浔也能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惬意时光,不用费神把自己看得那么紧,田云逐故意表现得滑得很轻松的样子,故意设法跟他拉开了一些距离。   有一次在坡道上滑到一半的时候,田云逐在余光里,看到不远处的姜浔忽然疯了一般朝自己猛冲过来。姜浔扔了护目镜,在在对他喊着什么。田云逐没听清,后知后觉地回头看过去,眼见着一道黑色的影子,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以惊人的速度直直朝自己身后方向撞了过来。   “让开!啊啊啊,快让开!”   那人胡乱挥舞着滑雪杖,一边惊恐地大喊大叫,俨然是个彻底失去控制的初学者。   田云逐急忙在雪道上变换重心,尝试着协调浑身的力量避让来突如其来的撞击。这对他来说原本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当他的身体以一个危险的角度向雪道左侧边缘倾斜过去的时候,疲软的双腿却根本不听使唤,支撑不住摇摇欲坠地田云逐。   田云逐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下一秒,身体就被意料之中的巨大力量扑倒了。   但他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被重重撞击,狼狈地从坡道上翻滚下去。他的身体被人牢牢护住,只有软软的脸颊撞进了一个人温热坚实的胸膛里。   田云逐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是姜浔,身后也是姜浔。是姜浔先一步冲了过来,将他牢牢锁在怀里,避开了那个后果不堪设想的撞击。   两个人的重量叠加在一起,让他们深深陷进了路旁的积雪里。两个人滚了满身满脸的雪,紧紧搂着彼此,躺在莹莹的白雪上。   “田云逐,你怎么样?”   姜浔用牙齿扯掉手套,用力抹干净田云逐脸上沾着的雪沫子。   田云逐看到姜浔头上的帽子也甩掉了,脸上的表情又臭又急。他来不及回答什么,憋不住笑出声来,眯着眼睛,露出浅浅的梨涡。   “你还好意思笑?”   你今天要是摔个三长两短,从今往后,别想再让我听你说什么。”   “我没事儿,不信你检查。”   田云逐仰起脸,带着满脸的笑和冰雪湿湿的凉意,亲上了姜浔居高临下绷直的唇线。   用他的柔软个温热,把那道僵直的线条一点点融化掉。   姜浔眼中的焦急也被融化掉了,只剩下心疼和深不可测的爱意。   姜浔更用力地回应了他。   将他重新压倒在雪地里。   隔着厚厚的滑雪服,田云逐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护在他后心处的那个手掌将他牢牢抓着,握着,试图将他所有的骨和肉都揉进他的手掌心里。   虽然担心会被别人发现,田云逐还是忍耐着任凭姜浔发泄了一会儿。   直到刚才那个人笨拙地重新爬上来,远远地走过来跟他们道歉。姜浔才松开田云逐,伸手将他从雪地上拉起来。   “走吧,不滑了。”   “去哪儿?”   “跟我走。”   姜浔带田云逐离开雪场,开车到最近的一家连锁酒店,开了一间房。   田云逐站在姜浔身边,看着他平静登记的侧脸,陡然紧张起来。他觉得脸颊都被紧张的燥热烧红了,又不同于他熟悉的低烧时那种感觉,没有难受,只是分不清是害怕还是难以言喻的暗暗渴望。   直到飘飘然地跟着姜浔走进客房里,田云逐还是像烧到短路电源,傻傻的没有办法思考。他双手抱着书包,局促地站着,静静看着姜浔。   姜浔动作利落地烧上了满满一壶热水,又把路上在超市新买的床单翻出来在大床上铺好,这才重新转过头来。   “还愣着干嘛?赶紧脱了衣服,进去冲个热水澡。”   “哦,好。”   作者有话说:   最近都不敢看数据了,喜欢的小可爱还请收藏和评论支持,需要你们帮忙涨涨人气,爱你们! 第64章 体谅   姜浔的一切都表现得太自然了,自然到像12月12日这一天,漠河在15点33分准时由白昼坠入长夜。可他表现得越是自然,田云逐就越是燥热难安,不知所措。   就算田云逐涉世未深,从没经过大染缸的淘洗,沾染过半点儿杂质,也清楚和恋人到酒店开房意味着什么。   他低着头,让刘海和长睫毛制造的轻微暗影藏住自己灼烧的脸颊,顶着姜浔的目光,匆忙躲进了浴室里去。   也许,爱人之间,那种事,本来就稀松平常,再自然不过。是自己心虚的掩饰表现得太生涩了。   田云逐一边拿着花洒调整水温,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跳太快,满脸通红。狭小的浴室里,很快蒸腾起白蒙蒙的水雾。水汽顺势镶满了光洁的镜面,终于让那张失神羞赧的漂亮脸孔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浴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田云逐吓了一跳,隔着门板小心问道:   “浔哥?”   “嗯。”   “什么事?”   “你忘了拿毛巾。不是不用酒店的东西?我在路上给你新买了一条。”   “哦,谢谢。”   田云逐把洗手间的房门打开一道缝,侧身从姜浔手里接过毛巾。姜浔却仍稳稳当当地站在门口,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田云逐心虚得不行,好在身后的哗哗水声,很好地掩盖住了他不受控制的心跳声。   “还有别的事吗?”   “洗澡的时候别关门了。”   “什么?”   “这浴室通风不好,门开着,安全些。”   田云逐抿着嘴不说话,   姜浔垂头看着田云逐,看他的脸蛋越来越红,水润杏眼中的目光在颤动,却还是倔强地绷直了嘴角。   “不听我话了?”   “浔哥,别的我都听你的。”   “那现在把衣服脱了。”   “什,什么?”   “把衣服脱了,我检查一下,看看你刚才滑雪摔的那下有没有伤着。我留了那小子的电话,要是你有什么地方摔着磕着,我再找他。”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他也不是故意的。”   “不管是不是故意,伤了人,也要负责。”   田云逐知道自己说不过他,着急地摇了摇头,   “所以,你带我来酒店,就是为了这个?”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   姜浔压下来的审视目光,让田云逐难堪地侧开了头。   “我……我知道了,一会儿我自己看……”   他躲闪地向后后退了一步,想把房门重新关上,结果忘记了花洒一直开着,光滑的瓷砖地板上已经积了不深不浅的一汪水。田云逐脚底打滑,把自己吓了一跳,转身后退的时候虚虚握着的花洒喷头脱手掉了下去,正好砸在右腿的膝盖骨上。喷头又被软管拉扯着从地面弹起,荡来荡去,把热水喷得到处都是。   被砸得疼极了,田云逐吸着气捂紧膝盖蹲了下去,好半天没能直起身子。水花变着方向胡乱喷淋着,呲呲作响。田云逐被砸的那一下疼劲儿还没过去,又被水柱劈头浇到脸上,身上。他狼狈地抬起手肘挡了几下,不出几秒钟,还是被淋了个彻底,成了只在热水里扑腾的可怜兮兮小鸡仔。   姜浔闻声大步闯进门来,立刻把花洒关上了。可是他自己也被淋湿了,水沿着漆黑的短短发茬往下坠,落进他幽深的眼睛里,改变了眼眸的色泽。   姜浔在田云逐面前蹲下,把他挡在身前的手臂拉开,   “田云逐,”   “浔哥,你别……”   田云逐仰起脸,水就一道一道,像眼泪一样流得到处都是。   姜浔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两把,露出他湿漉漉的长睫毛,和被水浸得发白的嘴唇。   “刚才磕哪儿了,我看看。”   姜浔伸手去撩田云逐湿透的裤腿,被田云逐死死按住了,   “不用,别看……”   因为生病,田云逐的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淤青,这也是为什么他死活不想让姜浔看到自己的身体。他皱着眉,好像真的快哭了。   姜浔似乎被田云逐狼狈又仓皇的模样撼动了,他没再坚持,而是沉默着握住田云逐的手,将他快速失温的身体稳稳固定在自己怀里。   “好了,我不看。”   田云逐仰头看他,好像不相信似的急着确认。   “你不让我就不看。”   “真的?”   “真的。”   田云逐紧贴着姜浔,软软的肚皮凹陷下去,明显松了很大一口气。可是在姜浔运势要松开他时,脸上的表情却距离开心越来越远了。   “失望了?”   姜浔把他撑开一些距离,耐心解读他的眉眼。   田云逐低眉敛目地躲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姜浔猛然将田云逐抵在背后的一面墙上,低头吻了下来。   墙壁上冷掉的水珠冰得田云逐一激灵,让人头皮发麻的寒凉渗透进后心的肌肤。姜浔的火热,帮他抵挡住那些凶猛入侵的寒意。一半冰冷一半火热的激烈交锋,在田云逐身上不断制造着刻骨铭心的颤栗。   田云逐身上淋漓的水渍,把姜浔全打湿了。   两个人一身狼狈,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坦诚。   四周都是冰凉的水汽,田云逐从姜浔的眼睛里看到了足够让水汽沸腾的爱意。   姜浔总是克制的,隐忍的,怕弄疼他,怕伤到他。   此时此刻,盘踞在他灰色眼眸中,让田云逐沦陷的蚀骨柔情里,深藏欲望,再也藏不住他的秘密。   田云逐想不通自己究竟是被蛊惑了,还是自己忽然想通了。他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又一味地逃离感到羞愧。也许现在是时候包容和回应姜浔的付出了。   田云逐闭了闭眼睛,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他抓着姜浔深吻的间隙,努力吐出几个字:   “浔哥,你不是要检查吗?”   姜浔止住了再次压下来的灼热薄唇,   “你同意了?”   田云逐点了点头,拿出了几分视死如归地劲头,回应道:   “但是刚才你也摔了,要检查就跟我一起。”   说完,田云逐仰头用力地回吻住姜浔,在难舍难分的亲吻纠缠中,伸手把他湿淋淋的衣服一件一件扯脱下去。   姜浔攥住他的手,想制止他的动作。可是田云逐打定了主意,不管不顾,更不看他,   “浔哥,我觉得光是这样还不够,你觉得呢……”   姜浔抓着他的手没放开,也不再低头吻他,抿着有些红肿的唇不说话。   田云逐被他看得面红耳赤。这些话对他来说实在难以启齿,可是他真的为了姜浔做到了。   “浔哥,让我试试吧。   连那个都没试过,算什么情侣?”   你,跟我我试试吧……   你不是说什么都想跟我试试吗?” 第65章 契合   “田云逐,看你抖成什么样子了,你这是在逞强。”   “我不是!我不是逞强,也不会后悔!我就是……随便你怎么想……”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   姜浔攥着田云逐的胳膊,拉到他自己的眼前,让他看自己形销骨立的模样。褪去了厚实的棉衣外套,在湿透布料之下原形毕露的手臂,瘦得皮包骨头,实在算不上美观。   姜浔手上下了狠劲儿,不许他挣动,不许他躲闪。   “看清楚了吗?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   田云逐垂着眼睛,伸手把黏在皮肤上的衣袖扯开了一些,   “是挺难看的,让你倒胃口了,对不起。”   姜浔深吸了一口气,搅动起四周小心观望的气流。快要压抑不住的情绪让他忽略了手下的力道。   “浔哥,疼……”   姜浔敛着眉头愣了一下,只把拇指微微撑开,摩挲了一下田云逐手腕泛红的地方,   “这点疼都受不了,你还有胆子说试试?”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你不会让我那么疼的,我知道。”   “好,”   姜浔闭上眼睛又睁开,额头上青筋凸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好,今天我就让你好好知道知道。”   田云逐,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别后悔。”   “都说了,我不后悔。”   姜浔还攥着他的手腕,田云逐就着他的力道,向前倾了倾身体,垂头把自己湿湿软软的唇吻在姜浔的拇指上。   姜浔忍无可忍地捏着他的脖颈把人扯远了一些。他猛地松开手掌,继续刚才田云逐没有做完的动作,一把扯掉身上的黑色毛衫,露出肌肉紧实的宽阔肩膀。又像拎着小鸡仔一样。把田云逐掉了个面,三下五除二又把黏在他身上的湿衣服剥下来。   花洒被再次打开了,倾泻而下的水柱包裹了赤诚相待的两个人。   浇在身上的水似乎越来越热了,交会的目光比水流要烫。热烈贴紧的,小心碰触的皮肤更烫,水滴刚从上面坠下去,热汗又冒出来。   就算被越来越浓重的雾气朦胧了视野,但两人挨得太近了,姜浔那双几乎融入了水汽当中的烟灰色眼睛还是被田云逐后背上的一大片淤青染上了危险的颜色。   滑雪时摔出的青紫交加的伤痕,像一块深藏千年的蓝冰,撞上灼烧的姜浔,还有他被欲望灼烧的理智。它们在碰撞下冒着白烟滋滋作响,迅速冷寂下来。   姜浔关掉花洒,把田云逐从头到脚用浴巾裹住。   “浔哥?怎么了?”   田云逐还有些回不过神儿,睁着水亮的眼睛痴痴地看着姜浔。   “你背后伤着了,先去处理一下。”   田云逐来不及回答,就被姜浔托着膝弯抱起来,放倒在客房里的大床上。   叫姜浔转身拿起床头的电话,田云逐连忙裹紧浴巾挣扎着坐起来,开口阻止他:   “浔哥,你别找那个人的麻烦了。我这病就是这样,随便一碰就容易这样……”   姜浔头都没回,语气听起来却像是在对他解释:   “我叫的客房服务,让他们拿些药酒来。”   “哦,那就好。”   腰子—   药酒很快送来了。田云逐乖乖趴在床上,露出消瘦的脊背。感受姜浔搓热过的手掌在凸起又凹陷的骨骼间揉捏,游走。因为背对着他,田云逐与姜浔素来的冷酷,严肃隔绝开来。看不到他从未轻易流露出来的心疼自责,只能全心全意感受他默然无声的柔情。   空气里弥漫着辛辣的甜味。   田云逐动了动身体,似乎趴得有些累了。   “浔哥,药涂好了吗?”   “快了。”   “那还能继续吗?我们,刚才的……”   田云逐硬着头皮扯松了腰间的绑带,趁姜浔动作停滞,还来不及开口之前,脱掉了松松盖住自己的那件浴衣。在这无比漫长的一天,田云逐又一次透支自己的勇气,把自己坦诚地呈现在了姜浔的面前,只把红透的一张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姜浔的呼吸乱了,他突然从床边站起来,手里的动作太大,一部分药酒晃荡着从透明的玻璃瓶里泼洒出来。   田云逐感觉有更多的液体淋淋漓漓滴落在他裸露的脊背上,可是那些药酒来不及再被推开,来不及再被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力道仔细按揉进田云逐的肌肤里……   姜浔带着沉重的呼吸,压了过来。他将田云逐的脸从枕头里解救出来,将他翻过面来,用水润的晶亮的眼面对面看着自己。然后火热的吻就细细密密落了下来,烙印在田云逐的每一寸肌肤上。属于他的每一帧静态或者动态的画面,他都要用热吻记录下来。   “田云逐,怕不怕?”   田云逐摇了摇头,被姜浔吻得痴痴愣愣的,跟刚才胆大包天说出那种勾人的话的家伙完全判若两人。   “可是我怕。”   姜浔在亲吻的间隙艰难地同骨血里被深沉爱意激发的本能对抗,   “你还病着,是个病人,万一受伤……”   姜浔哪里怕过什么?可他现在,被热望填满的眼神却像是怕到了骨子里。怕他疼,怕他受伤,更怕他被病魔反复折磨的一身脆弱承受不住这种并不普通的方式。   “不会的,浔哥。”   田云逐双手揽住姜浔的脖子,同他坚毅的脸颊相贴,颤着声音在他耳边劝说:   “你不会弄伤我的,我也不会觉得疼。因为是你啊,浔哥。   因为是你,我已经幸福得昏了头。   所以我也想让你在我这儿开心一点儿,做那些真正的爱人之间会做的事。我也想让你在我这儿把眉头松一松,别整天只顾着担心,别留下什么遗憾……”   “嘘……”   姜浔用修长的手指封住田云逐的唇,封住他被难耐的轻哼突然打断的那些老生常谈,细致地帮他放松做着准备。   田云逐在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浪潮中,仍然极力大睁着双眼,不想错过姜浔拥抱他的每一个瞬间。他的眼中流转着动情的火焰,漂亮的脸孔映得既纯真又羞赧。   姜浔死死咬紧牙关,终于在他无声地鼓励和催促下,小心翼翼地试探,生涩地契合,直到两个徘徊已久的灵魂在漫漫冬夜竭尽所能地填补温暖了彼此。   作者有话说:   已修改,我真的尽力啦!恳请大家多多支持和鼓励,谢谢~ 第66章 温存   第一次的田云逐确实很难适应,更多的感觉是疼。其实病了这么久,身体上的不舒服已经成了一种常态,田云逐也早就磨炼出了对疼痛的耐受性。可是姜浔给他的那种疼是未知的,陌生的,压抑着强大的爆发力,不断逼近他能够承受的极值边缘。全靠姜浔死死拧着眉,用他因为极度深植的内敛深情而显得凶巴巴的凝视,让田云逐一边因为疼痛而清醒,一边在一股莫大的满足感中忘我沉沦。   田云逐瘦得厉害,可是腿很长,腰更软。配合着被姜浔折出自己都没眼看的姿势,在他燥热手掌的掌控下艰难呼吸,偶尔因为他濒临失控的力道忍不住呻吟出声。   田云逐后来有点不太清醒了,被姜浔抱到淋浴房冲洗的时候,还有点迷迷糊糊的。   姜浔漆黑的发茬都汗湿了,汗珠滴到起伏的胸膛上,却顾不上自己。他神色严峻地检查田云逐的状况,不顾他的躲闪,从里到外,认真得可怕。   “疼不疼?”   田云逐的脸又刷地红了,很想挡开姜浔的手,可是他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只能摇摇头,示意他自己没事儿。   姜浔又用那种让人不安的,洞穿一切的审视目光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动作熟稔地撩起刘海去摸田云逐的额头。他英朗的脸上欲念全消,完全没有刚刚释放过后的松弛,让迷迷糊糊,浑身酸软的田云逐也不得不强打精神跟着紧张起来。   直到他被姜浔事无巨细地收拾妥当,重新抱回床上,裹着被子盖好,才偷偷在昏暗中松了一口气。   姜浔却有没陪他一起躺下,而是裸着上半身,站在房间尽头半开的窗前,沉默地点燃了一根烟。   田云逐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脸朝着姜浔的方向强撑着眼皮,看姜浔眸色深深地望向早已降临的夜幕,在隐隐有灯火闪烁的静谧中吞云吐雾。   “浔哥?”   田云逐低低地叫了他一声。   姜浔转身看着他,表情沉郁带着点吃惊,似乎没想到田云逐还没睡着。   “没睡着?”   “嗯,我想等你一起。”   “那先别睡了,等我抽根烟,抽完带你回家。”   田云逐以为他们会在这里过一夜的,猛然听姜浔说要回去,没注意掩饰住脸上的失望。可是他转念一想,还是故作轻松地点头说好,   “也好,咱们出来这么久没回去,奶奶该担心了。”   姜浔转回头,把烟朝窗外吐出去,   “先担心你自己吧,实在没力气就别勉强说话了。你的脸色很差,晚上要是有什么不舒服,还是家里更方便些。”   田云逐心头一热,拿背角遮了遮上扬的嘴角,   “哦,好,我知道了。”   姜浔很快把烟抽完,把田云逐从被窝里扶起来换好衣服,又把人里三层外三层裹了个严严实实,托上自己的肩头。   “浔哥,我能自己走。”   可是姜浔看都不看他,背起他就朝着酒店外面走。   田云逐趴在他耳边,从头到脚唯一露出来的脸上那一小块肌肤,被他坚硬的发茬扎得很痒。他的心里头也痒,想了又想,还是憋不住把盘桓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浔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别怕,你那么小心,保护措施也做得很好,我不会轻易有事的,就是体力不太行觉着有点儿累。”   大步流星的姜浔脊背明显一僵,   “轻易?我不许你有事,更不许你因为我有事。在你病好之前,这种事儿你……我们都下不为例,听到没有?”   “嗯,下不为例。”   田云逐皱皱眉,往姜浔的肩窝里缩了缩,表现得勉为其难的样子,但其实他从来没有奢望过更多。很多时候其实一次就好,一个人,一个拥抱,一句告白就足够填补往后或长或短的余生。   心里这么想着,还没等走出酒店大门,田云逐就趴在姜浔背上睡着了。   *   田云逐闭着眼睛,渐渐睡熟了。任由姜浔小心翼翼将他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调低了座椅,帮他系好安全带,再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他盖在外面。   一场几乎让他虚脱的亲密过后,田云逐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几分。可他的脸颊和眼尾都还泛着潮红,嘴唇也高高地肿着,怎么看都透着可怜和破碎般的美感,就像被人欺负得太狠了。   姜浔皱了皱眉,靠一根烟远远没能抑制住的懊恼,迅速扩散到眼里虚虚拢着的心疼中。明知道田云逐托着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在逞强,明明看穿了他所有的看似轻松,都是在刻意迎合,姜浔还是没办法抵抗他灼灼的眼神,他的喃喃邀请,和他竭尽心力甘愿献祭一样的虔诚。   他们抵死痴缠的热度刚刚褪去,他们深相契合,那感觉依旧噬魂摄骨,姜浔却还觉得不够,觉得心绪难宁。就像时间是对物质一种属性的度量,难以切实把握,他也觉得手心里有什么东西,像他们短暂的幸福一刻,虚虚地把握不住。   姜浔攥紧了手下的外套,舍不得碰醒田云逐,又难以排解心头的烦闷,只好把额头贴着他的额头,一言不发地抵了一会儿。   田云逐可能真的累极了,挣脱不开困倦的网,睡得很沉。所以他不知道姜浔定定看着他,抱着他,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定格了很久很久。也听不到姜浔抵着他的额头,喃喃说了一声对不起。   田云逐在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分才从姜浔的房间里醒过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睡过这么长的一觉了。   屋子里光照充足,一切都恰到好处,只是姜浔不在。   身体像意料中的一样酸酸涨涨,只要没发烧,田云逐就毫不在意,反而是被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熟悉烟草味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田云逐秉心静气仔细闻了闻,感觉那味道不是从别处,而正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于是他心虚地想,昨天在车里睡着以后,姜浔一定又抽了不少烟。这段时间他的烟瘾明明轻了不少,几乎已经很少在他面前抽烟了。   他想让姜浔舒服,也鼓起勇气那样做了。这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切切实实感受到,姜浔的感情堪比漠河不息的风雪,和长夜浩瀚的星河,远比比他想象的更深远辽阔。   可他也同样忘不掉,结束之后,姜浔披着一身薄凉夜色,一个人站在黝黑的窗前沉默抽烟的模样。   田云逐明白他在担心什么,正因为明白,才更觉得难过。   作者有话说:   忘了说,祝大家七夕快乐! 第67章 共眠   “醒了?”   姜浔很快推门走进来。虽然他身上仍是晦暗的色调,在清晨明媚的光晕中显得违和,但这才是属于田云逐的光明的模样。   田云逐注意到姜浔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手里端着水和一些吃的东西,走过来的步伐沉稳有力。   田云逐一看姜浔,脸就腾地一下烧着了,这是姜浔昨晚用汗水和吻痕在他身上种下的魔咒。可他还是努力仰着脸,用尽可能明朗的表情做好了迎接他到来的准备。   他身上的棉被被人裹得很紧实,躺在里面舒服到不想动,所以直到田云逐挣了两下才体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酸痛和不适,差点儿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姜浔根本不顾田云逐自己一个人的表情挣扎,单手把他从被窝拎起来,靠着床头坐好。   “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田云逐连忙凑近了抓住姜浔的一条手臂,忽然了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清凛的,薄凉的,不带一丝烟草味儿。   “浔哥,我不想再睡了,已经睡很久了。”   “看你表现。”   姜浔抽回手臂,曲着长腿在旁边坐好,把床头柜上的粥碗朝田云逐推了推。   虽然没什么胃口,但是田云逐心情大好,更有心表现,所以听话地用勺子舀着粥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浔哥,你今天带我去哪儿?”   姜浔正微微仰着头,紧绷着下颌线,动也不动地监督他吃饭,听他这么说,终于把目光从他手里的勺子上移到田云逐的脸上。他那双水亮的眸子里半点玩笑的意味也没有,反而实打实的认真恳切。   姜浔皱了皱眉,看起来有些烦躁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田云逐,你发烧了知不知道?”   “发烧?”   田云逐扭了扭身体,舒展的脸孔像失掉了花期肉眼可见地萎败下去,   “我没感觉啊……”   “半夜烧得直哼哼,我在这儿守了你一个晚上都不知道,还说没觉得?所以今天哪儿都别想去,吃完继续好好给我睡觉。”   田云逐一向对姜浔的话深信不疑,但这一次有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发烧了。他一身清爽,除了刚刚挣动那几下感觉到的酸痛和某个部位隐隐的不适应,倒没有什么其他不舒服的感觉。可当他侧头仔细看过去,姜的疲倦也是真的。它们是巍然冷山背阴处的影,盘踞在他的眼底和眉间。   “好,睡觉可以,但我也有个条件。”   “说说看。”   “我想让你陪我睡。浔哥,我想让你把昨天在酒店没陪我的都补给我吧。”   田云逐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无理取闹了。更何况,现在是在姜浔家里,姜奶奶还在,姜浔怎么可能同意跟他在大白天,在床上搂搂抱抱?   可是姜浔没怎么迟疑就同意了,   “好,我陪你。再吃点儿。”   田云逐勉强喝掉了小半碗粥,才在姜浔软化下来的目光中摸着肚皮,重新仰倒在床上。   姜浔收拾了碗筷,很守信用地在他身边和衣躺下。两个人没有什么特别亲昵的举动,规规矩矩地躺着,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了一会儿,姜浔烫人的手掌穿越被子凸起又凹陷的重重阻隔,准确又隐秘地在黑暗中捉住了田云逐的手,把他细瘦的手指一根根拢住,全部包裹进自己布满硬茧的手掌心里。   这个不为人知的小动作,已经让田云逐嘴角抖着笑,满足得不得了。   *   姜浔很快睡着了。   也许是真的累了,也许是因为田云逐清秀的眉眼笑得太温柔,也许是因为他在自己手掌心里仍然不安分,非要找准时机挣脱出去同他十指紧扣。所有的这些,都太容易让人放松戒备。   不知不觉走错方向的光线,从合不拢的窗帘缝隙漏进来,给人一种温暖和煦春光大好的错觉。   田云逐光脚踩在那条横亘的光线上,小心翼翼下了床。   田云逐身上没有几两肉,体温不够暖,呼吸也太轻,假如他不声不响地裹在被子里,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是姜浔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意识到,身边的田云逐不见了。   姜浔抬起还维持着同他十指交握姿势的手掌,覆在自己额头上,重新闭了一下眼睛,敛去他时刻告诫自己绝不可以轻易流露的惊慌。   姜浔很快神色如常地从床上坐起来,重新恢复清冷锐利的目光很快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张手写的字条。   田云逐的字跟他这个人一样瘦条条的:   “浔哥,我实在睡太多了就先起来了。   正好家里没菜了,奶奶同意让我陪她出去买菜,顺便散散步。   等你醒了可别太羡慕!在家好好休息,要是想去就等下次,看你表现。”   田云逐还心情很好地在旁边画了一个比耶的手势。   姜浔用指尖沿着田云逐的笔迹勾勒了一遍纸上那个丑萌可爱的简笔画。他稍稍低着头,凌厉的眉峰斜飞入鬓,刀削斧刻般的侧脸被罕见的笑意染得光辉润泽。   田云逐让他好好休息,他就真的得到了良好的睡眠。   田云逐语气轻松,他就要比他希望的更加坦然。   姜浔既没被无法改变的过去带来的的无力感纠缠住,也不会让自己困在因为未来的不可预知而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心绪难安。   既然田云逐这么说了,他就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不去做,短暂地感受这一刻的安逸和平和。   窗外又有了大雪的征兆,但阳光仍在。   姜浔用力推开窗户,点燃了一根烟。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看起来远远没有以前娴熟。在田云逐身边的时候,克制住磨人的烟瘾似乎也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推开的玻璃窗被冷风拉扯住,猛然洞开。那些呼啸着灌进来的冷气,将香烟制造星火吹亮,再把烟反向扑散在姜浔身上。他幽深的灰色眼眸陷在溃散的灰白色的烟雾之中,让他原本就足够蛊惑人心的一张脸,更添了神秘莫测的格调。   现在,他似乎有着消磨不完的时间,一边不急不缓地吞云吐雾,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斑驳的白。   在雪花纷纷扬扬,开始变得不守规矩,迷惑视线的时候,姜浔看到田云逐一手搀扶着姜奶奶,一手拎着大包小包的身影,出现在漫天雪幕的中央。   两个人行走在姜浔的视线中央,有说有笑,缓缓朝着家的方向走来。   作者有话说:   今晚也希望有小可爱的评论陪我入睡,爱你们~嘻嘻 第68章 遮掩   在簌簌清雪中走来的田云逐明显比以前更瘦了。面包羽绒服就像被两条腿撑在了身上,空荡荡地挂着。勉强被衣服收敛住的那种病态的消瘦,在支棱出的细条条的长腿上又暴露了个干净。   可是他人虽然瘦,仪态却依旧十分出众。   或许是姜浔看得太入神了,田云逐忽然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不经意地撞破风,撞破雪,穿透高低落差十足的距离,摩擦得滚烫火热。最后撞在一起,恨不得把对方烫进彼此的瞳孔深处。   田云逐率先反应过来,对姜浔露出了一个很清亮舒展的笑。他好像忘了手里还拎了一堆东西,傻里傻气地跟他使劲儿挥了挥手。   姜浔怕眼里流露出了太多不必让田云逐看破的情绪,下意识想躲,却没能躲开。田云逐笑得摇摇晃晃的,手臂上的东西也跟着摇摇晃晃的,把他的视线纠缠着圈住了。姜浔的眼睛里好像突然被吹进了几片雪,湿凉扩散得很快,连田云逐的样子都快看不清了。   手里抽到一半的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灭了冷了,姜浔也不去管。他又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算着时间,同时也等视线和微表情都恢复如常,才转身走开。准备为他这辈子认定的最重要的两个家人,将大门敞开。   田云逐轻快的语气很快传了进来,   “浔哥,我们买了好多好吃的!”   “东西先放地上,一会儿我拿。”   姜浔伸手搀扶奶奶进屋的功夫,田云逐已经脱了鞋,没理会姜浔的话,拎着各种食材径直往厨房里走。   “田云逐,”   姜浔皱了皱眉,在他从跟前经过时开口喊他。   田云逐侧了下头,脚步却没停。他脸上的笑还没消掉,鼻头在外面冻得红红的:   “不用,刚才我跟奶奶说好了,今天我下厨。你们两个都去歇着,等会儿看看我的厨艺有没有突飞猛进。”   “都没怎么练过,哪儿来突飞猛进?”   姜浔垂头赶了几步,趁他说话的功夫从他身边超了过,堵在厨房门口。看他勾着嘴角信心满满的样子,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耳濡目染,我耳濡目染不行吗。浔哥,你不信一会儿等着瞧。”   田云逐也不生气,仍然没心没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走过来。于是姜浔没忍心为难他,收起长腿侧身将身后通往厨房的过道让出来,放田云逐从他身边走过去。   “没说不信,就是怕你偷工减料。要不,让我在旁边监工?”   姜浔抱着手臂,在田云逐背后轻轻提议。   田云逐没当他在开玩笑,真的停下来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回答道:   “监工可以,但是得帮忙打下手,你干不干?”   “成交。”   *   姜浔跟田云逐前后脚进到厨房里面,忙活起来。两个人的眼尾和眉梢都盘踞着笑。那种弯弯的浅笑,如出一辙,几乎有着同样的弧度和甜度。   几句随意的对白和玩笑,气氛也不温不火,刚好让人觉得舒服。   太舒服了反而会让田云逐觉得不安,所以他咬了咬嘴唇,不打算再任由他们之间的空气再继续升温下去了,   “浔哥,出租还有酒吧什么的,你好多天没去忙你自己的事儿了,真的不要紧吗?要不然趁着今天我们也没出去,晚上去酒吧看看吧。”   “不用,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   “其实,我也挺想再去一次……”   田云逐试探的口吻,立刻让某些被强力压制的隐痛卷土重来。   “田云逐,你想都别想!”   回忆的片段瞬间回笼,姜浔不可遏制地想起上次冲进那间冰冷的酒吧房间,看到田云逐半死不活,大汗淋漓地蜷缩在那里的样子。刺痛的感觉让姜浔几乎把这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看他态度坚决,脸色也变了,田云逐不好再继续坚持,只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还欠姜浔一句道谢。   “浔哥,上次那回,谢谢你。”   他说得含糊其辞,但姜浔再清楚不过他的意思。   那一天,他们两个人都不好过,所以就连时隔多日以后,再次回想起来,还是让已经敞开心扉的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姜浔的眉头不再舒展,眼角飞扬的弧度也不见了。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沉默,又不想让田云逐难堪,于是搜肠刮肚地想要开口。   可是,正背对着他开始炒菜的田云逐忽然身体一僵,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   “怎么了!?”   “咳咳,没事儿……”   “咳咳咳!”   田云逐憋了口气,腰背紧绷着,动作都停了下来,强忍着咳嗽断断续续地想把话说完:   “没事儿,呛了下……”   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他垂着脑袋,用手捂住嘴巴,背对着姜浔,抖着肩膀又低咳了一阵儿。   “出去吧,剩下的我来。”   姜浔脸色沉郁,不再放任田云逐浑身散发的紧张和抗拒,朝他走过去。   田云逐听到姜浔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却没回头。他的动作转眼恢复如常,刚刚那一瞬间的僵硬好像只是滑过姜浔眼底的一个错觉。   这时锅里的油已经烧得太热了,田云逐把带着水的青菜一股脑儿倒进去激出很大的声响,油花飞溅。   田云逐惊呼一声:   “浔哥,快帮我拿下围裙!”   看他着急,姜浔不由停下逼近的脚步,很配合地帮着四处找了一圈儿。   “在哪儿?”   围裙不在原来的地方。   “在阳台!好像在阳台晾着。快!浔哥,不然我的衣服完蛋了!”   姜浔转身出去了,田云逐连忙捂着鼻子和嘴巴,冲到一旁的水龙头那里,冲洗快要淌进嘴巴里的血迹。万幸的是这次出血不是很多,田云逐胡乱抽了几张纸巾抹了把脸,再把鼻子堵住,继续回去炒菜。   姜浔拿着围裙回来,走到田云逐背后,一声不吭地帮他套好围裙,再把带子系在他的腰上。   田云逐很配合地抬平胳膊,姜浔一眼就看到了他抬起的手肘内侧不小心蹭上的血点子,心脏重重一跳,却假装没看见,什么都没说。   “谢谢。”   因为堵着鼻子,田云逐故作轻松的说话声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浔哥,这个油烟机也太老了,堵上鼻子才不那么呛了,不然你也试试?”   “田云逐,你这是自欺欺人。”   姜浔丢下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了厨房。   姜浔一走,田云逐像是被一针刺破的气球,用力过猛的表情立刻垮下来,一张脸苍白萎靡得可怕。他又尽量稳住心绪,尝了一口锅里炒得乱七八糟的菜,可是除了淡淡的血腥,什么滋味都尝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话请收藏和海星鼓励鼓励孩子吧~ 第69章 病发   虽然是自己做的饭,田云逐开头的那点兴奋劲儿还有难得的好胃口,都被突如其来,差点当着姜浔的面流下来的鼻血吓没了。   坐在他对面的姜浔其实没有刻意看他,田云逐还是心虚到淌汗,手心湿腻腻的,握着筷子都有些打滑。   越是心虚就越是想表现得更好,更积极。田云逐呼吸的频率都比平时快上几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常一些。于是,他伸着筷子,很积极地给姜奶奶和姜浔夹菜。来来回回地,气氛真的越来越好,田云逐自己也跟着多吃了一些。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完,姜奶奶还意犹未尽地拉着田云逐说这说那。田云逐难受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身体里像钻进了一只蚂蚁,开始啃食所经之处的每一根骨头。他渐渐坐不住了,用手撑着椅子,两条小腿在桌子底下小幅度地蹭动。   “吃完就起吧,收桌子了。”   姜浔突然刷地一声站起来,动作幅度很大地把碗筷收得叮当响。田云逐连忙跟他一起站起来,想帮忙又有点无从下手。   姜浔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听到田云逐的脚步声从身后跟上来了,刻意放慢速度,头也不回地让他回屋休息。   “你别整了,回屋歇着。”   田云逐才在他身后跟了几步,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难受心悸得快要走不下去了。正好在这时候听到姜浔的声音,他连忙原地站住,没再坚持。   “小逐啊,听话,回屋歇着就行。奶奶也去睡会儿。”   姜奶奶见状也缓缓起身回屋去午睡了。田云逐一个人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忽然调转方向,急急地朝洗手间走过去。他抖着手指,试了几次才把门从里边反锁上,下一秒就忍不住撑着洗手台干呕起来。   生理性的连续呕吐,让田云逐的眼泪控制不住地狂流不止,糊得满脸都是。   田云逐把水龙头打开,狂按了几下抽水马桶,让狭小的空间里不断充斥着哗哗水声。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借着水声把自己病得丑陋可怖的一面藏起来。水声蒙蔽了门外的人,也蒙蔽了他自己,所以田云逐没有注意到,厨房里清洗碗碟的声音突然中断下来。   田云逐把刚才好不容易塞进肚子里的那点吃的,全吐了出去。吐过之后,胃里好受了一点儿,浑身上下的力气却像被持续性的痉挛一起从喉管里挤了出去了。他撑着洗手池冰凉的陶瓷边缘挪了挪身子,可僵直的脊背还没缓过劲儿来,腿先软得支持不住。紧接着整个人以一个佝偻扭曲的姿势滑倒下去,缓缓跌坐在地上,后背堪堪靠着角落里的马桶撑住了。   没事的,没事的,只要休息一会儿。   田云逐不停在心里暗示自己,只要休息一会儿,攒够了力气,就能从这里站起来,好好地走出去。他用仅剩的力气蜷缩着抱紧自己,钝痛强烈的头,沉沉地低垂下去。   田云逐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   “田云逐?田云逐!”   田云逐隐约听到姜浔在喊他。   隔着一段距离,又隔着厚重的老式门板,那声音经过他混沌的大脑像变声处理过一样,听起来完全失真,甚至有些怪异。田云逐却本能地知道那就是姜浔,是姜浔在喊他,一声一声,很快很急。   这种模糊变调的呼唤,扯着田云逐的神智一点一点清醒过来。他感受到了沿洗手间瓷砖沁入身体的冰冷寒意,想起自己把房门从里面上了锁。他心急火燎地想赶紧把门打开,可是怎么都睁不开眼睛,抱紧自己的手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软软垂在一边,完全动不了一根手指。   可是很快的,新鲜的风就一股脑涌了进来。田云逐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陡然逼近的清凛气息牢牢包裹住,变得轻飘飘的。   破门而入的姜浔没再开口说过一个字,直接把软绵绵的田云逐从地上抱了起来。他一条手臂托起他的屁股,一手按着他的后脑,让他把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托抱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婴儿,尽量维持他刚刚的姿势。   田云逐下意识地搂紧了姜浔的脖子,双腿夹紧了他坚实的腰杆。又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在轻微的眩晕和强烈的失重感中睁开了眼睛。姜浔正把他牢牢扣在怀里,抱着他有些吃力地往卧室里走。   田云逐悄悄侧过脑袋去看他,毛茸茸的发丝不小心扫过姜浔的下巴,好像让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略微仰视的视角里,是姜浔严酷到冷硬的侧脸。就算姜浔一贯表现得严肃,脸色也鲜少阴翳难看到这种程度。所以,就算田云逐早就不再怕他,就算那种危险的凝视让他的魅力有增无减,现在田云逐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咚咚的心跳,连一句试图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姜浔托着田云逐的后脑勺,把他仰面放在卧室床上,一只手习惯性地搭上他的额头,感觉温度。   田云逐难受的劲儿还没彻底缓过来,睁着眼睛,视线黏着姜浔不说话,用额头很轻很轻地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姜浔也不出声,更不理会他的安抚或讨好,居高临下地压下来,确认好自己想要的,才拉开被子帮他盖在身上。   “田云逐,难受吗?”   比起询问,姜浔的口吻更像是一种质问。   田云逐知道自己这时候最好说实话,于是老实地点点头。   “用不用吃药?”   田云逐想起那个药片所剩无几,不得已被他用糖衣巧克力装满充充样子的大药瓶,   “吃。浔哥,帮我倒杯水来吧。”   虽然他的老实配合并没有取得预期的缓和气氛的成效,但姜浔终于还是敛起目光,迈着长腿走了出去。   田云逐趁姜浔离开,从床上靠坐起来。他从书包里翻出他的大药瓶,从里挑挑拣拣,把所剩不多的几颗货真价实的药片翻出来。又混了几颗巧克力豆滥竽充数,一起丢进嘴里。   恰好姜浔在这时折返回来,把温度调得刚刚好的一杯水递到他的面前。田云逐就着他的手,往塞得鼓鼓囊囊的嘴巴里灌了一口水,当着姜浔的面,动作略显夸张地把嘴里乱七八糟的滋味一齐吞进肚子里。   出去了一趟,姜浔的表情还是很凶,直到看田云逐吃完药,他的手还在半空举着那杯水,没有拿开。好像在等他多喝一些,又好像看着他吃药的样子看得有些失了神。   作者有话说:   来啦!小田儿没药了,大家能分点海星给他吗? 第70章 疗愈   田云逐被姜浔看得开始从额头渗出一些细密的汗,他干脆把自己比纸还惨白的一张脸凑了过去,把脸上唯一那点软肉贴在姜浔血管根根凸起的手背上。   田云逐其实很不习惯做这种事,耳朵一点一点充血红透了,与姜浔肌肤相贴的那小片肌肤透出心跳声。姜浔凝滞住的表情才终于像活过来一样,有了细微的松动。   田云逐喘息的频率还很不正常,咬牙撑起来的身子摇摇欲坠。   姜浔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胳膊,作势把田云逐拉开,实际上借足了力气,暗地撑住他帮他稳住身形。   “吃不下硬逼着自己吃,你连三岁小孩都不如吗?”   田云逐低头缓了一会儿,再抬头看向姜浔的时候笑得有点没心没肺,   “我难得把饭做得不那么难吃……   浔哥,我这回长记性了,你别生我气了。”   田云逐强打精神的刻意又蹩脚的求饶,更加剧了姜浔心里莫名的烦躁。他缓缓吐出一口郁结之气,音色低沉,但语气还是有所缓和。   “睡会儿吧,不舒服叫我。”   姜浔的手臂稍稍用了些力道,脱力的田云逐就随着他的动作软软仰躺在床上。   意识到姜浔准备起身离开,田云逐疲倦的眼睛攸地睁大了一下,不小心露出里面闪过的慌乱。他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姜浔的手,很轻很急地问了一句:   “浔哥!你去哪儿?”   玻璃杯里的透明液体随着两人之间的拉扯大幅度摇晃,差一点儿就要沿杯沿泼洒出去。   姜浔不为所动地拉开田云逐苍白的手指,面不改色地转身走开。   窗外温吞的太阳深陷在云层的包围圈里,忽明忽暗的光影爬上姜浔的脊背,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既僵硬又捉摸不定。   姜浔把水杯放在屋角的桌子上,脚步也随之定住。然后他很快转过身,大步朝床边折返回去。   田云逐已经侧过脸不再看他。不知是难受还是失望,让他死死闭着眼睛,胸膛起伏很大,呼吸声却轻飘飘的。   姜浔俯身凑近了,看到他的侧脸大半陷在奶黄色的枕头里。掩于平静之下的脆弱痛苦,散发着惊心的美感。姜浔却只感到痛楚,被扼住命脉,呼吸艰涩。   才一会儿的功夫,田云逐的脸又变得湿湿潮潮的。姜浔以为他又在偷偷掉眼泪,伸手扳正他的脸,用指尖抹他湿热的发根和眼尾。   田云逐睁开眼睛看着他,不仅没哭,目光反而透着惊喜。   但是他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姜浔的手臂揽住了,侧身躺进了他的怀里。   姜浔揽着田云逐一同躺进不算宽敞的木床上。他一手兜着田云逐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田云逐看不到他脸上凶巴巴的神情,只觉得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温柔得不像样。   “浔哥?”   田云逐想知道是什么让姜浔突然改了主意,但是姜浔回答不出,他甚至自己都没有答案,于是只是机械性地轻拍着他,   “睡吧,我陪你睡。”   田云逐不再坚持,很安心地把脑袋深深扎在姜浔的怀里。可是姜浔胸膛的肌肉异乎寻常的紧绷,温度烫人。田云逐伸手在他身上摸了摸,果然不出意料,姜浔整个人都是这种快要崩坏的状态。   田云逐的眼睛在黑暗里眨了眨,一只手却悄悄伸进了姜浔的裤腰里。   姜浔搂着他的身体一僵,动作立刻止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田云逐,你干什么!”   “浔哥,我用手帮你?”   田云逐趁着姜浔一时松懈,从他的手掌下抬起头来。他的脸色还是很白,眼睛里荡着水润的光亮。   姜浔烟灰色的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都难受成什么样子了,你……”   “对不起,我总这么三天两头的不舒服……你让我用手帮你试试,说不定也很舒服。”   姜浔的脸色彻底变了,刚刚所有的温柔荡然无存,   “田云逐,我再说一遍,把手拿开,好好睡觉!”   田云逐脑袋昏昏沉沉的,也看出姜浔是真的生气了,心里也有点怕,只好听话地把手抽了出来。   姜浔把他整个翻了个个儿,推远了一些,让他背对着自己老老实实躺着。   田云逐以为姜浔不会理他了,可是他没等太久,姜浔的头就缓缓靠过来,抵在了他根根凸起的蝴蝶骨上。然后从他背后伸过来一只温热的手掌,捂在了他隐隐作痛的胃口上。   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是暖的。   田云逐所有的疼,所有被身体拖累的委屈,对姜浔满腔的愧疚都得到了包容和安抚。   很舒服,舒服到忍不住又要掉眼泪了。   舒服到虚弱的身体里紧绷的最后一根神经终于找到了松弛下来的方法,田云逐安稳地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   田云逐一觉睡了很久,久到姜浔再舍不得,也不得不开口把他叫了起来。   不单单是因为田云逐的睡眠本来就极不规律,如果放任他继续睡下去,生物钟完全混乱,还可能有低血糖的风险。更是因为他有话要说。   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床头灯把夜色融化了一角。   田云逐睡眼惺忪,有些艰难地从微光的笼罩下爬起来,一看就知道他还困得厉害。   “好点儿没?”   田云逐揉着眼睛点点头,睡到翘起来的头发一晃一晃的,闪着层朦胧的金色光晕。   “确定好点了?”   “嗯。”   “那就吃点东西再睡,你等着,我拿过来。”   “浔哥,我自己过去吃吧。”   田云逐没有一句抱怨,窸窸窣窣地下了床。被姜浔抓住按了按翘起来的头发丝,再跟着他亦步亦趋地走出房间。   餐桌上是姜浔给他准备的清粥小菜,米粒煮得几乎化掉了,吸饱了清润米香的温热的蒸汽钻进田云逐的鼻腔,熨帖他每一个还未完全苏醒的感官细胞。   “想吃的等明天,今晚先将就将就。”   “这就挺好。”   田云逐举着勺子吃了好几口。   “急什么,慢点。”   谁知温热的米汤一下肚,休眠的病症就跟着虚汗一起迸发出来。   田云逐手里的勺子当一声落进碗里,他捂着胃口,弯下腰去。   姜浔当即从对面冲到他身边,单膝着地,攥住他搭在桌子上来不及动作的另一只手,语气从未有过的恳切,   “田云逐,叫我那个医生朋友来给你看看吧。   上次你在酒吧出事就是她帮的忙,让她治疗,总比你自己吃药好得快一些。   想想你答应我的,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你这个样子,答应我的那些,怎么兑现?”   “好。”   田云逐在痛苦的间隙回握住他的手。   他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不单是因为他赖以维系表面正常的药物已经空空如也,他不敢说,自以为姜浔在无意间替他了围。更是因为家门就在这时被连夜赶到的医生敲响,姜浔表面在征询他的意见,实际早已着手做好了一切安排。 第71章 争执   吊了一晚上的水,断断续续地做梦,反复难受得惊醒,一直折腾到上午十点左右,田云逐才相当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   漠河漫长无比的夜晚都走到了尽头,边边角角都散发着崭新的生机,田云逐的脸仍然蒙着一层厚厚的疲惫。那疲惫是隔夜的,让他看起来憔悴得厉害。   贫血患者由于人体供氧不足,大脑会出现短暂性的缺氧,从而导致出现头晕的症状。顾不上理会身上黏腻的汗渍,顾不上胃里隐隐的灼烧,田云逐一坐直身子,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垂下头,忍过一阵猛烈袭来的眩晕。   姜浔只用了一句话,就把他所有纠缠不去的困倦都赶走了。   “去医院吧。”   那道声音是突然从田云逐背后传过来的。姜浔就背靠着玻璃窗,面朝他站在那里,并且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这个提议,不论是时机还是场合似乎都非常的不合时宜,以至于引发了一阵格外磨人的沉默。   “什么?”   田云逐再次屏住了呼吸,转头看过来的神情不是疑惑而是惊惧。这让一动不动,把晨光挡在背后的姜浔有一瞬间甚至后悔刚才的口不择言。   那种无法言说的惊恐很快被田云逐控制住了,他近乎急切地抢在姜浔前头再次开口:   “是张大夫跟你说什么了吗?浔哥,你还不知道医生么,他们向来喜欢把什么都说得很严重。而且张大夫她可能也不太了解我的情况……像我这种,只要按时吃药……”   药这个字,成功地击溃了姜浔心头那点儿刚刚抬头,还没完全站稳脚跟的懊悔。他的眉头危险地挑动了一下,伸手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两张早已过期却一直没办法随便处理掉的由漠河开往北京的火车票。他把那两张薄薄的卡片夹在两根手指头中间中间,在田云逐想眼前晃了晃。   “田云逐,非要我当面拆穿,你才肯认清现实吗?   你选吧,是回北京还是去医院?”   田云逐的手下意识地拉扯着自己的领口,似乎被什么东西阻塞了呼吸。   “我哪儿也不去。”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哪儿也不去!”   田云逐突然猛地掀开身上的被子,撑着床尾下了床。剧烈的动作对他这个折腾了一整晚的病人来说过于勉强,所以当他气喘吁吁站到姜浔面前的时候,连眼睛都是红的。   “你骗我?你怎么能这么骗我?”   田云逐上前抢过了姜浔手里的车票,疯了一样把它们撕得粉碎。   “我骗你什么了?”   姜浔被田云逐突然的歇斯底里激得眯起眼睛,凶狠地抓住他气到发抖的一只手。那些粉红色的纸片,在两个人都因为过激而失控的力道下纷纷扬扬。   “我怎么骗你了?”   姜浔不怒自威的灰色眼眸,逆着光,色调瘆人,里面装满了田云逐惨白的脸和红彤彤的眼睛。   田云逐这次真的气急了,就算自己一下子就被姜浔看怂了,也梗着脖子不肯承认。   “是你说要在一起的,现在又翻脸不认人?明明都说好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而已!不管是住院还是手术,一个月的时间一到我立马就会拍拍屁股走人,彻底从你眼前消失。这样还不行吗?你凭什么现在就赶我走?”   “凭什么?就凭那一罐子巧克力豆根本不可能让你坚持住一个月的时间!   田云逐,是你在骗你自己。”崾殽   听到这话,田云逐奋力圆睁的杏眼躲闪着错开了姜浔的逼视,他身上那点不顾一切的气势一下枯萎下来,只剩下病态的憔悴。他半张这嘴,失血的唇瓣频率很快地抖动着,透着急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姜浔牙关紧咬,闭了闭眼睛,稍稍后退了一步,   “不回北京也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在这边住院调养一阵子。”   “不,我哪儿也不去……”   “田云逐!”   尽管无比艰难,但姜浔以为自己快要说服他了,没想到田云逐在这件事上的倔强大大超乎他的想象。   田云逐很凄凉地笑了笑。   “浔哥,这句话我听过太多次了。住院调养一阵子,住院调养一阵子,几年的大好光阴,能再见你一面的渺茫机会,就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的一阵子里面耗尽的。   现在连你也拿这句话来哄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只要一住到医院里面,我和你,哪儿还能有一个月的时间?一进去就全完了,说不定,说不定我到死都得困在医院里!”   田云逐心脏突突跳着,眼前一阵模糊。   姜浔却在他不管不顾地发泄过后突然松开了始终紧握的纤细手腕。姜浔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与晦暗的阴影融为一体,看也不再看田云逐一眼,径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姜浔身后卷起冷冽刺骨的风,田云逐被带得踉跄了一下,向后跌坐在床铺上,呼吸全乱了。   这一次,再也没有姜浔目光沉沉的关怀和他沉默无言的慰藉。卧室房门砰的一声被人重重关上,残音在田云逐耳朵里横冲直撞嗡嗡作响。刚刚被大力攥过的手腕还残存着另外一个人的温度,房间里却再也难以捕捉到一丝姜浔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我的俩儿子不太开心,大家要天天开心哦 第72章 辩白   继一声令人心颤的摔门声之后,夜晚陷入了惶惶然的寂静。   口不择言地吐出了很多心里话,田云逐却远远没能畅快起来,反而喘息着吞掉了更多的苦涩。等到回神的时候,极度透支的身体已经没有剩余的体力和勇气支撑自己从房间里走出去了。   姜浔这一走,连同田云逐的根一起挖走了,于是他只能晃晃荡荡,软倒在身后的木床上。玻璃窗透出的那方阴霾的天空,侵略性极强,只一眼就把视野和空落落的心都染透了。心字成灰,也不过如此了吧,田云逐闭着眼睛胡思乱想。   “当当当。”   以一个并不舒展的姿势手脚冰凉地睡着的田云逐,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率先苏醒的是心底最真实的渴望。他心头一颤,眼睛一下子变得湿漉漉的。   “浔哥?”   “小逐啊,是我。”   门外传来的声音苍老又慈祥,与姜浔总是凶巴巴的口吻有着天壤之别。   “奶奶……”   “小逐啊,该吃午饭了。你好点没啊?听奶奶的话,起来吃点东西再接着睡吧。”   田云逐不想吃,也不想开口,更不知道出去之后该怎么面对姜浔。姜浔生气了,而且到现在都根本没打算原谅自己。可是他没办法让一个病弱的老人因为自己的反常跟着心焦着急。   他用手指把床单扣得皱巴巴的,   “好,奶奶,我这就出去。”   没有心力收拾自己,田云逐穿着皱巴巴的睡衣慢慢开门走了出去。   开启的房门外,姜奶奶正等在那里。可是除了姜奶奶以外,客厅里空无一人。闭塞的空间,从未有过的空空荡荡。   “奶奶,浔哥不在?”   “浔子啊,他早早准备好午饭就出去了。我看他脸色不怎么好,走得挺急的,可能是外边有什么事,也没来得及细问。   来,小逐,还站着做什么,坐下吃饭。”   不知是田云逐脸色太苍白,还是姜浔特意嘱咐过什么,姜奶奶细致入微,就像在照顾一个生病的小孩子。   “浔子他这个人打小就特别有主意,话又不多。出门之前他既然没特别交代什么,我估摸着一会儿差不多就该回来了。   咱们吃咱们自己的,甭等他。”   田云逐食不知味地陪姜奶奶吃了午餐,又被老人家催促着一个人回房间躺下了。   眼看着一整个下午就要过去了,仍然不见姜浔的影子,反而是张大夫又上门给田云逐吊上了水。   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田云逐被姜奶奶恪尽职守地投喂了晚餐,获得了足够多的睡眠,输进去的药水也开始慢慢发挥效力,身体终于渐渐有了力气。   四下安静得过了头,在肉体上施加折磨的病症越是得到遏制,害怕面对的不安和后悔就越是肆无忌惮滋长蔓延。   田云逐靠坐在床头,连床头的台灯都没顾得开。他闭着眼睛,呼吸轻缓均匀,看起来定力十足。实际上四周任何一个细微的响动,都惹得那些上翘的睫毛剧烈震颤。   *   终于,有人用钥匙打开了深夜的大门。姜浔独有的稳健脚步,一步一步踩在田云逐紧张的心跳之上。冷寂的空间一下子变得聒噪起来。   田云逐强忍着待在床上没有动。   那脚步声目的明确,先是朝向洗手间,接着在客厅短暂徘徊,然后很快地彻底安静下去。他途径的每一步,都有意无意远远避开了田云逐长久守望的这扇房门。   一扇房门,轻而易举地隔绝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关系,这让田云逐觉得窒息。   又在虚无的黑暗中按耐了一会儿,田云逐轻手轻脚下了床。他光着脚,打开房门。努力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走到客厅沙发的一头缓缓蹲了下来。   姜浔就仰面躺在沙发上,一条腿别扭地撑在另一头的地板上。他刚刚被淋湿的发茬没有仔细擦拭,湿热的水汽混杂着因为过于浓烈难以被彻底冲洗干净的辛辣烟味,钻进田云逐近在咫尺的鼻腔里面。   田云逐跟姜浔的脸挨得很近,月光穿透阴霾把他们一同照亮。姜浔的脸英朗得让人心跳,只是脸色依旧很臭,眉头不耐烦地高高隆起。   田云逐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在他高耸的眉间轻轻一压,试图按熄盘踞在那里的隐隐怒火。可姜浔看都不看他,仍然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甚至连唇角都绷出了拒人千里的味道。   “浔哥?”   没有人回应。   田云逐悻悻地缩回手指头,腿酸到渐渐蹲不住,他就以一种卑微的姿态跪坐在地板上,把头慢慢垂了下去。这个时候,他不敢再去抬头看姜浔的脸色,因为心里已经没有半点儿把握。   “浔哥,你不想理我,就听我跟你说吧。”   田云逐温软的气息全都喷进在姜浔左边的耳朵里。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这个人又任性又麻烦,脑袋一根筋,固执得不可理喻。你怎么生我的气都不过分。   但是,其实我这么油盐不进真的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你以为我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脑袋空空不管不顾来的漠河?实话跟你说,为了到这儿偷偷看你一眼,其实我思前想后足足计划了半年多的时间。我确定自己的身体状态已经稳定下来,也做了足够多的准备。光是找机会背着家人溜出来就花了差不多一个月那么久。   来漠河看看你,从这个想法开始萌芽到彻底占据我的脑海,已经成了我的一个信仰。靠着它我才能熬过一次次的病发,忍过一次次看不到尽头的治疗。   因为那个人是你啊,你是我灰扑扑的人生里面唯一光亮的出口,虽然冒险了一点儿,但我没办法不朝着你的方向……   后来,我确实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越来越贪心,越来越舍不得离开,缠着你有了我们一个月的约定。   不,我觉得这一个月的时间,我们相处一个月的约定不单纯是一个决定。它,关乎我的往后余生。它是老天垂怜给我的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是我这辈子唯一决心要握在自己手心儿里的筹码。   浔哥,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坚强。有了这一个月的时间抓在手里,刻在脑子里,我才觉得往后无穷无尽的疼痛是可以忍受的。才能坦然地接受手术,不管等着我的是什么结果,走过这一遭,都不至于觉得太过委屈。”   田云逐停顿了一会儿。感觉姜浔熟悉的清凛气息,他无比渴望的气息就近在咫尺。它们在空气里沉默涌动着,却对他无动于衷,视若无睹。没有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强势深沉地包裹他,席卷他。   田云逐低着脑袋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滞涩,却只能强迫自己自顾自继续不停地往下说。   作者有话说:   坏了,浔哥气得不轻……   喜欢这篇文的小天使请多多支持小甜儿哦~ 第73章 宣泄   田云逐窸窸窣窣把身体转了个方向,后背稍稍侧过去倚住沙发转角,直接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这样一来,姜浔的头看起来就像抵在他的左边肩膀上,两个人的状态看起来有一种虚假的亲密。就算没勇气抬头直视姜浔,田云逐也能用余光捕捉他的一呼一吸。   “我知道,我只顾着不想让自己后悔,说了很过分的话,没考虑你的感受。   可是,浔哥,我的身体我知道,真的没有糟糕到你以为的那种程度……”   姜浔忽然在黑暗中翻了个身,留给田云逐一片不近人情的脊背。他的动作没有征兆,很多情绪丝毫不加掩饰,只有呼吸声轻得不够自然。如果说田云逐靠直觉笃定他没有睡着,并且远远没被自己说服,那么一涉及到这个话题,更加直观地知道他比刚才更气了。   田云逐心急地往前凑了凑,可是刚刚被姜浔搅乱,出现一丝破绽的气流,很快被沉郁的低压严丝合缝地填补住了。   他只好在冰凉的地板上曲起腿,抱紧了自己。   “浔哥你听我说!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一年我的病情其实还算稳定。那瓶药确实吃完了,但我有在联系北京的主治医生。虽然说服他很不容易,但他最近已经开始松口了,答应我瞒着家里寄过来一些。   我没告诉你,还用巧克力装样子,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故意骗你,是不想在没有确切结果之前让你跟着担心,不想什么小事儿都烦着你。   你知道,人都免不了有头疼脑热的时候。何况我这种病比正常人免疫力低,更容易感染发作。发烧病倒这种事我这几年经历了无数次,病倒再恢复,几乎就是生活的常态,稀松平常到我都快麻木了,真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你要是还不放心,可以去问张医生。今天,张医生过来的时候我也跟她聊过了。她说只要保证用药维持,好好配合治疗,也不是没有稳定下来的可能。   所以或许,或许,我任性要的这一个月,区区一个月,满打满算还有不到30天的时间,也不至于太贪得无厌,太不知死活……”   田云逐的声音一直很平静,直到脸上冰凉一片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不争气地流眼泪了,也许心里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迫切,更清醒。   这是漠河凛冬里的最后一搏,他拼尽了全力,仍然看不到半点儿希望。   寒凉蔓延到双腿,田云逐不知道还要这样坚持多久,也不管还要多久,他曲起膝盖,试图用心脏酸楚难过的搏动温暖自己。   姜浔就在这时有了动作。   “说完了吗?”   田云逐吃惊地抬起头,湿透的眼睛在昏暗中极力睁大。看到姜浔正撑起半边身子凝视着他。他的口吻显得漫不经心,陷于幽暗的脸却深藏痛苦。   姜浔半眯着眼睛,专注到执拗的凝视让他在田云逐眼里看起来相当陌生,咫尺天涯一般,若即若离。   似乎谁都忘了要去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忘了呼吸。   在窒息的边缘,姜浔居高临下朝他伸出手来,田云逐以为自己终于要被姜浔赦免,被他从沉溺的状态拉扯着上岸了。   姜浔只是用手不轻不重地抹了一把他脸上安静流淌的泪水,就像认准了那些眼泪是他烦躁焦灼的根源,必须要毫不留情地彻底抹除。   “浔哥?”   田云逐任由他动作,动也没动。   姜浔阴晴不定的脸孔直直地从田云逐仰望的高处压下来,把唇印在他已经忘记了流泪,却仍然湿湿热热的眼睛上。   他的目光像刀,动作也不温柔,田云逐颤了两颤,还是缓缓松了一口气。   姜浔趁他泄劲儿的功夫,把人从地上提起来,让田云逐面对面坐到自己的大腿上。   田云逐像是要把刚才没敢看的都补回来,定定地瞧着姜浔。   “你不生我气了?”   “怎么不生气?你狡辩了这么一大篇,哪有一点儿诚心认错的意思?”   “不是狡辩,我什么都跟你坦白了……”   “所以呢?你坦白了,就什么都是对的,我就必须体谅你,纵容你,什么都听你的?”   “不是……”   “我再重申一遍,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什么执念,我都有我的底线。   我都不许我爱的人拿我们的命去冒险,听清楚吗?   其他的随便你怎样,我都愿意配合,唯独这一点,你趁早死心。”   田云逐环住姜浔脖子的手臂紧了紧,心里波涛翻涌,哭和笑不论哪个都没办法做到了。只是还不够死心,不能像姜浔说得那样轻易死心。他低下头,试图用亲吻软化姜浔冷酷的深情。   姜浔用手把他轻易推开了。   田云逐摇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满眼的惊痛,羞愤委屈,甚至还有难堪。这些情绪落进姜浔眼底,比他的眼泪更伤人。他想要从姜浔身上逃开,姜浔先一步更紧地把他抱起来,一直抱回卧室,放到床上。   田云逐一下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头也蒙住,背对着姜浔,就像不久前姜浔背对着他那样。   “田云逐,你害怕什么?   怕我不守信用,怕我把你一个人扔在医院?   说好的一个月,我姜浔一分一秒也不会少给你。时间是我们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不会白白荒废。不管是哪儿,我都陪着你,哪怕住在医院,我也守着你!”   姜浔站在床边,听被子里面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忍无可忍地俯身过去,一把将田云逐蒙在头上的棉被扯开。   不过一会儿功夫,田云逐就像一尾缺氧的鱼,死死瞪着通红的眼睛,脸色煞白带着潮红。   “你干什么?”   姜浔大手把他捞过来,田云逐却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浔哥,我害怕什么?就是害怕你这样……我不想要你什么承诺,也不需要!我只想潇潇洒洒地把握这段日子然后潇潇洒洒地走开……算我求你……”   姜浔用力抚着他消瘦的后背,把他搂在怀里,帮他顺过气来。他的坚定在黑夜里在田云逐断断续续的宣泄和喘息里,丝丝崩断,   “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你身体好转,我们的约定就可以继续。你再病倒一次,就必须住院治疗,否则我就亲自把你送回北京去。”   “好。”   田云逐汗津津地轻轻吐出一个字,软倒在姜浔的肩头上。   作者有话说:   求求收藏和海星啦,今天的数据对我很重要,谢谢小天使们! 第74章 难舍   田云逐侧身搂着姜浔,在他的臂弯里睡了一整晚,又软又乖的侧脸几乎全部埋进了姜浔怀里。   姜浔把下巴虚虚抵在他温热柔软的发顶,视野范围之内几乎全都是田云逐白皙的脖颈,余光里还有他从发丝里露出来耳朵尖,薄薄的,红红的。   厚实的窗帘布料截获了所有的阳光,让自己变得鲜艳清透。   田云逐的呼吸均匀,喷洒在姜浔胸口位置,制造出持续的温热,仿佛融化了很多东西。   窗外一丝风都没有,偶然经过的飞鸟留下振翅飞翔的光影。姜浔听到两声悠长的鸣叫,恍惚间甚至疑心凛冬即将过去。   他们早把早餐错了过去,时间差不多了。   姜浔用手揉了揉田云逐的后颈,耐心等他像小猫一样蹭着脑袋慢慢从他怀里睁开眼睛。   “起来了。”   田云逐看到姜浔很吃惊,睡眼惺忪的脸上立刻换了副很开心的表情。可是他又好像还还不够清醒,一时没搞明白自己的处境,睁着水润的眼睛,喃喃问出一句:   “浔哥?你不生我的气了?”   姜浔闭了闭眼睛,气恼地把田云逐从自己身上扯下去。他把田云逐从被窝里捞出来,握着他的两条细胳膊迫使他跟自己面对面坐好。那双灰色的眼眸像风雨来临前的浩瀚星辰,令人神往,也令人畏惧。   “睡了一觉,你就把什么都忘了?   田云逐,昨晚我说的那些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也全忘了?”   “浔哥,你别这样……疼……   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我都记得,是真的,真的想起来了。”   田云逐的脸色白了白,不像是在故意讨饶。姜浔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手上根本没用太大力气,见状还是连忙松将人松开了,   “想起什么来了?”   田云逐皱着眉揉了揉胳膊,表情有点委屈,   “再有一次,就随你处置。”   姜浔疑心刚才真的不小心弄伤了他,伸手去拉他的睡衣袖子。   田云逐却反应很大地躲开了,扯着衣袖匆匆起身下床朝门外走去,连被子都忘了去叠。   “浔哥,时候不早了吧,我们赶紧出去吧。”   姜浔跟着走出去,正遇上姜奶奶拿了一堆脏衣服要去卫生间洗,便暂时放过了田云逐,顺势把洗衣篮接了过来,   “给我吧,我来。”   姜奶奶知道推脱不过姜浔,就由着他去了。   姜奶奶回身看到田云逐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于是走过去拉过田云逐的胳膊,温言劝道:   “他想洗就让他去洗。小逐,走,跟奶奶一块儿阳台晒太阳去。”   田云逐点点头,   “奶奶,趁着今天天气好,要不我陪您到楼下散散步去?”   “外边天寒地冻的,你的病才刚好,要不不出去了,你陪奶奶在阳台上晒晒就挺好。再说要是出去久了,姜浔那小子又得担心咱俩。你不知道,别看他不言不语的,心思细着呢。”   “好。”   田云逐默默应了,陪姜奶奶坐在阳台的靠背椅上。   *   封闭式阳台也逃不过时光的洗礼,同这幢小楼一样老旧,里的光线似乎也是经年的,内敛温润。照在身上能一路暖到心坎儿里去,舒服到让人觉得奢侈。   跟姜奶奶在一起也很轻松,特别是今天,田云逐的运气格外的好。姜奶奶很有兴致,给他讲了许多姜浔小时候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田云逐又有点儿昏昏欲睡起来。   他把头向后,很放松地靠在躺椅上。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睫毛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在白皙的脸上制造出一小片阴影,静谧又美好。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田云逐是被进来晾衣服的姜浔吻醒的。   他惊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身上盖着的厚实毛毯落在地上。   “浔哥?!奶奶还……”   “放心,奶奶回屋看电视去了。”   姜浔又追着那双柔软的唇瓣贴了贴,才放低声音,摸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低语。   阳台的窗帘被拉上了一半,遮挡光线,姜浔的身体也牢牢地挡着他,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田云逐的表情和身体逐渐在姜浔的安抚下柔软下来。   窗外已经明显暗了下来,漠河的一天短到让人心慌。   “我又不小心睡着了……”   田云逐看起来很抱歉,姜浔就很好心地勾勾嘴角,原谅了他,   “想吃点什么?吃饱了再好好睡。”   田云逐最头疼吃什么这个问题。他搜肠刮肚,尽量给出一个听起来不那么让人担心,做起来也不至于太麻烦的答案。   “吃面?”   姜浔看着他的眼睛,   “走,带你去吃牛肉面。”   “出去吗?”   “嗯,去换衣服,带你出去吃。”   田云逐有些吃惊,没想到姜浔会答应带他出去。   姜浔已经把他从躺椅上拉了起来。   姜奶奶说刚才楼下阿姨打电话让她过去帮忙做被子,顺便在她家吃饭。换好衣服之后,跟他们一起出了门。   吃完面回到车子里。田云逐摸着鼓起来的小肚子,心满意足地抬头望着窗外的闪烁星河。   看他半天没有动作,姜浔俯身过去,帮他把安全带仔细绑好。凑得近了才发现,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颗星,不偏不倚就落在田云逐潮湿的眼睛里。   姜浔忽然克制不住地吻住了他。   四周非常安静,两个人只顾在亲吻的间隙拼命喘息。他们占据对方的视野,抢夺咫尺间为数不多的氧气,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稍微多离开哪怕一厘米的距离。   沉沉夜幕中,还能依稀分辨出天空幽蓝,云层浮动得很快。一闪而过的车灯,高高耸立的路灯,循环变换的霓虹灯……色彩和光线都不受阻隔,透过玻璃将田云逐羞红的脸孔照得动情可爱。   姜浔觉察到某种可怖的欲望在他的体内疯狂叫嚣,他恨不得,恨不得让他听话,让他疼,恨不得让他流血,再狠狠尝他的味道……   可是他不能。   他只能把他此时的样子死死刻印在脑子里。   手机却打断他越来越凶的凝视,猛然震动起来。   姜浔从裤子口袋摸出手机,准备同之前的几次一样,毫不留情地阻断他们之间来自外界的干扰。可是当他的余光滑向屏幕那串熟悉的数字,按熄屏幕的动作却在半路停了下来。   姜浔收敛起眼中汹涌的情绪,举着震动不停的手机不动,明显是在犹豫。   田云逐自下而上地仰望着姜浔。看着他的眼中的火焰逐渐在昏暗中熄灭,看他深情的眉宇肉眼可见地变得冷俊严酷。又在他投下的阴影中忍耐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姜浔继续动作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感谢小可爱们支持的一天,mua~ 第75章 意外   空荡中手机高频率的振动很轻易地引发焦灼,即便停了,也在耳膜上留下难以消弭的余颤。   姜浔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把目光定格在了田云逐的脸上。   田云逐仍旧维持着刚刚接纳他的亲吻的姿势,身体向后,仰靠在漆黑的汽车座椅上。   他的嘴唇被姜浔亲得湿湿软软,脸蛋儿上惹人心疼的潮红还没来得及消退。阅读灯的光晕底层,一双眼睛却像镜子似的透亮,不声不响,映出姜浔眼底那种与气质极不相符的迟疑。   所以两人之间这短短几秒的停滞,喘息未定,挤满忐忑,已经足够换回田云逐心慌意乱的理智。他强压下疯狂滋长的贪心,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   他所迷恋的浔哥,是由极北的小城漠河席卷而来的一场寒风朔雪,严酷不羁,灵魂自由。这样的他,可以给你全身心的热忱相拥,却不会在你握紧的手心里停留。也不应该被任何人,被任何所谓的情情爱爱羁绊牵扯。   这也是田云逐花了这么久,迟迟不能向他表露心迹的根源所在。   就算他刚刚同他耳鬓厮磨地亲吻过,见识过了他极度内敛的深情,田云逐也知道,那种仿佛占据了他的全世界的感觉,不过是被过量的幸福麻痹后的大脑所制造的一个错觉。   手机再次锲而不舍地狂抖起来,田云逐适时撑起身子,松开姜浔护着他的那只手。   “浔哥,接吧。”   姜浔也缓缓从田云逐身边直起身子,抽丝剥茧一样带走田云逐沉迷不舍的气息,让漠河的刺骨寒冷趁虚而入。   “不用管它。”   姜浔把手机扔在中央扶手盒上,手握方向盘,看向窗外不知名的方向。   “想不想去看漠河的夜景?”   姜浔没等到田云逐的回答,在发动车子之前,只好重新侧头看过来。   田云逐这时已经拿起了那个被丢开的手机,替他按下接听键。然后举起胳膊,把手机伸向他的右边耳朵。听筒里立刻传来一个男人持续不断的高分贝,跟公放并没有什么差别:   “老大?你终于接电话了?哥儿几个的电话都快打爆了,也联系不上你,急死我们了!你……”   “什么事儿?”   姜浔把手机从田云逐手里接过来,他的语气听不出抱歉的意思,反倒透出几分不耐烦。   “山里有人出事儿了!消防队的陈队也来电话问咱们能不能配合他们进山救援。”   那人停顿了几秒,见姜浔没开口回应,连忙飞快地给姜浔说明情况:   “昨天有几个外地驴友进山之后,一直没出来。到现在已经失联了将近24个小时,很可能已经出事了。救援队其他人都已经就位了,随时出发,就是一直联系不上你!   我也知道你最近有事儿,不想打扰你,可是这山里不比别处,你不在兄弟几个心里是真的没谱。陈队那边也在等咱队回信儿呢,挺急的,我只能问问你的意思。”   男人急切的嗓音让田云逐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耳朵。   也许是因为田云逐看过来的视线专注得过了头,直愣愣的,姜浔把手机换到左边,抬手揉乱了他的刘海儿,试图稍稍遮挡那双漂亮的不安的眼睛。   田云逐这才好像回过神儿来,轻轻吞咽了一下,用口型对姜浔说:   “去啊,浔哥。”   姜浔看了田云逐一会儿,点了下头,对电话那头说:   “大体定位发我,你们先走。具体情况一会儿路上说。”   “行!那我们几个先出发了,老大你可尽快啊。”   “知道了。”   *   姜浔收了手机,将绷着脊背低头坐在旁边的田云逐重新按倒在座椅靠背上,又把略微敞开的羽绒服衣领严丝合缝地帮他拉好,只是没再去看他的眼睛。   “靠着歇会儿。”   “浔哥,你什么打算?”   田云逐觉得姜浔应该抓紧时间去救人,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可是他又觉得姜浔一定有自己的打算。他那么游刃有余,不管多难的事情,都能轻易地坚定地化解掉。   “我先送你回去。”   “嗯。”   “这一趟一般需要多久?”   “得看情况。山里雪大环境复杂,再加上没信号,搜救起来相当耗费时间,”   按照以往的经验,姜浔回答一个星期才更有把握。可是他们两个人才刚刚和好,田云逐的情绪刚刚稳定下来。拼了命赌上了最后一次留下来的机会,就要面临着失去和分别一个星期那么久,这对他来说似乎过于残忍了一些。所以话到嘴边,姜浔临时改了口。   “顺利的话大概需要两三天。”   “哦。”   田云逐看起来没有姜浔以为的那样在意。他转过头,又去看那一小块儿车窗外千篇一律的夜色,好像根本没仔细听姜浔究竟说了什么。   姜浔放下手刹,准备离开,忽然又听到他小声地说:“两三天也挺快的。那我就跟奶奶在家,等你回来。”   姜浔没回答,踩下油门,把车开得很快。   两个人都存了心事,一路静默不语。   来的时候,从车窗外闪过的每一帧画面,和姜浔的每一秒相处,都细腻,隽永。可现在,同样的一段路,潜伏在夜幕之下的一切都像变了一副面孔,变了色调。   姜浔目不斜视,稳稳地开出一段距离,低沉的嗓音才穿破车厢里沉闷的空气。   “在家别随便出门,有事给我打电话。”   “放心。现在在你家都比我自己家熟了。我顶多每天陪奶奶出去散会儿步。”   “不舒服了别忍着,给我打电话,听到没?”   “我知道。”   “药呢?”   “药?哦,药已经在路上了,估计很快就能到,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   田云逐连忙从手机里翻出快递物流记录,在姜浔眼前晃了晃,证明自己刚才说的不馋半点水分。   他这个样子,似乎让姜浔心安了一些,他没在说什么。   很快,汽车驶入密匝匝的街道。田云逐知道再拐三次弯,再经过两个路口,就能看到姜浔家那幢已经衰老的公寓楼了。飞速缩短的距离,和即将到来的别离,催化了田云逐的勇气,让他终于将肚子里酝酿了一路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浔哥,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作者有话说:   姜浔在漠河组了一支救援队,是一个专门协助户外救援的民间公益组织。 第76章 拒绝   不行!”   姜浔斩钉截铁地开口拒绝了田云逐。   那声音气势强硬,冲破零下十几度的静谧,又坠落下去,陷进深不见底的积雪里。   深吸了一口气,姜浔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忘了控制表情和语气。手心儿泛起湿腻,在方向盘上有些打滑。姜浔目视前方,喉头滚动着,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田云逐,这是去救人,不是出去玩儿。   山里什么条件你根本想象不到,一般人都吃不消的地方,更别说你……   一旦忙起来,我根本不可能顾得上你。”   姜浔再一次极力压低越来越高的声音,向右猛打方向盘,把车泊停在公寓楼底下。   田云逐本来就没报太大希望,也预料到姜浔可能会生气,所以就算被凶了也没怎么害怕,表现得一脸平静。   反倒是姜浔似乎比田云逐本人更纠结这个问题。车停好了,他仍旧紧握着方向盘,僵着脊背,没有下车的意思。搞得田云逐坐在旁边也不太敢动。   “听话,在家等着。”   “等着你的药,我很快回来。”   姜浔始终没看他,好像在对着空气说话:   “你要是想去,以后我单独带你去。”   “嗯。”   “嗯。”   姜浔也对他嗯了一声。   田云逐单方面以为,这一个嗯字,彻底宣告了这个话题的结束。他一下就释然了,连忙解开安全带,背好背包自己先下了车。   姜浔的脚步却没像从前那样,很快从身后响起,再超越他,向前引领他。   田云逐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姜浔仍然坐在驾驶室里,只降下大半车窗,半眯着眼睛看过来。仅靠一个坚挺的脊背,抵挡住身后漫无边际,铺天盖地的阴暗冷寂。他的目光却比漠河的长夜更深邃,隔着暂时休止的风雪和几米的距离,让田云逐忘了呼吸。   这个目光意味不明,似曾相识,混杂着心安与惊痛,田云逐恍惚又回到了初到漠河的那个晚上。   他抠了抠手指,让自己清醒过来,这才转身走回车子旁边,稍稍弯下腰来,   “浔哥,你不回去拿装备什么的?还有姜奶奶……”   “不用,车里有备用装备。等回去你替我跟奶奶说一声,就说我跟登山队进山了,她就能明白。”   “好,知道了。”   “没事儿了,上去吧”   田云逐站着不动,奶黄色的面包羽绒服是沉沉四野中唯一的一抹柔软温暖,掩盖住他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脆弱。   暖意穿透姜浔烟灰色的眼眸,一路灌进心底,驱散开了一些盘踞在那里的不安。姜浔还是点燃了一根烟,抵抗这股诱人至深的浪潮。   “我抽根烟就走。外面冷,你赶紧上去。”   田云逐很想目送他开车离开,但他什么都说不出口。沉默又固执地站在那儿,看姜浔抽烟的样子又非常傻。   当姜浔轻轻朝他挥了挥手,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去了。   “浔哥,你自己当心。”   “田云逐,”   “嗯?”   田云逐在黑洞洞的楼道口闻声回头,露出一个让他放心的微笑。姜浔像是猛然被什么撞了一下,腾起一股冲动。想要冲到田云逐的前面,为他破开身后的黑色巨口。可是夜幕铺天盖地,无论是谁,无论向前还是往后,都难逃黑色的深渊。   “等着我。”   姜浔仰靠在驾驶座上抽烟,看着那块奶黄色一点点消失不见。风从半敞的车窗涌进来,玩弄暗灰色的轻烟。天色在他冷峻的眼眸里悄然剧变,大雪骤然纷纷而下。雪花分明落不进他深邃的眼窝,寒意却直达眼底,很快欺走了田云逐留给他的那些温热。   他的目光随着身体的角度,斜斜向上,穿透漫天的雪雾。看似没有目标,也没有落点。事实上,一根烟抽到三分之一,姜浔才总算等到,那间熟悉的窗口有灯点亮起来。刚刚动身上楼的田云逐,花了比他预留给他的更长的时间。   自从大学毕业回来,正式开始户外向导生涯之后,姜浔就一直在参与相关的公益救援活动。很快,他身边就聚集起一批志同道合的兄弟,自发形成了这么一支公益救援团队。   因为纯属民间组织,主要是针对自然灾害,意外事故,配合相关部门展开搜救活动,救援队一切从简,没有什么口号,也没有什么宗旨,全凭着姜浔一个人的感召力,在短短两年之内发展壮大起来。   姜浔按朋友发来的位置设好导航,又打电话询问了一些遇险被困人员的基本情况。   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失踪的是三名外地游客。在前往距离漠河县城120公里的富克山无人区游玩途中,遭遇风吹雪的极极短恶劣天气。由于信号微弱迷失方向,车辆又不慎侧滑陷在积雪中,导致被困时间过长,生命处在危亡时刻。   姜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不再耽搁,狠踩油门,在坠落的雪线中飞驰而去。   *   姜浔离开的第一天,田云逐没有等到他发来的任何消息。   晚上十点钟,陪完姜奶奶的田云逐趴在被窝里,在无数次确认手机消息之后,仍然乐观地默默赞许自己的心态还算平和。   争分夺秒的救援,每分每秒都性命攸关。作为队长的姜浔不可能有闲聊的心情和时间。他这种享受着家的温馨,生活的安逸的人,至少应该做到不去打扰。他不能让姜浔在身处险境的时候仍然为了自己分神。   田云逐不知道什么时候侧趴着睡着了,刚洗过的头发忘了吹干,有一小半落在素净的床单上,洇开了一小片水渍。   夜半时分,洗手间传来轻微的响动。田云逐关着房门,弯腰站在洗手台前小心地冲洗。洁白的陶瓷上不断落下被稀释的血红色。   田云逐小心不吵醒姜奶奶,摸黑回到屋里,去翻他的大药瓶。里面的糖果哗哗作响,跟之前的声音别无二致,可是他的手指抖着,再也翻不出一粒药片了。   田云逐的睡衣被汗湿了,才在分不清是黎明的阴影还是深夜的终极中,迷迷糊糊睡着,做了几个短小却糟糕至极的梦。   窗外的雪好像还没有停,安静地下坠。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了不属于这样静谧清晨的嘈杂声。   田云逐艰难地睁开眼睛,皱着眉头分辨了一下,瞬间从纷乱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两天没来得及回复,爱你们~ 第77章 恶语   窗外刮过一阵混乱的风。   与此同时,房间的另一头,断断续续,传来一道沙哑干瘪,属于某个中年男人的陌生嗓音。   田云逐从床上撑坐起来,一脸惊疑地伸着耳朵,在呜咽的风声中努力分辨。   家里有人来了?   姜奶奶很轻易就给这个男人开了门?   一种引发强烈不安的可能,带着让人不断下坠的不详征兆,很快在田云逐脑海中那根抽紧的弦上跳动起来,混沌中带来疼痛。   难道,是姜永济?   姜浔走之前特意叮嘱过自己,不要随便给人开门。之前无意听到的传闻加上自己曾在医院门口远远看过一眼,田云逐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闹得很僵。更何况,他永远不可能忘了,姜浔颧骨上直到现在都没能彻底消退的疤痕,就是拜这个人所赐。   田云逐越想越觉得六神无主,可一直在房间里待下去也不是办法。奶奶的精神时好时坏,这次姜永济专挑姜浔不在的时候出现,不知道又有什么目的……   实在想不出什么眉目,田云逐一件一件仔细穿好衣服。他伸手使劲儿在脸上拍了拍,掩饰一番那种看起来过分好欺负的苍白病态,让自己看起来整整齐齐。   一脸严肃地慢慢走到门口,田云逐把手掌贴在自己胸膛位置薄薄的肌肤上,摸了摸有些乱掉的心跳,安抚自己,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奶奶,早上好。”   “哎呦,小逐醒了啊。”   姜奶奶看见他出来,喜滋滋地迎上来,拉着他走近那个痞里痞气瘫坐在沙发中央的精瘦男人。   “对了,小逐,你还不认识吧。来,奶奶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呀,这是我儿子,永济。你就跟着浔子,叫他叔叔就行。”   田云逐抿着嘴根本叫不出来,更何况吊着一双眼睛斜睨着他的姜永济也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你谁啊,你?谁让你住这儿的?”   刚才看到姜浔的房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姜永济的面色一僵。   钱输光了,他只能冒险来老娘家里碰碰运气。自打上次闹了那么一场,他忌惮着不敢跟姜浔直接碰上。谁承想姜浔破天荒的连续好几天都闭门不出,害他不得不在附近转悠蹲守了好几天,终于亲眼见着姜浔开车走了,才偷摸让姜奶奶放他进来。   等看清楚来人不是姜浔,刚刚不得不小心收敛起来的愤懑压阴翳立刻成倍疯长,让他干瘪的嘴脸肆无忌惮地扭曲起来。   姜奶奶见状连忙唯唯诺诺地开口跟他解释:   “永济啊,小逐他不是外人,他是是浔子的……”   姜奶奶前一秒还噙着笑的脸,在某一瞬间忽然变了,被混乱茫然的神色覆盖住,盘踞在脸上深刻的纹路之间。   “是什么来着……你看看我这脑子,哦,对,同学,是同学。小逐是浔子的朋友。   他家里出了点儿事儿,浔子就带他过来住几天。”   姜奶奶还紧紧拉着他的手,田云逐却像是被握紧了一颗心,强烈的不安随着呼吸湿湿热热地喷出来,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对奶奶点了点头。   “朋友?娘,要不是你老糊涂了,就是姜浔那小子在胡说八道!就他在这儿上学的那几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什么德行?整天绷着一张臭脸,晦气得不行,一整天屁都放不出一个!就他那样儿,同学见了他都恨不得绕道走,他能有哪门子的朋友?”   “你别这么说。奶奶说得没错,我是他的同学,也是他的朋友。”   田云逐忍不住替张口结舌的姜奶奶回了一句。   姜永济立刻像在风中嗅到美味的野兽,调转了攻击方向。   “听你这调调,压根儿就不是这儿的人,你骗鬼呢?”   姜永济歪着一边嘴角,不怀好意地眯了眯眼睛,   “难不成,北京来的?姜浔在北京那几年认识的?”   “北京?”   姜奶奶吃惊地喃喃重复了一句,   “北京?北京来的?怎么从那么远来这儿上学啊?我怎么没听浔子提起过……浔子他什么时候去北京了?”   姜奶奶越说越糊涂了,随声音颤动的焦虑无措让人听了止不住地心口发疼。   田云逐不知道从哪里开口解释,也拿不准该不该去解释。或许避免跟姜永济正面冲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明智之举。不管怎样,他都不能刺激到病情不稳定的姜奶奶。所以只能握住奶奶颤巍巍的手臂,试着转移话题,   “奶奶,您饿了吧,我先去厨房弄早点去,回头再慢慢跟您说……”   “哎呦,坏了!我在厨房还煮着粥呢!你不说我差点给忘了。   我去看看啊,小逐你先陪永济说说话。”   奶奶心急火燎地往厨房去了。   姜永济立即嗤笑了一声,   “这一趟还真是惊喜啊,你是姜浔在家里藏的小蜜?”   田云逐直接转身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只想找地方躲一躲,消磨掉跟这个不速之客同处一室的时间。可是背后传来的这句话却像蛆虫一样钻进耳朵,脚底下也从地板里生出了无数邪恶扭曲的根须,肮脏地缠绕他,让他脚步虚浮。   姜永济在屋里点燃了一根烟,松松垮垮地站起来,逼近田云逐的方向。   田云逐闻声回头,冷不丁被人往脸上喷了一口令人作呕的浓烟。   “咳咳咳……”   田云逐呛咳不止,伸手往前推了几把,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几步。   可他后退几步,姜永济就逼近几步,根本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你干什么?”   “他娘的,原来那小子也好这一口啊?”   “什么?!”   田云逐试图从他这句话中把握住什么。   “呵呵,”   姜永济赤裸裸的目光在田云逐身上来回游移,看笑话似的看着他惊疑不定的表情,直到看够了才自顾自地转身,翘着二郎腿重新瘫坐回了沙发上。他的眼睛还盯着田云逐不放,在扩散开的烟气里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起来。朦胧中同姜浔有几分相似的身形和动作,在姜永济的身上只让人觉得猥琐可怖。   “呸,恶心。那小畜生整天对老子横眉竖眼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怪胎。   我就琢磨着那小子不正常,这么多年连女人都没有一个。没想到还真让我说着了,放着那么多上赶的女人不碰,敢情是好小白脸这一口啊。呸,真他娘的变态……   他把你,上了没有?”   “你说话放尊重点!”   田云逐手指在微微发抖,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我们什么关系没必要跟你解释!”   “你们之间那些恶心事儿老子他娘的也不想听!就是有一个事儿我倒是挺好奇的。你一男的让那小畜生,上,真的能爽么?”   “你住口!”   压抑不住的怒火,连空气都被烧得火光闪闪。眼前这个痞里痞气的男人,就是有本事让人在面对他时彻底丧失一身的好仪态。   “这就害臊了?被姜浔偷摸养在家里你就不觉得害臊?”   “从这里出去,随便你说什么污言秽语我都管不着!”   田云逐尽量稳住颤抖的手指,指着玄关尽头的大门,说:   “姜奶奶还在,姜浔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老人家要是受了刺激你绝对逃不了干系。我听说你前不久刚从医院出来,如果不想再进一次,最好把嘴巴放干净些。”   “他娘的,你算老几,也敢威胁老子?!”   姜永济被狠狠戳到了痛处,他瞪圆了双眼,猛然从沙发上窜起来,扑上去一把揪住了田云逐的领子。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危险预警,也算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转折,可能引起心情不适,大家轻松看文哦~   喜欢的小可爱请收藏支持,谢谢大家! 第78章 承担   “别碰我!”   田云逐反应很快,一把扯掉姜永济的手,在呼啸的风声和一室的昏暗中倔强地仰起脸。   他的眼睛依旧清澈水亮,不藏一丝惧意,反倒映出对面那人在隐约熟悉的轮廓中有着怎样陌生的凶恶猥琐。   只是田云逐胸口的起伏不受控制,身上的日系复古衬衫被扯得领口大开,连扣子都崩掉了一颗。   田云逐用手去捂,还是晚了一步。一片赤裸裸的白皙,突兀又惹眼地暴露在黎明未至的昏暗中,让姜永济的心口窜起一股邪火,   “你他娘的,真拿自己当什么贞洁烈女了?再瞪老子试试!”   田云逐见他眼神儿不对,也不废话,掉头就走。   姜永济带起一股阴恻恻的风从背后追上来,直接掐住了田云逐的后脖子。   田云逐被一股凶狠的力道胁迫着,直直朝客厅边缘的墙壁撞了过去。   “你们一个个都不把老子放在眼里!老子是什么人,今天就让你好好见识见识!”   情急之下,田云逐用肩膀抵挡撞击,在袭来的痛楚中咬牙回身,试图反抗姜永济的钳制。可是反而被他掐住咽喉,更紧地勒住。   “就因为你是他的长辈……我劝你做事体面一些……”   “体面?他姜浔给过我体面吗?!”   姜永济下了狠手,动作又快,田云逐被他勒得一脸通红,呼吸不过来,气管痉挛着发出哮鸣的声音。   姜奶奶闻声从厨房里赶出来,大惊失色地上前拉扯姜永济的手。   “永济,你这是干什么!?快放手!”   “小逐的病才刚好,你还不赶紧放手,放手啊!”   “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动手?”   “亏我还整天盼啊,等啊,巴望着你回来。怎么,怎么你一回来就闹成这个样子……”   田云逐的脸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像窗外快要被风吹散的一片云,腿也有些站不住了。他忍着头晕目眩,死命掰扯姜永济的手。可那黝黑精瘦的手指就像一根根铁打的弯钩,锁死了他的咽喉。   姜永济睚眦欲裂地瞪着田云逐,眼前这个恨不得一捏就碎的瘦小子,一张脸长得比大姑娘还要干净。他没办法拥有那种干净,于是渴望用恐惧屈服彻底摧毁。   姜永济忌惮姜浔,这种忌惮经过经年凛冬的催化,在扭曲自尊心的发酵之下,逐渐演变成冰冷又腐蚀人心的恨。当他不得不在姜浔面前强忍着收敛,咬着牙装孙子,就连回自己亲娘这里都得偷偷摸摸,看人脸色的时候。长久也来积压的愤懑,终于在今天,让他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发泄对象。   姜奶奶在旁边又捶又打,急得眼泪都溢了出来。姜永济无动于衷,只有嘴角微微抽动,透出一股邪气。   正当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大力的敲门声。   *   是谁?   三个人同时一愣。   姜永济突然间像是被某种难言的恐惧吓破了胆,脸上的凶恶被恐惧扭曲着溶解掉。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掐着田云逐的手,看了姜奶奶和弯腰喘息不止的田云逐一眼,是警告的意思,又对他们比了个手势,   “别出声!”   姜永济佝偻着腰往门口猫过去,那动作畏畏缩缩谨小慎微,除了慌张,还透着一丝习惯使然的怪异。   刚走到半路,敲门声再次狂响起来,   “姜永济,开门!姜永济!姜永济!”   田云逐听到那些响动也吃了一惊,门外显然不仅仅只堵了一个人。   “姜永济,别藏了!有人盯着你上这儿来了,这回跑不了你的!赶紧开门!欠债还钱!再不开门,可别怪我们动手了啊!”   “妈的,这帮高利贷的,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姜永济暗骂了一声,缩到墙角,烦躁又焦虑地揉搓着头发。流云的影子几乎把他瑟缩的身影完全罩住了,忽然有人替他挡住了四面涌动的阴寒。   姜永济的手臂被人拽住了,那个又瘦,又苍白,气儿还没捯匀的男孩子站在他的面前。   姜永济甚至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因为光线几乎全部都被挡住,他的瞳孔放大,吃惊地看着也几乎同样陷在昏暗里的田云逐。他漂亮的五官近于模糊,但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坚定强韧,有着他熟悉的姜浔的味道。   “你跟奶奶躲屋里去。”   田云逐一边拉着他朝姜奶奶住的主卧走过去,一边轻声对他说。   “什么?”   “躲屋里去,把门锁上!”   “我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来。我这个生面孔先去应付一下他们,尽量拖会儿时间。你带着奶奶在屋里藏好了,别出来。”   “真踏马见鬼!”   姜永济骂了一声,用力甩开田云逐的手。田云逐以为他不会按自己说的去做,结果姜永济只是意味深长地又看了他一眼,还是按他说的拉着姜奶奶进了里屋。   田云逐见两人锁好了房门,一个人重新返回大门口。   “谁呀?你们找谁?”   自诩摸清楚一切的门外人显然没有料到,应门的不是姜奶奶,也不是姜永济,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嗓音。暴虐捶打铁门的声音竟在他这句话响起之后,有了一两秒钟的停顿。   “小子,不管你是谁,识相的就别瞎掺和。叫姜永济出来开门!”   “你们找错人了,我是新搬来的,这里没有叫姜永济的。”   “ 头儿,你别听他的!我,我在这儿蹲了整整一宿了,亲眼看着姜永济那老家伙进去的!”   旁边有人猴急地解释。   “小兄弟,这么着,你把门打开,让我的人进去瞧瞧。要是那姓姜的真不在里边,我们绝不为难你这个不相干的人。”   “抱歉,我也不能给不认识的人开门。”   “妈的,给脸不要,动手!”   老旧不堪的铁门传来几声脆弱的颤动,田云逐没想到,青天白日的,这群放高利贷的竟然真的可以无法无天到这种程度。   他慌忙后退两步,还没来得及再确认一眼身后的房门,大门就被人猛地踹开了!   乌泱泱一群寸头大汉,鱼贯而入,把田云逐直逼到客厅角落。   大冬天露出半条刺青手臂的混子头头,好整以暇地往沙发上一坐,身边立刻有人送水,点烟。那人朝田云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手下去房间里搜查。   面对这么多穷凶极恶的暴徒,田云逐很有自知之明,他能做的不多,至于拖延时间也只能冒险一博。他毫不掩饰脸上的惊慌,拼命冲过去,瑟缩着挡在了空无一人的次卧房门之前。   “让开!”   “大哥你听我说,你们找的那人,真的不在里边。”   “让开!”   田云逐摇了摇头,   那手下回头请示花臂男人,   男人呼出一口气浊气,眯了眯眼睛,   “弄干净点,别脏了老子的眼。”   “是。”   那人不给田云逐再开口的机会,抬脚将他踹倒在地上。   久违的太阳正冉冉升起,光明尽管迟到了太多,仍然在顷刻间荡平了昏暗。   田云逐倒在一片清明的光下里,脸上的痛苦也跟着毫发毕现。他眉头紧皱,忍下肚子传来的一阵剧痛。没去管受伤的地方,反而伸手摸了摸鼻子。   还好,没有血,至少没有流血。   那人看他这幅不知死活的德行,又朝他身上补了一脚。   剧烈的恶心和眩晕也没办法唤回逐渐昏聩的神智,田云逐倒在地上,尽量用手臂护住自己。   他听到身后的门被大力踹开,听到了气急败坏的报告声,也隐约听到了呼啸而来的警笛声。 第79章 营救   二手皮卡在不断加速,把空气撞出嗡嗡的声响。   黑暗有着粘稠的质地,和强大的愈合能力。被飞驰的车头强力破开的缝隙,又在车尾严丝合缝地聚拢复原。   已经把车开出去了很远一段距离,姜浔还维持着稍稍往左侧着身体的姿势,时不时朝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虚空看上一眼。   他的视线仿佛还停留在那幢年代久远的老式公寓里面,沿着黑洞洞的楼梯口盘旋向上。终于同田云逐久久不愿离开,悄悄隐匿其中的那抹苍白的视线交汇碰撞。   扎根在田云逐眼中的不安,就像找到了新的宿主,蔓延,扩张,紧紧攀住姜浔的一呼一吸。于是这不安就随着飞驰的汽车,随着两人之间飞速远去的距离,被生生拉伸,在姜浔的心口扯出一道磨人的伤口,空落落的,隐痛难消。   当姜浔风尘仆仆赶到救援小队位于七星山的集合点的时候,风雪不合时宜地暴虐起来。像是要疯狂地在浓密厚重,难以撼动的夜幕中占据一席之地,也试图趁机侵袭姜浔心脏中央豁开的那道缺口。   姜浔的视线受阻,抬手挥开迎面扑来的硕大雪粒,眼前仍是一片灰蒙蒙的。大雪淡化了深夜的漆黑,杂糅出的晦暗天色也几乎同化了姜浔眼眸的底色。在漫天席地的雪幕中央,田云逐单薄的影子,仍然像眼底的视觉残影,挥散不去。   田云逐淡青色的眼眶,温软的唇瓣,能在不经意间掩盖住苍白的痴痴笑意,还有他他藏不住心事的清亮眼神……   姜浔觉得自己很少像今天这样分神。   在他最不应该分神的时候。   *   “姜浔,想想你是来干什么的。”   他拧眉闭了闭眼睛,站在呼啸的风雪中默默告诫自己。再抬眼时,目光已经恢复冷冽,足以穿透零下三十几度的气温,隔绝肆虐的风雪。他没再给自己迟疑的机会,砰一声关上车门,迈动劲瘦的长腿加入七嘴八舌朝他围拢过来的兄弟们。   “情况怎么样?”   “老大,你可算来了!那什么,车找着了,就在前边儿。不过那车已经彻底陷在雪里头开不了了,里头没人。”   “就这些?”   “啊?那个,还有就是……”   “老大,还是我来说吧,是这么回事儿。你来之前,消防队那边刚跟其中一个报警人联系上,把情况摸了个大概。我们得到的消息是里边总共有三个人,是自驾来山里探险的。他们的车被大雪困住,手机没信号,油又耗光了,三个人下车探路,彻底困死在了里边,到现在已经将近被困24个小时了。   因为信号实在太差了,现在只知道其中有一个坠崖了,剩下两个完全说不清自己的位置。估计就算手机电量没耗尽,他们也不剩多少体力了。”   “消防队的先进去了?”   “对,他们根据最后一次通话,锁定了大致的方位,十分钟之前已经带着专业设备进山了。对了,出发之前,消防救援大队的郑队让我转告你一声,掉悬崖下边那个比较棘手,可能还得靠老大你来。毕竟论野外救援,郑队说他谁都不服就服你。他让你到了之后赶紧跟他联系,进山。”   “浔哥,前边往山里去的那条老路,部分路段积雪厚度有1.2米,再往前车就开不了了。”   “把车就近安置好,一起进山。”   “好!”   姜浔的存在,短短几句询问指示,让风暴中略显溃散的团队振奋起精神。   分好装备,姜浔领着一行十多个兄弟,打头走在最前边。人迹罕至的冷山中铺陈着经年不化的清雪,几乎没到了大腿根的位置,完全分辨不出哪里才是可供前行的通路。四周漆黑一片,脚下是寸步难行的坡道,视线的盲区潜伏着深坑或是断崖。大伙在姜浔的带领下,靠着手电筒和积雪的微弱反光,艰难地向着山峰摸索跋涉。   经过将近大半夜的搜寻,一行人终于在消防队的协助下锁定了坠崖游客的确切位置。到达现场后,队员们各自分散,不断呼喊。片刻之后,从垂直高度约60米处的山崖下边传来了几声微弱的回应。   坠崖的竟然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姜浔蹙眉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极寒,深夜,大雪,落崖……单单哪一条都对营救有着致命的考验。   姜浔在心里权衡了几种方案,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索降到悬崖底部,再根据姑娘的情况实施救援。   凛冬总是骤然吞噬掉一切鲜活温软的东西,把丛生的枝条变得僵直锋利。那些纵横交错,四处支棱的棘刺,给索降带来了很大难度。姜浔争分夺秒,花了将近20分钟,终于抵达被困姑娘身边。   姑娘蜷缩在雪地上瑟瑟发抖。苦寒和伤痛在毫不留情地消耗她仅剩的体力和神智。在几近绝望的昏沉时刻,身姿矫健的姜浔,像从天而降的俊美神明,一脸严酷。那姑娘却只是一双眼睛大睁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浔脱下军大衣,把姑娘整个裹住,一面轻声安抚,一面帮她进行简单固定包扎。由于现场积雪过深,崖壁陡峭,情况十分复杂,被困的姑娘又完全无法自主行走,姜浔通知队友采用“背负式救人法”的方案进行营救。他用安全绳索将姑娘固定在自己背部,背着她,靠着自己的攀爬和悬崖上队员的拉扯,一点一点把人从悬崖下边带上来。   安全绳绷得死死的,背负的重量压弯了姜浔笔挺的脊梁。爬了快一半的位置,姜浔烟灰色眼眸里映满了崖顶手电筒不断摇晃的光斑,只剩下了不停向上这一个念头。救援服里面层层汗湿,外面满是淤泥和血渍,但那一抹缓缓向上移动的荧光绿,是狂躁雪夜中,唯一令所有人感到心安的存在。   咬紧牙关,拼尽全力的姜浔,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感觉,装在裤兜里的手机隔着紧绷的肌肉在无声震动。可他完全无暇顾及,只有背负着身上另一个脆弱的生命,争分夺秒地向上攀登。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小可爱别忘了点个收藏哦!大家的支持是我更新的动力!数据好的话,就有望上榜日更了~谢谢大家 第80章 意外   两个人重量的叠加,和命悬一线的拼死拉扯,让登山绳丧失了原有的柔软和张力,坚韧到足以割裂峭壁上的凸起的山岩。   幽暗中透出怪异的嗡嗡声,像琴弦在崩断的前一秒奏出的令人胆寒的颤音,也像某种不详的警告,源自神秘莫测的穹顶之上。   多年练就的直觉让姜浔放缓了动作,以一种戒备的姿态向上凝神细看。突然,数不清的大小石块儿从目力不可及的头顶正上方,直直地砸落下来。   不断被登山绳切割摩擦的一块巨石引发了塌方,发出轰然巨响。   姜浔猛然闪身躲过,然而身上的重重负荷让他失去了应有的灵活。四周凸起的岩石和树枝锋利如刀。此时此刻,登山绳即是生命的唯一保障,也成了姜浔的桎梏,拽着他在峭壁上接连撞击。   登山服和手套瞬间被割出很多道口子。还没等姜浔调整好姿势,又有无数石头,大片大片的雪块,铺天盖地一般倾斜而下。   “滑坡!山体有滑坡!老大,小心!”   “姜浔!”   “浔哥!没事儿吧?”   安全绳大幅度地剧烈摇晃,悬崖顶上瞬间探出好几颗脑袋,还有一道道交错摆动的手电光芒。所有人都在嘶声呼喊着姜浔。   悬挂在陡峭的崖壁上,能躲避的地方实在有限。姜浔为了不让坠落的石块砸到背后的姑娘,只能借助绳索尽力摆动,勉强护住身后。自己另一侧的身体则避无可避,完全暴露在了那些翻滚而来的危险之下。   沉闷而尖锐的击打,让姜浔极力睁大的深邃眼眸陷入黑暗。摇摆汇集的远光灯也无法照亮的黑暗一直持续了几秒钟。几行温热的液体沿着额头扩散,很快将眼前缓缓复苏的画面染成血红色。紧接着才从身体的各个部位传来尖锐的疼痛,姜浔动都没动,仍然死死拉着登山绳。   对于姜浔来说,这点血和疼,不过是被漠河无休止的风雪浸透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仅此而已。   但是,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姜浔不知不觉对这种触目惊心的猩红,产生了某种引而不发,从肌理不断渗入涌荡的恐慌。或许,是一再目睹田云逐在他面前白着脸流血的样子之后?姜浔不得而知。   都什么时候了,他又在想他。   姜浔仰起头,定格住血红色的视线,重新振奋精神。   于是,在坍塌造成的轰鸣声停歇了几秒之后,终于自深谷传来姜浔沉稳的回应:   “我没事! 继续拉!”   极度严寒中,又经过将近半个多小时的坚持攀登和拉扯,姜浔终于带着那位受伤的姑娘,安全抵达山顶开阔的平地。几个人快速把姑娘抬上担架,送往山下进行紧急救治。   姜浔除掉一身复杂的绳索,咬牙把黏连的手套从僵掉的手掌上扯下来。他背对着人群,选了块儿位置稍远的石头,几下拍散上面厚实的雪盖,沉默地坐下稍事喘息。   “浔哥,你受伤了!?”   一声突兀的高喊,难以惊醒冬夜深眠的冷山,只让那些正在紧张救助伤员的忙乱身影,如梦初醒一般,齐刷刷看向姜浔所在的方向。   深夜很好地掩饰住了姜浔的一身疲惫。他耗尽全部体力换来的一身热汗,额角蔓延的新鲜血迹,全部都看不分明。它们却在极寒的温度下散发温热,又快速凝结成虚无缥缈的白色雾气,给姜浔的冷酷沉默,强势坚毅,甚至是罕见的紧张不安,都赋予了一层迷蒙的张力。   队员走近了才看清楚,他脸上,手上,布满了擦伤,淤青,甚至连厚实的袖口都在往外躺着血。   “老大,你怎么伤成这样?不行你也赶紧躺担架上,让兄弟们把你抬回去!”   “抬什么抬,你还嫌大伙儿不够累?”   姜浔半是玩笑半是揶揄地回了一句,一边拢着衣服遮了遮身上的伤口,   “我这都是小伤,一些石头躲不开,被砸了几下。”   “老大,”   “行了。剩下两个人呢?找着没?”   “找着了!那俩人都没什么大事儿,消防队的弟兄正带着他们往咱这边赶呢。”   “老大,要不咱们等他们到了一起下山吧,正好你也能在这儿歇会儿喘口气儿。”   “不行。”   姜浔断然拒绝道:“提前送姑娘下山的那几个,人手不够。这么大的雪,路肯定都封死了。我们不能等,必须赶紧下去帮忙清理路障。”   “你都挂彩了,下去歇着就成。剩下的放心交给我们兄弟几个……”   姜浔没再听对方说了什么,接过队友递来的纸巾擦了几把瘆人的血渍。他用几乎脱力的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可是一连按了几下,都没让屏幕明亮起来,照亮那双暗藏忧虑的烟灰色眼睛。   手机握在手心里冰得像块砖,早在寒冷的空气里耗尽了电量。姜浔用两只手都捂不热它,垂眸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身边还有人在等着听他的安排。   姜浔把手机重新塞回了兜里,从石头上站起来,招呼身后的众人:   “走吧,下山开路!早点把人送到医院,早点收工回家!”   *   田云逐恍惚看到了山,巍峨奇美,冷峻到让人不敢逼视。   虽然逆着风,他还是固执地朝前走,迎向一束模糊的光。耳边是野风呼啸的声音,双腿也已经深陷在积雪里,可他却奇异地感觉不到冷。正因如此,才昏昏然慢慢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   梦里的雪山他从未去过,却不可遏制地觉得熟悉,或许那里有他熟悉的人,或许只是因为那里有着令他痴迷的凛冽气息。   田云逐再睁开眼时,暖暖地躺在姜浔家的沙发上,身上盖着姜浔特意给他买回来的崭新毛毯。   “小逐,醒了?”   见他醒了,姜奶奶脸上的皱纹终于舒展开,背过脸去,偷偷抹了一把混浊双眼里噙了太久的泪花。   身上重新复苏的痛感让田云逐很快清楚地回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从屋里明朗的光线来看,他庆幸自己应该没有昏迷太长时间,并且意识还算清醒。   “嗯,奶奶,我没事儿。”   注意到家里格外安静,不见了姜永济的影子,而是坐着另外一个陌生人,田云逐努力掩饰住惊愕,撑起身子艰难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您好,请问您是?”   “你好。”   一个三十出头,干练硬朗的年青男人,从沙发对面站起来,走到沙发对面,表情平和又不失严肃地看着田云逐,   “我叫徐政,是这个辖区民警。刚才是你报的警?”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小可爱,请点个收藏支持我吧~   困境当前,浔哥和云逐都需要你们的海星鼓励!   谢谢大家~ 第81章 预兆   田云逐点点头。   他的下颚收得格外紧,沉默的戒备让四周漂浮的空气也意识到了不安,暗暗从他身边逃离。紧张感随之漫过两个人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   “别紧张,我跟姜浔挺熟的,这也算是例行询问,走个流程。”   徐政掏出证件给田云逐看清楚,然后换了个离他更近的位置坐下,有意削减因为居高临下,对这个漂亮消瘦男孩造成的压迫感。   不过,对于田云逐来说,姜浔的名字才是对抗紧张立竿见影的良药。   田云逐的目光稍稍柔和下来,眨着清亮的眼睛跟看起来很可靠的民警示意了一下。对方立即会意,把姜奶奶劝进里屋休息。   “那帮讨债的人呢?”   “被我同事暂时带走了,但是……”   田云逐仰起的头,整张脸在这时完全袒露在游移的光线里。   当那张布满苍白少年气的脸孔被点亮时,他的所有天真和期待都一览无余。   徐政说到一半,不由得停了下来,改了改公事公办的神情,开始搜肠刮肚地重新组织语言。   警察的犹豫让田云逐忍着疼努力坐直了一些。相比对于男孩子来说略显苍白柔弱的外表,他嗓音和语气比想象中的更加沉稳,   “我录音了。”   “什么?”   徐政忍不住吃惊地重新打量他,禁不住暗暗感叹,能让姜浔留在家里的男孩子果然也像他一样不容小觑。   “如果有一定的线索材料证明有可能存在犯罪行为,就可以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对吗?   刚才从头到尾我都用手机录音了,有了这个,你们就能立案,进行调查取证了。”   “没错,你很聪明。有充分的证据,我们可以依据治安条例进行处罚,对报警人进行保护。   如果构成伤害,可以立案侦查,并移送检察机关,由检察机关提起公诉。情节严重的,涉嫌寻衅滋事罪,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男人突然停顿了一下,看着田云逐逐渐安心下来的脸,问道:   “我能不能先问问你跟姜浔是什么关系?”   田云逐迎着警察的注视,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但男人一脸坚定,并且没有丝毫想对此做出解释的意思。   于是田云逐微微把脸错开,很快地回答了一句:   “朋友关系。”   “朋友?”   年轻警察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倒是挺难得的。”   田云逐抿着嘴没出声。   两人意味不明地对视了一会儿,徐政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尽量表现出坦诚的姿态,压低声音说道:   “既然是姜浔的朋友,那我就直说了。我希望你能清楚,姜永济他游手好闲,又嗜赌成性,这几年光是赌债就不知道欠了多少。更重要的是,他的案底并不干净。所以,就算追究那些讨债人的责任,把他们关上两天,也未必能解决根本问题,反而可能给姜浔家里惹来更大的麻烦。   这种情况,我来他们家处理过很多次了。   姜浔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来过,我跟他就是这么认识的。   我希望你能明白理解这个情况。但这些毕竟是姜浔家的事,作为一个警察也不该跟你说这么多。但是作为姜浔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这个状况再做决定。”   “我明白了,”   田云逐垂下眼睛,   “徐警官,谢谢你特意留下来跟我解释。”   “因为你受伤晕倒了,留下来查看看你的情况也是我们分内的事。你放心,我大体检查了一下,你的伤都是皮外伤,不算重。现在人醒了,自己好好感觉一下,看看还需不需要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顺便做个伤势鉴定?”   “不用了,就按你的一起处理吧。”   田云逐飞快地摆摆手,像是要把医院这两个字飞快地赶出所有人的脑海,   “姜永济他人呢?”   “一起带回警局问话了,你如果想就这么算了,应该很快就能放人。”   “嗯。”   见田云逐头脑清醒,确实没有什么大碍,徐政从椅子上站起来,   “行,那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你别起来了,好好养伤。对了,姜浔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他又进山里去了?”   田云逐肩膀一抖,抱着膝盖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没听懂他刚才的意思,   “他去山里救援了,昨天下午走的。怎么会一直打不通电话?”   男人只不过随口一问,反倒被田云逐过激的反应惊到了,连忙自圆其说道:   “你别急,山里本身信号就差,再赶上恶劣天气,打不通也很正常。”   或许是田云逐脸上忘记掩饰,又被光芒照昭示的紧张焦虑,太过让人共情,以至于触及到警察悬在心里,长久落不到实处的某种隐忧,话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哎,怎么说呢。我也知道姜浔身上担子重,心里压得慌。可那小子没日没夜地干也就算了,还非得动辄往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山老林里跑。   我之前就劝过他,家里还有老人,自己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别整得跟个拼命三郎似的,不管不顾竟往危险里闯。   可那小子主意大,本事也大,心里又像是憋了一股劲儿,谁也劝不动他。   说实话,我看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家里能有你这么个朋友还挺让人意外的,回头你也多劝劝他……   可惜啊,你要是个女孩子……”   “……”   看田云逐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受到了安慰,徐警官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连忙打住,   “行了,你也别担心了。要是他打给你,记得跟他说一声,让他回头给我回个电话。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咱也随时电话联系,我走了。”   田云逐没再回应什么,只是坚持从沙发上站起来。不知是肚子上传来的疼痛,还是强烈的不祥预兆,打开了冷汗的闸门。连同胸口的沉闷,田云逐一并咬牙忍住,背光站在那里。   出门前徐政忍不住回头去看,看田云逐那道苍白单薄却依旧站得笔挺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酸得一塌糊涂。他连忙摇摇头,用力关门大步走开。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接下来可能一周四更或五更,谢谢大家的一路支持~ 第82章 破局   姜浔带着剩下的几个兄弟连夜往山下赶。高耸的山崖替他们抵挡住了一部分裹挟着雪粒的狂风,雪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下坠,化成了四周攀附凝结的冰霜。但透支的体力还是严重拖垮了队员们的步速。   当他们终于踏上一块儿平坦的雪地,东方的夜幕渐渐散去。遥远的地平线露出层次分明又鲜亮无比的金红色。耀眼的炫彩撕碎了深谷里由长夜和深雪累积的,漫长而又乏味黑白两色。   这妙不可言景致,或许是漠河漫漫凛冬里最美的一刻,也让姜浔从倦怠不堪中短暂挣脱,沉默地停下脚步。在安静下来的喘息声中,姜浔恍惚看到那一刹的绚烂也照亮了田云逐苍白漂亮的眉眼。恍惚看到他近在咫尺,静静陪他享受这片刻的心醉沉迷。   姜浔因疲惫而暗沉的灰色眼眸里浮起笑意,甚至把手向前探去,想摸一摸田云逐的额头,看看自己离开以后,他有没有听话,照顾好自己。   然而他的手掌落空,只碰到了陡然变了调的狂风。   安宁的静谧还没来得及让人沉迷太深,便被就此打破。狡猾的气流换了一个方向,从山峰以北急卷而来!没有了山与树的遮挡,那声音由远及近,来得极快,狰狞至极,像是要撕碎不请自来的黎明,控诉他们是闯入禁地的不速之客!   姜浔低头擦拭被风雪模糊的表盘,确认时间,皱眉拉住了前边一个人的肩膀,   “手机还行么?借我打个电话。”   姜浔还没等到对方的回答,有人顶风朝他的方向艰难跑来。   “老大!刚刚气象台发布了大风蓝色预警! 风吹雪要来了,消防大队也让我们迅速撤离!”   “风吹雪是什么意思?”   一个经验不多的小伙子还有点儿搞不清眼下的危险情况。   “小子,好好学着点儿,风吹雪又叫白毛风,是强烈气流挟带起分散的雪粒在近地面漂移,造成能见度急剧降低的气象灾害。   到时候在严寒和大风的双重影响下,能见度极低,路面积雪厚度能达到2米以上,致使路面双向堵死。到时候不管你是何方神圣,都休想在暴风雪里脱身!”   “行了,都过来集合!”   姜浔用力吹了几声口哨,晃动远光手电,把同伴们都聚集到自己身边。   “暴风已经来了,清雪机械一时半会儿调不过来。我们没时间耽搁了,必须争分夺秒把伤员安全送出去!大家把融雪剂都拿出来,准备好防滑链!   身强力壮的跟我到前边清雪开路,每辆车里留一个人开车,剩下的帮忙在后边推!”   “明白!”   狂风瞬间把嘈杂的人声吹散掉,姜浔顶风前行的步伐也有些不稳。他肩颈的轮廓线条和迟缓的动作分明透着疲惫,仍旧咬紧牙关,抢先来到车头的位置,挥动雪铲为汽车开路。没过一会儿,肌肉几乎僵硬的手臂却突然被什么人拉住了。   姜浔艰难地回过头,在强劲到足以割裂视线的风中几乎看不清对面那人的脸,只能勉强听到他声嘶力竭的沙哑呼喊:   “老大,你胳膊又渗血了,去车里歇会儿吧!”   姜浔这才注意到手臂下方的雪地上,砸出了一连串暗红的孔洞。可他没说话,只摇了摇头,继续手上的动作。镶满雪粒的眉毛之下,一双灰色眼眸没有被撼动分毫,有着比风雪更加摄人的冷冽严酷。   没有人再轻易吱声了,全部强打精神,各自就位忙碌起来。   *   姜浔早把身上的军大衣让给了受伤的姑娘,身上只剩下一件被汗水浸透过的救援队队服。布料极速冻干,逐渐变得跟四周的枯枝一样脆弱僵硬。   同样渐渐僵化掉的,还有他越来越不听使唤的四肢。   在连续奋战了整整一夜之后,姜浔清楚,自己的体力已经接近枯竭。   他能感到心脏在僵硬的躯壳里发出有规律的振动,怦怦怦,像是在呼喊藏在心底的某个名字。   雪铲在他手里机械性地挥动,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始终清晰: 他不能停下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失去跟田云逐的联系。   印象里,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渴望清除所有的路障,快一些走出去。   不是为了抢救伤员,不是为了带领身后的一众兄弟。当身体逼近极值,这些道貌岸然的理由,在骨子里迫切又自私的渴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只因为有人在等,而他,要早一点回去。   “行了,听我指挥,发动汽车,试着往前开!”   姜浔敲敲车窗,给车里的司机打手势。   突然,位于最前边的越野车远光灯骤然大亮,刺得在前边清路的几个人下意识地抬手去挡眼睛。   汽车僵在雪里太长时间,不好发动,司机多踩了几脚油门。   紧随其后的是变了调的刹车声,和充满恐惧的一声嘶喊。   “啊啊啊!快让开,刹车失灵了!”   “小心!”   轮胎打滑造成的失控,让庞大的车身,带着死亡将近时的硕大阴影,和惊人的速度,朝着在前边观望的几人直直撞了过来。   姜浔闪身躲开,又飞身扑开了几个反应不及的兄弟。在即将扑倒那一刻,失控的越野车已经开始吞噬他投在雪地上的黑色影子。   姜浔出奇的冷静,因为他对自己很有把握。千钧一发之际爆发出的应变能力和超强的身体素质,足以确保他化险为夷,安全脱身。   可是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汹涌的念头,来得比失控的汽车更加疯狂!   姜浔放任自己摔倒在雪地上,并且暗暗调整了一下身体重心和姿势,然后闭上眼睛,做好了一切准备。   如期而至的撞击和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姜浔的身体在失去意识之前,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他终于想到办法,破开困扰他已久的死局。而身体的坠落,更像长久堵在心口,让他日夜难安的石头终于落地。   而他身下,在缺乏阳光的土地上暗自生长,疯狂堆积的大雪,在一瞬间攀上了生命旅程的巅峰,终于极致的寒冷中开出了触目惊心的温热血花。   作者有话说:   最冷的长夜后,是黎明的眼睛。 第83章 寻觅   离酒吧开门营业的时间还早,老谢一个人守在吧台,嘴里叼了根烟,心里预判着今晚被暴风雪影响的惨淡生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面前的调酒台。   这间已经不再年轻的酒吧需要很长的时间用来沉睡,才能如期在冷寂的午夜爆发出热烈与喧嚣。   大门忽然吱呀作响,狂风在不合时宜的时间送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那人身穿一身奶黄色面包羽绒服,从风雪中走进来,单薄消瘦,却有着与漠河,与这萧瑟迥然不同的纯真气质。   可是,当他走进水晶吊灯的投射范围,抬起头,露出漂亮脸孔上不同寻常的苍白慌乱,老谢才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的程度。   “小甜儿兄弟?你,你怎么来了?浔哥人呢?”   “谢哥,我联系不到姜浔。”   *   警察走了之后,田云逐连忙抓着手机给姜浔打电话。他放下所有的矜持,不再纠结会不会惊扰到他,一遍一遍地按下同一个号码,一次又一次得不到半点回应。   每一次,忙音中短暂升起的希望,都是冰河之下涌出的脆弱气泡,轻飘飘向上,来不及突破冰层,就被极寒彻底定格在水下。   田云逐蜷着腿,半靠在沙发上,固执地等着手机震动,或是屏幕会在眨眼之间亮起来。可是什么都没有。   不知不觉,捧在手里的手机就那么摔落在地上,他的眼皮在越来越燥热的感觉里轻轻跳动,人却没能惊醒过来。   昼夜更替,田云逐睁大眼睛,大口喘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再这么六神无主的情况下睡死过去,并且一觉睡没了四个五个小时!   那些因为睡着被浪费掉的宝贵时间,却远远没将他从几乎把人拖垮的疲惫中解救出来。太阳穴传来的胀痛,气短,头晕,这感觉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根本不需要在额头上摸一摸就知道,该死的低烧又回来了。   手机上仍然没有任何消息,田云逐吃痛地小心掀开衣服,往自己小肚子上看了看。盘踞在那里的淤青,已经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蔓延扩张了好几倍。   田云逐觉得有点怕。   他把衣服严严实实盖好,不断给自己灌输信念:只要找到姜浔,只要姜浔在他身边,一切就能好起来。   田云逐又去屋里看了看姜奶奶。也许是因为受了很大的惊吓,奶奶吃了药,在床上睡得很沉。外面已经黑透了,奶奶或许可以这样安稳地好好睡上一晚。   他返回客厅,在茶几上给奶奶留了一张字条,忍着疼慢慢穿好外套。   尽管已经做好了决定,还是再一次,不死心地试着给姜浔拨打电话。   可是,眼见着白昼和黑夜已经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更迭交替,风,雪,和万物都瞬息万变,只有姜浔电话里传来的忙音一成不变,让人泄气。   田云逐看了看这间老式的公寓,他就站在姜浔的家里,跟他同吃同住,可还是对他生活的圈子一知半解。认识的人里面,跟姜浔有交集的,想破脑袋也只有冷火酒吧老板老谢一个人。   尽管他们至今为止也仅仅有过一面之缘。而这仅有的一次见面,田云逐还凭着一己之力搅黄了他不少生意。就算这样,田云逐还是像一个有病乱投医的病人,匆匆下楼,决定去碰碰运气。   深谙暴风雪的威力,四周空无一人,偶尔有熄了灯牌的出租车飞驰而过。田云逐没有老谢的手机号,顶着狂风在马路边站了一刻钟,才终于打到一辆勉强愿意接活儿的出租车。   于是,在这个霓虹初上的入夜时分,田云逐发着烧,只身闯进了酒吧大门。   *   “不是,小甜儿兄弟,你先别急,我这就打电话帮你问问。”   老谢连忙拉着田云逐在椅子上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就算见过田云逐生病晕倒的样子,老谢还是被现在的田云逐吓得不轻。他在外面染了太多寒气,整张脸却汗津津的。颧骨周围异样的潮红,还有眼里的焦灼亮度都让老谢坐立难安,使出浑身解数设法安抚住他。   “你别太担心了,浔哥之前经常这样,一连消失个几天,然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又突然出现了。山里信号不好很正常,再说浔哥本事大着呢,不会轻易出事儿的。”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心里就是特别乱,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谢哥,你有没有认识的人?跟他一起去的,或者能联系上他的,麻烦打电话帮我问问。”   被田云逐攥着的那杯水,左右摇晃,像失控的浪潮。   “没问题,你等着,我这就给你问啊。”   电话打了一圈儿,竟然没有一个能接通的。   老谢看着田云逐灰败下去的脸色,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有点儿没了底,   “嗨,你瞧我这脑袋,我联系的这几个都是跟浔哥一个救援队的,哥几个的情况肯定都差不多,没信号哈。你等着,我想想啊,我想想还能联系谁……”   田云逐忽然伸手按在老谢的手机上,   “谢哥,我想去找他,你带我去吧。”   “深更半夜的,外面可是暴风雪,你要去哪儿找他?”   老谢难以置信地抓了抓后脑勺上的小辫子。   “去七星山。”   “我在电话里听到了,七星山有人遇险,浔哥他们就是去那了。既然联系不上,那我去找他!”   老谢一听,头大得不行,连忙好说歹说劝下了他。   “你先听我说,你听我说,小田儿兄弟!这种时候你千万不能乱了阵脚。咱说句不好听的啊,万一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要是连浔哥都摆不平的,那你去了也只能是添乱,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再说了,浔哥要是知道是我带你去的,那也肯定饶不了我啊。   这么着,你别着急,我还真想起来一个人,他是漠河消防大队管调度的。这种山里的救援一般都是消防队找浔哥他们一起帮忙,他应该能知道点儿情况。你等着啊,我这就给你问。”   电话终于拨通了,老谢客客气气跟对方询问了几句,脸色突然就不对了。   田云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怎么样?”   老谢看了看他,声音突然有些沙哑,   “走,上车,我带你去医院。”   作者有话说:   为了不剧透,之前没有一一回复,但我还是忍不住偷偷竖起过大拇指。   喜欢的小可爱别忘了收藏海星评论支持浔哥和小甜儿! 第84章 寻觅2   “医院?”   田云逐浑身的血液好像都被这两个字烫到了,在四肢百骸奔涌流窜,有一股涌进鼻腔,让之前被狠狠踢踢倒在地都没出状况的鼻子,由深处飘出一股腥甜。   可是他仍然难以置信地仰着脖子,面向老谢,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逼他就范,然后等他换上一副抱歉的面孔,对他解释说自己搞错了,或者只是跟他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但老谢已经收了线,回馈给他的眼神里只剩下无法掩饰的焦躁和怜悯。   “小田儿,你!……”   老谢愕然地指指他的鼻子,忙抽了几张纸巾递过来。   田云逐接过来捂住温热的鼻血,气息受阻,声音也变得闷闷的。但在希望落空之后,整个人反而出奇地镇定下来。   “我没事儿,浔哥出什么事儿了?”   “哎,那什么,电话里具体的也没说清楚。总之就是浔哥在救援的时候出了点儿意外,现在人已经紧急送到医院了……”   “漠河医院?”   “对!浔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是什么人呐,再难再险也能全身而退的牛人,这么些年隔三差五地往山里跑,压根儿没见他进过什么医院,这回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这是……”   老谢一边念叨,一边毛手毛脚地翻出今日停业的牌子,又四处去找自己的外套和车钥匙,已经全然失掉了标榜的率性洒脱。   “这回可真是够呛,你说他家里也没什么人,这个节骨眼儿要不要通知老太太一声?”   “不用,”   田云逐一手按着鼻子,一手拉住了老谢,把从吧台一角发现的车钥匙塞进他的手里。   “我去就行。”   “谢哥,我们赶紧走吧。”   现在昏暗中唯一的光源之下,老谢转身又看了看田云逐,感觉他整个人更像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轻飘飘的,把握不住。他的鼻血流得根本止都止不住,穿透纸巾,淋淋漓漓滴在奶黄色羽绒服的前襟上。偏偏那张白到透明的脸,还要死命逞强,摆出一副沉稳镇定模样。   老谢心头燃起莫名的焦躁。不知道是在为生死未卜的姜浔担心,还是拿这幅鬼样子的田云逐没有办法。他想起了姜浔第一次带田云逐来到酒吧的那个晚上。田云逐只是发烧失踪了那么一小会儿,姜浔的眼神就疯到要吃人。现在要是让这小子这幅样子,血淋淋地冲到医院,不知道姜浔见了,会不会气到从病床上冲下来,抽他的筋,剥他的骨。   “小田儿兄弟,你……   不然这样,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先去医院探探情况……”   老谢说得欲言又止,田云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外衣,确实很不像样。他混乱又高度紧张的脑子里容不下考虑其他什么人,也只在乎姜浔一个人的目光,所以来来回回盘旋着一个念想: 绝对不能让姜浔看到自己这么不像样。   “我必须去,你不带我,打不到车,我走着也要去。”   “成吧,那你赶紧去洗手间洗洗。”   “嗯。谢哥,有没有其他外套借我穿穿?”   “我的你怕是穿不了,这样,你先去洗,我去浔哥休息室找找。”   田云逐弯腰冲洗了很久。   铺天盖地的昏暗,闭塞的空间,寂静中哗哗流淌的水声,和眼前被稀释的血红色,都同记忆中的某时某刻一一重合。   田云逐意识到两条腿在不住地发着抖。不是因为烧得没有力气,而是因为恐惧。   源于骨血深处的恐惧上浮到意识表层。他害怕在自己抬起头来的时候,镜子里没像记忆中的那样,映出姜浔从他身后看过来的浅浅瞳色,映出他板着脸孔的沉默严肃。   害怕这一次没有抱着手臂的姜浔堵在门口。   害怕这一次,没有姜浔欺身靠近,挤走他们之间的空气,用凶巴巴的语气掩饰温柔。   田云逐错开视线,   浔哥,这一次,轮到我把你找回来了。   *   “小甜儿兄弟,好了吗?你看看这件行么?这衣服我看差不多正好是你的型号,就在浔哥屋里放着,连吊牌都没拆。”   田云逐应声开门出去,目光一下子定住,他看到老谢手里那着一件无比熟悉的冲锋衣。   黑白撞色的款式,做工精良,用料考究,是他很喜欢的式样。   田云逐曾在姜浔车厢里见过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姜浔碰都没让他碰。后来,又亲眼看到那件衣服穿在了姜永济的身上。   田云逐用视线描摹着它精致的走线,零零碎碎的思绪和细节也随着那些针脚逐渐串联起来,模模糊糊地提示他这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巧合。   田云逐接过衣服,把它紧紧裹在身上,好像终于把曾经弄丢的东西重新找了回来。他转身推开酒吧大门,冲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左边,第二辆车!”   老谢在后边跟着他,边跑边喊。   市里的风雪好像也被医院附近的紧张感驯服了,明显比来时收敛许多。老谢在几乎空无一人地街道上开足了马力,时不时与闪着警报的救护车擦身而过,把人送到了灯火通明的市医院里。   一进医院,虚弱苍白的田云逐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   老谢本来怕他支撑不住,没想到那么瘦弱的身板,反而一路冲在自己前面,辗转询问了几个值班护士,再马不停蹄地带着他赶到姜浔所在的病房。   这时的姜浔已经进行了紧急的救治,度过了危险期,被推进了一间普通病房。   病房里昏暗安静,走廊的灯光透进来,落在姜浔浑身裹缠的纱布上,让那种白色格外醒目。他手上打着吊瓶,正沉沉睡着,面容沉静。只是眉目模糊,整个人都陷在疲惫的阴影里。   田云逐又跑去找急诊大夫询问情况。   医生说他身上多处受伤,好在大部分都是擦伤,砸伤等皮外伤。最严重的是被车撞倒造成的手臂和肋骨骨裂。   之所以昏迷主要是因为疲劳过度,体力严重透支。好在他体格强健,只要住院配合治疗,很快就能复原。   另外在治疗中途姜浔醒过一次,只是情绪紧张,没法放松,打了一针镇定剂,才终于昏睡过去。   田云逐和老谢都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说明一下,所谓破局是设法打破田云逐急需治疗又不肯入院的僵局。   但医生的话也不能全信,因为除了自己,其他都在某人的考虑范围之内。 第85章 浮木   与暴风雪一墙之隔的单人病房,安静到能分辨出两个人静默的呼吸声。玻璃上爬满了绵密的冰霜,又被蒸腾的暖气一点点融掉,像脸上糊掉的妆。   漠河医院住院部的管理不比一线城市那么严格,更显得姜浔住的这间病房人气不足,尤其冷清。可就算这样,田云逐还是不想再给老谢再添更多麻烦了,终于打破房间里的静默,艰难地开口劝他回去。   老谢推脱不过,看姜浔状态确实还算稳定,田云逐又态度坚决,只好起身告辞离开。   “谢哥!”   田云逐把人送出病房门口,忽然又开口叫住了他,   “嗯?”   老谢转过身,田云逐还站在与走廊一线之隔的昏暗里。那条光影化成的线,将姜浔同他两个人的世界与外面的空间锋利地切割开。所以,所以哪怕老谢心中惴惴不安,想再仔细瞧瞧田云逐的脸色,都没办法做到了。   “今天谢谢你。”   好在他的声音听起来四平八稳。   “嗨,谢什么,应该的。小甜儿兄弟,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等我走了,你想起来什么需要的,也随时给我打电话,千万别跟我客气啊。”   “嗯,我还有一件事麻烦你。”   “你说。”   “姜奶奶还在一个人在家,我也没有其他什么人可以联系。明天,能不能再麻烦你过去帮忙照应一下?”   “嗨,我差点说忘了这茬儿!还是你心细!老太太的事儿包我身上,你就在这儿安心照顾浔哥。等我得空了,再来看他。”   “好。”   田云逐向外探着头,守着病房,没有踏出一步。但又一直等老谢的背影消失在灯光底,等到走廊尽头再也空无一人,才垂着头,慢吞吞重新坐回姜浔病床边上。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姜浔。   怎么面对眼下有关于姜浔的突发状况。   他一直都被保护得太好了。像一株移植在温室的热带植物,靠着汲取姜浔的能量,获得了足够多的心安,在凛冬赖以生长。   他甚至不知道该朝着哪方面去想,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心疼。   因为就算姜浔陷入昏睡,少了许多压迫感十足的严酷气场,甚至在田云逐面前,罕见地暴露出模糊的破碎感,田云逐还是很难把躺在床上得的个人,跟他习惯了仰视,永远强势,永远可靠的姜浔联系起来。也很难相信,他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爱人,原来也是肉体凡胎,只是一个一样会累倒,会受伤的普通人。   *   姜浔硬硬的发茬被热汗浸透过,也被严寒冰封过,不再闪动漆黑的光泽。没有了灰色眼眸的逼视,深陷的眼窝被趁机而入的疲惫染上暗青色。那颜色一直延伸到下巴四周冒出的一层青茬,模糊了他坚毅的下颌线条。   等不到他醒来,田云逐只知道紧紧握着姜浔打点滴的那只手,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不知所措。时间久了,手上的触感开始模糊,只剩下脉搏的跳动,难分彼此。   借着背后投来的微光,仍然能够看到,除了头上,左手手臂,胸口处绑着绷带以外,姜浔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有没被仔细清理干净的脏污,血渍。田云逐甚至不敢一一细数姜浔身上的那些伤口。   轻轻掀开被子,他看到姜浔在雪水里长久浸泡过,皮肤起了皱,惨白到吓人的一双脚。   尽管已经在医院已经躺了一段时间,田云逐还是被那种缺乏温度和生命力的惨白吓到了,噌地把被子重新裹好,绷直了脊背。锥心刺骨的心疼蔓延开来,那滋味并不好受,不过总算激得他从茫然游离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田云逐匆匆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需要准备的东西,确认好点滴之后,顶着正在悄悄酝酿蜕变的暗沉天色,到医院门口的杂货店采购东西。   好在店铺24小时营业,而他也有足够多的经验,把住院所需的所有东西一次性购置妥当。有了这些杂七杂八的零碎填充,姜浔所在的那间单人病房,总算不再空洞得只剩下细微光影在两个人身上静静流淌,有了住院病房该有的生活气息。   田云逐拿热毛巾给姜浔捂了脚,帮他揉搓按摩了好一会儿,直到那里的皮肤重新泛起红润。然后在里面塞了一只试好温度的暖水袋,把被子重新盖好,边边角角都严严实实地塞好。   换了新的盆子和毛巾,田云逐犹豫着要不要帮姜浔擦擦身子。他咬着嘴唇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再继续动作。   尽管姜浔对眼前的一切无知无觉,可是这样私密的碰触,还是让田云逐的脸颊持续灼烧。那是跟从昨天开始一直持续的低烧完全不同的感觉,不会消磨掉他的意志,抽有走的体力,只会带来生涩隐秘的甜蜜。   可是田云逐舍不得自私地拥有这份太过不合时宜的甜蜜。   何况他想起医生提到的那些字眼,野外高强度的救援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疲劳过度,体力透支……现在姜浔好不容易躺在床上,需要彻底的睡眠恢复体力,田云逐舍不得打扰他休息。   于是他很快放弃了,扶着床沿缓缓靠坐下来,用双手托着下巴撑住有些发晕的脑袋。有些心虚地想,浔哥住院的这些日子,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守着他,剩下的等到他睡饱醒来再弄也不迟。   只是不知道,等浔哥醒来,他愿不愿意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一直守到几瓶点滴全部输完,叫护士来拔了针。又过了一会儿,上午例行查房的医生进来检查,告诉田云逐姜浔恢复得不错,很快就能醒来。   冷静得不正常,精力好到不正常的田云逐终于被拉回虚弱的躯壳里,重新做回了他自己。   身体里只是稍稍有了这么一点点松弛的空隙,那些全靠意志力被强行抵挡在外,一直蠢蠢欲动的痛楚病症,全部伺机侵入,放肆地夺回了对身体的掌控。   所以,医生们刚刚踏出病房,田云逐就脱力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冷汗从四肢百骸渗透出来,带着颤抖和疼痛,田云逐闭紧双眼,手指下意识攥紧了床单,急切地调整呼吸。   眩晕像源自深海一场翻天覆地的灾难,巨浪呼啸,毁天灭地,要将他的气息吞噬,湮灭,彻底从姜浔身边抹杀干净。田云逐压低重心,半趴在床边上,摸索着床沿,抓住姜浔的手,就像抓着唯一一小截浮木。   他可以挺过去的。   现在还不是倒下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暗逐计划下周二(9.20)入V了,当天掉落3章连更哦!   因为是倒V,请大家注意看好章节。   写文很不容易,这篇文全订下来可能也不够买一根老冰棍,盼望大家能继续支持~   也谢谢一直陪我连载到现在的小可爱们! 第86章 领悟   黎明还没降临,但在漠河医院住院部病房的走廊里,顶灯已经熄灭。就在灯光消失后,铺天盖地的昏暗,才确实像是被稀释过一样,显露出光明将至的征候。   可惜这种征候并没有被田云逐紧闭的双眼捕捉到,他仍然在漂浮,抓着浮木,游荡在让人透不过气的黑暗中。   忽然,田云逐感觉自己被一只手掌的热度覆盖住。那只手按在他的头顶,揉了揉。空气中开始扩散出混杂着血腥和消毒水味儿的清凛气息。   比起爱抚,那动作更像是在逗弄一只贪睡的小动物。   田云逐细软的发丝随之伏起又倒下,有点痒,但很舒服。   那只手掌温热,虽然刚刚在不久前透支了过度的体力,却仍能轻易挥开纠缠不去的眩晕和疼痛。于是田云逐在意外变得清明的视线中,睛疑不定地起头来。   视线的终点,对上一双深邃眼睛,像薄雾弥漫的冰层,闪动冷灰的色泽。   那是一种充满危险和蛊惑的色调, 冷酷中也暗藏风雪的纯净。古井无波的目光底层冰封着炙热的泉涌,从最幽深处喷薄而出的热度,在田云逐抽紧的心脏上烫出一个洞。   “浔哥?”   他热热的呼吸,不肯停滞的胡思乱想,愈演愈烈的痛感,还有憋了好久的那些质问、关心……都顺着那个破洞漏走了。田云逐下意识地捂了捂心口,可怜兮兮地仰着头,瞪圆了眼睛。那一刻他分不清悲喜,开不了口,只是无论如何都移不开视线。   按照田云逐自己那一套度量时间的标准,他们分别得太久了,一天一夜,漫长到就像隔着生,隔着死。   相比田云逐的怔愣,姜浔却没在他的脸上盯得太久。他很快错开目光,开始一寸一寸上上下下地在田云逐身上进行某种确认。直到确信眼前的田云逐有血有肉,有心跳,有呼吸,是确确实实真实存在的。不是漫天风雪里,在他精疲力竭的临界点上,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个虚假幻象。也不是冗长晦涩,难以挣脱的梦境里,那个怎么都抓不住追不上的模糊影子。   这种确信让他重新找回了心跳和呼吸。   直到所有的动荡都尘埃落定,波动的目光重归镇静,姜浔才注意到了刚才错失的更多细节。   眼前的田云逐,不再拢着那一抹他熟悉的,风雪中亮眼又温软的暖黄色调,而是穿着他私藏在酒吧休息室里的那件月白撞色冲锋衣。   不,重点不是被这件被他重复购置又不知如何送出的衣服不小心泄露的心意。   重点是……   姜浔撑起半边身子,移动缠着厚厚绷带的手臂,有些吃力地凑近田云逐。   自从他清醒之后,田云逐一直傻傻地定在那里。所以他很轻易地蹙眉细看,很轻易地确定,田云逐皱巴巴的衬衣领口位置,那一小块儿暗红污渍,是一滴氧化掉的血。   姜浔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   田云逐来得太快了,这一点脱离姜浔的设想,是措手不及,也是意料之外。   “田云逐,你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不舒服?”   田云逐苦涩地摇摇头,   “我没事儿,现在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吧?”   “你在这儿守多久了?”   “我,昨晚来的。”   姜浔压着心中的愠怒和心疼,盯着田云逐苍白的脸孔,脑中思绪万千。高高耸起的眉峰,拉深眼窝的阴影,给原本已经足够立体的五官造成一股压迫感,更显神情严峻。   那么害怕来医院的人,不知道是以怎样的心情,在漫漫长夜里,守了昏迷不醒的自己整整一个晚上。   他像一个引火烧身的人,终于意识到,在那个思维和体力都濒临极限的瞬间,闪现于脑海,并且在近乎狂热的冲动下执行的计划,存在着难以预料的的风险,远远不够完备。   漠河的严寒早已把他的心打磨成冷硬的盔甲,他不在乎出生入死,不在乎拼死一搏,可是这一次,他亲手把田云逐,把他身上最致命的一块儿软肋送上了这场风险难料的赌局。   所以,在达到目的同时,也势必要吞下那些意料之外的苦果。   这怒火在四肢百骸游走焚烧了一会儿,让姜浔的喉头火辣艰涩,   “傻不傻,在这儿杵着干什么?怎么不先找地方睡会儿?”   姜浔的语气那么冷,几乎凝固住了田云逐的脸上来不及收敛的惊喜。于是冲到嘴边的关心又被他统统咽了回去,   “我不觉得累,我想等你醒过来。”   “等什么,我这不好好的。”   田云逐的注意力重新落在他一身裸露的青青紫紫上,这就是他所谓的好好的。   姜浔追逐田云逐有些躲闪的目光,稍稍放缓了语气,   “害怕了?”   “我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   田云逐有点儿答非所问,但姜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让他等,他就一直听话地在家里等他,直到等来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坏消息。   “对不起,是我食言了。”   田云逐瘪了瘪嘴,没吱声,忽然觉得一阵委屈。   先是被姜永济威胁嘲讽,被高利贷混混踹倒在地上,然后又忍着低烧心急火燎地四处寻找姜浔。到头来,只换回他冷冰冰的一句,等什么。和轻描淡写的一句,食言了。   他以为经历的这么多,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有了实质的蜕变,所有的心事都能开诚布公,消弭了隔阂。他以为自己的出现,也是姜浔期待已久的支撑,能带给他力量和慰藉。可是姜浔的目光,融在明暗不清的天色里,看似冷静,却已经失了坦诚,藏着他读不懂的艰深晦涩。   好不容易被他的倔强热忱捂热了一些的姜浔,横跨2187公里之后,好不容易一点一点拉近的距离,在分别了一天一夜之后,似乎又被打回了原点。   他渴望的,姜浔从昏睡中醒来后会给他的拥抱和亲吻,也都化成了泡影。   田云逐低下头,努力把涌上眼眶的眼泪压下去。他不算眼泪发达的人,却在短短一朝一夕之间深刻领悟出一个道理:   真正容易让人心如刀割的,不是生气,或者难过,而是铺天盖地的委屈。   作者有话说:   一更 第87章 依偎   “浔哥,你饿了吧?我去给你买点儿吃的。”   田云逐扶着输液杆站起来,转身想走,说话的时候也没抬头看向姜浔。   “田云逐,站住!”   姜浔侧身用那只完好的手臂去拉他,动作太大扯到伤口,锈蚀的病床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嗯?”   田云逐回过身,渴望用逃离掩饰的苍白寞落,就那样直直撞进姜浔迫近的逼视里。   “小心!”   田云逐向前伸着手臂,然后又连同手臂一起被容纳进了姜浔迟来的拥抱。   这是在一个在雪夜闯进视野,带着隐秘爱意侵入他的四肢百骸,又在生命中整整缺失了24个小时的那一部分。姜浔把他紧紧搂住,长久匮乏后终于得到充盈的感觉,像一口解掉的瘾,掩盖了伤口传来的尖锐痛感。   贪恋他充盈温软的气息,姜浔他凑近田云逐耳边,轻轻吐息:   “田云逐,有一件事,比填饱肚子更急。”   “浔哥,小心你的伤!”   田云逐小心避开他身上那些伤,扶着姜浔靠着床头坐好,才稍稍放松下来,回神问道:   “刚才你说什么?什么事比吃东西更急?”   “睡觉。”   “睡觉?”   姜浔抬了抬打着点滴的那只手,有意无意地把修长的手指松开又握紧,引导田云逐的视线落在他白皙手掌还没消散的淡淡红的痕上。   “因为刚才有人是被硬生生攥醒的。”   田云逐的目光攸地一颤,头还低着,只有突然变红的耳朵尖儿没办法隐藏。   “对不起,那你接着好好睡,这回我不打扰你。”   “怎么,”   姜浔捉住他的一只手,   “扰人清梦,还不想负责?。”   也许是姜浔略带调笑意味的口吻,催化了田云逐的羞赧和委屈。喉咙里酿出酸楚滋味儿,一句不假思索的话就这么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你把自己伤成这样,为什么让我负责?”   姜浔眯着眼睛,打量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田云逐也像被自己不小心暴露的情绪惊到了,一脸无助地后退了几步,几乎忘了手臂还被姜浔看牢牢握在手里。   姜浔就随着这样的拉扯呼吸一紧,脊背被痛楚弯折出别扭的弧度,脱手捂住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浔哥,你怎么样?”   “田云逐,这回你总得负责了吧?”   “哪儿弄疼了,让我看看!”   姜浔轻易躲开了他的手,再次侧脸看过来的时候,痛楚已经像一晃而过的错觉彻底从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消失不见。他的眼色重回严肃,并且不容拒绝,拍了拍已经空出半边位置的病床,   “上来,陪我睡会儿。”   “先给我看看你的伤,刚才是不是扯到了?”   姜浔抿着薄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不用看,是这里头疼。”   “什么?”   “心里头,想你想的。”   田云逐仍然站着没动,负隅顽抗,其实根本快要忍不住笑,忍不住朝姜浔猛扑过去。可是他死死咬住嘴唇,不甘心就这么被他用短到不能再短的几个字,轻而易举驱散了一肚子的委屈。   “还愣着干吗。”   “别人看见怎么办?”   田云逐嘴上拼命找着拒绝的理由,身体却抵抗不住诱惑,诚实地朝姜浔靠过去。   紧接着就被姜浔大手一捞,揽住了清瘦的腰。   “刚才不是查过房,没人会来。”   田云逐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那时候就醒了?!”   “迷迷糊糊听见了。外面太乱,听不到你的声音,我才着急醒过来。”   腰间的手掌传来熟悉的温热,却仍然残留着疲劳和虚弱,不像以往那样力道惊人。   “小心伤口,我自己上来。”   田云逐还顾及着姜浔身上的伤处,脱掉外套自己爬上病床,轻手轻脚躺在姜浔的身边。   姜浔的忍耐似乎已经逼近极限,一下把他搂紧了。   *   “田云逐,你去找老谢了?”   “嗯,是他送我来的,你怎么知道?”   “没什么。”   田云逐从这短暂的,耐人寻味的沉默中仰起脸,余光中映出角落里冲锋衣黑白相间的醒目色泽,   “是因为那件冲锋衣吗?”   “当时情况比较急,是我拜托谢哥帮我找件衣服。如果你不高兴我碰,我以后……”   “那衣服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给我的?”   姜浔撩开他挡在他眼前的几缕头发,露出他仿佛洞察人心的清亮眼睛,难得不再惜字如金地耐心同他解释:   “那时你刚来漠河不久,我们才刚签了那张所谓的合同。这衣服就挂在户外用品商店的橱窗里,我一眼就觉得它很适合你。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莫名其妙就把它买了回来。”   田云逐的心怦怦直跳,原来早在他孤注一掷来到漠河的最开始,姜浔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给出了回应。   “可是跟你去医院那次,我明明看见你把它给了你叔叔。”   “那天他去我家,想顺手牵羊拿走那件衣服,后来才闹出那么大动静。已经脏了东西我不想再让你碰,索性让他去穿。”   “那这件呢?你又重新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嗯。既然是我看中的,不管是衣服还是人,都不能轻易错过。”   “那为什么放在酒吧里,一直不给我?”   “不为什么。没合适的机会,再说我那天情绪不对,怕你介意。”   “没关系,我不介意。”   田云逐表现得相当大度,因为他自己也浪费了太多时间,没能坦诚得更早一些。   “浔哥,如果我们早点儿把这些都说开,就能少走不少弯路。”   覆盖在他后心的手掌紧了紧,热度更胜往昔,   “都怪我,这次怪也我,让你这么担惊受怕。”   田云逐隔着病号服把头埋在姜浔的颈窝里。姜浔身上都是他以前唯恐避之不及的消毒水味儿,现在却好像根本注意不到。本来已经下决心不在他面前流眼泪了,田云逐闭着眼睛一忍再忍,所有的意志力都在同打转儿的眼泪对抗,试图把它们从眼眶收回去。   姜浔明明看不见他眼里的泪光,看不见他的挣扎,却又像什么都了然于心,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从背后轻拍他的脊背,帮他疏解哽住的呼吸。   等他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姜浔把他从自己怀里拉开,翻过面来。他的额头已经有点儿汗湿了,睫毛也是湿的,呼吸很热,整个都温温软软。   趁他卸下防备,姜浔把手探向他的额头。   一直提防姜浔,怕被他察觉自己在发烧的田云逐,这一次完全没能躲开。在他手掌下徒劳挣动了两下,认命地做好了等姜浔发难的准备。   他甚至能够预判出姜浔的表情,眼神很凶,薄薄的嘴唇转瞬就能褪去平和温柔的弧度,重回让人望而生畏的沉默冷酷。   没想到,姜浔意外地对他发烧的事避而不谈。然而他开口提及的这个话题,却把田云逐拉向了另一个深渊。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88章 疯魔   “田云逐,记得么,我之前跟你说过。人有旦夕祸福,这辈子的命数一条一条,都在生死簿上记着,谁也参不透,谁也跑不了。   因为这个病,你怕毁了我,怕毁了我们,还有所谓的什么明天。我恨不得,无时无刻都恨不得让这该死的病得在我自己身上!可这是你的命。   我也有我的命。你看,今天要是运气差一点儿,说不定先去跟阎王爷报道的那个人就是我。   到时候,你后不后悔?因为畏手畏脚瞻前顾后,没给我们机会和时间,你后不后悔?   你看,你生着病,我也有我的命,我们谁都说不好将来。   在命数落到头上之前,我们都要一门心思地活着,想尽办法治疗,拼死拼活地在一起,把有限有的时间死命攥在手心儿里。   如果这次,能让你想清楚这些,受多少伤也都算值得。”   田云逐整个人都愣住了。   被姜浔这些话里面秘而不宣的,令人胆寒的某种可能震慑住了。   所有的强忍,克制都前功尽弃。眼泪大颗大颗成串地掉出来,把姜浔的病号服弄得一片狼藉。   姜浔的瞳孔变得幽深,没有安慰田云逐的意思,反而抬起他的下巴,敛眉去看他的眼睛,   “我只是打个比方,你哭什么?”   田云逐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恨恨地直视姜浔的眼睛,   “你是故意的!?”   “你胡思乱想什么?”   姜浔浓密的睫毛翕动,遮盖住一闪而过的心惊。   一瞬间仿佛再次回到了昨晚肆虐的暴风雪中,四肢被沉重的喘息和刺骨的寒冷紧紧扼住,脑海不可遏制地被唯一一个强烈又疯狂的想法侵蚀占据。   在摔倒之前,姜浔笃定这是一个机会。不论代价是什么,但凡能让油盐不进的田云逐主动走进医院,他都甘愿冒险一试。   如果趁自己受伤入院,将田云逐留在医院里。在他的身体情况变得更糟之前,不愁没有机会,让医生为他进行检查和治疗。   这是他能想到的,守住他,守住他们之间承诺的最好方法。   田云逐噌地一声从病床上坐起来,不顾姜浔的挽留,甚至在他手臂上推了一把,   “你是故意的!故意让自己受伤,然后故意找准这个时机,故意在这种时候对我说这些话!”   “浔哥,我什么都答应你了,答应你去做手术,答应好好吃药治疗……你说再发作一次就送我去住院,我也已经答应你了啊!你凭什么随便把自己伤成这样?凭什么随便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你知道吗,看你受伤,比我这病发作一百次,一千次还要难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什么治疗,什么手术?   我想不明白,你疯了吗?像你那么冷静的一个人,怎么也能疯到这种程度?”   姜浔一手揽过田云逐的后脑勺,用力到发青的手指深陷在他柔软寒湿的发丝里,把他失控挣动的脑袋在自己的肩头上,   “田云逐,我是疯了。   就凭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危险临头的时候,撑不住的时候,闭眼睁眼都是你的影子。这样算不算疯?   你不去医院,每次一想起,我这里,好端端的一颗心就疼到快要裂开,这样算不算疯?   既然疯都疯了,所以哪怕是为了我自己,我也要赌上这一把。这一回,就算你怨我,我也无话可说。   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说,我都不想后悔,也不会让你再逃走了。”   田云逐乱糟糟地坐在初生的薄弱的晨光里,坐在姜浔痛彻心扉几乎要吃人的凝视里,眼睛睁着,眼泪也不再流了,像一株经历了严冬摧残还没被唤醒的植物。   *   姜浔扶着他坐好,重新跟自己面对着面。暴风席卷过后的深邃眼眸里开始映入熹微晨光。   天就快要亮了。   “田云逐,虽然现在场合不对,时机也不对,但是,我爱你这三个字,我好像还没对你说过。   因为我开窍比你晚,交过几天荒唐的女朋友,不止一次逃避远离,甚至试图用漠河的严寒和风雪把对你的感情封死在心底。   我以为,我爱你这三个字,太缠绵悱恻,这辈子我都说不出口,对谁都不行。   可现在这个人出现了,我愿意用尽余生,用每一分每一秒,用我每一次沉默的凝视来对他说。   可这个人却因为屈屈一个病,屈屈住院治疗这点儿小事,不肯给我们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机会,让我这里面疼得快要死掉。”   姜浔又一次按住自己的胸口,因为心血上冲,眼神显得强硬,额头上爆起的青筋让他看起来真的像在忍受锥心的疼痛。   “我们住院治疗,好不好?”   田云逐又无声无息地流了一些泪,不忍去听姜浔的卑微恳求。   “你一个人害怕,我就在这儿陪着,哪儿也不去。”   “你想散心,我们可以走遍医院,或者治疗结束后偷偷开车出去。”   “只要病情能稳定住,你想什么都行,想怎么都可以……”   短暂却耀眼的光辉,已经足够驱散漫长的阴暗,一点一点让万物都袒露在它的光晕之中,毫发毕现。   姜浔的双唇还在一开一合,声音低沉如常,田云逐却开始看清他干裂的唇瓣,看清他脸上坚毅的线条被疼痛摄住,显出难言的疲惫,和从未有过的脆弱。   田云逐终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撑起半边身体,把消瘦白皙的脸颊凑上去,主动亲上姜浔干涩的唇瓣。   姜浔的瞳孔震了震,凭着超常的克制,向后错了错身体,单手捧起田云逐小巧的下巴。像是急切地确认什么,去看他被泪水浸得湿乎乎的脸,和刚刚被濡湿的柔软唇瓣。   “田云逐!你又想做什么?这样也休想动摇我。”   “浔哥,我答应你。”   姜浔撩开田云逐一头浓密柔软的刘海,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无处躲藏的雾气昭昭的眼睛。   “你再说一遍。”   姜浔的手掌向下,扣住田云逐单薄的肩,反客为主与他拥吻起来。   田云逐的嘴唇都亲肿了,呼胸腔的空气都被姜浔霸道地夺走,可是姜浔还不打算放过他。   偶尔好心施舍给他空气,再继续狠狠地吻上去。   “我答应你了。”   田云逐在喘息的间隙艰难地开口,   “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在治疗开始之前,带我去看看漠河的极光吧,就当是我这么听话的奖励。”   姜浔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此时此刻,只够用温柔下来的吻来回答他。   作者有话说:   头快秃了,三更!!! 第89章 遮掩   在沉默中把感情压抑了太久的人,一旦爆发,实在很不好对付。田云逐在这个明朗的清晨,对这一点有了切身的体会。在抵死固执和负隅顽抗的最后终于松口的代价就是,被姜浔按着在病床上亲了很久很久。   渐渐褪去隐忍,变得甜腻又不知饕足的吻,散发热度,让窗外观望的光线全都伺机挤了进来,把长久盘踞在四周的阴暗驱逐干净。然后在病房里落地生根,汲取两个人之间过剩的炽热。   黑暗一扫而空,两个人却不知什么时候一起依偎着睡着了。   田云逐虽然格外瘦,比姜浔整个小了一号,可是同睡一张寒酸的单人病床,对两个成年男人来说还是有些勉强。   花了整整48个小时,姜浔才带着满身的血污,从幕天席地的暴风雪和吞噬生机的冷山中走出来。伤病和极致的疲倦不至于困住这个坚韧内敛的男人,但他身上确实有哪里跟以前变得不一样了。   整整48个小时,他跟田云逐失去联系,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心脏抽紧,四肢冰冷。跟下巴上冒出的那层淡青胡茬一样藏不住的,是肉眼可见的焦灼憔悴。   可那双灰色眼眸里的痛彻,反而在暴虐的野风中俞烧愈烈,带着某种痛定思痛的决绝。   只要回来,说什么也要把固执走偏的田云逐狠狠扯回来。   所以现在,姜浔狠狠将人搂在怀里,不放他从病床上离开。可是田云逐眼睛肿着,嘴也肿着,不肯跟他面对面,只好侧身躺在姜浔的臂弯里,任凭姜浔侧身从背后紧紧贴上来。   这个姿势很舒服,也很亲密。像并蒂而生的藤蔓,纠缠多年,已经融入彼此的命脉。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会儿话,后来不知不觉都睡着了。   大半天的光景就这么昏天暗地地睡了过去,姜浔饕足地醒来,看到田云逐仍旧乖乖缩在他怀里,单薄的肩膀轻轻起伏,很安静,呼吸均匀。   姜浔把下巴虚虚抵在田云逐头顶的发旋里,在让人心痒的柔软和温热里,闻到了淡淡的薄荷香气。   姜浔知道他累,平常睡眠已经很差,更何况在联系不上自己的这两天里面,田云逐究竟撑着病骨支离的身体等了他多久,究竟急成了什么样子,又为了找他跑了多少地方?   关于这些,姜浔没打算开口去问,因为清楚自己不会得到答案。因为哪怕只是关于这些问题的稍稍设想,都带来尖锐的疼。跟心脉相连的痛感让身上的任何一个伤口都显得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姜浔一定很好心地放任他去睡。理智几乎抵不过深切的渴望,渴望像现在这样,把他搂在怀里,陪他一直睡,一直睡,直到到白天过去,高悬的天幕再次陷入昏聩。   可是眼看着马上就要到了新一轮点滴治疗的时间。姜浔打算把病床让给田云逐,自己下床做好准备。他小心抬起打着石膏的那条手臂,动作很轻。但田云逐跟他严丝合缝地挨着,忽然也跟着他的动作翻了个身。   姜浔连忙停下动作,手还虚虚抬在半空,拧眉细看终于肯在熟睡中同他面对着面的田云逐。他的眉峰是沉默的远山,眼窝太过深邃,眸色却很浅,这种反差让他的目光散发出魄人的光辉,直白犀利又让人深深迷醉。   以至于就连睡梦中的田云逐都被这目光所惊扰,不安地动了动,手臂碰在自己的肚子上。他人虽然没醒,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却像是被猛然戳到了痛处,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非常清晰又短暂的扭曲。   晨光之下,他这点不同寻常的反应,虽然转瞬即逝,还是打破了难得的岁月静好,击碎了姜浔眼眸里闪动着细碎柔光的平和。   他盯着田云逐,一种让人遍体生寒的猜测把短暂的一瞬沉默地拉长。   田云逐很快恢复平静,脸蛋睡得热乎乎的,连苍白也被重新浮现的恬静整个覆盖掉了。   姜浔继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等他睡得再安稳一些,才绷紧下颌线条,朝无知无觉的田云逐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指迫近他褶皱的上衣下摆,动作毫不犹豫,或许已经意识到,只需轻轻撩开一角,就能揭开那里被小心隐藏的某个秘密。   田云逐却在这时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睡眼惺忪地撑起半个身子,看到姜浔近在咫尺的冷峻脸庞,还有朝他伸出的一只手。姜浔忽然靠得很近,一觉过去,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见了那种让他惊惧到灵魂出窍的痛彻,恢复了以往的严肃和危险。   田云逐撑着胳膊愣愣地看着他,姜浔虽然吃惊,但也没有就此放弃的打算。两个人的气息交融,不分彼此。不知想到什么,田云逐眼底忽然闪过慌张,他伸手扯了一下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自己的小肚子上。   “浔哥?你干什么?”   “你怕什么?”   姜浔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不是我怕,是你的眼神儿简直像是要把人吃了。”   “不会吃你的。”   “什么?”   姜浔的目光在田云逐露在外面的一节细瘦小腿上晃了晃,   “要吃也得等你长出几两肉再说。”   田云逐说不清是不是头一次听姜浔跟他开玩笑,反正这感觉违和又陌生。姜浔用那种讳莫如深的表情,说出一句并不特别好笑的调侃。田云逐还是很配合地放松了一丝戒备,神情乖巧下来,凑过去,在姜浔布满胡茬,并不柔软的侧脸上亲了一口。   “那我就努力长胖,等你来吃。”   田云逐开始努力配合,姜浔却突然冷不冷换了一个话题,   “田云逐,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田云逐眨眨眼睛,表情显得非常无辜,   “没有啊,怎么又问这个?今天难得睡了一个好觉,没想到我在医院也能睡得这么好。”   他找到手机看了看,语气有些懊恼,   “怎么都这么晚了?”   田云逐很快从病床上爬起来,似乎对姜浔异常的沉默的凝视无知无觉。姜浔不得已同他拉开一些距离,看他一边来来回回动手整理凌乱的床铺,一边自顾自地不停跟他搭着话,   “浔哥,你饿坏了吧?想吃什么?   你再忍忍,等我收拾完了,趁着还没开始输液,我赶紧去买。   昨天我都打听好了。医院有食堂,但是听说饭菜味道不咋地。你要是想试试,咱们也可以买来尝尝。除了食堂,医院门口还有几个小店儿,别看不怎么起眼儿,但口碑都还不错。   你想想,想吃什么告诉我。”   “就吃和你一样的。”   “嗯?哦,行,那我就看着给你买啦。”   田云逐直起腰来,匆匆提上鞋,拿起手机和外套就打算出门。   “站住,”   姜浔沉声喊住了他:   “你别去了,点个外卖送上来就行。”   田云逐回过头来,见他的神情和语气都不像随便说说,连忙胡乱应道:   “也行……那要不趁着饭还没到,我帮你擦澡吧。”   被田云逐接二连三岔地开了话题,姜浔的追问又一次失去了最佳的时机。   作者有话说:   深受小田同学身残志坚(bu shi)的影响,昨天难受一晚上,今天咬牙更新! 第90章 探究   有关擦澡的提议澡,姜浔没有开口回应,反而在田云逐仰头看过来的时候,出其不意地错开了目光。   他的注视一向极具压迫性,让田云逐很难招架。所以,这一次,哪怕只是非常细微的目光躲闪,也让田云逐感到新奇。   他从没在姜浔脸上看到过这种反应。但也仅限于短暂的新奇,没有因此变得更开心一些。   短短一朝一夕之间,他看到了太多不一样的姜浔。疲惫的,痛彻的,躲闪的,这些不经意的窥见,和那些被田云逐捕捉到的破绽,让姜浔脸上无坚不摧的严酷在光线里变得模糊不清,也让田云逐心脏的位置发酸发闷。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自从来到漠河,他所以为的幸运眷顾,不过是因为有人替他承担,替他疼,替他失了一身的从容和无畏,宁愿灾祸都降临到自己身上。   可是开口提议的是他,傻傻愣在这里等姜浔回应的是他。此时此刻,他还远远做不到圆滑,只能硬着头皮自顾自把话题继续下去。   “这么多伤洗澡不方便,就先简单擦擦。”   “在山里困了那么久,身上难受死了吧?”   田云逐走到窗户前,把窗帘严丝合缝地拉上了,他的背影一下子变成窄窄的一条,陷入昏暗,   “这样就谁都看不见了。”   “那个,衣服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我先去接一盆热水,要是不方便脱,就等我回来帮你……”   对于忍耐了很久的姜浔来说,坦诚相见,被赋予了太多的引申义,田云逐又傻乎乎地把它说得那么理所应当。靠坐在病床上的姜浔,忍无可忍地抬起眼皮看了看他。   他眼里那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稍纵即逝,很快恢复强势,转而被另一种意味不明的情绪取代了,   “也行,是该好好洗洗。”   于是,此时此刻,反倒是正从姜浔面前走过的田云逐显得局促起来。他的唇瓣还微微张着,就像虽然已经不由分说地付出了行动,仍然没料到姜浔会这么说。   “在这儿还是不方便。   田云逐,扶我去洗手间洗吧。”   这次轮到田云逐说不出话了,他本能地意识到危险,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理由推脱,   “要不还是别折腾了,小心你的伤……”   “扶我。”   姜浔向前探了探身子,田云逐连忙凑过去用肩膀撑住他。其实姜浔完全没怎么施力,好像只是故意跟他挨得很近,把他圈在自己身边,让他没有办法逃开。   田云逐这样想着,就感到热热的气息喷在他耳边,   “不愿意?”   田云逐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愿意,你说的我都愿意。”   *   田云逐刚把姜浔搀进洗手间,门就被姜浔从背后反锁上了。   他高大的身形把田云逐堵在这个闭塞的角落,清凛霸道的气息充盈扩散在方寸之间。   田云逐突然觉得刚刚那样想姜浔,那样心疼他的自己好傻。   “愣着干吗,我手不方便,你帮我脱。”   姜浔居高临下,田云逐故意低下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可惜泛红的耳朵尖还是狠狠出卖了他。   他一颗一颗地去解姜浔病号服的扣子。   露出他胸膛上缠着的绷带,白色的布料之下肌肉坚实匀称。同样都是白色,绷带的色调远比他冷白的肤色温和许多。所以田云逐只有把视线停留在那上面,才能稍微克制一些紧张。   明明比这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田云逐在怦怦的心跳声中悲哀地想,自己在对上姜浔的时候,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什么长进。   姜浔看到他低垂的长睫毛,在苍白脸颊投下两扇弯弯的影子。在瞳孔里的细微笑意扩散之前,突然把田云逐抵在门板上,低头亲了亲他的眼角。   闭塞的空间,加剧了两人之间隐秘的暧昧。   姜浔亲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一手捧着田云逐的后脑勺,凑近他的唇,另一只打着绷带的手挡在田云逐的身前。   田云逐不敢用力推开他,只好落在姜浔的手心里,任由他予取予夺。   病房里隔音很差,走廊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穿透薄薄的墙板。   两个人的呼吸同时一窒,田云逐连忙趁机把脸侧开,转身往里面去接热水。   医院病房洗手间里没有淋浴间,只有一个年头很久的花洒高高挂在最里面的墙壁上。田云逐被亲得发蒙,还没完全找回力气。不知怎么搞的,热水兜头从上面喷洒下来,把田云逐笼在水幕里,像是在刻意宣告他的慌乱。   姜浔冲过来按掉开关,接过他手里的毛巾。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田云逐还是啊地喊了一声,头上身上淋淋漓漓往下滴着水。   姜浔把他拉近了一些,上下检查了一遍,   “衣服湿了不少,顺便冲个澡吧。这个我自己擦。”   “冲澡?现在?”   “现在不方便?”   田云逐一心要藏住他肚子上的大片淤青。虽然已经答应入院治疗,但他不想在姜浔安心养伤期间制造不必要的混乱。至少要坚持到姜浔的伤势好转一些。而且他那里只是看起来比较吓人,其实已经不怎么疼了。   “就是不太习惯有人旁边。”   “至少把湿衣服换了。”   “我没来得及带换洗衣服过来……”   “先穿我的,老谢不是替我拿衣服来了?我去拿。”   “等等,等帮你擦完我就换,省得再把衣服弄湿了,反正这里又不冷。”   “嗯。”   姜浔意外地好说话,重新把湿毛巾递给他。   田云逐接过来继续帮他擦洗弓起的脊背,感觉到那些骨骼的每一处凸起和凹陷都在他的手掌之下。   “浔哥?”   “嗯?”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带我去看极光。”   “也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你想什么时候去?”   “当然越快越好了。”   “那就明天。”   “明天?可你还在住院啊。”   “这点伤,不影响带你出去。   明天输完液查完房我们就走,看完再回来。”   田云逐立刻开心起来,手上的动作变得格外轻快。   “你真是个好人。”   姜浔坐在凳子上转头看了看他,好像没听清他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几个字,   “好什么好?”   “我说你是个好人。”   姜浔的嘴角挑了挑,重新把头转了回头。   “从你这儿得一张好人卡还真是不容易。”   田云逐不介意为好人多提供一点服务,殷勤地拿吹风机给姜浔吹头发。   吹到前面的时候,姜浔伸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整个人往自己身上带了带。   “小心伤!”   “我腿又没受伤。坐下。”   田云逐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坐在姜浔的双腿上,被迫跟他面对着面。   吹风机还在嗡嗡作响,吹出一些过于温暖的风。   姜浔的头发比田云逐刚来的时候长了很多,中和脸部过硬的线条,在过于逼人的英朗里添了一笔平和的气韵。   田云逐苍白的手指,穿梭在他浓密漆黑的发丝里,手上的触感实实在在,还是觉得很神奇。   “以前,我总觉得你的发茬好硬,想不出它们长长了是什么样。”   “田云逐,你是不是整天胡思乱想?”   姜浔眉眼弯了弯,忍不住调侃他一句。   “差不多吧。”   ★咬幺☆   田云逐的表情很认真,水亮的眼睛盯住姜浔,好像没听出来他的调侃。   “又在想什么?”   “你笑起来就像变了一个人。”   “变得怎么样?更帅了?”   “嗯,帅爆了。”   田云逐又胆大包天地用手指戳戳姜浔的脸,戳上那双在不苟言笑的时候显得格外冷漠的唇。   姜浔随便他怎么折腾,表现得格外有耐心。   电吹风制造的风吹向不知名的方向,甜蜜的热浪嗡嗡声带来的震颤里翻滚。   过了一会儿,姜浔把心猿意马的田云逐往自己怀里搂紧了一些。手掌很烫,隔着湿淋淋的衣服,按住他,像是要把慢慢逼来的寒意驱散,把他揉进骨血里。   田云逐几乎受不住那种热度,所以完全没有办法分神。   吹风机掉在地上。   田云逐用双手捧住姜浔的脸,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姜浔的双手握住他的腰间两侧,拇指在他小腹附近上下碰了碰。   田云逐忽然呼吸一窒,眉头紧蹙起来。他好像瞬间从令人沉迷的款款深情中惊醒过来,盯着姜浔依旧冷冷清清的一双眼。   真的好险,原来沉迷的只有他自己。   “吹好了,我去换衣服,你先回床上歇着吧。”   姜浔始终在留心观察着田云逐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在看到他蹙眉时,不动声色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在田云逐从他怀里挣脱的那个瞬间,一直很平静的眼底又蒙上了幽深寒意。   作者有话说:   本周更新万字!没有及时回复就是因为在码字། – _ – །,伙伴们,都来给我加加油啊! 第91章 极光   或许是把几年的话都一次性说尽了,第二天,病房又恢复了姜浔初来时的安静。医生在固定的时间短暂进出,输液管里下坠的水滴不疾不徐。   除此以外,就算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并没怎么开口聊天。就像经历过激烈崩塌之后,山巅再次被积雪覆盖,重新积蓄能量,曾经的动荡都被深藏和掩埋。   比起休息,姜浔似乎花了更长的时间在看那个仪态出众的年轻人。灰玻璃色的浅淡眸光,落在田云逐身上,把他的一举一动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田云逐对姜浔沉默的注视并不陌生。那种目光是深到极致反而归于平静的海,隔着空气落在皮肤上都是烫的。可是,静静待在一起就已经足够好了,心底的渴望得到满足的滋味也很好,田云逐不介意任由姜浔看下去。   一点私密又平和的相处,这种机会并不算多,更让他想要不动声色地狠狠珍惜。所以田云逐有条不紊地干这干那,看起来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忙。忙着查看点滴的情况,检查姜浔的伤口,照顾他的一日三餐。   珍惜演变成信念的力量,强大得让田云逐自己都暗暗心惊。就像姜浔出事那天,让他很担心的低烧自行消退了一样。已经连续断药几天,又受伤的身体,这一次也格外配合地对他网开了一面。   两人之间的这种平和一直延续到点滴结束,吃完午饭。田云逐收好了小桌板,又像昨天一样,爬到病床上,陪姜浔午睡。他乖乖躺下,没出声。只是眼睛又圆又润,躺下的时候双眼皮很深,从姜浔的角度看过去,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姜浔接了个电话的功夫,田云逐已经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他穿了一件很软的白色羊绒衫,还没调整好睡觉的姿势,头就已经歪在半边枕头上,苍白的精致侧脸有一半陷在蓬松的阴影里。   也许是意识到姜浔挂了电话,他很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睫毛抖动的幅度很大。   “浔哥?”   “嗯?”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比较好?用不用提前准备什么东西?我没太了解过极光什么的,也没来得及百度一下,之前根本没想到自己还能有机会亲自去看……”   “不用操心,一切听我安排。”   “你不方便,需要什么告诉我,我来准备就行。”   “眼都睁不开了,睡醒再说。”   “嗯。”   田云逐小幅度动了动,抱紧被子,很快睡着了。   从田云逐松口答应住院的那一刻,扎在姜浔心窝里的棘刺开始消融,全身的血脉重新贯通。获得了足够的松弛,大大小小的伤口愈合得很快。一切都在掌控以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让人放心不下的,只有田云逐好像越来越贪睡了。他睡着的时候,倒比姜浔这个名义上需要修养的病房主人还要多。有一次,姜浔去趟洗手间出来,田云逐就歪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姜浔盯着田云逐很快睡熟的脸看了一会儿。   他的呼吸比平常略微急促,眉头也有些皱了起来。田云逐醒着的时候眼里总含着笑,就算身上难受,也只有睡着了,才会对自己比较诚实。于是姜浔弯腰凑近他的脸,拧眉细看,确定他没在发烧。   目光缓缓向下,落在田云逐搂紧的棉被上。他想要探究的,就藏在这层雪白的柔软之下,只要他想,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答案。   姜浔罕见地再一次迟疑了。   他已经给田云逐安排好了明天的检查。过了今晚,等待他们的,将是不知归期的漫长治疗。在此之前,他不想因为那个唾手可得的答案情绪失控,毁了田云逐心心念念的极光之行。   只要再忍过这一晚。   *   这一次,田云逐睡得比姜浔预想的还要久。时间差不多了,姜浔用指腹抚上田云逐松不开的眉头,还是决心开口喊醒他,   “田云逐。”   田云逐睁开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一个人霸占了一整张病床。房间很暗,人也不够清醒,好在姜浔就守在床边的椅子上,离得很近,让他一眼就能看清楚。   姜浔衣冠齐楚,朝他伸出手来。   他甚至已经换好了挺括的黑色外套,表情很郑重。那样子不像是要带他去玩儿,更像是在无声地邀请,邀请他共赴一场盛大的典礼。   刚刚苏醒的心脏没有缓冲地突突跳动起来,纠缠的睡意一下子全跑了个干净。田云逐在暮色四合里揉了揉眼睛,听见姜浔沉沉声线,带着蛊惑,   “醒了吗?我们该出发了。”   尽管像宿醉一样,感到头脑昏沉,田云逐还是没有办法不点头同意。   “现在几点了?”   “六点一刻,刚查完房。”   “浔哥,你开不了车,我们怎么去?”   姜浔朝他晃晃手机,   “已经联系好了司机。去把衣服穿好,等人一到我们就出发。”   开车来的,是跟姜浔搭伙开出租的小灰。   这是田云逐头一次见到他,小灰意外的年轻,人看起来很老实。跟田云逐打招呼的样子也有些腼腆,弄得田云逐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   姜浔带田云逐打过招呼,打开车门,扶他坐进去,弯腰把毛毯帮他盖在腿上。   田云逐初来乍到时,坐过几次这辆黑色出租车,对它有一种融合了紧张和熟悉的复杂感情。车里的暖气仍然不够充足,却没有了最初时那种剑拔弩张的压抑气氛。更让田云逐意外的是,现在车里准备了毛毯,热水,甚至还有一盒刚买来的粥,放在在后排杯架上,散发着温热和浓郁的米香。   他们两人都没急着上车。小灰从旁边探进头来笑着说:“   “小田儿,这些东西都是浔哥让我准备的。都是新的,你放心用放心吃啊。”   “对了浔哥,你要的东西也准备好了。”   姜浔直起身子,回头看了小灰一眼,   “到外边说。”   离开前不忘对田云逐温言叮嘱:   “先喝点粥,暖暖肚子。我跟小灰说两句话就来。”   车门很快被姜浔关上,阻隔掉同夜幕一起降临下来的寒意。   车窗玻璃一片斑驳,田云逐透过那些被风雪侵蚀出的痕迹,看向姜浔站在星空下的背影。尽管手臂上绑着绷带,他的身姿依旧笔挺,严酷的气息足以逼退四周的肃萧。他一边听小灰轻生说些什么,一边朝虚空中吞吐着灰白色的烟雾。   香烟飘散的雾气很快让姜浔的侧脸变得很遥远,田云逐的眼睛也跟着一阵酸涩。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开始发烧了,这次的症状跟以往似乎都不一样。可能因为他们是趁晚上偷偷从医院跑出来的,亢奋缠绕在空气中,干扰了田云逐对自己身体的判断。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除了出奇的困倦和乏力,到没有什么特别难以忍耐的不舒服。最后还是摸出装了大半罐巧克力豆的瓶药,用力晃了晃,听里面有些刺耳的哗哗声响。这样子很傻,他自己也知道,但是控制不住,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稍微安心一些。   把药瓶重新装好以后,田云逐听话地端起粥吃了几口。胃里渐渐升起的暖意,终于让他彻底松弛下来。就这样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田云逐这次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了。四周一片漆黑,也很安静,田云逐发现自己的头靠在姜浔的肩膀上,手也被他紧紧握着。   “浔哥,我又睡着了?”   田云逐虽然醒了,还是没舍得把脑袋挪开。   “没事儿,你醒得正好。”   “我们已经到了,要不要下去看看?”   “好。”   田云逐点点头,忽然想起坐在前面的小灰,   “小灰也一起吧。”   “不了,不了!极光这东西我也想留到以后跟我对象一起看。你们去吧,什么时候看够了,我什么时候送你们回去。”   小灰很有眼色地把车灯熄了,外面远离城市的灯火,是一片沉睡的雪原。   姜浔也没松开自己的手,牵着田云逐走下车。   前前后后都是厚厚的积雪,他们走了一会儿,来到雪原的正中央。田云逐看到这里支起了一个户外露营用的那种很大的天幕,天幕下面一前一后摆了两把折叠椅子。   田云逐觉得有点奇怪,侧头问道:   “浔哥,看极光为什么要支天幕?”   姜浔语气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很残忍,   “因为这里根本没有极光。”   作者有话说:   小甜不是贪睡,是越来越虚弱了˃ʍ˂ 第92章 幸运   “没有极光?”   田云逐喃喃重复了一句。   月光在他的脸上涂了层透明的蜡质,柔化了一些僵掉的期待,让他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可怜。可惜眼里的光已经被姜浔那句“根本没有”残忍地熄灭了。   “怎么会没有极光?这里不是漠河吗?中国唯一能看到极光的地方。还有漠河舞厅那首歌,歌里不也是那么唱的……”   “每一个来漠河的人都这么想。”   因为田云逐看起来摇摇欲坠,姜浔低头用双手撑住他的肩头,眼神同时杂糅了温柔与残酷。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短促利落,似乎打定主意不给田云逐任何期望的余地。   “但很可惜,哪怕就踩在中国最北的纬度上,也很少能看到极光。   从1957年漠河建立气象站到2010年,整整半个世纪,漠河只有16年观测到了北极光,天数加起来不过39天,并且大多是在是在6、7月份。也就是说,理论上,只有夏至前后的9天时间,观测到极光的概率才稍高一些。   别说是你,就连很多土生土长的漠河人都从没见过。”   “既然知道根本看不到,你为什还要答应,为什么还劳神费力地带我来这儿?”   两人头顶上的天幕被夜风吹得鼓起来,田云逐的脸也气鼓鼓的,   “是因为可怜我吗?   多可怜呐,多无语啊,想破脑袋才想出的一个愿望,结果这么可笑这么无知。”   田云逐绝望地笑了笑,语气暴露了他的情绪,   “你肯定很为难吧?   对不起,我总让你这么为难。   我们回去吧。”   田云逐转过身,姜浔看见他说话时撅起的嘴唇。   在这全然的寂静之际,又从远方吹来一阵呼啸的风,天幕摇晃起来,一张巨大的黑影在姜浔那张冷峻的脸上舞动。   他将田云逐的身体扳回来,重新面对着自己,   “田云逐,你听我说完。   在漠河看到极光是个小概率事件,靠得全是运气。   我们不一定有那样的运气,但是,你还有我。”   田云逐睁着大大的眼睛,瞳孔比旷野的夜晚黑得更纯粹。   “就像,我离不开漠河,可能一辈子也没机会把错失的东西找回来,没有那样的幸运。但是你来了,你来这里找到了我。   我有我们,比幸运更难能可贵。”   “来,”   姜浔朝他伸出手,   “这里没有极光,但可以有一场身临其境的极光天幕电影。独一无二的专门定制,在漠河也没有先例,甚至比极光出现的概率更低,想不想看?”   田云逐没动,也不出声。   “怎么不说话?”   “我没啥可说的……”   田云逐的睫毛抖了抖,眼角逐渐扩散成忍耐不住笑意。   “浔哥,你从哪儿学的,这么这么会说了?套路好深……”   “就是开窍了,挺突然的。爱可能是一种成长吧。”   姜浔勾起嘴角轻声笑了笑,剑眉斜飞入鬓,   “过来,坐这里。”   姜浔拉着田云逐坐在前面那张折叠椅子上,帮他裹好毛毯。自己则坐上后面那把,充当坚实可靠的人形靠背。让田云逐把头仰起来,枕在他的肩膀上。   这样,田云逐毫不费力就将整个天幕尽收眼底。   “我们怎么看?”   “用这个,户外投影仪。”   姜浔摸出遥控器,朝黑暗里田云逐没注意到的角落按了几下,   异常的光亮,顷刻铺满了整张天幕,掩去了星月的光辉。夺目的绚烂光芒又很快柔和下来,呈现淡绿、微红的色调,上下舞动、翻卷。然后像有了生命一样超越幕布的边缘,在他们脚下无限延伸的广袤雪原,投下无声变幻着梦幻的光影,静谧又壮美。   田云逐漆黑的瞳仁里面流光溢彩,   “真的好美。”   姜浔眼里更多的则是田云逐的影子,语气也淡淡的。   “美吗?”   田云逐吃惊地反问:“不美吗?”   姜浔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开口说:   “从前,爱斯基摩人以为,极光是鬼神引导死者灵魂上天堂的火炬。原住民则视极光为神灵现身,深信快速移动的极光会发出神灵在空中踏步的声音,将取走人的灵魂,留下厄运。”   “那是过去,因为人类对神秘的极光还远远不够了解。这么美的景象怎么会是厄运呢?就算真的会有厄运降临,我相信,也会有浪漫至上的极光追逐者为了它甘愿赌上一切。   你呢,浔哥,你不觉得和相爱的人一起看极光是一件特别浪漫的事吗?”   “你真想知道?”   “想知道。”   “我不懂浪漫,只觉得极光很孤独。”   田云逐往后仰头,用有些颠倒的视角看着姜浔。迷人的炫彩在那张深刻的脸上流转变幻,他严酷的神情却一如从前,那种难以撼动的冷静的确称不上浪漫。   田云逐在这一刻直觉地感知到,孤独这两个字才真正触及他冷寂已久的内心深处。真实到不忍心再往下看,   “我收回刚才夸你很会的那句话。”   姜浔抿了抿唇,从稍稍拉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抱歉,那我重说。我觉得极光本身很孤独,浪漫的是和你一起看它。”   田云逐心满意足地转回头去,   “你说得也没有错,不用道歉。我也想起来之前看过的一句话,有关极光的,孤独深处的美丽,它一定懂得大地的悲凉。”   浔哥,我也想那样懂你。   *   姜浔用双手稳稳搂住他,   “这里是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   田云逐惊讶地在姜浔怀里挺直了脊背,   “什么?你小时候?这儿是你的老家,北红村?”   “嗯。”   “我竟然真的来了!北红村!我一直想找机会过来看看。可惜大晚上的什么也看不清。”   “想看吗?想看的话明天就好好检查治疗。等你状态稳定了,我可以带你来住几天,这里也有很多不错的民宿。”   “知道了,治疗治疗,我不会跑的,你别老是担心。”   听他这么说,姜浔就真的在他背后把眉头放松下来。   “浔哥,你家的老房子还在吗?”   “被别人买走了,房子还在。”   “到时候,也带我去看看你家房子长什么样吧。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真的很难想象出来。”   “好。你呢,你小时候住什么地方?”   “我?我小时候我爸是校长,我家就住在学校里头,家属院胡同。”   “四合院?”   “差不多吧。”   “倒是跟我想象的差不多。”   零下几十度的低温里,两人交替地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清冽的空气都似乎变得更湿润了一些。两人紧紧搂靠在一起,源源不断地交互体温,感觉不到冷。但姜浔还是不敢让田云逐在外面待得太久。   “走吧,背你回去。”   田云逐听话地扣住姜浔的脖子,趴到姜浔的背上。   “浔哥,剩下的东西怎么办?”   “就留给小灰和他女朋友吧,他眼馋得要命。”   田云逐趴在姜浔背上笑得很开心,   姜浔趁机用脸颊贴了贴他的额头。也许是心情放松的原因,低烧已经不像来时那样明显。   漠河的长夜足够漫长,两人跟小灰告别,顺利回到病房。分别洗过热水澡,姜浔搂着田云逐一起躺在病床上,帮他放松身体。   出去走了一趟,田云逐的体力明显耗尽了。嘴里却喃喃不停,不甘心睡着似的,不停跟姜浔说着话,   “浔哥,今天我好开心啊。   没看到真正的极光,但又好像实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愿望。   就像你说的,我们没那么幸运,但也没那么不幸。   这次来漠河,原本以为是孤注一掷,没想到真是来对了。   我不光见到了你,甚至连心里偷偷想的,悄悄盼的也都接二连三地实现了。   早知道,就不该白白错过两年时间才来找你。要是再早点鼓起勇气就好了……”   姜浔揉揉他的头发,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会有很多,比起那些,两年根本不算什么。”   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话,谁都对田云逐明天即将展开的住院生活,对那场迫在眉睫的手术只字不提。   就像对于连“根本没有”的极光都可以看到的两个人来说,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小到只要彼此信念一致,就不会再有另外第二种结局。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上榜,大家的支持真的真的对我很重要!!   喜欢的宝们别忘了收藏,海星,和评论!   这篇文凝聚了我大半年的心血,有了大家给的力量,我一定努力把它更完美地呈现出来!   谢谢,鞠躬~ 第93章 噩梦   病房之内,天光大亮。   视线受到干扰,姜浔眯起眼睛,环顾四周亮得像在发光的墙面。刚醒来的那几秒,他甚至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到处都镀了一层明晃晃的光晕,这种情况在漠河实在并不多见。   可能因为长时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睡着,感官迟钝,除了刺眼的光,一时间姜浔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猛地扬起脖颈,低头看向身侧的位置。   昨晚姜浔让田云逐躺在自己臂弯里,跟他头碰着头。本想先哄他睡熟一些,可是田云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清爽,肌肤温热,堪比最强效的催眠药剂,让姜浔陷在他逐渐绵长的呼吸节奏里,渐渐失去了抵抗。   现在,田云逐依旧睡得很乖,甚至乖得有点过分。外面大张旗鼓地昼夜更替,他却仍维持着睡着时的姿势,动都没动过。眼睛安静地闭着,脸上的苍白隔在强光的背面,显出出奇的恬静。   他们两个都不是贪睡的人,但两人在一起,总是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不寻常,连向来精准的生物钟都失去了效力。   姜浔想起今天已经给田云逐预约好时间的血液检查。   “田云逐。”   “田云逐,醒醒。时间不早了。”   田云逐仰面躺着,没有丝毫反应。   姜浔这才意识到,他全身都笼罩在令人不安的亮度下,呼吸声几乎微不可闻。   睡前明明还好好的,把痒痒的气息喷进他的脖颈里,往他怀里挤,跟他说着话。现在田云逐却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怎么都醒不过来。   姜浔神色骤变,抽出麻木僵硬的手臂从下面托起田云逐的背,试图摇醒这个睡了太久的人。   “醒醒,田云逐,你睡太久了。”   田云逐的脖颈擦着姜浔青筋爆出的手臂软软歪到一旁,粘在额头的发丝根根散落开,只有眼皮仍然动也不动地合着。   虽然屋里亮得过了头,姜浔还是疑心是自己看走了眼。他反手摸索着按了好几次,总算准确按住床头按钮,打开了病房的白炽灯。   光线饱和的房间没有变得更亮一些。姜浔盯得眼眶生疼,身边的人依旧带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忽然降临的恐慌,由心底炸开,沿下颌紧绷的线条攀爬上每一根偏硬的发尖。田云逐又一次为他刷新了遍体生寒这个词的感觉。   他一手托着田云逐下坠的身体,一边侧过身子去够床头紧急呼叫按钮。身体却失去平衡,几乎是从一边的病床上摔了下去。   “浔哥?!”   “你没事儿吧?”   姜浔挣扎着抬起头,自下而上,看进了一双水亮的眼睛。此时此刻,他的慌张狼狈,全在田云逐关切又充满歉疚的眼神中得到包容。   田云逐乱糟糟地趴在床沿上,朝他伸出一只手,一心想把姜浔从地板上拉起来,   “浔哥,对不起啊,我刚才翻身动作好像太大了。”   “你醒了?”   “我都把你从床上挤下去了,那么大动静,怎么可能还不醒……”   有点抱歉又有点憋笑的样子,一下赶走了残存的睡意,让田云逐的表情看起来活灵活现,跟刚才姜浔眼中那种了无生机的模样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我睡得这么不老实,还一个劲儿往你那边挤,你怎么不把我喊起来?   舍不得喊?   怎么,被我说中了吧?   我算是把你看明白了,浔哥,你这个人也就是看起来凶得不行,其实心肠好,耳根也软。”   田云逐忍俊不禁地念叨着。   姜浔沉默地抬起头,看到吊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是亮的。一些惨淡的光落下来,让他口干舌燥,喉头艰难滚动。姜浔重新瞪住田云逐,海雾般的灰暗眼底,弥漫出近乎邪性的猩红血色。   他分不清刚才的一切究竟只是一个梦还是别的什么。也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只是从田云逐很快僵住的嘴角意识到自己现在究竟有多可怕。   “怎么了?我不瞎说了,对不起,你别这么凶。”   田云逐终于把脸色很差的姜浔拉了起来,坐在病床上不敢凑得很近,有点儿小声地问,   “摔疼没有?我看看有没有没碰到受伤的地方。”   “不用。”   姜浔最受不了田云逐这种小心翼翼的样子,也受不了情绪失控的自己。他转身背对着田云逐,把那双惊恐难消,更添对自己恼火的眼睛,藏在刻意制造出的阴影里面。   “浔哥?你怎么了?”   “不关你的事,做了一个倒霉的梦而已。你再躺会儿,我先去洗漱。”   *   姜浔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田云逐已经收好了床铺,换好了衣服。   他坐在床沿上,一边晃着腿,一边翻看手机里的外卖软件。因为早上的检查要求空腹,暂时也不急着点些什么。   见姜浔走过来,很快地瞄了一眼他的脸色,然后很大方地伸长胳膊把手机递给他看。就像刚才那个多多少少让人有些介怀的小插曲,已经大方地被他翻过一篇。   “浔哥,看看你想吃什么。”   看他一身轻松,反倒是自己甩不脱如影随形的紧张。姜浔把手机接过来,忍不住又抬头深深去看田云逐的眼睛,   “不紧张么?”   “还好吧,检查做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信得过这里?”   “当然信得过。”   田云逐很奇怪地看了姜浔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还是北京的条件更好。等你状态好些,禁得住路上折腾,我可以带你……”   “在哪儿都一样。”   “什么?”   “我是说,只是术前保守治疗而已,这里那里都一样。”   田云逐眨了眨眼睛,   “浔哥,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紧张?”   “紧张什么,你好不容易同意治疗,我高兴还来不及。   田云逐对他笑了笑,左边脸颊的小梨涡在阳光下很显眼儿。想了想,忽然又说:   “这次其实也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这次有你在啊。这里有你,有我们。”   姜浔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又听田云逐说道:   “昨天你说的话我可记着呢,录音存底了,这辈子你都休想抵赖。”   “好,那我就记一辈子。”   姜浔把手机重新塞进他手里,   “吃什么今天听你的。”   “为啥总听我的。”   “大夫说,治疗开始后多少会影响胃口,”   趁着开始之前,点点儿你想吃的。   姜浔的话没说完,还在犹豫的当口,已经听到了田云逐的回答。   “那我可不客气了。”   “不急,先去洗洗。一会儿等结果的时候再慢慢选。”   一切收拾妥当,田云逐跟在姜浔身后出了门。   住院部的走廊里,不知是谁,刚刚拿着新鲜的花束从这里走过。忽近忽远的花香,让田云逐在逼近12月底的,望不见尽头的漫漫凛冬嗅到了一丝早春的气息。   下楼的电梯门打开,里面的人意外很多。姜浔用后背把那些拥挤的身体跟田云逐隔绝开。把他护在自己身前那小块安稳的空间里。   出去的时候,后面的大波人流推搡着往出口挤。过道里脚步急促,碰巧有一群护士家属推着紧急病人匆匆冲过来。   “田云逐!”   姜浔没来得及拉住他。   田云逐被夹在人流中间,来不及躲闪,被直冲过来的急救床撞了一下。   “田云逐,没事儿吧?”   嘈杂声远去,田云逐就站在姜浔前面,没出声儿。只是微微弯下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   “田云逐?”   过了好一会儿,田云逐终于动了,缓缓抬头,直起腰来。可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在姜浔眼前直直倒了下去。   “田云逐!”   “田云逐!!”   姜浔用力去抱他,缠着绷带的手臂只勉强护住他的头。   “怎么回事?”   不远处,一名护士闻声小跑过来查看。   “护士,麻烦叫医生!”   姜浔的声音沙哑中带着轻颤,   “这儿有个紧急病人!快叫医生!” 第94章 辜负   “田云逐!田云逐!!”   姜浔清楚自己在用力在喊着这个名字,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陌生的身影纷至沓来,陌生的嘴巴开开合合,姜浔陷入了短暂的失聪。   人群很快将田云逐围拢起来,姜浔在动荡的视角里固执地伸手护着他,眼睛睁着,看田云逐失去意识的苍白的脸。又凶又冷的眼眸里光影交替,就像在上映一部令人窒息的静默影片。   比起刚才那个真假难辨的梦境,对姜浔来说,这无法跨越的短暂几秒钟才是真正的梦魇。把血肉之躯中从未触及的,压制在意识最深层的恐惧,血淋淋地剖开,再当面用慢镜头特写一帧一帧放给他看,世间痛到极致的酷刑大概也不过如此。   赶来的医护人员把田云逐抬到急救床上,   “病人什么情况?”   “谁是病人家属?”   姜浔从挤挤挨挨的人群里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才意识到有人在问他,   “再生障碍性贫血。”   医护人员的神色更显紧张,   “让一让,赶紧把病人送急救室!”   “等等!”   姜浔拉住急救床,旋转的车轮在突如其来的拉锯下发出一声极尖锐的声响,刺穿耳膜,姜浔听到了自己沙哑到陌生的声音,   “大夫,还有肚子,看看他的肚子……”   柔软的布料被人毫不留情地掀开,田云逐傻傻地藏了又藏的那个秘密,就这样暴光在众目睽睽之下。   姜浔盯着那个瘦得凹陷下去,裹着薄薄一层白肚皮的地方,听到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惊呼和吸气声。   田云逐原本滢白的皮肤不见了,肚子上几乎布满了紫黑色的斑块。   那些可怖的淤痕引爆的青筋,从额头一路延伸到姜浔眼窝深陷的阴影里,毁掉了他脸部凌厉的线条。被风雪淬炼多年的冷酷,淡漠和强势,统统土崩瓦解。为了找回理智,姜浔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患者存在大面积内脏出血的风险,通知相关科室的医生过来参与抢救!”   抢救室的大门洞开,拆散了‘我们’,只吞没了田云逐一个人的身影。   姜浔垂下向前伸出的手,朝空掉的汗津津的手掌心瞄了一眼。他站在人流穿行的过道里,余光中有人捧着鲜花走过,娇艳欲滴,或许就是刚刚在走廊里散播香气的那一束,姜浔却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血腥气。   *   姜浔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吸烟,抖落的烟灰在大理石地板上堆叠出奇怪的痕迹。   烟雾来不及扩散,更多的像是被他的眼睛沉默地吸附进去,灰色逐渐饱和,覆盖掉里面血红的邪气。   “我说这位先生,医院里边禁止吸烟!”   医护人员口气不佳地走过来大声提醒。   姜浔按熄烟头,抬起头来,眼睛里空无一物。   年轻护士心有余悸地匆匆走开,姜浔垂下头,继续刚刚被打乱的思绪。   在结果未知的等待里,关于田云逐,他不能停止让自己去想些什么。   除了病名,和未来那场限期进行的手术,平日里田云逐对几乎毁了他所有的病魔只字不提。所以姜浔私底下仔细研究过,对于田云逐千方百计对他刻意隐瞒,小心隐藏的症状也都了如指掌。   他知道由于血红蛋白的下降,血小板的减少,再生障碍性贫血的患者可能出现出血的症状。慢性的再生障碍性贫血的患者出血倾向比较轻,主要是以皮肤黏膜出血为主,可以出现皮肤的出血点,瘀斑。但像田云逐这样的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的患者,出血症状则比较严重。不但有皮肤,黏膜出血,身上的淤青,还有可能引发内脏出血,危及生命。   姜浔在这方面一直格外留意,这也是他当初提议让冒冒失失闯到漠河的田云逐住进自己家里最重要的原因。比起心绪难安,牵肠挂肚,姜浔宁可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随时关注他的身体状况。   上一次田云逐高烧,昏睡过去,姜浔在帮他擦拭身体的时候,特意仔细检查过他身上皮下组织出血的情况。结果说不上坏,他只在田云逐手臂和大腿上发现了几块小小的淤斑。   田云逐的精力时好时坏,东西吃得越来越少,人也在一点点虚弱下去。这些姜浔全都看在眼里,只不过千遍万遍地默默说服自己,配合他,成全他,一忍再忍。   因为距离他口口声声的手术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因为田云逐心心念念的短暂相守,他可怜兮兮的奢望,也只有区区三十个日日夜夜。但凡他想要的,他都拼了命去成全,拼了命也要护他一个月的周全。   所以就算惴惴难安,姜浔也对这次孤注一掷的坚持怀抱着盲目的信心。盲目到,自以为是地以为,田云逐同样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患病以来,那么漫长的时间,疼痛,艰难,了无希望,他都好好挺了过来。怎么能在最后这短短的期限里轻言放弃?怎么能在他们约定好,亲口说要一起试一试的日子里,偷偷地恶化下去。   姜浔想不通,只隔了短短几天功夫,24个小时短暂地失去联系,这个恨不得被他护在手心儿,揉进心窝里的人,怎么会不声不响变得伤痕累累,像个虚假的人偶软绵绵摔进他怀里?   “怎么可以,田云逐你怎么可以?”   *   由于皮下大面积软组织出血,田云逐被强制要求住院治疗。万幸的是,并没有伤及内脏,出血的情况也没糟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和救治,医院同样做出了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的诊断,将田云逐转进了特殊无菌病房。   主治医生对一直守在病房外的姜浔下了通知,田云逐的状况并不乐观。漠河医院医疗条件有限,建议患者转院病并尽快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治疗。并且告诫他尽快通知病人家属,早做决定。   一夜没睡的姜浔神色凝重,一字一句听得极为认真,却一直没有开口回应。   闻讯赶来的酒吧老谢,小灰,救援队的弟兄们,还有那位刚结识不久私下给田云逐治疗的医生朋友,都在一旁小心劝慰。   “浔哥,别犹豫了,小甜儿兄弟这情况真的不能再拖了。”   “赶紧联系他家里人过来,做好术前治疗,移植手术还是很有希望的。”   “小田是不是跟你说不想走?这种时候你就别听他的了,人命关天那!等回头把病治好了,随便你们在一起腻歪多久!”   “不是,我说这小田也真够任性的。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还非要仗着浔哥心软任性胡来。你说他万一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让浔哥怎么跟他家里交代?他这不是害了浔哥吗?”   “行了,你少说两句!”   姜浔离开忧心忡忡的众人,走到走廊对面。黎明时分的过道里空无一人,姜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已经联系过了。”   “什么?联系了?你联系他们家人了?”   “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很早之前就已经联系过。田云逐的妈妈在国外联系手术和医生的问题一直脱不开身。   昨天,听到消息已经动身赶过来了。只是因为暴雪航班取消,只能辗转几趟坐火车到漠河,到这儿可能还需要时间。”   “那就好,那就好……浔哥,你自己都还是个病号呢,要不你先回病房休息,处理一下伤口。小田儿还没醒,我们哥几个替你在这儿守一会儿。”   姜浔抬起头,看向围坐在对面的几个人,目光又好像越过他们,看向了虚空深处。   “确实有东西要处理。”   “什么”   “你们替我守一会儿,我回家一趟。”   “回家?”   “不是,你放心,老太太我们帮你安排得妥妥的。要是小甜儿兄弟住院需要啥东西,我去帮你跑一趟就行。浔哥,你这个样就别……”   姜浔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回家一趟。”   黑漆漆的走廊吞没了势单力薄的晨光,   姜浔自顾自地迈步,融进更深的黑暗里。   “浔哥!”   有人想上前拉住他,又被其他什么人伸手阻止了,   “别追了,让浔哥出去透口气,缓一缓也好。你看他那个状态,怪吓人的。”   作者有话说:   文中涉及的医疗内容都为设定服务,请勿考究。   祝大家国庆节快乐!假期愉快! 第95章 追问   姜浔头也不回地走出医院,走进尚未在明暗抗衡中见分晓的天色。起风了,长明的星星在令人不安的脚步声中躲藏起来。   寒冷和疲惫坠在身后,他修长双腿的摆动幅度依旧很大,步速不减。只不过,身上那身单薄的蓝白格病号服吸饱了朦胧的光,在昏沉四野之中高调醒目,同姜浔身上森然的气场格格不入。   可姜浔好像根本注意不到这一点,也意识不到冷,直接用备用钥匙打开那辆黑色出租的车门。   “浔哥!等一下。”   小灰还是不顾劝阻从医院里匆匆追了过来。   姜浔恍若未闻,已经坐进驾驶室打着了火。   “浔哥,你胳膊不方便开车,还是我送你回去……”   姜浔单手撑在方向盘上,闻声抬头看过来。此时此刻,烟影弥漫的眼眸, 再怎么严峻冷冽也难掩疲惫和焦灼。   “不用。”   “给,你的外套。”   “谢谢。”   姜浔伸手接过,升起车窗。   马达轰鸣,小灰连忙后退了一步。姜浔忽然又降下车窗,转头朝着他的方向说:   “小灰,麻烦你,田云逐醒了马上给我打电话。”   这一瞬来得太快,姜浔的声调不高,嗓子说到一半就哑掉了,所以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汽车发出的嘈杂声中。只是低沉下去的尾音,在稀薄的雾气中难以消散,似乎带着难言的恳切,听得小灰心中一痛。   风声更大了,呜咽似的。蜷缩在老式公寓的逼仄过道里的黎明,突然被一道快速逼近的身影惊醒。那种逐渐失控的急促喘息稍稍被风声盖过了一些,空气还是突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脚步在自家大门前戛然而止。   钥匙掉在地上,姜浔弯腰去捡,换了一只手,钥匙又掉下来。他把手撑在僵硬的铁门上,好一会儿没直起身子。铁门之内,有他要找的答案,可这里,同样也是他的家。   眼底浮现姜奶奶苍老迷茫的模样,姜浔闭了闭眼睛,   狠狠用手搓了一把脸,借外力缓和那种即将崩坏的狠厉。   即便这样,当姜浔毫无征兆地,突然破门而入闯进自己家门时,刚刚起床不久的姜奶奶还是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不寻常。   “浔子?这一大早的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那酒吧的朋友跟我说你得过两个星期才能回来啊?难道我,难道我又把日子记错了?”   “您没记错,”   不等姜浔继续往下说,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的奶奶突然惊呼起来:   “浔子!你,你胳膊怎么弄得?怎么伤成这样?”   “没什么,在山里受了点伤。奶奶,我有更要紧的事问您,您先听我说!”   姜浔握住姜奶奶的手,感觉到老人家干瘪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微微颤抖。他忍下对老人的心疼和愧疚,用此时此刻能够做到的最缓和的语气问道:   “奶奶,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您好好想想,我进山的那天,您还记得吗?我走了之后家里都发生过什么?”   姜浔那双颜色较淡的眼睛,很容易让人觉得凉薄,姜奶奶却从里面看到了深如刀刻一般的情绪。凭着相守多年的奶奶对他的了解,出离平静的背面,往往藏着出离的克制和隐忍。   这些天反反复复被阿兹海默症折磨,思维混沌不清的姜奶奶,像是被这种熟悉又强烈的情绪震慑到了,浑浊的眼底随着窗外初生的黎明,久违地开始透出清明的光亮。虽然老人说话的气息还有些不稳,口齿却异常清晰,   “我记得你进山那天!那天永济来了。”   姜浔的右眼皮重重一跳,仍然拉着奶奶的手,像是鼓励,也像是安抚,引导奶奶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永济也是一大早过来的,小田醒了我就介绍他们认识,然后就去做饭了。   本来好好的,谁想到他惹下的那些债主这回竟然找到家里来了!他们,他们一直不停地踹门,眼看着就要冲进来了。永济也慌了,不知道怎么办好……我跟你说,我们娘俩多亏了小田那个孩子啊……”   “多亏了田云逐?他干什么了?”   “小田他,他让我们娘俩躲起来!他让我们躲进我那间屋里头,还把门从外边锁上了。没多久我就听到那群人闯了进来,他们骂骂咧咧地逼问小田……   后来,小田被他们踹倒了,摔在地上,动静那么大,你那屋的门也被人踹开了。我们两个就藏在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也怕得要命……可他们越是那样对小田,我们越是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出啊……   浔子,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你说,小田那么瘦弱的一个孩子,他怎么受得了啊?”   奶奶颤抖的声音再也抑制不住哽咽,姜浔听得睚眦欲裂,血液凝固一样僵掉的双手却轻轻拥住了老人。   “再后来,警察总算来了。是小田之前报的警,警察一来,就把那群流氓跟永济一起带走了。   永济他直到现在都没回来,你也不回来,我就只能在这儿一直等啊等。现在好了,浔子,你快想想办法把永济他……”   “后来呢?”   “什么?”   “奶奶,后来田云逐怎么样了?”   “哦,小田,小田他……   对了,有个年轻的警察,留下来跟小田儿说了会儿话。他们把我送回房间里休息,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是我记得,警察走后,小田儿一直心神不宁的,晚饭也没吃几口,问他就说没事儿,也不给我看他身上的伤。   后来,后来奶奶看他回屋睡了,可第二天人就不见了。没多久,家里来了你那个酒吧的朋友,叫什么来着,”   “谢三儿。”   “对,是谢三儿。他跟我说小田进山找你去了,这几天他就在这儿替你们照顾我。   浔子,这几天我都觉得心脏突突地不踏实。你为啥穿着病号服?到底出啥事儿了?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奶奶?   还有小田,现在你回来了,小田他人又去哪儿了?”   *   姜浔站在那,支撑着自己和奶奶两个人。他想开口,可是好像站在狂暴席卷的沙风中,削薄的嘴唇张开一道缝,也会有刀割般的寒意趁机而入,割裂他的咽喉。   “你们是嫌我老糊涂了,嫌我不中用了,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是不是!你们这样,知不知道我心里多急……”   “奶奶,都会没事的,一切有我。”   “行,你不愿意说,别的我都可以不管。你至少告诉我小田他人呢?”   姜浔低头看着姜奶奶,刀割般的莫名痛感干扰了他的判断,他仍然试图去评估,眼前难得露出清明神色的老人,究竟能承受怎样的答案。   “他该回家了。”   姜浔字斟句酌地说。   “回家?”   姜浔沉默地点点头。   “是啊,我差点儿都忘了,他在咱家住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了。   浔子,你说他是你同学?”   姜奶奶忽然正色道:“我怎么突然想起来,在面馆第一次见他那次,他说自己是过来旅游的?”   “他是过来旅游的,也是我的同学,大学同学。”   “大学同学,从北京来的?”   “奶奶,是我没解释清楚。您那会儿状态不好,一直以为我还在上高中,我……”   “不要紧,是奶奶让你们为难了。既然他真的是你的同学,你的朋友,奶奶就必须得问问你,”   姜奶奶迟疑了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   “浔子,我问你,小田那孩子是不是生病了?”   姜浔听到时钟哒哒在响,分秒不停,他想回答,却牙关紧咬没办法发出声音。   “我老了,睡觉轻。夜里经常听到那孩子在次卧里翻来覆去,整宿整宿地折腾。你看他吃饭也不像个男孩子,跟只猫似的,吃不下两口东西。还有好几次,走着走着好像都快摔倒了。”   姜浔没出声,烟灰色的眼眸被难以遏制的潮意淹没。这感觉陌生到让他不知如何自处,在奶奶的注视下动作很生疏地把微微头侧到一边。   “看你这样子,看来奶奶猜得没错。” 第96章 肆意   神智混沌多时的老人,偏偏在这个黑暗的黎明,像一位洞察一切的智者,一语戳破姜浔咬牙封死在血肉里的痛彻。多年的求医问药,终于有了成效,姜浔本该为奶奶松一口气,疼痛却在四肢百骸泛滥流窜,耳畔只剩自己艰涩的喘息。   奶奶了然地看着他,轻拍姜浔后背因为用力狠狠凸起的肩胛骨,眼神慈悲。   “别露出这种表情,浔子,尤其是在小田面前。   遇上事儿的时候,不能放任脑子往坏处想,心里也不能怕。身边的人把信念守住了,生病的人才坚持得下去。   奶奶岁数大了,还病了这么多年,都没想过放弃,是因为你一直拼命拉着奶奶,拉扯着这个家。虽然很苦,但奶奶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现在,你也要拉上小田一把。   别慌,也别怕,稳稳当当地往前走,就像你最擅长的登山那样,就算没有路也能闯出一条路来。”   姜浔僵着不动,奶奶又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去吧,去看看他,别担心奶奶。如果小田要走,就好好地道别之后再回来。   你告诉他,奶奶很喜欢他,等他把病治好,随时回来。”   姜浔流不出眼泪,只觉得有什么酸涩难忍,陌生又滚烫的东西,在任何视线都不能触及的心脏一角落下来。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在得知姜浔的父母双双出事的消息之后,姜奶奶也像现在这样,轻轻拍着他的脊梁,给他了一个拥抱,还有支撑他走到现在的一句话。   “浔子,别怕,什么都别怕。以后的日子,你就是奶奶的主心骨了,你带着奶奶过吧。”   *   过道里堆叠的杂物是漠然的观众,冷眼看着姜浔一个人走到尘屑弥漫的最尽头。他把那些不愿回想起的跟姜永济有关的地方,有关的人,一个一个从脑子里扯出来,把电话拨过去。   无处宣泄的怒火透过手掌的皮肤炙烤着手机,姜浔在所剩无几的耐心中拧眉等待着,他知道自己总有办法得到想要的。   唯独除了他。   这个认知迫使他再一次低头确认,至今没有收到田云逐醒来的消息,一举一动都透出危险的燥郁。姜浔迈着长腿重新折返回来,站在楼梯口,点燃了一根烟。   黑暗中吸附着另一只眼睛,能够看破在心上纠缠生长的执念和软弱。烟雾被吞进去,姜浔干涩的目光也被吞没,他再一次被那种难以掌控的无力感摄住全身。眼前轮番闪过开车进山前田云逐渴望却欲言又止的眼睛,和他轻飘飘摔倒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   他总有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有办法把陌生人拉出深渊,唯独护不住,救不了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   收到消息时,姜浔已经站在那儿抽完了一整根烟。他把手机揣回裤兜,扯掉手臂上的绷带,冲进楼道里最艰深的一段路。   黑色出租停在一家地下麻将馆儿门前,疾风把姜浔黑色大衣下摆吹得猎猎作响。姜浔大步走进乌烟瘴气的地下室,把姜永济堵在了散发着通宵恶臭的赌桌上。   “姜永济,不想把事情闹大就跟我出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异常,却比满屋的叫嚷更有穿透力。身上的危险气息穿过弥漫的烟和粗鄙的喧哗吵闹,让令人作呕的污浊空气都有一瞬间的凝滞。   迫于这种压力,姜永济吐掉嘴里的半截烟头,张了张嘴,没吐出半个字。   姜浔同样没再出声,四周挤满了一屋人屏气凝神的紧张注视。   “看什么看,这局给我留着,老子去去就来。   姜永济吞了下口水,悻悻地跟姜浔走了出去。   刺骨的新鲜空气再次灌满鼻腔,姜浔全身的血液都痒痒地叫嚣起来。他背对着姜永济,突然在空无一人的街角处停下脚步。   跟在后边的姜永济吓了一跳,他干瘪又痞气十足的脸上难得显露些许心虚,   “小子,你听我说,那天的事儿……”   “姜永济,从现在开始,按我说的做,那天的事儿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让我做什么?你想干什么?”   “去跟那天那伙人说,凑够钱了。约个隐蔽的地方,让他们过来拿钱。”   “你想干什么?你小子是不是疯了?那伙人不是你一个人对付得了的!”   “你不把他们找来,这笔账就由你来跟我算。”   姜浔转过身,语气平平地说出一句让人遍体生寒的话。姜永济不得不眯着眼去看姜浔背光的眼睛,然后立刻把目光错开,有些结巴地说:   “去,去附近那片拆迁的小二楼怎么样?”   姜浔点点头,看着姜永济当面打完电话,示意他带路,朝人迹罕至的废弃街区走去。   四周都是坍塌了一多半的红砖房。   姜浔踩着破碎的砖瓦,靠着背后的断壁残垣吞云吐雾。颀长的身形被轮廓诡异的阴影覆盖住,远远看去,只有灰白的烟雾时不时凭空飘散出来。   姜浔接连抽了两根烟之后,幽暗的巷子口总算出现了一伙黑衣大汉的身影。   姜永济六神无主地看了姜浔一眼,瑟缩地从墙角站起来,退无可退地踩着碎石勉强后挪了半步。   “姜永济,老子正想找你呢。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啊。   你他娘的竟然敢报警?害我们兄弟几个在局子里待了一天一宿!你说说,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嗯?”   一伙人径直朝姜永济围了过去。   姜浔一个人靠在阴影里,没被任何人注意到。所以当他突然扔掉嘴里的烟头,迈出来,像一个深渊来客挡住高利贷一伙儿人的去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自觉屏气敛声。   田云逐一直觉得姜浔的眼神有点凶。如果他见识到姜浔现在的样子,也许就会彻底推翻之前对凶这个字的定义。   “你谁啊你?姜永济请来的帮手?笑话,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识相的就赶紧滚开。”   那些人分分卷起袖口,露出布满刺青的手臂。   一直沉默站着的姜浔忽然有了动作。严酷的气息在森然中乍现。迫于这种气势,一众魁梧大汉甚至惊觉地后退了几步。   姜浔只是把一身黑色的大衣脱掉了,扔在了一旁堆积如山的砖头上。他露出一身白底蓝条的病号服,站在晦暝的光线里。那种白色自带视觉冲击力,疯狂,病态,甚至有几分戏剧性的色彩。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再有机会露出讥讽轻蔑的模样了。 第97章 发泄   阴翳在断壁残垣的缝隙里游走滋生,无声无息,寂静如斯。这里,却又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上演着令人肝胆俱颤的对峙。   地痞们六神无主的眼神纷纷汇集在为首的花臂男人身上。像是为了掩饰面对姜浔时的短暂失神,他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开口道:   “呦,敢情这位是从医院跑出来的?你别这样,冤有头债有主咱有话好说,你这样让我们哥们几个怪为难的,”   姜浔二话不说,直直朝对面走过去。   “行,这可是你自找的,到时候伤筋动骨可别怪罪我们胜之不武!   老四,你先上。”   男人们分分退后,只留那个叫老四的勉强撑住场面。   姜浔步步生风,握紧拳头,直接朝人脸上抡了过去。   叫老四的男人勉强招架,谁知姜浔手上只是虚晃一枪的假动作。几年间荒野的淬炼似乎都是为了此刻,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协调合作,迸出强悍的爆发力。他眼神刁钻,力猛势沉,一脚踹在男人胸骨下最脆弱的软肋。   叫老四的男人连哀嚎都发不出,捂着肝脏位置软倒在地。其他人见状纷纷拿起砖头棍棒叫嚣着一拥而上。   姜浔避无可避地挨了几下,疼痛彻底击碎隐忍,引爆怒火。他自始至终锁紧牙关,出拳带着难以想象的狠厉。风声中夹杂着痛呼,雪地上血花飞溅。杂糅了血色的灰色眼睛,像冰原上燃起火焰,烧透了这天地,撒下漫漫灰烬。   充斥在空气里的血腥味儿和拳拳到肉的痛击,让姜浔看起来像不带感情的肉搏机器。又像是有太多的疼,太多的恨,积压已久,终于突破临界借,井喷式地爆发出来。   黑衣大汉不知道被干翻了几个,姜浔胸前的扣子崩裂开,从染血的病号服里露出紧实的白色肌理。胸口缠着的绷带松了,他一把扯下来,攥在手里。   “妈的,这人就是个疯子!”   “头儿,我们怎么办?”   姜浔不给他们交头接耳的机会。一脚踹飞了一个偷袭的马仔,直接扯着见情况不妙预备伺机开溜领头老大的脑袋,把绷带死死勒到他的脖颈上。   姜永济缩在角落目睹了一切,看姜浔像发了狂一样浑身浴血,腿软得没法逃跑,也不敢逃跑。   躺在地上翻滚的,呻吟的,还有仅剩的两个哆哆嗦嗦远远站着观望的,在这一刻全都噤若寒蝉。   “我错了!我错了!饶命啊!大哥饶命!”   姜浔冷冷发问:   “错哪儿了?”   “我不该去找姜永济的麻烦……”   姜浔勒着那人的脖子,一脚踹在他的膝窝上。压低身子,朝跪匐在地的男人泄愤般得又狠狠补了几脚。   “姜永济?他的死活我懒得管。”   “饶命啊,呜呜,饶命啊……”   “他欠的钱,你们找他去还。别再碰我的家人!否则,我宁可坐牢,也要整死你们!   他要是活不了,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求求你,放我们这一会,就当是积德行善!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保证,之后谁要是敢动你们家一根汗毛。我们兄弟就跟他玩儿命。”   姜浔擦了擦下颌角上溅上的血沫,抬脚让几个流氓快滚。他们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在阴暗的拐角消失的时候,姜浔眼皮都没抬一下。表情依旧讳莫如深,额头爆起的青筋和刀锋般的下颌线条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弛,像是陷进了某种难以挣脱的思绪。   “姜浔!”   姜浔闻声转头看向一脸惊魂未定的姜永济。   “你,你没事儿吧?你的胳膊……”   姜浔顺着姜永济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上面正淋淋漓漓往下滴着血,别人的血。   之前手臂和肋骨上的骨裂是姜浔拜托医生朋友帮忙扯的谎。   救援那天他确实耗尽了体力,又故意被失控的汽车撞到,倒在血泊里。但他早已暗中借力调整了身体,只是受了一些看似凶险的皮外伤。为了把田云逐弄进医院,设法让他接受检查和治疗,姜浔不得已想出了这样一招苦肉计。   现在他手臂骨骼安然无恙,只不过紧实的皮肤上,多了许多形状可怖的战迹。   他狠厉难消的目光在那些血迹和淤青上滑过,比起田云逐肚子上那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青紫紫,这点儿淤青又算得了什么?   但姜浔还是多多少少体会到了田云逐的疼,多多少少因为拥有了和他一样的东西,在狂怒过后的空虚中稍稍把握住了一丝慰藉。   姜浔仰起头,看向遥远天际处血色的朝霞,听见姜永济再次嗫嚅道:   “姜浔,那天的事……”   “你不在乎撕破脸,我也无所谓。但是动我的人,自己想好怎么收场。”   姜永济萎靡惊恐的脸立刻变得苍白,   “那天那个,那天帮我的那个小子,没事吧?”   姜浔映出朝霞的眼睛,立刻被野风吹熄了光亮,   “他不会有事。   他要是有事,你就等着拿命来还。”   说完,姜浔脱掉破碎斑驳的病号服,扔在姜永济面前。他赤裸着上半身,眼神冰冷,看着姜永济,就像在看一只在深秋垂死挣扎的蝼蚁。   刚要挣扎着站起来的姜永济重新跌坐在滚滚尘烟里。   姜浔抖落尘灰,穿起外套,大步消失在满目疮痍,被黎明遗忘的角落。   *   因为一场歇斯底里的发泄,姜浔后知后觉有些气喘,但是仍坚持一直走到远远把姜永济的影子从余光里甩开,才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   屏幕上显示有十几通未接来电,姜浔忙把电话拨出去,一连按错了好几次数字,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手指脱力。   “小灰?”   “浔哥?你那边没什么事吧,怎么不接电话?”   姜浔没心思回答,直奔主题地问:“田云逐怎么样?”   “小田儿他刚才醒了,一直说要找你。我们一直给你打电话,都没打通,只好跟他说你回家拿东西了,一会儿就过来,他看起来才稍微安心了一点儿。”   “他怎么样?”   姜浔又问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小灰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哦,他还是很虚弱,看起来特别累。虽然坚持要等你,可是清醒了没多久就又睡着了。不过,医生说他能醒过来,就算是好兆头。”   “嗯,”   姜浔只嗯了一声,就又不出声了。   小灰听到他那边有很大的风声,   “浔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告诉他,我马上到。”   小灰有些诧异,以为是姜浔没听清,刚想重复一遍田云逐又睡着了的事情。突然又噤了声,轻生回答:“好。”   姜浔回到医院的时候风尘仆仆,而且一来就赶走了在场的所有人。他强迫大家回去休息,只留自己一个人坐在床边守着田云逐。   这一坐就坐了整整一天。   半夜的时候,田云逐醒了,很艰难地睁开薄薄的眼皮。   姜浔盯着那张苍白恬静的脸盯了太久,无数次预演田云逐会在下一秒清醒过来。以至于当期盼了太久的下一秒突然降临,他仍然木着脸信不过自己的眼睛。   田云逐的手在他手心里动了动,姜浔这才连忙把灯光调亮了一些,拧眉细看他的脸。   他终于确信了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更用力地握住田云逐的手。把他的手心,手背,和每一根发凉的指尖全都包裹在自己的大手里。   反而又是虚弱的田云逐率先开口去安慰他。   田云逐扯了扯嘴角,漂亮的梨涡在瘦到凹陷的脸颊上更明显了一些。他似乎习惯了对姜浔露出微笑,不管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微弱到了何种地步,   “浔哥,吓到你了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回来晚啦,抱歉~这几天争取多更点,大家晚安! 第98章 扯平   病房里的暖气烘烤着姜浔的一身冷意。厚重的烟味,甚至盖过他身上强劲的清凛气息,弥漫扩散进干燥温暖的空气。   自己这次晕倒,一定害他抽了太多的烟,田云逐心疼地想。   “你别担心。”   一直没有等到姜浔的回答,所以田云逐又重复了一句,   “其实我早就醒了,因为看你不在,又觉得有点儿累就没忍住多睡了一会儿,没想到一睡就睡到了这时候……   对不起啊,我睡太久害你担心了吧?   这几天你一直陪着我,还带我去看了极光,我好开心啊,开心得过了头,贪心得过了头,结果又把事情给搞砸了……”   姜浔在床沿下握紧了双手。这个因为他变得伤痕累累的人,为了能继续留在医院照顾他对自己的伤病三缄其口的人,因为没有力气,声音越来越低,却还在不停喘息着说着道歉的话。   浓重的倦意让他曾经水亮的眼睛在夜色里变得浑浊不清。   “没关系。”   姜浔忍受不了不去看他,更忍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只好用长满硬茧的手掌覆盖住田云逐迷蒙的眼睛。好不容易用暴力宣泄,又经过一整天沉淀的怒意,又这样轻而易举地有了星火燎原之势。姜浔板着一张脸,消化掉所有不能说的,不愿提及的,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只对他说了一句没关系。   “累就再睡会儿。”   手掌戳到了纤长的睫毛,田云逐在姜浔手心里低低地笑了笑,   “睡得太多不想睡了。”   “还疼不疼?”   “不怎么疼。”   田云逐把手搭在姜浔的手上,没怎么用力,很轻地说:   “浔哥,我想看看你。”   于是姜浔只好把手拿开,假意转头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   “现在什么时候了?”   “刚过凌晨,离天亮还早。”   听他这么说,田云逐才从姜浔冷峻的侧脸上收回目光,注意到了姜浔身上不寻常的地方。他端坐在病床旁边,身上的病号服不见了踪影,无菌服里面整整齐齐地穿着自己的衣服。   “浔哥,已经过了凌晨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也不想睡。”   “你手上的绷带怎么拆了?”   田云逐在病床上动了动,似乎想把自己撑起来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惜他的体力并没有随着短暂的苏醒一起很快恢复,身形摇晃。   姜浔眼底那个苍白的影子也在摇晃,仿佛随时会像水里的倒影一样破碎掉。   这一刻,他越是脆弱,姜浔就越是恨不得将他打碎了,再亲手一点一点重新拼凑。用自己的手重塑一个田云逐,还他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原本该有的健康乐观,阳光恣意。   “因为我根本没受伤。”   “你说什么?”   “手臂和肋骨的那些伤都是骗你的。”   “这,这怎么可能?”   田云逐以为姜浔在跟自己开玩笑,可是灯光底下,他的表情严肃得有些过分。田云逐愣在那里,意识有些模糊,就跟天要塌下来似的,恨不得不去听姜浔的解释。可是姜浔神色严峻,下定决心把一切当着他的面直白地剖开。   “都是骗你的。救援的时候我只受了一些轻伤,剩下的都是为了把你留在医院故意编出来的。”   田云逐闭上了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上留下颤巍巍的影子。   “田云逐,你可以怪我,因为我也没打算原谅你。   你肚子上的伤,那天发生的事,你不是也一直瞒着我?   要说骗人,我们俩个还真是半斤八两。”   *   田云逐听了这话,眼光短暂地闪烁了一下,身体重新深陷进洁白的床铺里。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响,不仅仅因为吃惊,难过,更因为实在丧失了勇气。   “你都知道了?”   “我不该知道什么?   田云逐,你总是这样给我“惊喜”。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不该做地我都做了,可是你呢?你总是在我自己以为竭尽所能终于打动了你,说服了你的时候,以为你终于放下固执把我的话听进去了的时候,一次次给我当头一棒。你表面答应的好好的,让我以为你心里也和我一样相信着,坚持着,可结果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一次次让我不知所措到了可笑的地步!   田云逐,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浔哥!我不想瞒你,也相信你说的我们,愿意好好配合治疗,我很努力地让自己从那些很没出息的恐惧里摆脱出来。可我……反正是我不争气……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田云逐突然不想多说下去,侧了侧身,想把脸藏进蓬松的枕头里。可是姜浔一手撑在他耳朵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枕头凹陷下去,让他避无可避。   “别说什么对不起,田云逐,解释给我听。”   “浔哥,你说的我都记得,不是白费口舌,你说我们还会有长长的一辈子,我听了心里是真的高兴,幸福得发晕。可是当我稍稍清醒一点儿,总能看到盘踞在角落里的影子。开心也好,幸福也好,等我一回神儿,它总在那里,像阴魂不散的鬼影。   这次晕倒之前,迷迷糊糊的我反而看得更清楚了一些,那东西压根儿跟我的恐惧无关,无论我鼓起多大的勇气都摆脱不掉它,说不定那就是死亡的影子。”   姜浔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不动声色地直起腰身,把田云逐从自己投下的阴影里放出来,放缓语气,   “为什么不跟我说?”   “那时你刚受了那么多伤,我怎么忍心……”   田云逐沉默了一会儿,艰难消化掉姜浔也在这件事上欺骗了他的事实,才接着说下去:   “而且我知道你总有办法开导我,我怕我自己变得越来越贪心。也怕你徒劳地拉着我,说得越多,做得越多,期望也就越多……”   “田云逐,不许胡说!你只是太虚弱了,又老爱胡思乱想,只是这样而已。”   “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我来到漠河被幸运眷顾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差一点点……   如果真的是那样,做什么都是徒劳的。留给我们的时间太短了,你对我的好,我们的相处,都太短暂了,短到只会变成遗憾。   我怕这样的遗憾,没有机会弥补。”   “田云逐,你想错了。有没有遗憾,不是靠时间衡量的,是用我们在一起拥有的幸福衡量的。   只要拥有得幸福足够多,就总能靠它支撑着走下去。   我知道人不可能彻底消除恐惧,尤其是脆弱的时候生病的时候。可你也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只想着你自己,不能因为你觉得,你自以为看到的东西就自作主张,不给我们留一点儿希望。   实话跟你说,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一个月,我想要的是一辈子。你也好,回忆也好,我都要狠狠攥住一辈子。   为了这点希望,为了让你好好治疗,我不惜兜了那么大的圈子,不惜骗了你,不惜毁天灭地去做任何事。   你答应住院的时候,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你怎么能刚刚给了我希望,又把它们残忍地收回去?   你不能对我这样自私。”   “对不起。”   姜浔侧身躺倒他的身边,搂住他,把他的脸贴在自己的心口位置,   “你确实该说对不起。不过,这次,我们扯平了,说开了,我不怪你。”   田云逐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突然抬头问了句:   “浔哥,你叔叔呢?你没把他怎么样吧?”   “只要你好好的,他就没事。”   姜浔严肃地挑了挑眉,   “这种时候你还想着关心他?”   “他毕竟是你的家人,我不想你们因为我有隔阂。”   “我要跟你过一辈子,不是跟他。想想你自己想做什么?”   “我还有好多事情没跟你做,可是想有什么用,我现在只能住院。”   “住院又怎么样,跟我说说。”   “我还想去北红村,去你家的老宅看看。还想去中国最北的童话小镇看烟火,去林场看驯鹿,想和你一起登一次山……”   田云逐把脸埋进姜浔的胸口,眼角眼角湿湿热热,说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听起来格外的累。   姜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好,你配合治疗,赶快好起来,这些都不是问题。”   当姜浔轻而易举摧毁他的决心,击溃他的坚持,充斥在田云逐脑袋里的混乱也平息下来,阴翳全无,只剩下言之凿凿的一句:这些都不是问题。   作者有话说:   日更好累˃ʍ˂   求收藏海星评论么么哒~ 第99章 叮嘱   田云逐不说话了,眼睛紧闭着,软软的头发随着姜浔心脏的搏动微微起伏。   从姜浔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白皙的耳垂。他想起笃信面相的奶奶跟他念叨过:耳垂大的人是有福之人。在成年之后,人的耳垂还会不断生长,寿命越长耳垂也就越大。   这个想法让他多少获得了一丝慰藉,忍不住松开搂住田云逐的力道,伸手扯了一下他凉凉的耳垂。   田云逐觉得很痒,在他怀里动了动。   “没睡着?”   “嗯。”   “躺得不舒服还是挤得慌?我还是下去陪你,”   “不是,别走”   田云逐急忙拉住姜浔的衣服,   “这样能听见你的心跳,挺安心的。”   “那就快睡,我就在这儿陪你。”   姜浔往外挪了挪,想关掉灯,田云逐立刻又往他怀里挤了挤。   “浔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听呗。”   “你觉得我这种人会讲故事?故意难为我?”   “我觉得你什么都会。   以前我住院的时候睡不着,我妈就给我讲故事听,可我现在只有你了。”   姜浔突然舍不得关掉灯,舍不得让黑暗中仅存的光亮从田云逐弯弯的眉宇间消失,   “就讲一个让你难忘的人或者难忘的事。”   田云逐仰头看着姜浔被淡黄光晕模糊掉凌厉弧度的脸部线条,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服了他。   他只是随口一说,只想在昏聩的梦境袭来之前随便有一点期待。   姜浔却适时打破了沉默,   “难忘的,只有一个。”   “是什么?”   “从前,有一个叫田云逐的傻瓜,”   已经开始有点迷糊的田云逐笑不出来了,立刻转身背对着姜浔,把耳朵也堵住了,   “这个就算了,我要睡了,不想听了。”   姜浔从背后靠过去,搂住他,把他的手从耳朵上拿开,   “那可惜了,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你一定猜不到结局。”   田云逐还是不吭声,但总算没再坚持去捂耳朵。   空气里的烟味突然浓到难以忍受,田云逐垂着眼,不自然地低咳了两声。不一会儿,姜浔沉沉的嗓音就紧贴着耳朵飘了进来,   “从前有一个名叫田云逐的傻瓜,在12月26号那天,生着病,瞒着所有人,坐了四十来个小时的火车偷偷跑来漠河。就在那天深夜,他冒着风雪和灰蒙蒙的雾气闯进我车里,身上瑟瑟着发抖,表情破绽百出,还非要硬撑着假装不认识我。   后来,他一个人偷偷在洗手间里吐得昏天暗地,又自作主张一声不响地签了合同。然后趁我心软住进我家,让我答应做他的私人向导。   所有的这些,我看在眼里,可是能给他的,只有沉默。   因为他是一株暖房里的植物,那么漂亮,鲜活,不该活在漠河漫无尽头的凛冬里头。可他明明那么胆小,什么都藏不好,心事一戳就破,偏偏要固执地扎根在这里。风雪和沉默都吓不走他,我的每一次忍让,都能被他伺机逼近一大步。   他就是这样,胆小又固执,麻烦到让人除了一次又一次地放弃原则,没有别的办法。我毕竟不是他的什么人,没有资格干涉他的想法和决定。   就是这么别扭的两个人,一个什么都自己死撑着,一个习惯了沉默。   你猜他们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这时候,背对着姜浔的田云逐成了沉默的那一个,用脊背竖起围墙,躲在里面偷偷湿了眼眶。   姜浔亲了亲他的头顶,被田云逐错过的神情温柔得不像话,   “他抢先表白,还夺走我的初吻。”   田云逐暴露在外的耳朵刷地一下红透了。   “甩是甩不脱了,所以我想,可能确实是我太古板了一些,我可以在在冰天雪地里为他造一间阳光房,让他住在我心里,反正那里面早就有了他的位置。   可是,我欠他一句谢谢。谢谢他的勇敢,谢谢他读懂我的沉默。”   田云逐眼睛里那些浑浊不清的雾气统统化成了水,沿着眼角的缝隙流走了。他觉得姜浔故事里那个田云逐像他又不是他,所有压垮他的病痛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仿佛那根本不是故事的关键,对他们的结局构不成任何威胁。   姜浔趁他流着眼泪胡思乱想的功夫,轻而易举把他翻过来,和自己面对面。   “仔细听好了,接下来才到最关键的地方。   如果他能听见,我想对那个叫田云逐的傻瓜说:   既然亲了我,以后就是我姜浔的人了。   百年以后,田云逐的名字旁边,刻的是姜浔这个名字。   所以,从现在起,你的一切,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时间,我们的以后,我都有权参与决定。   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不能再擅自主张。   你要好好听我的话。   听到没有?”   姜浔深陷的眼尾现出一抹湿润的红,那样的色调跟他现在这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太过违和。所以,姜浔强忍着,把头更深地埋进田云逐温热的发丝里,像埋进一团柔软的云雾,让阴影把他的脸卷进更深的黑暗里。   他的心口也扩散出一小圈湿意。田云逐紧紧被他搂在身边,没再动作。姜浔以为他太虚弱,坚持不住又睡了过去。   是自己忍不住拉着刚刚苏醒的人说得太多,也没有非要听到田云逐的回答,于是姜浔也一动不动,让怀里的人睡得更安稳一些。   没想到,又过了一会儿,田云逐竟然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轻柔又坚定。   姜浔的瞳孔微微睁大,心脏震颤,又稳稳落下。   *   “田云逐,我联系你妈妈了。”   田云逐无声无息地流了一会儿眼泪,听到这句,泪腺的失控才彻底收住了。   姜浔也重新抬起头,目光坚定,只有尾音还能让人稍稍把握住一些刚才的缱绻轻柔,   “她赶过来稍微费些时间,大概明天能到。”   “嗯,我知道了。”   “怪我吗?没跟你商量。”   姜浔抱他抱得太紧,田云逐很吃力地摇了摇头,   “你是为我好。   其实我都知道,我妈那个性格,不可能放任我自己在外边待这么久。我知道是你一直在背后帮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一定很难。能额外拥有这么多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已经是我赚到了……”   “我跟你妈妈保证让你全须全尾地去做手术,可我没做到。   你赶紧好起来,别让我太难堪。”   姜浔把冰凉的嘴唇贴在田云逐的手背上,听到田云逐声音很低地说了一个字:   “好。”   “等你妈妈到了,我们可能不能再像现在这样,”   姜浔没再继续往下说,田云逐却再清楚不过他的意思。   “你坚强点儿,好好配合,听她的安排。”   “浔哥,我写了一封信,给我妈的,在枕头底下。等她明天到了,要是我正式开始治疗不方便,麻烦你替我交给她。”   “好。   别担心,一切有我。你来这儿的事   ,还有我们的事,我来跟她解释。不管你妈妈态度如何,我们还是我们,什么都不会变。”   “嗯。”   “田云逐,你记住,我不管手术的成功率有百分之几,也不管他们要花多长时间治好你。我只信你。”   我信你漂漂亮亮枝繁叶茂地回来,扎根在我身边。   姜浔自顾自地说着,渐渐记不清田云逐究竟有没有再给出回应。   他从没想过,高度紧绷的精神在如释重负之后,席卷全身的竟然是精疲力竭。   他想把田云逐搂得更紧一些,想撩起他的刘海,看他的水蒙蒙的眼睛,想亲吻他被泪水浸得苦涩的嘴巴。可是,他竟然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先于虚弱的田云逐一步,呼吸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要开始治疗了 第100章 会诊   “家属!”   “病人家属,醒醒!”   姜浔惊觉地睁开眼睛,看到值班护士一脸愠怒地站在病床边上。   他还维持着搂着田云逐的姿势,一条手臂压在田云逐的脖颈下面,已经没有了知觉。慌乱之间,更感觉不到田云逐的温度,也看不清他窝在自己颈窝边的脸。   “这是无菌特护病房,你怎么能在这儿睡觉?今天就开始正式治疗了,病人感染了你负得了责吗?探视时间早就过了,赶紧出去。”   姜浔把手臂轻轻抽出来,听到身上厚重的无纺布在摩擦中发出怪异的声响,这才想起来自己从头到脚还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在这儿守了田云逐那么久,凝视,倾诉,相拥而眠,两个人似乎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层别扭的防护服。   姜浔浑身大汗淋漓,能感觉到闷了一晚上的汗水,黏腻,密集,在包裹严密的布料之下汇集流淌。他的动作说不清是小心还是慌张,几乎是从病床翻落下来,又忙不迭地回头去看田云逐的状态。   护士看他这样,也有点于心不忍,语气温和下来,   “你放心,我刚才大致检查过了,病人只是睡着了,各项指标还算稳定。”   你快出去吧,马上要开始治疗了。”   姜浔想起田云逐说的那封信,匆忙从枕头底下把它摸出来,攥在手里。一出病房,扯开帽子,衣领,就看见小灰等在门口。   “你怎么在这儿。”   小灰几乎没见过姜浔这样狼狈的样子,头发汗湿得厉害,防护服里露出的衣服皱得不成样子。他狠狠吃了一惊,嘴上却忍着没说什么。   “浔哥,我顺路给你们带了早点过来。小田他怎么样?能正常吃东西吗?”   “状态还行,现在还没醒。”   姜浔忽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看了看,   “时间差不多了,我去机场接一下田云逐妈妈。小灰,你在这儿帮我盯一会儿。”   姜浔说完头也不回就往医院门口走。小灰急得挠了挠头,从后面跟了两步,大声喊住了他:   “浔哥!”   姜浔回头的时候,又有几滴汗珠顺着高耸的眉峰滑进鬓角里。   小灰连忙用很快地语速说:“我觉着你现在这样,让人家伯母看见不太合适。要不这样,你去洗个澡,吃点东西,我开车去机场帮你接人。”   “我保证把人安全送到医院,这个你放心。再说了,我嘴笨,小田儿醒了要是还像上次那样着急找你,我可真的哄不住,浔哥你就别为难我了。”   姜浔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小灰见姜浔同意了,忙不迭地把吃的东西塞他手里,转身往外走。   “谢了,小灰。”   小灰回过头,朝还站在原地的姜浔憨憨地笑了笑:   “我也帮不上别的什么忙,浔哥你跟我别这么客气!你自己收拾得帅一点儿,一会儿见着人了记得千万别这么严肃,争取给伯母留个好印象。”   姜浔也禁不住跟着笑了笑。一扯嘴角才发觉,脸上太的肌肉绷了太久,几乎已经到了僵化的地步。   姜浔在田云逐的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一直很安静,护士也一直没从里面出来。他的脊背有些弯,撑在墙上的手也一直有些抖。   一定是烟瘾犯了。   姜浔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被挤扁了的烟盒。忍着烦躁,打了好几次火,才把细长的香烟点燃。他蹙眉深吸了一口,修长手指间夹住一根烟,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理智先于四肢百骸复苏了,才注意到墙头上明晃晃的禁烟标识近在眼前。   姜浔垂头把刚抽了一口的烟按熄在垃圾桶里上,然后沿楼梯下到医院大厅,走到久违的室外。冷风很快吸干一身潮湿和燥热,姜浔松开手里攥着的烟盒,发现刚刚扔掉的那一根,是他身上仅存的最后一支烟。   漠河的朝阳,升起得越来越艰难。   姜浔放弃了抽烟的想法,在惨淡的晨光中仰起了脸。   *   姜浔冲了个澡,久违地耐心抽出几分钟时间把自己收拾体面。   重新等在田云逐的病房门前的时候,光线已经充盈在过道的每个角落,也照亮他英挺的五官。熟悉的清凛气息重新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扩散出来,只有从长夜中惊醒的寂静,在时不时响起的脚步声中摇摆不定。   姜浔坐在座椅上,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田云逐托付给他的那封信上来回抚动,似乎想弄平那些不小心被他攥出来的褶皱。可是他的目光没停留在那里,动作显得心不在焉,却又意外地持久,反反复复地持续着。   似乎没过多久,小辉领着四五个衣着光鲜却风尘仆仆的人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朝田云逐的病房径直走过来。   姜浔从椅子上站起来,逆着光,在大理石地面投下一道颀长的暗影,向前迎了几步。   他面对的是田云逐的家人,长辈,不想让自己的表情太过冷硬。可一切都是徒劳的,他身形挺拔地站在那里带着一身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该有的稳重气场,并不觉得紧张,但又确实找不到让肌肉松弛下来的诀窍。   倒是田云逐的妈妈表现得镇静随和,率先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小姜,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姚阿姨,您好。”   田云逐的妈妈保养得当,衣着谈吐和整个人的气质都透着不俗。   “谢谢你愿意联系我,把小逐的情况告诉我。   考虑到小逐的身体状况,他现在承受不了长途的舟车劳顿。所以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是我还是设法请来了美国相关领域的知名专家,一起过来给小逐现场会诊。   等他的状况稍微稳定之后,我就会带他尽快启程,前往美国治疗。   这段期间谢谢你替我们照顾他,给你添麻烦了。”   田云逐妈妈的姚亦清给姜浔简单介绍了身后的两位外籍医生和一起赶来的田云逐的舅舅。   比起姚女士,舅舅的忧心全都挂在脸上,   “小伙子,小逐他现在怎么样了?赶紧带我们去看看他!”   姜浔试图稳住对方的情绪,指给他们田云逐所在的病房,嘴里却如实解释道:   “他现在在无菌病房里做治疗,暂时还不能进去。”   “哎,这个孩子!是要把我们急疯了他才罢休啊!”   “好了,小姜,麻烦你带我去见见云逐的主治医生。”姚亦清适时打断了情绪激动的舅舅,   “我带来了田云逐之前所有的就诊资料和病例,希望能尽快拟定一个有效的治疗方案。至于剩下的,小姜,我们以后有时间再单独聊聊,好吗?”   “治疗要紧。”   姜浔目光坚定地看着姚亦清,回答道。   “先跟我来吧。”   姜浔把一行人送进主任的诊室,自己却在姚亦清身后停下了脚步。因为在田云逐的家人面前他轻而易举地丧失掉了任何走进去的立场。   趁姚亦清回头,姜浔把那封皱巴巴的信封递给她,   “姚阿姨,田云逐让我把它转交给您。   不管他信里说了什么,我希望您能给我机会听我的解释。   他治疗快结束了,我就不陪您进去了,先回病房看看他。”   “谢谢你,小姜。”   光线稍稍揭开她掩藏在精致妆容背后的憔悴,姚阿姨温婉的脸庞在这一瞬间,看起来似乎没有她刻意表现出的那么坚强。   “我们可能会讨论很久,小逐就先拜托你了。”   姜浔清灰的眼眸在阳光底下有种定人心魄的力量,看得姚亦清有一瞬间的失神。   “放心交给我。”   作者有话说:   这周上了毒榜,只有字数在涨,感觉有点儿灰心,需要你们的支持! 第101章 通融   姜浔盯紧的那扇门开开关关了很多次,医生护士神色严峻地进进出出,带着浓郁消毒水味的风也溜出来,混进过道凝滞的空气里。   纷乱的身影在姜浔瞳孔深处轻飘飘地闪过,直到最后一名留守的护士从田云逐的病房里走出来。   不再年轻的护士长见惯了生死面前的人情冷暖,仍然看不惯姜浔直直看过来的沉默目光。那目光让人联想到肃萧的冷山,阻绝了光线,把四周的一切纳进高大又孤独的阴翳之下。   护士长有些为难地往旁边避让了几步,还是被迅速站起来的姜浔拦住了去路。这一刻,他才看清姜浔脸上交织着疲惫与焦灼的暗沉。他隐韧的灰色眼眸,被无声的坚持狠狠压低的唇线,还有带着冰凉潮气的漆黑发梢,比任何恳求都更有冲击力地命中心底的柔软。   “姜浔你怎么还在这儿?探视时间还没到。”   “护士长,让我进去看看他。”   风风火火的护士长只僵持了几秒就败下阵来,对他放缓了语气:   “算了,看在第一次治疗的份儿上。   进去吧,他也在等你。   最长不能超过半小时!”   姜浔戴好无菌服的口罩和帽子走进去,看到田云逐的脸几乎融在蓬松的被褥里,像一团云,苍白一片,伸手碰一下可能就会散掉了。他半垂着睫毛,安静地躺在那儿,直到姜浔走近了,放空的眼睛才被惊喜点亮了,努力睁大眼睛看清他。因为刚刚结束治疗,他难受得说不出话,还是很努力地牵动嘴角,对姜浔笑了笑。   姜浔在床前坐下,目光柔和,只是无意识地皱着眉,忍住了没去碰碰他。   田云逐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追着他,积攒了一会儿力气才问:   “你怎么进来的?”   “护士长很好说话。”   “我们遇到的是同一个护士长吗?”   吃惊的表情终于给虚虚躺在那里的田云逐添了一点人气儿,姜浔也终于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捏了捏。   “大概是吧。”   田云逐仍然一脸疑惑,但显然纠结下去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只好点点头,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那个问题,   “今天,我们有多长时间?”   “半个小时。”   医院规定,无菌病房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   “那明天呢?明天你还来吗?”   田云逐很担心,妈妈来了之后,自己是不是还能见到姜浔。其实今天能见他一面,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姜浔的脸上反倒看不出什么波澜,语气也淡淡的,   “再看吧。   田云逐,你这一病耽误了我多少事情,你知不知道?”   姜浔起身去拿水的时候,破天荒对他开了一句玩笑。在他被药物副作用折磨的鬼样子,藏也藏不住,暴露在他面前之后,仍然一副很松弛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依旧是沉稳的,听不出任何异常。如果不是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时,没控制好力度,椅子吱呀作响,猛烈地摇晃了一下,田云逐差点就被他骗了过去。   姜浔拿吸管杯给田云逐喂了一些温水。再用纸巾帮他的嘴边的水渍和额头密集的汗珠擦掉。因为没有拿捏好力道,动作说不上有多温柔。   “我知道。   自从我来到漠河,你就没能专心工作。”   姜浔把手从他汗津津的额头上拿开,才反应过来,田云逐是在为刚才那句,耽误了他的时间道歉。   “是啊,你这个人这么麻烦,我已经习惯了。”   田云逐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累了就别说话。我跟你说,你就负责听着。”   田云逐点点头,还像刚才那样慢慢把手伸给他,让姜很用力地握住。   *   “田云逐,妈妈已经到医院了,她带来了美国最好的医生,现在正整跟陈主任一起讨论治疗方案。舅舅也一起来了,他很担心你,但是没有怪你。   他们住的酒店我已经安排好了,离这里不远。一路赶过来很辛苦,今天先让他们好好休息,还是我在这边陪你。   不过不用担心,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很快就能用上全世界最好的药物,接受最顶尖医生的治疗。很快就不这么难受了。”   向来言简意赅的姜浔,一连用了好几个很快,最好的,让田云逐不忍心不相信他的话。   “她有没有为难你?”   “她看起来很开明,可能有些固执,但一定很善良,不会为难一个真心对你的人。”   田云逐的眼里再一次露出惊奇,   “怎么这么肯定?”   “我能看出来你们很像。”   两个人的目光纠缠在一起,千言万语都在难解难分的眼波里静静流淌。直到田云逐终于想起他那个很重要的问题。   “浔哥,我的那封信?”   “已经交给她了。”   “你不问问我信上写了什么?”   “既然不是写给我的,为什么要问?”   田云逐仔细端详姜浔的表情,哪怕他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是被他发现了什么端倪似的,嘴角憋不住要笑的模样,   “浔哥,你是不是吃醋了?”   姜浔看他一个人喃喃地说着,眼睛弯弯地缩在被子里,想不通这个难受得动一下都忍不住吸气的人,脑袋里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又不是什么情书,胡说什么。”   “你收到过情书?”   “没有。”   “上学那会儿,那么多姑娘惦记你,你真的没收到过?”   “她们不敢。”   “那好遗憾。”   田云逐嘴上说着遗憾,向来掩饰不好的表情却像是在说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重大发现。   “你别多想。因为我的手机被护士收走了,病房又不能随时探视,所以就给我妈写了信。”   “这种事只有你自己会多想。”   “呵呵,也许吧。”   这个话题很快过去了,田云逐没再说什么,虽然看起来很累,眼里却像涂了一层高光,晶晶发亮。那种亮度让他的虚弱变成背景里虚掉的影,给人一种神采奕奕的错觉。但是他最近瘦得太厉害了,眼里水亮的光芒映在姜浔浅淡的瞳眸里,只会搅动起心底埋藏的不安。   “想不想吃点什么?”   “别麻烦了,再多陪我说会儿话。”   “大夫说做完治疗需要休息,睡会儿吧,我就在这儿陪你。”   “等你走了再睡。等你走了,还剩下大把的时间……我……我们就只有这半小时而已。”   田云逐轻轻摇了摇姜浔握着他的那只手,   “浔哥,这里手机也不让用,除了睡觉就是睡觉,真的很难熬。”   姜浔知道,其实药物的副作用留给他可以保持清醒的时间并不算多,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说道:   “要不我给你拿些书过来?还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趁我不在地时候你好好想想,然后让护士告诉我。虽然我很忙,倒是不介意顺便帮你置办这些东西。”   “嗯,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好。”   刚才还说舍不得这半小时探视的时间,不想睡着。现在田云逐的声音却越来越低,眼睛也渐渐闭上了。   姜浔想帮他把一直伸在外边的手臂放进被子里,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田云逐的睫毛就剧烈抖动,眼睛猛地睁开,深重的双眼皮里挤满了不安。   “浔哥?时间到了?”   “没有,时间还早。”   田云逐好像松了一口气,喃喃地说话。姜浔凑得很紧,才听出他说得是什么。   “要不然,你多牺牲一下色相,让护士长再多通融一会儿。”   “可以。”   田云逐重新闭上眼睛,笑了笑,浅浅的梨涡在姜浔眼底一闪而过,   “还是算了,我会吃醋。” 第102章 对话   房间同姜浔紧抿的唇和失温的目光一起屏住了呼吸,只有各种医疗仪器发出的电流声,是窃窃暗语,细数着时间的流逝。   因为田云逐闭着眼睛没再睁开,几句话的功夫额头又起了一层汗。垂在额头边的头发被浸得湿哒哒的,他也浑然不觉,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或许是那些没日没夜打进去的药水起了作用,尽管很努力地保持清醒,他还是没能坚持住短短半个小时的时间。   姜浔一直木着脸坐在床边,握着田云逐的手。表情的缺失和眼窝深陷的执拗,在硬朗的面部线条之上更添一层冷意。面对田云逐时短暂的温热柔软,像冰层融化,凛冬消逝的一个错觉,重新被严酷的气场拉回现实。直到探视时间结束了好一会儿,年轻护士才万分艰难地开了口,总算把看起来很凶的姜浔请出了病房。   姚亦清又过了很久才从陈主任的诊室里出来。出来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的眼圈是红的,看到门外等着的姜浔,愣了一下,依然不忘对他露出一个温婉得体的笑。   “小姜,小逐他怎么样?”   “药物副作用有点大,现在刚睡着了。”   “现在还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姚阿姨,探视结束了,要等明天。”   姚亦清抬手看了看表,轻轻叹息着说道:   “是啊,看到你站在这儿我就应该想到了。   正午的一束阳光以一个很刁钻的角度穿透玻璃窗,把姜浔笔挺的后背割裂成阴阳两面。隐隐的热度让他察觉到肌肉的紧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反而是姚亦清很快恢复从容,朝他走近几步,十分随和地主动提议道:   “小姜,他们还要在里面敲定一些细节,你陪我出去走走吧。我对这里不熟,想稍微出去透口气儿。”   “您稍等一下。”   姜浔什么都没多说,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杯热咖啡,然后迈着长腿带姚亦清穿过走廊,大厅,来到积雪覆盖的医院后花园。   虽然是正午十分,户外的空气依旧冰凉刺骨。花园里人影稀疏,他们很快找到一张落满阳光的木质长椅。   姚亦清握着咖啡暖了暖手,缓了缓情绪儿才重新开口:   “小姜,漠河真冷啊,比我想象的还要冷。不过漂亮也是真的漂亮,配上那些欧式建筑,就像童话里的冰雪世界。我这把年纪的人了都忍不住心动,确实是个让人着迷的地方。”   “谢谢。”   “你一定听很多人这么说吧?”   姜浔沉默了一瞬才说:   “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它什么样,对我来说这里只是家而已。”   姚阿姨叹了口气,眼角含笑地看了姜浔一眼,   “你也比我印象里的更成熟稳重。”   这一次姚亦清没有要等姜浔回答的意思,接着开口说道:   “自己的孩子整天挣扎在生死线上,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仅仅姗姗来迟,还有心思关注这些无足轻重的琐事,很奇怪吧?”   姜浔把目光投向不远处未经破坏的雪层,   “没什么奇怪的。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但我知道,越是想从生活中喘口气的人,才越会关注这些小事。   我也一直觉得田云逐有一位好母亲。”   姚亦清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视线被滚烫的热意模糊掉,   “对不起啊,感觉好久没跟谁这么聊天了。光顾着说我自己了,你肯定很想知道吧,刚才我们的讨论结果?”   姜浔点点头,清亮光芒下侧脸英俊。姚亦清看了除了赞叹只觉得酸涩。   “结果不算太好。”   不过,这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毕竟小逐花了太长时间才找到合适的配型。因为耐药性,近一年来用药的效果一直不是很理想。   刚才陈主任给我们看了云逐这次住院的各项检查结果。他目前的身体状况非常差,哪怕是稍微离开无菌舱都可能有生命危险。就像我之前说的,直接转院去国外治疗的方案是不现实的。   你也知道,由于各种病原菌感染是造血干细胞移植中最常见的并发症,根据这一特殊性,必须对云逐实施无菌环境下的保护隔离。   斯蒂芬,就是其中一位美国专家,建议云逐在专门的无菌层流病房里接受为期一周的创新治疗。在目前国内外主要采用的,以异基因骨髓抑制为主的治疗方法的基础上,应用免疫抑制剂(IS)和造血细胞生长因子(HPGF)两类,最新上市并且临床效果显著的新药,争取在短时间内把身体的各项指标稳定下来。   只要新药发挥效果,只要他能稍稍稳定下来,就可以敲定具体的转院时间。”   *   “我明白了。”   姜浔转头看向姚亦清,   “目前最要紧的是让他安心在这里治疗。姚阿姨,这里有我,这里的各方面我都比你们熟悉。不管田云逐需要在这儿治疗多久,不管你们有什么需要,一定告诉我,我尽全力配合。”   “谢谢你,小姜。云逐的眼光果然不错。”   姜浔原本双手握着罐装咖啡正襟危坐,冷不防听姚亦清这么说,手指不由得握紧,易拉罐在他不经意的力道下轻微凹陷,发出干脆刺耳的声响。   “您看了他写的那封信?”   “还没来得及看。但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多多少少能够感觉得到。   说实话,我也尝试过,但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你们之间的事情。   一开始,收到你的联系后,虽然非常感激,但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不过来了之后,接触到你本人……   尽管理智不足以改变长久以来的观念,但不得不承认小逐那孩子确实很有眼光。”   天空像一片倒置的海,云彩是风平浪静中缓缓前行的船,在两个人身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倒影。姜浔拢着木烟之色的眼睛无声变幻,时而清浅透彻时而冷寂幽深。   “姚阿姨,”   “不好意思,小姜,能不能先听阿姨把话说完?一会儿,等其他人出来了,我怕我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跟你说说心里话。”   姚亦清忽然有些急切地把手搭在姜浔硬实的小臂上,直到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阿姨很感激你。   如果不是你背着小逐偷偷联系我,告诉我他在哪儿,告诉我他的身体状况,我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联系好医生,联系好医院,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不是你,他现在,就连活下去的唯一转机可能也会失去……   阿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可是关于你们两个人的感情问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现在真的没有法明确地回应你。   因为一个人固守的观念不会在一朝一夕轻易改变。   更因为这样很不公平。   对你来说很不公平。   田云逐的病,还有那个成功几率不足五成的手术,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尽力回避这个话题,每一个人都在尽量表现得积极。但是不能否认的是,他的病,让所有人都忍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在这里,你有你的生活,有你要走的路,我不希望,田云逐固执自私的出现扰乱你原本的一切。更不能眼看着他的病成为你的桎梏,或者是对你的道德捆绑。   虽然阿姨和田云逐现在确实需要你的帮助,但阿姨不能因为这个理由,不能因为有求于你就轻易应允你们的关系。不能因为感激你对他的付出,轻易接受,自私地承诺你什么。   因为我比谁都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任何决定,对你们两个人来说,都不公平。   希望你能原谅阿姨。”“邀焘”   作者有话说:   有人在吗?小可爱们,评论不够看啊˃ʍ˂ 第103章 玩笑   清透至极的空气让人警醒,天空的蓝和积雪的白都明晃晃的耀眼。姜浔低垂着脸,藏起深刻的五官,打在上面的光线却像被刻意调整过,不放过他的每一寸肌肤纹理。   “我明白您的意思,”   姜浔下意识地淡淡一笑,扣紧的齿关却在冷峻的脸颊中央绷起一条痕,像一道危险的雪线,隐入耳边短短的鬓角深处。   “更分得清轻重缓急。   您不用有这么多顾虑。   治病要紧,我们都盼着田云逐早点好起来,这也是我守在这儿的唯一一个念想。   所以我不求您能接受我们的关系,不求将来能一直走下去,只想跟您求一个现在。在漠河住院的这段时间,请您让我继续陪着他,好让他安心接受治疗。   等他好了,如果还需要我,我会用我的最大诚意跟您争取他。”   姚亦清抬头看向姜浔,眼睛被强光刺痛,忍不住细微躲闪。姜浔反而目光灼灼地回望着她,轻易看穿她脸上的复杂神色。那些迟疑,欲言又止,一不留神就在漠河短暂到不可思议的光明中错失了良机。   姜浔在那张被忧心和疲惫笼罩的优雅脸庞上多多少少看出一些田云逐的影子。他没再言语,把稍稍松动的目光很快挪开。   晴空万里,忽然就起风了,黏连的大片雪花从万尺高空坠落到肩上,给人很沉重的错觉。这时姚亦清的手机忽然响起舒缓的铃声,惊醒了在奇异的天象中像雕塑一样静默的两个人。   电话很快被挂断了。   姚亦清挺直发酸的背,从长椅上站起来,   “小姜,我们回去吧,他们出来了。”   “好。”   姜浔带着姚亦清跟田云逐舅舅一行人汇合。   明暗造成的强烈视觉反差,令人眼前蒙蒙一片。姚亦清什么都看不清,更来不及走近了,停在很远的位置轻生询问,   “怎么样?”   舅舅迎上来朝他们点点头,   “都确定好了,也签了责任承诺书。从明天开始,对小逐用新的药物,新的治疗方案开始治疗。   相关药物和治疗方式虽然在国外进行过临床试验,但具体的效果和副作用也因个体存在着很大差异。不管对小逐还是对我们大伙儿来说,可能都会是一场硬仗。我们都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姚亦清点点头,   “也要做好身体的准备。亦华,你先带大家找地方休息吧,我留下来看着云逐。”   四下的脚步声早就停了,姜浔仍然听到源自自己体内的咚咚震响,伴奏一样,把田云逐舅舅说的每一个字都录进脑海里。直到这时,他才踢开浓稠的阴影,从姚亦清身后向前一步,   “姚阿姨,今天这里交给我。   明天开始才是关键,您是大家的主心骨,更要保证体力。   我在附近定好了酒店,现在时间不早了,不如先送你们过去休息。”   舅舅看姜浔的眼神明显有所改观,顺势劝说道:   “是啊,姐,你千万想清楚,保证好自己的身体才能照顾好小逐!要不明天探视的时候,小逐看出你这么憔悴,心里该多难过啊。   我们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连我这个大男人都快吃不消了,更何况是你?   走吧,跟我们一起走,回去休整一下。医院又不让见人,就算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姚亦清明显还在犹豫,   “不行,再怎么说怎么能让小姜自己……”   “您放心,田云逐私自跑来漠河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脱不了干系,照顾他也是我的责任。”   姚亦清忽然意识到,自己一贯的强势总是没办法在姜浔身上发挥效力,于是没再坚持,只是看着姜浔说:   “你这几天也没休息好吧?你留下来,晚上睡哪里?”   “我跟这里的医护人员都很熟,睡觉不成问题。田云逐这里离不了人,稍等,我让我朋友送你们过去。”   *   时间很偏心,在某些人身上匆匆跑过,又在某些人身上留下抽丝剥茧的疼。   转天的唯一一次探视机会是属于田云逐妈妈的,就算过了几天黑白颠倒的模糊日子,姜浔仍然这一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对姜浔来说,只有忙碌能够模糊这种过度的清醒,让时间的流逝变得更轻松。正因如此,他不单负责起了田云逐妈妈一行人的衣食住行,还抽空开车回家看了一趟姜奶奶。   虽然一直拜托老谢和楼下张阿姨帮忙照顾着,老谢这几天甚至直接睡在他们家里。但亲人是掌心纠缠生长的纹路,一头刻在皮肉上,一头拴在心上,没有一刻能够轻言放下。   他买了菜,在冰箱里储备了很多吃的。沉下心坐在沙发上,陪奶奶聊了一会儿家常。然后跟老谢两个人站在墙皮斑驳脱落的阳台上抽烟。   灰白的烟雾直直腾空,两个人话都不多,姜浔更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可老谢是个明眼人,从姜浔发青的眼窝和明显瘦了一圈的侧脸,窥见他隐而不发的急躁和无人倾诉的疲惫。   “小甜儿兄弟怎么样?”   老谢故意把口吻放得很淡,就像在聊平淡琐碎的日常。   “新换的药物副作用很大,上午吐了几次。”   老谢用力吐出一口烟,说:   “你别介意我说句实话啊,能把外国的知名专家请到咱这小地方来,这小甜儿妈妈可真不是一般人物。   有那么多厉害人物守着,还怕什么?小甜儿他想不好起来都难呐,你也别太担心了。”   姜浔眯着眼睛看那些行将消散的烟雾,淡淡地嗯了一声。   “浔哥,要不在你家睡一觉吧。这才刚刚开始治疗,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总这么熬着也不是个事儿。”   “不了,我回医院,一会儿该到探视时间了。”   老谢像是被烟呛了一下,咳道:   “你别怪我说话直啊,他妈妈人都来了,哪儿还有你探视的份儿?你也让人家娘俩好好聚聚……”   “我在外边,他能感觉到。”   老谢听了心酸得不行,搜肠刮肚地开了一句玩笑:   “哎,浔哥啊浔哥,真想不到你也有这个时候。之前雷厉风行的,伤了那么小姑娘的心,老天怕不是特地派小甜儿同学来挫挫你的锐气。”   姜浔对着窗户狠狠吐息,眼见着一缕青烟在玻璃上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老天到底要我怎么办?跪下求饶,还是拿我的命来换?”   老谢惊到手抖,香烟哒地一声掉在地上,连忙用脚踩熄了。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姜浔会说的,应该说的话。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怔愣地转头看着他。   “浔哥!”   姜浔不是没有感觉到那股惊疑的视线,只是不为所动,挺直脊背看向迷蒙的远处,很淡漠地开口说道:   “慌什么,开个玩笑而已。难道只许你开?”   “你开,你开!除了这个,你随便开!算我求你!”   姜浔把烟按熄在窗台上,   “走了。”   他在屋里待了这么久,却连厚重的黑色大衣都忘了脱。转身时,卷起一股被烟味儿熏透了的燥热气息。   “快过年了,我那店也照例要关门歇业了,老太太就尽管交给我。你别记挂着其他的,好好照顾小甜儿兄弟。等他好点儿了,我再去看他。”   姜浔背对着老谢抬手挥了挥,   “谢了,兄弟。”   作者有话说:   午安~ 第104章 情书   姜浔驱车离开陈旧的公寓。烟气在他身上粘久了也有了霸道的气质,侵入二手皮卡狭窄的空间,把空气染上辛辣的味道。谁知一不留神,就被从半开的车窗涌进的风一下卷走,散在地平线处的一缕清晖里。   姜浔赶回医院时,还是稍晚了一些。探视已经开始了,无菌层流室的门紧闭着,过道里也很安静。   行色匆匆的护士长看到他一言不发地靠墙站着,主动走过来聊了几句田云逐的情况。   姜浔的谈吐举止都很平静,靠近他,还是会陷进难以言喻的压力。   好在姜浔并没有在外面等多久,半小时的探视时间还没到,姚亦清就从病房走了出来。她眼中的痛楚在看到姜浔时没有刻意收敛,反而好像略松了一口气,神色很急,直直朝姜浔走了过来。   不同于昨天的隐忍,她的眼睛红肿,明显刚刚哭过,   “小姜,我正想联系你。探视还剩些时间,你快进去吧,小逐还在等你。”   姜浔看了眼时间,来不及再说什么,匆忙换上无菌服,推门走了进去。   病床的床头被升得很高,田云逐就靠坐在那里,头微微后仰,抵着雪白的靠枕。见姜浔进来,半睁的眼睛立刻变得弯弯的,很开心,也很贪心,目光一直追着姜浔不放。   姜浔注意到他嘴角的细微颤动。   接连的呕吐让他全身像虚脱了一样,连一个简单的笑都维持不了太久,只有精神看起来还算不错。   只有田云逐自己知道,他现在的精神不仅仅是不错,而是亢奋得过了头。或许是身体对新药还不适应,又或许是副作用引发了某些神经性的症状,总之他的四肢百骸都像遭受重击一样难受,纷乱的思绪却像肆意泛滥的洪水,在瘫软无力的躯壳里奔腾。   田云逐眼里的姜浔其实是模糊不清的。只看得见他高大肃萧的轮廓,像一株冷杉。就连气息也像,快步走过来的时候,田云逐嗅到冬日深林里被冰雪调和的木质清香。他被困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姜浔却仍在生长,直到把他彻底罩进舒展开的庞大树影里。   田云逐觉得这样很安全。   然后,他的手被很用力又很温柔地握住。   “还难受吗?”   田云逐摇摇头,可惜力度好像太小了,担心姜浔没有看到。   “我买了新鲜的龙眼,听说对贫血有好处,想不想吃一点?”   姜浔变魔法似的拎出一只小小的网兜,一颗颗龙眼圆饱满,看起来很可爱。   田云逐知道,在深冬,在位于中国最北端的小城漠河,吃到这样新鲜的热带水果并不容易。他不想让姜浔失望,哪怕被强烈的药物副作用败光了所有胃口,还是笑着说了想。   “好,要消一下毒,你先陪我说会儿话,等我走了你再吃,试试甜不甜。”   无菌层流室的病人吃东西很麻烦,家属准备好的饭食,进入无菌层流室,后还需经微波炉中高火加热消毒3〜5分钟后方可给患者吃。水果在给患者吃前需经1/2000的过氧乙酸浸泡30分钟,温开水冲净后剥好皮再提供给患者吃。   姜浔把水果交给护士,又摸了摸放在田云逐胃口位置和输液那只手上的暖水袋。那是他特意买来,又拜托护士换好热水送进来的。直到确定它们还温热着,田云逐才从姜浔忙乱的动作间隙看清他的脸。   “浔哥,别忙了,你陪我一会儿。”   “好。”   于是姜浔把手肘撑在床上,凑得更近了一些。   田云逐感到病床边缘总是随着他的动作轻易地下陷或复原,像在乘坐一艘颠簸的小船,在温柔的浪尖摇晃,那感觉晕乎乎的,很美妙。   各式奇怪的想象占据他的头脑,也让他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情。   “浔哥,我给你写了封信。”   田云逐急忙撑着手臂坐直了一些,在身后的被褥里摸索。   “在哪?”   “枕头下面。”   姜浔按他说的,把手伸到他的枕头下面,帮他一起找,真的摸出了一封信。   叠得整整齐齐,装在纯白色信封里。   “这是什么?”   姜浔深邃的眼窝中溢出一抹笑,语气也很轻松,像是在看小孩子的恶作剧。   “是情书?”   *   昨天姜浔走后,田云逐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作为打了太多的药水进去的病人,他动作迟缓,思维混乱,可还是争分夺秒地付诸了行动。就连自己都快被感动了,在忍不住幻想出的纷乱画面中也看到过姜浔脸上的动容。   只是没想过,他的浅笑,和说出情书两个字时扬起的尾音都带着那么点缠绵,又像突然过境的热风,干燥地刮过他的脸颊,让薄薄肌肤下安静流淌的血液变得灼热。这种热度下,田云逐连说话都变得吃力。   “算是吧。因为,你说从没收到过情书……我很同情你。”   “你不用同情,该同情的是那些被我拒收的人和躺在垃圾桶里的信。”   “很多人吗?”   田云逐的关注点似乎很奇怪。   姜浔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不算多,因为很快就没人敢送了。”   “哦,这样啊……好可怜。”   “这次又觉得谁可怜?”   田云逐看着姜浔握着信的手,白皮肤下隆起的青色血管,让他想到广袤雪原下冻结的江河,白色的信封则是蝴蝶纤薄的翅膀。都说蝴蝶飞不过沧海,不知道它能不能飞过这片肃萧的冬季。   “反正我不想那么可怜,你,能不能给我一个面子?”   姜浔故意沉吟了一会儿,多看了一会儿他眼里闪着的碎光。   “如果是你,那我勉为其难。”   姜浔盯着信封上歪斜的字。田云逐的字本来很好看,透着郁勃之气,不像他这个人看起来太过清秀。信封上的字却谈不上什么笔力,甚至快要比不上一个刚学握笔的小孩子。   姜浔对田云逐微微笑了笑。这几天他似乎练就了一个奇怪的条件反射,越心痛,就越会不自觉勾起嘴角。   “现在可以打开吗?”   “老土了吧,情书当然要拿回家偷偷看啊。”   田云逐脸颊有一点红,像桃子软糖,看起来很甜。   “这样啊。”   姜浔把信封很随便地塞进裤兜里,   “是不是还得这样,演一演,假装满不在乎?”   田云逐忍不住笑出声,颤动的发丝在光线里跳舞。伴随着明显的喘息声,唇角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孺子可教,你学得还挺快的。”   “那田老师有没有什么奖励?”   “奖励?收到情书又要奖励,太不讲理了吧?”   “这样才叫不讲理。”   姜浔忽然压低身子把脸凑近田云逐的。他的压迫感还是一如从前,光线个空气都在溃散。田云逐恍惚间又看到了冷杉,看到了摇晃的小船,蝴蝶白色的翅膀……还有,还有近在咫尺的黑色羽翼,停在姜浔清晖色的眼眸上。   虽然带了口罩,姜浔还是在亲上田云逐惨淡双唇的时候止住了动作。转而微微向上,亲在了田云逐冰凉的鼻尖上。   今天的田云逐看起来格外大度,没有计较姜浔的迟疑,一个纯粹到不能再纯粹的吻似乎就让他心满意足了。   就连护士中途进来换药水,田云逐也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诚惶诚恐地问是不是时间快到了。   他脸上的微笑一直没消,所以连护士都忍不住夸赞了一句,   “小田今天看起来状态不错啊。”   实际上,早上的时候田云逐刚刚狠狠折腾过一阵,呕吐,眩晕,佝偻着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压抑着呻吟喘息。病房里医护人员的嘈杂脚步声好一会儿才平息下去。奇怪的是,只有在每天探视的这个时间点,他的状态都会奇迹般地稳定下来。似乎那些不分黑夜与白天的痛苦失控,不过是献给病魔的诱饵,只需静静忍耐,缓缓积蓄,就能在每天的这半小时里夺回对身体的掌控。   至少到目前为止,每次这半个小时他都表现得很好,安安稳稳的,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足够体面。   作者有话说:   梦想拥有一百万的人气,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第105章 祝愿   起风了。   姜浔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给田云逐读书。读的是阿来的攀登者,书是田云逐自己选的。   姜浔的声音很稳健,没有太大的起伏。但开口时,低沉的声线总能压制住寒风刮擦玻璃发出的低低啸音,在色彩单调的房间里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姜浔已经帮他把床头放下来,就像在讲那些哄人的睡前故事,耐心很足,却又在每次抬眼时,期待看到田云逐安稳入睡的侧脸。   可他的眼睛虽然半睁着,却一直晶晶亮亮地含着光,让人误以为已经临近中午的病房里灯光太盛。   又翻过一页,纸张沙沙作响,书中的内容即将迎来一个小小的高潮。田云逐却突然在这时开口喊住他:   “行了浔哥,就读到这儿吧。”   姜浔抬眸,在田云逐明显意犹未尽的目光里把书合上。   田云逐不止一次在姜浔给他读的时候听得津津有味,却又在最关键的地方突然喊停。只是这一次,姜浔有点忍不住,开口问道:“不想知道后边?”   “想啊。”   “没关系,时间还没到。”   田云逐明白姜浔的意思,心情很不错地笑着说:   “那也别讲了,我留着明天再听。”   “今天明天,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啊,这样就能多点期待。”   期待多了,明天就一定能等到。   田云逐及时抿紧嘴唇,没把话说完。在大家对新的治疗满怀期待的当口,一个人偷偷害怕自己明天会醒不过来。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太过残忍,他藏得小心翼翼,却总在面对姜浔时不经意地松懈。就像刚才,几乎只差一点就被他问出些什么。   “时间差不多了,你快走吧。”   “精神刚好一点儿,就开始赶我走了?”   “妈妈舅舅他们都在,你在这儿也不舒服吧。”   “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个不舒服?”   “可是我看着不舒服。”   姜浔的目光冷了冷,像吹进了一捧碎雪。   田云逐不仅不怕,反而觉得这样的姜浔才是他熟悉的那个样子,久违地带着点凶。   “我是说,奶奶需要治病吃药,家里的开销也不少,你不能老是跟我在医院这么耗着。到时候等我好了,你倒成了穷光蛋。”   “然后呢,因为我穷,你就不跟我了?”   “哪能那么容易,说不跟就不跟了?你那么帅,我还是得纠结一会儿的。”   “姜浔,时间差不多了。”   隔间里的护士敲敲门,出来提醒他们。   田云逐连忙收起玩笑的表情,认真嘱咐姜浔,   “不开玩笑了,我说真的,浔哥,你回去多陪陪奶奶。这段时间因为我,太忽略了老人了。不然我心里不好受。”   “知道了。别整天胡思乱想,我走了。”   姜浔从病床边站起来,忘记了手上还拿着刚刚读过的那本书。   “浔哥!书留给我……”   田云逐突然挣扎着从床上撑起来,伸手想要抓住他。但姜浔已经转过身了,颀长的影子从他苍白的手指间轻飘飘滑过去。   悬挂的输液架剧烈摇晃,姜浔闻声回头时,田云逐已经没有力气撑住自己,重重跌进雪白的被褥里。手上的留置针发生错位,鲜血染红了手背。输液管中也开始回血,迅速飙升的血色惊动了守在一旁的护士。   “家属赶紧离开!”   书在慌乱中掉到地上。站在明暗参半的走廊里,姜浔浑浑噩噩地觉得自己也被切割成了两半。一半留在脚步纷乱的病房里,眼底的残影全部都是田云逐瞬间苍白的一张脸。另一半被被不知名的力道推搡着,走出去,关在无菌层流室的门外。   沿小腿肌肉向上蔓延的酸涩,甚至让姜浔怀疑自己不是真的只在田云逐的病房里坐了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而是真的和攀登者这本书中的主人公一样,历经严寒和缺氧,在生死线上艰难攀登。   *   嘈杂惊动了田云逐的家属,他们围在门外,挡住光,走廊里开始生长出更多阴翳的影子。直到护士走出来告知刚才只是虚惊一场,病人状态已经稳定,出血也已经止住了。   姚亦清走向在场的所有人中最沉默的那一个。   “小姜,云逐没事了。   我听小逐说,你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考虑不周,实在麻烦你太多了,”   话没说完,姜浔就被姜浔开口打断了,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烦躁。   “您之前答应我在这儿陪他。”   冷冽的气息让姚亦清不自觉拢紧了外套,调整了一下心虚,继续劝道:   “放心,你只要想来随时都可以来。不过,今天还是听阿姨的,先回去吧。”   你脸色不太好,回去好好休息。”   外面的风势丝毫未减,姜浔长款大衣下摆被风鼓动得高高扬起,像一面猎猎作响的黑色旗帜,也想暴雨欲来的海面上扬起的巨大风帆。   他不记得临走时有没有跟姚亦清打声招呼,也不想去想,不然地掏出手机给老谢打了一个电话。   “老谢,让兄弟几个出来聚聚吧,我请客。”   “你那边完事儿了?”   “嗯。”   “好嘞,我这就联系他们。等定好地方发给你啊,你直接过去。”   “好。”   老谢的行动力很强,大家也都乐意给姜浔面子,一呼百应。不多一会儿,小灰,老谢,之前帮过忙的几位医生朋友,还有救援队的几个兄弟,整整齐齐围坐在一家东北菜馆的标间里。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兄弟,也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寒暄。姜浔看人到齐了,从座位上站起来,自己先干了一杯。   “我先敬各位兄弟一杯,这段时间我顾不上其他的,给大伙儿添了不少麻烦,大家多担待,多谢你们……”   “我早该请大家吃饭了,结果一直拖到现在,我再自罚三杯,哥几个随意。”   大家以为是田云逐的病情终于稳定了,姜浔终于能从身心俱疲的状态解脱出来,透一口气,才叫兄弟几个出来吃饭,换换心情。   没想酒桌上的气氛莫名让人感到压抑,姜浔嘴里对在座的每一个人说着感谢的话,却一杯一杯地把酒往自己肚子里灌。   眼睁睁看着素来冷酷的眉眼间浮现醉意,家伙儿不怎么敢提田云逐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又出奇默契地觉着让姜浔就此发泄出来,大醉一场,对他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最后是小灰开车把姜浔送回了老式公寓楼下。   在车上靠着吹了会儿冷风,酒气和燥郁消散了大半,姜浔下车时除了步伐有些虚浮,看起来清醒如常。   “浔哥,回去好好休息。”   天已经黑透了,姜浔拢着火点燃一根烟,在闪烁的火光中弯下脊背,凑近小灰那边的车窗。   “小灰,再坚持一天。明天开始我跟你换班,等我联系。”   小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姜浔已经在弥漫的灰白烟雾里转身离开。   迷蒙的烟雾能很快模糊掉一个人的背影,也能像幕布一样铺陈开,让脑海中某段酸涩的画面,轰轰烈烈地再度上演。   这不是一段无声的默剧。那是在所有酒水都被姜浔带头清空之后,包间里的气氛终于喧闹起来。   反复闪现的画面中央,是姜浔迷醉又冷寂的一双眼。他手里空掉的酒杯还没放下,小灰终于后知后觉地听清了他嘴里最后喃喃不断,反复念叨的那几句话。   “这一杯,祝大家万事顺意,心想事成。”   “田云逐,这一杯,祝你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小灰没喝酒,禁止酒驾~ 第106章 维系   姜奶奶这一生听惯了各种各样的风声,漠河的风,或大或小。屋里那几扇老旧窗棱被撞得咯吱作响也是稀松平常。可是今天,老人从午睡中惊醒,在熟悉风声中察觉到的不安是陌生的。   就像是在刻意印证这种不安,沉闷的敲门声突响起。   “当当当。”   老人心急火燎地走到门口,   “谁啊?”   “是我。”   “浔子?”   铁门还没完全敞开,酒气先一步扑了进来。   “浔子,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你喝酒了?”   “我回来了。”   姜浔对奶奶笑了笑,脸部肌线条的走向变化浮于表面,令姜奶奶感到生疏。   姜奶奶朝他伸着手,姜浔却侧身错开,脚步虚浮,直接朝洗手间走过去。   他佝偻着脊背,对着冲水马桶一阵干呕,却一点儿东西都吐不出来。用力到发青的手指不断按下冲水按钮,哗哗水声开始在闭塞的空间回响,顶头泄下来的光随着水面旋转晃荡。姜浔只觉得胃里烧着一样难受,视线被生理性的眼泪弄得一片模糊。   “浔子,怎么回事?你喝多了?”   姜浔的脊背压得很低,头也深深垂着,以至于姜奶奶看不清他究竟有没有回应。   姜奶奶连忙扶住他,不停用手拍打他的后背,   “哎,小田不是还在医院里躺着?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不好好在医院陪他,怎么还把自己喝成这样儿?”   “他家人都在,不用我陪。”   “那你也是啊,烟抽得那么凶就算了,你之前不是最烦永济喝酒,自己怎么也……”   姜奶奶的话一下止住了,因为她终于在姜浔缓缓直起腰时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眼窝深陷,冷色的眼眸里没有醉酒的萎靡,只是脸色极差,胡茬也冒了出来。   “怎么样?还难受吗?自己能行吗?奶奶去给你冲点儿蜂蜜水喝。”   “我没事。”   姜浔用冷水洗了几把脸,漆黑的发茬淋漓往下滴着水,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他对镜子里的那张脸感到陌生,好像把那个熟悉的自己留在了白色的病房,留在了脸色一样苍白的田云逐身边。   从餐厅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姜浔闻声走出去,喝掉奶奶递过来的蜂蜜水,仰面靠进沙发里。   “浔子,小田好些了吗?”   “嗯。”   一提到田云逐,姜浔眼眸中的光亮像险些熄灭的火苗一样摇曳,煽动着胃里灼烧的痛楚,他不得不闭了一会儿眼睛,勉强含糊地应过一声。   可奶奶还在自顾自说着关于小田的话题,   “你喝成这样一定也是因为他吧?浔子,你告诉奶奶,小田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再生障碍性贫血,一种血液病。”   “严重吗?”   姜浔拿不准该怎么回答,可沉默已经出卖了所有情绪。   姜奶奶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造孽啊,那么好的孩子……他怎么什么都不说……”   天光在姜奶奶布满皱纹的眼尾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落日余晖中的云彩像是着了火,不声不响,惨烈又绚烂。姜浔眼中映着那点红,火星一样,燎起把那些被他硬生生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化成灰的隐忍克制。   “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说。病了,疼了,怕了,一个字也不说。一直耗到药都吃光了,爬都爬不起来,还在这里死撑着!”   姜浔突然住嘴,抱头坐在沙发上。   “他是怕以后没机会再回来。”   姜奶奶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红着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姜浔很后悔让老人露出这种疼痛又无助的表情,他平静了一会儿,试着开口解释:   “您放心,那么多人围着他转,他怎么好意思不好起来。”   尽管吐息之间缠着苦涩的酒气,姜浔却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说得言之凿凿。既然酒精也不能麻痹那些可恶的恐惧,那就只能像说服奶奶一样试着说服自己。   可是,连姜奶奶都能听出从字里行间透出的苍白。   不知不觉,脚底塌陷,空间颠倒,他被迟来的晕眩包裹住,一步踏错,陷进恐惧编织的流沙里,空有一副蓬勃的身躯,魄人的气势,也难逃步步深陷的命运。   姜奶奶忽然像姜浔小时候一样,揽过他的头,轻拍他的后背,   “会好的,小田儿会好的,奶奶知道。你忘了奶奶看人一向都很准,奶奶看得出来,小田他很坚强。”   姜浔的失控在奶奶的安抚下平稳下来,他素来强大的定力在前一秒分崩离析,又在下一秒被血肉至亲熟悉的祥和气息修补拼凑。   姜浔把汗涔涔的头倚靠在奶奶肩头没有动。   奶奶伸手摸了摸他最近疏于修剪,开始变得柔软的发顶,感到时光在苍老的指尖飞快流逝。姜浔懂事懂得格外早,早早有了内敛的性格,沉默地承担起家事。上一次这样亲昵地揽着他,久远到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奶奶,好累啊。我以为离开医院就会好过一点,可是不管我在哪儿,不管做什么,眼里看见的,脑袋里想着的,甚至周围所有人谈论的,全都是田云逐,全都是他的病。   我想不明白,屈屈一个病算得了什么?屈屈一个病凭什么把好好的一个人折磨得不成样子?以前,我觉得什么都很容易,眼前出现一道坎,那就抬腿迈过去……可就是那么小小的一道坎儿,我使尽浑身解数都过不去……”   “就像你说的,你只是太累了。你只是喝醉了。”   奶奶试着把姜浔从沙发上拉起来,不是不心疼他眉眼间的疲惫,可是就算再舍不得,姜浔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浔子,去,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然后打起精神回医院去。”   姜浔侧过头,没看奶奶,慢慢重复了一句,   “我只是喝醉了。”   “嗯,去吧,去洗洗,睡上一觉,酒醒了就都会好了。”   *   姜浔洗了个澡,燥热空气迅速蒸发掉紧实肌理间的水汽。烟瘾突然来得有点凶,他僵着脊背直挺挺倒在床上,想把这一阵挺过去,忍住了没去摸口袋里的烟盒。   烟和酒,都会让脆弱泛滥成瘾。他今天已经狼狈地脆弱过一次。   把脸埋进田云逐躺过的枕头里,姜浔如愿嗅到淡淡的薄荷沐浴露的清香。在这儿住了短短几个星期,房间里已经挥之不去他的味道,他的影子。哪怕只是一点残存的气息,也足以驱散香烟带来的瘾。   姜浔从床上翻身起来,正襟危坐,去看田云逐交给他的那封情书。   这是一封货真价实的情书,因为信封上就明晃晃地写着情书两个字。   姜浔没有嘲笑田云逐的幼稚,而是郑重地把信纸抚平,小心展开。   “浔哥,   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情书,也是你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无论从那个当面看,它都意义非凡。   但是实话跟你说,我其实还没想好给你写点儿什么,让人感动的告白什么的更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毕竟是第一次嘛,有点儿生疏,你多担待。   我又觉得,以后还会有很多给你写信的机会,反正住在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所以我还会有很多机会慢慢练习。   今天,就先说说我自己吧。   最近我睡得太多了,梦也做得太多了。一开始也害怕自己就这么困在梦里醒不过来。但是后来就慢慢不怕了,不仅不怕,还慢慢尝到了一点甜头。   因为睡着的时候,我的梦里全是你,醒来的时候眼前也是你。就好像没有错过和你相处的一分一秒。   这样想想,就觉着还是你比较可怜。因为满打满算,你每天也只有30分钟的时间能看到我。   终于能在一件事上超过你,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很开心。   对不起,给你写的情书好像只让我自己这么开心。   照顾好奶奶,别太想我。”   姜浔躺在床上,把信纸扣在眼睛上。   过了一会儿,才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把田云逐写的情书仔细折好,装进了那个他曾经随身携带,现在早已经空掉的大药瓶里。   就像田云逐曾经离不开这些药片,从此以后,这个大药瓶也维系着他的一呼一吸。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海星和评论,谢谢宝宝们! 第107章 理解   夜色再怎么温柔地降临,再怎么长久地渗透进生活里,也取悦不了那些渴望光明的眼睛,敌不过日光短暂地停留过。   在这里待久了,田云逐似乎也染上了漠河的某种气质,连作息规律都变得与这座阳光稀缺的小城越来越契合。很快就从短暂的亢奋陷入了无休止的昏睡中。   好在各项检查结果都证明新的治疗方案效果不错。虽然进展缓慢,但田云逐的各项身体指标都逐渐趋于平稳,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田云逐自己也好像开始适应了没有止境的治疗和住院生活。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不安,望眼欲穿地盼着探视时间,恨不得拉紧姜浔的手,一刻也不愿意放开。   现在的他看起来总是很困,也越来越安静。这几天姜浔来医院探视的时候,他不仅没怎么开口讲话,有一次甚至全程睡着,错过了难得的见面机会。   几天下来,哪怕好不容易清醒着,田云逐也是一反常态,一看到姜浔就不遗余力地劝说他回家去。回去忙他的向导或者驻唱那些事活儿。这似乎成了田云逐除了每天的一封情书之外,唯一执着坚持的一件事。   田云逐坚持每天给姜浔写一封情书。   信的内容大多不算长,有时候只写一点心情,加上淡淡的几句谈天说地。但不能否认的是,文科出身的田云逐在这方面进步很快,他笔下的文字慢慢有了情书该有的味道 : 生涩,又明目张胆。   比如:   “今天的天空很蓝,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灰色的眼睛。”   “浔哥,外面又下雪了。漠河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雪?就像永远都不会枯竭的浪漫,就像我,一刻也不能停止地想你。”   “浔哥,现在是凌晨两点二十六分,距离你来看我还剩八小时三十四分。   夜里很冷,又安静,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合时宜地醒着,住在看起来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只是看起来漫无边际,其实更像是住在一个漆黑的笼子里,因为我走不出去。   不过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里写的,人这种卑劣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我就乖乖住下,哪儿也不去。”   这算是里面最长的一封,但更多时候,整页信纸上只有可怜的寥寥几笔。   “我替你尝过了,龙眼很甜。”   “快过年了,想跟你一起守岁。”   “护士又在偷偷夸你帅。”   “浔哥,住院的日子千篇一律。我想对你说的,翻来覆去,其实也只有那么一句: 想你。”   “浔哥,姜浔,光是写你的名字就很开心。”   “今天又梦到了那天你带我看的极光。”   *   明明有很多更好的地方可以选,田云逐却总是固执地把信封藏在枕头下面。这里也藏着他为数不多的小心思。   如果哪一天,意志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在姜浔过来时保持清醒,姜浔也可以熟门熟路地自己把信取出来看。至少在他俯身凑过来,把手伸向他时,熟悉的清凛气息可以顺着鼻腔,钻进他的梦里。   今天姜浔走进病房的时候,田云逐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们已经连续两天没说上一句话。   田云逐平躺在床上,脸颊微微凹陷,自从住院以来,他几乎吃不进什么东西,靠打点滴维持营养的摄取,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姜浔的眉头皱得很深,看着田云逐时嘴也抿得很紧,就好像总忍不住念叨孩子的家长,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责备。   看在他睡得一脸恬静的份上,姜浔也说服自己大度地原谅他这一次。   眼看着三十分钟的时间快到了。比起睡得无知无觉,眼睁睁看着时间一点点错过的滋味明显更不好受。姜浔心底的烦躁愈演愈烈,忍不住凑近田云逐的耳朵轻轻喊他。   一连喊了好几声,田云逐薄薄的眼皮动也不动,没有一点儿转醒的迹象。   姜浔忽然伸手去握田云逐盖在被子里面的手。力道不太稳,田云逐的手软软地垂在床沿边,才重新被姜浔抓起来。隔着防护手套,那只手绵软无力,怎么都摸不出他的温度。他们的脸也挨得很近,可姜浔只听到口罩里兜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吞噬心魄的恐惧降临得非常突兀,这种感觉陌生到足以让一个超常稳重的人感到兵荒马乱。姜浔噌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幅度太大,掀翻了桌子上的一杯水。   同样受惊的护士长一下从隔间里冲了出来。   姜浔正蹲在地上,把淋漓的水渍一点一点擦拭干净。高大的身形在这一刻缩减成地板上弯折的一团影子,小得可怜。   护士长忍住没出声,只是帮忙仔细检查了一遍旁边摆放的设备仪器。   姜浔很快从地上站了起来。可他只是沉默地杵在一边,没有重新坐回椅子上,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明明他才是那个应该为自己的毛手毛脚道歉解释的人,护士长却在他已经收起波澜的冷冽眸光里下意识地开了口:   “你放心,他就是太累了。今天小田新加了一种药,副作用挺大的,你别着急,让他多睡会儿。”   姜浔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也忘了自己还没待够半个小时,就从病房走了出去。   他靠在医院顶楼的露台上抽烟。一连抽了两根,才觉得手指尖没那么抖了。   烈风吹得面颊生疼,烟却升得离天空很近,很自由。细细长长的一根烟,燃烧掉自己,就拥有了自由。   田云逐会不会也向往这样的自由?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决定很正确。觉得把田云逐送进医院才是保护他的最好方式。   可就在刚刚那一瞬间,看着他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脸上毫无血色,手也软软地垂着,姜浔感知不到一点点属于他的温热和呼吸。平日里哪怕脸上总笼着层纠缠不去的病气,可他毕竟是温热的,鲜活的,浔哥浔哥地喊着他的名字,总把亮晶晶的眼睛朝向他。   姜浔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罪人,头一次开始理解了田云逐的顽固,犹豫,理解了他说过的那些话。田云逐被困在了隔绝一切的病房里,那些为了他好的信念和坚持,也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发酵,蜕变成了残酷和残忍。   风,无处不在的风,卷走最后一口浓雾,也穿透衣衫,挤进姜浔的每一根发丝,带走他身上的郁结之气。姜浔这才想起临走时忘了拿走田云逐写给他的信。姜浔挺直脊背,在冷空气里抖掉身上残存的烟气,转身朝病房折返回去。   深长的走廊,密集排列的一间间病房,进进出出的模糊面孔都与他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确实又有哪里变得不同了,姜浔艰难地意识到,从那些麻木的视线触及不到的远处,田云逐病房的方向,隐隐传来了不寻常的骚动!   “田云逐?田云逐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姜浔几步冲到无菌层流室门口,透过玻璃窗看到刚才还死气沉沉睡着的田云逐,脊背剧烈抽动着伏在床头,青白的手指头死死抓着床沿,止不住地疯狂呕吐。   汗湿的发丝在猛烈的颤抖和摇晃中,挡住田云逐的脸。所以,哪怕他的痛苦和病态这样直白地撞进姜浔灰败的眼底,姜浔还是看不清他。   只听到那些被房门阻隔掉大半的呜咽都是颤的。姜浔的牙关也是颤的,舌尖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血腥味在口腔里肆意弥漫。   姜浔进不去,就用力在外边拍着门板,又很快被一些人远远地拉开。 第108章 灯光   接下来,姜浔丧失了对于时间流逝的感知。哪怕时间被在场的每一个人深深拧起的眉头牵绊住,又在所经之地疯狂涂抹下心急如焚。   身体被人制住,他就一身冷寂地紧盯着病房大门。深陷的眼窝,是逆光的深渊。仿佛只要这样紧紧盯着,一点一点,就能将所有的痛苦尽数吸纳和化解。   直到房门终于打开,护士长走了出来,   “正常反应,都散了吧,别在这儿挤着了。”   人群很快散开一些,然后护士长不得不提起更多精神,朝向不远处气压最低,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的那个角落,   “姜浔,你冷静点儿。他又睡了。”   周围的人纷纷松开了手,姜浔在失去钳制的同时也失去了支撑。他意识到自己的腿是软的,所以仍然沉默地站着,没有立刻动作。   “小姜,你陪我去看看他。”   在强大的人都有丧失勇气,不敢独自面对的瞬间,姚亦清感同身受地朝他走来,拉着他的手臂同他一起走到门边,看向房门上的观察窗。   田云逐脏掉的上衣已经被换过了,凌乱黏在额头上的头发还汗湿着,呕吐造成的大量生理性泪水把眼尾淹得通红,嘴唇也泛着不正常的湿润色泽。疼痛就像陡然过境的暴风雨,上上下下,在他的每一寸肌肤留下肆虐过的痕迹。田云逐就带着这种被狠狠摧折的脆弱,安睡在纯白的病床里,平静得就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浔被森然雾气覆盖的眼睛,也像被大风吹过,散开一丝理智的清明。   “护士长,信!”   姜浔回头急切地寻找护士长的身影,   “我忘了拿信,在田云逐的枕头底下。”   “知道了,在这儿等着。”   护士长推门走进去,小心从田云逐身边拿走那封信。就在她转身离开病床时,姜浔看到田云逐忽然抖着睫毛睁开眼睛,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笑。   他的眼睛很快重新闭上,那个虚弱至极的笑容一闪而过,像久久凝视之下出现的一个错觉。又像是死气沉沉的森林里萤火虫点亮的细碎光芒,微弱,飘忽不定,却足够姜浔甩脱至暗和迷失,找到他。   田云逐的妈妈攥紧门把手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她闭了闭发红的眼睛,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小姜,回去吧,云逐不想让你看到他这个样子。   我们坚定点,他也能感受到。”   姜浔心头还保存着刚刚那一瞬的悸动,他艰难地回过神,看向这个眼底堆积着憔悴的女人。   “姚阿姨,这几天换我在医院守着他,可以吗?”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商量,更像是在低声恳求。   姚亦清虽然一脸为难,回答得却很真挚,   “不是阿姨不同意。目前这一阶段的药,副作用很大。云逐嘱咐了我好几次,让你等过了这一阵儿,等他好些了,再过来看他。   你就听他的吧,让他安心点儿,也别让阿姨为难。”   “好,如果他想,那我就等。”   *   姜浔浑浑噩噩走到自己的二手皮卡前。   田云逐坚持让他离开,姚亦清也一再催他回去,回程的汽车就停在自己眼前,可是姜浔不知道究竟该怎么离开。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刚刚的那一抹笑紧紧扯住,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抽筋剥骨。他不觉得疼,只是难以言喻的心烦意乱。   姜浔坐进车里,点燃一根烟,在动荡的烟雾里把刚刚拿到手的那封信打开。   姜浔眯着眼睛,耐心地等尼古丁发挥效力,等眼里的刺痛稍稍缓解,大脑恢复运转,才能去思考眼下的问题。   带着点点猩红的烟灰不小心落在信纸上,姜浔急忙用力把它们抖开。他把田云逐给他的信从头到尾重新又读了一遍,那些模糊抖动的字眼儿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浔哥,我好像还没正式对你告白过。   兜兜转转了这么久,我才鼓起勇气,想想就觉得很没出息。但好在你一直都在,从我心里那个像梦一样的一个影子,货真价实地来到了我的身边。   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   大学入学不久,我就从学校论坛上看到了你的照片,还有关于你和我的那个帖子。用现在的话说,我就是头脑一热跟风磕了我们两个人的cp。谁承想这一磕就磕到了现在,磕到了千里之外的漠河。   你总是遗憾自己开窍太晚。在这方面,虽然我确实领先你一步,但是仍然摆脱不了遗憾。我遗憾的是,自己没能再早一点鼓起勇气。   那时候喜欢你的人很多,我甚至不敢表现出哪怕一点点喜欢。   可是我又远远比其他人幸运,至少现在还能有机会亲口对你说喜欢。   我喜欢你,浔哥。   爱是一辈子的相守和互相奔赴,现在的我还没有资格说爱。   但我希望,你能再偏心一次,把这个机会也偷偷留给我。等我有一天,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开口对你说,   我爱你。”   夜幕中,病房是这座冰雪小城方圆几里之内唯一称得上高大的建筑。人们都说这里远离尘嚣,岁月静好,不远万里奔赴而来。殊不知,哪怕遥远到位于国境线的最北端,这里还是不能免俗,远远摆脱不了肩膀上沉重的负担,和那些徘徊在生死线上的无力挣扎。   姜浔的目光向上,抬头去看夜色中耸立的庞大黑色楼宇。目光一一滑过那些透着光亮的窗,停留在田云逐住的那间病房上。   只留一道缝隙的窗帘后面好像有人偷偷等在那里一样,一触及到他遥遥投来的目光,立刻把窗帘拉开了半边儿。   玻璃上影影绰绰的黑色影子立刻清晰了几分,消瘦高挑,身体向前探着,摇晃了一下,一张脸几乎要贴到冰凉的玻璃上。   姜浔那双深陷的眼睛终于被填满了,再也不是空洞虚无的,迷蒙的灰色重现清透的色泽。就连灵魂也安然归位,摆脱了无力挣脱的牵绊和拉扯。   姜浔猛地开门下车,站在烈烈风中。   他们两个人,一个站在高处,一个站在低处,面目不清,目光在夜色里无声碰撞,拼死纠缠,却谁都不舍得离开半步。   田云逐对姜浔挥了挥手。   姜浔也同样伸长手臂回应他,仿佛看到了田云逐脸上灿若星辰的笑容。   可是很快,田云逐身旁又出现了另外一个身影,扶着他缓缓从窗口挪开,把窗帘一下子拉死了。   姜浔没有急着离开,一直用在低温中逐渐冷却目光守着田云逐的那扇窗。直到窗口的灯光熄灭,他才拢紧大衣领口,从后备箱翻出一个户外强光远射手电筒。   对准田云逐病房的位置,高举手臂,来回摇晃。   病房的床头灯,开开关关,闪烁了三次。   没有一句多余的承诺或约定。这黑夜一隅发生的不为人知的小小一幕,制造出的小小心安,旷日持久,足够支撑他们坚守到冰雪消融的那一刻。   从此以后,每天晚上八点钟,不管有没有成功探视,姜浔都会准时开车来到医院楼下。   他总会耐心地等,直到晚间查房结束,病房灯光熄灭,再对准位置摇晃手里的远光电筒。   一二三,他在心中默数,直到田云逐的窗口透出闪烁的光亮。才像完成了某种神秘的仪式,面色平静地驱车驶进这一个安稳的良夜。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得不太顺,不过后面马上迎来一波甜甜的日常,离完结又近了一步~   做梦都想上一次每周强推,可希望越来越渺茫,努力写好自己的吧,加油! 第109章 转机   年关将至,人们总喜欢在深冬的末尾回首一年的四季轮回,但更多时候的只是收获了一把虚度的岁月。可姜浔却实实在在收获了满满一大瓶情书。   艰难度过了对新药的适应期后,那些啃噬着鲜活生机的疼痛,呕吐,终于随着持续的高热,在濒临窒息的某个临界点,突然快速消退下去。   像种子一夜萌发,候鸟展翅返航的某个讯号。田云逐从不分昼夜的昏睡中渐渐苏醒,精神也一天好过一天。   也正是因为这样,破天荒地,田云逐的探视时间被允许延长了半个小时。   所有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脸上很应景地浮现出临近过年的洋洋喜气。   这天,姜浔带着奶奶来医院复诊。也许是意识到了姜浔最近的消沉,姜奶奶强打精神,最近的状态一直不错。今天更是起了个大早,特意熬了雪白香浓的鱼汤带到医院里面。复诊刚结束,就迫不及待地让姜浔领她到田云逐的病房去探视。   轮到姜浔进去的时候,田云逐正坐在病床上,支着小桌板小口小口地喝着鱼汤,一副胃口很好的样子。   姜浔一进门,田云逐就像是一只不知饕足的小动物,嗅到了更加令人垂涎的猎物,只顾停下动作盯着他不放了。   “奶奶检查结果怎么样?刚才光听老人家对我嘘寒问暖,我都没有插嘴的功夫。”   姜浔不动声色地帮他把有些歪掉的小桌板扶正,抽出纸巾把不小心滴在桌面上的汤汁擦干净。   “挺好的,托你的福奶奶最近头脑清醒,整天琢磨着做什么好吃的给你送过来,精神头儿也很好。”   “那就好。”   田云逐终于低下头,又舀起了一勺汤,朝姜浔的方向递过去,   “这汤真的很好喝,你要不要尝尝?”   姜浔摇摇头,   “算了,让她老人家知道我抢了她辛辛苦苦给你熬的汤又得不停念叨。   因为你我都失宠了。”   这句话不像是姜浔会开的玩笑,他脸上松弛的笑意也让田云逐觉得有些不适应。他们有多久没想这样心平气和地聊天了?哪怕只是随便谈着不咸不淡的日常,这种记忆几乎被有关病房的惨痛画面彻底覆盖掉,变得模糊又陌生。田云逐边喝边想,甚至忘了把这场难得的对话继续下去。   “小心撑着。”   见姜浔已经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伸手按住他继续舀汤的那只手。   田云逐用嘴含住勺子,挑起眼皮,讪讪地看他一眼,   “每次胃口好的时候你都这么说。”   田云逐这么说只是不甘示弱,只是在身体不受控制地听从姜浔的指令,乖乖服从之前随便说点什么。但凡他能稍稍体会到每一次自己因为吃多引起难受发作的时候,姜浔所承受的自责和痛心,一定会对这种没心没肺的责备口吻深深懊悔。   姜浔不清楚他脑子里的弯弯绕绕,身体前倾,当真心平气和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好,以前怪我。不过至少现在稍微留点肚子,想想过年想吃什么?吃得太饱就什么都想不出来了。”   田云逐睁着黑漆漆的眼睛重复了一句:“过年?”   好像还没意识到这交织着苦涩与甜蜜,被孤勇悸动不断驱使,无畏波折,又被疼痛和虚弱牢牢困的一年马上就要过去……   “嗯。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好好想想。”   “除了吃的,能不能想点儿别的?”   “别的?”   略一沉吟,姜浔几乎是立刻明白了田云逐的话外音,   “不行。   你才刚好一点儿,别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   “浔哥,”   田云逐的声音清凌凌的,听起来就像撒娇。   “我说了不行。”   姜浔重新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态,双唇在防护服带来的燥热里快速失去水分。   田云逐失望地眨了眨眼睛,勺子也放进了碗里,身体向后,靠在床头上。就连柔软的发丝都随着轻微的摆动变换出失落的弧度。   “你想说什么?”   姜浔眼里盛住哪柔软的弧度,摊开双腿,向后挺了挺脊背。没等田云逐再坚持说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已经先一步动摇了,   “看在你最近表现不错的份上,说吧,我考虑一下。”   田云逐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我想和你一起过年。”   *   “放心,过年那天,所有人都会来医院陪你。”   “不是所有人,是只有我和你。”   田云逐的声音越来越兴奋,忍不住扯住了姜浔的袖口,凑近他的耳边,   “我只想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   我们一起出去过。”   “你确定?你不怕妈妈伤心?”   “我妈她很开明好不好。而且,我已经跟她说过了,她不但同意了,还答应帮我去跟陈主任请假。”   “主任怎么说?”   “他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还说我恢复得很快,下周可以从无菌病房转回普通病房了。只要多注意,出去一天也没有太大问题。”   姜浔逆光坐着,身后一片光明,一双眼睛却幽深暗沉,看着田云逐,半点光也透不进去。   “你都计划好了,还问我做什么?”   田云逐在他突然冷淡的语气里缩回手指,轻生解释:   “因为你正好问起这个……   其实我也还没想好,要是真能和你出去,真的能整整一天都单独待在一起,我们到底要怎么过。”   “那就趁这几天好好想想。”   姜浔的声音再难捕捉到任何情绪。看时间差不多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收走了田云逐面前的小桌板,和那些盘盘碗碗。   田云逐的眼光一瞬不停地追着他,像是打定主意要从他的冷静自持下窥见点什么东西。   “我们很快就能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单独在一起了。”   这句话,他知道自己已经来回重复了很多次,就像没牙老婆婆的喃喃自语。可还是觉得不够,语气不够,姜浔给他的回馈也远远不够。   姜浔扶他重新躺好的时候,不得已暴露在他眼里闪烁的水亮光芒里。那光芒太盛,让人避无可避,只好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浔哥,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兴奋?”   “一天而已,稀松平常,有什么好兴奋的?”   田云逐咬着嘴唇不说话了,睫毛也垂下来,翻身背对着他,安静地抗议。   姜浔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薄薄的肩背和脆弱白皙的脖颈,   “田云逐,一天没有什么了不起。等你好了,我们每天都能单独在一起。”   田云逐紧绷的脊背肉眼可见的松弛下来,却没再转回身来。姜浔收好东西,洗了热毛巾回来,想替他擦手擦脸,好让他睡得更舒服一些。   田云逐趁他从背后靠近时突然转身,用两条细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两个人几乎是脸贴着脸,隔着口罩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浔哥,你别这样。医生都点头了,你还担心什么?”   姜浔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眉头紧蹙,   “小心点儿,放手!”   田云逐听话地松开了一些,但也只是稍稍后退了一些。像个小孩子似的,在大人生气时小心翼翼地讨好,忍不住伸手按住姜浔高高隆起的眉心。   “浔哥,你这样真的很凶。”   “……”   姜浔忽然觉得很抱歉。   因为抱歉,忍不住弥补,忍不住凑近了想亲亲他。好在他及时止损,把脸停在就离田云逐不到一公分的地方。   田云逐看出他眼中萌生的退意,再一次用力搂住姜浔的脖子,阻止他的后退。   “小心感染!别胡闹!”   “这样不就行了。”   田云逐伸手把旁边桌子上的口罩戴在脸上,隔着两人脸上的一次性口罩,和姜浔的嘴唇碰在一起。   姜浔不敢大意,点到即止,把田云逐轻轻拉开。他的动作处处为他着想却不够洒脱,好像仍然对刚才田云逐说他凶的事很介意。   “田云逐,我不是……”   “我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这么凶。”   其实,我刚才还有半句话没说完。”   “还有什么?”   “你这样真的很凶,但我喜欢!”   “还有一句!”   “什么!”   “你这样帅呆了,酷毙了,简直没法比喻了!”   田云逐哈哈笑着,搂着姜浔一起倒进温柔的甜蜜里。   作者有话说:   球球收藏和海星˃ʍ˂ 第110章 抚慰   今天难得没下雪,但天空中依然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灰色云块。它们缓缓移动,在病房里制造出一些明明暗暗。当田云逐和姜浔相拥倒在雪白的病床里,云层短暂却恰到好处地遮挡住稀缺的日光,好心为他们开辟出一方昏暗的私密空间。让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抱和亲吻,成为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光,将彼此点亮。在这短暂的隽永里,再怎么忘我的亲昵和纠缠都能得到庇护和谅解。   当阴云终于散去,光线让这间雪白病房里的一切重新恢复有序和克制。   也许是听到了什么响动,护士从隔间里往外探了探头,   “怎么回事?”   “没事。”   这时姜浔已经神态如常地站在了病床前。他一身从容气度,稳健地站在那里,用十足的高大冷峻霸占他人的视线,完美地阐释者旁人眼中的出类拔萃。只有仍然绯红的耳朵尖,是全身上下唯一一个让人难以察觉的细微破绽。   留在床上的田云逐就远远没有姜浔这么幸运了。他的耳朵比姜浔红得更厉害,哪怕用力背过脸去,仍然有一只可怜兮兮地暴露在雪白的被角边,像不小心掉进雪里的一片火烧云,无处躲藏,又带着不自知的惊人美感。   于是姜浔挪动脚步,小心把他藏进自己投下的高大阴影里,让那片让人心痒的红晕成为他眼中的私人珍藏。   田云逐像一只胆小的蜗牛,安静了好一会儿,在无地自容的壳子里缩了起来。就好像刚才那个无所顾忌,在病房里搂着人不放的家伙根本不是他。   没有人比姜浔更懂得,抛出什么样的诱饵,就能把这只反复无常又不负责的小家伙诱惑出来。   于是他语气淡淡地问:“去北红村怎么样?”   田云逐果然飞快地转回头,语气根本来不及藏住雀跃。   “北红村,你老家?”   姜浔压着嘴角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   “你之前不是说想去?如果现在还想的话,”   “我想!我想去!”   田云逐从床上爬起来,忘了躲藏,直直看着姜浔的眼睛,   “浔哥,我们就去北红村吧。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姜家的老宅子,现在已经被改成农家乐了吧?正好我们可以去那里住一晚,你就当回老家看看,转天你再直接把我送回医院,成么?”   姜浔抱着手臂,耐心等他一口气把话说完。   “看你表现。”   既然是由姜浔开始了这个话题,他自然也有权力结束掉它。   “时间差不多了,休息吧,我明天再来。”   田云逐盘腿坐在床上,发丝清扬,脸上带着笑。一双好看的眼睛看向他,又没在真的看他。就像还没从关于北红村的美好想象中回过神儿来,又好像是对姜浔的离开早有准备。   “快走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姜浔的脚已经在那久违的笑容里一点一点扎了根。他没办法很洒脱地掉头离开,为了掩饰这一点小小的偏差,只好没话找话地又问出一句,   “明天想吃什么?奶奶让我问你。”   田云逐的眼眶微微睁大,带着一丝诧异和探寻,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在姜浔的脸上。   病房里没开灯,比外面还要昏暗一些。姜浔的眼睛是这阴天里一汪冷冷的湖水,近看清澈,远看却只觉得幽深平静。哪怕有棱角分明的石子落进去,哪怕说出口的是一句十足的假话,也依然能够保持波澜不惊。   姜奶奶临走前明明不由分说地为他定好了明天的食谱:莲藕排骨汤。但田云逐宁愿让这个善意的谎言越滚越大,也舍不得拆穿姜浔。   “不用,让奶奶歇着吧,这些天天天因为我……”   “想吃什么?”   姜浔不仅不领情,反而有些烦躁地打断他的话。   连谎话都说得这么强势,田云逐有些后悔刚才的心软,声音低下来,试探地问:“能不能不喝汤了……”   “可以。”   “我想吃蛋包饭。”   “可以。”   *   第二天,天气转晴,冰蓝色的天空给人的感觉很冷淡,阳光穿透它,却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姜浔裹挟着一身冰雪气息走进病房,手里真的提来一盒热气腾腾的蛋包饭。   “不是从外边买来的?”   田云逐看着那只熟悉的保温饭盒,吃惊地从病床上坐起来。   姜浔把饭盒交给护士进行消毒,顶着田云逐期待的眼神儿站在病房门口缓了一会儿,让暖气中和掉一些身上的寒凉,才走到他的床前,帮他把刚刚因为动作太大不小心弄掉的抱枕塞到背后,又仔细调整好床头的高度。   “不是买的,病人要少吃外卖。”   “哦。”   拿到之后,田云逐迫不及待地将盖子打开。热气包裹着香气瞬间模糊了视野,直扑进鼻腔。眼睛,鼻头都蒙了淡淡一层雾汽,他用力皱了皱鼻子,才让心跳的频率更平缓一些。   盒子里的蛋包饭竟然真的做得有模有样,薄薄的金色蛋皮上挤了S形番茄酱。蛋皮下的米粒颗颗光泽饱满,搭配着火腿,虾仁和各式蔬菜丁。蛋皮的一边铺满切得很细的紫甘蓝和生菜丝,还有仔细切成四瓣的小番茄。虽然原本翠绿的青菜在反复的高温加热下丧失水分,有些发蔫,田云逐仍然安静地垂着头看,像在欣赏一件完美无缺的稀世珍宝。   姜浔见他傻盯着饭盒不说话,脸上少见地显出一丝紧张,   “怎么,你要的不是这样的?”   田云逐摇摇头,   “浔哥,这是你做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这样的,就照着网上的菜谱做的。”   田云逐还在那儿傻笑。   “尝尝味道对不对。”   田云逐终于舀起一勺放进嘴里。余光中,姜浔交叠着长腿,坐在温润的光线里,神情有些紧绷地等着他的点评。可田云逐嘴里塞得满满的,香气化作沁人的温热也塞了满脑子都是,让他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只够比出一个大拇指,在姜浔眼前用力晃了晃。   “多吃点。”   “你也吃啊。”   “我吃过了。”   为了做出一份比较像样的蛋包饭,姜浔和奶奶在家不得不消耗掉了两盘不小心弄破的鸡蛋皮。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姜浔不会说,田云逐也不打算去问。只是用难得的好胃口回报那双隐隐期待的灰色眼眸。   “浔哥,你真神了!”   “一个蛋包饭至于高兴成这样?”   “就是高兴!以后是不是我想吃什么都可以随便跟你点了?我一直觉得跟你在一起是自己赚了。现在才知道,我不光是赚了,简直是大赚特赚。”   姜浔不说话,只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赶紧趁热吃你的。” 第111章 明天   三天后,田云逐顺利从无菌层流室搬回了普通病房。   这间熟悉的单人病房就像一个毫无尽头的容器,平和地接纳了所发生的一切:突如其来的昏迷,刺耳的急救铃,破门而入纷乱的脚步,残留的颤抖喘息,长久的寂静与空白……还有那倒熟悉身影的平安归来。   尽管同样还是住院,田云逐却心情大好,睁着水盈盈的眼睛看着每一个为他忙里忙外的人。脸上的松弛与恬静几乎让人忘了,距离他从那间可怕的无菌病房里死里逃生,仅仅只过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而已。   一切都安排妥当,田云逐妈妈姚亦清也准备动身回美国一趟。一方面为了把几位破格逗留许久的海外专家礼仪周到地送回去,一方面希望尽快赶过去在那边把田云逐那场迫在眉睫的手术安排好。   有舅舅和姜浔在,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再三叮嘱田云逐,让他凡事听从姜浔的安排,不要任性。   姜浔亲自开车把姚阿姨一行人送走后,和舅舅两个人交接班,轮流陪床。因为白天要跑出租兼顾照顾姜奶奶的一日三餐,姜浔更多时候是晚上来医院守着田云逐。   姚亦清离开后,田云逐肉眼可见的轻松了不少。就像一株干渴已久的水生植物,迫不及待地从禁锢之地逃出去。哪怕外面冰天雪地,他也要扎根在雪里,汲取水分,在呼啸的风里舒展枝条,在温吞的光线里找回曾经的鲜活和柔嫩。   田云逐迫切地渴望出去转转。可他明里暗里跟姜浔提了好几次,姜浔都没答应。哪怕只是提议去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透透气儿,姜浔都始终不肯松口。   他绞尽脑汁表现出的乖巧,失落,渴望,统统打动不了姜浔。后来,他总算学乖了,闭上嘴巴,老老实实被姜浔处处管着。在病床上又继续躺了整整两天之后,连最初转出特护病房的那点儿兴奋劲儿都差不多快要被消磨殆尽了。   这天晚上,姜浔出去给田云逐洗苹果,接到一通电话,耽误了一会儿时间。进来的时候,看到田云逐仍然靠在床上,扭头看着窗外。   在对面的窗户外,一轮圆月正冉冉升起,投下微弱的光芒。目光略过零星建筑透出的灯光,田云逐看到远处是一大片笼罩在月影中的雪原。   满眼都是轻轻冷冷的景色,他清秀的侧脸也同样缺乏表情,跟姜浔刚才离开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清淡的月光一视同仁地打在他的脸上,那双偶尔随着眼皮眨动的睫毛,就成了玻璃饲养盒里无助翕动的羽翼,莫名让人觉得有点儿可怜。   姜浔清了清嗓子,   “刚转出无菌病房,让你适应两天,这就忍不住了?”   田云逐扭回头,神色恹恹地说:   “这样待在这里跟住无菌病房有什么区别。”   “既然没区别,那你再搬回去。那里设备齐全随时有大夫盯着,我多少还能放心点儿。”   田云逐收回目光,赌气地不说话了,干脆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只露出软软的发梢,在月光下显出朦胧的淡金色。   姜浔拉开被子,让他露出那双藏不住心事的眼睛。然后躺到他的身边,大手覆盖住他瘪瘪的小腹。   “再忍忍,明天带你出去散步。”   田云逐眨了下眼睛,吸进去一些清亮的月光,仍旧闭着嘴不说话。   “不去算了。”   姜浔轻轻揉着他肚皮的动作并没有随着这句话停下来。那动作就像是在撸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田云逐觉得有点气,又很没出息地觉得很舒服。   “我没说不去。”   他的嘴巴仍然盖在厚实的棉被里,传出来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呵。”   姜浔发出一声气音。那声音非常短暂,冲破闷热的气息,短暂到田云逐来不及分辨那声轻笑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已经滑出田云逐的耳朵。   他忍不住侧身去看姜浔,然后不出意外地被他抓住机会,顺势搂住。   姜浔用了些力气,把田云逐整个翻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田云逐,其实很不一样。”   刚开始,田云逐觉得姜浔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不明白他口中的不一样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听到他接下来的话,感受到他接下来的动作。   “我们可以这样,”   姜浔低头亲了亲田云逐的额头,   “还可以这样,”   姜浔握住他的一只手,把田云逐紧紧搂进自己怀里,   “这些都不一样。是不是比在无菌病房里好多了?怎么还不知足?”   “算是吧。”   田云逐其实不甘心就这样轻易被姜浔说服,但他清楚自己根本抵抗不住姜浔偶尔流露出的温柔眼神。   “行了别闹了,睡吧,明天带你去散步。”   田云逐把头往姜浔怀里埋了埋,又嗯了一声。   可是说不清为什么,任何有关未来的承诺,甚至单纯是“明天”这个无辜的词汇,都让田云逐觉得心烦意乱。   不是因为他信不过姜浔许给他的,好像只是因为累了。在病情反反复复,希望和失望交缠叠加之下,对不可预知不敢多想的明天,本能地有些抵触。   隔了好一会儿,久到姜浔快要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才又听见他的回答。那句话带着机械性的重复,之所以说出来,似乎只是为了能让姜浔安心一些。   “明天去吧。”   可是姜浔在听到的瞬间,忽然把田云逐从他怀里捞出来。一手拖住他的下巴,一手撩开他的刘海,深深去看他用力躲闪的脸,和他的眼睛。   那是一张厌倦了未知,厌倦了盲目相信的眼睛。   “田云逐!怎么了?不舒服了?”   田云逐铁了心挣脱开姜浔的钳制,   “没什么,别管我。”   姜浔坚毅严肃的脸庞在迅速褪去温柔的底色,急剧加深的烟灰色的眼眸里像有黯淡的流云拂过。   田云逐在那变幻莫测的眼眸深处艰难地重新找回了自己,   “我没不舒服,就是突然受够了去等什么明天了。   每一次我的满怀期待都会落空。签合同,让你做我的私人向导,缠着你给我一星期的时间,还说什么试着交往一个月……这些都是我满心期待的明天,你答应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可是无一例外,这些全都以失败收场了。   就好像,我活着,全都仰仗着,指望着那些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明天!   可是直到现在,我还傻兮兮地盼着过年,盼着去北红村看看,盼着跟你去外面散步,盼着那些个可恶的明天!”   “现在走吧。”   姜浔突然起身,把田云逐单薄的身体从被子里捞起来。   “什么?”   田云逐身形不稳地晃了两晃,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现在就下去,出去散步。”   姜浔已经利落地下床,一边往身上穿着黑色的大衣,一边回头对仍然一脸错愕的田云逐解释,   “你说得没错,不过相差几个小时而已,不用纠结是明天还是现在。   只要你想,我们现在就去。”   田云逐总算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了下来。这阵子因为卧床时间太长,他的腿有些没有力气。姜浔站在月光的尽头打量他,突然走过去,不由分说把手软脚软的田云逐背到背上,再用一床雪白的棉被把人牢牢裹住。   “浔哥,你干吗?!”   田云逐受惊的兔子一般在他背上来回挣动,   “这也太夸张了!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姜浔像耸立的雪山一样难以撼动,同时又从坚挺的后背源源不断传递出温热。   “放心,外面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谁。” 第112章 当下   姜浔说得没错,所有的担心都很多余。   花园里昏暗一片,路灯居高临下地照着。慵懒的淡金色光束与地面厚实积雪发出的莹白光晕碰触,融合,既小心又肆无忌惮,似乎笃定谁也不会在这个时间段踏足它们的领地撞破它们的秘密。   空气凉透了,沁人心脾。田云逐裹着雪白的棉被坐在长椅上,几乎跟四周的雪景融在了一起,只有那双眼睛比天上的星光还要闪烁。   一切都很矛盾,又蠢蠢欲动。   就像他们举止亲密,堂而皇之地在公共场合牵手,依偎,而黑夜又给了他们最隐秘的掩护。   也许是受到了这种气氛蛊惑,也许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姜浔一改平日的冷静自持,把田云逐捞进自己怀里,用后背制造的屏障保护他远离风雪。远远看去,他们两个像胖得没了脖子的俄罗斯套娃。   “现在开心了?”   姜浔的声音似乎被夜风吹冷了几分,可他的身体又很暖。令人迷醉的矛盾感,像月光,于今晚无处不在。又像蛊虫,严丝合缝地包裹住田云逐,一不留神就试图往血肉里钻。   田云逐吸了吸鼻子,在他怀里使劲儿点头。   “田云逐,你浔哥是个地地道道的糙汉子,活得糙,心思也糙。从今往后你想什么要像今天这样说出来,告诉我。”   “不是,你别那么说自己。是我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敏感得我自己都觉得烦,跟个怨妇似的。要是下次再这样你就别搭理我。”   “怨妇就算了,你这样的怨夫还勉强能忍。”   “对不住啊,兄弟,让你这么勉强。”   田云逐瘪了瘪嘴,眼角却很没出息地往上扬着。   “是我的问题,答应你的没能做到,让你委屈了,嗯?”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月光朦胧了眼前的柔软发梢,像许多汇集了天地精华的柔软植物,在长夜里生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姜浔看不到田云逐的脸,也没等到回答,于是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头顶。   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头发尖一路狂飙到了眼角,   “照顾病人不光心里煎熬,还得忍气吞声,最容易消磨感情。你这个人又习惯了什么都不说。不过无所谓,你不说我也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   “你不信?”   “说说看。”   “我这个人麻烦又任性,我知道你忍让了很多。”   “还有呢。”   “还有你明明很挣扎,最后却总是妥协,每一次都是因为我。”   姜浔在他背后挑了挑眉。田云逐什么都看不到,所以只顾着自己痛快,继续说下去:   “还有,你这个人太执着,所以不愿意轻易去碰感情。”   “那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想的什么?”   姜浔呼吸沉沉地压低身体,无形的压迫感和强劲的清凛气息让田云逐的肩膀变得僵硬,   “想让我闭嘴?”   “你说什么都知道的那句话,我信了。”   “呵呵,浔哥……”   田云逐笑得颤了颤,两个人紧贴的身体发出一种奇妙的共鸣。   “你这个人确实麻烦,但是你只说对了一半。”   “还有什么?”   “如果你的任性和麻烦都留给我,这辈子或许不会像我认命的那样死气沉沉地过去。”   田云逐在他怀里安静下来,过了你会儿才轻声对他说:   “麻烦来麻烦去的,我们两个好像在这儿说相声。浪费了大好的散步机会,浪费了这么美的星河。”   姜浔也跟着他一起抬头看天。   “田云逐,我就当你答应了,我们只谈现在,不谈以后。”   “嗯。”   “现在想做什么?”   田云逐回过头,眼睛吸饱了星光,   “想接吻,可以吗?”   “只要你想,没什么不可以。”   *   此时此刻,漫天的繁星也不及姜浔那张脸蛊惑。他的眉头隆起,凌厉眉峰之下,拢着木烟之色的灰色眼眸深不见底,只在表面浮动着润泽的柔光。又凶又烫的目光紧盯着田云逐,低头凑近他的唇。   虽然是晚上,花园里半个人影也没有,但毕竟是在户外,幕天席地,无数颗星星在头顶上方睁着眼睛。田云逐立刻对刚才的口不择言后悔起来。   他的后悔只够从怦怦悸动的心底滋生出来,言出必行的姜浔已经由分说地托起他的脸。   姜浔不遗余力地将他总是干涩,总是缺少血色的嘴唇软化,赋予它浪漫又色气的润泽。暴露于深重寒夜下的这个吻,让风雪都生涩地绕道而行。   田云逐慌忙把被子拉过头顶,把他们两个人全都罩在里面。让这场旷日持久的热吻变成星空下欲盖弥彰的一个秘密。   无菌层流病房,在两个人之间隔开一段空白的空间。想念,依赖都在田云逐滞留在那里的这段时间里发酵膨胀。姜浔重新封死在冰冷严酷躯壳里的克制压抑,也借由这个吻找到了突破口,疯狂外泄,难以收敛,更难得到满足。   “啵”的一声,空气都在跟着震颤。   “浔哥,别在这里……等我们回去……”   姜浔线条优美的脊背闻言猛地定住,骨骼根根凸起。他一把扯开蒙在两人周围的棉被,让熟悉的野风裹挟着冰冷氧气冲破阻隔,唤醒理智,冷却一身难耐的热度。终于把烫人的目光从田云逐脸上挪开。   两人默契十足地平复喘息,保持沉默。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茫茫的雪原,看那尽头,隐藏在月影之下的高大山脊。   “浔哥,背我回去吧。”   “不害羞了?”   姜浔的声音有些哑。削薄的嘴唇红得像雪地里的玫瑰,跟一脸清冷的质感十分违和。   田云逐也不敢多看这样的他。   “顾不得了,现在比较急……”   姜浔背着他,大步流星返回病房,反锁了房门,将人小心翼翼安放在病床上。   棉被一经剥开,田云逐就迫不及待地楼主了姜浔的脖子,继续刚才意犹未尽的那一个吻。   姜浔一把握住了那只偷偷伸向他腰间的冰凉手指,又一次专挑田云逐最生涩难堪,最难自已的时候为难他,   “做什么?”   “我们做吧?”   姜浔的唇角向下,用一条紧绷到有些刻薄的唇线代替了回答。   “住院太久了,我们做吧。”   “想做?”   “嗯。你说的,想做什么就做。”   田云逐心尖儿都在发着抖,他努力忍住,用力弯着眼睛和嘴巴微笑,眼波纯纯,用很擅长的那种笑撩起姜浔内里的那团火。可惜姜浔已经在重新踏进病房的那一刻重新武装好了自己。   “不行。”   那张上一秒还难掩动情的一张脸,立刻变得有些危险。   田云逐知道,机会错失,再难弥补。   胳膊还搂在姜浔的脖子上,湿湿热热的唇瓣还来不及合上,发出一些不成调的生息,好像生吞了很多开不了口的字眼进去。   “只有这个不行,说什么都没用。”   姜浔甚至都不给田云逐再次尝试的机会,直接伸手推开他,往病房洗手间走去。水声又快又急,噼里啪啦,连砸进耳朵里的声音都是凉的。   姜浔从里到外散发着冰冷的水汽,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田云逐已经乖乖换了衣服躺进被窝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乖乖在身边预留了另外一个人的位置。   姜浔上了床,隔着棉被,和他肩贴着肩躺在狭窄的病床上。   “田云逐,别这样,别把我逼成出尔反尔的恶人。”   田云逐侧过头,看着他,逆光的眼睛黑漆漆的,只是不说话。   姜浔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叹息着把他的身体翻转过去,背对着自己。将头抵在田云逐隔着棉被仍然清晰凸起的脊梁骨上,语气前所未有的卑微,   “药物的副作用,我都清楚,你根本没有那方面的需求。”   田云逐在被子里挣了挣,可是姜浔搂着他没有放松,   “这样已经够了,我很知足。   别让我悔不当初,痛恨我自己。”   田云逐说不清是痛还是难过,僵着身体,过了过一会儿才隔着被子握住了姜浔的手。   “书上说,出现在别人的生活里,要像一件礼物。   可是我,好像只是突然落到你头上的一场的灾难。”   作者有话说:   生活真的是,出其不意来一场惊吓,砸得人手脚冰凉。希望大家都顺顺当当的,也谢谢小可爱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陪伴~ 第113章 急切   和田云逐一起在病房里吃过早饭,姜浔一个人开车前往超市采购年货,为他们即将开启的为期一周的新年旅行做好准备。   其实没必要把时间弄得这么赶,然而田云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出人意料地从医院和妈妈那里争取到了一周的春节假期,更是为此激动得一整晚都没怎么合眼。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这种过量兴奋性的感染,阳光明晃晃的,空气也在呼吸间颤动,两个人都表现得有些急切。急切出门的结果就是,姜浔顶着寒风排在一群赶早市的老爷爷老奶奶奶的后边,站了半个多小时才等到卖场开门营业。   揣在裤兜里的购物清单是田云逐花了一晚上外加一早上的时间反复琢磨最终敲定好的。   风刮擦过姜浔坚毅的侧脸,带走田云逐留在上面的细腻触感和温软甜香。姜浔回想起临走前田云逐看他的眼神,小鹿一样睁圆的眼睛里对于一起外出的渴望很明显。不过姜浔最终还是选择了忽略,故意对他黏着又无声的期盼视而不见。   田云逐每天上午仍然有几瓶药水要输。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姜浔不愿意回想的因素。   昨天趁着难得的好天气,姜浔陪他在花园里多散了一会儿步。回去的时候,本来一直习惯性紧紧跟在姜浔身后的田云逐突然呼吸沉沉地弯下腰,定在原地,落后了姜浔好几步。   仓促的呼吸间,大团大团雪白的雾气模糊了田云逐痛苦的表情。姜浔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忽然被冲破雾气的什么东西摄住了咽喉。就好像田云逐拼命隐忍的疼痛蔓延成潮水,隔着几米的距离成倍百倍地席卷到了自己身上。   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碰也不敢伸手去碰。只是终于在田云逐有力气走动后,陪他一起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平复呼吸,沉默地望着黑暗坠落,覆盖掉远处地平线上最后一抹光亮。田云逐虽然全程没说累,更没提一句不舒服,但夕阳在最后一刻迸发出的橘红光辉也没能在他的脸上染上半点儿让人安心的红润色泽。   *   采购完毕,姜浔拎着大包小包,迎着一天中最强烈的光线走进病房。他走得很急,又被阳光晃了眼,一下子没瞧见田云逐的身影。   直到田云逐洗完澡,穿着柔软的睡衣,头发湿哒哒的从洗手间走出来,姜浔还拎着那些东西,在光线里危险地眯着眼,动也没动地站在病房门口。   没来得及擦干的水滴沿着纤细的脖颈滑进锁骨中央的凹陷处。田云逐从微敞的领口露出的皮肤白得发光,他湿漉漉的眼睛同样莹润透亮。看到姜浔,立刻笑得很开心。   “浔哥,回来了?”   “嗯。”   “东西都买全了。”   “差不多。”   “还拎着干吗,怪沉的,快放下啊。给我看看有没有落下的。”   田云逐连头发也顾不上擦,急切地走过去,像是要帮忙收拾整理。   姜浔把东西放在地上,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别管这些了,先把头发吹干。”   姜浔脱掉外套,用心急火燎奔波一上午积攒下来的体温抱了抱他。趁他在强势的温柔里乖乖就范,小猫一样轻轻蹭着把脸埋进自己胸膛时,不由分说地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坐好,拿吹风机帮他吹头发。   田云逐时不时闭上眼睛享受一会儿,然后再打着哈欠,随手翻翻他最近一直在看的研究生教材。   跟姜浔解开心结后,他重新燃起了继续学业的念头,看书也不再避讳着姜浔,不再胡思乱想担心他看了心里会不舒服。   虽然不是故意为之,但不管怎么说,当初姜浔确实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的病丢了可贵的保研资格。这件事也让田云逐自己吞尽了痛苦悔恨的苦果。   事到如今,姜浔早已舍弃了继续读书深造的念头,但田云逐还是不能做到像他那样坦然。这份苦涩已经在他孱弱的躯壳里发酵了经年之久,他在他们两人之间制造了那么多莫须有的误会,更不能轻易把机会白白浪费掉。   姜浔不去管他的小心思,专注地照顾着手指间的每一缕头发。   田云逐的头发还是那么软,只是掉得比往常更多,缺血缺氧让它们失去了一些光泽。阳光底下,这些细微的变化仍旧逃不过那双冷灰色的眼睛。姜浔用另一只手小心梳理,趁田云逐看书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把那些脱落的头发处理干净。   “行了。”   田云逐下意识地拿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温热干爽,触感很舒服。他回头朝姜浔笑了笑,不设防的弯弯眉眼看起来也很舒服。   怕坐久了压得姜浔腿疼,田云逐从他身上起来,趴到床上,继续读他没读完的那一页书。他把两条小腿往上翘着,睡衣宽松的裤腿滑下来一小截,露出白皙的踝骨。姜浔移不开眼睛,注意到他修长的脚指头,每一颗指甲都长得很精致。   姜浔从背后拍了拍他的屁股,   “赶紧起来吃饭,面该坨了。”   “牛肉面?”   “嗯,你喜欢吃的那家牛肉面。”   “浔哥,还是你懂我!”   田云逐果然立刻放下书,贪吃的小动物一样吸着鼻子凑到饭桌跟前。   今天的田云逐看起来胃口很好,但也只吃了三五筷子就停了手。药物最显著的副作用之一就是狠狠地伤了他的脾胃。尽管姜浔每天花大把大把的精力操心他的一日三餐,但一直收效甚微。   姜浔没有勉强他什么,只是默默把他吃剩的面条都拨到自己碗里,一起吃掉。至少让面前的两只碗都变得空空的,看起来就像经历了主人的一番大快朵颐。   等他起身时,田云逐已经蹲在那一堆东西跟前,挑挑拣拣地翻看着。   “去睡会儿。”   姜浔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催田云逐去午睡。   “不行,明天就出发了,今天得把要带的都准备好。”   “明天出发,今天更得养足精神。”   姜浔走到田云逐身边,借着身高的优势投下一道压迫感十足的阴影。   视线顿时陷入昏暗中,田云逐无奈地抬起头,小声央求道:“知道了,一会儿就好,我动作很麻利。”   他的声音,他刚刚吹干的头发,都和毛茸茸的睡衣质地一样柔软。可惜逆光站着的姜浔格外不好说话。   “现在就去睡,我来收。”   “不行,收东西也是旅行激动人心的一部分。现在我在这儿收拾,相当于把假期的幸福感提前到了现在,你懂我的意思吗?”   田云逐总是自有一套稀奇古怪的理论。   姜浔不置可否,更没有就此挪开半步,显然不打算理会他这套说辞。   看来只好使出杀手锏了。   田云逐直起身子,迎向这尊抢走光明的大神,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亲了一口。   “浔哥,我都躺了大半天了,真的躺得够够的。你也在外面跑了一上午了。不如我们俩换换,公平起见,现在轮到你去躺下歇会儿。”   趁着姜浔因为那个吻有一瞬间的松动软化,田云逐拉过姜浔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到病床上,回身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只巨大的行李箱。   “你好好歇着,这个就交给我。”   病床的床头还没来得及降下去,姜浔枕着自己的一条手臂,一边按着手机,一边倚在床头看田云逐摩拳擦掌,盘腿坐在垫子上,专心致志地开始打包行李。   看着他把衣服一件一件仔细叠好卷起来,姜浔喉头滚动,忍住了没有开口提醒。   他们的旅行满打满算也只有不到一周的时间。更何况在他打算视田云逐的身体情况随时喊停,把他送回医院的前提下,这场手术前两人最后一次相守独处的机会,极有可能短暂到根本支撑不住这样充足的准备。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不知道我的小可爱们还在不在˃ʍ˂ 真的很需要你们!   接下来我准备一鼓作气,争取尽快完结! 第114章 出发   万里无云,从青空肆意投射的光线完全不受阻隔。   历经酷寒的玻璃窗,才被施舍了这么一点点温暖,立刻变得溃不成军,在姜浔背后水渍纵横,痛哭一样狼狈,在窗台上积起一汪亮晶晶的水。   窗外光芒太盛,相比之下,屋里的一切都显得暗淡。   “浔哥,”   “嗯?”   姜浔闻声抬眼看向田云逐,以为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进行过分夸张的准备。然而,田云逐的样子远比他以为的挫败更难形容,渗透着一种隐而不发的痛苦。   田云逐很快低下了头,苍白的脸孔陷在阴影里,就像被什么突如其来的情绪深深地困住,纠缠不开,又被轻易陷进纠葛的自己狠狠气到了,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你想让我说什么?”   “是啊,说什么都没用,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自私到了骨子里。”   姜浔的脸色冷了下来。但田云逐这时双眼空洞,又刻意回避他冷寂的探究目光,好像什么都意识不到。   “你带我出去过年,奶奶怎么办?”   听他提起奶奶,姜浔紧绷的神经反而松弛了一些。但他无意收敛一身严酷的气场,迫使田云逐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   因为没有听到回答,田云逐果然按捺不住突然抬头说道:   “我头脑一热就不管不顾,根本什么都没考虑清楚……   我们两个人出去玩儿,留老人孤零零的一个人过年像什么话?浔哥,你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又为什么什么都不说?是不是不管我干出什么混蛋事,你都打算这样没底线地纵容下去?”   姜浔放下手机,清透的眼眸深处不见波澜。   “放心,奶奶有人陪。”   “谁?大过年的,你又要麻烦谢哥?”   “姜永济。”   “你叔叔?”   “怎么了?他本来就有这个义务。”   “可是他……”   “可是什么?”   田云逐突然哽住了,对于这个最终导致他病情加重不得不住院的罪魁祸首,还有他们之间发生的那次摩擦,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姜浔开口。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自从那天以后,这个人仿佛已经从他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这样也好,如果能一直这样平静下去,田云逐宁愿只字不提一直瞒着姜浔。   没想到,今天竟然是姜浔率先跟他提起这个人。   可是毕竟在医院住了这么久,他拿不准姜浔究竟知道了什么,又究竟知道了多少。也没办法从他此时此刻毫无波澜的一张脸上窥见什么端倪。   他垂了垂薄薄的眼皮,感觉姜浔一直在凝视他,   “可你不是不想让他靠近奶奶么?”   姜浔已经离开病床,把开始有些慌张的田云逐从地上拉起来,拉到自己身边坐好。   “他们毕竟是母子。再怎么浑,奶奶心里也总惦记着他。你以前不是还想劝我?现在这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   田云逐这句话说得连自己都觉得很没底气。   姜浔习惯性地锁着眉头,却撩开他的刘海,很深地去看他的眼睛。   “什么都不用怕。这次是姜永济主动提的,上赶着求我给他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   “重新做回姜家人的机会。”   “他还跟我问起过你。”   “问我?”   田云逐忽然紧张起来,几乎是瞪着眼去看姜浔,   “你,你都知道了?”   姜浔抿着唇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臂,指尖擦过他细软的后颈,把田云逐的肩膀搂得更紧了一些。   “他那种人怎么可能主动低头?浔哥,你到底做什么了?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怎么样都是活该!”   田云逐挣开他匝紧的怀抱,仰着头,发丝和嘴唇都颤巍巍的,要开口,又被砰砰作响的心跳干扰了思绪,   “浔哥!”   姜浔逼近的双眼,情绪全掩在深邃的眼窝里,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多后怕?”   田云逐受不了姜浔的那种眼神,隐忍又深沉,带着点凶。他像溺入一片灰海,浑身僵硬到忘了要逃,失血的嘴唇嗫嚅着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该不跟你说,”   顿了顿,他哑着嗓子试图解释,指尖不小心和姜浔的叠压在一起,   “后来你电话打不通,人又受伤进了医院,我觉得这件事最好就让它无波无澜地尽快过去。”   姜浔拉开他的手,紧紧握住,   “你放心,姜永济活得好好的。   连他那个败类都活得好好的,你也得给我好好的,否则这辈子我都饶不了他。”   *   第二天一大早,姜浔开车载上了田云逐,和他们大大小小的行李。在春节期间仍旧留守在医院一线的医护人员艳羡的目光中,行驶进晨光熹微的浪漫里。   新换的车载空调暖气很足,田云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只穿着一件高领米白羊绒毛衣,裸露在外的肌肤在晨光下格外清透。软糯又蓬松的质感恰如其分地修饰了他过分消瘦的身形。余光中随着暖风翕动的白色绒毛,是姜浔无法忽视,又落不到实处的心痒。   不知道是光线还是心情的缘故,田云逐今天的脸色也很不错,嘴角里噙着动人的浅笑。就连坐在那里的身子都是轻的,雀跃着,随着汽车不明显的颠簸,像不断咀嚼的泡泡糖,随时膨胀起快乐的气泡。   城区的俄式建筑已经在视野里消失了很久,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和深林。它们千篇一律地飞速掠过,田云逐却好像看不够似的,脊背很放松地靠在座椅靠背上,一直扭头看着窗外。   就这样安静地开了很久,田云逐唯一的动作是偶尔回过头来看一眼姜浔,又不能看得太久。姜浔清灰的眼睛隐藏在墨镜后面,挺拔的肩背和硬硬的发茬,看几秒就要败给突突的心跳。   姜浔用修长的食指敲了敲方向盘,   “到处都是雪,看不腻吗?”   田云逐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坐正了身体,   “看不腻。连大雪都迷恋的地方,谁不喜欢,”   更何况这里还有他深深迷恋的那个人。   他在膝盖上缩着手指,私吞了后半句话没有说。姜浔也不在意,眼睛遮着,只有嘴角的弧度前所未有的松弛,   “想不想听歌?”   田云逐点点头,   “行啊,想听你唱的。”   姜浔扭头瞥了他一眼才说:“要求还挺多。”   田云逐忍不住莞尔一笑,眨了眨眼睛,   “恃宠而骄呗,你答不答应?”   “想听什么?”   “想不起来,我知道的歌不多……”   身心的放松终于让他做到全然的坦诚。   “没关系,我知道的多,你就随便听着。”   姜浔说得一本正经,田云逐睁大眼睛,忍俊不禁,   “好,那我就洗耳恭听!唱首适合开车路上听的。”   姜浔挑了挑眉,车速不减,随口哼唱起来:   “如果我带你回我北方的家   让你看那冬天的雪花   你是不是也会爱上它   远离阳光冰冷的花   你和我都是孤独的鬼   承受着满身疲惫   也许有天我们流出眼泪   那样子十分狼狈   如果我带你回我北方的家   带你回忆过去的年华   如果你愿意爱我的话   那我们明天就出发   如果我带你回我北方的家   让你看那冬天的雪花   你是不是也会爱上它   远离阳光冰冷的花”   田云逐的心跳在姜浔唱出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字眼上跃动。略带沙哑的低沉声线在温暖的空气里回旋,汽车也在一条延伸至林海尽头的公路上回旋。   天和雪专挑最纯净的色彩粉饰自己。两个人徜徉在明朗的天地之间,共享着一段私密又幸福的频率。   远在森林的边缘,遥远的地平线之上开始显现出稀稀落落的房屋和村落。   又往前开了一会儿,姜浔把车停在一座古朴小村的大石头前面。   作者有话说:   花粥的《远在北方孤独的鬼》 第115章 合影   姜浔的清唱早已停了。   震荡的空气和狭小空间中处处残留着低沉烟嗓的余韵。它们抓着田云逐的眼睛,耳朵和他的一呼一吸。田云逐不知觉攥紧了手指,挺直脊背,看起来像个在翻涌的心念中极力保持安静的大男孩儿,连不可救药的沉迷都要极力保持良好的仪态。直到被姜浔粗糙的手指勾了一下鼻梁,才总算回过神来。   姜浔长着厚茧的指腹,在摩擦之间带来颤栗和极轻微的疼痛。那只手掌继续向上,仔细替田云逐整理好歪掉的棒球帽。   “到了?”   田云逐揉了揉鼻子,掩饰过分沉迷的表情。   姜浔的手还扣在田云逐的帽檐边上,他没回答,只朝窗外扬了扬下巴,同时手指用力手动将田云逐的脑袋转了个方向。   于是田云逐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视线朝窗外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大石头上的几个鲜红刻字:“北红.俄罗斯民族村”。   “就是这里,我们真的到了?”   姜浔把外套丢给他,   “过了这块石头就算到了,车不能再往里开了,下去看看?”   “好。”   田云逐早就在手机上百度过,北红村三面环山,黑龙江由西向东从村北穿过,是远离城市喧嚣的净土,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最北村庄。村中人口约320人,其中俄罗斯后裔占到了40%以上。   “浔哥,很多人都误以为现在特别火的那个网红打卡地北极村是中国最北的村庄。我也是来到漠河才知道,其实北红村在经纬度上比北极村高了3个点,折算成陆地相差5公里。科学的考量是精确的,北红村实实在在是祖国最北部的边陲!”   这里就是姜浔出生长大的地方。   田云逐的声音里都透着兴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搜索过太多遍,想象过太多遍,当双脚真真切切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像冷颤一样遍及全身油然而生的归属感,亲切到让田云逐自己都觉得神奇。   姜浔已经很久没听田云逐说过这么多话了。   四周一片静谧,蓝天和白云都很梦幻,空气很冷,可是心头滚烫。   田云逐拿着手机对着大石头拍了又拍,忽然听到姜浔在他身后开口说道:   “站过去点儿,给你也打个卡。”   “不了吧,感觉好傻。”   田云逐头也不回地随口回了一句。过了两秒钟,举着手机的田云逐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脸来,一脸新奇地重复道:“打卡?”   他的眼睛好看地弯着,像一汪淬了光的热泉。热意也积聚在左半边脸颊上的那颗小梨涡里,暖心又惹眼。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姜浔双手插兜,风把他的衣角轻轻扬起。   “不是,没什么不对。就是,这么新潮的一个词冷不丁被你说出来感觉好别扭。”   姜浔不满地逼近他一步,脸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写满了严肃,逆光的眼睛里却满是隐匿的爱意,   “田云逐,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古板?”   姜浔微微弯着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也不是古板,怎么说呢,就像现在这样,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儿严肃而已,就一点点。”   田云逐故意憋住笑,神态夸张地模仿姜浔的样子皱着眉头,绷着嘴角,   “看见没,就这样,板着一张脸。但是没关系,浔哥,咱怎么着都有范儿!”   一直沉默低头看他的姜浔忽然从兜里掏出手机给田云逐抓拍了一张。   田云逐愣了一下,飞扬的神采瞬间黯淡下来,   “别拍!浔哥……”   田云逐嘴上不说,其实对拍照这件事越来越敏感。经过新一轮的病发和治疗,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比之前衰弱了太多。就算故作轻松地说说笑笑,那样子恐怕怕也远远算不上好看。他希望这样不够健康,不够美好的自己能随着时间,在姜浔深刻的眼底慢慢淡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暴露在晃眼的阳光底下或是长久存留在姜浔私密的手机相簿里面。   “放心,咱怎么着都有范儿。”   姜浔眼见着他眼里细碎的光芒消减下去,试着同他开玩笑缓和气氛。但田云逐这次却根本做不到配合。   姜浔收了手机,抬起手,隔着衣领捏了捏他细白的后颈,   “怎么了?怎么不笑了?”   田云逐心虚地转过脸,背对着姜浔,很轻巧地把话题转开了,   “明明是你笑得太少了。浔哥,我都快想不起来你笑的样子了。以前,我是说你小时候是什么样?也像现在这样从来不怎么笑吗?”   姜浔没有正面回答,也和他一起站在风里,让情绪随着冷意缓缓沉淀,   “因为没什么值得笑的。”   姜浔的目光飘向远处,似乎一眼就望尽了祖国最北的这片土地,忘尽了漠河的日日夜夜。稀缺的日光像心底渴望的爱意,是永远解不了的渴。在暴雪极寒和黑夜之下,人活着只剩下麻木的心跳和呼吸。   “以前,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印象里每天都过得很忙很累。在我眼里,昨天和今天都一样寡淡,没滋味没区别,就那么一天一天的过。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就像我本来就该这么活着。”   姜浔用力握住田云逐单薄的肩头,迫使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田云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在这样冰冻三尺的土地上长大,骨子里就是这么冷冰冰的一个人。所以对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怎样都不在乎。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进山吗?不管是做向导还是去救援,再危险都一门心思地往里闯?   因为受伤流血对我来说都只不过是一种调剂。但凡能刺穿一身的麻木让我尝到那么点疼,都是鲜活的滋味,都让我知道自己还活着,身体里有血在流,胸口里心脏在跳。   你来了,告诉我可以不用这么活着。所以我不在乎所谓的结局是什么,只要不枉爱过一遭,心脏在冰天雪地里狠狠地悸动过,这就够了。   以后等着我们的,无所谓好坏,都是恩赐。”   田云逐站在纯粹的阳光下,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像雪一样在无声融化,汇集成一股,流淌全身,很暖,也很疼。他用了一点时间才消化掉这陌生又强烈情绪,然后慌忙低下头,想藏一藏控制不住从一双眼睛流露的端倪。   “嗯。”   他假借低头的动作点了点头。   “照你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最后都是你赚了呗。   那现在总能笑一个了吧?   过年这几天,不想那些不好的,我们都开心一点。”   姜浔牵动嘴角,果然朝他露出一个浅笑。颠覆脸部严酷线条的柔和的弧度直接把田云逐勾进那深邃的眉眼里。他在心摇神驰的眩晕感中感到自己的手被姜浔用力握住。   “这几天你说了算,怎么开心怎么来。”   “好。”   “跟我拍张合影吧。”   “合影?”   “怎么,还是不想拍?”   “你不是已经有了一张?”   “你看到了?”   “我是说那张大学时候学生会成员的合影,在相册里夹着,我不小心看到的。没想到你还留着那张照片……”   “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吗?”   “因为上面有我?”   “因为上面有你,还有我。   现在我还想要一张,上面只有你和我。”   姜浔一手揽过田云逐,另一只手举高伸长,在北红村村口的大石头前,留下了两人时隔数年的一张合影。一张真正意义上的两个的合影。   那一天漠河的晴朗,两个人脸上闪动的微笑,也同这张珍贵的私藏一起获得了一瞬间的隽永,在有情人的心底不灭长生。 第116章 包场   姜浔找位置把车停好,拎着行李箱,同时肩负着两个人大大小小的背包,领先几步带领田云逐步入这座古朴宁静的小村庄。   一条简易的水泥路贯穿整座村落。尽管临近晌午,两个人踩在积雪路面上的脚步声仍然在片刻之间被这座边陲小村溶解掉了。四下很快恢复迷人的宁静。   不大的村落里面,传统的木刻楞房和东北大院处处可见。   田云逐慢吞吞在姜浔后面走着,专心地左顾右盼。看到临街的房屋挂满了各式招牌,大多是某某客栈或某某农家院,初显商业化味道。再往里走,便逐渐踏破了它的伪装,显露出小村原始动人的朴真。   斑驳的土墙、家家户户门前堆放的黑黢黢的原木、高高的坡顶、炊烟袅袅的烟囱,在田云逐眼里无一不新奇可爱。   姜浔领着田云逐深入小村的边缘地带。头顶厚厚积雪的尖顶小木屋,随性地布派在深冬积雪的田野上,用木栅围栏标出自己大大小小的领地,像童话里才允许出现的景象。   田云逐揉了揉眼睛,仔细去看姜浔的背影,疑心自己又一次掉进了被困在病房里时,那些不分昼夜又不切实际的梦。   “累不累?”   为了迁就他,姜浔一直走得很慢。这时回过头来,声音低沉温柔。他的眼眸映出四周的皑皑白雪,透出一抹寒凉。   微微的冷意足以令人警醒,田云逐很开心这不是一个梦,声音也跟着轻快起来:“不累。”   姜浔已经停下脚步,耐心等着他走向自己,   “过来,我背你。”   可是田云逐也随着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站在原不走也不动,看着那些超负荷的背包微微压弯了他的脊背。   “浔哥,我真的不累。”   “那再坚持一会儿,就快到了。”妖~精   “我们快到家了?”   白色的哈气散尽后,田云逐的笑容清亮,五官清秀。   姜浔的灰色眼眸里也有雾霭在漂浮聚散。在正午的光线下,保留一小片莫测的晕影。   “快到家了。”   姜浔重复着这几个字,朝他伸出手。   田云逐乖乖向前牵住。   一起回家,回属于他和浔哥的家,是他能够幻想出来有关他们未来的最幸福浪漫的一帧画面。   他们终于携手站到了姜家祖宅跟前。   用祖宅来形容这座暗棕褐色木屋似乎跟房子本身的气质并不相符。但这里毕竟是姜浔祖辈生活过的地方,每一根原木,每一条经历日晒风化呈现的纹理上都留存着姜浔小时候的记忆。   他们一起仰头看着房檐下醒目的大字招牌:福源客栈。   两个人各怀心事,又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过了一会儿,姜浔终于抬手敲开了大门。   一位长相很富态的大娘忙不迭迎了出来,   “你们是?是预约的那位姓姜的小伙子?”   “是我。”   姜浔淡淡点头回应。   “好好好,咱这儿啥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来了!”   “快请进,快请进!”   田云逐隐约觉得哪里有些奇怪,还没琢磨过味儿来就立刻被老板娘相当热情地迎进了屋里。   屋里比田云逐想象中宽敞很多,也安静很多。好几间后来被改造出来的客房都空着。更准确地说,整栋客栈,除了他们两个新来的客人外,在接近中午饭点最热闹的时候,竟然空无一人。   “房间你们自己随便选,反正这几天也没有别人了。选好了就先进去歇会儿,收拾收拾。我先给你们弄吃的去,一会儿开饭!”   老板娘风风火火地回灶台生火去了。   姜浔轻车熟路地带着田云逐来到采光最好的那一间客房。   “这间怎么样?”   “挺好的。”   姜浔走进去,摸了摸烧得热腾腾的火炕,把田云逐拉近了按坐在上面,   “在这儿等我,我把行李拿进来。”   “浔哥?”   田云逐突然拉住了姜浔的衣袖,   “这里怎么就我们两个?”   “就我们两个怎么了,两个人清净。你不是最喜欢清净?大冬天愿意在外边过年的本来就少,更何况是这么名不见经传的村子,你以为能有多少人?”   姜浔微蹙着眉,脸上已经是不耐烦的表情,却又耐心同他解释了这么多,这本身就很矛盾。田云逐更是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蛛丝马迹,证明那个隐隐盘踞在心头的猜测。   “浔哥,你不会把整个客栈都包下来了吧?”   姜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认。然后伸手揉乱了田云逐额前的头发,稍稍遮盖住一些那双因为吃惊睁得圆溜溜的眼睛。   “你不是想来我老家看看吗?既然是我家,怎么能有外人打扰?至少这几天这里只有我们。”   “那老板娘呢?”   “她只负责今天的午餐,因为我们开车过来可能来不及做。其他时间她都不在这里。其他时间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   姜浔低头凝视着他,加重口吻又强调了一遍最后一句。   田云逐忍不住笑了,   “会不会很贵?”   “我刚才说了,本来就没什么人来这里过年,价钱还好,不用担心。”   “嗯。难怪难怪……”   “什么?”   “大过年的,来了两个冤大头,怪不得老板娘刚才笑得那么开心。”   “没办法,谁让我们眼睁睁把自己老家拱手让人了。”   这句话像扎进皮肉里的刺带给田云逐短暂却清晰的痛觉。他松开姜浔的衣袖,手指向下,拉住他冰凉粗糙的手指,   “我是不是又让你想起不好的事情了?我以为你回到这里会开心一些,”   “无所谓开心不开心,很多事情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   “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够了。”   姜浔把手从勾人的温热柔软中抽出来,转身离开。   *   姜浔回来的时候,田云逐已经在屋里转了两圈。   “浔哥,这里还有你们以前的样子吗?””   姜浔也寻着他的目光往四周看了看,   “差不多。除了全部重新翻新过,格局倒没怎么变。”   “如果有一天,这座老宅重新回到了你们手里,你和奶奶是会搬回来住,还是继续把客栈开下去?”   姜浔弯腰在火炕的一头铺田云逐惯用的上床单被罩,一时没有开口。   田云逐的思绪却在他的沉默里渐渐飘远,他想到了姜奶奶的病,姜永济的赌瘾……   姜浔整理完床铺,回身用胳膊轻轻一勾,带着田云逐瘦极了的身体面对面一起侧躺在热热的炕头上。田云逐呼吸错乱了一瞬,仍然睁着眼睛,不依不饶地在等他的回答。   姜浔燥热的手掌覆盖上他薄薄的眼皮,又把他的脑袋扳过来亲了一下,   “谁知道,没想过。”   “那就现在想想。”   “想这么多干吗?”   “憧憬一下不觉得会很幸福吗?”   田云逐很乖地笑着,不知饕足地又跟姜浔多讨了几个吻,   “反正我觉得要是我们俩以后能住在这么安静漂亮的地方,开一个这样与世无争的农家乐也不错。迎来送往的可以认识志趣相投的朋友,你可以继续做向导带他们进山,我就留在家里顺便照顾老人。   浔哥,你觉得怎么样?   我甚至连客栈的名字都想好了。   取我们两个名字的谐音,就叫逐寻客栈。   就是单纯的好听而已,你不介意我的逐字放在浔字的前面吧?”   作者有话说:   最近人气严重不足,动力不够˃ʍ˂   球一波海星收藏和评论,谢谢我的小可爱们! 第117章 悱恻   田云逐话音未落,隔壁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啼鸣声,村里的公鸡打鸣了。   城市长大的田云逐鲜少有这样的体验,当即止住了话头侧耳倾听。清亮的眼珠在穿透木窗的一小片阳光里转了转。只不过那种新奇的神色稍纵即逝,他的嘴角的线条很快有了变化,微微下垂的弧度里藏了说不清的情绪,有些气恼又有些委屈。   “算了,不说了,连公鸡都听不下去了……”   姜浔沉沉的目光不放过田云逐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却还是难以把握眼中人突然间的情绪转变,   “怎么了?”   “公鸡打鸣的意思不就是在喊醒醒么。连它都在提醒我醒醒,别做白日梦了……”   姜浔的脸部线条收紧,气场一下子变得凌厉,像晴暖的天气突然落了一场大雪。   田云逐在瞬间凝滞的空气里如临大敌,连忙乖觉地噤了声。   姜浔却只是很轻地发出一声喟叹,在短暂的沉默间一个人消化掉这场突如其来的蚀骨风雪,然后伸手弹了一下田云逐的脑门,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现在你最该想的是这几天想吃什么玩儿什么。”   他的力道不重,田云逐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近似讨好的傻笑,   “不是有你帮我想嘛。”   “是,我帮你想。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冷清?我们不用一直待在村子里,如果你想,我们也可以去一些热闹的地方。”   “热闹的地方?”   “想去?”   “不,我不想让你担心。这里就够了,只要是有你的地方就够了。”   “好,那就都听我的。吃完午饭睡一觉养足精神,下午你的姜导先带你在村子里转转。”   田云逐揉揉鼻子,终于露出一个开心的笑。   “遵命,姜导。”   *   老板娘用柴火铁锅做出来的农家饭香甜可口。田云逐这一顿吃得很饱,吃完了就听话地裹进毯子里准备午睡。   火炕很硬,姜浔特意给田云逐多铺了一层厚实的毛毯,让他睡在最里边也是最暖和的炕头上。柴火燃烧制造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上来,熨帖着全身,舒服极了。田云逐昏昏欲睡,还勉强睁着眼睛看着姜浔动作熟练地盘腿坐在旁边四四方方的小炕桌边。他正垂头写着什么,眉宇间锁着专注。   田云逐知道那是自己的身体监测表。每天三次体温检测,以及用药、睡眠、精神状况、食状况等等,事无巨细,满满一页的内容。姜浔每天不厌其烦地仔细填好,再拍照发给远在海外的姚亦清,确保田云逐保持良好的身体状况,直到手术顺利进行的那一天。   田云逐薄薄的眼皮眨动的频率越来越慢,在意识逐渐昏沉的边缘突然又看到姜浔把桌上的东西仔细收好,起身穿起了外套。   田云逐立刻撑起脑袋问,   “浔哥?你不睡吗?”   姜浔看他竟然还没睡着,眼底闪过一些吃惊的神色,穿衣服的动作却没有停顿   “你睡你的,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你去哪儿?”   田云逐知道自己不应该刨根问底,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紧张,缠绵的睡意跑走了一多半。   “以前的街坊邻居听说我回来了,我过去跟他们打声招呼。”   田云逐对自己的粘人感到很愧疚,他努力放松攥紧毛毯的手指,试图说点什么进行弥补,   “哦,这么长时间没见是应该去打个招呼。那你跟他们慢慢聊,不用急着回来。正好我很困,估计要多睡一会儿,本来还担心你自己在这儿会无聊。”   “好,你睡你的,睡醒了就能看到我。”   姜浔贴心帮他把窗帘拉好,戴好眼罩,又倒了杯水放在小炕桌上,才轻轻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心里有事加上陌生环境带来的精神亢奋,田云逐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真像刚才说得那样,全然放松,睡了很长的一觉。   窗外暮色四合,姜浔交叠着长腿,倚靠着高高摞起的棉被按着手机,不论动作还是神态都难得的轻松悠闲。他连眼皮都没抬,就知道田云逐一声不响地睁开了眼睛在看他。   “醒了?”   “嗯。浔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打了圈招呼就回来了。”   “你一直在这儿陪我?”   姜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感觉怎么样,火炕睡得还习惯吗”   “挺舒服的。”   姜浔没开灯,按着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   “醒了就别睡了,给晚上留着点觉。”   田云逐裹着毯子坐起来,脸上明明暗暗,全是电视发出的变幻光影。   “我们不去散步了?”   “等等。外面太冷,你刚睡醒。”   姜浔仍是那么惜字如金。自从漠河重逢以来,他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田云逐带着一脸还未消散的睡意在心里默默想着。   只见姜浔朝他伸出一只手,同时张开了半边坚实的怀抱,   “过来,”   田云逐就跟被催眠了似的,凑过去,贴上去,在他胸膛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   “想看什么?”   姜浔低头亲了亲他热乎乎的头顶。   “好久没看电视了。想看缠绵悱恻的爱情片。”   他好像听到姜浔发出一声很低的轻笑,像一声嗤笑。于是不解地扭头看过去。   “还幻想缠绵悱恻呢,这儿可只有柴米油盐的苦日子。”   “就是没有才更要看啊,要随时对生活怀抱热忱!”   姜浔不再理会他,独断专行地把电视里调出了琳琅满目的美食画面,   “看个美食纪录片吧,找找晚饭的灵感。”   田云逐很快被另一个问题吸引了注意力,   “晚饭我们自己做?”   “我给你做。”   “那我呢?”   “你可以负责,烧火?”   田云逐闻言垂了垂睫毛,声音低低地说:   “那我压力好大。”   “为什么?”   “这儿的房子都是木头的。”   姜浔恍然地抿了抿性感的薄唇,   “是我草率了。”   两个人肩抵着肩笑了好一会儿。   晚饭是东北特色的小鸡炖蘑菇。   食材都是老板娘预处理好的,做起来很方便。田云逐也在烧火方面展现了出人意料的天赋,把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   怕晚上吃多了不好消化,姜浔只让田云逐尝了几口鸡肉。不过大山里采摘回来的蘑菇和绵软入味的粉条已经足够鲜美。   良好的睡眠,热气腾腾的美食还有热意涌动的空气都给虚弱的田云逐武装上了充足的能量,连不放心过来帮忙的老板娘都夸赞他的脸色比初见时好看了很多。   听了这话,姜浔的心情似乎比田云逐更好。他的话依旧不多,只是在利落地收拾完碗筷后好心接收了田云逐渴望外出的眼神。   田云逐终于如愿以偿跟姜浔一起外出散步。   陌生又熟悉的北红村已经睡了,星垂四野。   静谧是小村的常态。两个人探秘一般的脚步,互相依偎的身影,在日落以后不知觉融进了深沉长夜和脚下的积雪。路边方方正正的木窗里间或透出暖黄的灯光,然而不论是星光还是灯光都照不穿近旁纯黑的暮色。就连空气也是纯黑的,清新扑鼻又相当凛冽。栅栏里的牲畜都睡着了,昆虫还没从长眠中苏醒,四下没有一点儿声响。   两个人也并不交谈,手牵着手慢慢走着。   田云逐恍然觉得就这么走着走着,一直走下去,真的会渐渐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方。   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刻,他已经拥有了平凡的梦幻,拥有了值得回味终生的缠绵悱恻。 第118章 取暖   通明的灯火不适合这座中国最北的山村。正如漠河的长夜,本该纯粹,杜绝一切浮躁的光源。   田云逐也入乡随俗,跟姜浔一起早早熄了灯。   温暖的小木屋营造出了完美的睡眠环境,留宿在这里的人们都是它的猎物,但凡稍一放松就回会被它用静谧的良夜捕获,陷入温柔的梦乡。   姜浔舒展四肢静静地合着眼睛,脑子里始终有一根神经紧绷着,等着听田云逐熟睡时的绵长呼吸。   可是田云逐没躺一会儿就翻了两次身。   姜浔睁开眼睛,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里皱着眉,伸手摸上他的额头。这个动作一天中总要被他重复数次,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愈发自然又流畅,堪比姜浔身上最根深蒂固的习惯。   “怎么了,身上难受?”   田云逐也已经习惯了姜浔的触碰,丝毫没有吃惊或者躲闪,   “不是难受,炕好像有点儿热。”   姜浔把手伸到他后背下面摸了摸,摸到一手闷热带点潮湿。炕头的温度确实有点高了。他反手又去摸田云逐的后背,隔着柔软的睡衣布料都感觉那里有点汗津津的。好在火炕足够长,足够同时睡下五六个成年人。姜浔整个人往左边挪了挪让出足够多的空间,   “过来,到我被窝里来,”   田云逐闻言从毯子里钻出来,很不客气地霸占了姜浔本来的位置。谁知他还不满足,继续往姜浔身边凑过去,把细胳膊长腿都缠在姜浔的身上,不让他再继续往外边挪开。   “好点儿没?”   田云逐点点头,手还紧紧贴在姜浔胸口位置没松开。   “火炕就是这样,到后半夜就慢慢凉了,暂时忍着点不能挪得太远。”   “这里就挺好。”   姜浔耐心让他抱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说:   “行了,躺好了睡,这样不舒服。”   “嗯。”   田云逐嘴上答应着,身体却一动不动,手心烫着姜浔的心口。   四周一片漆黑,他们甚至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彼此,感官却在静谧的悸动中变得异常敏锐。姜浔感到田云逐软软的脸颊就贴在自己的肩头,纤细的发丝和潮热的呼吸都勾起莫明的痒,扰乱一向稳健的心跳频率。   姜浔也觉得有些热了,口干舌燥。一时又舍不得推开田云逐,只好闭着眼睛,努力放空自己。   田云逐安静了一会儿就不老实起来,总是微凉的指尖向上,碰了碰姜浔凸起的喉结。   姜浔攸地睁开眼睛,   “田云逐!”   “浔哥,你想不想我?”   田云逐缩回手指,却用手肘撑起身体,半个身体几乎俯在姜浔身上。他似乎在姜家老宅私密又黑暗的空间里,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勇气,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地低头打量他的浔哥。感受他在昏暗视野中依旧不可阻挡的魄人魅力。   “我好想你。”   他们的脸贴得很近,呼吸交融。田云逐只说了几个字,就让姜浔听到了土崩瓦解的声音。他仰面躺着,任凭咬牙坚持的什么东西顷刻间在身体里化成了齑粉。   “你说什么?”   姜浔终于盯住了田云逐藏在黑暗深处蛊惑人心的一双眼睛。他的喉头滚动,额头有青筋隐隐凸起,似乎在用最后的理智确认刚才是不是自己的幻听。   “我们做吧。”   田云逐不怕死得又重复了一句,   “浔哥,我们做吧,我想做。”   姜浔清灰的眼眸立刻变得很烫很凶,消薄的嘴唇刚刚动了动,立刻被田云逐伸手用食指抵住了,   “嘘!”   “不许说不行。”   田云逐黑暗中的一双眼睛水亮,他咬着嘴唇没再出声,脸上是近乎祈求和委屈之间的表情。   姜浔忍无可忍,干脆抱着手臂转过身背对着他。   田云逐没再贴过来,反而乖乖紧挨着他躺好了,自顾自盯着头顶上方隐入黑暗而不可见的天花板说:   “你不信我但不能不信医生。来之前我特意问过张主任。他说只要小心点儿,注意节制,贫血病人也完全可以过正常的……正常的生活……   只要小心点儿,真的没有问题。”   “我不觉得没问题。”   姜浔的声音闷闷的,他的脊背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沟壑。   “浔哥,”   “别说了,睡觉。”   “为什么不让我说?我也是正常人,就算吃着药身体比别人弱一些,也有正常的生理需求!   是你说这几天什么都听我的,怎么开心怎么来。怎么连爱人之间最正常不过的这件小事儿都不答应?我不是你,受不了这么谨小慎微毫无乐趣地活着!”   “你觉得这是随随便便的小事?”   姜浔猛地转过身来,灰色的眼睛里仿佛瞬间涌出大片的雾气,寒意渗透四肢百骸,让田云逐四肢僵硬,顿觉迷失,   “不是随随便便,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过多少次,万一受伤感染可能连命都丢了,你说这是小事?”   “你不会让我受伤的,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姜浔躺平身体,一只手搭在眼睛上,呼出一口燥热的浊气,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田云逐,别考验我的忍耐力,你休想得逞。”   “我承认,没人比得上你的忍耐力。”   田云逐的语气忽然就软了,声音也软软的,在温热的空气里盘旋不去。   犟起来的田云逐向来很难招架,姜浔从没想过今天的他会轻易退让,终于忍不住侧过头,去看田云逐的脸。   难得退让的田云逐伺机而动,抓住机会又快又准地吻住了姜浔正在缓缓开合的唇瓣。   田云逐再一次撑起自己,在昏暗中红着脸将目光向下,用柔软的唇瓣碰触泛着青色的粗糙下巴还有那颗艰难滚动的喉结……   “我洗过澡了,做好了准备,需要的东西也都准备好了。   浔哥,就这一次,好不好?”   *   暴烈的心跳掩盖了姜浔的回答。   姜浔极尽克制,帮田云逐做了很久准备。黑夜给了所有激荡和失控最严密的保护,失语的两个人还是难以在剧烈的心跳中放松下来。额头的热汗也在无声滴落,两个人的每一眼对视都让人面红耳赤。   田云逐是全程没怎么觉得疼。   结束之后,姜浔拉开灯,急着帮田云逐清理干净。   “怎么样,难受吗?”   田云逐整个人都黏糊糊汗津津的,他顺着姜浔的力道翻了个身,懒懒地趴在那儿,把头埋进枕头里痴痴地笑了笑,   “不难受,还挺舒服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侧头去看姜浔的动作,吃惊地发现他又有了反应。   “浔哥,再来一次吧。”   堪堪疏解了几分的心火腾地在姜浔眼中燃烧起来,灰色的眼眸也在经历烈焰的灼烧,里面蒸腾着田云逐红着脸回头看着自己的青涩模样。他深吸了一口气,在他汗涔涔的白皮肤上拍了一把,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没羞没臊。”   田云逐刚才脸还红得要滴血,一旦把话说出来了,反倒是彻底放开了,   “好不容易明天没有治疗,也不用早起。没羞没臊怎么了,那种传说中欲罢不能神魂颠倒的“幸福”生活,我也想稍微体验一把。   浔哥,你是不是不太行?”   姜浔本来正打算去洗手间清理,突然被这句话刺激得太阳穴猛跳,表情十分危险,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你别小看我!不信你来啊,试试看我到底行不行。适当的运动反而有助于心理和生理健康,浔哥,你以前的学都白上了。”   “你倒是没白上,牵强附会的本事学得一套一套的。”   田云逐没接茬,趴在那儿笑了一会儿,再看过来时眼神比刚才还要勾人,   “浔哥,今天不用忍着。来吧。”   田云逐向后伸手去够姜浔的手,反而被他用力扣住。姜浔终于忍无可忍地接受了他的邀请,滚烫的手掌缓缓覆上那截白细的腰。   田云逐背后贴姜浔精悍坚实的胸膛,就像嵌在炉火里,烫得人目眩神迷。他脸蛋绯红,也顾不上嚷嚷着关灯了,到最后,只觉得五彩斑斓的烟花在紧闭的眼睛里无声炸裂。   极致的快乐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到最后田云逐两条腿都是抖的,被姜浔打理干净之后搂在怀里,连反手抱住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姜浔的气息依旧灼热烫人,他亲了亲田云逐薄薄汗湿的眼皮,   “疼不疼?”   “不疼,好爽。”   田云逐的头脱力地垂在姜浔的臂弯里,努力露出一个坦诚的笑。   “晚上要是不舒服立刻喊醒我。”   “嗯。”   田云逐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止不住笑。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我在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白天一个个正正经经衣冠楚楚的,到了晚上就偷偷摸摸地做尽羞耻的事情。”   “现在觉得羞耻了?”   “太羞耻了,可是又开心的不行。”   “没什么好羞耻的,这是最原始的本能。我爱你,是一种本能。”   田云逐蔫蔫地抬了抬眼皮,   “你终于承认了?知道就别老压抑着自己……”   话没说完他已经在歪在姜浔怀里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甜吧,改了又改 我太难了!宝宝们快来支持浔哥和小甜! 第119章 羞耻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田云逐还在睡。   姜浔守在与卧室一门之隔的灶堂里,时不时掀开大花门帘朝炕头看上几眼。   田云逐细软的发丝在枕头上铺散开,连头顶的发旋都长得小巧可爱。   炉子上小火煨着的小米南瓜粥早已变得浓稠绵软,时不时咕嘟一声,往外吐着白花花的热气。   某个人的耐心守候让田云逐如愿以偿获得了一夜好睡。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被姜浔重新挪回了炕头的位置,后背的温热昭示着一夜未熄的炉火。   身上隐隐发酸,被窝里又太暖和,田云逐不太想动,又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以前的时候,每次醒来姜浔都有感应似的很快出现,可这次田云逐却一直没有等到他。又跟被窝缠绵了一会儿,田云逐揉着眼睛从被窝里爬起来。不远处的小炕桌上放着他的健康检测表,体温那一行密密麻麻记录了太多的数字。田云逐仔细一看,发现姜浔这一晚几乎是每隔两小时给他测一次体温,他竟然一次都没有感觉。   腰腿的酸痛在动作起来的时候尤其明显,田云逐慢腾腾地穿完衣服,还是忍不住难受得龇牙咧嘴。这时候他又忍不住庆幸姜浔现在不在这里,就此免去了事后脸红心跳的尴尬对视。   田云逐胡思乱想着,刚穿好鞋子,门帘就被人一把掀开。姜浔卷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他的肩膀和漆黑的发茬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笔挺的鼻子也冻得通红,显出一种与他岑冷气质极不相符的生机和朝气。   田云逐也顾不上什么脸红心跳了,好奇地问:   “浔哥,外面下雪了?你干嘛去了?”   姜浔来不及拍掉身上的雪沫子,几步跨到田云逐身边,把厚实的棉被裹在他的身上,只露出一张清清瘦瘦小脸和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夜里下了一宿大雪,路都封严实了。我去帮邻居奶奶扫了把雪,咱自己门口的也扫了。”   离得近了,田云逐发现姜浔上翘长睫上也凝着晶莹的雪珠,一不小心就看走了神儿。   姜浔看田云逐脸上带着点懵懂,神情忽然变得专注,以为他是好奇扫雪这件事,   “怎么,没有过这种经历?在我们这儿,雪不及时清,人很可能被困在屋里头,连房顶也会因为暴雪突然垮掉。小时候一到冬天干得最多的就是扫雪。小孩子们经常扫着扫着就打成一片,心也野了,把院子弄得一片狼藉之后不见了人影儿,回家少不了挨上一顿胖揍。”   听姜浔说了两句再寻常不过的家常,田云逐眼睛要命地涌上一股潮热。他垂下眼睫,缩在被子里的手指暗暗用力把自己裹紧了一些。   姜浔一边脱下外套,一边着手布置饭桌。   “还冷吗?不冷了就赶紧洗漱去。我熬了小米粥,趁热吃完带你出去。”   “今天我们去哪儿?”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今天怎么着也得出去置办些年货,准备过年。”   “外边那么大的雪还能出去?”   “能,除非你不想去。”   姜浔意味深长地打量田云逐,曾在夜里灼灼燃烧的一双眼残存着冰雪冷却后的清灰色余烬,   “要是那里不舒服……”   “我没什么不舒服的!”   腾一下烧着的脸让田云逐迅速放弃了在这件事情上据理力争。   “没有最好。”   姜浔淡淡看他一眼,站起来去外边端粥。   田云逐也连忙跟在他后边,努力把昨晚的画面从眼前挥开,口吻里已经染上热切,   “浔哥,我们是去赶集吗?我早就想去体验一把东北大集了。”   “这边倒是正赶上山货大集,这种天在外边你不怕冷?我本想带你去逛市里的超市。”   “我不怕冷,赶集多热闹啊,特有年味儿。”   “那成,把这碗吃了我们就走。”   “吃半碗行不行?”   田云逐眨着眼睛跟姜浔打商量。   “给你盛的就不多,暖暖胃省得一会儿吃那么多药胃口难受。”   “好。”   虽然速度很慢,但田云逐真的一口一口把碗里的粥都吃了。他不停地问这问那,都是跟赶集有关的话题,一双眼睛闪着润泽的光亮,丝毫不掩饰漾满的兴奋。也顾不上身上的酸和疼了,一放筷子就迫不及待地催着姜浔出了门。   *   眼前的北红村在一夜间银装素裹,大变了模样。为了迎接新年的到来,也为了经受住春风过境前最极致的寒冷,她挖空心思,连夜为自己赶制了厚实素净的新衣裳。处处纤尘不染,处处莹润可爱。   家家户户门前的雪果然都像姜浔说的那样被仔细清扫过,在四周堆起高高的雪堆。   田云逐偏偏往积雪很深的地方走,留下一连串深陷的脚印和咯吱咯的声响。   “这么多雪,能堆多少雪人儿啊。这儿的小孩儿可真幸福。”   “想堆雪人?”   “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儿。”   姜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留下的那些歪歪扭扭的脚印,没再说什么,忽然在他前面弯下脊背,   “上来,我背你走。”   “怎么又来?我又不是不能走,”   “昨天晚上……”   “昨晚怎么了?!都说了爽爆了,没有不舒服行了吧……”   田云逐突然双眼圆睁地打断了姜浔的话,羞愤地撇了他一眼,抿紧嘴巴了不出声了。   雪光中,姜浔回头看过来的深邃的眼眸堪称柔和。因为忍着笑,嘴角紧绷的同时又映着四周清亮耀眼的色泽。   “我是说昨晚雪太大,路不好走,车又停在村外边。”   田云逐身体僵住,红着脸,垂着头,在雪地里咬牙切齿。   姜浔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   “傻瓜,到底背不背了?”   田云逐抬起眼,看姜浔被濯濯清晖勾勒出的挺拔轮廓看起来格外放松。就连昨晚最亲密的时候,他的表情甚至还带着点凶,舒展不开眉头。看在他难得从对自己的紧张里摆脱出来,田云逐决定好心地不跟他计较。   “背就背,你可别反悔。”   话刚说完他就故意重重往姜浔身上一蹦,立刻被姜浔托住了两条大腿根,   “抓紧了,我们走。”   “等等,”   田云逐趴在他耳朵边呼呼喘着气说:   “不能这么便宜了你。昨晚散步的时候太黑了,我什么也没看清,你得背着我在村里再逛一圈儿。”   “好吧,谁让昨晚……”   “别再提什么昨晚了!”   田云逐忍无可忍,用搂着姜浔脖子的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姜浔不出声了,恢复了以往的沉默,只在他的凉薄的手心里亲了亲。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四周只有积雪因为两个人的重量坍塌破碎的声音。 第120章 前夜   空气甘冽,充盈着雪的气息。   田云逐老老实实趴在姜浔身上,像个大号的暖贴,熨帖着他衣衫单薄的脊背,把带自己制造的热气喷洒在他后颈裸露的那一小块儿皮肤上。   姜浔背着他沿村里的小路一直走,一直走。一路上看到很多与中国最北沾边的大字招牌,遇到了几个带着浓浓东北口音的高鼻蓝眼的俄罗斯族后裔。   这些很快变成了田云逐眼中熟稔的风景,不再表现得像初见时那样诧异。只是冷不丁被人撞见,更多的是觉得不好意思。   姜浔感到他的身体在自己背上缩了缩,头也低下来,发丝剐蹭着他的耳背。他没说什么,只是的加快脚步,用手掌把人托得更稳了一些。   经过了最北警务室,北红村村邮站,北极镇北红小学,他们来到村里最宏大的建筑:教堂。异域风情纯木结构的教堂门前摆放着俄罗斯套娃,甚至还有几只大酒桶,圣洁庄严又不失可爱的氛围惹得田云逐会心一笑。   “进去看看?”   姜浔微微侧头问他。   天做主线佯装吃惊地说:“浔哥你这么急?我都还没准备好戒指……”   姜浔脚步一顿,淡笑着说:   “我不急,反正昨晚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   这次轮到田云逐的呼吸一滞。   姜浔满意地背着他转身走了,   “走吧,不看就不看,这里太小,委屈了你。”   村路的尽头一直通向江边,隔岸就是俄罗斯。这里矗立着最北极的北红哨所,瞭望台下铁栅围栏被白雪掩盖掉一大半,栅内竖立着一块辅助界碑。上下顺序依次刻着:中国.142(1)1993。一种肃穆庄严感扑面而来。   一座木质玲珑的“最北观景台”屹立在江边。站在上面,能看到冰封的黑龙江上雾影重重,河对岸连绵起伏的山势勾勒着这座被白雪覆盖的边陲小村。   “到江边看看?”   姜浔侧头看向眼睛雪亮的田云逐,清晨的空气湿润,氧离子令人肺腑清爽,也让田云逐沐浴着一脸的朴质纯真。   “好啊。”   越往河边走,就像融入了雾里。两个人的哈气也融进雾里,浓雾从江面一方飘然而来,所经之处迷迷茫茫,而未到的地方清晰透亮。浓淡不一的雾气沿着江面抚弄着森林河流,间隙透出的景色若隐若现,雾汽像生了根似的,时而间有团雾翻滚着向前。   北红村,看到你的每一眼都是惊鸿一瞥。   “怎么不走了?”   “累,喘口气儿。”   “你不总说我太轻了,怎么这就不行了?”   “呵,田云逐你故意的吧。”   “现在发现已经晚了,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   田云逐忍笑模仿姜浔刚才的口吻,“难不成你想白吃不干活?”   “这口饭的代价可真大。”   田云逐拍了拍姜浔的肩膀,   “知道就快走,别耽误我赶集买年货。”   姜浔当真一路没再直起腰来,不知是笑还是累。   *   姜浔把车开到山货大集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里面依旧人头攒动,步履如织。姜浔放心不下田云逐,想让他在车里等着。可是田云逐早猜到了他那点心思,不等姜浔开口就抢先打开车门下了车。   虽然是冬天,集市里山货、蔬果、肉类、水产一应俱全。顺着人流走了一趟两人手里就提满了大大小小的东西。田云逐挤在卖春联的小摊前仔细地挑了很久,买回一堆红艳艳的对联、窗花,还有两只滚圆的大红灯笼。   田云逐把买来的年货分类整理放进车子的功夫,姜浔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搬回了一大箱东西。   “买的什么?”   姜浔利落地把东西塞进后备箱,又把田云逐拉进车里,三下五除二搬完剩下的东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饿了吧,带你去吃饭。”   不过一顿午饭的功夫外面的天就已经全黑了。将近年关,漠河负隅顽抗的白昼也渐渐耗尽了气力,一天里只能勉强维持三四个小时的光明。   两个人从饭店走出来,经过贩卖苹果的小贩缩手缩脚当街叫卖。   苹果红彤彤的,让田云逐联想起今年因为住院而错过的圣诞节。他的目光在一车苹果上流连了片刻,怀里就被姜浔塞进了满满一纸袋的苹果。   晃神的功夫,姜浔已经拎着打包的饭菜头也不回地朝前走远了。田云逐连忙抱着一纸兜鲜红的苹果,跟在后头。天空很黑,苹果很红,他脸上的笑容很漂亮。   车子停得并不算远,他们很快就能走到,可是姜浔再次回头看向他的时候,田云逐却突然从昏暗的街角消失不见了。   苹果鲜红的残影还没在染上暮色的深邃眼眸中消散,回望的视角里,街道漆黑,空无一人。就像姜浔每一次从梦魇中惊醒时,带给他冷汗岑岑的心悸和惊痛的那个画面。   姜浔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瞬间变得嘈杂,鼓噪着耳膜。但姜浔同时又觉得心脏在这一瞬间在野风里空掉了,冷意浸透四肢百骸。   “田云逐?”   手里东西被扔在步行街的中央,姜浔奔跑过街道转角,瞳孔收缩,看到田云逐正弯着腰拿苹果耐心在哄一个哭泣的小朋友。   他止住脚步,抖动的肩膀又被人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是小女孩的妈妈正匆匆从马路对面赶过来,冲到了孩子面前。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母女两个,田云逐才注意到姜浔铁青的脸色,   “浔哥,对不起啊,我听到那个小孩儿在哭,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   姜浔抿着唇,隐忍着呼吸,只回应给他俩两个字:   “走吧。”   田云逐看向姜浔时,有些被他脸上的表情吓到了。不是因为他严肃冷酷的沉默和又凶有野的目光,而是因为那一瞬间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孔上像夜幕一样弥漫开的难言恐慌。   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田云逐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喃喃地开口说:   “这么早天就黑了。”   田云逐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   “在漠河待了这么久,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姜浔为他打开车门,两人之间的气压仍然很低,但姜浔没有拒绝回应他挑起的这个话题,   “你还没赶上极昼极夜的时候。”   田云逐坐进车里偷偷松了口气,   “是啊,那时候你们是不是可以疯玩儿一整天或者狂睡一天一宿?”   “你想多了。”   姜浔目视前方,下颌的线条依旧显得有些凌厉。   “日子得照常过,该干嘛干嘛。”   “那你们可真不浪漫。”   “怎么才算浪漫?”   “至少极夜的时候,可以在“大白天”光天化日做些羞耻的事儿。”   姜浔正帮他绑好安全带,又把座椅调得很低。听他这么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睡会儿吧,到家叫你。”   田云逐眨了眨眼睛,家这个字姜浔说得那么自然,自然到他们像是一对一起出门买菜,一起回家的老夫老妻。这种感觉格外安心,安心到可以忽略姜浔突如其来的坏脾气,所以他也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姜浔一路把车开得很稳,车停的时候,田云逐还有点迷迷糊糊。四周漆黑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姜浔直接把他一路抱进屋里。来不及脱掉厚重的外套,姜浔逼近田云逐温热的脸,把人按在门板上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甜蜜的小日子,也是完结的倒计时。谢谢姐妹们的支持,多余的海星再分我一些些! 第121章 前夜2   田云逐几次想开口,都被姜浔狠狠堵了回去,后来连不知所措的双手也被他扣住,   “浔哥……”   等田云逐终于喘息着呜咽出声的时候,眼里已经迅速蒙上一层水汽。怀里的纸袋子掉在地上,红苹果咕噜咕噜滚的满地都是。   见他无处可躲也没力气再躲,姜浔才居高临下地开口,嗓音微哑:   “想趁光天化日做羞耻的事?是不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可是……”   姜浔根本不去理会他的可是,   “你想跟谁做?”   “跟你。”   田云逐被他吻得两腿发软,有些站不住,身子直往下滑。   姜浔干脆托着田云逐的腿根,把他抱到自己身上,让他用两条细胳膊搂住自己的肩膀,   “抱紧我,”   田云逐仿佛被他目光炯炯的冷灰眼眸烫到了,低头把脑袋也低在姜浔的肩膀上,耳朵摩擦着他硬硬的发茬,红得像是要滴血。   “抬头,看我。”   姜浔凶巴巴地说,然后更急地吻下去。   田云逐没见过这样心慌意乱的姜浔,心里也跟着一派兵荒马乱,   “对不起,浔哥……你别怕。”   田云逐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姜浔却在他断断续续的呢喃中瞳孔震颤,强压着喘息,把脸埋进他柔软的头发里。   这句话起了作用,田云逐却开心不起来,眼中的慌乱潮意还没散去,一颗心又跟着姜浔搂紧他的动作紧缩起来。唯一能做的只有用手轻拍姜浔弓起脊背,带着安抚的意味,   “这次没来得及跟你说,是我的问题,不该让你找不到我。”   “我梦到你不见了,很多次。”   田云逐听到姜浔的声音,灼热的气息灌进他的耳朵,像一阵沉闷的呼啸的风声。   “不会的,梦都是反的,我不会就这么随便不见了的。”   姜浔抱着田云逐,把他的后背抵在门板上,跟他头碰着头,气息沉沉地说:   “下不为例。田云逐,下不为例。”   感觉到姜浔的手掌仍然有细微的颤抖,田云逐脑海中灵光乍现,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安抚之法,   “浔哥,要做吗?”   姜浔抬起头,扯断他们之间纠缠的苦涩气息,   “不做。”   姜浔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手臂松开了,让田云逐的心和双腿一起稳稳地落到实处。这时不论表情还是口吻姜浔都已经从短暂的失控中恢复过来,轻声催促道:   “去屋里睡会儿,我先收拾买回来的东西。”   田云逐的神色反而有些悻悻的,但他没再坚持,听话地走进里屋去了。   *   姜浔收好了各种食材,进屋去陪他。   他在房间中央止住脚步,闭眼适应了几秒黑暗,幽深晦暗的眼眸中才逐渐浮现出一道微微起伏的消瘦轮廓。   田云逐面朝墙壁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发丝蓬松的后脑勺。他的呼吸规律,又很轻,人已经睡得很熟了。   虽然他一整天心情都很好,姜浔还是有点后悔带他出门这么久。摸黑确认了田云逐的体温,确认他乖乖吃掉了那一大把花花绿绿的药片,姜浔按照之前跟他约定好的守在旁边,陪他午睡。   姜浔在黑暗里按亮手机,跟姜永济确认了奶奶的近况,又跟田云逐的妈妈姚亦清聊了两句美国院方手术准备的相关进程,确认好田云逐启程的大概日期。随后姜浔登录购票网站查询漠河直飞洛杉矶的航班信息。   由于田云逐住院以来表现出对他超乎寻常的依赖,哪怕进不了病房,姜浔也时刻默默坚守在他能找到的不远处,每天准时出现,从未缺席。   可是现在,他后悔自己没有趁田云逐住院治疗的那段日子再理智一些,抽时候飞北京大使馆拿下赴美签证的面签。如果事先办理好了短期旅游签证,哪怕不能放姜奶奶一个人在漠河太久,但至少可以亲自把田云逐安全送到美国。至少可以在他手术那天守住他,亲自守一个关乎他们的未来结果。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适从,追悔莫及。   刚想到儿,田云逐突然翻了个身,熟门熟路地挤进姜浔的怀里。   “醒了?”   姜浔也伸手搂住他。亲密的事情做多了,两个人的动作都无比自然。   “嗯。”   “饿不饿?”   “不饿,感觉刚吃完午饭没多久。我睡了很久吗?”   “没多久。”   “哦。”   “不饿就接着睡,反正天也是黑的,你不是想睡个昏天黑地么。”   “今天不行。”   田云逐摇摇头,虽然一脸困倦,还是挣扎着从姜浔怀里爬了起来,   “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贴春联啊!浔哥,你也赶紧起来。贴上春联才有过年的气氛。这里本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再不好好装饰一番未免有点太冷清了。快点儿,等明天就来不及了。”   “明天怎么就来不及了?”   姜浔伸长手臂帮他把灯拉开,看他眼中的困倦一点一点被浮动汇集的兴奋掩盖住,眉头稍稍松弛下来。   田云逐目光闪烁一下,好在在突如其来的光明里看不分明,他连忙随口解释道:   “贴春联要在除夕头一天的下午,或者除夕当天上午。明天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忙呢,什么都等到明天肯定来不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现在有时间赶紧起来贴好。”   姜浔不明白他嘴里说的有很多事具体是指什么。事实上,今年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过年,除了准备两个人为数不多的年夜饭,他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忙。但看田云逐说得那么肯定,就随他高兴跟着起来了。   田云逐把家里所有的灯光全部打开,黑暗远远退开,光芒充盈着整座木质宅院,营造出一种兴旺喧闹的假象。他仔细在大门上贴好对联,指挥着姜浔在房檐下把两只圆滚滚的红灯笼挂整齐,又不厌其烦地把屋里的每一扇窗子每一扇门上都贴上了红彤彤的窗花福字。   “就我们两个人,你确定要贴这么多?”   姜浔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他转来转去的忙碌身影,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就我们两个才更得热闹啊。”   年代久远的木屋有了鲜红色泽的点缀,当真多了几分娇羞可爱。像涂了红胭脂的老姑娘,盼星星盼月亮盼来属于她的十里红妆。   窗外正好有烟火腾空而起,炸开绚烂闪耀的光斑,映在两个人含笑对视的眼眸深处,一眼万年。   “放烟花了!”   田云逐把脸贴向玻璃窗歪头往外看,   “走吧,外面更好看。”   “可以出去吗?你不总说晚上太冷不想我出去?”   “放烟花总得出去放。”   “可我们哪儿有烟花啊?”   姜浔故作矜持地朝田云逐扬了扬下巴,   “都准备好了,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   田云逐后知后觉地想起在集市买东西回来时他突然消失的那一小会儿,想起他一言不发抱回来的那个大纸箱。   “你买的那一箱,是烟花?”   田云逐乐弯了眼睛,窗外闪烁的光芒就抖落在他弯弯的睫毛上。   “本来想明天再告诉你。箱子放在储藏室里了,你等着,我去拿。”   姜浔说完就转身朝外走去。   田云逐也不是非要在这个时候放烟花,他本来倚在窗边,背靠着姜浔深沉的气息。可姜浔走得太突然,身边一下子空出一块儿。在迅速冷掉的空气里,田云逐急忙伸手去拉他。转身的时候眼前却突然一黑,朝前伸直的指尖全部落空,田云逐弯下腰,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姜浔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心脏疼到一动不能动,田云逐只能死死抓紧了胸口的毛衣,无声喊出那人的名字:   “浔哥!” 第122章 步履1   墙壁上的老式机械挂钟在无声摆动。   寂静无声的动荡像蛰伏的凶兽,屏住一呼一吸,死盯着田云逐。然后瞅准时机,带着疼痛窒息和淡淡腥甜之气穿透田云逐单薄的身体。   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摇晃。   好在整个过程非常短暂,煎熬的几秒钟过去之后,突如其来的心悸也同样突如其来地平息了下去。   姜浔回来的时候,连最后一点痛楚的神色也已经被田云逐强行从脸上抹去了。   心跳已经恢复到正常的频率,田云逐试着缓缓吐息。他低着头,用手指轻轻抚平胸口毛衣上那团若有似无的褶皱。   窗外,最后一簇烟花的星火在高空中熄灭。   “你刚才喊我了?”   姜浔走到近前放下烟花,拧眉细看田云逐的脸色。   “嗯?哦。”   田云逐的反应明显慢了一拍。哪怕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傻也再没心力没办法去弥补什么,目光沿姜浔笔直的长腿向下,盯住他磨得微微泛白的裤脚边。   姜浔跟他面对着面站着,彼此之间只有咫尺之隔,可还是有些看不清他。不过几秒钟的功夫,绚烂的光影从他水亮的眼底消失得彻底,人也缩在一小片阴影里,连好看的轮廓都变得呆板模糊,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不用非得现在去拿。”   田云逐总算朝姜浔走了一步,迎着光,被灯光点亮了清秀的眉眼。姜浔也终于趁机看清他眉宇间残存的那点病恹恹的神色。软软的嘴唇紧抿着,并不鲜亮的淡粉色,是一瓣发蔫儿的香槟玫瑰。   “不想放烟花了?”   “要不今天先算了?把好东西留到明天的正日子不是更好?”   “成,不放也好。这个时候外边冷得要命,我刚从灶堂那边走了一趟也觉得有点勉强。不如我们明天晚上早点儿出去放,也给村里的老铁们带带节奏。”   “好啊。”   姜浔低头看了田云逐一会儿,忽然弯腰把人抱起来,放到一旁的木质餐桌上坐好。这样他们的视线齐平,田云逐不用仰着头,一眼就陷进了姜浔清凌凌的眸光深处。   刚才突然心悸难捱的阴影还没在每一根感官神经的末梢脑散去,田云逐这时惊魂甫定,只会定定地看着姜浔,被他强势迫近的凛冽气息勾没了魂儿。   受不了他这幅一言不发又温吞吞的样子,姜浔耳膜鼓动,像是被突然激发出了潜藏的嗜血凶悍,将视线稍稍向下,停在田云逐的嘴唇上。他的嘴唇向来缺乏血色,也不够滋润,但是看上去依旧很软,让人忍不住试试那温度,忍不住想让他疼,再尝尝他身上稀缺的鲜血味道。   “别这么看我。”   姜浔抬手摸了摸他的眼。   田云逐薄薄的眼皮在他粗糙的指腹下轻轻颤了颤,   “什么?”   “你这样我会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田云逐下意识地开口接了一句,说完才觉得脸颊发烧。姜浔的目光更烫,有意无意把傻里傻气的田云逐拉进他设下的圈套里。   得逞的姜浔一时沉迷于这样沉默的灼灼的凝视,没有回答,似乎只是这样就满足了。   田云逐不安地动了动,手指摸上刚刚突发状况的心脏的位置,小声回答:   “不用忍啊。”   姜浔脊背流畅的线条猛地弓起,把田云逐圈在自己的臂弯里,同他碰着额头,抵着鼻尖,凑近了亲上他的脸颊下巴和眼睛……   田云逐被迫向后仰着头,视线颠倒,灯光摇晃。一切都在姜浔霸道亲上来时神魂颠倒。眼中绽放的光彩冲破刚刚心悸那一瞬的极致黑暗,把不安的心事统统掩盖,把所有后怕和小心翼翼都变得放肆大胆。   这种事,不管经历了多少次,田云逐依旧没什么长进,只会抖着手指抱紧姜浔,一边摇摇欲坠,一边生涩地迎合。   他的眼睛像潮湿的沼泽,两个人制造的湿热如同疯长的水生植物,湿滑柔软,温柔地纠缠住姜浔。只可惜姜浔是参天的树木,伸展着庞大的根系,在泥足深陷的边缘,也能努力握住一丝理智。   再缠绵的拥吻也只是点到即止。   “累不累,浔哥抱你去睡?”   “怎么又睡啊?”   “不想睡?”   “下午刚睡了那么久,”   姜浔低头看了看表,   “时间确实还早,还想做什么?我陪你。”   所有的动作,话语在田云逐眼里都进展缓慢,让他可以注意到更多细节。他们之间离足够亲密却又保持克制的距离,姜浔从手臂一直延伸进衣袖里的青筋,还有他说话时压低的嘴角。   田云逐还有些喘,就连轻微的缺氧都带来兴奋,是这一刻幸福的加成。气氛恰到好处,一切都很完美,可偏偏今天他觉得还不够,抵抗不住温柔的蛊惑,需要抓住点什么,需要更深的抚慰。   “想做点儿舒服又开心的事。”   田云逐几乎是用鼻子哼出这么一句,飞快垂下眼睛,被灯光拉长的睫毛带着细微的抖动,看起来痒痒的,像是轻轻挠在心上。   姜浔不说话,搂在他腰上的手掌扣得很紧,有点疼,田云逐忍不住从他身边挣脱出来,跳下餐桌。燥热和慌乱中误把姜浔的沉默当成了默许,   “那你等等,我先去洗个澡。”   “田云逐!”   姜浔不等他动作,托着他的后脑勺,把人重新压向身后的餐桌。木桌板又硬又凉,田云逐闷哼了一声,来不及更多反应,姜浔的吻又细细密密落了下来。   田云逐在亲吻的间隙笑出声来,   “怎么这么一会儿都忍不了了?”   “都是你勾起来的,田云逐。”   “哎,你干嘛!”   柔软的毛衣下摆被掀起来一角,粗糙的手掌钻进去,垫在嶙峋脊背靠左的后心位置。田云逐挣扎着抬头,只看得见姜浔黑漆漆的发顶。   田云逐感到姜浔的吻不给他任何缓冲,一路向下。田云逐双眼大睁,挣扎着往后躲,可以悬空的双腿没有支点,根本使不出力气。   “浔哥!别!不行!”   “怎么不行?”   姜浔一手制住他乱蹬的小腿,目光沉沉地抬起头来,   “不舒服?”   “别这样,求求你。”   “是你说想要的,舒服又快乐的事儿。”   “我,我是想让你舒服……你干嘛这样……”   “因为我想。”   姜浔再次垂下头去。   “……”   田云逐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了,难耐地扭过头,死死闭上眼睛。   姜浔的手掌紧贴着他的,在方寸之间点燃一捧火,把沼泽地的冰凉潮湿一寸寸烘干捂热。每一寸干涸之地都得到了滋养,田云逐感觉自己像快要枯竭的植物在姜浔带给他的热度中滋生出新的纯白根系,缠绕进彼此的命理,汲取更多的生机。   “浔哥,停下!”   田云逐弓起脊背,强行偏离了姜浔的股掌之间的掌控。挣动间,一滴晶莹的汗珠不小心坠在姜浔漆黑的睫毛上,在他低头凝视的目光中摇摇下落,像一颗用珍珠做成的眼泪。   “浔哥!”   田云逐用手捂着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怎么样?”   “别说了!”   “好,不说了。”   姜浔整理好他的毛衣,撩起他汗湿的刘海,把浑身绵软脱力的田云逐揉进怀里,直到他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才把人从桌上抱起来,往洗手间的方向带过去。 第123章 不停   轮到姜浔洗澡的时候,田云逐回房间换上了毛茸茸的家居服,抱着膝盖缩在屋里的单人沙发上。   刚刚吹干的头发蓬松柔软,很衬田云逐小巧的脸型。   洗手间传来的哗哗水声毫不留情地冲刷着刚才的躁动混乱,凉意开始在空气里蔓延,田云逐浑身上下只剩两边颧骨位置还有浅浅一层红晕未消。等到指尖的微颤也平息下去,他抬头看了看洗手间的方向,眸光暗淡,开始在手机查询几个关键词:再障,心悸,短暂失明。   盯着铺满手机屏幕的黑色文字,田云逐的脸色又白了白。   如果再生障碍性贫血患者贫血严重,患者的所有组织器官都可能有缺血缺氧的表现。如果病情得不到良好控制,甚至可能出现严重心律失常、视力障碍,心功能不全等贫血性心脏病表现。   贫血性心脏病主要是因为长时间的慢性贫血,血红蛋白的降低,血氧供应不足,导致心脏负担加重,心肌脂肪变性,心肌收缩力下降等诱发。贫血性心脏病症状的轻重取决于贫血的严重程度、发生速度、持续时间、心血管储备能力等因素。除一般贫血症状外,患者常有心悸、疲倦、气短、劳累后呼吸困难等症,偶可发生心绞痛,心脏扩大,心力衰竭等。   热潮褪去,只剩寒凉。   水声停止了几秒钟,田云逐惊醒过来。他挺直脖颈,像一尾窒息在冰岸上的鱼,扑腾着喘息。直到确认姜浔还没有出来的迹象才稍微好过一些。他不再耽搁,连忙点开舅舅的微信头像,打起字来:   “舅舅,我想提前出发去美国。”   对面光速发来回复:   “提前出发??不是定好了初五让姜浔送你去机场?你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就是觉得反正早晚都得分开,不想再一直拖下去了。”   “你跟姜浔商量过了?”   “就是不想让他知道才找舅舅你帮忙。”   “你想瞒着他突然消失?小逐你疯了?姜浔对你怎么样大家有目共睹,你怎么忍心这么对他?有什么想法至少跟人家商量好了,别再由着自己性子胡把事情弄得那么决。你这样别怪舅舅也帮不了这个忙。”   “舅舅,你就当帮帮浔哥。   浔哥已经几天没睡了。   因为我,他夜里根本不敢踏实睡着。   短短几天他头顶发旋那块儿都长出白头发了。   我以为跟他多待一天就能多赚一些,多握住点儿幸福,多点不枉此生的念想。可是幸福是真的,煎熬折磨也是真的。   浔哥那个性格什么都不说,每天都跟没事人似的表现得特别平和。可我太了解他了,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我都看得出,他在千方百计地设法到美国陪我手术。   他脸上的平静太刻意了,刻意到让我觉得后怕,让我觉得只要给他时间,他什么都做得出……   所以哪怕多待一天我都等不了了。   不如早一点放手。”   “……”   田云逐的心脏砰砰跳着,手里屏幕也陷入短暂的黑暗才再次闪烁起来。   “舅舅也搞不懂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但谁让我是你田云逐的舅舅?怎么着都会站在你小子这一边。”   “我知道。其实当时也是怕浔哥不同意,才故意说初五让他去送我。后来越琢磨越觉着,趁早分开也许对谁都好。”   “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考虑清楚,别一个人到时候后悔。”   “舅,之前偷偷从你家跑出来的事,对不起。”   “你小子还算有点儿良心!你今天怎么突然这么懂事儿了?”   “多大人了,不能永远没长进不是。”   “那行,之前那事过去就算了,再有下次我一定不饶你。说吧,你想哪天出发?”   “越快越好。”   “初二走?”   “初二?好。”   “行,那我买票了啊,初二跟我一起走。”   “嗯,谢谢舅。不聊了,睡了。睡了”   *   姜浔洗完出来的时候,看田云逐安静地靠在沙发上,正漫无目的地换着电视频道。他的眉头微微蹙着,没向往常那样立刻用目光追着他,露出带着一丝讨好的笑,看起来还有些气鼓鼓的。   姜浔随便擦了几把头发,走到桌前一字排开的药盒前面,仔细核对好每一种药的数目,连同一杯温水一同递给田云逐。   田云逐伸手接了,垂着眼睛把药片一股脑吞进肚子里。哪怕姜浔肌肉紧实的长腿一直定格在他向下的视野里,呼吸间都是他潮湿的气息,田云逐还是克制着自己全程没看他更没出声。   姜浔站着不动,低头看他很久,然后伸手拉黑了屋里的灯。   田云逐其实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可四周一下黑了,生怕姜浔又要开口催自己睡觉,嘴巴瘪了瘪最后实在没有绷住,   “别催我睡了,催就是刚才被你弄得太兴奋,兴奋到睡不着。”   姜浔好脾气地哼笑一声,没说话,也跟他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   布艺坐垫轻微下陷,让两人肩头朝着彼此倾斜,靠得更近了一些。   田云逐随手把遥控器递给他,   “你选吧。”   姜浔接过,举手投足间是习惯性的控场地姿态,   “一起看部电影怎么样?”   “我都行。”   “想看什么类型的?还是都行?”   “除了喜剧片。”   姜浔选了一部是枝裕和导演的片子,名叫《步履不停》。   姜浔不确定这算不算得上是一个好的选择。这是他看过的为数不多的一部文艺片。印象中每句台词都透着淡淡遗憾,日常化的镜头语言却细腻精致,朴素中带着真诚。   影片摆脱了以往电影以故事为主的风格,单纯的从时间角度俯瞰众生,记录一个平凡家庭的琐碎镜头,在温馨和寂静中撕开隐藏的悲痛,寻找难得的真情。时光和当事人都在步履不停,我们在介怀和温暖中挣扎,更在生死线上离别。   姜浔觉得当一个人有了太多心事,积压了太多隐而不发的情绪,最好方法或许不是放肆宣泄,而是在舒缓的节奏,相似的情境中一点一点沉淀自己。   电影的节奏不快,田云逐却很快投入进去。随着日常化镜头的诉说,那双湿湿亮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捕捉着一幕幕优美清新的画面。   姜浔面朝着电视荧幕,余光中全都是田云逐专注的侧脸。一双严肃的薄唇微微开启,随着呼吸,像这部影片无声的旁白,在变换的光影中沉默诉说。   不知不觉,田云逐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不知不觉把头靠在姜浔的肩膀上,同他手指交握。他紧紧握着姜浔的手,眼尾光芒闪烁。   电影过了一大半,田云逐闭了闭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无聊了?”   “不是,电影很好,就是看着看着脑袋里总是胡思乱想,有点跑题。”   “想什么了?”   “浔哥,电影里说得很对,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不为人知的线,以此决定我们是进还是退。但当我们走到未知的岔路口时,你可能突然发现那条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设置错了。突然发现自以为的舒适区,不过是懦弱的借口,害人害己。那时候你会怎么办?”   姜浔转头看他,嗓音微哑,气息很稳,   “错了就找锲机把线拉回正轨。比如一场手术,去除病灶,把身体拉回正轨。”   “是啊,是要拉回正轨。可如果过程残忍,结果也可能让无辜的人受伤呢?”   姜浔抬眸,意味不明地盯着田云逐,淡淡开口:   “时间会让所有人找到谅解的出口。”   “田云逐,不管怎样都别停下,继续朝前走。”   田云逐睁圆了眼睛,在昏暗中迎向赖以生存的光源。他和姜浔明明在各说各话,各怀各的心事,可田云逐还是忍不住心绪翻涌,   “好。”   “不管你走到哪儿我都会跟上你,步履不停,直到我们老了再也走不动为止。”   无声的相互凝视中电影已经进入尾声,荧幕上闪动着几句动人的台词:   “步履不停,为何总是慢一拍,总有那么一点来不及。   步履不停,时间走得太快,总有一些话来不及说,一些事来不及做。   步履不停,时间走得很快,但是爱永远都在。” 第124章 礼物   风癫狂了一整个晚上,天一亮竟奇迹般地停了,跟畏光似的。   大年三十这一天,姜浔和田云逐两个人起得都很早。   家里没什么需要打扫的,距离着手开始准备年夜饭的时间也还早,吃过早饭,姜浔特意开车带田云逐去商场买过年穿的新衣服。   跟姜浔担心的不同,商场里人不算多,空调给得也并不足。田云逐全程心情都很好,哪怕是以前最怕去的密闭空间,也没有出现胸闷气短的症状。   咖啡和茶田云逐都不能喝,姜浔给他买了一杯热饮,杨枝甘露。田云逐用两只手捧着,时不时喝上两口,跟姜浔缓缓经过琳琅满目的店铺和柜台。   为了欢度春节,商场花了很多心力营造氛围。置身在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的色调中,就连一向挑剔的审美怕是也要跟着一起被同化掉。   可田云逐对新衣服似乎没什么兴趣。姜浔也不催他,双手插兜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田云逐四下张望的目光终于被什么东西吸引住,脚步换了一个方向,停在一排高大的货架面前。上面挂满了帽子,围巾,手套等等各种养眼的配饰。   田云逐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再各色温暖的针织品上流连。   “浔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戴这些?”   “我嫌麻烦。喜欢哪个我给你买,不用管我。”   “不,我来买。是我买给你的,以后你要好好戴,嫌麻烦也得好好戴。”   姜浔挑了挑眉,   “只要不是大红色。”   “就要红色。红色喜庆,显眼。”   “这么不讲理?”   田云逐忍着笑,故作严肃地回头看他,耸了耸肩。   “你才知道我吗,就这么不讲理。”   挑来挑去,田云逐最后真的选了两条红色的羊绒围巾。情侣款的围巾做工精致,质地绵软,颜色又不过分鲜艳,倒显得十分高档。店员把它们装在精致的小盒子里交给田云逐,姜浔长臂一伸随手接过来。清凛强势的气息陡然迫近,逼人的严酷面庞看得店员姑娘倒先红了脸,艳羡地看着两个人缓步走远。   商场里涌进一波人流,万年不变的恭喜发财的歌曲也无限循环似的播放起来。又逛了一会儿,连姜浔都觉得有些气闷,田云逐的劲头却很足。他又逛了几家店铺,耐心给在漠河认识的每一个朋友都挑了一份小礼物。   “还有老谢和小灰的?”   “嗯。”   “干嘛为他们费心。”   “他们帮了我们不少。”   “都是应该的。”   “没什么是应该的,你这样护着我宠着我也不是应该的,”   田云逐忽然停下,借着购物袋的遮掩偷偷拉了拉姜浔的手,又连忙松开。   “浔哥,我来这一趟麻烦了很多人。”   姜浔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带着点儿哄人的口吻,   “好好的干嘛说这个。”   “没什么,就是不吐不快,你让我说完。我这个人就是个麻烦精,走到哪儿,谁摊上都是麻烦,可这都挡不住我心里高兴。   当初坐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来漠河一趟,都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决定。   可有时候我还是禁不住会去想,如果我在出发前犹豫了,如果到漠河那天晚上没有一出火车站就遇见你,我们的故事又会是怎样?”   “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   姜浔眯了眯眼睛,眼神是冷的,让人想起他在下着大雪的夜幕里吞云吐雾的模样,   “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不是那天晚上也会是另外一天,不在火车站也会在别处。你和我,我们,什么都不会变。”   田云逐自下而上望向姜浔,水亮的圆眼睛中有不加掩饰的赞同和崇拜,   “别崇拜哥,沈从文说的。”   “不管谁说的,我只听到你对我说了,我只认你说的。”   姜浔抬手敲了一下田云逐的额头,   “大年三十的,不然我们找地方坐下来探讨一下哲学?”   “呵呵,大可不必。就是偶尔哲思一下,   田云逐轻轻咬了下嘴唇,目光闪了闪,放缓了语速,   “下不为例。”   *   从商场出来的时候日头正足,两人不约而同被建筑围墙上悬挂的巨幅滑雪海报吸引了目光。   不同于寻常滑雪场那些常规的滑雪项目,海报用明艳的色彩花大面积篇幅着重宣传的场景更倾向于亲子娱乐项目。比如雪地彩虹滑道,双人充气滑雪圈,雪坡滑梯,冰车比赛等等,不仅多姿多彩而且老少皆宜热闹又滑稽。   背后,从商场里传来的欢快乐声仍在冲击着耳膜。眼前,铺满视野的巨幅海报上挤满了洋溢着兴奋的笑脸。阳光从前前后后一同铺洒而来,喜气洋洋的气氛跃动在两个驻足凝望之人的眉宇之间。   所有的一切都带着动人的蛊惑,莫名和今天这个日子很搭,让人笑着笑着突然想要流泪。   “想不想去?”   “什么时候?”   “想去就趁现在。”   田云逐有点动心,又有点犹豫。   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他也计划了很多很重要的事,可姜浔的邀请一向对他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他张了张嘴,本想回答说以后吧,又忽然止住。他还有多少以后呢,距离初二也不过还有短短四十几个小时而已。   “好,现在去吧。”   虽然逼近中午,室外的气温还是达到了冬季的极值。隆冬时节又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本以为雪场里的人不会太多,不成想里面的热闹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田云逐的想象。   又下雪了,纷纷的雪花落进喧哗,落在一张张笑脸上,美得恰到好处。   姜浔一身黑色,带着冷峻的气质,手长脚长地站在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欢声笑语中央,怎么看都与四周的气氛格格不入。   田云逐踮起脚把醒目红色的羊绒围巾也帮他绕在脖子上。   “这样到哪儿都很醒目,不怕你丢了。”   红色铺满清冷的余光,这是姜浔最不习惯的色调,但他只是撩了撩眉随田云逐去了。   “想玩儿哪个?”   田云逐睁着大眼睛往四处看了看,心里其实对彩虹滑道和雪坡滑梯更感兴趣。但他更清楚这两个项目的刺激程度直接跟姜浔的担心成正比。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不想看姜浔隆起的眉峰挤满担心。   至少是今天,只是今天,他想安安稳稳的,他想让他也可以开心。   田云逐转头看向不远处嬉戏打闹的孩子们。苍白的唇瓣不自觉挂上一抹笑,白净的脸也被红色衬得清丽可爱。   姜浔只顾看他,假如他不回答,他就能一直一直看,直到落日低垂昼夜交替。   “就玩儿那个吧。”   田云逐指了指全场看起来看起来最简单,也最能赢得小朋友欢心的大轮胎。   “在这儿等着,我去买票。”   姜浔一转身,他们之间逐渐拉大的空隙很快被陌生的人影挤挤挨挨地填补住。田云逐连忙快走几步,从后面追上姜浔。   “一起去吧。”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时间有调整 初一改成初二 第125章 归来   姜浔回头看着他,二话不说拉住田云逐向前探过来的手。粗糙的指腹摩擦过一小片白皙细腻的手背,带他一起朝服务台的方向走过去。燥热和寒凉的刹那碰撞让两人都下意识地握紧了彼此。   姜浔看过来的清灰目光深深浅浅,有光影在流淌,不见笑意,一派坦荡。   田云逐盯着他们交握的手,从指尖到心尖猛地窜起一股热流。直到短暂的恍惚褪去他才想起吃惊,这时爸阿早已丧失先机,挣了几次都挣不开紧紧包裹住他的干燥大掌。这里毕竟是众目睽睽的公共场所,无数面目模糊笑容清亮的身影从四面八方一闪而过。田云逐只能快走几步靠近姜浔,努力用拉近的身体和距离掩饰这不合时宜的亲昵。   每一颗雪粒都被阳光穿透,整个雪场里比纯白的雪光更吸引眼球的却是两团热烈的红。两个人围着情侣款的鲜艳围巾,再加上过分贴近的距离,反而招来了更多异样的目光。   田云逐不得不承认自己失策了。   因为那个亲手挑选,亲手给姜浔戴上的新年礼物,那些他想要低调掩饰的、秘而不宣的一切都昭然若揭。   一直大步走到服务台,姜浔才把人松开。   迎着前台小姐姐探究的目光,田云逐的脸在红围巾之下烧得厉害。晃神的功夫,姜浔已经把票买好了,从一旁的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个巨大的双人充气滑雪圈。   田云逐有些哭笑不得地过去,想帮忙接过来,   “怎么,怎么是双人的?”   “你别动,沉。”   姜浔不怎么费力地提起滑雪圈,转手避开田云逐。他身高腿长,手臂线条紧实流畅,虽然看起来体型偏瘦并不十分健硕,却处处透着强劲力量。   “所以为啥租这种?”   姜浔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不想跟我一起?”   “不,不是,我就是觉着我们两个大男人玩这玩意儿是不是有点儿那个……”   “有点哪个?”   “不太好……”   不等他说完姜浔已经大步走远了,背影挺拔,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田云逐不死心地从后边跟上,   “这里毕竟是公共场合……再怎么不在乎我们也,”   “过来。”   姜浔总算挺住脚步,头也没回,直接把双人滑雪圈扔在年前的雪地上,   “上去,我拉你上滑道。”   田云逐走在平地上已经快要压不住喘息声,可当他寻着姜浔的目光看向正前方又高又陡的滑道还是咬了咬牙,坚持说到:   “我能走上去,顶多慢了点。”   “上来。”   姜浔按住田云逐的一边肩膀,稍一用力就把人按坐进充气滑雪圈里。一步一步拉着他,登上高耸的雪坡。   雪道的最顶端很适合远眺。远处的山林尽染风霜,用萧瑟笔墨描绘出的地平线更是一览无余。   田云逐看得目不转睛,在日头正足的晌午恍惚看出点日暮西沉的味道。漠河有他看不够的冬天,只是还没看够,时间就快到了。   姜浔也在微微喘息,他刻意放缓了口吻,沉沉的嗓音带一点哑,   “漠河巴掌大的地方,还没看腻?”   “有的人一辈子也看不腻,有的地方也一样。”   “看不腻就天天看,没人催你。”   “嗯。”   姜浔也矮身曲腿,坐进双人滑雪圈里。   他让田云逐坐在前面,倾身贴近他消瘦的脊背,就像把人圈在自己怀里。姜浔一手搂住田云逐的腰,一手和他一起抓着滑雪圈边缘处的把手,从长长的雪道晃滑下来。再怎么说两个男生的体重还是有些超过负荷,滑雪圈晃悠悠,磕磕碰碰,最后转着圈儿地冲向坡道尽头。   田云逐几乎仰倒在姜浔的怀里,仰着头,笑得很大声。   姜浔也在笑,没发出半点声响,只是眉目彻底舒展开。   纷纷扬扬的雪花,直直坠落在两个人旋转不停的笑脸上。他们好像旋转在世界的中央,天地之间只剩下此时此刻的紧紧依偎,开怀畅快。   最后两个人歪倒在一起,冲溅起高高一片积雪。田云逐笑得几乎没有力气爬起来。姜浔半抱半拽地把人拖起来站好,抹掉他脸上头发上沾着的雪沫子。   田云逐的眼睛也像溅进去了碎雪,又湿又亮。   姜浔几乎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过。说不清为什么,不安和心急爬上咽喉,害怕那笑容落幕似的,沉沉开口: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   “这次我自己走上去。”   “好。”   两个人上上下下不知道总共滑了多少次,田云逐从兴奋大叫慢慢变得沉默,最后甚至有点心不在焉。   姜浔把他拉到雪场旁边的座椅边上,   “累了吧,坐下歇会儿?”   田云逐摇摇头,答非所问地说:   “浔哥,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姜浔低头看了看表,   “是不是饿了,我们先去午吃饭。”   田云逐微微低着头没出声,姜浔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跟他四目相对,深深地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   “田云逐,你在急什么?”   “不想告诉我?”   “没什么,”   “没什么?既然没什么为什么不敢看我?”   “真的没什么。”   田云逐深呼吸了一下,特意加重了口吻,抬起头信誓旦旦地说,   “就是心里老惦记着回去准备年夜饭什么的。今年就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毕竟是过年,该准备的东西一样不能少,我觉得还是早点回去时间充裕些比较好。”   姜浔双手插兜,发茬在阳光下黑黑亮亮的晃着田云逐的眼。他耐着性子听田云逐把话说完,目光如炬,   “大半天的时间还不够你准备?”   “年夜饭丰俭由人,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别把自己弄得那么累。”   姜浔握住田云逐的手臂,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阳光下,隔着飞舞的雪花,田云逐的眼睛有些闪烁,不知道究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反正就我们两个,不如连晚饭一起直接在外边,带你吃遍漠河所有好吃的。别去管那些繁琐的习俗,嗯?”   这个建议,和姜浔深沉又温柔眉眼都很诱惑,但田云逐还是摇了摇头,   “两个人也是过年啊,还是在家里好,在家里至少有那个氛围。”   “行,那就听你的。”   姜浔开车载田云逐离开雪场,去吃他心心念念的披萨。下午一点左右,短暂的白天宣告结束,他们手牵着手从西餐厅走出来,直接启程返回位于北红村的姜家老宅。   爆竹烟花还没等到热烈登场的时机,安静的边陲小城又披上了一层厚实的新雪。昏暗中,田云逐仰头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休息。露出的那一小节白皙的脖颈,颜色和质感都像窗外的的那一片新雪。   两只手规矩地搭在膝头上,随着车身微微晃动,就算是最放松的姿态看起来依旧很乖。   雪更大了,到了下车的时候,身侧的车门被打开。田云逐在涌进来的风雪中睁开眼睛,看到姜浔撑起一把伞,朝他伸出手来。   手牵手走到姜家老宅的时候,姜浔停下脚步。怔愣出神的短短一秒钟,让他看起来像风雪中的一座雕塑。陡然睁大的清灰的眼眸中,闪过疑惑和不解。   他目光尽头处那座古朴的木屋,从窗口透出温馨的灯光,像是在迎接远行的主人如期归来。   姜浔扭头看向田云逐,   “走的时候忘了关灯?”   “大概吧。”   田云逐含含糊糊地回答,用力握住他的手,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走吧。”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小可爱,盼着你们的收藏和海星,谢谢支持!   预计本月完结,大概可能下周的样子~ 第127章 惊喜   原木色的俄式木刻楞房屋里透出橘色的灯光,稳定又暖心的光源,像绘本里被魔法点亮的世界,连空气都连带着透出柑橘的清甜。   绕是姜浔再怎么严肃刻板,再怎么习惯了冷着一张脸,也从田云逐稍后显闪躲的目光中窥见了浪漫。难以抗拒,被他嘴角压不住的那点笑轻而易举惹乱一阵心跳。   姜浔通透的灰色眼眸很轻易地融合了木屋中透出的那一窗暖色,却沉默得更久。映衬之下,冷俊的五官更清晰也更深刻。   田云逐在姜浔手心里勾了勾指尖,   “进去吧。”   虽然很少占得先机,但这次确实是田云逐领先一把,拉着姜浔向前走去。   大门被吱呀推开,迎面扑来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和热腾腾的食物香气。姜浔的脚步和呼吸同时一滞,一切都热闹鲜活,嘈杂中甚至还有辨不清调子的轻声哼唱软软飘进耳蜗。姜浔依稀觉得自己走进了梦里,可紧紧握着他的那只手还在,还在源源不断传来切实的温热。哪怕不是梦,身体也在混乱的感官中丧失了敏捷,姜浔只顾低头去看身边的田云逐,看到一张比任何时候都鲜明动人的笑脸,眼底被晃得发疼。   “浔子,小逐,你们回来啦?”   听到门口的动静,头发花白的姜奶奶首先笑盈盈地从灶台旁迎了出来。   紧接着,更多熟悉的身影,更多热情的笑脸从房子的各个角落朝两个人的方向汇集而来。   姜奶奶,北红村的邻里长辈,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发小,合得来的兄弟老谢,小灰,甚至还有久未联系的派出所陈警官……每一张在姜浔心里占据一定分量的面孔,一个不落,全部喜气洋洋地齐聚姜家老宅,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一张张熟稔的笑容在姜浔深邃的眼眸里装得太满,变成湿湿热热的雾气从眼角无形溢散出来。   姜浔定在门口位置,表情凝固住,开不了口也迈不开腿。   “浔子,还傻愣着干啥,快进来啊。”   有和善的长辈亲热地拍上他紧绷的肩头。大伙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将质朴亲昵的关心娓娓道来。温言软语的浪潮抵挡住住从洞开的大门涌进来的阵阵寒意。   “你这孩子,留在这儿过年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害婶子以为你们只是路过顺道过来看看,也来不及做点啥好吃的给你们拿过来。”   “是啊,多亏了小田这孩子,不然要是真让你们两个在这儿冷冷清清的过了年,你让大伙儿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啊?   自从你们搬走了之后咱们这都多久没聚了?街坊邻居都可想你跟奶奶了,大伙都闹着要来。可咱家老屋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也装不下那么多人,你姜爷爷我就自作主张给他们都劝回去了啦。反正啊,以后你们多回来,以后还有得是机会!”   “是啊是啊,浔子,回来的好啊!这回可好了,这回咱们在这儿一起啊,开开心心过个团圆年!”   “浔哥,哥几个就盼着你回来聚聚呢!”   “是啊,回来了还不叫我们你可太不够意思了!”   姜浔郑重回应那些热切的笑脸,直到涌来的关切平息下去才终于把探究的目光落到田云逐的脸上,那意思好像在说,田云逐,可真有你的。   当着这么多人,田云逐被他看得脸上发烧,小声说:   “热热闹闹才叫过年么。”   “是啊!是啊!快快都进来,没事儿的都来帮忙包饺子。”   *   姜浔和田云逐被人群簇拥着走了进来。   “好,我先带他回屋换身衣服,回头任你们处置。”   姜浔推着田云逐进了里屋。   田云逐心虚地走远了些,背对着姜浔脱下蓬松的奶黄色羽绒服。刚刚露出的单薄脊背立刻被一道高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住。田云逐面对着墙壁,感到清凛的压迫感沿着后背的每一节脊骨攀升上来。紧接着湿热的吐息重重喷在耳朵上,田云逐猛地缩了下脖子。   “浔哥,我也,我也一样。”   “什么一样?”   “一样回头任你处置。”   “回头是什么时候?”   “……过完年吧。”   “过完年?”   姜浔凑在田云逐耳边放低了嗓音,声线有些模糊,让人摸不透其中的情绪,   “田云逐,你挺厉害啊?这些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早在从医院说服我带你来这儿过年的时候就计划好了?背地里偷偷联系了这么多人,就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田云逐被压得几乎挺不直脊背,试图为自己辩解,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我只是有这个想法打了个电话,也没想到真的能成。主要的都是谢哥跟小灰帮忙张罗的……”   背后的姜浔没再动作,把田云逐抵在墙角上沉默着。   也许是习惯了揣摩姜浔的微表情,也许是全然的未知加剧了心中的忐忑,田云逐顾不上其他的了,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转身,对上姜浔霸道的一双眼。   “浔哥,你不开心了?”   姜浔敛了敛漆黑的睫毛,   “田云逐,我以为你喜欢清净。”   田云逐了然地扬了扬眉,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为了迁就我。   “可生活里不单单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能什么事都光顾着我喜欢。   要我说姜奶奶就比你诚实得多。你看她刚才笑得多开心。如果为了顾及我真的让老人家自己孤零零地过了这个年,哪怕有你叔叔陪着,你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吧?   其实,我也试着让谢哥帮忙联系了姜永济,可他还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说实话我自己也没过了心里那道坎,他不来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反正,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我也没打算瞒着你,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但愿这真的是一个惊喜。”   姜浔一下子压过来,大掌住他瘦弱的腰,亲上他还没来得及回温的额头。   田云逐在他力道失控算不上温柔的亲吻里闭上了眼睛,乖乖噤声,只有干涩的唇瓣还在不甘心地一翕一张。   “别说了,我知道你紧张。”   姜浔捧着他的脸,看他,又亲他,用自己制造的热气包裹那双晶亮的眼睛。   田云逐在他手心里挤出一个笑,   “我以为你不开心。”   “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大的惊喜。”   “真的?可你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惊喜。”   “我只是不想你偷偷为我费这么多心思。   田云逐,”   田云逐眼疾手快地用手指抵住姜浔的唇,   “别说谢谢,求你了。那样我会更紧张……”   姜浔低头凝视着他,仿佛下一秒又会霸道地亲得他忘记呼吸。他的吻不论经历了多少次,还是会让人心跳错乱,血液倒流。   窗外突然炸响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田云逐趁机从姜浔怀里逃开,笑着朝他眨眨眼睛,   “有了,去包饺子了。再不出去小没法跟大伙交代。” 第127章 过年1   五彩的光影在两人背后的高空明明灭灭。   爆竹的震响是欢声笑语背后的节奏和律动,开辟今晚这个注定躁动的夜。   田云逐被大伙拉着包饺子。他看起来细皮嫩肉的,指甲都修剪得精致整齐,一副被家里宝贝惯了的模样,没想到包饺子的手法相当利落熟练。往掌心托着的白面皮上抹一层均匀的馅料,两只大拇指驾轻就熟地施力捏紧,一只只鼓着圆肚皮的饺子就整齐地码在了盖帘上。   “呦,小田这饺子包得好看!”   “小田,你行啊,饺子包得这么利索!婶子之前还担心你不会包呢,没想到这么心灵手巧!”   “婶子,您怎么竟夸小田啊,小田一来敢情我们都不吃香了呗。”   “奶奶您给我们评评理。”   姜奶奶也点头应和道:   “是啊,我瞧着小逐确实比你们包得都好。”   “比浔哥都好?”   “比浔子都好。”   “嘿,小甜一来您终于不偏心浔哥了。”   姜浔一直没出声,这时抬头看了眼酸溜溜的老谢,   “干活儿都闲不住你们的嘴。”   田云逐脸上随和的笑一直没停过,眉眼漂亮干净,   “我其实好久没包过了,还是小时候我爸教我的。”   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提及家人,尤其是自己的爸爸,这时不禁为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有些愣神,笑容浮在苍白的脸色之上。   “行了,别都挤这儿包了。我去整点儿别的菜,田云逐过来给我打个下手。”   “哎,说好了一人一道拿手菜的!”   “放心,没人跟你抢。”   姜浔把田云逐拉到灶堂的角落,把他按在摘菜生火坐的小板凳上。   从高处看过去,田云逐被他一路拉着走过来的领口敞开了一些,胸口微微起伏着,头发也有些乱。   “累么?”   “热热闹闹的怎么会累。”   “累也忍着。”   姜浔也顺势蹲下来,视线与田云逐齐平,   “自己找来的也只能自己受着。”   田云逐低头揉了一揉头发,左半边脸颊上的梨涡浅浅一个,在姜浔古井般冷寂的眼波里若隐若现。   “我真不累,累了就跟你说。”   “累就回屋歇着,这里没有外人。”   “我知道。浔哥,你做什么菜?”   “松鼠鳜鱼。”   “嘿,我惦记这鱼好久了!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姜浔想起上午在年货市场进店买个调料的功夫,田云逐低头挤在一排热热闹闹贩卖鱼的摊位前面,神情专注,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挨个儿小声问着:   “老板,有没有松鼠鳜鱼的鳜鱼?”   姜浔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着手往铁锅下添着柴火。   “你听到我问了?”   田云逐更凑近了炉灶一些,随手给姜浔递几根干树枝。   姜浔没回答,只说了句:   “难得有让你惦记的吃的。”   田云逐吃东西比吃药费劲儿多了,哪怕知道姜浔整天因为他的胃口操碎了心,除了在吃饭的时候尽量放慢动作,拉长战线,摆出食指大动的表情之外,田云逐也拿这样的自己没有办法。   他想做松鼠鳜鱼也不是为了满足自己早已丧失了大半地口腹之欲,只是单纯的觉得这道菜非常适合端上年夜饭的餐桌,营造气氛。   这种事也没必要让姜浔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田云逐只想用来让姜浔安心。   “嗯,想吃!”   “浔哥,你在哪儿买到的鳜鱼?在山货市场我找了一圈儿也没见有卖的。”   “不是只有你会找人帮忙。小灰来的时候顺路捎过来的。”   田云逐一开始没琢磨出有什么不对,直到木柴在白皙的手指上蹭了一层灰。田云逐盯着那团脏污,突然睁大了眼睛。   姜浔的余光里也映着那层灰,   “你别弄了,脏。”   “浔哥,你早就知道他们要来?”   炉灶里的火焰呼的一声暴涨了几分,火舌凶险地翻滚,几乎喷薄而出。四溅的火星只差一点点烫在姜浔忽然停下动作的冷白手背上。   姜浔转头看向田云逐,刚刚被烟熏火燎过的目光带着点凶,态度却十分坦诚,   “我不久前才知道。”   “下午打电话让小灰帮忙接你舅舅过来一起过年。结果赶巧了,奶奶当时正坐他车里往这边赶,来回几句话就把你的计划透露了个干净。”   事到如今,炉火暴涨的热度也殃及到了田云逐的身上,颧骨那一小片烫得发红,跟脸上那种哑口无言的表情莫名贴合。   “……”   “怪我了?”   姜浔试探着握了握田云逐垂在膝头的一只手。   “不知道,你让我缓缓……”   田云逐把火光闪动的眼睛错向别处,没把手抽回来,声音却很轻,让人觉得抱歉。以至于姜浔破天荒地为自己辩解了几句,   “怪只怪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田云逐,我也想让你热热闹闹过个团圆年。可惜我不如你,不管是你的妈妈还是舅舅我一个都没能请来。”   “这就够了,已经很好了。只要你下次别再让我天真地以为给你制造了惊喜,别让我变成所有人眼里自以为是的傻子。这样真的太傻了……”   “傻就对了,在我跟前傻乎乎的才像你。”   田云逐实在忍不住愤愤地回敬他一句,   “大过年的,能不能说句好听的?”   “好。田云逐,那我告诉你惊喜还是惊喜,只不过比你以为的提前揭晓了一会儿而已。短短一会儿什么都没法改变,我很开心,这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一个年,什么都不会变。”   “嗯,我早该想到的,我怎么可能瞒得了你?   行了,浔哥,别说这个了。”繇|药   田云逐叹了口气,淡淡换了话题:   “帮我想想做什么菜吧。”   “你不用做。”   “为什么?”   “你是我们姜家的客人,你是我姜浔的心上人,踏踏实实的,好好享受就行。”   *   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时间总会不自觉跑得轻快。   灶堂里忙碌的身影换过几轮,没多久,每人用一道拿手菜拼凑出了满满一桌的年夜饭。   腾腾的饭香中总有有几缕勾动心底的温软。熟悉的亲人,久违的温馨气氛,让老宅依稀又有了过去繁盛的影子。   过量的温情炙烤着姜浔,一改方才跟田云逐两个人在一起时的喁喁私语,面对亲朋好友他大多时候依旧沉默。田云逐悄悄从桌子下边握他的手时,却在他手心里摸到了一片陌生的潮热。就像春天的第一缕暖风,松动了坚如磐石的冰河。   吃完饭,好好地聊着天,田云逐眼前突然一黑,心脏抽紧,肌肉僵硬的几秒钟里连呼吸都没有办法维系。手里的被子抖动着摔在桌面上,橙光的液体淋淋漓漓洒得到处都是。   田云逐连躲开都做不到,痛楚和惊慌一下子在那张消瘦的脸上蒙了一层惨白的膜,冷汗湿透了后领口,他还强撑着坐在那妄想挤出一个虚伪的笑。   姜浔攥紧了拳头,把田云逐从椅子上提起来带回房间休息。   坚持着走出众人的视线,田云逐全靠姜浔撑着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房门一关姜浔微哑的询问就和冰冷气流一起迎面朝田云逐冲来。   “怎么了?”   等他回神的时候,视觉仍未恢复,凭感觉知道自己已经暖暖和和躺在了炕头上,   “突然有点心悸,可能是太兴奋了,躺一会儿就好。”   姜浔并不走近,反而退出了一米开外的距离。好像只有维持住这点可怜的距离,隔绝那条无形的红线才能从危险的狂躁边缘维持住克制。   “这种症状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有过一两次,很快就过去了。我感觉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没跟你说,”   田云逐熟门熟路地拉过毯子把自己裹好,只露出一个脑袋,眼睛也没再固执地看向姜浔,只凭一道深冷的暗影就知道姜浔还站在炕头凝视他。   “真的歇会儿就好。”   田云逐闭着眼睛,尽量调整好语气,   “你快回去,你在这除了打扰就剩让大家担心。小心他们一会儿冲进来嘘寒问暖,那我就惨了。”   “我在这儿陪你。”   姜浔隆起的眉头是不受侵蚀的冰川,在海平面陡然耸立,沉默迭起,是漂浮不定的巨大危险。   田云逐感受到危险,动荡,也听出了姜浔暗哑嗓音里的动摇,大着胆子催促道:   “快去啊,大家好不容易过来的。” 第128章 过年2   “当当当。”   “小逐啊,怎么样了?是身体不舒服了?让奶奶进去看看!”   门外果然响起姜奶奶忧心忡忡的询问。   姜浔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那一句“我在这儿陪你。”没来得及再说出口。   田云逐猛地睁开眼睛,侧身朝向姜浔的方向。屋里没顾得上开灯,烟花爆竹嘭的一声把边边角角全部点亮。短暂的一秒光明出卖了田云逐惨白的一张脸,也晃痛姜浔那双色调冰冷的眼。田云逐神色惊慌,茫然的眼底像吸进了一缕灰烟,房间里频率不定的明暗巨变都没办法驱赶那片茫然,   “浔哥?!”   “知道了,我这就出去,放心睡你的。”   “嗯?哦。快啊,你赶紧去,别让奶奶看见我这幅样子。”   “需要什么就大声喊我。”   “嗯。”   姜浔终于不再像一墙冰川一样堵在那里,爆竹的余音里夹杂着他离开的匆匆脚步声。   田云逐好像终于放下心来,丢了骨头一样往毯子里缩了缩,连声音也一下子软了,轻轻弱弱,简单回应一声,已经重新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提着的最后一口气直到姜浔走出去关好了房门才缓缓从胸腔里吐出来。田云逐把自己更用力地紧缩成团,手指蜷曲着下意识抵在心口位置,眉头锁得死死的,忍过猛烈的心悸过后扩散到骨子里的阵痛和无力感。   自高空频繁闪动的光斑让刚刚逐渐视觉的眼睛痛苦不堪,好在田云逐最擅长的就是忍受病痛。在席卷周身的痛苦中时间也失去了度量,田云逐努力保持清醒,咬紧牙关等呼吸慢慢恢复正常。终于像熬过凛冬的小动物,挣开蜷缩发疼的手指从被子里拿出手机,打开刚才没来得及看的微信消息。   是舅舅发来得的一连串消息,让他确认的航班信息。   “小逐,机票已经买好了,你看看。”   “再过不久就出发了切记不要胡思乱想!”   “记得提前准备一下,初二一早我来接你。”   “好。”   田云逐只回了一个字,手机屏幕上的字就被五彩斑斓的荧光覆盖了。   昏暗的房间里光芒闪耀。   “嘭嘭!”   喧哗声愈演愈烈,年三十的长夜迎来了第一波烟花盛宴。   田云逐从被窝里坐起来,抬头看向窗外。   “田云逐!”   目不暇接的晶莹的光彩根本来不及在田云逐眯起的眼瞳消散,姜浔很突然地推门而入,失控的力道让老旧的木门发出比烟花更大的响动。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为彼此眼中的样子感到吃惊。   “放烟花了!”   田云逐抢先开口。   “放烟花了。”   姜浔也临时改了口,随声附和了一句,在重新黯淡下来的光线里敛去一身冷硬和急迫,眼神温柔。   田云逐又忍不住对他笑,感觉只要对上眼前这个人连笑都有了独立的人格,不分场合不分时机地迎合,总是抢在第一时间主动献上自己,   “这么着急进来是怕我害怕这个?”   田云逐指了指窗外的高寒又喧嚣的夜空。   姜浔用手掌碰了一下额头,没什么意义的动作,把两人对视的时间无限拉长,泄露了一点情绪,   “我以为你睡着了。”   “呵,我都多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儿……”   田云逐含糊地避开这个问题。   “是啊,不是小孩儿还看那么专注?”   姜浔嘴角的线条微松,在短短几秒之间就装备上了超常的耐心和隐忍,只为今晚,只为了他一个人。   “因为好多年没看到了。”   “他们都去放烟花了,你想不想去?”   田云逐动了动藏在被子下面的手脚,感到它们仍然残留一些僵硬。   “算了,外头冷得要命,还是在这儿欣赏免费的烟火秀更舒服。”   你说,这屋里头特意弄这么大的落地窗,是不是就是为了方便看烟火?”   “可能吧。”   姜浔的回答带着一向的言简意赅,让不熟悉的人觉得冷酷,也熟悉的人觉得气馁。田云逐就很气馁,绞尽脑汁想出的话题统统被他不咸不淡的堵住。   田云逐还没想好再说点什么,就感到姜浔欺身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既然这地方这么好,我陪你一起看。”   *   漠河浩渺霸道的长夜竟被转瞬即逝的烈焰火光带偏了节奏。   烟火不像极光那样温婉舒缓,在无声中变幻着浪漫的光带,而是热烈放纵,不顾一切的灵感乍现,像天幕的一场狂欢震颤着撒下流光溢彩。   姜浔和田云逐肩并着肩,盘腿坐在暖暖的火炕上,隔着落地玻璃一起抬头仰望着窗外绚烂的天幕。他们是这场狂欢中唯一冷静自持的旁观者。肆意欣赏震耳欲聋的炸裂声,不绝于耳的惊叹,欢呼,凝视在流彩落幕后久久弥散的灰白烟雾。他们置身其中,又随时可以冷静地抽离,不受零下几十度低温的侵扰,享受彼此眼中的灼灼暖意。   看了一会儿,田云逐突然想到什么,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调整对焦开始录像。   说来奇怪,两个年轻人似乎跟当下流行文化格格不入。自小老成持重的姜浔自不用说,可田云逐自小从城市里长大,一张脸更是嫩得能掐出水来,正是肆意青春的好时候,性格上竟然也意外的沉静内敛。拍拍小视频似乎是唯一能在他身上窥见的一个属于年轻人的小习惯。   田云逐喜欢用小视频记录他的生活。   姜浔也喜欢盯着他拍摄的样子看。   可他的切入点往往很独特,拍摄的时机也让人捉摸不透。仿佛只是想到就拍了,不加任何滤镜,多数时候画面里没有对话,旁白,特效。就连画面,光影,色调的调配也不经设计,一派天然。心情是连接是点点滴滴平凡日常的唯一灵感源泉。   可姜浔从没在朋友圈看田云逐发过任何一段视频。他拍了那么多,不声不响存在私密的硬盘里,似乎只想留给自己一个人看。   房间里的空气有点干,田云逐舔了下下嘴唇。闪烁的光影里,那一小片唇瓣湿湿亮亮,就像涂了层晶莹的唇膏,丰润柔软。   余光里都是五颜六色地火光,姜浔清灰的眼眸中央却只盛着那两片水盈盈的唇。   姜浔喉头艰难滚动,回神的时候发现田云逐已经放下手机,也在侧头看着他。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高领毛衣,脖颈的线条优美,半明半暗的脸颊纯净又撩人。整个人也像一只美轮美奂的烟花,在他眼前绽放出惊人的美丽一瞬。   可是余光中的烟火纷纷落幕,像是某种告诫,眼前的这份美丽很脆弱,更短暂。他不舍得伸手去碰,怕日复一日硬硬抗下的压力化作戾气逼疯自己的理智,怕一切小心隐忍前功尽弃,怕他碎在自己的手心里,更怕不小心错过一眼,他就像烟花一样消散在夜风里。   “浔哥?想什么呢?眉头都能夹核桃了。”   田云逐收起手机,习惯性地伸手按住姜浔的眉心,感到纵深的弧度在他指下一点点塌陷。   姜浔把那根凉凉的手指握住,心里才总算觉得踏实了一些,   “在想你。”   田云逐假意不解地眨眨眼睛,睫毛抖动,目光在阴影下不动声色地躲闪,   “我就在这儿啊,还想我做什么。”   “你在这儿我想不了别的。”   田云逐似乎对这个回答很受用,轻声笑了笑,   “好吧,那你随便想。”   笑了一会儿,田云逐倾身凑近姜浔的耳边,   “浔哥,今晚,你想怎么着都行。”   “只限今晚。” 第129章 烟火   气氛一直很好,田云逐的嗓音也软软的,一句一句贴着姜浔的耳根钻进去,让人不可救药的一点一点丧失警觉。   可田云逐口中那句古怪的时间限定还是让姜浔那双清灰的眼眸在火光中迅速失温。他来不及深究,疑虑和不安还没落到实处,就被嘭的一声巨响打乱,明与暗强烈反差,凝滞的视线被刺目的白光覆盖掉。   就在天空被重新炸亮的那一瞬间,田云逐突然仰头吻住了姜浔的唇。   湿滑柔软的小蛇蜿蜒爬上嶙峋荒凉的唇峰,缓慢又坚定地爬过紧绷的唇线,再不遗余力地寻找缝隙钻进去,带来危险又迷醉的气息。   姜浔在忽明忽暗的天色中疑心听到灵魂震颤的声音,全身的定力都在这条小蛇强装出来的游刃有余中土崩瓦解。他用力扣住田云逐的后脑,手指贴着头皮陷进柔软的发丝深处,然后反客为主地用力回吻住那双在摩擦下变得殷红丰软的唇。   两个人在漫天烟火下拥吻了好一会儿都停不下来。   分不清是窗外烟火还是身体里的每一颗细胞炸裂的光晕,田云逐眼前五彩斑斓,被吻得缺氧眩晕。姜浔这次被勾起了骨子里狠劲儿,吻得发了狠,弓起脊背,把田云逐禁锢在自己用血肉铸造的牢笼里。一双手用力过猛,手背血管隆起,已经脱离了意识的掌控的力道无法轻易收回。   田云逐挣脱不开,频临窒息却出奇的平静。也许因为咫尺之遥的那个人是姜浔,他忽然福灵心至一样得到了一个灵感,忽然觉得在盛放的烟火和蚀骨的拥吻中失去意识也不失为一种浪漫。   至死不渝的浪漫。   他渐渐松开抓着姜浔的手,思维混沌,身体失重般向下滑去,眼中却闪出朦胧晶亮的笑意。   姜浔猛地停下动作,   “田云逐,看我,呼吸!”   他托起田云逐的背,像托着一片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帮他平复呼吸。   田云逐缓了一会儿才看清姜浔一脸惊痛的样子。嘴唇微微张着,甚至让凶狠至极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滑稽。风雨欲来的昏暗里,姜浔兴师问罪似的死盯着他,半晌的沉默足够酝酿成百上千句责难,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田云逐忘了害怕,只觉得心疼。他直起身子,试探着往姜浔左边的肩膀上靠了靠,   “浔哥,对不起对不起,因为是你我才突然没忍住。我知道你不可能伤到我,就是不知怎么鬼迷心窍了,忍不住想稍微体验一下。”   姜浔还是不出声,田云逐只好自说自话,   “挺浪漫的,你不觉得吗?”   “浪漫致死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住口!”   姜浔破天荒冲田云逐吼了一声,声音哑的不像话,霸道严酷的气势荡然无存。   “田云逐,大过年的,你胡说什么!”   姜浔极为克制地扯开田云逐攀上来的手臂。在胸口激荡的甜蜜一瞬间被冰冷浸透,他甚至感到绝望,感到从脚趾怕生至头发尖的无力。田云逐就是有这种本事,让人从天堂一秒钟坠到地狱。   田云逐感觉不到疼,只感觉到他手心迅速凉透的湿腻汗水和姜浔的微微颤抖。   “田云逐,算我求你……”   直到这时田云逐才切切实实有些慌了,   “浔哥……”   “当当当”   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了,姜浔抬起低垂的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过去开门。   “浔哥,礼花都放完了,你这儿还有没有别的存货,赶紧的贡献出来。”   老谢探进头来,笑着朝田云逐眨了眨眼,   “哎,小甜兄弟,你真的不出去放啊,一会儿我们都放完了你可别后悔啊!”   田云逐慌乱地点点头。   “走,我跟你出去拿。”   不等他说些什么,姜浔已经迅速离开拉着人走远远走出去,把门关上了。   *   窗外的喧哗愈演愈烈,田云逐一个人惴惴不安地在房间里等了又等,一直没等到姜浔回来。   他实在忍不住,从炕头爬起来,穿好衣服。就算外边看起来并不是冷得刺骨,他也想尽量在姜浔眼里表现得稍微好一点,于是又认真给自己多裹了一层,戴好围巾帽子。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家里的烟花放完了,谢哥和小灰又从姜浔那搜罗出了一大箱仙女棒。连村里的孩子们都被吸引了过来,一群人正挤在院门外面挥舞手臂。烟雾一阵阵的腾起,比夜色更加浓郁。   田云逐在院子的角落发现了姜浔,他正倚在阴影里抽烟。   田云逐立在门口还没做好心里建设就被眼尖的小灰给发现了。他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朝田云逐怀里塞了一小把仙女棒。   “拿着去跟浔哥一起放吧。再不赶紧的都被那帮小孩儿抢没了。”   “谢谢。”   田云逐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姜浔身边,几乎是对着一道浓黑的影子嗫嚅道:   “浔哥,我错了,对不起。”   姜浔既没出声,也没转头看他,只是朝远处吐出一口白雾,然后突然原地蹲下,把剩下的半截烟换到了远离他的左手边。   田云逐愣了一下,也跟着一起蹲下,   “大过年的,我不该口无遮拦乱说话。”   姜浔仍然目视远方,根本不理他。   “要不,我跟你说一个秘密,我跟谁都没说过,说完了你就原谅我?   其实,我一开始不相信感情能够长长久久,不光是因为我的病,更主要的是因为我的父母。   我爸妈是大学同学,也是彼此的初恋。从校园一直走到礼堂,就是那种一点都不世俗,特别纯粹的恋爱。   一开始他们感情好得不得了,谁看了都羡慕的那种好,我也是别人眼里泡在蜜罐里长大的那个孩子。   没有人想象得到这样的两个人会不能白头偕老,天长地久。   没有人想得到,可他们还是离婚了。   父亲再婚,有了别的孩子。从前那个把我捧在手心里疼的人,转头就成了别人的爸爸,从我的生活里干干脆脆地消失了。   你还记得吗?那次我突然晕倒,你把我送到医院,联系了我的父母。其实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为了我。再往后,除了钱,我跟我爸之间再没有一点连系了。   所以,我一直觉得,再坚定的感情,再美满的婚姻都不稳固,也不是生活的全部。   所以我一直很害怕承诺。一直真心觉得你以前说的话很对,在一起试试,然后再分开试试,这段感情最后会何去何从,都顺其自然。   我不想强求未来,只知道,只在乎,我们现在是相爱的,当下是最重要的。所以能在一起的时候,趁着还在一起地时候,我不想错过跟你有关的每一分每一秒。   浔哥,我把看家的秘密都挖出来了,你别生我气了。你不理我,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你不心疼?反正我真的心里疼得要命……”   “想不想放?”   “什么?”   姜浔终于不再像冰封的雕像,夹着仅剩的一截烟头,指了指田云逐手里的仙女棒。   “哦,小灰给我的,小孩儿才喜欢的玩意儿。”   “不放就回屋去,外边冷。”   姜浔目视前方,运势起身。田云逐连忙拉住他,   “放!我想跟你一起放!”   田云逐立刻笑着把仙女棒一股脑递给他。   姜浔用香烟点燃仙女棒,递给田云逐,看喷溅的火花绽放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红光带着鲜活的暖意点亮田云逐好看的脸。他们眼前一派星星点点的光明,仿佛夜潮将很快褪去。   “浔哥,能不能也给我讲讲你父母的事?”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大家注意保重身体,爱你们~ 第130章 惜别   姜浔转过头,仙女棒喷溅的火星背后腾起一阵浓密的灰色烟雾,遮挡住田云逐近在咫尺的水亮眼睛。姜浔只看得到他镶着鎏金色泽的轮廓,像一道剪影,一个完美的刺青。那是经由无数个乏善可陈的日子沉默积蓄,被一眼万年的重逢刹那驱动,又在压抑隐忍的拉扯与靠近中一针针刺进肌理,割出的最疼也是最美的纹理。   姜浔固守经年的缄默,避而不谈的秘密,都在这一刻有了开口的欲望。   “我的父母?”   “可以跟我说吗?”   姜浔吞吐了一口烟雾,随烟雾散走很多情绪,又在田云逐失望之前沉声开口,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过去太久了。”   “他们是我上小学的时候一起车祸去世的,在去办离婚的路上。”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个,尤其是这种时候。可是有些事说出来总比压在心里头好受一些。我已经害你够累了,哪怕能做的只有在旁边听着也想让你心里轻快一些。”   姜浔抬了抬手,似乎是想就着烟头再吸一口,不知想到什么,夹着烟的手指最终还是在半途中停下,又重新远离了田云逐。   “时间太久了,我连他们的样子都很难想起来了。我只记得,他们临走前在家吵得天翻地覆。”   “因为你的抚养权?”   姜浔轻笑着烟头,   “因为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田云逐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仙女棒在突然攥紧的手指间脆弱折断。   啪的一声清响,紧接着就是姜浔直言不讳的回答:   “我爸出轨了,对象是一个男人。”   “……”   烟头熄灭,田云逐手里的仙女棒也冷掉了。最后残余的一缕青烟被风吹散开,露出田云逐惊讶苍白的一张脸。   “所以……”   “所以我妈那边断绝了跟姜家的来往。我离不开从小生活在一起的奶奶,留了下来。所以本来就关系恶劣的叔叔更是抓住我爸这个把柄不放,动不动就拿这件事过来戳我心窝子。所以我当初在大学遇到你的时候才会那么犹豫不决,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的某些想法只配让人恶心。”   “原来是这样。”   田云逐室外极致的低温里甚至觉得手心除了一层薄汗,不知道是紧张还是释然。   姜浔把烟头远远朝外扔出去,   “行了吧,该交代的都跟你交代了。”   田云逐呼出一口气,摊开手心,让自己握紧的那点潮意在冷风里蒸发掉,努力露出一点笑模样,   “还以为你不想理我了。”   “确实不想。”   姜浔用那双灰色的眼睛凝视他。   盯着灼灼的目光,现在的田云逐却不想逃避,只觉得安心。   “就算不想也总不能把一年的末尾和新一年的开头用来置气。就像你说的,浪费可耻,特别是浪费宝贵的时间。”   “嗯。既然我们把不好的都说出来了,不好的都会随着这一年翻篇了。”   田云逐轻轻把手搭在姜浔紧实的小臂上,带着生疏的安抚意味。   仙女棒放完了,姜浔利落地把它们田云逐的手里抽出来扔掉。他用宽厚的手掌把田云逐冰凉的手背整个覆盖掉,静静地帮他捂了一会儿,然后施加力道抓着他的手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拍掉两人身上散落的烟灰。   “走吧,回屋去。”   “谢哥和小灰他们呢?”   “不用管他们,什么时候玩儿够了他们自己就散了。”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田云逐也顾不得避嫌了,放心地被姜浔牵着往屋里走。   “浔哥,今天就别让奶奶回去了,留在这儿跟我们一起过年吧。”   “你都安排好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不点头我心里没底。”   “心里没底?我看你该说的该干的一样没少。”   姜浔走在前边,在厚重的夜色里肆无忌惮地拉着田云逐的手。短短几步距离,烟花的光芒从高空投射到姜浔坚毅的脊背上,让那道坚韧含蓄的弧度在夜色中趋于舒缓,袒露脉脉温柔。   回到屋里,姜浔打了热水,和姜奶奶一起三个人一一边用木桶烫脚,一边看春晚直播。   节目中规中矩,三个人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平凡得像真正的一家人。经年的老宅,在天寒地冻里孤独守候了一年又一年,仍然笑着张开双臂,迎着他们回来,为他们遮风挡雪。从温暖的木刻楞房屋的角角落落,弥散开平淡又厚重的家的味道。   姜奶奶上了年纪熬不得夜,看着孩子们守在身边已经觉得满足,率先回另外一间屋子睡下了。   奶奶一走田云逐的手立刻不老实起来,热乎乎的掌心贴着姜浔,头也歪在他的肩头上。好看的眼睛佯装看着电视,心早就飞到了姜浔身上。   “浔哥,这些歌星演员都没你唱得好听。”   姜浔用遥控器调低了音量,   “想听我唱就直说。”   田云逐忽然收起玩笑的神色,坐直了上半身,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说道:   “我想听你唱。”   “想听什么?”   “就,老样子,我最爱那首漠河舞厅吧。”   姜浔从善如流地清了清嗓,凑近田云逐的耳朵。带着烟草味的热气裹着低沉的声线喷进田云逐一侧的脖颈里,比他的吻还要让人颤栗。略带沙哑的嗓音像一层薄薄的磨砂纸,把他心里的疙疙瘩瘩的难舍,不一点一点抛光磨平。一首歌的时间,田云逐哭觉得自己改头换面,脱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健康的人,可以永远鲜活,永葆热爱。   “我从没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也从没见过有人在深夜放烟火。   夜空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如果有时间,   你会来看一看我吧?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   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如果你看见我的话,   请转过身去再惊讶,   我怕我的眼泪,   我的白发像羞耻的笑话……”   低吟声停了很久田云逐都没意识到,只顾保持双手抱膝的姿势,呆呆坐着。   “有这么好听?”   “有啊。”   两个人谁都不出声了,看着电视里顾自一派歌舞升平,国泰民安的好气象。   过了一会儿,姜浔揉揉他柔软的头发,突然低头吻他。   姜浔的吻越来越深,拢着木烟之色的眼眸也越来越深。今天的姜浔毫不吝啬他的吻,田云逐逐渐招架不住,却始终很难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他甚至舍不得闭上眼,在动荡的视野里细看姜浔专注的模样。   再放纵最后一次吧,田云逐在窗外轰鸣的爆竹声中沉醉地想。   在离开之前,用最后这点儿时间,再好好看看他,好好爱他。   姜浔停了下来,在闪烁的光影中低头凝视田云逐。清秀白皙脸庞上,一双眼睛也在痴痴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里满满都是他沉默的影子,眼圈儿却湿湿红红的分外惹眼。   “怎么了?”   姜浔挺直脊背,跟田云逐拉开一些距离。田云逐却像梦中惊醒一般,凑过去,试图重新贴住他的唇。   姜浔用手指蹭了蹭他鲜红的眼尾,亲吻时才能窥见一斑的内敛深情沿凌厉的下颌线条消失不见,空气都似乎跟着冷了几度。田云逐在他快速抽离的怀里微微颤抖了一下。   “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可能就是开心……” 第131章 惜别2   “田云逐,你不对劲儿,”   姜浔用修长的手指抬起田云逐的下巴,烟灰色的眼睛像积雪的深林,很冷,谜一样深沉。   “过年而已,”   姜浔目不转睛地端详田云逐干净的脸,   “告诉我你今天晚上究竟怎么了?”   因为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晚,就像是我活着的最后一天。   在姜浔有点凶的逼视里,田云逐几乎藏不住心里这个秘密。   “你还不知道我嘛,我这个人心思重动不动就想这想那,这不眼看着假期马上结束了,离跟你分开去做手术也不剩几天了……”   姜浔看着,眼眸里雾气渐浓,可他没再说话,让田云逐猜不透他究竟信了几分。就在田云逐搜肠刮肚想着怎么解释的时候,姜浔忽然站起来,大手捞过腿弯,把田云逐从沙发上抱了起来。   “累了就好好睡一觉。睡着了就没工夫胡思乱想了,睡醒了就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天。”   姜浔把田云逐放在暖暖的炕头上,侧过身,像往常那样想把他搂进怀里。田云逐却往后躲了一下,   “晚上喝了太多饮料了,一会儿跑厕所不方便。”   田云逐攥住姜浔落空的那只手,在他身边很乖地缩成一团。   田云逐不久就转了个身,单薄的肩颈平缓起伏。姜浔知道他今天累坏了,拧眉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背影,暂时搁置了探究的打算。   就在这时,手机在终于安睡的夜色里接连振动了好几声,姜浔心头一紧,便也转过身去,确认手机上的消息。   这么晚了,竟然是田云逐的妈妈从美国发来的消息:   “小姜,很抱歉这时候打扰你。阿姨这边情况突然有变,之前联系好的骨髓捐赠人突然悔捐。我们正在设法劝说,协调,但是不管怎样,手术都面临着延期的可能。   我不想让田云逐心里有负担,只告诉他手术需要延期几天。阿姨知道你沉得住气,在事情顺利解决之前,阿姨拜托你设法稳住田云逐,让他在漠河多留几天。”   姜浔心头一空,疑心自己眼花,盯着屏幕看了又看,一股寒意顺着每一节脊柱缓缓爬升上来。尽管姚亦清只是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下情况,但事态的严重性根本无需多说。   过了很久,姜浔才在让人窒息的黑暗里调整好表情,转过身来。田云逐仍然背对着他,缩着脑袋,一动不动,呼吸均匀,睡得很安稳。   “田云逐?”   姜浔试探着轻声喊他。   “浔哥,祝你新的一年万事胜意……”   他嘴里喃喃有声,姜浔把耳朵凑近了才勉强听清几个断断续续的祝福语。   “傻子,拜年要留到初一早上,你还想不想要红包了?”   真的像迷迷糊糊的几句梦呓,田云逐在姜浔的回应里安静下来,不再出声了。   姜浔目光冷冽地贴近田云逐温热的背,像是一个从背后的拥抱,像是要从他身上汲取赖以为生的热度,听着他的呼吸感受他的心跳。   一切都沉寂下来。   最近今天感觉到身体一点点恶化,已经连续几天整宿整宿失眠的田云逐,偷偷在姜浔一身清凛气息的包裹里睁开眼睛。   他们亲密无间地贴近,却又各怀心事,在漆黑的夜里各自睁着眼睛。   田云逐僵着身体缩了大半天,终于以为自己耗到姜浔睡着,这才窸窸窣窣转过身来,在窗外投来的一缕朦胧雪光中偷偷吻他。   *   大年初一的中午,吃过一顿团圆的饺子,姜浔和田云逐送留下来过年的姜奶奶离开。   姜奶奶因为跟楼下的张姨说好了,要帮着准备大年初二几个闺女回门的宴席,着急赶回公寓那边去。田云逐劝了几次都劝不动奶奶,一直送到院门外边还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奶奶等等,让浔哥开车送您回去,他没喝酒。”   “那怎么行?没喝酒也不行!”   奶奶断然拒绝,   “小逐你还……”   “奶奶,还是让小灰送您回去。”   姜浔突然开口打断了奶奶的话头,   “他就在附近,很快就开车过来。”   “好好,浔子你好好在这儿照顾小逐,奶奶还搭小灰的车回去就行。”   奶奶没控制好语气,在这个稀松平常的问题上率先露出了不寻常的焦急。   田云逐偷偷看了看姜浔的脸色,看他仍然一脸淡淡的神情,心里却总不能放心。   人们陆续离开后久违的安宁终于回归了这座久经风雨的老宅。   田云逐被姜浔带到沙发上休息。姜浔没陪他一起坐下,而是重新回到餐桌前收拾一桌的杯盘狼藉。   窗外的爆竹声也停息下去,脑子里还残留着喧闹的回响,田云逐神思不定的换着台,突然听到灶堂传来一声很大的响动,是陶瓷器皿碰撞摔碎的声音。他连忙朝水槽方向走过去,   “浔哥,怎么了?”   姜浔正的蹲在地上收拾脚边的一小堆碎片,闻声转过头来,一张冷俊的面孔正落在田云逐投下的阴影里。只是眉头紧蹙着,被田云逐捕捉到一丝阴郁。   “没事儿,摔了个盘子。”   “哦,没事儿。”   田云逐也点头附和着说,   “岁岁平安。”   姜浔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很快又重新低下头去,利落地收拾干净面前的碎片。   “你别动,往后站站。”   “我帮你一起洗吧,”   “不用,你回去歇着,我又没喝酒,刚才手滑而已。”   姜浔语气淡淡的,连头也没抬,却有本事让田云逐心口涌起一阵心虚。   “大过年的你怎么不喝点,因为担心我?”   “老谢他们都得开车,我自己喝有什么意思?”   “那就晚上喝点吧。”   姜浔没说话,沉默地看了一眼跟在他旁边的田云逐,   “怎,怎么了?”   “你自己又不能喝酒,怎么老想让我喝点?”   田云逐后退了一小步,结果姜浔的目光不依不饶地追着他。   “今天不是过年么。”   “过年就必须喝酒?”   “也不是,这不是气氛到了么……”   “一桌子的人都在那儿劝我喝酒,兄弟之间什么时候来过这套?是不是又是你计划好的?   把我灌醉了,你想干什么?”   田云逐心口砰砰跳着,张了张嘴,小心吞咽了一下,   “浔哥,你这么谨慎怕我占你便宜?”   姜浔哼出一声轻笑,脸色总算有所缓和,重新转回头去,继续手里的动作。   田云逐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   “浔哥,你也太多心了,在你心里边我真就那么多心眼儿?”   “田云逐,你让我觉得心里发空,这几天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姜浔背对着田云逐,声音像隔着一堵墙,低沉的闷响。水龙头哗哗流淌,田云逐的心也像是被大水冲刷,一片冰凉。   “我就是觉得稍微喝点兴许能让你放松一点儿,好好睡上一觉。”   “等我睡着,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像你想的那样,对你图谋不轨上下其手……”   田云逐越说越没边,姜浔却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心疼我?”   “是啊,”   田云逐也收敛了故作轻松的神色,乖觉地点点头,   “除了心疼还有点不甘心。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把自己绷得太紧。”   姜浔终于不再狠盯着田云逐,   “那是你没见过我之前的样子,你来漠河之前。”   “我知道,可是现在有我了,你可以不用这样。”   田云逐从背后环上了姜浔的腰,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姜浔的动作一顿,然后像他说的那样缓缓放松了腰背紧绷的肌肉。   “我真的能对你放心吗?”   热潮汹涌,心脏鼓动,一切细节,空气,温度,两个人开不了口的那些话都浓缩成痛苦的滋味。田云逐咬紧牙关,独自吞咽。   “能。”   “别让我失望,田云逐。”   最后这句,一个仍是惯用的强势口吻,一个却罕见地没有回应。 第132章 得逞   一顿午饭的功夫院子里又积了不少雪,姜浔出门扫雪。田云逐浑身乏力,不知道目前身体状态稳定的假象究竟还能维持多久,更担心在姜浔面前漏出什么马脚,于是破天荒没逞强跟出去,就坐在窗口安静地往外面看。   姜浔穿一身黑,在洋洋洒洒的大雪里挥动雪铲,英挺的五官蒙着大团大团的哈气有些模糊,颀长的身形却依旧挺拔显眼。   姜浔时不时朝抬眼田云逐看过来,长睫毛卷着点雪,更衬得淡灰的眼珠清冷透彻。瞳孔中央是田云逐的影子,就好像他是他世界的支点,看到他,把他放在视线中心全世界才能放下心来运转。   离别在即,可是看着姜浔利落走来走去的身影田云逐仍然觉得安心,他控制不住越来越沉的眼皮有点昏昏欲睡。打起精神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堆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个胖滚滚的雪人。面朝着田云逐的方向,不算多么精致,却十足的憨态可掬。   姜浔顶着一肩一头的风雪走进屋来,一眼就看到田云逐盯着雪人出神儿。他的眼睛笑盈盈的,脸色虽然苍白,细看之下又像恢复了一些光彩。   上午补了很长一觉,中午又吃了饱饱一餐,两个人都不太想动,有没有其他的安排,收完餐桌就回到卧室里,懒懒地互相倚靠着继续看春晚的重播。   田云逐靠在姜浔的怀里,稍微一抬头就能碰到他泛青的下巴。两个人看得都不太专心,可是谁也不打算改变这种亲密又舒服的姿势。   时间在流逝,他们身在其中,又好像置之度外。   可惜没有人能真正的置之度外。   田云逐盯着载歌载舞的的电视画面,仗着姜浔从背后看不到他脸,连明面上敷衍的笑都省略了。恨不得把跟姜浔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狠狠握住,用指尖深刻进皮肉里,痛惜到脑子发蒙,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姜浔用下巴蹭了蹭田云逐的头顶,   “节目这么没劲?”   “嗯?”   “平常动不动就傻笑,现在小品演了五分钟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不也没笑?”   “我跟你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田云逐在他怀里拱了拱,   “你就说我傻呗。”   “多笑笑挺好。”   “这话该我对你说。你笑得太少,所以偶尔笑一笑就容易让人把持不住。”   姜浔不出声,所以田云逐又往后侧了侧头,   “你不认?怎么不说话了?”   “我认。”   听了这话,田云逐反而更吃惊了,头发拂着姜浔的侧脸转过头去。发小姜浔正目光沉沉的垂头凝视他,这样的动作不知道已经维持了多久。   “什么?”   “以后尽量多笑。”   以后,我们还会有以后吗?   电视机里爆发出一阵大笑,田云逐噌地转回身去,借着热热闹闹的哄堂大笑填补心里沿破口流逝的荒凉。   “嗯。”   “想喝点什么?我去拿。”   “这种时候要是来上一杯红酒,多巴适,我好几年没喝过了。”   “田云逐!”   “好了,开玩笑。我知道吃药不能喝酒。”   “要不我喝你看着?你今天不一直想让我喝点?满足你怎么样。”   “求你了别喝!还我清白。”   姜浔低头亲了亲体气鼓鼓的脸,   “等着,我去拿葡萄汁。”   “别去!”   “我不渴,别去行么,就这么再待会儿。”   “好,那就不去。”   姜浔把田云逐搂得更紧了些,   “今天才刚过初一,还有明天,后天……只要你不觉得腻。只要你好好的,说不准我还能跟姚阿姨再谈谈,争取让你多留几天。”   田云逐明明就在眼前,单薄的脊背,白皙的脖颈,搂在怀里温软清甜的气息都那样熟悉,熟悉到在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仿佛占据填补了他冷寂的一生。一个寂寥的灵魂头一次体会到充盈的感觉。   姜浔的心脏却突然在收紧怀抱时抽紧了。田云逐的笑在日落的残影里让人觉得难过,笑得在努力也到不了眼底。就像两个人,抱得再紧也难以消间隙。难以言喻的不安沿着两人紧贴的皮肤缝隙里渗透弥漫出来。   房间很轻易地陷入黑暗,鞭炮又短暂的响过一波,两个人脸上投映着电视里变换的光彩,像漠河火车站深夜的冰雕,闪烁又冰冷。   田云逐想起沈从文写过的一段话:   我用手去触摸你的眼睛。   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这样冷,   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   -沈从文   *   时间快到了,田云逐慢慢向后,靠在姜浔怀里,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困了?”   田云逐没出声。   姜浔任由他靠了好一会儿,关掉电视,才把人托起来轻轻放到炕头上。田云逐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额头浮起一层亮亮的汗珠。   姜浔盯着他,魔怔似的怎么都看不够,又连碰一下,亲一下都舍不得。直到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接连不断地振动起来。   看清了来电显示,姜浔轻轻关门走了出去。   “喂,什么事?”   “姜浔!你个……你小子赶紧回来一趟!”   姜永济在电话那头打着嗓门狂喊,因为顾及着上次的教训,他在姜浔面前口吻收敛了不少。   “出了什么事?”   “你奶奶突然不舒服!你赶紧回来带她去医院吧,老子劝不动了!”   “上午在这儿还好好的,哪儿不舒服?”   “我还想问问你呢!为什么出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就不行了!”   “到底哪儿不舒服?”   “就……突然头晕,心脏也不舒服。我又不是大夫我也说不清,反正你赶紧回来吧!”   “知道了。”   姜浔返回屋里,看炕头的田云逐沉沉睡着,脸颊被热气蒸得微微发红,只可惜在梦里也微微皱着眉。   犹豫再三,姜浔还是没忍心把人喊醒,临走前只在炕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突然有事,去去就回。   姜浔一边踩着积雪往村口停车的方向走,一边给房东大婶打电话,麻烦她暂时帮忙照看田云逐。   姜浔开足马力赶回漠河城区的老式公寓楼,一开家里的房门迎面又扑来一股饺子香。   奶奶吃惊地从厨房里迎出来,   “浔子,你怎么回来了?你来得正好,我刚给永济煮好饺子,你也赶紧过来一起吃点。”   姜浔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冷下来。   “奶奶,您没不舒服?”   姜奶奶一边搅动着热气腾腾的锅,一边扭头回道:   “放心奶奶好好的。”   “姜永济呢?”   “他出去买酒了,这就快回了。你是不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小逐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姜浔额头的冷汗刷一下湿了鬓角,头也不回冲进早早降临的夜色里,耳朵共鸣,奶奶心里的呼喊声也听不到了。   这些天一直悬在心里无处排解的不安终于化作滔天的怒火,烧红了姜浔灰色的眼睛。千算万算,没想到田云逐竟然会找上那个最不可能的人。   客栈里果然不见了田云逐的影子。   姜浔再次冲进空无一人的村落里,乱雪迷人眼睛,姜浔狠命挥开。被纷乱脚印践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上到处都是爆竹烟花四散的碎屑残骸,连一个田云逐的脚印都分辨不出。   手机里不停地传出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脊背爬升起熟悉的寒意,和心头的怒火纠缠生长。姜浔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中午扬起手臂,转而拨通了老谢的电话。   作者有话说:   发着烧更的,我尽力了~ 第133章 追逐   不留神一脚陷进及膝深的雪坑里,姜浔高大的身形猛地踉跄了一下。积在漆黑发茬上的雪簌簌落下来模糊视野,连手机也这一瞬的剧烈震颤中甩脱出去,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不明显的深坑。   电话就在这时接通了,老谢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就像被人捂住了嘴巴,艰难溢出惊呼:   “什么?小甜不见了?!”   姜浔把手机捡起来,握在手心,像握住了一块冰,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小甜儿他没跟我们联系啊,我是真的不知道……”   老谢隔着屏幕都能感到姜浔语气的压抑,   “那什么,我说浔哥你别着急!之前酒吧那回,小甜儿不是也突然不见了?你再好好找找,没准这次也……”   “他昨晚是不是让你们合伙灌我酒?”   “这个……”   “是不是?”   “是小甜他确实拜托我们帮忙劝你多喝点儿。可是那是因为他跟我们说你最近都没怎么合眼,说想让你稍微放松放松,让大过年的能睡个好觉。他说得情真意切的,句句为你着想,我们是真的想不到他还存了别的心思啊!”   “知道了。”   姜浔早就不耐到了极点,刚想挂断,老谢的声音又急吼吼从听筒传了过来,   “浔哥,用不用我们帮忙找人?”   姜浔粗重的喘息有半秒的停顿,   “算了,他早就计划好了。”   姜浔收起手机,匆匆返回卧室,果然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封手写的信。   信没有封口,一下被姜浔攥得皱巴巴的,硌在手掌心里带着不寻常的重量和硬度。   姜浔把封口朝下,立即有一枚闪光的黄铜掩叮叮当当掉在桌面上。姜浔的手指僵硬,太阳穴刺痛。信纸上的工整字迹撞进冷冽的瞳眸中,随着紊乱的心跳频率不住扭动。   “浔哥,我本想给你写一封离别的情书。可你把我照看得太好了,我一直找不到写信的时机。   想想还是算了,毕竟信写得再好也很难让你开心起来。   对不起。   剩下的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吧。   浔哥,我从那天晚上闯进你的生活,带来的好像只有无穷的麻烦和灾祸。我知道你骨子里的仁义,可能我纠结的这些在你眼里根本都不算什么。留在你身边,你就会默默替我抗下一切,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可我不想变成你肩膀上的另一个负担,我想和你肩并着肩,走过漠河的每一个漫长的凛冬和极夜。   所以这一次我决定提前离开。   现在我让妈妈帮忙,把姜家老宅找了回来,也想把你原本的生活找回来,还给你。这样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也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一切都能重新回到正轨。   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有一天,换我带给你平安和喜乐。   如果不说再见,我们的故事就还没有结束。   我私心不想结束,所以这一次,就不跟你告别了。   别以为我哭了,我没有,浔哥,在漠河短短几个月我是真的长进了。   但愿我能变得更好,各种意义的好,回来给你看……”   *   姜浔把信塞进胸前口袋,突然想到什么,又拽起自己拿只单肩背包,去翻里面的夹层。   夹层里面空空如也,他所有的证件:身份证,护照,为了能在美国机场短暂停留刚刚辗转办好的巴西签证全都不翼而飞。   “田云逐!”   院子里那个刚刚堆起不久的雪人被姜浔狂躁地铲倒了。原本滚圆的身子染了脏污,又被发狠的力道踹得粉碎。   亲手创造它的人又亲手毁灭了它,雪人流不出眼泪。它残存视野里的姜浔右膝狠狠跪在冰封的坚硬泥土上,也流不出眼泪。   姜浔睚眦欲裂地站起来,顶着列列寒风,穿过晨昏不明,积着厚厚大雪的村庄。这个走过无数风雪的人甚至身形不稳,冷风瞬间冻干掉发根迸出的汗水,平日里闭着眼睛都能轻松避开的坚冰和碎石现在却成了没有办法逾越的重重险阻。   粗重喘息间大团的白色雾气同它们突然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在极寒的空气里,他脸上的急切,狠厉也在跌跌撞撞的,节奏紊乱的步调里忽隐忽现。   姜浔发动停在村口的二手皮卡,风驰电掣行驶在蜿蜒的林间公路上。为了保持理智,姜浔让车窗大敞四开着,风呼啸着灌进领口。他一手紧握方向盘,一手不停拨打田云逐舅舅的手机。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混杂在嘶鸣的风中,循环往复,引爆焦躁。姜浔猛地踩下刹车,把车歪歪斜斜地停在高大白桦林的边缘,设法联系田云逐的妈妈。   “小姜,什么事?”   “姚阿姨,田云逐不见了。他把自己的行李都带走了,我怀疑他察觉到了什么,一个人提前动身去了美国。”   “什么?!”   “我知道了。”   姚亦清的口吻很快恢复冷静,掩饰住刚刚一瞬间的失态,   “小姜,谢谢你通知我。我现在就赶去机场,如果他真的飞过来了,我这边一定能安全地把人接上。”   “姚阿姨,抱歉,我没把田云逐看好……”   姜浔紧绷着下颌线,低头头握紧了方向盘,他的嗓音微哑陌生,甚至模糊了姚亦清脑海中那个坚毅冷俊的年轻面庞。   “小姜,这不怪你。现在这种情况,小逐他提前过来也许不是坏事。我们一起想办法,一旦出现转机,就可以及时进行手术。”   “姚阿姨,能不能让我跟捐赠人谈谈?”   姚亦清那头的声音停滞了几秒,咽下焦头烂额和希望一再破灭的恐惧绝望,轻轻说道:   “捐赠人目前对这个事情很抵触,我觉得最好缓一缓,不要步步紧逼。我这边也在找别的办法……   小姜,手术会顺利的,一定会的。”   “姚阿姨,我想办法尽快赶过去。”   姜浔的口吻放得很轻,轻得就像所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困难都不值一提。   姚亦清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柔声说道:   “小姜,你为云逐那孩子做得够多了,阿姨不想亏欠你太多,我敢肯定小逐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   日子总还是过下去,这边就交给我。”   “姚阿姨!”   “嗯?”吆吆   “姜家老宅我不能要。”   “小姜,那是田云逐的心愿,也是阿姨的心意。”   情况紧急,两个人都无意多说。姜浔更不敢细想姚亦清的画外音,匆忙收了线,重新朝着漠河古莲机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不出他所料,机场里根本找不到田云逐的影子。   他站在纷乱的机场大厅中央,忍着急火攻心带来的头痛,胃里也像烧着了一块碳,看每一个脚步匆匆从身边经过的身影。每一个年轻高挑的身影都像是他,侵占他的视线,拉扯他的心脏,每一个又都不是他。   姜浔忍着一次又一次冲过去把人拉住的冲动,忍下一次又一次冲过安检,冲进飞机的冲动。   因为深知一切都是徒劳的,他失败得彻彻底底。   他日日夜夜守着他,却轻而易举弄丢了他。   四周人潮如织,姜浔鹤立鸡群的身形看起来冷傲强悍却又迷失痛苦。在徒劳的怒火背后,他已经看到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落进了田云逐编织的网里。这张网并不如何精巧庞大,只胜在用心并且早有谋划!   姜浔突然意识到,早在田云逐住院的那些日子就对自己表现出了不寻常的依赖。他一度以为这种依赖是病痛使然,现在冷下心来仔细想想,其中有很多难以忽视的表演的成分,更多的是田云逐的故意为之!为了把他捆在医院捆在他的身边,阻止他去北京面签,阻止他丢下奶奶为他跑去美国而故意表现出的假象!   原来田云逐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天,不留半点余地。 第134章 最终章 上   黑龙江上游右岸支流额木尔河用姗姗来迟的第一捧春水抚慰漠河这片冰封的土地时,距离田云逐悄无声息地突然离开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之久。   姜浔补办好被田云逐拿走的所有证件,前往北京面签,前前后后几经波折又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终于把美国签证切实拿到手里。   冰封的漠河用九十天的时间迎来了复苏的生机,姜浔却在九十个漫长的日夜更迭后,失去了一切有关田云逐的消息。   他收到的有关田云逐的最后一条消息,是田云逐不见那天姚亦清发来的最后一条微信回复:   “小姜,阿姨在机场接到田云逐了,放心。”   从此之后,电话无法接通,姜浔发出去的所有信息全部石沉大海。跟田云逐有关的所有人都像是商量好一样,把姜浔屏蔽在了田云逐的世界之外。   明明生活在脉脉相通的土地上,姜浔的世界,田云逐的世界却被生生割裂,难觅通途。田云逐就像是误入深冬的某个神秘访客,凭一己之力破开冰层,搅动深眠的心池,让一个最冷情的人尝遍了心动,心痛和疼痛的滋味。然后又像他突然现身那样轻巧消失,让所有的刻骨铭心都变成了春天来临前的短暂限定。   姜浔眼睁睁错过了田云逐原定的手术日期,得不到关于他的半点儿消息。捐赠人悔捐的事情没了后续,姜浔熬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却连田云逐有没有顺利进仓进行骨髓移植手术都不得而知。   很多事情不敢想,不敢停下来喘息。   护照签证终于到手的当天下午,姜浔风尘仆仆登上了开往沈阳的长途客运汽车。他计划直奔沈阳机场,赶最快的航班飞往美国。姜浔随身只带一只单肩斜挎包,踩一双利落的登山靴。脱离了青茬形态的头发在阳光下偶尔闪过金棕的色泽,发尾甚至显出几分天然的卷曲,凸显了骨血里的欧洲血统。   姜浔隔着巴士玻璃跟送他来车站的小灰点头告别。移动的光影里,三个月后的姜浔身形依旧挺拔,眉目高深,只不过沉默的时候更多,气质也更冷更凶,眉心的纹路在四周黏着的视线中透着一丝不耐烦。   小灰见识过姜浔最柔情的样子,知道现在的他缺失了生命中某个重要部分,远非完整。而现在这场有关寻觅的旅途也不过刚刚开场,他不知道在遥远的大洋彼岸等待浔哥的会是怎样的结果,只是恍惚看到姜浔又露出同每一次进山救援时一样的表情,严酷又义无反顾。没人不相信,他能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救人于危难。   汽车开动,小灰在阳光下闭眼祈祷,但愿这次,姜浔能救回完完整整的那个自己。   *   姜浔日夜兼程赶到美国。他顾不上休息,更不敢耽搁,落地后立刻前往田云逐所在的那家医院,结果却还是狠狠扑了个空。   护士查询多次后无奈露出的抱歉的神情,印证了多日来姜浔心中难以熄止的不安预感:田云逐根本不在这里。   出于对面前这个高大冷俊,浸透风霜,眼里有故事的男人的天生的好感,年轻护士破例对姜浔耐心解释: 她查询到的结果显示,三个月前田云逐在这里只住了两个星期就办理了出院手续。骨髓捐赠人突然悔捐,导致原定的手术没能按期进行。田云逐出院时的身体状态已经差到极点,医护人员都对这个漂亮可怜的男孩子心生怜悯,这件事也在医院里引发了不小的震动。可遗憾的是,田云逐出院后再也没有人能够了解到有关他的半点消息和行踪。   姜浔用医院登记的联系方式尝试联系田云逐,无果。他把自己关在酒店里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一宿。醒来后,开始查询美国所有相关医院。姜浔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飞遍了美国各大城市,跑遍了相关领域各大顶级医院,直到所有希望全部落空。   姜浔一个人枯坐到天亮。手机屏幕摔碎了,他在四分五裂又藕断丝连的碎片里看清自己的势单力薄无能为力。又在耳鼓膜的噪声和太阳穴传来的剧烈刺痛中做了这辈子最茫然的一个决定。决定遵守临行前答应姜奶奶的最晚回家期限。   这一天,姜浔坐在候机大厅,整个人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快速消瘦了一圈。阳光穿透大面积的落地玻璃将姜浔冷白的面庞笼罩其中,像一块无法被软化的坚冰,晶莹又阴郁。他头上戴着田云逐落下的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一身的冷酷寂寥在阳光中肆意扩散,引得路过的姑娘们纷纷侧目。   当周围的窃窃私语累积到无法忽略的程度时,姜浔烦躁地从眉头紧皱脊背僵直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发现自己身前已经三三两两聚集了一小群陌生人。其中不乏有人正对着他指指点点,甚至还有明目张胆用手里摄像头对准他拍照录像的。   “我的天,真的是灰色的眼睛!错不了错不了,绝对是他!”   “上帝啊,真的是他!”   “啊啊啊,我不行了!真人比视频里还帅!”   姜浔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直直逼近一个正举着手机的金发男孩儿,挥开他的手腕儿,用一口流利的英语逼问道:   “为什么拍我?”   “啊,你弄疼我了,”   男孩儿悻悻地摘了耳机,不满地撇了姜浔一眼,立刻在压迫感十足的逼视下软了语气,   “对,对不起,因为最近网上很火的那个视频……”   “什么视频?”   “你不知道?”   尽管耐心缺缺,但事关田云逐,姜浔还是勉摆出等待的姿态,皱着眉没有回答。   “一个油管主把有关你的视频发到了网上,最近火得不得了!”   姜浔清灰的眼眸仿佛瞬间凝结了一层冰晶,尖锐的晶芒刺得男孩儿轻轻打了一个寒战,   “给我看看!”   “等等,我给你找……”   姜浔下意识抓紧了男孩的手臂,在对方手里屏幕里闪动的画面中眼尾渐渐变得猩红。   漠河火车站在野风中灯火闪动的冰雕;漆黑的发茬淬着一层雪,他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吞云吐雾的侧脸;酒吧流淌的蓝色灯光底下抱着吉他弹唱漠河舞厅的专注神情;高耸肃穆的白桦林里雪块高高下坠,碎在脚边的细微声响;一望无际的银白雪场,两人紧紧相拥着跌倒翻滚,笑声中不住晃动的镜头画面……   一幕幕见惯了的风景,故乡的风景。   每一帧画面都是田云逐用双眼刻画的,关于姜浔的故事。   姜浔立刻取消了回程的航班。他站在人流如潮水般此消彼长的候机大厅,握着满手的湿汗,动也不动地看完了田云逐账号发布的所有视频。   尽管相关账号注册信息基本为零,只有一个被系统随机赋予的略显敷衍的用户名。姜浔还是敏锐地注意到,这个账号曾在两个月前频繁上传更新状态,又在三个星期以前发布了最后一条视频,并从此停止了一切更新! 第135章 最终章 下   姜浔点开屏幕里的最后一段视频,长达三分四十九秒的动态画面,满屏都是在天幕上无声舞动的绿色光带。拍摄的画面一直有细微的抖动,全程静默,只在结束的前几秒突然出现了几段文字:   “感谢大家的关心,但是是时候说再见了。   一个人住进我心里,却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觉得这很公平,不必为我伤心难过。   他有他的季节,我有我的人生,曾经携手参与一程,已属三生有幸。用关于他的视频把生活的缝隙填满,连余下的想念都觉着满足了。   我向前走,爬上山丘,就能见证一场货真价实的极光。可我突然萌生退意,害怕真实远远敌不过他一手营造的浪漫,怕他曾经送我的那场幕天光影秀深植脑海,永不落幕。   可我已经从他的生活里退场,不该太留恋的。   有人说我的潜意识在不断寻找下一个漠河。或许吧,可我知道,一个人可以追风逐雪,忍受寒冷,却无法在世界的任何其他地方找到另外一个小城漠河。因为只有那个人在的地方才能把苦寒变得浪漫。   如果你们遇到他,记得替我看看他又冷又凶的眼神,那真的很酷。”   弹幕和评论了快把视频淹没了,田云逐就像那句云淡风轻的告别一样,没再更新过任何一个视频,没再回复过任何一条评论。   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有飞机轰的一声声腾空远去。   姜浔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一个疯狂的念头愈演愈烈,终于驱动发僵的手指,在岑寂多时的评论区留下一条最新的评论:   那是一张合影,也是两个人曾经在一起的唯一证明。照片里天空很蓝,田云逐笑得很甜,两个人北红村村口的大石头前亲密依偎。   照片配了寥寥几行文字:   “漠河不光有冰雪,还有春天。   乌苏里长河解冻了,我带你去看,把你找出来,哪怕走遍地球的每一处冬天。”   顺着用户ID和视频评论里的蛛丝马迹,姜浔锁定了位于北极圈以内的北欧国家。他立即搭乘航班前往,并且做好了长期寻找的打算。没想到刚一落地开机,就发现之前发的那条评论在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无数热心网友私心给他可能跟田云逐相关的行踪线索。   事情进行的比想象中更加顺利,姜浔只花了不到24个小时就锁定了位于瑞典最北部城市基律纳。北极圈内200公里的地方,有个名叫朱卡恩佳维的小镇,这里座落着著名的冰旅馆。冰旅馆中的一切——客房、餐厅、酒吧、正殿、教堂都由冰块制成。不止一个追逐极光慕名前来的游客发来消息说,曾在小镇冰旅附近里看到过身形长相类似田云逐的亚裔男子。   *   已经过了午夜时分,温度到达零下20摄氏度。远处冷杉树的轮廓高大漆黑,与繁星密布的天空形成强烈对比。   白天卧床休息了太久,直到这个时辰田云逐仍然丝毫没有睡意。手术后的头发刚刚长出一寸来长,全被罩在厚实的毛线帽里。所有的消瘦虚弱都被脸上大大的医用口罩遮挡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依旧漂亮水亮。他围着鲜艳的红色羊绒围巾,身上也裹着厚实的毛毯,靠坐在停放在院子中央的轮椅里,正抬头仰望星空。   尽管骨髓移植手术进行得十分成功,但出仓后极度虚弱的身体仍旧主要依靠轮椅辅助行动。姚亦清特意放下所有工作,全心全意陪伴田云逐进行术后的休养。田云逐打心里感激母亲,处处顺从配合,唯独在今天夜里心绪躁动,等妈妈睡着后,实在忍不住偷偷一个人滑着轮椅来到院子里。   只为了今天有他期待已久的北极光降临。   “在等什么?”   背后沉默的冷山里又走出另一个高大的影子,自上而下,将田云逐仰起的白脸整个罩住。   田云逐惊呼一声,身体猛地后仰,轮椅发出失去平衡的吱呀声,万幸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牢牢固定住。摇晃旋转的星空下,田云逐却控制不住地跌进了一道又凶又野的眼神,不可遏制地浑身发着抖,   “浔,浔哥?!”   “你,你怎么在这儿?”   姜浔固定好轮椅,绕道田云逐身前,双手扶着他的藏在厚毯下的膝盖,半蹲下身子。   “我来看一场真正的极光。我们之前说好的,你这么快就忘了?”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所说的,北极光在这一刻刹那降临。蓝色和绿色的宇宙气流奔腾而出,构成一幅极其美丽的发光帷幕。   田云逐控制不住眼角颤抖,他的手指也在抖,他把它们偷偷缩在毯子下面,好让自己看起来有些底气。   “说走就走,说忘就忘,田云逐,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我找了你整整三个月,除了不停地找,什么都不敢去想。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极光美轮美奂,两个人却无心欣赏。姜浔在绚烂的天幕下盯着田云逐,气质阴郁行销立骨,所幸空洞的灰色眼眸终于被魂牵梦绕的身影填补完整。两个人的视线几乎齐平。姜浔的手掌滚烫,用力扣着田云逐,比起质问,语气更近乎哀求。   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没有哪个梦能这样锥心刺骨,田云逐却开不了口,眼泪先一步簌簌流下来,砸进陌生的积雪里,眼睛红得一塌糊涂。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看起来更加可怜,可姜浔似乎发了狠盯住他,任凭他哭得绝望狼狈仍旧狠心不为所动。   田云逐终于受不了地伸出颤抖的手臂,向前圈住姜浔,   “浔哥,别这样。你找到我了,我好好的,别这样……”   “手术呢?”   姜浔像冰雕一样,被滚烫的热泪化掉一角。   “手术很成功。”   “悔捐的那个人同意了?”   “没有。”   田云逐摇摇头,   “那个人彻底消失了,根本联系不上。我以为自己没希望了,破罐子破摔把手机里的视频都发到了网上,   哪怕我等不到去见你的那一天,也希望在世界上留下我们在一起的证明。   没想到视频在网上火了,很多人自发为我捐献骨髓。很幸运在最后的关头在瑞典找到了合适的配型。后来妈妈带我火速来到瑞典,接受了手术。   医生说以后只要好好修养,很快就可以不用轮椅了。   我说过会健健康康地回去找你,这句话我没有忘,我很努力很努力……”   “嗯。”   “视频是我在最绝望的时候发的,抱歉没经你的同意。”   姜浔终于勾了勾嘴角,用手指摩挲田云逐近在咫尺的脸。   “我也曝光了我们的照片,没经过你同意。”   “好吧,我们彼此彼此。”   田云逐垂了垂眼,长睫毛敛去又一阵热涌。   “田云逐,别再从我身边消失了。”   “好。以后我都跟着你,不管是去漠河,还是去哪里。”   “空口无凭,我信不过你。   姜浔吻干他湿热的眼睛,站起来,推着轮椅走出旅馆小院,走过像童话世界一样被涂的五彩缤纷的美丽房舍。   “我们去哪儿?”垚土   “教堂。”   “教堂?这个时候?”   “牧师很乐意为我们破例一次,他也被你的视频圈粉了。”   “……”   “等等,至少让我换身衣服!”   “都准备好了,只管跟我来。”   每当冬季开始的时候,来自世界各地的建设者和建筑师、设计师、艺术家团队就聚集在这个小镇上,开始设计并建造一个全新的冰教堂,而建筑材料是雪和流经这里的托尔讷河冰。要花上1000吨冰、30000吨雪建造。次年5月,酒店渐渐融化成冰水流回托尔讷河。   每年有好多新人来这里举行婚礼,要的就是冰雪一般的纯洁神圣。   肃穆的冰雪教堂里,廊住晶莹剔透,窗棱折射着神秘的天光。拱形圆顶下,两个身着燕尾服的年轻人在满天极光下互换戒指,接受牧师庄严的祝福。空旷的大厅里,姚亦清默默站在两人身后抹着眼睛。   “田云逐,和我天荒地老,你愿意吗?”   田云逐从轮椅中缓缓站起来,就像当初义无反顾横跨2187.6公里的距离,就像那场决绝的奔赴,他一步步走向漠河,走向姜浔,走向他这辈子最稳妥又最怦然心动的归宿。   “我愿意。”   作者有话说:   坚持更新了将近9个月的时间,总共30万字,暗逐的这篇文凝结了太多太多日日夜夜的心血。迎来完结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很感慨,结果只觉得很平静。   真的无比坚定地努力过,孤独地坚持过,我尽力了,也真的很疲惫。   好在在一年将近的时候,顺利给故事画上句点,不管它有多少缺点,我问心无愧。   追文很辛苦,真的感谢那些不离不弃的小可爱们,感谢几乎每一章都帮我评论的小天使!谢谢你们的包容和支持,没有你,没有你们,我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最后,新的一年祝大家万事胜意,平安喜乐,我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