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飞草   作者:麦客   简介:很容易被打击到的小受在前男友鼓励下重新追回对方的狗血故事。   全文存稿   日更到完结 第1章   费城十二月,无数的风刃从西北发射来,在室外多待一秒,都冷得要冻掉面皮。达顿·陈先生哆嗦着走进画室,暖气方令他好受一些。   教室里两三个学生,侄子正收拾背包,冲他比了个手势,让他等一下。老师在画范例,用很轻的声音讲话,空气里漂浮着铅灰的气味,令陈达顿回忆起出国前学画时光。那老师很年轻,用大围巾把自己包裹起来,很怕冷似的,只露出柔软的鬓发与耳朵尖。陈达顿看着他的背影,感到有一丝熟悉。   “走了,叔。”侄子拎着背包过来。   陈达顿留学数载,不久前才毕业回国,叔侄多年未见,侄子话很多,兴致勃勃地说:“叔,马德里申请难不难?我老师跟你一个学校呢,他念的本科,本科申请是不是更难?”   陈达顿好笑道:“你想好了要走艺术生是不是,先过了你爹妈这关再说吧。”   侄子今年刚上中学,家里送他学画就当发展个兴趣爱好,最主要的还是搞好学科成绩,不要走他叔的老路,最好能继承父亲的衣钵混个名校毕业。两人经过走廊,墙壁上挂着一排教师海报,侄子指着其中一个说:“看,这个是我的老师。”   海报上的年轻人漠然看着两人,嘴角平直,气质有些郁郁,眼角微微下垂。宣传照上每个人都修得白到失真,但这个青年比别人看上去更苍白一些。介绍说他叫顾西园,毕业于马德里。   那一丝飘渺的熟悉感瞬间就找了回来,顾西园的脸从记忆深处浮现,陈达顿微微皱眉。侄子不疑有他,高高兴兴拉着小叔走出大楼,他爸开车等在楼下。两人像风里凌乱的纸人,钻上车,门窗把呼啸的西北冷锋关在外面。   老爸发动轿车,上路,一边唱:“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都来得更晚一些……”   陈达顿道:“哥,你是怎么找到这家画室的?”   “嗯?怎么了?”老爸道,“费城前十的画室,这家排名第三呢。”   陈达顿:“那你知道小宇的老师是谁么?”   侄子敏锐地把脸从手机游戏里抬起来,老爸也透过后视镜看了陈达顿一眼:“不知道。”   “他是我以前的校友。”   “是么?那挺好,毕加索也是你们的校友。”   “可是他没有毕业。”   “……”   陈达顿沉默了几秒,觉得还是告知家人比较好:“这个人当年毕设抄袭,后来被退学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别的地方完成学业,但是他在宣传栏上写的马德里,肯定是不对的。怎么说呢,选老师,人品也很重要吧?”   老爸:“…………”   侄子:“………………”   达顿·陈先生背井离乡多年,学成归来,带给家人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不知所措。回家的路上他哥和他侄子一句话都没说,一路低气压到极点,而罪魁祸首半途就溜走了,去参加公司的聚餐。   硕士还没毕业的时候,陈达顿就面试到了一份拍卖行的工作,对方今年刚好要在他的老家——费城,设立新的办事处,陈达顿一拿到学位马不停蹄就赶了回来参与开荒,争取能留在老家谋差事。   聚餐地点选在某家湘菜馆,团队里都是年轻人,既不抽烟也不喝酒,讲一些有趣的话题。贺循坐在陈达顿身边,吃得很少,在看手机,但是每个人开启话题时都试图将他引进来。   “是吧,贺总?”一个女生说。   陈达顿显得有点局促,他一直在偷偷关注贺循,知道对方显然并没有在听席上讲话,但是贺循抬头,平静地接住了话:“是的,我弟弟和达顿一个学校。”   陈达顿有点开心,心想领导记住了自己的简历,让贺循记住团队里每一个人的经历,显然比陈达顿记住贺循的履历更复杂。贺循的弟弟在马德里学艺术品管理,陈达顿与那位小少爷有过一面之缘,并且还知道一些轶事,便当作饭桌上的闲话聊起来。   “我也有所耳闻,”陈达顿说,“学艺术很需要天赋的,听说贺总的弟弟中学时候就参加过拍卖行的画展,有的人大学毕设还要靠抄袭别人十多岁时期的作品,哈哈。”   马上有人来了兴趣,要陈达顿讲讲八卦。   陈达顿耸耸肩:“也没什么,抄袭的那个人当然被退学了嘛。不过我下午还在画室看到他在教学生,骗人说自己是马德里毕业。也不知道现在机构都是怎么核实简历的。”   “什么机构啊,这太不负责任了吧。抄袭狗就应该封杀!达顿,你应该举报那个人!”   陈达顿很礼貌地笑笑,说:“话虽如此,也是为了谋生,总不好摔了别人的饭碗。”   “那可不行!什么样的老师教出什么样的学生,达顿难道你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私德败坏的老师吗?”   “是啊达顿!”众人纷纷附和,支持陈达顿举报,同时数双眼风眄向贺循。这些话都是说给贺循听的,好像在义愤填膺地为贺循的弟弟讨个公道,尽管心里清楚轮不着自己。   贺循已经没在看手机了,但也没加入话题讨论,很耐心地把瓷碟里鱼肉的细刺剔干净,忽然问陈达顿:“你说的画室在哪里?”   席上安静下来,陈达顿愣了一秒,马上说:“红星路155号,贺总,我把地址发您手机上吧?”   所有人暗地里交换眼神,心想那个人要完了。   顾西园离开画室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的光晕在寒风里浮动,像漂浮在汤面上的油斑。他在南方出生长大,实在受不住北方凛冽的冬季,用围巾把自己包成蚕蛹,穿着垂到脚踝的大棉服慢吞吞走在街道上。   小区外老太太还在卖梅花,顾西园买了最后两束,回家。   到家发现自己忘记关窗户,室温降至冰点,昨天的两束花与今天的两束花在寒冷中散发清香。晚饭是敷衍的水煮挂面,敲了一个鸡蛋,发现是坏的,捞出来丢掉。   十一点他躺在床上,思考养一只猫是不是会好一点。但是带着一只猫旅行是一种负担。很快他又想起来自己不用再到处旅行了,已经在费城得到了工作。   那就养一只猫吧,他内心决定,并为此感到愉快。   翌日早上,没有课,但是很早就醒了,有一段时间的生活破坏了他的生物钟,之后觉就比较少了。清醒之后看了眼手机,六点半,昨夜凌晨有数通未接来电,对方是为他在费城提供了工作的画室老板。   顾西园刚要回拨过去,才想起时间还早。他泡了一杯速溶,一边网上浏览费城的猫舍,阅读幼猫养护指南,一边等到八点,给画室打了电话。   老板接得很快,听声音好像睡眠不足。   “西园,你没有跟我说你的简历有问题。”   顾西园愣了两秒:“我说过的。”   老板:“你说过你没有拿到学位证,但是你没有说是因为作品抄袭才被学校开除的!”   语气非常严厉。   恍惚间顾西园觉得昨晚睡前是不是忘记关窗了,打了个哆嗦。   老板继续说:“昨天晚上好几个学生的家长给我打电话,问我要解释,我怎么解释?你他妈的就没给我解释过!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昨晚是不是睡得很好,啊?”   “可是……”顾西园犹豫来犹豫去,说,“都这么久了……”   “纸包不住火的,”老板冷漠地说,“学分没修够,挂科被退学,这些都没有问题。但是抄袭很严重。顾西园,你出来找工作,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还来当老师,你想给学生教什么?复制粘贴的技巧吗?不用说了,下周不必来了,这个月工资会给你结算的。”   那边一下把电话挂了。   顾西园再打过去,没接,想要发短信解释,手指悬在屏幕上什么话也想不出来。   其实费城的老板还算不错,他问过十多个画室,听说他没拿到学位,都二话不说发了拒信,费城还愿意给他一个机会,教了一个月下来学生反响不错,又涨了工资。没料到还是事发了。   他心想也许老板的意思是,只要没人知道,他还是可以继续上班的,可惜毕竟被发现了。费城是一座地理偏远的三线小城,究竟谁认得到他,知道他的过去?一想到这个,顾西园就开始头痛。十分钟后他的侥幸心理就没了,画室发来消息,通知他抽空去把自己的个人物品领走。   “……”   顾西园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把猫舍的网页关掉了。 第2章   “顾老师……”前台小姐姐坐在电脑后,偷偷看他。   顾西园戴着针织帽、口罩、大围巾,包得像个木乃伊,回画室拿东西。他特意选了人少的时间,不过看前台的表情,可能所有人都知道了。好事不出门,坏消息却不胫而走,人人都爱好八卦。   “顾老师,等等!”前台叫住他,“呃,你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你看看有没有遗漏的,我去给你拿。”   顾西园没说话,站了一会儿,大概明白了是要他别进教室的意思。接待台上放着他的水杯、巴掌大小的盆栽、几只马克笔、两个本子。东西很少,他一边装进背包里,一边有人从教室里走出来,大概是认出他了,本来要走的,却站住脚,小声地叫他顾老师。   是他教过两个月的学生,习惯不是很好,画画时会把小指头磨黑。   “老师,对不起,”那孩子很忐忑地瞅顾西园脸色,“昨天我小叔叔来接我放学,我跟他说了老师和他一个学校的事,我小叔就……就说,那个……”   虽然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顾西园还是立刻就明白了,原来是校友遍天下的错。   那孩子鼓起勇气:“是真的吗?老师,你的画很好啊,为什么要抄别人的?!”他有点急切,上前两步:“为什么不靠自己的能力毕业?你说我只要坚持学下去,以后也会画得很好,是在骗我吗?就算可以去马德里读书,就算可以到画室做老师,也会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吗?可是我觉得老师你真的很好,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他眼里像有两团燃烧的火焰,顾西园简直不敢直视,谩骂与鄙夷尽管来,一个学生真挚的感情却让他无法承受。他开口想说点什么,第一个音节却沙哑得自己都听不下去,只好狼狈地攥着背包逃跑了。   顾西园又在收拾行李。今年秋天他辗转来到费城,被这座城市热烈绽放的三角梅吸引,以为自己可以留下来,几个月过去,却要在最冷的时节再次离开。   这一次他添置的东西比以前都多不少,尤其是两瓶梅花、一只盆栽,不知道该怎么带着走。更不知道下一站走去哪里。   下午又头痛,找了药吃,怀疑自己被北方的冬季揉碎了又重新拼合起来,骨头缝里都是冰碴子。快到晚饭时间,有人打来电话,说要和他当面谈谈,顾西园还以为是来骂人的,那边却说请他吃饭,订了市中心一家私房菜,有重要的事商量。   “最好发个二十到四十页的作品集给我邮箱。”对方说。   顾西园挂了电话发怔,忽然有种时来运转的预感。   但是下次能不能约午饭,出门的时候他又想,费城的冬夜太冷了,下起雨,到处视线迷蒙。市中心张灯结彩,摆着或大或小、头顶金色星星、挂满彩灯与礼物盒的PVC冷杉。Jingle Bells响彻街头巷尾,今夜是平安夜。   住的地方离主城区太远了,进城顾西园才想起来,原来今天已经是二十四日。   对方订了包厢,服务员领着顾西园进屋,推开门,只有一个老先生在,正戴着老花镜看平板,镜片发射出熟悉的画面色彩。顾西园看见他的脸,有一瞬感到难以置信。   “请坐。”老先生说。   他的身体顺从对方意愿入座时,头脑还在神游,像个傻子,连怎么说话都忘了。对方却不这样觉得,只道这看上去文文弱弱的青年怎么有点冷淡的样子,进来后一句话也不说,睁着一双黑黢黢的眼睛。   “顾先生,”老先生说,“久闻了,我看过你在马德里的画展,对你很有兴趣。”   顾西园局促地点点头。老先生似乎觉得他挺有意思,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唐卓老师,”顾西园说,感到这个名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点微妙的不好意思,“阳城美院的官网上有您的照片。”   老先生放下平板,屏幕上播放的是顾西园发给他的作品集。他脸上露出些许笑容:“看来大家彼此都认识很久了,挺好的,说话也省点功夫。西园,老头子就直白一点说了,我知道你刚从马德里毕业,不知道愿不愿意跟着我继续学习呢?”   窗外电视塔骤然点亮,白胡子老头驾驶驯鹿一闪而过,欢快的音乐穿透双层玻璃。   顾西园一瞬间就被击中,但是很快就冷静下来,深深的茫然与不可思议浮上心头。   “我……我向阳城美院提出过学业申请,没有通过……”   唐卓说:“不是进入学院,是拜我为师,进我个人的工作室。”   顾西园又嚅嗫道:“我、我其实……”如果唐卓早一天找上门,他可能还蓄足了一点勇气,然而今天已经全部泄光了,老板和学生的话不停鞭挞着他,只好吐露实情说:“我其实没有毕业……我的毕设出了点问题。”   他都不敢看唐卓的脸色,生怕唐卓反问自己是什么问题,而说出那两个字简直比凌迟他还痛苦。   不料唐卓却说:“这我知道,你的事情有点复杂。不过没关系,我以个人的名义邀请你,不必管学校那一套规矩。唯一需要在意的只是你自己的意愿。”   这天晚上的松鼠桂鱼是什么味道、鱼松鳝丝是什么味道、蜜炙火腿甜不甜、酒香不香,顾西园全没有印象了,只记得自己心里甜得发苦,陷入幻想的同时不断惊醒,就在恍惚中结束了饭局,和他从小的精神领袖唐卓交换了联系方式,迷迷糊糊地找到回家的路。   到小区门口时,卖花的老太太居然很早就收摊了。顾西园想着别的事情,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那老太太早就认识他了,摸出口袋里一朵红线穿起来的小雏菊,塞给顾西园。   娇嫩的花叶有一点卷曲。   “今天花卖完了,给你这个。”老太太说。   “啊?”   顾西园有点哭笑不得,他想自己和老太太也不知道是谁在照顾谁,老太太需要早点卖完回家,而他看上去很需要人安慰。   今天是他最开心的一个夜晚,仿佛行走在微风吹拂的湖面上,飘飘然、醺醺然,尽管不知道哪一刻又会泥足深陷,但他早已习惯这种时刻伴随着不安的短暂幸福,如同吮吸针尖上的蜜糖。   经过楼下时长椅上好像坐着一个人,但他完全没注意到,一门心思地路过,直到交错的霎那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一楼人家披挂的圣诞彩灯忽然亮起,驱散了那人身上的阴影。   贺循穿着风衣外套,傍晚下了一场雨,他肩上披着细碎的、云絮般的水珠,静静看着顾西园从他面前走过,两步后停下来,回过头,表情很诧异。   地砖上蓄满无数碎裂的水镜,倒映灯火、夜空与贺循锃亮的皮鞋,顾西园傻愣愣的模样落在水镜中,有着一触即碎的脆弱。他看着贺循像一尊沉默的坐像,脸上表情很淡,多少年过去了这人还是如此,待在遥远的孤岛,只有一条被潮水淹没的、偶尔才会出露的小径与人间相连。   十二月二十四日,这是个特别的日子。   看见贺循的时候,顾西园终于想起来,这天是自己的生日。 第3章   贺循与顾西园原本生活在两颗轨迹不会交汇的星球上,直到七年前某个周六的中午,顾西园刚喂过爷爷吃饭,伺候老人家躺下睡午觉,一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是他离家两年的妈妈。没有这个电话,他都快忘记妈妈的声音是怎样的了。   高一开学初,他妈给他转了一笔钱当作学费,顾西园本来不想要,但是不要也没办法。而他妈妈则觉得儿子需要的只是这笔钱。   “妈妈要结婚了。”电话那边的女人说。   入秋后徒有其表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顾西园给爷爷盖好被子,出去接电话,其实根本没必要,他本来也没话说,只能听那边不停地讲。他妈的离婚申请已经提了两年,他爸则始终不见踪影,今天两年期满,他妈终于摆脱了前夫,走向新的生活。同时还摆脱了前夫老年痴呆的父亲,和刚上高中的儿子。   那边讲了很多,比如请顾西园原谅自己,没有人生来就有义务为他人付出一生,每个人都可以在走上了错误的道路后选择回头,顾西园也没有必要为他不负责任的爸爸擦屁股,一旦成年最好也离开这个破碎的家,等等。   又说现在的先生很爱护自己,很宽容也很善良,虽然自己之前还没能成功离婚,但两人已经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有一个快满一岁的小女儿,叫“沈东临”——好像顾西园能从这个名字里感受到妈妈平等地爱每一个亲生骨肉似的。   “妈妈爱你,”最后又说,“你要念高中了,自己照顾好自己,缺钱的时候,就给妈妈说一声。好不好?”   通话是怎么结束的顾西园都不知道,再次接通时,他还以为是他妈有什么话没说完,那边却叫他“顾西园同学”,说有人看上了他的一幅画,要见他一面。   山海间艺术馆举办的青少年工笔画展,在全省的投稿中选了四十多幅展出,其中拿到金奖的《沐浴朝阳》,纸本设色,作者是市立高中高一年级的学生,名字叫顾西园。   画面里一个老人坐在竹背交椅里,早晨在阳台晒太阳。采用没骨法描述的阳光,纤毫毕现的白发,结构稳定的布局,无不显示出作者小小年纪已有很好的悟性。   负责人讲解画作说:“画作主角是作者的爷爷,他的创作思路也很有趣。罹患阿兹海默症以前,爷爷每天早上都喜欢在阳台上喝茶下棋,患病之后,不会煮茶也不再下棋,却仍然喜欢早上呆在阳台。有天早上他上学前,看见爷爷坐在阳台上凝望阳光。因此把这一幕记录下来,晨光与爷爷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   听解说的人里,有人感兴趣,更多的人只觉得无聊。大家耐着性子,还要装作“哇塞”鼓掌,只为了陪一对父子。事实上,负责人讲解的对象也是这对父子。   “你觉得怎么样?”父亲问。   儿子从游戏机里抬头,随意看了一眼:“成。”   “态度端正点,”父亲不轻不重斥责了一句,又对负责人说,“金奖这孩子不错,叫过来见见吧。”   晌午一辆宾利接了顾西园来到城西茅家的云顶山庄,要见他的人叫茅清秋,一个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名字,轿车从山脚开到半山腰,从庄园外开进巷陌里,开到临湖的一栋住宅边,高大的柠檬桉隔绝在四周。   茅维则窝在沙发里打游戏,母亲贺文妍切好了水果,准备了琳琅的茶歇。那幅获得金奖的《沐浴朝阳》已经挂在茅家客厅里,茅清秋站在画前观赏。贺文妍说:“维则,不要打游戏了呀,一会儿人家同学就来了。”   茅维则不耐烦了,狂按游戏手柄说:“关我什么事?是我要见他吗?”正说着,门铃响了,贺文妍拖曳着长裙去开门,助理领进来一个穿着市高校服的学生。他看上有点拘谨,皮肤白皙,头发半长,盖住耳朵尖,有一双水亮的眼睛。贺文妍一眼就喜欢上这孩子,这正是她想象中,干净、秀气、有书生气质的少年人,奈何两个儿子都与她的期待大相径庭。   “你是西园吧?快进来,”贺文妍笑眯眯的,“穿这双拖鞋——老公,维则,西园到了。”   顾西园捏着衣角,紧张得手心都是汗,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叫到这看似与自己是两个世界的家庭里。   他跟着贺文妍穿过门廊,两边墙面上挂着艺术画作,多宝阁上也放置着各类艺术摆件,似乎是具有文艺气息的人家。会客厅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画,爷爷在画框里微眯着双眼,看向孙子。   “操!”   沙发上一个人弹起来,摔了游戏手柄,吓了顾西园一跳,那人恶狠狠地看过来。   “这是我儿子茅维则,和你一样读高一。”贺文妍说。   “小顾,你好,”画前的男士走过来,很有派头地和顾西园握手,“我叫茅清秋,是我找你过来的。”   “您好。”顾西园连忙握住茅清秋的手,他的头发用发蜡打理过,身上散发古龙水的气味,很像各种意义上的成功人士。茅清秋请他入座,那一家人像对待某种奇特物种似的,围着顾西园。   “不久前我收到山海间的画展邀请,”茅清秋说,“今天上午和我儿子一起去的。我儿子最近刚开始学国画,热情高涨,他一眼就看到了你的《沐浴朝阳》,跟我说这幅画太美了。后来负责人解释才说,你的画拿了金奖,维则眼光不错。”   顾西园胆战心惊,感觉自己被“眼光不错”的茅维则瞪了好几眼,一时间莫名其妙。   “您……是想买我的画吗?”顾西园试探着问。   “买画?不,”茅清秋说,“我想买你的另一样东西。”   茅清秋笑着看了他儿子一眼:“维则学画,我们给他找过好几个老师,他都不喜欢。其实,我也觉得,教国画的老先生,身上都有股迂腐的死气。维则年轻气盛,受不了这个。我想着,也许给他找个同龄的伙伴,会不会好一点。你说呢?”   顾西园听明白了,自己是被找来陪太子攻书的。   他的心情一下从忐忑变成好笑,来前他还幻想,对方画高价买下他的画,一举解决他的经济困难,结果一幅画算什么,对方根本看上的是他这个人。   并不因为他的水平比银奖铜奖更好,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其中唯一一个“同龄人”。   “我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去教别人,”顾西园礼貌地拒绝,“我自己都还跟着老师学习呢。而且,对不起,茅先生,我目前念书的课业压力也挺大的,可能没有空余时间。”   “我知道,我知道,”茅清秋打断他,“你在市立高中念书,陈助给我发过你的成绩单,成绩很好嘛,还拿奖学金。不过要我说,公立校确实不够大气,一等奖学金只有八百块钱……”   他说到这里,茅维则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嗤笑。   茅清秋尽管没有笑,但他的意思也很明确。   顾西园忍不住争辩:“也还好吧……”   “今年东外的一等奖是多少钱?”茅清秋问茅维则。父子两唱双簧一样,茅维则用嘲弄的口吻说:“两万五。”   顾西园:“…………”   茅清秋对他两手一摊:“你看。小顾,虽然我不买你的画,但是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如果你愿意不吝赐教,我能给你提供很有竞争力的经济条件。每节课付你时薪两百,怎么样?”   会客厅巨大的电视墙上好像长出个黑洞,把茅清秋的声音吸进去,对着顾西园的耳朵喷出来——“时薪两百……”、“两百……”“百……”。   贺文妍冷冰冰的,柔软得蛇一样的手缠住顾西园。他还没能从上一句话里回过神,就听见贺文妍说:“老公,东外去年的重点率是不是比市高更好来着?要不,把西园转到东外来,和我们维则搭个伴儿也好啊。”   顾西园顿时头晕目眩。   他对东区外国语是久仰大名,川城的学生没有不耳熟的,这家私立名校以学费高昂、竞赛成绩优异、出国率高闻名,每年都有家长挤破头要把孩子送进去,但是东外收学生的标准很高。   顾西园从没想过去读东外,更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在平平无奇的这一天下午,被一家人当橡皮泥一样随意地捏来捏去。他脾气一向很好,此时也忍不住想大喊一声“你们到底是谁啊!”   “我没想过转学,”顾西园清了下嗓子,说,“不好意思,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如果没有找到好的国画老师,我可以推荐一个……”   茅清秋看他的眼神好像他是个不识抬举的愣头青,看在他年纪还小的份上,用尽量和缓的语气回答:“小顾,叔叔给你上一课,不要急着给出答复,留出时间来让自己多想想清楚。”   从云顶山庄回来,还是那辆宾利送他到小区门口,保安大叔认得顾西园,开玩笑说:“阿园,还以为你爸在外面发达了,回来接儿子呢!”   “哪有那种事。”顾西园苦笑。 第4章   那天发生的一切怪事,被人聘请做家教、要给他转学,都很快被顾西园忘记了,他自己的生活忙得团团转,茅清秋也没有再联系他,似乎那只是他午睡做的一个没有来由的梦。   周一凌晨五点的闹钟把他吵醒,顾西园昏昏沉沉,洗漱完赶紧下楼,楼下已经开工了,给他留了门,屋里是发酵面团酸甜的气味与肉馅的咸香,老板老板娘各自占据一头,打仗似的忙碌。   “阿园,快快快,上锅了!”老板娘两手在围裙上一擦,搬出蒸屉。   顾西园赶紧戴上手套,把包子上笼开火蒸,房间里全是热气,剁馅儿的声音、擀面的声音,和忙而不乱包包子、被催促的声音。   六点五十准时开业,老板拉起正对街外的卷帘。清晨,川城正在苏醒,轿车、单车、打哈欠的人,路过窗口。顾西园满头是汗,在厨房里找根凳子歇了一会儿,又用老板的手机挨个通知熟客可以来买早饭了。老板娘过来说:“辛苦了,阿园。哎哟,这个月改打工钱了,你记得检查一下账户哈。来来,这是你跟爷爷的早饭。”   递过来一袋包子,两杯豆浆。   顾西园接了,对老板娘道谢,提着包子上楼,听见屋里老板娘的声音:“真是造孽,丢下孩子不管……”   老板说:“别多嘴……”   顾西园心里没什么感觉,上楼把爷爷叫起来,擦脸、擦手、刷牙,喂爷爷吃包子。爷孙俩坐在阳台上,晨光逐渐明亮,防盗窗将天空切割得监狱一样。爷爷含着肉馅儿,模糊地说:“我的……我的棋盘呢?”   “棋盘收起来了。”顾西园回答。   “我要喝茶……”   “没有茶,明天喝好不好,今天喝豆浆。”   爷爷浑浊的眼睛看着顾西园:“阿园,你怎么起这么早?今天没有要人催呢。”   顾西园眼睛立刻就酸了,才知道原来不是没感觉,感觉都被自己藏起来了。   八点二十,他抓着书包从校门口百米冲刺进教学楼,在门口被班主任堵住。班主任拿着秒表:“加油!快冲!你可以的!”   在顾西园前脚踏进后门的瞬间按下停止。   “今天没有迟到。”班主任看眼时间,松了口气,好像比顾西园还紧张。   “我……我……”顾西园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完整,眼冒金星的。   班主任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争取中午也不要迟到哦,下午第一节 是你老班我的课。”   中午真就说不定了。市高午饭给了四十分钟,午休再给四十分钟,顾西园得回家管爷爷吃饭,往往下课铃一响,别人冲向食堂,他冲向校门。把家里安顿好了再赶回学校,运气好能碰上同学们刚睡醒,运气不好下午的上课铃已经打响。   有时候他坐到位置上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只好忍饥挨饿。   晚上就更艰难了,连午休的四十分钟都没有,每次都要和班主任请假。   “你的情况我也了解,”班主任说,“但是为了你自己着想,你觉得高中三年能让你这样度过去吗?”   顾西园被叫到办公室,沉默着无法回答。   他的初中就是这样勉勉强强度过的,早已习惯了忍耐。但是高中加上了晚自习,回到家都是十一点了,第二天五点还得起床打工,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一样。   “你的成绩很好,但是这样下去,我保证你不会有足够的精力投入到高中的课业中。”班主任冷酷地说。   顾西园只好想办法,要么请个护工按点上门,但是他正缺钱,要么腆着脸请包子店的老板娘一家帮忙,但是包子店作息和正常人是颠倒的,爷爷要吃饭的时候,老板娘夫妇正在睡觉。   混乱的时候,茅清秋的消息终于来了。   东外离他家比市高近很多,有单车的话十分钟就到了。学校也很好,只是学费太高了。茅清秋不知道代表的谁,居然说如果转学到东外,可以给他破例补一次入学考,有机会获得奖学金,并免除学费。   顾西园再一次感觉自己被人撕破了。   自从爸爸失踪,妈妈回娘家,丢下他一个人和爷爷相依为命,他就在不停地破碎撕裂中,以为自己已经破无可破了,生活总会给他新的惊喜。茅清秋让他感觉自己又烂掉了一层。   周末他再次来到云顶山庄,上一次茅维则还像看一个新鲜逗趣的东西,这一次他的眼神里的讥诮都隐藏不住。顾西园简直无法理解茅维则在想什么,明明是找自己来陪读,茅维则却一脸“你是来陪睡”的表情。   “小老师,欢迎,”茅清秋表现得很亲切,“下周一就到东外来吧,我让人安排摸底测验。入学的奖学金名额已经定了,不过我想行个方便也不是什么难事。来看,这个房间我打算清出来,专门弄成画室,你觉得怎么样。”   顾西园跟着茅清秋与茅维则上楼,茅维则满脸的不耐烦,不过,看到他爸找人来清理房间,又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房间朝向小湖,柠檬桉花白的树干与密叶遮挡窗外,静谧而幽邃。   里面堆放杂七杂八的东西,架子鼓、手碟、非洲鼓、电子琴、音响。顾西园心情复杂地注视着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房间,心想茅维则的选择还挺多的,一时玩儿音乐,一时学画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国画的热度退散,画室又改成别的什么房间。   佣人上上下下搬运,发出磕绊的响动,掩盖了玄关处开门关门的声音。   贺文妍在监工,茅清秋在指点江山,茅维则在忙着对自己的房间垂涎欲滴。只有顾西园回头,看见贺循挎着单肩包走进来。   他记忆里贺循高中时期的模样有点冷淡,没什么表情,漠然地看着手忙脚乱的众人。因为顾西园是唯一一个在看他的人,所以回应了顾西园一眼,眼睛、眉毛与贺文妍有些相似。   “贺循回来了?”贺文妍很久才看见他,眉开眼笑地说,“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儿子贺循。这位小同学是我们给维则请的绘画小老师,顾西园,马上就转到东外来,以后你们都是同学了。”   贺循又看了顾西园第二眼,对他点点头,也没说什么,上楼经过兵荒马乱的房间,忽然问:“这是在做什么?”   他声音像在冰湖里浸过,带着一点冷静的、疏远的气质。   茅维则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爸要给我弄画室。”   茅清秋说:“贺循,你很久不用这个房间了,空着也是浪费,腾出来给你弟弟用吧。”   顾西园默默围观这个奇怪的家庭,心里哦了一声,明白了这个房间以前应该是哥哥的,现在要给弟弟用,搬出来的这些乐器也应该是哥哥的东西。   “先生,这些乐器往哪里搬?”楼下佣人问。   茅清秋不假思索道:“放地下室去。”   茅维则靠着墙壁,玩味的眼神在贺循脸上飞来飞去。贺循站了几秒,转身要走,猝然间顾西园的某根神经弦被拨动了,鬼使神差道:“其实国画不占太大空间的。”   事后顾西园反省自己为何总会在不恰当的时间说出不合时宜的话,像个不停调频的收音机,接收到周围各种各样的信号,然后找到了其中一个最微弱的,把音量开到最大。   茅清秋与茅维则同时看过来,连贺循也看了他一眼。   顾西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的意思是,一张桌子就可以了……”   他的提议当然没有被接纳,茅维则的画室还是收拾了出来。周一他搬出家里落灰的自行车,骑着去东区外国语,校门前开车展似的停着一溜光鲜的轿车,东外的校服版型挺括,英姿勃发的少年男女陆续走进校门。   顾西园穿着便服,被门口执勤的学生会看了几眼,有人要上来询问,一个声音慢悠悠从身后走过来:“小顾老师,早上好啊。”   学生会的一看是茅维则,这人堂而皇之戴着耳机进校门,校服也不好好穿,收裤腿露脚踝、纽扣领体恤改成开衫。却也没人找他麻烦。   “你是老师?”学生会的问。   顾西园:“呃……”   “是啊,”茅维则搂着顾西园肩膀,下巴对着学生会的一扬,“新来的,快叫老师好。”   学生会:“……”   顾西园尴尬得无以复加,只想离茅维则远点,这少爷偏不如他意,声称给新来的老师指路,先带他去了停车棚,又带他找教导主任。他脾气反复无常,昨天顾西园因为一句话差点把他得罪了,今天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东外有两个市高那么大,西边还在修新校区,教学楼、实验楼、文艺厅、学活中心、体育场彼此隔了很远,每过一段距离就设有校内巴士站。主任单独找了一间教室给顾西园安排考试,考完给他发了校服。   中午,赶在学生下课前,顾西园去停车棚取了单车准备回家,路过学校的公告栏,一眼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人挂在上面——贺循的证件照都比别人好看,洗去了他本人那股“离我远点”的气场,与母亲相似的眉眼甚至有点温和。   学科数学竞赛一等奖。   “哇。”顾西园发出由衷的赞叹,注意到贺循挂的是高二年级榜。   正式入学当天,班主任李琳华亲自来接他,同他说,根据入学考试的成绩,将他分到了最好的A班。不过当教室门口传出茅维则吵闹的声音后,顾西园又觉得也许是茅清秋与贺文妍觉得自己跟他们儿子一个班最好。   “顾”   “西”   “园”   他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粉笔勾折转圜,一笔一划入木三分。下面有女生小声议论:“字好好看哦……”   顾西园拍掉手指上的粉灰,脸上有点热:“我叫顾西园,清晨犹为到西园的西园。”   底下安静一片。   片刻后,脖子上挂着耳机、嘴里嚼着不知名零嘴的茅维则率先鼓起掌,接着掌声连片。 第5章   “今天喝茶,爷爷。”   顾西园把茶盘搬到阳台上,爷爷坐在圈背交椅里,迎着日光晒身上的老年斑。两年多前爸爸卷了爷爷的存折走人,爷爷一路追到火车站,摔了一跤,自此反应就一天比一天慢,最开始问顾西园妈妈去哪儿了,后来管孙子叫儿子,现在则只会坐在椅子里发呆,连吃饭喝水的本能都忘了。   顾西园把楼下包子店的早餐撕开喂他,爷爷看着他的脸:“阿园,上学。”   顾西园笑着回答:“今天是周末,不上学,爷爷。但是我一会儿要出门一趟。对了,我转学了,高中在家门口念,到时候回家很方便,学费也免了。有人请我去教国画,我觉得其实就是闲的,想找人陪着玩儿玩儿……”   他一边絮絮叨叨,爷爷一边陷入自我意识的迷宫。   他收拾了一卷笔帘就出发了,到了茅家,茅清秋给置办了齐全的用具,那间放乐器的小房间完全大变样。茅清秋弄来一套红木桌椅,临窗放一张弥勒榻,可卧可坐,笔墨纸砚以及市面上可见的颜料办展览似的整齐码在橱柜里。   “你以前学过吗?”顾西园问。   “学过啊,”茅维则坐在桌子上,看顾西园铺开毡垫和宣纸,“请了个老师傅,要我画菊花。我画了,他又说画得像大嘴唇子。就不学了。小老师,你也画菊花吗?”   顾西园摆开调色瓷盘,倒了几粒切块颜料,加水调开:“可以啊,那就画菊花嘛。”他抖开自己带的笔帘,十几支从小到大的毛笔,选了支勾线笔出来。   茅维则看见他像电视剧里的神医抖针灸包一样抖出毛笔,眼睛亮了一下。   “中锋行笔勾花瓣,菊花的花瓣是修长的椭圆形,堆上去就行……”顾西园示范了一遍,发现茅维则没有看画,反而盯着他的脸。   “我脸上有什么吗?”顾西园摸了下脸。   茅维则笑了:“小老师,别人都一笔就能拉出花瓣,你怎么还要勾一下、描一下?”   顾西园没有反驳,连被冒犯的感觉都没有,他心里早就清楚茅维则并不想要好好学习。于是换了一支大白云,给他一笔拉了朵花瓣:“是这样吗?”   再唰唰几笔把由浅到深、由圆到尖的花瓣堆叠了几层,变出一朵层次丰富的牡丹菊。茅维则百无聊赖地撑着脸,看看画,没发表什么高见,又问顾西园:“你学画多久了?”   “不记得了,”顾西园淡淡回答,“幼稚园的时候就在习惯用毛笔了。”   “那你生活一定很无趣,”茅维则又说,“你跟的哪个老师?”   顾西园的笔滞了一下,垂着眼睛说:“李诚青。”   茅维则半天不说话,大概在网上搜索这个名字,找了老半天才找到川城书画协会里有个叫李诚青的。   临摹的时候,茅维则也不肯认真,一会儿说小老师手腕好细,一会儿说茅清秋买的毛笔不好用。照着顾西园教的办法画花瓣,上描一笔、下描一笔,密密麻麻的像指甲抠出来的印记。偏偏还自得其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卡纸上添乱,一边耳朵里塞了一只耳机接电话:“有屁快放……什么时候?……老子没空,学画画呢……笑屁啊,我爸抽风了呗,非要我学……行吧,在哪儿?等着我马上过来。”   顾西园停笔,看着他。   茅维则视若无睹,收耳机穿外套,准备出门了。   “拜拜小老师,你自个儿慢慢画吧,到点了叫司机送你回去就成。”   “你爸付钱是要我教你,不是让我自己在你家里画。”顾西园皱着眉头。   “让你自己画,不用教我还不好?”茅维则痞兮兮地笑,“我老子事情多得要命,没个十一二点回不了家。我妈逛街去了。你放心的,不会有人知道。来香一个!”   茅维则猛地凑过来,在顾西园脸上啃了一口,趁他没能反应过来,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顾西园心神巨震,抹了把脸上的口水,要疯了,到处找纸巾,又出门找卫生间洗干净,不知道茅维则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简直不知所谓,顾西园心想,他接了一项工作,在别人家里自己画画玩儿,画满一个小时领两百块钱,跟开玩笑一样。   画室的落地玻璃外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万顷波光有如一幅天然的图画,鸥鹭在芦花中栖息,柠檬桉摇动柔软的枝叶。除却莫名其妙的主人家,这风景倒是顾西园求之不得的,便把茅维则赶出脑海,找了张最近在临的唐卓的作品,自己画起来。   别的不说,茅清秋买的颜料质量都很好,也许他是专挑贵的买,倒是便宜了顾西园。   他自得其乐了一会儿,快一个小时的时候觉得口渴,想下楼找水喝,又担心被人知道茅维则不在房间,想想还是算了。   过一会儿有人敲门。顾西园吃了一惊,以为是茅清秋或者贺文妍回来了,却听门外那人低声说:“打扰了。”   顾西园紧张地捏着笔去开门,看见贺循站在外面,一身运动便装,头发微潮,浑身散发着洗浴后的水汽与热量。   贺循一指房间里面:“你们在忙吗?”   顾西园让开门,贺循一看茅维则不在,就知道怎么回事,轻声说:“我进去找个东西。”   “哦……”顾西园让他进来,把门关上。房间被茅清秋捯饬得与之前完全两样,顾西园看贺循原地站了一会儿,好像有点找不着北,低头看了眼顾西园摆在桌面上的画。   他节临的是唐卓的《东风第一枝》,这幅画将桃树虬结的枝干与妃色花朵相结合,画的对象是桃花,却像个坐在桃树枝桠上的小姑娘。顾西园很喜欢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不过模仿不出来,觉得自己的临摹很拙劣,忽然被人看到,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   贺循的眼神很专注,好像很懂的样子,抬头却说:“这是什么花?”   “……”   顾西园尴尬地说:“桃、桃花。”   “客厅里那幅人物肖像也是你画的么?”贺循问。   “啊,”顾西园说,“那幅画好像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收进地下室。”   贺循摇摇头:“送回山海间了吧,茅清秋没有买下来。”   顾西园捏着笔杆,手心又开始冒汗,觉得自己突然有点社交障碍。   贺循忽然对他笑了一下:“画很好看,教茅维则浪费了。”   他笑起来和贺文妍一样,占了皮相的便宜,有种自内而外的亲切。不过只是很短暂地存在了一瞬。   贺循到房间橱柜角落里,找他原先存放的东西。顾西园则回到画前,悬着笔,听翻动东西的响声,有点三心二意。   什么叫画很好看,连是什么花都没看出来。顾西园研究自己的作品,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不像桃花。   他余光看见贺循翻出一袋东西,盘腿坐在地板上,好像在发呆。便有点感同身受,心想要是自己的房间有一天被人鸠占鹊巢,还装修得面目全非,当然会很伤心难过。而占据了领地的人甚至根本不在意,茅维则就没有在这间房里待超过十分钟。   如果茅维则还在,贺循可能找到东西就走了。眼下只有一个不熟的顾西园,他改变了主意,房间里还有一套他自己安装的投影设备,因为装在天花板上,不好拆,得以幸存下来。他把光碟放进影碟机,坐在地板上看默片。   房间里的音响设备都被茅清秋丢了。   顾西园偷偷用余光看,因为开着灯,窗帘也没拉,影像十分模糊,像是日常记录之类的东西。贺循突然转头,抓到他偷窥。   顾西园:“……你、你要不要关了灯看啊?”   贺循漠然道:“我屋里没有投影仪。”   顾西园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搁了笔,去关灯、拉窗帘,影像变得生动起来。贺循往旁边挪了一点,似乎是允许顾西园光明正大地看。两人并肩坐着,画面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女人顾西园一眼就认出来,是贺文妍,男人却不是茅清秋,不知道是谁。   “是我爸。”贺循适时地给出解答,并没有什么难以启齿。   相机在贺循爸爸手里拿着,拍摄贺文妍的肚子,两人笑得很甜蜜,贺循爸爸还把耳朵贴在妻子肚皮上,好像在对话。   视频有好几段,大概是在做孕期记录,幸福的家庭会拍摄这些影像,待到孩子长大后给他看,说这是你生命诞生之初的样子,爸爸妈妈很爱你。有时候视频是在家里拍的,有时候是两人出门游玩,每一段都美好得像积蓄着所有的爱和祝福。   最后一段理应是在产房外,结束于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   但是没有这一段。   结尾的影像一开始有点摇晃,一只手从镜头后伸出来调试,再走到镜头前,露出茅清秋的脸。他让开镜头,背景里是黑白搭配的追思会,贺文妍揣着孕肚望向亡夫的遗像,脸上挂着泪痕。茅清秋对她说了一句什么,指指摄像头,贺文妍摇摇头,茅清秋便伸出指头,按了停止。视频戛然而止。 第6章   顾西园的手指碰到地板上的硬纸片,摸起来一看,是张照片,画面里贺文妍像一朵封在滴胶里的玫瑰,看不出外表的变化,身边站着贺循的爸爸,那时还很年轻,十分儒雅俊秀。相片边缘则被裁掉了,顾西园翻过背面,陈旧的笔记写着摄影的时间,与“贺文妍”、“茅井梧”两个名字。   贺循接过照片,影像也看完了,他取出CD装回盒里,客气地和顾西园说再见,自若地离开房间,好像刚刚坐在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上,看先父最后留存的影像的人不是他一样。   顾西园收拾东西离开茅家的时候,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只留管家等在门厅,叫了司机送他回家。让他想起聊斋里赶考的书生,半夜住进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清晨醒来却发现身处荒无人烟的野地。   只有下午课时费准时到账的短信,让他找到一点实感。   转到东外后,顾西园开始感到一点便利,早上不再像打仗一样匆匆忙忙,可以给爷爷煮茶喝,自己也坐在桌前吃完早饭。骑单车上学,到教室后时间也还早。中午则更不用说,就连晚上,东外也没有强制执行夜自习,即使顾西园中途消失五十分钟,也不会有人管他。   在市高的夜晚,校区里只有教学楼每间窗户里整齐地亮着灯光。东外则除了教学楼,艺术厅、体育馆、学活中心,到处都有活动,堪称繁星点点、群星争曜。   夜自习,班里只有零星几个人,其他全在参加课余活动。   顾西园已经和前后桌都认识了,他脾气好,和人说话都带着笑,长得好又礼貌的人在哪里都吃得开。前桌尤莉问他体育课选的什么,想和他选同一节。   顾西园正在烦恼这个问题,东外的生活实在太丰富了,连体育课都有几十种选项。   “他们应该建个高尔夫球场。”顾西园开玩笑说。   尤莉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们正在建,新校区就是,还有马术馆。唉,不知道毕业之前能不能享受得到。”   顾西园:“……”   “你选排球吧!”尤莉给他推荐,“我也想选排球,这样我们可以组队!”   顾西园有点犹豫,他白天还听到茅维则的小团体报了排球课,不是很想和茅维则一起上课,他现在看见这个人就想起那天被他在脸上亲一口的反感。   尤莉不停地游说:“就这个吧,好不好嘛,我超想打排球的!顾西园,你不选排球是不是因为对身高不够自信?”   最后这句话杀伤力太强了,这周体育课顾西园就跟着尤莉到了排球馆。   时间还早,更衣室里只有几个高年级生在,顾西园看见他们时忽然就福至心灵,对尤莉这么热衷排球课的原因产生了怀疑。换了运动服出来,场馆里空调开得有点热,顾西园挽起袖子,光着两条胳膊。尤莉穿着排球短裙一蹦一跳地过来。   “哎呀,西园,我之前就想说了,你真的好白,比我还白一个度!胳膊也比我细,你平时都不吃东西的吗?”   顾西园说:“你怎么还穿裙子?不是学校规定的运动服吧?”   尤莉用手指卷着发尾,左顾右盼,含糊着不回答。上课的人逐渐来了,尤莉发现目标,眼睛咻的亮起来。   学校的体育课和艺术类课程都是三个年级混着上,排球课上高一的小矮子、高三的大个子参差不齐。   茅维则和他的几个跟班也来了,他在学校里几乎是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因为他爸是校董之一,而具有超然的地位。顾西园特意站得离他最远,希望不要被茅维则逮到,这人专以捉弄他为乐,来表示对父亲强制要求自己学国画的不满。   分组的时候顾西园意外看到了贺循,没想到他也选了排球。   茅维则像块蜜糖,吸引了十多个人围着他求组队。贺循则正和两个男生讲话,茅维则忽然走过去,跟那俩男生打招呼,没说几句,俩男生跟着茅维则走了,贺循低下头,调整护腕的位置。   顾西园拖着慢吞吞的步伐走过去,站在贺循面前,贺循看见他,眼里有点诧异。   “……组队吗?”顾西园没敢看他眼睛,看着他调护腕的手问。   贺循没说什么。   他的手指修长,透着骨感美,看上去很有力度。   尤莉拉着一个高年级的男生过来:“西园!你找到队友了吗?!”   那男生是她男朋友,什么超喜欢打排球,只是找借口约会而已。尤莉看了眼贺循,顾西园说:“啊,嗯……正在邀请。”   听见贺循的声音说:“可以,我去跟老师报备。”   他有点恍惚,最后组了四人排球组,尤莉和她男朋友张星凯一队,顾西园和贺循一队。张星凯与贺循的个子都很高,衬托得尤莉与顾西园像两根发育不完全的豆芽菜。运动起来更是,顾西园只配发球、捡球,贺循扣球的力度让顾西园怀疑他平时的爱好是举铁。   打得张星凯很郁闷,完全没有出到风头。   顾西园打了半节课酱油,很佩服贺循地说:“你一个人打都没有问题,完全不需要我啊。”   “是么?”贺循漫不经心地拉了下护腕。   下半场他就开始划水,顾西园满场追着球跑,累得吐舌头,全程被张星凯戏弄,还听他对尤莉说:“小顾刚才的动作就是反面教材。”   顾西园满头黑线。   下课后顾西园赶着中午回家,在车棚外被茅维则堵住。茅维则自以为装得云淡风轻,实则表情很臭。   “你也选排球课?”   “对啊。”   “怎么没来找我组队?”   顾西园心说,你还缺人组队不成,看着他不说话。   茅维则忍不住说:“跟我哥一组?你有没有搞错?”   “怎么了吗?”顾西园虚心请教。   茅维则一根指头戳他肩膀,每个字都说得很用力:“我爸给钱,是请你来陪我读书,不是陪贺循打球!”   顾西园眉头皱起来,扶着自行车躲开他的手指,反驳道:“是请我教你画画,不是陪读。我转到东外来也是自己考的,上体育课和谁组队也有问题吗?”   茅维则像听了什么笑话:“自己考的?你知道东外最近十年收过几个转校生吗?奖学金是学校给的,学校的钱是我爸给的,你来上学,免的学费、给的奖金,都是我爸出钱。你现在跟我说不是来陪读?小老师,你想的很简单嘛。”   如果不是茅维则的话有一半是事实,顾西园的拳头已经落在他脸上了。   他骑车回家,捎了学校食堂打包的两盒饭,把爷爷从阳台上扶起来,坐到餐桌前。   “小川,”爷爷慢吞吞地说,“不要生气,你不高兴吗?”   小川是顾西园爸爸的名字。   餐桌有面小镜子,顾西园照了一下,发现自己眼角有点发红。其实他早就不生气了,他的情绪就像漏勺打水,存不了多久,但是很容易上脸,小时候爸爸嘲笑他娇气,像养了个丫头,说不了几句眼眶就会泛红。   “我没有生气,吃饭吧爷爷。今天有蛋羹。”顾西园喂了爷爷吃饭,又把老人扶进卧室的床上午睡。这一觉能睡到顾西园下午放学回家,有时候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等顾西园叫他起来吃晚饭,有时候自己起床,梦游一样在家里游荡。   下午茅维则没有来找麻烦,不过到了周末,他又开始跟顾西园过不去。   贺循在茅家的地位显然比较敏感,他很少回家,却又不至于成了透明人,茅维则每每说到他,总是又恨又怕,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让贺循不舒服的细节。他让顾西园不准和贺循组排球队,顾西园置若罔闻,上体育课该在哪里还是在哪里。憋了这少爷一周,终于有了让他发泄的场合。   “画什么菊花,丑死了,画竹子吧小老师,我看别人画竹子三十秒就能搞定。你行吗?我考考你的水平,三二一计时开始——”   顾西园没说什么,去调墨汁,又换了笔舔墨,在宣纸上描竹丛。纸上到处都是应茅维则要求画的范例,从牡丹到菊花,到葡萄、葫芦、竹丛。   茅维则看他运笔,一顿一提就是一节竹,好似很简单,自己也抄起笔刷了墨汁,狂放地涂起来,先把顾西园的范画涂了。   “手误手误,”茅维则歪着脑袋,瞧顾西园,“小老师再给画个?”   顾西园说:“你运笔的姿势不对,手腕太低了。而且我觉得你应该先练控笔。”   他准备把草稿收了,换一张新的画纸,忽然茅维则爬到桌面上,把脸凑到他眼前,盯着他笑。顾西园往后退了半步,顿时警惕起来,提防着茅维则再做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举动。   茅维则笑嘻嘻地道:“小老师,我发现,你上课的时候,和你在学校的样子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顾西园竭力避开他,收起废稿,根本不想看他的脸。   “上课的时候怎么搞你都不生气。在学校呢,就浑身长了刺一样。为什么?”茅维则手搭上他肩膀,用探讨的语气,“因为上课给了钱?”   顾西园猛地把笔搁进笔洗里,溅出一滩水渍,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眼角又被情绪染红了,茅维则马上举起双手投降,看顾西园的眼神都充满惊奇。 第7章   从茅家离开后,收到了老师李诚青的消息。李诚青去阳城交流了一个多月,画室也停课了一个多月,最近才回来,通知顾西园可以去上课了。   李诚青画室在文化街附近,顾西园赶到时还早,门廊里灯都没开,李诚青正在收拾卫生。老师今年四十有五,和顾西园爸爸一个年纪,对他也很亲切,当干儿子一样。见到顾西园,李诚青有点意外:“来这么快?你先坐,我把卫生打扫了。”   顾西园没说话,挽起袖子跟李诚青一起清洁,忙上忙下,把两层楼的工作室清理干净。   “你爷爷最近情况还好吧?”李诚青问,给他倒了一杯水。   顾西园没喝,想了想,说:“老师,我是来辞行的。”   “你要出门吗?”   顾西园摇摇头:“谢谢您的指导,但是我不会再来画室了。”   李诚青:“……”   顾西园拎起背包要走,李诚青猝不及防得知这个消息,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赶紧跟上去,问顾西园是怎么了,课时费太贵的话可以减,高中太忙时间也可以协商。顾西园只是不回答,在门口给李诚青鞠了一躬,背着包走了。   文化街秋后弥漫着烤栗子的甜香。   顾西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想着快到饭点了,还是赶紧回家吧。楼道里走出来一个人,没看清和他撞了一下。   “啊,对不起!”顾西园手臂被那人拽住,才没有摔倒,抬头一看,居然是满脸汗水的贺循。   他喘着粗气,刚结束健身运动似的,看见顾西园也有点惊讶。楼上有人在同他说话,贺循反手一推,将顾西园推进侧边的巷子里。接着顾西园听见茅清秋的声音:“你就和你爸爸一个样,百无一用是书生,教了你这么多年,一点长进也没有。”   顾西园抬头,看见巷道的墙上挂着综合格斗俱乐部的招牌。   一辆轿车在楼宇前停下,司机给茅清秋开门,扬长而去。   贺循还站在阶梯前,汗巾擦了把脸,搭在潮湿的头发上,黑沉沉的眼睛看着顾西园。   “真巧。”顾西园悻悻说,心想刚才那一幕也许贺循不会喜欢被人看见。   “小老师。”贺循叫他。   顾西园苦着脸:“别叫我小老师行不行?”   这个固定称谓让他想起茅维则戏弄他的语气。   贺循就改口,叫他“小顾老师”。   “你还是叫我顾西园吧。”他视线下移,看见贺循衣领下的锁骨一片乌青,露在袖口外的手背也有擦伤。   “……”   贺循知道他看见了,也不出声,想知道顾西园会怎么做,因为顾西园好像很会装傻。上周排球课分组过后,其实贺循看见了茅维则在车棚外堵顾西园,不听他都知道自己那个气焰嚣张的弟弟会说些什么。然而第二节 课顾西园跟个没事人一样,还是和他组队,对茅维则投来的愤怒视线也视若无睹。   “给你这个。”顾西园从背包夹层里摸出一版创口贴。   贺循没接。   顾西园撩起眼皮,飞快觑了他一眼,撕开一张,也没碰他的手,把袖子稍微拉上去一点,贴在他的伤口上。   “上周我骑车上学,”顾西园说,“摔了一跤,破皮了,校医姐姐给拿的创口贴,一直放包里来着。”   他在顾左右而言他,俗话说就是装傻,因为他很擅长接收别人的情绪,并且自认为是个懂得体贴的人。   不过贺循并不需要他的体贴,对他说:“茅清秋打的。”   顾西园闭上了嘴。   贺循冷淡的声音说:“他教我学格斗,好有个方便的场所把我揍得满地找牙。”   顾西园忍不住说:“可是你体育那么好。”   贺循看了他一眼。   “我上次看到你父母的照片,”顾西园说,“你父亲也姓茅啊?”   贺循的黑发搭在眉骨上,眼神如一柄蕴满水光的刀。“茅清秋是我小叔叔。我妈怀着我的时候,我爸和茅清秋到多朗出差,我爸死在多朗雪山里,没多久我妈就和茅清秋结婚了。我小时候还以为茅清秋是我亲爹。”贺循的语气里没有多余的情感,没有失落也没有嘲弄,好像陈述的是别人的故事。   “你怎么在这里?”贺循问。   “我路过……我在铂金A座那边上国画课。”顾西园本来不欲多说,但想到贺循这么坦诚一个人,自己还扭扭捏捏的未免太小器了,就告诉他:“之前在那里上课,之后就不去了。老师教我很多年了,所以要当面跟他讲清楚。”   贺循居然用他那张冷淡的脸开了一个玩笑:“为什么?因为你也成了老师,所以不做学生了?”   “没有!”顾西园忍不住辩解,“唉,很复杂,说来话长了……我爸和我老师以前是同事来着,老师也是他介绍的。后来我爸在我念初中的时候离家出走了,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知道,我爸以前的朋友到家里来拜访,我才知道爸爸离开家跟老师也有关系。当初要是老师没有带我爸去那种地方就好了……”   顾西园神色黯淡。贺循就没有再多问,叫了车顺路把他送回了家。   贺循其实话很少,顾西园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文化街相遇,两人可以聊那么深入。更多的时候他都在一个人做事,一个人看书、一个人打字,顾西园绞尽脑汁想到话题,偶尔他才会参与一下。好像用尽全力也拔不出萝卜的小兔子。   不过那天还是有所收获,至少顾西园得到了贺循的联系方式。   他骑着单车经过学校公告栏前,拍下贺循的竞赛海报发给他看,配了个很崇拜的星星眼表情。过了很久,直到顾西园中午拎着盒饭回家,才收到他的回复——‘很傻’。   ‘不傻。’   顾西园回复:‘很帅!’   爷爷等着顾西园喂他酱烧茄子,费劲地说:“静静,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   静静是顾西园妈妈的名字。   “没有啊。”顾西园脸上两团红晕,赶紧把饭喂完了,扶爷爷去睡觉。但是今天老人家精神很足,说什么也不肯躺下,要写字,让顾西园把他的毛笔洮砚都拿出来,怎么说都不听,还有点生气。   顾西园出了一额头的汗,祈祷他爷爷写几个字就满足了,残酷的是,生病以后爷爷手脚都没有力气,不做多余的事还好,偏偏想要写字,却连笔都拿不稳,写出来歪歪扭扭。老人家更生气了,不肯罢休,念叨着“三天不练手生”、“学习是一辈子的事”云云。   顾西园想走得很,爷爷就厉声说:“小川!不准走!你要到哪里去?列车员!列车员!”   枯瘦的手抓得顾西园疼痛不已。   下午的课已经开始了,顾西园还没有班主任的联系方式,只好给尤莉发消息,拜托她帮自己请个假,回去后他会跟老师解释。   尤莉很担心他,问是不是生病了,怎么出去吃个饭还能有事,需不需要帮忙。   顾西园连怎么解释都不知道。   他看着爷爷就开始发呆,什么也不想,让空白的画面像纸浆一样一层一层刷在情绪上,等到水汽蒸发,所有最初的线条与色彩全都被掩盖,只剩下平静,又可以重新作画。   爷爷终于消停后,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顾西园煲了锅薏米粥,配楼下包子店送的酱肉,喂爷爷吃了,赶紧回了学校。   一见面,尤莉就说顾西园脸色很憔悴,还有黑眼圈,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顾西园骗她是学校作业太多了,尤莉就露出不信任的表情。   周末顾西园给茅清秋发了消息,说没有兴趣的话学着也是浪费时间,希望茅清秋能重新考虑一下让他上门教画的必要性。   他感觉这条消息发出去,茅维则立刻就能杀上门来兴师问罪。但给茅维则上课真的让他觉得很没意思,连额外的生活费都不想赚了。那天下午他不想在家里呆着,就找了附近的自习室,坐在临街的窗户边发呆,一边想着拒绝教茅维则画画,会不会被东外退学。   等了一会儿收到茅清秋的回复:‘面谈。’   顾西园又想,其实在语言简洁这方面,贺循与他的后爹也有相似之处。茅清秋要了他的定位,说家里司机会顺路过去接他。   顾西园就在自习室里等着,翻开笔记本,圆珠笔没有目的地画着线条,乱七八糟的,逐渐也组成了形象,是个一脸(—_—)表情的Q版小人。那天排球课,顾西园为了救球扑到地面上把手肘擦破了,疼得抱着手臂直吹气,贺循就蹲在他旁边,用这种表情看着他。   玻璃窗“扣扣”响了两声,   顾西园抬头,看见贺循穿着柔软的羊绒开衫站在窗外,低头看他画在本子上的二次元替身,表情简直就是两兄弟,傻子都能认出来。   顾西园啪地合上本子,觉得自己脸又红了。 第8章   贺循身上散发着大汗淋漓后热烘烘的温度,车里还放着他的运动服,看来又被茅清秋操练了一回。茅清秋临时有事去了别处,就让司机送贺循回家,顺路捎上顾西园。   车内一点声音都没有,窗外秋意渐浓的街头枫叶连成赤练。顾西园一想到不知茅清秋会跟他说什么,就有点坐立难安,偷偷打量车窗上贺循的侧脸。   贺循在看笔记本上的内容,屏光在他鼻翼打下一层浅薄的阴影。忽然有所察觉,抬了下眼睛,车窗上的剪影就与顾西园对视。   顾西园默默收回视线,默默掏出手机缓解气氛。发给贺循一个颤抖的表情。   贺循回了个问号。   顾西园:‘我跟茅先生说了不想再教茅维则,他说要和我面谈,不知道是要谈什么【抱膝】’   贺循那边劈里啪啦地打字,顾西园等了半天,却不是回给他的。两分钟后才得到一句简短的回复:‘谈怎么才能让你留下来。’   顾西园:‘他为什么一定要茅维则学国画?我觉得茅先生看上去不像是喜欢传统艺术的人。PS:因为他不买我的朝阳【哼哼】’   贺循大概是有事情要做,好半天才回复一句,顾西园就不敢再打扰他。   到茅家时,茅清秋还没回来,开门的是贺文妍,她好像每天都在参加茶会展会,即使在家也打扮得优雅得体,裙沿散发着似有若无的芳香。   “西园,快进来,维则等你好久了!小循,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贺循说:“回来拿点东西就走。”   进了会客厅,他又不拿东西了,抱着笔记本和顾西园坐在沙发边,旁若无人地工作起来,好像不打算很快就走。茅维则一定是知道顾西园背后“告状”的事,本来要发飙,看见贺循坐着不走,一时表情很是精彩,却是没有为难顾西园了。   直到茅清秋回来,贺循还镇定地坐着。茅清秋大概是想要一家人单独和顾西园谈一下,但贺循就是不走,他也拉不下脸赶人,和茅维则俱是一脸便秘地看着贺循。   顾西园本来有点紧张的心情,都被这滑稽的场面冲淡了。   谈话的内容果然如贺循所说,茅清秋诚心要顾西园留下来,批评了茅维则消极怠工,让他承诺以后认真上课绝不偷懒,又让茅维则给顾西园道歉,说得顾西园都快不好意思了。   茅清秋又说,他当初一眼看中《沐浴朝阳》——他口中原始版本的主人公似乎是茅维则——就是欣赏顾西园这样具有朝气的年轻艺术创作者,希望顾西园给彼此一个机会,作为赔礼,他向顾西园订购一幅画作,挂在他办公室里。   “《沐浴朝阳》就算了,”茅清秋说,“毕竟主人公是你的爷爷,挂在我办公室不是那么回事。你再画一幅工笔画,质量要比《沐浴朝阳》更好,完成之后随你开价。”   顾西园有点愣:“《沐浴朝阳》我画了三个月……”   茅清秋想了想,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你尽管发挥,需要什么东西给你文妍阿姨说一声就行。”   拉扯到这份上,顾西园连拒绝的台词都想不出来了,只好说回去再想一下。贺循这才上楼去取了他的东西,与顾西园一起出门。顾西园有一种没来由的直觉,如果不是贺循坐在他身边,谈话也许不会是刚才那样。   而贺循什么也没做,连半个字都没说,从头到尾,也仅仅是在场而已。   茅维则对顾西园的态度进了一个新的阶段,不再有事没事来逗他一下,或许是得了父亲的警告,不要再招惹顾西园。   十一放假前学校举办了社团招新,在学活中心的千人大礼堂里,铺开盛大排场。什么社都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尤莉想和她男朋友一起,拉着顾西园到处找无人机社的摊位。转来转去,无人机没找到,两人手里倒是各拿了一沓传单。   “学科竞赛社?还有这种灭人欲的东西!”尤莉大呼惊奇。   竞赛社前等待登记的人还不少。顾西园晃眼看见竞赛社帐篷里的人好像是贺循,踮起脚尖张望,其实他最近有觉得长高了,但是他本来也没多高。   确实是贺循,正被摊位负责人拉着讲话,塞了一堆竞赛社传单给他。   “西园,听见没有?”尤莉叫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我要报竞赛社!”顾西园说,溜到登记队伍后面排队。   尤莉:“………………你疯啦!”   顾西园成功地在竞赛社登记表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被负责人拉进了小群,里面全是今年的新生,有一百五十多个。最后负责人宣布,去粗取精,要进行一次摸底考试,根据排名取前十名成为正式成员。   群里哀鸿遍野。   “你看啦!”尤莉说,“只有疯子才会参加学科竞赛社团好不好?竟然入社的条件是考试成绩,什么人才做得出来这种事啊拜托!”   东外虽然课余生活很丰富,应试教育也抓得很严,每周都有测验,顾西园的成绩是可以拿奖学金的,他跟尤莉分析说,考近前十应该没有问题,就是不知道题目难度如何,他没怎么做过竞赛题。   尤莉看他的眼神完全觉得他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你不要把自己逼那么紧好不好,上课学学也就算了,社团就是给大家发展别的兴趣爱好的呀!而且你看,新生群里的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是年级榜上成绩很好的,这几个还是竞赛班的,你也不一定能考进去啦。”尤莉说。   顾西园深以为然,组织语言给贺循发消息:‘你是学科竞赛社的吗,贺学长?’   这次贺循回得挺快,问他怎么了。   顾西园把新生群人数的截图发给他:‘我也报名啦,没想到入社还要考试,题目难不难呀?我没做过高中竞赛题,你有以前入社考的资料吗?’   贺循正在社团活动室,参加几个竞赛班的元老组织的出题会议。   社长是拿过全国高中生数学联赛一等奖的高三学姐,这学期正在准备保送的材料,是个有三头六臂,能一心三用的超人。   “今年出的竞赛题直接拿来用,是不是太残忍了?都是高中生诶。”   社长斩钉截铁道:“哪一年不是这么考的,你们都能考进来,这一届有什么不可以?”   “不是啊,社长,今年的竞赛题我们也觉得有点难……”   社长点名:“贺循!不要玩手机了,开会认真点,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贺循放下手机,慢悠悠道:“今年的题难度确实有点高,直接给高一新生用不太合适,很多人连竞赛题可能都没接触过。我看,可以从去年高一的期末卷里挑一些压卷题。”   余人纷纷侧目,难度确实有点高这人还拿了一等奖,是新的炫耀姿势吗?   “谁有以前入社考的题,发我一份,我研究一下。”贺循说。   马上有人拿出手机。   顾西园收到了贺循发来的资料,题库很丰富,还附带了一份去年高一的期末卷,不要太贴心。   他回了一串感叹号表示感谢。   夜自习就是做贺循给的题。其实顾西园对分数没有太大的追求,他的梦想是考上阳城美院,成为国家级艺术家唐卓的学生,不过是分数好一点能拿到奖学金。   贺循发的题库,有些还没有答案,做不出来的题顾西园只好打包发给贺循求教,本来不抱什么希望,想着贺循应该也有自己的作业,没料到收到了对方的回复,每道题都把过程写得很详细。   从一个人解题的思路也能看出他的性格,单刀直入,简洁流畅。顺带给顾西园补充了一些知识点。   等到社团摸底考的那一天,顾西园看到卷子上只是改了数据的似曾相识的题目,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相信贺循居然给他漏题了。   一百五十人的群,真的来参加考试的只有六十来个,最后成功交卷的大概不到一半。监考的学姐和每一个上来交卷的人握手,郑重其事地说:“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们成为社友,但是恭喜你们做完了题目。”   ‘好紧张好紧张!’顾西园考完又给贺循发消息。   过得一会儿,贺循回复他,卷子改完了,欢迎加入竞赛社。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顾西园每一次起伏的情绪都化为流水。   新人欢迎仪式那天,竞赛社二十三名成员全部出席,基本是东外智商最豪华的阵容。高三的社长完成了她的卸任演讲,并宣布由贺循担任下一届社长。顾西园坐在台下,看贺循平淡地接过会长的话筒,平淡地念完了新人欢迎致辞,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像一枚无法掩饰光华的美玉。   茅维则那样嚣张、不可一世,对他哥却心怀忌惮,不是没有道理的。贺循不是一处小水凼,不是一汪浅滩,而是一道深潭,风吹雨打无法动摇他的根基。   贺循的位置坐在顾西园前面,他下台后,顾西园凑上去,小声说谢谢他那天给的题目。   贺循偏过头,鬓发从顾西园唇边扫过,挠痒痒似的,眼神轻得如一叶没有质量的羽毛。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顾西园不要乱说:“参加一门考试前,把这门考试出过的所有题都做一遍,有什么问题吗?”   顾西园煞有其是地点头同意,间谍接头一样,悄悄递给他一样回礼。   “我自己写的,刷过凡立水,可以挂在窗外当风铃吊牌。”   木头的质感很厚重,呈现雀眼纹路,用青金色填制了一行字,笔锋潇洒隽秀:兰生幽涧。右下角则描了一株苍劲的墨兰,两三笔而形神已俱。贺循再次觉得,顾西园给茅维则当老师真的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顾西园指尖按在木牌的字旁,指甲修剪圆润,关节看上去很柔软。“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他用开心的语气说,“我很喜欢的书画家,唐卓老师最近的作品,兰生幽涧无人也芳。贺学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第9章   顾西园喜欢在各种时候给贺循发消息。   做不来题目的时候,无聊的时候,有趣的时候,在学校里很远看见贺循背影的时候,给茅维则对牛弹琴讲画的时候……   贺循回他则是看心情,有时候只有一个标点。   有时候不回复消息,而做一些事情。   比如他偶尔呆在家里时,顾西园给他发:‘茅维则看油管上有用四肢同时作画的po主,要我两只手画给他看。’几分钟后贺循就会拿着本书进来,坐在画室的大窗边看书。茅维则立刻调转矛头,不再折磨顾西园,开始指桑骂槐,却斗不过贺循的定力,不出一刻钟一定会老实下来。   画室里摆着顾西园答应给茅清秋的画,主题是他们共同选定的《凌烟楼阁》,茅清秋的要求非常高,细节也很多,他们用了160*150的绘绢,顾西园以前没有画过这么大幅的作品,感到很有难度,也许三四个月都完成不了。   不过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困难一点、麻烦一点也没什么。   茅清秋请他把创作思路将给茅维则听,茅维则却从来没有耐心听。他们的课程提前结束了一点,给顾西园留出创作的时间,每到这时候茅维则就自出门寻欢作乐去了。每次结束,顾西园就把新的进度拍下来,发给认识的师姐和贺循,从师姐那里得到意见,再从贺循那里得到单纯的欣赏。   贺循在顾西园眼里,是个很纯粹的人,虽然话很少,却会给出最合适的回应。当他把顾西园的消息理解为求助的时候,就会坦率地来帮助他。在云顶山庄这个由专|制|独|裁的父亲、玩世不恭的儿子,与稀里糊涂的母亲组成的奇怪家庭里,两人像逃狱的黏菌,触碰到彼此,合力开辟出新的空间。   十一月期中考试,连体育课都要考,垫球五十下。顾西园和尤莉是运动困难户,上课的时间基本就给他俩练习垫球,张星凯与贺循完全是两种风格,尤莉失误会得到张星凯温暖的、充满爱的鼓励,而顾西园只会得到无比客观的批评——   “手臂伸直。”   “用前臂不要用手掌击球。”   “你是不是困了?”   “我没有!”顾西园筋疲力尽,坐到地板上,摸索找到水杯喝水。   贺循说:“昨天晚上社团课,你打了瞌睡。”   顾西园立刻心虚,支支吾吾往别处看。社团课讲竞赛题的是高二年级组的特级教师,每个人都打了鸡血一样精神饱满地听课,只有顾西园实在没忍住眯了一小会儿,还自以为没人注意到。   “以后不会了,”顾西园讨饶道,“社长原谅我这一次吧,昨天真的太困了。”   尾音温软,像在示弱又像是撒娇。   贺循拧开瓶盖喝水,想要说点什么的样子,最后却没有开口。   顾西园在社团群里看到周末组织远足的消息,才知道贺循那天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顾西园指责说。   “看你更想留在家里睡觉的样子。”贺循回答。   顾西园看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快到集合时间,大巴在学校门口等着,他上车时人基本已经到齐了,贺循身边还空着一个位置,倒不是故意留出来,只是社长好像不是很好说话,没人敢让他把东西清一下。   顾西园就没有这个顾虑,他一向脸皮比较厚一些,而且知道贺循性格很好。   “我也没有每天都很困吧!”顾西园说着,凑过去看了眼贺循的电脑屏幕,“贺学长都在忙什么?”   贺循不得不让开一点,避开他脑袋。   “画展呀,”顾西园有点意外,没想到贺循会关注这些,“仿宋元山水册,这一套我也临过。你喜欢山水画吗?”   “顾西园,”贺循说,“你想帮我完成工作吗?”   “哦。”顾西园悻悻,老实坐回自己的位置。又忍不住问:“那你喜欢吗?”   贺循不喜欢,他只是在浏览展会清单,过了一会儿顾西园都以为他不会理自己了,才听见贺循说还行,又说:“我的外公很喜欢这些,茅清秋可能是想投其所好。”   他那时说的很简单,顾西园不久后才知道,贺循的外公贺云度是容膝斋的董事长,名下有容膝斋美术馆、容膝斋博物园等产业,是收藏界豪掷千金的大佬。   走上山道顾西园就开始后悔,几个男生豪言要在中午前登顶,几步就走没影了,很快剩下顾西园和两个女生落在最后,难民一样互相分享饮用水和巧克力棒。   “西园,你还带了登山杖,好专业啊。”女一说。   顾西园就把两根登山杖给了她们一人一个,自己坐在凉亭里发懒。坐了一会儿再起来接着走,就成了最后一个,山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飞鸟,看不到半个人影,顾西园感到深刻的孤独。   所幸在下一个弯道,贺循找到了他。   “后面还有人吗?”贺循问。   “没、没有了吧,”顾西园气喘吁吁,“好累,走不动了!”   贺循是下来照顾后进梯队的,导了一份户外等高线地图,关联了每个人的定位。顾西园知道贺循的父亲就是在山里失踪冻毙,虽然没有听他详细讲过。   “山顶有多高?”   “三千六百米。”   “我们现在呢?”   贺循看了一眼地图:“一千二百米。”   一半都没走到,顾西园垂头丧气,到了半山腰的餐厅,决定就留在这里了,那两个女生也在,点了一堆吃的拍照,邀请顾西园加入,贺循则继续去登顶。   顾西园随身总是带着他的卡纸本和水笔,俩女生聊天时,他就对着山涧风景描描画画,过得一会儿听见她们提到了贺循的名字,就把耳朵竖起来。   “好像是校董的儿子。”   “他不是,他跟茅维则同母异父,是他妈改嫁带过来的。”   “有点孤僻的样子。”   “单亲家庭,寄人篱下,是这样的啦。你不知道,茅维则很高调的,跟他上过课就知道了,绝对不允许别人抢他的风头。跟这种人做兄弟,迟早会心理不平衡的。初中的时候我跟他俩就同校,有次夏令营,茅维则射了他哥一箭,还叫了救护车。”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是蓄意谋杀吗?”   “我没看见,听说是贺循去箭靶收箭的时候,茅维则射偏了打到人。不过谁都知道是故意的,豪门恩怨啦。”   “难怪社长性冷淡。”   两人吃吃地笑,忽然问顾西园是不是和茅维则一个班,有没有小道八卦分享。   顾西园迟钝地在纸上涂涂写写,好半天才说没有,又说:“社长人很好的。”   短暂的沉默。   “呀,你画得好好哦!”那两人又凑过来,强行忘掉了上个话题。   顾西园大大方方把绘本给她们看,他用吸墨毛笔沾凉白开晕染出不同层次,山水松林,十分写意。   “可以看一下吗?”女生问。   “看吧,”顾西园起身,“我去买瓶水。”   这一本是新用的,还没画几页,两人翻完意犹未尽,给他放回背包里,看见了另一本,拿出来翻了一下,也是画册,里面夹着几张贺循的侧脸剪影、Q版头像。两人吃了一惊,对视一眼。   那天回家已经过了饭点,爷爷很生气,他又忘了顾西园,吵着说儿子不要他,儿媳也不管他,顾西园只好焦头烂额地哄,先补上午饭,并提醒自己以后不适合再参加这种活动。   至于有人翻了他的画册,把他画的贺循拍下来在社里传播一事,顾西园根本无所察觉。只是上社团课的时候,大家好像在悉悉索索议论什么。   连已经退社的高三前辈都知道了这件事,有一天在食堂见到贺循,把照片给他看。   “听说社里有新生画画挺好看。”前辈说,并偷觑贺循的脸色。   看向车窗外的贺循,坐在画室读书的贺循,垫球的贺循,以及冷漠脸的Q版小贺循。画画的人笔触很生动,总是精准捕捉到每一瞬间贺循流露的神态。   “的确画得很好。”贺循平静地说,好像在探讨一道客观题。   因为本尊的这句话,风波还未掀起就平息下去,被理解为“顾西园画了社长的人像,社长本人很满意”这样一件小事。而顾西园从来都不知道发生过。   天气转凉后早上五点起床变得更困难,在包子铺暖烘烘的蒸汽里,顾西园通过给贺循发消息醒神。七点多后贺循问他为什么起这么早,顾西园说睡不着。而他上一条信息写的还是“又冷又困”,贺循大概觉得他有点精分,就没有再回复。   有时顾西园觉得贺循对自己应该比别人有更多耐心,因为他发消息的频率真的很高,而得到回复的机率也在稳步攀升。   他需要的没有很多,因为在茅家第一眼见到贺循时觉得他也很孤独,所以想要接近他,触摸他。只要贺循回他消息,在聊天框里给他讲题,排球课接他接不住的球,就很好。   十二月接近尾声,答应给茅清秋的画完成了大半。儿子上课的情况茅清秋不关心,对这幅画倒是很认真,不时会来查看进度。画幅太大件了,顾西园也没办法带着走,就留在了茅家。   师姐一直远程关心他的进展,平安夜那天约他出来见面,说了一些重彩渲染的注意事项,给他推荐信任的裱画作坊。   “老师问我你的近况来着。你为什么要离开画室?有老师的帮助,对你完成这幅作品也有好处。”   顾西园低头搅咖啡,师姐看出他不想谈这事,就笑了一下,提起放在旁边座位的蛋糕礼盒给他:“生日快乐,西园。祝你生活顺利,学业有成。” 第10章   五岁过生日,妈妈做蛋糕,爸爸请了交好的同事朋友,顾西园被爷爷抱在膝头吹蜡烛。大人们参差不齐地唱生日快乐歌。妈妈说,阿园来许个愿。顾西园闭上眼睛,心里想要积木。当当当当,爸爸把准备好的积木礼盒从桌子底下变出来。所有人笑得很开心。   十岁过生日,顾西园请了同班同学和画室的朋友在儿童餐厅吃蛋糕。同学说,你爷爷会写毛笔字哎,好厉害!画室的朋友说,顾西园的爸爸是艺术家呢!   十二岁过生日,爸爸很晚才回家,带了一身酒气没有带礼物。今天是西园的生日吗?爸爸问。妈妈做了很丰盛的饭菜,没有人吃,脸色比菜还冷。   十二岁以后就没有过生日了。但是顾西园还是有很好的前辈和朋友,师姐不清楚顾西园家的情况,只是知道他过得很辛苦,分别前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以前的朋友和现在班里交好的同学都发来祝福。因为正巧是平安夜,有一种大家都在为他庆祝的错觉。顾西园觉得很满足。   尤莉问他今天打算怎么过,有没有聚会,是不是忘了通知她。PS:‘礼物周一带给你。’   ‘没有聚会。’   顾西园提着蛋糕在路边回消息:‘谢谢你,最近很忙,完全忘记了。’   他低头打字没有看路,一台车刹在跟前,吓了他一跳,以为闯红灯了。车窗摇下来,是贺循坐在后座。   “走路看手机?”贺循坐在靠窗的位置,垂眸看了眼顾西园手里还亮着的屏幕。   顾西园有点意外,不知道说什么,傻兮兮地看着他。两人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   “去哪儿?”贺循说,“送你。”   贺循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在隔板上龙飞凤舞地写外语作文。顾西园斜着瞅了半天,心里在想另一件事——要不要练习花体字母。   司机车开得很稳,贺循一个字都没有写歪,落下最后一个句点,没有抬头,问:“买了蛋糕?”   顾西园正在发呆,反应过来是在问他,马上说:“没有啊,是师姐送的生日礼物。”   贺循收拾作业的手顿了一下。   “今天是你生日?”   “对呀,”顾西园有点不好意思,“忘记跟你说了。”   贺循没说话,突然就有空了一样,什么也没做出了会儿神,从置物盒里拿出一盒巧克力给顾西园,说生日快乐。   居然正好手边有能送的礼物。   顾西园心咚咚直跳接过巧克力,包装看上去价值不菲。司机送到他家楼下,顾西园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高兴过头了,对贺循说:“要不要上楼吃蛋糕?”   理应是会被拒绝的,贺循不是有这种闲情逸致的人。   但条件二是,他是一个性格很好的人,至少顾西园是这么认为的。   贺循跟他一起上楼,来到顾西园冷冷清清的家中。爷爷果然还在睡觉,顾西园招待贺循在坐下喝水,自己进去把爷爷叫起来、穿衣服、拉到客厅坐下。   “我稍微做两个菜吧,”顾西园说,见贺循欲语还休,马上补充,“半小时就好!”   爷爷和贺循像两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对坐不语,因为贺循问候了爷爷,而爷爷一点反应也没有,在开什么严肃会议似的,搞错了气氛。顾西园赶紧淘米、蒸饭、切菜、下锅,心想这个家没我真是不行。   菜是早上买好的,牛肉出门前就拿出来解冻了。顾西园做了番茄炒蛋和香干牛肉,上桌后香气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做菜一般般,”顾西园假装谦虚地说,“比学校食堂好一点。”   贺循帮他把蛋糕端上桌,插了生日蜡烛,没有人唱生日歌,顾西园许了愿吹了蜡烛,感谢爷爷和贺循陪他过生日,虽然这两人一个在神游,一个像在考试,但还是比去年好。去年根本没有生日。   爷爷不吃蛋糕,顾西园换了筷子喂他吃饭,贺循看了一会儿。   顾西园解释说:“我爷爷患了脑萎缩,几年前我爸离家出走,爷爷追着他摔了一跤,之后就一直行动不便,慢慢头脑也不清醒了。”   “都是你在照顾?”贺循问。   顾西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见贺循有些不认同的神情,才反应过来:“我妈妈回老家改嫁了。我爸不要她,她也不要我爸。实话跟你说吧,其实给茅维则上课真的有解决我的一部分经济问题。”   与贺循分着吃蛋糕的时候,顾西园感到心里很轻松,有什么积压的、尘封的旧痛,被他心甘情愿地揭露在阳光之下,之前的麻木变成一种新鲜而撕裂的刺激。   贺循陪他吃了顿饭,帮他收拾碗筷,中途收到了学校通知的因为新校区施工,损坏了宿舍区水管的消息,建议留校生回家度过周末。   贺循一般不回茅家,周末也住在学校,不过学校不让住他自然有别的去处,倒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顾西园大概也看到了通知,问他要不要在家里留宿。   “我家离学校很近的,十分钟路程!”   贺循开始觉得答应上楼吃蛋糕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顾西园又说:“有三个房间!”   “这间屋子原来是我爸妈住的,现在给我放杂物了。”   顾西园打开屋灯,室内一股氤氲的墨香。他所谓的杂物是覆盖了四面墙壁的无数字画,挂轴甚至拖曳到地板上。顾西园抱出新的被褥,换床单和枕巾,贺循绕着墙上的字画观看。推开窗,夜风涌入,画卷哗啦作响。   “这些是我爷爷写的,”顾西园盘坐在地板上,指给贺循看,“这些是我爸的。这些是我的。我的最少,不过以后会多起来。”   贺循低头,看他脸上洋溢着直击人心的、漂亮的自信,他第一次觉得茅清秋眼光很好,在四十多幅画里选中了顾西园,这个虽然瘦弱却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少年。   “你父亲,”贺循看画上的落款,“是市书画协会的?”   “对。不过没什么名气。他年轻的时候还有些灵性,后来爱上喝酒打麻将,变得很俗,我原先的老师说的。我爸的字没有爷爷的字好,以前有人出高价收我爷爷的字,他是从来不卖的,现在也写不了了。”   贺循不是专业的,但因为外公的缘故,好赖见了许多。顾爷爷的书法的确风骨不凡,与他在外公贺云度家里见到的收藏品相比都不遑多让。   顾西园唏嘘地说:“有些人就是这样,有点才华,却没有好的品性。我原来的老师说,才华是种子,要在品性的土壤里生长,一块贫瘠的土地种不出绝代芳华。我爸离开我们,只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自私、纵欲、薄情。而且你知道吗,说出这句话的我的老师,就是他带着我爸去赌麻将……我爸和老师的作品挂在画廊里展览,那些观众知道他们背后的故事吗?”   “人都有很多面,你只是不够了解他们。”贺循说。   顾西园盯着纷乱的字画墙沉默。他想到了贺循那个称不上是家庭的家庭,也许贺循也曾经想过,妈妈贺文妍究竟是怎样的人,她仪态万千、亲切开朗,对顾西园这样素昧平生的高中学生都能够关怀备至,却对连自己的房间都不能保留的大儿子的遭遇视若无睹。   顾西园轻轻碰了碰贺循放在地板上的手,没有被拒绝,就大着胆子拍了拍贺循的手背,当作安慰。   “……阿园……”   爷爷在房间里叫。   顾西园一下弹起身,冲过去,贺循听见顾西园扶着老人家上厕所的声响。   那天晚上结束得很和谐,顾西园觉得他已经懂得如何把握与贺循交往的分寸。早上五点的闹钟响起,他从被窝里爬出来,居然觉得心情还很好。   出门蹑手蹑脚,关门小心翼翼,生怕吵醒了贺循。   下楼后很有中气地和老板老板娘问好。   老板说:“早,阿园,今天心情很好啊,有什么好事吗?”   老板娘说:“昨天是阿园的生日你忘啦?!”   老板娘封了个红包给顾西园,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开工。   贺循站在没有亮灯的楼道里,看顾西园穿着奶牛围裙,带着笑脸忙碌。等到老板拉起卷帘,顾西园细细的两只胳膊端着蒸屉放到店台上后,贺循就转身回了楼上。 第11章   贺循送的巧克力被顾西园带到学校分了,尤莉吃得最多,吃完后质问顾西园是哪个暗恋他的女生送的巧克力。   “卡片都没拿出来啊卡片!”   顾西园只能无言以对,同时想原来给贺循送巧克力是一条错误的路径,他会看都不看一眼。   生日许的愿望不久后居然灵验了,举办过青少年画展的山海间艺术馆来信,问顾西园有没有意愿做助教,馆里在筹备面向社会招生的国画美学培训班。请的老师都是崭露头角的青年艺术家,做助教也有机会学习很多,给的酬劳对一个只在周末去出两天工的高中生而言已算很丰厚。   顾西园离开李诚青画室后,就成了无根浮萍,眼下有这样的机会,拿钱去学习,当然求之不得。他算了一笔账,发现这样下来也许可以不用去包子店打工了,顿时精神振奋,跟贺循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贺循回他‘恭喜’。   川城的冬季一天天变得严寒,顾西园的日子却一天天阳光起来。在夹缝里求生的人,有一点点雨露都能野蛮成长。唯一让他不安的是与贺循的关系,他“运气很好”地在排球课更衣室里听到有人对贺循打趣说高一的学弟在追他。   “你喜欢搞小男孩吗?”   那人嘻嘻哈哈的:“眼睛跟黏你身上似的,傻子才看不出来。不过那学弟长得蛮漂亮,搞一搞可以当调剂嘛,说不定会发现原来自己好这一口。”   “江煜。”贺循声音很冷,顾西园看见他立柜上的影子站起来,更衣室里立刻就安静了。   顾西园开始觉得惶恐,克制自己旺盛的分享欲,不要把眼睛“黏”在别人身上。但是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贺循的存在感太强,社团课给别人讲题时顾西园都会竖起耳朵听。   突然失去了顾西园的消息轰炸,贺循也没有问什么,好像来来去去都很正常,令顾西园多少有点失落,觉得自己是在投石问路,做一些无谓的事。   周末他搭车去郊外的山海间,进行助理工作培训。馆里给了一间宽敞的大教室,可以免票随意参观展览,和顾西园搭档的另一个助教是美院的学生,今年正在找实习,托了老师的关系才进到山海间,对拿到山海间艺术展金奖的顾西园很佩服。   “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会招你的,”魏洋说,“艺术馆也会和有潜力的新人打好关系。”   顾西园也说不好是什么原因。   魏洋知道很多消息,告诉顾西园:“山海间在和拍卖行拉关系,我猜他们快被容膝斋收购了。容膝斋真的很有钱,它自己就养了好几个美术馆,还要收山海间。你知道为什么吗?你肯定不知道,容膝斋的幕后控股人是元亨集团的贺云度……”   顾西园被他念得脑子里进了蚊子一样嗡嗡直响,苦着脸应付:“嗯嗯……哦……原来如此……”   魏洋哼哼着:“你就没有在听吧,我刚刚说,贺云度今天来山海间了,就在隔壁。我毕业以后还想进容膝斋呢,要是能认识一下大佬就好了。”   门廊外脚步声逐渐靠近,魏洋憋了一会儿,火烧屁股一样把杯里的水倒了,装模作样出门去接水。   门外响起交谈的声音,顾西园拿着把羊毛刷裱纸,心不在焉地听着,还以为自己幻觉了,听见了贺循的声音。   “……我外孙……”   “客气……”   “……联系方式……”   离开艺术馆时下起了雨,顾西园独自在檐下躲雨,没有带伞。如果不是太冷,郊区的雨幕是很朦胧的美。他打算很光棍地淋雨去附近车站,有人从山墙下过来,撑了一把伞。   顾西园吃了一惊,问贺循怎么知道他在。   贺循说下雨了,送他回去。   两人撑着一把黑伞走在雨中淋漓的青砖路上。石灯像漂浮的萤火。   顾西园觉得贺循这人很难对付。他很轻易地知道顾西园在想什么,顾西园却难猜到他的意思。   寒假没几天,《凌烟楼阁》完成了,顾西园生出强烈的不舍,不想卖了,但茅清秋一定不会同意,他可能会加价加到一个顾西园无法拒绝的价钱。   之后顾西园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日子,在家补觉,或者出门看展。山海间给了两张容膝斋亚洲文化节的邀请函,顾西园在展会清单里见到了之前在贺循电脑上看过的仿宋元山水册,很有兴趣,邀请师姐一起,师姐却有别的事。   那天顾西园与茅维则结束了相看两厌的课程,共同完成一幅落花狼藉图,落花是顾西园的,狼藉是茅维则的,贺文妍敲门进来:“小老师,吃点水果吧。”   “明天不用上课了。”   顾西园:“啊?”   贺文妍温柔地说:“明天我们一家有别的安排了,小老师今天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顾西园收拾画笔,问:“贺循也去吗?”   茅维则冷笑一声。   贺文妍似乎诧异顾西园怎么会问贺循的事,回答说:“贺循一般不和我们一起参加活动。”   在门廊顾西园就听见一声车铃,踩着鞋后跟追出去,果然看见贺循骑车远去的背影,忙拽着背包、趿着鞋子一边追一边高喊:“贺循!贺循!”   贺循骑出一百米,停在山道上等他,脸色不太妙。   “跑这么急做什么?”他说。   顾西园喘着气,嘿嘿一笑,贺循看眼他的脚:“鞋穿好。”   “你明天有空吗?”顾西园问,“可不可以请你去看展?我问过师姐,她没有时间……”   贺循漠然道:“没有师姐可以找师兄。”   顾西园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斟酌着说:“我想请你去看啊,好不好?”   贺循没有说好或不好,问了他时间地点。   看展当天顾西园穿得很厚,快到除夕了,川城虽然不下雪但是比下雪还冷,人人都忙着回家过年,街上冷清了很多。到容膝斋美术馆外,车流才多起来。顾西园一向很怕冷,还是坚持在外面等贺循,人到的时候他已经快把自己整个缩进棉服里。   文化节有好几个展厅,他们看过五大名窑瓷器展、玉器展,才来到书画展。顾西园逛得热起来,贺循帮他拿围巾和外套。   “你那天是不是在看文化节拟定的展品?”顾西园问,注意到仿宋元山水册在他右手边挂着,“下次到我家,可以给你看我临的。”   贺循听着他讲话,握着顾西园胳膊朝自己带了一下,避过挤来的客人。   之后会发生的事早已有过许多征兆,只是顾西园躲在自己的龟壳里无所察觉,直到在文化节看见自己的画被挂在洗墙灯下。   《凌烟楼阁》做旧的底色、精细的笔触、恢宏的气势,在庄肃的展厅里显得很不真实,连顾西园都为自己日夜相处的作品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而感到震撼。他在画里找自己的落款,没有,印章,也没有。简介上写的作者茅维则。   顾西园下意识伸出手,立刻被贺循抓住。   他茫然地问:“茅维则也画了一样的吗?”   贺循没说话。   顾西园又说:“那他是临了我的画吗?”   看展的人流过来了,贺循搂着顾西园肩膀从画前离开,顾西园看见他的眼神变得凌厉,投向人群的中心,无数人众星捧月一般在顾西园的画作前停步。其中两人是茅清秋与茅维则,另一位老人顾西园不认识。   “贺老家学渊源,后继有人啊。”   “维则年纪轻轻,如此优秀。”   贺云度笑得很高兴,手搭在茅维则肩上。茅清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不会令人感到不适的骄傲微笑,无意中看见了人群外脸色苍白的顾西园。他的微笑一丝裂缝也没有,嘴唇翕动做了个口型。   顾西园脑海一片空白,无法辨认他说的什么,直到被贺循揽着带出美术馆,才知道茅清秋那句话是对贺循说的。   连贺循给他裹上外套、叫他名字,顾西园都反应不过来,只有回家的印象,自己找到公交站,坐下等车,又刷卡上车。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发现爷爷倒在地上,送爷爷去医院。   艺术节看展这一天爷爷摔断了腿。 第12章   爷爷仍是醒着的,只是不清醒,细弱地呻吟。顾西园把病房的窗户关好,冷得手指僵硬,贺循拿了X光片回来,与顾西园去医生办公室。顾西园忘了他与贺循是在美术馆门口分开,抑或贺循一直陪着他。   医生说:“耻骨断裂,建议保守治疗,严格卧床,不要下地负重。”   贺循接了电话回来,看见顾西园坐在露天长廊里,明明很怕冷,却脸对着风口发呆,眼睛红得像只兔子。贺循知道他是一个独自也会想很多的人,顾西园以前发给贺循的消息轰炸简直就是他的内心独白,这时候不应该让顾西园多想,贺循是这样认为,走到顾西园身边,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先吃饭。   顾西园抬头看他:“你还在啊。”   “……”   “吃饭吧,”顾西园说,却没从冰冷的长椅上站起来,“对了,我去把钱交了。”   “已经交过了。”贺循说。   顾西园安静了好一会儿,问他:“贺循,你知不知道他们要这样用我的画?”   不等贺循回答,自己又说:“你肯定不知道,对不起。”   完全是被害者的一方不知在为什么道歉,对不起三个字针扎一样听得人耳朵流血。   “茅清秋刚刚给你打了电话,没接通。”贺循说。   在美术馆看到顾西园时,茅清秋虽然装得若无其事,心里还是有点后怕,没有联系上顾西园,又立刻打给了贺循,问顾西园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哦,”顾西园慢吞吞看了眼手机,“冻关机了——他想说什么?”   贺循蹲下来,与他平视,拇指擦了下顾西园通红的眼角。   顾西园怔怔看着他。   “不管他说什么,”贺循说,“你都不要理会。顾西园,如果想要那幅画,就去拿回来,茅清秋也好,茅维则也罢,都是不重要的人。”   顾西园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贺循皱眉道:“听见没有?”   “……听见了。”   贺循又说:“你爷爷的病我可以帮忙,不要被茅清秋威胁。”   顾西园的眼泪陡然砸在贺循手背上,冻得脸都青了眼泪却是热的,他抓着贺循的衣领,脸埋进他颈侧,湿润的液体钻进贺循的领口与胸膛。   与茅清秋的约见在翌日清晨,回想起来,早一天事情的结果可能都完全不一样。命运在大多数时候沉睡,却在关键时刻睁眼,把事情推向更戏剧的方向。   爷爷要住院一段时间,顾西园回家收拾东西,楼下包子铺的老板娘说下午有人来顾家敲门。   “凶神恶煞的,不像好人呐!”   顾西园回家后,捡到一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   从十二岁到十五岁,顾西园每天都盼着一觉醒来发现他爸重新回到了家中,最初是希望他迷途知返,后来则是想质问他、骂他。到那时候,也许他会发现爸爸成了一个流浪的艺术家,也许成了一个为曾经的言行后悔、整日以泪洗面的落拓汉子。   总之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回来。   信封里是一张签了顾小川大名,摁了手印的一百八十万欠条副本。   顾西园收拾爷爷用得到的行李,忙碌到天色黑透,才惊觉自己在搬家。   从小到大他没有离开过这栋房子,处处角落都留着他的印记,记录身高的墙角,调皮烧坏的茶桌,去年贴的窗花,满屋子的写写画画,最后都被顾小川出卖给了一张欠条。   他盘坐在漆黑的阳台,翻箱倒柜找到小时候刚学画画,爷爷买给他的五支毛笔。一支暖色调的,代表他要回《凌烟楼阁》,并严厉斥责茅清秋的行为,拒绝再为茅维则授课。一支冷色调的,代表他重新回到包子铺打工,支付爷爷的医疗费与爷孙俩的生活费。一支白色的,代表他有可能被东外退学,讨债的找上门,发现他是一个比欠钱的顾小川还穷的学生仔。一支墨笔,代表他不得不带着爷爷离开已不在安全的老家,寻找新的住所,为此支付更高昂的生活费。还有一支勾线笔,代表他因为债务、疲劳、拮据、窘迫,而成为没有任何人爱的人。   “其实你画的内容、质量、水平,与你的画能进入容膝斋美术馆参展,”茅清秋两手交叉轻松放在膝头,对顾西园说,“没有任何关系。”   茶室温暖的气氛令人产生错觉。   茶釜发出轻微沸腾的声音。   “难道你认为《凌烟楼阁》的水平可以与展会上那些名家真迹相提并论吗?它之所以可以出现在美术馆,是因为作者是茅维则,不是你。而茅维则是容膝斋董事长贺云度的亲外孙,这场展会是贺云度的脸面,茅维则就是成全他脸面的点睛之笔。”   顾西园听得有点犯困,昨天晚上他辗转反侧,通宵没睡着。   茅清秋继续说:“小老师,当然你的画也很不错,值得我付出一定代价。想要多少,你尽管开口。我是生意人,希望能达成双赢的合作。”   顾西园说好。   茅清秋还欲滔滔不绝,被他一个字噎住了,准备好的“听说你爷爷受伤了”、“医药费护工费可不便宜”等等堵在嗓子眼儿。   这小子原来这么识时务?茅清秋很满意,还是把话说全了,提出为顾西园的爷爷请全职护工照护,鉴于爷爷的特殊情况,出院之后可以介绍一家值得信赖的疗养机构,费用全包。两全其美。   除了顾西园觉得自己对不起贺循。   寒假剩下的时间,茅家去了国外过年,顾西园不敢和贺循联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贺循的消息。   顾西园担心在家呆着迟早会被讨债人上门堵,就留在医院照顾爷爷,在病房里看春晚,蹭窗外的无人机烟花。倒数的最后一秒他给贺循发了早就编辑好的新年快乐,害怕等不到回复,把手机塞到爷爷枕头下,喂爷爷吃营养餐。   那天晚上他就睡在病房的折叠床上,把贺循发来的新年问候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熄屏后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睛与鼻尖。   茅家比以前更需要顾西园了。因为现在贺云度认为外孙是一个极具绘画天赋的人,万一露陷了可能会引发十级地震。   在米克诺斯的阳光里度过春节的几天,贺云度把《凌烟楼阁》空运到了度假别墅,时常要让茅维则给他讲解创作思路,一开始还不太相信小外孙怎么一夜之间被雷劈了一样开窍了。贺循只是冷眼旁观。   只需要一根牙签就能戳破的,膨胀的美梦,叫茅清秋与茅维则那么当真。   茅维则从来没有得到过外公如此的关注与重视,往年这种待遇是贺循的。今年贺循就像个透明人,在三代同堂的家里自行其是,没人理会他。   六点多贺云度要和国内时间保持一致,一家人吃年夜饭,看春晚转播。席面上聊得热火朝天,却都是同声附和,江煜和傅子越发来了新年祝福,贺循就低头看手机。顾西园有一阵子没有来消息,但会在朋友圈发一些医院拍摄的照片,贺循想他应该是照顾爷爷很忙。   七点多,国内十二点倒计时,顾西园发来了过年好。贺循回复他。   贺云度突然叫他:“贺循怎么一直看手机,没什么要和家人聊的吗?”   茅维则幸灾乐祸地看他,茅清秋喝酒,贺文妍则说:“是给朋友发消息吧,年轻人有自己的交际嘛。”   贺云度就说:“原来是不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算了,维则,你继续跟外公讲讲,学画的经历。”   贺循没有再看手机。   十二岁左右,茅维则进入青春期,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对他不公平,自己的家要给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分享,父亲的礼待、外公的偏爱,都让他加倍厌烦贺循。所以在野营基地射了贺循一箭,代价是父亲的一巴掌,和游学计划的取消。   惩罚不能阻止他的偏激,从某种程度上则让他有些怕贺循。   直到后来贺云度的注意力不再每时每刻都维系在贺循身上,使得茅清秋的态度产生了风向上的改变,令贺循在家的地位消减,茅维则才再次伸出来爪牙。   只是这些贺循都不在乎。   茅清秋待他像亲儿子也好,像透明人也罢,不过证明茅清秋是一条仰贺云度鼻息而活的狗。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与家人在一起,感觉自己更像多样社交行为观察员,观察茅清秋因为贺云度的态度而摇摆,茅维则再因为茅清秋的态度而摇摆。只有他的母亲像一只瓷做的美丽人偶,从不摇摆,一门心思地经营着她钟爱的幸福家庭。   顾西园进入这个复杂家庭的那天,在贺循被摧毁的房间外投来清亮的眼神,让贺循觉得他是个误入危险领地的无害食草动物。   顾西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孤独是真实的,喜欢是真实的,就连苦难都是真实的。令贺循在被虚假做戏耗尽耐心前,得到片刻轻松的喘息。   寒假结束后,新的学期选修新的课程,贺循结束了与顾西园一起参与的排球课,只有每周顾西园去茅家上课时才能见面。顾西园看起来恢复得很快,佯装代画的事不曾发生过,就连茅维则故意出言挑衅都能左耳进右耳出,只有在看见贺循时会有点瑟缩似的。   下课的时候却会磨磨蹭蹭,等到贺循也离开房间出门,才装作正好要走,快步跟上来。   司机送贺循回学校,顺路送顾西园回家。   一路上顾西园总是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仿佛跟贺循交流很让他费劲。贺循很有耐心地等着。   “我住校了。”顾西园说。   贺循问:“爷爷呢?”   “爷爷住进疗养院了,”顾西园小声说,“茅先生推荐的。”   贺循点点头,没说什么。   顾西园两根手指绞来绞去,静了一会儿,声音更小地问:“贺循,你是不是有点生气?”   “我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顾西园太为难了,“因为我……”   司机专注地盯着前路,连耳朵一起闭上了似的。   “顾西园。”   贺循叫他的名字,冷静地说,“我那天的意思是。做你想做的选择,想怎么做都可以。”   沉默中顾西园发出轻微的吸气声,红润的嘴唇与升温的脸颊让贺循觉得他又要哭了。   有一颗高度敏感的心,皮肤很白不能擦碰,一激动就容易眼角泛红,不懂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无害的食草类动物,是顾西园在贺循心里的样子。 第13章   住校后,贺循时常能在学校碰到顾西园,在从宿舍区到教学楼的路上,在周末的图书馆自习室。顾西园大概申请了周末留校,白天去教茅维则,再去山海间被别的老师教,晚上回来自习室。   某天贺循与江煜、傅子越吃了宵夜返回图书馆,中途看见顾西园蹲在操场旁边的花台,好像在刨土,不知道是做什么。   江煜眼睛很尖,说:“那不是排球课追你的小学弟?哎贺循你快看。”   傅子越说:“你积点口德吧,什么追不追的。”   江煜:“我又没说错,你信不信我现在叫他一声,他看见贺循路都走不动?但是那小子叫什么来着?”   傅子越翻白眼摇头。   顾西园把花台边缘的土翘了点装进袋子里,封好,夜晚黑黢黢的,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你在做什么?”   顾西园吓一大跳,差点栽进花台里,被拽住了胳膊。贺循一脸不认可地看着他手里装土的袋子。顾西园痛苦地平复心跳,缓过来说:“用来盆栽呀。去年生日尤莉送了我一袋种子,昨天问我知不知道是什么的种子,我说是菊花,她就说我肯定没有种,不重视她的礼物。快要春分了嘛,这时候种下去植物也会长得快一点吧。”   贺循下巴朝花台扬了一下:“就用这个土?”   顾西园说:“哦,我去过花店了,买了一袋珍珠岩,店员说土壤和水没必要弄得太精细,会把种子烧坏。你想看吗?”   “都还没种下去,看什么?”   顾西园摸摸鼻子,觉得在春风洋溢的夜晚与贺循相遇让他很惬意,又找话题说:“你要去自习室吗?刚从宿舍出来?”   贺循说:“没有,和朋友去食堂吃了夜宵。”   顾西园肚子就叫了一声。   “还没吃晚饭?”贺循轻拍了下他的背,让他离开花台,带着往食堂的方向去,“走吧。”   顾西园就抓着一袋土跟贺循去食堂,贺循朝道路那端挥了挥手,尽头等着的两个人影也挥手,双方于是分道扬镳。   盆栽用了一只巴掌大的陶瓷盂,顾西园每天在绘本上记录生长状态,拿去给尤莉检查,问她什么时候能发芽。   “我朋友养过,说两个月左右就能开花了。”尤莉也不是很确定。   顾西园严格按照尤莉交代的,十天浇一次水,每日散光日晒四小时的标准,养护他的盆栽。发芽那天兴高采烈地偷偷带到社团课去给贺循看。   “哇顾西园,你在养植物吗?”同学问。   “是的,”顾西园猛点头,“但是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贺循很严谨地根据幼苗形态查询了资料,对顾西园说:“这应该是……”   “哇啊!”顾西园大喊大叫,掩盖了他后面的话,双手合十拜托道:“不要剧透好不好,我想养到它开花那一天!”   爷爷居住的疗养院离山海间比较近,顾西园每次先去看过爷爷,再去山海间上课。郊区没有大型建筑遮挡,阳光尤其好,白天护工会把爷爷推出来晒太阳。最初几天,骤然改变了生活环境,爷爷很不适应,每天不是叫小川就是叫阿园,还要骂静静,后来也就习惯了。   护工照顾这种神志不清的老人很有经验,骗爷爷说小川下了班就来看你,阿园周末放学也会来,静静刚才来看过你忘啦?来张嘴吃饭,啊——   “阿园,阿园……”爷爷窝在轮椅里,两只手乱抓,顾西园赶紧放下水果,过去握住他的手。   摔断腿后爷爷更瘦了,鸡骨支床,顾西园抱着都觉得硌手。   “阿园,阿园,你不要走……”   顾西园心疼得不行,一旁的护工说:“阿园还要上学呢,老爷子,你孙子可不容易呢,你听话一点,不要给他找麻烦。”   “我要写字……”   “吃水果了,啊——”   “我要喝茶……”   “呀,没有茶,喝白水行不?”   “我要解手……”爷爷闭上眼睛嚅嗫。   “我来吧!”顾西园跳起来。   护工大妈面露诡异微笑:“哦呵呵,没关系,老人是没有性别的。”   每次去茅家,只要一想到爷爷在疗养院的情形,顾西园就多少能挤出一点宽容和耐心。有时候贺循会在透过落地窗能看见的湖边垂钓,令顾西园不那么抗拒待在画室里。   四月末的一天茅维则来邀请他放假出去玩。   顾西园很吃惊,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应该不至于让茅维则误会。   “我外公马上过生日了,我想送他一份礼物,小老师,再买你一幅画。”   顾西园懂了,起身离开教室,茅维则却紧追不舍。   “外公住在栖鹭岛上,那儿可以骑马、划船、野营,养了很多动物,总之玩法很多,你卖我一幅画,我请你去岛上玩儿。怎么样?”   顾西园抖开茅维则勾在自己肩上的手,愤怒地说:“代画的事我不会做第二次!”   茅维则说:“怎么是代笔呢?明明是桩你情我愿的买卖啊,小老师,你太迂腐了,有名的艺术家里给别人代笔的还少吗?周杰伦还给别人写歌。”   他又说:“你都不知道我外公上次有多高兴,我还是第一次在他跟前比我哥还露脸!”   顾西园气得话都说不完整。   茅清秋很快也对顾西园提出了一样的要求,还更进一步地拿出四尺宣挂轴,有准备、有预谋地说:“上次的堂幅挂在会客厅,这次就画一幅能挂在楼梯口的条幅。”   贺文妍给顾西园端来水果:“这样不错呢,都是家里有客人会看到的地方。小老师,你喜欢吃荔枝吗?”   顾西园越来越对贺文妍的精神世界感到好奇。   应邀去栖鹭岛前,顾西园回了一趟家,给爷爷收拾夏天的衣物,顺便取点东西。很不幸在门口就遇到了上次没堵到他的讨债人,对于债务人家里只剩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头,以及一个中学都还没毕业的小毛孩儿这个事实,显然不太能接受。   钱,顾西园是拿不出来的。   房子,是爷爷的,顾小川也不能拿去抵押。   “要不你们报警吧。”顾西园说。   对面见他这么光棍,居然也被震住了,指指点点,说会守着这里等顾小川回来。顾西园反正已经长期住校不回家了,也无所谓,如果不是家里有珍贵的字画,还能请各位大哥进屋等,他等了三年都没等到顾小川回家。   顾西园收拾了东西出门,还拿了家里的矿泉水,一人塞一瓶:“辛苦了,见到我爸千万不要客气,该收拾就收拾。”   对方:“………………”   是贺循来接他上岛,车开了近四个小时,在落客区换成岛上的摆渡车,茅清秋安排了接他去附楼入住。   小楼在红豆杉与水杉掩映的密林深处,露台可以看见主楼古色古香的飞檐。   “这里以前是我爸住的地方。”贺循说。   顾西园知道他说的是亲爹,不是茅清秋。茅井梧原先是贺云度的秘书,很得老爷子喜欢,娶了老板的千金,弟弟也是那时候接触到贺家,没多久就把哥哥取而代之了,顺便接手了嫂子和小侄子。   贺循带他熟悉小楼周围的环境与路线,那天气氛很好,贺循也并没有因为顾西园又要为茅维则代笔而对他有意见,反而心平气和地说了许多话。   “我很小的时候以为茅清秋是生身父亲,过的与其他小朋友没有两样的童年。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可能是我家更和谐、更美满,相敬如宾的夫妻,和蔼亲切的父亲。后来有一次感冒吃错了药,陷入休克,外公连夜叫了家庭医生过来,我醒来就听到他们在说,不是亲生的小孩不知道小心。”   顾西园想要安慰他,就说:“亲生的小孩也不知道小心,我小时候把我爸藏在矿泉水瓶里的酒喝了,差点酒精中毒。”   贺循垂眸看了看他:“那么后来我跟茅清秋去跳伞,伞包打不开差点高空坠亡,也是家长不小心了?”   顾西园:“…………”   茅清秋暗地里不知道下过几次手,贺云度不与女儿一家住一起,就是想回护都来不及,隐晦地提点过茅清秋几回,始终没有效果,后来干脆放手不管,当个睁眼瞎,茅清秋倒是没有再尝试弄死贺循,改为明面上刁难他,“教”他格斗,换掉他的房间。   大约是贺循在他眼里从潜在竞争对手,成了可以随意戏弄的猎物。   晚上那一家人要一起吃饭,顾西园就独自留在附楼里完成茅清秋要的寿辰画。晚饭在房间里吃,与贺云度饭桌上吃的一样,他是个老派的人,喜欢吃中餐,饭后甜点也是樱桃蝎饼、杏胶饮一类的传统点心。   稍晚,茅清秋与茅维则各自过来了一次,查看画作的情况。顾西园很认真地在完成工作,迎合寿辰,画了个慈眉善目的寿翁,两人都很满意。茅清秋甚至邀请顾西园翌日一起去高尔夫球场,给了他教练的电话,反正球场很大,只要不碰到他们一家就好。 第14章   爷爷的大名叫顾品真,青年时期也是一位家底殷实、恣意潇洒的花心少爷,红颜知己不少,大多是豪掷千金结交的,喜欢的有很多,爱的则没有。太爷爷吃福寿膏败光了家财后,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但是没钱了。顾品真偷了他娘嫁妆里的玉镯子,送给那位姑娘,后来成了顾西园的奶奶。   爸爸顾小川,则从小就在清贫的环境里长大,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手祖传的字画。经人介绍相亲,姑娘问他,你有什么?顾小川说,我有风骨。吹了七八个,终于在天桥摆摊卖画时遇到了顾西园的妈妈。那时一客人想用十块钱买他二十块钱的画,顾小川说无伯乐毋宁死,要把画撕了,顾西园的妈妈路过,用二十五块钱买走了那幅画。顾小川连画摊都顾不上了,追在公车后面喊: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顾西园的妈妈挥舞着一条手帕:你慢点!别追了!手帕被风吹到顾小川脸上,绣着一个美丽的静。   轮到顾西园,能偷的嫁妆没有了,能卖的画人家也瞧不上。   他到球场外,贺循正戴一副墨镜躺在椅子里,顾西园叫了他几声,没得到反应,以为他在睡觉,遂搬了张小马扎,坐在贺循身边。   五月,风和日丽。   顾西园以指尖悄悄拉起贺循的墨镜,看见他柔和地闭着眼睛,日光透过镜片斑斓地落在他眼睑上,睫羽如风里的蝉翼。眼睑上附着淡淡的青色血管,顾西园稍稍碰了一下,贺循仍闭着眼睛,却抬手握住顾西园手腕。   “你没有睡觉啊。”顾西园说,脸被太阳晒得发红。   贺循支起椅背,拉下墨镜瞧他。   顾西园挂着两团红晕说:“贺循,你怎么没有和他们一起打球?”   贺循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顾西园又说:“今天是不是你外公的生日?茅维则要的画我已经弄好了。”   贺循点点头,起身,拿了两杯水,递给顾西园一杯。   顾西园说:“茅维则告诉我,你外公因为那幅画,对他态度变得很好。我是不是影响到你了?”   贺循耐心地说:“你不给他画,他也会找别人。和你没关系。”   顾西园手指抠着杯壁,犹豫片刻,拿起带来的一支匣子,递给贺循。那匣子套在丝绒外套里,分量不轻,贺循没有接,顾西园就放在他的躺椅上。   “给你。”顾西园说。   “什么东西?”贺循问。   “你们今晚是不是有寿宴?”顾西园朝他眨眨眼,表情很生动灵活,“到时候再打开。”   宴会在主楼的花园里举行,六点左右摆渡车送来了宾客。贺云度穿着剪裁精致的唐装,坐在他的黄花梨交椅,接受众声祝寿。在他身边是女儿女婿与两个外孙,茅维则大出了风头,谁都知道贺老有个画国画的外孙,作品还在容膝斋展出了,尽管是开的后门,但足见贺云度对茅维则的重视,容膝斋毕竟与贺云度的自留地一般,轻易不让别人染指。   茅维则今天带了一支长匣子来,大家都猜测到了里面装的什么,面上却要若无其事地问“维则今年给贺老送什么以表孝心呢?”,为稍后揭晓重头戏的气势煽风点火。   客人们的礼物送过了,轮到亲近的家人。   茅清秋送了一支罗曼尼康帝,贺文妍送了一方榧木棋盘。   茅维则拿出他的画。   “哈哈哈,”贺云度展颜一笑,“有心了,维则。”   “真孝顺。”   “真有才。”   客人们伸长脖子。挂轴自上而下展开,水墨寿公人物画,人物连着一根线,卷轴展开,一根线,完全展开,还是一根线。   寿公垂钓图。四尺的宣纸,一根线拉了快一米长。   众人:“………………”   贺循:“……”   茅维则满头大汗,一客人说:“这是写意画?”   “没错没错,是写意画啊!”众人仿佛得到解脱。   “其实你看这个人物画得很好嘛,吴带当风,名家水准!”   “是啊,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神韵,了不起。”   茅维则捏着画的指节发白,正话反话都快听不出来了,只想这场面赶紧过去,拉一个人来挡枪,说:“哥,你不是也带了东西送外公吗?是这个吗?”他抓救命稻草一样,拿了顾西园给贺循的匣子,还以为贺循也送的画,擅自打开却发现是一柄骨扇。   贺循阻拦未及,眼神沉沉地看向茅维则。茅维则居然瑟缩了一下。   贺云度脸色总算缓和了一点,取出骨扇,展开,忽然身躯一震。   “这……这是真迹?”贺云度问。   秘书扶着眼镜凑近:“修竹吾庐,晚清郑板桥的章。”   顾西园趁着天色未晚离开了水杉小楼,主楼的灯火在融化般的暮色里闪烁微光。   球场的教练正好下班了,顾西园就拜托他捎自己一程,回了川城。教练跟他讲,给贺家打工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顾西园一边听他抱怨,一边试想茅维则拿着画去送贺云度的情形,越想越觉得糟糕,忍不住想笑。   因为怕被茅维则殴打所以连夜逃跑。   过了川城收费站,接到疗养院打来的电话,说爷爷不见了。   顾西园小的时候,妈妈想送他去少年宫学书画。爷爷很受伤,说:“我和小川不能教吗?何必去找外人教我的乖孙?”   妈妈说:“可是您和小川都不是正规教师呀,现在当老师也是要讲资质的,人家要专门培训教育心理学,才知道怎么教孩子是最好的。”   “小川就是我教出来的,”爷爷吹胡子瞪眼,“你把阿园交给我来带,尽管放心好了!”   后来顾西园还是去了少年宫,他要学素描和速写,爷爷不会这个。   放学回家后,顾西园经常能看到爷爷在阳台上与棋友下棋,爷爷棋力一般,但字是一绝,别人上门千金求购一幅字,爷爷是绝对不写的,但是逢年过节棋友随口找他要对联福字,总是能有求必应。爷爷的对联贴在左邻右舍商场派送、公司引发的工业对联中,倍儿有面子,后来街道都找他写字。   顾西园曾经见过一个白衣西裤的人来找爷爷,关在屋子里聊了很久。第二天那个人就出现在少年宫的讲台上,老师介绍说是市书画协会的大师,特邀来指点青少年。那人认出了顾西园,交给他一封信要他转交给爷爷。   “你爷爷是个很固执的人。你告诉他,现在的社会,才华是最不重要的,没有敲门砖,他就是郑板桥转世也进不了书协。”   小顾西园用唾沫化开封口的胶水,偷看信件内容,字都认不全,只知道是:“介……绍信?”   后来介绍信被爷爷交给了爸爸,爸爸成了书画协会的成员。   顾西园到了疗养院,打他电话的护工说先要等院长来。   院长在开会,开了半个多小时,顾西园等不及了,请护工至少把情况说明一下。   “傍晚有一阵子我推着老人家去后院散步,这个是每天都会做的事项,疗养院都集中在那个点散步,人也比较多,比较热闹。我稍微走了下神,老人家就不在了,我们想他是自己推着轮椅走了。”   “这不可能!”顾西园说,“他连饭都不能自己吃,怎么可能会自己推轮椅外出?!”   “确实是这样啊,”护工说,“他有时候糊涂,有时候又清醒。有可能是想回家了,就自己偷偷溜走。我们这儿也有老人以为是被疗养院关起来了,整天想溜走。”   顾西园没有力气了,只能徒劳地说:“你不要胡说……”   院长吃过晚饭来了,开口一股韭菜盒子的味道。顾西园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饭。   “家里的大人呢?”院长问那护工,“你没给他儿子女儿打电话吗?”   护工:“他家就剩个孙子啊,每次都是孙子来看他。电话也留的孙子的。”   顾西园说:“我爸跑了,我妈走了。有什么事都跟我说,拜托你们院方快点去找人,不行我就只能报警了。”   院长:“…………”   监控录像上,爷爷的确是自己摇轮椅离开的疗养院,后院当时开门让送冷冻食品的卡车进来,被厢式卡车挡住的阴影里,爷爷消失了踪迹。   “我真的要报警了。”顾西园面无表情拿出手机。   “别别,”院长一把给他摁回去,“别忙嘛。我们已经在找了,真的已经在找了,除了值班的护士,全部都派出去找人了!老人家推着轮椅走不到哪儿去的,肯定是在附近!他们不认识路的,有时候走着走着自己就回来了,结果是我们瞎担心一阵。小顾,你吃饭没有?还没吃饭吧?来来,刘护士,你先带小顾去吃饭。饿着肚子容易情绪激动。”   疗养院附近的盘髻山,在餐厅外的夜幕里像一尊蹲踞的巨兽,顾西园吃着放冷结块的杂粮粥,把手机上院方发来的监控视频反复观看,想找到蛛丝马迹。很晚了,贺循发来消息问他在哪儿,说贺云度的寿宴结束了。   顾西园嗓子眼儿里钻进了蚂蚁一样。   四小时后,凌晨三点半,贺循带着搜救队赶到了疗养院,并给顾西园捎了一份保温的鱼片粥。 第15章   搜救犬找到了一条通往盘髻山深处的道路,天亮后放出无人机,满山头找寻。   爷爷走了一条很奇怪的路,似乎特意避开了会有行人的车道,搜救队在入林后不久找到了他的轮椅,人则向山林更深处去了。   这哪里是院长说的回家。   院长怕顾西园误会他们虐待老人,逼得老人逃跑,忙不迭解释:“盘髻山是附近很有名的景点。疗养院离得很近,大家经常会提起,可能顾老爷子是想来盘髻山看看,因为我们平时不会带行动不便的老人走太远。”   贺循问:“很有名?”   “有名的自杀森林。”院长说。   顾西园差点晕过去。   对讲机里得到消息后,三人忙朝那个方向赶过去。盘髻山是一片地域广阔的榕树林山,榕树这种品种,遮天蔽日,走出百米外看到的那棵树,与百米前的那棵还是同一株,给人以在某种巨大生物骨骸中行走的错觉。   “搞不懂,”队长对顾西园说,“我觉得他可能是想自尽,我们到的时候在他身边找到一根尼龙绳,但他好像不知道怎么把绳子绕到树丫上。”   爷爷坐在树王粗大的板状根下。   他看上去很安静,很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顾西园给他买的夏装,闭着眼睛,只有鼻端轻微的热流证明生命的存在。   送去医院的路上,爷爷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握着顾西园的手:“阿园……不要……麻烦……”   顾西园眼泪流下来:“没有麻烦,一点也不麻烦。”   贺循一直陪着,昨天到今天衣服都没换一下,联系搜救队、联系医院、升级病房,快刀斩乱麻,在顾西园还手足无措时就把一切都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了。有他在身边让顾西园觉得,好像又可以做回一个只想着这一刻的头脑简单的人。   五月的假期顾西园陪爷爷在医院度过,之后把爷爷接回了家里,请了安宁疗护的人上门,没有再去疗养院。他发现疗养院的人真把爷爷当什么都听不懂的傻子,好话赖话都在跟前说。   尤莉有一次见到顾西园在搜索临终关怀的内容,问他家里出了什么事,顾西园说没有什么,结果不过几天就请假回家处理后事了。   自从摔伤后,爷爷就在生命的边缘行走,盘髻山一夜折腾,终于把他最后的生命力都耗尽。   联系殡仪馆的过程里顾西园一点实感都没有,又翻箱倒柜找出爷爷的电话联系簿,通知他以前的好友,发讣告通知顾小川。感觉自己像回到了包子铺,坐在模模糊糊的雾里,拿着老板的手机挨个通知联系人七点来吃早饭。   茅清秋还找到他问需不需要帮忙。   顾西园有点惶恐,心想不会是为了报复他的钓公图,对爷爷的遗体出气吧,遂果断拒绝之。   停灵三日顾小川没有回来,但是妈妈回来了。一接到顾西园的电话就赶回来,看上去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变化,保养得很好。   “怎么走得这么突然,那时侯看着也还好。”   顾西园没有提醒他妈,“那时”到现在已经有两年了。   与那些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执手相看泪眼的重逢不同,妈妈好像找不到要和顾西园说的话,又不想沉默得像两个刚在路边认识的人,就带他去吃饭,事实证明嘴里塞着东西更没法交流。茅清秋一身黑西服出席了哀思会,和妈妈见面,说起了顾西园在他家做家教的事,工作人员过来问有没有要陪葬的东西。   “啊,好像说过要你奶奶的相片是不是?”妈妈突然想起来。   顾西园说:“我忘了,相片在家里电视柜上,我回去拿。”   “小老师就不要走了,我让司机去拿吧。”茅清秋很热情地说,妈妈再三感谢,把家里的钥匙给茅先生,钥匙上悬着顾西园小学春游给她买的祈福牌,也许是专门带回来还给顾西园。   灵堂里空气很滞闷,顾西园待了一会儿,出去透透气。妈妈一个人应付那些以前从来没见过,只在葬礼上露面的朋友,许久后还不见顾西园回来,就出去找人。她觉得两年不见,儿子的变化很大,人生本就在十六七岁的阶段,飞快从一株需要人扶持的树苗,长成可以独立存活的大树,她完整地缺席了这个过程。   两年前儿子还会跟她撒娇,用拙劣的演技邀请她一起观看《母子情深》,两年后共同话题都没有了。即使在葬礼上也表现得很坚强,好像不再需要任何人。   胡静走过风雨连廊,在亭台的转角停下,无意识退了一步——看见儿子在和一个男生接吻。那男生很高,握着顾西园的肩膀将他圈在怀里,顾西园仰头,攀着对方脖颈,很依赖的样子。   胡静捂住嘴巴。   她当然不会自信到觉得与别的母亲一样拥有管束孩子的权利,只是感到对不起顾西园。前夫和她没有能力给儿子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才让顾西园去别的地方获得爱,让他以为那是爱。   逗留川城的最后一天她陪顾西园回了家,收拾屋子,做饭。稍微让无人居住的房子显得热闹一点。   胡静做饭的滋味变了很多,因为现在照顾一个一岁多的宝宝,口味很清淡,让顾西园觉得从前的家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全都消失了。   “阿园,你怎么会去东外念书?学费那么高。”   “没关系,有奖学金。”   “哦……那你,”胡静有点难以启齿,“你跟茅先生的儿子是什么关系?”   顾西园莫名其妙:“家教的关系?”   “我看到你跟他在殡仪馆外面……”   顾西园安静了,胡静也不说话。   好一会儿顾西园说:“那是另外一个,不是我教的那个。”   “妈妈不是这个意思,”胡静说,“但是茅先生一家和我们不一样,妈妈怕你被人骗了。再说你还在念书,早恋也不太好……”   顾西园心里的感受很复杂,一面因为母亲的话语而产生微妙的痛觉,一面因为葬礼带来的副作用而感官迟钝。他不出声,胡静也不知道怎么继续,两人于是沉默地吃饭。临走前胡静拿钱给顾西园,说他在东外上学,花销肯定很大,上次给他拿的钱不知道还剩多少,顾西园又从来不跟她说。   顾西园没有接,问:“妈,你现在有工作吗?”   胡静的工作就是家庭主妇,拿她的钱等于拿那个男人的钱。   顾西园就这样结束了成年前和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放在宿舍的盆栽开出了黄色的小花。虽然连日来顾西园都忙得顾不上它,但它孤零零的还是长得很好。   顾西园悄悄带到教室,给尤莉证明他种出来了。尤莉说:“很好,顾西园,我知道你可以的。你现在晓得它是什么种子了。”   顾西园又带到社团课去,给贺循看。贺循稍微研究了一下:“小雏菊?”   “不是呀,一点都不像好吗!”   被老师发现了:“咦?顾西园,你在养小花花吗?”   哄堂大笑。顾西园满头黑线。   “笑什么,”老师说,“有闲情逸致是好事,免得你们学业压力太大,做出让我们老师头大的事情。马上教学楼天台要被封起来了知不知道,到时候二楼以上的窗户都要加一层防盗网。”   “不是吧!”哀声遍野。   还以为只有市高才会做这样的事,没想到东外的压力也很大。马上要数学联赛了,竞赛班开始第一轮重选和淘汰,每个人都上满发条想要考进去。贺循成了香饽饽,无数人围着他讨教问题和经验,顾西园只能等所有人都走掉后,才与贺循去傍晚的食堂吃宵夜,故意路过食堂后隐蔽的夹道,接吻,再在下一对情侣到来之前飞快离开。   班主任琳姐觉得顾西园成绩很好,劝他考竞赛班,被拒绝了。   国画选修课的老师撺掇顾西园辞掉竞赛社,转投国画社,也被拒绝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尤莉问他,“不想考竞赛班却去了竞赛社,想读艺术生却拒绝国画社?”   顾西园老实地说:“我只想拿奖学金。”   因为顾西园周末忙着挣钱,贺循忙着准备竞赛,两人约会的地点通常在自习室。贺循做题、看资料,顾西园则摸鱼,在卡片上画小儿画,趁贺循去接水的时候放在他电脑键盘上,然后翻开书开始写作业,听贺循回来的脚步声、拉开椅子的声音、拿起卡片安静几秒、再夹进书本的声音。   学期末贺循通过了选拔赛,贺文妍在做暑假的全家旅行计划,特意找了一天让贺循回家,询问他的意见。贺循的意见是不去。   “你不能总是这样呀,”贺文妍好声好气地说,“都是一家人,你总是不和我们一起。你爸昨天还说,有一两年没见你跟我们出去玩了,留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很寂寞?”   “没有,竞赛班暑假有补课。”贺循说。   “我哥不会寂寞,他只会觉得我们很烦。”茅维则一边打游戏,一边彬彬有礼地说。 第16章   贺循换了运动服要出门前,茅维则跟在他背后,在玄关叫住他。   “你每次都回来换运动服,定期健身啊?”   贺循没理他,要走,茅维则上前一把按住大门:“干嘛?同你弟说句话这么费劲?我看你也不像有很多朋友的样子嘛,排球课人家都不和你一组。”   贺循的表情像跟他讲话的是个白痴。茅维则嘿嘿笑道:“哥,其实我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在外公的寿宴上把送出去的礼物又收回来,我都不知道得老爷子赏眼是件这么简单的事。少惹他生气,多做让他高兴的事就好了。我现在觉得绘画也没有那么无趣,至少付出一点点,可以让我得到很多。”   贺循问:“和我有什么关系?”拉开茅维则挡住大门的手,手劲不容置疑,茅维则脸色都变了,被贺循把门拍在鼻尖前,铁青着脸揉手腕。   “你弟就是个纯血种的白痴。”江煜评价说。   放假没多久江煜组了个露营局,三男两女,其中一个是江煜正在勾搭的女生,对方对他爱答不理,江煜希望露营的时候傅子越与贺循能配合一下,旁敲侧击凸显自己的魅力。不过一到露营基地,两女生自己玩儿去了,剩下三个男生搭帐篷、搬运烧烤架。   江煜说:“他从来都没想过,为什么你姓贺,他姓茅。傻逼,只知道耍威风,上学期排球课可把我和傅子越恶心坏了,得陪少爷嘻嘻哈哈。”   “你嘴上这么说,还不是陪笑。”傅子越闷闷道。   “我那是权宜之计,”江煜把同色地钉排到一边,“我家老头子跟贺循后爹关系好啊,我有什么办法。贺循,你什么时候把你后爹暗杀掉?他不是每次都要约你打拳击吗?下次你别让他了,直接给丫揍成植物人,天下江山就都是你的了。”   傅子越气不打一处来:“你少动点嘴,多动动手吧,贺循都搭好了!”   “你可以帮我动手,我对监狱风云没有兴趣。”贺循对江煜说,起身去林边捡柴火。   俩女生拍了一堆野花的照片回来,坐着帮忙串烤串,其中一个脸红红的,江煜的女神小舒问:“贺循哪儿去了?”   “捡柴火去了。”傅子越回答。   小舒:“哦……贺循有女朋友吗?”   江煜马上警惕起来:“干嘛?你要追他?呵呵呵,他可不好追,只有一张脸长得很正义,你要追他还不如追块石头,石头说不定都比他先动心。除非你是竞赛题,他可能每天看你几十遍。说真的,你追我吧,我比较好追。”   傅子越不赞同道:“你不要乱说。贺循才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比你认真。”   “你又知道了?”江煜眼神暗示傅子越不要在这时候拆他台,又问小舒,“你不会真对贺循有想法吧?”   “不是我啦,”小舒把那个脸红的女生推出来,“蓉蓉有点喜欢他。”   蓉蓉绞着手指,不好意思说话。   江煜与傅子越对视一眼。   “贺循有女朋友吗?”江煜自问自答,“没有吧。”   傅子越又拆台,不确定地说:“好像有啊。你忘了他最近都不和我们一起吃夜宵了?”   “那不是因为他有竞赛班的课吗?没有没有,肯定没有,我都没有他怎么能先有,你不要妖言惑众。”   烧烤的时候大家拿出走华容道的精神,几番暗中调换,把蓉蓉安排到贺循的位置旁边。然而贺循全程看手机,搞得江煜不停翻白眼,偷偷建了个小群助攻,问蓉蓉有什么特长。   ‘特长?’   ‘你总要让贺循对你有可以记忆的点吧。’   小舒回复:‘蓉蓉画画很厉害。’   江煜当机立断:‘可以,到时候你给贺循画一幅肖像送给他,他如果接受呢,就代表你有机会。’   傅子越懵懵懂懂回:‘为什么接受就是有机会?’   江煜:‘你傻的啊?女孩子谁没事干画别的男生的肖像,还拿去送给对方?不就是对你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于是乎众人行动起来。蓉蓉找来随身带的纸笔,江煜拆了块切水果的案板给她垫纸,数人在篝火边吃烤串时,就让蓉蓉偷偷画,然后由江煜登场说“蓉蓉你在画画吗?画的什么呀?哎呀,这不是贺循嘛!”,蓉蓉再趁机提出送画,试探贺循的态度。   结果快要画完的时候,江煜还没说话,贺循突然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蓉蓉:“我不行的,不行不行,我不敢跟他说话。”   小舒:“这有什么不敢的,上呀,他又不会吃人。”   傅子越:“其实,我真的觉得贺循有在谈……”   江煜:“停,都听我的。你要不敢直接送,要么就签个名,留个联系方式,塞他帐篷里,明天再看他反应得了。”   蓉蓉采取了江煜的建议,贺循的帐篷里有一张睡袋和一个背包,她想了想,把画塞贺循背包里,拉开拉链,夹层里露出图绘卡片的一角。蓉蓉一时福至心灵,抽出卡片,看见上面传神的人物肖像。   打完电话,贺循回到篝火边,发现气氛变得有点怪异,江煜邀请来的那两个女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个眼睛红红的,另一个正在安慰。   贺循看了眼江煜:“?”   江煜回了他一眼:“。”   从露营基地返回,贺循就去了山海间,昨天顾西园课后帮忙到很晚,在休息室留宿了一晚,美术馆夜晚空寂森然,他一个人有点害怕,躺在行军床上给贺循打电话。   贺循到达时,顾西园抱着一只收纳箱站在路边。司机打开后备箱,贺循帮他把箱子放进去,里面全是画废的纸张。   “有很多老师的范画,”顾西园指给他看,“你瞧,这个是老师画的柽柳,这个是我画的。有什么不一样?”   贺循看了看,拿顾西园的原话回他:“有什么不一样?”   顾西园勾着他的手指一摇,温声道:“你这都看不出来?”   车上,他事无巨细地给贺循讲在山海间上课的事,老师是美院专业第一的青年艺术家,课上还有很有趣的学员,为了练手来学国画的医生,因为被人说是用毛笔画素描而来进修的科班学员……他以为贺循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却没有被打断。   “你们昨天去露营,有什么好玩的事?”顾西园问。   贺循想了想,回答他:“江煜在追一个女生,好像没有成功。”   顾西园“啊”了一声。想起江煜好像是排球更衣室里,对贺循说“搞一搞也没什么”的那位,一时心里有种“现世报了吧”的感想。   暑假不能留校,顾西园暂时回家住了,快到家前包子铺的老板娘忽然给他打电话:“阿园,要债的又来了!你在哪里啊,千万别回家啊!”   顾西园脑袋里愉快的因子过多,一时还无法理解,等到脑筋终于转过弯,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贺循知道。赶紧要司机停车,他在附近下车就好了。   “在附近有事吗?”贺循问他。   “对对,”顾西园就坡下驴,“和……和那个……师姐约了在附近的奶茶店见面。”   “送你过去。”贺循说。   “不用了,”顾西园都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奶茶店,“车开不进巷子里的,我就在街边下车好了!”   顾西园抱着一箱稿纸,很笨重地往巷子里挪动。贺循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司机问要不要回云顶山庄,贺循沉默了几秒,说了顾西园家的地址。司机大概也疑惑一个说不去一个又要去,不过职业素质很好的什么都没问,发动了轿车。   在外逗留了一个多小时,顾西园想着对方应该已经走了,发消息问老板娘没有得到回复。他带着一箱草稿也不是很方便,就慢慢往家的方向挪。走进楼道里才发现自己草率了,对方比他想象的更有耐性,楼道里烟熏雾绕,地上全是抽剩的烟屁股,几个大哥猛地把他瞪住。   顾西园:“…………喝水吗?”   大哥踢了一脚边上的矿泉水箱,这次人家连水都自备了。   “找我也没用啊,”顾西园慢吞吞地说,“法律上讲,顾小川欠的钱跟我没关系。要不你去学校找我老师,看她能不能把我的学费退给你?”   大哥说:“我们不是黑|社|会,不会为难学生仔,听说顾小川的爹死了,这小子总会回来奔丧吧。”   顾西园漠然脸:“那你们消息滞后太多了,他爹死了两个月了,停灵和头七都没见他回来。”   一只火红的烟头被呸到顾西园脚边,他还是有点害怕的,脚尖退缩了一下。   带头的挥挥手,几人让开条道让他回家,顾西园被好几双恶狠狠的虎目盯着,开锁的手都不稳,钥匙在锁孔里发出类似牙齿打颤的格格声音。   顾西园进门,赶紧把门反锁了,脚都是软的,靠着沙发滑坐到地上,觉得家里都不安全了。   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一门之隔外的呼吸、脚踩灭烟头的声音、喝水的声音,让顾西园恍惚成了一只正被人觊觎的寄居蟹,不自觉一点让出外壳就会死。 第17章   联系人列表里,永远也打不通的号码和打了也没用的号码被顾西园的指尖划来划去。   最后他决定先吃饭。再睡觉。   根据当前的心情,选择了醋溜土豆丝和清炒苦瓜两道菜,淘米蒸饭时有人敲门。顾西园心里一紧,想说难道还要上门蹭饭?他去看猫眼,却被人从外面堵住了,心里更慌。   敲门声又响了三下。   黑|社|会倒不像能这么斯文的样子,顾西园磨磨蹭蹭开门,是贺循站在外面,顾西园始料未及,愣在原地。   “不要我进去?”贺循尽管这么问,手已揽着顾西园的腰轻轻一带,自己进门了。   “啊……”顾西园拿着锅铲。   贺循不经意地问:“怎么开门要这么久?”   “……”   “刚刚往楼道里看什么?”贺循又问,“找人?”   顾西园垂着视线,嘟囔道:“也没有很慢啊。”   贺循拿起他放在鞋柜上的信,粗略地看了两眼:“顾小川是你父亲?”   顾西园眼前一阵斑斓的色块,低血糖患者晕倒前的征兆似的。他忘了自己为什么没把打印欠条的信封收好,也许自讨债人找上门的那天起他就没打算再请任何朋友到家里来。   好半天听见贺循问他在做什么菜。顾西园回答说醋溜土豆丝和清炒苦瓜,引发了一阵安静,可能贺循在回忆他的口味是不是一向如此别扭。   当天晚上他们打包了顾西园切好的土豆丝和苦瓜,以及蒸好的米饭,驱车去了贺循家里,改为吃青椒土豆丝与苦瓜酿肉。贺云度在学校附近给贺循添置了一套公寓,大概是想到他有时候不会想回家,不过贺循大部分时间都住校,房子还是崭新的。吃饭的时间贺循问愿不愿意搬到他家住,顾西园还很迟钝,用筷子把米粒夹断:“同居啊?”   贺循:“……你上学不是还要住校吗?”   顾西园心跳蓦地加快。   晚上在这边住下,客房的灯光是与整体装潢一致的温暖的黄色,顾西园躺进柔软的被窝里,贺循帮他关灯,说了一声晚安,黑暗降临时好像一层安全的罩子重新将顾西园保护起来。   第二天两人各自收拾东西搬来贺循的公寓,顾西园回家时又遇上了讨债的人,不过他在屋里整装行李,不知道贺循在外面说了什么,出来时那些人已经不见了。   贺循与贺云度之间有一位专用的联络中转人,也即是贺云度的秘书,这天接到贺循的电话,被问了一些莫名的事情。贺云度正在做定期身体检查,对贺循的事很关心,问秘书他说了什么,秘书说:“孙少爷问……呃,债务转移的相关规定,要了徐律师的电话。好像是和父债子偿有关。”   “他爸欠钱了?”医生问。   贺云度一口气险没提上来,吩咐秘书:“你赶紧去查茅清秋的账面。”   几人如临大敌。   贺循随身的东西很少,顾西园则要带上他的笔墨纸砚及各类颜料,铺满了客厅,新房子里转瞬充满了纸墨的清香。贺循在和外公讲电话,顾西园就顺手把他的东西一起收拾了,摆放在房子的每个角落,生活的细节于是鲜明起来。   他找到了之前送给贺循的骨扇,依旧原封不动装在匣子里,用丝绒衬套包裹好。   贺循挂了电话,倒了一杯水给他。顾西园问:“扇子怎么还在?那天你外公过寿辰,我以为你会送给他。”   贺循则说:“你究竟是给我的,还是给我外公的?”   顾西园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无奈地问:“难道你还能要回来?”   没想到贺循说是的。   “……你外公没有当场暴走?”   “没有,”贺循承认,“但是客人走后非常生气。”   顾西园觉得很好笑,继续拆他自己的行李箱,抱出了尤莉送的小盆栽,花期已经过了,前段时间结出褐色的瘦果,最近果皮裂开,迸发出柔软雪白的球状冠毛。风从露台送来,卷走毛茸茸的草种,顾西园放在地板上的手指碰到贺循手背,他偏了下头,扬起下巴。   “原来是蒲公英草。”贺循说。   “……”   “怎么了?”贺循低头问。   顾西园露出委屈的表情。   贺循似乎笑了一下,这才捉住他的下巴,吻了顾西园的嘴唇,带着温和的含义。 第18章   平安夜对顾西园而言有两种过法。   找一个没有人注意的安全角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度过。   收到几条来自好友的祝福信息自己一个人开心地度过。   见到贺循的刹那他想起来以前还有过第三种过法,拥有陪伴地度过。   雨已经停了,风里却还有冰冷的水汽。贺循像并不知道寒凉一样,坐在花园长椅里,如果顾西园没有看见他,可能他也不会出声,只会默默注视顾西园从他面前很近的地方经过,再走进大楼,消失在他眼前。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擅长找话题的一直是顾西园。   “你怎么在这?”顾西园问。   贺循没有回答,向他身后看了一眼。一个女生跑出单元楼,遥遥地就喊道:“贺总!哎呀,真是麻烦您了。桐桐已经睡了,没事了,谢谢您送我们回来!”   顾西园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他没有出声,心想不关自己的事,但是也没有走,留在原地,听那个女生反复感谢贺循开车送她们去医院,又送她们回家,折腾到这么晚太不好意思了。   似乎是公司聚餐的时候,其中一名员工出现了食物过敏症状,场间只有贺循开了车,就带人去了医院,没想到两个女生住的地方就在顾西园租住的小区,也是无巧不成书。   那女生见自己与贺循讲话,旁边一直站着个陌生人,不停偷觑顾西园。   “没事了就早点休息。”贺循说。   那女生“嗯嗯”地点头,说完才反应过来贺循是让她可以回去了的意思,忙道拜拜,一步三回头地斜眄圣诞彩灯光晕里,默然对立的两人。   顾西园心里想着贺循怎么会到费城来,这么晚了他是不是也要走了,说出口的话却是:“你要不要上来坐坐?”   贺循从长椅上站起来,顾西园已经很久没见到他,发掘脑海中与贺循平视的记忆可能出错了,自己完全被笼罩在贺循居高临下的身影下。“可以。”贺循礼貌地说,仿佛这不是一场深夜邀约,仅仅是从朋友家门前路过,进去讨一杯水。   顾西园的家很干净。实在也没什么可乱的,由于他频繁地搬家,致力于使自己的生活精简到极致,家居用品很少,唯一显得多余的就是不到七平米的客厅里摆了四瓶插瓶梅花。贺循坐在连防尘罩都没摘下来的沙发上,没有介意的样子,顾西园找出配套的杯子,去给他倒水,问:“你喝……”   他打开柜门的手停了一下,发现自己没有茶也没有榨果汁机,只有几包不好意思给贺循喝的速溶,就把到嘴的话改了,与贺循同时说:   “都可以。”   “你喝凉水还是热水?”   贺循:“……”   顾西园尴尬一笑,给倒了杯热水,心想给凉水贺循会不会以为是他刚从水管里接的?   杯子还是顾西园刚在费城找到工作后,逛商场买家居,店家搞活动送的情侣款,两只拼起来是个爱心,两人一人拿一个,看上去像心碎了。顾西园的心也挺碎的,每次都被贺循看见自己狼狈的生活。   只要顾西园不说话,贺循就是沉默的。以前他还挺喜欢这种沉默,他可以一个人滔滔不绝讲很久,贺循不会打断他,虽然看上去也没有很认真在听,但是能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重复出来。   现在他则没有那种强烈的倾诉欲望。   “你怎么到费城来了?”顾西园问了他在楼下提的问题。   贺循回答:“工作需要。”   “哦,”顾西园捏着杯壁,“没听你说过。”   “我们还有联系?”   贺循看着他,语气里倒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听在顾西园耳朵里却觉得肚子里一把刀在绞似的。   “上学的时候挺忙的……”顾西园声音比较小,“今年毕业事情也很多。”   “顺利吗?”   “还算……顺利吧。”   以防贺循问他事情还顺利为什么也不联系,就说:“毕业后想休息一段时间,就回国做了背包客,到处瞎转悠。”   贺循简单地“嗯”了一声,安静片刻,从风衣外兜里摸出一串“心想柿成”的挂饰,递给顾西园:“生日快乐。”   顾西园接过,看见挂饰的卡纸衬底上印着费城伊照寺的名字,就问贺循是不是去过寺里。   “白天和员工一起去的。”贺循说。   大概是参拜的时候捐了香火钱,寺僧赠送挂饰给香客作为回礼,贺循也没料到今晚会见到顾西园,就借花献佛——借佛的花聊赠顾西园。   让顾西园想起贺循陪他度过的第一个生日,把别的女生送的巧克力转赠给自己的好笑经历,幸好此时心情比较稳重,不至于突兀地笑出声,坐了一会儿,那点轻松的笑意也消沉下去。   没有把一杯水喝完,贺循就告辞回去了。离开前顾西园得知他这两天就会返回阳城。   顾西园自己也快要离开费城了,在等唐卓的消息,顺便在网上找唐卓工作室附近的出租房源。   阳城居大不易,房租贵得要死,加上唐卓工作室地理位置太好,简直令顾西园绝望。自己那点可怜的存款不知道够不够一个月的生存消费。费城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清贫也有清贫的过法,去了阳城就成了贫穷。   幸好生日那天的运气延续了下去,顾西园找到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客卧转租,价格比较合理,交通也很方便。加了楼主联系方式后私聊,各方面条件也还能接受,对方说她是在一家广告设计公司工作,老家在川城,最近工作要调回去了,才把租的房间转出去。   顾西园说:你的经历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请问你是姓叉吗?名字三个字?联大美院中国画硕士毕业?   对方惊了,问:你是谁?   顾西园大汗,这位叉姓网友居然就是他师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两人隔着网络认亲,发抱头痛哭的表情。顾西园出国后和师姐的联系就很少了,两人都很忙,顾西园忙学业,师姐忙事业,只知道师姐后来去北漂了,发的生活动态基本是深夜的写字楼、深夜的地铁或者办公室的日出。   师姐说有一次熬成胃出血,半夜紧急送医,卡里没钱了跟家里打电话,她妈哭得惊天动地说要是不回家就死给她看,这才放弃了继续打拼,换了个工作回老家安稳过活。   又问顾西园过得怎么样。   顾西园发了一个流泪的表情,说很累。   简直像两个摔得头破血流的幼稚园小朋友互相求拥抱。   唐卓的消息很快就来了,顾西园立刻买票飞阳城,因为和师姐约了在阳城见面,这次出发显得没有那么遗憾与空落。   他买票的时候就想着贺循应该会比他先一步回到阳城,到时候人海茫茫,如果没有网线连着都不知道哪里去找他。然而落地等行李的时候,他又看见不远处贺循和他的团队在一起,正在交流,没有看见他。   顾西园拖着行李箱离开时他们还在等,他觉得贺循应该没有看见自己,但是与贺循待在一个城市的感觉很奇妙。   转租的卧房已经被师姐收拾出来了,一张床、一方书桌,客厅里放着她的大包小包,特意等到顾西园过来,与他吃过接风宴,当晚就要走了,也相当于送行宴。好像进入了凭票入席的世界,有一人到来就有一人要离开,没有多余的位置。   与师姐最后一次促膝长谈的记忆还停留在顾西园十多岁的少年时期,那时顾西园没有可以敞开心扉的长辈,师姐就是他亦师亦友的倾诉对象。   师姐说:“至少你还有恋爱可以谈,爱情让人更勇敢。你师姐我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想上街抓个人来谈恋爱啊。”   顾西园有点尴尬:“没有在谈了……吧。”   师姐:“…………‘吧’是什么意思?”   顾西园说:“嗯,没有在谈了。”   回想起来,他与贺循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先表白,分开时也没人说分手。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不用多说,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啊?我记得高中那时你们感情很好来着,你说会去同一座城市读大学,怎么就分开了呢?”   与贺循同居的暑假,顾西园去找师姐请教,送恋爱对象生日礼物,选什么比较合适。本来想问尤莉,但是那家伙太八卦了,一定会缠着顾西园问个没完。顾西园原本想着师姐性格比较稳重,没想到被飙泪控诉了一顿:高中生怎么可以谈恋爱?!师姐我可还是母单!   贺循的生日在七月,顾西园去了本地的漆器厂,手作一方伏羲琴大漆镇尺送给他。与往常一样,看不出来贺循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后来一直放在他书房的案头。 第19章   最好的是在夏天。暑假顾西园得以住在贺循家里,喜欢他家高举架的玻璃墙,天气好的时候屋里阳光灿烂,顾西园喜欢像猫一样窝在晒得到太阳又不至于太热的地方,贺循就找人在那处给他定做了一台站立式书桌。   贺循很多时候都不在家,会时不时被贺云度叫到栖鹭岛去耳提面命。顾西园才感受到贺云度对待两个外孙态度上的区别。贺循的人生已经被规划好了,大学唯一的选择就是去国外贺云度的母校商学院就读。对此顾西园觉得遗憾,因为他也有唯一的选择,那就是阳城美院。   如果两人不能在同一座城市读书,大学会丧失很多乐趣。   “比如一起在大学城夜游,一起看夜场电影,参加校际彩虹跑……”   贺循对此的评价是:“听上去你的大学计划很丰富,应该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顾西园说贺循不懂“一起”的意思,不过贺循确实抽了时间来陪他。   有时是顾西园跟着山海间的国画班外出写生,头一天晚上会孜孜不倦地对贺循形容要去的公园多么幽静美丽,多么值得一去,贺循一边完成外公交代的学习内容,一边一心二用听他讲话,最后嗯一声,让顾西园觉得他完全没有被打动。但是第二天会和顾西园一起出门,顾西园与国画班在亭子里画古桥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的咖啡馆里继续学习。   有时是顾西园列举出暑假期间举办的展览,要贺循选择他有空的时间两人一起去,贺循一边说:“顾西园,你想看的展是不是太多了?”,一边还是每一个都确认了日期。   国画班前往川城附近的古镇采风,短途旅行两天一夜,顾西园与魏洋两个助教住一间屋子,古镇临山,季夏的夜晚下起倾盆大雨,绿色的闪电划破天际,魏洋说:“不会山体滑坡,睡觉的时候就被埋了吧?”   顾西园:“……”   蒙在被子里给贺循发消息。贺循在栖鹭岛陪外公,作息比较不规律,老人家觉少,有时十一二点还没睡,五六点又起了。   顾西园:‘不敢睡,下暴雨会不会滑坡?’   贺循没有立刻回复,过了会儿发来一篇去年夏末秋初山体滑坡的新闻与对地形地势气候条件的分析报告,顾西园打开看了大概一分钟不到,进入深度睡眠。   翌日到古建筑廊桥附近学构图,魏洋中午回客栈拿外套,回来后精神恍惚,对顾西园说:“你掐我一下?不是幻觉了吧?”   “怎么了?”顾西园问。   魏洋:“我好像在客栈天井看见贺循了?”   顾西园:“!!!”   魏洋自言自语:“奇怪啊,真的是他吗?居然这么巧,难道贺老也来古镇了?他刚刚有看到我吗?我要不要请个假回去拜访一下贺老?”   顾西园磨磨蹭蹭,跟老师说他也有点冷,想回去拿件衣服。老师说:“你们年轻人怎么回事,热血青年啊!比我个老人家还怕冷。”   贺循在天井和掌柜谈论百岁草龟的养护办法,神色淡淡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达。顾西园走到他背后,绕到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掌柜感到奇异又好笑,贺循看了顾西园一眼:“看来昨天睡得不错。”   顾西园嘿嘿一笑:“你怎么来了,不是在栖鹭岛吗?”   贺循说早上就回来了,顺路经过古镇看看需不需要把他刨出来。掌柜听说昨天夜里他的客人在杞人忧天,笑到打跌,直言古镇几十年都没出过这种事。   下午贺循在廊桥附近的露台,一壶茶一台电脑,等顾西园收工。魏洋憋急了找卫生间找到露台的茶馆,居然又看见他,精神都恍惚了,心想这难道就是他与容膝斋的缘分?赶紧上去攀谈两句。贺循给他的印象是有点冷淡,不爱搭理人,上次跟他外公一起去山海间,全程只带了一双眼睛,如果不是贺云度介绍,魏洋还以为是个秘书。   不过魏洋最大的特点就是脸皮厚,只要贺循不赶人,他就能强行聊下去。   “贺老没和你一起来?”   “没有。”贺循说,肢体动作传达的“说完了没”,被魏洋不要脸地忽略了。   “你不需要去工作吗?”他示意魏洋看手机来电。   “哦哦,好的,那回头见啊!”   老师那边三催四请,魏洋不得不起身离开,走到一半又觉得奇怪,贺循怎么知道他来古镇是因为工作?   在茶馆门口看见顾西园进门来,魏洋心念电转,跟着顾西园,看他也走到露台去,目标很明确,跟贺循搭话。魏洋大吃一惊,心想原来顾西园也认识贺循,自己都从没听他提起过,真是好深的心计!   打个招呼的功夫顾西园就走了,也不是很熟的样子,不过得了贺循一杯茶喝。要向顾西园讨教一下搭讪的技巧,魏洋心想。   但是很快他就忘了。下午课程结束,大家自由活动,顾西园准备回川城了,魏洋才想起这事,顾西园在酒店收拾衣物,魏洋问:“你一个人回去?镇上交通也不方便啊。”   顾西园笑着说:“没事的,有朋友捎我。”   魏洋想问他是哪个朋友,转念一想没有打草惊蛇,跟在顾西园后头佯装出门觅食,见他拖着行李独身穿过古镇的青石路,往停车场去,中途停下来,买了一包梅花糕。停车场外招展的榆柳荫蔽下,他遇见贺循,贺循要接过他的行李拉杆,顾西园不给,递上热乎的梅花糕。   魏洋觉得路边摊的食物既没有格调也没有滋味,但贺循就着顾西园的手咬了一口。   几分钟后轿车在魏洋面前绝尘而去。他这时才发觉自己是真的饿了。   开学没多久贺循拿到了省赛一等奖,继而为下半年的国赛做准备,竞赛班每天学到很晚,一放假就拉去省队集训。顾西园也很忙,着手准备自己的作品集,师姐问他什么时候动了留学的念头。   “不是想考阳城美院来着?”   顾西园一只耳朵夹着电话,在机房外露台吹着日渐萧瑟的秋风:“谈恋爱啦,不想异国恋。而且我们学校高二有托福雅思的选修课,不想浪费掉。”   师姐就感叹年轻真好,把去年申请过艺术留学的朋友的联系方式发给顾西园,对方也很好说话,价值好几个达布悠的资料打包发过来。   “这已经是经过好几届同志接力补充过的版本了,”对方说,“机构都卖得很贵,我们DIY的穷学生就是要互帮互助。你不要客气,好好加油,本科申请也不简单,通过了记得补充自己的经验,帮助下一位。”   因为准备工作开始得比较早,一切都不疾不徐、按部就班地进行,顾西园没有告诉贺循他的打算,因为与贺循没有关系,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十月份传来贺循拿到国奖的消息。全校集会时他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顾西园与尤莉坐在台下。尤莉猛打顾西园胳膊:“是我们排球课的组员啊!他学习原来那么好?!”   “你才发现啊,”顾西园胳膊被她拍得生疼也不在意,心情很美,“人家照片在公示栏上挂了那么久!”   那时顾西园还没意识到贺循拿到奖项背后的含义。对他而言唯一的改变就是,贺循结束了漫长的赛程,有更多时间陪他在图书馆做高二年级的题。   知道贺循接受了阳城大学保送,已经是年末的事了。顾西园去茅家上课,贺文妍在电话里与贺云度争执——   “我不知道这件事的……贺循从来不会和家里商量……爸爸你冷静一点,我让贺循回家自己跟您解释清楚吧……”   贺云度愤怒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都已经敲钉转角了解释有什么用?!”   贺文妍捂着话筒,很茫然的样子。   顾西园进了画室,关上房门,茅维则四仰八叉躺在飘窗上用投影仪打游戏,睬都不睬他。   “阿姨怎么了?”顾西园很有技巧地问。他听出了事情与贺循有关,但是直接询问贺循的事肯定会引起茅维则怀疑。   茅维则幸灾乐祸地说:“跟我妈没关系。我那个哥哥,拿了什么数学比赛的奖,就自命不凡,要跑去阳城念大学。可把外公气死了,哈哈哈哈哈。”   一节课顾西园上得心不在焉,讲解点叶与夹叶画法的时候听见外面是贺循回来了,在与贺文妍说话,贺文妍的声音时高时低。茅维则对顾西园比了个噤声手势,悄悄过去开了道门缝偷听。   他妈一向名门贵女,轻言细语,也有气急的时候。   “这么大的事,你自己一个人就决定了,要不是老师来电话,我们都不知道。”   “我会跟外公讲清楚。”   “……好吧,可是你为什么突然要去阳城念书?明明知道你外公想让你出国。”   贺循坐在他妈对面,感到一点轻微的厌倦,却必须假装领会到他妈这么多年不过问他的情况,今天叫他回家讨论毕业的去向只是出于单纯的关心。   “没有特别的原因,”贺循简单地说,“只是我不想。” 第20章   贺循离家的时间把握得正好,没走多远就听见顾西园在背后叫他,跑得很急,每次都这样,好像贺循不会停下来等他。   “干嘛走这么快!”顾西园指责。   贺循没有解释自己走得并不快,回答说:“送你回学校?”   “你不回去吗?”   “江煜要开庆功宴,可能今晚不回学校了。”   “是不是庆祝你保送?”顾西园立刻敏锐地说,“那我也要去。”   贺循觉得他说这话是出于一种冲动,因为很快表情就变得犹豫,然后退缩:“会不会都是你班上的同学,我去不太好?那我还是不去了吧。”   贺循握住他的手:“没有不好,可以去。”   的确是为了庆祝贺循保送,但是有江煜在的地方绝不会让贺循成为主角,贺循到达之前江煜已经嗨翻全场了,包厢里音乐放得震耳欲聋。   江煜请了十多个交好的同学朋友,食物饮料堆满茶几,他自己和另一个很骚包的男生正在合唱热歌劲舞。傅子越堵着耳朵,一脸生不如死。   贺循带着顾西园挤坐到傅子越身边。   “我操了!你为什么要答应江煜组这个局?!”傅子越大声抗议。   “你觉得跟我有关系?”贺循冷酷地指出,“只是江煜自己想玩而已。”   顾西园本还有点局促,周围坐的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但他很快发现这些人彼此也不都是认识的,好像还有其他学校过来的,大家热切地聊天,给了顾西园一只杯子,聊着聊着就干杯。   江煜抱着话筒深情说道:“今天我们相聚,是为了恭喜我的好朋友、好兄弟,提前拿到了高校的录取,脱离高三苦海,但是我想说的是……更重要的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这些还要继续苦海挣扎的人,要说的话只有一句,自由万岁!”   音乐响起。   傅子越麻木地承认贺循的判断:“你说的没错。”   江煜一屁股挤在傅子越与贺循中间,搂着傅子越大喊:“你为什么不嗨起来?!你要知道今晚是最后一个放纵之夜,明天就要开始寒假补课了!贺循个逼玩意儿已经背叛我们了!!”   傅子越放弃挣扎。   不时有人端着杯子过来问哪个是保送的,被江煜指认后,发现对方不是过来干杯,是来揍人的,给贺循一拳头再飘然而去。   “……”   顾西园一直安静待着,笑呵呵的听身边人聊天,贺循听了几耳朵,他们在讲市高每天踩着巴黎世家上课的英语老师,和东外骑二八大杠上班的副校长。不知道这话题有什么可傻乐的。   几个女生上去切了歌,包厢灯光变幻成相应的暧昧色调,不停在明亮与幽暗中切换。一个女生拿过话筒突然说:“谢谢江煜哥给的机会,其实,我想借这个机会向一个人表白……”她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搜索,最后锁定了一个方向。   江煜马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那女生说:“傅子越!我很喜欢你!”   傅子越大受惊吓,被射灯照着,恨不能把脑袋藏到胳肢窝底下。   起哄声里,贺循的胳膊被动了一下,顾西园柔软的唇贴上他耳朵,吹着气问:“为什么明明是你的庆功宴,没有人来恭喜你?”   贺循侧头看他:“你说为什么?”   顾西园软绵绵靠着贺循,掰着指头给他数:“一会儿是江煜,一会儿是傅子越……”   “你喝的是酒吗?”贺循问。   “没有,”顾西园小声反驳,“是果汁。”   贺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杯子里是橘红色液体,桌上放的的确是橘汁饮料,地上却东倒西歪几支空的金酒瓶。这一圈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迷蒙的神情。   顾西园在晦明变换的灯光里贴近贺循脸侧,喷吐着甜蜜醺然的气息,说着好听的话:“没有人的话,我来恭喜你啊,贺循,你好厉害,我今天听见你对阿姨说话,好冷酷,我喜欢!”   贺循:“…………”   傅子越再也不能忍受了,陪江煜发疯就算了,居然还惹了朵不熟的桃花,赶紧借口尿遁,临走前发善心想带上贺循,却发现好兄弟早就扔下自己先走了。   轰趴馆的走廊里,墙漆成朦胧的蓝,地毯是深沉的灰,光线像在隐藏某个秘密,叫人路都看不清楚。傅子越摸索着找楼梯,耳朵里忽然就钻进楼梯转角处细碎的声音。   “一点点而已,我还是清醒的……”   “是吗?”   傅子越探出头,还没叫贺循,看清他手里拎着一个人。傅子越记性一向很好,一起上过排球课他就记住了,那是与贺循一起组队的学弟,江煜乱开别人的玩笑,说他在追求贺循。傅子越是不相信的,他见过贺循拒绝别人,如果小学弟真有那种想法,贺循不会跟他上一学期的课。   但现在他的信念动摇了。   小学弟踩着地毯踮起脚尖,向贺循靠近了一点。虽然这个角度看不见,但傅子越直觉到贺循被人亲了。   “清醒的人会说自己是清醒的吗?”贺循没有一把推开,也没有后退,用一种傅子越很陌生的,温和而引诱的语气说话。   突然就爱上了泡自习室,从某天起不再和他们一起吃夜宵,好像总在和什么人联系……贺循种种异常的行为立即得到了解释。   傅子越开悟了。   贺循蓦然回头,与傅子越隔着阑干对视。傅子越有点尴尬,还没开口,贺循却很自然地点了下头:“先走了。”   “哦……”傅子越懵然,目送两人下楼,心里像有只猫在挠。   片刻后他决定把刚才看到的都忘掉,尤其要对江煜守口如瓶,因为江煜是广播成精,擅长制造大新闻。   他们回了贺循在学校附近的公寓。那一天顾西园的确觉得自己是清醒的,清醒而分裂的,漂浮在半空中向下看着另一个自己依偎在贺循怀抱中,说着他原本没有打算挑明的话:“贺循,恭喜你保送阳城大学,太好了,恭喜你……”   贺循有点无奈:“今晚你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虽然你没有告诉我,”底下的那个顾西园继续说,“我还是知道了,你藏得好好,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参加校际彩虹跑?一起看夜场电影、一起晚归……但是阿姨教训你的时候我不能陪你一起……”   贺循握着顾西园肩膀稍稍推开一点,指腹贴上发红的眼角一抹,匀开艳色似的。   “这个决定不是我外公,也不是你帮我做的,是我自己做的。你不需要胡思乱想。”   顾西园完全没有听明白,胡乱应着,不停嘟囔“你真好”、“我真喜欢你”,添了高浓度酒精的橘汁让他变得像熟透的果实,染上绯红颜色而从内到外散发出甜蜜气息,带着一点献身式的天真,亲吻贺循的眼角、眉尖、挺拔的鼻梁与温暖的嘴唇。   他想自己确然是清醒的,只是清醒的那部分被贺循动作带起的风送上半空,白色的绒毛展开小伞,缀着他的灵魂,拥抱美梦似的撞碎在玻璃墙上,再因为贺循的目光,因为他的亲吻吮吸、禁锢与抚弄,而生根发芽,开出无数风里摇摆的小花。   贺循眼神沉沉的,按着顾西园深陷进卧室的床里,外套与毛衣丢弃在地上,肌肤因裸露在空气中而战栗,光洁的肩膀留下清晰的指印。贺循克制地舔吻顾西园的唇齿,咬他的舌尖,很礼貌地询问:“顾西园,你明天还会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顾西园舌尖都被他吮得发麻,抱着贺循的腰,想要贺循贴住他的肌肤,要他身上的温度与气息。   贺循少年时期没有被熏衣与香氛浸染的,干净得青草地一样的肉|体|味道,深刻保存在顾西园那一夜的记忆里。 第21章   与家庭的矛盾被贺循轻而易举地摘出去,如果不是顾西园每周要去茅家上课,根本不会知道贺循与家里有过哪些交锋。贺循留给他的是安全、平静的空间。   师姐又接到顾西园的电话,问她川城有没有实惠的美术集训。   “你怎么又要参加联考了?不是准备出国吗?”   “因为在谈恋爱啊,不想异国恋。他要陪我去阳城念书。”顾西园雀跃地说,被师姐悲愤地挂了电话。   七月开始顾西园的重心转移到了集训上,学费花光了他两年攒下来的奖学金与大部分工资,考虑到之后校招的专业考试,他暂停了茅维则那边的课程,却还坚持在山海间打工,常常画室美术馆两头跑。   贺循放假后去考了驾照,有时能顺路接顾西园回家。他被外公安排了很多事,每天朝九晚九,顾西园有天早上困顿地爬起床,看见贺循对着穿衣镜调整眼镜。顾西园一惊,问:“近视了吗?”   “没有,”贺循皱着眉说,“防蓝光的,每天跟贺董看表眼睛疼。”   顾西园对着他的白衣黑裤细框眼镜垂涎三尺,风纪扣上的喉结像颗散发迷人芬芳的禁果。顾西园抱着他的腰,毛毛虫一样拱上去,因为还没有睡醒,说着不清醒的话:“亲我,快亲我!”   贺循回搂住顾西园的脊背,低头看他,摘下眼镜给了他一个湿吻。   贺循飞阳城那天,顾西园还在画室啃干面包画色彩。手机放在一旁,半个月前就设置好的日期提醒每隔五分钟就要闪一次,通报顾西园两个小时前贺循从家里出发,一个小时前贺循到达机场,半小时前坐进候机厅,五分钟前拍下舷窗外的跑道发给顾西园,五分钟后失去联络。   顾西园画得很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贺文妍亲自把儿子送过安检,只要顾西园理智还在,就该知道自己不适合出现在机场。他很想去送行,但只要他与贺循同时在茅家,就从没有当着第三个人的面交谈过,在贺文妍与茅清秋眼里,也许他俩只是陌生人。   夏季法桐飘絮,笼罩厂区与宿舍楼,像平白起了一场纷乱的雾。川城晴转阴,气温28-30℃。阳城阴转小雨,气温24-33℃。   坐在对面的同学把脑袋探出画布,问顾西园:“眼睛怎么了?进颜料了?”   顾西园不停揉眼睛,含混道:“嗯嗯,我、我去冲一下。”   进了卫生间,他就把自己关进单间,拿纸巾往脸上按。航班还没有离开川城他就已经想念到不行,好像盛夏夺去了他头顶的伞,凛冬剥下他脖颈的围巾。顾西园此前的人生一直让他保持着失去的惯性,贺循是他得到过最好的,但也不会总在他身边。   九月开学画室没有一个人离开,月底顾西园请了两天假回去参加学校考试。老师在得知这位同学是那种如果拿不到奖学金就会因为交不起学费而惨遭退学的情况后,露出了众生皆苦的慈悲表情。   尤莉每周帮顾西园带来试卷和复习笔记,被他精力透支的样子吓到。顾西园自己倒是无所察觉,两件事有一件没做好他都会面临困境,必须打起百分百的精神。阳城那边开学快一个月后,顾西园在他们校园墙上发现了一张贺循上数分课解题的照片,有人发上来问这人谁,很牛啊,这道题就他一个人解出来了。   回:这人是去年全国数学联赛一等奖得主,保送进来的。   又问这位帅哥姓甚名谁。   回:你去翻学校公众号昨天发的创服站揭牌仪式的合照,十个人里九个都是企业家,只有一个大一的学生,那个就是他。   顾西园心里酸酸的,后知后觉贺循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小长假那几天顾西园做好准备在画室度过,他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同学里有个更夸张的在教室放了副睡袋。放假前夜还是有不少人都回家了,本来就是个小画室,教室里不剩几个人,大家凑合一下点了披萨外卖。   正在悲情等待外卖员投喂,收到贺循问他在哪里的消息。   昨天顾西园问的时候,贺循还在学校里,顾西园就没有提想让他放假回川城的事,不抱什么希望地回复在画室熬大夜。   外卖员超时了半小时,通知到门卫室取餐时大家全部饱含怨气,派顾西园下楼去拿,画室在一座旧工业园区腹地,假日的夜晚一点人气都没有,入口附近的音乐酒吧亮着一小圈灯光,本该在一千多公里以外的贺循提着外套打电话,铃声在近旁响起,贺循抬头看见顾西园,明显地愣了一下。   顾西园又惊讶又兴奋,冲上来,贺循接住他,手在顾西园腰上环了一圈:“怎么瘦了这么多?”   顾西园脑袋在贺循颈边蹭来蹭去,嗅他衣领的味道。出租车停在路边,贺循直接从机场过来的,接了顾西园本来是回市区,现在改主意了,先去吃饭。坐上了车同学给顾西园打电话,问他是取披萨还是去西天取经,顾西园爽快地让他自个儿去拿了。   “你平时都吃的什么?”贺循问。   顾西园听他语气好像也不是在质问或者生气,就说:“有时间的话就去食堂,人太多就啃面包,停热水的时候还嚼过方便面!超可怜的。”   贺循的确是有点生气,但听顾西园这样可怜巴巴地撒娇,到嘴的话就吞了,抬手摸摸他的头发。顾西园就蹭他掌心,因为在出租车上也不好意思太明显。贺循逗他说:“你是小狗吗?”   “我是流浪狗。”顾西园承认。   又说:“等主人带我走啊。”   贺循把他带到一家食补私房菜,大半夜还在营业,上了石斛鸽蛋黄耳炖阿胶、鸡油蒸黄鱼、百合虾饺酿藕酥、珍珠糯米枣粒。顾西园常觉得自己是棵野草,风吹雨打都不在话下,但给点阳光雨露,立刻就娇气到不行。   在画室里吃颜料都能过活,被贺循喂了一顿,飘飘然,上车倒头就睡着了,怎么被抱回卧室的都不知道。   翌日醒来发现在自己家床上,顾西园还以为穿越了,蹬上鞋子跑出去,看见贺循围着围裙在他家厨房里切葱花做皮蛋瘦肉粥。   “啊啊啊——”顾西园大叫着跑过去,从后面抱住贺循,“你怎么知道我回家住了?”   贺循底盘很稳,被他撞了一下居然纹丝不动,刀口严谨地比着三毫米的宽度切下去:“你睡着之前自己说的,还把钥匙给我了,不记得了?你是吃饱了又不是喝醉了,记性能不能好一点。”   放假期间贺循有个比赛,特意空了两天回来陪读,还得远程跟团队开视频会议,顾西园喝个粥稀哩呼噜的,被对面听见,问贺循不会是在餐馆开会吧,用不用这么局促?顾西园一边笑,一边脚尖在桌子底下勾来勾去,马上被贺循制裁了。   那边说完事情,这边顾西园的饭也吃完了。贺循把碗筷收进水池,顾西园在他身边晃来晃去:“不要收拾碗了,来收拾我啊!”   厨房连接着小阳台,仲秋满街的法桐摇曳金黄枝叶,体感温度适宜,日照指数良好,顾西园被贺循按在栏杆上吻,手指从顾西园卫衣边缘摸进来,拇指擦过他因为消瘦而支楞的肋缘,动作轻飘飘的像羽毛。   “瘦了好多。”贺循的嘴唇贴着顾西园的,声音的振动直接传进他体内,顾西园浑身发麻,被贺循摸着、咬着,没人抱着都要滑到地上,有气无力地反问:“怎样啊?”   “抱着硌手。”   贺循的评价与他的动作相比冷静得像个旁观者。   顾西园阵阵恍惚,半个月前还只能在网络上靠一张高糊照片聊慰相思之情的对象,此时就真切的在自己身边,像个必须小心对待不能碰碎的泡沫。   顾西园的后腰抵在栏杆上,上半身悬在阳台外,耳边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汽车鸣笛、喘息与轻微的鼻音,钥匙开门的声音,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厨房门被人打开,顾西园越过贺循的肩头看见拿着他家钥匙甩来甩去的茅维则,分明被人拥抱着的身体骤然失去温度,栏杆消失,他从二十米的高空坠落。   茅维则手指上套着胡静的钥匙,钥匙扣的福字牌朝向阳台。   “哥?”茅维则发出一个单音节。 第22章   之后反复回忆自己那时在做什么,顾西园确信没有那么不堪。   他被贺循挡住了大部分,而且好好穿着衣服,但茅维则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被人剥光了。   非要在地球上找出一个见不得贺循好的人,那他一定姓茅。   “没有打扰到你们吧?”茅维则惊讶过后,很快举起双手,投降一样,“我就是来还小老师家的钥匙,今天保洁阿姨在家里找到的,小老师不来上课了,妈让我拿过来。你们继续,拜拜。”   把钥匙朝厨房料理台上一扔,走了。还不到五分钟贺循就接到贺文妍的电话,回了云顶山庄。顾西园被铡刀架在脖子上,等了一天、两天,没等到贺文妍来找他算账,等到了贺循飞回学校前给他打来的电话,让他好好考试,不要担心,寒假再回来陪他。   那一通电话之后贺循就彻底断联了。   顾西园设想过很多种情况,比如贺云度上门给他一张卡要他离贺循远点,或者贺文妍凄凄惨惨地见面质问他为什么祸害她的儿子,再或者茅清秋偷偷找到他说支持他与贺循私奔……种种都没有发生。只是贺循在他的世界里走丢了信号。   这时他才发现与贺循之间的联系是那么单薄,想要打听他的消息都只有问茅家那几个绝不能招惹的人。但是顾西园实在没招了,他给贺循发了很多消息都没得到回复,只好在学校里拦住茅维则,厚着脸皮询问。   茅维则很热情,说:“小老师,不愧是你啊,我早想弄死贺循了,这么多年没做到,最后还是靠你!”   顾西园心里一沉。   “贺循原来是给啊?”茅维则说,“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好藏着掖着?当然得告诉外公了,老人家差点给气死,医生都在边上候着了。其实给有什么错呢?国外结婚都合法了。小老师,我支持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哥领走去天涯海角过小日子?”   顾西园都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靠着,双腿失去知觉,听见自己说:“我联系不上他……”   “哟呵,那怎么办?我知道了,是说我外公棒打鸳鸯呗,”茅维则同情地看着他,“我外公不让贺循联系你,你就去找他闹嘛。怕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   找茅维则问只会得到一堆讽刺。   唯一的效果是几天后他在画室外被贺云度的司机接走,坐了很久的车去到栖鹭岛,这次倒是让他进了主楼,秘书带他到书房外,偌大的宅子安静得只有鸟雀在林子里叫。顾西园紧张得胃部痉挛,在贺云度摆出的气势前有点退缩,贺云度坐在书桌后,顾西园第一次见到这位家族的实际掌权人。   两鬓霜白,唐装笔挺,眉心有道严肃的川字。   “本来见你的应该是刘秘书。”   老人十指交握放在桌面,他没说话,顾西园就不敢坐,罚站一样。   “坐吧,”贺云度随意道,“这不只是你的事,也是贺循的事,我老头子亲自见你一面,也好把话说清楚。你是叫顾西园,维则的国画家教?”   顾西园点点头。   贺云度问:“你跟贺循,是怎么回事?”   房间里还有秘书在旁边站着,虽然她安静得像个木头桩子,好歹也是个外人,顾西园逼自己想着没什么这是人之常情,一点也不丢脸,回答说:“我们在交往。”   落针可闻。   好一会儿贺云度才捏着睛明穴说:“我希望你慎重一点,不要捏造事实。无论你们是什么关系,都不会影响我之后的态度。”   “不是吗?”   不知怎得,顾西园生出一点勇气,问贺云度:“贺循不是这样说的吗?”   他感觉比刚才更安静了。   房间里好像产生了黑洞,把所有声音、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吞没。   “文妍同我说,高一他们找了你来,教维则画画。你与维则是同班同学,比贺循还小一岁,见面的机会都不多,甚至都不熟。贺循告诉我你们只是玩玩儿。”   顾西园晕了一下,心想怎么还带骗人的。   贺云度似乎在跟他探讨:“我是一个传统的人。教女儿与外孙的方式也很保守。一个家族要生生不息,最重要的就是我教给他们的,各司其职,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走。贺循没有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权利,他将来就是跟一个女孩儿谈恋爱,也得过我这一关,更别说做出这种事。”   “……您以为贺循应该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   贺云度稍摇头:“你这样的不行。”   顾西园以为他要说男的和男的怎么搞到一起,贺云度却说:“我了解过你的背景。你的家庭首先就不完整,一个破碎的原生家庭对后代的性格与心理健康都有很大影响。你的母亲打离婚官司改嫁,没有教过你承担责任。你的爷爷常年卧病不能自理,需要你兼顾学业的同时照顾他——”   顾西园打断说:“您的意思我不应该照顾自己的爷爷?”   “我的意思你是一个容易被感情左右,无法理性思考的人。你没有考虑拨打街道求助热线,或者联系社区日间照护,一味凭感情做力所不能及的事,事实证明没有别人的帮助你的确做不到。是清秋为你联系的疗养院,解决了你爷爷最后的一年。转学到东外,申请奖助金,也是清秋帮忙。实际情况决定了凭你个人的能力是走不了多远的,遑论与贺循相伴?那孩子人生的道路比你长远得多。”   顾西园短短的十七年人生被贺云度用平淡的语调扒了个干净,只要想象一下这些背景资料经过多少人的手,才最终到达贺云度的桌案上,他就感到自己赤衤果衤果暴露在好事者的眼前,被人背地里评头论足。   贺家的人擅长用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解决他们面前或大或小的问题。   顾西园一向最爱贺循的冷静,直到他被同样冷静的贺云度当成问题来解决。贺云度不羞辱、不斥骂他,只是讲道理、摆事实,已经让顾西园遍体鳞伤。   “还有你父亲的问题。”贺云度说。   像把顾西园套进挂钟里,拿他脑袋撞钟。   “贺循曾经联系过公司的顾问律师,为的是你父亲欠下的赌博债务。你父亲迄今为止还是失踪人口,一个嗜赌如命、欠债不还的父亲,对孩子而言就是定时炸弹,我想他以前没有给过你好的影响,日后恐怕也会成为你的麻烦。你与贺循在一起,难道想让他为你还父亲的赌债?”   “当然,那点钱不算什么,”贺云度又说,“但我想重要的是你的态度。你对贺循来说,是一个玩伴,一个消遣,还是一个麻烦?”   贺云度甚至不用观察顾西园的表情,谈判桌上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小子都够不着他的小指头。   “你能在学校名列前茅,也是一个优秀的孩子。但是不适合跟贺循走太近,这样只会让你们彼此都丧失自己的人生。如果你能头脑清醒一点,元亨可以给你提供之后的助学金和生活费用。”   顾西园越听越绝望,到最后麻木了,有点破罐子破摔地心想就算把他塞回娘胎重新生成女孩儿贺云度也不会满意,他说得很清楚了,因为顾西园不良的家庭背景、不够聪明的脑袋,以及身上有很多麻烦。   “我可能不会清醒,”顾西园一边想贺云度身上有没有速效救心丸,一边说,“只要不是贺循亲自跟我说分开,我就不会离开他。”   秘书都好像紧张了一下,害怕董事长突然脑溢血。   贺云度只是冷冷地看着顾西园:“你是不是以为,贺循因为你留在国内念大学,就会为了你放弃他的家人?”   那天直到结束两人也没有达成共识。虽然顾西园完完全全被贺云度打落到尘埃里,却没有被打败,自顾自地撑着一口气。   之后联考报名、彻夜画稿,居然还能有条不紊地生活下去,觉得贺循多多少少还是影响了自己。至少顶着贺云度的气场说的那句话,用的是贺循的语气。他猜想也许贺循真的对贺云度说过一样的话,才会格外激怒贺云度。   顾西园原以为先来找自己的会是贺文妍。这位生活在自己幻想中的妻子与母亲,被顾西园硬生生打碎了美梦,不知道会怎么面对这个她从前很中意的小老师。   后来被茅维则约出来,带到医院去,才知贺文妍住院了,生的什么病也不敢问,万一是被气出来的。   贺文妍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哪里对不住你,你为什么要对贺循做那种事?”   第二句话是什么顾西园就忘了,后面说了什么全都忘了。只记得当时那种,好像自己是强|上了人家的登徒子,被对方家长提来问责的感觉。   顾西园每天都过得像打擂台一样疲惫,只能从贺循那条没有记录的,承诺寒假回来陪他的电话回忆里汲取力量,想要新的联系,那是没有的。 第23章   再然后茅清秋也找过来,转达贺云度的意思。   “你是打算考到阳城去,跟贺循一个地方念书吗?”   说到这顾西园其实也挺佩服贺云度,他不承认贺循是在跟男生谈恋爱,却能猜出来贺循是因为这个才选择了保送国内的高校。   茅清秋脸上挂着微笑,像在看一出好戏。   “最好不要。老爷子的意思是,给你一个元亨集团教育基金的名额,如果你愿意出国。搞艺术留学的不是很多?”   不得不承认茅清秋的确擅长扮演这种拿钱砸人的角色。   贺循还是没有消息,顾西园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被贺云度送去了某个与世隔绝的行为矫正医院,坐在电击椅上看一眼女人的衤果体喝牛奶,看一眼男人的衤果体挨电击。其实就算他一意孤行考去阳城,法治社会贺云度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是他可以对贺循下手,比如顾西园去阳城上学,第二年贺循就交流到国外。   顾西园脑子一抽一抽地疼,有几天怀疑自己是得了偏头痛。幸好画室里大家压力都很大,每个人看上去都亚健康状态,倒也不显得他突出。阳城大学的校园墙里也找不到贺循的痕迹,本来大家也是上学不是追星,不会有人每天追着别人拍照,但顾西园就是有一种直觉,贺循不在学校里。   有天傍晚他一边吃饭一边抽空看尤莉的物理笔记,不注意把包子的硅油纸给嚼了,忽然有种心律不齐的感觉,以为自己是熬夜太多要晕了,一下紧张起来,结果是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陌生的号码。接通了,对面没有声音。   顾西园喂了几次,没有回应就要挂断,忽然反应过来,手就开始发抖。   “吃饭了吗?”贺循的声音很低。   “在、在吃……奶黄包……”   “晚上吃什么奶黄包。”   “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啊。”顾西园说,觉得是不是听见了自己的鼻音,所以贺循一下子没有说话。   顾西园委屈地问:“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贺循没有回答,说:“我妈到阳城来治病了,这段时间我得陪着,可能走不开。”   “啊……什么病?”   “肺炎,查出肺上有阴影,医院建议做手术。”   顾西园心里想:肺炎是可以被气出来的吗?   贺循问:“外公是不是找过你?”   “是啊,你想我怎样?”   顾西园想听他说“你不要管他”,或者“不需要担心,你想怎样都可以”。贺循的声音从很空旷的地方传过来,被蜂窝网络模糊成简单的电讯号,没有语气、情绪与音调,只有又重又沉的单词:“我很想你。”   顾西园用勺子舀餐盘里的南瓜汤,甜的汤越喝越咸。他用手捂住话筒,想永远不要挂断电话。   山海间美术馆,顾西园再次见到了贺云度。国画班正在上课,馆长陪同贺云度进来参观,热情地把老师到助教都介绍了一遍,说顾西园是拿过青少年工笔画展金奖的好苗子。贺云度边听边点头,没有分给顾西园半点眼光。   临了,顾西园被叫到会客室,馆长正陪贺云度鉴赏新收的藏品,以为贺云度是对顾西园有些兴趣,就牵线搭桥:“这孩子很有天赋、有前途的——贺老先生对古玩字画的研究功力深厚,手下有特级鉴宝团队,小顾你把平时的画作拿出来给贺老先生瞧瞧。”   “让我跟这孩子单独聊两句。”贺云度客气地说。   他比上一次见面更冷淡了。顾西园只以为是自己上一回说的话让他不满意,多年以后,当他对贺云度有了更深层的认知,就会知道这是因为贺云度觉得他已经无可救药,不愿再白费口舌,修饰体面了。   “你想考阳城美院?”   “……”   “美院与容膝斋有长期合作的关系,校长跟我很熟。他们的评卷教授唐卓是我的老朋友。”   顾西园手脚发凉。   贺云度果然不打算废话了,点开手机里的一段录音放给顾西园听。录音很短,只有两句话,贺云度先说:“你想清楚了?”   然后是贺循的声音:“如果顾西园能来阳城,我不会再和他联系。”   快要进入十一月了一天比一天冷,山海间滴雨檐下悬挂的雨链发出扑簌簌仿佛抽泣的轻响。在贺循有限的对顾西园连名带姓称呼的次数里,这一次是最可怕的。   贺云度说:“贺循要照顾他母亲,我无法让他当面跟你讲,只能用这种办法,希望你谅解。贺循是我一手带大的,他有多固执我很清楚,要打动他不容易,只能说他确实很看重你,为了让你能如愿考进阳城美院,甘心给出这样的承诺。”   “但是你们还太弱小了,你和他都是。”   贺云度仿佛也累了:“就这样吧。”   川城是一座复杂的城市,拥有老旧的角落与快速发展的新区,夜间从空中俯瞰,灯火依稀,冥昭瞢暗。胡静晚上十点降落在川城,她出发的时间就已经很晚了,等到老公下班回家接替她照顾小孩儿,才走成。   手机里还保留着那通宛如晴天霹雳的通话记录。胡静只是个小市民,希望过普通、平静的生活,不要招惹是是非非,所以她果断离开了前夫,这次也一样,她要回来处理好儿子的事。   顾西园到机场来接她,看上去瘦了很多,脸色略白,但神情很镇定,好像只是大病初愈而非精神受了打击。胡静佯装若无其事地询问他学习生活上的事,顾西园比她装得还好,不知道也不在乎胡静突然来川城的原因似的。   胡静多年不来川城,饭店都不知道吃那家,顾西园带她去了家附近的餐馆,包厢里胡静没有迂回多久,就问顾西园是不是在准备出国。   “我没有别的意思,”胡静说,“如果你决定出国,妈妈当然支持你。”   “我干嘛出国?留学花销那么大。”   胡静看着儿子冷漠的样子,心里不知什么滋味,那个什么茅先生、贺先生摆个高高在上的姿态,想要施舍他们娘俩,她儿子她都教训不得,没有父母在身边,就被别人的父母这样欺负。家里那个小的这样能折腾,她尚且捧在手心当宝贝,舍不得给一点委屈,有时会想起顾西园小时候多么乖巧听话。   “只要你想你就去,钱不够管妈妈要就好了。”   胡静推一张卡给顾西园。   “不是你叔叔的钱,”胡静又说,“妈妈的钱。你别管了,拿着用吧。”   顾西园已经学会梦里都不向他妈妈求助,一顿饭吃完却有种恨很累,还是决定去爱的冲动。   离开画室,没人管他去哪儿,回了学校,也没人问他怎么回来了。让顾西园觉得很安全,只要没有人注意,一切事情都可以自己默默消化掉,都是小事。   只有茅维则会来犯贱,路上碰见都能拦住顾西园,问他跟贺循是怎么好上的。   “你俩也就在我家能见一面吧?他有给过你眼神吗?难道是排球课上勾搭的?”茅维则好奇求问,“顾西园,你俩在一起是他搞你还是你搞他?我那天看见是贺循压着你弄……”   顾西园冷酷地回答:“我家钥匙在你手里不代表你可以擅闯民宅。那天幸好我在家,我要不在你就是闯空门知道么?我可以打电话报警的。侵犯别人的隐私你还有理了?”   茅维则当即黑了脸,恶狠狠道:“我给你脸了死基佬!”   最后以茅维则踢坏一张课桌,两人各自被冲上来的同学抱住拉开收场。   寒假贺文妍准备动手术了,贺循说好回川城也没能成行。顾西园自己买了票偷偷去阳城,坐了著名的大学城地铁线在阳城大学站下车。同站的全是形形色色的青年学生,染各式发色,衣着各种风格,书生意气,自由恣意。   在阳大校门口的纪念品商店买了一份校园地图,观光一圈,冬日天气好的时候草坪上全是野餐垫、瑜伽垫,济民广场有游学的少年团在喂鸽子,踩着滑板的青年在下课人潮里穿梭而过,激起一片骂声。   顾西园一边拍照片,一边摸索到国金学院,也不知道贺循在有没有在上课,权当参观了,把三层楼的教室都逛了个遍。   自动咖啡机的饮料很难喝,顾西园握着纸杯暖手,坐在花坛边等到整栋楼下课,贺循从301的窗边站起来,一分钟后与一个同学一起出现在学院门口。顾西园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到了讨论区,十多个人等着。散会后贺循又在校园里七拐八绕,到了一栋行政大楼,跟办公室里的老师打了招呼,开始值班。   顾西园站在落叶纷飞的窗外远远看着,觉得贺循生活还蛮充实,不知不觉就把汽油味的咖啡喝完了。   那个跟贺循一起下课的同学一直就没走。顾西园想了想,摸出手机给贺循打了个电话,几秒钟后坐在办公室沙发上的同学弹起来,走出办公室,顾西园的电话就被挂断了,那同学又若无其事地回来。   下午贺循离开学校,顾西园跟在他后面坐上出租车,说跟上前面那辆。   司机师傅都不用他解释,很热情地说好嘞,放心吧绝不会给您跟丢了。   最后在医院门口下车。 第24章   同行的同学跟着贺循走进医院大楼,贺文妍住院的病房在独立区域,越往深处走人越少,再跟就很明显了,顾西园就在病房外的篮球场下站了一会儿,心想贺循的一天大概就是这样,看过可以走了。   又有点恋恋不舍。   两分钟不到贺循又匆匆出来,外套挂在臂弯里,看样子是刚进门脱了外衣,没来得及放下就着急出门。顾西园站着不动,等他走到自己面前。   “什么时候来的?”   顾西园说:“我发消息告诉过你了。”   余光看见那位贴身同学站在离他们不远处,很紧地盯着。贺循摸了下顾西园的手,风里吹冷了,就捂在自己兜里:“先进去吧。”   “我不进去了,”顾西园说,“被阿姨看到怎么办?不是说不会再和我联系了吗?”   贺循愣了一瞬。顾西园就知道了又是贺云度私下录的音,心想贺云度看上去也不是爱搞小动作的人,居然为了外孙走上“正轨”,两次用这种办法欺骗自己。   “那是你同学吗?”顾西园问。   贺循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跟随的那人,就说:“不是同学,今年刚毕业进入元亨阳城分公司的文秘。”   那人拿着贺循的手机走过来:“你母亲的电话。”飞快地瞥了顾西园一眼,顾西园懒得去探究这些目光背后地深意。   不知道贺文妍病房的窗户能不能看见篮球场,打电话问贺循在哪儿,催他上楼。贺循就先去见他母亲,让顾西园进楼里等一会儿。顾西园没有再拒绝,大厅里暖气充足,那位贴身人员没有跟贺循进病房,站在能看见顾西园的地方,顾西园猜想他得到的指示是杜绝贺循与自己联系见面。   贺云度居然没有聘请私家侦探监控他外孙,这人似乎比顾西园还紧张的样子,看见顾西园倒了杯水走过来递给他,都没有接。   “贺循的手机在你手里吗?你会删除我给他打的电话、发的短信和消息吗?”顾西园好奇地问。   那人一脸如临大敌。   “辛苦你了,有段时间我一天能发几十条消息。其实你们不用这样,这年头真要想联系还愁没办法吗?借手机、买手机、随便找个能上网的设备登录社交账号……贺循跟他外公说了不会再联系就是不会,不必这么不信任他。哦,他如果换设备登录账号,你那里是不是会得到提示?”   顾西园瞬间又有点同情,心想监视住一个大活人也没那么容易啊。   那人眼神飘忽,往电梯间看了眼,贺循很快就下楼过来,没有理会监视者,对顾西园说:“先走吧。”   那人立刻道:“贺董有电话过来。”   “那你接吧。”贺循礼貌地对他说,那人脸色有点不好看,顾西园觉得很有意思,与贺循走出住院楼,穿行在医院的小道里,贺循问他是不是一个人过来的,有没有订酒店。顾西园说没有订酒店,订了晚上返回川城的机票。又说你们阳大好气派,在学校里逛没有地图还会迷路。   深冬腊梅乘风而下,零零落落。   顾西园说了拿到马德里录取通知的事,贺循今天已经沉默太多,让顾西园以为在对棵树自言自语。好在谈到升学的话题总算有点反应,问顾西园不是说要考阳城美院?   “我去考阳城,然后我们永远不联系?”   “……”   “你知不知道这样说我会很难过?”   其实有很多理由,比如,这只是缓兵之计,权衡之下最要紧的是先让顾西园顺利参加美院的考试,怎么可能真的做到不联系?贺循不知道有多少次在心里描摹顾西园的声音。贺文妍病容憔悴入住阳城医院后,反复要儿子表态,仅仅是贺循的沉默都会引发她流泪。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贺循说,摸摸顾西园的脸,梅花盛开的小路人声远去,顾西园仰脸在贺循冰凉的下巴亲了一下,看见监视者像枚蓄势待发的炮弹,随时准备射过来将两人分开。不过顾西园没有管,双唇又寻到贺循的唇角,短暂地贴了一下,脸上带着故意为之的笑容。   贺循眉毛一动,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温暖地覆住顾西园的后脑勺,没有犹豫,加深了这个吻。顾西园的唇因为亲吻而晶莹红润,身体因为触碰而柔软潮热,眼睛却是冰冷的,离别堆积太多成了泛滥的情绪,他搂着贺循的脖子在他耳边说:“我就是来跟你道个别。”   “……我知道。”   “有空记得来看我。”   “好。”   “要经常联系。”   “好。”   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说话算数。   顾西园在阳城落脚后,去参观了他年少时的梦校阳城美院,学校美术馆二楼正举办唐卓的个人画展,非本校学生入内参观需支付全额门票,然后随机得到一张学生们自己制作的涂鸦书签。顾西园刚到马德里的时候,参观学校美术馆,买门票也得到了一只小礼盒,拆开里面是学生志愿者吃剩的四分之一苹果。   就真诚这一点而言,阳城美院不愧是他的白月光。   知道贺循也在阳城,但不知道他在哪儿,阳大与美院只隔了一条街,顾西园就顺路去了阳大,看这几年变化有多大。原来野餐的草坪铲了修了计算机大楼,济民广场的鸽子飞走了,除此之外,咖啡还是汽油味,天气还是一样冷。   在学校餐厅吃饭时,电视里正在播放财经新闻,访谈嘉宾怎么看怎么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来名字,听见边上几个金融系的学生讨论,才知道那是傅子越。   傅子越后来高分考进了阳大经统专业,毕业后自主创业混得风生水起,节目里说他在校期间是阳大创业服务站的创始人之一,和团队一起经营的项目拿了好几个奖项,那也是他现在事业的基础。   金融系的七嘴八舌说:“参赛的创业项目真的能活下来吗?我们项目还是贴钱在做呢!”   “大佬就是大佬,岂是我等凡人可以揣度的。”   “就是贴钱你也贴不过人家啊。那个项目不是贺循学长和傅子越学长一起做的吗?现在项目归傅大佬,贺大佬回家继承矿业,你我也不必挣扎了,毕业去给学长们打工吧。”   “说到这个,我听说元亨今年秋招,只面试就有五六轮。”   “操,大企业就是屌。”   几人悻悻。   等唐卓消息的几天,顾西园稍微把他十五平的小卧室布置了一下,买了一盏落地灯,黄色的灯光,晚上窝在被子里看书视觉上会觉得暖和。   合租的室友昼伏夜出,至今还没见过。   唐卓很快就给顾西园安排了差事,带他去阳城漆器厂,见一个名叫方翠苑的老师傅。方师傅手上有一项大单,做一个价值连城的漆奁,说是价值连城都不准确,应该叫无价之宝,是对出土文物一比一的复刻,用来海外巡回展览的。此项目涉及到在漆奁上绘图,由于专业要求过高,方师傅请老友唐卓做顾问,唐卓最近却在忙美院招生的事,就派了新收入门下的弟子顾西园过来。   方师傅很不满,说:“你是不是敷衍我?问题要这么简单我自己就搞定了好吗,用得着你?”   唐老师则说:“你不要小看小顾呀,人家拿过卡萨斯奖的。”   顾西园只得硬着头皮:“啊……嗯……方老师您是要画什么图,有什么要求呢?”   方翠苑一双老而愈明的狐儿眼斜眄顾西园:“只有一个要求,手绘。而且是在成品上手绘,要是画错一点,全部完蛋。”   顾西园:“……”   唐卓与方翠苑在里间谈话,顾西园被晾在车间,漆器厂的车间里充溢刺鼻的挥发性气体,闻久了头疼,他就到外面透气。阳城漆器厂是七十年代成立,被立为保护建筑,维持着破败荒芜的外形,红墙褪成一种暗沉的颜色,繁荣早已成过往,目下厂里工作人员只有二十人不到,周末到处办公间敞着门,不见有人。   顾西园晃悠两圈,从大门外进来一个姑娘,戴着一对大漆珠耳环,看眼顾西园问:“来参观的啊?”   她从门卫窗口拿了一叠门票:“缴费三十元。”   顾西园:“…………”   那姑娘又说:“三十块还贵?带讲解的,还有体验课。”   顾西园给了钱,那姑娘撕了张门票给他。   “我叫闻绎如,你叫我小闻老师也行。这边跟我来吧,每个车间都带你参观一下。这是我们的成品陈列室,你关下灯吧,看,是不是很漂亮?”   顾西园把陈列室的格栅灯关了,闻绎如打开手电筒,将手机细小的光柱投射到一尊通体黝黑的九方瓶上,黑色表面顿时浮现出殷弘的雕花纹饰,随着光线移动若隐若现。   陈列室里的展品古的新的都有,还有跟国外创作家合作的造型艺术作品。两人穿过陈列室,去到师傅们作业的办公间,全程伴随着刺鼻的气味,闻绎如一一为顾西园讲解工作间、作品与工具。   “我在厂里工作多少年了,你猜?”   顾西园见她还很年轻,讲话也轻快,没有半点暮气,就说:“三四年?”   “十年。”闻绎如眨了下眼睛。 第25章   “你多大?”闻绎如问。   “二十一。”   “好小啊,”闻绎如说,“我九零年的。”   逛完三层楼,到一间小会议室上体验课,闻绎如很熟练地备齐了工具,估计平时没少带参观的游客,给顾西园说明:“先带好袖套、手套,这把是拉刀、这把是针笔。”回头一看,顿时无语,顾西园那厢已经上手了。   闻绎如旁观了半天,发现顾西园做得很熟练,问他是不是学过。   “一点点,”顾西园说,“以前在老家的工作室学做过镇尺。”   “熟练工啊,不错嘛。有照片吗能给我看看?”   “……没有。”   说来也奇怪,那方伏羲琴镇尺竟然连一张影像都没有留下,顾西园没给它拍过,贺循似乎也没有,不知道如今身在何方,还是就这样毫无痕迹地消失在记忆深处。   在三楼磨了半小时的筷子,顾西园估计唐卓与方翠苑多少也能谈完了,就对闻绎如说要走了,闻绎如道:“做漆工要有点耐心,小弟弟。”   两人下楼去,正好唐卓与方翠苑从办公间出来,方翠苑一脸怀疑的表情,看见顾西园就招招手,让他过来,说:“这样吧,你先在厂里学习一个月,打一下漆器基础。小如,你带一下他。闻绎如是我的徒弟,这个是唐老师的学生,叫什么来着?”   “顾西园。”唐卓说。   闻绎如头顶黑乌鸦飞过:“…………”   白收了顾西园三十块钱门票,晚饭就由闻绎如请了,漆器厂方圆十里都没有正式一点的餐馆,就将就点了外卖送到店里吃。漆器厂的店在工厂的后方,店门对着外面大马路,厂里生漆的味道太大,影响食欲,闻绎如周末值班一般都在店里吃饭。   “你是唐老师的学生?你做什么的,美术?雕塑?文物修复?”   两人一边吃阳城的特色卤味与鸡肉火腿丁疙瘩汤,一边聊天。闻绎如是阳城大学文博系毕业,学的文物保护与修复,起初在阳城博物馆工作,后来被老师方翠苑一起带到了漆器厂。店里有一件她的作品,让顾西园猜是哪一个。   顾西园心想她是搞历史文物出身,也许是做的仿古器物,漆奁、纹瓶之类,结果却是挂在正堂的漆画——百鹤图。闻绎如与老师合力完成,费了五年零三个月的功夫,鹤身的每一粒蛋壳都是手工贴上去,标价四十万。   没有卖出去。   “四十万的洗衣机可以有,四十万的画却是多余。我画它用了五年,卖都快卖了两年,从我入行到现在每一天都跟这位卖不出去的赔钱货作伴。”   空闲的工位很充足,闻绎如给顾西园在她对面找了个位置,一间小小的办公间,四张大方桌,算上新来的顾西园一共三人,多的一张桌子用来放生漆桶,只要不开窗一分钟之内办公室就充满令人头痛的毒气。   工作日顾西园很早就来了,结果到九十点钟其他人才陆续出现,懒懒散散,不慌不忙,很清闲的样子。   办公室的第三个人是个蓄长发的男青年,衬衣西裤,收拾得很妥帖,与其他邋邋遢遢的艺术家同事们不太一样,看上去像个搞行政的。   顾西园与他互看了一眼,埋头做自己的事,过了几秒又抬头,正巧男青年也看过来,两人对了第二眼。   不确定。   闻绎如终于打着哈欠来上班了,三宅一生的托特包往颜料堆里一摔。   “咦,顾西园,你来得好早,忘记跟你说了,这儿上班不打卡。”   男青年:“…………顾西园?你是顾西园?”   顾西园茫然,有点紧张起来,害怕又是哪位曾经在马德里的校园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校友。结果那人说:“我魏洋啊,你不记得了?”   别人的记忆是记叙文,顾西园的记忆是散文,乱七八糟一堆线头,牵住一端扯出来,也不知道另一端会是什么。他先是想起了山海间艺术馆的雨夜,贺循撑在他头顶的那把黑伞,想起去古镇写生的那天躲在被窝里给贺循发消息说会不会山洪暴发,第二天贺循就来接他……然后才想起和自己一起在山海间打工的,那位叫魏洋的同事。   “是你啊!”顾西园恍然。   长发版魏洋很激动:“对,就是我!你……顾西园,你不是去国外念书了么?你怎么在这儿?!”   虽然当年与魏洋也不算交情深厚,好歹也是故人,就大大叙了一番旧。得知魏洋毕业后应聘容膝斋失败,海投简历无果,托了亲戚关系到阳城来跟着幺爷在漆器厂干活。魏洋的幺爷也是个角色,漆器厂最大的两只腕儿就是他幺爷与方翠苑,两人各搞各的领域,一位专攻雕银丝光,一位主打雕漆隐花,但彼此看不顺眼,无事斗闲嘴,有事比咖位。   晚上本来说给顾西园办个欢迎会,然而不知道是碰到了生漆桶还是怎么,下午顾西园手臂有点泛红发痒,闻绎如很负责地陪他去了医院,到了医院疹子已经爬到脖子上了。开了氯雷他定。闻绎如很有经验地说:“要是明天肿成猪头,就不用来上班了。”   顾西园:“有没有那么夸张啊……”   “多喝热水,亲。”   顾西园一般比较皮实,常见的过敏原对他都无效,这次却有点严重,到家后就觉得皮肤麻痒发烫,一照镜子,脸上挂着两团高原红。因为有点不舒服,躺下就不想再动弹,打开朋友圈,新加的两位同事刚好更新了动态,闻绎如发了一桌她妈妈做的全猪宴,魏洋发了家族群问他过年什么时候回家的聊天记录,说北漂狗不容易。   顾西园看得笑了会儿,然后找不到事情做,盯着天花板发呆,过了片刻发现天花板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狭窄,才后知后觉是眼皮肿起来了,心想明天不会真肿成猪头脸吧?开始胡思乱想。   几年前他还是个脆弱的小孩儿,会因为独在异乡生病,无人关心问候而孤独寂寞。马德里的昼夜温差偏大,他初来乍到没有防备,感冒发烧接踵而至,难受的时候给贺循发消息,因为时差完美错过。收到贺循的来电时,他已经自愈了,坚强地爬起来自己煮挂面充饥,开着视频给贺循展示刚学会的单手打蛋技术,不过没有得到对方的欣赏,略有点不开心,尽管那时贺循的脸色比他更不妙。   群居有群居的过法,独居有独居的过法,一个人也可以解决生活中的大部分困难,而情绪上的问题则由忙碌去治愈。   课程开始后,任务比想象中多且繁杂,注意到时已经有日子没与贺循联系。贺循则忙碌更甚,他很少发动态,最近分享了几篇数学建模的论文,顾西园去查了比赛时间,就是这几天。   如果是在阳城的大学城,顾西园想他们也许会去图书馆一起自习,像高中那样。但是现在没办法。   可恶的是,现在与他做校友的则是茅维则,不懂他为什么也选择了马德里。虽然两人在不同的学院,偶尔也会在学校里遇见。茅维则吃得很开,用不了多久就成了华人留学生的中心人物,每天身边都有人围着。   顾西园不想搭理他,茅维则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每次见面都要跟顾西园打招呼。久而久之,他身边的人就以为两人私下关系很好,有时也会邀请顾西园参加派对。茅维则的心路历程非是正常人所能理解,他是一颗硬柿子,搞不懂是品种问题还是没有成熟,一口下去也许能吃,也许让人想吐。   有次素描课招聘模特,这位少爷跑来应聘,顾西园问他有没有搞清楚,招的是裸模。   茅维则说,知道啊,不然来干什么。   第一次有亚洲学生跑来做裸模的,大家都很兴奋,只有顾西园心情复杂。茅维则毫不扭捏,爽快脱了衣服,由于长期健身,身材意外很不错。课程结束后有几个学生去要他的联系方式,其中竟还有男的。茅维则如鱼得水,完事后将众人的作品都欣赏了一遍,对顾西园说觉得他画得最好。   顾西园只能报以一串省略号。   除此以外,大部分时候两人没有交集,顾西园独自学习生活,然后习惯一个人。   多年异国求学的生活,让顾西园的身体养成了加强抵抗、不能生病的自觉,头天夜里入睡前身上过敏的皮肤还让他辗转难眠,结果第二天起床就消退了,按时去上班。上午研究方翠苑交给他的车马出行图,之后要画在漆奁上,下午则趁师傅们都来了,去参观他们的工作。   周末与闻绎如、魏洋去吃饭,算作迟来的欢迎宴。   地点在闻绎如推荐的露天餐吧,靠近护城河,远离几个光污染严重的城区,有阳城鲜少还能看见星星的夜空。闻绎如点了一桶饮料,顾西园喝着觉得是酸酸甜甜的果汁,等到舌头发麻才反应过来是不是兑了酒精,这时候理智已经没有多少,大家开始天南海北地扯闲篇。闻绎如讲的最多,每次顾西园都很有共鸣。   闻绎如:“谈恋爱的感觉就是,没有他不行,分开一周都会死!”   顾西园:“对!”   闻绎如:“但是真的分开你就发现,死是不会的,只是会习惯。”   顾西园:“对对!”   魏洋:“………………” 第26章   闻绎如:“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之前的租户是我俩的学长学姐,毕业后两人分手,各自回老家,就把房子转租给我们。我说是不是寓意不太好啊,他说毕业只是借口,分手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想分手。我俩是真心在一起啊,什么问题都不成问题。等到毕业,我得到了博物馆的工作,他得到了国外大学的offer,说好毕业了就见家长,结果见个面都难。一开始我还很有信心,坚持每天都要联系,然后不是时差就是忙,两人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可是你说怪谁呢?大家都没有错。他不能放弃学业,我不能放弃事业,但这么累了总要放下点什么,最后就放下了感情。”   顾西园简直感同身受:“对对对。”   魏洋:“啊?你也是分手出的国?”   顾西园从后脑勺到头顶都在发麻,酒精作用下想起了很多,口齿不清地说“差、差不多”。又补充:“不是他的错。”   贺循很难得有空来看他,有时候说要来结果临时又有事,顾西园坐了几次过山车后就学乖了,做一只情绪树懒,真的在机场见到人才会慢吞吞地开始体会到开心。不过那次没什么好的体验,两人在校园里晃悠时被茅维则撞见了,贺云度的讯息后脚就来,让顾西园怀疑茅维则读马德里是不是为了近距离给他找麻烦。   顾西园估计那消息是让贺循赶紧回去,不过贺循看完也没什么反应,两人接着就去了Prado,逛了一下午博物馆出来,街边有个女生叫住他们。   “你是贺循吧?”那女生背后停了辆薄荷蓝的欧陆GT,拎一只Gucci竹节柄手袋,半身裙花呢夹克,一双小猫跟,酷似韩剧拍摄现场。   “听贺世伯说你来了,逛博物馆啊?”   那女生偏了下脑袋,看顾西园,意思是介绍一下,贺循没有接话,那女生就自顾自说:“下午有空吗?带你玩玩儿?”   顾西园心想她真是无师自通了与贺循交流的精髓,只要脸皮够厚,得不到回应也不要紧,十句话里总有一句能让他有点反应。   “没空,过来谈恋爱的。”贺循说。   那女生就僵了一下,说:“是吗?你女朋友呢?叫上一起玩儿吧?”   贺循对她点了下头,说下次再见,很酷地把手揣在衣兜里走了,顾西园忙跟上去。   “那是谁啊?”   “不知道。”   “……”   顾西园很怀疑先前那通讯息就是安排贺循跟那女孩子见面的,心想贺云度的手段越来越丰富多彩了。结果晚上也没有进行什么活动,去美食集市吃了冰淇淋火锅,第二天贺循就得回去了。   有天下午顾西园出门接零工,在雇主店里收到一封邮件,里面有一张照片。角度选得好,框了四个人进去,宽阔的草场,贺循陪着贺云度与另一个老爷子谈笑风生,一女生牵着杜宾犬在草地里撒欢,愉快地向三人跑去。   正是上次那位在博物馆门口等待的女生。   附文里那她的名字,稍微在网路上检索一下就能弹出来很多家族花边新闻。   照片的构图很完美,顾西园稍微剪裁了一下,只留下一个想看到的人,然后把邮件丢进垃圾箱,觉得茅维则很无聊。   雇主端着红茶过来,问他怎么无精打采的,是不是画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儿。   顾西园有个接活的工作号,平时会发一些自己的作品上去打广告,这次的雇主是一间咖啡厅店主,店里收养了十多只猫,请顾西园给每一只都画一幅肖像,到时候做一面猫像墙。顾西园原本对小动物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则觉得猫很可爱,毛茸茸的,肚子很柔软温暖,画画的时候小猫趴在他膝盖上睡觉,让他一直很担心会不会滑下去,就没工夫想别的事。   “你画的真好,十年后再看到这些画,我也能想起孩子们今天的样子。”雇主很满意,还给他介绍了一些其它有趣的单。   其中一项是给一对新人画肖像,对方住在林郊,驱车带顾西园过去,交通并不方便,顾西园可以在对方家里待到画完再走。附近树林以橡树为主,也有白杨、山毛榉树、冬青木,名叫多利亚·瓦格纳的男主人邀请他去林中远足、野炊,捡橡果和野菌。工作并不着急开始,权当度假。   向晚另一名男主人也回来了,晚餐吃炸小鱼、鸡蛋拌细薯条、蘑菇芦笋煎鳕鱼,配桑格利亚水果酒,听两人追忆似水年华。多利亚·瓦格纳是名户外教练,身材健硕性格豪爽,大大咧咧邀请顾西园摸他胸肌,吓得顾西园担心被他老公打。菲列克斯则是坐办公室的,皮肤很白,五官有种东方含蓄的美。   两人也是上学的时候认识,多利亚在帆船队训练,晒得很黑,两人走在一起像混色巧克力。讲着讲着多利亚就流出了几滴眼泪,铁汉柔情还显得很幽默,结果菲列克斯也开始擦眼睛,搞得顾西园以为是婚前焦虑症。   第二天问是不是可以开始画了,多利亚含含糊糊说等一下吧。下午菲列克斯驾车要回市区,顾西园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画肖像,对方忧郁地表示很快就行,然后一去不返,第三天新娘与多利亚的父母一起来到林郊小屋。   顾西园问过雇主才知道,花钱请他的是女方,一幅新婚图画得实在叫人心梗。   他自己心气不顺的时候,看身边什么事都觉得是种预言。   顾西园第一次知道失去的含义是在爸爸离开的那一天。   他从学校回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邻居接到妈妈的电话把他送去医院。爷爷躺在急诊室,妈妈眼睛红肿。   小顾西园问:爸爸呢?   妈妈说:你爸走了,不要我们了。   到妈妈离开的那天,他已经知道失去不是某一个时间节点,是一段漫长的变化。他像一只触角敏锐的蜗牛,体会着妈妈从悲伤到怀疑,从疲惫到厌倦的态度改变,心里想着时机什么时候到来,然后在终于发生的这一天表现得比石头还麻木无情,似乎眼泪一早就被蒸发殆尽了。   与贺循在一起的日子顾西园就习惯性地想着失去。他的生活中很少留下些什么,总是在得到与失去中轮回。知道贺循下学年去北美交流学习,还是在阳大的官网名单里,贺循走得越快顾西园失去的就越多,每个人都有可能站在他身边除了他。   大学城千人集会那次,顾西园收到了群发的邀请邮件,倒也不是爱凑热闹,只是集会发展成了游行,把他回家的那条街给堵了,只好在街边围观。游行的青年学生装扮千奇百怪,喝啤酒,高声交流,吵闹中顾西园接到了贺循的电话,问他在哪儿。   “在游行啊!”   贺循听见他那边背景音里一片嘈杂,就问:“地址呢?”语气有点顾西园听不出来的紧张。   顾西园不知道从哪个手里接了杯啤酒,坐在路边铜像上喝酒,观看荒诞的群魔乱舞,到最后警察来疏散人群,学生们疯狂起来,乱打乱砸,酒液泼得到处都是。顾西园抱头挤过人群回家,身边就是车窗被酒瓶砸碎的巨响。   他心跳得很快,一路躲躲闪闪,忽然被人拽了一把,抬头就看见贺循生气的脸。   “你怎么来了?!”顾西园惊奇地问。   贺循说了什么他没听清,觉得贺循可能也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周围实在太闹了。   回到家才发现贺循的衣服上被人泼了番茄酱,笑得顾西园直不起腰。贺循则很严厉,问顾西园为什么参加聚众游行。   “干嘛?”顾西园笑眯眯地问他,“你生气啊?”   贺循说:“太危险了。”   两人坐在狭窄的单人床边缘,贺循摸到顾西园的手,顾西园忽然就想起了草地上奔跑的犬与少女,手指缩回去,贺循看着他。   “你、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顾西园心虚,转移话题,没有得到回应就知道贺循在介意。两人交往这么久,对彼此的话外音都很熟了。   长途旅行的疲惫从贺循身体里往外冒,顾西园又有点心疼,态度就软下来,凑到贺循唇边讨好地亲了一下。贺循抓他的力道让他恍惚以为刚才的酒瓶是敲到了自己身上。   “你一个人住了两年,怎么不懂得保护自己?”贺循问他。   顾西园反驳说:“我要是有防范意识,还会让你进屋?”   “我是陌生人吗?”   “你不是吗?你来过这里几次?门卫都不认识你。快脱衣服,不要把番茄酱弄到我床上!”   贺循被他扒了外衣丢进洗衣机,自己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衫纽扣,顾西园偷偷看了两眼,找食的小狗一样扑过去把人压进床里。窗外街上狂乱的音响、呐喊、警笛,齐声演奏,射灯照得家里一阵红一阵蓝,世界末日一般,最后时刻是与贺循在一起,顾西园愿意死在他身边。 第27章   独居的生活过得太禁欲了,被贺循一碰,顾西园就有点受不了,单间里又什么都没准备,只能互相抚摸、慰藉,在彼此皮肉里寻找存在的细节。   射灯晃得他眼前一片虚幻的光彩,贺循仿佛一个遥不可及的影像,被现实重重包裹起来,顾西园剥掉他的外衣,脱下他的衬衫,才能得到完整的人,红色的灯光令他皮肤着火一般,只要贴近顾西园,顾西园就出一身的汗。   他迷恋地抚摸贺循的肩头、腹肌,被贺循抓着手凑到唇边啄吻,温柔地舔湿指尖,问:“怎么这么急?”   ……   ……   ……   ……   贺循去卫生间洗澡,顾西园裹着他的小毛毯,挂空挡坐在书桌边,咬着笔盖在日历上记事。某年某月某日星期几,天气阴,记突发性事件,与贺循一起逃出大学城集会,回公寓做爱,划掉,做一半的爱。   还是没有开灯,光线很暗,顾西园眯起眼睛都快看不清字迹。   淋浴的水声哗哗响,像室内下的一场雨,令顾西园因为不真实的寒冷而颤抖起来。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贺循来了,不是在阳城通过电脑屏幕同他交流,而是就在他身边,只隔着一道防水帘。   贺循洗完澡,换上顾西园短了一截的睡衣,过来床边。顾西园还在抖。“冷吗?”贺循问,贴肉抱住他,抖开小毛毯盖在两人身上。小床就在窗户下,安静下来的月华犹如一层糖霜。   “不太冷。”   顾西园坐在贺循腿间,倚进他怀里,抬头仔细看他的下颌线条、唇形、鼻梁、漆黑的双眼与修长的眉毛,越看越舍不得,在马德里的两年他学得最快的就是如何成为悲观主义者。贺循也低头很认真地回视他,带着一点疲惫但是很温和的笑。   顾西园仰起脸亲他,两手在他身上乱摸,把刚穿上的睡衣又解下来,贺循稳稳握着他的双肩,毛毯滑落,月光照亮顾西园的肩背,细皮白肉上全是贺循留下的指印与吻|痕。贺循捏他的后脖、软肋,指节在他胸|前两粒搔刮,作弄得顾西园又软成一滩水,只想融化进他身体里。   蓦地一声巨响。   街上飞来的啤酒瓶碎在公寓窗户上。骇了顾西园一跳,赶紧查看窗户情况,竟然没有罢工,只留下了几道划痕。   瓶子的碎片稀里哗啦团在路灯下,反射不明显的微光,像某种后现代造型艺术作品。贺循从身后抱住顾西园,玻璃上映着顾西园白皙细长的手指。   “这里环境不安全,换个地方住。”贺循建议说。   “不要,”顾西园说,“这里便宜。你别管我。”   如何把狭小的房间布置得称心如意。   顾西园很习惯做这样的事。最近在阳城过得挺好,小小的卧室,床头两边安置落地书橱,顶端放一只自己做的大漆梅瓶,插上澳梅,枝桠间挂了几只小红灯笼——快过年了,街头巷尾都推着车卖剪纸对联红花灯笼。   魏洋摆在店里卖的一套大漆茶具售出五千大洋,决定请吃饭,因他一向十分抠门,好容易大方一次,被闻绎如狠狠宰了一顿,订了阳城新开的一家花园餐厅。客人不多,私密性很好,席间闻绎如说问顾西园准备什么时候完成漆画的复刻,顾西园说大约在二月份吧。   “你不回家过年吗?”闻绎如问。   “今年不回去了,先完成工作吧。”   实际上是家里没人,回去也没意思。   聊着天旁边那桌来了一对男女,闻绎如对着补妆镜擦口红时看见镜子里对桌那位女士,啪地把镜盒关上,一脸八卦:“赵师师诶。”   魏洋:“哇!”   顾西园:“谁?”   两人一脸有没有搞错,魏洋说:“你不上网吗?赵师师上过好几次热搜。”   “你不看电视吗?”闻绎如说,“最近在热播她参加的恋综,这女的很火的。”   魏洋说:“我也喜欢她这种,素颜美女,性格活泼但是又没有攻击性。”   闻绎如嘲笑:“你懂毛啊,她还素颜?眉毛起码是论根画的。而且她不是没有攻击性,是情商很高,让你感觉不到就入套了。你这样的不够她玩儿。”   “我也没说想怎样啊,夸一下怎么了?哎你好歹也是个女的,怎么对女孩子这么大恶意?”   “放屁你!”闻绎如大怒。顾西园马上道:“小如姐,淑女,淑女!”   闻绎如运气平复,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说:“你少给我戴帽子。我这样的也不够人家玩儿好嘛!赵师师出道娱乐圈就是为了情趣,你没看网上扒她身世?人家是港城名媛,身价好几个亿,够买一百个我了。”   三人悻悻喝水。   闻绎如又起了好奇心:“跟她一起吃饭的男的是谁?恋综的男嘉宾吗?”   男的被一丛装饰用的金弹子遮住了。顾西园专注地吃饭,早就认出来那是谁,听见闻绎如说:“咦咦咦?为什么要递名片?——为什么要握手?他们是约会还是谈工作?”   魏洋也认出来了:“这不是那谁吗?”   “哪谁?”   “顾西园也认识啊,是吧?”魏洋回头看,顾西园人都不见了。   在花园里转了几圈,估计闻绎如与魏洋应该换话题了,就洗手往回走。沿途露地飞石拓印了年年有鱼、锦上添花的意象,乐队演奏轻快的歌谣。   回去一看,桌边赫然添了第四把椅子,某人已经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与闻绎如、魏洋相谈甚欢,那个赵师师则另有男嘉宾,刚到不久,两人“honey”、“babe”地拥抱,暗处已有几只摄像头对准。   顾西园赶紧掩面回到自己位置。闻绎如斜眄:“干嘛去了刚?”   “洗手间。”顾西园低头,欲盖弥彰地拿餐巾擦手。   魏洋说:“真没想到这么巧,贺总,谢您赏脸,这顿饭我请。”   “谢谢你的邀请。”贺循客气道,他的排扣大衣挂在顾西园的椅背上,顾西园也没让拿走,就在他身边落座,贺循对顾西园说:“刚刚就看见你了。”   “哦……我倒是没……”顾西园含糊不清地编话,还没说完就被闻绎如出卖了:“可不是嘛,刚我们也看见你了,还说赵师师这是又在跟那位心动男孩约会。想不到你和魏洋是老朋友。”   顾西园很伤心,胃口已经迅速消失了,想尝试的菜品摆在面前,却丧失了刚才的食欲,又变成了不想说话、不想举动,希望从大家面前消失的蜗牛。   魏洋说:“朋友岂敢,就是以前见过几面,贺总可能对我都没什么印象。不过我记得您与顾西园好像比较熟。”   “是的,”贺循说,“手怎么了?”   “……”   “……”   顾西园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心想什么怎么了,没怎么啊。贺循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一块皮肤持续性过敏泛红。   “职业病啦。”闻绎如替他解释。   什么职业?   漆工。   在哪里上班?   漆器厂。   有没有地址?   来贺总我给您写个。   顾西园一句话都没说,个人信息就全被队友卖光了。   --------------------   围脖艾特“锦灰难绘” 第28章   持续下一个工作日上班,顾西园都还没振作起来。那天吃饭全程都在听魏洋表达对没能进入容膝斋工作的遗憾,以及问贺循有没有内推。闻绎如对吃的兴趣比较大,看顾西园不动筷子,就把他那份也要过来吃了,使得顾西园半夜肚子饿起来煮泡面。   不管顾西园花了多长时间给自己打气,见贺循一面却比他想象中更费力气。   那天魏洋正打算剪头发,要顾西园帮忙,闻绎如说他已经不是少男了,留头发没有用。   魏洋大怒:“我一向洁身自好的好不好,恋爱都没谈过,怎么不算少男?”   “你说的那是处男,不是少男。”闻绎如讥讽他。   门卫过来敲门:“参观的来了。”   闻绎如头也不回:“先买票后上车。”   顾西园一只手握着魏洋的头发,一只手抄剪刀,回头看,却是贺循围着酒红色羊绒围巾,在大风刮过的车间门口看着他们。   三人于是安静。   闻绎如:“哟,贺总来啦。”   “贺总!”魏洋一扭身想爬起来,被顾西园扯住了头发,“您来参观啊,稀客稀客,您看我这头上不方便呢,马上就来啊。”   “可歇着吧你,”闻绎如一脚把他蹬回板凳,“西园去接待一下,我给这人妖把头发剪了。”   今天是正常工作日,不知道贺循这么日理万机的人怎么有空来漆器厂。顾西园去门卫处给他拿了收款码:“门票三十。”   贺循按了几下手机,顾西园的手机收到短信提示:您账户****入账人民币3000.00。   顾西园:“……………”   “你帮我付了吧。”贺循随意地说,从大衣兜里摸出一副细框眼镜,问先从哪里开始参观,好像是来听顾西园做pre的。   “先、先参观陈列室吧。”顾西园擦了把额汗,还记得当时闻绎如的套路,说:“可以把灯关了,用手电筒照一下这只九方瓶,能看到漆粉填制的纹路……”   话没说完室内就漆黑下来,贺循点亮手机屏幕,眼镜片轻微映射着屏光,他身上传来雪松清淡的气味,呼吸间的白雾倏尔散去。   电筒光亮起。   “的确能看到。”贺循稍微凑近一点。   顾西园回过神来,心里闷闷的,带他继续参观。贺循的手背总是似有若无地擦着他,像他心底不停挠动的钩子,顾西园只好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一点。店里摆放的都是明码标价的成品,镇店漆画是闻绎如那幅《百鹤图》,顾西园介绍说:“这幅画做了五年零三个月,售价四十万。”   “挺便宜。”   “……”   顾西园强调:“两年多了还没卖出去呢。”   贺循慢条斯理,擦掉镜片上他自己呼出的白雾,又戴回去:“没有识货的买主。”   顾西园压抑住帮闻绎如大赚一笔的冲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这枚领针是?”贺循拿起一只丹漆枫叶领针。   他眼光太准了,百余件商品里挑中了一个没有标价的,因它就不是出来卖的,是顾西园做完顺手放在店里柜台上,忘记拿走的。   “看上了就送你吧。”顾西园嘟囔一句。   “你做的?”   “我做的。”   贺循欣然收下。   闻绎如收到顾西园发来的讯息,问她阳城哪里能解决一顿有点贵但又不至于那么贵的晚饭。她一边琢磨顾西园这是到哪里发了一笔,一边给他发攻略,顾西园又跟她请假提前下班,说贺总给了他一笔小费,他得陪贺总吃饭请回来。   “这么大方?”闻绎如对贺循的印象大大改观。   魏洋被她剪成了妹妹头,正在照镜子,说:“他俩以前关系就很好。我记得是有次美术馆去古镇采风吧,贺循还专门来了一趟接小顾回城。呵呵呵,我那时候还以为他俩不认识,结果看见小顾喂贺循吃梅花糕。”   “什么吃?”闻绎如吃了一惊。   “梅花糕,”魏洋说,“你北方人没吃过啊?”   “废话,我问的是什么吃,不是吃什么。”闻绎如翻了个白眼,常年泡在各大恋综与肥皂剧中练就的敏锐直觉让她察知到一丝不寻常。   “喂他吃,哎你怎么什么都要问,”魏洋放下镜子,拿起闻绎如桌上不知放了多久的饼干,朝她嘴巴塞过去,“就这样喂,你没见过喂吃的啊?”   闻绎如尖叫:“啊啊啊啊!你手洗过没有?!不要动我饼干!!!”   阳城的冬天还是超出了顾西园的心理预期,冷得很干燥,像刚从冰库里拿出来的钢丝球搓在裸露的皮肉上。顾西园不记得贺循有什么忌口,他什么都吃,换句话说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就依照自己的愿望选了一家暖和的腊排骨汤锅,猪蹄熬制的高汤,沸腾起来满堂白雾。   侍应生领进门,介绍说挂在穿堂的条幅是当代书画家唐卓老师的作品。   顾西园:“……”   席间贺循问他怎么会来阳城做漆器,顾西园便将唐卓来费城找他,收他为徒的前后经过如实告知。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偶像是唐卓。”   “对啊,”顾西园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说过,“所以就答应了。倒贴跟着唐老师白干都成,这还给我发工资呢。”   他语气很幸福,贺循推了下镜框,蒸汽让他眼前看不清,很生硬地说:“倒贴倒也不至于。”   顾西园就想他可能不知道以前贺云度还说过和唐卓很熟,小心让他考不了美院的事。现在看来也不是很熟,至少唐卓没有从贺云度那里听到过风言风语,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专程来找顾西园。   又问了些贺循的近况。其实不问顾西园都知道,元亨集团一切现在的、未来的、甚至有可能的动向都在财经新闻里描写得一览无余。最新一项是关于集团的股权变动,茅清秋的梧桐投资成为新股东,加入董事会。贺循最近忙的就是这件事。   饭后贺循送他回去,顾西园一向不懂得怎么拒绝贺循,送到最后就被贺循跟着上了楼。   “你租在这里?”贺循问。   顾西园故意说:“不在这里。”   打开门,室内只有没拉窗帘透进来的星光,穿过客厅才是顾西园的房间,上了一把密码锁。“这才是我租的,”顾西园说,“阳城房租很贵的,有一个房间都不错了。再见,不要看我输密码。”   贺循没有走,拉下了围巾,像是准备进门做客,多待一会儿。顾西园被他盯得如芒在背,输了密码只开一条小小的门缝溜进去,缩在缝隙里对贺循说:“再见,晚安。”   再要关门就关不上了,贺循力气很大,也许是顾西园力气太小,轻而易举被他进到卧室。这时很多单身青年引狼入室相关的法制新闻涌上心头,顾西园干巴巴道:“干嘛进来?又没有邀请你。”   “在生什么气,顾西园?”贺循低头探究地看着他,反手把门关上。   “我以为你回国这么长时间也不联系,是在生我的气。”贺循说。   顾西园别过脸,小声说没有。被贺循捏着下巴转过来,他靠得很近,温热的吐息落到顾西园脸颊上,像一个吻的预告。顾西园心里想着他们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似乎不适合一起吃饭一起回家一起接吻,一边却根本无法聚起力气推拒,抗议的手搭在贺循肩上,状似配合。   他对贺循所有的拒绝都像欲拒还迎。   无论是否被冷落忽视,是否被像条被主人忙忘记的小狗,只要贺循摇铃他就会跑过去。   在马德里的第五年,贺循给了他一张飞往多朗的机票。那时候贺循已经在贺云度的手下饱受压榨,比在校期间还忙,偶尔找到时间与顾西园通话,都在凌晨两三点。顾西园对这段关系更加不确信,学校里有女生追求他,顾西园拒绝说已经有对象了,那女生说你可以拒绝我但是不要骗我,每天独来独往节假日也不发动态的人哪里来的对象。顾西园还庆幸对方没有要求他提供对象近照,否则他就只能去财经网上截屏了。   快两年没见面,他连贺循是高了瘦了胖了还是没变化都不知道。恋爱谈得像游戏,想起了就打开软件互动一下。大部分时候都对着空气。   赖越桑说他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家了。   顾西园就说他已经谈了两年的网恋了。   赖越桑喝多了,爬到顾西园腿上:“太差劲了,网恋怎么有真人好,顾君和我试试?你长得很漂亮,男人我也可以。”   他撅起嘴要亲亲,顾西园毛骨悚然,拿宣纸蒙到他嘴上:“我网恋对象比你好看多了。”   “她是个加了滤镜的人妖也说不定。”赖越桑湿哒哒地亲吻宣纸,问顾西园狂欢节怎么过。贺循这几天在外地出差,顾西园本想回去见他一面,也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就算了,心情不太美妙,对赖越桑说想一个人过。   晚上贺循给他拍出差住的酒店的照片,位于一处雪山峡谷,四面是灰树与白桦间杂的林地,齿轨铁路穿山而过,雪天呈现黯淡的灰青色调。   “拍得很好看,像电影取景。”顾西园打字回复。   过得一会儿,贺循抽空问他:“想来吗?这两天事情应该快办完了。”   然后就是买票,启程,落地。   顾西园包在厚实的羽绒服里,企鹅一样圆滚滚地随着乘客挪动,出口到处举着牌子接人。顾西园想给贺循打电话,戴着手套半天拿不稳手机,接着就发现了不远处立柱下的人,立领的羊绒大衣,长身玉立,没有胖也看不出瘦没瘦,但好像比以前高了一点。 第29章   多朗的艺术商城具有相当规模,覆盖了古钱币、邮票、书画等多个领域,为了拓展电商业务,邀请几家传统拍卖行和画廊来多朗参加网络艺术品交易研究会议,举办地点就在雪山峡谷酒店。艺术商城离酒店很近,乘坐轨道列车可以沿途游览,终点就是酒店所在。   在大堂遇到对方副总,拉住贺循攀谈,言语间提及二十年前容膝斋也来过多朗,为其提供艺术品保险服务,双方合作是有历史渊源的。   “我还记得当时来的是贺老的秘书茅先生,后来在我们酒店出了意外,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结果听说茅先生回去后成立了梧桐投资,近几年声名鹊起,才知道是另一个茅先生。令尊当年也来过多朗,我倒是不太记得了。”   贺循平静地说:“我父亲叫茅井梧,已逝世多年,不是还活着的那位。”   对方当即尴尬,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他们来多朗的时机很巧,二十年前的这一天也是大雪压城,贺循的父亲冻毙在雪山深处,搜救队发现他时身边背着天文望远镜,因此判定茅井梧是夜爬雪山观星,不慎失足坠亡。贺循小时候一直把茅清秋当亲父,茅维则当亲弟,直到从别人口中听见身世的真相,才开始了解茅井梧。   茅井梧是中文系出身,字写得很好,凭此得到贺云度的赏识。他与弟弟茅清秋完全是两种人,茅清秋自我、善变,茅井梧则是位谦谦君子。哥哥与老板的女儿结婚后不久,弟弟也进入了元亨工作,两人一同来到多朗雪山,那阵子贺文妍已经是孕晚期,结果丈夫没能走出雪山。   贺循一直在寻找更多的信息,比如茅井梧是否一直都有观星的爱好,事发当晚是否有人与他同行,团队里是否有人知道茅井梧当晚的行程……不过过去太多年,有些人都已经离开元亨,还能找到的人也都对那件惨事讳莫如深。   贺文妍以为儿子是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生身父亲有所牵挂,就给了他茅井梧生前拍摄的家庭影片。也只是杯水车薪。   不用贺循说,顾西园也想得到,茅清秋能对侄子下手,未必不能对哥哥下手。   两人乘坐上山的敞篷缆车,附近有几个滑雪场,从高空俯瞰,穿着各色滑雪服的运动员犹如彩珠从雪坡上滚落。售票厅的员工为游客讲解票根的特殊设计:“这种雪兔的亚种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已被学界认定无繁殖或可持续发展的种群。直到距今二十四年前,护林员在多朗雪山中发现了雪兔的踪迹,我们就用雪兔的形象设计了雪山缆车的票。上周山里的红外摄像仪再次拍摄到雪兔的画面,公司就启动了纪念款雪兔车票。近期来多朗乘坐缆车的游客都很幸运哦。”   顾西园觉得雪白一团毛茸茸的兔子很可爱,坐上缆车也一直低头研究,结果票被半空凛冽的风刮走,他下意识探身去捞,被贺循一把拽回来,训斥:“好好坐着,在乱动什么?”   顾西园讪讪,眼睁睁看见车票悠扬地飘落到松树巅上:“哎呀,好可惜。”   “我是想着时间上很巧,”顾西园说,“二十四年前,不是你爸爸来这里的那一年吗?他要是半夜乘坐缆车上山,会不会也拿的是雪兔车票?”   贺循一愣,没有说话。   下了缆车去问工作人员,对方说这款纪念版车票两次发售周期都很短,二十四年前只使用过一星期。如果真那么巧,好像心有灵犀似的,父子俩相继来到雪山都在雪兔重现人间的时间节点。   天气放晴,登山的人很多。顾西园见贺循心事重重,想必睹物思人,似乎没心情游览观光,也跟着有点泄气,还以为贺循邀请他来雪山约会,结果气氛却是这样。就去附近的餐厅买了两杯热可可,回来撞上贺循在到处找人。   “去哪里了?”   他脸色有点不好。   顾西园一向很妥协的:“对不起,看你在想事情,不想打断你来着。”   贺循接过杯子,顺势握住顾西园的手,顾西园一下紧张起来,附近游客不少,他俩鲜少在众目睽睽下有亲近的举动,顾西园原先以为贺循是介意被非议的。在马德里约会还好,反正认识他们的人也少,要是游客里还有与贺循一起来多朗的同事、熟人,被看见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挣了一下,把手抽回来。贺循看了他一眼。   “那边去看看吧?那边好像人少一点。”顾西园有点心虚地提议,双手抱着杯子取暖。   那边人少是因为在雪山的垭口上,对着风吹,多站一秒感觉都要灵肉分离。   两人在寒风中相对无语。   “……”   “……”   “回、回去吧,我错了。”顾西园快冷死了。   好在晚餐还不错,拯救了心情。酒店的热红酒很有风味,顾西园多喝了两杯,还要贺循提醒他酒量不好的人少喝一点。   “其实我酒量还可以的,”顾西园说,“大学练出来了。你又不和我喝酒当然不知道。稍微多喝一点身体也暖和啊。”   贺循当时没说什么,回到房间顾西园就发现他让酒店送了香槟上来。“你不说要跟我喝,好让我了解一下你的酒量吗?”贺循礼貌地说。顾西园没想到他还有这一出,客厅里室温如春三月,冰桶挂上细腻的水珠,在落地窗边喝酒可以看见暮色里散发微光的雪山,北天拱极星争曜夜空。   喝了半杯,顾西园就浑身乏力,懒洋洋歪在靠垫,觉得这个假日过得也算可以,有暖气、有酒喝、有风景还有人陪。   “去泡个澡吗?”贺循说。   顾西园脑子已经迟钝了,没听出别的意思,单纯觉得这个建议还行,飘雪的夜晚泡个热水澡再睡觉,一定很舒服,遂同意了。   浴室的后门连通阳台,顾西园把百叶帘拉开,泡在四十三度的热池里观赏阳台上细雪索索萧萧。贺循开门进来,他还没反应过来,慢一拍地回忆刚才锁门没有。贺循外衣脱在客厅,身上一件高领毛衣,袖子挽起来:“还泡着?”   “嗯嗯,”顾西园慢吞吞点头,“几点了?没有很久吧。”   他躺在水里看贺循洗漱,沾了水的手把额发捋起来,亮出额头,顿时有种心动的感觉,觉得没有刘海的贺循比平时似乎更有攻击性。在心里把浴室洗漱的贺循,与隔着网路联线的贺循做对比,觉得他还是有了变化,身上那种镇定自若的气质几乎已经深入骨髓,让顾西园无法生出抵抗的念头,只想着顺从。   “水有没有凉?”贺循洗漱完,蹲在浴池边伸手进去。   “恒温的呀。”顾西园嘟囔,察觉到贺循的手摸到自己身上。   “洗干净了吗?”   “洗、洗干净了……你别摸了……”顾西园声音越来越弱。   ……   ……   ……   贺循却一下抽身,手在他脸畔轻刮一记,留下一串水痕:“别浪,洗完就出来。”   顾西园等他走了,软绵绵地喘息一会儿,扶墙站起来,跨出浴池,穿上袍子出去。外间开了暖气也没有浴室里暖和,让顾西园有点战栗。卧室有两间,他知道贺循想让他去哪儿,推门进去,贺循衣着齐整,正在床边开一支润|滑|膏。   贺循拍了下床铺,示意顾西园:“过来。”   顾西园依言走过去,分开两腿跪坐在贺循身上,自上而下瞧着他,伸手把贺循推倒,整个人贴上去,叫贺循的名字,说:“这么久才见一次面,你都不想和我说什么……”   ……   ……   ……   --------------------   还是那啥围脖,忘了可以提醒我 第30章   ……   ……   ……   翌日十点多顾西园才醒转,头很痛,身体也不舒服,昨夜不知道做了多少次,被贺循磨得后背整个红成一片,稍一转身关节就发出咯吱的声响。   窗帘缝隙里透露出一丝雪霁后明朗的天光。   身边床铺是空的,贺循不知去了哪里。顾西园躺得浑身乏力,支撑着坐起来,卧室门打开,贺循穿戴整齐,带着一身寒气进门。   “去哪里了?”顾西园问,一开口发现嗓子磨了砂一样,涩得要命。继而想起昨天夜里连哭带叫喉咙都喊破了。   贺循坐近了,抚摸顾西园侧颈,托起他脸颊,顾西园的嘴唇红润微肿,眼中饱含水汽,半滑落的被褥暴露了肩颈上的斑斑点点,看得人眼热。   “去山上走了一圈。”贺循说着,凑上去亲吻那对嘴唇,使它重新变得湿润晶亮。顾西园微微喘息着接受,气息在两人之间交换,贺循问:“还睡吗?饿不饿?”   “不睡了,”顾西园清了清嗓子,“水。”   贺循给他倒了杯温水。   好不容易可以一起度假,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虽然身体不太舒服,顾西园还是提出到处走走。他想贺循应该会对这片土地有特殊的感情,就像雪山不是茅井梧的葬身之地,而是寄身之所。   酒店附近有座小镇,以艺术品集市闻名,两人决定去镇上逛逛。等顾西园洗过澡,穿好防寒外套、戴上围巾手套和毛线帽,出发。气温比昨日稍高一些,由于不久前刚举办发展会议,四处布置得过节一般,商家纷纷推出活动,镇上也很热闹。   贺循带顾西园吃早午餐,去了之前举办方推荐的特色餐吧,客人很多,只剩吧台的位置。顾西园点了份虾皮滑蛋粥正吃着,邻座的客人频频觑向他们,忽然问:“贺总?你还没走啊。”   顾西园没想到吃个饭都能遇到熟人,脑袋缩了一下,给那客人的视线让道。   贺循管那人叫汪小姐,言谈间得知,汪小姐在一家名气挺大的网媒工作,负责财经频道,傅子越曾经帮她约过贺循的采访,被拒绝了。   “下次给点机会写写你别的方面吧,”汪小姐说,“每次都是相亲对象、晚宴女伴、同车女秘书,我都快成狗仔了。”   “贵司总监的新闻态度很严谨,应该不会喜欢你说的这些内容。”贺循说。   汪小姐很活泼地眨眨眼睛:“不见得哦,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嘛,做媒体顺从群众的口味也是很要紧的。”   刚好顾西园吃完了,贺循就帮他拿了围巾帽子,一起离开,汪小姐眼睛一直追着他们。走出店门,顾西园就说:“她会不会以为我是茅维则?”   贺循帮他穿戴好御寒三件套,说:“为什么不是员工?”   “你会帮员工做这些事吗?”顾西园用毛绒绒的手套摸他的脸,笑,“相亲对象,晚宴女伴,同车女秘书,贺总的生活丰富多彩。”   贺循也不说什么,抓住他的手握着走在路边,顾西园这次不抽出来了,说:“你那个女伴是当红女星啊,粉丝很多的,我朋友都很喜欢她。还有还有,女秘书学历也很高,名校毕业。相亲对象那个花边新闻我没看到,你有链接吗?”   粉墙黛瓦的风情建筑,天压得很低,空气里漂浮冰爽的雪粒。   贺循好像有一点笑意,问顾西园是什么意思。   “在你身边很危险啦贺总,会被记者扒光的。”顾西园跳远了几步,站在挂上花圈的路灯下,与贺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散步。走到下一个路口,贺循招了下手,顾西园明明在看跳跃上树梢的松鼠,却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慢悠悠回到贺循身边,重新被牵住。   峡谷两岸的灰树与麻柳如同青黑的雾,缭绕在小镇四周,下午晴天淡了,月亮出现在太阳的西面,留下一道灰痕。镇上的音乐广场开始有艺人演奏萨克斯。   顾西园在集市上买了一对玻璃工艺品,说带回去送给一个同院系的朋友,此人毕业创作打算做玻璃,还邀请顾西园合作。   “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亚洲的学生。赖越桑是日本人,家在鹿儿岛,邀请我毕业去他家乡游玩。”   贺循听到这里就问:“男的女的?”   顾西园笑:“我说男的你会稍微放心吗?”   贺循越看顾西园买的玻璃几何体越觉得丑,说:“男的我才更不放心。”   “你不喜欢吗?”顾西园很遗憾,“我特意挑了两个,这个是给你的。你不喜欢就算了,都给赖越桑带回去。”   贺循:“……”   拿走,放进自己兜里:“还行,不比你有艺术细胞。”   晚饭的店家在搞花蛤套餐集章兑奖活动,顾西园剧烈运动后非常容易饿,胃里有个黑洞,一口气吃了十份烤花蛤,把章集满了,拉贺循去隔壁捐赠站兑奖。值班的是个 年轻可爱的小姑娘,给了顾西园一只雪兔玩偶作为奖品,介绍说这是用捐赠站收到的旧物翻新制作而成。   捐赠站的历史很长,小镇建立的第一天起就有了捐赠点,客人们带来旧衣物,有时会将私人物品遗忘在口袋里,站点员工就收集起来保存在失物招领处,等待主人返回认领。   小姑娘指着失物招领处一面挂满钥匙、吊坠、项链的公示板说:“这里挂的都有好些历史了。最久的有三十年。”   “你们不丢掉吗?”顾西园好奇问。   “不会,有些是很有意义的。”小姑娘打开一只吊坠,夹层是一张微缩的全家福,说:“它在失物处已经度过十五年了,这张照片里的人不知道还有没有再次来到多朗的一天。”   公示板上用图钉钉着一张雪兔的纪念版缆车票根。   “这个也很久了,二十四年呢,比我都大,”小姑娘见他们在看,就顺着介绍,“你们去坐了缆车吗?听说最近又在卖雪兔了。”   票根上染着棕褐色的陈旧痕迹。   从捐赠站回来,贺循的话又变得很少。顾西园逗他,他只是把顾西园抓到腿上,有一搭没一搭摸他下巴上的软肉。   顾西园:“呼噜呼噜呼噜。”   贺循诧异地打量他,顾西园就坐直了,指责说:“当一秒猫满足你还不行啊。”   贺循才终于觉得有点好笑。   回到学校后,顾西园开始忙碌的毕设准备,赖越桑想用玻璃制作出烟雾缭绕中建筑体隐现的效果,两人每天埋头想创意到废寝忘食。赖越桑很喜欢顾西园的中国画,商量后定了中国的悬空寺为主题,让顾西园画设计稿。   找了几家工作室都做不出赖越桑要的效果,两人驱车到 两百来公里外的产业园,才找到一家激光雕刻工作室,赖越桑准备了睡袋,就在工作室住下,对比了几十种方式做出来的效果,最后选用了喷砂与渐变。   冬去春来,夏季悄然而至,把作品交上去一切才尘埃落定。   得到作品被选送评奖的消息时,顾西园正在超市选购肉类食品,昨天称体重轻了五公斤,决定要好好补补。赖越桑在电话那头动情地说:“顾君,我爱你!”   顾西园就买了超贵的牛肉。   --------------------   围脖围脖,虽然短但是很温暖的羊绒围脖 第31章   第一次去茅维则的住宅是在快毕业的时候。去之前顾西园其实不知道是茅维则住的地方,只是一个也不算很熟的同学,听说顾西园获奖,邀请他去开趴体。到了才知道是茅维则很骚包地搞了泳池派对。   那同学倒是很热情,拉着顾西园请教一些设计上的问题,顾西园想走走不了,只好陪她聊一会儿,给了她赖越桑的联系方式,实话说自己只负责绘图部分,设计是赖越桑完成的。   说到最后,茅维则脱得光溜溜的,只穿一条泳裤走过来。   大学五年两人是井水不犯河水,顾西园也选择性遗忘了过去的不快。只有茅维则把脑子喂了狗,不按常理出牌,问顾西园知不知道最近校企联合举办的艺术拍卖。   “不知道。”   “交易金额里会抽一部分用作助学基金,买卖双方都能拿一张慈善证书。我家老爷子还挺看重这个的。你帮我随便弄个什么去参拍,你拿钱我拿证,双赢,怎么样?你以前也干过这事,熟手了。”   顾西园差点把饮料泼他一脸。   “你觉得我凭什么答应?”   茅维则想要摸手机,才想起穿的是泳裤,打了个响指说:“其实我家老爷子最看重还不是慈善,是讲信用。你说要是给他知道你跟我哥五年都没断干净,偷偷摸摸来往,床都不知道滚了几张了,我哥还在跟他选择的孙媳配对中,你说他会什么反应?会不会高血压、心脏病、脑梗中风瘫痪?对了,说到配对,我前年给你发过邮件,不会被拦截了你都没看到吧?沈家的独生女是不是很漂亮?”   顾西园已经不想问茅维则到底长了几双眼睛、几只耳朵,觉得太可笑了。什么艺术拍卖不拍卖的,都是借口,这人只是单纯想在毕业前最后恶心他一回。问题是,这些被茅维则认为是威胁的证据,他从来不敢摆在贺循面前要价,只和顾西园谈。   那天晚上赖越桑请吃寿喜烧,开了他妈妈寄过来的清酒,喝了几杯舌头就打了。   顾西园问他知不知道学校在搞什么艺术品拍卖。   “知道哟,商业化的东西。艺术无价,把学生的作品拿去拍卖,全变了味了。”赖越桑脸红红的,嘟囔半天,突然一个激灵:“顾君,你不会想把我们的空中楼阁拿去拍卖吧?!”   顾西园就安慰他说放心吧,玻璃球不值钱。   顾西园以前看法制节目,经常有被人拿住把柄,不停认栽送钱也堵不住对方口舌的倒霉鬼。还觉得这些人怀揣着十万二十万可以满足对方贪心的想法是很可笑的,破产还不如鱼死网破。轮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痛。   拍卖会如期举行,地点在某知名拍卖行。由于双方的宣传,一时引起较大热度。   顾西园原以为茅维则会低调一点,结果此人拿到作品后,连人一起合影,大肆在各处社交平台上传播,趁着拍卖的热度得了一番名气。华人留学生圈子里人人都知道茅维则,他的履历也被翻出来——天之骄子,巨富后代,年少成才,有作品参加过艺术展云云。   茅维则给顾西园发邮件,拐了十八道弯表示顾西园这个人不错,没有提钱的事,只在最后提了一嘴那位沈小姐和他哥哥的事早吹了,支持顾西园把他哥拐到北欧去结婚,最好不要再回国。   顾西园想这大概就是茅维则的胡萝卜,以为总能钓着顾西园走。   顾西园画那幅画,赖越桑看见了,茅维则卖那幅画的事,赖越桑也在网上看见了。赖越桑知道了全部的事,火急火燎找上门,问顾西园需不需要法律援助,是不是被有钱的同乡威胁了。   “那个人我也听说过,”赖越桑气急败坏,“他家里很有钱,很多人都巴结,找工作想要靠他!”   “我不需要,”顾西园很冷静,告诉赖越桑,“但我觉得过几天可能他会需要。”   赖越桑:“???”   这个过几天,只有两天。两天后网上的风向就变了。茅维则从天才艺术家成了被告,被一家时尚巨头告了。   茅维则绘制的作品侵犯了时尚巨头注册的色彩商标,并且他用它盈利,还用来赢得名声。这一领域本就争论不休,顿时把茅维则推上了风口浪尖,连贺循给顾西园打电话都问到了这件事,说茅清秋被他儿子连累,黄了好几个项目。人家也不管你是有什么苦衷才上了法庭,总之就是被人告了,还是因为侵犯产权被告,商人对可能存在的纠纷都避之不及。   不过茅维则始终没有联系顾西园。   起初顾西园还有点心虚,捱了几天也就释然了,心想茅维则最多就是把代笔的事交代出来。就算顾西园也得上法庭,那他俩之间那点腌臢事也就暴露在阳光下了。   事实证明茅维则是条疯狗,凭顾西园是揣摩不到他的行事风格。   他都被搞到这步田地了,怎么会对始作俑者轻拿轻放?他不仅没有对代笔的事松口,还进一步强调了自己的知识产权,把高中时期画的艺术周参赛作品照片寄到了学院。紧接着顾西园与赖越桑的《Hanging》被判定为抄袭。   学校取消学位授予后,赖越桑有天出门被美术学院的泼了一身油漆。“他们还向赛委会提出取消奖项,”赖越桑到顾西园房间,匆忙写邮件,“你也写啊,顾君,为自己辩驳好吗?任由别人泼脏水可不行。”   顾西园在帮他洗衣服,很愧疚说:“对不起。”   “对不起的不要,但是告诉我实情可以?你和那个同乡有什么过结吗?”   赖越桑已经拿到了老家学校的聘请,结果现在学位没了,可能奖项也悬了,真是遭受无妄之灾。顾西园和他一起向学院请求复核,被拒,赛委会也来信询问具体情况,两人焦头烂额地应付。   期间收到不少问候信息,连带赖越桑的手机也被攻陷了,两人一头雾水,登上网路才知道学校里传言是顾西园向时尚公司举报了茅维则的那幅画。艺术是自由的,创作是神圣的,色彩版权本就为很多人所不满,更不齿这种借刀杀人的行为。   赖越桑看了其中一个版本的流言:“说你和那个人以前认识,接受他家资助念书,还在他家画室里练习,他那幅画创作时你也在场。”   抄袭狗,红眼病。   顾西园收到很多中文发来的信息,电话也被打爆了。他只能关掉手机,退出所有社交账号,发现茅维则人缘真的很好,他给他造成的那点小麻烦不痛不痒,茅维则被罚了不值一提的金额,却得到道义上的胜利,并且顺手给了顾西园致命一击。   眼看不能得到院方的解释,两人无奈咨询其它学校,能否转学重修,至少取得学位,邮件全都石沉大海。   顾西园很快放弃了每天打开邮箱,从源源不断涌入的辱骂性质邮件中,挖掘学校回音。他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得到自己的邮箱地址,现代社会想联系上一个人很简单,断绝联系也很简单,只需要切断网线。   半个月后他开始收拾公寓里为数不多的行李。   需要的东西不多,其它都可以在超市买到。衣服和作品要打包邮回去,他把家里弄得一团乱,赖越桑上门,明显吃了一惊。   “对不起,家里有点乱。”   “这个不是问题。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黑眼圈、红血丝、脸发青、瘦了十斤目测。顾君,现在上街我可没办法一眼在人群里找到你。”   赖越桑是个很神奇的人,每天可以满血复活,从来不会被具体的事情所打倒。   顾西园为无意坑了他感到抱歉,赖越桑找人合作前应该先算一卦。   两人把打包的箱子当作桌板喝酒,赖越桑打算继续留在学校死磕,他拥有《Hanging》的全部所有权,却被贸然断定为抄袭,实在不能服气。   “你这样是不行的,顾君,可以被生活打倒,但不能被它打败!如果感到痛苦就怀揣着痛苦去战斗!”   继而发现顾西园并不懂宅男的热血,就换了种方式安慰:“回家转换一下心情也可以。对了,你的网恋对象在老家那边是吗?回去是不是可以奔现了?”   不提这茬还好,顾西园就想起来都不知道多久没与贺循联系了。他把手机重新充上电,开机的一瞬间就被无数消息提示与来电记录卡到死机。晚上手机终于复活,他躺在黑乎乎的小床上,查看来电记录,从陌生来电里找出贺循的名字。   犹豫半天也没拨出去,对自己说时间很晚了,先睡觉吧。   是夜他做了一个梦,因为毕设获奖,与赖越桑一起受邀出席晚会。宴会厅金碧辉煌,男男女女,衣香鬓影,赖越桑一身浆红色的陈旧西装,一看就是从家里衣柜最底层翻出来的,顾西园嘲笑他不体面。   赖越桑说:‘你穿奶奶织的毛衣就很体面吗?’   顾西园低头,才看见自己明显不合身的紧身毛衣,熟悉的局促感涌上心头。学生时代他经常穿这种被形容为奶奶织错尺寸的紧身毛衣,因为衣物的更新换代没有个子长得快。   顾西园羞耻得直淌汗,赖越桑说:‘别怕,你是拿了奖受邀请出席的嘉宾。你是优秀人才,社会规则可以为优秀人才让路。’   贺循衣冠楚楚,臂弯里搭着一位美丽的女士进场。赖越桑远远看着那女士就流口水:‘lika酱演的所有电视剧我都看过!’   顾西园心情复杂说:‘一个非科班的演员而已。’   赖越桑:‘lika酱虽然不是科班出身,却是文学与经济学双料硕士,智商与美貌并肩,不仅会读书还会演戏,被星探发掘的第一部 戏就展现了演技天赋。被称为神赋予の少女!’   聚光灯打在lika酱身上,众人鼓掌。   贺循与lika酱向他们走过来。顾西园紧张得左顾右盼,装作不认识。   lika酱甜美的声音说:‘不介绍一下吗?’   贺循很坦然:‘这是我男友,顾西园。还在念书,学艺术的,拿到了国际大奖,今天过来领奖。’   顾西园心脏非常难受,咚咚直跳,几近晕厥。聚光灯骤然凝聚到他头顶,掌声再次响起,主办方上台颁奖,赖越桑优雅地向四面点头示意。忽然有人跑上台,在主持人耳边说了什么,主持人向打光的方向看过来,对着麦克风说:‘有人向赛委会举报获奖作品存在抄袭嫌疑,经讨论赛委会决定取消该奖项的授予。’   刹那间大块斑斓的色彩向顾西园袭来,眼前景象成了混沌的调色盘,只有声音还来不及消弭,模糊地说:‘校方一致决议取消该生学位……’   ‘连毕业都做不到算什么高材生……’   ‘原来贺总喜欢的是这种人……’   次日醒转顾西园头痛欲裂,怀疑是与赖越桑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只记得晚上睡觉都觉得头晕,其它倒是没印象。白天忙着寄出包裹,然后乘坐归家的航班,离开这片求学五年没有结果的土地。 第32章   回到川城的家是在一个阴郁的下午,四五点钟不开灯就看不清楚,家里处处蒙着防尘罩,与离开前相比变化不大,胡静极偶尔会过来打扫,使它不至于默默进化成废墟。顾西园收拾了卧室,晚上躺在无比熟悉的大床上,像飞翔了很久的倦鸟找到歇脚之地,什么念头都来不及有就一秒入睡。   第二天故地重游,给以前的朋友发消息。坐在高中附近的小吃街等开饭时收到电话,以为是哪个正在川城的朋友回电,接通后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copycat”,有他国内号码的基本是茅维则圈子里的人,不必理会。   朋友们都在外地,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顾西园一个人也没意思,体会到故乡是人的符号,没有人的土地都没有灵魂。   高中去过的画室倒是还在营业,又到一年集训季,还是一个小地方,百来号学生。老师兼老板姓黄,对顾西园有点印象,记得这个当年很看好的学生半途而废了。正巧遇上就聊了两句,得知顾西园后来去了马德里学习美术,今年刚毕业还没找工作,有几分兴趣,就问他愿不愿意来实习几天。   正合了顾西园的意,晚上吃饭具体聊的时候,顾西园没有设防,被姓黄的知道了还没拿到学位证,在和学校扯皮中。那人当时没什么意见,只是给忠告说学位证是一定要有的,好好处理这件事。回去就发消息说来实习也没有工资,觉得不能浪费顾西园的时间,鼓励他去找更好的机会。   顾西园坐在家里阳台,翻出爷爷的茶具泡茶喝,正在脑子里解析这则消息的真实含义,贺循的电话打进来。   他清了下嗓子听自己的声音还算正常,但是不知道贺循会问什么,就挂了电话给他回消息。   贺循:一个月前起就联系不上,出什么事了?   顾西园:手机坏了。   贺循:发消息也不回。   顾西园:网费涨了。   对面沉默稍倾,估计也怕沉默太久会丧失来之不易的交流机会,问:毕业典礼什么时候?   顾西园心里立即庆幸,还好没有接电话,被问到这个问题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至少可以装没钱缴费又断网了。随意回复:你要来吗?   刚发送出去顾西园马上就后悔了,撤回重发:不知道什么时间,很麻烦。   贺循也没有问他是什么麻烦,怕他过来一趟麻烦,还是他过来会让顾西园觉得麻烦。太有默契就是这样,拐弯抹角说话都被对方听得明明白白。   顾西园已经不想再聊了:最近很忙的。   他去了附近几个以前就想去的城镇旅游,背着小包走走停停,入秋后在一家书店看到费城的明信片,城市街景是大片瀑布般淌落的三角梅,于是订下前往费城的车票,进入色彩秾丽的时节。   赖越桑不时会有联系,起初顾西园还会激动一下,以为事情有了转圜,后来连赖越桑都垂头丧气地表示没有办法,两人就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开始就赖越桑何时回家以及顾西园找到的新工作如何闲聊一二。   决定养猫的那天,顾西园确实有想象过在费城安定下来,他的适应性很强,因为牵绊很少,有一些还被他自己放弃了。在川城家中的阳台上与贺循说过话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消息,顾西园在失去的道路上走了很久,然后跨过注定的那条线。从数年前十月的一天,贺云度找他谈话起,顾西园就知道了等在他未来的那条线。   不管经历多少波折最终还是能获得平静。   如果没有在阳城再次遇到贺循。   吻快落到实处时,顾西园感到脸上冰凉凉的。   贺循停下来,摸他的下眼睑问:“怎么哭了?”   “……没有,睫毛掉眼睛里了。”顾西园趁机低下头,揉眼睛,眼泪越揉越多,贺循拉开他的手,好像想抱他,顾西园轻声说:“算了吧。”   “算了吧贺循……还有更……”   贺循平静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太晚了,你该走了。”顾西园挣开他的手,去开门,贺循像有点不高兴,手抓了一下,开门的瞬间客厅灯光照进来,阻止了他。   一个陌生人穿件睡衣站在客厅里。   六目相对。   “……”   “……”   “……”   “晚上好。”陌生人打招呼。   顾西园恍惚了半天,反应过来这位是素未谋面的夜猫子室友:“晚上好。”   又是沉默。   那人自去了厨房翻冰箱找吃的。   “走吧。”顾西园对贺循说,没等他回应,先去开了门,想送他下楼。贺循握着围巾,顾西园低垂的视线里看见围巾上大漆做的枫叶领针:“外面冷,穿好再出去吧。”   贺循没说话,掌心向外做了个止步的手势,没有让顾西园送出门。   顾西园失落地回屋,室友端一杯牛奶站在客厅小灯下。   “那是你男朋友吗?”室友问,头上灯泡亮了一下。   “……”   “啊哈哈,我的gay达很敏锐的,”室友说,“你们气氛很像小情侣闹矛盾诶,我刚看见你眼睛都是红的。”   顾西园尴尬,室友看他脸色马上就说:“该不会刚刚分手了吧?”   “……………”   室友:“哦,不好意思,我请你吃荷包蛋吧。”   红糖醪糟溏心荷包蛋加小汤圆,美味。顾西园吃饱了回的家,闻到甜香也有点心动,就加了一顿夜宵,室友则当早饭吃,他的作息跟蝙蝠一样昼伏夜出,晚上才开始一天的工作,自我介绍是画漫画的。   “对了,你介意猫吗?我朋友家的猫揣崽了,说是生了送我一只,毕竟是跟人合租,还是要问一下你的意见。”   顾西园当即:“!!!”   还有这等好事,马上同意,得知母猫是朋友在家附近捡的,送去绝育才发现有崽崽。照片很可爱,听说性格也黏人。顾西园的心情稍微变好了,开始期待年节。   第二天上班,闻绎如迫切地问顾西园,贺循有没有对厂里的作品表现出购买兴趣,大家都打开钱包等着奖金过年呢。顾西园心虚:“啊……嗯……如果有兴趣可能后续会联系吧……”   然后一直到放假贺循也没有再联系。   春节只有顾西园一个人值班,完成漆奁的绘制。春晚在门卫室和大爷一起看,几个小品也没意思,看了会儿就回工作间。唐卓与方翠苑有时来指导工作,顺便领顾西园回家吃饭。漆奁是对出土的西汉前期的文物进行复刻,用色对比鲜明,使用红黑二色来平涂绘制,画面依次为出行、驱驰、出迎、相会、豕突犬奔。阳城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来验收工作,对方翠苑说有个国宝访谈节目邀请文物修复师做嘉宾,为了给即将展开的三十周年落成纪念展做宣传,博物馆与栏目组商议后想用漆奁做第一个专题,请方翠苑上节目。   方老师工作时间紧,而且讨厌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对方劝说:“给大众科普历史文物知识,是一桩美事嘛。就当是协助我们博物馆事业的开展。”   方翠苑说:“谁做的就请谁上节目,做这个漆奁我徒弟和唐老师的学生也帮了很多,尤其是小顾,彩绘的细节你们要问他。”   于是闻绎如与顾西园跟着方老师去了录制现场。   当然最后上节目的只有方老师,两人在后台待着,辨认人群里的明星。   “赵师师啊,她怎么也来录国宝访谈?”闻绎如好奇。   港城名媛描细长的眉毛,点绛唇,打扮成汉代美女,抱着历经一年多完工的漆奁拍写真。电视台实习的小妹妹和他们一起蹲在角落种蘑菇,说:“赵老师最近很火的啊,档期都排满了。”   “那你们怎么请到的?”   “使用万能钥匙——金钱啊。节目组赞助商很有钱的,容膝斋拍卖行。”   有人订了外送,给节目组工作人员送小蛋糕和奶茶,外卖包上印着一家昂贵的餐厅标识。闻绎如与顾西园也被分到了,说是赵师师送大家的,结果赵师师卸了妆从休息室出来,一脸懵,不知道谁买的。   她助理从外面接了个人进来,见面就问赵师师蛋糕好不好吃,搞得赵师师脸色不好看。实习妹妹一脸八卦,在群里刷消息,很了然地对两人说:“这是哪家的富二代在追女明星,这么招摇过市的吗?不怕被人拍照送上热搜?”   闻绎如也八卦之魂燃烧。只有顾西园默默背过脸假装路人——不巧得很,那位正是茅家的富二代。   他正希望今天可以无事发生,那厢方翠苑结束了录制,带着导演过来:“我都跟你说过了,彩绘部分不是我,是唐老师的学生做的。你要问他啊——小顾过来——我给你介绍,这是顾西园……”   说话声也不大,不过一个是节目导演,一个是特邀嘉宾,所有人目光都跟着两人走,顾西园最想避开的那位也看过来。   顾西园根本不知道茅维则什么时候回的国,也不关心。但只要茅维则在场,就是一颗最毒的瘤。 第33章   “青年才俊!”导演很给面子,与顾西园握手。   “是方老师和唐老师给了我机会。”顾西园说,余光看见茅维则走过来。他和导演还认识,相互寒暄了几句,方翠苑肉眼可见有点不满,她本来就是怀着提携后辈的心态,才接受节目邀请,结果闻绎如与顾西园全程种蘑菇不说,现在想介绍认识一下,那导演还跟个二代聊起来了。   好久不见,茅维则是愈发意气风发,一副初次见面的模样,对导演说:“你们今天录什么节目?这三个是?”   导演:“这位是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方老师,这位是方老师的学生闻小姐,这位先生是方老的助手顾先生。”   茅维则:“哇,那确实是青年才俊,厉害厉害。”鼓掌。   顾西园:“……”   闻绎如嘴角抽搐,觉得二代说话语气有点夸张,演话剧一样。   方翠苑冷冷道:“那是当然,小如是阳大学生,跟了我十年,作品无数,阳城博物馆还陈列过她的个人展。小顾是唐老师的高足,海归高材生,二十岁出头就拿了卡萨斯奖。这俩孩子都是可造之材,时间很宝贵的。”   茅维则:“哟,导演,人家说你浪费时间呢。”   他指着顾西园:“你留过洋?我说看你这么眼熟呢,像我一朋友,也很有才华,可惜后来走了歪路,毕设作品涉嫌抄袭,被学校开除了。嘿嘿。”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方翠苑更是显现怒意。顾西园知道茅维则想看他脸上害怕的表情,才一直死死盯着他,方翠苑要带两个学生走,导演忙安抚她,说还有事商量,方老只得跟着他去。顾西园就对闻绎如说去下洗手间,匆匆走掉。   他胃里翻江倒海,撑在水池边捱过去,那种紧张到小腹痉挛的感觉迟迟不能消散。他还没有四大皆空到被茅维则当众爆出丑闻,还能若无其事说一句往事如烟。如果茅维则真这样做了,顾西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对不起唐卓。   唐卓用自己的招牌给了他继续向前的机会,以前脏水只能泼到顾西园一个人身上,现在还要连累老师。   他洗了把脸,听见身后的脚步,抬头从镜子里看见茅维则。   “小老师,怎么跑了呢?”茅维则脸上带着讽刺的笑,“你坑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咱俩之间用得着这么虚伪?谁捅谁一刀还能不见血?我就是有个疑问,你说你都这样了,夹着尾巴逃回国,没拿到学位还背了罪名,哪家公司敢要你?美术大师的助手?哪个美术大师这么不长眼睛,我太好奇了,虚心向你请教一下。”   顾西园一言不发要走,被他往墙上推,撞得肩胛骨生疼。茅维则闹着玩儿似的用拳面抵他肩膀,好像要把他按进水泥墙里,说:“哈哈,我知道了,你不会去求了我哥帮忙找工作吧?他都快自顾不暇了还管你?”   “你说什么?”顾西园反问。   “他胃口大得很啊,”茅维则不介意给他透露一点,“外公把容膝斋交给他还不够,私底下跟那个傅子越搞什么光伏投资。你说说,就他那点本钱吃得下这么大的项目吗?没办法,我爸只好出手,先跟乌市签了投资协议,不然真让给他,最后又做不下来,不是砸我们家招牌吗?可惜人家不领情啊,说我爸截胡。我爸不就是他爸吗?自家人左口袋出右口袋进,什么截不截的。”   顾西园才知道这对名义上的父子已经在明面上开始交锋。上次与贺循吃饭,见他还挺平和的,不过他那人一贯不太外露。这时候就算担心他,好像也没有借口能去问候上一句。   茅维则又说:“我要是给你那个老师稍微提个醒……”   “你去提吧。”顾西园打断他。   “……”   茅维则有点惊异的样子。   “你想说就说吧,”顾西园真诚地说,“但是不要和我说,听多了真的很烦。”   他抽了张擦手纸就往外走,头也不回,很酷。他等待宣判太久,到最后连等待本身都变得令人厌烦。   离开漆器厂后,顾西园去美院蹭唐卓的课,被老师派到阳城博物馆实习策展,一切井井有条,阳城进入温暖的春夏季,他开始觉得往事真的已经如烟。有天唐卓给他转了两千块钱,是他挂在工作室的画被人买走了,赚了钱的顾西园大感振奋,好像生活也没有很难。   室友朋友的猫生了一窝小崽子,发来照片让他挑。顾西园下班晚归正逢室友起来吃早饭,就蹭了一顿酒酿丸子,一起研究哪只未来会长得比较乖。   “不知道猫的作息能不能调整到西四区。”室友说。   “夜猫子是鸟,不是猫。”顾西园说。   吃完饭顾西园去洗碗,结果室友又问他去不去喝酒,昨天截稿了,今天他要礼貌性地嗨一下。正好明天顾西园也休息,就随他一起出门。顾西园对这种昼夜颠倒群体的娱乐生活也很好奇,除了夜生活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休闲方式?   租的房子离美院很近,离阳大也不远,夜晚出没的大学生很多。室友带路去了一家自助酒吧,推着小车车把冰柜里的酒全部扫荡一遍,找了角落坐下。驻唱的歌手很受欢迎,几百一首的歌不断有人点。   两人兑着喝果啤,过了会儿,音乐声停了,那歌手放下话筒,撩着长发到他们这桌坐下。   “哈喽美女。”室友穿着背心大裤衩,冲人家抛电眼。   顾西园看她一眼,没反应过来,继续吃他的薯条。   “哈喽顾西园,”美女歌手直接叫他名字,“干嘛装不认识?”   顾西园心想,我真的不认识你啊。就见她在发缝里扒拉几下,飘逸的长发连着头皮揭下来,原来是个短发酷姐。   “哦……”顾西园哦了半天,憋出两个字:“你好。”   美女:“……”   “你不会真不知道我名字吧?”美女很不可思议,眼睛都瞪大了,“我们一次上过好几次课的呀,昨天还说过话!”   顾西园默默扶额。   室友拍大腿哈哈直笑,抖得像风中凌乱的野草。   “说过话也不一定记得住嘛,也许你只是让他帮忙捡一下橡皮。”室友说。   美女面无表情:“我邀请他参加联谊会,被拒绝了,对话前后进行了十分钟。”   “妈呀,”室友马上又说,“那就是你的不对,和美女面对面十分钟,不知道人家名字也就算了,你居然连人家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对方下班走了,室友兴致勃勃地问:“她在追你吗?”   顾西园默默捡起掉地上的下巴:“没有吧,不要乱说。”   “不是追你干嘛请你参加联谊?”   “学生活动而已,想太多了。”   “学生活动而已那你为什么拒绝?难道不是为了不被她误会?”   “因为我不是美院的学生,所以不参加他们的活动。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真的想太多了。”   “你不会还想着前男友吧?”室友脑门的灯泡又亮了。   “这个是禁止讨论的话题。”顾西园说。   “好马不吃回头草,分手又追回来的人家庭地位会很低的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室友发出鬼畜的笑声。 第34章   四月备受瞩目的新闻是一起为逃避债务进行的非法资产转移,同事里有位资深股民,深受其害,自称亏掉了一栋房子,每天唉声叹气。顾西园对炒股敬谢不敏,不过由于主角是梧桐投资,就听了一耳朵。   同事说:“签了投资协议又拿不出那么多钱,股价倒是炒上去了,现在倒欠股民三个亿,据说是把土地和股份都转移了,剩个空壳子公司背债务。麻的,我今年还准备结婚呢,婚房没了。”   大家纷纷把卤肉饭外卖附赠的咸菜送给他,表示安慰,结婚可以没有房,吃饭不能没有咸菜。   阳城博物馆的纪念展要开幕了,发了一百二十份请柬,顾西园作为工作人员以及彩绘漆奁的作者之一也受到邀请,去邮箱里查收,看到一封未读邮件。他看完内容都有点恍惚。邮件是学校发来的。   撤回了作品抄袭的判定,决定授予学位。   没多久赖越桑就来电话:怎么回事呢?   顾西园:是啊怎么回事呢?   两个人做梦一样,像玩一场抛接球游戏,被人丢来丢去,一会儿失重坠落,一会儿又捡回一条命。   赖越桑问:“你那个有钱的同乡会继续纠缠吗?”   顾西园说:“不知道,他最近好像遇到麻烦了。”就把茅清秋接受经侦调查的事告诉赖越桑。   “学校太懂见风使舵,”赖越桑说,“当初一定收了好处。”   纪念展举办当天,顾西园随便穿了件博物馆发的文化衫就去了,到场后发现所有人都西装革履。穿着抹胸礼服长裙的闻绎如从他面前走过去,又走回来,上下打量他,张着O型嘴问:“你是来逛菜市场的吗?”   “我是志愿者,”顾西园说,“没有人告诉我要穿正装!!”   闻绎如:“这还需要别人告诉吗,小弟弟?!不然为什么需要邀请函!”   顾西园流下宽面条泪。   “算了,没事,我们是跟着大师来参会的优秀青年人才,有点个性是可以理解的。”   似曾相识的对话。   唐卓与方翠苑在中央展厅漆奁展柜边,与举办方交谈。优雅的闻绎如与逛菜市场的顾西园到各自老师身边,唐卓看了眼学生身上印着博物馆徽章的T恤:“……………”   展柜的文字说明里提到了复制品的创作团队,顾西园很高兴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名字。   讲解员:“……文物出土于西汉早期墓葬,在艺术风格上保持汉初的一致性,追求线描的细致与精美。这件复刻作品完美再现了原物风貌,经由阳城漆器厂与阳城美院的团队合作完成。”   “老唐……”   顾西园听到有人叫唐卓名字,回头看见他老师在和一位唐装老先生讲话。   “西园,”唐卓招呼他道,“过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容膝斋的贺董。”   贺循手里搭着西装外套,一身剪裁精良的衬衣,英俊而挺拔,陪在贺云度身边。人来人往中,犹如分开江流的礁石。顾西园没法把眼前的贺云度与记忆中进行比较,实际上他做的更多的是忘掉这个老人,因此再次见到他,油然而生陌生的感觉。   唐卓说:“西园好像和你外孙子是校友吧?”   贺云度眼神淡淡的,语气寻常:“是吗,没听贺循说过,阳大的?”   “另外一个,”唐卓说,“姓茅。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那孩子天赋不错,想让我收徒,后来怎么没学艺术?”   贺云度微笑:“商人学艺术做什么,艺术品管理更适合他。”   唐卓:“呵呵。”   二老在漆奁的展柜前参观,唐卓指着彩绘部分介绍。与贺循单独待在一起,有点考验顾西园的心理承受能力。面对一份看得见摸不着的大餐,想要至少凑近一点闻个饱,又怕被人看出贼心。   贺循依然神情平淡而精神饱满,看不出茅清秋的事对他有什么影响。   “你穿的这是什么?”贺循先开口。   顾西园意外,又对他选择提问的对象很满意,觉得可以很自然地回答,不必斟酌与为难。   “文化衫啊。我是展会的志愿者。”   “志愿解说自己的作品?”   “对啊,”顾西园说,“文化衫上的徽章也是我设计的。”   贺循这才给了文化衫一个正眼,好像想说什么,却没开口。顾西园很了解似的说:“你想要吗?送你一件。”   贺循看了他一会儿,问:“我为什么会想要?”   “……”   顾西园有点被破坏心情。不过想想贺循也很无辜,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高兴,也许在贺循眼里,顾西园是一株长得很拧巴的柽柳。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贺循今天是陪外公出席纪念展,不是自己带个女伴过来。   咦?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女伴?   阳城的四月开始披挂上盛大的金黄礼装。黄钟木绽放明艳的花朵,浪潮般覆盖整座城市。温暖的春意令体感进入最舒适的季节。清晨出门,夜雨的痕迹已变得稀疏,只有清新的空气与草叶上的露珠。顾西园骑自行车去博物馆上班,中途收到闻绎如的求救,让他帮忙到厂里带一个参观团。   自行车顺滑地钻入老街巷,奔流的城市,浑黄深黯的老墙,人群熙来攘往,这座城市在运转,而顾西园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金黄花瓣飘落头顶,顺着他细滑的头发落进领口,顾西园歪着脖子蹭了蹭,刹车停在漆器厂门前。旁边有一台黑色轿车。   和门卫打过招呼,进到店里,看见闻绎如正拘谨地立正站好,给面前的老人介绍店里作品,见顾西园进来,拼命挤眼睛。   顾西园内心抽搐,掉头就要走,已经晚了。   老人转过身,波澜不惊的语气:“你就是老唐的关门弟子?”   闻绎如:“啊哈哈,没错就是他——小顾你太慢了,让贺董久等。人家指名要你来讲解。”   顾西园:“……”   “门票三十元。”顾西园拿出二维码放柜台上,干巴巴地说。   贺云度是一个人过来的,没带秘书,在手机上戳了两下,几秒钟后外面传来关车门的声音,贺循进来给他扫码,付钱。   顾西园:“……………”   贺云度彬彬有礼道:“现在可以讲解了?”   顾西园完全灵魂出窍,不知贺云度意欲何为,带着爷孙俩从店铺看到车间、阴干房、工具、半成品、成品……贺云度饶有兴味地站在魏洋身后,看他制作发刷,魏洋面带被大佬临幸的激动,手都不稳了。   ‘你外公是什么意思?’   顾西园惊疑不定,在手机上敲了一串字,想让贺循看。   贺循扫了眼屏幕,眼神就移到顾西园因为低头而暴露的后颈,从他衣领里捻出一片花瓣,指腹短暂地贴了一下。顾西园缩了缩脖子。   结束后回到店里,顾西园照例问客人有没有感兴趣的成品,贺云度说:“听说阳博的漆奁是你做的,这里有你的作品吗?”   答:不好意思,没有。   贺云度点点头:“贺循有一枚领针看着不错,我还当是你做的。”   顾西园顿时有点紧张,以为贺云度是来兴师问罪的,看眼贺循,却很淡定。   “你在漆器厂工作?”   “是做过一段时间。”   “售出一件作品,你们大师傅抽几成?”   知道的顾西园就回答,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   贺云度看着堂上挂的漆画,问贺循老宅是不是缺堂幅,然后对顾西园说这幅画不错,他要了,过几天给他送到栖鹭岛去。顾西园送金主老爷上车,他的二手自行车挡在了倒车路线上,去搬开,贺云度瞥一眼自行车,不阴不阳说了一句:“脚程倒是好。”   顾西园噙泪。   闻绎如的四十万终于卖出去了,抱着顾西园猛揉脑袋:“园儿啊,你就是我的财神爷。”   魏洋说:“少美了,你那漆画最多算个配货。老爷子订了我幺爷的漆案,这个数。”他比了个巴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园儿,你也是我的财神爷!”   两人八辈子没见过订单一样,美得作西子捧心状。   如果店里有自己的作品,这个钱大概是拿来砸他的,顾西园心想。万恶的有钱人。 第35章   赖越桑大半夜被手机振动吵醒,拉开台灯茫然地阅读留言,从被子里爬出来,穿着睡衣游荡到厨房,一边觅食一边琢磨怎么回复消息。   玄关那边忽然传来奇怪的动静,窸窸窣窣,像有人在地上爬动。赖越桑睡前刚看了鬼片,登时手臂上起一层鸡皮疙瘩,那声音越来越靠近客厅,墙壁上拉起一道诡异黑影。赖越桑大叫起来。   赖越桑的爸爸松美姐下班很晚,回到家发现客厅隐隐有灯光,还以为家里进贼了,抄起高跟鞋当作武器,尖叫着冲进屋。   父子二人互相叫了半分钟。   赖越桑:“干嘛啊!老爸!”   松美姐:“你才是!这么晚了是在干嘛!”   松美姐做了两份太阳蛋,煎豆腐配辣海带丝,陪儿子吃夜宵。“你又喝了多少酒?身上味道好重。”赖越桑说。   “是钱的味道啦。今天的客人点了好多酒。”   “少喝点,你年纪又不小了。”   “是是。”   松美姐醉醺醺地说:“我儿子顺利毕业了,爸爸心里高兴嘛。”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赖越桑不以为然,“莫名其妙判我抄袭,又莫名其妙给我学位。收了大人物的钱就可以随便愚弄我们吗?”他一个人留在学校纠缠期间确实弄清楚不少事,一位有过交情的老师稍微透露了对方家里设立了在校奖学金的内幕。   “对不起,爸没有钱。”松美姐说着,趴在赖越桑肩头干呕,吓得赖越桑跳起来:“不要吐在这里!”   “你在跟谁聊天?”   “我那个倒霉朋友。”   “对了,他怎样?”   赖越桑苦恼地说:“因为学校的事受了很大打击,跟他网恋对象结束了,现在想要追回来。大半夜的找我咨询情感问题。”   “为什么?”松美姐疑惑,“恋人的话,就应该在困难的时候彼此支持。既然对方要分手,何必又追回来。”   赖越桑:“爸你根本就不懂。是我朋友主动分开的,他那时候情况很糟糕,不想连累对方。我不是也没有告诉你学校的事吗,都是结束后才说的。”   虽是这么说,赖越桑心里也担心顾西园过于沉迷他的网恋对象,才会连篇累牍地赘述对方多么值得托付、温柔沉稳、聪明可靠、十全十美,令赖越桑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宅男被网络主播骗取大量金额的新闻。   ‘不要冲动。’   赖越桑在聊天框里输入。   他在一个秋天认识了顾西园,对方白皙精致又神情郁郁的脸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似乎一件脆弱的工艺品,由于内部无可避免地遭到腐蚀侵害,必须保存在恒温恒湿的室内,才能维持表面光彩。   吸引赖越桑的是顾西园挂在书画社的作品。整幅结构分为远中近三层次,近景是浓郁的树木芳草,线条简明流畅,笔法传神,蓊郁葱茏的林间似乎清风吹拂;中景是一丛兰花,花叶优雅舒展,孤芳自赏;远景则是淡于无形的群山,空寂幽远。   赖越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天才。   紧接着他又想到,也是个寂寞的人。   顾西园是一个做事前先想最坏结果的悲观主义者。与赖越桑正好相反,赖越桑在复杂的环境里长大,还有个人妖老爸,如果没有盔甲坚硬的心脏,早就被打败了。每当与顾西园在一起,他就尤其有保护欲。   因为顾西园是一个很容易被别人一点点好意就收买的人。像镇里那些流浪的小猫,羡慕橱窗里的灯光与食物,只需要一条小鱼干,就会露出柔软腹部让人抚摸。   ‘最好慎重一点,’赖越桑吓唬他,‘毕竟当初要分开的是你,现在想追回来的也是你。这样放不下,会被人抓住弱点玩弄的哦。’   ‘顾君太容易被拿捏了,还是到我身边来吧。’   赖越桑打着字手机被松美姐抢过去。   “欸?不要以为爸爸不懂英文!你是在调情吗?!”   和顾西园恢复邦交后,贺循每天会收到二十条以上的讯息,好像手机里住了个絮絮叨叨的小子,希望无时无刻不引起他的注意,而去年那个自顾自玩失踪失联的只是另一个人格——顾西园B号机。顾西园A号机很无辜。   顾西园是个复杂的个体,由勇敢的A面与胆怯退缩的B面共同组成,犹如在引力作用下进行周期运动的潮汐,通过对外界的感知调整内部状态,呈现时而鲜明,时而混沌的表面现象。   去年夏季顾西园遭遇退学,起初贺循并不知道,是因为从某天起顾西园不再回应他,才觉得有点不对。有茅维则侵权案的前戏做铺垫,抄袭事件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很容易就能探听到。不过那时候他正在处理茅清秋的烂摊子,因此什么都没做。   茅维则不过是狐假虎威,耍弄些不靠权势就无法成立的阴谋诡计,很容易可以解决。贺循没有放在眼里。   不过后来他觉得自己可能弄错了一件事。他一向把顾西园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但顾西园好像并不这样想。不懂诉苦,不会求助,哪怕从前相隔两地聊天,讲的也是今天吃了什么、参加什么活动、近期有旅游计划,过着很平静的、安全的生活,没有需要贺循解决的困难。   他什么都可以自己应对,如果应付不来,就背上苦果一个人躲起来消化。   得知顾西园回国后,贺循再次同他联系,想告诉他学校的事情很快就能解决,叫他不要担心。不过顾西园似乎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很拙劣地圆谎,而且不想跟他说话,用最近很忙当作理由,暗示会减少联系。随即消失了大半年。   贺循是个很擅长等待与维持平衡的人,后者是他的家庭一脉相承的禀赋,前者是他不得不在这种家庭中生存的习得性技能。如果天枰上有所失去,他会挑选别的东西弥补,让一切在既定轨道上前行,再耐心等待寻回失物的时机。   但那次失去的,他好像没能成功找到替代品。有段时间会频繁地看手机,出神,忘记身边人正在谈论的话题,因为以前是可以一心三用的天才,而被给出“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多吃核桃补脑”之类的建议。   傅子越也很担心他,以为是贺循与继父的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   “茅清秋从他老婆,也就是你妈手里拿到了股份,最近在提案加入董事会。到时候局面会变得更复杂。”   傅子越越想越想不通,用尽量客气的语气问:“令慈究竟怎么想的,不帮儿子帮老公?”   贺循说:“没关系,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傅子越:“是的,他已经还不起债了,你继父这个人鼠目寸光,逼急了他一定会自取灭亡。”一面心里又觉得贺循很可怕,他确实什么都没有做,大学期间傅子越邀请他一起创业,利用假期飞去乌市考察光伏能源产业园,回来后贺循就建议他换个项目。当时傅子越没察觉出什么,后来得知茅清秋的梧桐投资与乌市签订了上百亿的投资协议,追溯时间正好在他们从乌市回来后不久。   “我看不懂你,”傅子越想了想说,“有时候觉得你太黑,有时候又觉得你是无辜的。”   “无辜的不一定是善人。”贺循回答。   “看你对善人的定义吧,”傅子越很理性地说,“哎哟,这是个什么东西?以前没见过呢?”拿起贺循放在办公桌上的玻璃摆件,三只玻璃球支撑上方圆锥体,拼接得很艺术,就是不知道是种什么艺术。   “蛮丑的。”傅子越评价。   “需要推荐眼科医生吗?”贺循说。   标准意义上的善良这个人确实是没有的,傅子越很受伤地想。   茅清秋被经侦带走后,贺循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把准备好的材料发给马德里那边,之后没多久在纪念展上见到顾西园,感觉他状态好多了,焉掉的植物得到雨露后重新生长起来。   顾西园现在的生活很好,有老师、有工作、有朋友,因此贺循没打算把如何说服学校授予学位的经过告诉他,毕竟也不算光彩的手段。   他不能证明《凌烟楼阁》是顾西园的作品,故而用了与茅维则一样的方法。   顾西园不知道是最好的,就让他觉得是得到了来路不明的公平吧。   不过唐卓没那么好敷衍,直截了当地找到贺循,问他一张学位证卖多少钱。   “你们家人相争、兄弟阋墙,倒霉的是顾西园!”唐卓说。   贺循给他倒茶,同意道:“是的,顾西园是无辜的。”   唐卓:“……”   他本意是觉得贺循的家庭状况很凶险,不想让顾西园掺和进去,又不便直接对顾西园说,便来提点一下贺循。   贺循当初委婉至极地绕了山路十八弯,把顾西园介绍给他认识,又是解释代笔抄袭的事,又是说明顾西园毕业后的困境,请唐卓出山帮忙,搞得唐卓还以为顾西园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唐卓与贺云度比较熟,对贺循则不了解,只是偶尔听贺云度吹嘘自己的外孙,仿佛是个会衣冠楚楚在金融街铂金大厦顶楼指点江山的商业精英。   顾西园他现在也摸清楚了,就是个单纯搞艺术的,天赋神经很敏锐,但是斗争经验为零。   这两个人就是南极与北极,怎么能搞到一块儿? 第36章   贺循有时候觉得不停发消息骚扰他的顾西园很有趣,会故意晾着不理睬,隔很久再回复。   顾西园则像守在对面一样,每次出现得都很及时,并且从来不怀疑贺循的动机,以为他很忙,言语里充满了“对不起但是忍不住”的、谁都能看出来的喜欢。像他一度丢失过的高中时期的天真热情。   但是追人的路数真的很烂,贺循心想,抱着前台代收的鲜花,穿过众人《呐喊》式表情,回到办公室。   联系秘书:“找一个花瓶。”   他那位学历很高、名校毕业、上过花边新闻的女秘书发来一份文件,关于不同花束与花瓶搭配,考虑到品种、颜色、长短、造型等因素做了适配度曲线。   贺循沉默地研究了一会儿,回:随便。   一周后,一败涂地的茅清秋被调查组暂时释放,除了与他休戚相关的儿子,家里姓贺的都表现出相当的冷漠,贺文妍也在父亲的示意下,以修养身体为名义暂时回到娘家。家庭里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胜者无论怎么看都是贺循,但他没有得到来自外公的任何指示,依旧留在阳城八风不动。   迈入盛夏后,阳城的夜生活变得丰富,冰块、啤酒、冷气、音乐与灯光秀成为潮流。贺循在阳城的家中为工作收尾时,接到从酒吧打来的电话,对方是位女性,贺循还记得她的声音,是顾西园在漆器厂实习时的同事。   “阿园醉得一塌糊涂!”闻绎如说。   就为这句话,贺循大半夜开车穿过半个城区去接人。他以为顾西园最近很忙,现在看来是忙着娱乐。   酒吧外的街边,三人在路灯下互相搀扶,顾西园闭着眼睛趴在魏洋背上。贺循把车开过去,闻绎如招手道:“贺总,这边这边!”   顾西园好像确实瘦了,贺循把他抱上车,两只手腕捏着不盈一握。又让闻绎如与魏洋也上车,顺便把他俩送回去。   闻绎如:“太感谢了!我就说这么晚不好打车——呕——”   魏洋一把捂住她嘴:“憋住啊姐!这车洗车费够你俩月工资了!”   “怎么喝到这么晚?”贺循问。   顾西园在副座睡得人事不省。魏洋晕乎乎地说:“小顾要考研究生了,高兴嘛,请客庆祝一下。”   贺循余光里瞥了眼顾西园的侧脸,似乎因为踏实而陷入无梦的睡眠。   魏洋:“本来没想麻烦贺总的,我说我把小顾送回去吧,但是小如姐一个人打车也不安全。”   闻绎如:“是阿园自己说的呀,如果喝醉了就给贺总打电话。”   贺循问:“他说的?”   “是啊,”魏洋作证,“我就说知道你跟贺总关系好,但万一人家睡着了呢,还要把人叫起来过来当司机吗?不太好吧。不好意思啊贺总,小顾这个人脑子就缺根筋……”   闻绎如一巴掌呼他脸上:“可闭嘴吧你,懂个屁——呕——”   把闻绎如与魏洋送到地方,两人非要叫醒顾西园道别,顾西园两只眼睛转圈圈,根本不知身在何处,晕乎乎地坐在车里,对贺循说:“师傅,回、回那个桐林苑……”   是他在川城家的地址。   贺师傅打表起程。下车的时候顾西园非要给他转钱:“不用……不用,我自己上去就行……麻、麻烦师傅了,我给你好评吧……”贺循开始怀疑顾西园到底有没有说过喝醉了给自己打电话这种好听的话。   顾西园摸出钥匙,在贺循家门上怼了半天找不到锁孔,脑袋上冒出可疑的泡泡,带着酒味碎掉。贺循帮他按开门,顾西园就嘘道:“小声点,不要开灯……会被我室友——嗝——发现的。”   贺循看着他黑暗中发亮的眼睛:“这位客人,你还带陌生人回家吗?”   顾西园眯起眼睛,看了他半天:“……你不是——嗝——陌生人啊……”   傻笑说:“魏洋——嗝——你好像长高了点,嘿嘿。”   贺循:“……”   因为顾西园强烈拒绝开灯,贺循只好摸黑把他搬运到卧室,推进淋浴室,先把人洗一遍,顾西园半梦半醒地推拒,叫魏洋的名字,说自己家卫生间很小,不能两个人一起洗,要不他先出去,让给魏洋先洗也行云云。逻辑还挺清醒。   贺循一个活生生的人站他面前,他一会儿认成司机师傅,一会儿认成魏洋,真是很没道理。贺循眼神沉沉的,捏着他的脸问:“阿园,你到底想叫谁带你回家?”   顾西园靠着浴缸睡着了。贺循只能叹气,脱了他的衣服,调试水温。   浴室里,雾气渐渐充盈,顾西园蒸得满面潮红,闭着眼睛用很小的声音埋怨:“……叫他也——嗝——不会来啊。”   贺循正在拿沐浴露,听见后愣了一瞬,不知道在想什么,在浴缸边站了一会儿,直到温水没过顾西园的胸口,才蹲下来关了水,用手背试他脸颊的温度,低声问:“为什么不会来?”   顾西园头很晕,思考问题头更晕了,不舒服地皱着眉头,很慢地说:“我、我把他松开了……风太大……吹远了就……就找不回来了……”   说的好像都不是人,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起风时节的蒲公英,做着单程旅行,一旦错过就无法回头。   贺循摸着他的手,身体很热,手温却很低:“你不是重新牵住他了吗?”   顾西园:“……”   他眼睫低垂,渐渐放缓了呼吸,神情依旧有着轻微的茫然。   第二天顾西园穿着陌生的睡衣,在陌生的大床上醒来,入目所见是一盏陌生的顶灯。空气里弥漫陌生的气味。   爬起来,拉开窗帘。外面是陌生的城市视野。   不,城市并非陌生,但他很少从这个角度俯瞰阳城。高架桥犹如一道飞天霓虹横亘而过,城市公路的尽头,昴日星君车驾远远而来。   顾西园呆住,慌乱的心颤抖的手,解开睡衣在玻璃镜上照看自己的前胸后背——油光水滑,没有被剌一刀,身上零件还是完整的。这才松了口气,心想幸好人生剧场没有荒唐到这地步。   他昨天的衣服好好叠放在床头柜,顾西园完全断片了,心里琢磨着难道是魏洋家?小如姐和爹娘住一块儿,应该不会大半夜带两个喝醉酒的男同事回去吧。穿好衣服,出门一看,想:嗯,应该不是魏洋家,这哥不会有这么大房子。   装潢风格他还挺眼熟,下楼看见开放式厨房那边,某人穿着围裙,拿着锅铲在做早餐。   顾西园冷静了有两三秒,得到了真相:   他又被贺循捡回家了。   谁给贺循打的电话?难道是自己吗?自己酒后壮胆居然敢凌晨骚扰贺循吗?顾西园凌乱了。无法想象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莫非他们玩了给联系簿里置顶的对象通话说“我爱你”的游戏?   “早上好。”贺循说,把煎好的鸡蛋拨到餐盘里,一段时间没见头发好像长了点,搭在眉梢上,一色的乌黑。   顾西园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好像永远把握不准方寸。他知道贺循比自己坚定很多,但每次率先放弃的人都是顾西园,也许贺循会喜欢一个和他一样坚定的伴侣,所以这段时日顾西园笨拙地表达心意,也没有得到回应。   但是想到贺循毕竟收留了他一宿,也许没有那么难以打动,就趁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说:“昨天晚上麻烦你了吗?谢谢啊。我完全不记得了。”   贺循都没看他,客气地回答:“不谢,你自己打车过来的,平台上应该有记录吧,说要给师傅好评,不会连这个也忘了?”   顾西园哑口无言。   “哦……这、这样啊,那谢谢你晚上照顾我……”   “不谢,是一个叫魏洋的帮你洗的澡,衣服也是他换的。”   顾西园一头栽倒。   心想那贺循又做了什么?站在旁边看魏洋给他洗澡?稍微想象那场面,顾西园落泪,感觉太魔幻了,贺循一定是在骗他。   贺循藏着很深的笑意,起身去添粥。顾西园在他身后略欠底气地问:“那你今天休息日有空吗?”   “没有。”   后半句“可以约你吗”就堵了回去,没机会说出来。   “明天呢?”   “也没有。”   顾西园动作变得迟钝,贺循在阳城的家没有川城那面阳光灿烂的玻璃墙,好像室温都要低几度。隔音效果很好的房间里只有贺循把瓷碗放在桌面上轻微的响声,太冷清了让人难过。   两人保持安静,吃完早饭。   贺循送他下楼时,顾西园没看出来他是要出远门。秘书已经启动轿车在停车场等候。   “送了顾先生就直接去机场吗?”秘书问。   “可以。”贺循回答。   顾西园才反应过来,好像又被贺循耍了。   “你要出差吗?”他问。   贺循没有再捉弄他,说:“回一趟川城,我外公那边有点事。”   “是因为茅先生?”   茅清秋率领公司一路走向无可避免的破产已经人尽皆知了。   贺循表示的确如此,顾西园有点担心,不知道贺循此时回到白热化的家庭战争中,又会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只是寻常聚餐,不用露出这种表情。”   那也有可能是鸿门宴,顾西园心里想,不过没有说出来。最后他跟车到了机场,送贺循离开,才回了自己家。 第37章   栖鹭岛的附楼现在是贺文妍在住,云絮从宽阔的湖面上空游过,投下变幻的光影。自从动过手术,贺文妍身体就一直不大好,小楼外大片绿林主要为她起到隔音的效果,进出的人员都被要求轻手轻脚。   贺循回到川城的第一天去见她,茅维则在陪她玩填色游戏。贺文妍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虽然因为近来的打击而稍显苍白。   “这两种颜色我就分不太出来,”贺文妍不好意思地说,“我听说四色视者能看到比普通人多一百倍的颜色,维则应当是这样天赋好的人。爸爸和妈妈对艺术都不敏感,维则是继承了外公的基因。”   茅维则谦虚地说:“还好啦妈,毕竟我读了四年艺术大学。”   贺文妍分不出来的那两种颜色在贺循看来有很明显的深浅区别,不过也没有在她为儿子骄傲时泼冷水。   “贺循,路上累不累?先去休息吧?”贺文妍关切道,看见儿子风尘仆仆,进屋也没个多余的椅子坐。   两个儿子里,要说她最满意的当然还是贺循,不过为人母,总会偏疼更弱势的孩子,担心他受委屈、活在兄长的阴影里得不到照顾。   “哥不会觉得累的,”茅维则无不恶意地说,“不过是从阳城到川城。从阳城到马德里他也不是没飞过,第二天还能赶上阳大早八的课,呵呵。”   贺文妍听不懂,说:“你哥上学的时候还去看过你吗?”   贺循听懂了,什么也没说。   茅维则说:“我可没那么大面子。哥想见的八成是别的什么人吧。”   “是哦,”贺文妍说,“沈家那个女孩好像也在马德里。”   茅维则对贺循露出笑容,一副“你看咱妈”的表情。   贺循语气稀松平常,对母亲说:“我去见见外公。”   “好啊。”贺文妍放他走。   离开小路没多远,茅维则从楼里追出来。   “妈还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要全部告诉她会怎样?”   贺循略微低头审视他,茅维则极为讨厌这样的眼神,从某个时刻起他再也解读不出贺循的神情,他想要贺循紧张、想贺循把他当作宿命的对手、想在贺循必须狼狈的时候嘲笑他,但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他好像都完全没有被贺循放在眼里。   “当初你俩私相授受,就把妈气得进了医院,这么多年身体一直不好。你真是一点不把妈放在心上啊,是不是?”   贺循只是说:“看来你也一点没把你爸的事放在心上,有空在这里搬弄。”   茅维则骤然火起:“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你以为外公会永远偏袒你,无论你做出什么事情都给你兜着吗?!否则这次外公为什么会叫你回来?咱们走着瞧!”   贺循明白他的意思。   外公是怎样的人?在外公的教养下长大的母亲是怎样的人?贺循一直很明白。   小时候他因为保姆的粗心,误服了过量药物,险些休克,贺云度怒气冲冲,将茅清秋教训了一顿,那是他记忆里外公唯一一次情绪外露。贺云度一直是冷静到冷酷的人,因为怒火与暴力无法解决问题,茅清秋那一次也不能,他希望对待家人能有所不同,直到贺循上中学后被茅维则一箭射中肩胛,才让贺云度意识到,对待家人也要讲方法、讲策略,不能讲感情。   所以他开始忽视贺循,开始让茅清秋觉得茅维则也有机会。   之后贺云度成功拥有了一个和谐共处的模范家庭。   贺文妍则比他做得更好。和前夫的弟弟再婚,抚养两个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儿子,成功送他们读书、毕业、长大,最后都回到她身边。她用自己的方式把破碎的家庭拼合在一起,从外观上看毫无瑕疵。   贺循一直认为她的病是缘于疲惫,缘于一些被她自己刻意忽视掉的矛盾与痛苦,这些无法被外科手术割掉的东西,现在还在侵蚀贺文妍的生命。   贺云度在花厅举办家庭聚会,茅清秋把自己收拾得看不出任何颓废,也出席了。   春夏季节繁花似锦,雀鸟婉啭,空气里有食物与酒的香甜,婆娑的树影光斑落在餐桌上。   为了照顾贺文妍,大家吃得比较清淡。茅清秋亲自给妻子斟上一碗杏仁酪,贺文妍坐得离他很近,好像无法接受再次与丈夫分离。   贺云度淡淡对茅清秋提了几个调查中的问题,茅清秋不敢因为老丈人没有及时对自己伸出援手就敷衍以待,他已进退维谷,只有依靠贺云度才能脱出泥潭。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贺云度说。   茅清秋松了口气,暗暗看了眼继子,他门儿清得很,当初就是为了算计贺循才会中圈套,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现在他的命捏在贺循手里,老爷子这句话是对谁说的简直一目了然。从哥哥入赘那天起,茅清秋就在和这家人接触,老爷子的性格看得一清二楚,贺云度绝对不会允许家人内讧,闹出笑话给外人看。   贺循处之若素,继续吃他的饭,电话响了,接通,对那边说了几句“可以”、“进来”。茅清秋忍不住警惕,揣测他是让谁进来,进哪里来。   表面上看起来无动于衷,心里不知道已经算计了多少轮,贺循就是这样的人,茅清秋现在已经见识到了。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原以为至少贺云度可以镇住他,但贺循什么也没表示,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刚刚打电话的是谁?”贺云度面向外孙。   贺循放下筷子,擦了嘴,还没开口,管家慌张地进来:“外面有……”两个客人进到花园,管家接着把话说完:“有人要见茅先生。”   茅清秋莫名震动,察觉到对方身上一丝熟悉的气质。对方出示警官证与相关文件,很抱歉打扰聚会,需要茅先生跟他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现在是取保候审阶段,你们经侦有完没完?”茅清秋很没面子。   “经侦?我们是刑侦。茅清秋是二十年前一起他杀案件的重要嫌疑人,现依法对其进行拘传。”   贺循低头看面前剩一个碗底的残汤,心想还是把它喝完算了,反正这戏还要演一会儿。   这场默剧。   茅清秋表情愤怒,脖颈上青筋毕现,发出无声狂吼。茅维则惊慌失措地扑上去,推开捉拿茅清秋的警官。贺文妍的杏仁酪打翻在地,脸色灰败。贺云度嘴唇紧闭,一言不发,鹰钩似的眼神死死盯着贺循。   丑角退场,按顺序发言。   茅维则:“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外公!你不能不管爸爸!”   贺文妍:“维则,你别着急,事情都还没弄清楚……”   贺云度:“都闭嘴!”   贺云度看着贺循,问了一个似乎毫无关联的问题:“你刚刚接的,是谁的电话?”   贺循淡然道:“警官的。需要我让门卫放行。”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贺云度厉声询问。他精心策划的,为了家庭未来的聚餐,就这样被贺循毫不留情摔碎。他所珍惜的,也想要交给后代的这个完美花园,在贺循眼里难道就一文不值?   “也许您是想问茅清秋当年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那样做。”贺循说。   贺文妍面如金纸,茅维则却什么都不知道,愤恨地瞪着双眼。   贺云度冷冷道:“好吧,你想告诉我的故事是什么?”   贺循看了眼似乎就快承受不住的母亲,又看了眼从小被保护得很好的弟弟。   “这个故事不是我说的,”他说,“是一个叫洪斌的人告诉我的。也许您不记得这个名字了。二十四年前在多朗雪山,他与茅清秋住在同一间房,我爸爸出事的第二天,警察调查顾问团的人,洪斌与茅清秋相互为对方的不在场证明作证。后来我找到他,因为事情的真相并不是那样,洪斌向我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穿堂风带着令人战栗的冷。   贺云度面色森然,却没有丝毫惊讶,使得贺循觉得,也许外公早就猜到所有的经过,只是假装不知道,像贺文妍那样。贺循想要查明真相,还要找很久的证据,而对贺云度、贺文妍这样的人而言,他们聪明绝顶,无需任何证据就能看穿本质,知道怎样把一个有害的人变得无害,怎样用谎言装点生活。   某种意义上讲,贺循与他们身体里流的不是同一类血,茅清秋倒更像他们真正的家人。   这一家人粉饰太平,而贺循撕破了一切。   二十四年前的多朗雪山,茅井梧洗漱过后,正要上床休息,忽然接到弟弟的传讯,约他一起上山观星。雪后晴朗的夜空视野非常好。茅井梧也觉得可以,同意了,背上望远设备,前往缆车站与弟弟汇合。   他们购买了往返车票,售票员热情介绍了纪念款票根,不过茅井梧没在意。   是夜星光非常美,茅井梧心情很好地分享了一些家庭趣事,比如妻子怀孕期间特别喜欢含柠檬片,以及为了给小孩起名翻了很久的字典。弟弟一言不发地听着,茅井梧觉得他好像不是很喜欢这些内容,因此没有再讲了。   ‘这个地方不错吧?’   他们到达山顶,到一处观景台,茅井梧问。   ‘护栏很低,有点危险。’   茅清秋说。   ‘没关系,离远一点就好了。’   茅井梧说。   但他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不是护栏。   有危险的从来不是区区死物,会做出危险事情的只有活的人,去伤害人,以及被人伤害而不自知。   茅井梧也许会后悔站上观景台的那一刻,他从山顶坠落时还保有一点意识,但已经不确切了,远离他的不仅有星空,还有生命。   如果他花了二十余年都没有认清自己的弟弟,那么就算临死也许也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最后做个糊涂鬼,身后给他盖棺定论为失足坠亡,也不会从地下跳出来反对。   茅清秋是在观景台上袭击的哥哥,雪地上留下一汪血。   他脱下外套把沾染血迹的雪块包裹起来,消除痕迹,乘缆车返回酒店。洪斌接应了他。雪块融化后血迹留在衣服上,无论洗过多少遍,茅清秋都觉得恐慌。为了避过警察的调查,他想把衣服扔掉,却不敢扔在酒店,第二天去了镇上的一家捐赠站。   二十四年后茅井梧的儿子阴差阳错来到同一个地方,看到了失物墙上那张从血衣里找到的票根。于是一切回到原点。 第38章   这是贺循梦里的故事。   当他走进多朗的捐赠站,看到那张票根,就开始做这个梦。一个虚幻的,由他自己编织逻辑,实际上不真实的梦。   顾西园看到茅清秋被捕的新闻时震惊无比,立即给贺循打了电话。对顾西园,贺循是不会有所隐瞒的,便把他拿着车票找到洪斌,如何用这个他自己都不确定的假说诈住了洪斌,套问出真相的经过和盘托出。   “时间隔得太久了,只是查明那时在多朗酒店的顾问团有哪些人,都需要很多工作,”贺循用平静的语气说,“还好那些人基本都还在。”   “可是,如果那个洪斌与茅清秋是同谋,怎么会因为一个故事就被吓破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相信那时都还没出世的你,会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那当然是因为,”贺循说,“我全部都说对了。”   济州的实验室曾经从时间间隔三十六年的证物上提取到了部分DNA,作为有效的断罪证据提交给警方。理论上足够长的时间可以湮灭一切,所幸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没有忘记茅井梧。离开捐赠站后,那张票根一直停留在贺循脑海中,因为顾西园偶然的话把那张雪兔车票与二十四年前的谜案串联到了一起,尽管贺循当时没说什么,事后还是想办法取得了车票,送去了济州实验室做检测。   “竟然是因为那张车票。”顾西园很感慨。   他也想过茅清秋那样的人,说不定真能做出对亲兄长下手那样禽兽不如的事。但毕竟时隔多年,二十四年可以诞生许多新的人和事,也可以抹消无数旧的人与物,还有什么比时间更具伟力。   就算把证据刻在石头上,也早就被风吹雨打、日晒虫蚀、野草蔓延、地动山摇,变得面目全非,滚落到不可找寻的角落。   只有那家可以将失物保存三十年的捐赠站。   “人是最不稳定的因素,但有时也是最可靠的。”贺循最后说。   “我来川城陪你吧。”顾西园主动提出,觉得贺循这时候面临的家庭内部动荡太危险了。不过也因为他很久没和贺循见面,有点想念,并且感觉到贺循经历这件事后,对他的态度有所松动,也许可以趁虚而入。   贺循没有揭穿他,说可以。   上次回川城,都没什么好的回忆。只是一个人在变化很大的家乡瞎逛一圈,很快就黯然离去。   这次贺循到机场接他,两人坐上车先去了医院——贺文妍又住院了。   “是因为茅清秋的事操劳吗?”顾西园问。   “也许吧。”贺循说。   只怕贺文妍见到顾西园,病情会更严重,这时候还是不要去火上浇油了。到了医院,顾西园很自觉地提出去后花园散步,让贺循去探望母亲,结束了再叫他就好。   花园里种了很多刺玫,花朵娇小,但是很漂亮。   没想到贺文妍没有在病房,正好也在花园散心。   看见贺文妍的时候,距离很近,已经避不开了。   顾西园的记忆里,贺文妍永远优雅美丽,是很空虚的艺术品,现在看来,她连维持表面的精力都欠奉。   贺文妍没有认出顾西园,她坐在长椅上,遮阳帽被风吹走,顾西园捡回来递给她。   “谢谢……”贺文妍声音很轻。   “不客气,”顾西园犹豫了片刻,“贺夫人。”   贺文妍抬起头:“你……你……啊,你是小老师……”   顾西园笑了一下:“现在已经不小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陪贺循一起来的。”顾西园说。   贺文妍的表情变得僵硬。   顾西园回想自己对贺文妍的印象,说不上是好是坏,她曾经很和蔼地对待过他、帮助过他,也对给他造成的伤害视而不见过,躺在病床上痛苦地责问他过。好感谈不上,恨也不太有。   贺文妍:“你、你跟贺循……”   顾西园坦然地说:“只是回来陪陪他。他要面对的困难太艰巨,我想一个人会很孤单。”   “孤单?”贺文妍面带嘲讽意味的苦笑。   “他一直很孤单啊,”顾西园说,“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啊,我记得那一天茅先生拆了他的屋子,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扔去地下室,要给茅维则弄画室,其实根本用不了那么大的空间,而且茅维则从来没有认真学过画。”   贺文妍冰冷的语调说:“你现在倒是胆子很大,以为有贺循给你撑腰吗?”   顾西园就不好意思地笑:“我以前胆子的确蛮小的。不过,世界上胆子小的人也不少,夫人您不也是其中之一?”   贺文妍:“……”   “不然那时候,您为什么一句话也不敢说,难道以为贺循不会因为一间被抢走的房间就受到伤害?其实他很脆弱的。我追他很容易,只需要经常骚扰他,让他感觉到有被需要,记得他的生日,给他一点点关心。恋爱宝典上不是会这样说吗,缺爱的一类人很容易上当受骗的。”   贺文妍的脸色不是一般难看。顾西园自顾自道:“对了,您想知道我是怎么追到贺循的吗?”   “我……”贺文妍的吐槽没能说出口。   “很简单的。事件一,高中排球课,茅维则抢走了他的队友,给了我接近他的机会……”   贺文妍愣了愣。   “事件二,有一天我在文化街遇到贺循从格斗俱乐部出来,貌似是茅先生在教他格斗术,我看到他身上有很多伤,给了他一张创口贴……”   贺文妍沉默不语。   “事件三,他用来放投影的房间被茅维则占了,我偷偷放他进来,看了很久以前他父亲拍的家庭影像。”   其实那件事发生在最开始,但顾西园觉得,是从那一刻起他被放进了贺循的自我保护圈内。   “他想要的家庭是影像里那样的,不是现实中您给他的。”顾西园说。   身后的运动场在打篮球,不停发出嘈杂的喝彩声。像是一种干扰信号。   贺文妍的手轻微发抖,精力上的损耗,令她对身体的控制力变差。   “我给他的家庭,有什么不好……”贺文妍用尽全力,不让自己崩溃,这时候她觉得脆弱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一尊仅仅是用碎块垒造的花瓶,唯一自保的手段是迷惑一切靠近她的人参与进她的游戏。   “我让他在父母双全的家庭出生长大,会有一点小的挫折,但是我已经很努力地在避免真正的危险发生。他现在不是顺利长大了,拥有自己的事业,什么都可以独立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顾西园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又觉得贺文妍其实都明白,真正应该说的只有一句。他想起曾经在茅家画室里偷听贺循与母亲在客厅里争辩,贺循也只说了一句话。   顾西园说:“但那不是贺循要的。”   贺文妍抖得像风里落叶,顾西园还想着要不要把她送回病房,看上去好像惹出事了。未料贺循等待了很久似的走过来,抱住他的母亲,对顾西园点了点头,半扶半抱地把贺文妍带回住院部。   片刻后从楼里出来,顾西园很忐忑地问:“你母亲还好吧?没有气出毛病吗?”   贺循挑着眉毛看他半晌,说:“顾西园,你口才这么好,以前怎么没发现?”   “……”   想到刚才贺循有可能旁听了全程,顾西园顿觉羞耻,那番“恋爱宝典”理论恨不得塞回肚子里。   “我很容易追到?很容易上当受骗?”   果然要提这个!   顾西园假装失聪,口中念叨中午吃捞饭好不好好饿哦,一边飞快地往前走。   贺循慢悠悠的声音追着他:“你当初是在骗我吗?顾西园,跑那么快干什么,把话说清楚。”   中午没有吃到捞饭。   贺循临时被贺云度叫走了。针对茅清秋的调查开始后,当年所有相关人员都接受了询问,贺云度也不例外。茅井梧下葬后,连带有关他的记忆也在贺云度脑海里掩埋起来,以为过去二十年早就被腐蚀殆尽,没想到再翻出来依然是清晰的。   他记得那个斯文隽秀的年轻秘书,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性格很好,知进退,最重要的是能力很强。他希望女儿可以留在身边,得到好的照顾,因此在信赖的年轻人中挑中了茅井梧。   贺循和他父亲的确很像。   书房外敲门声三下,贺云度让他进来,看着贺循心想,不管怎么教都改变不了他骨子里流的血。   顾西园回到川城的家。房子空置了很久,冷漠地看着主人做大扫除,半小时后焕然一新。   他一个人解决了中饭、晚饭,在周边散步到十点半,准备回去睡觉,得知贺循从栖鹭岛回来了,去路边接人。   贺循今天一整天都奔波在路上,有点疲惫,让顾西园陪他去吃点东西。不想再坐车了,遂就在小区楼下粥铺解决。顾西园问他贺云度都说了什么,有没有吵架,贺循是不是要被家里赶出来了。   “是啊,没地方住了。”   “那怎么办?我们一起去住桥洞?”顾西园说。   贺循:“……”   “天气预报说今晚要下雨诶,还是先在我家将就一下好了。”   顾西园心想幸好下午把家里收拾出来了,本来想犯懒只打扫一间卧室来着。   “我卖画养你啊,”顾西园说,“你不知道吧,我的画还挺贵的,嗯哼哼。”   贺循看了他很久,问:“以前那幅《凌烟楼阁》,还想要回来吗?”   “你要这样做的话,贺董更得和你拼命吧?算咯,也不是什么世界名作,都已经过去了。”   贺循见他说得轻松自然,不是勉强而为,的确是放下了,就没有再提这事。   您知不知道《凌烟楼阁》是顾西园画的,被茅清秋买了给茅维则用?   下午他这样问过外公。   顾西园是有才华的,与他父亲一样。   贺云度不讨厌才华,只是讨厌真相。 第39章   :统计一下在川城的人数。   :什么时候呢?我明天会回川城。   :发起投票吧,我要参加。   :地点就选在学校外面那家状元火锅吧,上学的时候吃过好几次。   :同意。   :附议。   “明天我要出去一下,”顾西园说,“高中同学聚会。”趴在贺循家里那张能晒到太阳的书桌上拿平板画线稿。   昨天难得把贺循拐回家,开灯发现停电,洗澡发现停气,房子冷笑:已经多久没缴费了你们自己心里没数?   贺循问他上一次回家是怎么度过的,这与住桥洞有什么区别,只是能挡风而已。顾西园尴尬挠头,回忆了一下,上次回家,到了晚上他也不想开灯,手机不充电,白天在外面瞎逛,晚上回家睡觉。   贺循在书房工作,房门敞开着:“行,不要玩到太晚。”   顾西园在书桌上滚了一圈,晒完正面晒背面。   “肯定会晚吧,我看他们活动安排挺多的。”   “时间晚了就给我打电话。”书房里的声音说。   顾西园马上兴奋起来:“你要来接我吗?”   “我可以帮你叫车。”贺循一本正经地说。   顾西园判断他最近心情还不错。   聚会来了十多个同学,有的顾西园还认识,有的已经长变形了。   一个短发黑皮女生跳过来拍打顾西园,眉飞色舞地打招呼:“嗨!”   “哦,你、你……”顾西园想了半天,不知道这是谁。   黑皮说:“你连我都不认识了?!顾西园你太没良心了!”   顾西园不是很确定:“尤莉?”   尤莉的头发修得比顾西园还短,皮肤晒得黑里透红,身材比以前结实了两圈,个子倒是没长。   “现在搞摄影,前两天刚从墨脱回来。头发嘛,小事啦,每次出远门都不方便洗头,这个是我入藏前剃了光头后重新长出来的。”尤莉对他说。   两人在角落里聊天,旁边一个男同学听着,插嘴问:“尤莉你以前不是有个男朋友吗?分了?”   “没有啊,干嘛这么问。”   “他接受你剃光头?”   尤莉大笑:“剃完之后确实分过一阵子,后来追到拉萨来求复合,还高反在医院躺了两天。”   “呃……”男同学说,“那他还挺爱你的。”   尤莉耸肩:“也可能是因为我的照片拍得太好了。”   两人对视,发出嘿嘿嘿嘿的变态笑声,男同学一脸“有没有搞错”,跑去找了个离两人远点的位置坐下。   “你呢?出国那么久,跟你男朋友还好吗?”尤莉问。   顾西园装傻:“你说啥?什么蓝盆友?”   尤莉:“哦呵呵,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吧?上学时候跑去竞赛社追人家,晚自习就手牵手在小操场散步,食堂后面那个情侣必打卡小树林都去过好几次了吧。”   顾西园:“……………”   从天南聊到海北,火锅都吃干两轮,众人决定转场去唱K,顾西园一看时间差不多了,他对噪音没兴趣,尤莉也不想去,两人就与其他人道别,在城市街头走走。学校外很多老店还在坚挺,走到一家花店门口,尤莉男朋友说要来接她,两人就坐在店门外等。   门口网格上夹着售卖的花种子。   尤莉说:“以前送你的蒲公英就是这里买的。”   “忘记种了还挨你骂,”顾西园说,“但是你送我蒲公英干什么?清热解毒吗?”   “你好不浪漫啊。”尤莉说。   顾西园就笑:“不好意思,那蒲公英的花语是什么?”   “不知道诶。那时候只是看你每天很辛苦的样子,所以送你一株会飞的草。努力地抽芽、成长、开花、结果,长大以后去追逐自己的风。”   “干脆去写诗好了,搞什么摄影。”   “好主意,下次见面送你一本我的诗集。”   尤莉走了没多久,顾西园收到贺循的消息,问他在哪里,就给了贺循花店的地址。   店铺快要关门了,路灯下长街犹如静谧的水面。   顾西园抱着一束店员临时帮他扎的简单花束,坐在晚风里等他男朋友。起风了,他还以为自己是从前那株被束缚的小草,犹豫着,退缩着,其实早就可以飞翔。   车停在他面前,驾驶座的车窗滑下去,贺循看了看他手里的向日葵:“又是花?”   顾西园调整了一下花瓣的位置:“你不喜欢花?大家表白不是都用花吗?”   贺循难得语塞了。   “以前在一起或者闹别扭都是你在迁就我,我觉得有机会还是要好好表达自己的心情。”   有时候顾西园还是能从一些细节里判断出贺循在想什么,这是一种近乎直觉的体验。贺循一手支颐,似乎感到有点棘手,瞅了眼顾西园的嘴唇。顾西园就笑眯眯地隔着车窗凑上去亲了他一下,向日葵花瓣挠得两人心上各自发痒。   贺循手很快地捉住他下巴,不让他退开,问:“你的表白就这么敷衍?心情是什么,有说出来吗?”   “心情就是喜欢你啊。”顾西园没说完,被贺循吻住双唇,感到温暖的手指不停抚摸他眼角、耳后,柔软私密的皮肤在按压下变成一汪泉水。顾西园顺从地接受索取,忘记了想要反问的问题,然后在唇舌的交缠里得到贺循的回答。 第40章 养猫手册•起   初次接小猫回家的注意事项:   1.带它熟悉环境,减少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全感。   2.如果小猫感到害怕,不要强行互动,可以用食物进行引诱。   3.为它准备温暖柔软的窝,并教会小猫使用猫砂盆。   4.最重要的是,别忘了为新成员取一个可爱的名字。   “莉娜,”室友说,“莉娜·李。”   小猫在窝里扭来扭去,金黄的毛发下是粉嫩的肚皮。   室友得意地说:“我觉得它喜欢这个名字。”   “你认真的吗?”顾西园说,“这是哪个爪哇岛来的名字?莉娜李是你的电子女友吧?”   “好吧好吧,”室友想了想,“卡古拉,卡古拉也可以。”   “请不要为小猫取这种莫名其妙的名字,随便一组叠词都比你想的好吧!呼呼?噜噜?肉肉?嘟嘟?”   室友发出呕吐的拟声词,两人面无表情对视。   室友:“这是我的猫。”   顾西园不甘示弱:“但是你需要我白天帮忙铲屎。”   “……”   “……”   小猫加入新家庭的第一天,得到了两个名字,白天的仆人叫它噜噜,晚上的仆人叫它卡古拉,经常搞得它很混乱。更混乱的是,它还是一只青春期的小猫咪,白天精力旺盛到处捕猎,晚上就需要休息,而晚上那个卡古拉总是骚扰它,试图把它叫醒逗玩。   被挠过几次后卡古拉就放弃了,彻底把它交给白天那位噜噜照顾。   顾西园的房间里比室友更干净,香香的,窗台上铺着柔软的羊毛毯,小猫喜欢在毯子上晒着太阳睡觉。   顾西园出门的时间很规律,早八晚六,每天会准时回到家,给猫主子准备食物零食和水,陪玩,然后各自高冷地做自己的事,十一点一起睡觉。但有时顾西园会有朋友造访,朋友高高大大,穿看上去很有嚼劲的皮鞋,每次来找他,小猫就会被忽略,被关到客厅里,挠门也没人理,只能咬皮鞋泄愤。   朋友待到很晚,有时候凌晨才从房间里出来,开灯看着被小猫咬坏的鞋子沉默。   “它好像脾气不太好。”贺循说。   顾西园笑得不行:“到换牙期了吧。啊我好困……”他打了个哈欠,因为泪花而显得眼神水汪汪的,语气很温软:“明天还要上班,你下次可不可以不要把我折腾到这么晚?”   贺循掐着他的腰,低头看了看,啄吻他发红的眼尾,含糊地说:“凌晨三点被赶走,还要开车四十分钟回家的人是谁?”   顾西园配合地仰起脸索吻:“是谁啊,这么可怜……”   贺循从善如流,亲吻双唇,舌尖很深入,舔舐得顾西园上颌麻痒,绯红瞬间染透顾西园的眼皮与双颊,看上去被人好好疼爱过。   “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好吗,阿园。”贺循珍惜地摸他的眉梢眼角。   小猫又换新家了。   来接驾的是顾西园的朋友,小猫觉得有点紧张,趴在顾西园怀抱里,卡古拉扒着车窗和它道别:“卡古拉酱!我会想你的!”   “喵。”   新家比之前大了很多,小猫花了两倍的时间探索,它确信自己已经掌握了新领土,但是顾西园不算聪明,还是会迷路,然后高喊着自己的名字让小猫赶紧去救他。   顾西园第三次从卫生间水槽里把小猫掏出来,像个操尽了心的老母亲,抱着猫去找贺循。   “你家是按照躲猫猫图纸设计的吗?太多夹层和空心了。”   贺循在收拾顾西园打包的行李,他好像没打算让家里房间变得更充实,把顾西园的东西统统放进了主卧。   “也许是你的猫精力太旺盛了。”他说。   “当然啦,我们还在成长期!”顾西园说,小猫配合地龇牙咧嘴。   小猫对顾西园的朋友没有太多好感,此人没有一点身为仆人的自觉,从不给空掉的饭碗里倒食物和水,不会陪玩,还会用脚把凑过来的猫脸拨开。最要紧的是他会欺负顾西园,把顾西园压在地毯上、栏杆上、料理台上,迫使顾西园发出告饶的呻吟,每到这时候顾西园就会用爪子挠他。小猫只有在生气时才会挠人。   可是那人都被挠出血了还会变本加厉,顾西园似乎也没有真的生气,挠完还要紧紧贴着他,身上被对方留下更多痕迹,好几天都消不了。   贺循第三次因为被家里主子咬了去打疫苗,顾西园困惑地说:“噜噜好像真的不喜欢你啊,为什么?”   “不知道,”贺循冷酷地把霸占顾西园膝盖的猫拎走,“能给你前室友送回去吗?”   小猫炸毛。   顾西园脑门上灯泡一亮:“试试和它好好相处吧!我买的猫爬架到了,你负责给噜噜装起来。”   贺循的工作很忙,尤其在他和家里摊牌后,傅子越甚至三番五次劝说贺循出来跟他单干,一切都在茅清秋留下的风波余浪里艰难前行。他的有闲时间很少,大部分都留给顾西园了,和顾西园做什么都行,只是没想到被安排的事情是给猫装爬架。   贺总任劳任怨,撸起袖子加油干。   回头一看,顾西园在给小猫画肖像。贺总顿时有脾气了,撂了挑子,走过去把人捞起来,放倒在书桌上。   “哎!”顾西园吓一跳,只来得及把画一半的纸拂到一边,后背就整个贴到桌面。   “干嘛呀?”   衬衣的纽扣被贺循一颗颗解开,袒露白皙瘦削的胸膛,与贺循复合后时不时被带去加餐补营养,好像也没有长几两肉。   “你给我画肖像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贺循没什么表情地说着。   顾西园就笑:“那我给你画,你抱着噜噜。”   “今天我给你画一幅。”   “咦?你还会画画?”   贺循握着他的手,抽走毛笔:“会一点,只能在特定的画纸上。”   顾西园张嘴发出喘息,沾了水的羊毫在他胸口拖曳出浅淡的水痕,笔锋扫过红|粒,微微的凉,与刺激神经的痒。贺循拿笔的姿势完全是初学者,把毛笔当圆珠笔用,尽管如此,只要在顾西园这张画纸上落笔,他就能神奇地成就满目芳菲。   顾西园从来没有觉得毛笔这么色|情过,他好像真的变成一张纸,被贺循这个极具天赋的春|画家绘上种种不堪入目的场面。   雪白的衬衫在身下摊开,光滑|裸|露的躯体上满是交错而深浅不一的墨痕,贺循深深凝视自己的杰作,顾西园因为他炽热的目光而内心颤动,犹如泡在温暖海水里,明知危险却还是耽于享受。   猫在旁边发出轻微的叫唤。   因为要养猫,所以得有一个稳定的环境。   有一个自己的家。   第二天贺循很早就起床,把噜噜的猫爬架装完,由于顾西园没能准时起床,而第一次亲自给噜噜喂了食物,噜噜舔了舔他的手指以示嘉奖。点了粤餐厅的早茶外送,进屋叫醒顾西园,喂完猫后投喂人。   顾西园半梦半醒,都不知道吃了啥,倒头继续睡,心情像被呵护在温室里,想起很久以前家的感觉。 第41章 养猫手册•承   四月龄小猫养护注意事项:   1.进入换牙换毛期,需额外补充营养。   2.青春期的小猫精力旺盛,铲屎官可适当增加互动,用逗猫棒等玩具与小猫玩耍,注意不要用手,以免小猫养成咬人的习惯。   3.教会小猫使用猫抓板,保护好家里沙发与牛仔裤。   PS:换毛期的小猫会经历颜值尴尬阶段,请不要对女儿的美貌丧失信心。   江煜要回国了。出发前分别通知了傅子越与贺循,傅子越那天要相亲,没功夫来接驾,贺循则要带家里猫去洗澡。   ‘你要去干什么?’   江煜短讯质问贺循。   贺循回:‘洗猫。’   江煜:‘你他麻的说洗车我都原谅你了。洗猫?你什么时候养猫了?猫有你多年不见的铁子重要吗?不是,你这种人就算养宠物难道不应该是藏獒狼犬杜宾德牧之类的吗?’   傅子越:‘贺循养猫了?我怎么也不知道?什么品种?’   贺循:‘混血。’   附照片。   傅子越:‘哇,阿比西尼亚混孟加拉?’   贺循:‘橘猫混三花。’   傅子越:‘…………’   江煜:‘……………’   “好丑!”江煜对着猫的照片评价,狠狠关掉了对话框。航班起飞,跨过漫漫太平洋,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国。他在旅途中睡了一觉,被邻座聊天的声音吵醒,其实也没有很大声,不过江煜本来睡得没有多熟。   舷窗外海天一色,有旅客在拍照,邻座两人却嫌光线刺眼,拉上遮光板,埋头讨论一本画廊杂志上的内容。一个是戴老花镜的老头,一个是头发稍嫌长了点的男青年,及膝的对襟长衫与米色直筒裤,穿得像个艺术家。   江煜对他们聊天里说的构图色彩技法风格并不感兴趣,倒是那男青年让他略微觉得有点眼熟。   是在哪里见过呢?   长相清润,修长的细眉捎着半藏半露的风情,是江煜这几年会中意的风格。难道是以前勾搭过的?   江煜很少考虑自己的性向问题,他的玩心更重,只要兴致上头了可以男女通吃。傅子越从以前起就很讨厌他这种作风,说他本来就不是个好人,到国外游戏几年,已经完全成了歪脖子树。傅子越对待感情很专一,江煜则换情人如衣服,每个季度都要有新的。眼下他又有了兴味。   听得老头说:“想不到西园你还会打排球。”   男青年说:“会一点,以前高中时候学的。”   “哦?你高中也是在川城读的么?”   “是啊,在川城东外读的高中。”   江煜耳朵尖一动,心想咦,遇到校友了。继而觉得哪里不对劲。   川城,东外,排球……   嗯?   他一下想起来,这不是以前那个追过贺循的小学弟嘛!难怪莫名眼熟,此人还曾是他的观察目标。因为江煜是个以八卦为食的找事星人,有人暗恋他哥们儿,并且还是个男生,怎能让他不感兴趣。   缘分还真是奇妙,竟然让两人又相遇了。   不过,对这个江煜已经忘记了名字的小学弟而言,真正的缘分也许是多年后与自己高中时期曾暗恋过的学长再度相遇吧。   如果贺循来接机就妙了,江煜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过转念一想,何必呢,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倒是他现在起了点心思。   因此假装不经意间听到交谈,插嘴说:“东外?川城那个东外?我也是东外的学生啊。”   那两人转头来看他,小学弟愣了一下。   眼睛尤其漂亮呢,江煜内心赞了一下,热情地说:“你是几几届的?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同一届。我叫江煜,江流的江,火日立的煜。你呢?”   小学弟表情有点耐人寻味:“顾西园。清晨犹为到西园的西园。”   江煜寻思小学弟当年一门心思都在贺循身上,不可能注意到自己,是以很放心地聊起来,当作新朋友重新认识一下。那个老头则没有参与年轻人的社交,开了阅读灯自己翻杂志看。   “那是我老师。”顾西园说。   “你还在念书吗?”江煜问。   “在阳城美院学国画。”   江煜立马奉承说原来是艺术家,失敬失敬,其实我也喜欢艺术,没事就去画廊剧院音乐会逛逛,精神食粮嘛,你现在也在阳城吗?有空一起约啊。   顾西园又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神态。   抵达阳城机场,江煜缠着要到了顾西园的联络方式,师生两人要等行李,江煜就与他们道别,一边把顾西园添加进通讯录,一边往出口走。   阳城的天三百天里有两百天都是湛蓝的,航迹云犹如蓝玉表面的划痕。空气很好,玻璃幕墙外的悬铃木在这个季节里是灿烂的金黄色。   江煜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居然看到了贺循。   多年不见彼此都有了不少变化,虽然他与傅子越会互发照片,贺循则从不参与。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不是去洗猫吗?!”江煜一拳头砸向贺循肩膀。   贺循也拍了拍他肩膀。   “真够意思!”江煜说,“走走,吃饭去,哥们儿饿坏了,飞机餐不是人吃的。”   贺循欲言又止,目光忽然越过江煜,看向他身后。   江煜回头,就见顾西园和他老师拖着行李箱过来,似乎正要分别,感觉到被人注视,朝贺循的方向看过来,很明显地怔住了,隔着人流远远望了几秒。   江煜心想,看这样子是还没忘记啊。   顾西园拖着行李向他们走过来,站在一米开外,看看江煜又看看贺循。气氛陷入诡异,江煜实在受不了贺循那副千年铁树不开花的死样子,主动说:“西园,你要去哪儿?顺路送你吧?”   “啊,我……”   “或者一起吃个饭,我们正要去呢,是吧贺循?”江煜胳膊肘捅了贺循一下。   贺循好像有点莫名其妙。   江煜内心翻了个白眼:“走吧走吧,一起,顺个路的事儿。别搁这儿杵着了。”   顾西园跟着他们上了车。   吃饭前,贺循要去店里接他的猫,开车上了高架。江煜坐了副驾,频频回头找顾西园聊天,就见他好像总在后视镜里偷看贺循,心说不妙啊,这是旧情难忘?   到了宠物店,顾西园从后座上把猫包提下来,贺循去缴费,两人就跟着店员去接小猫。店里有其他顾客送来的打扮精致的品种猫,贺循的小混血看上去非常不起眼,江煜粗暴地揉了两把猫头,意有所指说:“贺循眼光真不怎么样,是不是?”   噜噜不舒服地抬起后脚扒拉脑袋,钻到顾西园臂弯里。   “没有吧,还挺可爱的啊。”顾西园捏捏猫耳朵,对江煜的话表示反对。   “……”   没救了,江煜想,连贺循的猫都要维护。   中午在一家临湖餐厅吃饭,江煜口味很重,点了重油的菜,他记得贺循没有忌口,什么都吃,以前三人一起吃饭他从来也没发表过意见,不过这次又加了几道清淡的小菜,点了一份粥。   江煜嘲笑他:“你干嘛,养身啊?”   贺循说:“顾西园感冒了,吃不了太辣的。”   顾西园反驳道:“已经好了。”   贺循折起袖口,随意地说:“是吗,再养养。”   江煜:“…………”   席间江煜准备了几个暖场的话题,竟然都没用上,那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节奏缓慢,却让江煜觉得无法插嘴。   这次是老师唐卓受邀去大学办讲座,顾西园随行做助理翻译,去了有一周,衣服没带够,落地就受了寒,贺循给他打电话时听出声音不太对。   “出发前查了天气,但是没想到风很大。”顾西园说。   贺循剥了虾装进碟子,转到顾西园面前。   噜噜在顾西园膝盖上站起来,把脸往餐盘里探,顾西园一只手给它扒拉回去,想起似地问:“早上喂猫了吗?”   “喂了。”   贺循摘了手套擦手,看了猫一眼,又说:“最近晚上很闹腾,大半夜的疯跑。”   噜噜机敏地转过脸,与贺循对视,好像知道他在告状。   贺循若无其事道:“是不是生病了?”   顾西园说:“没有吧,只是在玩而已。你是不是不陪它?”   “嗯。”贺循应了前半句,没有回答后半句。   顾西园笑起来,挑了一只虾放到贺循碟子里:“辛苦了爸爸。”   江煜觉得哪里不对劲,偷偷给傅子越通消息:‘贺循是不是有情况?’   傅子越相亲的间隙在洗手间里给他回:‘什么情况?’   江煜:‘他在谈恋爱吗?’   傅子越:‘哦,你才知道?’   江煜:‘………………’   傅子越再次发来打击:‘都快十年了。’   江煜瞪眼呈僵尸状,掰着指头算十年有多长,那得是从高中就开始谈啊。他很早就认识贺循,回想起来这家伙永远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好像从不和谈恋爱、玩票这类事情扯上关系。当年对待排球队的小学弟似乎也无特别之处,就算走路上遇见了也不会眼神纠缠、暗渡陈仓。   虽然是个表面上与江煜完全不同,但在江煜心中,他的玩世不恭与贺循的冷淡,本质都是出于对人际关系的不信任,他们是同一种人。   只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吃完饭贺循说顺便送江煜回去,江煜总算意识到自己才是“被顺路”的那个,一脸无语:“你俩合起伙来耍我是吧?”   顾西园笑:“我都没告诉他今天要回来。”   “唐老师说了。”贺循说。   原来接机接的也不是他,江煜垂泪。他想贺循其实跟傅子越才像,都是认真的人,有可以坐副驾的伴侣,会在等红灯时短暂地握着手,因为一些平淡的日常对话而会心一笑。   如果江煜爱一个人,他会抱着对方乘坐滑翔翼从撒满玫瑰的海岸线飞掠而过。   而贺循只想和爱人在阳光灿烂的公园长椅上虚度时光。   --------------------   四月龄的小猫需要洗澡的情况很少 第42章 养猫手册·转   六月龄小猫养护注意事项:   1.猫咪的体型发生重大变化,长骨架、长肌肉,及时补充钙和蛋白质。   2.被毛还在持续生长,收集起来的毛发可以做猫拖鞋、猫手套、猫帽子。   “噜噜是不是长胖了?”   噜噜趴在爬架上,冷漠地面对凑到跟前的手机屏,动了下耳朵尖。   贺循闻言把猫脸抬起来观察一下,对屏幕里的顾西园说:“看不出来。买个秤?”   顾西园卡住了,半天没有动,显示信号不好。   他跟着唐卓去三峡写生水成岩,在村里住,信号时有时无,爬到房顶上才能收到一两格信号,打视频的话很容易就断了。   今晚歇在山里,十二点多贺循收到一张一小时前发出的照片,顾西园背对漆黑的大山开闪光灯自拍一张,效果实在太惊悚了。他关灯准备睡觉,听见猫挠门的声音,不打算理会。顾西园睡觉时喜欢把猫放进卧室,不过贺循并不需要多余的生物。   噜噜锲而不舍,扒门、大叫、疯跑、把水杯从茶几上推下来。   十分钟后贺循出来抓猫。   “只能睡他那边,听到没有?”   噜噜喵一声表示同意,麻溜地钻进被窝。   翌日贺循因为呼吸不畅醒来,睁眼看见猫蹲在他胸口。   貌似的确变重了。   “……”   贺循提着后颈皮把它丢一边去,起身洗漱,早间新闻通报城市路况,播送紧急事故,猫跳上料理台,把胡须凑到煎锅边缘,第一次没有被贺循赶开,觉得主人好像哪里不正常。新闻上是连天下雨导致昨夜某地山村被突发性泥石流掩埋的事故,航拍画面中村庄已经完全消失。   贺循手有点发冷,拿出手机翻到昨天顾西园给他的地址定位,与新闻中一模一样。   他打了几通电话都没人接听,坐了一会儿,闻到煎锅里的糊味,把火关了。   给猫换饮用水,补充食物。   穿衣服出门。   猫被关进了衣帽间。   “喵。”猫叫了几声,没人理他,确信房子里的人都出门了。   它跟着贺循进来换衣服,出去时贺循竟然没有看见它,对他来说是很罕见的冒失。猫撒丫子欢腾起来,碰亮了感应灯,咬衬衫衣料,拉动衣架发出平乒乒砰砰的响声。天堂,简直是天堂!   但是等到很晚贺循都没有回家,猫开始有点饿,叫累了,趴在散架的衣服里睡觉。   不知道多久衣帽间的门才被人打开,廊灯亮起。傅子越看着满屋狼藉,目瞪口呆,与猫对视:“顾西园不说你是小乖乖吗?”   顾西园睡到十点半才起床。   队伍的原计划是昨天在山里歇一晚,第二天再到邻村来。不过昨夜十一点左右,同行的司机说老婆要生了,他需提前赶回去,问老师学生愿不愿意走夜路,不行就明天他让朋友再来接。   唐卓不想给人添麻烦,就把几个学生叫起来,大家连夜到邻村住下。   招待所条件就那样,房间窗户无法关严,夜里能听见浩荡的风雨声。顾西园下楼找饭吃,看见所有人都集中在大堂,同行的学姐说:“小顾,你手机还有电不?”   “剩百分之三十,怎么了?”   学姐:“省着点用吧,停电了。”   另一人苦笑道:“什么都停了。水电气通讯交通……”   顾西园惊讶:“怎么这么严重?因为下暴雨吗?”   “察村被埋了,”学姐低声说,“现在到处都联系不上,救援队刚刚借道往那边去。”   “……”   午饭是学姐准备当零食吃的苏打饼干,小葱味儿的。食堂和小卖部的物资优先供应灾区。   同行的学生都很低沉,只要一想到阴差阳错捡了条命回来,就感到阵阵后怕。司机打算给他女儿起名叫多吉,学生们凑了身上的现金封了个红包给小婴儿,感谢她救命之恩。   热水也没有,矿泉水从箱子里拿出来跟冰镇过一样,顾西园一边喝水一边冷得发抖,在村里找了一圈,能用的卫星电话都在武警队手里。   美院的都集中在一间房里,互相挤着盖被子取暖。唐卓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到处找人了解情况,回来说村里的车都被征用了,路也不好走,暂时没法离开。   顾西园的手机电量已经红血了,给贺循的消息也发不出去。只能希望贺循没有看到察村的新闻,想也不可能,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新闻肯定会重点关注的。   学姐也在尝试联系家人,跟他开玩笑说:“就像你把航班号发给家人,却睡过头了错过飞机,你爸妈在电视上看到坠机的新闻痛哭流涕,结果你在外面敲门说你回来了。”   “…………”   “好吧不好笑,”学姐耸肩,“活跃下气氛啦。”   不停有伤者从察村送过来,村里搭建起临时帐篷,招待所被医疗队占据了,学生们裹着毯子在小雨里等待唐卓协调用车。快凌晨总算恢复了通讯,媒体的车最先开进村里,青鸟网记者下车来,唐卓问她能不能帮忙把学生们送出去。   “道路已经通了,现在用车应该不紧张,过会儿送物资的车队应该也要到了。”   大家松了口气。   顾西园本来忙着抢在手机彻底死掉前把消息发出去,抬头就看见贺循从青鸟网的车上下来,顿时傻眼。   唐卓也很意外:“小贺怎么也在?”   记者说:“路上遇见的,贺总的物资车队往察村去了,他听说美院的师生到这边来了,就跟了我们车。”   贺循一眼就看到了顾西园,镇定地点了下头,先和唐卓交谈几句,才走过来。他的衣服干净整洁,头发纹丝不乱,低头看了眼顾西园死死攥着的手机:“手机没电了?”   “嗯……也没信号,联系不上你。没有很担心吧?”   贺循摇摇头,顾西园见他嘴唇有点干,就带他去临时安置点找矿泉水,到没人的地方贺循短暂地抱了下顾西园,也没有很用力,像是确认他存在似的。   夜已经很深了,山道上却因为往来的车队而灯火通明。贺循调了队里的车来送学生们出村,准备了面包、水和保暖毯,正合大家心意,上车吃饱了就开始睡觉。   顾西园没有很饿,就没吃东西,一直在讲话,把昨天司机突然决定临时去邻村的经过讲给贺循听。贺循一边听一边吃了三个面包,顾西园看了他一会儿,心想从阳城赶来察村,又要协调车队又要赶路,他不会一天没吃东西吧?   不过饿狠了的人吃东西都很急,贺循倒是看不出来。一向很难从表面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既没有喜极而泣,也不会患得患失。   中途经过滑坡路段,停下来给抢险队让路,车上的人都下来放风,隔着数座山头看察村方向亮起的应急灯。贺循睡着了,顾西园就没叫他,披着毛毯跟唐卓站在路边聊天。   “生死有命,世事无常。”唐卓很有些感慨。   顾西园说:“以前有一次去山下的古镇写生,半夜打雷下雨,我就害怕会遇到这种事,给贺循发消息。”   “他怎么说?”唐卓饶有兴味。   顾西园想起来就想笑:“他给了我一篇事故发生概率和条件分析报告。”   唐卓也笑。   “但是第二天人就过来了,”顾西园说,“陪我到结束后一起回去。”   “那他是很在意你的。”唐卓说。   身后关车门的声音,两人回头看去。   “醒了啊?”顾西园对贺循笑了下。   车上睡得不太舒服,贺循眉心拧着,走过来一手搭住顾西园肩膀,试他裸|露在外的脖子的温度,仍是温暖的,就没催他回车上。   等到道路通畅,队伍重新出发,过程里贺循一直揽着顾西园没有松开。顾西园这才觉得他其实也是后怕的,一觉醒来没看见顾西园就恨不得时刻把他拴在身边。有些人说的很少,做很多。   顾西园想让他放松一点,问他家里猫怎么办。   贺循说已经拜托傅子越去照顾了。   顾西园给家里装了宠物监控,正好手机电充满了,就打开靠在贺循身上一起看实时视频。天已经大亮,大清早的傅子越居然在家里,正痴汉状抱着噜噜狂吸,神情欲仙欲死,又把蓬松的猫尾巴按在自己脸上。   顾西园:“他没事吧?”   贺循:“…………别管他。”   噜噜羞愤欲死,大脸朝着镜头。   顾西园:“噜噜真的胖了。”   贺循终于也同意:“是的,晚上不要让它进屋睡觉了。” 第43章 养猫手册•合   成年猫咪养护注意事项:   1.成年期的猫咪大脑发育达到顶峰,进入周期性的发情阶段。   2.成年猫咪运动能力得到极大提高,经过有效训练可完成铁人三项、自由体操、环城马拉松等项目。   3.成年猫咪的性格最终趋于稳定,有的猫是猫,有的猫像狗。对二者进行区别的关键性要素是,喵咪会在舒服时发出呼噜,而汪咪的呼噜声则是攻击的前兆。   “写的什么玩意儿?”顾西园合上这本乱七八糟的《养猫手册》,书是室友朋友连猫一起送过来的,顾西园翻看了大半年。   进入桐海后下起小雪,城市在雪中起了一层毛边似的,街头张灯结彩,年味浓厚。桐海是胡静现在住的地方,今年过年胡静给顾西园打来了电话,想到毕业后还没去看看她,顾西园就决定过来一趟。   小区是新建的,楼道洁净明亮,门前挂着一家三口的儿童画,精心用贴纸装饰起来。屋里传出小女孩儿响亮的笑声。事到如今顾西园有点退缩了,父母在他中学阶段相继分离,他一直避免去想妈妈新的家庭是什么样,她是为了得到什么样的家庭而放弃了自己。   “临临,帮妈妈开下门。”胡静的声音。   “不要不要!”小女孩的声音。   “等一等……来了来了!”胡静穿着围裙来开门,看见是顾西园,稍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其实过年期间顾西园反而是闲的,没有七大姑八大姨需要应酬。   “啊,快进来!”胡静很快回过神,让进屋,看见顾西园手里提的东西:“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新年礼物。”顾西园递给她,胡静也不知装的是什么,随手放在茶几上,她厨房里还烧着菜,就叫女儿沈东临来关照下客人。   小妹妹在看动画片,专注得很,懒得理一下。顾西园对妈妈的二女儿感情很复杂,看那小姑娘八九岁模样,与胡静不太像,估计是随的爸爸。   等开饭的客厅太安静了,结果临临先没忍住,偏头看了茶几上的袋子两眼,问客人:“那是什么?”   顾西园对她说:“新年礼物,你要拆开看看吗?”   临临就不睬他。   环顾房屋,和川城那间充满年代感,阳光穿过蓝色玻璃会幻变成阴冷海水的老房子不同,过廊与客厅毫不吝啬地亮着线灯,书房的门开着,电子设备与金属模型显示出男主人个性,是个与顾小川截然不同的人。   被人踢了一脚,顾西园低头,看见临临两条小短腿荡秋千一样扫来扫去。因为不擅长应付小朋友,顾西园没有吭声,自觉往旁边挪了一个身位。   临临终于正眼看他:“你像妈妈。”   “你是妈妈跟前夫生的儿子。”她说。   顾西园倒没想到现在的小孩儿这么鬼灵精,胡静是绝不会给她女儿看自己的照片,临临居然一眼就能认出来。随即假笑了一下,说:“我是你哥哥。”   临临:“呸呸呸。”   “……”   顾西园识相地起身离开,去厨房里帮忙。胡静一个人在做满汉全席,锅里炖汤的香气热腾腾,看见顾西园进来,不用问也知道放两个孩子单独在客厅里气氛尴尬,就让他帮着剥蒜。外间的天气虽寒凉,厨房里却有温暖的光火,顾西园已经快忘记给母亲帮厨的感觉。   胡静问他一个人在外念书的伙食,又问他现在的工作和生活,顾西园一一答了,像在做年终总结汇报。   唯独没有如寻常操心的家长一样问他情感生活。   如果胡静想关心,顾西园是不会回避。然而追思会外窥得的隐秘一吻,半夜接到对方家长打来的要求她管教好儿子的电话,始终是横亘在胡静心头的刺。顾西园不敢假设胡静是想将这段破碎的母子关系修复如初,也许只想维持表面就好,一年仅此一次,多余的事就不要提了。   临临独自看动画看得无聊,旋风一样冲进厨房,找胡静讨切好的卤牛肉片吃,又旋风一样冲出去,连撞了顾西园两次。   顾西园接到消息,贺循刚到桐海,问他在哪里。   往常过年贺云度都会召集全家聚会,不过今年特殊情况,贺文妍与茅清秋的婚姻面临破灭,茅维则不知道跑到世界哪个角落去醉生梦死,贺云度也就懒得再粉饰太平。贺循因此得闲。两人制定了自驾旅游的计划,准备从桐海出发往热带城市去。   “不留下来吃饭吗?”胡静问。   “下次吧。”顾西园和她抱了抱,因为这里失去的又从别处获得了,所以心情平静。   “妈!是一张卡!”临临拆了茶几上放的新年礼物,喊道。   胡静心里一咯噔,心想难道顾西园特意跑一趟就是为了还钱?她卖了老家房子的事没有给任何人说,老公也不知道,周旋在两个家庭之间犹如走钢索。   “百货商场购物卡。”临临念出卡面上的字。   “哦……”胡静在料理台边发愣,一时品味不出心情,好像与儿子之间的线索延续了下去。   桐海的雪慢悠悠漂浮,顾西园裹着围巾,还没走出小区又接到电话。   “到哪里了?”贺循问。   “还没到门口啊。”顾西园迟缓地回答,讲话的白雾在眼前糊成一团。   “知道了,”贺循说,“我车停在小区对面等你。”   因为视线不清,贺循的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绿化树上的彩灯忽然通电,广播里响起轻快的音乐,让顾西园想起去年圣诞节,坐在路边长椅上披着雪等待的贺循,好像那时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新年快乐。”顾西园笑着说。   贺循反应了几秒,接过话回答:“新年快乐。”   贺循是个很有耐心的人,顾西园可以慢慢做他自己,即使贺循走得飞快,也会在某一刻停下来等他。   --------------------   一本淡味的短篇送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