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县怎么还没上热搜》 作者:扶他柠檬茶 第1章   大雨。   白色网约车穿过漫无边际的雨海。偶尔有电流窜天际,照亮车内三人的脸。   瑞瑞能在车窗玻璃中看见自己眼中的不安。女乘客夜晚乘车安全的新闻时而上热搜,尽管她不是独自乘车,在后座还有她的弟弟小吉。   司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长了张有趣的小圆脸,嘴巴一直带着弯弯的、漫画人物般的微笑。   这种微笑像个僵硬的面具,引发了她的不安。   车速又慢了一点。照这个车速,回家怕是要一个多小时之后了。   瑞瑞用指尖在车窗玻璃上画了个胖乎乎的东西——她怕回家来不及喂“蛋烘糕”。   忽然,司机开口说车子的电不够了,把她吓了一跳。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比脸的年纪更大。   ——剩下行程还有十几公里,电不够了,他得接备用电箱。   不管姐弟俩愿不愿意,车就这样停在了暴雨夜里。男人冲进雨中,打开了后备箱。   因为雷暴雨,车内的电台信号不好,断断续续播报最近的绑架杀人案——经常有富裕的男女失踪在回家路上。绑匪会向他们的家人勒索现金,无论交没交钱,被害人的碎尸都会在某处被发现。   小吉歪了歪头,想对姐姐卖萌,可那双清澈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眨几下,车窗外就闪过一个黑影,把他吓得往另一侧缩去——   是司机。他浑身湿透,狼狈地拉开车门,告诉他们最新的进展——维修很难,可能还要一会儿。   说完这个喜讯,男人又回了后备箱那边鼓捣。瑞瑞提了提一字肩短裙的领子,惊魂未定。   十分钟过去了。车没好,司机也没回来。从后视镜里的糟糕视野,只能勉强看见他把头伸在后备箱里,跟人打电话。   小吉也坐不住了,拧了拧手指关节,说着“去看看”,也拉开车门冲入雨中。   瑞瑞想让弟弟别丢下自己。她不安地看着后视镜,想来想去,还是抱紧了亮片包,也拉开车门冲进暴雨里。   就在她冲出车的霎那,一个水鬼似的人影从雨中冲向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数秒惊魂后,她才看清了那是被雨淋湿的小吉。弟弟在对她嘶吼:快跑!   他们俩手拉手,仓惶在雨里逃跑,远离那辆车。   -   两个湿漉漉的人冲进家门,脚边立刻汇起几滩小水洼。   瑞瑞带着哭腔:我们还活着吗?   小吉去找毛巾擦干头发。姐姐记挂着“蛋烘糕”,因为他们出去了一整天,蛋烘糕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瑞瑞带着妙鲜包走进地下室,那就是蛋烘糕现在待的地方了。她低声道歉,一边把“妙鲜包”撕开,连上细管子;片刻后,弟弟也从楼上下来了,摇了摇手里的大袋子:蛋烘糕怎么样啦?对了,我去拿了个外卖。   瑞瑞:你看他吃得多香,真的饿坏了。   地下室温暖的灯光下,他们面前是一张摆在铁笼内的铁椅子。一个满身肥肉的男人一丝不挂,被铁丝绑在椅子上,头被迫高高仰起,鼻子里插着绿色的胃管;瑞瑞刚才撕开的营养液,正沿着胃管注入他体内。   她用余光看了眼弟弟:外卖呢?   小吉拉开外卖的大袋子,里面是垒得满满的纸钞。家属把钱送来了,虽然不如预期的那么多。   姐弟俩都松了口气,对笼子里的男人摆了摆手:拜拜啦,蛋烘糕。   -   雨停了。   路边的车子还在。由于后备箱盖没关死,导致在暴雨中箱里积了一层水。一个人趴在后备箱里面,从昏迷中转醒。   永季的手指还是麻的,过了很久,才从一片混乱的意识中浮出来。   ——他最后的记忆是去给车接备电。结果备电箱接不出电,自己只好拿着手机和工具箱趴在暴雨中的后备箱里撞大运。   正当他趴在后备箱里忙碌时,两个乘客中的男乘客冒着暴雨来了。永季手里拿着扳手,在后备箱里艰难转身;男孩不知怎么被吓到了,大叫一声将后备箱的盖子砸按下去。   就这样,永季被砸晕了……   他捂着后颈,摇摇晃晃起身。手机在后备箱的积水里泡了半夜,已是板砖一块了。   永季又叹了口气,娃娃脸都显得愁苦起来。   开车回到家已是早上。屋里乱糟糟的,没扔的外卖盒丢在门口,蟑螂爬来爬去,傅永季把它一脚踢开。   忽然,就听见楼道里有人经过,应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出门了。   于是他抬头冲对方笑笑,想打个招呼。结果一抬头,见到了姐弟俩。   ——原来是新邻居。   -   和这个倒霉蛋道完歉,姐弟俩靠在窗边抽烟,商量着该怎么办。   小吉低声问:姐,你说昨天的事,他会不会报警?   瑞瑞被这个词吓了一跳,手捂着心口娇滴滴“呀”了一声。   两人对了个眼神,小吉咽唾沫:请他吃一根钟薛高咋样?   她点头“嗯”一声。   然后,她又做了个手势,手指划过脖子。   小吉懂姐姐的意思了——很遗憾,他们得处理掉这个看起来很不错的司机邻居,以免因小失大。   -   送走这对姐弟,永季倒在沙发上,舒了口气。   他手机报废了,没手机不行,还是得弄一支。永季有银行卡,但卡里只剩几百块。他搬来椅子,去客厅的佛龛后面找——那是他奶奶留下的佛龛,永季记得,老人生前经常在拜拜的时候给佛龛塞钱。   果然,找到了几张二十、五十的纸币,和自己在抽屉里找到的钱加在一起,刚好凑够两千,能买支普通的国产机。   永季又点了一遍钱,发现钞票内夹杂了一张纸。   怎么把这玩意儿夹进去了……他把纸片拿出来,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那是他刑满释放的服刑证明。 第2章   今夜,葛升卿和孩子们说起白仙宫的故事。几张上下铺的床拼在一起,孩子们一个一个紧挨着他,期待地听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白山之中有座瀑布。瀑布下的清池里,生着无穷无尽的白鱼。   有天,一个孩子在山里迷了路。她不知在山里游荡了多久,在精疲力竭之前,听见了水声。   循着瀑布声,孩子找到了这口清池。见到水源,又渴又饿的她不禁扑了过去,伏在水边啜饮清水。忽然,一抹石榴红色游过眼前。   白鱼之中,竟有一条艳丽的红鱼!那鱼浑然不怕人,反而游到她嘴边,对她吐出一串泡泡。每个水泡里传出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一句话……   “食吾兮食吾兮食吾兮——”   孩子一张开嘴,它就游进了她口中,沿着喉道狭窄的肉进入了胃。它灼如火、滑如水,一下子烧遍她的五脏六腑。   彻骨的剧痛,让她惨叫着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昏死中转醒。水池不见了,鱼群不见了,她在荒凉的山岗上苏醒,眼前便是回村子的路。   在她回到村子之后,怪事发生了。   三更天的深夜,没有人听见狗叫,却见到一群陌生白袍者穿过村子中道。   那群人都低垂着头,脚步无声无息,从东往西走,直到找到女孩的住处。白袍们围着那座茅屋缓缓绕行,好像绕着蜜糖的蚂蚁。   等到了白天,人们发现中道上的草木都枯萎了,女孩的家周围留有一圈又一圈蛇游走过的痕迹。   又过了几天,她在田里除草时下腹坠痛,竟来了癸水。接下来的事情,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乳汁,奶白醇厚的乳汁,从这个小孩子胸口产出,无穷无尽,装满了一桶、两桶……就像是那口清池里数不清的白鱼。   这个贫瘠的山村并没有能力去对抗这种诱惑,饥饿的人们开始用她产出的汁液充饥。他们发现,这不是寻常的乳汁。它甜美异常,只要一口就能让疲惫消退,甚至让病人痊愈……有人设想过将它卖到山外,可只要离开村落,乳汁就会变成平平无奇的清水。   乳汁供养了整个村子的人,人们靠它捱过了饥荒和旱灾。为表感激,众人收集家畜的白骨和泥灰,为这个女孩立了座宫庙,叫“白仙娘娘敬奉宫”。   升卿说到这里,伸手指向窗外楼下的黑柳树。   升卿说,这棵柳,就是白仙宫门口的老柳。这座白山校舍,就建在从前白仙宫的位置。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葛升卿替一个已经睡着的学生盖上被子,催促孩子们入睡;还有好多孩子没睡,越听越精神,眼睛亮闪闪地盯着葛老师。   葛升卿拍了拍周小秋的头:小秋,敦促大家睡觉了。天晚了。   周小秋点头,学着老师的样子拍了拍几个调皮孩子的脑袋,把同学们拍进了被窝。   ——这所学校叫白山校舍,建筑物的年代十分久远,虽然学校是近年才捐建的,利用原建筑物“白仙宫”改造而成。如今,全校上下只有一名教师葛升卿,以及十几名学生。   在这些孩子眼里,葛升卿是比父母来得更为可靠的存在。山村里的年轻人大批大批进城务工,留下老人和孩子在家乡。老人们把孩子送进学校寄宿,一年只接回家几次。   外面起了雷雨。惨白的电光下,葛老师打着手电离开了学生寝室。他下了楼,似乎感应到什么东西的到来,快步走向大门。   入夜后,学校的大门已经上了锁。暴雨不断拍打绿皮门,发出急促的咚咚声;葛升卿取出钥匙开锁,在拉开铁门的一瞬间,和外面的狂风暴雨一起扑进来的,还有个浑身湿透的人影——   永季:升卿,是我!借我七百块钱……   -   学校其他地方都是暗的,只有食堂亮着一盏灯。傅永季伏在桌上,狼吞虎咽吃泡面。那张桌子是给学生用的,对他来说太迷你了。   葛升卿语气淡淡的: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永季说了“上个月”,继续埋头吃。他饿坏了,从县里的住处走到山上的白山校舍,走了他足足一天。   葛升卿原想问他为什么不一出狱就来找自己,但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问:借钱干什么?   永季买手机还差几百。他和外界的物价有点脱节,今天走进实体店,被新机子的价格吓了一跳。   想着干脆再开一天车攒攒钱,可没有手机,没法登录司机账号。   葛升卿狐疑:你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能开网约车?   永季嘿嘿笑,眨了眨眼,显然是用了点擦边球的手段。   暴雨不断,室内只有狼吞虎咽的吃饭声,没人说话。葛老师点了支烟,坐在对面抽着。   同样是抽烟,有人像流氓,但是衣冠楚楚的葛老师抽烟,就是合理缓解工作压力,还有几分文人墨客的静谧雅致。   那人放下碗筷,打了个嗝。他问对面讨烟,葛升卿皱了皱眉,把烟盒丢给他。   永季笑嘻嘻打量他这一身衣冠楚楚:我当时在里面,就不放心你,担心你没法考大学、当老师。   葛升卿没说话。   永季:有犯罪记录就不能当老师了。所以当年的事我一个人全担下来了……   葛升卿打断他,不想再旧事重提。永季是因为故意伤人且致重伤残疾进去的,蹲了很多年,出来的时候,傅家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家里的钱也赔款赔光了。   永季知道他也不想听那件事了,沉默片刻,对他笑了笑:我父母的后事,谢谢你帮忙。骨灰存哪了?   葛升卿:应该的。骨灰在县城的“南亭”,603号柜子,二老放一起了。火葬场出去往南走,小时候我们去打西瓜瓤的供应站那边。   永季吃完饭,想带碗筷去水槽边洗;葛升卿先一步拿走碗筷,挽起白衬衫的袖子,把碗给洗了。   他一边洗碗一边告诉他教师休息室怎么走、干净换洗衣服在哪、浴室怎么走……外面雨太大了,永季今夜肯定是在这边过夜了。   永季:毛巾用哪条?你肯定不让我用你的,你个死洁癖。   葛升卿甩掉碗里的水,背对着他:你就用我的吧。带孩子带久了,不在乎了。   傅永季离开了,他浑身湿透,脚步声啪嗒啪嗒的,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食堂的昏黄灯光闪个不停,照亮了水槽边的水珠。葛升卿索性拿抹布收拾台面,他得找些事情做,抑制胡思乱想。   忽然,头顶的灯暗了——灯被关了。   他以为是那人的恶作剧,想转身开灯,可就在转身的瞬间,一记沉重的、带着金属森寒的重击抡在他头上——眼镜破碎飞出,人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身后,动手的小吉转着手里的铁棍,得意地对旁边的姐姐吹了声口哨。虽然在动手之前,他不知为何有种打错人的感觉。   他们跟了傅永季一整天,来到了这座学校。令人惊喜的是,虽然是学校,可是因为太过偏僻,整个区域都没有监控摄像。   瑞瑞问弟弟:他死了吗?   小吉摇头,他感觉还需要补几下。一棍子直接干掉个成年人不太可能,现实中一条狗都要打好几棍。   他用铁棍戳戳地上,想确认“傅永季”倒下的位置,可是铁棍在地上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没有戳到人体。   瑞瑞笑话他:干啥呀?先打个拍子?   突然,她听见一声闷哼,小吉没了声息。   她来不及转身,一股带着柔性的巨力拧住她的肩肘关节。第一声“咔”,铁棍落在地上;第二声“咔”,瑞瑞感觉不到她的胳膊了。   她被压制在地,眼角余光中,见到那人半张脸被窗外雪亮的雷光映亮——没了眼镜的遮挡,葛升卿细长的眼眸流转着冰霜光泽,被碎片划破的眼角血痕艳丽。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她,像是蛇看着被缠住的老鼠,或是个上课偷睡的孩子。   而她艰难地喘息,用胸腔里最后的气息问,你是谁?   没有回答。他的眼神甚至没有改变,手肘尖已经抵在她的后颈。   第三声“咔”响起,一切结束。 第3章   葛升卿把地上的眼镜丢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拿了出来,把碎镜片摘掉,留下了镜架。   突然,走廊上响起了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还有永季的声音:升卿,我洗完了,你要不要去洗?   永季:灯怎么暗了?开关在哪?   他摸摸索索,总算摸到了开关。食堂重新亮了起来,葛升卿坐在一台冰柜上面,手掩着眼角。   那是学校食堂里存放冻品和冰棍的冰柜。   葛升卿:没事,灯突然暗了,我跌了一跤,头磕在冰柜上。   他坐在冰柜上,想把那人哄走;可傅永季反而好奇起来,毕竟冰柜隆隆地微震,坐在上面地感觉肯定不咋地。   他打量升卿:你干啥坐这?头晕?不舒服?   傅永季想凑过去看,被那人一把推开;葛升卿用了很大力气,差点把他推得摔地上。   葛升卿:你走开!我说了没事!   他心里一下子冒火了:做什么啊?!好好说话!   升卿死死按着盖子,心里疯狂思索该怎么把人弄走、处理冰柜里的东西;见他不吭声,永季心里的火越冒越大,决定杠到底。   他靠在冰柜对面的桌边,拿了桌上的烟点了一支,阴着脸吞云吐雾。   永季:……你说实话,是不是不希望我回来?   葛升卿:没有。你误会了。   永季:哥知道你现在不一样了,是葛老师了,宣传栏上都贴着你的照片,优秀青年,西装眼镜。转念想想,我要是你,也跟从前的破事划清界限。   永季看看窗外,雨小了,应该是快停了:得,我也不留了,免得让你睡不着觉。我本来就是回来看看你过得咋样,没打算真的赖着你……   永季:钱和衣服我之后会还你的,不会赖账,你放心。   葛升卿:你没完了是吧?我说了不是这回事!我肯定会想办法帮你的,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谁还会翻旧账?   傅永季丢开烟,冲向冰柜上的人,从口袋里掏出钱塞回对方手里。   永季:我今天就还你,咱们谁也不欠谁!   葛升卿不肯收,两人推来推去,像是饭店里抢着埋单一样撕吧起来:做什么?你拿着!   永季:我对你也没用了,我今天晚上心里明白了!   葛升卿:你是不是坐牢把脑子都坐坏了?我——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昏暗食堂外,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歪着头,满脸疑惑和不安。   ——学生周小秋醒了,从寝室自己跑了出来,结果就撞见食堂里两人拉拉扯扯。   两人立刻收手,露出匆忙的安抚微笑。葛升卿下了冰柜、跑到孩子面前,柔声问:小秋怎么啦?是出来上厕所吗?   周小秋摇摇头,担忧望着老师头上的伤:黎子薰说想吃东北大板,不吃就睡不着。   葛升卿:老师说了,每天只能吃一支东北大板,吃多了会胖的,还会蛀牙呢。   葛升卿回头问傅永季:不信的话,你问问这个老师。永季,你说是不……   他回过头,就看见了让自己血液凝结的一幕——傅永季抬起了冰柜的盖子,想给孩子找冰棍。   紧接着,这人的动作僵了僵,飞快关上盖子,和刚才的葛升卿一样坐上冰柜:没冰棍了,吃完了。   周小秋不信,绕开葛老师走了过去:昨天明明还有很多的,你肯定没找到,我来找。   永季:不不不不不!你睡觉!快去睡觉!   周小秋摇摇晃晃小跑过去,傅永季哪敢让他靠近,手都举起来了又不敢推孩子;说时迟那时快,葛升卿从边上冲来一把抄起孩子,夹在胳膊下冲向学生寝室:大晚上不睡觉,明天晨跑多跑三圈!   黑暗的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关门声,之后便静了下来;很快,葛升卿回到食堂,和他对了个眼神。   两人目光交汇,同时点了点头;随后傅永季跳下冰柜,扯掉电源,一人一边抬起冰柜下了楼。   永季:……这是啥情况?   升卿摇头:我不知道,他们突然袭击我,下的都是死手,我没收住,就……就……   傅永季眼睛亮了,松了手,冰柜磕在台阶上,发出一声响:他们主动袭击?那好啊!算是你正当防卫,我们报警就行!   葛升卿激烈摇头:不行!永季,把它抬起来,得连夜处理掉!   永季:为啥?   葛升卿:明天县领导来参观!今年的桌椅和饮用水能不能有拨款改善,全看这次了!不能出案子!   其实刚才把姐弟俩打成重伤也行,可他一想到明天领导会来,决心不能出一点乱子,这才决定一了百了。   两人抬着冰柜出了教学楼,准备找地方掩埋;可没走出几步,葛升卿抬头不知见到了什么,咬着嘴唇停下了脚步。   这次轮到傅永季催促他:走啊你!   升卿摇头:……不行,看二楼。   ——二楼的学生寝室,孩子的小脸都贴着窗边,好奇而激动地看着一楼室外的两人,以为傅永季是新来的老师。这里几乎没有陌生人来,他们都兴奋坏了,十几双亮闪闪的眼睛天真无邪带着笑,傅永季僵硬抬起手,对他们招了招。   他们只好再把冰柜抬回二楼。   -   早上八点,白山学校的全体师生都等在校门口,等了半小时,等来了一辆灰扑扑的公家车。   教师葛升卿立刻带头鼓掌,热烈欢迎领导。县城的教育这几年说要发力,乔县长已经念叨好几个月了。   一下车,县长乔真就握着葛升卿的手拼命摇,随行的人立刻开始拍照。   乔真:小葛老师真是青年模范,从白山考进大城市名门学府,毕业后又落叶归根回到白山县,扎根在学校恪尽职守,是我们白山教育界未来的希望啊!   乔真环顾周围的人——孩子们个个看起来都很精神活泼,还有个陌生的娃娃脸男人,站得离人群远远的。   乔真:小葛老师,你不是一直说招不到教师吗?怎么招到了?   葛升卿:那是体育老师。   乔真的秘书连连附和:好好好,我们白山的教育,今年踏出了从零到一的第一步!   人群又开始鼓掌。秘书暗示葛老师,说县长最爱看孩子们青春活力上体育课了!   一行人逛完了校外,逛进了教学楼,一路上闪光灯就没停过。经过食堂,葛升卿本想速速略过,偏偏乔真停下脚步,要看看孩子平时吃什么。   葛升卿看了眼秘书,秘书会意:县长,孩子们还要过一阵才吃午饭呢。   乔真:哦对对对,瞧我给忘了。那中午的菜单是什么?我记得有个做批发的乡亲捐了一批冷饮甜点,孩子们都爱吃吧?   葛升卿:爱吃。您居然还记得。   乔真:孩子们的事我都记得!不是还有个肉类供应的乡亲捐了一台冰柜吗?在哪?咱们去合个影。   葛升卿笑得不露破绽:冰柜在水房呢,我怕来去时间有点久。咱们先拍英文课的照片,等课间再回来拍食堂?   乔真正要点头,忽然秘书揭开了角落里的一块布:葛老师,你把冰柜用床单罩着做什么?还上锁了? 第4章   跟着秘书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集结在那台冰柜上,然后陆续转向葛升卿。   葛升卿:我……我怕孩子偷冰棍。   秘书:县里上次开例会,扶贫的同事特意强调,绝对要把各界捐给学校的物资用到、用好,不能供起来当摆设!小葛老师,你该不会不给孩子们用它吧?   葛升卿:不不不,您误会,真的每天用!只是孩子们贪吃甜食,总爱偷偷多拿冰棍,我怕……   秘书催促他开锁,让领导看看平时孩子吃饭用什么原料。就在他迟疑的时候,乔真骤然眼眶发红,连连叹气。   乔真:咱们白山的孩子苦啊,平时连吃的东西,都要精打细算地拿……   乔真:小葛老师也是辛苦了,用有限的资源照料那么多孩子,一旦县里拿到预算,改善教育环境刻不容缓!   乔真:大家多拍点素材!看看最近上了热搜的A县,把网红经济做好、上几个热搜,旅游招商一下子拉上去了!咱们白山县也要争取上个全国热搜,不求多,上一次就好!   掌声雷动。葛升卿一边激动拍手,一边不动声色把队伍带出了食堂。   -   深夜,永季的车开回了家。   这个没什么人的小区连保安都没有,因为物业撤了。他把车停在靠近楼道的地方,打开后盖,准备把尸体搬下来。   ——和葛升卿一起把它们搬出学校的时候,他就认出两人是自己的新邻居了,提议先把它们放回住处,再寻找能掩藏的办法。   学校的冰柜不能少,这台冰柜随时会有宣传人员来拍照。葛升卿预先买了一台二手的冰柜送到这。   傅永季正要把东西拖出来,他拦住了那人,使眼色示意上方的监控。   永季摇头:别管它,假的。   葛升卿:你确定?   傅永季很清楚,这一片的摄像头都是假模型,或者早就断了线。一个狱友和这个行业有关,平时闲着没事就和他们聊这些。   两人将姐弟背起,像背着两坨硬邦邦的冻肉,咯得背上生疼。傅永季手法熟练撬开了姐弟住处的锁,匆忙进了屋。   一开灯,两人就有种感觉,这对姐弟的生活质量很高。这处空间和白山县这个不入流的小县城格格不入,仿佛是从北上广某座高层LOFT里搬过来的。   橘色的爱马仕箱包随意堆在墙角,黑色圆瓶的面霜连盖子都没盖,可见它们的主人根本没上心。一个非常气派的LV硬箱回归了它本来的作用,变成有划痕和泥点子的行李箱,里面装满了颜色艳丽的潮牌服饰。   ——这样的人来白山干什么?为什么要袭击葛升卿?   冰箱里面堆满了东西,可不是正常的食物,类似于给重病患通过胃管吃的流质;两人对视一眼,意识到问题不简单。   然后,永季找到了通往地下室的那扇门。一打开,从狭窄通道另一头就涌来了一言难尽的恶臭,让人预感到下面大事不妙。   傅永季笑了笑:升卿,有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葛升卿没说话,打着灯往下走。他已经忘了两人上次经历这个场景是多久之前,可的确熟悉,仿佛一瞬回到往昔。   永季:那时候,咱俩还在替朝爷做事呢。他特别看重你,想把你拉拢进去变成心腹。   葛升卿语气淡淡的:我当年就跟他讲过,我是“打零工”的。   永季嗤笑:进了江湖道,哪有什么零工。   恶臭越来越浓,当他们推开那扇门时,看见的是一个“融化”在椅子上的男人。就像某个轮胎的品牌拟人,还有点像蚕蛹。   它被铁丝一圈一圈死死绑在椅子上,肥肉勒得鼓鼓的。因为死后的化学反应,身躯内部开始微微充气,像个扭扭气球似的鼓了起来。   傅永季突然笑了起来,升卿踢了他一脚:发什么疯?   永季:你领导那天念叨上热搜。这事咱们干脆报警,反正你是正当防卫、这椅子上的大哥也不是咱杀的。报个警,估计一个热搜装不下,得三个。   葛升卿被他气笑了,狠狠踹他几脚;那人左躲右闪,不当心踢翻了旁边的一个大蛇皮袋。袋子倾倒下去,从里面涌出的钱像打翻的水,刷得铺满半间地下室。   葛升卿怔怔看着那些钱,看了很久。他缓缓伸手拿起一叠,是真钞。   葛升卿喃喃自语:能给学校换新桌椅了……   -   周小秋觉得,最近葛老师讲课有些心不在焉。有时候说着说着,葛升卿的目光就会飘向窗外,看着院中的黑柳树。   令人开心的是,学校的课桌椅换了一批新的,还装了饮水机和桶装水,不用再烧水喝了。甚至食堂的冰柜都多了几台,里面摆满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巧克力雪糕。   还有新的绘本、英语读物、儿童电影、投影设备……仿佛突然有个天使投资了白山学校,源源不断给这些孩子们换新设备。   葛老师说,是一个商人匿名捐献了这批物资,但因为做好事不留名,所以强烈要求老师不公布他的身份。   新来的体育老师傅老师也很好玩,会武术、会篮球、会跳山羊……孩子们的生活霎时光鲜起来,每次上完体育课还有新鲜牛奶和蛋糕吃。   可是,葛老师心不在焉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周小秋:葛老师,你刚才说到面积公式……   葛升卿回过神,对他们温柔地笑笑,继续转向黑板说下去。   有了傅永季,孩子们可以年纪大的上文化课,年纪小的上体育课。外面回荡着他们跳长绳时的笑声,一个女孩骑在永季的头上,大声帮忙数拍子。   葛升卿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多心了,继续给教室里的孩子们讲课;忽然,他听见学校院门开合时的刺耳声响,这说明有人出院子了。   是孩子溜出去了?他连忙冲到窗边探身望去。只见院门外停了一辆纯黑的帕拉梅拉,车身闪闪发亮;而傅永季丢下院中的孩子们离开了学校,上了那辆黑车。   全白山县,只有极少数人买得起那种车。他心里想到一种可能,五脏六腑都绞了起来,顿时额头遍布冷汗。孩子们担心地叫了他许久,葛升卿终于回过神,让周小秋上讲台。   葛升卿:小秋,你带大家读第六篇,再带大家默写第五篇的生词。然后数学的三号卷、语文的周默写,你都替老师带一下!   他一边拍掉手上的粉笔灰,一边匆忙跑出教室。那辆豪车已经没影了,但他大致猜到了它的目的地。   傅永季是坐车走的,他平时赚钱开的车停在学校院子里。葛升卿从体育室抽屉里取出车钥匙,坐进驾驶座,用最快的速度把车开了出去。   -   白山县的南边有块宝地,在风水里被称作“点龙眼”。   画龙点睛则飞天,龙眼之地的气运极好,传说能助屋主官运亨通、庇佑万代。   本地人都知道,这里是白家人住的地方。一幢又一幢的欧式别墅紧紧挨着,别称叫“白家城堡”,但还有个雅称,叫“雌玉龙楼”。   那是别墅群里最高的那一幢。和其他欧式自建土洋楼的暴发户感不一样,雌玉龙楼是标准的客家古楼风格,融合了现代的几何结构,当时建这栋楼的时候,据说是请了个名头很大的德籍华人设计师团队,光设计费就花了五百万。   一个穿着蓝色针织的清瘦妇女微笑着引傅永季进门。和外界人想的不同,在这里面做事的人并非西装革履,反而都是日常的打扮,看着让人很舒服。唯一特别的就是,他们都很安静。   妇女引他来到一间阳光房前。纯木家具在中午散发出温暖而亲和的香味,整块沉香木做成的茶几上,小茶炉的炭火还红着。   靠近房门,傅永季反而不敢进去。他听见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很温柔,就像是刚出生的羔羊身上的羊绒,被阳光轻轻一吻都会蜷曲。   白又漆:永季哥,你进来吧。   傅永季还是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白又漆正在抚摸着一只纯白的猫。这人生得很清瘦,满身苍白病气,他淡笑着对永季点头:永季哥进来吧。你当年废了我爸的事,白家已经原谅你了。   ——傅永季当年入狱,是因为致人重伤残。   受害者叫白朝宗,是那时控制整个白山县的家族势力——白家的头目家主。 第5章   门口有个小孩子好奇探头。白又漆温柔地对他招招手,这孩子又害羞地跑掉了。   白又漆:那是我小堂弟昊昊,我七叔和他三房生的。那时候你刚进去吧?   白又漆:之前还想请升卿哥给他补课,不过升卿哥看不上我们家,不肯来。   白又漆:永季哥,你坐呀,我还泡了茶呢。湿茶水仙,都没进过冰柜,新鲜摘了就空运过来的。   傅永季哪里敢坐,在他对面站着,勉强挤出个笑,点了点头。   白又漆开始泡新一泡的茶水,动作慢条斯理,一个多余动作都没有,像是艺术一般:哥,你不用怕。白家要是想清算你,你根本没法活着刑满释放。   永季:……你们不可能咽下这口气的。   白又漆:从前你和升卿哥都在我爸手下做事,我那时候小,特别佩服你们俩。尤其是升卿哥,白天读书,晚上校服都不脱就去替我家“办事”,还能次次考第一。   白又漆:那件事,我认了。是我爸做得过了,去碰了升卿哥的小妹。但你也废了他,大家扯平。你入狱第二个月,我爸就在ICU里走了。   白又漆见他还不肯坐,便从茶台下取了一沓纸给他。那是账单,医院的账单。   ——这么多年,葛卯儿做肠道重塑、器官切除、下肢复健、定期医疗、修复整容的钱,都是白家出的。   永季:小猫那时候才十二岁。升卿当时想赚学费,给家里留点钱、也想让家人得些白家的庇护,这才给朝爷做事。江湖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何况还是用强的,把人折磨成那样……   白又漆:你的心情我明白。我爸有错在先,葛卯儿一辈子没了,你也坐了十年的牢,这件事,我们翻篇。我数到三,你坐下,我就默认你也同意翻篇。你不坐下,那我们就算账。一……   傅永季立刻坐下。白又漆说了声“乖”,把账单推给他,让他顺便转交给葛升卿。   对面人的眼神打量着自己,让永季很不舒服;他回看回去,就见白又漆的笑意更浓。   白又漆:永季哥现在开网约车,每个月赚多少?   永季:没多少,附近几个县,来回跑长途罢了。   白又漆:我帮你找个事,要不要?我们白家讲仁义的,你坐牢,没能照顾二老,叔叔阿姨前几年走了。你出狱后没依靠,我想帮你。   永季摇头:我不缺钱,我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白又漆怀里的猫叫了一声,跳上茶台。他柔柔抚摸着猫背,语气淡淡的:升卿哥缺钱啊。毕竟,他要养妹妹下半辈子呢。   傅永季没吭声。那人将人心拿捏得很准,根本没再追问,直接取出个文件袋推过去。里面是一份报纸,还有五千块钱。   茶炉又沸了一波水。那蓝衣妇人在房外轻轻唤了一声“小漆”,那人笑着应了,从茶台边起身。   傅永季叫住他:为什么找我?你们家还是这边的地头蛇、土霸王,要什么人没有?   白又漆微微睁大眼睛,像是有点讶异和伤心:永季哥,我就是想帮你。现在白家我做主,我想给我以前的哥哥弄个活,弥补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他把文件夹里的五千块拿走,把其他东西丢回去;白又漆饮了口茶,摇了摇头。   白又漆:钱是不经花的,葛卯儿那个人造瘘每个月都要去省城复查,来去的火车票都是几百,加上住宿就是上千。   永季:所以,你为什么找我办事?   白又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实话。前年遇到一波扫黑除恶,本地可以用的人少了很多。最近风头过去了,白家花了大价钱,从国外请了两个“大师傅”来。   但双方磨合得不好,两人不但要价高、难控制,而且对白家不信任,连暂住地址都不肯说。这几天更是彻底失踪失联,不知道是不是不想做了,直接跑路了。   白又漆:是一对姐弟,年纪大概二十五六。   白又漆:……怎么了?永季哥怎么脸色那么差?   永季连忙摇头,夺回那个文件袋。里面的东西倒是和姐弟俩无关。   这时,妇人领了个人来到门口,是葛升卿。他显然很急,可不愿被白又漆看穿窘态,竭力控制呼吸的平静。   白又漆:升卿哥来啦!来,说个开心的事,我刚和永季哥说好,我爸的事翻篇了。   葛升卿:代价呢?代价是什么?   白又漆笑了:你替我家昊昊补课,最近补课班都没了,但孩子读书不能落下。   葛升卿的牙关咬得微微作响:……好,我这压力大,他最好扛得住。   他冲进房间,一把拽起傅永季扬长而去。白家别墅群里全是千万级别的豪车,他们的小破车停在门口,在几辆劳斯莱斯和幻影的包围下,像是被鹰盯住的小老鼠。   两人坐上车。葛升卿几乎立刻踩了油门,远离这个鬼地方。   -   回到家,葛升卿研究新运来的大冰柜,傅永季则拆开了文件夹。   ——文件夹里是一篇报道,一个外卖员遭遇车祸身亡。然后是几张文件,显示定责判定的赔付,一共要赔二百八十万。   外送平台说已经赔了,可家属似乎对这个结果不满意,每天都端着照片,在平台的办公室楼下闹。平台的经理暗中找到白家,希望白家能帮忙摆平。   这种事情,永季和升卿以前做了不知多少。白家在本地势力庞大,毫无畏惧,基本只要一次恐吓,对方就会乖乖地息事宁人。   平台的办公室位处县城的中心地段,是前几年招商时候引资进来的,一个新成立的小外卖平台,在本地几个城、县尝试拓展业务。   马路上车流不息,永季在路边停了车,直接就看见楼道口哭喊的家属。   对方一共是四个人,父母、年轻的男女,可能是兄弟姐妹或者妻子。点了支烟,永季晃了过去,找上那个站得最远、看上去最不上心的男家属。   永季:哥们,这干啥呢?   家属:我家送外卖的被撞死了,公司不赔钱。   永季:我看过本地新闻,还说赔了呢。   家属:拉倒吧。就赔了三十万,剩下的二百五一直没赔!咱们来讨,对方就说什么“和他们平台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呢?   这时,平台经理在几个保安的保护下出现了。大概是家属闹了好多天,他也见怪不怪了,直接对着抱遗像的死者母亲解释。   经理:阿姨,你们家的遭遇平台很痛心。但是归我们赔的三十万,我们全都赔了。剩下的二百五十万真的和我们没关系,不归我们赔,不信你们去看判决书。   男家属过去把老妇人护在身后,咄咄逼人:你别给我饶舌!我们去看过了,那家劳务单位都申请破产倒闭了,找都找不到!我们就找你们!   ——那二百八十万的赔付,外送平台只要赔三十万,另外二百五十万归属于外卖员签署劳务关系的劳务单位“欣力劳务”。然而等家属们找去时,欣力劳务早就申请了破产,把其他外卖员的劳务关系转移到了一个新成立的劳务公司。   欣力破产了,挂在欣力头上的赔付不了了之。家属拿不到剩下的钱,可对方在法理上做得毫无破绽,便只能这样一天天的闹。   傅永季回到车里,闷闷看着马路对面,看了一会儿,还是认命地擦起了自己的铁球棍。   他知道这种套路,也理解家属为什么要闹。牢里有个狱友也中过这种套路,最后求告无门,带了几个有相同遭遇的兄弟,去外送平台办公处楼下讨说法,却被套了个罪名抓了起来。   牢里能见到许多这样的事,永季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但这种“知道”和“理解”,就像是火上的尘埃,完全无助于一个人活在这个地方。   在车里抽完烟,深吸一口气,永季握紧球棍准备冲出车门;但就在这一瞬,他的电话响了,是葛升卿的电话。   葛升卿:你人在哪?!出事了!房东来了!   永季:什么房东?   葛升卿:姐弟住处的房东!我正在他们屋里装冰柜,房东就来了,现在在门外敲门!   葛升卿:糟了!他想用钥匙开门!——你在哪?你快回来! 第6章   房东一边翻找钥匙,一边用力拍门:人在家吗?你们在家里用什么电器?电表跳成那样!   房东:电卡上没钱了!开门!你们这个月的房租也没交,别躲在屋里!   房东身边有个坐轮椅的姑娘,怯生生拉了拉房东的袖子:鸿袖,有人来了……   ——走道另一头,傅永季冲上楼梯,提着铁球棍气喘嘘嘘赶过来,想拿出地痞样子把人吓走。他一把按住房东肩膀把人从门口推开:你谁啊?   房东踉跄几步,是个年轻姑娘,二十四五岁的模样,体态结实健康,皮肤透着让人舒服的麦子色。   永季不禁怔了怔,但很快又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我告诉你……   房东浑然不怕,把落到肩前的马尾辫往后一甩:你又是谁?!给我手脚规矩点!   精气神一点不差,一身正气,反倒把傅永季逼退了半步。   这时,一个声音细细软软从房东背后传出来——是那个坐轮椅的姑娘,她一直被房东朱鸿袖护在身后。   姑娘问:……永季哥?你是永季哥吗?   傅永季呆住了。十年过去了,女大十八变,可他还是能从眉眼上看出往日熟悉的模样。她很瘦削,整个人通透得像是岫玉雕成;眉目漂亮灵动,有种古典的秀美感,和葛升卿很像。   永季:……小猫?你怎么在这……   他立刻丢掉球棍,不想吓到她。这时,房门开了,葛升卿听见门外有妹妹的声音,震惊地出来查看。   葛卯儿惊喜地喊了声“哥”。升卿擦掉手上因为安装冰柜沾上的机油,想说什么又不太敢说。   葛升卿:呃……小猫你应该还在省城啊,那个自然植物的理疗机构……怎么回来了?   葛卯儿拉住房东姑娘朱鸿袖:鸿袖要回来,我就跟她一起回来了!   葛卯儿和朱鸿袖是好友。因为不想让妹妹一直待在小县城,葛升卿只要有多出来的钱就会存起来,定期送妹妹去省城里的理疗机构,主打花园环境。   朱鸿袖的妈妈退休了,和几个老姐妹经常去那家机构。鸿袖定期陪妈妈去,和卯儿偶遇多了,就成了朋友。   原来都是熟人。大家短暂地笑了一阵,皆大欢喜。   下一刻,朱鸿袖直接越过葛升卿进了屋:不过小猫哥哥怎么在我房客屋里?我房客呢?   她一进去,就看见客厅里挨着的两台大冰柜。   -   永季:总之呢,就是这样,我家装修,我的邻居刚好要去外地办公,然后……天使邻居嘛!暂时让我住他们家。   葛升卿:对,你瞧这邻居多好,真的是天使。   永季:没想到他们租的是小朱家的房子啊,小朱你别担心,哥一定住得很小心,每周给你地板打蜡。   葛升卿:你瞧,今天永季出去打工,还拜托我帮他打蜡呢。   永季:还有!既然是我暂住,那以后房租啊水电啊……   葛升卿:我们承担、我们承担。   朱鸿袖和葛卯儿坐在客厅沙发上,不断换着眼神,对着两个满脸堆笑的哥,不知如何作答。   葛卯儿:哥……那个……   葛升卿:小猫我正要说你呢,你回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啊。   葛卯儿:不是,那个……   永季拍胸脯:就是就是,哥有车,以后咱们就坐哥的车。   朱鸿袖:升卿哥、永季哥,你们俩干啥不坐啊。   永季:咱俩不是坐着吗?   朱鸿袖:我是说,你们俩干啥一人一台冰柜,坐冰柜上啊?   屋里陷入一阵短促的寂静,只有大冰柜运作时的嗡嗡声。葛升卿和傅永季对视一眼,都在疯狂想理由。   傅永季拍了拍冰柜:这个……邻居的委托。好像是冰柜的电机有啥问题,每天得尽量压个重的东西坐一坐。就好像电视机,拍拍角就好了,哈哈、哈哈哈。   朱鸿袖:这……你们坐冰柜上跟我们说话,也怪怪的。还有,为啥我家房客要在屋里放那么大两台冰柜啊?难怪电表一直跳……   葛升卿:他们是做冷饮批发的,这里面都是样品。   话刚说完,葛升卿就注意到妹妹在低头闻自己身上,神色有隐隐的担忧和内疚。他的心顿时揪起来了——葛卯儿是人工造瘘,容纳排泄物的挂袋在体外,如果密封不严就会有味道。她一直用各种香水把味道压住,但还是担心气味会被其他人察觉到。   妹妹肯定是觉得,他们俩在找借口不坐沙发。其实是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又怕伤害到自己所以不明说,所以才找借口坐在冰柜上……   葛升卿立刻跳下冰柜,坐到沙发上,拍了拍妹妹的手:那个冰柜震得人头顶疼,还是坐沙发吧。   葛卯儿笑了,她挨着哥哥,安心了下来。   可是他坐下,朱鸿袖又站起来了;她直接走向那台冰柜,好奇地打量着。   朱鸿袖:天好热啊,我们拿点冷饮吧?永季哥你跟姐弟俩说一声,我从租金里给他们抵。   傅永季哪里敢吭声,内心在疯狂嘶喊,眼神在微微颤抖。他的目光在葛升卿和朱鸿袖之间飞快摇摆,企图寻到一点暗示。   朱鸿袖眼看要打开冰柜:这里面都是什么牌子的冷饮啊?   葛升卿语气平静:东北大板。   朱鸿袖的手都伸出去了,又无趣地收回:那没意思。我去对面批发站,买点巧克力蛋筒。   傅永季和葛升卿都松了口气,寻了个借口支开了她。葛升卿放在身后的手松开了,把藏在沙发靠垫缝里的刀片又推了回去。   直到鸿袖关门离开,两人的身子才微微松懈下来;这时,葛卯儿忽然抬起头,对傅永季说:对不起。   永季正要从冰柜下来,听见这话愣住了。葛卯儿又说:是我害了永季哥。我那天要是没贪玩晚回家,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永季哥也不会为了我,去坐十年的牢……   两人都慌了,葛升卿替妹妹擦眼泪,傅永季半蹲在她身边劝道:什么呀?你什么错都没有,不许道歉啊。哥知道后果的,你别怪自己……   -   给冰柜加了锁、从楼道里出来,三人迎面遇到朱鸿袖。鸿袖扛着几大包冷饮,根本不像给四个人吃的,像是给四十个人吃的。   大家都呆住了。她爽朗笑着,摆了摆手:随便吃!我家的汤粉铺子就在楼下,吃不完的就放铺子里卖。   ——朱家在这个小县算是生活殷实的人家,有两个铺子,一个做汤粉,一个做烧烤,白天还能租给别人卖早点。一家人带着一户堂亲一起打理,每年年末都能分个二三十万的。   坐在永季的车上,葛卯儿望着马路对面的老朱汤粉店。鸿袖在自家铺子里帮忙,做事干练又麻利。她就这样望着,眼神里满是羡慕。   葛卯儿:哥,我想学个技能。   葛升卿:你想做什么?我替你去打听。   葛卯儿:省城有个新开的试点技校,是学纺织和布料的,也招社会人士。我想去。   葛升卿:行啊。咱们下次去省城,我陪你一起去看看技校。   -   送卯儿回家,葛升卿要回学校看孩子。他如果不在,学校就只能托给几个退休老教师。老人们虽然喜欢孩子,但精力有限,不能待太晚。   傅永季说自己有其他事,匆匆离开了。他和白家又有了纠葛,这让升卿有点意见,大家为了不吵架,都心照不宣的不细说。   下午四点,他走进学校,莫名觉得气氛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院子里一个孩子都没有,都在楼里;残阳之下,几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院中,见他来了,都走了过来。   他一眼就见到了白又漆;白又漆身边还有几个白家人,以及县长秘书。   另外还有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都穿着西装,踩着皮鞋。   苏秘书最先开口:葛老师,你总算回来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县的杰出青年企业家,白又漆先生。那位是从省城来的优秀企业家,钱证铭先生。   葛升卿敷衍地笑笑,眼神冷得和冰一样,扎在白又漆身上。   苏秘书:这次来啊,是有个事情想和葛老师商量,就是县里现在得招商引资,然后呢……   钱证铭身边的女助理打断了秘书的话:就是说,这座老校舍的地址很适合建旅游景点和度假村,如果各方都同意,下个月就闭校,老师和学生,白先生都会安置的。   白又漆点头:师生都合并到县里最好的私立学校,龙池小学和龙池中学。   苏秘书笑着拿着一封文件凑上来:小葛老师,你签字,你签完字,我拿去跟县长说。这是好事啊,大好事。   -   日薄西山。外送平台办公处的楼下,死者家属收起牌子和遗像,低垂着头,缓缓离开了。   永季的车慢慢跟着他们。他抽着烟,车里烟雾弥漫,模糊了白发母亲抱着遗照的身影。   十字路口,一个漫长的红绿灯。他丢开烟,把车停下,拉开车门下了车。永季没有带球棍,他想先和家属们谈一谈。   夕阳如血铺洒大地,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走近那家人,此时,红灯变绿了,人们又迈出脚步,穿过十字路口。   傅永季也想跟上。但就在这时,一辆大卡车飞速驶来,完全无视限速和红灯,在闷响和破碎声交织的混乱中将这家人撞飞出去——   破碎扭曲的遗像飞了出去,落在永季脚边。下一刻,一个人从后面勒住了他,将手中针筒扎进傅永季肩膀。伴随细微冰冷的刺痛,永季失去了意识。 第7章   他做了个梦。   他们还在那家舞厅。彩艳艳的灯光把每个人的五官都笼罩在模糊的暧昧之中,陪唱女们挨着卡座沙发上的男客,声音被音响掩盖。   一个穿校服的孩子站在他面前。舞池里人影重重,但那个少年的神色是冷的,像个不属于这里的怪物。   他看看这个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少年:朝爷让我带带你。   少年没吭声,还是看着舞池里的人影。   他问:想去跳舞吗?咱们这次的目标在舞池里,不过看不清,得等他落单。   他问:对了,你叫什么名?我叫傅永季。   少年还是沉默,独自走进舞池。打扮夸张的男女们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跳着,人影掩盖那孩子的身影。   须臾,在舞曲将尽之时,少年从人群中走回他的身边。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静静站在他身边。   傅永季苦笑:喂,照着道上规矩,我算你哥,你得喊我一声永季哥。   少年:永季哥。   舞曲停了,男女们渐渐散了,回各自的卡座休息。人群散尽,才有人注意到舞池中倒着一个男人,腹部插着把小刀。   傅永季呆住了,烟从嘴里落出来都没发现。在人们惊恐的喊叫声中,少年平静靠着舞池边的玻璃墙,在七彩灯的微光下掏出了单词册,开始背起单词。   单词册上写着学号和姓名。   ——白山二中高一(3)班,葛升卿。   多年前初遇的梦醒了。傅永季从昏迷中浮回现实,昏暗的地下室中,有人正将一支烧红的铁签凑近他的手指……   -   葛升卿坐在简陋的教师办公室里,抽了上午的第二支烟。   院子里是孩子们的笑声,他们在踢球玩。“体育老师”傅永季从昨晚开始就联系不上了。   办公桌上,一份文件静静摆在那。那是一份关于同意两所学校合并的文件,在“负责教师签名”那一栏还是空着的。   这支烟也要燃尽了。   他把烟蒂掐灭,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拎起那份文件,离开了白山校舍。   在经过市中心的路上,葛升卿见到了龙池小学和中学。龙池,一个白氏集团全资的私立学院,以极高的教学水平在本地及周边闻名。它坐落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区域,全欧式的教学楼拔地而起,在小县城的建筑群中鹤立鸡群。   据说楼里有电梯、新风系统、全净水装置、循环恒温空调……还有学校内部的温室、科学研究室、剧院、舞蹈房。这几年自媒体兴起,校内还建了个录音棚和摄影棚,让学生们摸索新事物。   教师中百分之九十七都拥有硕博文凭,来自北、深名校,还有英语和日语的外教。食堂有专业营养师定制菜单,厨师甚至都是从米其林餐厅挖来的。   白家的孩子全都在龙池读书,小学直升初中。白家孩子之外,学校也接收其他学生,只是学费高昂。校门口有几个学生进出,都穿着光鲜亮丽的西装式校服,领带和衬衫,男女孩都是学生皮鞋、背同一款真皮书包。   据说这一套东西的采购价就是两万三,都是委托巴宝莉定制的。普通人家的孩子想入学,别说学费了,光是套装都买不起。更何况学生还需要买兴趣课的套装,比如舞蹈、击剑和马术。   这些孩子和白山校舍的孩子们一比,就像是王子公主和野孩子。   公交车上,葛升卿定定地看着龙池,看了很久。直到公交继续往前开,开过一个十字路口。据说这里昨日出过车祸,但本地新闻上没有消息。   玻璃反光里,还能见到龙池校门口的大屏幕。上面播放着学校的宣传片,还有龙池办学理念。葛升卿的眼角捕捉到什么,探头出去看屏幕。   “龙池学院今年开始成立飞龙奖学金,   资助更多学童入学,   白山县、周留县、岷合县户籍的适龄儿童皆可参与。   入学/转学热线请致电……”   -   十五分钟后,葛升卿推开了县长办公室的门。乔真让他先坐,显然知道他为何而来。   乔真:其实我也觉得不合适,毕竟白山校舍的存在有一定的合理性,大量留守儿童不可能都去龙池……   葛升卿把文件摆在办公桌上,态度坚决:我不签字。这些孩子不能去龙池。   乔真:县里也和白氏集团的人接触了一下,谈了这个问题。首先是考虑到读书的成本,私立学校的学杂费太高。可是白氏的人也表态了,说是为了给县里培养人才,可以免掉白山校舍孩子们的学杂费。   乔真:这也算是好事。他们也愿意接收葛老师你,跟你签五年的教师合同。你看……   葛升卿:我不看!县长,孩子们绝不能去龙池!   乔真:但这没有人受损啊。孩子们免费上学,环境更好,葛老师你也有工作,那工资翻十倍不止!原来的老校舍改成度假村,又拉动经济,又能做招商的标杆,你为什么……   葛升卿一把撕了那份文件,揉烂了丢进垃圾桶:乔县长,你两年前调来白山县,为什么先评了我优秀教师,没有评龙池学院里那些精英教师?   乔真:因为……因为白山校舍条件太艰苦了,你一个青年教师能坚持那么多年,好好待孩子,确实不容易……   葛升卿:孩子们除了抱怨我在功课上抓得太严、逼得太紧,还有其他不满吗?   乔真:没有没有,我也是大山的孩子,我特别理解小葛老师你的苦心。起跑线不一样,孩子们吃更多的苦是可怜的,但不吃苦,就没机会走出去。   葛升卿点头:那进了龙池,谁还会逼这些孩子吃苦?   乔真沉默了片刻,也点了点头。   葛升卿:我现在不分贫富贵贱,对这些孩子一视同仁。周小秋是单亲家庭,黎子薰父母是两个混蛋,涂小盼发育迟缓,被丢福利院门口的……这些孩子的情况,我一个个都能背给县长听。每一个人我都不放弃——起跑线不一样,有的人天生就生在城堡皇宫里,有的孩子,譬如玉冬雪,她的妈妈十八岁生她,把她生在女厕所里。   葛升卿:但不公平里面,我能竭力给他们公平。这个公平就叫做,我公平地给他们一个拼命努力的机会。乔县长,你是山村里出来的,你清楚得很,什么素质教育、愉快教育,对这些孩子来说就是毒药。他进了龙池,他就死定了!   乔真抬头,直视他的双眼,再次点了点头:你没说错。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白氏集团和钱证铭来我办公室找我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说,你答应,我才答应。   两人相对片刻,都笑了。葛升卿才发现,因为他刚才一边说话一边激动拍桌,把县长办公桌的木漆都拍裂了。   乔真笑呵呵拿茶杯垫给遮掩上,完全不在意。   他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葛升卿接过一看,那是关于批复节庆合唱大赛的预算文件。   乔真给文件批了“重新核算”。   县长拉过他,悄声附在耳边说:小葛你可别说出去。我想着把合唱大赛的预算省下来,给白山校舍建个新的塑胶操场,带跑道和篮球架的那种。   -   葛升卿离开了县办公室,心情很好,脸上都挂着笑。   他走出去时,还在院子遇到了苏秘书和钱证铭的女助理。见他笑意盈盈出来,两人都捉摸不定。苏秘书跟上他:小葛老师,你跟县长谈过了?   葛升卿:谈过了,白山校舍不动,已经说好了。   苏秘书:可是招商……   葛升卿撂下他:招商的事我不懂,别找我。   他扬长而去,留下秘书在原地骂骂咧咧。葛升卿打了辆车准备回学校,刚满心欢喜拉上车门,忽然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但他一看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按了接听,果然,对面传来了白又漆那阴魂不散的声音。   白又漆:升卿哥,今晚我摆了个饭局,想请你和钱总碰一下。   葛升卿冷笑,挂掉了电话。号码很快又打了过来。   白又漆:真的,只是碰一下。   ——下一刻,手机另一头传来了男人的惨叫声。是傅永季的声音。   葛升卿还未来得及回答,对方先挂断了电话。他回拨回去,过了很久,白又漆才接起电话,只是背景里已经没有永季的惨叫声了。   葛升卿:……你要做什么?   白又漆:嗯?刚才昊昊看动画片,音量大了些。升卿哥,就是那个饭局的事……   葛升卿:你告诉我永季在哪,我就去那个饭局。   白又漆轻轻笑了:刚想和你说了,不巧,钱总今晚有预约了,饭局可能摆不成了。   大概是听见葛升卿磨牙的声音,他笑得更开心了。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孩子的声音,是白云昊读英语的声音。   白又漆:虽然饭局的时间定不下来,不过,升卿哥明天有空来雌玉龙楼,来替昊昊补课吗? 第8章   周六,白云昊需要补半天数学课。   叔叔白又漆替他找了个老师,叫葛升卿。   葛升卿说话很轻,说几句话就会抿一口茶水。这是职业病,老师上课天天扯着嗓子喊,平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课上到一半,雌玉龙里的女管事戴姨进来送茶点。   戴姨:老师,昊昊,休息一会儿吧?   葛升卿看了看时间:好,休息十五分钟,两点半上课。   昊昊如蒙大赦,也没胃口吃茶点,拿起游戏机就跑出了书房。戴姨微笑着让升卿尝尝水果,是新品种的白玉杨梅。   戴姨从前是白朝宗身边的女人,年纪大了,仍然留在楼里做事。据说从前是个南下的女工,很年轻就有了孩子,四处流离。有人看她年轻秀气,就让她去歌厅里卖酒。   “卖酒”是个幌子,其实做什么,人们心里都清楚。后来白朝宗包了她,她替他生了个孩子,但是朝爷的大老婆闹得凶,那孩子不知道送养给哪个亲戚了。   安静的书房里,葛升卿吃了颗盐水杨梅。   味道是纯甜的,甚至齁甜。他皱了皱眉,不喜欢这种已经基因改良到丧失原本水果清香的东西。   突然,一个人从后面扑来揽住他,身上的酒味和香水味汹涌而来。两人一起向前扑去。装满了白杨梅的斗彩小碗翻倒在地毯上,滚落到书桌下面。   白都梁:升卿!你来我家,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浓重的酒气喷在葛升卿脸上,那人不依不饶抱住他,摸索他的衣襟和皮带扣,温热的手沿着升卿的领口往里面摸。   两个人无声在书桌前撕扯起来,葛升卿不断挣扎,拉扯开那人乱来的手。   白都梁:是我弟弟叫你来的?升卿,我想死你了,你……   葛升卿一个肘击打翻他。男人不依不饶爬起身又扑过去,却被狠狠刺来的钢笔扎进肩膀——   一声惨叫,白都梁捂着肩膀倒在地上。葛升卿整理自己凌乱的衣物,忽然意识到门口有人。只见白又漆站在门外,正微笑看着这一幕。   他指指楼上:去楼上的藏书室休息吧,没事的。   -   每天浑浑噩噩的白都梁虽然是白家这一代的长子,但因为实在太酒囊饭袋,以至于由弟弟白又漆当了家长。   戴姨取了干净的衬衫送到楼上。葛升卿的衣服上全是那人的酒味和口水,他不能忍,将上衣拽下来丢进了垃圾桶。   白又漆让人去通知昊昊,今天不用上课了。   白又漆:我哥估计喝醉了,他以前就这样。   葛升卿冷笑:他一直都这样。   白又漆:升卿哥,其他衣服要换吗?钱总说他今晚有空,我想牵个头,让你们碰一下。   葛升卿知道这人的目的,就是想逼自己放弃白山校舍,让投资商在那边盖商业项目。因为知道他不愿意,还抓了傅永季当人质。   葛升卿:我怎么知道永季是死是活?我不信你。   白又漆料到他会这样:永季哥也一起去,晚上在饭店碰头。   他根本无所谓把永季还给升卿——白山县是白家的地盘,想抓随时都能再抓。   这次就只是个警告,让葛升卿明白,这个地方,还是白家说了算。   -   ——晚上吃饭的地方,在“二十四桥”。那是一家会员制的酒楼,完全的中式建筑,坐落在白山县和周留县之间。   精致秀美,在城郊做了一处标准苏式园林和几栋小楼。由于设计精妙,中间有大片湖泊,食客除了在楼里临湖用膳,还能在湖上小画舫中喝酒谈天。   八点半,白家派车把葛升卿送到了酒楼外。每天晚上,“二十四桥”的停车场都像名车汇一般。   比起豪车,更让人小心对待的,是那些从普通福特车里下来的客人。那些客人,大多有自己专门的小楼用来待客,为了防止有人装监听。   非富即贵,豪车是富,那些人则是贵。白山三县虽然无名,却满是富贵罗织。一块看似毫无价值的山脚地皮,可以通过项目包装、承包承办,卖出无穷无尽的价值。谁也不知道那些价值去了哪,对于普通人而言,他们踩过的土地永远只是土地;而在“二十四桥”的明月夜之下,在那些独栋小楼之中,则是满地黄金铺路。   葛升卿被留在园林外,白家的车开走了。他不知在夜风里等了多久,远处是园林里传来的袅袅琵琶,一曲一曲不知疲惫……   终于,又有几辆车停在他面前。从车上下来的,是钱证铭和几个下属。   钱证铭见到葛升卿,对他客气地笑笑,没有来握手:白山的老师?我包了画舫,我们去湖上谈一谈。   葛升卿毫不领情:傅永季呢?不见到他,我什么都不谈。   钱证铭温柔地笑着,退开一步;下一刻,他身边的手下一个箭步上前,一拳打在葛升卿脸上。   灯火幽静的酒家外,是郊野纯粹的黑暗。拳脚雨点般砸在葛升卿身上,他根本难以还手,破碎的眼镜和口鼻的鲜血,在微弱月光下映出凛冽艳色。   直到有一辆面包车驶来。车门打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被从车内踹下来。这人见到葛升卿挨打,顾不得自己的伤,冲过来将那群人撞开。   ——是傅永季。   葛升卿浑身钝痛,满身的伤,看起来比他还要惨。   钱证铭挑掉指甲里的一点污渍,走向庄园大门。迎宾小姐虽然目睹刚才的一切,却仍然面带微笑,引他们走进酒楼。   永季扶着升卿,那人鼻子在流血,不得不仰头用手掩着,白衬衫上一片狼藉。但所有的服务员都面色平静,还请他们登船时小心脚下。   画舫里很宽敞,已经摆上一桌宴席。钱证铭和两人上了船,没有带其他人,可能是不喜欢太拥挤。   二十四桥的每道菜都很有来头,有专属餐具,餐具上用金线写了菜名。什么“玉女献桃”、“文思泉涌”、“紫霞祥云”……   中间还有一道很搞笑的菜,叫“一飞冲天”,是把一只鸡竖着插在钢管上烤熟,连着钢管一起端上来。   那只钢管鸡立在那实在太有存在感了,如果不是气氛不适合拍照,两人都很想拿手机拍下来发给亲友看。   钱证铭面对这些山珍海味毫无兴致,只喝了一口花茶:我直说吧。我亲自来见你们,就是希望这事快点有个结果。   他转动桌上旋转玻璃,一份新的文件被转到葛升卿面前。   钱证铭:老师,你签字。签这个字要多少钱,你开口就是。   葛升卿拿湿巾擦掉脸上的血:白家这次招商,从你这抽了多少的水钱?   钱证铭:白山度假村这个项目,估值是七千八百万。这个项目拉起来,得益的是白山人。就业、收入、周边……一飞冲天。   葛升卿也喝了口花茶漱口,洗掉牙关里的血味:这破山头值这个钱?白又漆接手白氏,不做那些小打小闹了,开始炒地皮、拉项目。   ——原来县里有五所学校,现在都没了,说是生源不足,其实地皮都被拿去炒了。   白山校舍因为地点太差,逃过一劫。   葛升卿:你就算行行好,放过孩子们吧。   钱证铭低头嗤笑,摇了摇头:老师,都是你这个想法,地方就永远发展不起来了。   一直埋头吃饭的永季终于听不下去了:你们这群人,跟吸血鬼一样趴在小县城里吸血,借着开发的名义拿补贴,把地皮炒到成千上亿,左手倒右手,刮一层油水就跑,留下一堆停工的工地,满地鸡毛。   永季:都赚了八辈子花不完的钱了,还不知足?非要做到这断子绝孙的地步?   钱证铭推了推眼镜:你是读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的?懂经济吗?懂底层逻辑吗?   葛升卿听不下去了,砰的一声放下杯子:他读过十年社会大学,什么都知道。   说完就走向船头。画舫飘到湖中心,只有按下服务键,才会有小船过来把它牵引靠岸。葛升卿只想离开,哪怕靠游的游回案上。   傅永季自然跟他一起。   见两人这么犟,钱证铭都觉得好笑。他起身走到两人身后,想开个价缓和一下气氛。   钱证铭:一人三十万如何?   傅永季想到升卿挨了打,怒向心头起,回身一脚把他踹翻在饭桌上:滚!   碗筷碟盘稀里哗啦,听着解气。两人都懒得回头看那人,正要跳下水。可不知怎么的,葛升卿忽然觉得,船里太安静了。   他回过头,就看见倾倒的饭桌一片狼藉;男人倒在桌上抽搐——他倒下时,脑袋正正摔在那道“一飞冲天”上。   钢管鸡的钢管从他的后脑贯入,口中穿出。 第9章   再醒来的时候,葛升卿躺在柔软到不可思议的丝绸床垫上。他意识到自己在姐弟俩的房里,只有这里才会有那么高档的家具。   永季坐在床边。见他醒了,凑过来查看他脸上的淤血和水肿。   永季:睡醒了,就出来吃早饭吧,我去替你煮个蛋。   升卿怔怔地回忆昨晚的事——他记得,靠画舫上的船桨,两人手动把船划回寂静岸边。   钱证铭的手下都在码头那边待命,完全不知船上发生的事。两人把船靠上另一侧黑暗的河岸,跋涉上岸。   然后……   然后巨大的疲惫涌了上来,让他一时目眩,倒落在地。在昏倒前,自己哭着对傅永季说……   “……这次要是被发现了,就推我身上,我替你顶。”   永季一个人硬是把小船推上了岸,藏进草丛,结果幸运地发现了一辆被遗弃的餐具车。   餐具车下面带车轮。他就把它当成轮椅,推着升卿和钱证铭的尸体回来了。   他跳下床,准备去厨房。但是升卿从背后叫住了他:永季哥。   永季站住了脚。他很少听见这个人喊他“永季哥”。一回头,就见到升卿无助地看着他,眼里带着某种纤细而柔软的哀求。   升卿说:你能不能坐我身边,帮我做个实验?   傅永季点头,坐了回去。   ——升卿微凉的手拉住了傅永季的手;这只满是伤口的手被牵引着,贴着升卿的脖子、锁骨、胸口……手掌下的身躯微微起伏,能感到心脏与血脉的鼓动。   傅永季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做,说不出话。   升卿松开他的手,低头笑了,很释怀、很庆幸的笑。   永季:……怎么了?你实验出什么了?   葛升卿:……我一点都没觉得恶心。   他抬起头,再次直视永季的双眼,一字一句:你做这种事,我就不觉得恶心。   -   夏末的大雨。   杨梅天。就算开着空气循环系统,呼吸也让人烦闷。   落地窗前,白又漆独自站着。雌玉龙楼在地势高处,可以看见整片别墅区。在这大雨下,屋顶连绵起伏,仿佛贴地涌动的乌云。   他伸出手,将手掌贴在自己脖子上。   然后是锁骨、胸口……   自己的手很凉,像是流淌的雨水。无论如何,它都很难模拟出那个人的手。   温暖的、干燥的、粗糙的手。   被自己留下很多伤口、带着血色的、留有烟味的手。   他合上双眼,却难以无视自己的冰冷。大雨如洗,白山的残夏,总是这样的水牢。   手边相框的玻璃映着雨影和他的身影。白又漆的眼神缓缓落在相片上,那是十几年前的一张合影。   ——是他和傅永季的合影。   -   下午,升卿终于感到有些饿了。他穿过客厅两台大冰柜,见到那人在厨房忙碌,好像在打饺子馅。   葛升卿问:永季,有吃的吗?   永季头也不回指指客厅:你实在饿,打开白盖子的那个冰柜……   永季:里面有钢管鸡。   升卿把盖子抬起一点,就看见插男人脑袋上的烤鸡。   他没食欲了:算了,我换衣服,去一趟医院。   因为刚才接到学校的电话,学生黎子薰想请假,去医院看姐姐。所以,升卿打算去医院看看情况。   傅永季往他嘴里塞了个芋艿猪肉的饺子:黎子薰去看姐姐,你跟着干啥去?你脸上这样会吓到人的。   葛升卿对着镜子贴纱布,把脸上最吓人的几个淤青都盖掉:黎子薰的家长不会干人事的。我得去看看。   片刻后,两人开车到了医院。黎子薰的姐姐有白血病,越来越严重,今年已经告了几次病危了。   刚走近病房,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哭喊声——黎子薰拽着爸爸的袖子,满脸是泪:你为什么不治了?为什么不治了?   黎子薰的父亲黎至贤踢开他。孩子撞在病床铁架上,男人抬脚还想再踹,被赶来的葛升卿一把推开。   葛升卿:黎子薰爸爸你过分了!有话好好说,家里有什么困难,学校都会帮忙的!   黎至贤:帮什么忙?她反正都快死了!   ——黎子薰的母亲呆滞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傻傻笑,一边晃悠身子。男人的面色泛着灰色,眼睛是充血的,都是“溜过”的特征。   这家人看着让人喘不过气。傅永季叹了口气,没跟着进病房,沿着走道独自散步解闷。   在医院的住院区,傅永季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一间病房时,他随意往里面看了一眼。见到病床上插着管子、昏迷不醒的人时,他不由怔住了。   ——是那个外卖员的男家属。   一个妇人坐在他身边,小声啜泣;病房里没有其他家属了,说明其他人都死在了那场车祸中……   永季站在门口,看了很久,最后默然离开。他半低着头走回黎子薰家的病房,发现大家都站在外面;病房里,医护正在抢救黎子薰的姐姐。   孩子被葛升卿护在身后;黎至贤对着病房里面叫骂:别救了,救什么?你别想问我要一分钱!   两人都听不下去了。葛升卿拉起黎子薰,离开医院,回了学校。   -   校舍最近在建新操场,施工队已经开始挖原来的水泥地面了。孩子们不能去院子里玩,傍晚的时候,都趴在窗边看院子里施工。   两个大人也和他们一样趴在窗台上。夕阳的颜色鲜艳得像鲜榨橙汁,成为这个小县城唯一的色彩。   忽然,最老成的周小秋问:葛老师,黎子薰的姐姐能治好吗?   葛升卿愣了一下,轻声答道:医生会尽力的。   黎子薰:葛老师,读书就一定能救姐姐吗?   葛升卿点头。   黎子薰抬头,大而明亮的漂亮双眸直视着老师:葛老师,你骗人,读书没有用的。   傅永季揉揉他的头:说什么呢,读书才有希望。   黎子薰摇头:那你们都读了书,你们能救我姐姐吗?   永季哄他:你要读书、当了医生,然后就可以……   周小秋打断他:老师,我觉得在这种地方,没有人能得救。   周小秋走了。孩子们都跟着他走。窗边只留下两个大人,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永季:这地方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葛升卿:变也不一定能变好,不如不变。   这样的小县城满地都是。   大家都不变,就像将死的巨兽,只想陷入一场平静的长眠,不想再挣扎。   永季忽然提起那笔钱:“东北大板”留在地下室的钱,还剩下多少?   葛升卿:一百多万。怎么了?   永季:我能用吗?   葛升卿点头:能啊,想用就用,不用征求我的同意。   永季:我想把钱给那个外卖员的家属。   升卿说了声“随你”,就点起了烟。夕阳西下,施工队即将结束今天的工作。   突然,升卿激动地推开窗户。永季被他吓了一跳,抓着他后领:干啥呢?!   升卿:冰柜!我们不是一直在愁怎么办吗?   那两个大冰柜是个提心吊胆的心病,要处理太难了。可是学校现在在装操场。原来的水泥地面都被挖开,等待过几天浇筑塑胶跑道……   ——满地都是准备好的坑洞。   而且,没有监控。   并且,绝对、绝对不会,被人挖开。   -   半个月后,白山校舍的新操场完工了。   学校里气氛热火朝天,孩子们笑着跑过崭新的操场。葛老师一向严厉的表情也柔和下来,脸上弥漫着轻松的笑意。   乔县长为了庆贺新操场建成,发表了一个小时的讲话。葛老师带头热烈鼓掌,等他发言完,立刻带着他和其他人来到了院中的黑柳树下面,准备立纪念牌。   县长讲话时站的地方,就是埋两个大冰柜的地方。   黑柳树边摆了一圈长凳,改成了让人休息的树荫。苏秘书预先准备了铜质铭牌,上面刻着操场建成的纪念日期。他举着铭牌杆子:县长,由您把纪念牌立起来吧!   乔真笑呵呵的,一手拎着铭牌杆,一手拿过葛升卿递来的铲子。大家都准备拍照,结果,乔真将两样东西都递给了葛老师。   乔真:小葛老师,应该由你来。   人群都愣了愣,连葛升卿都呆住了。旋即,一阵小小的掌声响了起来,来自周围的孩子们:老师辛苦了!   葛升卿有点不好意思,但大家跟着孩子开始鼓掌。乔真拍拍他的肩:小葛老师才是真正应该被纪念的!我们请小葛老师把牌子立起来!   他拿过铲子,铲起柳树边松软的泥土。背后,县长望着蓝天忆苦思甜;眼前,是松软的泥土被一层、一层铲开……那么轻松、那么美好。   ——烦恼已经解决了,一切都会恢复正轨。光是想想,升卿就忍不住笑。   可就在这时,他见到泥土下面显露出一抹怪异的颜色。   青白和绀紫交错的颜色。   铲子轻轻拨开泥土……然后……   然后是……小小的、女孩子的面容……   她睡得很安祥,睡在一个没有苦难的、甜美的梦里。   她是黎子薰的姐姐。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耳鸣。嘶吼的耳鸣。   嗡嗡。嗡嗡。   冰冷的铲柄、泥土的湿润气味,爬过她遗容的小虫子。   嗡。   ——葛升卿告诉自己,你是一块石头。   不会颤抖、不会尖叫、不会害怕的石头。   所有人都在看乔真,没有人注意到他和泥土下的异样。他压制住自己所有的反应将泥土掩了回去,再在旁边挖开一个小坑,将铭牌立在了那。   掌声、闪光灯……在人们的簇拥下,县长准备离开了。师生们送他们到门口。   苏秘书为乔真拉开车门。在上车的一瞬,乔真的手机响了。他的手机收到了几条带图片的短信。   他坐进车里,点开图片。   看到那些照片,乔真的眉头微微皱起。那是一组有些年份的照片了,胶片摄影的老照片,浮着白点,泛着微黄。   ——惨白闪光灯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被推摁在地上,衣物凌乱。他像瓷偶般僵硬和冷漠,任由一只手摸过自己的脸、自己的脖颈、自己的下腹。   是葛升卿。 第10章   拎着一瓶威士忌,白都梁醉醺醺地晃上楼。经过书房时,他发现弟弟白又漆坐在书架前,对着一本老相册拍照。   那是白都梁的“收藏品”。他对弟弟“啧”一声:怎么?你眼馋了?   白又漆的目光扫过那些无趣的照片:都拍了那么多上手的,为何不拍后面发生的?   白都梁低低笑了:因为只做到这一步为止啊。   白又漆:我还以为当年你已经吃到嘴了,原来就拆个外包装啊?   白都梁丢开酒瓶走过去,劈手夺回相册,塞回书架最下面的角落:以后没事别乱动我东西!   那些照片,白又漆都拍了下来,发给了手下。它们很快就会被匿名发给县长乔真,如果不出意外,葛老师将会失去他最大的靠山。   雌玉龙楼的院子里,有个西装女郎正在焦虑地和人说话,那是钱总的女助理。   ——钱证铭已经失踪半个月了。他那天在二十四桥的画舫上招待了升卿和永季,就此下落不明。   二十四桥这家酒店,在本地是很特殊的存在。客人在用餐时失踪,客人的随行人员要求报警,但酒店的经理很有手段,三言两语就让人放弃了这个念头。   来这里吃饭的人,身份都太特殊了。钱证铭不过是一个投资商,不可能因为这么个几亿身家的小人物,惊扰到那些雕梁小楼中真正的贵客。   ——白氏牵线,引钱证铭来投资白山度假村,是为了一盘更大的局。   在许多年前,白又漆的祖父还只是白山县下面的一个村长。   那时候很苦,村里承包了几座山头,可这片地方的土质不适合栽培。   同时,白家有个年轻人进入了林业局,当了个闲差。由于职位之便,他提前接触到了一份文件。   那是一份关于“保护地方特有物种生态”的文件。或许是血脉中的敏锐嗅觉,这个白家人意识到了某种风向。   他和白又漆的祖父见了一面,透了个风声;一个月后,有个记者在报纸上发布了一个豆腐块。   ——《本地特有物种现白山,人称白仙娘娘蛇》。   白家人到处托关系,本地小报陆续出现了类似的文章,说在白山发现了一个本地特有物种,是一种白蛇,通体雪白,唯有头上一点红,俗称白仙娘娘。   还有照片、有影像……接着,稍微正规些的报纸也开始报道,民间也开始流传白仙娘娘的故事。   第二年,文件落地了。能证明拥有本土物种的区域,都可以成立“生态保护区”,每年的保护拨款是一百万。   白山县成功拿到了这笔百万补贴。那一任的县长是本地人,心里清楚根本没什么白仙娘娘蛇,但白山人说有、白家人说有,他便说有,将这笔补贴和白家对半开账。   很关键的是,“白仙娘娘”只是个本土特有物种,并不属于濒危。这就意味着,白家的那几个村子可以凭着地利,直接生产关于这种蛇的各种副产品。   什么“白仙含片”、“白仙长寿丸”、“白仙夜夜酒”……在那个缺乏监管的年代,只要在村里有个小作坊就能生产。   白家拥有了当年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财力,凭着县长的推荐,家族里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白山,开始渗入各界活动。由于起点较低,他们的活动范围主要是白山周围几个县城,最多只到了市内。   随着务工潮开启,各地都想扶持自己的本土产业。白家以自己的作坊申请了“本土特色产品生产线”的扶持补贴,一家工厂补贴是三十万一年。白家申请了三十多家“工厂”,创造了九百多个就业。   但实际只有三间小作坊,并没有人去查证报上去的那些厂址。补贴直接划到白家的口袋里,让这个家族的财富飞快积累。   白家传到了白又漆父亲——白朝宗手里,白朝宗不满足于靠那些补贴和买卖,他的性格更强势霸道,对新事物也更好奇。   那几年,夜总会、卡拉OK和舞厅等娱乐场所此起彼伏。白家在本地趁势开了不少,用灯红酒绿和美女讨好了几个关键人物,接下了县城建设的大承包单。白家人、和白家联姻的家族也不断继续渗透系统的各个层面,开通各种便利。   然后,就是白又漆此时面临的问题。   ——县城人口流失,单靠商业设施已经无法牟利。现在白家的现金流,主要靠系统内的成员们不断拉来新的承包任务,买卖、炒作地皮。   房地产,确实是一块价值无数的肥肉。但建设任务总有一天会承包完,地皮也总有一天会炒成灰。他断定这种“吃法”是难以长久的。它也许能在某一个阶段为白家拢进几个亿,但也仅仅只是几个亿,“肉”就会干瘪。   白又漆再次盯上了一个尘封已久的东西——“白仙娘娘”。   白家有人进入了医药体系,收购一家有药品号的药厂,再“套壳”现有的药品,让他们的产品以该药品的药品号生产……   产品叫“白仙养”,主打白仙蛇蜕提取物、白仙枸杞提取物……本质还是面粉、蜂蜜、维生素B。   但只要能打通关键几个节点,把这种药和阿兹海默联系起来,就能将它从地方推向全国……甚至进入药保名单。   药厂已经开始开工,每天都能生产数百万片“白仙养”药片。如果白又漆的计划成功,这些压制面粉、蜂蜜和维生素B的机器,就会成为白家世世代代的印钞机。   白又漆需要把几个关键人物拉下水。这些人决定了白仙养能不能上市销售、能不能和阿兹海默关联、能不能进入药保。他想借助钱证铭建立白山度假村,然后用这个项目对外招股。   股东每年可以拿到度假村盈利的分红,这是合法的收入。用股份当礼物送给关键人物,度假村的盈利想怎么做账都可以,分红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实际就是个送钱的渠道。   随着钱证铭的失踪,度假村的计划也搁置了。白又漆断定,此事绝对和葛升卿与傅永季有关。   他已经忍葛升卿够久了。   -   朱鸿袖在自家的餐厅里麻利地收拾桌子,顺便招待葛家兄妹。   两人来吃顿便饭。葛卯儿平时在技术学院学纺织,周末回家住。今天,升卿带着妹妹去医院开了点药。   鸿袖问卯儿学校里的事情:还方便吗?你瘦了,是不是食堂难吃?   闺蜜俩聊着天,升卿在清点药品,忽然说了句“忘了”,叹了口气。   升卿:鸿袖,你帮我照看一会儿小猫。有个消炎软膏我忘拿了,得回医院再开一次。   鸿袖把围裙一摘,抢先出了门:猫哥你别再走一趟了!我刚要替我奶奶去拿降压药,顺便帮你们拿。   升卿连声道谢,见她打伞出门,又叫住了她。   他希望鸿袖顺便去住院部的三楼10号病房,看一个叫黎慧慧的病人。   葛升卿:那是我一个学生的姐姐。生病住院了。那孩子担心姐姐,都没心思读书了。   鸿袖一口答应,打着伞步入雨中。   餐厅里,其他服务员靠着门口闲聊;卯儿吃饱了,呆呆看着雨幕。她问:哥,我记得你有个姓黎的学生,是那个眼睛特别大、特别可爱的?   他点头:叫黎子薰,很调皮的。   葛卯儿:还有个特别特别聪明的,和你读书时候一样……叫周小秋?   兄妹俩吃了饭,聊了几句家常;出租车停在店门口,朱鸿袖从车上拎着塑料袋下来。   葛升卿的呼吸微微急促,但努力露出镇定的微笑,接过鸿袖递来的消炎软膏,装作不经意地问起黎慧慧。   鸿袖摆摆手:出院了。   他一愣:怎么会出院?她病得很重。   鸿袖:好像大半个月前就出院了,肯定是家属办手续接走的。   所以,黎至贤夫妇把病危中的女儿接回了家。不知发生何事,最后黎慧慧被掩埋在院中的柳树下……   最奇特的是,女儿失踪,黎家没有报警。   把卯儿送回职业技术学校,他打算回家找永季商量;经过龙池中学门口时,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到了一对母子的身影,很像周小秋和周母。   但他还未看清,母子俩就走入了龙池的大门,看不清了。   -   深夜,等孩子们都睡了,两人偷偷摸摸来到院中柳树下,查看黎慧慧的情况。   她被埋得很浅,如果是抛尸,那应该更谨慎些才对。就像他们埋两个大冰柜,在施工坑的基础上又往下挖了两米多才放心。   可黎慧慧就好像是直接被放在柳树边的施工坑里,然后浅浅盖了一层土。就算是最低级的白家爪牙,也不会犯这种错误。   升卿查看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外伤,也没有挣扎……表情也很平静,是平躺着离开的……就像是……   像是自然死亡。   永季想得很浪漫:会不会是这姑娘自己觉得不行了,就突发奇想,跑到这睡下了?   升卿觉得不是:那她拨泥土的时候,指甲缝肯定会留东西。但她的指甲是干净的。   傅永季不敢开手机的灯,只能拿屏幕的微光替他照明:不幸中的万幸,虽然埋那么浅,但孩子跑来跑去,居然没人发现。   两人拿起铲子,想把她重新掩埋起来。可就在这时,在夜里的微光下,他们都注意到了附近的异样……   ——脚印。孩子们在塑胶操场上留下的脚印。   白天的自然光下完全看不出异常。但是在夜晚微光之下,塑胶材质上的脚印灰尘显得格外明显。   孩子脚印遍布操场各处,却独独绕开了这片地方。这里太干净了,只有几个大人偶尔走过的足迹……   为什么孩子们全都绕开了这?   突然,铁门被推开的刺耳声音划破长夜,有人进入了白山校舍的院子。几乎是本能的肌肉反应,两人一人一铲土将黎慧慧重新掩埋住。   月色照亮来人的身影,看见那身制服,他们的血顿时都和冰冻一般凉了——   那是三个民警。   他们步入院中,见柳树下就是两个大人,也愣了一下。但很快,三人便掏出证件,朝傅永季走来——   民警:是傅永季吗?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第11章   白又漆得到消息、匆忙赶到时,审问刚开始了十五分钟。   他走得太急了,气息都不稳,需要用手杖支着身子才能勉强不摔倒。几个手下不安地护送他走进门,白又漆见葛升卿坐在审问室外等,立刻冲了过去,抄起手杖想打他。   葛升卿比他还气,几乎没了理智,一把揪住手杖,反手一个耳光把他打翻在地。   几个手下想冲过去控制他,被他拿手杖直接撂倒;他用手杖指着地上的白又漆:是你?   白又漆:什么“是我”?明明是你拖他下了水!   葛升卿:还装?就是你设计陷害他!   白又漆:瞎扯也有个限度!肯定是你做事没做干净,牵连到了他!自己手艺差还怪别人!   葛升卿:我手艺差?你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   两人互相指责了好几句,气氛诡异又荒谬,几乎又要打起来;直到有个人从门外进来,一脸怒容地喝止了他们:小葛老师,你做什么?!   见到那人,葛升卿呆住了——那是乔真。   双方都坐回了等候椅上。乔真咬牙切齿,不断用手指指着他:小葛啊小葛,你太让我失望了!是我报的警。要不是我去查了查傅永季的身份,还真不知道这是个刑满释放人员!   乔真: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体育老师?你这个负责教师怎么能那么不负责?对老师的身份履历,要核查核查再核查!   葛升卿哪里敢答话,低头喏喏。乔真大发雷霆:你还……你还对我们市级杰出青年白又漆这样说话?你平时有两副面孔啊?   ——对座的白又漆突然呜咽一声,捂着刚才被打的脸,好像伤得很重一样。   葛升卿:你再给我装?!   白又漆:乔县长,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老师?!那么多孩子,平时不知道被他怎么对待……   葛升卿:装……装禁停标志……县长,白家那个别墅群三天两头的乱画禁停标志,傅永季吃了好多罚单……   他只能卖穷博同情;白又漆直接捂着头,说被打得看不清东西了……   就在葛升卿几乎要装不下去的时候,小门开了。傅永季低着头,从里面被推出来。   做笔录的人点点头:刑满释放后,他确实没犯什么事,县长您放心吧。但肯定不能当老师。   乔真松了口气,又狠狠瞪了葛老师一眼:你今年评优没了!   傅永季连忙帮他揽事:县长,是我骗了他,故意把坐牢的事瞒住了……   葛升卿和白又漆异口同声:你闭嘴!   乔真怒气冲冲走了,让葛升卿“好好反省”。一群人站在派出所门口站了半晌,气氛尴尬。   正当要分道扬镳之时,白又漆叫住他:永季哥,我有话想跟你说,回别墅区吧。   永季:我不想说,也不需要什么工作。   白又漆:上次,有人担心你没心思“工作”,这才替你把事办了。你回学校,只会更麻烦,不如……   葛升卿一把拉开永季:离我们远点。   白又漆:报警的人不是我,是县长。出了这事,你以为学校还能保得住吗?等通知吧,升卿哥。   葛升卿一个箭步冲上去,想再给他一耳光;永季匆匆忙忙拦中间:算了算了,回去回去……   葛升卿的眼神难以置信缓缓转过去:你护着他?你护着他干什么?   永季:我没护着……好了,别和他们吵了……咱们走……   双方终于分道扬镳。白又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得意的笑:永季哥,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   两人回到家,没说几句话。升卿拿了钥匙,说要去姐弟俩的屋子里再看看,看还有什么能卖去二手的。   那笔巨款,一部分给学校买了课桌椅,剩下的被永季送给了外卖员家属。姐弟俩家还留有不少奢侈品,升卿起初对这些不了解,后来发现一个爱马仕的鳄鱼白金包可以卖出几十万的价格,顿时起了兴致,打算把这些东西慢慢出手兑现。   凌晨两点了,那人还在隔壁,没有回来。傅永季披上外套,也去了隔壁。   灯没开,家里却不暗,因为月色很明朗。   银白月色下,升卿穿着睡衣,盘腿坐在地上,手边是个闪闪发亮的钻盘表。   满地都是奢侈品,爱马仕箱包、迪奥和香奈儿的定制礼服、江诗丹顿、百达翡丽、尚美珠宝……当然,还有一堆备用手机、武器、奇怪的药水……   升卿坐在那,清点着这些东西,一边查价格。他知道永季进来了,但是没搭理。   永季:瞧瞧,现在当打手都是这待遇了。咱们当年一次才几百,一把西瓜刀走天下。   升卿没理他。月色落在他后颈,露出骨相分明的痕迹。   永季:我想不明白,你生什么气?你从前就经常这样,我不知道,也不敢问。   永季:你脑子好,能读书,当年县里唯一可能走出去的就只有你。你想的事,肯定跟我是不一样的。我就不敢问。   升卿摇头:我没想事。   永季:那你为什么生气?   升卿还是摇头,把那个百达翡丽的钻盘表拿了起来,绕在永季的手腕上。刚刚好。   永季:这手表还挺花里胡哨的,要几万吧?   升卿:二百二十。   永季:……什么?   升卿:这个表,回收价二百二十万。   永季的手抖了抖,想把表摘下来,又怕弄坏了。升卿满不在乎地把它摘下,丢到一边。   升卿笑了:人是不是很有意思?二百二十万,很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也花不掉,很多人却拿它去买个表。   为了买这样的表、这样的车,人们前仆后继地跳入物欲,被卷得粉身碎骨。他们像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展柜,需要用这些东西填充在柜子里,才能证明展柜的品牌水准。   他们并不在乎人的本质是什么,更在乎能不能往自己身上堆满钻石和黄金,然后以此来判断自己的同类。   升卿问永季:你想要吗?   永季呆住了:要、要什么?   葛升卿瞪了他一眼:这个表!   永季:当然想啊,谁会不喜欢。你不想吗?   升卿:那你为什么不去和白家混呢?   升卿因为妹妹的事和白家决裂。但永季其实和他们无冤无仇。就算是白朝宗的案子,白又漆也不在乎了。   葛升卿记得,自己当年加入白家时,永季身边总跟着白又漆,分不清谁是跟班谁是主人。那时候白又漆年纪很小,话少,但每次他们说话说久了,他就会出声打断,硬插一个话题进来。   永季:因为我不想混啊。为什么你觉得我只要有钱拿,就什么都愿意做?   永季躺在满地奢侈品上,把那些皮包当成床,伸了个拦腰:这个地方是白家说了算的。只有白家能活得像人,其他人都是“混”。   上不了好的学校,做不了好的工作,大部分人的一生都是读完小学,然后在初中混一段时间,就去工厂流水线。   每个月拿几百一千,下班了就钻进网吧、烧烤店、足浴店,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周而复始的生活里。他们明明赚得比种地的祖辈要多,可不知为何,却像骡子一样,日复一日围着一个磨在打转。   忽然有一天,升卿出现了。这个少年在学校里的成绩甚至引起了白家的注意,以至于被免学费进了当年的龙池中学。   那年龙池拿了四个全国竞赛的金奖和铜奖,升卿一个人占了两个。但得奖名字刊登的都不是他,都是白家的孩子。他们把自己的准考证给他,让他代替去考试。   永季想,这个人要是在这小县城里“混”,那真是浪费了。可白家是不会让这种人走出去的,升卿最后的下场,大概率就是和白家越缠越紧,不得脱身。   永季是没能力走出去,只能混。有些人在日复一日的拉磨中,觉得世界就是脚下那个圆圈型的路线;有些人知道,自己拉磨,是因为嘴上带着嚼子。   有的骡子看见同类挣扎掉嚼子逃出院子,会说,你凭什么不拉磨?骡子就是要拉磨的,你快滚过来一起拉,一起安分守己地啦。   有的骡子会觉得开心,想让同类跑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头。   他们把那个丝绸床垫拖到客厅,一起趴在垫子上,把那堆完全没有实际价值、却贵得惊人的东西一样样把玩过去,先赌它们的价格,再查价格,输的人要喝一口威士忌。   到后面大家都醉醺醺的,笑得像两个疯子,在床垫上依偎如两头疲惫的困兽,入睡了。   -   周末的医院,升卿再去给妹妹取药。   他还是很在意黎慧慧,于是顺路去病房区看看。黎慧慧的病床已经住进了新的病人,一切如常。   就在升卿打算离开时,某间病房里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女声,声音熟悉。   鸿袖:别给他跑了!叫保安来!   ——接着,一个男人仓惶逃出病房,跳入了人挤人的电梯;朱鸿袖追打出来:你这种人就要被天打雷劈的!   她冲出来撞见葛升卿,顿时找到了帮手:猫哥,你要小心小猫最近回县城。这男的在病房里找女病人,专挑重病的问!   鸿袖送堂妹来开阑尾,麻醉还没过,所以看起来病怏怏的。男人以为小姑娘病重了,凑过去问鸿袖能不能“卖了她”。   葛升卿:他……他问女重病人想干嘛?   鸿袖:结阴亲啊!还能干嘛?   下一秒,葛升卿已经丢下塑料袋里的药,向着男人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 第12章   今天夜里的月色很明亮。   晚上九点,葛老师把所有孩子叫到楼下,继续说关于白仙娘娘的故事。   黑柳树下的长凳,葛升卿坐着。永季坐在他身边。白天他不被允许进学校,晚上才能来。   那些孩子不像从前那样,如同一群小麻雀般依偎在他们的身侧,只是安静地站在对面。   ——在白仙娘娘每月来癸水的那几天,人们都会把她供奉在庙里,做七天七夜的法事;法事只能男人进,不许女人进。村里的女人,从幼到老,都在宫外磕头,不能踏过宫门槛。   就这样过了七年,那些肥美的乳汁将白山村喂养得白白胖胖,村里连条挨饿的狗都没有。女孩十五岁了,在她十五岁之后的第一场供奉法事上,那队白袍子又来了。   但这次不是深夜,而是正午。   在白炽的日光下,白影出现在白仙宫对面,隔着香火影影绰绰。在纯白的影子上,一抹嫣红尤其显眼——为首的人手中拿着一件红嫁衣,鳞珠绣凤。   下一刻人影白日化烟,只有那件红嫁衣留在原地,竟是一张血红的大蛇皮。   突然庙里传来咯咯笑声——少女坐在神台上,咬紧牙关,脸绷得紧紧,发出皮口袋被拉扯时的嘎吱声。脸皮鼓起、瘪下,眼睛突出又凹进,全身都使尽了力气,牙关咬得叽叽作响……   只见一道裂痕从她天灵盖出现,赤红红的肉身子撑开头顶从皮里弹跳出来,瘫在地上抽了抽;白袍人从香火烟气里四面八方出现,把红嫁衣朝还在动的肉身子上一披,将她抬了起来,吟诵着远行无踪迹了。   此后,白山就一落千丈。适合栽种的土地越来越少,天灾人祸越来越多……随着外界的战乱纷争、时局更替,这里就像是被世人遗忘了。   葛升卿看着黎子薰的双眼:小薰,你觉得是为什么?   黎子薰没说话,他的眼神、很多孩子的眼神,都落在葛升卿的脚边,落在掩埋黎慧慧的泥土上。   葛升卿点了支烟。他很少在孩子面前抽烟,今夜是个例外。   ——聘礼。他说,有人觉得这个故事,说的是聘礼。   女孩子快要饿死的时候,山神给了她一条红鱼充饥。吃下了山神的聘礼,她就拥有了哺乳万物的能力。   但收了聘礼,就等于定下契约,要按期嫁给山神。她原来要抚育的,是她与山神的后代。   但是村民强行留下她,扣押了山神的新娘。也许在他们看来,几年的时间十分漫长,但在山神眼中不过一瞬;它小憩片刻,把这事短暂地忘了,等想起来后,就派自己的使者前去迎亲。   听到这里,周小秋忽然开口了:老师,我外婆不是这么说的。   周小秋:她说根本没有什么白仙娘娘,是本地人为了卖保健品编造出来的。   夜风刮过院落,黑柳摇动,在地上留下无数鸡爪似的黑影。葛升卿微微笑了,吐出一口烟,眼神在烟雾后模糊。   葛升卿:小秋说的是对的。但是这个故事本身是有的,主角不是白仙娘娘罢了。   葛升卿:当年从白仙宫改建学校的时候,在这棵柳树下面挖出过很多白骨,但专家看过,确定都是先人的遗骸,于是就地掩埋了。   葛升卿:全是百年前女孩子的白骨,密密麻麻填平了一个大坑。没人知道她们是谁,没人知道她们为什么被埋在白山。也许山间还有许多这样的白骨坑,只不过没被发现。   他把烟头熄灭在长椅上,唤来黎子薰。   葛升卿:这个传说的街尾,有个叫黎十一少的人出场了。据说他是白山县黎家的先祖,你听说过吗?   黎子薰唔了一声,从前听爷爷讲过。   ——女孩死后,她的弟弟为姐复仇,跟着那群白衣人进了深山。孩子深入山林,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步入浓浓的山雾之中。   忽然,他见到了那群人的真面目——是一群白蛇,它们大团大团地前行,像是铺地的白毯子。这个孩子性格极其悍厉,抄起柴刀便向蛇群砍去。   蛇群四散,死伤惨重。少女的尸体留在地上,黎十一少正要去收敛,却见姐姐的身躯腐烂成泥。   升卿想起那天医院里逃跑的男人。男人在被他在巷子口追上截住,说出了真相。   ——在附近的村子里,有人想给自己早逝的儿子结阴婚。男人就是做这种牵线生意的,有了需求,就去几个县城的医院找人。   他找到了黎家,想买黎慧慧。黎至贤一口答应,双方很快谈好了价格。当天晚上,黎家就给女儿办了出院,把她带回家。   一周后,黎至贤联系他,说女儿快不行了。于是,男人第二天去黎家接人。   只是他没接到黎慧慧。   ——黎慧慧不见了,就在她濒死之时,有人把她从家里带走了。   葛升卿用力拽住黎子薰,看着孩子大而明亮的眼睛:说实话。是不是你做的?   黎子薰:我不想姐姐被卖掉,姐姐也害怕,怕见不到我……   黎子薰:我就拿了爷爷的轮椅,从家里把她带了出来。我想把她带到一个每天都能见到的地方……   葛升卿深吸一口气:你趁着装修操场、施工队在地上挖了坑,把她埋在学校里了?   孩子默认。他追问:几个人参与了这件事?   黎子薰立刻指着周小秋,周小秋翻了个白眼,举起手承认。   然后玉冬雪也举手了,孩子堆里,一只一只的手举了起来,所有孩子都参与了,除了有智力障碍的涂小盼。   葛老师再次深呼吸,头上的青筋隐约可见。永季见状,连忙指着那些孩子数落:你们怎么能这么埋呢?   葛升卿:是“这么做”!这么做首先就不对!   周小秋低声道:我那时提议过再埋深一点……   葛升卿:周小秋你飘了,我下周就找你妈妈讨论讨论你最近的数学成绩!考得那是什么稀烂玩意儿?   孩子都不敢吭声了。黎子薰鼓起勇气问老师:那我们会坐牢吗?   葛升卿怒上心头:会!都给我牢底坐穿!我也不用批你们作业批到高血压!   他气得头晕,但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和永季如临大敌的意外状况,竟然和什么阴谋都无关,仅仅只是几个孩子们天真的行为。   思前想后,他又点起一支烟,看着掩埋黎慧慧的地方。   葛升卿:她不能埋在这。你们去校门口望风,我们得把她挪到其他地方。   永季点头:老师会替你们解决问题的。你们出去不要乱说,就当没有这件事。   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站在原地没动——黎子薰的眼神闪动着,欲言又止。   葛老师叹了口气:小薰,你还想说什么?   黎子薰:老师,能让我姐姐待在学校吗?   黎子薰:姐姐两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住院了,没再出过医院。她一直想回学校,也想去商场、去公园,还有市里的游乐园……   黎子薰:结果,我只能把她带来学校,其他的什么都做不到。葛老师,我姐姐什么坏事都没干过,什么东西都没有问爸爸妈妈要过,她就这些小的愿望,你不要把她送走好不好?   他见老师没有回答,哭着跪了下来。有几个孩子懵懵懂懂跟着跪,把两个大人吓坏了。   两人连忙把几个孩子拎起来,不知是谁开始哭,说想妈妈了;又有孩子哭着,说想外公了……孩子们哭成一团,葛升卿哄了大半夜,才把所有人哄进寝室。   -   “白山校舍秋游”的小旗子被导游小刘挥来挥去:所有小朋友,到这里来!   ——三日后,白山县的旅游中转站里,全校师生都聚在一辆大巴前。   小刘清点了人数,核对无误,把合同给葛升卿签字:那么一共是这些孩子,然后就和之前谈好的一样,咱们是白山县到大道市的一日游,中间呢,依照葛老师的要求,我们会停靠在景点“白霞河公园”、富民百货、卡卡游乐园。   小刘:至于门票和项目收费,咱们这个……   他咳了一声,凑近葛升卿的耳畔低语:按咱叔说的,就给你免单了。   ——小刘的堂叔,从前跟永季都是替白家做事的人,后来断了条腿,自己开了家旅社。   孩子们欢声笑语上了车,书包里装满了零食。唯一一个引人注目的东西,就是个大旅行箱。   好像是LV的特大号硬箱,但是被几个孩子拖拽着,老花皮划得破破烂烂的。   小刘:小朋友,行李箱放在大巴下面的储物仓里,不用带进车里的。   葛升卿阻止了他:没事的,是做游戏用的道具,孩子们想带着。   行李箱挨着黎子薰的座位,他激动地拉着箱子提手,小心翼翼护着它。   到了公园,大家再合力把箱子抬了下去,它像是这个班里多出来的孩子,被大家带着穿过公园的河堤、草地。   公园里满地都是不知名的白色小葱兰。大家陪着黎子薰,带着行李箱穿过花海,箱子在花草上留下压痕,像是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痕迹。   黎子薰说,姐姐,好不好看?   公园、休息站的快餐厅、市里繁华的商场……每到一个地方,葛老师就会为孩子们拍摄合影。   每张合影里,黎子薰都会带着这个箱子,被大家簇拥着站在中间。   前往游乐园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   黎子薰靠着葛升卿,笑得很开心。升卿问他:今天满意吗?   黎子薰:满意!   葛升卿问行李箱:满意吗?   虽然没有回答声,但是一阵风带着花草香气吹拂而过,在葛升卿的衣领口留下了一片小小的葱兰花叶。   孩子们都不觉得累,叽叽喳喳的讨论着最后一站,游乐园。卡卡游乐园是附近唯一一座游乐园,大家都没去过。   据说里面有一艘很大的海盗船,葛老师说了,一定会让孩子们玩到那个主打项目。   -   雌玉龙楼里,白又漆刚见完几个重要人物。   白家在市里的人最近准备升迁。在升职前,对方特意来敲打他关于“度假村”的事。   钱证铭八成是死了,但度假村计划不能搁置。有了度假村,才能有名正言顺的分红,才能拉拢更多人,促进“白仙养”的上市……   一方面,需要新的招商。另一方面,白山校舍的那块地皮,要尽快“腾出来”。   对于此事,白又漆已经有了计划——葛升卿今天会组织秋游,目的地是大道市的卡卡游乐园。   ——游乐园的主打项目,是摇摆海盗船。   秋游啊,是每个老师都很恨的事。要把那么多孩子带出去玩一天,再带回学校,让这些温室里的小动物去到外界,而中间绝不能出一点事……   ……但凡出了一点事……更不必提更恶性的事故……譬如,游乐设备故障。那种把人甩到半空的东西,像是过山车、跳楼机、飞行船……或是,海盗船,都是很危险的。   有人来给他回话。白又漆摆摆手,知道事情已经办完了。 第13章   海盗船今天维修,说是电力故障。   但是运气很好的是,当他们来到项目入口时,它的电力系统恢复了。   师生们带着箱子迈上海盗船,控制员似乎有些紧张,明明天气已经转凉了,他的前胸后背全是汗渍,带着鸭舌帽的头上满是冷汗。   -   傅永季开完一天的网约车回到家。他打开隔壁邻居的门,黄昏的夕阳从窗口撒入,落在客厅的丝绸席梦思上;一个人蜷缩在薄被下,身躯微微起伏。   永季扑过去,一把扯住他:你不是带孩子秋游去了吗?怎么那么早就——   下一刻,他看见了薄被下的那张脸,顿时呆住了——那是白又漆。他趴在床垫上,很惬意地枕着手臂,声音一如既往的柔软:我还以为查错了,你为什么住邻居家?   永季:你来干什么?   白又漆指指脸颊:他把我打出脑震荡了,你知道吗?   永季:谁?谁打你?   白又漆:葛升卿!还能有谁?你失忆了?故意的呀?   他坐起身,神色苍白,在夕阳下整个人好像玻璃摆件般剔透。傅永季隐隐觉得,这人的身体状况似乎真的不太乐观。   白又漆指指自己心口:把手掌盖在这。   永季:行了,你快回去吧。待会儿升卿回来了,你们俩见面又要吵。   白又漆冷笑:他算什么东西,我不怕他。他再打我几十次我都不怕他。   傅永季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你干啥呢?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似的闹脾气。   白又漆:你别管,你把手掌放上来就知道了。   白又漆:……永季哥……你从小对我最好的。我们俩之间有什么恩怨呀?说句实话吧,就算是当年的事,我也真的不信你敢单枪匹马杀我爸。   一瞬间,彻骨的寒意从他的脊柱窜到天灵;这个纤细白净的青年微微笑了,像是暖春拂面:你也自愿坐十年牢。算了,翻篇了,我说话算话。   白又漆再次指着自己心口:但你要想我彻底不提起,就把手掌放这里。   手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伸了出去;白又漆没有引导他,只是静静跪坐在那,等待手掌碰触的那一霎那。   它碰到他了,尽管如蜻蜓点水一样;蜻蜓想仓皇飞走,这时捕虫网才出现,一把抓住它的手指。十指顿时纠缠,五支如山石,五支如白玉。   永季的手被用力拽着,按在青年的心口。白又漆几乎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生怕它不耐地抽回。   心跳通过掌心传达,如细弦,断续、呜咽,如烛火在湮灭。   白又漆轻轻笑了,眼里有很细碎的缱绻泪光:你感到了吗?   白又漆:我快死了,永季哥。   -   他们都坐上了海盗船,控制员都按下了启动电源,忽然入口处传来管理员的喇叭声:停下!控制员,二排有个箱子,不能上船!   管理员跑来按了电机关停,指着二排的皮箱:你瞎了?那么大个箱子没看到?   控制员喏喏点头,对黎子薰挥挥手:小孩,把你身边那个箱子搬下来!   黎子薰不愿意,紧紧抱着皮箱;葛升卿拍了拍孩子,和对方交涉:我按着箱子那边的安全架行不行?我是他们老师。   管理员很强硬:出了事还是游乐园负责啊,不行!箱子不能上!   黎子薰慌了,更紧地护着箱子。葛升卿叹气:小薰,我带着姐姐在下面等你们。   黎子薰:姐姐不能坐那我也不坐。   箱子被抬了下去,回到了地面上。控制员松了口气,正要按启动键,突然,船上的周小秋抬起安全架:那我也不坐了。大家不能一起坐就不公平。   小孩子一看班长带头,都叽叽喳喳抬起安全架:那我们都不坐了!   管理员没意见,让他们不坐就下船;控制员的手都在抖,忍不住到入口处劝他们回船上:其他人都可以坐啊,不用下船!   海盗船等候区的客人越来越多,大家原以为这个项目今天不开,可见有人上船了,便纷纷过来排队。众目睽睽之下,男人浑身都像是被汗水浸透一般,声音都紧张地变了。   管理员:干啥呀?让他们下船,换下一批客人!   葛升卿走近一步,告诉他们孩子们不打算玩了;海盗船上的小孩们一个个跳下船,穿过控制员身边回到地上。黎子薰朝大家的方向走了几步,没有带上身边的箱子。   控制员:能坐干什么不坐?快回船上吧!   葛升卿:孩子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不好意思,耽误你们工作了。   黎子薰:要不我和姐姐等大家,老师和大家还是去……   他的话没说完,就听见海盗船的方向传来机架嘎吱作响的声音。大家惊讶地看去,只见无人的海盗船,竟缓缓地启动了,向前摇去……   ——是那个皮箱倒了,磕在控制台上,顶到了启动键。   控制员手忙脚乱去关船,黎子薰慌慌张张去抱住皮箱;一声尖锐声响,海盗船上方的钢架似乎出现了故障,整艘船都失去平衡,船头重重砸在地上……   -   白又漆睡得很熟。他好像很多天都没有安睡过了。   他少年时候,白家几乎在几个叔叔的拉扯之下四分五裂,每个人都想尽可能从家族的产业中尽可能吸取更多的肥肉。   七叔和他父亲走得近,于是在白朝宗死后,他也成为了白又漆的保护伞。   从法律上,白又漆能继承绝大多数的产业。七叔更看重的是他的继承权,只要掌握住这个孩子,再拉拢几个老人,白家就会以他们为核心。   白家的混乱,在四年前开始逐渐安定下来。尽管不是所有人都承认白又漆成为家长,但至少他手上掌握了集团和产业的实权。   几个叔叔都因为各种意外或是缘由松手放权。这个年轻人温和无害地蚕食着他们的产业,像是白蛇消化猎物。   但白又漆很清醒,他不能安眠。就像是被无数猎人盯住的猎物,白蛇要用嘶声警告所有胆敢越界的人,它不能露出病态和困意,不能有一瞬间的松懈。这些血亲都等待他露出破绽的霎那,然后一齐将他撕得粉碎。   家族在各界都有人,这些人都在衡量他,衡量他带领的白家是否能继续给他们输血,让他们爬到更高的地位。   产业园、地产、工厂、医药……这个小小的县城像是白家的心脏,不断向外泵血。为卖而卖的土地,因为重污染无法在其他地方开设的工厂,为了补贴和招商而建立的空无一人的产业园……   这里的血,就快要被压榨干了。   在这张陌生的床垫上,他终于好好睡了一觉,暂时抛下了那些事。   阳台上,傅永季回头看了一眼客厅熟睡的人。因为他们打算变卖那些奢侈品,升卿已经事先把它们都放进了衣柜,没有被白又漆发现。   外面有一辆货车经过,马路上吵闹了一会儿;白又漆就醒了,苍白的脸上现出警惕的神色。   永季叹了口气:你要不要再睡一儿?   白又漆愣了一会儿,看了眼天色和时间:你要不要吃饭?   永季:你吃什么?我叫外卖。   白又漆已经爬起来,走向了厨房的方向:不用。我给你做。   -   回程路上,孩子们说了一路,要是上了那条船,可能砸下去的就是自己了。   说着说着,大家也都累了,歪在座位上睡着了。黎子薰抱着大大的皮箱,睡得很熟很熟。   葛升卿穿过车厢,检查每个人身上的安全带是否扎紧了。他从车头走到车尾,松了口气。   车头那边,导游小刘正在和司机说话。车内,是孩子酣睡时的呼吸声……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就像任何一辆满载着秋游回校孩子的大巴车……   直到司机用一根钢架顶住油门、按下开门键,和小刘一起跳出车门——   葛升卿冲向车头。两人滚落在公路外的草丛里,向远处奔逃。大巴还在疾驶,升卿刚控制住方向盘,想稳住车身,还未等他看清路况,一辆满载钢管的重型卡车从对面迎头撞来—— 第14章   饭菜被一份份摆上桌。傅永季有点恍惚,觉得不太真实。   白又漆做的饭菜很清淡可口,但看着又有点寡淡。永季看看天色,还是劝他快点走。   永季:你是真打算吃晚饭?   白又漆坐了下来,端起碗夹菜:吃饭。   永季:他要是回来,你们俩……还是要吵啊。咱们不如出去吃……   白又漆夹了块鱼肉塞在他碗里:吃饭。   见永季不动筷子,他放下碗,微微笑着问:是不合口味?   永季:我想想万一他突然回来……怎么可能有胃口。   白又漆:不是我做得饭难吃呀?要不我让人送个外卖过来?二十四桥酒楼的外卖怎么样?   永季的眼神动了动。他低头嗤笑,继续吃饭。   白又漆:钱证铭呢?   永季:不知道。   白又漆:你不知道?万一哪天挖出来什么,你还有几个十年能去蹲?   永季:这不关你的事。   白又漆:我觉得很有意思啊,永季哥。你替他坐了十年的牢,我没说什么。但你都给他十年了,给我十分钟吃一顿饭都不行吗?   永季:你们家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白又漆:我如果有个能扛事情的亲哥哥,很多事情,我未必要做。   说起白都梁,他不禁冷笑。那是个轻描淡写就把事情撒手的人,完全不管弟弟身上的担子。   永季还是没动筷子:有没有可能,就算你们什么都不做,日子也过得比绝大多数人要好了?   白又漆叹气:如果不是葛升卿,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他让一座破学校横在那,就是个累赘,拖累死了整个县。   白又漆:他当钉子户,其他钉子户就声援他。可别的居民呢?谁不想住高楼大厦,谁不想过好日子,出门就有百货?他趴在那,死守那点旧东西,新的建设就做不起来。   永季:你想让我劝他?   白又漆摇头,低头吃饭。   墙上的钟走过了五点半。傅永季看看门口,站起身来。   永季:你真的该走了。   白又漆:我不走。我为什么要走?你这地方超过三个人会爆炸吗?   白又漆说得急了些,声音微微沙哑,气息乱了。他放下碗,捂着胸口,过了片刻才重新平静下来。   白又漆:我想好好吃顿饭。谁让我这顿饭吃不安生,我就让谁过不安生。   永季:升卿回来,直接把你桌都掀了。   白又漆注视着他,忽然笑了笑。天色渐暗,在顶上苍白的吊灯下,这张苍白清秀的脸上带着某种诡谲的阴冷。   白又漆:他回不来了,永季哥。   ——下一刻,桌子被傅永季猛地掀翻。他都没有回头看,拿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   白又漆独自坐在客厅,看一地的狼藉。他靠在椅背上,仰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夕阳西下,天色终于还是暗了。   -   破碎的玻璃,在狼藉的公路上闪闪发亮。   孩子们看着玻璃窗外——一辆路虎卡在大巴和卡车之间。就算是这样坚固的车,在如此的冲击下,车架也扭曲变形,看不清驾驶座的情况。   葛升卿跳下车,跑向路虎。卡车司机早就跑了,不知踪迹。   升卿:先生,你没事吧?先生——   碎裂的车玻璃后,男人缓缓抬起头,他的额头渗出血色,人被卡在驾驶座上。   可是看清他是谁后,葛升卿呆住了。   白都梁对他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   医院里,护士正在给他包扎伤口。不幸中的万幸,虽然车祸现场很恐怖,但人没有多大事,只是一些挫伤和擦伤。   葛升卿靠在换药室的墙上,面无表情等着。作为唯一一个没有安全带的人,在撞击时他伤到了肩膀,似乎有软骨挫伤。   白都梁:我付医药费吧?   葛升卿:预先付了。先付钱,再看病。   白都梁喏喏点头。他很久没自己出去看过病了。   白都梁:那一共多少?我给你。   葛升卿不看他:不用给我钱。   拿白都梁的钱,会让他想起某些事,某些不太好的回忆。   葛升卿:你知道他们要对我下手?为什么帮我?   白都梁:你这不是装瞎吗……   葛升卿:你车被拖车拉走了,这事瞒不住,你回去怎么和白又漆交代?   白都梁:他是我弟弟,我和他交代个屁!我……哎呦轻一点!   护士白了他一眼:你自己别乱动。   白都梁碎碎念了几句,倒也没生气。他虽是个纨绔子弟,但并不如何刻薄。   再抬起头,门边的升卿已经走了。他呆呆看着门口,看了一会儿,才确定那人是真的走了,死心地躺回了换药床上。   外面的天都黑了。升卿带孩子们回了学校。   孩子们一点不害怕,只觉得像是一天的奇遇记。大家带着姐姐来到柳树下,仔细地将她安葬下去。升卿在远处抽烟,算是彻底默许了这件事。   黎子薰蹲在坑边,许久都不忍心把土盖回去。葛升卿只好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头:好啦,和姐姐说再见。   黎子薰问:姐姐还会回来吗?   葛升卿点头:当然会。她知道你舍不得。   黎子薰沉默一会儿:可是我不希望姐姐再回来了……   孩子们都静了下来,一时没人说话。最后,升卿只能把着他的手,将第一捧土投入深坑。   他半抱着黎子薰,握着他的手盖上第二捧、第三捧土……   葛升卿:小薰啊,还有小秋、小雪……   他的目光看过每一个孩子,念出一个个名字。   葛升卿:听老师说。不管你们怎么觉得、不管别人怎么说……   葛升卿:老师都觉得,你们是上苍赐给老师的最好的礼物。   泥土被一捧一捧盖上,在掩埋至一半时,校门口传来铁门声响;大家回过头,就见到傅永季神色匆忙地从门口挤进来,气喘吁吁。   见到所有人都没事,他松了口气,几乎瘫坐在门口。   永季:怎么回事……我给你打电话发消息……你……   升卿笑了。他的手机在车祸时摔碎了。   泥土被一层层掩埋,这次,它被埋得很深很深,将会成为一个彻底掩埋的秘密。   葛升卿拍拍身上的土,带大家站起身;就在这时,校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葛老师,你怎么不回我消息?!   ——又有一个人艰难挤过老铁门,他的肚子有点胖,所以过程比永季艰难很多。见到是他,升卿的冷汗都下来了,下意识挡在掩埋处的前面。   那是乔真。   升卿紧张地捏紧双手:县长,我车祸时手机坏了……   乔真走到树下,担心地看向学生们:孩子们都没事吧?   大家齐声说没事,他长长松了口气,坐回长椅。乔真来得太急,甚至都没有管永季也在学校。   乔真:我看到车祸新闻就冲过来了……还好没事……还好没事……   然后他猛地抬头看着葛升卿:小葛,你跟我去办公室!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葛升卿:现在?可是现在已经……   乔真:跟白山校舍有关!很重要!你马上跟我来!   葛升卿忐忑不安地跟乔真走了。谁也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事。   -   夜里的砂锅宵夜摊有些冷清,不过就几桌客人。   朱鸿袖和葛卯儿在桌边点了菜。卯儿的学校放假,难得回来几天。   鸿袖:你知道吗,永季又“进去”过一次!   葛卯儿好像有心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鸿袖:说有案底的人不能在学校工作。理也是这个理……哎,你哥还被批了。   葛卯儿点头,轻轻嗯一声。   鸿袖的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怎么了?卯儿,学校里有什么事?   葛卯儿:没、没有啊。挺好的……   她正说完,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拎着啤酒晃到她们桌边。带头的背心男见到葛卯儿,笑嘻嘻拿啤酒瓶凑她脸上:哎呦,小绿茶。   葛卯儿被吓得躲向一边。鸿袖当即起身:你谁啊?   背心男打量她:我谁?我是她同学啊。葛卯儿,咱俩原来是老乡啊?   卯儿低头不吭声。他旁边的青年都起哄起来:这就是你说的职校里那个残废女海王啊?   鸿袖厉声道:嘴里不干不净说什么?!你们——   话没说完,一个啤酒瓶结结实实砸碎在她头上,将她砸翻在地。 第15章   深夜的县长办公室里,乔真寒着脸带他进了门。刚一进门,他立刻把门关了,偷偷摸摸窜回办公桌后面。   乔真:快快快,小葛你快过来。   葛升卿忐忑走过去,只见县长从抽屉里神秘兮兮拿出了一份文件,是全市中小学生的模型数学竞赛。   乔真:小葛啊,上次那个服刑人员的事,你可把我气得够呛。但是我不计较了,你可把这个机会给我把握住!   乔真:那孩子叫周小秋吧?给他突击训练!咱们这次要寒门出个贵子,拿个市级奖励!   葛升卿难以置信地拿起文件——在下个月的第一个周六,市里会举办竞赛,报名方式自由,可以团体或个人参赛。   乔真敲了敲桌子:你可别给我办砸了!我看小周那孩子行。他要是爆个冷门,我就找记者朋友大报特报,弄个热搜。   乔真:那白山校舍还愁啥?再申请一批师资,就做起来了!   葛升卿看着文件笑,开心得说不出话。乔真也挺高兴的,按理来说,他作为县长不能这样鼓励一个老师去带人参赛;但又觉得不服气,总想让市里注意到这座小校舍。   他是山里出来的人,很清楚某些水面之下的规则。白氏集团和市里的一些势力来施压过许多次了,想要那块地皮,如果自己有天被调走,葛升卿没了保护,那么白山校舍真的说没就没了。   没有被人注意到的地方,往往死得无声无息。只有被人注意到了,发出光来了,才有一条活路。   -   白又漆在会议室里。偌大的房间里只坐了三个人。   他看着大窗外,这是大道市市中心的大楼顶层,这座不大不小的三线城市,四十层的层高就能俯瞰大半座城市。   几个长辈在会议桌的另一头小声商议着什么,时不时淡淡扫他一眼。这都是千锤百炼的老狐狸,白又漆很清楚,这些人没看重过他。他们看重的是县城的地。   县城的地,现成的地。   想引什么资都可以,重污染的、低价人工的、能拿补贴的……   药厂的那几片地留了出来,只能打通关节就立刻开工。但现在只卡在那几个关节上,这年头和从前不一样了,就算你直接背着一袋钱上门,别人也未必敢收,遑论替你办事。   送钱是个很精细的技术活,利用股份分红,可以在短时间内送出大量的钱,打通大量的关节。   要搞定省级乃至……药品的审批这几年越来越严,就算他们套了一个旧药品的壳子,但同样会面临监管风险。   白又漆深呼吸了一次。会议室里弥漫着说不上来的香味,可能是绿沉香,或者是哪个人的香水。   白又漆:要不开工吧。   对面两人静了静,皱着眉看他。   白又漆:让他们直接入药厂的股。或者分个其他产业的股份给他们。   左边的那个老人摇了摇头:不行。药厂是直接和白家挂上关系的,也是直接和“白仙养”挂上关系的。其他产业的股份,哪里还能分得出那么多?一次分红,账目就做不平了。   另外一个人倒是挺支持白又漆的:先入药厂嘛,钱到位了就行……那些人也不会让自己的近亲入股的,肯定是找个身份干净的……   老人点起雪茄。那股绿沉香的味道瞬间淡了,被浓重浑厚的雪茄香盖了下去。   老人:小漆啊,我有个新的想法。   他将一份文件推过光滑的会议桌,推到白又漆面前。那是一份招标,内容是医疗产业园区。   白又漆看了看:大道市想竞标?   老人:粗略计算,一年能给本土带来的增长是二百九十亿起步。全国医疗器械和医药的生产重心,大约有四成会倾斜过来。   老人:省里没有主打的本土药,如果大道市拿下这个标,省里就会推“白仙养”做主打。我先把消息透给你,上下都已经打点好了。   另一个灰西装的中年人笑着附和:小漆,拿到标,园区肯定放白山县。   白又漆垂下眼:放白山的南边?   灰西装:对,南边,所以你得给我把白山校舍清出来,三个月内。   开完了会,白又漆走向电梯口。助理刷卡开了电梯,专梯把他送到了一楼。   电梯门打开时,门外有个穿戴鲜亮的女人。紧接着,那女人笑了起来,拉住他的手。   白又漆:七阿姨来公司了啊。   ——“七阿姨”就是他七叔的女人,只有大老婆会叫嫂嫂,其他都只能叫阿姨。   女人拉着他:我正想找你呢,我家昊昊啊,最近读书没积极性。   白又漆淡淡点头:孩子都这样。   女人:哎,小漆,你知道市里最近有个数学竞赛吗?   白又漆心里想,我怎么知道。   白又漆嘴上说:昊昊想参加?   女人说,她想托白又漆帮个忙,让白云昊拿个“小奖项”。白家的孩子,大多会从小刷些奖项,作为以后保送或者留学的通行证。   女人:小漆你肯定有办法,你跟龙池的说一声,找个聪明孩子,帮昊昊考一把。   -   医院里,鸿袖的身上包着绷带,躺在病床上。葛家兄妹和永季在床边等着,气氛压抑。   鸿袖浑身都是伤,卯儿的轮椅被打坏了,双臂也被啤酒瓶玻璃划伤。   打人的是她学校的同学。三个人都十七岁,其中一人的爸爸是校长,处分就是停学一周。   葛卯儿是面向社会招收的成年人技能培训的学生,虽然和普通学生们一起上课,但都会被戏称为“大爷大妈”。她从没和哥哥说起学校里的不愉快,葛升卿之前问她,她都说,和同学相处得很好。   中午十二点了。   葛升卿看了眼手表,给几个孩子的家长打了电话,想问他们什么时候来道歉。   ——由于对方年纪还小,在赔钱的基础上,葛升卿和朱鸿袖的家属都只额外要求道歉。但是到了约定时间,没有一家人来。   手机要么关机,要么一听是葛升卿就挂了电话……葛升卿放下手机,静了很久,然后情绪平静地对妹妹笑了笑:小猫,你好好休息。   葛卯儿见他带着永季准备离开,心里有些不安:哥,你要去哪?   永季回头笑笑:给你们买点水果。要车厘子还是提子?   两人笑着走出病房。来到医院走廊的瞬间,葛升卿拧了拧双手的指关节,面无表情快步下了楼。   两人坐进车里,开了一小时多的车去了学校。正赶上放学时间,校门口人来人往的。   升卿往里走,抓住一个学生就问:校长室在哪?   那学生支支吾吾说不清。他正想追问,就听见旁边的花坛边传来一阵男孩的爆笑——那三个打了小猫的男孩子蹲在花坛边,周围围着一大群人,听他们说那天的事。   黑背心:那女的叫得和杀猪的一样,我一脚踢下去,她还吐了!   金毛:还有那个女海王,哇,她还认识两个男的,在医院里给她付医药费!   旁观者大笑:不愧是女海王,她怎么和人办事啊?就上半截能动,那男的是不是恋X啊?   胖子:说不定X到一半,肚子里的翔就出来了——   他话都没说完,旁边永季一脚踹过去,把三人和多米诺骨牌一般从花坛上踹了下去。人群惊呼,纷纷散了开来。   永季:不是说停学吗?怎么还在学校啊?   黑背心骂了一声,抄起书包里的棍子就冲永季招呼过去。棍子在半空被升卿拽住,黑背心被他一脚踹中腹部,惨叫着倒在地上。   葛升卿反手拿起棍子,走到他边上:为什么不来道歉?   黑背心:道你XX的歉——   这时,校门口的保安听见声音跑了过来。永季反应快,拉着升卿就跑。   -   因为他们进学校打人,校长事后还给葛升卿打了电话。   但不是道歉,更像是威胁,警告葛升卿不要再闹,要是再闹,就影响葛卯儿回学校读书了。   校长:葛卯儿哥哥,我们都是读过书的人,孩子们血气方刚,我们不能和他们一样对不对?你今天做的事……   升卿直接按掉了电话,拉黑了校长。周小秋正好进办公室,见老师心情不好,在门口一时没敢进去。   注意到学生在门口,葛升卿强行按捺情绪,对他招招手:没事,小秋进来吧。我们继续说那个竞赛的事……   周小秋低着头,进了办公室;只是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大人,那是周小秋的母亲余丽。   周小秋:葛老师,我妈妈来,是想说……想说……   余丽对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是这样的,葛老师。从下个月开始,我们小秋就要转学了。   葛升卿愣住了:转学?   余丽:对,转去龙池。已经谈好了,是免学费的。   他手里的笔掉落在地,在地上滚动,滚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   白都梁蹲在水池边,看昊昊喂金鱼。水池里养的都是日本兰寿,像是一头头圆滚滚的小猪。   白都梁:明天开始放假了,哥陪你打游戏好不好?   白云昊一听,激动得点头。大人压低了声音:别告诉你小漆哥啊,他肯定怪我带坏你。   昊昊:大堂哥,上次我打不过的那个副本……   突然,孩子不说话了,小心翼翼看向白都梁身后;他回过头,就见到白又漆穿过花园,快步走向他们。   白都梁的头上还缠着绷带,见到弟弟这副表情,头不禁又痛了起来。   白又漆先拍了拍昊昊的背,让孩子自己去玩;等白云昊跑远了,他板着脸在白都梁面前蹲下:你不是想约葛升卿吗?   白都梁吃不准他想干啥,一时没回答。   白又漆:我支持你们。你也老大不小了,找个人安定下来也好。   白都梁:……你怎么了?吃错药了?   白又漆看向水池里摇摇摆摆的金鱼,低头笑笑:就觉得挺没意思,大家从小一块长大,就因为我们爸爸做了点过分的事,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白又漆将手里的信封塞给哥哥,让他拿这个,约葛升卿在二十四桥吃顿饭。信封里是一张五百万的支票,名目上写了助学。   白又漆:你不用说把钱送他,就说是捐助给白山校舍的。他听你愿意捐钱,就肯定会赴宴。   白都梁:你……你来吗?要不,你也约个永季?   白又漆望着水里的自己:我不用约他。   白又漆:追不到的才要约。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约什么?   ——他不仅答应白都梁不追究那天救葛升卿的事,还答应再给哥哥买辆豪车。   男人欢欣鼓舞地走了,要去理发店做个头发,准备晚上约升卿;白又漆独自站在鱼池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滴管瓶。   他吸了些液体,将滴管举到水面上。一滴液体落入鱼池。两滴、三滴……   很快,第一条鱼翻到了水面上,死了。   然后是第二条鱼、第三条鱼。   满池的兰寿,像气泡一样浮了上来,缓缓漂浮。 第16章   周小秋家里,余丽和葛升卿坐在桌边,已经说了快半小时了。   从余丽的角度,龙池学校是本地可望而不可及的贵族学校。孩子之前在白山校舍,是因为没得选,现在对方主动递来橄榄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余丽甚至不知道葛升卿在坚持什么:葛老师,我还听龙池的人说,也想招你呢,好像现在有个助学,咱县里的孩子都能去……   家长是一个思路,老师是另一个思路。葛升卿明白,余丽没有读过书,她的人生轨迹,和上一代白山县民大同小异——在普通家庭长大,小学文化,初中中途就打工去了,找一份服装批发的小生意,跟亲戚蹲两年摊子,然后就结婚、生孩子……   他很难跟余丽去解释更多,她不会放弃龙池这个金光四射的机会,换句话说,其实这才是这个母亲能给孩子最大的爱。   但他想再争取一下:周小秋妈妈,咱们能不能等竞赛后再转学?   余丽摇头,本分地搓着双手:人家说要尽快去,不然就要错过能办转学的时机了。   也就是说,周小秋必然会转学到龙池。   葛升卿揉了把脸,努力平复情绪,微笑着和母子俩告别。他拉开了余丽家门想离开,但门拉开,外面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这个人将近一米九,头顶几乎要碰门框。这个人虽然西装革履、金丝眼镜,但看上去就好像把拳击手硬塞进白领精英的套装里。   见到葛升卿在余丽家,这个人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升卿?你怎么在周小秋同学家?   ——戴优。雌玉龙楼管事戴姨的儿子,是她和前夫生的。   戴姨跟了白朝宗,儿子也跟着进了白家。目前,戴优是龙池中学和小学的事业部主任。   葛升卿想越过他离开,却被他有意无意用半边肩膀挡住了。戴优拉上了房门,半推着他退回楼道里,脸上挂着那副怪异的微笑。   戴优:我刚好想找你呢。来,咱们出去聊聊。   升卿想走,不想跟白家人扯上关系;但戴优取出手机,点开屏幕,给他播放了一段视频。   戴优:升卿,你不听话的话,我就立刻把它发网上。   他含着礼貌的笑意,等待葛升卿的回答。   ——那是升卿和永季在职校打人的监控录像。   -   车开到了一个冷清市场的小巷里,旁边都是倒闭空置的商户,生锈的铁牌在风里摇摆。   戴优把车停在巷子口,先下了车。他一边脱下西装,结实的身体把白衬衫撑得鼓鼓囊囊的。   戴优松开领带,见升卿还坐副驾驶,就微笑着柔声催促:升卿,快下车,站那边去。   视频在他手上,葛升卿只能照做,站在卷帘门前。戴优有条不紊脱掉了西装、领带,取下眼镜,然后走到了葛升卿面前,还是满脸堆笑。   升卿:你要做什么?   戴优:我还能做什么。你是不是打小漆了?   戴优一边说,一边解开皮带,把沉重金属扣的真皮皮带抽出来,搭在手上,一下一下敲着手心。   戴优:小漆呢,心里不服气,让我帮他原样讨回来。   葛升卿嗤笑:怎么讨?   戴优:葛升卿,你跪下。   升卿一动不动,男人歪了歪头,用口型吐出两个字——“视频”。   风在小巷里呼啸而过,猫无声窜过。巷子外车水马龙,没有人注意到里面的景象。葛升卿跪了下来。   下一刻,耳光像铁门般拍在他脸上。   -   雌玉龙楼外,永季靠在围墙边,脚边全是烟头。   有人从大门口出来,喊了声他的名字。   永季熄了烟,对戴姨笑笑:阿姨……   这个称呼,让两人都有点尴尬。戴姨咳了一声,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他。   戴姨:你拿着,不够的话,下个月的四号,还是这个时间,来问我拿。   永季:妈……不,阿姨,我不缺钱,我不是来问你要钱的。   ——永季想请戴姨开个口,缓和一下白又漆那边的关系。戴姨照顾白家人照顾了很多年,虽然话不多,但是话很有分量。   戴姨叹气:小漆现在在气头上。学校那块地皮的事,他被逼得挺紧的。   永季:那有其他路吗?比如他随便再找块地,把学校挪过去。只要学校保住,我就能去劝劝升卿。   戴姨苦笑,拍了拍他的脸:我想办法说说。你……你要不要进来见见小漆?他还挺听你的。   戴姨:你哥今天也回县里了,我想晚上可以一起吃个饭……   永季摇头,找个借口走了。他知道戴优不喜欢自己。   傅永季是被送养给傅家的。白朝宗的大老婆是个很彪悍的女人,不允许他把其他女人跟孩子接进家里。这个男人也没有在乎过他们,把孩子送养后没有再过问过。   他把车开回学校,在外面看了一眼。葛升卿不在,学校里是几个老师在管着。从早上开始,葛升卿就没有回过消息了。   所以他才会去雌玉龙楼打听消息。但是从戴姨的话语中,似乎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那么,升卿到底被困在哪了?   傅永季点了支烟,在车里思索了起来。雌玉龙楼前很少有车辆经过,社会车辆是不能在外层久停的。每隔一段时间,他就需要把车开出去一圈,在无人的地方换上假车牌,再开回别墅区外盯梢。   大概过了四个小时,他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开进别墅区。那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戴优的奥迪Q8-SUV,戴优做事很低调,买车也不会买那种光彩夺目的。   ——戴姨说得没错,戴优真的回来了。但是这个人很少进别墅区,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龙池的主任,会尽量避免和白家联系在一起。   永季拉开车门。他的直觉告诉他,升卿的失踪有些不对劲。   要潜入白家的别墅区很难,就算是快递和外卖都只能放在四个门口,由保安再配送进去。傅永季可以光明正大进去,打着受白又漆邀请的名目,但保安一定会立刻通知雌玉龙楼核查这件事。   这时,一辆冷链车开了过来,停在了别墅区入口外等待查通行证。那是每天给白家人送食材的运输车。   -   从寒冷的冷链车里钻出来时,永季浑身都是冰渣。但不管怎么说,他混了进来。   对这个别墅区,永季很熟悉。从前白又漆时常带他来,甚至会带他去见亲戚。   日暮了。永季慢慢走向戴姨的别墅。今天大儿子回来,她应该会提前下班,回自己的别墅里。   别墅朝花园那一侧的落地窗是开的。戴优正蹲在地上,帮母亲采一些小花园里种的蔬果。永季躲在围墙外,能听见母子俩的话语声。   戴优:妈你别担心,就是几个年轻人吵吵闹闹的。   戴姨:你都不照顾你弟弟。他刚出来,没有生计……   戴优:他不要。他宁可和葛升卿混一起。我们这规矩太多了,他不适应。   这个体型壮硕的人站起身,好像铁塔一般,但手里的青菜显得很搞笑。   戴姨:其实你也可以常和升卿那边走动。我是觉得……   戴优:妈,两个世界的。咱别自作多情了。   戴优:而且我刚把人送去二十四桥,人家今晚有白大少约了吃饭。   ——二十四桥,白都梁。   傅永季在心里记下了,无声离开了别墅区。   -   白都梁看见葛升卿被人“送”来的样子,吓得背后发凉。   葛升卿几乎是从血水里拖上来的一样,被人拖拽着抓进了包厢,丢在座位上;他虚弱地伏在桌上,浑身没一块好的地方。   这和白都梁原来想象的场景不同。他没想到,弟弟说的“帮忙约人”,指的是这样约。   送他来的人告诉白都梁,吃完饭就可以走了,葛升卿留在包厢,有人会来负责“收拾”的。   白都梁凑过去:升卿?你没事吧升卿?   葛升卿没有力气答话,嘴里都是血。包厢是临湖的,水声飒飒,像是叹息声。   白都梁想出去喊人送医院,但外面等候的侍应生阻止了他,希望“大少爷好好吃饭”。餐车一辆一辆推进来,佳肴满桌,围着这个血红的人。   最后一辆餐车上没有菜,摆着的是链子、铅球、裹布,还有一个小玻璃瓶。   侍应生说:大少爷吃饭吧。吃完饭我就开始收拾了。   外面一共四个“侍应生”,把持走廊两头;包厢里一个,监视白都梁和葛升卿。   白都梁护在葛升卿身前:这是在干什么?!给我叫救护车来!   侍应生:大少爷,你再闹,我们就当你以及吃完饭了,要开始“收拾”了。   白都梁后退几步,只能用手臂护着那人:不不不,没吃完,你们再等等……再等等……   他想过破釜沉舟打电话报警。可打开手机,才发现这个包厢的信号屏蔽了。无论是警车还是救护车都叫不来,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等葛升卿稍稍恢复。   白都梁:你出去,别在这晃悠。出去!   侍应生只听白又漆的,哪里把他放在眼里,还是站在桌边,冷冷看着他们。   白都梁拿起葡萄酒冲他丢去:滚啊!出去!   侍应生深吸一口气:大少爷,你就别——   话音未落,他头顶的通风管道被人从里面踹开了盖子;一个人从天而降,跳下来的同时,手里的断骨砍刀从他头顶劈落到背脊,像是屠宰的猪一样劈成两扇——   那是傅永季。 第17章   那个侍应生歪歪斜斜倒了下去,哼都没哼一声。白都梁吓得瘫倒在地,只见傅永季提着砍刀冲自己走过来。   白都梁:你……你……你……   永季都举起刀了,才听见他说:你背后……   傅永季抽刀回砍,一刀砍翻一个从门外冲进来的打手;他一脚踹开尸体,下一个人被尸体撞翻,一击解决。   剩下那人手里没有家伙,哪里敢和这个杀红眼的人硬碰硬,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时候,永季才回过头,再次看向吓傻的白都梁。   白都梁声音都变了:不是我……我……我……我给你看我打的报警电话……   他吓得抖个不停,把手机掉进了地上的血泊里。就在这时,桌边的升卿稍稍恢复了些神智,“唔”了一声。   永季没再管白都梁,跑回升卿身边,将人拖起来;这时候外面围来了很多人,已经没办法从正面口出去了。   白都梁:永季,你用那个……   ——包厢临江的那一边水中,有一条小船沉浮。那些打手原打算把葛升卿运到湖中心,再裹上布、用链子和铅球绑住沉入水底。结果,这条船反而在此时变成了救星。   三人上了船。   今夜风急,小船很快就被吹入了黑夜之中,那些追到包厢边的人也难以追踪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远去。   升卿的情况很糟糕,可能有内脏出血,得要尽快就医。永季催促白都梁:划快点。   白都梁的手脚都还是软的:不正常……你们不正常!   傅永季怒了:这地方哪个人正常?!你家就是最不正常的!   白都梁也破罐子破摔:所以我根本不想跟他们混一起啊!我天天荡在外面,你以为我想?我也怕啊!   他怕回家,怕见到那些人。这个地方在他看来好像泥沼,人一踏进去,就会慢慢陷进去了。   大家把升卿抬下船,弄上车。升卿好像醒了,轻轻骂了一句戴优。   永季:他们的车追上来了。你们抓紧!   ——虽然在水路上抓不住他们,但对方直接开车在公路上追击。永季把油门踩到了底,试图摆脱对方。只要能冲过收费站,对方就不敢明目张胆动手了。   白都梁:不行,这样还是要被追上的。永季你停车!让我下车!   永季:我停车让你下车,让你跑了,他们就追上我们了!   葛升卿的声音很轻地传了出来:……永季,让他走吧。   傅永季一咬牙,踩了刹车;那人立刻跌跌撞撞下了车,但是没有逃跑——后视镜里,他们见到白都梁站在公路中间,张开双臂拦在白家的车前。   追击的车飞速驶来,冲向路中的白都梁。男人惊惧地闭上眼,但是在快要被撞到的时候,随着刺耳的刹车声,那辆车最终还是在他身前半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   这件事之后,升卿卧床休息了很久。   他半睡半醒,梦里梦见从前和永季走过卡拉OK的走廊,那人递给他一支烟,在暗色红光里,升卿第一次学会了抽烟。   他闻到了烟味……但其实是中药味。朱鸿袖带了药材来给他煲中药,让傅永季帮忙盯着药炉子。   升卿喊了一声:永季。   他声音很哑,听起来吓人。   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床头冒出了几颗小脑袋,是学校里的孩子。   黎子薰:老师,傅老师去买药了,让我们来陪你。   升卿勉强转过头。他意识到自己脖子上带着支撑护具,灰色护具限制了他的动作,只能勉强看见孩子们的下巴。   黎子薰:大家都来了,小秋也回来了。   ——那个比其他孩子稍稍高一些的身影来到他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老师。   是周小秋。   葛升卿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周小秋摇了摇头:我没走。   轮椅推过楼道,孩子簇拥着他,带他下楼逛逛。   因为多处骨折、颅脑受伤,他这段时间不能乱动,必须坐轮椅、绑着护具。周小秋很细心,给他带了瓶冰水,时不时敷在骨折的肩膀上。   孩子们问他怎么了,他说是车祸。其实从几个大孩子的眼神里,升卿已经看出了怀疑——孩子们并不是生活在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的,县城里浑浊不堪的阴影,他们都有感知。   周小秋已经拒绝了龙池的邀请。他在那试学了一周,直接和几个成绩顶尖的孩子被分进了竞赛班。这个班专攻数学,目标就是拿下今年所有的市级竞赛奖项。   拿到名次,直接发奖金,一等奖是二十万,二等奖十万,三等奖五万……但是有个前提,他们必须拿别人的学生卡去考,而且考前要签保密协议。   周小秋指指自己的脸,苦笑道:被我妈扇的。   葛升卿虚弱地抬起手,轻抚过孩子的脸颊:你妈妈不是不爱你,是太着急了。你不要怪她。   周小秋:我知道。我从龙池出来后,县长找到了我家。   葛升卿一愣:乔县长?   孩子点头:县长带了很多礼物来看望我妈,希望我妈支持我不转学的决定。县长还说,会替我家争取补偿。   葛升卿:什么补偿……   周小秋:葛老师,我妈妈确诊肺癌了,就和我爸爸一样。   周小秋:他们工作的厂是重污染,但文件上写轻污染,所以就算得了癌症,厂里也不会赔。县长说了,会提我们家要补偿,他说,等老师你醒了,让我家和你一起去找他。   周小秋低头,笑意渐渐褪去了:我知道我妈没多少时间了。我想代表自己去拿个奖,让她看见我的奖杯。   -   永季下午回来,带着大家一起回了学校。   因为升卿“车祸”,乔真默许傅永季代替葛老师照顾孩子,留在学校里。在葛升卿休养期间,白家曾数次游说过县里,希望“用自己的老师”去管白山校舍,但乔真一直拖延着没有答应。   葛老师当时浑身是血被抬进急诊,这件事在县里传开了。但也因为传开了,白家一时也没再动手,双方居然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据说白又漆还亲自带了一笔钱在永季家门口等,永季把钱收了,把人关在门外。   葛升卿靠在窗台边浇花,那是几个女学生心爱的多肉植物:你说你去收他钱干什么?   永季:二十万呢,我那时候不知道你会伤成什么样,担心手上的钱不够。   葛升卿:我用他的钱我恶心。   永季:哦我都存手机里了,变成手机里的钱了就不恶心,很可爱的!   两人在窗台边说说笑笑,阳光落在破旧的窗台上,把几颗多肉照得红红胖胖;升卿想抽烟,但不能抽,永季拿山楂片卷成一卷,塞进他嘴里。   谁也没注意到,乔县长带着苏秘书来了。   苏秘书一见永季就来气:哎你这个有案底的,咱们小葛老师都回来了,你也不能再进学校了!   乔真笑呵呵的:算了算了,再留一阵。小葛啊,我们来看看你。   葛升卿已经好多了,就是坐在轮椅上看着吓人。这段时间,几个退休教师轮流代课,被几个顽皮的孩子气出了高血压。   乔真神秘兮兮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报纸:有个好消息,你看不看?   葛升卿猜到了,但为了哄领导开心,还是要装傻:是什么好消息呀?   傅永季是真傻:是不是小周拿奖了?   乔真狠狠瞪了他一眼,抽出报纸塞给他。果然,市级数学竞赛的排名出来了,周小秋拿了第三名。   对于一个出身白山校舍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寒门贵子一般的奇迹了。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声,乔真摆着双手:我已经联系了我的记者同学了!一定要好好写!大报特报!   苏秘书在旁边帮腔,永季为了讨县长喜欢,拼命鼓掌烘托气氛;葛升卿没力气欢呼,但心里是高兴的。   这时,他的手机震了震。他以为是别人发来的祝贺消息。   但那是一个电话,来自陌生的号码。   葛升卿笑着接起电话:喂,你好,你找……   电话那头的人根本没有等他说完:请问是葛卯儿的家属吗?   葛升卿:是。我是她哥……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你现在方便来大道市的第二医院一趟吗?   葛升卿:什么事?   电话那天说:葛卯儿刚才坠楼了。 第18章   小猫躺在解剖台上,冰冷的身躯被白布笼罩。   洁白和灰绿交错的走廊里,升卿一个人坐着。永季在门口,传来朦胧的吵闹声——校方的人打算走了,永季不让对方走,拿出当年的流氓气势,将人堵在门边。   对方也只是个小小班主任,不断低声解释,出事时间是放学后、葛卯儿是面向社会招收的成年学生、监控摄像显示她是自己翻下去的……   一声惨叫,好像是永季揍了那人……升卿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手里的妹妹的手机。   葛卯儿的朋友不多,有一个叫“秀秀”的女孩,似乎是她在职校的朋友。秀秀经常会给她发聊天记录的截图,提醒葛卯儿,“他们又在议论你”。   葛升卿点开那些聊天记录。那应该是秀秀从同学群里截的,一堆看网名就知道是男孩子的人在那谈论“她是被黑人睡瘫的”。   一张截图,两张截图……   二十张、三十张……   匿名社区上的发帖,《酒后被睡了,才知道自己是职校女海王的第百人斩》。底下一堆评论:HXD吾辈楷模。   升卿点开一个备注为“刘老师”的人的聊天记录,葛卯儿联系过他,说班里有些孩子经常开她的玩笑,希望老师能替自己解释一下没有那些事。   刘老师:他们年纪都小,你不要太在意。   刘老师:要不然我联系一下你家人,让你家人来一下学校,我们谈一下怎么解决这个事?   卯儿几乎立刻就婉拒了,显然不想拿这种事去烦哥哥。   葛升卿拿自己的手机下了那个社群的app,点开那个女海王的话题。他只看了一眼就退了出来,看着对面的白色墙壁,眼神怔怔的。   -   晚上的时候,葛升卿没有回家,住在了学校。   学生们都知道了那件事,一整天都格外听话。永季抱了个电磁炉进来,说是要大家一起打火锅。   小孩子一见火锅沸腾起来,什么事都忘了,又吵吵闹闹起来。夜里的学校食堂里,大家挤在一起,葛升卿反而坐在稍远些的地方,静静看窗外。   永季坐他身边:你要是觉得孩子们吵,我们到楼下去?   升卿摇头,他觉得孩子们热闹才好。升卿说,这是我家的事,干什么要孩子们跟着一起?   他的身体原本好了些,因为听见小猫的事,体内的炎症又起来了。什么都不想吃,吃了几片消炎药和止痛片,喝了一口水,结果连水也吐了。   永季说,白又漆给自己来过消息,说想来学校“和升卿谈谈”。但他没让那人来,怕见了面又是一场不愉快。   来了能有什么好事呢?白又漆的几个路数,葛升卿心里再清楚不过。   他倒在办公室的床上,几乎立刻就困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葛升卿听见有人在骂自己——也许是个从前被自己要过债的人,捂着被打断的腿,男人在地上叫骂,你会有报应,你一定会有报应。   报应这种东西,也是欺软怕硬的。   浑浑噩噩间,他感到有人来到自己的身边——升卿睁开眼,见是周小秋。   升卿勉强对他笑笑:怎么了?不跟大家一起吃火锅吗?   周小秋摇头:我吃不下。   周小秋:老师,你有办法吗?给妹妹讨回公道的办法,你有吗?   葛升卿沉默了,疲惫地闭上双眼。   周小秋:老师,人长大后,是不是也不会有什么多出来的办法?大人只是长大的孩子,没有什么额外的力量,额外的权力。   周小秋:我看了报道,第一名接受了采访,但其实他没有去比赛,他顶了别人的名字拿了奖。   周小秋:读书、考试、拿文凭、拿奖……但好像有人随时能花钱从你手上买走这些东西,或者不花钱。   葛升卿:别瞎想,世道不是这样的。   周小秋:老师,我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努力,但没有因为努力拼命了,就过上好的日子。   周小秋:我如果读书,考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但其实县城里也有很多这样的人。   周小秋:他们替人打工几十年,最后退休,他们的孩子也是继续替人打工……   葛升卿:没出息,自己当老板啊。   周小秋:我上面永远会有更大的老板。他们要你的生意做成,你就能做成,他们要你失败,你就失败。   周小秋:不是努力就能过上好日子的,生个病、出个意外,家里所有的积蓄就没有了,你以为今天买了车,买了房,明天出了事,你就立刻要卖掉车和房,搬回农村里去。   他也躺下身,挨着葛升卿,呆呆看着天花板。   周小秋:老师,我不知道努力有什么用。我觉得“努力”像是一个编出来的词,骗我们蒙着眼睛替他们努力工作,做牛做马。   周小秋:就好像云层上面和云层下面。云层上面就是天宫了,没有生老病死,出生是仙人永远就是仙人。   周小秋:我们是生在云层下面的,可能得要一辈子都用来修行,再被哪个仙人点拨,得了机缘巧合,才能看见天宫一眼。   云上有云上的世道,云下有云下的世道。   美好的公道是云上天宫的事情,下面的世道只有简单四个字“凑合活吧”。   葛升卿翻过身,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望着孩子的眼睛:你知道小孩子的骨折叫什么吗?叫做青枝骨折。   因为孩子的骨头还很软,不太会发生粉碎性骨折,都是软骨骨折。   但是如果长大了,软骨变成硬骨了,骨折就会发生断裂。   葛升卿:软骨头都是不会断的,硬骨头才会。   会断,会痛,因为是硬骨头,不懂得弯曲。   软骨头就轻松多了,会弯曲、会低头,也更容易活下去。   葛升卿:但其实当硬骨头挺有意思的,断掉的话,还能刺伤一些人的脚底板。   他撑起身,慢慢下了床。不知何时,葛升卿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了。   扶着墙壁,他走出了办公室。小秋想来扶着他,但是被他轻轻推开了。   他让孩子去休息,自己到了食堂。永季正在收拾碗筷,见他站起来了,不禁愣了一下。   升卿让永季帮自己一个忙,叫一个人过来。   ——白又漆。   -   会议室里,白氏集团的几个高层坐在白又漆对面,签署完了几份文件。   老人和白又漆再确认了一遍白山校舍闭校的时间:下个月一号,这个地方真的能空出来?   白又漆:谈妥了。   白又漆:已经通知下去了,下个月一号闭校。然后招商那边的人会引进工程队,做第一步的填埋。   ——葛升卿见了他,两人谈了一次。   白又漆起初带着一些法律文件去找他,想做个简单的交易,他那边的律师替葛卯儿起诉学校,博取一笔赔偿金,并且让人坐足刑期。相应的,葛升卿需要让出学校。   人在崩溃时,往往会做出和从前不同的决断。   但是,葛升卿开出了另一个条件。那个条件出乎他的意料,但也在能力范围之内。   所以,他答应了。   -   夜里,职校附近很热闹。   学生们三三两两在周围的小店和餐厅里,一家老烧烤摊刚经历一场惊魂——三十分钟前,有几个男学生在摊子上吃饭,突然马路边驶来一辆黑色的SUV,几个男人从车上冲了下来,将他们拧上了车,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人们起初惊慌,但很快就淡定了,并没有人在乎那几个男孩。   ——三十分钟后,张平才缓缓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椅子上,旁边是他的几个同学。分别是“胖子”王刘和“黑背心”周泉。   渐渐的,他意识到这间昏暗的房间中不止他们,还有许多把铁椅子,上面坐满了职校的老师或者学生。   一架摄像机对准了他们,在他们的身上,连着一台奇怪的仪器。   张平才记得自己看过某部电视剧,里面的测谎仪就是这样的。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连着一台测谎仪。   一个黑衣人头戴面具,来到胖子王刘的身前。他手里拿着测谎仪的调试器,嘴里平静地念着“设备调试”。   这时,张平才才发现,除了测谎仪的连接线,他们的身上还多了一样东西。   ——在他们双腿中间,有一个沉沉的小东西压在那。   葛升卿给他出示了一张截图的打印稿:你叫王刘对吗?   胖子到现在还以为这是什么整人游戏:哈哈,对啊。   测谎仪闪了闪,绿灯。   葛升卿:这是你在社群app上的发言账号,对吗?   王刘:对啊,“定海煌哥”,是我。   测谎仪闪了闪,绿灯。   葛升卿:你发言说这个女孩子被你睡过,是吗?   胖子愣了一下,旋即大笑:你是拍网红视频的吗?   葛升卿:问你问题,回答是,还是不是。   王刘:对啊,我睡她睡得可熟练了——   测谎仪闪了闪。   红灯。   下一刻,随着一声小小的炸裂声,王刘的裤裆里炸开了一团血花。 第19章   张平才看到那个人来到下一个人身边。   他不知道那个镜头是做什么的。没有人知道,一场深夜直播正在进行。   观看人数:20人。   葛升卿来到黑背心周泉面前:你说你也睡过她,真的假的?   周泉低着头,浑身都沁出冷汗:没有!没有!我没和她睡过!   葛升卿:那你为什么造谣?   周泉:班里的男生都这样!我们就是网上说说!   周泉:我跟她道歉行不行?我跟她道歉!   葛升卿:真的吗?那你真心诚意和她道歉?   周泉:我真的很抱歉……   测谎仪闪了闪,红灯。   张平才听见周泉一声惨叫,也炸开了一团血花。   他低着头,冷汗一滴一滴落在腿上;那个面具黑衣人来到下一个人身前,此时的观看人数是100人,评论里大多数飘着的评论是“这是啥”。   不知哪来的勇气,他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在葛升卿又处理了两个人之后,张平才主动开口。   张平才:我没有参与过,真的,我都不知道她是谁?   葛升卿却记得他是谁。这间密室之中的每个人他都记下了名字和对应的行为。张平才哭着求他,说自己家是单亲家庭,只有个母亲。   葛升卿:所以呢?   张平才:我如果回不去,我妈一定会哭死的……我求你行行好……   葛升卿微微歪过头:我知道了。   葛升卿:我会把你妈一起送上路的。   他来到张平才面前,从文件里抽出了这个人的打印件:你既然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给他们的帖子点赞?   张平才摇头:我就是一路点下去了根本没有看!   葛升卿笑了笑,回头看向直播的摄像头。观看人数,220人。   直播间的名字是直播间275391,是默认随机生成的;主题是“美食”,没有其他tag引流,所以观众人数涨得很慢。   葛升卿:你们信吗?   在一堆“真的假的”、“干啥的直播”之中,渐渐夹杂了几条互动。   “不信”   “炸他丫的”   “演的吧?炸呗”   “太假了哈哈哈”   ……   也有人点赞,不知道是不是也是随手点的。   张平才的太阳穴在跳动,因为恐惧。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赖以为生的身份在这个人面前不管用了。   他在社会上,可以自称是个学生;在学生堆里,可以自称是个职校的社会人。   在卖惨时说自己来自单亲家庭,在网上是个男人,可以混在男人堆里,给那堆一看就是编的帖子点赞。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被凝视着的主角,一条条即时弹出的评论,在评论他的“演技”,他的“台词”,起哄让这个面具男“炸鸡”。   张平才只能喊那个词——救命。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点赞数在增加,观众在增加。   评论里最多的评论是,哈哈哈。   一声响,他甚至没有感到痛,肾上腺素就窜入每一根神经,让他不要喊。   张平才直接昏死了过去,血花遍布下身。   葛升卿面色平静关掉了他的测谎仪:你们都不要激动。太激动的话,也会触发测谎仪警报的。   男人们在椅子上惊恐地扭动。有几个人带倒了椅子,挣扎向门口蠕动;但就在他们靠近门口时,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又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进来了。   这个人没有把面具戴德很严实,因为这里是镜头之外了;半掩着的面具之下,是一张带笑的、有些客气的娃娃脸。   不管他们怎么求饶和哀嚎,这个娃娃脸的男人都会把他们一个个拖回“直播间”,然后无声退到门外,合上门。   升卿把刘老师连人带椅子拎了起来,推到镜头前。刘老师哭叫着自己完全没有参加,没有发帖、没有点赞,甚至连这些学生的群都没有进去过……   升卿:我知道的。   升卿:所以,你为什么不管呢?你知道他们在欺负她吗?   刘老师:我不知道……   测谎仪响了;他连忙改口:我知道一点……   葛升卿在他对面坐下,在椅子上盘起一条腿、屈起一条腿,像是在家里的沙发上一样惬意:那你为什么不管?   刘老师:我觉得只是小孩子乱说话,就是他们喜欢幻想……   测谎仪又响了。葛升卿叹口气,暂时按掉了它。   升卿:老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刘老师:……我……我就是个职校老师,我也是找不到工作、家里人介绍去当老师的,我平时就管管收作业、填个表……我没本事管……   测谎仪又响了。葛升卿把头搁在膝盖上,轻轻抬起面具,凑近了男人的脸。   葛升卿:说实话。   刘老师:……我……不想管。   这次,测谎仪没有响。   葛升卿笑了,疲惫地垂下双眼。男人说了实话,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本事管,他只是不想管。   测谎通过,炸弹没有启动。刘老师松了口气,下一刻,他感到一阵风掠过自己脖子——   小刀一晃而过,切开他的气管和血管,男人带着椅子向后倒去,倒在地上,像个打翻了的番茄汁瓶子。   其他人终于陷入绝望。有的人根本没有等到葛升卿问自己话,激烈的情绪就引发了测谎仪的红灯……血花一团接着一团炸开,升卿平静地来到摄像头前,看了眼在线人数。   也不过是五百个深夜不睡觉的人。   评论里有人打问号,有人发哈哈哈,有人问这是哪部韩国电影的剪辑……人们的情绪形形色色,唯独没有人替他们求饶。   升卿关闭了直播,收起东西走向门口。永季推着几个汽油桶过来,液体泼洒,整个室内顿时充满了刺鼻气味。   升卿:我有点累了,你能帮我处理后面的事吗?   永季:好好好,你快去车里休息哈,剩下的我来。   升卿疲惫地进了车,蜷缩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安心,从公文包里取出学校里要做的文件,开始写起了教学案子。   关于今年航天节的校园诗朗诵和合唱大赛……   升卿安排年纪小的学生都去合唱,年纪大点的去诗朗诵,腾一节美术课,让小孩子们照着网上的图画几张蜡笔画,拍点合照给县长交差……   他正写着文件,面前的城郊仓库突然窜起了温暖红光。它被火色吞没,像是黑夜中宁静而温暖的篝火。   永季回来了,坐进车里,和他一起看了会儿火焰中的仓库。就这样看了许久,他问永季:学生们唱歌,你要不要去领唱啊?   永季:我不会唱歌。   升卿:你唱歌挺好听的。   他真的累了,就这样抱着文件,低语着睡着了。车开回了家的方向,把那个仓库远远抛在身后。永季轻声唱着《小白杨》,歌声很低沉,带着让人安心的气息。   -   下周要准备航天节的校园活动了,孩子们在排练合唱,曲子是《小白杨》。   操场上,升卿带着他们合唱。唱着唱着,周小秋先不唱了,欲言又止;黎子薰跟着老师唱,调子越走越多。   周小秋:葛老师,你会唱歌吗?   葛升卿拉下脸:你们是来读书的还是来听我唱歌的?自己跟着调子唱。   周小秋嘟囔:可你把大家都带跑调了……   葛升卿咳了一声,摆摆手让他们自己练;柳树下,永季笑得很嚣张,他知道升卿是个音痴。   就在这时,校门口来了苏秘书。苏秘书今天给葛老师来过电话,说会带两个市里的记者来采访,关于白山校舍如何培养出了能在竞赛里拿奖的学生。   两个年轻女记者跟着他进来了,葛升卿招呼他们到校舍里面坐。记者都很老练,表示自己主要想采访学生,采访孩子们对老师最真实的感受。   葛升卿:你们来的真巧,再过几天啊,这座学校就要闭校了。   苏秘书连连答应:咱们小葛老师那可是模范教师,小葛,那我们不要占用教学时间了,就让她们一个个采访孩子?   葛升卿愣了一下,但很快答应了。他相信孩子们会对柳树下的行李箱守口如瓶,除了涂小盼——她有发育迟缓和智力障碍,完全不理解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   葛升卿:那就让孩子们一个个接受采访吧。但是涂小盼可能比较特殊,苏秘书也知道她的情况。   苏秘书连连说,知道知道。   葛升卿回了操场上,继续教孩子们唱歌。他没有注意到,就在孩子一个个被叫走的间隙,在走廊里玩气球的涂小盼也被记者叫走了……   一晃眼,下个月到了。早上八点,白又漆带着人等在校门口。   一大堆施工车辆气势汹汹停在他身后,只要进入铁门,一天之内他们就能把这里夷为平地。   按照约定,今天是葛升卿签署闭校的日子。今天,白山校舍会关闭,孩子们都会转移去新的地方上课。   这都是交易的一部分,白家为他调查参与葛卯儿之事的人、提供场地和设备,而葛升卿同意闭校,让出地皮。   升卿早就带着全体孩子等在校门口了。晨曦的薄雾里,白又漆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从小到大,他所有的不顺心几乎都来自于这个人。他表面得装作毫不介意,不能和这种人计较,但每次想起葛升卿三个字,心里都像吃了只蟑螂一样恶心。   白又漆:既然学校关闭了,那我这边就让施工队进去了。   白又漆伸出手,想让他交出大门钥匙。可葛升卿看着他,眼神静静的。   白又漆苦笑,朝向一边的永季:永季哥,咱们之前说好的,你劝劝升卿哥吧。   永季:你们之前怎么约好的?   白又漆:闭校。   葛升卿点头:对啊,闭校。   白又漆:然后,把这个地方交给我。   葛升卿:我不知道,我没说过把它给你。   白又漆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垂死挣扎的人:无所谓,那你们走吧,铁门我们自己解决。   就在这时,后面又来了两辆车。县长、秘书,还有几个县里的工程队工头从车上下来了。   见县长来了,葛升卿笑着迎过去,把大门的钥匙交给了他。   白又漆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不祥的预感已经涌上了心头——   葛升卿:我是要闭校,因为乔真县长说,想给孩子们更好的环境。   乔真:对对对,所以呀,我就想,县办公室和学校,换个地方。   葛升卿微笑补充:对换。今天开始,这里就是县办公室了。   沉默,很久的沉默。   白又漆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挪移,过了许久,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白又漆:县长……真是了不起。   葛升卿:不然怎么调来白山县这个风水宝地,当县长呢?   白又漆:是啊……没点本事,怎么会调来白山县呢。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这个病弱的人眼中带着森然的寒意。   白又漆:那,你们可要好好对换啊。换了,可千万别后悔。   他退开一步,没有离开,就在校门口带着人等着。葛升卿不管他,和乔真交接对换办公地点的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十五分钟后,两辆警车突然开了过来,停在校门口。警察从车上下来,对着校门走来。   民警:这里哪个是负责人?   葛升卿:是我……   民警:我们接到报案,说学校柳树下面可能有问题。   葛升卿背后一阵冷汗:等一下,怎么可能……我们这是学校!   葛升卿:你们要做什么?谁说这里有问题?!   ——白又漆在门外看着他,笑意越来越浓。   葛升卿:等一下,等一下!   民警:麻烦大家都出去一下,等我们检查完毕。   说着,带着挖掘工具的人跟着他们进了学校,走向了黑柳树。 第20章   泥土被一铲一铲弄开,众人在院外探头张望,谁也不知道下面会挖出什么来。   五分钟、十分钟……   葛升卿知道,根据他们埋的深度,大概在第二十分钟会被挖出来。   两个人在挖,挖得也很不走心。也就是说,他们随时可能放弃,觉得报警人只是个脑子不清醒的精神病患者……   毕竟这是学校,还是个寄宿学校。学校里的小孩怎么会没注意到有人挖坑埋尸呢?还有一个看上去就很文气的老师,可能连杀鸡都不敢。   永季和他遥遥对了个眼神。他想趁着无人注意挪向车子,一旦发生意外,他们就立刻开车跑。   可他刚挪出一步,白又漆就喊住他:永季哥,你要去哪啊?不看看树下挖出的东西吗?   永季只能硬生生止步。   围观群众在期待,   现场最轻松的是涂小盼。因为智力问题,她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仍笑呵呵拉着葛升卿的手晃来晃去:老师唱歌,老师唱歌。   升卿轻轻抚过她头顶,对她笑了笑。   老师的另一只手,被黎子薰紧紧抓着。孩子不知道怎么隐藏情绪,紧张地抓着老师,抓得葛升卿的手都失血了。   黎子薰:老师……   葛升卿摇头:没事的。   葛升卿:你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别怕。   这时,随着一声呼气声,其中一个人放下了铲子:还挖吗?底下啥都没啊。   另一个人点头:要真是没有东西,咱们不能一直往下挖吧?   他们看向带队的民警。那个民警也在犹豫,吃不准下面有没有东西。   小薰紧张地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葛升卿把他交给周小秋,走向了黑柳树。   葛升卿:你们还要挖吗?是不是要给个解释?肯定有人在恶作剧。   民警走到坑边往下望,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算了,把坑填平……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人的铲子掉进了坑里。沉重的铁铲落在坑里,并没有发出泥土松软的声音,反而落出一声闷响——   下面有东西。   坑边的所有人顿时都警醒起来。民警跳下坑,捡起铲子,试着拨开土层……   最后一层遮掩着的、薄薄的土层……   ——下面,是行李箱的一角。   人群外,傅永季决定不顾一切冲向车门;一个消瘦的人无声无息挡在他身前,睁大眼睛看着他。   白又漆:永季哥,这次你护不住他了。   人们将行李箱一点一点从坑里挖出来;学生们都慢慢涌向葛升卿,不约而同向后拽他的手和衣角,让他快跑。但葛升卿还是站在那,望着行李箱被抬出来,重见天日。   有人拿相机对准了它,准备记录它被打开的瞬间;民警戴上手套,打开行李箱的扣子,将盖子缓缓抬起……   四周静了,有人踮起脚想看清箱子里的东西;而箱子边最先看清的人,都不由呆住了,面面相觑。   ——里面是一只猫的尸体。   白又漆也呆住了,冷冷抬头看向身边的戴优——记者是他负责联系的,她们从孩子嘴里得到了柳树下的那个秘密,涂小盼说的,葛老师带着大家一起埋了个女孩在树下。   葛升卿走到箱子边,微笑着合上箱盖。   葛升卿:这是以前养在学校里的猫。后来被车压死了,同学们很伤心,就把它埋在这了。   -   人群渐渐散去,行李箱被埋回树下。学校和县办公室继续处理关于交换地点的事,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乔真和葛升卿看着白家的车开远了,都松了口气。   乔真:行了,被担心了,他再怎么样也不敢抢县办公室的地盘。   葛升卿:……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县长。   乔真拍了拍他的背:你要报答我,就把新学校管好了。   大家各自把东西搬进搬出;永季开着大巴,送升卿和小孩子们去原来县办公室的地点。车里只有自己人,孩子们都兴奋地谈论起那只猫:葛老师你是不是会变魔术?   葛升卿让他们猜。有人说是魔法,有人说是姐姐变成了猫……只有周小秋想到了:是不是直接在姐姐的箱子上面再放了个箱子?   升卿对他比了个“嘘”——他说对了。黎慧慧睡着的箱子埋在更下面。葛升卿之前就把坑挖开,再埋了个装猫的箱子在她上面。   ——如果今天那群人再往下挖,只要再挖几铲子,就能找到真正的箱子。   孩子们发出惊呼,学到了很厉害的事情,但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应用的机会。   -   到了新的学校,把课桌椅摆上,东西就都是现成的。乔真还替他新要了两个教师的名额,能慢慢把校舍办起来。   隔一条街就是龙池学院。每到下课时间,校门口被豪车堵得水泄不通。   周一的时候,是涂小盼的生日。永季特意用电饭煲烤了个蛋糕胚、打了一大碗奶油,给她做个生日蛋糕。   葛升卿帮他打奶油。永季时不时就说“尝尝打好了没”,伸手指到碗里偷奶油吃。厨房里,一个一边打奶油一边躲,一个跟在后面手贱。   忽然,黎子薰从门外进来,看两人绕着桌子跑,以为是在玩什么游戏,兴奋地加入进去跟在后面一起绕桌子跑。   黎子薰:葛老师,涂小盼的妈妈来了,说要带她回家过生日!   葛升卿:什么啊?她妈妈都快一年没来过了。   涂小盼有发育迟缓。母亲是未婚生育,生完孩子后就把孩子丢给了外婆。外婆年纪大,把女孩拉扯到六七岁,就送去了白山校舍。   前几年偶尔回来看看,这几年就基本不出现了。   校门口,涂小盼的母亲靠着铁门,不耐烦地等着。她身后有个年轻的男孩子,是她的新男友。   葛升卿提着孩子的手,匆忙到了门口:涂小盼妈妈,你很久没来了。我要跟你说一下小盼的情况……   涂雅芬咬着嘴里烟屁股,接过孩子的手,含糊答道:知道知道。不用说了。   然后她把孩子丢给了男友,三人上了车,就这样走了。葛升卿追了几步,想让他们登记家长信息,但是车子扬长而去,没有停留。   小县城里,大家的住处都是好打听的。尤其是涂雅芬算是小有“名气”,葛升卿也知道她大致住哪。   结果,刚送走孩子,永季就急匆匆出来,说蛋糕忘给了,要送去涂家。   -   涂雅芬和男友住在母亲的家里,很小的老屋子,里面乱得像狗窝,不知道堆了多久的外卖盒子满地都是。   永季提着蛋糕敲了敲门,里面没人,也没关门。也许他们接完孩子后没有立刻回来。   门就这样开了,也许是因为这里实在没什么好偷。永季小心翼翼在满地垃圾的缝隙中往里面走,想将蛋糕放在桌上。   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声响——涂雅芬和男友带着孩子回来了。   也许是有前科人员的本能,永季手忙脚乱抱着蛋糕,跳进屋子最里面,拉开衣柜藏了进去。   刚进去,他就后悔了——自己又不是来干坏事的!这样偷偷摸摸,显得更加诡异了。   永季正想从衣柜出来,大大方方出现,就听见一声尖利的哭声——涂小盼被母亲的男友拎起来,恐惧得大哭;男人看看涂雅芬,满脸犹豫,手举在半空。   男人:……真打啊?   涂雅芬催促:愣着干什么?打啊。打完了就拍照。   永季从衣柜缝里看着这一幕,惊呆了。   下一刻,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涂小盼被重重打了一巴掌。 第21章   涂雅芬坐在一边刷短视频。她的男友将小孩子拎在半空抖了抖:她没声音了。   涂雅芬拿着手机过来:我要拍照了,你把她拉一下。   男友:那人真会给我们钱?   涂雅芬:还没完呢,我们还要拍个视频,说女儿从寄宿学校被带回来之后浑身的伤。你记得演得难过一点。   男友把涂小盼丢地上,准备去跟她对剧本。他们欠了太多债,但是有人找上门,提出一个计划——让涂雅芬把女儿接回家打一顿,再拍视频传到网上,说孩子在寄宿学校被虐待了。   只要他们这么做,就可以拿一笔数额不菲的钱。涂雅芬尤其兴奋,觉得还能顺带涨粉。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衣柜那有声音——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娃娃脸从柜子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个散了包装的蛋糕。   两人惊呆了,永季对他们尴尬地笑笑,想先把黏糊糊的蛋糕放桌上。   永季:我说啊,就算当人渣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们两位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男友就站起身来;永季更不客气,几步上前,狠狠把蛋糕盖在他脸上,再一脚将人踹开,跑向涂小盼的方向。   他把孩子抱起来,准备直接带去医院;这时,身后的涂雅芬发出恐惧的尖叫。   永季笑了一声:老姐,你现在再尖叫是不是晚了点?   他回过头,才发现她不是对着自己尖叫,而是对着身边满脸奶油的男友。男人被蛋糕盖脸、挨了一脚,不知为何倒在墙边不动了……   傅永季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再折身回去。男人瘫在那,偶尔抽一下,情况不太好;他把那堆黏糊糊的蛋糕扒开、丢开蛋糕底盘,才发现问题所在——   他从学校厨房带着蛋糕冲出去前,因为担心它在奔跑中散掉,特意嘱咐黎子薰帮自己把蛋糕加固一下。   本来以为孩子会扣个碗啥的,结果没想到,黎子薰采取了非常简单粗暴的方式。   ——他往蛋糕里面插了根筷子,尖头筷子结结实实插在了木底板的缝隙里,再结结实实跟着蛋糕,被拍进了男人的右眼眶。   黎子薰,这个孩子才几岁,但是给他和升卿添的麻烦数量,已经比白家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了。   永季手忙脚乱想替他止血,涂雅芬还在尖叫,连滚带爬想逃跑;男友突然经历了一阵激烈的抽搐,不动了。   下一秒,涂小盼转醒了。她睁开眼睛,刚好看见母亲跨过自己的身子的双脚;这个孩子直接伸手拉住她的脚踝:妈妈,你去哪……   涂雅芬尖叫一声,被倒在地上的女儿绊了一跤,啪唧趴倒在地。这边永季还头皮发麻地拍着男人的脸,转头就见涂雅芬嘤咛地撑起身,又无力扑倒下去——   她摔倒的时候,头刚好撞在被丢弃的蛋糕底盘上。那支筷子结结实实再次插进她的眼睛里,成为人类历史上插入脑部次数最多的筷子。   屋里转瞬之间就死剩下永季和涂小盼两人。孩子醒了,她完全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局面,只是因为身上的痛,哭着要永季抱:傅老师,我痛,抱抱……   永季抱住她,孩子更委屈了,嚎啕大哭起来。   永季:嘘、嘘!小盼乖,不哭哈,咱们不哭……   眼见怎么都哄不住,他只能咬牙从残留蛋糕的底盘上扯了一块蛋糕下来,塞进孩子嘴里。吃到甜食,涂小盼安静了,睁大了眼睛,嘴里嗯嗯地吃着蛋糕。   永季打了升卿电话:升卿……我……、   葛升卿正在课上,拍案大骂这周英语默写的成绩,接电话也是没好气的:怎么了?你送个蛋糕都能送出事?!   永季沉默了。   葛升卿完全不知道这边的情况:不是死人的事别喊我!——我告诉你们,我看到你们的成绩我差点要死过去——   永季:……死了……   葛升卿近乎歇斯底里:我现在也快要气死了!死了就埋!——玉冬雪,你这个3分是怎么默出来的,啊?你把我也埋了算了!   -   五个小时后,城郊公路边。   夕阳下,两人对着车后厢的两具尸体发呆。   升卿先给自己点了支烟,看着车后厢,突然呛了口烟,咳得差点吐出来。永季替他拍背,被他啪得打开了手。   葛升卿:傅永季你想过没有,再这样下去白山县就要埋不下了。   永季点头:我想过的。   葛升卿:你想过个屁!给老子挖!   永季很认栽地拿起铲子开始挖土,升卿靠着车,抽烟放风。这场景太熟悉了,十年前,他们也曾经这样,无数次深夜在公路边,搭档着掩埋那些人。   挖一个两人体积的坑,大概需要四个小时。一人放风、一人挖,两小时换个班。   永季挖得很快,时不时和他搭个话哄哄他:咱们今晚吃宵夜去吧……   葛升卿望着无车的公路尽头:我看你像个宵夜。   永季:什么宵夜?烤串?   ——但他现在只要想起被木棍子串起来的东西就胃痉挛,干呕了一声。   一支烟抽尽了,葛升卿在车头按熄了烟头,他深吸了一口林间微冷的空气,白山的秋来得格外早。   升卿忽然喊了他一声:永季哥。   傅永季差点铲到自己的脚。   升卿:不能这么下去,我们得离开这。   永季:行啊,收拾东西,我们连夜走。   葛升卿来到坑边蹲下,看着坑里的他:孩子怎么办?   傅永季呼了口气,把铲子搁在一边:你要带上孩子,那我们走不了。   永季笑了:别说那么多孩子了,就算我们是一对夫妇加个独生子女,一家三口也走不远。   永季咬着支烟抬头,示意那人递了个火下来;葛升卿仍然蹲在上边,静静看他。   永季:十几年前,咱俩路过一家书店,你看橱窗里摆着的原版书,就是这种眼神。   升卿点头。他看中什么了,就喜欢用这种眼神盯着那东西看。别人说,就好像是蛇盯住了老鼠的眼神。   永季叹气:你盯着书,我给你买了。你盯着我,我能把我的肉给你吃呀?   升卿眯起眼睛。车灯的冷光下,他逆着光,唯有双眼里带着亮。这个人微微侧过头,然后按了打火机,递火下去。   就在那人咬着烟抬头接火的时候,他突然丢开了打火机,跳下土坑,落在他身上。   待在这里是没有活路的。升卿说。   只能往远处走,往最高、最尊贵的地方走,或者爬,才能摆脱被下游的漩涡缓慢无声地绞杀。   白山县这样的地方有很多,它像是漩涡的地步,走不出去的人终其一生留在这里,他们中也许有些人保有美好的幻想,努力就能过得更好。他们以为存款每年增加三万、十年增加三十万就是好日子,以为孩子的存款每年增加三万五、孙子的存款每年增加五万……就是一代接一代的好日子。   但其实只要一场大病就能消耗掉这些三十万,他们的孩子大概率不会有孙子。就算有,孙子也扛不住第一轮的裁员,然后每年的存款从五万变回三万。   只要没有爬过那个代表分界的阶级阶梯,只要还在那个阶级下,人类自以为代代传承的一生,和牛羊养殖下的繁衍几乎没有任何的差别。   在同一个楼层的假楼梯里上上下下、竭尽全力地爬着,终其一生,也无法亲身抵达二楼。   所以他要带着孩子们、带着这群小兽们“迁徙”。   就算在一楼竭力攀爬,但只要能增加一点概率,哪怕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也要去试。   葛升卿知道面前的人是半个白家人,他问永季,你走吗?   就像童话故事里带走所有孩子的斑衣吹笛人,把全镇的孩子带离这个毫无希望的地方……就像是个童话。   永季留下,是有后路的。他可以打通白又漆的电话,说自己想“回家”,他会得到一个比戴优更好的机会,平步青云。   开豪车、穿西装,搬进雌玉龙楼别墅区里的某一幢……变成“人上人”。   永季:我为你坐了十年牢,你还不信我?   升卿:就是因为这十年,我不敢再和你提任何要求。   永季:什么要求呀?你不说说怎么知道?   月色下,他捡起打火机点燃,凑近了永季的烟,火苗在烟边轻轻颤动,只是还未触及。   冷暖二色交织的镜片后,他的眼里第一次露出胆怯。   葛升卿:我们一起,带着孩子离开这。   离开这,就意味着不再是“白家人”,无法再享受那条退路,只是个普通的刑满释放人员,很难找到正经工作。   没有固定住处,全部重新开始……葛升卿不敢看他的眼睛,自己在对永季提要求,而这个人曾经为他坐过十年的牢。应该是反过来的,是永季理直气壮向他要回报才对……   钱啊,照顾啊……在永季出狱前,他就做好了这些心理准备。   面前的人低头看着他,等了很久,像是确认他已经提完了要求,微微睁大了眼睛。   然后,傅永季咬着烟触及了他的火:就这?   傅永季接过他的打火机,把微热火机在他耳朵边贴了贴:你一直绷得那么紧,就是有话堵在心里,没问出来?   ——一直横在心头的不安,纠缠成了足以把人逼疯的石头,死死压在他身上。   今夜,它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倏尔飞散了;葛升卿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向前靠在了永季的胸口。   那人的双臂轻轻环住他,像哄一个不安的孩子一样。永季轻声说:只要有办法把他们都带走,我肯定跟你一起走。你怎么会觉得我可能选白家……   升卿:……我……   突然,一道手电筒的灯光射进坑里。他们都没注意周围的声音,没发现有人靠近。   两人都迅速抬头,永季反手握住了铲子。坑边出现了两个人影,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白都梁:这这这!人在坑里!……哎?你们俩在坑里干啥啊?   永季:我、我们……种点东西……你……你怎么会在这?   就在这时,他们看清了白都梁身边的另一个人影。那是个陌生人,但关键是他身上的衣服……   ——他穿的是警服。 第22章   由于担心坑边的土壤太松软,白都梁身边的青年警员拿手扶着旁边的车后盖——就在盖子下,躺着涂小盼的妈妈和男友。   白都梁能找过来,是因为永季的车里有定位装置。他去修过车,在白山县,白家人有本事通过修车行,给他的车装上监控。   虽然有点不择手段,但白都梁想,自己也不是想害两人,是真的有正经事找他们帮忙的……   白都梁:你们……在这挖个这么大的坑,是要干啥?   葛升卿:植树节快到了,我要练一下挖坑,到时候带学生种树。   白都梁:……植树节是现在?我咋记得它不是现在?   旁边的青年点头:好像是春天。   葛升卿:不,教育局下来了新文件,植树节改日子了。   这个理由怎么听都很扯淡,但葛老师自带一种说服力气场,两人在坑边互相看了一眼,困惑,但是点头。   白都梁提出,大家先一起去吃个宵夜,吃饭时候慢慢谈。就在他说完烧烤这个词的时候,永季哇得吐了。   -   青年叫童关,是刚调到市局的,高中时和白都梁是同学兼死党。   童关家庭条件也很好,父母在本地都拥有商铺和地产。他不喜欢读书,成绩一直吊儿郎当的,最大的爱好是武侠小说。   在白都梁高中的时代,衡量男生眼界的标准就是看了几本武侠,能不能把金庸和古龙的名场面倒背如流,对张无忌应该娶哪个洋洋洒洒发表独到见解……童关就是武侠沉迷者之一,直到如今都会看新翻拍的老剧。   于是,在考大学的时候,童关说服了爸妈。与其托关系进大学,还不如做自己喜欢的事。   童关兴致勃勃啃着烤串:总之就是……嗯……单位让我负责……那个KTV……   葛升卿:嘴里东西咽下去再说话。   童关:就是扫黄打非,市里那个仙宫KTV你们知道吗?里面有陪酒业务,我接到任务,去弄点铁证。   两人都是小县城长大的,对这堆东西并不陌生,都笑了出来。永季问:扫黄打非,进去抓就是了,干嘛还要找啥铁证啊?   童关摇摇手指:不不不,仙宫现在改头换面了,学聪明了。你要进去找小姐,只能找到规规矩矩的女陪唱,裙子都到膝盖以下,卖酒不卖身。   升卿觉得好笑:那你去查什么?   童关:查男人啊。仙宫现在可以点男陪唱,不知道了吧?男人不好查,不好定性。   永季不由自主拉住了升卿的手:那你找我们干啥?我们可没必要去那边点鸭子。   白都梁:不是,他是想找人帮忙潜入仙宫,看看能不能录到点证据。   永季兴奋起来了:我?   白都梁笑了:你这样的可能人家仙宫看不上。   ——仙宫里的男配唱,大多都是葛升卿这种风格。而且都要高学历、好气质,最好还有个心理证。   童关让白都梁帮忙找人,白都梁想找升卿。葛升卿面无表情把羊肉串上的肉块一块块卸下来、用筷子夹着吃,然后答道:跟我无关。   童关:你就当是做好事嘛!这是有功劳的!   葛升卿:我是老师,要是被人拍下来,我还要不要脸?   永季:啊?不是因为你不会唱歌吗……   童关:会不会唱歌根本没人在乎!   白都梁:对啊,找鸭子的谁要听鸭子叫啊!   葛老师重重一拍桌子,震得其他三人不敢吭声。但童关底气最足、最早回过神,连忙伸出手:我出这个数!   葛升卿停下了脚步。   童关:五十万,你拿去当教学经费。   葛升卿:……你们局里这么有钱?   童关:这是我第一次接到正儿八经的上级任务,我自己出钱雇你!   职场新人都是这样的,愿意自己替单位出钱,怀着满满的工作热情,只不过童关这个保鲜期长了点。   童关:你号是哪个?我扫你,当面转。   葛老师嘴上说着“搞什么”,手却很自动地点开了收款码,举到童关面前。   五十万付清。葛老师打包了剩下了烧烤,大家约好了时间,离开了烧烤摊。   -   到了约定的日子,大家在市里的咖啡店碰面。葛升卿事先做了功课,想应聘仙宫的“男驻唱”,条件很苛刻,自己光是年龄就不符合,人家只要25岁以下,还要至少熟练掌握一门乐器。   童关手一挥,说已经搞定了,他托了叔叔的关系。   葛升卿:……你叔叔有仙宫的关系?   童关:他是股东之一呀!   ——好家伙,为了在单位表现,直接大义灭亲了。   永季开车,送大家到仙宫对面。葛老师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下车时侯很犹豫,一直左顾右盼的,好像已经当鸭被抓,声名扫地。   大家约好了,等事成之后,就在仙宫对面的麦记见面。   傅永季抽着烟,看葛升卿走进仙宫,表情很复杂,心态也很复杂。   永季:……哥,你说这个地方男配唱,就只是配唱对吧?顶多嘴上占占便宜……   永季:不至于真的……上手的,对吧?   童关:咋可能!当然能上手,不然花那么多钱干啥?   永季的表情更复杂了。   童关安慰他,没事的,别担心,大家都说好了,只要录到一点证据就行,不至于让客人做个全套的。他知道永季送升卿来当鸭心情很微妙,但这只是橡胶鸭,不是真鸭。   说着还捏了捏永季驾驶座上的车饰,一只黄橡胶鸭,捏起来会叽叽响。   童关:好了好了,别孤芳自绿了,咱们去麦当劳等着吧。   -   交了体检报告、办了兼职登记,坐在更衣室里,葛升卿有点紧张。有人安慰他,看他是第一次来,紧张很正常。   葛升卿冷冷回他:我也就来这一次。   男孩们换上带亮片的西装,三人一组,被经理带去了各个包间。每人胸口别着花名名牌,有人叫路西,有人叫杰克,不知道为啥分到葛升卿的是菊川,带着一股太君味。   大家进了包厢,里面的客人坐了大约五六个,都西装革履,甚至看上去有几分文质和儒雅。葛升卿松了口气,他不会应付那种上来就伸手的。   这批人都是熟客模样,带队的男陪唱坐在看上去最儒雅的男人身边,替客人倒了酒:梁总好久不来了。   梁总也没有如葛老师想象中那样露出油腻嘴脸,反而很客气招呼他们坐下,还问他们喝酒还是喝果汁,大家为了讨客人欢心,都选了啤酒和红酒,结果,梁总还指着一个穿白西装、花名叫皮特的男孩,让人把他的啤酒换成橙汁:我记得小曹喝酒上脸,这种就是酒精过敏的,不能喝酒,身体最重要。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甚至还有几分温馨。由于他们陪客人时不能带手机,所以,升卿佩戴的是童关给自己的微型摄像头,可以藏在衣领下。   其他客人和各自看中的男陪唱聊起天,酒都点了一轮。不知为何,升卿觉得,那个梁总的目光有意无意绕在自己身上。   当他的眼神小心翼翼看过去时,男人对他笑了笑。   梁总:你年纪好像比别人大。你来做这个,也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吧?   有人告诉梁总,菊川是今天新来的。   梁总:你真名叫什么?你不愿意说,就告诉我你姓什么。   葛升卿想了半天,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微笑不语,摇了摇头。   梁总:你是不是很紧张?别紧张,这些老板们都是很和蔼的。你实在紧张,去唱歌吧。   唱歌的站台离卡座稍微远一些,葛升卿恨不得去那,他站在那,以为他们会忽略自己,结果客人居然对他念念不忘:菊川,你唱啊。   握住了麦克风,他好像在这个陌生环境里握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带队陪唱问他点什么歌,葛升卿想了半天:点一首《星星点灯》吧。   客房内静了静,大概大家都第一次听说有人在陪客时候点这个。旋即,前奏响了起来,随着前奏一起响起的,还有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歌声。   因为太紧张,他唱得很响,几乎忘我。客房里已经陷入了沉默,没人说话了,都有点坐立难安。   梁总清了清嗓子。带队的很有眼见力,立刻切歌。   下一首歌是切成了《一剪梅》。   然而,升卿以为这是让自己换一首歌唱,就接着一剪梅的调子唱了下去。   就这样,旁人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在诡异的歌声中,有的客人出去抽支烟了,有的客人去上厕所了,有的出去接电话了……等他把歌单里六十分钟的歌唱完,客房里已经没有几个人还坚持着了。   -   中场休息,他想去洗手间洗把脸,清醒一下。   水流哗哗,葛升卿把脸埋在水中。浮夸的发胶把头皮拽得生疼,水的清凉让他微微好受了些。   突然,镜子后出现一个人影——升卿甚至都没看清他,就被他从背后抱住;那人显然是老手,已经将维修牌丢到厕所门口,防止其他人进来。   升卿见那人是梁总。没人的时候,这个人终于露出了本性,死死抱着他,嘴唇贴在他后颈上乱亲。他扭身就是一个耳光打翻了男人,可梁总笑了一声,更加兴奋地朝他扑了过来——   抓起洗手台上的护手霜玻璃瓶,葛升卿就朝对方抡了过去。这种高级KTV都配了名牌护手霜在洗手间,那是个重工雕花的玻璃瓶,将近500ml的容量;瓶子在敲在梁总头顶,落地粉碎,男人见了血,笑意消失了……   ——就像猛兽被激怒前的沉静,他冷冷瞪着葛升卿,擦掉落入眼中的血:你这个垃圾……你知道我弄死过多……   话没说完,他踩到了地上的护手霜。这个滑溜溜的玩意让他朝后摔去,“铛”的一声,梁总的后脑勺结结实实磕在小便池的凸起上,人挺了挺,不动了。 第23章   过了很久,终于有人进了男洗手间,一间一间找梁总。   那个男客人也喝了酒,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拉开隔间门。终于,他拉开的门后出现了人影——梁总坐在马桶上,手支着腿、托着腮。   男客人醉醺醺笑了:哎呦,“沉思者”嘛梁总。   他笑呵呵把厕所门拉上,不打扰梁总蹲坑了。   -   葛升卿甩掉微型摄像机上的水。他把它泡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到时候就装作是设备坏了。   他从休息室拿回手机,沿着金碧辉煌的走廊向外走去。KTV的房间隔音都很优质,两侧的包厢里只能传来朦胧的嗡嗡声。   员工的休息区和客人活动的区域是严格划分开的,大家的动线不同,所以他一路走出来,还真的没有遇到队伍里的其他陪唱。   一扇包厢门打开了,服务员抱着托盘出来,估计是送完酒了。升卿往里面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呆住了。   沉重的隔音门即将关上,他一把推开它,冲了进去。服务员和里面的客人都惊呆了,尤其是被客人搂着坐在膝盖上的女孩子。   她穿着和年纪、气质完全不符合的亮片吊带裙,头上带着夸张的绒毛网纱头箍,化着浓妆。但哪怕灯光昏暗,葛升卿也一眼就认出了,她是玉冬雪。   客人怔怔看着他:你谁啊?我点了你?我没点男的啊。   话没说完,一声脆响,葛老师反手抄起桌上的人头马,像平底锅一样对着他头顶拍下去。   葛升卿:东西带上,走。   玉冬雪点头,颤抖着拿起身边一个皮包,被他拎着走了。   服务员仓促的喊叫声从后面传来,他带着孩子不急不慌走向电梯口。电梯门开了,两人进了无人的电梯,电梯是全镜面的,内部和钻石一样璀璨。   玉冬雪犹豫着想开口:老师,我……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葛升卿抬手给了她一耳光。   孩子被打得一趔趄,靠在电梯壁上,捂着脸呆呆看着他;葛升卿静静的,过了几秒,突然抓住她肩膀,在她脸上打了好几下,但这几下都打得很轻,拍在她耳边。   然后,他好像精疲力竭一般,按着她的肩膀跪了下去,低声问:为什么啊?你做这种事,为什么啊?   ——玉冬雪的妈妈十八岁在女厕所里生了她,生下之后,就丢下孩子自己走了。   大家没有再找到过这个年轻的母亲,更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女孩给家里留了信,说自己去广州打工了,从此音讯全无。   玉冬雪的外婆把她接回去,带大了。葛升卿不知道她的外婆知不知情,但依稀觉得,孩子应该是瞒着长辈出来做这种事的。   玉冬雪:我……想赚钱。   葛升卿:你几岁?你初中都没毕业,你赚个什么钱?   玉冬雪:葛老师,我外婆想让我转学去龙池。她帮我报了试听班……   葛升卿:……是龙池要收你们钱?   她摇了摇头:那个班是免费的,每周五下午可以去试听半天……   每周五,也就是玉冬雪的外婆来接孩子回家的日子,葛升卿一直没有起过疑心。   玉冬雪:葛老师……我……不知道读书有没有用……   玉冬雪:……我觉得……我和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再怎么读书,也没有用……   玉冬雪:上周龙池那边数学小测验,我考了零分……然后有个男生就跟我说,让我别读了,早点去赚钱整容,然后嫁个有钱人。   葛升卿手都举起来了,见孩子恐惧闭眼的样子,又举在半空,打不下手;电梯到了一楼,他一把拉起孩子,走了出去。   玉冬雪低着头跟他走。葛升卿说,小雪,你听好,老师没法跟你说什么“靠自己”的虚话,老师也知道,让你读成小秋那样是很难的。   葛升卿:但是,你把命交给别人,你就跟砧板上的肉没有区别。   玉冬雪问:我自己过,就肯定比嫁个有钱人过得好吗?   孩子抬头看着他,眼神仍然是无知的,在浓妆下显得格外明亮。   葛升卿的嘴唇动了动,可还未回答,前台那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戴优的声音。   大堂另一头,戴优正带着几个人在前台,问梁总包厢的房间号。葛升卿连忙拉着小雪躲到垂帘后,对孩子做了个噤声手势。   戴优:梁总他们开始多久了?不知道喝醉没有。   女人:没多久,一个多小时。他不太喝酒的,最近注意身体了。   戴优:那就好。白总就怕梁总喝多了,把投资开发区的事给忘了。   女人笑了:放心吧戴老师,开发区的投资,梁总十拿九稳的。   葛升卿带着小雪,悄悄往另一边的安全出口走。玉冬雪问:葛老师,那人是谁啊?   葛升卿:一个刚没了投资的倒霉蛋。你看,就算嫁给有钱人,钱也不一定是你的。   他们从仙宫溜出来,进了街对面的麦记,不知道为啥,永季和童关不在这。   升卿看看自己的手机,这店里信号太差,信号约等于没有。没办法,他只能点了碗面,和小雪一人一碗吃了起来。   面吃完了,师生俩又说了会儿话,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过去了,反正也没有信号、没法玩手机,升卿索性一边等两人,一边给孩子补课数学。   补着补着,又过了半小时,突然街头警灯大作,三辆警车停在仙宫门口,把前后门堵得严严实实——   葛升卿愣了一下,迷茫地看着,不知道发生何事。玉冬雪说:老师,我又饿了。   葛升卿:那再点一碗吧。   两人又点了两碗大排面。面碗端上来,这家店,叫做麦记面馆。   ——而童关和永季在对面的麦当劳,已经等了快两个小时了。   距离约定时间过了太久,升卿还处于失联状态。童关出于敏锐如野兽的职业嗅觉,当机立断,决定摇人包围仙宫,拯救失足教师。   永季这时候快疯了:两小时!两小时!带上泡澡都能做个全套的了!   就这样,仙宫莫名经历了一场扫黄打非。葛升卿和玉冬雪在对面看着一堆人进去,带着另一堆人出来,老师立刻给孩子做警示教育:看见没?你刚才要是待在里面,现在被带走的就是你!   小雪连连点头。   葛升卿:好了,你包里有洗脸的东西吗?快把脸上的东西卸了。   玉冬雪:老师,这不是我的包。   葛升卿:嗯?   ——葛升卿当时厉声让她“带上东西”,孩子手忙脚乱,抓了一个东西就走。那是个男用公文包,爱马仕高光鳄鱼皮的,显然不是小雪的包。   他打开包,里面是一张房卡、一个钱包和一堆文件,还有个不认识牌子的车钥匙。   葛升卿抽出一纸文件。当他看见纸上的内容时,双眼愕然地睁大了。   这不是今天、或是过去的文件。   ——而是未发布的某项重要文件。 第24章   梁逸君的尸体被抬出来,盖着白布,还是保持着沉思者的状态。   童关也没想到,自己扫黄打非,能在洗手间里打到这么个大事,兴奋地直搓手。结果等他的领导来,立刻把这位关系户给请去“维持秩序”了。   麦当劳里,永季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冲进马路对面的麦记面馆,找到了升卿。两人看着梁总被抬出来,永季叹了口气:葛老师,你知道白山县快要埋不下了吗?   葛升卿:这里是大道市。   永季:那你也不能管杀不管埋。KTV里全是监控,你处理了没?   升卿看了眼旁边的玉冬雪,摇了摇头。他出来时候遇到孩子,脑子乱了一阵,没有做什么处理。   现在再想处理就难了,最好的做法是立刻开车走,走得越远越好。   葛升卿注视着对面KTV的门,思索片刻。有时候直觉就是一瞬间的事,在直觉下,他下了判断:再等等。   KTV停止了营业,人们一堆一堆被带出来问话,看起来事情闹得大了。永季拉了把他的手:别赌。我认识的赌原地不动的最后都输了。   然后,他们看见童关带着一个小弟走向麦记面馆,走向了葛升卿。   两人在他们边上坐了下来。童关看着他们,眼神有些不解:原来葛老师在这啊?怪不得我们在麦当劳没等到人。   童关:刚才抬出去了一个人,葛老师,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葛升卿缓缓摇头。   童关一拍大腿:我就说遇到奇案了!这事太厉害了,你们知道吧,我们去查监控,前面监控全都正常的,就是在这人进洗手间前五分钟,监控坏了!说是保安关掉的。   永季呆住了:关、关掉了?   童关:保安说,是值班经理让他关的。值班经理说,是死者的助理让他关的。死者助理说,是死者上厕所前让他去想办法关掉的!   这一刻,升卿意识到了,他安全了。   ——梁总本来去洗手间就是打算图谋不轨的,他自然不希望出什么意外,比如“菊川”是个敢较真的,事后报了警、闹大了……   所以去洗手间找葛升卿之前,梁逸君嘱咐助理,去给值班经理递个话,“塞点好处”,暂时关掉监控。   可正当他松口气的时候,童关对他伸手:葛老师,摄像头。   葛升卿一愣,迟疑地从衣领下卸下微型摄像头。童关把它摆弄了一下,“啧”一声:这缝里怎么都是水……   葛升卿:……可能是……给客人敬酒的时候……   童关把它收进口袋:不重要!这是高度防水的!我看一下储存卡。   葛升卿握着筷子的手动了动,险些掉了筷子,但旋即恢复冷静,对男人笑了笑。   他取出微型摄像头连的储存器,取出卡片。他带的小弟招呼老板,要了两碗面。   童关甚至还随身带了读取器。永季试探问:你直接在这看吗?   他用下巴朝对面晃了晃:喏,大部队还要忙一晚上呢。   下一刻,视频点开了,葛老师标志性的歌声涌了出来,把面馆里其他客人吓了一跳。   童关皱眉:现在唱歌的是哪个男陪唱啊?业务能力拉成这样?   葛升卿:是啊,是谁呢……不知道啊。   他一边替玉冬雪拌面,一边不动神色将孩子坐的椅子往远处挪了挪;永季的脚轻轻踢了踢他的椅子脚,三下,停顿一下,再踢两下。   意思是……   “我干掉左边那个人,你右边”。   ——童关低头在拉进度条,全神贯注看视频;他的同事则在埋头吃面。这时候偷袭,是可以直接干掉两人的。然后在面馆其他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冲到路边,开车走人。   葛升卿的歌声快要在快进中接近尾声了。两人各自拿住一根筷子,眼神静了下来。   三……   二……   童关抬起头:看完了。   童关:什么都没有嘛!   ——他手中的读取器,屏幕的内容停止在包厢的紫红灯光。永季的手松开了,筷子发出一声轻响:……看完了?   童关:唉,只能录四十五分钟,微型设备,容量不是很大的。   -   涂小盼的事,葛升卿没打算就这样过去了。   周一的夜里,白又漆被几个长辈叫到了客厅里。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在哭——那是他七叔的三房,生了白云昊的那个。   在女人的哭泣声中,他勉强听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天龙池小学放学后,白云昊被妈妈带着去商场。她在服装店里试衣服,儿子就无聊地坐在等候椅上。   这时候,一个看起来文雅秀气的男人来了。白云昊仿佛认识他,叫了声“葛老师”。   男人自称,自己是白家人叫来的,提前把孩子带回雌玉龙楼补课。   既然孩子认识这人,母亲也毫无警觉,就让葛升卿带走了昊昊。结果晚上回家才发现,孩子不见了,根本没回来。   七叔的这个女人,本身背景就很硬,跟了七叔,原因不过是双方家族利益最大化。她的孩子现在不见了,白家所有长辈都被惊动了,全部聚在客厅里,借着那些新新旧旧的仇怨,指着白又漆说他没用。   最墙头草的四叔说:你看看自从你管家之后,家里变成了什么样?一个白山校舍弄不下来,现在直接变成了县办公室;现在家里的孩子都被搞丢了,你让我们的面子往哪里放?   四叔:再说,听没听见风声,省里最近要换……   有个老人咳了一声,喊住了他,不许他把话说出来。但白又漆知道这件事——传闻,省里最近要换人了。   每次换人,伴随的都是无声的天翻地覆,都是白家的一次大考。现在,所有人只希望平安度过这个阶段,等市里和省里的自己人重新站稳,再谋下一步。   女人哭着说要报警,但谁都不想把事情闹大,催着白又漆去解决这件事。   他打了葛升卿电话,但是打不通。打了永季电话,那人接了,但说并不知道这件事。   白又漆吃了两颗药,在躺椅上歇息了片刻,他的身子很沉,连动一下都好像费尽全力。但是在五分钟的休憩后,他还是竭尽全力撑起身,勉强坐了起来。   心脏的跳速快得吓人,他几乎从躺椅上摔下去。一个人扶住了他,是戴优。   白又漆:……你车在身边吗?带我去找一下永季哥。   白又漆:他在县办公室那边……我看不清东西了,你带我去吧……   戴优沉默地把他扶起来,走向楼。出门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我们为什么不杀他们?   白又漆:永季哥是你弟弟,你想连他一起杀?   白又漆:还是说,因为他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你才要把他灭口?   戴优的脚步停住了。他知道白又漆在说那件事,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白朝宗让戴优和永季保护体弱的小儿子。这是个很多人都羡慕的活,毕竟是陪二皇子当玩伴,关系处得好,将来就是荣华富贵。   那时的白家在本地还有仇家,某天放学路上,仇家的车截住了他们的车,几个人用撬棍打碎车玻璃,要将白又漆拖出车。   对面是一整车的打手,他们这边只有三个人。就在那次,戴优逃跑了,永季没有跑,一个人和对面的七个人对阵。   白又漆笑了笑,拍了拍戴优的肩膀:肌肉练再大、激素吃再多、蛋白粉用再多都没有用的,遇到事情,你还是会丢下我走的。   见戴优沉着脸,他笑得更浓了:好了,去乔县长那吧。要找到昊昊,估计还是得找永季哥帮忙。   戴优:要带点什么给乔真吗?   白又漆摇头:不用。   白又漆:他就快调走了,文件即将下来了。新的县长,会是我们的自己人。   ——葛升卿最大的靠山,就要化为乌有了。   他们驱车到了县办公室。上楼的时候,还遇到了下楼的苏秘书。双方对了个眼神,苏秘书笑得很谄媚,让他们先走。   永季在县长那办手续。乔真想照顾他一点,给他在县办公室找了个简单的活。戴优推开门的时候,乔真刚对他嘱咐完。   见两人直接冲进来,乔真也很讶异:白总怎么来了?还带着戴老师?   白又漆低头笑笑,开口就是一句实打实的话:乔县长,我想和您说一下关于葛升卿拐带儿童的事。   这时,白又漆才注意到,乔真的办公室里还坐了两个人。那是两个清瘦的陌生人,看上去都文质彬彬,坐在靠墙的客座沙发上。   但他没有理会那两个中年男人,继续说白云昊被葛升卿拐带的事,永季一脸尴尬,插不上话。   白又漆刚说完,乔真都没回话,内室就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谁说我拐带孩子?   ——小门开了,葛升卿从内室的茶水间探出身子,在他身边的,是正在埋头打游戏的白云昊。   葛升卿笑意盈盈的:我在商场,看他一个人在店里,还以为他走丢了,就先把他带到县长这来了。   戴优:他的妈妈在他边上,你是把他骗走的。   葛升卿一脸困惑:怎么会……要是那样,孩子怎么可能跟我走?是不是,昊昊?   白云昊迟疑地看着他,葛升卿用眼神点了点那个游戏机。为了以后还能在葛老师的包庇下打游戏,孩子毅然决然点了点。   白又漆冷笑:既然找到孩子了,为什么不打电话联系我们?   葛升卿:我打了呀。   葛升卿:打给了白都梁。他说孩子交给我放心。   白又漆:你打他电话做什么——   葛升卿:啊?他是你哥,我……我肯定是先给辈分大的打电话呀。   乔县长打圆场,让他们各自领了孩子回去。他还想叫住白又漆,给白又漆介绍一下自己办公室里的客人“老伍”,但因为正在气头上,白又漆根本没心思听,沉默地走了。   -   一行人走出县办公室。停车场是个监控死角,当他们走入停车场时,白又漆从戴优手里一把拽过了孩子,往前稍稍快走了几步。   白云昊想回头,但被白又漆捂住眼睛;下一秒,戴优一拳打向葛升卿——   旋即,他闷哼一声——自己的腰间,插着把小蝴蝶刀。   ——永季神色平静握着刀柄,将蝴蝶刀拔了出来,带着升卿离开了,没有再回头。 第25章   两人上了车,正打算拧钥匙,突然,白又漆扑到了永季的驾驶座窗边,一脸无助。   永季摇下车窗:你快带我哥去医院吧。   白又漆摇头,呼吸急促:永季哥……你帮帮我……   ——不远处,戴优躺在自己车子的后座,怔怔看着那个流血的伤口。永季的那一刀,彻底把他捅懵了。   白又漆胸口起伏剧烈:你帮帮我……我不知道怎么开车……我没法把他弄去医院……   永季本来都要一脚油门踩出去了,看他可怜的样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打算拉开车门,帮他开车送戴优就医。   结果,就在这时,升卿的声音叫住了他。   升卿:你干啥去?你送他去医院?   永季:小漆不会开车。   升卿冷笑:把他背着戴主任去啊。   永季:没事,我开车送他们到医院就回来。   升卿瞪了他一眼,伸手拽住他那边的安全带,重新扣了回去;然后他自己下了车,走向白又漆。   升卿打算代替永季,送两人去医院。正好,这一路上,他有话想跟白又漆说。   白又漆见是他下了车,连忙对傅永季摇头:永季哥,我要你送……   升卿拽住他的胳膊,一把揪向了他们的车边:你永季哥开的车是能飞天还是怎么?少矫情!   他把白又漆塞进车厢,坐进了驾驶座。之前开车的是戴优,驾驶座调整得很宽,葛升卿一边调位置,一边适应这辆车的操作系统。   白又漆坐在副驾,面无表情。   葛升卿:好了,别闹了。   葛升卿:这么大个人了,干啥总是缠着傅永季?   白又漆冷笑:我从没缠着他,是你不让我们见面。   升卿也笑:哎呦,你咋不把这话登报呢?绝对能申请本地的土特产啊。   他踩了油门,没反应,再检查手刹,发现这车没手刹。   葛升卿在座椅边摸索;白又漆看不下去了,翻了个白眼,按下了他手边一个电子按钮——原来是按键式的手刹。   他咳了一声,装作没事发生,开车出去。   路上,起初没人说话。葛升卿先问了一句:他还活着吗?   白又漆点头,算是回答。   葛升卿:反正县城办公室就在那了,你也别想着那块地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别再来烦我们。   白又漆看着窗外,戴优就在他后边流血,他看都不看:你会害死他的,葛升卿。   葛升卿:我们日子过得挺好,事儿都是你搞出来的,谁害死谁啊?   白又漆:他跟你,他就只是个蹲过大牢的有前科人员。你连学校都没法让他安心待。   白又漆:你要他干什么?你自己都没想好。你就是小人得志,就喜欢抢我的……   葛升卿只觉得他可怜又可笑:他是你的?写你名字了吗?空口白牙的说有意思吗?   突然,白又漆猛地转过头,死死抓住他握着方向盘的手;SUV在马路中间晃了晃,险些撞到路灯。   葛升卿骂了一声,将车头回正;白又漆笑了:有怎么办?你知道他右手手腕,以前……   葛升卿咬牙切齿打断他:我回去自己找!要是有,在哪就剁哪。   医院大楼就在前面,已经能见到了。葛升卿心里忽然有些没底,他了解傅永季,如果自己死缠烂打,要他在身上留自己名字,永季也会愿意……   他心一乱,脸上就有了反应;白又漆的声音很轻,带着疲惫:……我就想要个让我放心的人在身边……葛升卿,这样的人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白又漆:我家有很多人,但是能让我放心的,只有傅永季。你就当行行好,把他还给我吧。   白又漆:你想要钱吗?想要多少?一千万?两千万?   葛升卿:白又漆我告诉你,永季是不会——   可是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辆重型卡车从十字路口另一端飞驰而来,将戴优的SUV撞个正着,轮胎在地上擦起火花,两辆大车沿着马路稀里哗啦碎裂,发出狰狞刺耳的响声——   -   乔真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他对面,“老伍”也安静抽烟。   片刻后,老伍问:你既然过得不好,为什么不早点走?   老伍:你满足三个条件了,前直系领导、前单位履历、基层经验。我意思是……   乔真打断他:你这样从省里来找我,会不会耽误事啊?   老伍也就来个半天,马上就要回去的。   乔真:刚才那年轻人你也看见了,白家现在的人,这个家族,都快成典型的宗族了。   老伍:那种孩子,你担心什么?不过是一家人顶一个最不打紧的孩子出来。他们放在省里、市里的人才麻烦呢。   乔真:我这是县里,我和白家这个小孩玩玩就够了。   乔真:不过我感觉,再玩下去,白家估计就要换人了。   老伍点头:不会真让一个这么年轻的孩子一直顶着的,要出事。   老伍:这家人快稳不住了。还没发布的文件,他们就敢让人先从省里带过来。要不是那个葛老师意外发现,你就真的蒙在鼓里被人调走了。   ——葛升卿在KTV意外发现的文件,写了一批新的人事调动,其中包括白山县的人事。乔真要被调走了。   所以他第一时间来告诉乔真了;乔真则把情况如实告诉了另一个人,老伍。如果情况属实,那就是有人泄露人事文件。   老伍在核实了情况属实之后,立刻就来了一趟白山县。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苏秘书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县长,看新闻!出事了!   苏秘书刚说完,就意识到乔真的客人还没走。出于直觉,他意识到这个老伍不是普通人,于是尴尬地对他笑了笑。   老伍对他抬手,也温和笑笑,算是回应。   网上,白山县还没上热搜,但已经有新闻了。   -   两个初中生离家出走,想穿过城郊的树林。   在走了大半夜之后,两人想找个地方休息。有个对本地熟悉的孩子提议,再往前走,就有一座废弃多年的仓库。   仓库平时都是锁起来的,里面很脏,没人会去。但要是想凑合一夜,那边是唯一的地方了。   两个孩子去了,他们去了之后才发现,仓库被一把火烧毁了,墙面都碳化了,可见当时火势之凶险。   当他们打着手机灯进去时,里面空无一物。可是,地上却有奇怪的印子……   是人体的印子。   黑色的地面上,残留人体痕迹。高温灼烧蛋白质,在地面留下化学痕迹,再经过干燥,痕迹就逐渐清晰……两个人将灯光打向地面,发现地上的人体痕迹,至少有十几具。   那是葛升卿替妹妹报仇的仓库。   -   葛升卿从昏迷中醒来。他听见身边有奇怪的声音,像是破了的风箱。   但那其实是心肺功能衰竭的人才会发出的呼吸声。   他睁开眼,见白又漆躺在身边昏迷着。他们都被铁链子牢牢绑住,拴在了墙上的铁环里。 第26章   有人来到他们面前,确认白又漆是不是还活着。   他们对葛升卿的态度就是无视。几个进房间的人看起来就是小混混,还有几个人在房间外晃悠,看着身份就比他们高了许多。   他没见到戴优。   这个地方,看上去是专门做这种事的。地方有未干的血迹,铁环上也有类似血垢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们从门外推进来几台仪器,中间有一台呼吸机,但这几个人显然不清楚怎么操作这堆东西,闹了半天也没有给白又漆套上。   葛升卿看不下去了:帮我把手解开,我来替他弄。不然,你们会把他的肺弄炸的。   话音落,他的脸上就挨了狠狠一脚。那几个小混混让他闭嘴。   但是开医疗设备这种事,本来就不是谁都会的。那群人又折腾了十几分钟,都满头大汗;白又漆的呼吸越来越艰难,眼看就要不行了。   葛升卿提醒他们:你们把我们活着弄到这儿来,肯定是有话想问的。他要是死了,你们也不好过。   对方有些动摇了。一个满脸青春痘的青年迟疑地左右看看,然后掏裤子口袋,打算放开葛升卿;他拿了钥匙,走到铁环边,但就在钥匙要被插进锁眼的时候,有人喊住了他。   那人说,你让他口头教就行了,不要随便放人。   他们把仪器推近了些,让葛升卿口头教怎么调试参数。葛升卿又换了个话题:你们只给他用呼吸机,不给他吃药吗?   他又挨了一脚。那些人看出他想拖延时间了。   但其实已经来不及了——下一刻,葛升卿的手从铁环里滑出来,他踹开离自己最近的男人,拔出这人口袋里的折叠刀,挥开另一个人的咽喉。房间里原本有三人,转瞬被解决了两人,剩下的那人不敢抵抗,跌跌撞撞想逃,被他从背后扑住,背上挨了一刀。   ——他的右手大拇指被自己拗断了。手铐只拷了右手,另一头拷在铁环上,他掰断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关节,让手从手铐里硬生生滑出来。   房间外的人本来在那讨论要怎么让白又漆说出银行保险箱的提取密码,就见葛升卿从屋里出来了。这些人显然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只见对方如鬼魅一样近了身,解决了离得最近的那个人;突然,一阵滋滋电流声,葛升卿倒在了地上——   有人用了泰瑟枪,巨大的电流,瞬间就让他电休克了。   他们都是白家老四和老六的人,目标就是问出白又漆在银行保险箱的提取密码。   和从前的白朝宗不同,白又漆几乎不信任白家的任何人。所有的机密文件和财务盘,他一拿到手,就立刻会送去银行。他在银行开设了几个保险箱,提取密码没有告诉过别人。   信任这种事情,往往是双向的。他不信任白家人,白家人也不信任他。为了上位,白又漆无声无息解决过不少自家人,在缺乏长辈和那些位置上的实权者的支持下,矛盾终于在今日爆发了。   人们把葛升卿关了回去,这次,他被绑得更加严实。因为上面的命令,动手的人都留了他们活口,谁也不知道这其中会不会有知道提取密码的人,有可能是白又漆身边的戴优,也有可能,是表面和他不合的葛升卿。   混沌的意识中,葛升卿隐约听见女人的喊叫声。她是那个外卖员家属的妻子,丈夫和所有的家人都在被白又漆操纵的车祸中被抹杀。   白又漆的六叔派人联络了这个女人,让她得知了真相。他们告诉她白又漆的行踪,于是,这个绝望的女人开着丈夫留下的卡车,在那个路口撞向了那辆黑色SUV。   但是,白家人也抓住了她,带到了这个秘密的处刑地点。   他勉强抬起头,看向被封住的窗户缝。缝隙里,她被拖到一处水泥地边,缝隙只能看到女人挣扎的双脚。   突然,她不动了,一片延伸的血迹,缓缓淹没到她的脚尖。   葛升卿垂下眼,这时,他发现白又漆醒了。   阳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很不妙的透明感。就连葛升卿都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天,他和永季出去替白朝宗办事,白又漆死活都要跟着。那天转凉,他心脏不舒服,抱着一个吸氧袋,恹恹地瘫在他们车后座。   那天他的脸色,就和此刻很像。   白又漆轻声说:你早把那块地方让给我,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葛升卿:强盗恶霸还有道理了?   白又漆轻轻笑了:等我死了,他们回来管白家,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强盗恶霸了。   在白家其他人眼里,这个年轻人的手腕近乎“妇人之仁”。他们可以纵容这种妇人之仁一时,来让白又漆为白家做些“美好”的装点,洗刷掉白朝宗时期留下的某些鲜血痕迹,让它显得文质而无害。但是,一旦他们发现自己的获益将会减少,就会毫不犹豫干掉这种方案。   葛升卿试着动了动骨折的手。他刚一动,铁链就哗哗响了起来;门外立刻冲进来两个人,对他拳打脚踢。   紧接着,他们将白又漆拖了出去,拖到了院子里。女人的尸体已经被处理了,院中有个巨大的土坑,一看就是事先用小挖掘机挖出来的。   从窗缝中,葛升卿能看见白又漆被推到坑边。有人把他摁在边上,让他能直接看见坑里的女人。   六叔的人蹲在他边上,问他知不知道“小剥皮”。   男人指指他的肩胛骨。就是从这里下刀,向肩膀上面割,将背后的皮掀起来缝在前肩。   白又漆伏在坑边,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他们把他的上衣掀起来,露出洁白而瘦削的后背。冰冷的刀尖抵在他背上,划出一条血线。   他还是没有说出提取密码。   就在男人准备割开那脆弱的皮肤时,突然,前院响起了孩子的喊门声。   几个男人对视一眼,暂时放过了白又漆,把他丢回了室内;其中一个人去拉开了院门,两个孩子抱着几个小快递盒站在大门外,眼神无辜地看着大人。   室内的葛升卿顿时听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是黎子薰和玉冬雪。白山校舍最会来事的两个小孩,此刻在门外,一脸纯真地问开门人:我们拿错快递啦,这个是你们院的快递吗?   马路对面的小卖部关着门。永季在它的侧门藏身,用望远镜监视对面的院内地形。   院子里的人不耐烦地把两个孩子轰走了。黎子薰朝他的方向做了个手势,挤了挤眼。   -   白又漆睡得很不安定,背后的伤一直没有止血,血色浸透了白色的外衣。   葛升卿说:你但凡在家里有个自己人,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   白又漆:……你想跟我当家人吗?   白又漆:你看,你不想。你进了白家,见到的都是比我更恶心的人。我们自己都不想跟自己人当家人。   葛升卿:……你的哥哥,其实是最像人的。   白又漆愣了一会儿,不禁笑了:如果永季哥和白都梁调换一下,我的日子会比现在好很多。   如果永季是白都梁,就不会让弟弟变成家主。   不争是不可能的,如果不争,作为白朝宗的孩子,这些亲戚绝不会放过他。兄弟俩一起争,无论如何都会比他一个人争来得好。   白又漆:我是没法活着出去的……我只知道我自己的保险箱密码。我不知道我七叔的密码……   ——白朝宗死后,白又漆不是立刻继承家业的。很长的一段时间,白家的产业被他的七叔捏在手里。后来老七突然失踪,白又漆才趁机接手。   可是白又漆接手前,所有的文件都被老七放在了自己的银行保险箱里,老七的密码同样没有告诉过其他人。白又漆的保险箱里,放的文件都是他掌权后的文件。真正核心的一堆文件和数据,都在白家老七的保险箱里。   葛升卿原本有个猜想,在今天得到了验证。那就是,白家老七并不是失踪,而是被白又漆无声无息解决了。   白又漆:我从国外……请了一对姐弟,想让他们问出七叔的密码……据说……他把密码文在自己身上,只有等他死了,才允许别人看到密码……   白又漆:……但是,他们还没问出答案,就和我七叔一起……失踪了……   白又漆:……葛升卿,你的脸色怎么比我还难看?是不是……是不是怕了?   葛升卿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大冻柜,还有被铁丝缠在椅子上死掉、以至于尸体和米其林轮胎一样的倒霉男人。   葛升卿:你的密码……可能真的在白山校舍底下。就是……希望他还没烂完。   白又漆还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这时,门开了,几个男人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再次将白又漆拖出去,还有几个拿着泰瑟枪走向了葛升卿。   黑灯瞎火的房间里,他们之中忽然有个人伸手点了点前面的同伙;男人刚回头,就听一声电锯启动的电机声,飞速旋转的链锯瞬间被那人控制着,划过面前三人的胸口。   有人还想挣扎,都被一脚踩在地上,被电锯狠狠地锯开胸口。转眼,小黑屋里满地血泊,那人摘下墨镜,娃娃脸上带着让人安心的笑容,是永季。 第27章   这间院子很大,除了这间小黑屋,南边还有一间亮着灯的小屋。   救出两人后,白又漆还想去找戴优。不知道为什么,戴优没有和他们被关在一起。   屋外没有人了。看起来,绑架他们的人要么在这间小屋里,要么被永季解决了。   电锯在手,天下无敌。升卿想让他小心泰瑟枪,但话还没说完,他们就听见屋里有个熟悉的声音。   是戴优的声音。   戴优:去问话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另一个人在替他止血换药:不知道。你这次真倒霉,车不是你开的,你倒是给个消息啊。   戴优:我怎么知道永季会捅我一刀……   听到这,事情已经很明晰了——戴优是对方的人。白又漆的行踪,就是他卖掉的。   大家不免用同情的眼神看向白又漆;那人面无表情,因为背后的失血而脸色苍白。   这时,屋门开了,给戴优换药的那个人出来,见三人都在外面,整个人都傻住了。白又漆突然伸手抢过那把沉重的电锯,朝对方挥了过去,但他没有拉开电源,力气也太小,对方往后退了一步便躲开了。   戴优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捂着自己的伤口。白又漆注视着他,忽然笑了笑,丢下了电锯,一个人转身走入了夜幕。   -   永季的车,第一次塞了那么多人。两个孩子围着葛升卿坐,白又漆神色苍白坐在副驾。   黎子薰很担心老师的手,一直催着永季开去医院。   因为不放心升卿送白又漆,永季一直开车跟着他们,目睹了车祸和绑架。他想了想,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接了两个孩子,让他们去骗开门,好让自己能观察对面的人数。   葛老师眼下虽然没开口,但已经用杀人的眼神在看着他了。   他们的车正准备开去医院,白又漆忽然要求去别墅区。他要去雌玉龙楼拿些东西,然后搬出去住。   现在的白家,对他来说已经和捕兽笼没有差别了。趁着大家表面上还有一丝体面,他需要尽快离开白家。   别墅区今晚灯火通明,几辆SUV明目张胆在路上巡逻,防止意外发生。   当他们见到白又漆回家时,人人都一脸难以置信。因为抹杀白又漆的行动是见不得光的秘密,所以每个人都只接到了巡逻的指令。   所有人都默认白又漆绝不可能生还,于是也没有下令如果发现了他该怎么办。在众目睽睽之下,白又漆从永季的车上下来,走向雌玉龙楼。   开门的是戴姨。当白又漆看见她的表情时,他瞬间也明白了。   ——她也是。   身边的人,服侍自己的人,原来有一天可以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反叛。突然之间,他站在无数幢华屋之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戴姨看见他,也看见了自己的孩子。永季走到她身边,轻声问:为什么?   戴姨:你不懂的,永季。等妈妈给你钱的时候,你就会懂了。   永季看着母亲的双眼。小的时候,他有次住在雌玉龙楼。夜深了,他被开门声吵醒。   没有开吊灯的客厅,只有小台灯亮着。母亲在收拾桌子,白朝宗醉醺醺从门外走进来,然后抱住了女人,将她压在桌上……   门缝后,傅永季看到了这一切。   后来他长大了,想带着母亲离开白家。一切都安排好了,但戴姨给他的回复,仅仅只有一句话……   “外面的日子,不会比这里好过。”   就这样,母亲以优雅的姿态谢绝了他的提议。她确实过得很好,她穿戴着从前打工妹时期想都不敢想的珠宝和套装,每周都能去沙龙做一次头发和美容,用的是最好的护肤品,看起来远比同龄人年轻。   所以,永季一句话都反驳不了。如果母亲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那他给不了。他没办法像很多男人一样理直气壮要求她给自己自尊,要求她荆钗布裙,维护自己这个儿子的尊严。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索求。有的人想要名利,有的人想要钱财。永季想要的自尊,似乎是排在很后面、仅仅存在于嘴上的东西。直到他遇到升卿,这个人也这种古怪的追求,否则也不会回到这个乌烟瘴气的小县城,当许多年的老师。   自尊是什么?其实两个人都不懂。他们只能用最蛮横的手段,才能触碰到它的边界。   而白又漆不同。这似乎是个出生就拥有自尊的人。   所以他从雌玉龙楼里带走了一些需要的东西,出门的时候,问永季要了打火机。大家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个虚弱又负伤地人陌生地打起火,凑在别墅的外墙上,像是想放火。   他甚至不知道,这样是放不了火的。   突然,一个人带着一杯东西快步走向他,将杯中的东西泼向他手边的火源——轰的一声,火焰冲天而起,爬上别墅华美的外墙。   ——是升卿,他手中的一次性杯子里,装着从车里倒出的汽油。   现场顷刻大乱,有人忙着放火,有人忙着打电话……一片混乱中,白又漆走向两人的车,问刚上车的两人。   白又漆:……我要去机场,能送我去大道市吗?   永季动摇了,想打开车门锁;升卿面无表情回绝:不行,我们跟你没关系了。   白又漆的双唇颤抖了一下,旋即对升卿说:谢谢你帮我放火。   ——车门锁被打开了,升卿允许他上车了。   -   最后,白又漆也没去成机场。   他在车上昏过去了,看情况似乎不太好。他们只能带他先去了医院,但医院门口很快就来了几个白家的人;升卿反应很快,拔掉了白又漆的呼吸器,一推永季,那人立刻心领神会,一起推着病床,带他从医院后门离开了。   那么,能去哪呢?   两人对视一眼。升卿冷笑:无所谓,反正我不跟他睡一张床。   ——第二天中午,白又漆转醒了。他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高级床垫上,附近都是难以言喻的奢侈品,好像睡进了某个叔叔情妇的衣帽间。   然后,他发现永季睡在自己身边的床垫上,正在玩手机,有趣的是,那张床垫是摆在地上的。   白又漆:……葛升卿呢?   永季:上班去了。   白又漆:那他昨晚睡哪?   永季拍了拍自己身边,昨晚,两个人一起打了地铺。   白又漆身边还有呼吸机,和一堆血氧仪之类的东西。这些都是问朱鸿袖借来的,她的奶奶有心脏病,家里有一堆这种设备,只是没什么机会用。   永季让他先住下,等身体好点了,他和升卿再护送去机场。白又漆靠坐起来,安静了很久。   永季穿上外套:你饿吗?我去给你弄点粥?   白又漆:我手机没电了,有充电宝吗?   永季点头,去给他拿。这时,门铃声传了过来。   白又漆突然撑坐起来,挪到窗边:如果我叔叔的人冲进来,我就跳下去。   永季摆手:别别别,这个楼层死不了人的,你想寻死得再上一层楼。   这人听了,竟作势要从窗户爬上一层楼;他慌了,连忙想去拦住。门外的人不耐烦了,重重拍了拍门:开门,警察,屋里有人吗?   -   葛升卿在上数学课。乔县长今天也来了学校,很满意地看孩子们一个个积极上课。   因为葛老师手上打着直板,不方便动作,今天的板书是周小秋做的。他一边报题目,还没报完,周小秋就已经熟练地把题默出来了。   就在课刚开始十分钟,教室门外出现了两个高大的身影。两人都穿着警服,敲敲门就直接进了教室。带头人问:葛升卿吗?   葛升卿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那人出示了证件,朝他伸出手,示意他跟自己出门: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28章   在审讯室里,葛升卿看着面前的照片,一言不发。   这些都是仓库火灾的照片。里面的人体痕迹,都是高温下发生的质变。虽然当时在仓库里看不出,但一旦温度褪去、地面风干,就会真实呈现出那时的痕迹。   对面的人问:这个日期,你在做什么?   葛升卿摇头:忘了。   那人继续问:你和这三个人之前发生过冲突,在职校里,你殴打了他们。他们和你妹妹的死有关。   葛升卿:我当时失去理智了。   一个老师,看上去十分斯文,很难让人和这种杀人焚尸的事联系到一起。但是,他是动机最强的人。   之前的事,之所以能掩盖下去,是因为他和永季都是在意外中出手,难以锁定动机。但仓库那次,是实打实的目标针对,葛卯儿刚走,葛升卿就动手,想不联系到一起都难。   已经过去半日了。而葛升卿的反应,已经让这些人意识到,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他太冷静了。   -   永季凑到门口,继续听那拍门声。   白又漆不知他想干什么,就是贴在门边静静地听;听了一会儿,他突然冲自己走来,拉住白又漆的手腕,往窗口那急急走去。   白又漆:怎么了?你要我跳?   永季:不,我也要跳。   ——来的人不是警察,他感觉得出来。坐了十年牢,永季已经对这个职业有了十分敏锐的嗅觉。   他背起白又漆,利落地翻出窗户;果然,在半路两人就见到了楼道里的人,除了敲门的人,还有几个大汉守在视觉死角里,只等一开门就冲进去。   他们见到二人翻出窗户,立刻就追了上来。结果,这两人看似跑得不快,可不知怎么的,左拐右拐几下,人影居然不见了。   那群人迟钝地在街上来回找了几圈,才承认两人不翼而飞;与此同时,在街边朱鸿袖家的小店铺里,两人躲在后厨的灶台后,对惊讶的鸿袖比了个嘘的手势。   鸿袖:那些人走了,没事了。   鸿袖:你们今天怎么都出事了?我亲戚刚才经过白山校舍,他看见几个人把猫哥带走了。   永季:带走?升卿跟他们走了?   鸿袖点头:对啊,就很正常地跟着走了……   他们正说着话,店外就走进来一个看起来干净利落的年轻女孩。她没看见后厨的人,在柜台对朱鸿袖打了声招呼,出示了证件。   女孩:姐,问一下,你认识葛卯儿吗?   朱鸿袖反应很快,立刻把后厨门拉上了:是我朋友……   女孩:那葛升卿你认识吗?   朱鸿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然后,她问:在这个日期,你见过葛升卿吗?   这次,鸿袖愣了很久。她看着天花板,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然后说:记不太清了。   朱鸿袖:但是,他好像晚上在我店里吃过饭。   这次轮到女孩愣住了,她抬头看了眼店里的监控:你店里监控还在吗?   朱鸿袖:一年前坏了。   女孩:半个月之前的事,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鸿袖装作低头理账本,淡淡道:那天好像是小猫的头七,我记得特别清楚。   十分钟后,来问话的人走了。当店里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鸿袖无力滑坐在地,满身冷汗,手软得险些撑不住身子。   她拉开后厨门,永季和白又漆已经从后门离开了。这时,她才崩溃地哭出来,因为恐惧而浑身颤抖。   -   白山校舍外面也有白家的人。看起来,所有和白又漆沾边的本地人,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都已经被监视了。   永季不知道升卿被带去了哪里,他们在校舍对面的米粉店坐着,用眼镜来掩饰面容。过了片刻,乔县长从学校里出来了,看起来怒气冲冲。   白又漆突然用筷子沾了沾酱油,在纸巾上写了个电话号码给他,暗示他这个号码有用。这串数字让人觉得很眼熟,永季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白都梁的号码。   他想起来了——通过白都梁,能找到童关。但是,这个不太靠谱的富二代,真的有办法吗?   结果,真的能。   -   童关那天晚上本来都下班了,却被领导一个电话叫了起来。   起因是,在白山县外的郊区,发现一个被烧焦的仓库,里面有人的影子。报警人是两个离家出走的小孩,这事怎么想怎么荒唐,离谱程度就和童关自费查案一样。   所以,这个后来的大案,就莫名其妙地把他囊括了进去。   童关在厕所里,八卦兮兮给他们发消息:在的在的,就在我们这。   永季都惊呆了,他见过嘴巴不牢的,没见过不牢得像个穿堂风的:你这样同我们说,没关系吗?   童关:啊,对对对,你不要说出去哈!   永季:……   某种程度上来说,白都梁能跟童关在学生时代成为好友,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简直是两个活宝。   永季:好,那我们过去,你局里的事千万不要再跟别人说了啊,千万不要啊!   一边担心叮嘱,他一边拉着白又漆上了车。葛升卿在大道市,这个案子很大,目前还是保密阶段,里面的人除了童关都是精挑细选进去的,搞不好会是近几十年来本地最大的案子。   白又漆坐在副驾驶,神色淡淡的:你不用担心。   永季:你这话待会儿可别在你升卿哥面前说啊,免得又挨耳光。   白又漆叹气:你还没懂。你们能做下这件事,背后是白家帮忙的。这个事爆出来了,白家在市里的势力肯定已经出动了。   永季一脚刹车踩下去,刚好停在市局门口。   他反应过来了。白家势力在市里足够大,估计已经在处理了。   同时,永季眼角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童关。这个人正欢天喜地冲自己的车招手,一路小跑过来,生怕别人不知道。   白又漆惊呆了:我哥到底交了一群什么傻X啊……   童关开开心心扑到他车窗边:没事了没事了,刚才就没事了!说是准备放人了,估计再过十分钟办完手续就能出来了。   永季松了口气。童关笑道:我回去看看啊,到时候我带葛老师出来。   说完,他就飞快地赶回去。按照经验,葛升卿身边的看守应该不会很多,此时应该在三楼的暂容室。   当他跑上三楼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还有很多一脸惊愕的同事,都站在暂容室门口。   ——原本根本不可能弄下来的铁窗,居然被人卸了下来。风从窗外灌入,葛升卿逃跑了。 第29章   西装外套被当成绳索,缠住铁窗栏杆绞动,硬是用物理方式把它卸了下来。   没有了外套,在秋季的白山县,人已经能感到丝丝凉意。葛升卿走在街上,朝一个熟悉的地方走去。   他的判断,或许一时之间会被人嘲笑,但却无比准确——如果他不跑,在十分钟后,就会有一系列针对他的调查任务下达下去,让他彻底没有转圜余地。   白又漆是站在白家的角度在考虑问题——既然仓库的事有白家参与,现在暴露了,白家肯定是主动把它压下去的。   葛升卿是从另一个角度考虑的——因为这事有白家的参与,它现在暴露了,白家一定会找个人背锅。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   他知道自己已经难以逃脱了,但就算这样,葛升卿还有一件必须要去做的事。   -   夜里,县办公室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它目前的地址,是从前的白山校舍。   一个人在从前的操场,东北角,用铲子在挖掘什么。塑胶跑道被挖得一片狼藉,但还远远没有触及那个真相。   ——白家白朝宗时期的文件,存放在银行保险箱里,这个保险箱的密码,就连白又漆也不知道,白朝天将它纹在自己的身上。   如果没有猜错,那对姐弟最后绑架的那个人就是白朝天。这个不走运的家伙,最后的归宿就是和姐弟一起被埋在操场底下。   他需要这个人身上的密码,哪怕代价是身上多一桩案子。   一铲接一铲下去,葛升卿的手已经发麻了。当初,他们是借助工地的挖掘机来掩埋这些人的,如果要靠人手挖开,至少需要四到六小时。   就这样,他一点点挖开土层。操场下面的泥土早已凝固,硬得和石头一样。   凌晨一点了,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   终于,在他快要意识模糊的时刻,铲子触及了某个质感特别的东西。已经呈现棕色的皮肤大范围腐烂,整个人的结构都开始了崩散……   密码,密码在哪里?   他急切地用铲子翻动它,寻找着自己想要的数字;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办公楼方向传来——   乔真:葛老师……你在做什么?   -   傅永季的车,停在雌玉龙的别墅区外。光天化日,他不怕白家动手。   等了一会儿,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出来,这人一脸仓惶,左看右看。   永季放下车窗,对他招招手:这儿呢,大哥。   白都梁这才如梦初醒,抱着包坐进车:现在啥情况?   永季:小漆我托给可靠的朋友了,她会送他去机场的。我看你也没法再待下去,我也送你去机场。   白都梁:那升卿呢?   永季的头痛了起来:他现在遇到点麻烦。你别添乱,你让你那个兄弟童关把嘴巴闭紧,千万别说认识我们。   白都梁:你觉得可能吗?   永季:……是不太可能。   白都梁:我上午还听童关说,有人要抓他?   永季是个嘴巴很牢的人,只是露出那种面具一样的笑意,敷衍过关。   白都梁立刻想下车:我我我要去帮他!   突然,他看见永季从驾驶座回头对自己笑了笑;下一刻,自己被这人一拳打翻,昏了过去。   傅永季松了口气,他很早就想这么做了。   开到大道机场时已经凌晨了,机场外几乎没有人,他把白都梁丢在门外,又把车开往了回白山县的路。   不知为何,他仿佛看见了车外有一道微不足道的白影晃过。仿佛是白蛇的影子,它通体雪白,唯有额头一点红。   或许是惨白的车灯,或许是无数白蛇游动的影子。伴着这道白影,他驱车在空旷的深夜高速上,一往无前。   -   乔真的办公室里,葛升卿坐在椅子上,微低下头。   乔真坐在办公桌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乔真:你……做了什么?   葛升卿没有说话。   乔真:那个仓库的事,真的是你做的?   葛升卿点头。   乔真:那操场上的人……   葛升卿:那个不是。   乔真欲言又止,不知道该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他早前得到葛升卿逃亡的消息,其实心里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他只是受惊了呢?一个普通人,遇到这种事其实是会害怕的……   尽管他很早就意识到,葛升卿不是普通人。   乔真:小葛老师,你如果信得过我,就由我来打电话,带你去自首。   乔真: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跟他们说明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你为孩子们做的一切……   葛升卿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缓缓退开一步。   葛升卿:乔县长,你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葛升卿:我以前……小的时候,做过很多的错事,你想象不到……我不敢告诉你,你根本想象不到……   葛升卿:我就是为了钱……我为了钱,曾经做了很多……反正错得很离谱,也很不要脸的事……我不敢要你的原谅,但是,我想请你相信我,我真的、真的,没有想害那些孩子……   然而,乔真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的手放在电话上,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乔真:这些事,我全都知道。   这次,轮到葛升卿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乔真,不敢相信。   乔真:有人……虽然我们也都知道是谁,把你的照片、你过去的事情发给我看。   葛升卿:你知道……但你为什么不……   乔真:因为我知道,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做很荒唐的事。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年轻时候,做的事要比你还荒谬。   乔真:我们就说,不能仅仅因为一个人年轻时候做下的事,去否定现在的他。你做过很多错事,你也做过很多好的事。   他将办公室的电话拿起,示意葛升卿坐下。但葛升卿突然大声打断了他:县长,你知道我挖出来的那个人是谁吗?   葛升卿:他是白朝天,白家的人,他身上的密码,可以领取白家存在银行里的重要文件。   葛升卿:如果我们拿到那些文件,我们就可以反过来要挟白家,你就不用调走了,学生们甚至还能转去市级的学校读书……   然而,乔真根本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兴奋。他露出了一如既往的、宽厚温和的微笑,仿佛能够包容这世上所有不成熟的想法。   乔真:小葛,你虽然是个老师,但其实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试着去尊重所谓的秩序。   葛升卿:县长,尊重秩序就可以拯救一切了吗?周小秋的妈妈因为重污染工业得了癌症,谁给她秩序?涂小盼被丢在女厕所,谁给她秩序?还有我的妹妹,谁给她秩序?!   葛升卿:这个白山县有谁尊重秩序吗?它就是一块白家嘴里的肉,他们想怎么割怎么割,刀子是一刀刀割在我们身上的,谁给我们秩序?!   葛升卿:县长,我要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待在这里,是没有出路的。   乔真还是用那种眼神看着他,看了许久。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苦笑摇头。   乔真:小葛,秩序这种东西,你可以不遵守,但你必须尊重。   说完,他拿起电话报了警。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葛升卿已经不在了。   县办公室的院门外,永季的车已经等在了那里。他上了车,那辆车很快飞驰而去,向着大道市的方向。   -   次日,乔真的办公室里多了许多人。   拍照、记录……人们走进这间朴素的办公室,小心绕过地上的人。   童关在人群中帮忙维持秩序,他听见有人说,这个人是被电话线勒死的。   目前已知最后见到乔真的人,是葛升卿。 第30章   车在高速上飞驰。本来无雨的冬季,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葛升卿愣了一下,看着窗外的雨水。他想,白山县的冬天,好像从来都是不下雨的。   不仅下雨了,今天的雨还越下越大。高速上只有寥寥无几的车和他们交汇,晦暗天幕下,前路埋葬在一片灰色水雾之中。   忽然,在副驾驶的葛升卿说:上热搜了。   永季没听清:什么?   葛升卿:……白山县,上热搜了。   永季:什么事?我们那些东西被挖出来了?   葛升卿:……不,是县长。县长死了。   车猛地停住了。但是过了几秒,永季继续发动了车。   永季:谁干的?白家?   葛升卿:还能是谁?但他们是用自己人动的手?   新闻上说得很模糊,只说是“因事故”。很快,这个热搜被从榜单上撤了下来,再也搜不到了。   升卿坐在那,许久没有说话。他在情绪上是个很冷感的人,就算是永季,也是凭着那张亲和度很高的脸,软磨硬泡许久,才得以和他搭档的。   但他听见乔真死了,恍然之间,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猛然孤零零坠落下去。   他回白山县教书不久,乔真就调了过来。那时候自己似乎单纯把他当成大腿,拼命在所有的报告和文件里卖惨喊穷,希望他能给学校多的支持。   车已经开进了大道市。清晨,银行尚未开门,还在大雨之中萧索。当他们来到银行门口时,惊讶地在那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白又漆。   这个人明明应该已经走机场离开本地了,不知为何留了下来,在银行门口等着他们。见两人来了,他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微笑。   葛升卿和白又漆,都想取自己知道密码的那份文件。   目的也一样,都想凭借那份文件,反过来扳倒白家。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对彼此的厌恶,有一部分来自于对方和自己太过相似,思维的相似、行为的相似……   看着对面的白又漆,升卿忽然笑出声来。他们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回来的,其实彼此早就该料到。   银行开门了,落下的铁门被缓缓抬起。步入银行时,葛升卿问:乔真的死,是你们做的吗?   白又漆没有回答。就算是,这件事应该也和此时的他没有关系。   白又漆:我看了新闻,才知道他死了。没有乔真,你就算拿到文件,也没法找人替你送上去。   葛升卿:我自己也有办法把它送上去。   柜台边,员工已经开始就位了。 一位制服笔挺的女经理正在整理文件,请他们稍等。   在等待的过程中,白又漆忽然问了个有趣的问题:你有几次想过杀我?   葛升卿淡淡看着女经理的办公桌:我以前想过很多次,但是记不得了。   白又漆笑了,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像是假寐的蛇:为什么?   葛升卿:你觉得白家守秩序吗?   白又漆:我们就是秩序。   葛升卿:对。对付秩序之上的东西,如果也用秩序之上的手段,那就是在同一个擂台上对抗。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也根本不会有胜算。   白又漆:你想回归秩序了?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说来有些好笑。有的时候了,白又漆觉得,自己对葛升卿的了解,反而深于傅永季。   因为他没有想去了解过永季。他不想去了解这个人,他只是想要个“自己人”,永远忠贞不渝地守护在自己身边。   但葛升卿不同。升卿是对手,一个看起来如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一样、自不量力的、低贱的对手。就像一只烦人的蚊子,在自己华丽的卧室里鸣叫着飞舞,让自己不得安睡。他既不想在深夜疲惫地爬起来,为了这小小的虫豸点蚊香,也不想忍受这种蚊虫骚扰的睡眠。   这样的虫豸,是不值得他们牺牲自己的身体,去呼吸蚊香和杀虫剂的。   也许蚊子会自己飞走、会死,反正是虫子,卑贱的虫子既没有恒心毅力、也没有过人的格局,它们朝生暮死。   渐渐的,他又觉得,葛升卿这只蚊子似乎不是普通的蚊子。他很聪明,很警惕,而且,他曾经和自己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就像是被仙人点化的动物,突然通了人性,就变成了妖怪。当然,妖怪永远都是妖怪,是低人一等的,如果不好好看管,就会作妖。   银行的女柜员看了他们的提取申请,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会儿,微笑着请他们去保管室。当永季想跟上的时候,她礼貌地阻止了他:这两个保险箱都是高机密保险箱,按规定,只有申请人本人可以进入。   ——他只能等在门外。   -   银行的保管室,这个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装着严格安全装置的保存柜,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巨大,它们大多像鞋盒的大小,外面装着防撬层,让它显得有些饱满,好像一个个待摘的果实。   安静的保管室里,只有三个人的脚步声。女经理先停在了白又漆知道密码的那个柜子前,请他输入密码。   柜子开了,里面是层层叠在一起的文件,都被小心保存在密封袋里。   白又漆把那些文件丢在手拉车里。他们继续向内走去,来到了葛升卿知道密码的那个储存柜。   他按了密码。在白朝天即将腐烂的尸体上,他找到的那串字符。   绿灯亮了。柜门弹了开来。   当看见里面的情景时,升卿细长雪亮的眼眸,微微睁大了。   微冷的刺痛。   他的腰腹插入了短刀。那个女经理从袖中滑到手中的刀。   数个人影无声绕过保管柜,第二刀、第三刀,如无尽的潮水一般,淹没了他的身躯。   -   永季在大堂里,等了很久。忽然,马路边来了个人,对着他的车指指点点。   看情况,似乎是他的车把后面的停车位给堵住了,对方没法挪车。   永季离开了银行,走向路边的车。但奇怪的是,那个那人见他来了,忽然又不与他说话了,立刻转身就走,跳上了路边一辆经过的公交车;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银行放下了卷帘门,里面的人全部不见了。   他甚至来不及错愕,身体已经冲向那道铁门,重重拍打它;路人纷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男人,窃窃私语。   意识到这地方有问题,永季冲向银行不远处的小卖部。小卖部才刚开张,老板睡眼惺忪,被他吓了一跳。   永季:隔壁这家银行的后门在哪里?!   老板困惑地看着他,然后摇摇头。紧接着,他的衣襟被永季一把揪起,几乎被半提起来。   老板:我……我不知道啊!隔壁这地方是今天才多出来一家银行的!   永季:……怎么可能……那它从前是什么?   老板摇头:什么都不是!就是空关着的屋子!我老婆昨天半夜去进货,说空屋子门口有很多人进进出出,第二天,它就变成了一家银行!   ——这家银行,根本不是真的。   有人连夜把它伪装成了一家银行,然后修改了导航定位,把他们引来了这里。 第31章   意识像是潮水一样,正在渐渐地褪去,留下干涸的沙石滩涂。   沙石缝隙中,湮灭下去的水痕干涸如即将凝滞的血管。它们在最后的搏动之中,让他得到了短暂的清明。   葛升卿想起了那个夜晚——当他在操场上挖掘着那具尸体的时候,乔真撞破了他的真面目。   那是何等窘迫的一瞬。   所有的恶劣、不堪、低贱,在那一瞬间,被这个人全部看透了。他曾经竭尽全力在乔真面前表现成一个好人,一个模板一样、枯燥焦虑的好人。   有几次,葛升卿隐约感觉到乔真已经看穿了他假面下的真面目,只是在跟着自己演,企图将白山校舍打造成自己的功绩——毕竟,不是谁都有兴趣永远当一个县长的。   撞破他之后,乔真请他去办公室一谈。   凌晨的县办公室静得吓人。葛升卿跟着他走上楼梯,好像一个考砸的孩子,跟在沉默的母亲身后。他想过转身就跑,然而县长说,想让他见一个人。   乔真似乎根本不在意操场上的人是谁,他没有问死者身份,没有问作案动机或是细节。直到他推开办公室的门之前,他们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门开了,葛升卿惊愕地看见,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那位“老伍”。   葛升卿对老伍印象深刻。当他把那个皮包里的文件交给县长的第三天,老伍就来了白山县。   葛升卿坐在了两人对面。事情已经败露,他也不想伤害乔真,强行从两人面前逃跑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于是,在两人的注视下,葛升卿说了一切。从怎么被两姐弟偷袭、怎么被白家坑害、怎么掩埋黎子薰的姐姐、怎么在仓库策划一切……他说了所有的事,唯独把永季从其中抹去了。   葛升卿的故事,主角只有葛升卿,没有一个字和永季相关。这一次,他决定一个人面对一切。   在他讲述的过程中,老伍有很多次出现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已经意识到这个故事中有一个角色的缺位,但无论葛升卿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想掩盖住这个人的存在,他们都没有揭穿。   当听完这个故事后,老伍叹了口气,他给葛升卿点了支烟,问他接下来的打算,毕竟,弄到白家的文件,只是扳倒白家的第一步。   葛升卿说,把文件给乔真。   老伍说,你如果信得过我,就把文件给我。我来帮你们。   葛升卿看向乔真——他不知道老伍是谁,只是隐约意识到,这个人是乔真的好友。   事实上也确实是。伍先生是乔县长的老乡,都是一步步从大山里考出来的人。他比乔真大一些,看谈吐气度,身份似乎也贵不可及。   他同意了老伍的提议。但是,这个计划还差一个火星,一个能引燃燎原之火的火星。   老伍:你是逃不掉的,也不能善终。   老伍:仓库的事,完全是你的主观行为。这种情况下,你不要指望会有人替你请命。   葛升卿点头,没有说话。他没有期望过其他的答案。   老伍:那你还有什么愿望?你说出来,我们尽量帮你。   葛升卿:……我希望这件事停在我这里。   他是最后的那层纸。那层纸后,有一个叫傅永季的人。   为了能挡在永季身前,葛升卿和老伍说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能让他变成火星,彻底烧光所有的恶业。   老伍在定完计划后离开了办公室,留下乔真和葛升卿,演完最后的那场戏。   -   葛升卿死了。   白又漆俯下身,静静地看着这个人渐渐扩散的瞳孔。黑影中,戴优和几个白家的人走了出来,重新聚在他身边。   “女经理”检查葛升卿最后输入密码的储物柜,她从电子锁里面拆出了一张储存卡,葛升卿输入的密码串,就储存在这里。   从一开始,这就是诱骗葛升卿输入密码的一个局。为了弄到白朝天手上的密码,他们不得不策划了这样的一出戏。   姐弟俩的是,白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也希望这两个人被彻底掩埋,只是被封在操场下面的白朝天还有着巨大的价值。   他们从后门离开了这家假银行,兵分两路;白又漆带着戴优去真正的银行取文件,另一堆人则带走葛升卿的尸体去处理。   要在银行取走高机密的储物,并不只是报个人名和密码就够的。白又漆忽然在车后座笑出声:戴优,他没有在银行取过东西哎。   白又漆:他还不会以为银行储物柜是火车站存行李的地方吧?真可怜。   白又漆:你说他是不是也解脱了?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过的?每个月拿几千,再去找个同样每个月那几千的女人,再生一个孩子,孩子长大了也每个月拿几千……   白又漆:不,甚至根本没法做什么办公室工作,可能中考之后就分流去拧螺丝了。   他今天话特别多,而且是从前绝不会说出口的露骨的话。戴优惊讶地从后视镜看着他,白又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没有再说话。   他刚才说起葛升卿的死,是强装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安静下来之后,白又漆的神色变得有些患得患失,难以自控地喃喃自语起来。   白又漆:……反正他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反正这都不算什么。   白又漆:他死了,永季哥就能回来了……他不会生我的气的……   银行到了,他几乎立刻拉开车门冲了出去,甚至来不及等戴优停好车;经理见到是他,连忙迎了上来,白又漆把白朝宗的身份证复印件和储物凭证丢给他,什么都没有说。   见他要取件,经理呆住了。白又漆近乎失态地对他吼:给我快一点!   戴优连忙赶过来:你快点把白总要的储物柜打开。   经理的眼神闪动不定,支支吾吾:但是……但是……   白又漆的双眼好像漆黑的鬼目:快点。   经理的表情快哭了,浑身颤抖着从办公室里取出一份凭证。   ——那是白朝天储物柜的取件凭证副本。   时间是,今天的凌晨五点半。   戴优:为什么五点半银行能开门?   经理颤抖着摇头:我不知道!是行长拿到了上面的指令,让我们五点半到岗,给一个客人做取件……   白又漆翻开那堆副本:他们凭什么取件的?   经理:……死亡证明。白朝天先生的死亡证明,以及取款密码……   银行的行长为这个人临时打开了银行的门,医院的医生为这个人连夜开了白朝天的死亡证明……   而取件人是……   签名,葛升卿。   ——在去那家一夜出现的假银行之前,葛升卿就已经取走了白家的文件,然后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前往假银行赴死。 第32章   天快亮了。车在公路边轻轻摇晃,是那人在后座换衣服。   烟在嘴里,但是没有点起。永季一下又一下按着驾驶台下的车用点烟器,眼神静静地,蒙着半片烟灰。   后视镜里,升卿腰上的皮肤苍白的吓人,或许不是他苍白,而是天上的熹光。阳光在绝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是冰冷苍白的。   一定要去吗?永季问。   ——反正都在高速公路上了,索性就这样一直开,一直往前开,开到有码头的地方,开到水里,开到这个世下的国度,开到如流水一般永恒公平的应许之地。   永季:咱们都知道那个地方会是个假银行了,你进去,出不来怎么办?   葛升卿说:那你明天可以用体育课代我的数学课。   永季:哎呦,我可教不好,别到最后几个孩子都进厂拧螺丝了。   每个月累死累活挣个几千,再找个每个月累死累活几千的对象,生个孩子,也去厂里拧螺丝……   就这样一代一代、一辈一辈,永远不知天高地厚,在别人的磨盘里变成疲惫衰老的齑粉。   忽然,那人的头凑了过来,盯着他没点燃的烟。升卿伸手越过他,拔出了已经加热完毕的点烟器,按在烟头上。   葛升卿:拧螺丝不好吗?   永季:假了吧?你天天拿拧螺丝吓唬他们,逼他们背单词。   升卿定定注视着他的双眼,突然笑了笑,摇了摇头。   葛升卿说,拧螺丝有什么可怕的吗?   葛升卿说,真正可怕的,难道不是“拧螺丝”这件事本身被视为可怕吗?   拧螺丝又不低贱,又不犯法,堂堂正正付出劳动换取报酬,理应是这世上最伟大无私的工作了。   做多少劳动,就获得多少报酬,这样的工作,为何要被视为可怕?   “磨盘”才是最可怕的。   那个把人们一个个投进去,把他们的劳动力像麦子磨成齑粉一般消耗磋磨的磨盘,才是血肉的地狱。   他把头抵在永季的肩上,深深呼吸那个人的气息。永季身上的烟味、肥皂水的香味,和升卿身上簇新簇新的衣服气味交织,变成了轻盈而自由的残梦。   送我去大道市吧。升卿说。   就像被白蛇托起、送入深山的身躯,就像被这世上所有胆敢抬头直视的目光寄托的希望……   葛升卿上路了,他上路,就是要逼迫一个傲慢者露出失措的表情,就是要讨公道。   多么古老而沉重的词,带着土气和可笑,好像是乡村老人会为了一棵玉米长在谁的地里发生的争执。但一棵玉米的公道也是公道,压迫在芸芸众生之上的公道也是公道。   他把头靠在永季的肩上,享受这最后的相处时光。葛升卿轻声说,永季啊,永季啊。   葛升卿说,傅永季啊,你记住……   ——你记住,我死之后,你要开始新的生活。   我招供了。我知道、他们知道,这些招供的词里少了一个重要角色。   他会为我做所有的事,为我生,为我死,谁都知道他是谁,但谁都愿意帮我无牵无挂上路,装作不知道他是谁。   这个故事里缺位的人,他曾经为我担下一切。两个一无所有的人,最深的缘分,只是胆敢一起抬头看向上方,不管是否会引来电闪雷鸣。   我很满足,我没有遗憾。唯一的遗憾是看不到小秋考上好学校,看不到黎子薰站在讲台上装奥特曼。   玉冬雪想当演员,我不喜欢这个行业,但孩子喜欢,总想鼓励她试一下。我给她录了唱歌和舞蹈的视频,让她能自己发去网上,说不定哪个剧组就注意到了她……不过,我真的不希望孩子进这个行业。   小盼呢……小盼就好好的吧,她的外婆年纪大了,也许没法再陪她走很远……社区会照顾她的,她不能结婚的,我一直担心她长大后会被人伤害,普通的女孩子都很容易被伤害,更何况她这样单纯的孩子。   还有你,永季啊,永季啊,永季啊。   我永远放不下的,还是你啊,永季哥。   -   一辆灰色的车,从假银行后门的小巷里开出。   他们的原计划是走高速去周留县的郊区,处理掉葛升卿的尸体。但就在他们开车出去不久,司机就注意到,有两辆车跟着他们。   他们发现得很早,所以在第二个匝道口就把车驶离了高速——匝道下面有个村子,从村子中间走土路,能直接穿去下个匝道口。而村民都是白家的人,看见白家的车就会放行,而看见其他的车就会拦下,纠缠敲诈过路费。   果然,当见到他们的车牌号,村民直接把拦路杆抬了起来。司机从后视镜里见到那两辆被拦住的车,得意地笑了一声。   车重新回到高速,甩开了跟踪的车。就在车内人几乎要松懈下来的时候,一声巨响,一辆小破车不知从哪窜了出来,直直朝他们撞了过来——   车玻璃霎时粉碎,像是一场迟来的雪。两辆车撞成一团,他们的车是更稳固的路虎,只是车门有些变形,反而是那辆小车,车头惨不忍睹的瘪了下去,看着可怜兮兮的。   司机骂了出声: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们正要解安全带、抄起车里的家伙,就见一个人影平静而轻快地走到驾驶座外,高高扬起手上的铁镐,对着司机的太阳穴,狠狠敲了下去。   脑浆和鲜血喷洒在车玻璃的碎屑上;杀了司机,那个人一脸平静地走向下一个人,他的神情是那么宁静,配上那张娃娃脸,看上去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女打手想从另一侧车门逃下车,但是因为车门变形,车门锁一下子卡住了。下一秒,铁镐砸碎玻璃,砸穿了她的太阳穴。   车里剩下的两人终于顶开了变形的车门逃到了公路上,拿起自己的武器对准了永季;突然,永季的娃娃脸上浮起了欣快的笑意,笑声细细轻轻,像是零件齿轮卡死时的咯咯声。   ——永季从驾驶座扯下司机的尸体,坐上了路虎,将车头对准两人。那两人终于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转身就跑,但是太晚了。   他将油门踩到了底,向着他们碾了过去。   五分钟后,公路恢复了寂静。   几道艳丽的血痕铺满柏油路,路虎车的底盘不知道卡住了谁的肢体,开起来咔咔作响。永季下车,蹲在车边查看卡住底盘的东西,忽然,高速上开来了两辆车。   ——刚才那两辆被村民纠缠住的车,来了。   面对公路上的场面,车里的人一时也怔住了。第一辆车的车窗摇下,里面的人是童关,车内其他人都是便衣,本来是得到命令、前来跟踪白家的打手的。   漫长,却短暂的寂静,几秒,便是一场搏杀——   生路的搏杀。 第33章   几乎是瞬间,永季飞身跳上路虎,飞驰而去。   童关愣在驾驶座上。他的同事在激动地对他喊叫,但他震惊到双耳耳鸣,呆呆坐在驾驶座上,机械地踩动油门跟了上去。   就在不久前,童关为葛升卿说过话。   在调查乔真案件的时候,有人提出会不会是葛升卿,童关立刻就反驳了他——如果是葛升卿,为什么要等乔真打完报警电话再动手?   他说得很激动,几乎全部夹带着个人情绪,最后近乎争吵起来……上司将他叫去会议室,狠狠训斥了他一顿。   这不是古代背景的武侠片,大侠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甚至还能为兄弟去劫个法场。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不是童关觉得怎样,它就是怎样的。   童关觉得,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反而更符合他的向往,像武侠片里的大侠那样为所欲为。他被家里托关系弄进局里,一直觉得这是个无聊死板的工作,理文件、写报告,既不像自己想象中警察的刺激惊险,也不像自己向往的那样侠气纵横。   就好像上司经常对他说的,你这种富二代啊,最好别出来工作,你就不该干这一行,干不好的。   太重感情,太爱幻想,这个从小被溺爱的年轻人,虽然是个正直善良的人,却始终无法理解真正的世界。   同事坐在车上,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童关,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哭了。   同事:你哭什么呀?我……我不给你报告上去。   同事:小童,大家平时宠着你让着你,但你今天可不能突然踩个刹车啊。   同事:还有,咱们没外人,都是自己组内的兄弟。哥劝你一句,你以后,千万不要说自己跟这两人有关系。   童关哭着点点头。他要追上傅永季的车,无数个念头在他凌乱的心里交错,但他只咬死这个目标。   突然,前方路虎车的底盘掉下了什么东西,童关来不及减速,那东西直接卡进了他们车子的底盘;车辆抖动了一下,停在那,不动了。   后面的车也被他们堵住。人们跳下车查看那卡住底盘的东西,是一条白家打手的断臂。它之前卡在路虎车的底盘上,就像是被命运驱使着,它掉落,阻止了他们的追逐。   -   戴优直接把人送到了白氏集团在大道市的办公区。双子写字楼通体镜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将要燃烧的火柱。   白又漆在入口的台阶上踉跄了一下,保安来扶他,却被他打开了手。   但是站直身子的几秒钟后,他又恢复了那种如羊绒般柔软的笑意。   白又漆:谢谢你,我没事。   他微笑着对保安点了点头,快步走进了办公大楼。   顶楼的大会议室里,几个白家人正在商量事情。见他毫无征兆地冲进来,全都愣了一下。   那些人还没开口,白又漆就坐到了主座上。他注视着几位长辈,相信他们已经知道了现在的情况。   ——白朝天时期的旧文件被葛升卿提前取走了。但就算他取走文件,也不代表己方情况彻底崩溃。葛升卿能把文件给谁?他唯一的靠山乔真,已经被白家的人解决了。   老人问:你找了谁动手?   白又漆:乔真身边的人。他来动手,如果有人查,自然别的人来顶。   无非是那种天天在路边晃荡的人,随便编个借口,就能把事情顶过去。   一个快要被他们逼走的县长,谁会在意?   白山周围三县、大道市,几乎已经笼罩在白氏的蟒躯之下,年复一年被绞杀蚕食。   进来的一切生灵,都是他们的盘中餐。   他把那份医药产业园的文件滑过会议桌,丢给对面的老人。   白又漆:下一个县长是苏秘书。白山脚下那片地空出来了,准备工程招标会吧。   一年后,产业园就会竣工百分之五十。周围大部分医药工厂都会自愿或者不那么自愿地转移过来。三年后,产业园全部竣工,白氏集团注册的白仙养也将大批量进入全国市场。   ——保健、老年痴呆防治、养生、生育、男人不可言喻的那个目的……   一堆淀粉加上维生素的产物,可以每年创造几十亿的产值。而这几十亿,是白家独享的肉。   -   冬天了。   虽然日历上距离这个日期还有一段距离,但从人们的衣着上已经可以看出,冬天了。   就像是梦幻一般,他开车回到了白山县,一路上畅通无阻。这个过程太顺利了,顺利到永季怀疑自己已经被流弹了结了,这只是死后的幻梦。   与此同时,童关他们已经让附近的交警开始调查这辆车的去向。   诡异的的事情发生了。高速路段的监控一切正常,而就在这辆车驶入白山县后,它在监控中的行踪如神迹般的消失了。   中途没有见到永季有在公路上换假车牌,为什么这辆车进了白山县就人间蒸发了?   直到他们也杀进白山县的交警队,才发现原因。   ——因为那辆路虎,是白家的车。   负责人被带走了,他被带走的时候很惊讶,长久以来他都是这样替白家办事的,他们会给他一连串车牌,而他负责在系统里抹掉这些车的行踪。   就这样,永季回到了从前白山校舍的地方。他慢慢地把车开上山路,开得很慢很慢。冬天了,山上有雨雪,人迹罕见,这座白山,忽然之间如同属于了他。从前,他和升卿就喜欢在闲暇时沿着山道往上走,直到两个人中的一个站住不动。   在半山腰的长椅边,他停下了车。永季拉开后车厢,里面有一个暗红色裹尸袋,那个人就在里面。   他把升卿抱到长椅上,两个人依靠着坐了片刻。下雪了,雪落在裹尸袋上,好像一种掩埋。   时间到了。   永季强迫自己起身,扛起升卿,拿起车后备箱的铲子,打算往山林里走。忽然,雪雾弥漫的山路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见到那个身影,永季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黎子薰。   接着,又有个小孩子从雾气中钻出,是周小秋;再然后,孩子们一个又一个出现了,出现在这本该无人的山道上。   葛升卿走前嘱咐周小秋,如果自己和永季都没有回学校,孩子们又想见永季,可以去白山找。   也许他很清楚,永季一定、一定会带自己回到这里。   一行人默然地向山林深处走去,白雪落在他们颜色各异的冬衣上,仿佛为每个人披上了白衣。就像那个传说,白蛇们驮着血衣女的身躯,带回她理应长眠的终局。   夜深了,升卿的床铺准备好了。他们一起将他放了下去,永季埋上土,过了片刻又将铲子交给了小秋,小秋也铲了一些土下去。   就这样,铲子被交到了学生们的手中,一个接一个传递,为升卿盖上厚实柔软的棉被。雪下得更大了,永季把手电筒给周小秋,让小秋带着大家安全下山。   小秋问:傅老师,那你呢?没有手电筒,你不怕黑吗?   永季笑着摇摇头,他要去一个很熟悉的地方,在那个地方,哪怕没有光,他也记得怎么行走。   孩子们都走了。他最后留在升卿安眠的地方,回头久久地望着。终于,永季也离开了,他没有把车掉头,而是开往了山顶。   山顶的风雪茫茫如织,已经薄薄堆起了一层。永季走入山顶边的林子,慢慢寻找着什么。   深夜黑暗的林中,山风像无数人的低喃,指引着他走向某个方向。   在一棵树边,他找到了自己的记号,一个倒插在树根的啤酒瓶。   拔掉酒瓶,他把铲子插了下去,挖开泥土。这次他没挖多久,铲子就碰触到了一个坚硬的、金属质感的东西。   它被裹在黑色防水布里。永季把布抖开,拍掉上面的泥土。雪光冷冽,他手中的,是一把小型冲锋枪的影子。 第34章   深夜的雌玉龙楼在雪色中,泛着如玉器般的光芒。   很多人都觉得,这栋小楼的名字很奇怪,龙楼或者玉龙楼都很常见,为什么叫雌玉龙楼呢?   有一种说法,是说这是在祭祀白仙娘娘。白仙娘娘仙解前就是白蛇,白蛇羽化为龙,雪白如玉,便是雌玉龙楼。   另一种说法,则更为传奇。据说白家在选址的时候,本来要选白山校舍的位置,结果经过如今的地址时,祖父见到空地上有一条龙影。   老人当机立断选了这片地方。月属阴,这片月光投下的龙影,便被认定为雌龙。在“龙身”上建起的建筑群,被视为龙气兴盛的风水宝地。   永季慢慢走在上坡的路上,他想起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说,不由觉得好笑。雌玉龙是风水先生给起的名字,在白氏祖父那一辈,早期生活条件不好,淹死过家里的几个小女儿。   家大业大后,他们担心这些被处理掉的孩子诅咒本家,于是在山坡南侧最高点建了雌玉龙楼,来当作定海神针。   白家人以为,只要有这座楼在,白家的基业就在。本地和附近几乎所有大家族都和白家有联谊,企业家通过白家连成了一张血脉的网,而雌玉龙就是蜷缩在这张网正中的心脏。   保安小李见到他来,慢慢从保安亭探出身来。他知道傅永季的事,永季的身世,在白家从不是什么秘密。   他不敢拦。无论如何,这算是半个白家人,在白山县,有白家人血脉的人,都算是高人一等的动物。   就这样,没有通报,没有拦截,永季走进了这座别墅群。   静谧的雪夜,路灯映得雪光璀璨。有两个男人靠着豪车在抽烟,永季走过去,他们起初没有认出来,定睛看了片刻,都讶异地睁大眼睛。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串枪响,白雪顷刻艳丽起来。   雪光凝成的冷白,如同当年月色留下的飞龙,血色一片一片为它的龙鳞上色,泫然若生,若腾飞赤霞。   血红龙鳞交叠,又似是飞龙坠地,与凡土尘埃中的百兽厮杀,遍体鳞伤。   龙在嘶吼咆哮,凡尘安敢沾身?   回应它的是一粒尘埃,钢铁般的尘埃,击碎了不可冒犯的神躯,只从光鲜亮丽的里面扒拉出血肉模糊的五脏脾肺,怎料与世上万物生灵毫无差别。   直到一个声音,轻轻叫住了他。   沙发上,戴姨蜷缩着望向他,怯怯地颤声唤他:孩子……   对准她的,是黑色的枪口。这个女人曾经为了留在白家,为了让白朝宗的妻子允许她的存在,把永季送了出去。   她不许他喊自己妈妈,也从没称呼他为自己的孩子。直到今夜,她终于这样喊了。   永季面对她,放下了枪口。外面传来警笛声,和满县城庆祝小年的鞭炮声混杂成了落幕掌声,稀落嘈杂。   -   在集团大楼顶层的休息室,白又漆被戴优叫醒了。白山县的别墅出事了。   白又漆从浅眠中坐起,捂着额头深呼吸,给自己三秒清醒的时限。倒数三下后,他平静地抓起外套披上身,和人走出休息室。   天蒙蒙亮,他随意从茶几上的药盒里抓起几粒药塞进嘴里,以此弥补睡眠的不足。戴优在旁边说情况,白家别墅群那边的情况显然很不好,他的叙述大多集中在永季的逃跑方向和搜捕进展上。   白又漆忽然好奇:他怎么做的?一个人,怎么解决掉别墅群那边几十个人的?   戴优怔住了,死的大多是白家人和保镖,但白又漆一点不舍或者悲痛都没有,平静得像是听见窗玻璃被打碎了。   戴优:据说是枪械……   白又漆想起来了,白朝宗很多年前送给过永季一把小冲锋枪。那年头枪械管理还比较松,弄到枪不是什么天方夜谭,很多晚辈都收到过它们当作礼物。   后来严打期有次出了事,一个白家的年轻人和人口角,当场拔枪打烂了对方的车头灯。这件事险些在白山县引发轩然大波,白朝宗和几个兄弟花了些力气才把事情压下去。   就这样,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把它们当作了收藏品,不再拿出来了。   白又漆发出了一种很无辜的呢喃:那子弹又是怎么搞定的呢……   ——八成是坐牢时候和不三不四的狱友学会自制的吧。“社会大学”嘛,学会什么都不奇怪。   向外走去时,他们还在电梯口遇到了叔叔的三房,女人带着睡眼惺忪,刚把将孩子交给保姆和司机,送去县里上课。   他们还不知道几小时前发生了什么,由于昨夜也在大道市的集团大楼休息室里过夜,所以逃过了一劫。   见到白又漆,她又絮絮叨叨了,说为什么龙池学院不放在市里呢?她一直想带昊昊搬到大道市,不用市里县城两头跑。   白又漆对她笑笑,没有说话。他太累了,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   永季开的车是白家打手的车,这些路虎车里都装了定位,白家人一查就能查到。戴优打开平板电脑追踪路虎的位置,一边打电话叫人支援,堵截傅永季。   车还在白山县徘徊,四处躲藏,在追捕下做着困兽之斗。最多再过几个小时,找不到出路的永季就会被拿下。   白又漆甚至在车上睡了一觉,他很安心,得知家族其他人都死了,这个人反而有种松快感。长久以来围绕着自己的那群恶臭皮囊鬼终于漏了气,变回满地人皮,他的日子从此清静了。   市里那些人再也没有办法萌生其他心思,试图从白家找其他的话事人——他们没得选了。   回去,处理后事,替自己年少多情做个收尾。从此之后,就是他的时代了。   半梦半醒间,忽然,他听见戴优难以置信的声音。   永季。戴优说。   白又漆困惑地看向他。驾驶位上,戴优难以置信的瞪着窗外。就在刚才,一辆车迎面飞驰而来,和他们交错而过。   开车的人,是永季。   -   雌玉龙楼的灭门案,立刻惊动了整个白山县。别墅群外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围观一具又一具蒙着白布被抬出来的人体。   童关在现场维持秩序,他今天总觉得奇怪,好像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时隐时现,好像是失踪多日的白都梁。   正当他迟疑时,有个小小的人踮脚拉了拉他的衣角。他低头,见是玉冬雪。按理来说,童关要立刻勒令她退后远离警戒线的,但他见女孩满眼是泪,心软了,没有立刻把她推开。   玉冬雪:童关叔叔,你认得我吗?   细细的哭腔,让大人心都碎了。童关连连点头:和葛老师……和葛升卿出去时见过。   玉冬雪:他们说……说是傅老师干的,真的吗?   童关心里一紧。无论是监控还是目击的保安,都确定了犯人就是永季。他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告诉孩子这件事,只是强装笑容:没事的,快回学校吧。   玉冬雪点头,转身走入人群。摆脱童关视线后,她立刻跑向拐角后,白山校舍所有的小孩都在那等着。   玉冬雪:应该就是傅老师了。如果不是,童关会立刻告诉我不是。   黎子薰:周小秋,咱们现在怎么办?要帮帮傅老师。   有个孩子胆子小:但是好多死人啊……   黎子薰:人都是要死的。   周小秋一直没说话,低头用玉冬雪外婆换下来的老手机刷着新闻动态。现在能确定的是,傅永季还没被抓到,城市主干道都未设卡,说明追逐战没有开始,傅永季可能躲在白山县的某处。   思索片刻后,他说,我们去龙池。   黎子薰:干嘛?投敌啊?   周小秋:玉冬雪,你以前去那边试读过,你能进去龙池学院,把白云昊约出来吗?   玉冬雪一口答应。她擦掉装出来的眼泪,很快混入了龙池。现在是早上,还没开始早读,仍然有家长送孩子们上学,还能自由出入。   只过了十五分钟,她就搞定了白云昊,把人带出了校门。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完全不知同龄人的险恶,傻呵呵跟着走了。   在白家的日子,对孩子来说也不是很爽快,很多东西不能吃。周小秋他们说带他吃烧烤,半年才被允许吃一次烧烤的白云昊立刻沦陷,开开心心跟着玉冬雪的同学们走了,去了朱鸿袖家的店。   鸿袖姐忙着招待这些突然涌来的小客人,没注意到小秋到后厨打了电话。   他打了报警电话,说龙池学院的白云昊失踪了。   儿童失踪,而且是从学校失踪,这个电话直接让白山县立刻变成了两大战场。南战场在搜查永季,北战场寻找失踪的白云昊——尽管本人毫发无伤,正开开心心地跟“小伙伴”们吃着牛油小串,唯一受的伤害可能就是摄入了过量脂肪。   满城喧嚣中,永季寻找到一个缺口,离开了白山县。   -   他知道有人在跟着自己。   后视镜里,几辆车已经跟了十几公里了。那些都是白家打手的车,其中还有戴优和白又漆。   只是谁都没有发现,还有一辆不起眼的奔驰一直跟着他们。   路虎没有油了。他停下车,靠在皮质的驾驶座上,看着窗外悬崖边的风景舒了口气。   扯平了吧。   扯平了吗?   他下车,长长伸了个懒腰。几辆车开到他周围包围了这个人,永季靠在崖边的栏杆上,轻松地看着他们。   人群警惕地防备他。他看向戴优,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永季:你回去见过妈妈了吗?   永季:我吓到她了,不过放过了她。她可能高血压犯了。   说完,他举起冲锋枪对准人群;人们同时慌乱地蹲下身,但随着空气扳机的轻声响起,他们意识到,这把枪没有子弹了。   永季看他们慌乱的样子,开心地大笑,随手把枪丢下悬崖。   忽然,人群让开了。白又漆穿过他们,站到了他面前。这个病弱的人,手上握着一把和自身气质很违和的东西,手枪。   小的时候,白又漆觉得,母亲很可笑。   会因为买不到某个奢侈品包的款式而生气、沮丧,会绞尽脑汁让人从国外预定那些新款……   但是,爱马仕、路易斯威登、香奈儿,这些牌子的包,和塑料袋的功能有差别吗?   那时候,他是发自真心觉得,母亲很可笑,或者说这些男人女人很可笑。   永季哥,就和塑料袋一样。   很便宜,没什么价值。但是家家户户都会有。   实用、可靠,能揉成一团,死死被自己攥在手里。   塑料袋多好。何必去追求尼罗鳄皮。   只是长大后,傅永季离开了他。   一个塑料袋,居然敢飘离自己的手心。巨大而浩瀚的怒意、羞耻、恶心,几乎在那段时间把他彻底淹没了。母亲是没错的,如果背叛自己的是个几百万的爱马仕喜马拉雅,他不至于那么愤怒。   毕竟几百万的包,被别人盯上抢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配得上这种包的人,也配得上是自己的对手。   但是,那是个塑料袋。   有人居然把那个塑料袋当成宝。难道自己和这样的人没有差别,也是只配把塑料袋当宝贝的吗?   不可以。   他是白又漆,所以,不可以。   这场荒诞的闹剧,到这里,就应该了结了。   他举起枪,枪口对准了永季。没有任何犹豫,白又漆笑着扣动了扳机——   人倒下了。   然而,不是傅永季。   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这一刻扑了上来,挡在了永季的身前。血花在他胸口绽放,直到这一刻,这个人终于感受到某种真实。在多年的酒精和烟草的麻痹下,他感到自己挣扎出来了,释怀了。   ——白都梁。   他的奔驰停在最外面。他没有坐飞机离开,而是也回到了白山县,跟着他们,跟到了这里。   白又漆呆住了。哥哥朝自己倒来,紧抓住他的手。迅速失血苍白的双唇颤抖着说:够了。   够了。   够了。   够了。   白都梁笑了,他很少正视弟弟的双眼,因为弟弟看着自己的眼神永远带着轻蔑和厌恶。他说,小漆,已经够了。   我已经不想再继续待在这样的家里了。   我很害怕。哥哥真的是个废物,因为害怕承担这个家的责任,所以变成了一个垃圾酒鬼,把一切丢给了你。   没有这个家,我就什么都不是,我一直都很清楚。   到了收垃圾的时候了。   你不是一直、一直都很想,把我丢进垃圾桶里的吗?   白都梁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紧了弟弟,笑着合上双眼。越过哥哥的肩头,白又漆见到永季走了,他翻过护栏,走向崖边,然后,一跃而下。   崖边狂风呼啸,席卷了所有人的声音。血亲体内温热的鲜血,像是厚厚的外套,披盖在他消瘦冰冷的身体上,加固这个迟来的拥抱。   又有车来了,警笛呼啸,来的是一列警车。戴优最先反应过来,抓过白又漆手中的枪扔下悬崖,快步迎向来人。   戴优:你们是来抓傅永季的吗?他刚才跳……   来者面无表情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是来找白又漆问话的。   戴优:……什么?   那人出示了证件:我们是省厅的。   ——“老伍”,或者伍书记,已经把那些文件送回了省里,连夜展开了调查。 第35章 完   多年后。   一辆车停在大道市的第九实验中学前,那人从车上下来,忐忑不安地隔着铁门往学校里看。   突然,一个冷清清的声音从他背后冒出来:看什么呢?   那人吓得一回头:秋、秋哥……   周小秋抱着教案,歪头盯着白云昊。那人满头是汗,好像干啥亏心事被抓住了一样。   白云昊:我……我就是想问问……   周小秋面无表情看了眼手表:等小雪下班对吧。   白云昊连连点头。就在这个时候,下课铃响了。   随着巨大引擎声,一辆烟紫色的改装摩托擦着火星子飘逸到校门前,骑手对两个挥挥手:哎呦哎呦,这不是白云昊吗?回来啦?还要继续追小雪?   ——摘下头盔,是黎子薰。   硕士毕业后,周小秋应聘回来当了新学校的老师,第九实验中学。这所主打精锐师资的学校,对老师们进行着偶像化包装,校门外,教师们西装革履的单人海报贴满了墙,上面写着他们的教学成果和业绩。   黎子薰每次来,都要对着周小秋那张海报狂笑三分钟。他现在在白山县经营一家婚纱影楼,在外地打拼数年,他带着全部积蓄回来盘了个小店,在这个小县城过起了一路火花带闪电的日子。   周小秋:校门口不许停车!都给我把车挪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裙的婀娜人影走向门口。玉冬雪见他们都在,开心地连连挥手。   ——在几年的网红生涯不高不低后,玉冬雪决定放弃了。实验中学在进行素质教育改革摸索,开设了舞蹈课和形体课,托了周小秋介绍,她来兼职了舞蹈老师。   白云昊见了她,激动地迎上去,可什么都没说出口,又怯怯地缩了回去。他上次告白失败,受了很大打击,跑去西双版纳待了两个月。   那年之后,白家便一蹶不振。   白又漆,戴优和其他相关人员都被带走调查。从白云昊的视角里,这些人从此没有再出现过。妈妈带他搬回了娘家,虽然生活依然富足,可哪怕是个孩子也能感知到,今时不同往日。   后来,他们又连续搬了很多次家,几乎半年就要换一个地方住。在某个深夜,外婆叫醒了他,和几个人一起带他回了白山县。据说他母亲出国了,从此没有再和孩子联络过。   从他的住处往下望,可以看到隔壁的一块空地。天气好的时候,玉冬雪经常会到那里练舞蹈。就这样,他们重逢了。   白云昊想约小雪再吃个饭,黎子薰一听有人请客,两眼放光要蹭饭,被周小秋拿文件夹抽了回去。   周小秋说,今晚没有时间了,有白山校舍的校友聚餐。   白云昊看他们走远,神色怔怔的。直到他们走远了,他才猛地想起来,车里还有个名牌包,是自己打算送给小雪当生日礼物的。   他进了车,沿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但是,周小秋他们前行的方向,不是闹市区的餐厅。他们越走越偏,反而向着县城东北部的山道走去,像是要上山的样子。   -   天黑了。   白云昊不安地跟在后面,紧紧捏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打小雪的电话。在山道上,周小秋等人和其他的老同学汇合了,他们聊了几句,但接下来的举动,彻底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是上山,不是下山,而是翻过了山道边的围栏,朝着深山野林、没有山道的黑暗中行去了……   一行人越走越偏,不知要去哪。就这样走了一刻钟左右,忽然,月色出来了,林间有了斑驳冷清的月光,气氛也不再那么诡异,反而多了些静谧的和谐。   这时,白云昊见到人群停下了。   他们停得毫无征兆,他也只能跟着停下,不知怎么的,白云昊感觉有东西沿着自己脚边游走过去,仿佛是山间的小蛇,倏忽窜入落叶,不见了踪迹。   有人。   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人坐在树根边,等来了孩子们。月色挪移到了他的脸上,白云昊讶异地睁大了眼睛。哪怕过去那么多年,这张娃娃脸也依然留有深刻的记忆痕迹。   傅永季勉强起身,他的腿和脊柱都留下了伤,这是高空坠落的后遗症。在当年的事件里,警方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只能以坠崖失踪定案。   在升卿的坟墓边,他们说了很久的话。直到月色散尽,众人才无声离去。   白云昊还呆呆地躲在树后,没有注意到永季已经看了过来。   他惊恐地躲回树后,可又很想问这个人许多问题;鼓足了勇气,白云昊再度从树后转出身,然而月色空灵,原地已经没有了永季的身影。   只有一条白色的蛇,缓缓游走过埋葬升卿的泥土,留下薄而透明的蛇蜕。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