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你了,我的角儿!   作者:两杯白   简介:   一台戏那么多演员,只有角儿才能永远站在舞台中央。   江野从小就是舞台上最靓的仔,祖师爷赏饭吃,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舞,没有不出彩的。   六岁那年参加比赛,江野遇见这辈子最大的对手,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小子。   俩小孩难分高下杀红了眼,最后江野讨巧反串小花旦,拔得头筹。   离别时小对手说:“江野,你将来会成角儿的!”   江野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那时你会来捧我吗?”   “我给你配戏,在台上捧你。”   *   高三这年,班里来了个转校生,叫汪橙。   江野发现这人功夫特好,嗓子也不错,他就缺个配戏的:“咱俩排出戏去参加大赛呗,好多奖金呢,到时候一人一半。”   汪橙:“奖金无所谓,想排西厢记。”   “我演张生?”   “不,我演张生,你演崔莺莺。”   见江野犹疑,汪橙又说:“白蛇传也行,我演许仙,你演白娘子。”   “......”   “再不就天仙配,我牛郎,你织女。”   “怎么你老演我男人?”   *   当江野扮上女装,那双含情脉脉的眉目便叫人招架不住。   汪橙把人挤在后台角落:“我想给你配一辈子戏。”   江野笑:“哪有做一辈子绿叶的,你也是要当角儿的人。”   “不,我要当角儿的男人,这辈子站台上捧我的角儿!”   江野:???   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内容标签: 强强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野,汪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怎么总演我男人?   立意:向前跑,带着少年的骄傲! 第1章 冤家路窄   这两天闷热得厉害,鼓楼老街茂密的梧桐树叶间,知了比往年吵得欢。   路旁是家大型超市,江野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走了进去。门里门外两重天,厚重的皮帘把热浪拍在门外,超市里冷气开得很足。   电话里高格还在喋喋不休,江野换个耳朵听电话,顺手拉了个拖蓝,大步往里走。   “你是不是没get到重点?”高格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见江野有多大反应。   他怀疑是不是自己说得太隐晦,索性把话往明里说:“这事还得从根儿上说。范橙他妈叫汪雅梅,咱们剧团当年出了名的小花旦,在你妈之前和你爸好过,后来嫁个富商省城享福去了。不过......据说她当年走的时候怀着孩子。”   “你话里话外的,范橙是我爸的私生子呗。”江野停在货架前,随手挑着毛巾,既不相信又不在意地嗤笑一声。   “还不信?”高格压着声音恨恨道:“这可都是打我妈嘴里套出来的话,能有假!”   江野动作一顿,愣了片刻,“你妈说的?”   “不然我还哪儿打听去?”   昨晚,在外演出的老爸突然来电,说有个叫范橙的孩子要转到江野学校。叮嘱江野务必好好招待,还要把人领回家里住。   江野问范橙是谁,老爸当时忙着上台,说了句“你哥!”就匆匆挂了电话。   基于老爸一向作风正派,江野倒是没多想,高格却走了心。   他爸妈和江野爸妈同门师兄弟,从小一起长起来的,说的话不会有假。   “你怎么不说话了?”高格催问,想让江野拿个态度出来。这也直接影响到他对即将到来的范橙的态度。毕竟他和江野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弟兄。   “再说吧。”江野挂掉电话,不像刚才那么淡定了。   就在江野愣神间,眼前白净的一条长胳膊一闪,有人无视他的存在,拿起他挑好的几条毛巾,若无其事地走了。   江野诶了一声,那人一边走一边打着电话根本没注意他:“转校手续都办好了,没,我不想麻烦人家,有手有脚干嘛要寄人篱下?”   江野白了他背影一眼,只好又挑了几条毛巾甩进拖篮里。   每每夏季,江野喜欢穿CK的那款无痕丝质平角内裤,贴身还凉爽。   他转了一圈终于找见,只剩下一盒七条装的,码号合适,看着颜色审视了半天,除了有条粉色的比较变态,其他的还行。   刚伸手,怎么那么寸,货架另一边也有人要拿这一盒,他的手冷不防按在人家手上。   江野迅速抽开手,这盒内裤已被对方拿走。   他弯腰从货物间隙里瞄了过去,对方也弯腰看过来。   透过间隙,江野正好瞧见一双眼睛。   逼仄的视线空间,像镜头给了这人眉眼一个大大的特写,更显双目好看。眉与眼间距稍近,眼睛内勾外翘,浅浅卧蚕尾巴上的一颗泪痣显得相当诱人。   同时那两颗琉璃般的眸珠也瞅住了江野,一眨,透着股疑问。   也是这一眨,长长的睫毛像是在江野心里撩了一下,痒。   超市的音响里放着歌:   那年分别在夏天   年岁太小忘了你的脸   还是个夏天   你在人群中匆匆出现   隔着茫茫人海望你一眼   这一眼像穿越了千年......   这双深邃的眉目让人一眼难忘,江野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忙几步转过货架,对面是一个陌生的大男孩。   江野却无缘无故生出一种熟悉感,偏飘飘渺渺般琢磨不透。   细细打量,看对方的年龄和自己般上般下。刚刚只看到一双眼,现在瞧清楚了,长胳膊长腿好像比自己高些,猛一眼看起来多少有点混血的意思。不大的V字脸上白白净净的......   “等等,”江野认了出来:“是你?”   “我们认识?”虽是询问,男生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淡漠,更像是随口一问就要走人的样子。   江野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眼他的篮子,确定道:“刚刚就是你拿走了我的毛巾,现在又抢我内裤!”   男生莫名其妙:“你的内裤?穿过?”   江野被噎了一下,心说这人说话怎么这么讨厌。他分辩说:“我先看到的。”   男生不欲和他纠缠,要走,江野眉头一皱,探着身子就去抢。江野这人就这样,谁的毛病也不惯着。   男生轻轻把篮子往身后一甩,江野扑了个空。   弯腰时,江野脖子上的玉坠从T恤领口滑了出来,碧绿色,水头很好的一块半月形吊坠。吊坠古朴,像经了些年月。   男生看见吊坠,表情明显一僵。   江野顺手把玉坠放回领口:“哎你讲不讲理?”   男生没说话,眼神随着那个玉坠停留在江野领口,若有所思。   顺着他的目光,江野下意识捂了捂领口,随即感觉这个动作娘们唧唧的,欲盖弥彰喊了句:“还我内裤!”一句话说完,又觉得自己被调戏似的。   人家从始至终待在原地一动未动,也不怎么还口,江野几句话下来,反而自己把自己惹恼了。   他一边眉毛挑了起来,威胁道:“哥们,今儿我还非要这盒内裤了,怎么着吧?”   男生脸上很平静,整个人看起来不具攻击性,但清冷的表情让人很不爽,说的话让人想动手:“巧了,我也非它不买。”   两人身边弥漫着火.药味,引起附近顾客的注意。刚开始争执的时候就有几个人驻足观望,现在人越围越多。   一位老大娘没忍住问:“这不是咱们河州的‘金梅二度’小江野吗?呦,孩子怎么跟人吵起来啦,有啥事儿说出来大娘给你做主。咱不欺负人,谁欺负到咱头上大娘可不答应!”话里话外摆明了向着江野。   “还真是江野?刚才瞅半天楞没敢认。”   “可不是嘛,我也一时没敢认。这孩子这两年不常上电视,算起来八成是要高考了吧?”   吵着架还能被人认出,多少有点偶像包袱的江野些微不自在。当着粉丝们的面,既不好再和人呛火,又不甘就这么放对方走,一时没了主意。   而那个男生听到他叫江野,整个人呆住了。十一年前全国“寒梅杯”少儿组决赛的场景,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那年,六岁的江野最终以0.1分的微薄优势赢了他,成为金奖得主。   古往今来,受人追捧的永远都是“第一”。台前人们围着江野拍照、采访,笑靥如花。只他孤零零抱着银奖杯坐在后台角落的高脚凳上,金豆子啪嗒啪嗒往下砸。   忙完的小江野跑过来安慰他,他却哭得更凶了,嘴里喊着:“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小江野不知所措,呆了好一会儿,笨拙地从脖子上摘下来一块儿玉坠,“小哥哥你别哭,这是我最贵重的东西,爸爸说将来要送给最最最喜欢的人,我送给你好不好?”   他默默看着这块儿玉坠,渐渐止住眼泪,“我有。”说着推开了玉坠。   无奈,江野强把自己表演时用的那把折扇塞进他手里,“这个你没有吧?我送给你好不好。”   回忆至此,男生不觉莞尔,眼神又不自觉落在江野胸口,那枚玉坠在薄薄的T恤里隐隐显出轮廓。   十一年了,少年的样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枚吊坠不会变,眼前这人不是当年的小江野还能是谁?   江野就觉得对方像个大色批,老瞅自己胸口干嘛,还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男生把拖篮推向江野:“你要喜欢这盒就拿去。”   怎么突然服软了?江野一时没搞明白,莫非被小爷帅瞎了眼?   刚好超市员工抱着几盒CK来补货,江野默默表现出了自己的大度,没把那盒内裤拿回来,对周围人说了句:“没事儿大家散了吧,小误会。”打算就此作罢。   看着新补上的也是七条装的,并且都没那种变态粉色,江野心里其实是满意的,随手拿了一盒。   瞧见对方仍站原地不动,到底是小暴脾气没散尽,往他篮子里剜一眼,转身走了。   “江野。”男生叫住了他,犹豫着问:“你是喜欢这条粉色的?”   如果是,他打算和江野调换,真心实意的。   江野回头不可思议地望了他一眼,真想在超市门口等他,跟到人少的地方锤他几拳。   高三这个难得的周末对江野来说,诸事不顺。   翌日一早高格来到教室,看见江野把脸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趴在那儿。他座位在江野前排,过去一瞧,江野睁着眼眨也不眨像死不瞑目。   “也是。”高格边放书包边替他委屈:“你爸大导演、天下第一团团长,你妈国家级演员,你金梅二度。一大家子艺术家,多风光、多幸福、多叫人羡慕,可怎么就冒出来个私生子呢?”   江野一动不动。   “怎么了,打起精神来啊!”高格凑近了说:“不就私生子吗?到时候哥们儿肯定站你这边一致对外,他敢闹着分家产试试!咱剧团的家当、你爸妈的存款,将来都是你的!”   “你可拉倒吧。”江野这边脸熟透了,翻了个身继续烙另一边,“没影的事儿别往外说去。”   “我说这个干嘛,真是的!”   “你俩聊什么呢?”旁边同学问。   “他爸的私生子呗。”脱口而出的高格伸手揉揉自己的寸头,不好意思笑了笑。   “我日。”江野看了眼他的大饼脸就烦,死心地闭上双目,“高格你给我滚!”   班长支撑着欢快的小手,雀跃进教室,一路拉着夸张的声音:“各位女同胞们注意啦----”   打闹的、聊天的、赶着补作业的都抬起头望向她,唯独江野还趴那儿挺尸。   “咱们班来了个转校生,那小子特帅!”班长笑得嘴都合不拢。   话音刚落,江野倏地坐起。不是吧,还转我班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就点个收藏呗,谢谢,鞠躬--   预收文   《这俩影帝脑子都不太好》   1.   小演员花田和影帝欧阳错素未谋面,却有人拉郎配,写他俩的同人小说。   小说写得活色生香,除了费点鼻血,别的没毛病。花田不但暗搓搓地看,还给作者打赏。   某天,欧阳错突然出现在花田面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和书中情节高度吻合,花田意识到自己穿书了。   一番思想斗争后,他挣脱羞耻心的羁绊、道德的束缚,按照书中情节迅速将欧阳错拿下。   穿书真的好爽!   2.   欧阳错心情复杂。   他在圈里有口皆碑,到头来被一个妖艳贱货破了功。对方脑子还不太好使,声称正在穿书。   可最近那傻子好像有点怀疑穿书的真实性,并有逃跑意向。   不能叫他玩儿完就跑,欧阳错决定给他一个“金手指”,叫他对穿书之事深信不疑。   3.   花田意外获得一块儿可以满足所有愿望的“阿拉丁神表”。   ——我想和欧阳拍吻戏。   第二天在导演不断的NG中,花田嘴肿了。   ——我想让欧阳更厉害一点。   接连几天都下不来床的花田心想,我说的是演技呀。   ......   后来,发现真相的花田望天长叹:欧阳错真他妈是块儿神婊! 第2章 冤家路窄2   班长楚娓娓,人送外号楚大美。   她在讲台上讲得眉飞色舞:“我刚去办公室瞧见来着,那小子长得特别特别好看!碎剪刘海、简约利落的小发型,洋洋气气的大眼睛,尤其下颌线,简直绝了!整个人瘦瘦高高的,皮肤还特别细腻特别白。穿着浅青色的短袖竖领亚麻小唐装、白色板鞋......哎呦我去,妥妥的国风美少年呐,就跟漫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楚大美,你是趴人脸上瞅的吗,这么仔细?”班上同学揶揄着一阵大笑。   自从听到“转校生”三个字,江野脸色越来越难看。   楚娓娓瞧见江野的表情,误会了他:“当然啦,比起咱们班桃哥还是有点差距的,桃哥的校草地位肯定能稳保三届。”   江野小名叫江桃桃。   教室里有人偷笑,有人哄笑,几个女生趁着笑,暗搓搓的小眼神瞟向了江野。   笑嘻嘻的楚娓娓忽然拉下了脸,清清嗓子一副老师的腔调:“各科课代表收作业啦,还在动笔的昨天都干嘛去了,玩儿疯了吧你们一个个!”   精分的班长戏很足,江野潜意识撇头望向窗外,班主任老唐带着一位同学刚刚走过,他只看到个背影,这个背影似乎有些熟悉。   越看越熟悉,越熟悉越想不起来。   就在新同学将进门未进门、将露脸未露脸那一刹那,江野突然灵光一闪,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想明白了,串起来所有线索——   这个新同学、这个疑似私生子、那个超市里抢内裤的小子,不就是眼前这人嘛!   全班同学以新奇的目光迎接新生走入教室,高格转过头:“你们老江家基因不错哎,一个比一个好看,楚大美真没吹牛。”   江野用嘴型恶狠狠给他个滚字。   碍于新同学的面,班主任老唐难得对大家露出慈祥的微笑:“高三伊始,咱们特教班迎来了位新同学,来,新同学自我介绍一下。”   这位同学脸上还是昨日的表情,冷冷的、静静的、拒人千里之外的。   “大家好,我是汪橙。”   高格一脸迷茫,又回过头来悄声问江野:“汪橙?不该是范橙吗?”   汪橙说完就冷了场。   大家没能想到他的话这么简短。   河州市一中是省级重点高中,能进一中特教班的更是凤毛麟角,哪一个进来的时候不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个转校生用不用摆这么高姿态?   老唐大概也没能想到他的话这么简短,怔愣了下:“呃......大家热烈欢迎。”   鼓掌声落,老唐说:“那好,既然大家都认识了,汪橙,你就坐在——”   教室里都是双人桌,唯最后一排的江野没有同桌。   江野同学顿觉不妙,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却眼睁睁看着老唐抬手指向自己:“就那里,和江野坐同桌吧。”   像魂游天外的汪橙闻言一愣,顺着老唐的手望见了江野。   这么巧,这哪儿说理去?   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高格发觉江野脸上变颜变色,低声问:“怎么了?”   江野咬牙切齿:“这小子抢我毛巾。”   “哈?”高格不明就里:“抢毛巾?你俩这么快就......住一起了?”   江野目光不善:“还抢我内裤。”   高格:!!!   电光火石间,高格脑海中上演一部八十集家庭伦理电视剧,直呼好家伙!这个私生子厉害得很,刚住桃哥家里就开始抢家产: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连桃哥的内裤都不放过。   北风萧萧、寒雪飘飘,桃哥双目噙泪,被赶出家门。大冬天,里头连条小裤衩都没有,一身单衣在苍茫雪地间渐渐走远。   高格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姓汪的,你干嘛用我桃哥毛巾,还抢他内裤!”   汪橙:???   老唐以及全班同学惊呆了,看起来清新俊逸的少年郎......这么变态吗?   江野跳起来照着高格大脑袋就是一巴掌,尴尬死了:“哈哈,他起猛了,撒癔症呢。”   一阵哄笑后,汪橙朝江野走了过来,礼貌地向他问了声好,而后坐下不慌不忙整理书桌。   啧啧啧,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江野才懒得理他。   整整一堂课,江野同学感觉浑身上下就没舒服的地方。   人家汪橙倒很自然,因为他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的疏离,自闭儿童一样。   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同一张桌子,连身体上的接触都没有。   别说江野感到别扭,前排的高格时不时转过来瞧他俩一眼,看他俩不尴不尬的样子,自己浑身都难受。他还有一肚子话想问,终于憋到了下课。   老唐走前说:“江野啊,中午吃完饭帮新同学领东西送到宿舍,又是同学又是同桌嘛,就要互帮互助多亲多近。”   五十多岁且谢了顶的直男老唐,让两个大帅哥多亲多近简直是给腐女们撒糖,她们脸上的姨母笑老唐体会不到。   老唐不明所以,瞪她们。可嗑糖事大,她们根本不在怕的。   江野一百个不情愿,没搭腔。   老唐:“江野?”   换个人江野就拒绝了,可这是老唐,拒绝了他能让你怀疑人生。   江野连朝高格使眼色,其实高格挡一下说句我去就成了,这傻货迷瞪着脸不知什么意思。   一块长了十七年,一点默契也无。   “好啊。”江野强颜欢笑答应下来,勉为其难地看向汪橙。   汪橙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折扇,折扇慢慢摇,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个酸腐小书生、古板老学究。   “谢谢。”汪橙说。   江野没接话。   汪橙折扇继续摇,看着江野,眼里有询问、也有那么点期盼的神情。   江野:?   诶?他什么意思?对着我摇扇子,是觉得他扇扇子的样子很帅?   见江野并未会意,汪橙小心翼翼收起折扇,忙自己的去了。   老唐走后,高格站教室门口冲江野猛甩脸,使劲往外勾他。   江野想叫他尝尝没眼力见儿的滋味,故做不理。   高格索性跑过来把江野拉了出去:“我他妈都甩成脑震荡了!”   “刚刚我眼珠都甩出来了,你理我了么?”   “不是范橙吗?怎么是汪橙?”高格急着问。   “憋死你哩。”   清晨的风有些许凉意。   江野趴栏杆上,勾着衣领让风往里灌,“你不打听出来了吗,他妈姓什么?”   高格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这是随他妈姓了?不对啊,不应该随你爸姓呀?这不会是巧合吧,范橙不也没联系你吗?”   江爸爸倒是说过,到时候范橙过来会联系江野。可眼前这事要是巧合那也太巧合了。   江野想起昨日超市里,汪橙听说自己是江野时的表情,然后还把那盒内裤让给了自己。当时想不通,现在想来,大概是不想把两人的关系闹得太僵。   毕竟以后会长期在一起。   汪橙做出了让步。   但他既然没有选择相认,江野觉得自己更没必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老爸让他回家里住,他现在选择住校,真是省了大麻烦。   想至此,江野感觉舒坦不少。   高格仍不放心,“我瞧他长得不像你,也不像你老爸,怎么有点混血的意思?”   江野顿时高看他一眼,这傻货居然能道破天机。他撇头望向教室,汪橙正在整理书桌,身边围着几个同学。   “汪橙,你爸还是你妈是外国人啊?”   汪橙整理书桌的动作被这句话打断,他看了说话人一眼,又偏过头去,冷淡地说:“都不是。”   “哎呀他这个混血又不是很明显啦,估计祖上谁是外国人,是不是啊汪橙?”   “不知道。”汪橙口气仍旧硬梆梆的。   好奇的同学们见他对人不热情,打了两句哈哈都散了。   外头的高格操不尽的心:“不行我得去聊两句试试他。”   “你聊什么?”江野问。   “我心里有数。”   “你有个B数......”   江野话没说完,高格已经胸有成竹地走了。   江野追几步想拦住高格,被数学课代表吴昊一把扯住。   “干嘛?”   吴昊把他拽回栏杆旁,用下巴指指里头,一脸不屑的表情:“桃哥你同桌怎么个来路?”   “你问他去,问我干嘛?”江野眼看高格回了座位。   “不考试就能进咱特教班?”   江野看傻缺一样看着他:“你知道人没考?”   “那我去扫听扫听,看他究竟考了多少分。”   就两句话的工夫,教室里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江野忙回头,高格已倒在地上,桌子都砸翻了两张。   “我操!”江野奔了进去。   同学们都是一副惊呆的表情。   他们并未见两人起什么冲突,聊着天汪橙忽然暴起,一把扯起高格,扬手就是一拳。   高格一米八的大个子,长得也壮实,这一拳竟砸他翻个身跌了出去。   汪橙仍不作罢,上前抬腿要踢,江野又蹦又跳冲了过来,借着冲劲儿使劲推了汪橙一把,叫道:“汪橙你怎么打人!”高格可是江野当亲儿子养大的铁哥们。   汪橙冷不防被他推得连退两步,扶着桌子站稳,不说话。   “这他妈怎么回事!”江野拧着眉冲着他又吼。   汪橙的手在抖,像是气急的样子,他只是狠狠盯着高格,不回答。   “说话!”江野第三次吼他。声音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震耳。   汪橙仍不回答,如果说汪橙平日冷着的脸将近零度,那么这会已经可以泼水成冰了。   教室里气氛凝固,安静如鸡。   “我他妈问你话呢!”江野耐心告罄,两日来压抑着的无名火在这一刻爆发,他欺身上前一拳朝汪橙轮了过去。 第3章 冤家路窄3   汪橙瞧了出来,江野会打架,这一拳用上了腰背的力量。他仰身稍让,江野一拳贴着他鼻尖轮了个空。   这会儿大家才回过神来,一股脑拥上前去连拉带劝把两人拦开。   “老唐来了!”楚娓娓忽叫一声。   除了汪橙,所有人看向窗户,包括江野。   楚班长的计谋自始至终只这一招,大家却次次中计。   紧张的气氛因此缓和了下,江野没再进攻,回头看高格。   高格委屈满腔:“桃哥,他打我。”   “呀,你嘴!”楚娓娓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高格用手背蹭了下唇角,眼圈一下子红了:“桃哥,血......”嘴角已经开始淌血。   “呀你脸!”楚娓娓又叫道。   高格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你快陪老高去医疗室看看吧。”楚娓娓怕江野再和汪橙动手,把他俩都推出了教室。   江野陪高格找校医瞧了瞧,脸肿、牙龈肿,口腔内膜出血、牙龈出血,但医生说没大问题。   生理盐水漱漱口,上了点药,又开了些消炎药,两三天就能复好如初。   “我还真是皮糙肉厚。”高格捂着脸嘶了一声。   他不想这么快回教室,在医疗室外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桃哥你得给我报仇。”高格气不忿,说话也像含着块儿馒头,不很利索。   “到底是为什么?”江野看着他的脸,不忍直视。   “还能为啥。我问他原来哪个学校的,他说省一中的。我说省一中和咱河州市一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名校......”   “说重点。”江野恨道:“瞧你嘴还挺利索?”   高格又嘶了一声,那脸疼得揉也不敢揉,只虚虚捂着:“压根没说两句话,有啥重点。我又问高三这么重要的阶段,你怎么好好的转校了。他不说,我又悄悄问他,你省城的爹不是亲爹吧?”   江野捂着眼一转身,“哎呦我操。”这傻货还说心里有数。   高格:“可他也不至于下死手啊!”   “那你该再补一句,你是不是来认亲爹了。”   “刚想问来着,他就动手了。”   “该!”   其实想想,江野也觉得一句话不至于让汪橙气成这样。   他回想汪橙刚才的表情,那双握拳抖着的手,那种一看就像刀死个人的眼神......   “桃哥,你说怎么办吧。”高格从小就跟在江野屁股后头,被欺负了江野总会为他出头,连成绩都是江野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上来的。   但凡换个人,江野都会放学后截他要个说法。   但这次江野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主动相认,总觉得亏着心。刚刚那一拳打出去,现在想想有些莽撞。   他想,不管汪橙是不是我爸的私生子,总是我爸要照顾的人。   “说句话啊桃哥!”高格仰脸央爸爸似的瞅着他。   “桃哥老高!”楚娓娓甩着高马尾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老唐找。”   江野气呼呼站了起来,“谁啊嘴这么贱告诉老唐?”   楚娓娓歪了歪嘴,她总不能从中挑拨。   但善良的姑娘那一脸“还能有谁”的表情,江野也猜出一二了。准是学委没混上,混上个数学课代表的吴昊。   两人到办公室的时候,汪橙已经在那儿。   老唐坐在办公桌里,汪橙站在一边,两人走过去站在另一边,两派泾渭分明。   老唐站起来看看高格脸上的伤,关心道:“疼吗?”   这不废话嘛,打你脸上看疼不疼。想是这么想,高格没敢说,“疼。”   老唐问:“医生怎么说的?”   “得卧床。”高格信口胡诌,语气中充斥着不满、埋怨和委屈,这个腔调十分难以拿捏,可谁让人家也是戏精的后人呢。   老唐不再理他,坐了回去,问了问情况,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把事情压下去,到他这里就算结了,捅到教导主任那里,又丢人又不好收拾。   新同学,新宠儿,江野鼻子里哼了声。   “江野,你为什么动手!”老唐扬起了声调。   江野说:“路见不平。”   老唐连呲带批:“你梁山上下来的?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啊?这种事就得及时报告老师,你插手是想把事情闹大?”   老唐用下巴指指后窗,外边是操场:“跑十圈,一千字检查。”   “主犯还没判呢判我个从犯?”江野肯定不服气。   “还知道你是从犯!”老唐转脸看汪橙,“不管怎么说,是你先动手打伤同学。高格的医药费你掏,并且要真诚的给高格同学道歉,争取人家原谅。”   有老唐撑腰,高格瞥向汪橙,胸脯不自觉拔了起来。   汪橙开口了:“医药费我赔,营养费我也可以赔,我不道歉。”   人看着凉薄,说话也透着无情。   江野觉得这话要从自己口里说出来,老唐当场就得发飙。   但是老唐现在很平静,对江野高格说:“江野去操场,高格先回教室。”   江野极度不满,小声嘟囔:“我算是落后娘手了。”   “你说什么?”老唐没听清。   “我说我先去解个手。”江野反应很快。   “懒驴上磨屎尿多。”老唐挥挥手赶他俩出去。   刚出办公室,高格贴墙拽住了江野。听到里头老唐咳了声,“汪橙啊,学校和省一中交涉过。你家这个情况,我多多少少知道点。你爸爸......”   “他不是我爸。”汪橙的声色里透出股恨劲。   江野僵在那里,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省城的那个爸爸被汪橙否决了。那么......他真是来找亲爸爸的?   偷听墙根儿挺无耻的,江野想走,但事关自己,这双脚灌了铅似的。   老唐说:“父母与子女间哪有解不开的疙瘩。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你是儿子,话不能这么说......”   话没说完,一本书呼呼啦啦砸了出来,正落在江野脚旁。   江野听墙根本来就心虚,吓得拉起高格转身就跑。   “别再提他!”汪橙强压着声音没能压抑住怒火,那几个字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不是我爸,根本不是!”   *   操场跑道上迎着晨阳奔跑的少年最是好看。   抽枝拔节的身条虽然略微显瘦,却充满朝气。   汪橙蹲在跑道上紧了紧鞋带,江野带着风从他身旁跑过,没有停留。   他这是也挨罚了,江野想。   心里寻见点平衡,看来老唐并非昏君。   江野跑得不紧不慢,很快被汪橙追了上来。   男生的面子总是莫名其妙,虽然同是挨罚,却也不愿他超越自己。   江野加了速度超过汪橙。   两人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交流。   汪橙似乎并不刻意和他赛跑,被超过就超过了,无所谓被江野远远甩在身后。   他不追,江野又觉得自己好幼稚。   又跑几圈,江野正口干舌燥,看见高格拿着瓶水在前头等他。加快了速度,临到高格身旁他高高一跃,落下时拍了下高格的肩膀:“算你有良心。”   接过来拧开盖子对着嘴,咚咚咚咚不带停地灌了几口,“爽!”   阳光下的小麦色肌肤发亮,脸上的汗水也在闪烁,身上的气息都张扬着活力。   “桃哥你真帅。”高格一脸崇拜。   “少来!”江野喘着气翻了他一个白眼,“记住这十圈是为你跑的,中午食堂给我要一大份糖醋排骨。”   “桃哥......”高格怏怏道:“对不起,又连累你。”   江野一笑,推了下他的肩膀,以示无所谓。   高格说:“你要打着他也就算了,怎么就打不着呢!”   “滚!”江野翻脸比翻书快,真不愿理这货。要走,高格忙拉住他:“刚刚老唐又找我谈话了,说汪橙家的事。”   “怎么说的?”   高格说:“说我不该说那句话,犯了忌讳什么的,他家庭挺奇葩什么的。”   江野又问:“没了?”   “没了。老唐那意思好像是我自找的,操!”高格恨道:“劝我原谅他,桃哥你说我是那小心眼的人吗?那他至少该道个歉啊。”高格狠狠朝快要跑过来的汪橙剜了一眼,用意识挖掉人家三块儿肉。   “汪橙!”高格忍不住叫了声,脸上横眉立目的。   就凭躲过那一拳,江野就明白了,他忙交待:“你打不过他。”   想想也是多余,打得过也不会被人一拳撂地上。   汪橙跑到跟前停住了脚步,看向高格。   江野心说,这货脸上还真是从来不带表情,这是拽什么拽啊。   高格意难平:“我和你比,输了你道歉。”   我操?江野被气笑,老高这也是被逼的没法没法了,挨了打要个道歉还得跟人比,可怜见的。   汪橙:“比什么。”   “从这头到那头拐弯的地方。”高格指了下:“一百五十米冲刺,你输了给我说声对不起,这事儿就这么过了。以后高的桥、矮的道儿,咱各走各的。”   可真鸡贼!江野又想笑,高格速度不错,何况汪橙现在跑了好几圈,赢他基本十拿九稳。   “我要赢了呢?”汪橙问。   “你要赢了......”高格想了想:“那咱再说。”   你他妈有点骨气好不好,江野简直没脸看。   “桃哥当裁判!”高格喊。   江野无奈地跑到另一边,面朝两人站定了,高高举起了手。   等着两人都准备好,他喊道:“预备----”   胳膊劈下的同时,高格如离弦的箭。   不不不----江野看错了,汪橙才是离弦之箭。几秒的功夫,高下立判。   输得猝不及防。   亏我还跑这边来当裁判,江野脸上一阵热,替高格臊得慌。   高格这货没点竞技精神,比赛一半反被气跑了,该同学是跺着脚走的。   你他妈......江野特想找个地缝,这脸打得啪啪响。   汪橙跑到了终点,一回头,人呢?脸上一阵惊讶、一阵纳罕。   汪橙跑很久了,又来这么一段冲刺,这会儿缓缓弯下腰用双手撑着膝盖,调整着呼吸。   单薄的上衣贴在背上,裹出只属于少年的线条。突起的肩胛骨像蝴蝶的翅,往下顺滑出细细的腰身,又很紧实。   江野站那儿没动。   汪橙很快折起了身,和昨日的江野如出一辙,脖子上戴的那枚半月形玉坠滑了出来,垂在胸口。   那玉坠碧绿无瑕,在阳光下隐生晕彩。   江野愣住了,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胸口,捏住了自己的这枚玉坠。   “这不是......”他话说一半忙住了口。   老爸把玉坠送给他的时候,说这是周门的传家宝。   当初祖师爷挥班进京,给西太后唱了一个月的戏,赏下这块儿玉坠。之后传给了太爷爷,太爷爷传给了师爷,师爷传给了老爸,老爸传给了他。   这撒的什么弥天大谎,原来是一对儿,另一枚给了他另一个儿子! 第4章 同桌真坏   汪橙也意识到了,把玉坠拾回领口。   两人之间的这层窗户纸,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戳破。   不,戳个半破,中间还连着点吹弹可破的草丝。   江野喉结动了动,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还有两圈。”汪橙跑走了,不很在意的样子。那淡漠的表情,仿佛世间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   其实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年少儿寒梅赛。   在后台,他委屈兮兮地拿着小江野示好递过来的扇子,不说话。   江野蹲在他跟前,仰着脸逗人开心:“你知道么,寒梅杯一共有三个金奖,我是奔着金梅三度来的。爸爸说集齐三个金奖就能召唤出守护者——无敌金龙!”   汪橙震惊地看着他:“真的吗?”   江野小鸡吃米似的点头:“它能守护你一辈子呢!”   对此,小汪橙深信不疑:“那、那你知道无敌金龙长什么样呀?”   江野想了想,拇指食指比出一小段距离,骗死人不偿命地说:“它本来只有这么长,你说变大!”   汪橙眨眨眼,跟着喊:“变大!”   江野双臂最大限度地伸展,洋洋得意:“它就变得这么这么老长,可听话了呢。”   小汪橙欢喜地鼓掌:“好腻害!”   江野兴起,可着劲一通瞎编:“他还能变软变硬呢,你快喊!”   汪橙睁大亮晶晶的双目:“变软!”   小江野伸出食指,软绵绵弯了下去,人也跟着做出瘫软的样子坐在地上。   他又喊:“变硬!”   江野食指唰一下直直竖起,人也精神抖擞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两个小傻子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汪橙又看到江野的金奖杯。   梦想金梅三度的不止江野,还有汪橙。   寒梅杯,中国戏曲表演艺术最高奖,四年才举办一届,每届分少儿、少年、成年三组比赛。   参加这届少儿组比赛之前,汪橙有份睥睨天下的傲气,他觉得金梅三度对于自己来说,只是时间问题。等长大了,就去少年组把金奖拎回家。再大些,便去拿成年组的金奖。   如今他宁愿这次没得奖,就因为得了个银奖,他连夺三金的梦想就此被江野浇灭,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实现。   对他充满希望的父亲更是愤愤离去,把他一个人丢在后台。   “江野,我能摸摸它吗?”小汪橙特别小声,又特别小心地问。   江野先是一愣,然后大大方方把奖杯塞他怀里:“这有什么能不能的。”   汪橙紧紧搂着奖杯,轻柔又仔细地摸来摸去,眼神中满是不舍,刚止住的泪水又洇红了眼眶。   “要不然我嫁给你吧。”小江野突然说。   汪橙递过去个疑惑的小眼神,不怎么明白。   小江野解释道:“我妈妈的东西都是爸爸的,爸爸的东西也都是妈妈的。咱俩结了婚,这个奖杯也就是你的了,那样你就不会难过了,懂吗?”   汪橙从高脚凳上一下子跳了下来:“好呀,那你跟我回家吧。”   江野扶着他重新坐好:“你在这里乖乖等我,我去和爸爸商量一下。”   如今十一年过去,彼时的孩童已出落成翩翩少年,而“江野”这个名字,汪橙从未忘却,江野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是啊,谁又会记得手下败将。   汪橙跑累了,停在远处,目光望向江野那边,心中有那么一丝丝不甘。他想,当时让江野看看我的玉坠,这时他该想起我是谁了吧?   算了吧,他那个记性,连自己送出去的扇子都记不住。   逃跑的高格去而复返,桃哥桃哥地叫着。   “又怎么了?”江野只觉得烦。   “我又想到个办法!”高格兴高采烈。   江野:......   “你跟他比好不好?”   “滚!”江野说:“别再给我俩拴对儿了,我真的很烦。”   他说完往回走。   “江桃桃!”高格原地跺脚:“十七年的师门之谊呢!十七年的兄弟之情呢!那个可爱可敬、父爱如山、处处维护着我的桃哥呢!”   江野蓦然回头,看着远处的汪橙,对方似乎也在看他。   风吹梢头,知了在叫。   江野叹了口气:“实话实说,赢他......我没把握。”   高格:!!!   他无所不能的桃哥的伟岸身影突然不见了。   一身臭汗回了教室,江野忍了几堂课。   身上粘得受不了,衣裳也干巴巴的,他嗅了嗅,似乎还有味儿。寻了个住宿生要了宿舍钥匙去洗澡,“还得借你身衣裳。”   同学刘子轩说:“你先洗着,待会我刚好去取东西,来不及你就随便挑着穿。”   江野赶时间去食堂吃饭,一溜烟跑到宿舍。   锁上门就扒衣裳,进卫生间时已光着了。   莲蓬一出水,身上就一阵舒爽。洗头、打浴液、再冲干净不过几分钟。   男孩儿洗澡本来就快。   正擦身子,听见有人进来。   “子轩,有没穿的内裤借一条,不然该挂空挡了。”   稍稍,有人敲卫生间的门。   江野拉开道门缝,把手伸了出去。   那人把内裤放他手中,江野取回来一看,粉色的。   “我操,没瞧出来刘子轩你口味挺重啊,换一条。”江野又把胳膊伸了出来,还哈哈笑了两声。   “没了。”外边的人说。   江野:?   不是刘子轩,是汪橙的声音?   他一把拉开了门,汪橙就站在门外,冷不丁瞅了个真着。   汪橙忙偏头,江野才回过神,啪一声把门摔上。   再看看手里的内裤,CK的,就昨天超市里抢的那条。   你大爷......   只是洗个澡而已,就这么被拿捏了。   总不能光着身子出去找衣裳,这个同桌的心思怎么这么坏,个不要脸的死汪橙你等着我的!江野恨恨套上内裤,气冲冲走了出来去找衣裳。   到底没忍住偏头去瞅汪橙,汪橙说:“还不错,显白。”他很正经的样子。   江野一时忘却仇恨,臭不要脸地望了眼穿衣镜。   诶?看着变态,穿到身上的效果似乎......还行?   他回头瞧见汪橙还在看自己,怒道:“看够了吗!”   汪橙撇过脸去铺自己的床铺,没再搭理他。   *   中午吃完饭回到教室,大部分同学都趴在桌上休息。   江野回了座位想睡会儿,数学课代表吴昊凑了过来,仰着声调问:“桃哥,知道你同桌什么来头吗?”   看来他真去打听了,江野没理他。   他说:“省一中的!昨天下午来咱学校考的试,一下午考完了六科,牛吧!当时判卷的老师们都表示小伙伴们惊呆啦!”说得身临其境。   “你猜猜人家考了多少分?”吴昊不怀好意地笑。   就有那不长心的配合着问:“多少啊,还能比桃哥高?”   “那不能,桃哥第一保持多少年了。”吴昊的声音越说越高:“不过也不少,比我高,六百八十六分,特吉利!”   “什么?我没听错吧?”   “半天刷完六科卷纸,还六百八十六分?是神吗?”   “桃哥期末多少分来着?”   “桃哥六百九十九。”   高格听到这里狠狠锤了下桌子,哀己不幸、恨己不争。打架打不过,跑步跑不过,刚才还想着和汪橙比个学习,人家已一骑绝尘遥遥而去。   简直没活路了。   “当时老唐就说......”吴昊做最后会心一击:“要换江野......就他每次拉着屁股不交卷的速度,不好说,反正悬。”   没什么心机的笑笑就过去了,很有几个人觉得课代表没情商。   老唐之所以没公布汪橙的分数,大概就是怕新生遭嫉。   江野知道这小子在给他跟汪橙拴对,生怕他俩干不起来。   这两天江野可谓事事不顺,压都压不下去的火又被人拱了起来,起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吴日天,你真有本事考个第一我瞧瞧,千年老二看谁都不服气,搁这儿扇阴风点鬼火你有意思么!”   吴昊常年第二,江野第一就不说了,还总甩他半道街。更可恨的,吴昊曾经有望成为学校的文艺骨干,自打江野一亮嗓,他就哑了。   他对江野又嫉又恨,眼前又来个汪橙,不管江野还能不能永保第一,反正他第二悬了。   “呦桃哥怎么恼了,这不大家伙闹着玩儿吗,一说一笑的事儿。”吴昊假作谄笑,并不敢跟江野硬钢。   举拳不打笑脸人,江野一把将他推开。   看着气呼呼的江野,吴昊还挺得意,压着腿、哼着歌往自己座位走去。   汪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教室门口,他慢慢走到吴昊座位前,垂眸瞅着他,脸上古井不波。   吴昊抬头看他那一眼时已经怂了,他打高格那一拳记忆犹新。   汪橙没说什么,屈指在他桌上敲了敲。   吴昊会意,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压着凳子准备看戏的江野大跌眼镜,汪橙就这么拿老高奠定了地位? 第5章 同桌真坏2   原来江野一个人霸占着一张双人桌,午休的时候横爬竖爬大鹏展翅着爬,换着花样不够他睡的。现在领地被人瓜分了一半,那个惹人嫌讨人厌的家伙把东半球占的严严实实,护食一样趴在那里,目测已过界。   午休一刻值千金,江野虽然困,愣不知怎么下手。   他看着没心没肺的汪橙枕在胳膊上,呼吸平稳,貌似睡熟。露在桌上的那只手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肌肤白皙衬出的青筋显得张扬有力,修长的手指曲蜷着,没有突兀的指节,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一下、两下、三下......   嗯?   江野回过神来,不知汪橙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正看着他。   对上眼神时汪橙眼睛一眨,问他:“看够了吗?”口吻算不得恶意,但绝对是为了报宿舍里江野那一嘴之仇。   “切!”江野不屑,“汪橙我跟你说。”   “嗯。”汪橙应着。   “咱俩早晚干一架。”江野发着狠。   汪橙把脸撇向那边的同时,江野也把头偏向窗外,仇人两不相见。   窗外,几个外班的小女生正探着脑袋往里瞧,稀罕的小表情带着些躲躲闪闪。   冒出个胆大的冲着江野打手势,意思是让他闪开点,原来这些小花痴们是来瞅新生的。   多么熟悉的景象。   曾几何时,也有姑娘们趴窗台偷看江野,嫌弃别人挡住她们的视线。现在江野竟成了那个讨人嫌的“别人”。   江野突然就醋了,小小的虚荣心被虐成了渣,他对着窗户架开臂膀,把身后的汪橙挡的严严实实,冲着小女生们扬扬下巴,我给你们瞧个屁。   谁知人家倒是不挑食,掏出手机对着江野啪啪一通拍。   江野立马认怂埋头趴桌上。   外头闹哄哄一阵人才散开。   高格回头瞅瞅汪橙,以为他睡着了,悄么捅了捅江野。   江野抬起头,高格受伤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大饼脸一半僵着一半笑着,这孩子挺不容易的。   “桃哥。”他压低声音:“我又想到个法子,你跟他比......”   “比!”江野利索地回答。   “比什么?”汪橙同时问。   高格窘了下,坐直了清清嗓子,“既然你听到了,我就问你敢跟桃哥比吗?老规矩,输了你道歉。”   汪橙从桌上爬了起来,“我赢了呢?”   本来人家很平静的一副面孔,高格愣是从中读出来者不拒的嚣张。他气不过:“你赢桃哥?不存在的!”   江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然后听高格胸有成竹地说:“比一字马。”   瞬间江野塌了气:“不比,劈我一腿灰。”男孩挺爱干净。   “我给你拖地好不好,不行我趴地上舔也给你舔干净。”高格一边央着江野,一边用眼神挑衅汪橙,他觉得桃哥一出手当时就能把场面镇着。   旁边好事分子刘子轩听见了:“一字马?都醒醒都醒醒,桃哥要劈一字马。”   不少同学回过了头,有的一眼惺忪,有的两眼放光,机灵点的当时就掏出了手机准备录像。   “一字马一字马一字马!”班长楚娓娓也跟着起哄。   “让我们开开眼吧桃哥!”   高格趁热打铁要去拿墩布,江野说:“不用。”   他站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走到墙边对着墙站好,扯了扯裤子露出脚踝,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他右腿猛地踢过了头顶,下落时身子前倾,脚后跟高高地磕在了墙上,修长的双腿形成一道笔直的一字马。   在墙与地面的直角间,江野分出了一个标准的三角形。   “桃哥牛逼!”同学们鼓掌大叫起来。   同学两年,都知道江野金梅二度,从小在剧团里长起来,吹拉弹唱没有他不会的。每次学校举办晚会,稍不留神就成了江野的专场演出。   但他当众展示身段还是头一次。   “你会吗?”高格顾不得叫好,冲着汪橙说。   汪橙走到江野旁边,也是先提了提裤子,而后如出一辙地摆出了一字马。   “我靠橙哥也会啊!”当时就有人改口叫哥。   高格呆在那里,被颠覆三观一样,他哪儿能想到汪橙也会这玩意儿。如今这功夫已经这么普及了么?   两人就那么架在墙上,江野偏头看着汪橙,汪橙也偏头看着他。   江野的小眼神噼里啪啦闪着不服气,“来点刺激的?”然后他不待汪橙回话,双臂抱住架在墙上的右腿,同时把脸贴在腿上,左脚在地上慢慢往后滑,身子往下一点点压。   T恤随着动作渐渐被扯了上来,露出半截腰身。两条腿往身后拉出了弓形,腰身也现出了一条极为好看的弧度。   “我操----这腰!”   “这腿!这柔韧度!”   “桃哥的腰不是腰,夺命三郎的弯刀!”   “这特么是人吗?”   这个高难度的姿势太性感,脸皮薄的女孩们红了脸,但还是想看。   男孩们又嚷嚷又起哄,有人抱着手机上前怼着就是一通录。   “你会吗!嘿,我就问你会吗!”激动的高格冲着汪橙喊,同时汪橙已抱着腿一点点往下压了下来。   每下坠一点,高格的心就凉一截,另一边没受伤的脸怎就也疼了起来?   汪橙的上衣也随着动作被一点点拉起,露出的腰肢白如凝脂,后腰上绷紧了两道坚实的肌肉。   “橙哥好白啊!”   “哇靠,桃哥屁股好翘--还蜜桃形的!”   “桃哥你小名儿是照着屁股起的吗?”   “桃哥你竟然穿粉红色小裤裤,这也太惊艳啦!不行,我鼻血......”   关注点渐渐跑偏,偏得女孩们吱哇乱叫。   刘子轩瘦得跟麻杆似的,他的运动裤江野穿着本来就有些紧,这个姿势更是把瓷实的臀部线条显现得清清楚楚。动作幅度过大,内裤边角都露了出来。   原本没留意,旁人一提醒,江野竞技的兴趣陡然而落,身子一闪失了重心,收腰收腿忙得不可开交,差点当场摔了面子。   他踉跄几下站定时脸已红到了耳根,又羞又臊,恨恨瞪了汪橙一眼。   这下好了,全班都知道他穿粉红内裤了!   “哎呦!”楚娓娓凑过来想瞅个实在:“桃哥是害羞了吗?”   汪橙也收了神通看向江野,要笑不笑。   “我这是热血沸腾,你掰也得红。”江野打着马虎逃离了教室。   “桃哥干嘛去啊!”   “尿尿。”江野走得头也不回。   高格追了出来,瞧见江野走路姿势不太自然,他跑了过去。   “桃哥,我突然想起来,他可能跟他妈学过。”   “不是可能,他就是跟他妈学过。”   “哎桃哥,你走路怎么了。”   江野咬牙:“废话。”   他疼啊!   到厕所江野一瞅没人,立马弯腰去捏大腿,嘶嘶几声:“咱太爷爷这些日子没在家,我就偷了个懒,好长时间没开大胯。真操了,差点没把我掰死。”   “这么疼你还那么拼?”   “我不要脸吗?”江野别的不爱,就是爱赢。   高格伸手帮他揉大腿,江野一把把他的手扒拉开,一脸嫌弃。   高格不以为意,安慰道:“说不准他也忍着疼正难受着呢。”   汪橙难不难受江野不知道,刚刚他真是拼了老命,这会儿两个大胯外加大腿又困又酸,都有点不听使唤了。   高格拉开拉链去撒尿,越想越气:“你瞧他那装酷脸,就是个逼王,穿个唐装拿个破扇子,拽什么拽。”   “哎桃哥,他撒尿是不是都不带扶的?”高格说着松了手,双手叉腰,一边撒一边摇摆,“他尿尿是不是得这样才能显得拽?”   江野被逗笑,“没准儿。”   江野直起身来咚咚锤着大胯,“他妈是花旦,那他下个腰劈个叉就不足为奇了。”他眼里一抹亮光闪过,“找机会跟他比比大武生的功夫,他妈可教不了这个。”   想到这里江野很得意,他的武生功夫是他爸的师爷、他的太爷爷亲自调.教出来的。   “算了吧桃哥,别为我拼了。”高格拉上拉链,闷闷地说。   “少臭美。”江野讥诮一笑,他就想瞧瞧汪橙到底几斤几两。   一中特教班的这栋教学楼不大,上下三层,每层只两间教室和两间办公室。   这栋小楼在校园里独处一隅,坐北向南,采光很好。   这会儿刚过晌午,炎日暴晒,能把人原地蒸发。   江野的腿好了点,两人一路小跑踩着预备铃进了教室,刚坐好,楚娓娓晃悠了过来。   不熟悉楚娓娓的人,都觉得她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姑娘长得美,人称楚大美。打扮得也很利索,高高竖着马尾,光亮的额头上没有一点杂发。   “晚上喊几个人聚聚。”楚娓娓意味深长地拍拍江野的肩膀。   高格一下来了兴趣,问:“都谁?”   “你、我、桃哥,刘子轩,吴昊......”楚娓娓点了十几个名字,又凑到汪橙跟前,“你也去呗汪橙。”   “不好意思。”汪橙一边准备着课本一边说:“我晚上有事。”   特教班今天乱糟糟的,平常同学间也有打闹,很少像今天这种动真格的。   现在班里氛围有所缓和,楚娓娓想把大家聚在一块,男生们嘛,没什么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大家说说笑笑就把这页翻了过去。   没想到汪橙没领情。   楚娓娓不死心:“下了晚自习还有什么事啊?”   汪橙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垂着眸没看楚娓娓,“我不上夜自习。”一句话既回答了,也像没回答。   汪橙没说原因,楚娓娓不好再问,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到了晚自习,江野身旁果然是空着的。难受了一天,他可算是找到了舒展的机会,双臂长长展开,拥抱了下自己的双人桌。   感觉贼好。   作者有话要说:   江野:“哥的性感是你们无法想象的。”   汪橙:“禁止你们想象!” 第6章 同桌真坏3   落日在西边染红一片云彩,一群归巢哨鸽从梢头飞过,半空中响起悦耳的哨声,渐去渐远。   汪橙单肩挎着书包,刚出宿舍楼就瞧见老唐等在那里。他脚步停了片刻,而后快步走过去叫了声唐老师好。   “汪橙啊。”老唐深望他一眼,酝酿出语重心长的口气:“去上自习吧,生活和学习上的费用,我会和学校申请,你这个情况是没什么问题的......”   汪橙在办公室压抑着的情绪还是震惊到了老唐,那一瞬间,老唐忽然觉得他的状况,自己可能远没了解。   从来都是呛着说话的老唐,尽力平和着语气,怕哪句话说不好就会刺激到他,伤了这个男孩的自尊。   但是汪橙还是打断了他:“不用,谢谢老师。”   老唐看着他,像是在琢磨他的神情变化,没看出来反常。   于是他耐心说道:“和学校申请补助很平常嘛,一中有困难的也不止你一个。再说现在是补课,晚自习不常讲题。正式开学的话,晚上也是要讲题的,高三本来就累,你这样不是个办法。”   汪橙笔直地站在余晖里,脸上一时有些出神。   天津的曲艺河州的戏,吴桥的杂技看不腻。   河州是个戏窝子,即便当下戏曲不景气,这里的戏楼仍旧花开遍地。   来前汪橙了解过,其中有个叫香茗园的戏楼生意做得最大。除了正常演出,晚上常常摆攻擂赛,叫“闯五关”。   有专业演员坐镇,戏迷们可以找他们挑战。赢一关奖励一百,两关一千,三关一万,四关五万,五关十万!   汪橙动了心思,保守估计,闯过第四关应该没问题。这样的话手头可以宽裕一些,也就意味着可以把所有精力用在学习上。   如果赢不了奖金,就去之前面试的那家西餐厅打晚工,辛苦些也就是了。   也正是有这两手准备,他从未生过去江野家里讨生路的念头。   老唐错认为他有所迟疑,觉得有戏,趁热打铁说了句:“宿舍到点就要锁门,你去打工回来晚了也麻烦不是吗?况且,住宿生本来就不允许离校外出,学校担着责任呢。”   汪橙薄唇浅浅一抿,他想了片刻说:“唐老师我不让您为难,我可以在外边租房子住,明天就退了宿舍。”   “你这孩子!”老唐无奈地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学生还是要以学业为主,其他的事情校方能解决,就交给学校不好吗?”   汪橙退后一步,给老唐鞠了一躬,“谢谢唐老师关心。”   老唐:“......”   汪橙生硬地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该走了。”提了提肩包,大步离开。   *   特教班的晚自习就是轮到老唐看班,他也不会老老实实坐讲台上,只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某个窗户里探进去张脸,把学生吓得半死。   老唐出现在教室后门口的时候,正看到江野压着凳子,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转着笔,在那儿发呆。   他就烦江野爱压凳子的毛病。   “桃哥?”老唐戏谑地叫了一声。   “有屁就放。”江野随口说完,紧跟着感觉脊梁上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没敢回头。像一只埋头的鸵鸟,假装能逃过一劫。   “出来。”老唐说。   声音里听不出好坏。   一阵哄笑声中江野走出了教室。   “别人都在写作业,你是在那儿请神呢?”老唐靠着栏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请来各路神仙帮你写作业?”   “没。”江野陪着笑,他个子高,把老唐的地中海看得清清楚楚。   走廊里的灯光,把老唐片草不生的顶门儿照得光亮,有让人伸手去敲一下的冲动。   “数学卷子最后两道题角度特刁钻,想着解题思路呢。”江野说。   老唐个子矮,站直了说话都得仰着脸看江野,何况这会儿靠着栏杆。他拍拍栏杆,“趴这儿聊会。”站着的江野给他一种压迫感。   “学校说了,不让趴栏杆。”江野有理有据噎了他一下,图一时嘴瘾,说完就感觉自己要死。   老唐马上站好了:“你说得对,不安全。”而后去教室把江野的凳子搬出来,坐下时顺手用熟悉的动作,把一边掉下来的头发顺回地中海上。   老唐指指脚边:“蹲下来聊会儿。”   江野心说我这不嘴贱嘛,扯扯裤腿蹲了下去。   “知道为什么让汪橙和你坐同桌?”老唐问。   “就我单着呗。”   “那我这么问你得了。”老唐换了种说法:“你知道汪橙考了多少分?”   江野察言观色,觉得这不是老唐要给他挖坑,于是他决定给老唐挖个坑,回答说:“知道啊,六八六。”   老唐一愣,“你怎么知道?”   江野等的就是这句话,看似不经意地说:“吴昊说的啊,他还说汪橙早晚超过我当第一,人家写卷子神速,我拉着屁股不交卷什么的吧啦吧啦说一堆。”   看着老唐脸色晴转多云,江野当时演出一副“老师我说错话了吗”的神情,心中直乐,吴日天啊吴日天,你不总想给我和汪橙拴对儿吗,我先把你和老唐拴一块得了。   老唐没再细究:“数学这门有多拉分不用我多说,你们都懂。昨晚我们几个老师一起判卷,发现汪橙的数学特别棒,而他的短板是作文还有阅读理解,你俩正好互补。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说,你俩坐同桌要相亲相......呃,你多帮帮他,他也多帮帮你,要取长补短一起再上一层楼。”   江野心想,怕你不知道我俩还较着劲呢。还我帮帮他,他帮帮我,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夫妻双双把家还吗?   “高三最后一年,你俩都再憋把劲儿往前窜窜。唉,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没能带出个省状元。”老唐兀自感慨了会儿,低头看着江野。他也会顺毛捋,伸手按住江野的肩膀:“你俩是状元苗子。桃儿,我敢跟你说这个,就认准了你小子不是小心眼的孩子,不藏奸,算个实诚人。”   江野干巴巴笑着,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汪橙可能不会常上晚自习,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以后自习课上遇见讲重点了,你笔记多让他看看,人家不懂就跟人家讲讲。你有不懂的也勤问,我相信汪橙也是个好孩子。”老唐这是操碎了心。   江野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上自习?”   “想知道?”   江野点点头。   “问你同桌去。自己的同桌都不关心。”   “问他也未必说呀,您就跟我说说呗。”   “好奇?”   江野又点点头。   “吴昊!”老唐朝后门里叫了声。   吴昊一溜烟跑了出来,老唐板着脸对他说:“我坐这儿你都敢捣乱?”   “没捣乱啊,我就是借了块橡皮。”吴昊莫名其妙的。   “去,操场跑十圈。”   吴昊特震惊,他呆那儿没动。   “二十圈!”老唐吼。   吴昊忙说:“十圈十圈。”一头雾水跑下了楼。   老唐嘿嘿一笑:“你还想知道不?还好奇不?”   这特么杀鸡给猴看啊,江野忙摇头,站起来说:“我做题去了。”   心里还是挺佩服老唐,他体罚吴昊的时候,不留痕迹地把自己给择了出来。   老姜可真辣。   补课期间放学早,下课铃一响,高格慌张地整好书包,跳到楚娓娓跟前:“大美咱去哪儿?”   楚娓娓眨眨眼没搞明白:“什么去哪儿?”   “不是你说的去聚聚吗?”   “哦,聚聚啊......”楚娓娓冲他特假地笑笑:“你这脸上的伤吃不好喝不好的,等你好了行吧。”   高格受宠若惊:“还是班长疼人。哎桃哥,一起走呗!”   江野已跑出教室,一句不顺路从走廊传了进来,力压喧哗,特别脆亮。   累一天了,他还是充满活力,要奔要跑,就是不愿好好走。若不是单车锁着,他冲过来跨上去就能原地起飞。   单车绝不是用来坐着骑的,江野站起来蹬得很卖力,披着漫天星辰拐上繁华的鼓楼老街。   这会儿街上人还很多,单车响着铃在其间穿梭。   路灯很亮,被繁叶打碎,光斑从他身上滑落一层又一层。   薄汗打湿发梢,肆意帅气的少年总会吸引路人的目光。   兜里手机振动,江野甩甩头发放缓速度,掏出手机一瞧,是香茗园老板方奎的电话。   刚接通电话,就听见方奎假作嚎啕:“桃儿救命啊!来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外地小子,他把叔儿摁地上一顿猛操啊!”   方奎其实挺精明,他的闯五关只有一个规则,要不你赢一关拿上奖金就走,要不你继续挑战,输了第二关连第一关的奖金也没了。   民间倒是有高手,赢上一两关的或许有。但人性本贪婪,拿过重奖的一个都没有。   “怎么着,听这意思是有人闯到第四关了?”江野问得漫不经心。   “不,第五关!”方奎在电话里吼。   江野猛捏车闸,定在原地发愣。谁呀,这么牛逼,踢馆踢到河州来了!   “那小子挺贼,赢了第四关就想走,人人都像他这样我不得赔死!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激将住他,这不,叔儿舔着脸求到你这儿了。”   “等着!”江野撂了电话踹起脚蹬子,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第7章 沧海遗珠   香茗园建于河州鼓楼旧址,整体按照老鼓楼样貌翻建,三重檐、四角顶,灰筒瓦、绿琉璃。   一层算是地基,中间开着宽阔的门洞,贯穿鼓楼老街,二楼便是远近闻名的香茗园。晚间灯壁辉煌,看着更为壮观。   赶到香茗园,江野老远就瞧见五短三粗的方奎站在鼓楼墙垛后,眼巴巴瞅着来路。   看见江野,方奎撒丫子奔下来,不知是热得还是急得满头大汗。他一把拉住江野就把人往楼上拽:“小祖宗哎,你可算来啦!”   江野甩开他的手,怕蹭一身油,拉开两步距离问:“人呢?”   “我联系你时人家说等着也是等着,抽空喝个馄饨去。”方奎一脸苦相。   “呵。”江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由得想,既然能闯到第五关,肯定不是普通戏迷,说不准哪路梨园名家的高徒。既然混梨园行的,提起我的大名,居然还抽空喝个馄饨?   挺狂啊这小子!   方奎一脸横丝肉,难为他堆出个谄媚笑脸:“你一来叔儿的这颗心算是放进杂碎里了,得,全齐!您多大一戏曲神童、金梅二度、打个喷嚏整个梨园行都得感冒......”   江野摆摆手:“别给我戴高帽,当心我也赢不了他。”说着话进了戏园子。   方奎愣了下,跟在后边喊:“桃儿,您开玩笑呢吧?”   江野一进门,满园子观众静了一瞬,跟着就炸了锅。   看着乌压压一片人头,江野也吓了一跳。   戏园子分上下两层,摆着几十张茶桌。这会儿除了戏台上,连桌上都坐满了人,就差卖挂票了。   “江野来了,这下那小孩儿肯定栽。”   “那可不。人家小江野六岁就夺了少儿寒梅杯金奖,十四岁又拿了少年寒梅杯金奖,将来还要角逐终极寒梅杯,那时候人家可是大满贯、金梅三度、千古第一人啊!”   “唉,眼看到手的十万块打了水漂,真可惜。刚我还琢磨着方奎能去哪儿搬救兵,出了名的角儿都在河州剧团,这会儿全团都在外演出。嘿,我怎么把小江野给忘了!”   议论声此起彼伏,有的是为江野的出现而兴奋,有的是为打擂者败在最后一关而惋惜,总之都对江野有着迷之自信。   突然有人高声喊了句:“依我看--江野未必能赢。”   戏园子顿时安静下来,人人望向说话者,是个挤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半大老头儿。   江野也看了过去,“江野未必能赢”这句话,他好多年没听到过了。   老头儿说:“小野我给你提个醒,那孩子四个唱段闯四关,嘎调稳、低音沉,像出自周门。”   江野还没说话,有人反驳道:“老哥你是不是假戏迷啊?俗话说生旦净末丑、无派不宗周。周门传承一百多年了,开枝散叶遍天下,梨园行里哪家哪派没点周门的东西?”   又有人跟着附和:“周门的嫡传弟子不全在咱们河州剧团吗?真是可笑,小野的本事就是周老太爷亲自教的,还怕他个野路子?”   老头儿没理他们,直直看着江野:“小野,那孩子唱腔做派、拖腔行韵有板有眼,就连气口都不难看出,满是周门的范儿,他可不是野路子啊!肯定受过名家指点。不行你给周老太爷打个电话,问问他老人家搁外头还有没有传人。”   “这怎么还整出来个沧海遗珠啊?”   “别等一会儿人来了,小野一瞧,呦,师哥?人家再叫声师弟,这擂还打得起来吗?”   一群人哄堂大笑。   别人说笑归说笑,老头这几句话江野听了进去。   周门成立于清晚期,开山祖师的嫡传弟子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周老太爷,如今康健在世。老太爷一辈子只收了一个弟子入室,再往下就到了江野爸妈这一辈,江野从没听说过周门在外头还有亲传。   老头话里话外不难看出是个行家,说得有鼻子有眼,江野心中更是着急会会这个高手了。   正想催方奎,方奎突然来了一嗓子:“来啦!”   满园子人在中间留了条人胡同,江野回头,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从胡同那边朝他走来。   逆光看不清,江野眯了下眼,来人已走到他跟前。   “汪橙?!”江野心里叫了声我操。   四周又炸了锅,果然认识!   汪橙也微有惊讶,其实他并不知道方奎请的高人是谁。此时略一细想,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河州第五关,金梅二度不坐镇,舍江野其谁?   他心里苦笑,十一年前赢我一场。十一年后再次相遇,又是在擂台,真是冤家路窄。看来初来河州这笔救急钱怕要落空。   方奎见他们相识,心中难免不安,凑到江野身旁耳语:“小祖宗,您可千万不敢放水呀!”   哼,开什么玩笑,江野心说我还着急试试对方几斤几两呢!   方奎的生意披着文化的皮,内里实在是个精明的商人。察言观色就知道这俩小子可能有什么过节,颇有底气地介绍道:“这位小哥,你要在行,面前这位不用我多介绍。”他的意思是,真正的戏迷,没人不认识江野。   汪橙声调没起没伏:“我可能不在行。”   方奎:......   平白无故被方奎丢了面子的江野:.......   “咳咳。”方奎决定帮江野找回面子:“这位就是我们河州的戏曲神童......”   汪橙打断了他的话:“我赶时间,抓紧比赛。”   方奎:“......”他还有一大堆诸如“金梅二度”“周门嫡传”的话没说啊!   江野:“......”就觉得自己好无辜。   汪橙迈步往戏台走,江野实在是太想和他比个高低了,后头紧紧跟着。   汪橙走到台前猝然止步,江野一头撞在人身上。   忙退了两步,好尴尬。   汪橙回身:“按照规矩,你先来。”做了个请他上台的手势。   这个倒没什么可说的,江野没走台侧台阶,直接蹦上了舞台。   方奎及时叫了个好:“好身手!”随即啪啪鼓掌,他太想给江野找回个面子了。   可那小戏台才三阶的高度,观众们跟着鼓掌吧,倒叫外人笑话。不鼓吧,江野可是他们心中的骄傲。于是,戏园子里稀稀落落跟着响了点尴尬的掌声。   江野又一次觉得自己好无辜。   汪橙坐在台下居中的位置,静等欣赏。   台上江野给乐队师傅鞠了一躬:“麻烦您诸位伺候一段。”   汪橙突然说了句:“能点戏吗?”   “不能!”方奎及时打断。选唱段可有大讲究,这小子要点个不温不火不知名的,他自己上去唱个叫好的,不是使奸耍滑么!   江野偏有份傲气,“随你点。”   方奎还要劝阻,汪橙说:“四郎探母,坐宫一折。”   方奎心里乐开了花,别人知不知道,他可门清。   江野六岁那年第一次参加寒梅杯就遇见劲敌,最后一场比赛,正是用这个唱段打败了对手。一人饰两角,又演杨四郎、又演公主,又是男腔、又是女嗓,简直绝了!   方奎偷着笑,这才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胡琴拉响,江野即刻进入人物,这是一个好演员应有的素质。   无可挑剔的唱腔和念白,江野的表演只能用“老成”来形容。那种从容不迫的气质,满满都是大家范儿。   戏迷们在这时才不吝掌声。   “瞅见没,这才是周门真儿真儿的传人!”   “金梅二度的戏咱还能蹭着,今个这票钱花得可真是值啦,不枉我挤出一身臭汗。”   汪橙稳稳坐在台下,没鼓掌,没叫好,只静静聆听。待江野唱出最后一句嘎调“站立宫门叫小番”,他唇边流露出一丝微笑,随即站了起来。   胡琴停,江野看向台下的汪橙:“该你了。”   心中早迫不及待领教他的本事,听两耳朵看看他到底是赝品还是周门失落在外的明珠。   汪橙:“我输了。”   江野愣了愣:“你说什么?”   不光江野,满园子观众都愣了。   汪橙不再说话,起身就走,那叫一个利索潇洒。   “哎,你等等!”江野叫道。   他是利索了、潇洒了,不能把江野扔台上啊。   江野从台上跳了下来,质问道:“你什么意思?比都不比就认输?闹着玩儿呢?”   “本来就是玩儿。”汪橙又往前走。   “你站住!”江野又叫。   人家真站住了,江野一时无话可说。十万奖金都不要了,你还不依不饶个什么劲儿?可心里头怎么像有一百只小猫又抓又挠呢?   江野愠怒:“合着你是来点戏呢?”   汪橙语气平静:“你要这么认为,也成。”   江野更恼了:“平白无故的,小爷凭什么傻儿吧唧伺候你一段儿!”   “算了算了算了。”方奎真是巴不得,一路小跑过来拦住江野,“人家知难而退,给个面子嘛!”   眼看人走到了门口,江野促上前一步:“咱俩不算完!”   门口飘来一句:“本来也没打算和你结束。”   江野顿觉拳头硬了,“他这是和我叫板?”   “别气了别气了。”方奎捋着他胸膛,“走,叔儿开车带你外滩撸串去。”   “撸个屁!”江野悻悻走了,那小子怎么这么会气人呢!   鼓楼中段一处建筑群原本是市医院,搬迁后门诊楼和住院部被几家单位瓜分,后头的疗养院分给了市剧团,江野家就在剧团大院里。   今早出门前定时熬的排骨粥,在江野推开家门的时候,肉香扑鼻。   愤愤的心情消失大半,大吃一顿,刷完剩下的题,冲个澡,向夜吻别,希望明日是美好的一天。   扔书包、洗手、盛饭,江野麻利的身影跟阵小旋风似的。   刚叼了块排骨,手机响了,是老爸的电话。   江野嚼着脆骨,满嘴溢着浓香,不清不楚叫了声:“喂爸。”   “到家了吧桃桃?”老爸问:“橙橙也在吧,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两句。”   江野停止了咀嚼,瞬间觉得排骨都不香了。   “喂?怎么不说话?”老爸问。   江野眼珠一转,开始演:“喂?喂喂?哎我这信号怎么不好了?”   可他老爸是导演:“演,继续演。”   江野尴尬地咽下食物,清了清嗓子:“那个......他......他没给我打电话。”   话是真话,却生出一种奇妙的心虚。 第8章 桃哥有水   老爸一听就急了:“怎么会!雅梅说他已经到河州啦。这都大晚上了可真急人!这孩子要是丢了怎么办......”   雅梅?叫得可真亲!   江野忍不住埋怨:“爸,他十八啦!从省城到这里能丢?我六岁去北京比赛,小叔陪的。十四岁又去比赛,太爷爷陪的,那年老头子都一百挂零了,老的老小的小也没见你这么关心过!”   江野不留神醋意爆发出来,真说出口又觉得矫情,坐在餐桌前一下下捏着筷子生闷气。   说他不伤心是假的。   老爸沉默了片刻,语气带着歉意:“对不起啊桃桃,爸一直都不称职,一直都愧对于你。”   随着这句话,江野的心软了下来。   老爸肩上担着全剧团一百多口人的饭碗,忙成什么样子,他是知道的。   老爸说:“橙橙既然来了河州,咱们就得当亲人照顾。别说老爸操心,这会儿你妈在边儿上还一个劲问呐。”   “我没问!”老妈口是心非的声音传了过来。   江野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老爸的口吻、老妈的表现,不知怎么让他认定的私生子又变成了疑似私生子。   但他不敢直接问,侧面打听也张不开口。   憋着真难受。   “你怎么就没想着留个小孩的电话呢!”老妈在数落老爸。   老爸说:“桃桃,我联系联系你姑姑,你早点睡吧。”   “我姑姑?”江野问。   “雅梅呀,她是爸爸的师妹,你不得叫姑姑吗?”   “......”   江野顿觉无语,高格老妈不也是你师妹,我怎么管人家叫姨?到了汪雅梅那里就变成姑姑了?   姑姑是什么?爸爸的妹妹。看来打老爸心里,就跟汪雅梅亲。   “爸。”江野叫了声,瞧老爸老妈都很着急的样子,他真是憋不下去了,也不忍心:“我们班今天转来个新同学。”   说完他暗暗给了自己一个小小的耳光,自己骂自己:江桃桃,你他妈就成不了大事!   “啊?”老爸忙问:“是橙橙吗?”   “是......吧?”   “是吧?到底是不是?”   都覆水难收了,江野心一横:“可是他不叫范橙,叫汪橙。”   “那是跟你姑姑姓了啊,你怎么那么傻。”老妈又忍不住插口。   汪橙现在住哪,身上有没有钱,钱够不够之类的话老爸又问了一大堆。   江野知道的答,不知道的直接略过,毕竟他们不熟,心里还憋着一口气。   “这样啊桃桃,你听爸说。”老爸听出来儿子满满的抵触情绪,好言好语劝着:“高三这么重要的阶段,学校吃不好住不好的。橙橙那孩子从小就不容易,既然来找咱们,咱们就要好好对待人家,你们是兄弟,该好好相处不是?”   “我们算什么兄弟?”江野趁机问了出来。   老爸说:“当然是兄弟,我和他妈妈一个师门出来的,比亲兄妹还亲。你和橙橙、和高格都是一样的。”   江野哦了一声。心想,老爸这嘴严着呢。   老爸又说:“你姑姑把橙橙拜托给爸爸,先前说的就是让他住咱家。过些日子姑姑来了一看,满不是这么回事,教爸爸该怎么做人?”   江野答不出来。   江野不是胡搅蛮缠的人,老爸自然清楚。这会儿见他沉默了,忙着给儿子戴顶高帽:“我儿子最通情达理了,别看有个小暴脾气,心肠最软,简直和他妈妈一个样。”   唉,老爹这张嘴,顺带着把旁边的老妈都捧了捧。   “桃桃,你屋子那么大,再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不成问题是吧?爸爸小时候和一群师兄弟挤大通铺,兄弟之间的感情挤着挤着就出来了。”老爸笑着。   其实这才是江野最不乐意的原因。十七八岁的少年,爸妈进他房间都要敲门,领地意识不亚于一头雄狮。突然蹦出来个陌生人要住进他的房间,凭什么!   让汪橙住进来,天知道得住到什么时候。   江野想,他逼我穿粉色内裤、欺负高格、处处想压我一头,这些账都还没算清呢。   还有,他到底是不是私生子?   即便这些全部不再计较,就他整天顶着那张死了爹的脸,想想都会做噩梦。   呸呸呸,一不小心把老爸搭里头了。   江野说:“爸,你们不是快回来了么?等回来再说吧。”   “你可以先把自己房间布置一下。”老爸口气里带着失望,也带着他做父亲的威严,还有些做团长的决断风格。   “好歹等我有时间吧!”江野怒了:“我天不亮就出门,这会儿才回家,饭还没吃作业也没写完。您倒好,从头到尾满嘴都是橙橙橙橙,你问过桃桃半句吗!都是水果,心咋那么偏呢!”说完委屈地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江野要疯,在这个二居室里恨恨地转来转去,潜意识里想看看除了他的房间之外,到底能不能留出个空间给汪橙住。   踢踢桌子、挪挪椅子,神经兮兮连沙发缝里都瞅了一眼,最后以失败告终。   毕竟不是要养只蝈蝈,那是个一米八几、长胳膊长腿的大活人。   江野没睡好,一晚上怪梦连连。一会儿梦见劈叉把大胯掰折了,一会儿梦见穿着粉红内裤满街无处躲,一会儿又梦见老爸指着汪橙让他叫哥哥,他们俩父慈子孝,自己被遗弃在角落。   三四点钟的时候猛然惊醒,再难入眠。   也是这个时候,汪橙才回学校。被江野搅横插一杠,他一出香茗园就去了西餐厅打工,片刻都未曾耽搁。   被叫醒的宿管没有好脸色,尽管老唐提前打过招呼。   开了宿舍门,他不耐烦地说:“同学,天都快亮了,你这样太不合规矩了!”   汪橙也没能想到,说好凌晨前就能结束的工作,被拖到现在。   第二天江野打着哈欠进了教室,瞧见汪橙在桌子上趴着。回到座位时,发现他睡得很死。   整个早读,汪橙都没起来,动都没动一下。 第一节 课上课铃响的时候,江野想过要不要叫醒他。   叫与不叫,似乎因为面子而成为一个艰难的问题。   江野停下了转着的笔,突发奇想,我再转一次,笔尖要是对准了你,我就叫你起来。否则那可真是对不起了,老天都不帮你怪谁去?   想到这儿还偷偷笑了笑。   过道那边的刘子轩插足进来,扰乱了江野还未开始的天人斗争。   “醒醒嗨橙哥,上课了上课了。”他连推带搡,暴力地把汪橙叫醒。   汪橙艰难地折起了身子,双手捂着脸,眉头锁着、烦着、厌着,总之是不爽。   他长长吸了口气,放下手时,江野瞧见他脸上被压出来几道印子,很红很深,嘴唇上也很干燥。   汪橙忽然说:“丁丁,有水吗?”说着转头看着江野。   什么鬼?江野迷茫地看着他。   这时候汪橙才完全醒过来,他看了眼教室,扫了眼同学,眼神重新聚焦时生出来股陌生与孤独。   江野猜了出来,他原来的同桌可能叫丁丁。   这可怜孩子。   可怜的孩子对他说:“不好意思,我忘了。”而后打了个哈欠。   江野被传染,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丁丁有水没水不知道,桃哥有水。”江野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小心眼,面子不面子是一回事,叫不叫醒他又是一回事,现在人干着嘴皮讨水喝,是另外一回事。   江野自己分得很清,尽管旁人看来逻辑混乱,他还是从桌肚里掏出一瓶绿茶放在桌中央:“刚买的。”   汪橙盯着绿茶有两秒钟,忽的偏过头来的同时,江野从他眼神中看到一丝慌乱,在躲避什么似的。   “谢谢,我不喝这个。”汪橙说着起身去饮水机那里倒水。   “事儿逼。”江野对着他的背影说,同时觉得自己再次受到了创伤。把那瓶水狠狠砸进桌肚里,并且暗暗警告自己,江桃桃你他妈再多管闲事,就给我死去!   数学老师姓孙,瓜子脸配着披肩发,虽已三十岁,看起来挺年轻的。她比老唐高,当然也比老唐漂亮,关键是脾气还比老唐好。   孙老师晚了几分钟进来,走得不快,她一只手拿着一沓卷子,另一只手搭在肚子上,眉尖蹙着,脸色苍白。   “有事晚来了几分钟。”她在讲桌后坐下,手摁紧了小腹,嘴里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楚娓娓站起来说:“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不行的话我看着大家自习吧。”   “没事没事。”她压手示意楚娓娓坐下:“这堂课我主要说说昨天的作业。”   汪橙去桌肚里拿卷子,摸了个空,他低头瞅了瞅,没找见。   他睡觉的时候,吴昊已经把他的卷子收走了。江野知道,但这时翻着小白眼,就是不告诉他。   “昨天这张卷子的后两题很有意思,按说有点超纲。”孙老师拍拍面前的一沓卷子说:“今天有点不舒服,早读的时候没把同学们的卷子批完......”   这时汪橙才知道自己的卷子被收走了,他只做了一半。   吴昊长得瘦小,坐在第一排,汪橙凉凉的目光瞥向他天生反骨的后脑勺。   “我大致看了看,很多同学的解题思路都有问题。吴昊、楚娓娓就做得很好。汪橙?”孙老师叫了声。   汪橙站了起来。   孙老师问:“你昨天的作业为什么只写一半就交了?”   “睡着了。”汪橙直言说。   吴昊不失时机地“嚯”了声,“这理由可真理直气壮。”   很多人都回过头来瞅汪橙。   孙老师判过汪橙的卷子,对他解题的思路很感兴趣:“那这两道题你看了吗?”   汪橙审过题干,有答案,只是没写而已,“我会解。”   “嗯,很好,来把你的答案写黑板上。”   汪橙走上讲台,他刚刚在黑板上落笔,孙老师呻.吟一声,坐在凳子上弯下了腰。   “老师......”汪橙丢了粉笔,蹲下来托过她的胳膊,伸出三根指头把住了她的脉门。   楚娓娓跑上讲台,她一时没明白汪橙在干什么,急着说:“老师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医疗室。”   “没用。”汪橙阻止住她。   作者有话要说:   江野:“我男朋友这么牛逼吗?”   汪橙:“嗯。” 第9章 桃哥肾虚   江野看到这一幕,眼前出现了个画面:   穿着小唐装的汪橙一只手给人把脉,一只手轻摇折扇,气定神闲,像个出凡脱俗的小神仙。   还自带bgm:行过小周天,念咒掐指决,贫道我本是龙虎山得了道的小神仙......   而下一刻,他为自己的脑补感到羞臊,屁个小神仙。   其实汪橙刚刚观察孙老师的表情和动作,已大致知道是什么病,现在脉象更印证他的判断。   一瞬间的绞痛稍有缓和,孙老师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她抬头看着汪橙,“你会看病?”声音透着虚弱。   “懂一点。老师我送你回办公室吧。”汪橙的口吻并不是请示。   孙老师看出他有话说,安排好自习课,和汪橙一道走了出去。   江野压着板凳仰着脸,瞧着窗外的汪橙。手里转着的笔了停下来,笔尖刚好对准他,偏头眯眼把笔当了枪:“啪!”   也不知想把什么东西射进人家心里。   走到楼梯口汪橙停下来:“老师我就不去办公室了,有几句话想问。”   “嗯,你说。”孙老师好奇地看着他。   “每逢例假,您是不是都会有痛经情况?”汪橙毫无忌讳地问出了口,问得直接,表情也很自然。   孙老师一愣,竟在一个孩子面前感到害羞,不知怎么接话。   “我一直在学中医。”汪橙解释了一句,继而推断出李老师的病情:“以往每年秋后天气转凉开始,这种疼痛才会加剧对不对?但是现在提前了,现在还不到三伏,这是病症加重的征兆。老师,您是不是手脚常年不温,而且没有孩子?”   孙老师被他说得一愣接一愣,很快点了点头。   汪橙若有所思,也跟着点了点头。   孙老师回过神来,才觉出汪橙并不是“懂一点”这么简单。这孩子刚刚说话的口气和神情,俨然一位老大夫。   她觉得不可思议:“这种病好治吗?”   “好治,所以想劝您试一试中医。”汪橙说这话的同时,已看出来孙老师似乎并不怎么相信中医。   果然,孙老师说:“中医......我倒是没想过去看,西医看过不少,也去过很多医院,都能暂时缓解症状,可孩子......”   “孩子还是怀不上。”汪橙接过她的话:“您该知道扁鹊见蔡桓公吧?”   孙老师笑了:“那扁鹊的建议是什么呢?”   “您起码得信任中医,扁鹊才能给建议。”   自古医不叩门、道不送卦,汪橙单凭摸脉就把孙老师所有症状说了出来,她还有什么不信的:“好,我听你的。”   “那就不要再服用其他药,用我的处方至多半月,病可痊愈。”汪橙说得轻描淡写。   “......”孙老师不知看过多少医生、花了多少钱,如今被这孩子说得这么轻巧,“不、不都说慢郎中吗,中医不是讲究慢慢调理?”   “中医门派很多,我学的是医圣仲景祖师的经方派,最讲究药简力专,覆碗即知。”汪橙见老师没听懂,解释了句:“放下喝药的碗,您就能感受到药力。当然,这是夸张说法。不夸张地说,三个小时您就知道我的处方有没有用。”   孙老师看出来了,这是一个骨子里透着自信的人。   老师们私下交流的时候,老唐说汪橙话少,现在看来一点都不少。他只是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合适的时机。   老唐还说汪橙冷淡,现在他脸上没有一丝凉薄,多了许多关切的神情。   孙老师开玩笑说:“对了,你这诊费怎么算?”   “我不收诊费。”汪橙也笑了,那是种取得旁人信任和认同的满足笑容。   孙老师觉得这个男孩的微笑,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回到班上,汪橙径直走上讲台,抽出粉笔在桌上磕了磕,“孙老师让我把解题步骤写下来。”然后背身不再理会,刷刷写着。   教室里不闻他响,只有粉笔写在黑板上那种特有的声音。   江野看了两步就明白过来,不久后四周传来小声的议论。   “和我果然不是一个思路。”   “哦,原来这样啊,这道题真是太变态了。”   ......   汪橙画完最后一笔,一转身,手里的粉笔头斜斜飞了出去,正砸中吴昊脑袋。   吴昊先是一愣,拍了下桌子怒道:“你干嘛!”   “手滑。”汪橙面无表情地回了座位。   看着汪橙桌上的那张半白卷,江野蓦地觉出,这人不简单。   吴昊收作业的时候还没开始早读,旁人没写完他或许会等,但他故意把汪橙的半白卷偷偷收走交给了孙老师,那就是想让汪橙挨批。   刚刚汪橙如果质问,吴昊会理直气壮地问他我错了吗?   吴昊没错,所以汪橙不给他这个机会,留着吴昊气呼呼呆那儿对着空气发狠。   哑巴吃黄连的人本来该是汪橙,却变成了吴昊。   到了课间,一群人把汪橙围在座位上,里三层外三层。   “橙哥你会看病啊?”   “橙哥你刚才是不是给老师诊脉来着?”   “橙哥你给我摸摸脉呗,看我有没有啥病。”   ......   同桌江野想去厕所,却被殃及池鱼围在里边,他看一群傻缺似的看着这些人。对汪橙虽谈不上了解,毕竟做了两天同桌。江野想,他会理你们才怪,还一个个橙哥橙哥叫得欢。   淡漠的汪橙一如往常,站起来说:“借过。”然后挤出人群走出教室。   江野脸上露出一副“你瞧,我猜对了吧”的神情,得意一笑。   围观群众被晾在那里不尴不尬,有人问:“桃哥,你同桌这样真没挨过打吗?”   “不行你教教他该怎么做人呗。”江野揶揄道。   “拉倒吧,谁没事会去讨打?”   高格露出脑袋,怒问:“你说谁呢!”   一阵嬉笑中人群散去,江野到厕所时正遇见汪橙在放水。很标准的姿势,没有不扶,也没有叉腰摇摆,他突然哈哈笑出了声,真是中了高格的毒。   几个并排撒尿的同学吓得抖了下,“桃哥你犯什么神经,甩我一脚!”   汪橙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江野走到他旁边的位置拉开了裤链,“哎,你真会看病?”   “会。”   “中医么?”   汪橙嗯了声。   “跟谁学的?”   “我师父。”   “哎你挺能尿呀。”聊好好的,江野没头没脑顺口说了句。   汪橙偏过头看他一眼,“肾好。”   江野中了邪似的目光往他身下移。   汪橙摆着一张面瘫脸:“并排解手最基本的礼貌----别乱瞅。”   “切!”江野仰头看着墙:“谁没有啊!”   两人一起解决完,又一起洗手,再一起出去。   并肩往回走,江野忽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不适应。   可能是因为和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并肩,没话题可聊的缘故。一旦找到原因,又觉得越走越尬,走得靠前了不是,靠后了也不是,一不小心还顺拐了下。   咳咳--   江野清清嗓子,把刚刚的话题硬拉了回来:“什么时候学中医的?”   汪橙目不斜视地说:“十岁。”   “呦,厉害啊!”一句话说完,江野觉得自己像个马屁精。我特么怎么了?嘴又不受控制地说:“那你给我把把脉呗。”意识到时话已出口,脑子赶不上嘴,真是叫人追悔莫及。   刚刚亲眼瞧见汪橙拒绝了给同学把脉,这会他要被拒绝了,会觉得很没面子,该怎么下台。   “好。”汪橙停住了脚步。   江野:?   一时竟有点受宠若惊的错觉。   “这里吧。”汪橙示意他把手腕搭在栏杆上。   江野照做,“你可别给我诊出来个绝症什么的。”   “别乱说话。”汪橙眉尖轻蹙,似乎很忌讳这个。   江野乖乖点了点头,“开玩笑嘛。”   汪橙伸出三根指头轻轻搭上了他的脉门,刚刚触及,江野就感觉到他指腹有些凉。   “摸这里为什么能知道人生病了?”   汪橙说:“这里叫寸关尺,脉有三部九侯,浮沉迟数。如果轻轻触碰就能感觉到脉动,就说明病在表,感冒通常就是这种脉象。”神情严肃又认真。   江野听天书一样,闭上了嘴没敢再问。   汪橙的手指很好看,又细又长,这时大小拇指稍稍翘起,中间三指微微弯曲扣在他手腕上,光亮的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好像单从这只手就能看出主人是一个长相精致的人。   江野抬起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主人确实是一个很精致的人。   这张不大的脸显得精致,高挺的鼻梁显得精致,小巧的嘴也显得精致。表情里的冷漠不知何时退却,这种疏离感一旦消失,那双精致的眉目便漂亮地近乎妖异。大概是因为有些异域的感觉,还有那一点勾心夺魄的泪痣......   妖孽!   江野心里莫名蹦出来个词汇。   而后跳脱的思绪脑补出捉妖现场,他举起钵盂大喝一声:孽障哪里逃,老衲收了你!   江野笑场,汪橙收回了手,觉得这个人真是有病。   “诊完了?”   “嗯。”   “结果呢?”   “肾虚。”   作者有话要说:   江野:“汪橙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想从精神层面阉割我。”   汪橙:“我的心思有这么坏吗?” 第10章 武生功夫   江野脸上的笑逐渐消失。   他就像个二踢脚,汪橙一点火,呲啪就爆。   啪----   江野在他背上甩了一巴掌,怒道:“汪橙!咱俩干一架吧!就现在!一秒都不能再等!”   汪橙被他抽得嘶了一声,背上生疼,感觉会有一个肿起来的巴掌印。   他没有恼,勾着手去揉背,锁着眉头问:“怎么又要干架,不比大武生了?”   江野一呆,和高格在厕所里说的话竟然被他听到了。   “我日,你要不要脸,偷听人说话!”江野发现从超市偶遇汪橙那一刻开始算起,短短几天时间,自己的里子面子噼里啪啦崩得一塌糊涂。   汪橙只是赶巧也上厕所,听一耳朵搞得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最后不得不去楼下借用高二的厕所。   “我跟你说汪橙!”江野凶巴巴瞅着他。   “咱俩早晚要干一架?”汪橙反问。   堵得江野不知怎么接话,一时想要学高格跺脚:“对,早晚!早晚!”   “那现在快中午了,早晚再说吧。”汪橙平平淡淡回了一句。   上课铃响。   这节是老唐的课,晚了老唐会翻脸不认人。   江野暂时放下私仇,撒丫子就跑,半路耍帅,他一跃而起来了个“云里前桥”--全凭腰力的空手前翻。   标准的大武生动作,简直帅呆了!   稳稳落地,江野回身对着汪橙拍拍自己的腰,意思是肾虚能做这个?!   到窗户前就见老唐在损高格,耍完帅的江野立马就怂。   “这都上课了,你不拿书不拿本坐那儿抠手,咋的,有脚气?”   高格摊摊手给他瞧:“我手脱皮。”   “你是蛇?”老唐一天不损人就睡不着觉似的。   江野矮着身从后门进,三两步就能到座位。   “我瞎吗?”老唐转过身看着他。   眼瞧就摸到凳子,还是迟了一步。江野无奈站了起来:“我上厕所了。”   老唐:“厕所人多吧?这会儿才来。”   “不少。”   老唐阴阳怪气地说:“要真抢不到茅坑,就用张纸写上江野专用四个大字,找个顺眼的茅坑贴上去。”   教室一阵哄笑,汪橙从后门走了进来。   老唐跟没瞧见似的转过身去,边往讲台上走边说:“这堂课开始之前,先说说这篇阅读理解,都把习题翻到四十六页......”   看着汪橙回到座位,江野趁机也坐了下来。   心里不忿:我日,老唐这是欺软怕硬啊。   可能汪橙就是老唐说的那样,语文是他的短板。也可能汪橙的觉没补回来,听着课眼皮直想打架。   汪橙把手伸进桌肚里,悄悄剥了颗薄荷糖,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嘴里。   神不知鬼不觉,江野作为一个人类察觉了。   江野瞥着他,汪橙愣了几秒,往他的桌肚里放了一颗。   江桃桃的脾气是夏季的雷雨,一阵风就来了,一阵风又走了。   一句话可以闹矛盾,比如你肾虚。   一个举动也可以成为缓和的契机,比如这颗薄荷糖。   憋了半堂课的江野,趁着老唐在黑板上写字,悄声问汪橙:“你逗我呢是不是?”   汪橙没听明白。   江野提示:“肾虚。”   汪橙点了点头。   江野刚放下心来,又觉得不对:“点头的意思是肾虚,还是逗我呢?”   汪橙摇摇头。   江野更不明白了:“不是肾虚?还是不是逗我呢?”   这个难缠鬼!   汪橙装作没听见,不想再搭理他。   浪不够的江野又问:“那你会不会大武生的功夫?”   “会你就不比了?”汪橙终于开口。   一开口就能惹到江野,他压着恶狠狠的声音:“大礼堂!中午吃完饭就比!”   “上课,别说话。”汪橙低声说。   “上课还不让吃糖呢!”江野说着剥开了薄荷糖的包装纸,低下头用桌面上堆得高高的书本做掩体,悄悄塞进嘴里。   嘴里短暂的甜味只有几秒,紧跟着一阵酸麻感痛痛快快侵袭而来。就如同他俩之间的关系,好话好说根本坚持不了两秒,接下来就得呛火。   那股酸麻的味道顺着舌尖以闪电的速度蔓延,牙、牙龈、整个口腔,最后连腮帮都承受不住。   噗----   薄荷糖从江野口中喷出来。   啪----   粘在高格后脖颈上。   江野眼泪都快下来了,看着汪橙,竟然听见轻轻嚼碎吞咽的声音,他捂着腮帮一脸不可思议,这么酸......你是变态吗?   高格探手摸了摸后颈,拿到前边一看,默默朝背后竖了个中指。   *   平常食堂吃饭像疯狗扑食,去晚了就真的只剩下狗食。不过现在暑假补课期间,学校只有高三一个年纪,食堂里松散不少。   这会儿特教班群狼们都挤在一起,大快朵颐,正是半大小子吃跑老子的年纪。   只汪橙远远坐在一个角落,吃着与世无争的饭,喝着远离红尘的汤。   “汪橙太独了。”刘子轩往汪橙那里望了一眼,说:“好歹是同班同学,这样会不会显得咱孤立新生?”   “喊过啦,人不稀罕过来。”吴昊怪声怪气地说。   高格脸上微肿,心里也还憋着气:“就他那动不动就出手的性格,谁他妈敢和他说话......我操?”   顺着高格的疑问,江野转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外班几个女生围坐在汪橙周围。看样子是想套近乎,要个微信、手机号什么的。   江野心想,我同桌我都没他微信,你们能要到?   “老高。”江野冲汪橙那里抬抬下巴:“要微信去。”   高格惊道:“什么玩意儿?”   “呸!”江野说:“下战书去!”   高格一听就来了精神,一口喝完汤,用不锈钢筷子敲着不锈钢碗,趾高气昂地遛达过去。他对江野的功夫是很有信心的,这个战书下得沸沸扬扬,闹得满堂风雨。   学生时代是最简单的时代。   你长得漂亮、你学习好、你有特长、甚至你打架厉害都会成为同学中的焦点。那么像老生江野和新生汪橙这样的人,无疑是许多女孩的“梦中情人”。   现在,大众情人要决斗,在学校这种日复一日机械性学习的日子里,简直不能更刺激。   食堂要炸!   晚来食堂的人没搞清楚大家都在兴奋什么,“要放假了吗这是?什么情况?”   “江野要和汪橙决斗!”   “汪橙是谁?”   “特教班新来那帅哥!”   “啊?他们要打架吗?”   “不是打架,说是比什么大武生什么的。”   “大武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听着挺高大上的。”   “大武生就是......很腻害的样子喽!”   ......   外班的人比特教班的人更疯狂,显得没见过世面。好歹特教班见过两人比赛一字马,这会儿都装得莫测高深,一个个的小眼神,跟城里人瞅乡巴佬似的。   高格回来时一路喊着压大压小,买定离手。   “你特么搞这么大动静干嘛!”江野凶他,他是敢勇于表现自我的人,却并非哗众取宠、爱争风头的人。   “这......我......他,怪我喽?”高格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也没想到短短几分钟就会形成这种局面。   江野不乐意,不开心,拧巴着眉头:“你去跟汪橙说,决斗改日。”   “不要啊桃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桃哥!”   大家生怕看不见这场决斗,抢在高格前头怂恿江野。   “桃哥你瞧,汪橙杀上门来啦!”刘子轩低声说。   江野余光已经瞥见,抬头时正瞧见汪橙那张“你欠我钱”的脸。   “非要搞成这样?”汪橙冷冷地问,语气不满。   这群人架秧子起哄,江野有点理亏,他想解释,汪橙又冷冷地说:“要比就比,别耽搁我午休。”   我操?江野站了起来,单边眉毛一挑:“比呗!” 第11章 武生功夫2   一中的大礼堂可容纳观众两千人。   江野到大礼堂的时候,头前几排观众席上坐满了人。   争强好胜比个功夫,江野没想到闹出这么大动静,简直没脸看。   江野被几位同学簇拥着,高格推着他一边上台一边说:“桃哥别慌,心态放平,你都金梅二度了,啥场面没见过,拿下这小子不在话下。”   到舞台边角,高格又是给他捶背,又是给他捏腿,活像伺候即将登台的拳击选手。   “直接上绝活弄死他得了。”高格狠狠地说。   江野今天穿着运动裤,他紧了紧裤带,“既然比,就比得好看点,不然对不起这么多观众。”   他记得今天汪橙穿着牛仔裤,不想胜之不武,要提醒对方换裤子,却瞧见人家早换成了运动裤。   高格竖起两个拇指:“桃哥最牛!”说完跳下舞台,靠边站着。   汪橙旁若无人,已经开始在舞台上踢正腿。他双臂伸展,一边踢腿一边往前走,每一脚踢起来都高于头顶,等于每一次踢腿都拉开了一个一字马。   江野也跟着做起了这个动作,两个人从舞台这边踢到那边,又从那边踢回这边。   台下忠诚的观众们又尖叫又鼓掌,高格瞥了眼她们:“真没见过世面。”   没见过世面的还有身旁的刘子轩:“老高,他俩这干嘛呢?”   “抻腿、热身。”高格解释一半就不正经了:“不然待会大动作怕扯到蛋。”   刘子轩:......   “哎老高,你不是也在剧团大院长起来的?”   高格知道他没好话:“你趁早闭嘴。”   “你怎么就不会呢?”刘子轩还是说了出来,透着股坏劲。   高格恨道:“我至少懂!你懂吗?我不解释你看个屁。”   “我不懂,我可以不耻下问,诶这个又是干嘛?”   江野和汪橙都换了动作,还是一样的身段,只是踢起左腿时往左跨画圆,右腿往右胯画圆。   “这个是开胯,专业术语叫踢蹁腿。”高格一副诲人不倦的模样。   两趟蹁腿踢下来,观众席里开始议论。   “就比这个吗?”   “好像没什么看点啊。”   “目测我踢几天也能练成。”   “这是热身呢,热身呢明白嘛!”高格忍不住转身朝观众们喊:“别看简单,就这个谁不服你练练试试,说得真轻巧!”   话音未落就听见台上咚咚咚咚响了起来。高格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个叫串小翻你们懂不懂!”   他说完才偏头瞧去,是汪橙。   汪橙一个连一个翻着跟头,速度既快,动作又帅,每一个跟头都画成一个圆圆的圈,双脚每每落地时都砸得舞台咚咚作响,动作越来越快,响声便连成一片。   “牛逼!”有人忍不住喊道,随即响起一阵助兴的指哨声。   楚娓娓带头领喊:“橙哥最帅!橙哥最帅!”观众们的情绪被高高吊起,都跟着喊起口号。   江野瞧得清楚,汪橙侧跟头开场,接上正面小翻,一个个动作都十分标准,腰力很强,挑不出一点瑕疵。从他身边翻到舞台另一边,总有十几个跟头。   他朝汪橙竖起来拇指,而后得意一笑:“我给你加点难度。”   高格立马会意,冲着观众席喊道:“桃哥要来‘背小翻’大家鼓掌欢迎!”   江野背身站直,双臂高高举起,不待掌声落尽,直体后空翻三百六十度,一个接着一个翻出花来。   掌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男生们兴奋地吹着指哨。   楚娓娓又开始领喊:“桃哥最帅!桃哥最帅!”非常典型的两面派。   当中的走廊上传来一声:“好!”   高格一眼瞧见是老唐,还有好几个老师。他先是一愣,福至心灵地拍起马屁:“看这个不可以吹哨,要叫好懂吗!”   而后同学们跟着老师一块儿叫起了好。   江野直翻到汪橙面前才收住动作,头上蒙了一层细汗,发梢也已打湿。他对着汪橙轻扬下巴,“怎样?”   刚刚他毫不吝啬的对汪橙竖起拇指,这会儿同样想得到对方的认可。   汪橙却没给任何反馈,他走神了,忽然想起那年决赛上,在最后打分之前,评委说:“你们还有什么绝活没有,最后两分钟,自己给自己拉拉票。”   那时汪橙选择的就是串小翻,江野选择的正是比串小翻更有难度的背小翻。   如今十一年转眼即逝,他的选择还是这么争强好胜。   “愣什么呢?”江野推了他一把。   “数着。”汪橙话音未落,人已开始助跑,只两步便高高跃起,头下脚上,半空一字马,一个跟头刚翻下来,接着一个跟头又翻了上去,仍是半空开出个倒立的一字马。   “云里前桥!”江野心想这小子不声不响又提高了一个难度,别看脸上没有、嘴上不说,这股劲就是透着不服啊!   江野的兴致被高高挑了起来,他冲高格喊:“老高数着!”一个跟头翻了出去。   “好!”   “好----”   掌声从未停止。   有位老师问老唐:“头前那个白白的男孩是你们班新来的吧?”   “叫汪橙,省一中挖过来的尖子生!”老唐也吹,明明是人家自己转学过来的。   他挺得意,矮矮的个子在这群老师里瞬间拔高了不少:“我们班卧虎藏龙,可不是一群只会读死书的孩子,人才多了去了。”说着扯开喉咙又叫了声好!   “啧啧啧......”一位女教师朝他投去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等两人翻完,高格报数:“汪橙六个、桃哥六个!”他看得惊心动魄,报数报得气喘吁吁,仿佛刚才翻跟头的是自己。   这个高难的动作江野在走廊上做过,汪橙也瞧见了,之所以他还来挑战,是因为这里有舞台的局限。   这个舞台从东到西的这点距离,能翻出六个“云里前桥”极其不易。无论是专业大武生、或是专业舞蹈演员,能做到的并不多见。   江野听完高格的报数就乐了,“汪橙,你还能再加一个么?”   汪橙鬓角汗滴滑落,他摇摇头:“你加一个算你赢。”   “我不加。”江野弯起的眼睛里溢满笑意,嘴角现出一颗深深的梨涡,“怕疼吗?”   “空摔僵尸?”   “一起来!”   两人蹁腿从台口打旋出了场,小旋风似的一直旋到舞台中央。   江野突然一阵恍惚,这个景象似乎在什么时候出现过一般。   他不及细想,与汪橙几乎同时接上一个空翻,待面部朝上背部朝下时,身体在半空蹬挺,头稍上扬,一声闷响,两人几乎同时直挺挺地砸在地上,溅起尘埃。   “哎呦!”观众席里传来惊叫。   高格禁不住大喊:“这叫空翻僵尸摔,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全国都没几个人!你们就开眼吧!桃哥,你太拼了,我爱你!”他激动得只觉鼻子要酸。   老师们也不由惊赞一声,“这可是真功夫啊!”   有懂行的说:“这功夫不逢大场面,演员都不会演。那个同学喊的没错,咱们今儿真是捡着啦,嘿,还没买门票。”   老唐洋洋得意:“你们不知道吧?江野这小子是踩着锣鼓点出生的,这玩意儿估计在娘胎里就开始练啦。”   “唐老师你可真能扯。”   “谁扯了!”老唐说:“正经的,江野的母亲是李清芬老师,生这孩子的时候剧团正在排戏。呛才才才呛才才才锣鼓家伙敲得正响,这小子就呱呱坠地啦。哈哈哈......”   老师们跟着笑。   台上那两个主角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江野手背蹭了把额头上的汗,“摔叉走一个!”   两人一起跃起,劈开单叉落在地上,而后跳起再劈下、跳起劈下......   “凌空摔叉啊啊啊啊啊啊!”高格感觉快疯了。   “蛋疼啊啊啊啊啊。”台下的男生隐隐生疼,连老唐都曲了下腿:“嘶,这疼么?”   如此反复数次,那俩孩子最后一个劈叉落下时,不约而同停止了折腾,累得够呛。   江野收了腿盘坐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还真是比不出个高低了。”   话是这么说,心里多了些惺惺相惜,或是相见恨晚的感觉。   “那就来个更绝的。”汪橙气息也喘不匀实,但他的情绪难得扬了起来,不和以往似的沉闷无趣。   “云里翻?”江野看着台下的老师们,“你觉得老唐会拦吗?”   云里翻算是大武生最难的功夫,摞起几张桌子,演员全幅披挂、穿着三寸厚底靴从桌子上空翻下来。   汪橙很正经地回答:“会拦的。”   江野突然被他逗笑了,也不知道笑什么。可能就是笑他缺少表情,而显得呆。   台下的观众看着他傻乐,也跟着傻乐。   “桃哥还比吗?”有人喊。   “桃哥你们这是谁赢谁输啊?”有人接着喊。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高格气呼呼喊了句:“谁也没赢,谁也没输!”   “比,接着比!”江野弹跳而起,二话不说,原地串小翻。   汪橙也紧跟着翻了起来。   他总像是被江野带着走,既不挑衅、又不服输。   非是腰身柔软且有力的做不了这种动作,一个个跟头翻出来都体现着柔美与力量,翻起和落下时,手脚都在同一个地方,半寸都不曾移位。   他们这是要比拼耐力,看谁翻的多。   高格数着:“四、五、六.......”他数着数,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大脑。   几个跟头下来,江野的T恤翻得半掉,他动作没停,寻机扯掉T恤远远扔开。   同时,汪橙的衣裳搭在肩头不上不下,索性也扯掉扔开。   双臂紧绷的肌肉,紧实的腰身,若隐若现的腹肌还未看清楚,又露出脊背上只少年才拥有的顺畅线条.....   “啊-----”   “呀-----”   尖叫声经久不息,一浪高过一浪。   舞台上翻腾着的少年像烟花,烟花都不及的绚丽。   像星辰,又比星辰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江野:“你是想累死我再找一个吗?”   汪橙:“怎会,只是想在你脱力的时候,把你抱回去。” 第12章 终于道歉   好学校最不缺的就是好学生,尤其是好学校里的特教班。   老师不会去拼命拽着你学,不会掰着嘴给你灌鸡汤,他们大多数时间都选择放养,唯一注意的就是学生们的状态问题,发现不对及时做出调整。   全班四五十名学生里,老唐最拿不准的就是汪橙。这个孩子太孤僻,不与人交际,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疏离感,让人难以主动去接近他。   江野则是一个外向的孩子,性格好,心也大,他勇于表现自我,也会主动接触陌生人,这也是老唐让他们坐同桌的另一层意思。   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老唐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高格还在舞台边缘报着数:“十五、十六、十七......”声音都是颤着的,虽然被礼堂里的喝彩声淹没,他觉得自己眼圈肯定红了。   “不比了!”高格爆叫一声爬上舞台,顺着江野的腰慢慢卸去惯性,将人拦了下来。   “不比了桃哥,咱不比了,这是玩命吗?”   江野摆出个大子躺在舞台上,一口一口倒着气息,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   汪橙停了下来,感觉天旋地转,筋疲力尽地仰面躺下。   江野喘匀了气息,说:“我输了,我先停下来的。”   “你没输。”汪橙说:“你比我先开始。”   江野侧身看着他,“你这人账算得可真清楚。”   “江野。”汪橙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还要比吗?”   高格没头没脑地喊:“比你妹啊比,你有完没完!好,我给你比,比这个!”他说完趴了下来,迅速无比的在江野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冲汪橙道:“你敢吗?!”   台下又传来一阵尖叫。   男生们替女生喊道:“高格你竟敢亲我桃哥!!!”   “桃哥是我的,我和你势不两立、我和你不共戴天!!!”   ......   江野一把推开高格,“死远点,弄我一脸口水!”   汪橙愣了,没说话。   他愣了很久,愣到老师们喊散人群也没回过神来。   江野还躺在那里休息,汗水浸透了裤子,他感到有些脱力。刚想闭上眼睛,看见汪橙倏地坐了起来,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你想干嘛?”   汪橙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江野也傻傻呆着,他不知道汪橙在想什么。汪橙脸上的表情他从来没见过,不是平时的冷淡和疏远,不是和高格比赛过程中,发现老高逃跑时的惊讶和纳罕,更不是诊脉时的严肃和认真。   他的眼神一点点涣散,而后再聚集,然后涣散,然后再聚集......   该不是在考虑亲不亲我吧?江野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   汪橙忽然偏头看向高格,高格不自觉后退一步。   而下一秒,汪橙起身扑了过去,一把揪住高格,“你亲他做什么!”   声音极低,但充满危险。   高格输人不输阵:“我桃哥我想亲就亲!”   江野也有点愣,怕他们又打起来,叫道:“汪橙你松手!”   汪橙渐渐松了手。   高格得了势,“你敢亲吗?”   “我输了。”汪橙说:“对不起。”   高格:“什么?”   一惊一乍间幸福感来得太快,叫人措手不及。   “桃哥,他刚跟我道歉了吗?”高格半张着嘴跟个小脑瘫似的,仍不肯相信。   江野坐了起来,怀疑道:“我日,你宁愿说对不起都不愿亲我一口?我就那么恶心人?”   汪橙这歉道的......真叫人一言难尽。   汪橙好像受了莫大的难为,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但他心里明白,并不是像江野说的那样,可他又明明选择了道歉。   “我原谅你了。”高格挺高兴的。   “好啦好啦。”台下的楚娓娓虽然没看清刚刚发生了什么,但大致知道汪橙这个怂蛋不敢亲江野才道了歉。她拍着手说:“化干戈为玉帛,大家以后还是互帮互助的好朋友。我可以放心地走啦,拜拜----”   高格也开心地走了,整个大礼堂只剩下江野和汪橙两个人。   热闹的气氛散尽,礼堂归于平静。   俩人沾一身灰,江野低头看看自己,自嘲一笑想缓解刚才的尴尬:“瞧这一身造的,成泥猴子了。”   如果汪橙随便接一句,不至于冷场。   冷场王又怎会主动热场呢?江野也是想瞎了心,只好逗着他说话:“汪橙,如果真比云里翻,你能翻几张桌子?”   汪橙整个人呆呆的,没听到他的话。   “汪橙?”   “你们就这么......经常亲?”   江野:???   “哎呦我去!”江野才明白过来他问的什么,顿时很无语:“恶心不恶心啊你,他也是趁我不备偷袭成功,还经常亲?”想想都觉得受不了。   脱口一问,汪橙自觉失态,岔开话题说:“你刚刚问什么?”   单纯的江野同学没多想,“问你云里翻能翻几张桌子。”   “三张。”   “挺厉害的。”江野说:“以后有机会,陪我演一出《长坂坡》好不好?”这出戏因为难度太大,且需要两个极好的大武生才能演出彩,已经多年没人出演过了。   汪橙没有回答,像在思考。   江野只是一时所感随口一说,或许不用多长时间便会忘记。就如再平常不过的那句“回头请你吃饭”,说说而已。说的人表达了谢意,听的人也不会当真。   汪橙犹豫片刻,回答道:“好。”显得很认真,像许诺那样认真,搞得江野不知怎么接话才好。   “回吧。”江野起身去拾自己的T恤,顺口说了句:“你功夫跟谁学的?”   身后没了声音。   江野穿上衣服一回头,见汪橙阴沉着脸僵直地站在那里,又开始像个自闭儿童一样,把自己锁在空气里,凛冽的目光带着恨意。   这......又是怎么啦?江野迷惘地看着他,眨了两下眼。   汪橙弯腰拾起衣服,翻下舞台走了。   这人真像个五匹空调,一言不合就制冷。   江野如是想。   几天的接触,江野已渐渐适应了同桌。   这个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显得漠不关心。非必要,不会多说一句话,惜字如金。   其他同学也早已习惯,话多的,偶尔会和汪橙聊两句,模式永远是人家问,他答或者不答。至于话少的遇见这个话更少的,那就形如路人了。   汪橙还是不上晚自习,早读的时候偶尔会补觉,江野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在忙什么。有时想问,可看看他那张不易亲近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问了他也不一定会说,江野一直这么觉得。   遇见看自习的老师讲题,江野会把笔记借给汪橙看,只有这个时候,江野感觉自己可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汪橙一直都是那句死气沉沉的“谢谢”,和他这个人一样,了无生趣。   这晚自习课前,江野和高格刘子轩凑一块瞎聊。   刘子轩随口问了句:“桃哥你同桌又不来晚自习,整天忙什么呢?”   “你们一宿舍的问我?”江野说:“他在宿舍是不是也不爱搭理你们?”   “哪儿啊!”刘子轩说:“拢共就在宿舍住俩晚上,第一天回来的时候都早上四五点了吧?第二天晚上十二点多才回来。宿舍十点锁门,好像宿管说他什么来着,话不老好听的。对了......”   刘子轩把声音压低,神秘兮兮地说:“汪橙是有点怪哈。我们宿管大叔有个熊孩子,刚上小学,特别熊。那天中午他揍孩子被汪橙瞧见了,我操,你是没见汪橙那种眼神,根本就不是眼神,眼刀一样欻欻欻......我这么说你们能理解吧?”   高格心有余悸地点着头,“深有体会。”   刘子轩说:“反正那眼神把大叔吓着了。人家揍孩子他也管,差点动手。”   江野:......   高格越听心里越发毛:“汪橙这里不是有病吧?”说着指指脑袋。   “老唐还去宿舍找他来着,当时我上厕所没听见具体说了什么,反正那天汪橙就搬出了宿舍。”刘子轩推测道:“指定是宿舍大叔告了状。”   江野从对汪橙仅限的那点了解里得出结论,汪橙这人不会看人脸色,吃葱吃蒜不吃姜。有没有揍孩子那回事,就凭宿管给他脸色瞧,他都不会再住下去。至于老唐,估计是去劝他,结果没劝住,人直接搬走了。   “他搬哪儿住了?”江野问。   “那谁知道。”刘子轩说。   汪橙大概是在外租了房子。   江野心说这下好了,住宿舍老爸都觉得对不起人家,现在赁房子住,叫老爸知道了还了得。   但江野实在不愿和汪橙挤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其实人本性和动物没什么区别,都会有意或无意的给自己划出一片区域。   比如一个房间、一张床、甚至是一张课桌。无论私密与否,都会下意识去保护,不被别人侵犯、不与人共享,你能不能进来、可不可以使用,都要经过我的允许。   假如汪橙是一个平常人,开朗一些、好接触一些,可能江野就不会这么抗拒,可能就会像老爸说的那样,挤着挤着就挤出了感情,会像他和高格那样成为很要好的兄弟。   这仅仅是假设,假设的事情没意义,江野不会去想。   毕竟汪橙就是汪橙。   作者有话要说:   汪橙恶狠狠瞪了高格一眼,亲我老婆这事儿,我叫你后悔一辈子! 第13章 我喂你吃   剧团大院虽然旧,但胜在别致。   这里原来是疗养院,有个独立的小门岗,小门岗盖得古色古香,周阔海相中了这间屋子,一直住在这里。   整个曲艺界最讲究师承,梨园行更甚。   想要在这一行里成“角”,必须得高人口传身授。即使中央戏剧学院坐科出来的,不拜先生指点,也只是入了这行的门而已。   周阔海是江野父母的师爷,单从这里论着,江野得叫他太爷爷。   这个老头是真的很老。   江野上小学时,在外巡演的剧团特地赶回来,在河州大剧院唱了三天大戏,庆祝老头九十九岁大寿。   眼下这么多年过去,老头一百挂着零的年纪,眼不花耳不聋,看身体状况且得活些年。   这晚江野下晚自习回来,老头正摇着蒲扇在屋前站着。   “太爷爷!”江野老远就兴高采烈叫了声,猛踩两圈车蹬子,到他跟前捏死车闸,车屁股一甩,一个漂亮的漂移。   老头年轻时身量很高,到了这把年纪,已缩得不能再缩了还有一米七八的样子。瘦,穿着件绸大褂、灯楼裤、千层底的布鞋,摇着蒲扇,胸前一大把银胡子一摆一摆。虽然看着跟截老电线杆似的矗在那儿,倒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江野冲着老头笑:“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头特稀罕这小子,见他一头汗,忙给他摇了两下蒲扇,“下午才回来,给你带了正宗的道口烧鸡,掐点儿热着呢,快进来吧。”   “老远就闻着香味了,还想着谁这大半夜的不行好,勾人馋虫。”江野笑呵呵停好车跟着老头进了屋。   老头把吊扇打开,吊扇半死不活吱吱呀呀转两圈歇一圈。   吊扇下矮矮的一张四方小桌,江野洗完手,老头已把热乎乎的烧鸡端上了桌,粥也盛好了。   “快吃吧。”老头笑出一脸褶子,脸上要是落一蚊子,这一笑冷不防就给挤死了。   老头去滑县省亲,带来的正宗道口烧鸡,色泽金黄、香味浓郁。江野伸手就抓,一口下去酥香软烂,“太爷爷,您也吃呗。”   “吃不了这个喽,就瞅你吃着过过眼瘾。”老头躺在桌旁的躺椅上,手里蒲扇不停朝他摇着。   江野大口朵颐,吃得痛痛快快,百忙里挤出个笑脸给老头看。   “狼崽子似的,慢点吃,没人抢。”   江野吃得一头细汗,“叫我爸给您安个空调吧,屋里太闷。”   老头摇头摆脑,“吹那玩意折寿。”   一句话噎得江野忙喝了口粥顺顺,这老头快一百一了还这么惜命。   “人活着得顺其自然,该挨冻挨冻,该受热就得受着点。你冬天非得暖和,夏天非得凉快,那不是找病么。”周阔海掐着指头算日子:“说话玉堂那小屁孩该回来了吧?”   江野老爸江玉堂人到中年,在老头这儿也不过是个小屁孩。   “快回来啦。”江野忽想起来汪橙,吐掉骨头说:“太爷爷我问您个事儿,我爸师兄弟几个啊?”   “傻啦?”老头掰着指头:“老大你爸,老二你妈,老三高格妈,老四高格爸,最小的是你小叔。他们这五个后生是我徒弟这一枝儿的。”   江野又问:“我师爷这一枝儿就这五个徒弟?”   老头眯住了眼。   姜是老的辣,这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姜疙瘩说:“想问什么直说,你跟我这儿就一直肠子,绕个什么劲儿。”   江野嘿嘿几声,往老头跟前凑了凑:“太爷爷,除了我妈和高格他妈,师爷是不是还有个女徒弟?”   老头翘起腿:“说吧,打哪儿听来的闲话?”这个女徒弟离开的时候,还没有江野。   “您甭管我哪儿听说的,您就说有没有吧。”   老头也就是喜欢这小子,才愿意跟他多说两句古:“是还有个女徒弟,排行老五算是关门弟子。”   “那不对。她是关门弟子,我小叔怎么收进门的?”   老头说:“你小叔拜师的时候你师爷已经没了。你爸爱才,看李逸臣是个能旦能生能文能武的好苗子,代师收他入的门。他的身段是你爸妈手把手调.教过的,他的戏是我一指头一指头抠出来的。”   “哦,这样啊。”江野又问:“那这个女徒弟......”   老头打断他的话:“她不算咱周门里的人了,二十年前就逐出了师门。”   江野吃了一惊,逐出师门在梨园行是奇耻大辱,在这个圈子里的声誉基本上算是废了。   从汪橙的身段上不难看出来,他母亲汪雅梅是个了不起的“角”,这样的人才怎会轻易被逐。   “这是为什么啊?”   “为个男人。”老头脱口而出,随即觉得不妥,他摇摇头说:“你还小,不懂这些,吃完该干嘛干嘛去。”   江野是小,但他可不傻。轻声试探着:“为了我爸吗?”   老头哼笑:“别给你爸脸上贴金了。”   “那就是为了个姓范的男人。”这个不难猜,江野随口说了出来。   老头骤然睁大了眼,演了百十年戏,那双眼睛真睁开,如火如炬。   这反应吓了江野一跳,好像不经意触了老头的逆鳞,显然不想再提这段尘封往事。   老头一把抓住江野的胳膊,骨瘦如柴的指头力道可不小,捏得江野胳膊隐隐生疼,他哎呦了一声。   老头松了手,蒲扇恢复了慢慢摇的节奏,“你到底听谁说了什么?”   江野不敢撒谎,从头到尾老实交代。   老头望向门外,眼神变得呆滞,过了好一会儿怅然道:“整整二十年了,雅梅要回家啦......”   二十年!!!   刚刚江野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想明白了。   高格说汪雅梅当年是怀着孩子走的,周阔海说汪雅梅已离开了整整二十年,但是汪橙才十八岁,那个孩子不可能是他,除非他是哪吒。   也就是说,汪橙和江野根本就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她的孩子和你在一个班?”老头问。   “叫汪橙。太爷爷,他身上也有这个。”江野把玉坠勾出来,做最后的确定。   老头捏着玉坠摩挲了会儿,悠悠道:“美玉传家久、书香继世长。这玉坠是当年我师父挥班进京给李鸿章演了三天戏,老中堂赏下来的。”   江野纳了闷:“不对吧,不是给慈禧演了三天戏?”   “谁说的?”   “我爸。”   “你爸知道个屁。”   “......”   “我师父最烦那婆娘,怎么会去给她演戏?”老头道:“不信你问你爸,知道这块儿玉的名字叫什么不?”   江野:“还有名字呀?”   “废话么不是,中堂府出来的东西怎么会没个名字?”周阔海捻着胡须,“它叫合欢佩。”   江野噗一声笑了出来。   老头一本正经:“合欢是指相爱男女得以欢聚,没你小子想得那么不堪。你这个半月玉坠还有一半,两半合在一起就是满月。年代太久,瞧不真着了,这块玉上阳刻的正是合欢花。当年你爸和雅梅的成就最高,你师爷最喜欢的也是他们俩。”   江野压着声音问:“那我爸和那个姑姑?”   老头挥挥蒲扇下了逐客令:“你该干嘛干嘛去吧,我都一百多岁了,没事背地里编排徒孙儿是非?”   老头要不打算开口,用火筷子都撬不出半个字儿来。   江野只好告辞:“得嘞,您早歇着,我回了。”心里还是欣喜,汪橙是不是老爸的私生子,这是他一直介怀的事。   和老头聊得太晚,导致作业写到后半夜。早上闹钟响,江野随手按了想再睡个小回笼,心里默念着只睡五分钟。一直到周阔海寻来把他叫醒,已过去半个小时。   “我靠!”江野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手忙脚乱套上衣裳,一路撞倒椅子碰歪桌子冲进卫生间。   “慢点慢点!”老头跟在他屁股后头紧着交待。   牙刷在嘴里胡乱刷了两下,一阵兵荒马乱出了门。   “不吃饭啊?”老头喊。   “来不及啦--”江野仗着功夫好,一步七八个台阶蹦着下楼梯,嘴里还嘟囔着:“今天老唐要占早读,这回死了死了!”   出门就是鼓楼老街,前头包子铺的香味远远飘了过来。   江野刚刚还想着只要不迟到,饿点没关系。现在改了主意,迟到也没什么大不了,总不能饿一早上。   买了几个包子挂上车把,江野刚要走,身后有人大叫一声:“江野!”   他吓得一激灵,听声音就知道是马雯。想跑早来不及,马雯两步过来拉住了他的后车座。   “要迟到了快松手!”江野妄想趁乱逃跑。   “才不松手!”马雯又埋怨又撒娇:“平常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好不容易路上碰到了就想着躲,你们学霸这么不待见我们学渣吗?”   马雯是江野初三同桌,没考上高中,去了卫校。   马雯烫着大波浪、化着浓妆,捯饬得跟个社会女青年一样。江野不乐意瞧,偏着脸随便编了个不经心的理由:“一中不让带手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得走了,闲了再聊......”   马雯拉着车不放手。   “我给你叫姐姐行嘛!”江野带着讨饶的口气回了头,一眼瞧见汪橙在马雯身后站着,看着他俩。   对上眼神时江野一愣,汪橙说:“早。”然后走进了包子铺。   江野没顾上打招呼,马雯一屁股坐他后座上:“我本来就比你大俩月,叫姐应该的。”   江野从汪橙背影上收回目光,又看着赖皮的马雯,掏出手机怼她脸上:“来,给我念,几点了大声念出来!”   “呦呵!”马雯捉贼拿脏一样抓住江野手腕,“你们学校不是不让带手机吗?刚刚是谁说的?”   “这不是重点啊姐姐!”江野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   马雯并不敢真的惹恼了他,从车座上跳下来:“我找你有正经事。”   “回头再说吧。”江野跨上了车,心说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什么回头再说,你这一走还能回头吗?”马雯撅起嘴,“逮你一次有多不容易!”   “你要真有正事,我肯定不躲。”江野说。   真等江野答应时,马雯却变得犹犹豫豫。最后指指斜对面的“花巷后院”说:“这样吧,今晚下自习,我在这儿等你,不见不散。”   “行。”江野蹬车就走。   马雯仍不放心,在他身后喊:“你再放我鸽子,我就敢去你们学校堵你----”   江野懒得回应,车没骑出多远,就瞅见汪橙。   汪橙单肩挎着书包,一手托着本厚厚的黑皮笔记本,一手拿着豆浆杯,一边看笔记,一边吸豆浆,在马路牙上走得不慌不忙。   今天他没穿那身小唐装,穿的是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仍引得路人频频侧眸。   这人,都迟到了也不知道着急。   江野在他身旁捏住车闸,按两下车铃。   汪橙转头看他,嘴里还叼着吸豆浆的塑料管。   “你真以为老唐吃素的?”江野长腿蹬在马路牙上,半仰着下巴瞅他。老唐对新生的蜜月期一过,损起来就跟孙子似的。   汪橙显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几点了大哥!”江野没忍住问了句,一大早又是姐姐又是大哥的认了个遍。   汪橙把笔记本夹在腋下,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抬起脸时,很明显露出一个“我操”的神情,刚刚走得不慌不忙大概是看错了时间。   江野瞧着可乐,没再废话:“快上来。”   汪橙飞快把笔记本塞进书包,长腿一跨就上了后座,总不忘说声:“谢谢。”   江野把车子蹬得飞快,蹬几脚就掏出个包子塞嘴里。   车上负重,江野单手扶把,车身不免总要左右晃两下,   腿长的汪橙坐在后座上本来就憋屈,车子一晃,两只手不由扶上了他的腰。   他见过全身光着的江野,也见过光着膀子的江野,可前者根本没敢细看,后者又是在比赛,这会儿倒是觉出这人腰可真细、真软。   切脉那天,江野就觉得汪橙手指有些凉。现在被他扶住了腰,隔着薄薄的衣裳又感觉到一股微凉,在这个季节里还蛮舒服的。   汪橙很快拿开了手,趁着车稳,伸胳膊把车把上挂着的包子取了下来。   “你刚刚没吃饱?”江野以为他要吃。   汪橙捏着一个包子塞进他嘴里,不放心他一只手扶车把:“骑车稳点,注意安全。”   “哎你手干净嘛!”江野穷讲究。   汪橙又捏一颗喂进去,堵住他的嘴。   “填鸭呢你这是。”江野唔唔说不清楚:“噎死我啦,等我吃完再喂!”   汪橙貌似贴心地递过去豆浆,江野偏头含着吸管猛嘬两口,忽然意识到自己没买豆浆:“你喝剩的啊!”   汪橙不想理这个矫情的人。   按照投食指南,没多大工夫汪橙喂完半兜包子。   吃饱有了力气,江野站起来弓着背蹬得很卖力。   人一站起来,车子就会左飘右晃。   汪橙牢牢把住车座,感觉自己再也不会坐他的车了。   眼前这人T恤被风鼓起,露出大片光洁的脊背。脊线微微凸起,滑到腰间时,在两边各点了一个好看的腰窝。   汪橙移开目光,偏过头去。   鼓楼老街并不宽,中间栽着一排法国梧桐。   梧桐树和老街一样年代久远,一棵棵粗壮得拦腰抱不住,拔地参天。晨辉扑撒,穿过繁茂枝叶,碎成一地小石子。   那单车载着两个少年,在林荫道上一路飞驰。   作者有话要说:   汪橙:四舍五入一下,今天是我第一次亲老婆。 第14章 捅破窗纸   到学校停车棚外,汪橙跳下了车。   高格也来晚了,江野停车的时候看见他在飞奔。   高格也看见了他:“快跑,你不知道老唐今天占早读吗!”   江野锁好车跑出车棚,早不见高格身影。   汪橙还在那里站着,目不转睛看着跑来的江野。他的站姿总是很挺直,像军人那样。   “快跑啊,傻愣这儿干嘛呐!”江野没停步,拍了汪橙肩膀一下,汪橙这才动身跟着跑起来。   江野跑到半路才想起,汪橙这是在等他。一想起这个就开始埋怨高格,关键时候高下立判,高格这货太不够意思。   多愁善感的桃哥一时感动,边跑边回头,冲汪橙笑了下。   汪橙:???   明明是大清早,那小子笑的时候,眼睛里却有星星在闪。   高格进教室没一分钟,老唐跟着就到了,接着江野和汪橙出现在教室门口,就晚了那么一步。   老唐板着脸把教材往讲桌上一扔,咸了淡了的口气:“你俩矗那儿当门神呢?”   江野心里敲黑板,注意了,是你俩!老唐和新生的蜜月期终于过去,要一视同仁喽!   两人赶紧回座位,还没坐下,老唐说:“站着听吧。”   两人把书包放好,乖乖地站在那里。   两个帅哥一同被罚似乎很吸引人,前头的同学都回头瞅着笑。   高格还幸灾乐祸:“我就早了一丁点,承让承让。”   汪橙垂目瞧了他一眼,高格忙回身坐好。   “上次你俩没抢到茅坑,这次又是?”老唐运起损人大法。   江野说:“我俩起晚了。”   一句话说完,全班的目光重新射了过来,这俩人关系不是贼差吗?尤其几个女生双眼冒着精光,发现新大陆似的。   “不是。”江野觉察话说得太过简单,给人脑补的空间有点大,解释道:“汪橙看错了表,我起晚了。”   哪里还顾得上老唐不老唐的,那些人一个个眼放绿光,差点尖叫起哄。   “哦?你俩现在住一块儿?”老唐竟然露出了慈母般欣慰的笑容,他多希望孤僻的汪橙融入班级。   眼下汪橙能和江野走到一块儿,那就成功了大半。毕竟在这个特教班里,江野绝对是一股凝聚力。   “不不不。”江野忙摆手,“这没有因果关系。是我起晚了,汪橙看错了时间,我俩是半道上遇见的......”他越说声音越低,看着同学们的目光,他都觉得自己更像是在狡辩。   他瞥眼看汪橙,你倒是说句话啊!   汪橙垂下眼后便再没抬起,眼观鼻、鼻对口、口对心,岿然不动地屹立在那儿。   此情此景,江野想到了一首诗: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终于领悟到一个真理:江桃桃你快闭嘴吧!   “这节课我只占一半时间,废话不多说。”老唐道:“都上十几年学了,早形成了生物钟,起迟了这也叫理由?我废话不多说,月考就在眼前,别想着自己总拿第一就疏忽大意,掂量掂量这么做合适吗。月考之后就是暑假,有足够的时间给你休息,最后两天课都不能按部就班......”   老唐巴拉巴拉说了一大通,又说:“我废话不多说,把昨天作业都拿出来,这又是一篇阅读理解,很典型的送分题,你爱要不要......”   两人就那么站着听讲。   汪橙从书包里翻出那本厚厚的黑皮笔记本,最后拿出作业。   这个笔记本在各个课堂上都出现过很多次数,让江野感到好奇,想问,要脸。   老唐说是只占半堂课,一直到下课铃响才算讲完。   汪橙坐下来翻出黑皮笔记本看了两眼,又勾划了些什么,合上本子没收回桌肚里,顺手放在一摞书上。   江野朝这个笔记本瞟了一眼又一眼,终于忍不住下手了。   只见他装模作样地伸着懒腰,用他性感的小拇指一勾,笔记本掉到自己脚边,“哎对不起。”很自然地弯腰去捡,顺便翻开看了两眼。   演技精湛。   看两眼他就明白了。   他不管不顾地翻了下去,抬起头时正撞上汪橙垂下的眸。   “不是吧?”江野吃惊地问:“省一中高三课程都讲完了?”   笔记本里记录着各科的重点、以及难点,涵盖到整个高三课程。   “没有,讲得比这里快点有限。”汪橙说。   江野坐好继续翻着,同时发出疑问:“你自学的?”   汪橙嗯了声。   “然后你把不懂的都记下来,上课的时候着重听一下?”江野已经不需要他的回答,追着问:“干嘛这么拼?”然后盯着他的眼睛等答案。   “万一哪天学都上不了呢?”汪橙很平常地说。   江野呆了下,抽抽嘴角问了出来:“为什么这么说?”   汪橙不出意外用无声来抗拒这个问题。   这瞬间江野没来由想起老爸的话“橙橙从小就不容易”,但汪橙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吗?他妈不是嫁了个富商么?   可又看着不像,汪橙上下所穿所用,都再也寻常不过。   江野试探着问:“汪橙,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汪橙从他手中把笔记本抽走,说:“谢谢。”   永远都是这句拒人千里的谢谢。   江野有些恼。   和汪橙比赛的时候,他会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甚至相见恨晚。   摒弃父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是非常愿意和汪橙交朋友的。   但汪橙一直都是那样高冷,就像刚刚在路上遇见时,他只会对你说句“早”,而后离开。他之所以宁愿迟到还在车棚外等你,大概也是为了“谢谢”。   如果说以往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么这一刻江野清晰地认识到,这是一个根本不愿意和自己有过多交道的人。   江野不服气,像他这么优秀的小伙子,从来没有人这么抗拒过和他交往。虽然汪橙对任何人都是这个态度,但江野绝不想成为“任何人”中的其中一员。   他要做与众不同的那个。   “汪橙。”江野很认真地叫了他一声,从剖解自身开始聊:“我很烦人?或者说你讨厌我?”   汪橙看他一脸不愉快的样子,不知怎么又惹了他:“没有。”   “那你到底会不会交朋友?”江野问得很直接,和这样的人不适合拐弯抹角,能把人累死。   “不会。”汪橙真诚地回答。   江野是真想狠狠抽他一巴掌,就像把脉时那样啪一声脆响,整个教室都能听见的那种。   和这样的人赌气,大约很快就会被气死。   江野硬是压着小暴脾气继续说:“汪橙,我好好跟你说。就是最最平常的同学关系,你也不用天天把谢谢挂在嘴边十遍八遍不离口知道嘛,你那句谢谢得有多不值钱?交朋友很简单的,就是你来我往一来二去大家就熟了你懂吗?咱俩是同桌啊,这么处着尴不尴尬?”   更何况将来有极大的可能性,两人还会住在一起。   “不尴......”看着江野拧着眉毛,汪橙把那个“尬”字生生咽了回去。   他倒不是怕,只是不想火上浇油。   好吧好吧,江野想,可能这人一直都是用这种模式和人相处,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江野再次原谅了他,说:“我教你一招,交朋友很简单的,比如你课间去买水,顺手给人家带一瓶......”   “我没去买过水。”汪橙如实回答。   “我操!”江野捏紧了拳头偏过头去,哭不得笑不得也气不得。暗暗告诉自己,不吵,不要吵,千万别和他犯倔,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他脑子里缺根弦,他就是个熊孩子。   他深深吸了口气回过头来:“说真的,汪橙你是不是一个朋友也没有?”   “有。”汪橙说。   江野鼻子里哼笑了声,忽然想到什么:“是丁丁吗?”   汪橙看着他,斟酌了几秒后决定告诉他:“是。”   “同桌?”   汪橙点头。   江野口气怪怪地问:“丁丁是个女生吧?”他想,可能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缘故,楚娓娓那么博爱,不行跟老唐说说,让他俩坐同桌得了。可又并不是那么甘心。   没想到汪橙说:“他是男的。”   江野:......   他紧着追问:“比我学习好?比我有特长?还是比我善解人意?难不成他也金梅二度?”又不屑地切了声,阴阳怪气的:“金梅二度,全中国也就只有俩。”   汪橙知道他这话是要往哪儿说,如果回答是的话,显得人家不够格和自己交朋友似的。就他对江野的了解,估计要挨抽。   他答道:“都不是。”   “那是比我还帅喽?”江野小嘴一撇,不服。   汪橙回过头去,不想理这个臭不要脸的。   江野不依不饶,扯着他胳膊把人转回来:“我帅他帅?你不可以拒绝回答,不可以撒谎,你要知道,我在和你交朋友。”   汪橙:......   “我帅他帅?”江野穷追不舍。   汪橙终于回答:“你好看。”   各方面完胜,这瞬间江野吃了蜜似的,眉毛都飞了起来:“你瞧,这么优秀的同桌你不要好好珍惜一下吗?”   汪橙没回答,毫无征兆地起身出了教室。   一瞬间天崩地裂,江野受到一万点暴击伤害,一头栽在桌上,感觉身心疲惫。这朋友爱交不交吧,干嘛跟个圣母似的去开导一根榆木疙瘩。   几分钟后,汪橙回到教室,他拿了一瓶可乐放在江野桌上。   江野顺着可乐看到了汪橙的手,又顺着汪橙的手看到了他的脸,一脸迷惘地问:“干嘛?”   汪橙嘴角颤了下:“江野。”   “嗯?”   “咱俩相认吧。”汪橙说。 第15章 你俩要火   这人怕是真不会交朋友。   江野告诉他,你去买水的时候可以顺手给人家捎一瓶。现在他专门去买了一瓶,放在你面前,并且说咱俩相认吧。   什么鬼操作?江野脸上七荤八素的。但又无错可挑,江野自己划的道,汪橙照着走了。   “你......什么意思?”   汪橙稍有迟疑,而后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问他:“舅舅该回来了吧?”他说“舅舅”两个字的时候有些别扭,很不顺口的感觉。   “舅舅?哦,你说我爸?”江野心说姑姑舅舅的,你倒是挺会叫:“应该快回来了。”   汪橙说:“我妈交待过,来这里要先找舅舅。但是......”他想着措辞。   “你不喜欢麻烦别人。”江野替他说了出来。   汪橙点头:“我知道舅舅快要回来了,该上门拜访。”   江野明白了,所谓相认,就是汪橙主动撕掉这张本来就破得不像样的窗户纸,不至于上门时和自己搞得很尴尬。   这种尴尬就是江野方才一直在提的那种尴尬。   汪橙听明白了,所以采取了主动。   “我有你的电话号码,我打给你你记一下,微信同号。到时候舅舅回来了,你给我说一声。”   暑假在即,汪橙怕到时候江野联系不上他。   江野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   “放心。”汪橙说:“我不会去你家里住的。”   江野心虚了一下,更不知该怎么接话。   两人一时没了话题,汪橙从书包里拿出那把折扇,侧身对着江野,缓缓打开,慢慢摇,目不转睛看着江野。   江野:?   汪橙的眼神又变得期盼和令人不解起来。这种眼神在他们第一天做同桌的时候江野就看到过,可他是什么意思?   汪橙见他依然不懂,把扇子交给了他。   江野看着这把扇子,就是把普通的竹扇。像是有些年头,扇骨盘出了包浆。扇面儿画的是独钓寒江雪,没什么出奇的。   “怎么了?”江野问。   汪橙默默收回扇子,“没什么。”   江野:“教室冷气这么足,你总拿着这把扇子做什么?”   “这扇子是很久前一个朋友送的,后来他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连他自己的这把扇子也不认得了。恐怕......”汪橙缓缓折起扇子,低声说给自己听:“恐怕当初说的话全都不作数了。”   “我说句不该说的你别不高兴。”江野点点自己脑袋:“你朋友是不是多少有点病?你不给他看看?”   汪橙:......   江野这人,大概是有点傻。   *   中午江野去食堂,瞧见汪橙如往常一样,还是一个人坐在角落。   他打好饭走了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过去,大致因为侃侃而谈大论交友之道,现在还让人单着说不过去,决定去做知心姐姐。   对面坐下时又无话可说,这顿饭吃得怪不自在的。   “汪橙......”江野准备没话找话。   “桃哥!”高格突然大叫了一声,一口米差点没把江野呛死。   “食不言寝不语。”汪橙面无表情地说。   江野:......   高格飞奔过来把江野拉了出来,眉飞色舞:“你火了你知不知道!”说着把手机给他,激动地重复着:“你火了!你看你看!”   江野莫名其妙地接过手机,某视频APP,仔细一看,是他和汪橙在教室里比一字马的那个视频。   视频剪辑过,剪辑的效果很好,还配着合适的bgm。   “我都没想到突然就火了。”高格指着手机说:“你瞧多少评论!”   二十几万个点赞,三万多条评论......   “不是,你给我屁股打马赛克干嘛?”江野抬起头质问高格。   “那不是......太翘了嘛,多少有点少儿不宜。”高格解释道。   “你一打马赛克,跟他妈小黄.片似的。”江野发现关注点跑偏了,纠正道:“谁叫你发的?你这是侵权知道不?”   高格没工夫和他掰扯这个:“你看评论,好多人都要求继续发呢。桃哥你火了可以做直播啊,好赚钱的!”   江野翻开评论。   --这动作我刚才试了下,现在在骨科医院,你们俩要是有良心,提两盘香蕉过来看看我。   --这腿是圆规成精了吗?我要玩他们的腿。   --不,我要玩他们的小蛮腰。   --不,我要玩点更刺激的。   --马赛克那帅哥是□□开了吗?   ......   江野又抬头看高格,一脸无话可说。   “你俩礼堂比武那天好多人都录了视频,我准备找找,剪辑一下弄个十几段趁热打铁发出来,桃哥,这可真是火了......”高格兴奋得难以抑制。   “你跟人汪橙说了吗?他再揍你我可不管。”江野不留情面地说。   兜头一瓢凉水,高格清醒了很多。是啊,火的人不止是江野,还有人家汪橙。   看着汪橙走了过来,高格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便抓回手机先逃为妙。   汪橙吃完饭要回教室,经过江野身边时顿下脚步,目不斜视地说:“饭都凉了。”   这是催促他回去吃饭,江野头点得有些呆。   “吃完午休。”汪橙说话时眼睛还是看着前方。   江野:......   “好。”江野说。   汪橙先走了。   看着他正直的背影,江野想,早上说的话让他发生了某些质地性变化啊!他突然就主动找你说话,尽管才两句话八个字,但字字都流露出关心之情。   可怎么那么怪呢?饭都凉了快去吃,吃完去午休......这种硬梆梆的关心方式......哎我是交了个朋友,还是找了个爹?   回食堂刨了几口,江野跑回教室。汪橙刚刚趴下,他瞅着汪橙的后脑勺想起什么,摸出手机看见未接的那个号码,备注好汪橙的名字存进电话薄,顺手加了微信好友。   十八岁老中医?   江野看着汪橙的微信名呛了一口,止不住鹅鹅鹅笑了起来。   这个名字和冷冰冰的汪橙怎么看怎么不搭,脑补出他一本正经编辑这个名字的时候,笑得再也停不下来。   汪橙莫名其妙看着他。   “十八岁老中医......”江野笑得身子带着桌子都颤了起来。   汪橙掏出手机接受了好友请求,看着江野的名字愣了两秒,然后把手机放他面前,很平静地做出回击:“十七岁老艺术家?”   江野看到自己的名字,笑声戛然而止。   好尴尬啊。   “这个名字是丁丁给我写上的。”汪橙解释完趴了回去。   江野:......   他给你起的名字?你们之间关系好到了这个地步?   江野小白眼翻了一下又一下,不阴不阳地说:“他给你起的名字你没改,那就是很喜欢喽?”   “改过。”汪橙说:“他原来写的是十七岁老中医。”   江野:......   要不要点脸!   江野冷着脸坐在那儿一下下吹着额前的刘海,莫名不舒服,单方面把丁丁视为有且仅有的竞争对象。   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屏幕自动亮起来,是条微信,马雯发过来的。   江野扫了一眼。   --别忘!晚自习后!古巷后院!不来堵你!   他确实早给忘了。   马雯的微信从中午开始,隔一小时发一回,一直发到晚上放学。   江野跟高格商量让他陪自己去,高格提条件,让他给汪橙说视频的事。   江野不答应,高格耍性子不去。   真等江野要走时,他问:“古巷后院?我去!”   古巷后院主营西餐,却是四合院结构,复古装修。里头有个不大的院子,假山、鱼池、水榭,五脏俱全。   江野和高格到的时候,马雯已等在门口。瞧见他俩,马雯兴高采烈地迎了过来,伸手就攀江野的胳膊。   江野看着她穿着露大腿的短裙,把脸偏向一旁,车都没下。   他抽出胳膊,不含温度地说:“有事说事。”   马雯在他胳膊上打了一巴掌,“我欠你钱啊?一见面就甩脸给人瞧。”   “他就这德行,你还不了解嘛。”高格打着圆场。   “说事!”江野学汪橙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倒有三分像。   直奔主题叫马雯一时有点慌乱,她还没想好怎么说,也不知说完后江野会不会抽她一巴掌。   “进去说吧。”马雯说。   “不了。”江野说:“就在这儿说。”   “来都来了......”   “就是,来都来了站大马路上说?”高格接过话劝着江野,江野瞪他一眼,真是多余让他过来,这货就想着吃。   穿过院子,门童将三人领到堂屋里的卡座上。   这家西餐厅规格很高,卡座里的桌椅清一色红木所制,卡座与卡座之间都由镂空雕花的屏风隔着,整体感觉不像是西餐厅,倒像高档茶楼一样。   江野和高格坐在一边,马雯坐在对面。   服务生托着菜单走了过来,声音温和而富有少年那种独有的磁性:“三位晚上好,请问可以点餐了吗?”   江野霍地抬起头来,正和汪橙对上视线。   汪橙也是这时才发现,其中的两位客人是江野和高格。对面的那位他也想了起来,包子铺门口和江野纠缠的那个姑娘。   服务生的制服是套黑色小西服,汪橙穿着这一身衣服特别修身,更显得两条腿笔直修长。   发型也变了,不像学校里那样随意垂着刘海,头发用发胶拢起梳了个蓬松的分头,衬得这张脸更加小巧,温和的灯光打上去,像上了釉的陶瓷那般好看。   江野一时竟有些痴。   “汪橙?”高格格外惊讶。   江野忽然明白了老爸的那句话,也清楚了汪橙每天都在忙什么。   他一时呆在那儿,忘记了说话。   马雯情不自禁:“好帅啊!”   而后感觉到自己当着江野面前夸别的男生,这是种特别没情商的行为。   汪橙站在桌侧一手托着菜单,一手背在身后,身子微微前倾,一眼望去像个帅得无与伦比的绅士。   他面露工作式微笑,对江野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重新问道:“可以点餐了吗?”   这种温柔的声音,让江野死也想不到竟出自汪橙之口。 第16章 救个麻烦   后院花巷消费高得吓人,一杯咖啡都要几十块。   “来杯水吧。”江野说。   “别介啊!”马雯伸手抢过菜单,“我请你吃饭不是天经地义么?就是以身相许也不为过好吧。”她努力示好,为稍后的正题先做铺垫。   汪橙听到这话,淡淡的目光从马雯脸上扫过。   “能好好说话吗?”江野露出烦躁的神情。   “话糙理不糙。”高格又打圆场:“就是个意思嘛。”   “我给你们点吧。”马雯打了个响指,汪橙移步站到她身侧。   江野看着他为马雯服务的样子,特别不舒服,又把菜单抢了回来:“我点。”   于是汪橙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江野大致看两眼菜单,抬头问汪橙:“应该有提成吧?”   汪橙看着他,没说话。   “那就是有喽。”江野目光落回菜单上,这里一点那里一圈,胡乱指了一通。   汪橙确认后离开。   马雯不由又说了句:“你们认识啊?这个服务生新来的吧,原来没瞧见过,帅破天际啦!”   江野眉头锁了下,马雯夸汪橙帅,他心里怎会隐隐觉得不舒服?他自己没深究,也许根本就没在意这个小情绪。   马雯瞧他那吞苍蝇似的模样,忙说:“不过和咱们桃哥比起来他还是少点味道。其实他那个叫美贴切点,桃哥才叫帅破天际。”   江野眉毛又锁了下。   马雯:?   这样说还不满意?好矫情啊。   “不是有事说?”江野问。   事情是肯定要说的,但江野一再提,搞得马雯很焦虑。她托辞道:“说事之前能不能先把肚子填饱!”   被当了半天空气的高格喊了声:“菜来了菜来了。”   西餐上得慢,汪橙陆续上着菜,高格一会儿瞅瞅他,一会儿瞅瞅他。   他这个眼神被马雯捕捉到了,“哎老高,逮着帅哥老瞅什么,你不会是弯的吧。”   咳--   高格差点呛死,他就是琢磨着该怎么给汪橙提视频的事。   马雯神经质,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盯着江野瞅。   江野绷着脸:“我脸上有吃的?”   “哎江野。”马雯眨了眨眼睛:“那么多小姑娘追你你理都不理,你不会是弯的吧?要是早说,可别耽误我。”   “我是!我特别弯!都弯成蚊香了,我跟你出柜好不好?”江野无奈地说:“一点都不耽误你。”   “鬼信!”马雯说。   中午下午都没好好吃饭,江野饿了,也不用刀叉,把战斧牛排当烧烤,抓起来吭哧吭哧几口就啃了个干净。   马雯笑眯眯瞅着他,妥妥的一个小迷妹,“桃哥吃饭的样子就是帅。”   高格也抓起牛排要啃,马雯啧啧几声,“女孩子在呢,有点吃相好不好?”   牛排跌回盘子里,高格愣愣看着她,“公平呢?你这颜狗,桃哥放屁都是香的吧。”   “还有完没完,能好好吃饭吗?”江野想发火。   桌子上安静下来,各吃各的。   汪橙上了三个高脚杯,每个杯里头红红绿绿的盛了大半杯,色泽鲜艳。   “醉不上道,三位请慢用。”汪橙说。   江野自己点的东西,根本不知是啥玩意儿,就瞄着价格高的点。   他低头抿了一口,冰冰甜甜的,后味微微发涩,“这饮料挺好喝的。”   “这是酒。”马雯说了一句。   江野沾酒就醉,也受不了那种辛辣味,“酒么?”他不很相信。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江野早把那杯醉不上道喝个干净,这会儿有点微醺的样子,才相信那确实是酒。   高格吃饱了,一直低头刷手机,还是那个视频,他一条一条看着评论,看得喜笑颜开。   “说事儿吧。”江野目光开始游离,人也变得懒倦,半依在椅子上说:“你再不说我都要睡着了。”   “江野......”马雯咬了下嘴唇,总是要说的:“吴斌要出狱了,就这两天的事儿。”   听了这句话江野就定住了眼神,而后无所谓地说:“出来就出来呗,有什么好说的。”   马雯吞吞吐吐地说:“其实......那个夏天,桃哥,我说了你先别恼......”   这时高格拉了江野一把,“桃哥你看这条评论!”   江野偏过头,那个视频下新刷出一条评论。   ----这不是范大帅哥吗?著名的爱情动作片演员,还男女通吃啊!   楼下清一色地回复:求视频   还有一条回复很醒目:哥们,加个企鹅聊聊呗。   “这什么意思?”高格看着江野。   江野嘴角抽了两下,没能说出话来,他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哎呀我跟桃哥说正事呢,老高你打什么岔!”马雯说。   “好好,我闭嘴。”高格又低下头去研究。   这会儿整个四合院已经没什么客人了,堂屋里只剩下江野这一桌。   汪橙在外头候着,突然听见江野大喊:“马雯你脑子有病吗!”   接下来是高格的声音:“桃哥你别激动......”最后听见了马雯的哭声。   汪橙正要进去,马雯抹着眼泪冲出来跑了,而后高格追了出来。   汪橙进去时,江野目光凶巴巴地站在桌旁。   “你怎么了?”汪橙问。   江野没说话,转身就走。在院里被前台的人拦住:“先生,还没结账呢。”   “操!”江野握拳咔吧响了一声。   “先生,您一共消费两千二百八十元整,请问您有会员卡吗?”   “高格,给老子滚回来!”江野吼。   高格被江野按在那里掏了一半的钱,眼泪都快下来了:“我大半个月生活费啊!!!”真后悔死了,为什么要跟过来遭这份洋罪。   江野怏怏坐在店外的台阶上没走。   起风了,高格抬头看看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桃哥回家吧,要下雨了。”   “你走吧,我自己呆会儿。”江野有气无力地说。   高格作业还没写完,先走了。走前在墙根捡了块儿板砖丢书包里,留了句:“没事,还有我呢。”拍拍书包。   “不嫌沉吗?”江野冲他摆摆手:“快丢了回家吧。”   餐厅的员工陆陆续续下班,汪橙出来锁门,看见江野在外边坐着,书包扔在一旁。   风有些大,那人的头发被吹得很乱。   汪橙在他身旁坐下,没说话。   江野也没说话。   “女朋友?”汪橙打破了沉寂。   江野哼了一声:“我要是摊上个这样的女朋友,那肯定是上辈子没行好。”说着叹了口气说:“她叫马雯,初中同学。”   汪橙嗯了一声,表示愿意听他说下去。   江野抬手指指斜对面:“我家就住那儿。”   汪橙又嗯了声。   “剧团大院后头,有一片桦树林。”吹了风,江野醉意上了头。他的头很晕,低下头就感觉天旋地转,他高高仰着脑袋说:“吴斌是个体校生,大我们三岁,他妈的......特能打。”   思路也变得不甚清晰,左一句右一句的。   汪橙听不明白,不知他要说什么,但他没问。   “那片小树林后头,就是我们初中学校。我也就是图省事,天天从那儿抄近道。有一天晚上下自习,吴斌喝了点酒,把马雯约在小树林里。”   “我下自习从小树林过,先是遇见了放风的大潘,后来听见有人呼救,大潘还拦着我,我一着急就把他膀子卸了。”江野忽然说:“哎我会卸人关节,小叔教的,就这样......”   江野说着一手卡住汪橙小臂,一手托住他大臂,作势往后一推,“就这样,能把人膀子卸掉。”得意地笑了笑。   汪橙抽出胳膊,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今晚这事大概是搞不明白了,“我送你回去吧。”   “汪橙,我心里闷呀。”江野盯着他的脸,他不想回家。   汪橙看着他,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即便在夜里也透着光泽,这会儿带着些醉意朦胧,很漂亮,也很迷人。   汪橙挪开眼神,问了句:“后来呢?”   “后来......”江野想了会儿,好不容易接上了刚才的话头。   后来江野撂翻了大潘,寻声过去,看到吴斌和马雯拉拉扯扯的。夏天么穿的都单薄,马雯的衣裳被吴斌扯烂。   江野没多想就动了手,吴斌练散打的体校生,那时都十八了,江野才十四五。   吴斌高他一头,江野根本近不了身。   江野忍不住笑了声:“他把我打得妈都认不出来,掐我脖子差点没把我掐死。幸亏我跟小叔学那几招,先是卸了他指关节,他疼得松了手,我才逮着机会把他俩膀子给脱了下来。”   吴斌两条胳膊脱臼就等于废人一个。警察来的时候,没费什么力就逮着了他。   马雯当时说吴斌要强.奸她。吴斌不承认,只是说喜欢她,他俩在小树林里发生了口角,马雯要走,他不让,拉扯起来才撕烂了马雯的衣裳。   吴斌本来是体院的保送生,最后被判定为对未成年人强.奸未遂,判了三年,前程断送。   “就刚刚!”江野横着眉毛怒道:“马雯告诉我,当时她吓破了胆,事情过去之后她仔细想了想,说吴斌不一定是想那什么她,扒她裙子那一下,是因为她要跑,吴斌手下没个逼数胡乱拉扯的。”   “这事儿真他妈操蛋!”江野捂住脸说。   作者有话要说:   汪橙:说实话,老婆见义勇为我支持,但对谁都好这个劲头我不太能接受。 第17章 第一次同宿   吴斌入狱是咎由自取,彼时他已成年,完全能考虑到这么做的后果。   但如果当时他真没动歪心思,三年牢狱之灾前程毁于一旦,肯定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出狱后第一个放不过的人就是江野。   汪橙对江野说:“不怕。”   “我没怕。”   “你没错。”汪橙很干脆地说:“吴斌自作自受,与你无关。”   看着汪橙认真的样子,江野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张张嘴,却哑口无言。   他心里闷,不是怕吴斌来找麻烦,就是汪橙说的那样,他心里有道坎,怀疑自己是对还是错,左右摇摆迈不过去。   汪橙对他又说一次:“你没错。”   那股烦闷突然就散了,江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相信汪橙。没有理由,不需要原因,就是他说了两遍你没错,江野就觉得没什么好郁闷的了。   “回家!”江野猛地站了起来,头重脚轻一个踉跄,被汪橙及时扶住。   “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汪橙提起他的书包,拍掉灰尘。   江野想着让他认认门也好,没有拒绝,说:“你们店里的酒可真厉害,闷倒牛啊!”   汪橙偏过头去嘴角勾了下。那种酒虽然有些后劲,但一杯能叫人醉成这样,他没见过。   “你在笑我么?”江野步履蹒跚,还不让人扶。   “没有。”汪橙说。   “最好没有!”江野口气里透着威胁,又说:“你瞧我这猫步走得多直溜。”   汪橙跟在他身后,再次偏过头去笑了下,这猫步都歪到姥姥家去了。   斜对面不过百米就到,江野站在门岗前纳闷:“诶,我什么时候过的马路?”   “走猫步的时候。”汪橙回答。   江野嘿嘿嘿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终于承认:“我是有点多了。”   门岗大叔探出头来,见是江野,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这儿原来是医院,搬走了。现在这片归了教育局,后边是电视台、再往后是文化局,再再往后就是剧团大院了,这里统称文化大院。”江野喝多了,走得却不慢。   办公楼黑灯瞎火,像庞然怪物一样立于黑暗里。路灯昏暗照不透黑黢黢的夜,越走越深,越深越黑。老街上的热闹听不见了,只有风声呼呼,四周时不时传来异响。   汪橙不觉加快步伐,和江野并了肩。   这条路江野走了十多年,闭着眼睛也能回到家。   汪橙掏手机想把身旁照亮,忽听江野说:“那边原来是太平间。”   汪橙一下僵在原地,不知哪里的夜猫喵呜了一声,他一把扯住了江野的胳膊。   胳膊被捏得生疼,江野这才察觉出来:“你怕黑啊?”他感觉到汪橙的手在抖,“不是这么夸张吧?”   前头什么东西飘飘悠悠还带着沙沙响声,猛一下从脸前飞过,汪橙一把搂住江野,藏在他身后。   突如其来的动作也把江野吓了一跳,酒都醒了一半,他忙说:“白色塑料袋,风吹的,别怕。”他拍拍汪橙抱住自己脖子的胳膊,感觉要被勒死。   耳旁汪橙呼吸急促,贴在自己背上,江野感觉到他心脏狂跳的速度。   “汪橙?”江野叫了一声。   汪橙缓缓松开了手,按亮了手机。   江野本来想逗一逗他,还想笑他,可看见他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明显是被吓的,心就软了下来,不舍得逗,更不舍得嘲笑。   “不怕。”江野轻声说:“快到家了。”   汪橙嗯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很乖很乖。像一条小奶狗,紧紧挨着江野走。   剧团大院更黑,演员们都在外演出,整栋楼不亮一盏灯。   经过周阔海住处,江野悄声说:“这里住着一只老妖精。”   汪橙又是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江野:......   “是咱太爷爷,你没听你妈提过?”江野解释道。   汪橙吸了口气:“你不要这么说话。”声音稍带着颤抖。   直到进了楼,楼梯间声控灯亮起来后,汪橙的情绪才有所好转,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   “你这样......一会儿你怎么回去啊?”江野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问了句。   汪橙:......   “先上楼吧,我家在五楼。”   这栋楼只有五层,没有电梯。   江玉堂是团长,分房子的时候德艺双馨地选择了最高层。   江野晕头晕脑,汪橙扯住他胳膊上楼梯,怕他一不小心摔下来。   到了家门口,江野站那儿不住地晃:“对了,有件事想问你。高格在网上......”   “先开门。”汪橙说。   江野哦了声,去身上找钥匙。   汪橙见他翻来覆去找不到,打开书包帮他找。   “钥匙呢?”   两人大眼对大眼。   汪橙又检查了一遍书包,确定没有,而后伸手去他兜里掏。摸来摸去也没能找到,又摸他屁兜的时候,江野抬头望着他,眼睛一眨:“你摸够了没?”口吻中没有责备,反而带着懒洋洋的味道。   汪橙忙收回手,慌乱的神色从脸上一闪而过,很快恢复了冷静:“你钥匙呢?”   江野理直气壮地说:“我问谁去?”身子一晃,靠在墙上。   两人相对安静了一会儿,江野问:“你会撬锁吗?”   汪橙说:“不会。”   两人又沉默了。   看汪橙的样子,应该能在原地站一晚上。江野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定再做一回知心姐姐:“桃哥再教你一次,交朋友呢,这个时候你应该邀请我去你家里住,主动点。”   汪橙:......   “瞅你那不乐意的劲儿,要不你回吧,我去和太爷爷挤一晚上。”江野说着埋怨道:“就是老头子呼噜打得震天响,唉。”求助的小眼神在汪橙脸上寻摸。   汪橙并不笨:“要不你去我那里将就一晚。”   “那走呗,还等什么,天都要亮了。”   两人折返回了餐厅,路上江野不放心,殷殷叮嘱:“要是旁人遇见这个情况,你别是个人就往家里带。”   汪橙简直不想理这个人,是把自己当孩子了么?   古巷后院临街的门面有间阁楼,老板人不错,汪橙搬出宿舍后就住在这里。   阁楼外有个小平台,摆着一张双人藤椅,旁边放着藤台,还养着几盆盆栽。   路灯照过来,平台上铺了一层柔光。   “条件不错嘛!”江野四下看看。   阁楼门矮,他推门矮着身子走了进去,身后汪橙说了句:“小心。”已迟了,江野进门就抬头,不知撞上了什么,只觉眼前直冒金星,疼得他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汪橙忙开了灯,“我看看。”弯身拨着他头发查看,头上撞了个挺大的包。   他叹了口气,说:“你先歇会,我去买药。”   江野嘶哈了一声,“起包了吧?别折腾了,明早就消了。”   汪橙没理会他,弯腰出了门。   江野虚捂着脑袋,打量着这间屋子。   阁楼里没窗户,三角形的屋脊很低,最高的地方也站不直身子,显得沉闷,让人喘气都困难。   中间放着一张单人床,左右两张床头柜,一张柜上有盏台灯,另一边有台小风扇,旁边放着汪橙的行李箱。   没有空调,也没有其他家具,甚至连张凳子都没有。   “这是人住的地方嘛!”江野吐了口气,猛然间想起一事。   他现在才明白自己那天坏了汪橙的好事。那十万块奖金对于汪橙来说很重要,有了这笔钱,他或许就能安安生生完成学业,不用打工到深夜。   越想越觉得自己亏欠了汪橙,一定得想办法弥补才是。   汪橙回来的时候,江野已睡着了。衣服没脱,鞋也没脱,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他轻手轻脚过去,跪在床上半伏下身,用碘伏清理江野伤处。   江野忽然睁开了眼,两人离得很近,呼吸相撞。   汪橙动作停止,呆了呆,有些不自然地刚想离开,江野抬手勾住了他掉出领口的玉坠。   “知道吗?它有个名字。”江野说。   “什么?”汪橙问。   江野勾出自己的半块,和他的合在一处。暗暗的灯光下,玉坠透着莹润绿光,合欢花依稀可辨。   江野说:“合欢佩。”   汪橙:“......”   江野愣回神才觉出,这种场景、这个姿势,自己说这种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他补充道:“合欢是指相爱的男女得以相聚,不是动词。”   汪橙:......   越描越黑,江野索性闭上眼:“好困,睡了。”   不一会儿便真睡着了。   已近凌晨,今天作业还没写,汪橙觉得可能又要到两三点才能睡觉。   关了灯,汪橙盘腿坐在床头柜前,趴小台灯下写作业。   写作业也不得安生,醉鬼总是大爷般难缠,睡梦中一会儿要水,一会儿喊热。水能管够,风扇已对着他吹了。   江野是热体质,额头和鬓角蒙了一层小汗珠。汪橙把竹帘放下,门打开,外边刮进的风潮乎乎的,要下雨的样子。   楼下就是老街,时不时会有超速的车辆经过。江野虽睡了过去,每有噪音的时候还是会激灵一下。   这觉睡得受了多大难为。   直到外边下起了雨,江野身上的燥热才渐渐退却。有了凉意,人也便不再折腾。   外边雨越下越大,轰隆隆响了个炸雷,江野浑然不觉。   汪橙收起作业抬头看看他,灯光在阁楼里画出剪影,那人上身在阴影里,下身在弱光下,睡得很死。   汪橙感觉有人把他背走,他都不带醒的。   江野沉沉一觉醒过来时,天光已亮。   他爬出阁楼,刚洗完澡的汪橙坐在藤椅上正在擦头发,身上已不是昨晚的衬衫和西裤,换回了牛仔裤和T恤。   他摇头甩了甩潮潮的头发,用手抓了两下,拨了拨垂着的刘海,发梢微卷,显得很自然,瞧见江野时说了声:“早。”   江野看着他清晰的眉目,飞快地转过头去,又有种怪怪的感觉。   他揉了揉头,自己给自己打岔:“昨晚下雨了我都不知道,睡太死了吧,哈哈。”   他嗓音微哑,带着刚睡醒的鼻音。   “还好。”汪橙双眼弯了下。   一夜雨过,清晨碧空如洗,风从梧桐树枝头叶缝间溜出来,整个人都感到清新凉爽。 第18章 小电影   江野借了汪橙的衣服去洗澡,两人个头身材都差不多,洗完澡换上汪橙的衣服还挺合身。鬼使神差地抬胳膊嗅了嗅,T恤上除了洗衣液的味道,似乎还残余着汪橙身上的味道。   汪橙身上是什么味道?   江野又嗅了嗅,就是这种味道。说不上来,如初冬的薄雪,幽凉、干净,叫人气爽。   闻同桌的衣裳,江野突然发现这个画面有点变态,赶紧放下了胳膊。   洗完澡出来,汪橙已买好了早点,两人一块吃完又一块背着书包去学校。   并排走在梧桐路树下,江野觉得这种感觉似乎还不错。当然,要是汪橙话再多点就更好了,不然总显得他跟个小话唠似的。   汪橙单肩挎包,一只手勾着包带,一只手勾在牛仔裤兜里,走得不疾不徐。   江野就比较活泼了,双肩包双肩挎,走两步就要跳一下去扯树叶,既显得欢脱又显得手欠。   他扯下一片树叶在汪橙眼前一晃,转身面朝汪橙退着走,“哎汪橙,我瞧你不像胆小的人呀。”   汪橙知道他想起昨晚的事,管不住嘴要问。这人没什么不好,就是好奇心太重。果然那人又问:“你怕黑啊?”   汪橙说:“你好好走路。”   江野心想这人有进步,不想回答的问题不再保持沉默,而是岔开话题。   他听话地回过身来好好走,“对了,有个事儿得征求你的意见。”   “说。”   江野清清嗓子:“这不是那个高格嘛,把咱俩教室比一字马的视频放网上了。”   汪橙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江野脑袋上缓缓冒出来个问号,他以为汪橙会面无表情的说,删了!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应了声。   有点意外,江野试探着说:“他还想把礼堂录的视频也传上去。”   汪橙迟疑了下,又是简单地嗯了声。   江野没忍住问:“你不说点什么?”   汪橙偏头看他,“我应该说什么?”   “你应该......”江野学着他冷脸的样子,模仿着他的嗓音:“告诉他,叫他删了。”表情和嗓音都有几分相似。   汪橙不客气地说:“既然这样,就叫他删了。”   “别介啊!”江野拍了下他的胳膊,“高格说火了能赚钱什么的,到时咱仨瓜分。”   学校不远,走路用不了多久就到。   两人进教室时,不少同学眼前一亮。这两位昨天一块来的,今天又是一块来的,早些天还不服不忿比这个比那个,什么时候关系突然变得这么好了?   楚娓娓扯住江野,把他拽趴在自己桌上,代表广大女性同胞发出质问:“还说你俩没住一起?”   “这不是路上遇见了么?”江野撒谎时眼眨也不眨。   “装,继续装。”楚娓娓看穿一切似的看着他。   “这大清早审犯人呢?”江野到底心虚,想逃,楚娓娓扯着他胳膊不撒手,“非叫我戳破吗?你瞧这T恤,这牛仔裤......穿汪橙的吧?”   “不是吧!”江野有些懵,“你打老君炉里炼出来的?”他哪里知道,帅哥的穿着这些人跟做笔记似的深刻,何况汪橙换来换去就那三两身衣裳。   楚娓娓坏坏一笑:“水蜜桃、大橙子,你俩是不是偷偷组了水果CP?”   江野依旧一脸懵,没怎么听懂。   “招还是不招?”楚娓娓呵着手准备上刑。   “我是真服你了楚大美。”江野不在意地说:“俩爷们住一块怎么了?穿他衣服又有啥大不了的?”   “没啥大不了的啊。”楚娓娓眨眨眼透着股伶俐劲,“俩爷们你遮遮掩掩干嘛?”   “我......”江野反驳:“谁遮遮掩掩了?”   “江野。”汪橙在后排叫他。   楚娓娓回头看了一眼,松了手:“去吧,你爷们喊你呢。”   江野走到半路才回过味来,回头凶巴巴地指指楚娓娓,楚娓娓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这人有病吧。”江野嘟囔着回了座位。   汪橙说:“你钥匙拉桌肚里了。”   江野低头一瞧,还真是。   各科课代表开始收作业,班里菜市场似的闹了一阵。   吴昊过来收数学卷子,用一种很奇妙的眼神瞟了汪橙一眼。   感觉手机震了一下,江野掏出来看了眼,是老爸江玉堂发来的微信。   父皇大人:桃桃,我和妈妈周末到家。你房间要还没收拾好,我们帮你弄一下。   江野刚要回复,老妈也发来一条微信。   母后大人:你爸要给你下最后通牒,你小子还是老老实实把橙橙接家里住吧。   江野笑了下。   不知何时,他已没了最初的抵制情绪,汪橙只要不是整天装冰冻人,一起吃住、一起写作业、一起上学,似乎也没什么。   他捅了捅汪橙的胳膊,“一直没问,昨晚你怎么睡的?”   “打地铺。”汪橙说。   江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说:“你们店里那小阁楼住着真不咋地,又热又吵。”   汪橙不知这人想表达什么,也不是他非拉着江野去阁楼住,现在还嫌弃这个嫌弃那个,于是不再理他,埋头看书。   江野察觉到他误会了,总不能直说你来我家住吧。当初抗拒的人是他,这会拉不下脸的也是他。   得了,看行动吧。   实干派的江野这么想。   *   第二天是月考,这晚没自习课。   江野早早回了家,准备在自己卧室里给汪橙添张床。   一张床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搬不到五楼,他找高格来做劳力。   谁知高格带着马雯过来,江野开门看见她,脸就拉了下来。   马雯不乐意了:“江野你属驴的啊?”   高格忙解释:“我来的时候,她就在门岗那儿晃悠。来就来吧,正好帮忙干活。”   马雯第一次进江野卧室,顿时生出一股亲密感,“哎江野,你卧室可真干净啊,呦,还有香味,真臭美。”   江野爱干净,剧团的房子虽然旧,他家里却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怎么干说吧。”高格撸袖子准备卖力。   马雯很上心:“江野,要住进来那男的多大了?”   江野不爱搭理她,高格说:“比咱大一岁吧。”   马雯:“帅吗?”   江野瞥了她一眼,高格笑着说:“特帅,给你介绍介绍?”   “我不是这个意思。”马雯操不尽的心,“现在都时兴帅哥找帅哥了,江野,你俩睡一屋日久生情的,我怕......”   “马雯,你盼我点好行吧?”江野对她也是没法没法的。   高格说:“哎呀废话半天了,快说怎么收拾。”   江野这间屋子不小,有独立卫生间,可如果再加一张床,有些无从下手。   “不行把我书桌挪过来,中间搁个床头柜再并一张床。”江野说。   “不行不行。”马雯说:“你俩不能睡那么近。”   “行。”江野不想和她矫情,“你说,我听你的。”   马雯横着一条胳膊撑起另一条胳膊,手指捏着下巴想了半天,“你屋子里的格局得大动。”   江野高格:......   本来是一小会儿的事,在马雯的指挥下一直忙到天色黑透。   高格一米八,长得还壮,此时已累地气若游丝,“马雯,你可真能折腾人。”   “刚瞧见仓库不是还有衣柜吗?”马雯说:“抬过来?”   江野忙打开自己的衣柜,“你瞧,里边挺大地方,够用。”   马雯还要坚持,江野说:“你是怕我俩的衣服也搞基吗?”   “你不膈应和别人衣服放一起?”   “我一糙老爷们哪那么矫情。”   马雯四下打量着,觉得还不怎么妥当。   两张床中间不光隔着床头柜,还隔着两张书桌,距离够远了。要不是有墙挡着,马雯能把那张床摆客厅去。   江野和高格生无可恋地瞅着马雯,她眼前一亮打了个响指,“去买个落地窗帘。”她用脚在两床中间划了一条笔直的线,“挂这里,挡严严实实的,万无一失。”   “桃哥。”高格无奈道:“不行咱买点砖头砌道墙吧。”   干完活将近九点,三人就在附近找了家面馆,等面的时候高格说屋里信号不好,拿手机去外头接收什么东西去了。   剩下两人坐那冷着场,马雯瞧了江野一眼又一眼,江野只管低头刷着手机。   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拉了拉江野的衣袖,江野扯着胳膊坐远了点:“有话就说。”   “那个......我挺怕吴斌来找我。”马雯巴巴问道:“你们月考完不是要放假吗?你能不能多陪陪我。”   江野心说你算盘打得可真响,仍是低头刷着手机,“马雯,你要怕呢就在家呆着,上下学叫你爸妈接送,再不行就报警,哪个不比跟我呆一块安全?”   马雯还不死心地一句句矫情着,江野把耳机掏出来要往耳朵里塞,气得马雯直翻白眼。   “桃哥!”高格推门时一惊一乍叫了一声,食客们都回头看他。   “干嘛?”江野抬头,看到高格脸色不对。   挨着江野坐下,高格把手机放他手里,很不淡定地说:“就这个小电影,你快看看。”   江野不知他搞的什么鬼,毫无防备地点开了视频,还没看清画面,一阵呻.吟声从扬声器里大开大合地传了出来,旁桌的顾客不约而同转头往这里瞧,带着会心一笑。   “我操!”江野连按好几下才关了视频,顿时觉得耳根一阵阵发烧。   马雯本来很淡定,瞅见江野耳根红了,她忽然觉得得装点什么出来,“哎呀,你们好讨厌。”说着佯装悻悻去了洗手间。   江野瞪着高格:“搞什么!”   高格慌着拿回手机,先关了音量再点开视频,急着说:“你看,看里边这男的是谁!”   江野做贼似的,用头抵着桌面,把手机放腿上捂着看。   没两眼他便看清楚了,里头的男主角是......汪橙!   “不可能!”江野盯着高格脱口而出。   高格没反驳他,但脸上的表情早已认定那就是汪橙。   江野胸口突然像扎下一剂强心针,心脏通通狂跳两下,而后针口又隐隐作痛。   怎么会是汪橙?!   怎么会! 第19章 蛛丝马迹   ----这不是范大帅哥吗?著名的爱情动作片演员,还男女通吃啊!   江野想到一字马视频下边的这条评论,当时云里雾里不是很明白,早上还差点开口问汪橙。   我是有多么不了解他?   江野眼神凝滞地呆在那里,心烦意乱。   这么个不检点的人,我曾试图接近他、于他示好、还教他怎么和人交朋友。   就刚刚还从剧团的仓库往五楼,给他准备床、准备书桌,忙里忙外累得跟他妈孙子似的,满腔诚意去接纳这个人,做好了与他同吃、与他同住的准备......   这不引狼入室么!   江野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蓦然回神,心说我怎么傻啦吧唧的,汪橙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但是他缺少说服的证据。他感觉心里乱糟糟的,纠结,更想发火!可他又想,本来就不熟悉,是与不是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纠结什么,我他妈哪来的这么大火?!   高格连叫了两声桃哥,江野才回神。   “吃面啊桃哥。”高格推了推他的碗。   马雯也问:“发什么呆呢?”   江野用手搓了搓阴沉的脸,越搓眉毛越拧,他拿起筷子对着面碗呆了会,最终放下筷子,根本吃不下。   “这小电影哪儿来的?”江野问。   “有人给我传的。”   “谁?”   “不认识。”   江野满脸狐疑看着他,高格打开□□聊天界面,说:“就这个人,刚加我好友,什么也没说,直接传了个视频。”   这就显得比较蹊跷了。   江野立刻警觉起来,觉得这件事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昵称是个省略号,江野点开这个人的资料,空白一片且没有等级,明显是个新号。   “让我好好捋捋......”江野双眼盯着手机,目光却已散乱。   首先是因为一字马的视频火了,然后有人发了那条评论。   再后来,陌生人加了高格好友,发送了这段视频。   江野摇摇头,不,应该不是个陌生人,他至少认识高格,之所以用新号是不想让高格知道他是谁。   那就说明高格和他很熟悉。   高格愣愣看着江野,没忘记吃面,也没敢打扰。   马雯想问什么,被高格及时阻止。   江野灵光一闪,迅速拿起手机,把一字马的视频点开找那条评论,一点点往下翻着,双眼眨都不眨。   高格和马雯吃完了面,江野还在翻手机。   “江野?”马雯叫了声。   江野闷着头说:“你先回吧。”   “我......我有话还没跟你说完。”马雯不想走。   江野倏地抬头看她,目光冷冷的。   “好好,我先走。”这人的脾气马雯惹不得,只好先行离开。   高格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瞅着江野翻手机,不打扰、不多嘴,觉得对方的脑子正在飞速旋转,惹他烦了怕会刮伤自己再溅一地血。   直到半小时后,江野终于找到了那条评论,猛地拍了下桌子:“我果然没有记错,昨天就有人在这条评论下面留言,你看,他俩聊上了,留下的□□号码就是给你发视频的这个号!”   江野抬起头,高格发现他眼白很红。   “你瞅我干嘛,看手机呀!”江野揪着高格,把他的脸往手机上按。   “哎呦哎呦我自己瞧。”高格忙拿过手机。   此时江野没再纠结小电影里的男主角到底是不是汪橙,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事件的起因经过上,模糊的线索一点点变得清晰,他隐约感到小兴奋。   两个人在评论区里聊的内容并不多,看不出别的什么。   高格说:“发评论那个人说汪橙拍过片,这个人就留下了□□号,现在看来他们已互加好友,那人给他发了视频,他又发给了我。”   江野点头,觉得高格也不是很笨。   高格很快就让他失望了:“然后呢?”   江野不耐烦地拨了下刘海,仔细给他分析道:“汪橙原来叫范橙,到了咱这儿才改了姓。写评论的那个人很明显认识他,留□□的这个人认识你。你和汪橙有矛盾,他给你发这个视频是想干什么?”   江野说完盯住高格。   高格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他认为我会传播,想借我的手败坏汪橙的名声!呦,这人可真阴险,汪橙要不是咱们周门的人,说不准我还真会给他扬扬名。桃哥,得想办法把这个人揪出来。”   “不难。”江野一笑,显得又俏皮又机灵。   他登录了高格的□□号,跟那个“省略号”聊了起来。   江野:你是谁?给我发这个视频干什么?   不一会儿接到省略号的回复:你看了吗?   江野:看了,男主角是汪橙?   省略号:是。   江野重新问:给我发这个视频干什么?   省略号:你是猪吗,汪橙转校第一天揍的是谁?   “他妈的,果然是想借刀杀人啊。”高格气道:“还骂我是猪!”   但江野抓住了另一个重点:“咱们班的。”   省略号:这件事全校都知道了。   江野嗤笑一声:“他感到自己说漏了嘴,找补这句真是欲盖弥彰。”   江野飞快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你是不是也和汪橙有仇......   没打完他又把这行字删除,不能打草惊蛇,选择了更符合高格人设的问法:我该怎么办?   发出去后,江野看着高格,没憋住嘿嘿笑了两声。   高格纳闷:“你笑什么?”   省略号:你真是猪啊?   江野:那你教教我呗。   省略号:听说你们明天月考,考试前把这个视频群发给同学。   “真他妈狠。”江野啧啧几声,“时间、地点都拿捏妥妥的,考试前给汪橙一闷棍,这人得有多恨他?”   高格也跟着啧啧几声:“汪橙才转过来几天呐,这是跟谁俩呀?”又摇摇头,说:“他整天谁也不搭理,真猜不出来谁这么恨他,非要猜,我觉得只有我。”   “有的人天生就是歪心眼。”江野眯了下眼。   “哎桃哥,你是不是猜出来是谁啦?”高格问。   江野回复:明早你就等好吧!   省略号:祝你成功!   福尔摩斯.野再次抬起头,露出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收好手机拿起筷子,去扒拉那碗坨成一团的面。   高格呆呆地问:“桃哥我能多嘴问一句吗,你为什么对汪橙的事这么上心?”   江野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几秒之后说:“就是因为你说的,他是咱们周门的人,不能叫人这么欺负。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说完他把视频传到自己手机里,顺手把高格手机上的删除掉,想了想,把网上那个一字马的视频也给删除了。   “桃哥!!!”高格拦之不及,吼道:“你干嘛啊!!!”   把高格的手机扔给他,江野低头吃面,不再搭理人。   *   回家洗完澡,江野调了调空调温度,趴床上抓起手机。   手机还停留在接收视频的界面上,他犹豫了下,先使自己安静下来,告诉自己,江桃桃你是好样的,绝不是为了看小电影,你是为了捕捉线索!   而后心安理得点开视频从头看起。   用对待科学的态度,用一种严谨的目光,去探究视频里的真相。   或许会有什么蛛丝马迹,江野是这样想的。   这种感觉有些奇特。   视频画质不怎么样,大概是经过压缩清晰度导致的,整个视频前后也就十分钟。   没情节没铺垫,一开始便单刀直入,欧美派画风。   女主叫得夸张又刺耳,岛国的风格。   画面色调昏暗充满诱惑,镜头推拉有序,能看出背后有一支专业团队。   体位的限定,只能看到女主的脸和男主的背。   男主背上的肌肤很干净,白白嫩嫩的,很接近汪橙的肤色。   咦?不对,发型不对,这绝不是汪橙。   可是,发型不能改变么?   这个视频是剪辑过的,没两分钟,生硬地切换到另一种姿势,这个姿势更看不到脸。但江野还是坚持一帧一帧看下去,怕露掉任何一个细节。   就在男主趴下的瞬间,尽管角度刁钻,还是让江野寻到了一条重大的信息——这人大.腿.根内侧有个胎记。   江野有些兴奋,爬了起来盘腿坐着,双手托着手机放大来看,虽不太清楚,黑色的胎记还是很明显的。   继续往下看。   又换姿势后,男主的侧脸出现了。在餐厅点开手机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这张侧脸真的很像汪橙。   江野这时才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他潜意识里一直在否定,没有根由的否定,否定男主是汪橙。   可是这张侧脸、侧脸上的轮廓、线条都像极了汪橙。   画面再次切换,色调鲜明很多,主角换成了两个男人,在窗台上。利用逆光拍摄手法,给两个主角打上一层光晕,显得唯美,同时更看不清面目。   而身材、高低又那么像汪橙。   男性粗重的喘息声像在耳边,又像在天外。江野的思绪渐渐漂浮起来,心思不知跑到了哪里,也不知何时分了神。   恍恍惚惚间他猛然醒回神来,刹那间,手机里的声音如拍上海岸的潮,把人浇透。空调也像变成了热风,从耳根后蔓延到全身。   江野低头盯住自己,他发现小桃桃有抬头的趋势。   他忽然就慌了,拼命压制心里的邪念,很快就发现自己一败涂地。   跳下床冲进卫生间,兜头凉水冲下,衣裳都没来及脱掉,生怕稍稍慢一点整个人就会被某种可怕至极的邪念所吞噬。 第20章 一探究竟   清晨早早醒来,江野头发乱糟糟的,他不记得昨晚是怎么睡着的。   清醒后,脑海里的画面竟然定格在小视频最后一段,窗台边逆光的男人。   体强血旺的男生,晨起时本来就有些尴尬。江野用毛巾被裹在腰间,粗粗喘了两口气来平定心神。   很快发现,根本没用。   他伏身趴下去,做起俯卧撑,十个、二十个、三十个......   双臂上的肌肉越绷越紧,肩上的汗珠顺着脊线一颗颗滑到腰际。   五十个、六十个......   直到累趴下,浑身上下终于松软下来。   今天不光考试,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又洗了一次澡,江野挎上书包匆匆出了门。   骑着单车经过古巷后院,他捏下车闸叫了声:“汪橙——”   汪橙从平台上探出头来,礼貌地说了声:“早。”   早你妹早!江野腹诽一句,停好车跑上了楼,见汪橙正在吃早餐:“没心没肺的,你还吃得进去啊?”   汪橙完全不明白这人大早上又抽什么风,但是他发现江野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大腿上。   他不自然地拍了拍自己的裤子,假装弹灰。   江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汪橙,给我看看你的大腿根?   这不变态么!   江野眸珠一转,计上心来,他看着汪橙忽然就笑了,笑得还挺精明:“橙橙,你今天穿这条裤子不好看。”   汪橙:!!!   橙橙?穿这条裤子不好看?什么鬼?   汪橙看着对方不怀好意的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让你换条裤子。”   “莫名其妙。”   “真的,我想看你穿那一身小唐装,可好看了。”   “......”   “哎呀你去换嘛。”江野像一只粘死人的小妖精,不待汪橙答应与否,自己跑人家屋里找那件唐装,“你快进来呀~~~”   汪橙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跟进去探手摸江野额头,不发烧。   江野扒拉开他的手,露着讨好似的笑:“换嘛换嘛,穿这个真的很好看。”   汪橙掏空了心思也猜不到,他死乞白赖要自己换衣裳到底想干嘛,“即便换,你是不是得回避一下?”   回避了还怎么看你大腿?   江野:“都大男人怕什么?”   汪橙:“不行。”   阁楼低矮,两个大小伙子在里头憋屈。江野还着急去学校办另一件事情,他彻底没了耐性,索性来硬的:“你磨不磨叽,不然我帮你?”说着伸手就去扒人家裤子。   汪橙后退一步躲开,讶然道:“你是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   “脱!”江野吼了声。   汪橙一时倒被他镇住了。   江野怒目圆睁,威胁道:“你不脱我就动粗啦!”   汪橙抓着腰带与他对峙,正盘算着对方扒裤子到底有几分可能性,那人已扑了过来。   汪橙没防备,被江野扑倒在床。   江野怎么就那么麻利,也怪汪橙的裤带系得松了点,电光火石间,运动裤被江野扯到膝窝。   时间突然被放慢到了极致——   就在这一瞬间,江野清清楚楚看到汪橙白净无暇的大腿。   就在这一瞬间,江野把人家大腿拨来拨去看了个真真切切。   就在这一瞬间,汪橙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而下一瞬间,江野欢呼着跳了起来,一头撞到房梁。可他根本不怕疼的,冲了出去,嘴里还兴奋地喊着:“他没有、他没有!!!”   汪橙坐了起来,低头看看自己腹部以下,紧锁眉头,我没有什么?!   江桃桃,侮辱人不带你这样的!   耍了流氓的江野心满意足,就说嘛,汪橙才不会去拍那样的片。   他单车骑得飞快,不知觉间已到校门口,突然身旁喇叭声带着急刹车声,一辆面包车斜停在江野面前。   江野紧捏车闸,差点撞上去。   “会不会开车!”江野吼。   面包车门从里拉开,钻出来五个匪里匪气的人,矮胖子、瘦高个、小寸头、大金链,还有个大清早光着膀子、露着一身花花绿绿纹身的小胡子,江野认识他是大潘。   “出门瞧黄历了么?”大潘冲江野呲着黄牙坏笑。   江野腹叹一声,这两天大概是走背字,都他妈麻烦事儿。   “你要瞧黄历也不敢这么拦我。”江野很傲。   大潘不和他斗嘴,闪在一边。身后面包车车窗被人摇开,露出一张侧脸。青虚虚的发茬儿,太阳穴上有一条很深的伤疤,颧骨突出、面颊微陷,人很精瘦。   “吴斌?”江野愣了下,听说他要出狱,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出现,足见吴斌多么迫不及待想见自己。   吴斌转过脸来看着江野,这人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透出股害了瘟病的牲口气质:“这三年过得还好吧?”   “劳您惦记。”江野翘起唇角:“过得不错。”   “上车聊会儿?”吴斌推开了车门。   江野把单车停好走了过去,脚一蹬把车门关上。他没上车,伸手搭着车顶,站在车窗前居高临下瞅着吴斌,“有话就说。”   “听说你跟马雯好了?”吴斌声音很低,但透着阴险。   “关你什么事?”江野声音也不高,但声调是扬着的。   “马雯说的。”吴斌说。   江野的眉毛短暂地蹙了一下,但被吴斌捕捉到了,“这么说你俩根本没好?”   江野没好气道:“好不好都不关你事。”   “怎么会不关我事?我可是为她做了三年牢。”吴斌笑了,“你高三了?再过一年要高考了吧?那年我也高三,被保送体院,多好的前程呀!江野,那晚你要不出现......”   “我要不出现,你会被判十年。”江野截断了他的话,没工夫在这儿跟他磨嘴皮。   吴斌哼哼笑了几声,用手扒着窗沿,下巴垫在手上,抬眼看着他说:“那晚我没想日她你知道吗?但是......”他偏偏头让江野看自己太阳穴上的疤痕,“这就是强.奸犯在牢里的待遇,这三年你过得挺舒服,我过得可不怎么好呐。”   “所以呢?”江野问。   瘦高个一脚把江野的单车踹翻,又一脚跺下去,把车大梁跺弯了。   吴斌下巴指指地上的车,“所以你会像那辆车一样。不然......”他拍拍胸口说:“哥们这里不舒服。”   江野垂下的那只手紧紧握了一下,几人立马围了上来,密不透风地把江野围在中央。   局面很紧张,随时都会动手。   但江野现在不能和对方纠缠,他还要考试,同时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时机不对。   “别紧张。”吴斌说:“明说了吧,我出来就两件事,明年的高考你甭想参加。还有,我要让马雯跟我。”   江野憋着火冷冷道:“如果你还想再进去一次的话!”而后用手指指瘦高个:“买车的钱准备好,我会去找你拿。”   “那就太好了。”吴斌阴笑着拍了拍手,“说个时间,什么时候来拿?”   “江野。”有人叫了声。   这个凉凉的声音江野已经很熟悉了,他蓦地回头,瞧见汪橙笔挺地站在人群外,眼神透着股凛冽。   几个人都扭头看向汪橙。   “没你事。”江野想把汪橙赶走。   汪橙走了过来,瞥了眼地上被踩坏的单车,眉心微蹙,声音也透着冷色:“谁弄坏的?”   瘦高个活动活动肩膀,歪着头说:“老子!”   “哎。”江野随口就应,这种便宜他捡着很顺口。   汪橙脸上有抹笑意一闪而过,随时随地又换成了冰雕脸,气质拿捏得死死的。   江野看着他的表情差点没憋住笑出来。   汪橙很平静地对江野说:“在这儿干嘛,走了。”这口气完全属于目中无人,也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然后他伸出修长清瘦的手臂勾住了江野的肩头,把人带了出来。   他这一勾,江野不由自主跟着他走。   瘦高个愣回神来两步追上,一拳轮了过来。   汪橙一手还在江野肩头,按着没让他动,另一只手握拳迎上,正打在瘦高个的臂弯。   瘦高个胳膊反弹了回去,然后抱着胳膊蹲下来没再动弹,嘴里不禁叫了声:“麻、麻!”   江野没看明白,也没听明白,没瞧见汪橙怎么用力,那人为什么疼得叫起妈妈?   矮胖子奔了一步,身形挺利索,跃起来扫腿就踢。   汪橙手很快,瞄准了他脚踝往上三寸处,握拳迎了上去。   胖子应声倒地,曲着腿抱着,也喊了声:“麻!麻!”   这次江野瞧清楚了,也听清楚了。汪橙握拳时,拇指藏在食指、中指之间,突出来一截。他出手时根本没用力,全凭对方撞上来的力道,他们喊的都是麻!   江野半张着嘴呆在原地,他打架总是搞得血哩呼啦,汪橙出手竟然还有一种飘逸感?而且一招制敌。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幸亏当初没和他动手。   不然也得喊妈妈。   汪橙耸了下背包,轻声道:“走了。”   两人并肩往学校大门走去,江野回头看看,那群人忙成一团,没再敢追过来。江野觉得自己这一turnip回头,给汪橙丢了大侠的范儿。   就是夕阳下,敌人仰面摔倒,大侠收剑归鞘,头也不回离开的那种范儿。   江野追着问:“你刚刚那两下是怎么制敌的?”想起来这人从小学中医,又紧着问:“是点穴?”   “算是。”汪橙说。   “我操?”江野愣在当地,很快又追上汪橙:“武侠小说里写的是真的?”   “没那么夸张。”汪橙说:“穴位都是真的,不同穴位点了有不同效果。我刚刚点的都是麻筋,真要点其他穴位,指力不够。”   汪橙说话总是淡淡地、四平八稳,江野跟仰望天人一样看着他。   这人是真有装逼的资本,把人揍那样了,还说指力不够。   “那个......我能学这个吗?”江野一副求学若渴的样子。   汪橙偏头看他一眼,冷漠地浇着凉水:“如果你能沉下心来花几年时间,认清人体奇经八脉和七百二十个穴位的话,可以。”   江野从不惧怕学习:“好呀我学!”   “不过,”汪橙脸一板:“阁楼里的事,我需要一个礼貌的解释。”   江野:......   “就、就当、你就当做了一个梦,不存在的,哈哈。”江野尴尬地打着哈哈,岔开话题:“刚刚车里那个人就是吴斌。”   汪橙看到眼前这人脸红了,暂且放过了他。   “以后,”汪橙脚步未停,口里稍稍顿了顿,说:“上学下学跟我一起走。”   江野立马叫道:“我不是个姑娘!”他很自然地想到了马雯在自己这里寻求保护,也怪汪橙把自己看得软弱。   “没说你是姑娘。”   “好吧。”江野咽了口气问:“下夜自习呢?你不是还要上班?”   “请假,接你。”汪橙回答很快。   江野想到那晚汪橙知道吴斌这个人后,告诉自己,别怕。当时他口吻平淡地像是随口一个安慰,却没想到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安心。   跟我一起走......   请假,接你......   洒在花坛里的第一抹晨光,在蔷薇花瓣上打滚,娇艳欲滴。   清晨的风还是凉爽的,而今日的风从梢头撇下时,江野感到浑身泛热。他转头看了汪橙一眼,又很快回过头来,快得根本没时间看清他的脸。还想说什么,算了,随他去吧。 第21章 桃哥的钩子   八点开始考试,现在时间还早,特教班里没老师,这种小场面老唐是不会过来唠叨的。   特教班毕竟是特教班,这些学生撒出去,到哪儿都是尖子生,这时候也没谁临阵磨枪,乱哄哄一片聊着。   汪橙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提神,看来昨晚又没睡好。   江野瞅着他,整天睡得那么少,皮肤还这么好,关键还没黑眼圈,气不气人!   汪橙误会了他,往他桌上放了颗薄荷糖。   那种味道太过记忆犹新,江野捂着腮帮直摇头,“我没那么变态,吃不了这个。”他说着从包里掏出水,想把嘴里那股臆想的酸味压下去。   喝了一口,江野摇摇头:“刚买的怎么不凉了。”   “总喝凉的不好,尤其夏天。”汪橙露出了老大夫的本质。   江野看着他,笑不露齿地憋着坏,把水瓶放到汪橙面前说:“你盯着它瞅一会儿。”   汪橙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问:“为什么?”   “我觉得吧,你那张冷脸很快就能把这瓶水冻起来。”江野说完就哈哈乐了。   于是,汪橙不再理他了。   “天也不早了,狗也不咬了,干点正事吧。”江野自言自语碎碎念着,摸出手机放桌肚里,点出和“省略号”的聊天界面,打了一行字发了过去。   --我们快要考试了,那个视频现在就发?   江野发送完,抬头注视着教室。   老师在讲台上,可以看到班里每一个学生的动作。江野坐最后一排,同样可以看到每一个同学的后脑勺。   那只小鬼回头朝高格这里看了一眼。   江野眯眼笑了。   省略号:快发吧,还磨叽个什么。   江野:我是先跟谁发呢?   省略号:你真是猪吗?挨着发呗,管谁先谁后。   江野拿着手机,起身往前排走去,边走边发。   --给汪橙发吗?   省略号:你给他发什么!   江野:那给吴昊发吗?   吴昊一激灵,忽地抬起了头,正对上江野满含嘲讽的双眼。   “惊喜吗?”江野问。   吴昊感到浑身汗毛乍起,双腿发软。   “意外吗?”江野又问。   旁边的同学不知道俩人在说什么,“聊嘛呢桃哥?”   “没事。”江野笑着瞅吴昊:“吴日天,这么玩儿爽吗?”   吴昊爽不爽江野不知道,但现在江野挺爽。   吴昊的脸憋成了猪肝色,在江野的逼视下一点点低下了头。   江野双手撑在他的桌上,低声道:“同学两年多了,我不想闹得太难看,带着你的手机,跟我走。”   吴昊点了点头。   出教室的时候,江野瞄了汪橙一眼,汪橙正在看他。   两人进了杂物间,这里平时不会有人来。堆着些闲置的桌椅和教学用具,蒙一层尘。   吴昊靠墙站着,江野默不作声地冲他勾勾手。   吴昊识相地把手机交了出来,一点也没反抗。   “这么做是为什么呢?”江野接过手机。   吴昊没回答,脸都成酱色了。他说:“江野,有汪橙在,这次月考你未必能考第一......”   不等他说完,江野打断道:“用这种卑鄙的方法让汪橙在这里混不下去,他走了,我这个第一当得不打脸吗?”   吴昊面肌颤了颤,不再说话。   发评论的那个人□□昵称很中二----“风一样的男子”,江野翻看着两人聊天记录。   “挺能聊啊你俩,真是相见恨晚。”江野边看边损人。   “桃哥......”吴昊紧张地往窗外看看,提醒道:“要考试了。”   江野的手机在裤兜里轻微震着,他没去管。   “桃哥,我们考试完再说行么?”吴昊央着。   “要考试了?”江野抬眼望望窗外,外间已空无一人。   吴昊巴巴点着头,江野扫了他一眼,垂下眼又去看聊天记录,不咸不淡地说:“要考试了你知道急,今天要把这个视频发出去,汪橙急吗?”   吴昊急了,嚷道:“他敢拍,还怕别人看嘛!”   江野一把揪住他衣领,狠狠往上一提,吴昊不由踮起了脚尖。   他怕江野,躲着眼神不敢看。   “你他妈使劲嚷,嚷得全校都知道!”江野松了手,用力把人往墙上一推,“别逼我动手!”低头继续翻看手机。   两人聊天的内容,江野越看越气。手狠狠搓着屏幕,要把屏幕捏碎。   “这个视频你还跟谁发过?”江野说话时没看他,怕忍不住轮他一拳。他不能揍吴昊,怕把这件事情搞大,到时捂都捂不住,吃亏的还是汪橙。   “没了,只给高格传过。”吴昊垂着头说。   吴昊的这个□□号上只加了“风一样的男子”和高格两个人。退出界面,江野又翻了他的微信和□□主号,确实没有其他可疑痕迹。   平日里吴昊给大家的印象,就是那种家长眼里的乖宝宝、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他自然不会到处去给人传播这样的视频,所以他选择了高格去替自己做这些。   只是他没想到,当时高格和江野在一起,更没想到江野会插手管这件事情。   最最令他没想到的,江野甩了个钩子就轻易把他钓了出来。   “桃哥,考试已经开始了,再不走真来不及了......”吴昊急得要哭。   江野耸耸肩,“一个月考而已,我没所谓的,愿意陪你多待会儿。”   “桃哥,你有什么条件直说。”吴昊咬牙说。   江野就等他这句话,把他手机上的视频删了,说:“如果你有备份,也删了,一旦我发现这个视频在学校流传开,你知道你自己的后果吗?”   吴昊忙说:“我没备份,真没备份,桃哥你相信我!”   “把你这个□□密码给我,从现在开始禁止你登录。”江野说。   吴昊又连连点头。   “吴昊你记着,传播□□影片是犯法的!你不想坐牢的话就给我老实点。”江野吓唬完他,又说:“这件事情到此拉倒,我以后不会再提,你要识相,就烂肚子里头。”   吴昊脸色苍白地说:“桃哥我不傻。”   “你他妈就是个纯傻逼,还不傻!”江野把手机扔还给他。   吴昊掉头跑出了杂物室。   刚刚手机一直在震动,江野没理。这时掏了出来,汪橙一连发了好几条微信。   --去哪了?   --快回来,开始分班了。   --你被分到十班考试,直接去十班。   --你到底在干什么!   “还我到底在干什么,桃哥给你平事儿呢!”江野嘴里嘟囔了句。   然后翻看楚娓娓的微信。   --桃哥要考试了你人呢?你爷们到处找你,急疯了!   江野:......   这个梗大概是过不去了。   他把手机扔兜里,没回,这会儿已经开始考试,回了他们也看不到。   江野虽然写卷子慢,迟到个十分八分的,他也不太放心上。十班所在的教学楼在前边,江野闲庭信步地溜达着,却不料遇见了巡视的教导主任。   第一场考试是数学,江野和吴昊都没能进考场,他俩一前一后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罚站在办公室门口。   吴昊站在那儿居然嘤嘤嘤哭了起来,江野心情还不错,趴在栏杆上看风景,偶尔还在走廊里转两圈,冒充巡视老师。   巡视回来的江野瞅见吴昊抱着胳膊蹲在地上,欠儿欠儿地踢踢人家的脚,说:“这次玩儿大发了吧?刺激不?”   吴昊猛地抬头瞪着江野,满眼泪水,咬着牙关低吼:“江野!你知道我学得有多拼吗!我不是你,不用学都能次次拿第一!我不是汪橙,不上晚自习都有那么好的成绩!我更不像楚娓娓那样,考第三第四第五甚至更低她都无所谓!我的第二名是用命拼出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我一天睡几个小时?你知道你们打篮球、你们玩闹、你们打游戏的时候我在干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把我家害得够惨了!!!”   江野被他这一番话说愣了,他蹲了下来看着吴昊,“你什么意思,什么我把你家害惨了?”   吴昊满目怨恨地瞪着他不说话。   江野说:“吴昊,你多拼命我不知道,但我多拼命你也不知道。你以为我不用学就能拿第一?汪橙他不上晚自习没错,但我睡觉的时候他还在写作业。特教班里没有不拼的人,没有人不拼就能拿到今天的成绩!每一个有成绩的人,他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努力过、付出过......”   “江野你够了!”吴昊听不进去他的话,擦干净泪水,冷冷地说:“一中没有你,我就是第一!”   江野给他灌了半天心灵鸡汤,反而落下这么一句话。他无奈地笑了笑,拍拍吴昊的肩膀:“没错,没有我、没有汪橙,你会是一中的第一。但是你再这样下去......”   江野站了起来,慢慢说:“你永远拿不到我这样的成绩。”   吴昊一屁股坐在地上,像瘫了那样。   “江野!”   这是汪橙独有的那种冷冰冰的声音。   “哎你怎么出来了?”江野惊讶地回望他。   汪橙楚楚冻人地站在那里,冷言冷语地问:“你为什么不考试?”   江野笑了:“这也需要有一个礼貌的解释吗?”   汪橙眉头微蹙:“我没和你开玩笑。” 第22章 桃哥的邀请   看完吴昊的聊天记录,江野觉得自己十分有必要去一趟省城,会一会那个“风一样的男子”。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他不准备告诉汪橙。   汪橙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今天江野太反常了,现在他把江野堵在办公室门口,想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江野一时哑口无言。   “江野!”老唐出现在走廊那边的楼梯口,接着他看到了汪橙,“汪橙?”而后又看见蹲在地上的吴昊:“吴昊!!!”   考试期间,特教班的前三名没在考场,老唐瞬间感觉自己要疯。紧倒着小短腿跑了过来,一脸震惊:“你们仨怎么没考试!”   没人回答。   老唐大吼道:“说话!”   看着老唐气得头顶直冒黑烟,汪橙说:“我考完了。”   江野、老唐:......   江野默默对他竖起个拇指。   “江野,你也考完了?!”老唐不敢相信,“吴昊你呢?哎你哭什么?!”   教导主任老崔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老唐来了啊,这俩是我留下来的。”   老唐一脸问号,瞅着老崔等他把话说完。   老崔说:“这俩考试迟到了十多分钟,问干什么去了,都说拉肚子。特教班的学生拉肚子跑杂物间那栋楼里头?再问就不说,既然没个考试态度,既然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何必进考场。”   老唐脸立刻黑了下来,铁黑铁黑的,指着江野和吴昊:“快去考试,还愣什么愣!”   吴昊愣了一瞬,爬起来拔腿就跑,江野也跟着跑。   老唐又指着汪橙:“你该干嘛干嘛去!”   汪橙回身走了。   老唐捋了把从地中海上掉下来的头发,最后指向老崔:“咱俩掰扯掰扯吧。你知道那两个是谁吗?”   老崔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喝了口,“认识,江野吴昊。”   “那是我们班的第一第二你不知道?!谁给你权利停他们的考?你问过我吗?就是校长站这儿理论,这事你都不占理!”老唐激动地头发又掉了下来,杀人诛心地说:“哦,我明白了,你兼着一班是吧?咋地?不叫江野和吴昊考,你们一班就能超过特教班?那一中还要我干嘛!”   老唐的学生自己可训可损可打可骂,平时旁人要敢碰一下,他指定护犊子,何况老崔竟然停考。   老崔不敢和老唐硬呛,这人带了半辈子特教班,有时脾气上来,校长都躲着他走。   秀才遇上兵,老崔只好转身回了办公室,不等他关门,老唐不依不饶跟了进去。   “老崔你还别躲,这事儿非给你掰扯清楚不可,论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今儿咱俩得有一个躺着出去......”   啪----   老唐把办公室门给锁了。   *   “报告!”   十班的监考老师看着门口的江野,“你这是......来考试的?”   江野装乖点点头,“老师我拉肚子了。”   老师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入座。   考场里的学生来自各个班级,大都认识江野,一个个抬头看着他,目送他回到座位,眼神贼好奇。   学神就是这个风格吗?   考试都快结束了,不带这样玩儿的吧?   这样要还能拿第一,老天爷肯定瞎了眼。   卷子端端正正放在桌上,江野看着这张比自己脸还干净的卷子,站了起来:“报告!”   监考老师:“你又怎么了?”   “我想借只笔、橡皮、尺子。”江野说。   监考老师:......   “你确定是来考试的?”   四周一阵低笑声。   旁边的女同学悄悄把一套文具推了过来。   江野对她一笑:“谢谢。”   女同学赶紧埋下头,怀里一阵鹿跳,小脸变得红扑扑的。   剩下的这点时间,就算是汪橙大神也写不完整张卷子。江野只挑简易且得分高的做,写得很认真。   这时班里不少人都进入检查阶段,时不时往窗外瞅几眼。   汪橙就站在那里,挨着走廊栏杆,没有表情地看着江野,像极了巡查老师。   江野浑然不知。   同学们用眼神相互交流着:   这是特教班的汪橙?   他不用考试?   他看的是江野?   同桌之间的感情这么好吗?   隔几个位置就是楚娓娓,她忍不住捂着嘴轻声说:“桃哥你爷们来了。”   江野霍地扭头看过去,正对上窗外汪橙冰冷的目光。   我操?他站那儿干嘛?   爷们?桃哥的爷们?   班里几个学生忍不住低声私议,透着股小兴奋。   监考老师拍拍桌子:“只剩下五分钟了,保持安静,注意检查。”然后他走出教室,问汪橙:“同学有事吗?”   “没事。”汪橙本是来送文具的。   他离开了窗边,去楼梯口等江野。   “这是来追问啦?”江野没心思多想,时间不多,他埋着头龙飞凤舞地写着。   将将解完一道大题,外间铃响,监考老师开始收卷。   所谓江野拉着屁股不交卷,大致就是现在的这个场景:老师双手捏着他的卷子往外抽,他还用一只手死死按着,那一只手飞快填着ABC。题是来不及审了,瞎蒙呗。   “早干嘛去了!”监考老师无情地拉开他的手,把卷子收走了。   收完卷子学生们就开始对答案,平时江野没有这个习惯,没把握的对出答案也改不了,有把握的更不用去对。大有一派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气势,何况这次根本没有对答案的必要,毕竟空着大半张卷子。   江野瞅瞅窗外,没瞧见汪橙,他寻了出去。人一出教室,一大群人立马围住了楚娓娓。   “大美,汪橙为什么是江野爷们?”   “对啊快说说呗,这是怎么个梗?”   “他俩关系不是贼差吗?”   “关系差?切。”楚娓娓:“听说过河州一中水果CP么?”   ......   还没走到拐角,江野就觉得周遭空气变冷。他扒着墙角歪出脑袋一瞧,汪橙果然站在那里。   “嗨!”江野探着头,嬉皮笑脸摇着手打了个招呼。   汪橙把他的包扔了过来。接下来还有一场考试,特教班和这栋教学楼有点距离。   江野接过包时挺感动的,“你来给我送包啊?”   观察汪橙神情,显然不是,送包只是顺手的事。   汪橙问:“不方便说?”   这人说话总是言简意赅,江野知道他还是在问考试迟到的事。   姑且不提扒裤子那件事,汪橙看着江野和吴昊出了教室,结果他俩都迟到了,这里头有事。办公室门口汪橙问过,但江野没说,后来又被老唐打断。   现在看来江野仍然没有回答的意思。   以汪橙的性格,他不会再问,何况已经问了两次。他见江野不答,什么也没说,转身准备下楼,江野叫了声:“哎--”   汪橙停住脚步,没回身,在等他开口。   假使换个人,江野有满嘴的理由用来搪塞。在汪橙面前,却不知为什么不想糊弄他。叫住他时,又不知该说什么。   江野觉得自己挺欠,人都走了还哎什么哎。   “桃哥--”高格在八班考试,瞅见江野便奔了过来:“为汪橙你够拼啊!”   高格刹住脚才看见楼梯上的汪橙,看见汪橙时,话早说出了口。   “哦......嗨!橙哥也在啊,你们聊你们聊。”高格从哪里来的,又滚回哪里去了,全程像是飞过来捅江野一刀就跑。   本来汪橙已下了台阶,这时转身走了回来,疑问道:“为了我?”   江野剜着高格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这个......过两天再说成吗?”   “接下来好好考。”汪橙不会强迫人,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刚刚高格说漏嘴,有一瞬间江野都觉得不得不老实交代。要换做他,非揪住对方问出来不可。汪橙这人真的很冷淡,冷淡到对任何事都不抱以好奇心。   江野趴栏杆上目送着汪橙,没头没脑地想:“这人有七情六欲吗?”   第二天一早,没有七情六欲的汪橙站在文化大院的门岗前等江野。   江野看见他时愣了一瞬,想起来这人说过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他想说真没这个必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成了:“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汪橙看了看他的自行车。   “骑别人的。”江野说。   “我带你。”   江野:?   “你骑车不稳。”汪橙不由分说接过车把,江野没再争,退着屁股坐在后座上。憋屈着两条腿,“哎汪橙你老实说,是不是觉得坐后边不舒服?”   “主要是你骑车不稳。”汪橙还是很诚实的。   汪橙骑车确实比江野稳当很多,他不会站起来蹬,不会叫车左摇右摆,更不会时不时就捏死车闸叫身后的人撞到自己背上。   又经过古巷后院,江野抬头看看那间阁楼。   教室有冷气,平时一整天汪橙都在教室里。晚上上班,餐厅里也有空调,只有后半夜要待在那间既憋屈又闷热的阁楼里。月考完就要放假,他又没处去,一整天待阁楼里不会被热死吧?中暑了呢?   坐北朝南的阁楼,在烈日下暴晒,还没有通风的窗户,江野想想都受不了。   江野双手把着车座,想入了神,低头无意识地抵住汪橙后背,时不时还蹭两下。他没注意,更没留意汪橙早已绷紧的腰身。   “汪橙。”江野脱口说出:“不行的话你搬我家住吧。” 第23章 倒数第一   一句话出口,江野才陡然回神,还要不要点脸。   其实他原本考虑好了,用一种很周到的、彼此都有台阶下的邀请方式。这个方法是他想了好几天才想出来的,没想到一时不察就破了功。   前功尽弃。   有时候江野真觉得汪橙就是他的冤家。他会的,人家会。他不会的,人家还会。最主要的,面对这么个人,他常常失去自我、不知所措,像正好好走着路,突然就没了方向感那样。   哪本书里写过一句话,越是在乎别人,越会失去自我。   我在乎汪橙?   不会吧?   江野自己和自己做斗争的同时,汪橙也在考虑怎么回答。江野的热情他能感觉到,他本性又不愿给人添麻烦。他既不想同意,也怕拒绝后会惹江野不开心。   路上行人穿梭,车辆如流,这些声音一时都远在天际一样。   他们俩沉默了太久,久到忘了最初的问题,久到忘记了作答。或者说第一次心照不宣地完成了某种默契,一个没追问,一个没回答。   月考考了一天半,第三天到校领成绩、安排暑假事宜。   这两天因为江野吴昊迟到第一场考试的事,老唐翻来覆去把两个人训了个体无完肤。   江野臭不要脸,挨惯了老唐的呲哒没觉得什么。吴昊还是头一次被老师这么反复折腾,挨一次骂,眼圈红一次。   江野觉得这人娘们唧唧的。   这次总考分是四百五十分。老唐拿着成绩表进门的时候,江野觉得新一轮的轰炸马上就要拉开序幕。   他偏头对着汪橙笑了声,准备迎接新的一轮洗礼。   汪橙回他个白眼,不知道这人脸皮得有多厚,在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   最近汪橙学会翻白眼了,江野觉得这人小白眼翻的还挺好看。   同时对着江野翻白眼的还有老唐,只是翻得怪不好看的。   “有的人啊,平常傲惯了、牛惯了。那家伙,整天看谁谁不行,目空一切、目不见睫、目无余子......”老唐说着就从讲台上溜达下来。   不愧是教语文的,目字开头的成语说了一大堆。   同学们都回头瞅着江野笑。   “恃才傲物啊、唯我独尊啦,乖乖,特教班、整个一中都盛不下了简直。”老唐踱到江野身旁,“看看脸肿了没?”   江野捂着脸讪讪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老唐把他的成绩条拍到桌上:“你这是失蹄吗?你这是锯腿啦知不知道!当时我还琢磨来着,你小子要是这样还能拿第一,那真是文曲星下凡,我得改口给你叫老师。”   教室里一阵哄笑。   “别笑。”老唐说:“人江野还真拿了第一。”   一时教室里静了片刻,而后一个个哭天抢地,怪老天爷不长眼。   “倒数的倒数的。”江野忙喊,怕把这群人刺激疯了。   教室里又安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江野。   一个长期蝉联冠军的人,不是从神坛上走了下来,而是突然跌落谷底,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江野也是在这群同学怔愣的瞬间,忽有种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的感觉。   从正数第一到倒数第一,说他一点都不动容,那是假的。不过能把小电影事件按下去,他觉得还是很值得,再选一次,依旧会这么做。   “月考虽是小考,但那是对你这一个月学习的总结和肯定。吃一堑长一智吧,不要觉得自己都懂、都会,便无所谓。无论学习与工作,人的态度摆不正,终将一事无成。”老唐走上了讲台,结束了对江野的鞭挞。   老唐说:“倒数第二,吴昊,比江野高了九分。”   吴昊看着自己的成绩条,乍然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两年了,他终于超越了江野,不管以什么方式,也不管这个成绩有多难看。   他把江野踩到了脚底。   倒数第二朝倒数第一露出了骄傲的笑容。   老唐平时不念分数,这次第一名和第二名变成了倒数第一第二,他也是气急了,小树不修要长歪,才当众甩江野和吴昊的耳光。   老唐心里有分寸,江野抗击打能力强,他就多说两句。至于吴昊,这时也只是一带而过。   把成绩单压在黑板上,老唐回身说:“其他人的成绩我不多说。接下来安排暑假......”   话没说完,教室里便像烧开了水般沸腾起来。   等大家情绪落下点,老唐压压手,说出第二句话:“暑假十天,没作业......”   哗----   啊----   又是鼓掌又是尖叫,把老唐后半句话淹没。   老唐提高了嗓门,拿出和老崔吵架的气势喊道:“今天是第一天,你们要想早点回家,都给我闭嘴!”   年少人动如脱兔、静若处子。人是安静下来了,而那四十多双激动的目光能把老唐射成筛子。   “没作业是没作业,我丑话要说前头。”老唐道:“这将是你们高三最后的假期,五一、十一、包括寒假,你们再也不会有连着休息这么长时间的机会。所以,诸位好好把握、尽情放松吧!”   教室里仍然沸腾。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怕明日喝凉水。   这就是少年人----活在眼前!   老唐出去后,跑上讲台看成绩表的、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大伙忙成一片。   “暑假我请客喝酒吃串,都谁去!”吴昊个子矮,站在板凳上大声喊。   立马引起一群人哄了上去。   江野撩眼皮瞧了他一眼,想笑,他知道吴昊为什么这么高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有什么好开心的。   “走了。”汪橙收拾完东西,挎着包站了起来。   走到门口,江野特意看了眼成绩表,汪橙果然第一。他目光落到最后,比对吴昊和自己的成绩,六科,五门都比他高,除了数学。   没道理啊,江野想,一起进的考场,他是汪橙附体吗写那么快?   吴昊跑了过来,对江野说:“桃哥,过两天吃串儿一起呗!”   “再说吧。”江野跟着汪橙出了教室。   其实大家都知道吴昊请客的原因,跟着江野当了那么长时间老二,现在终于能压江野一头。   走到楼梯口,江野装出突然想到什么事的样子,“哎对了,汪橙你先回去吧,我得去高格那儿有点事。”   跟上来的高格配合着点头。   汪橙没怀疑,“小心。”   “大早上的没事。”江野说。   看着汪橙先走了,高格纳闷地说:“桃哥,你刚才撒谎时看起来好心虚啊!”   “啊?是吗?”   “是啊,原来撒谎眼睛都不带眨的,我根本瞧不出来。刚刚撒那句谎,眼睛眨巴眨巴跟勾搭人似的。”   “滚!”   “你最近好像,说不好,反正跟变了个人似的。”   “是吗?”   特教班的暑假挑得挺科学,现在是中伏期,河州一年之中最为闷热的时候。现在刚过九点,江野和高格出校门这会儿工夫已出了一脑袋汗,拦了辆车直奔车站。   江野这两天用吴昊的□□号,和“风一样的男子”聊得很熟,套出来很多话。知道他和汪橙从小就是同学,同学这么多年如今反而要来害汪橙,到底为了什么。何况现在汪橙已远离省城,能给他勾成什么威胁。   江野谎称趁着暑假刚好要去省城省亲,约了这个人今天下午见面。   高格憋了一肚子话想问,江野看出来了,但装作不知。一直到大巴车出站,高格才说:“其实我知道,你就是想去找视频的源头,可把这件事情交给汪橙去处理不好吗?这大热天的,桃哥你图一什么?”   “闲着也是闲着呗。”江野漫不经心地说。   “其实吧......”高格想了想说:“我真觉得你对汪橙太好了,都快要赶上对我了。你俩才认识多少天,咱俩多少年了?”   江野看着他笑:“你这是醋了?”   高格承认道:“有点。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啊?”   江野哪儿知道为什么,可能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吧。   “哦!”高格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就是你那天说的,咱都一个门儿里的是吧?一枝儿论下来就是亲师兄弟,护短呗,我挨揍你就要出头,一样的道理。”   “哦,对。”江野也找到答案似的点点头。   上了高速,大巴越行越稳,高格仰着脑袋睡着了。   江野瞥眼看着窗外,景色一直在变,又似乎始终一样的风景,看着看着,头往车窗上一歪,双眼失了神,也睡了过去。   晌午到了省城,两人随便找了点吃的,打车去了省一中,约在这附近见面。   江野站在大马路上给人发信息,“风一样的男子”说要睡午觉,午觉后再见。   “我操!”高格顶着大太阳骂了起来。   “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吧,还能怎得。”   江野钓鱼呢,总不能对着要上钩的鱼发牢骚。他抬眼找着有没有奶茶店之类的,可以进去躲会儿。一眼望过去,对面有家中医诊所印入眼帘。   诊所很大,有好几间门面,门头很小,规规矩矩写着“丁大夫中医诊所”。   江野看见那个“丁”字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就走了过去。   高格在他身后紧跟着,莫名其妙看着他推开了诊所的玻璃门。   “哎桃哥你干嘛呀!” 第24章 疯一样的男子   推门进去,满鼻子都是中药味,江野伸指揉了揉鼻尖。   挨着门边有两排椅子,坐着十几位患者。   迎面木制屏风,江野绕过屏风看了眼,有一位穿着唐装的老者坐在桌后正给人诊脉,想必就是丁大夫。   诊所里冷气开得不足,但比外边凉快得多。里头很安静,只听见丁大夫询问病情,和患者细细回答的声音。   高格低声问:“桃哥,不是要在这儿乘凉吧?”   江野没理他,他又问:“桃哥你来这儿干嘛?”   江野嫌他烦人,看见墙上挂着几张穴位图,说:“你要是没事,去数数那上边总共有多少穴位,是不是七百二十个。”   高格:......   江野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冒失失推开了诊所的门,进来之前是因为有种感觉,这种感觉是莫名其妙的,是模糊不清的,细细琢磨时就会烟消云散,丝毫没有痕迹可寻。   反正就是被这种感觉牵引着走了进来。   诊所里余下两间靠着墙摆满了一格一格的中药柜,每一个抽屉上都写着药名。中间围着一圈玻璃柜,摆放的全是成品药。   江野走了过去,高格紧紧跟着他。   两人顺着玻璃柜瞎看,有两个医生正在忙着抓药,提着一杆小秤走过来走过去,没有理会他俩。   两人快走到尽头时,还有个暗间,暗间门被人拉开,走出来一位少年。   随着门开,一股浓浓的、带着热气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想必这间是熬药专用的屋子。   少年和江野般上般下的年纪,单眼皮,挺帅气,也穿着国风的短衫,带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   “有什么可以帮忙吗?”少年问。   “没,随便逛逛。”高格顺嘴就说。   江野瞥他一眼,这货会不会说话,吃饱撑着了跑医院逛?   “呃......”江野说:“想买点预防中暑的药,天太热。”   少年应了一声,走到玻璃柜后推荐了几种。江野随便拿了盒藿香正气水,几块钱,很便宜。   两人出了诊所,江野撕开一瓶递给高格:“喝了。”   高格不解:“我又没中暑!”   “买都买了,不喝白不喝。”   “桃哥,你可真是过日子人。”   “废话多,预防的,快喝。”   高格喝一口吐半口,哇哇吐着舌头:“真他妈难喝,不行,我要喝奶茶涮涮!”惹得江野一阵笑。   两人顺着路往省一中的方向走,没多远就瞅见个奶茶店。百十步已走得大汗淋漓,江野感觉藿香正气水没白买,待会得喝一瓶预防中暑。   一头扎进奶茶店,对着空调口找了张桌子。   这会儿人不多,店里就两对情侣。点了两杯奶茶,江野看到身旁还有隔间,隔着单向透视玻璃,里头能看到外头,外头瞅不见里头。   奶茶上来没多久,店门被人推开,卷进了一股热浪。   江野抬头,正和来人对视,是刚刚诊所的那位少年。少年朝他点了下头,走进了隔间。   经过江野身边时,江野瞧见他抱着几本书,无意扫了眼封面,是本数学习题集。   汪橙也有这本习题集,借给江野看过几天,所以他很熟悉。   江野和高格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店里的顾客走了一对来一对,江野要第三杯奶茶的时候,“风一样的男子”终于来了消息。   --在哪?   --学校附近“如果一起”奶茶店。   --我老公家开的。等着,马上到。   江野和高格大眼对小眼。   高格问:“风一样的男子是女的啊?”   江野又给对方发了信息: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你?   风一样的男子:一位穿着紫色T恤的美男子就是我喽。   江野:......   高格:“大城市的少年都如此狂浪吗?”   十几分钟后,奶茶店的门又被推开,热浪卷着一股香水味扑鼻而来。   江野是对门坐着的,抬眼看,传说中穿着紫色T恤的美男子出现在眼前。   那人描眉画眼、脸上抹的得有半斤粉,还有那种一看就知道图了口红的嘴,翘着撅着,像是随时随地就能亲你一口。   妈哎,真是疯一样的男子。   他画着眼影的大眼睛扫着顾客,明显是在寻人。   这一刻江野有点不想和他打招呼,忍了再忍,等他眼神扫过来的时候,还是举起了手:“嗨!”   “哇,好帅呀!”风一样的男子冲着江野抛了个媚眼。   江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觉得用不着藿香正气水了,这人瞅着就挺避暑。   高格扭头看去,冷不丁受了惊吓,不防一口奶茶喷了出去。   风一样的男子凶凶地问:“哎你干嘛!”随时随地都会捏起小拳头敲打高格的胸口。   江野忙圆场:“他就是......太惊艳了。”   风一样的男子很识捧,点着高格笑说:“没见过世面的小样儿!”   “嗯嗯嗯。”高格连连应着,“十八线小城市来的。”   “你俩谁是吴昊啊?”   “我是我是。”江野和他聊天时,假借吴昊的名字。   “哇,蛮帅的呀!”风一样的男子又赞叹了句,朝江野伸出手来。   江野战战兢兢象征性地和他碰了一下手,之后趁着人不注意,往裤腿上抹了好几下。   “我叫毛小枫,你可以叫我毛毛。”风一样的男子说。   “幸会幸会。”   “都坐着吧,甭客气啦。”毛小枫一屁股坐在江野身旁,荡起一股浓烈的香味,“你可真会挑地方,这店我老公家开的。吴昊呀,你长得也就和我老公差一点,不过还是挺好看的。你这种长相,在圈子里很吃香的呀!”   “是吗?”江野尬笑着挪到了高格身旁,也不明白他说的圈子是什么意思。   “哎你怎么坐过去了?”毛小枫不开心地问江野。   “说实在的,跟您坐一起怕受不住......”要吐两个字江野生咽了回去。   “哎呀,损色,人家害羞啦!”毛小枫娇羞的样子叫人不忍直视。   高格也是一阵阵起鸡皮疙瘩,“这怎么还蹦出东北话了。”   “咱开门见山说正经事吧。”江野说。   毛小枫问:“你们和范橙是同学?”   江野说:“嗯,他转我们学校了,一个班的。”   毛小枫又问:“给你那个视频传出去了没有?”   “还没。”   “都几天了,怎么还没传出去,你这办事效率......”毛小枫不满地摇摇头。   江野说:“这不是你说的,还有爆料,到时候整理下一起爆出去。”   毛小枫呵呵呵地笑:“你是不是挺讨厌他的?他这种人到哪儿都不惹人待见。当初在我们这儿别提多招恨啦,我就是用那个视频把他挤兑走的,算是为民除害吧。”   江野咬了下牙,猛吸了口奶茶,没说话。   隔间里的少年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中间只隔着一层玻璃。   少年眉毛皱在了一起,掏出手机对着江野拍了一张照片,传给了汪橙。然后敲了段微信发了过去。   少年:橙橙,这是你们同学?   汪橙:他怎么在你家店里?   少年:你和他是不是有仇?   汪橙:?   少年:他现在和毛小枫提起了视频的事,看样子是准备在你们学校传播。   汪橙:他不会。   少年:怎么不会,我都听到了,要我给你录音吗?   毛小枫说:“其实那个视频不是很清楚,我现在又弄了点高清的,截成了图片,待会发给你。”   一听他又要搞鬼,江野差点暴起。他平复着火气,这个时候只能争取对方的信任:“想败坏一个人的声誉,只那一个视频足够了。他辛辛苦苦躲到河州,我只要按下发送键,只怕河州他再也待不下去......当然,你还有别的什么都可以传给我,事半功倍嘛。”   少年录下了这句话,发给了汪橙。   毛小枫说:“看样子你真是挺恨他的,他才去多久,你们之间这么大仇恨?”   江野低头不说话,高格怕被毛小枫识破了,忙解释:“你不知道,桃哥一直是我们学校第一名,汪橙一去,把桃哥给挤下来了。”   “桃哥?”毛小枫问。   “哦,昊哥小名。”高格直想打嘴。   少年又给汪橙发了一条微信。   --这个人是你们学校第一名吧?你抢了人家风头,这就是他的动机。   毛小枫说:“这人学习是挺好的,在我们学校也总是第一......呸呸,说这个干嘛,你们想要他的爆料算是找对人了。我跟你说,在省城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人了,我们打小就是同学,他小时候的事我都知道......”   “其实啦,人家只是想安静地做个美男子啦。”毛小枫托着下巴叹息道:“谁叫他从小就欺负我,惹人家不开心,又臭不要脸,这样的人活着就是多余。打雷怎么没被劈死呀!”   高格感觉下一秒江野会暴起,他一手按住江野肩膀,一手在桌下按住他的手,提醒道:“桃哥,咱办正事呢。”   江野抽出手来揉了揉脸,告诉自己,高格说的对,不能发火,不能去揍这个娘炮。忍着,有多大的火都得忍着,什么都不为,为了汪橙也得忍着!   江野手机震了下,他摸出来看,是汪橙的微信。   --你在哪?   江野随手打了几个字回过去。   --高格家。   然后听见毛小枫“诶”了一声,“不对,你是视频里劈一字马的那个人吧?”   高格心里咯噔一声,我操,要露馅! 第25章 疯子   千算万算,忘了致命的漏洞。   教室里一字马那个视频是高格发出去的,每一帧他都清楚,他桃哥在里头露了半张侧脸,现在被毛小枫认出来了。   “我说瞧你怎么那么眼熟。”毛小枫说。   高格脑门上冒了汗。   江野处变不惊,四两拨千斤:“是呀,范橙一来,我学习比不上人家,劈一字马也劈不过他。唉,想我吴日天一世英名,到头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这人可真讨厌!”   毛小枫附和:“可不咋地!”   高格:......   这也行?   仔细一想,是啊,我心虚什么?劈一字马的是桃哥,在毛小枫眼里,桃哥就是吴昊,有毛病么?   还得说桃哥心思缜密,厉害,厉害!   江野瞪了高格一眼,这货又差点坏事。   他切入正题:“其实我有些怀疑,那个小电影为什么不清楚,为什么是剪辑过的,按说一个片子不可能只拍侧面。还有,你既然有高清的为什么要截图,直接发给我不好?”   毛小枫脸拉了下来,“哎我说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怀疑你作假。”江野不客气地说。   毛小枫一愣,江野接着说:“如果是假的,你得让我知道,我提前想好对策,不要等人家挑出毛病来,剧情反转,打我个措手不及。”   毛小枫勾手打了江野一巴掌,“你这人可真阴险啊,老谋深算,老狐狸,不过我喜欢。”   江野冷着脸:“谬赞。”   “是假的。”毛小枫坦然承认:“刚好有这个片子,那个男的侧脸还特像范橙,不过正面就不怎么像了。范橙有颗泪痣知道吧,所以我只敢截那半张脸。高清的截成图片可以挑挑拣拣,不是更保险嘛!”   “你才是老狐狸。”江野嘲讽一笑。   汪橙虽然揍过高格,但这个人平常不会主动惹事,高格还是清楚的。他好奇地问:“你们之间是怎么个恩怨?”   “哪儿有恩啊,全他妈怨。”毛小枫说:“这话说来就长了。他爸吧,原来挺有钱的,那会儿我们还上幼儿园,他们家的大奔车来车往地接送。别看是省城,那时候家里有辆大奔挺牛逼的。范橙长得好,学习也好,其实那一阵儿我还挺喜欢他呢。”   “他爸搞煤矿,后来出了事故,矿塌了砸死了人。唉,我爸就是死于那场事故。他爸被抓去坐了牢,欠了一屁股债,还欠我们家钱呢,抚恤金都没掏完。他妈卖房子卖车,那哪儿够还啊。”   高格插嘴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小学吧。”毛小枫说:“我们学校好几个学生,家里都吃了他爸的亏。他从小个子就高,看着不好欺负。我们几个凑一块儿壮着胆去找范橙麻烦,谁知道他不还手......”   “你打他了?”江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打了,谁不打?!小学嘛,看你好欺负又不会还手,没仇没怨的也跟着起哄。特别是一放学跟他妈追耗子似的,一群人追着他满街跑,只当锻炼身体了!”毛小枫笑得脸都变了形。   江野偏过头去,喉间梗着痛,鼻子也跟着一阵阵难受。   “他起先不还手,那家伙还挺抗揍。突然有一天,妈的,他跟疯了一样,你瞧我这儿......”毛小枫撩开头发,前额顶有一条两三公分的疤痕,“就是这货弄的。兔子急了还真会咬人啊!”   江野瞅着他的伤疤,心里怎么那么舒服呢!   毛小枫继续说:“我当时满脑袋血都吓死了,他站那儿看着我......笑,对,就是笑。你没看见他那时的眼神,特别特别冷,跟变了个人似的。哎你能体会到吗?就是脸上挂着笑,眼神还很冷,特吓人、简直变态!”   江野的心像被人揪了起来。   汪橙对人冷漠,与人疏离,那都不是没来由没原因的。那他妈不是高格说的装逼,是这帮人在他童年里肆意践踏,本该烂漫的童真年代里全是躲不过的阴影、拨不开的浓霾。   江野颤着声音哈出一口气,眼角发红。   “后来不久吧,他妈就带着他躲开了,换了学校,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反正初中几年我没见过他。哎对了,还有个料,他不是他爸的亲生儿子......”   “啊?”高格忽然明白了自己挨打的原因,汪橙转学第一天他就问人家,你不是你爸的亲儿子吧......我操,高格心里骂了句,打你可真不亏。   “他妈跟外国人好的,生下的范橙。”毛小枫信誓旦旦地说:“你没瞧见他有点混血的样子?”   高格看着江野难受的模样,劝毛小枫说:“咱能不提老人吗?”   “我也不是瞎说啊,就是前不久,他爸跑学校里闹,对着范橙骂。”毛小枫挺起脊梁,翘着兰花指叉着腰,有样学样地骂:“你妈是娼.妇!你就是个野种!你们母子俩都不得好死!这个料足吧?哈哈......对了对了,他爸好像还吸.毒!”   “哎吴昊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毛小枫还是发觉了。   “没事没事。”高格信口胡诌:“他胃疼,老毛病了。你说你的,你们是高中时候又遇见的?”   “那真叫冤家路窄,上高中后我们分在一个班里。也是在那时我遇见了老公,我跟我老公很好的,他非要横插一脚。他也喜欢男人你们知道吗?你们瞧他那长相,天生就是勾引人的......”毛小枫恨天恨地翻着白眼,“他其实是个1,你说俩1能在一块儿吗?那肯定不能,所以他就是专门恶心我来的。”   江野没太听懂1是怎么个意思,话里话外似乎又能明白一些。但他此刻的注意力,全在汪橙喜欢男人这件事上。   高格偷偷看了江野一眼,见他一脸纠结,又看向毛小枫,难以置信的说:“就是为了这个......所以你剪辑了那个视频?”   “我忍了一年,又忍了一年,真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毛小枫又叉着腰,一副“气死老娘”的样子。   “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其实他离开这里也不止是这个原因,他爸出狱后老闹,家里闹,街上闹,还跑学校闹。他也没法在学校待着,不够丢人的。我也是看准了这个机会,选了个比较不错的时机给他来点猛的,哈哈,果然这个暑假就转走了。”   江野这次是真的胃疼,他双手摁着肚子,把头抵在桌上,肩头在微微地颤抖。   “桃哥?”高格用手搭住他的肩膀,轻声问:“你没事吧?”   “又胃疼了?”毛小枫说:“不行瞧瞧医生吧。这道街往前没几步就是诊所,也是我老公家开的。”   中医、诊所、少年、一样的唐装.......是丁丁!   江野倏地抬起头,斜眼望向那扇玻璃。   玻璃后的少年正撞上他凌厉的眼神,不觉退了一步。   江野回过头来问:“汪橙学医是不是就在那家诊所?”   “学什么医啊,那是我老公的爷爷可怜他,收留他,他个不要脸的还想跟我老公好,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野鸡妄想攀凤凰。你不知道他们家烂的呦......”毛小枫灵机一动,“不如我带你去他住的地方看看吧?特别烂,你拍几张照片也是个爆点啊。”   人家住处不好也算个爆点,这人的思想得有多肮脏。   江野做了个深呼吸,问:“那地方偏僻吗?”   “偏僻?”毛小枫不知道他想问什么,“不怎么偏僻,就像个贫民窟一样。哦,那是条死胡同。”   “死胡同......”江野咬咬牙,“也行!”   看着挺将就的样子。   三人出门拦了辆车,上了车毛小枫用手扇着肩膀,说:“也就是为了整他,不然这大热天的谁出来呀!”   江野一路无话,没多久,车便在一条胡同口停了下来。   胡同很窄,进不去车。   江野往里看了看,很像河州鼓楼老街两旁的巷子,交错无序。他走了进去,毛小枫和高格跟在后头。   看着江野挺拔修长的背影,毛小枫双眼放光,他紧走两步伸手往江野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很响。   江野条件反射猛地跳开。   毛小枫嘻嘻乐着:“屁股小小的还真翘,腿也又直又长,也不知叫谁捞着了!”   江野不常穿牛仔裤,今天偏偏穿了条修身的,显得腿长,也显出臀.部轮廓。看着毛小枫饿狼一样的眼神,他心里顿时有了阴影,恐怕以后再不会穿这条裤子。   等着,叫你再蹦哒一会儿。江野恨恨地想。   高格都替毛小枫捏了把汗。   “哎你有女朋友吗?”毛小枫问。   “没。”江野不耐烦地答了句。   这种帅哥不会没有女朋友,这是毛小枫的认知。他难掩欣喜,跳到江野身侧问:“那就是说你有男朋友啦?你是1还是0?”   江野有点迷惑。   毛小枫:“难道是0.5?”   “闭嘴!”听不懂的江野忍不住吼了声。   “呦,怎么还恼了。”毛小枫笑着问:“害羞喽?”   “我和你不是一类人,我只是不想早恋。”江野硬梆梆地说。   一句话惹得毛小枫直乐,“真蠢,还早恋?你十四五啊?我们这时候叫花季雨季知道嘛!人这一辈子就这会儿最嫩,不好好找个心爱的人疼疼自己,对得起谁啊?”   高格弱弱举起手,“我问一下哈,零、一、零点五是什么意思?”   像他和江野,知道有的男人喜欢男人,有的女人喜欢女人,但只限于听说过,其他什么的自然不会去打听。   毛小枫两次提及,高格没忍住好奇问了一句。   毛小枫看弱智一样看着高格,而后很形象的竖起一根手指头,另一只手虚握着圈出个0,“懂了吗?”   高格愣是没懂。   毛小枫用竖起的那个手指,在0里头往来穿梭了几下。   高格愣了得有半分钟,豁然开朗。   好污!   他又问:“那零点五呢?”   毛小枫:“0.5就是能1能0,不过这种人当1不持久,当0不耐操。”   “......”高格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你们大城市里......这种人很多?”   “我们学校就有好几对儿!”毛小枫一回头瞪着高格,“什么叫我们这种人,你歧视啊?”   “没,没。”高格忙说。   两人探讨名词,江野心思烦乱。   他早猜了出来,毛小枫嘴里所谓的老公就是丁丁。   丁丁和汪橙的关系很好,好到汪橙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会问:丁丁,有水吗?   他从来没问过,桃桃,有水吗?   不仅没问过,桃桃给他水时,他还说我不喝这个。   还有,他们都喜欢穿那种小竖领、盘纽扣的小唐装。   还有,丁丁给他起的微信名,他都能用好几年!   江野越想越气,很善于自己把自己惹恼。心里异常不舒服,更想问问汪橙到底是不是喜欢男人。既不肯信,又不放心,偏还无处去问。   现在看毛小枫又比1又比0的样子,江野突然不想再问,什么都不想再知道。人变得越来越烦躁,直想找个人狠狠揍一顿,这个对象就在旁边,他瞥了毛小枫一眼。 第26章 作茧自缚   拐弯抹角走到汪橙原先的住处,江野手机震了下。他摸出手机,见是汪橙的微信。抬头看看汪橙的“家”,心里不是滋味。   汪橙:还在高格家?   江野:嗯。   汪橙:回来的时候说一下,我想见见你。   江野:好。   毛小枫说:“瞧,这个破院子就是他家,听说在这儿住了好多年。”   低矮的门头对着小巷,枯朽木门半开半掩,江野侧身进去,院里断壁残垣形如虚设。   有几间七八十年代农村风格的屋子,斑驳的红砖墙上生了层碱。   院中横七竖八扯着晾晒衣服的绳子,窗台上放着一排鞋,男女老少的都有,不像是只住着一家人,得有好几家租户。   是个大杂院。   江野一间间瞅过去,门上几乎都挂着锁。也不知哪一间,是汪橙和他妈妈曾经住过的房间。   很苦。很艰辛。   江野不想再看,也根本没想过来这里。准备退出来,角落的厕所里走出个男人,一边提裤子一边往外走,四十多岁的样子,光头,独眼龙,另一只眼窝深陷又无神,个子挺高人也瘦,看起来蔫蔫的,很萎糜。   “干嘛的!”男人口气很冲,但中气不足。   “不好意思走错门了。”江野退了出去,想把大门带好。门吱呀吱呀响了声,没怎么动,随时都会坍倒的样子。   江野放弃了,出了院子往巷子深处走去。   “哎你走反了。”毛小枫叫道。   江野不说话,高格跟了上去,不知死活的毛小枫也跟了过来。   “那边是死胡同,出不去的,你聋啦?”毛小枫不解。   江野步子越走越快,毛小枫也不由跟着加快了速度。   “你刚刚说小时候经常欺负汪橙?”江野问。   几步快走,毛小枫便显得气息不匀,还嬉皮笑脸地说:“真后悔那时候没把他揍死,等人长大了还挺能打。哎我跟你说,现在可不敢和他正面刚......”   “所以要来阴的喽?”江野说。   毛小枫看着这个巷子,想到了什么,哈一声笑了:“他也不是没有弱点啦,他特别怕黑,就是这条巷子,晚上还没灯,有一天我们几个人躲在这里装鬼,哎呦喂,把他吓的呀......”   他话说半截,看着江野愈加阴沉的脸,终于觉出情况有点不对,步子慢了下来。   江野伸手捏住他后脖颈,把人往前头硬推着。   “哎,疼!”毛小枫叫道。   “视频是你自己搞的,还是有别人参与?”江野声音一点点冷了起来。   毛小枫挣扎着,“你松手,你弄疼我了!”   “回话!”江野手上使了劲。   “哎呦哎呦,就我一个人,不是跟你说过了!你快松手,捏死我啦......”   “老高守着!”江野一把将人推进了拐角。   这里果然是个死胡同,高格把守在路口,左右张望着放风。   毛小枫意识到大事不妙,想跑早已不及。他一步步往后退着,江野一步步往前欺着。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毛小枫后知后觉问了出来,声音颤抖,显得害怕极了。   “没骗你,我就是来找你的!”江野双目死死盯住了他。   看着江野的眼神,毛小枫汗毛都乍了起来,脱口叫道:“救命----!”   江野一手掐住他脖子,立马就噤了声。另一只手捏住他大臂:“就是这只手打过汪橙吧?”说着把他的胳膊举起来往身后一推,咔一声响,膀子脱了臼。   毛小枫喊都没及喊,脸色刷一下苍白如纸,满眼充满恐惧,最后才啊一声尖叫出声。   江野压了一天的火,高格怕他手下没数真搞出来什么,听见毛小枫痛苦地叫声,赶紧跑了过来。   “桃哥你别冲动!”   江野不理他,重新掐住毛小枫脖子,人便叫不出声来,只一阵阵干咳。   毛小枫翻着白眼要晕过去。   江野捏住他另一条胳膊,问道:“刚刚打我屁股的是这只手吧?”声音落时,咔一声脆响,毛小枫另一条膀子也被他卸了下来。   江野松了手,毛小枫疼得哇哇乱叫,靠着墙甩着两条膀子摔坐在地。   剧烈的疼痛感过去之后,人半死不活吭哧吭哧喘着。   “你还吓唬过他是吗,怎么吓的,啊!”江野突吼一声,像只下山的猛兽,也像要命的阎王。   “你......你不要杀我!”毛小枫折了脖子一样歪着脑袋,身下湿了一滩。   “你想得美,我会给你这种人抵命?”江野一脚踩上他肩头,说:“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吴昊,跟你联系的吴昊早被我收拾了。汪橙回了河州,那里就是他的家!谁要在他家里捣乱,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你到底是谁!”毛小枫既惊又怕还想死个明白。   “你听清了,我叫江野,和汪橙是师兄弟,亲的!以后再让我听到半点关于汪橙的风言风语,你就直接去坐牢吧!”   江野说完脚上使力,把人踩倒在地。掏出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简短地说:“全程录音,清楚?”   毛小枫侧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死狗。   江野又踹了他一脚,转身就走。   高格追了上来问:“桃哥,不报警吗?”   吴昊那里的视频已被江野删除,这里的毛小枫早闹地满城风雨。江野来这一趟,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再作妖。   既然汪橙已离开了这里,后事要怎么处理,都要汪橙自己拿主意,江野能做到的,到这里已经结束。   他说:“把录音交给汪橙,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嘴严着点。”   高格狠点两下头,“桃哥放心!”   两人快步走到拐角处,刚转弯,看见诊所的少年站在那里。   高格很吃惊,他没注意到这个少年一直都在奶茶店的隔间里,更猜不到这人就是毛小枫口口声声喊着的老公。   江野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少年友好地笑了下,伸出手:“你好,姓丁名丁,你可以叫我丁丁。”   江野给他握了下手:“江野。”   “我听过你的名字。”丁丁笑着说。   “巧了,我也听过你的名字。”江野的口气谈不上挑衅,但也没半点客气。他往巷子里瞅了眼,问:“你不去看看你老婆?”   丁丁尴尬了下,说:“他的话你不用当真,包括说汪橙的。”   江野忽然就想把话挑明白,说:“他说汪橙的多了,哪句该信,哪句不该信?”   “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丁丁笑得很聪明。   江野觉得和这人的第一次交锋,自己败下阵来。嘴上不饶人,说:“这种事我真不懂,不装傻。你能明说就明说,不能的话我不多问。”   “好吧。”丁丁说:“我和汪橙只是很好的朋友,从小到现在、到将来都会是,不是疯子说的那样。”   高格听了倒是松了口气,可他的桃哥并不客气。   “好朋友?好朋友在他走的时候无能为力?好朋友还任那疯子继续害人?人都躲到几百里外的小城市去了,还要怎样!”江野咄咄逼人地反问。   丁丁垂下头,没反驳,只是说:“你确实做的比我好。两年了,我拿那疯子没有办法。”   人服软的时候,江野总会跟着心软,这大概是遗传老妈的基因。他反省自己刚刚的每一句话,都充满尖酸和刻薄。   “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江野说完带着高格走了。   丁丁很快跟了上来,“这些巷子纵横交错,我带你们出去。”   江野道了声谢,丁丁觉得气氛缓和了些,说:“小时候我们家和汪橙家是邻居,所以从小就认识。他吧,在这里可能只我一个朋友......当然,我这个朋友不很称职。”   这个人斯文又很有教养的样子,江野倒不好意思了,“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你不用往心里去。”   “没。”丁丁说:“我想说的是,他去你们那儿也不过一个月时间,能遇见你这么好的朋友,我真心替他感到高兴。”   江野露出笑脸,“就别捧着聊了。”   “没捧,真是挺不容易的。我们那么小就做邻居,交上朋友已是很多年后的事了。”丁丁语气里有些怅然。   江野问:“是他去你们家学医的时候?”   “不完全是,还得往后推几年。”丁丁说:“刚来我家头几年,他不怎么和我说话。”   江野:......   江野觉得汪橙真的是一座冰山,他只是刚刚触碰了一角,如果能把这座冰山融化......他不敢想象得用多长时间。   丁丁猜到了江野在想什么,他说:“汪橙就像是作茧自缚的蚕,蚕终有一天会破茧而出,但他不会。他把自己锁在里边,想什么不会跟你说,要做什么也不会给你说,因为他害怕。日久天长,那只茧子越来越厚,也越来越重,一点点变成了铁壳,一层又一层的铁壳。”   江野顿住了脚步,揪心的疼因为发泄在那疯子身上而短暂的消失,此时又被丁丁提及。他的感觉没错,汪橙这座冰山,他只是触及一角而已。   “丁丁......”江野犹豫了片刻,问出口来:“你能跟我说说他小时候的事吗?”   到此时江野才清楚地认识到,为什么要来一趟省城。   他想进入汪橙生活过的地方,使心里的汪橙变得更加清晰。   丁丁笑得很灿烂,“我相信,汪橙会告诉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带两个预收,跪求收藏。   《这俩影帝脑子都不太好》轻松搞笑小甜文   1.   小演员花田和影帝欧阳错素未谋面,却有人拉郎配,写他俩的同人小说。   小说写得活色生香,除了费点鼻血,别的没毛病。花田不但暗搓搓地看,还给作者打赏。   某天,欧阳错突然出现在花田面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和书中情节高度吻合,花田意识到自己穿书了。   一番思想斗争后,他挣脱羞耻心的羁绊、道德的束缚,按照书中情节迅速将欧阳错拿下。   穿书真的好爽!   2.   欧阳错心情复杂。   他在圈里有口皆碑,到头来被一个妖艳贱货破了功。对方脑子还不太好使,声称正在穿书。   可最近那傻子好像有点怀疑穿书的真实性,并有逃跑意向。   不能叫他玩儿完就跑,欧阳错决定给他一个“金手指”,叫他对穿书之事深信不疑。   3.   花田意外获得一块儿可以满足所有愿望的“阿拉丁神表”。   ——我想和欧阳拍吻戏。   第二天在导演不断的NG中,花田嘴肿了。   ——我想让欧阳更厉害一点。   接连几天都下不来床的花田心想,我说的是演技呀。   ......   后来,发现真相的花田望天长叹:欧阳错真他妈是块儿神婊!   -----------   《命运程序员》   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命盘”,一生成败得失、盛衰荣辱将由这个命盘决定,难以逆改。   “也不是完全不能改。打个比喻,电脑靠程序运行,程序又不免出错,这就需要程序员来维护。”花深微微一笑:“你好,我是命运程序员,专门修复人生Bug。遇见我你真是三生有幸。”   ——我能帮你逆天改命,而你,需要用这辈子最幸运的一年作为交换条件。可愿意?   *   “司命者”桃浪,专司人类命盘。   最近他发现有人擅自帮人改命,导致人间因果颠倒,怪相丛生。   桃浪找出这个人的命盘,在其中狠狠加上一笔“生死劫”,意图结束对方性命。   直到自己床上多了一个叫花深的男人,桃浪才发现,当初下的生死劫不知什么原因变成了桃花劫。   而那些桃花,都将应验在他的身上。 第27章 三合一   出胡同就要分手了, 丁丁说:“如果不着急回去的话,我做东,咱们一起吃个便饭。”   高格的肚子合适地配合着叫了几声。   江野嫌这人没出息, 当着外人面也不好收拾他, 说:“不早了,下次有机会的话。”   “好吧。”丁丁想了下,说:“走之前我得给你说声对不起, 刚刚在奶茶店我误会你了,这会儿可能汪橙也误会了你, 我这就给他解释。”他说着掏出了手机。   “不, 不用解释, 如果他真误会了我,我会原谅他。”江野忙说。   江野想赌一把,赌一把自己在汪橙心中是个怎样的人。   虽然不敢说彼此有多么深的了解,但自己平日所作所为,他不是傻子的话, 都能看得见。   如果汪橙没误会自己便罢了, 真要误会,他会好好利用这个把柄, 收拾收拾这个人。   想到这里, 竟笑出了声。   丁丁、高格:......   丁丁说:“那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一路顺风, 咱们再见。”   “再见。”   不管这一天有多生气或是多压抑, 此时江野心里终于松了一截。他轻松地走在马路上,不觉间上扬起眉头。   高格跟在他身后低头摆弄手机, 抬起头时, 拉了江野一把。   “怎么了?”江野回头看他。   高格说:“马雯的微信, 问我你在哪儿。”   江野上扬的眉头瞬间坠落下来。   吴斌找茬当天,马雯就不住给江野发信息。   她说吴斌找了她,为了摆脱吴斌,不得已告诉吴斌她正和江野处对象。   江野骂她脑子有病,骂完又告诉她不要和吴斌见面。月考加上小电影事件,江野已经够烦了,此后没再理会马雯。   现在马雯信息发到高格这里找江野。   麻烦事一波接一波,江野又开始不爽。   回到河州,天已黑透。   鼓楼老街两旁商铺林立,漫街霓虹,这会儿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街上人.流如潮,江野在古巷后院门前却步不前。   真要见到汪橙时,他有些吃不准,万一汪橙误会了他,发生什么口角,就他这个小爆脾气一时按不住再吵起来、再动起手......   此时已船到桥头了反而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叫丁丁帮忙解释一下。   逞什么能呢。   摸着手机呆了半天,才发出条微信。   --我回来了。   瞬间就收到了汪橙的回复。   --在哪?   江野又犹豫了,低头看着手机,手机上的光亮映着他的脸。脑子是停顿着的,按在九宫格上的手指也是停顿着的。   行人穿梭、梧桐树轻摆,只他静止着停在霓虹中。   “江野。”有人轻叫了一声。   江野惊了一吓,猝然抬头,那人已站在他的面前。   还是那身板板正正的小西服,说不出的帅气与精致。   他看着汪橙,心跳不知不觉中快了好些。接下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汪橙也看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霓虹在两人脸上打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让人看了心软。   汪橙默了好久,问道:“吃饭了吗?”   一秒之后,江野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痛,笑得站不直身子,笑得弯下了腰。   不需要再犹豫,不需要惶恐,也不需要再猜疑。   汪橙没有误解他,只这一句话就够了。他虽然不怎么会关心人,问得有些生硬,但这句话真的已经足够。   --吃饭了吗?   汪橙安静地看着这个傻子,等他笑够了,又问:“吃过了?”   接着又惹出一通笑。   汪橙:......   “哎呦,你快别问了,笑我肚子疼。”江野捂着肚子艰难地站起了身。   “等我。”汪橙折身回去,又很快返回,人已脱了外套,解了领结,松了领口的扣子,“我们找个地方聊聊?”看来连假都请好了。   “就压马路吧。”江野说。   这排梧桐树下,单车曾载着他们经过、也并肩走过,相同的地方,每一次在一起路过这里,感觉都有所不同,江野觉得这是件很神奇的事情。   “说说吧。”江野笑着看他。   “说什么?”汪橙问。   “怎么,不是你发的微信想见见我?哦,只是想见见我呀?”江野说完就觉得不太恰当。像男朋友和女朋友之间的小暧昧,可高格也说过想你了之类的话,这不该是很寻常吗?   汪橙确实有很多话想问。   他没有怀疑过江野,丁丁发那段录音给他的时候,丁丁认为是铁证,但汪橙听出来江野对毛小枫的憎恶。   他甚至能想象出,当时的江野想轮圆了给毛小枫一个耳光。   他给江野发微信,问江野在哪儿。   江野骗了他,如果江野不骗他,他会让江野回来,不要去招惹毛小枫这个疯子。   江野不承认,他话便说不出口。   他想问江野为什么会知道小电影这件事,江野又是怎么找到了毛小枫。   现在人就在身边,大街上、梧桐下一同压着马路,又觉得什么都不必再问。安静地走着,这种感觉很好。   那些问题说出口,就像揭伤疤一样,会让他疼,会破坏眼下的氛围。   他不问,江野是不会心甘的:“后来丁丁又给你联系了?”他觉得可能是丁丁替自己解释过了,这种想法一旦冒出头,心里便一阵阵不爽。   并不是责怪丁丁,只是江野希望的那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刹那间没了。   汪橙说:“没有。”   江野说:“不信,手机给我瞧瞧。”说完忙偏过头去,心说江桃桃啊江桃桃,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一个逼着爷们翻手机的小媳妇儿!   呸!要点脸好不好。   汪橙划开手机递过来,江野哪还有脸去接,找补道:“我就随口一说。”说完又觉得,人家爷们光明正大,小媳妇儿显得心虚。   差点又把自己惹恼,干脆闭口连话都不说了。   “那个视频......我不想再提。真也好,假也好,是我逃离了那里。人都走了,不在乎他们再说什么。”汪橙很冷静。   “但是我在乎呀。”江野说:“所以我背着你偷偷去了趟省城。”   “谢谢。”汪橙说完就显得有些局促,江野说过,不要随便对他说这两个字。他解释道:“对不起,我只是想表达......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   “汪橙。”江野抢到他面前停下来,面对着他问:“丁丁说你会误会我,你误会了吗?”   汪橙说:“没有。”   “一点都没?”   汪橙看着他的眼睛回答:“一点都没。”   这一瞬间江野觉得自己特别娘炮,鼻子竟然一阵阵发酸,他什么都没顾忌地说:“给桃哥抱一下。”而后上前一步,搂住了这个人。   知道藏身在隔间里的少年是丁丁之后,江野就意识到他会把所见所闻告诉汪橙。   汪橙问他在哪里,他还撒了谎,说在高格家。在那种情况下汪橙会怎么想?   虽然拒绝了丁丁替他解释,虽然汪橙问出“吃饭了吗”这句话时,他就知道汪橙没怀疑自己,但此时还是被这个人感动了。   他感到自己做的一切都很值得,特别特别的值得。   汪橙怔在那里,僵着两只胳膊,不知该不该用同样的方式去回抱江野。   江野仅仅是那么一搂便松开了手,没有给他任何反应时间,他甚至没来及搞清楚那一刹那的充实感,这人便离开了他的怀抱。   看着汪橙有些怅惘地站在原地,江野误以为他搞不清来龙去脉发愁呢,坏坏地笑了笑,“得了我告诉你吧,考试那天我和吴昊迟到,你不还问过两次吗?这都得从一字马那个视频说起......”   吴昊怎么勾搭上毛小枫,自己怎么顺着吴昊钓出来那个疯子,从头到尾江野详详细细给他讲了个明白。   “放心,我替你出气了,把那疯子两条胳膊都卸了,还他妈把他给吓尿了裤子,我也是真服了,谁叫他在那条巷子里吓你,该!哈哈......”江野说完直乐。   汪橙等他乐够了才说:“不值得。”   “什么不值得?”   汪橙垂下眼帘,含着歉意,“连累你第一变成倒数,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江野说:“我要晚一步,视频流传出去,你还愿待在这里吗?你要在我眼皮底下被人欺负了,我一辈子都意难平的!”   汪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头被什么东西又柔软又温柔地覆盖,那张总保持清冷和平静的脸上,一点点动容。   江野赶紧说:“打住!你千万别再说谢谢啊,我真会忍不住抽你!”   动容的汪橙生生被这人打断,唇角硬是勾出个尴尬的笑。而后转移了话题:“你去了那条巷子?”   “去了,去你住过的地方瞅了眼。”江野说。   “破破烂烂的。”   “还好啦。”   汪橙默了会儿,说:“和我妈一起在那里住了好多年,我把那里当做过自己的家。”   “嗯。”江野点着头,“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家。”   汪橙复述着他的话:“是,妈在的地方,就是家。”   “汪橙。”江野对着他露出一个很温润的笑,“以后,有我的地方,也是你的家。”   *******   ----汪橙,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家。   汪橙顿住脚步。   从来没有人能给他带来这种温暖,这种如初春时的太阳一样,虽不强烈、却很温柔的暖意。   躲在蚕茧中,他早不记得过了多少个年头。   一缕阳光突然穿破厚厚的茧丝,照射进来,叫汪橙骤不及防。   冰封的心尖初融,露出那片最柔软的肉。   “桃桃。”汪橙叫道。   “什么?”江野停住脚步时才发现人已被自己拉在身后,他惊讶地扭过头来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叫你......桃桃。”汪橙被他的反应搞蒙了。   江野喜笑开颜:“那我是不是能叫你橙橙了?”   汪橙有些莫名其妙:“这有什么不能?”其实是他自己没想明白,换一个人,比如高格要叫他橙橙的话,他肯定不乐意。   江野特别高兴,跑过来拉住他:“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不远处有一家弹弓娱乐部,江野带着汪橙一进去,老板就笑嘻嘻迎了上来。   “哎呦江野啊,好久不见啦!”   江野直奔主题:“我想挑把好的弹弓。”   “你来的话我就不推荐了,您是行家,各种型号的性能比我都清楚,自己挑吧。”老板很会说话,“有满意的,按拿货的价格。”   门面里满墙挂的都是各种型号的弹弓,江野摘下一个瞧瞧,手感不行,又挂了上去。把旁边的取下来,拉开筋绳做了个样子。   老板陪在身边,搭着讪:“这位朋友看着面生,原来没见过吧?”   汪橙只是点点头。   见他不爱理人,江野说了句:“别说你原来没见过,我原来都没见过。”   老板笑着:“哦,新朋友啊?”   江野还没开口,汪橙说:“好朋友。”   显然汪橙不喜欢“新朋友”这个词语,江野突然想笑,顺着汪橙的心思,往更深处说了一层:“我们俩亲师兄弟。”   “哦。”老板明白了:“都梨园行的?”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俩没有正式拜师,不算梨园行的弟子。   江野不纠结这个,随便点了头,却瞧见汪橙摇着头。他立马随着汪橙改成了摇头,汪橙却顺着他点了点头。   江野没绷住哈哈笑出声来,“哎你有没有点默契?”   不知为何,老板发觉自己留着可能不太合适,“挑好了到后头试试啊。”扔了句话闪开了。   “得嘞,您忙。”江野对汪橙说:“你也挑一把吧,我送你。”   汪橙说:“我不会玩儿这个。”   “还有你不会的呀!”江野兴奋起来。   说实话,汪橙不太能摸准江野的情绪,大致能看出来他什么时候想抽人,其他的还有待磨合。   江野挑好了,急着拉汪橙去后头玩。   门面后边有间开阔的大场地,有专业教练提供训练服务,也是弹弓爱好者聚集的地方。   里头熟人不少,挨着打了招呼,江野选了个位置。   汪橙四处看着,远处不同距离都立着靶子,屋顶也吊着许多橡皮球,大小远近各不相同。   江野要逞能,下巴指指前方靶子,“你挑,挑哪个我打哪个。”   “就那个。”   “太近了。”   “那就远点的那个吧。”   “汪橙你瞧不起人吗?”   汪橙无奈指了指最远的靶子,江野才满意地点点头。   只见他右手握把,左手拉筋,动作很快,汪橙没怎么瞧清楚,弹珠就飞了出去,正中靶心。   那人还不忘骄傲地谦虚了一下:“我有阵子没玩儿,都生疏了呢。”   可惜汪橙不会捧着聊,只说:“真准。”   “我教你吧!”不等人回答,江野说:“伸手。”   “嗯?”   “伸手啊!”   见江野对着自己竖起手掌,汪橙迟疑地和他击了个掌。   江野:......   “真服了,你能不能有点默契!”江野哭笑不得。   汪橙想了想,再次缓慢伸出手去,与江野十指相扣。   江野:???   汪橙:???   江野哈哈哈大笑起来,甩开汪橙的手:“这样!”   而后与对方手掌对手掌,贴合起来比了比。   “咱俩手差不多大,这个弹弓你拿着肯定也有手感。”江野收回手把弹弓递给他,“挑个近点的靶子试试。”   汪橙一脸黑线站在那里。   接过弹弓的汪橙,和舞台上玩各种高难度动作的汪橙大不相同,胳膊腿都有点僵,看着弹弓无从下手。   他沉了口气,学着江野的姿势,拉开了筋绳。   “不对不对。”江野化身不要钱的教练,看不惯就上了手。   他上前一步挨在汪橙身后,右手托住人家右手,左手拉住人家左手,“对,就这个样子保持住,不然瞄准时会忽高忽低的。然后拉绳,对对,大致就拉到这个程度。三点一线瞧见了吗,这其实就要个感觉,放松,放松,别僵着放松啊!”   前胸贴着后背,压低了的声音就在耳畔,脸都蹭一块儿了还一个劲交待人家要放松。   “别僵着啊,哎你手颤什么?”   汪橙:......   “呼吸怎么还变急了?”   汪橙:......   江野心无旁骛,还在谆谆教导:“别紧张保持住,对,瞄靶心,有感觉了吗?”   汪橙辛苦地挤出来一个字:“有。”   “对准了就松手!”   江野刚刚退了半步,汪橙立马松了手,根本没管什么三点一线,更没看靶心。   江野亲眼看着弹珠脱靶得有半米飞了出去,“我操?你闭眼射的?”回头看汪橙时,汪橙的模样有些呆,额上一层细汗。   江野问:“你热啊?”   汪橙艰难地点点头。   “那还练吗?”   汪橙赶紧摇头。   “那行,改日再玩儿吧。”   汪橙吞吐问道:“厕所,厕所在哪儿?”   江野指了个方向,从没见过这人走路那么快,长腿迈大步,身形一闪进了厕所,躲老虎似的。   身后有人叫了声:“桃桃。”   江野一回身,惊喜道:“小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身后人三十岁年纪左右,但看着显年轻。长相柔美,行事跟长相很不搭,就是他教的江野打架、卸膀子、玩弹弓,这人就是江玉堂代师收的小师弟,李逸臣。   “我们队早上回来的,你爸妈那队这会儿估计快下高速了。”李逸臣说着揉揉江野的头,问:“一天不沾家,野哪儿了?”   “放假了,同学们玩儿呗。”江野说。   李逸臣往厕所那边望了一眼,问他:“那小孩儿是谁?”   “汪橙。”江野说。   “哦,听说过,雅梅师姐的孩子。”李逸臣看似随意地问:“你俩玩儿的挺好?”   “还不错吧。”江野回答时,没管住嘴角的笑。   李逸臣没笑,绷着脸说:“听小叔的话,别和他走得太近。”   “凭什么!”江野做出最直接的反应。   他管李逸臣叫小叔,从小跟人屁股后头玩,李逸臣更像他哥哥。虽隔着辈分,两人一直没大没小。   江野很少见李逸臣这么严肃过。   刚刚江野贴在汪橙身后,没留意蹭着了脸,江野倒没什么,但汪橙的反应被李逸臣看在了眼里。这会儿又急着去了厕所,分明就是心虚躲避,更印证了李逸臣的猜想。   “不凭什么。”李逸臣说:“听小叔的话没错。”   “我小孩子吗?交个朋友还不能和这个和那个的!”江野悻悻道:“总得有个理由吧?”   江野是李逸臣看着长起来的,以往没看出有什么倾向,包括刚刚。   敏感的话题不能和江野直说,所以李逸臣只说了句:“没不让你们在一块玩儿,别太近就行。”   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也不是。   江野懵懵懂懂听不明白。   李逸臣又说:“不明白最好,真有一天明白了......你就明白了。”   “废话嘛不是!”江野瞥了他一眼,小叔回来他本来还挺高兴,现在闹得一肚子别扭。   李逸臣看见汪橙走了出来,说:“你们玩儿吧,我先回了。”   “明天来家里吃饭。”江野还是发出了邀请。   “算了吧,你这会儿恨着我呢。都多大人了,啥心思都摆脸上,没一点城府。”李逸臣一笑,揉了把他的头:“等雅梅师姐来了吧,肯定要聚聚的。”说完就走了。   汪橙刘海发尖湿着的,脸上也有水珠。   他走到江野身旁,眼神还停留在李逸臣背影上。   江野说:“我小叔。不是,咱小叔。”   汪橙看出他不开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人一道去前台结账,老板说:“还得说您眼力好,按拿货价吧,抹去零头,给三百得了。”   江野去扫微信,汪橙拦了下,“我来。”   江野不解地看他一眼,他又说了一遍:“我来吧。”   知道他打工赚钱不易,江野想拦着,嘴里鬼使神差地说:“那你来。”   汪橙掏了钱,就等于这是汪橙送自己的礼物。当然,他也有借口送汪橙些什么。   这就是江野“顺手带瓶水”的交友定律。   “对了汪橙,明天中午来家吃饭吧,我爸妈回来了。”江野说。   “好。”   “我给你露一手,亲自下厨,叫你尝尝桃哥的手艺。”这时江野才重新露出笑模样。   汪橙冲着他笑了下。   江野的笑总是很灿烂,很有感染力。汪橙笑的时候也有所收敛,恰恰因为这点收敛,显得更加迷人。   江野胳膊肘撞了人家胳膊一下,说:“对嘛,别整天绷着脸,照照镜子,看你笑得多好看!”   ***********   剧团大院门前停着一辆大巴和一辆演出车,车身尚冒着热气,看来刚停泊不久。   江野拔腿跑进大院,院里还有一辆中巴车,人来人往忙着卸行李,都是剧团的演职人员。   平日里他们演出,经常一出门就是几个月,台口多的时候大半年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整个大院就门口住着只老妖精、楼里头住着只小妖精,一老一少看家。也只有剧团回来的时候,大院才显出勃勃生机。   此时整栋楼家家户户开着灯,人出人进,灯火辉煌热热闹闹的景象。   “呦,留守大功臣放学啦?看家辛苦!”   “看他手里的家伙什,这是玩弹弓去了吧?”   “想我们了吗桃桃?我们回来你可就不寂寞啦!”   “江桃桃----接着嘿!”   有人从车里朝江野扔了个苹果,江野接着,一路喊着大爷、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好,不带停地往楼上跑。   连楼道里都充满人气。   家门开着的,江野在楼道里喊着妈奔了进去。   “哎呦----”老妈李清芬拉着声音从卧室里头小碎步跑出来,和江野抱了个满怀,“快叫妈瞧瞧,呀,又长高啦,又长帅啦,哎呦小心肝妈妈可想死你啦!”说得跟好几年没见似的,搂住就往脸上亲。   李清芬人到中年却依然漂亮,岁月在脸上没留下多少痕迹。黑直长的头发,打眼一瞧跟个少女似的。   江野眉眼随了老妈,都说男孩眉眼像妈妈指定漂亮,这话一点不假。   “我爸呢?”江野难为情地推开老妈,在脸上老妈亲过的地方抹了抹。   “你个没良心的,嫌弃你妈呀!”李清芬不乐意了。   “那倒没有。”   这个年纪的男生,面对父母,早已不习惯这种表达亲昵的行为。老妈也不行,老爸更不行。   江玉堂从江野房间里走了出来,大高个子,异常英俊,只是操心过多,鬓旁生了白发。   江玉堂走过来时右腿有点跛,老毛病了,一累就这样。   他对着江野满意地笑:“不错,我儿子就是乖。”   江野知道他进屋检查,看看到底有没有给汪橙收拾屋子。   不用多久,十天前江玉堂敢这样,江野小暴脾气指定发作,但现在不会。   “橙橙呢?住哪儿?”江玉堂问。   “我是你儿子他是你儿子?开口两句话就橙橙橙橙,叫得可真亲!”江野话是这么说,脸上却带着笑,并不是吃醋的意思,还说了句:“明天保准把人给你带回来。”   一家三口享受了会儿嚷嚷闹闹的天伦之乐,爸妈都困了,江野跑了一天也很困乏,在客厅互道晚安分道扬镳,各回各屋。   江野洗完澡后,想起来未竟事业,眼珠滴溜一转,摸出了手机。   打开微信发朋友圈,点出录像,对着洗漱台一通录。   这原本是他为了邀请汪橙早想好的办法。   洗漱台上的洗漱用品都归置在一旁,留出很大空间。   江野边录边说:“咿?我这洗漱架怎么多了一半空位置,这是怎么个意思?”   演技很好。   发了这条朋友圈,湿漉漉的头发上还顶着毛巾,他又跑出来打开衣柜对着录,里面同样预留了一半位置:“咿?连衣柜都空了这么多,怪事!”   录完这条,人已笑倒在床上。   挣扎着爬了起来,对着那张空床又开始录,憋着笑:“呀!怎么还多了一张床呢?简直令人费解。”   江野觉得自己太聪明了,这种邀请方式既大方又含蓄还不失礼貌,乐得他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   不能想象,汪橙看见时会不会也笑成这样。不会吧,他那人那么内敛,估计会躲在被窝里偷笑。   没多久收到了一排评论。   高格:手动一排惊讶表情,桃哥大半夜你抽什么风?   刘子轩:手动一排恐怖表情,桃哥家该不是闹鬼了吧?   楚娓娓:手动一排激动表情,桃哥你这是要官宣了吗!!!   什么官宣?   什么官宣+1   什么官宣+2   +10086   ......   江野装深沉,一个都没有回复。在憧憬中睡了过去,唇角还淌着笑。   明明取消了闹钟,还是在生物钟的时间醒了过来。不睡懒觉对不起自己,刚刚翻个身想再睡会,又猛地翻了回来摸出手机。   果然有汪橙的微信,发于凌晨。   十八岁老中医: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什么鬼?   江野揉揉眼,哦,这是看见朋友圈的意思。   那到底是什么态度?答应了?还是没答应?还是要考虑考虑?   睡意没了。   江野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七点多,折腾得腰疼,索性爬了起来。心想,汪橙应该是还没考虑好,但又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发了个“我看见了。”   这人,唉!   老妈老爸都没在家,早餐准备好了。   江野吃了几口,出了门。   剧团大院里横纵扯了无数道绳子,晾满了戏曲、话剧和歌舞的服装。   水龙头那里一排小板凳,十几个演员们并排坐着,清一色女同胞,包括李清芬也在其列。面前都有一个大水盆,一个个弓着腰正在洗服装,干得热火朝天。   这是剧团的老传统,回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清洗家当。   看着满院彩衣,花红柳绿地隔出一道道巷子,江野一头扎了进去。   早洗的汉服已经晾干,他扯下一件穿上臭美,还挺合身。   江野向往舞台,这既是与生俱来的基因,又是深刻于骨子里的爱好。   无论歌舞、话剧抑或戏曲,都能随手拈来。一穿上服装,老艺术家瞬间附了身。   衣裳隔出的巷子里,江野站好丁字步,双臂缓缓抬起,如翅般拢在一起,脚尖也点了起来。   来搭衣服的李清芬笑道:“都快来瞧啊,我儿子起范儿啦!”   那边扒着绳子探出来几个脑袋,高格老妈叫道:“桃桃,给姨跳一□□什么舞来着,网上好多小帅哥都跳的,对,琵琶行!”   “谁伴奏啊?”江野笑着喊。   “来来来一起!”后边晾衣服的大姐也过来凑热闹,“我起个头啊,一二三走着!”   移船相近邀相见   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   犹抱琵琶半遮面   专业演员伴唱,非专业演员翩翩起舞。   歌声好听,身姿也轻盈,犹抱琵琶半遮面......   半遮面时,迷人的少年瞥见,另一个迷人少年不知何时站在巷间,移船相近邀相见,相见于菲然间。   他冲他微微一笑。   很倾城。   晨辉绕过茂密的枝蔓撒了下来,满院五彩的衣裳更加鲜艳,像花海。它们隔出的巷子里,风动,彩衣动,那少年也在动,飘摇曳曳。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   合适的汉服束紧了腰身,束不住灵动的腰肢。不知是素白汉服本身的潇洒,还是俊俏少年的舞姿衬出了它的飘逸。   轻巧灵活的双臂舞弄玉袖,半是婀娜、半是妙曼,似乎下一刻便会翩然飞起。   这种美,如小溪那般从他的指尖涓涓流出。   谁有这家少年美?   汪橙看得痴了。 第28章 家的感觉   一曲末了, 江野便忍不住跑到汪橙身边,欢喜地说:“来得这么早?”他不待汪橙回答,忙朝李清芬招手:“妈你快过来!”   “该我过去的。”汪橙弯腰提起礼品盒, 和江野走了过去。   李清芬迎了上来, 汪橙鞠躬叫了声:“阿姨好。”   江野老妈绝对是一个资深颜控,看清汪橙时嚯了一声,“嘿, 这么多年还真没瞅见过跟我儿子一样帅的小伙子。你是橙橙吧?你看,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李清芬接住了两盒礼品, 汪橙问了好后便不再说话。   李清芬看着他, 笑道:“真和你妈妈年轻时一个样, 雅梅那时是团里最漂亮的姑娘。”   不善与人交道的汪橙此时很想说点什么,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谢谢阿姨。”惯会说的谢谢,总是在需要或不需要间都能轻易出口。   李清芬说:“别叫阿姨了,论着叫舅妈吧,显得亲些。”   汪橙动了动嘴, 为难地蹦出来三个字:“舅妈好。”   惹得李清芬直笑, “这孩子,腼腆着呢。”   江野脱了汉服赶来救场, “我去买菜, 你去么?”   汪橙自然要去。   瞅着两个靓仔出了大院,几个人立马围了上来, 高格老妈问:“师姐, 那孩子是?”   李清芬叹了口气,说:“雅梅和范星芒的孩子, 二十年没见, 孩子都这么大了。”   一阵唏嘘, 有几个人窃窃私议。   李清芬回望她们一眼,交待道:“他老子是他老子,孩子是孩子,嘴上都有个把门的。谁多嘴叨叨叨叫孩子听了去,我不收拾你们老江也得收拾。”   “知道了。”   “师姐,您心量是真宽!”   超市。   汪橙推着推车跟在江野身后。   江野问他:“你爱吃什么?”   汪橙说:“什么都行。”   “今天特意招待你的,允许你点菜,说吧,只有你说不出来的,没我做不出来的。”江野笑。   他逞强时的小模样,汪橙挺愿意看,但他还是说:“什么都行。”   路过针织区,江野忽然停了下来,对汪橙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汪橙也看到了,货架上七条装的CK,其间有一条粉红色的。   明明是不久前的事,左不过一个多月,现在想想初见,恍然隔了好些年一般的感觉。   江野指指货架那边,“过去,让桃哥再瞅一眼。”   汪橙听话地拉着推车退了出去,转到货架那端。   江野伸手拿掉那盒内裤,拨开货物露出缝隙,看见了汪橙的脸。   相同的季节、相同的地点、相同的货架、还是这个逼仄的视线空间,还是那人、与那双好看的眉眼。   而彼时此时已截然不同,从初得消息时的抵触、到无防备的偶遇,充满了火.药味。   分到一个班、同坐一张桌子,再到动手、再到相互识破身份而不挑明。   从一字马到大武生,从嬉笑怒骂到相认,从这里到省城......   从江野说,汪橙,我们非干一架不可。   到汪橙说,请假、接你,以后一起走......   从江野说,视频里的人不可能是汪橙。   到汪橙说,我一点也没怀疑过你。   真的好像只是昨天发生的故事,又真的好像过了许久。   江野冲他笑,他也回了江野一个笑。   江野拿着那盒内裤转过去,扔进推车里,板着脸对汪橙说:“今儿这盒内裤我要定了。”   汪橙配合着他的演出,“巧了,我也非它不买。”   “那咱俩干一架吧!”   “你是喜欢那条粉色的?”   江野差点笑场,已经演不下去了。   身后有位大妈紧步走了过来,“江野啊,怎么又和人家吵了起来?”   江野一回头,还是当日的那个护短大妈,忙推着汪橙走,尴尬地笑着:“我俩玩儿呢。”   “嘿,现在这年轻人,都玩儿出花了。”大妈摇摇头。   两人一人提着一大兜,满载而归,只不过头上都多了顶棒球帽,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款式,一样的logo。   江野非要买,说汪橙戴着很帅。然后他试了好几顶,始终觉得自己也得戴这种,才能媲美汪橙。   两个帅气的大男孩,一个牛仔裤,一个休闲裤,一样简单的白色T恤,都带着棒球帽露出刘海,在街上迈开长腿大步走路带着风,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年轻真好。   回家时江玉堂夫妇还没回来,江野套上围裙提着东西钻进厨房,让汪橙随意。   随意的汪橙也跟着他进了厨房,一步紧着一步,显得寸步不离。   这种类于依赖的感觉,江野很享受。   可汪橙表达出的意思,是不想吃现成的,可以给江野打下手。   原来并不是寸步不离。   “好吧。”江野说:“择菜什么的,你看着弄吧。”说着扔给汪橙一条围裙。   汪橙穿上围裙,见江野一直看着自己,也跟着他的目光低头瞅了两眼,没发现哪里不合适。   在江野印象里,这人一直冷若冰霜,像没有七情六欲的仙人。   一点点熟悉之后,见过他笑,见过他动容,可仍然觉得他缺少了许多平常人该有的情绪、和少年人的洒脱。   江野现在知道了一些原因,知道他活得很累,活得不开心,甚至压抑。   而就在此时,小小一件围裙把他拉入尘世。穿上围裙这一瞬间,江野在他身上看见了人间烟火的样子,不再那么不可触及,确切地感觉到这个人的真实。   “怎么了?”汪橙不解地问。   厨房不大,两个大男孩待在这里略显拥挤。   江野用脚给他勾了个小凳子,让他坐下择菜。   “没什么。”江野在水池里淘洗着排骨,想了想说:“汪橙,咱俩聊会儿?”   汪橙埋头干活,应了一声。   “聊聊小时候有趣的事儿?”江野试探着问。   汪橙捏着一把菜叶停在那,短暂几秒过后,他抬头看了看江野,江野背对着他还在清洗排骨,没回头。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有水流声音。江野忍着不回头,心里焦急,也怪那一句太明显,显得冒冒失失。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毕竟是一件漫长的事情,需要足够的耐心。何况汪橙小时候的事,都是伤痕。   “我小时候......”汪橙低头又去择菜,过了会才说完这句话:“我小时候没有有趣的事。”   江野的心被扎了一下,他没有犹豫地回身蹲在汪橙面前,两只手上还滴着水。   “那以后就不再去想好不好,开开心心的,嗯......向前看,前面都是好的。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假如,假如有一天你再觉得累了,扛不住了,桃哥一直都在的,一直都在!”江野仰着脸对他笑。   既然不想说,那就忘掉。   江野不会再提,不会再轻易去触碰,让汪橙一点点忘掉过去,也是好的。   “好。”汪橙重重应了一声,同时也回给他一个微笑。   江野松了一口气,看他择菜的动作很熟练,岔开这个沉重的话题,“你会切肉吗?”   “会。”   于是江野开始指挥这个不要钱的劳力,切丁、切丝、切片、剁馅,他交待地杂乱无章,想起什么交代什么。   汪橙不嫌他烦,做得有条不紊,不慌不乱,关键是动作还快。   江野炖上排骨、洗完青菜时,丝、丁、片,人家已盛盘装好,大小均匀没有连刀,像机器切出来的那样。   这人现在已开始剁馅。   “汪橙?”江野看着他的刀功,一脸狐疑地问道:“你不会是个大厨吧?”   超市里大言不惭,他现在感觉今天要丢脸。   “不是。”汪橙知道他的小心思,解释道:“我切墩可以,炒菜不行。”   江野将信将疑给他个白眼,“你敢藏奸小心挨收拾。”   汪橙摇头说:“真没有。”   江野姑且信了,说:“那咱俩相反,我炒菜可以,刀功马虎。以后做饭你就负责切,我负责炒。”   他无意的一句话又叫汪橙停止了动作。   “以后?”汪橙很少设想以后的事情,因为他的明天总会被无缘无故打乱。   江野口中很平常的一句话,总能让他感到温暖、充实、和归属感。他回答地很仔细:“好,以后。”剁馅的刀落得更卖力。   狭小厨房里挨衣蹭袖,换个位置还要说声借过。   两人渐渐适应了对方的存在,没用多长时间便磨合出默契,你开火热油,我把食材放在手边。炒得了菜,擦干净的盘子已摆在眼前。   锅碗瓢盆相碰时叮叮当当,这是人间烟火的声音。   没什么比两人一起做饭更加温馨,这是家的感觉。   李清芬刚进门便径直走到厨房门口,一眼看见穿着围裙的汪橙,立刻嚷道:“江桃桃你这孩子懂不懂点事?怎么能让客人进厨房呢!”   “客人?”江野回头瞅着老妈,“谁是客人?”   江玉堂跟了进来,“是呀,谁是客人?自己家的孩子,哪儿来的客人。”   李清芬瞅着一唱一和的父子俩,佯怒道:“好吧好吧,我是客人,我不光是客人我还是外人。橙橙你瞧瞧,俩姓江的合伙欺负人呢!”   汪橙走出厨房,正瞧见江玉堂,原地站得端端正正鞠了个躬,“舅舅好。”   其实两人是第一次见面,江玉堂不想搞得生分,开着玩笑说:“怎么还行个礼呀,不年不节的我这儿可没准备红包。饭得了没?忙一早上快把舅舅饿死了。”   “好了,我去端饭。”汪橙笑了下,回到厨房。   他原以为会拘谨,会局促,而江玉堂不把他当外人、不与他客气,这种感觉真好。   “愣什么呢?”江野问。   “哦,端菜。”汪橙说。   ********   江玉堂大马金刀坐在餐桌前,看着汪橙忙里忙外盛饭端菜。   李清芬看不过去,低声说:“哪有这么使唤人家孩子的!”她要去帮忙,被江玉堂拦住了。   “你不懂。”江玉堂悄声说:“橙橙怎么个性格你没听儿子说?对付这种孩子,不能和他见外,你越跟他见外,他越是跟你见外。你平常怎么使唤你儿子,就怎么使唤他,保准妥妥的。”说完自得笑笑。   “就你能!”李清芬还是看不下去,帮忙端了两趟。顺手拉住汪橙,把他围裙解了下来,“都差不多了,快坐吧。”   “没事儿,舅妈您先坐。”汪橙回身又钻进厨房,盛好最后一道汤,和江野一前以后走了出来。   江玉堂夫妇俩坐在餐桌一边,江野和汪橙坐在另一边。   江玉堂取了一瓶酒,看瓶子就知道有些年头,江野惊道:“哎呦喂老江同志,今儿怎么舍得开这瓶酒了?不是说等我结婚时再开吗?”   “结婚是添丁进口,橙橙一来也是添丁进口,一样的,高兴嘛就喝呗!”江玉堂爽朗地笑。   李清芬指着儿子,笑说:“多大点一口一个结婚,羞不羞!”   江野没皮没脸地跟着笑。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逗乐,汪橙嘴角不觉勾了起来。   他羡慕过无数个这样的家庭,每每遇见这种场面,心里总不是滋味。   但这个家庭不一样,从江野到舅舅,再到舅妈,都把他当作了家里人。他潜意识里想融入进去,这是从来没有动过的心思。   江玉堂看到他露出微笑,问:“橙橙能喝点吗?”说话时已举起了酒瓶。   “能喝一点。”汪橙站起来把杯子递了过去。   看着一杯将半,李清芬忙拦着:“孩子只说能喝一点!”   江玉堂满不在意:“能喝一点就能喝一杯嘛。”   “能喝一杯就能喝一瓶呗?什么理论。”李清芬不满:“橙橙,他倒他的,咱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别逞强。”   “爸,给我也来点呗。”江野小眼神瞄着汪橙的满杯酒,跃跃欲试。   江玉堂给自己倒了两杯,把剩下的半杯给了江野:“我两杯,橙橙一杯,桃桃沾酒就醉,半杯不少了。”   汪橙说:“我知道他不能喝酒。”   江野想起了那晚喝醉办的丢人事,这会儿缩了缩脑袋有点想打退堂鼓,但兴致到了,还是强说了句:“酒量嘛,练着练着就有了。”   “你们爷仨就喝吧,喝多了老的领着小的撒酒疯我可不管。”李清芬话是这么说,已举起了橙汁,“我以水代酒,咱们先碰一个。”   “那就为迎接橙橙回家,走一个。”江玉堂说完,然后李清芬和江野也跟着说了一遍,“迎接橙橙回家。”   四只杯子轻轻一碰,江玉堂一口半杯,汪橙喝了一大口,江野只抿了下,连叫:“真辣!”   “那就都动筷子吧!”李清芬笑着说。   江玉堂夹着肉丝,又看看肉丁,感叹道:“这一看就不是江桃桃的刀功,瞧,这才叫肉丝、肉丁,江桃桃切的那个叫肉条肉块儿!”   李清芬看了汪橙一眼,从刀功上便能瞧出来,这是个办事认真的孩子。   “我就问你香不香,挑毛病不少!”江野转头给汪橙夹了一筷子,等人刚刚吃进嘴里就迫不及待地问:“香吗?”   汪橙点头,嘴里干净了才说:“好吃。”   “桃桃手艺是不错,但讲究个色香味嘛,兄弟俩互帮互助,这不,一大桌子不输正经大厨。”江玉堂夸赞道。   李清芬感叹一声,说:“这么大点的男孩,能把生米做成熟饭就不错了。都是不容易的孩子,桃桃从小没人管,不会做就得饿死。唉,橙橙......”江玉堂在桌下踢了踢李清芬的脚,李清芬反应很快,夹了块排骨给汪橙,“橙橙多吃点。”   “谢谢舅妈。”汪橙刚说完,江野瞪他一眼,“又来!”   汪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三人再次碰了酒杯,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聊,气氛渐渐烘托出来。   江玉堂说:“橙橙,刚刚你舅妈提起来小时候,小时候都受过苦。我和你妈妈不必说,都是孤儿。就说江桃桃,还拱怀吃奶呢就跟着剧团大江南北跑,不管是剧院或是当街搭台演出,寒来暑往风里雨里的,在后台打地铺睡觉,几乎是天天的事。”   “我小时候那么伟大吗?”江野不知羞耻地笑着问。   江玉堂不搭理他,李清芬接着说:“那时候真是个奶娃呢,夏天晒得又黑、冬天冻得又皴,跟个非洲小难民似的,当时一个劲儿觉得这孩子长大怕找不到媳妇。哈哈......”   也不是父母不心疼,这行实在是太苦,条件就在那里摆着,养不出个如金似玉的娇气娃娃。   “到了学龄上学后就好多了,桃桃被留在剧团大院里,他小叔和你们太爷爷照顾着,那年我回来一瞧......”李清芬笑着说:“那小皮肤白嫩呦,吹一下都舍不得,纯奶一个色。”   “那我现在怎么这么黑?”江野问。   “不黑。”汪橙说。   “是吗?”江野又问。   “是。”汪橙很肯定。   “那好吧,我信你的。”江野呵呵乐了,一口口抿着,酒杯里的酒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大半。   江野的肌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但和汪橙坐一起,就比出了差距。李清芬看看这个比比那个,最后下了定论:“黑!”   一桌人又哈哈乐个不停。   其实江玉堂夫妇并不是很清楚汪橙小时候受过什么磨难,但他们俩年轻时就认识范星芒,知道范星芒是怎样的人。汪雅梅和范星芒闹到这个地步,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汪雅梅是高傲倔强的人,一走二十年不回头,不是活不下去怎会走回头路。现在汪橙又是这么个性格,他谨慎、内敛、敏感、不苟言笑,能看出来吃过不少苦头。   江玉堂怕孩子心里吃重,说笑话似的提起江野小时候的事,把话题岔开。   这段小插曲汪橙能看出来,他举起酒杯,“我敬舅舅舅妈一杯。”   “不敬我?”江野挑理说。   “矫情,来来,一起走一个。”江玉堂说。   碰杯之后,汪橙和江玉堂都喝光了杯中酒。   江野不甘落后,可惜捏着鼻子还是灌不下去。太辣,又端着老妈的橙汁顺了顺,心里直后悔,哪知道碰着碰着这就干杯了,人家敬人家的,我欠什么欠。   汪橙接过了他的杯子:“我来吧。”唇轻轻抿着杯口,稍一仰头喝了进去。   江野:......   他想说我用过的你不嫌弃呀!   还想问你这么能喝酒?   还想说......最后什么也没说,呆呆看着汪橙。   酒足饭饱,李清芬收拾着桌子,爷仨坐沙发上聊。   江野眼已眯了起来,酒意上头,昏昏欲睡。   江玉堂笑骂儿子没出息,汪橙却说:“这次强多了。”   江野冲着他傻笑。   看着兄弟俩这么和睦,江玉堂很欣慰。   想到餐桌上那个话题,江野说:“原来姑姑也是孤儿啊?”   江玉堂:“可不嘛,你师爷收她的时候犯愁给个什么姓呢?咱姓江,添一笔,她就姓汪吧。”   “那咱为什么要姓江?”江野又问。   江玉堂靠在沙发上,笑道:“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你师爷带团在乡下演出......”   那晚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实在演不了戏,师爷就跟人在屋里下象棋打发时间。   两人你来我往斗得正酣,师爷看到一步妙招,举手落子间大喊一声“将”!然后就听到外头响起一阵婴儿尖锐的哭声。   “你师爷唱的是铜锤花脸,喊一嗓子二里开外都听得见。要不是他那一声‘将’惊哭了我,我早就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   “所以就姓江了?”江野哭笑不得:“咱这姓氏来得这么信口开河吗?那您为什么给我起个小名儿叫桃儿呢?是怎么个含义?”   江玉堂大笑:“因为你妈怀你的时候啥都吃不下,就爱吃桃儿。”   江野彻底无语了,这个随便的作风可真是一脉相承,能不能靠点谱!   汪橙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江玉堂借着气氛问道:“橙橙,听你妈妈说你想学医?”   “嗯,已经跟着师父学了七年。”汪橙说。   “他好厉害的......”江野坐起来想插嘴,江玉堂挥了下手,江野配合着老爸,挨了隔空一掌似的倒了下去,嘴里还叫着:“啊,老江头儿好强的内力!”   把江玉堂也给惹笑了。   汪橙静静看着他们父子俩,心里好羡慕。   “别捣乱!”江玉堂转头又对汪橙说:“学医好,治病救人功德无量。对了,还听雅梅提过,你想去北大?”   汪橙点点头。   “那我也去。”江野总忍不住插嘴。   一旁擦着餐桌的李清芬忍不住说了句:“江桃桃,北大你家开的?”   “剧团我家开的。”江野对着老妈挑衅:“但是您得知道,北大的大门永远对我敞开着。”   “切!”李清芬给儿子抛了个白眼。   江野并没有明确的、想学的专业,也没考虑过要去哪所大学。   他喜欢舞台,只是江玉堂夫妇辛苦半辈子,不同意儿子入行。所以汪橙说想去北大,他就跟着起哄。   江玉堂引出这个话题是有原因的。他冲李清芬使了眼色,李清芬回屋片刻之后折返回来,把一张卡放在茶几上。   汪橙立刻站了起来,话还没说,脸上已经拒绝了。   江玉堂压压手示意他坐下,缓缓说:“听雅梅说,这些年家里的开销大都靠你,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该承担的。”   江野听了一愣,坐起了身子。   “舅舅舅妈和你妈妈师出同门,小时候一起学戏、戏学不好就一起挨师父的打、一起饿过肚子、一起捡过破烂,最后也是一起成的名,处出来的都是亲兄妹感情。”   “如今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不知道你们受了那么多苦,是舅舅的责任。你那时在诊所学徒有份收入,也相对清闲些。现在来了河州,又急着去打工,餐厅的工作那么累,且不说耽不耽误学业,觉总睡不好吧?年轻是资本,但要珍惜身体,你学医的不懂这个吗?既然来了,这里就是你的家。”江玉堂一字字说道:“范星芒给不了你的,舅舅都可以!”   汪橙眼角一点点红了起来,头也垂得很低,但他感觉到了亲情,还有家的味道。   江野抚着他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   见他不说话,江玉堂又说:“你妈妈过来后,舅舅会在团里给她安排工作,不用你分心。至于你,除了学习不要再想其他。高三多么关键呐,哪怕等你上了大学,有富裕的时间去勤工俭学,舅舅都不会再管。但是现在这张卡你必须拿着,密码是你的生日。舅舅不说借你,也不说白给你,人都有老的一天,等舅舅舅妈老了,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第29章 我想走出来   汪橙不是木头人, 江玉堂把密码设置成他的生日,他能体会到用心良苦。舅舅所做所说的一切,都是怕他拒绝。   但江玉堂眼中的辛苦, 他并不觉得。   他从没怕过辛苦, 从记事起,每一天都活在无穷无尽的辛苦里。   他能努力把这里当做家,却不能接受馈赠, 自卑过的人会有很强的自尊。无论话说得多圆全,始终还是馈赠。   汪橙拒绝了:“舅舅, 我现在真觉得比原来过得好多了, 知足了, 我没觉过辛苦......”无论当下是怎么个境况,他逃离了省城,远离了范星芒,一切都可以重头开始,即使累、即使苦, 没有恐惧他都可以从容面对。   李清芬站餐桌那里看了半天, 老公的话感动她一度要落泪,这时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 拾起卡塞在汪橙手里, 教训道:“你这孩子心怎么能这么狠呢,舅舅话都说这份上了, 怎么了?老的时候用不上你了呗!”   汪橙抬头看着舅妈, 这瞬间明白了,江野的脾气是随了他老妈。   “舅妈, 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汪橙站起来为难地说:“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你觉得, 那得我觉得才行!不是这个意思就拿着,是这个意思你就撂下吧。”李清芬将着他的军。   汪橙看着手里的卡,把求救的目光瞥向江野。   江野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理都不理。斜着身翘着腿,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行了行了你俩屋里头聊吧,我和你爸休息会儿。”李清芬一手揪着一个,把人扔江野卧室去了。而后回头看着老公,江玉堂对她挑挑拇指,“关键时候还得你出马。”   “这孩子性子就是随他妈!”李清芬扬着眉毛、压着声音:“想当年汪雅梅多傲啊,她肯委曲求全一点点,这个家还能有我的份儿?”   江玉堂避开重点说:“那你儿子又随谁?”   “谁生的随谁。”李清芬还挺得意,“对了,你一早上忙什么去了?”   “局里头开会。”江玉堂叹了口气,说:“杜晓春调回来当局长了,分管剧团。”   “什么?!”李清芬先是吃惊后是发呆,最后走过去偎着老公坐了下来,按住他的手,一时无语。   *   汪橙第一次进江野的卧室,房间里收拾得整洁干净,有淡淡的薄荷香味,这种味道很熟悉,就是江野身上的味道。   看着屋里两张书桌,两张单人床,汪橙显得手足无措。   他有些怕,怕江野说你住过来吧。   昨夜江野发的朋友圈他当然懂,当然明白。但这些日子他感受到的温暖太多,接受的馈赠也太多,他多年封闭起来的壳正在一点点被人敲碎,虽然这些人都满怀好意,他还是觉得无所适从,甚至不安。   就如江野想的那样,他需要一个过程,一个改变自己、从壳子里从容走出来的过程。   “江野。”他叫了声。   “嗯?”江野趴床上一直在看着他,知道他想说什么。   “给我点时间好吗?”汪橙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站在那里轻声问。   江野拉了凳子,拉到自己床边,说:“坐过来。”   他坐了过去,江野在床上盘腿坐起来,两人离得很近。   “我逼你什么了吗?”江野问。   汪橙垂着眸,“没有。”   “所以你也不用逼自己。”江野说:“我说过的,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汪橙抬眼看他,露出一副“你什么时候说过”的神情。   “哦,”江野笑,“我是这么想的,只是没说出来。”   汪橙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事,半天不开口。   “自己偷偷想什么呢?”   “我想听听你小时候的故事。”汪橙的语气里难得带出恳求的意思。   “我小时候?”江野翻着眼睛想了想,“太小时候不怎么记得了,就是爸妈说的那样吧。我记得上学的时候就住这间屋子里,太爷爷和小叔轮流照顾我。要是赶上小叔有演出,太爷爷又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得跟高格去他姥姥家住一阵。反正东吃一顿西吃一顿,挺惨的。汪橙,你要是早来十年多好,咱俩做伴。”   “早来十年?”汪橙黯然道:“早早逃离了那里,是挺好。”   今日之前,江野可能会顺着话问下去,但是现在不会了。   看着汪橙的样子,分明是想起了他不愿提及的往事,江野硬是憋着不问。   汪橙又问:“你学功夫的时候挨打了吗?”   “挨了,怎么会不挨打!老爸都说戏是打出来的。”江野说:“其实我爸妈不希望我入这行,说这行太辛苦,他们从来没教过我什么。”   “不是舅舅舅妈教的?”汪橙一直以为江野的身段功夫是家传。   “他们才没,太爷爷教的,学的时候可苦了。”江野说:“可能这些东西都是天生带来的吧,我打小就喜欢。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每天至少比同龄人早起两个小时,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不下冰雹,每天早上穿着三寸厚底靴跟着太爷爷绕城跑。然后对着河水吊嗓,太爷爷说将来会有一副带水音的好嗓子。”   汪橙说:“你的嗓子是挺脆的,有水音。”   “这可是多年练出来的,回头别给我说出去了,周门的秘诀!”江野神秘兮兮地说。   汪橙配合他点点头。   “然后晚上写完作业就去练功房,弯腰掰腿,哪一个动作作不好,太爷爷都会拿藤条打,他那是真打,可疼可疼了!”江野现在想起来,还拧眉搓了搓胳膊,“就这种日子一过就是十几年,都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点也不错。当然啦,我又不笨,不会总挨打。你也......”   他顺口想问你学的时候也挨不少打吧,说一半就及时住口,没敢问下去。   汪橙听得心绪纷繁,眉心皱了起来,说:“太爷爷打你是想教好你,那是出于善意,为了你好。我学这些的时候,差点......”   他说一半就不说了。   江野不想他沉闷下去,说了些欢快的,“其实这些都不白学的,放假时太爷爷经常带我到小戏园、广场、茶楼啊那些地方票戏。那时候别看我娃娃音,每次都能震惊四座,真的,不吹,不管在哪儿,一亮嗓子当时就镇了场,迎头满堂彩。这边防附近的,基本上都知道有小江野这么个神童,真的,一点没吹!我还是金梅二度呢你敢信么,全国只有两个!”   “我信,不用强调。”汪橙看着他夸自己时挺认真的样子,想笑。   江野床尾有一个小柜子,里头满当当码着各种荣誉证书、奖杯,他趴过去拉开柜门给汪橙瞧,嘴上却说:“爱信不信吧。”   “我真信。”汪橙说。他仔细找了找,没瞅见那两个寒梅金奖杯,想来是太珍贵,被江野藏起来了。   江野也是趁着酒劲,说得有些飘飘然:“大点了,就喜欢流行歌曲。嗓子好呗,又跟小叔学了好多乐器,文化局、电视台就在前头,近水楼台很多演出机会,名声就越来越大了。咱学校举办的各种晚会基本上都是我的专场演出,哎,我收的情书比那些证书都多,信吗?”   “信。”汪橙怕他又要展示情书,他不太想看见这些东西。   “那你呢?”江野还是忘了,问了出来:“你大武生的功夫跟谁学的,你妈教不了这个吧?”问完才想起来,当时学校大礼堂问的时候,汪橙立马甩脸走人。   但这时的汪橙没有变脸,垂了垂眼说:“我学这个都是被逼的,不是妈妈。是,是......”   他连说了两个“是”都说不下去,江野说:“没事,就是顺口一问,不开心就忘了吧。”   “其实你问,我不该不答......”   汪橙话说一半就被江野拦着了:“别介!”   “别介别介。”江野认真说:“不管我做了什么,老爸老妈做了什么,汪橙,你还是你,你不用为任何事去迁就别人,别有负担。比如你那个累死人的工作什么时候辞职,老爸给的这张卡你什么时候肯用,什么时候敲着门求我,桃桃桃桃叫我住进来吧......所有的事情都取决于你。我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我一直都在的。嗯?”   江野眨眨朦胧醉眼努力想了想,确定道:“嗯,这个我确实说过!”   汪橙觉得这个人很贴心,虽然有点小暴脾气,虽然有时莫名其妙,虽然不服输爱逞强,虽然偶尔还会傻乎乎的,虽然......但他仍然很贴心,用一颗温温暖暖的心贴着你,不经意间总能触碰到你心尖上最柔软的那片肉。   其实换句话说,江野好会撩。   汪橙笑了,出于内心的那种笑。   江野有时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就像此时,鬼使神差地按住了人家的手,一副款款情深的样子,说:“汪橙,你笑的时候真的好好看。”   在没意识到他按住自己手的时候,汪橙想说,你笑的时候也很好看,但是很快就感觉到了江野掌心散发出的炙热感。   他怔住了,没动。   四目好端端的交织着,江野的目光偏偏下滑到他的唇上,薄薄的两片,像涂抹了色号浅的唇红。   好像气氛到了,不得不做点什么。   到底要做点什么?   被酒昏了头的江野还没搞明白,突然惊醒过来,像烫着一样迅速抽开了手。眼神也急着躲开,逃避似的四下寻摸,看到墙上挂的吉他时,没头没脑说了句:“唱歌吧?”   说完就想抽嘴巴,唱什么歌!   “好。”汪橙顺口答应,紧绷着的身子像是断了弦,倏然软了下来,暗自长出一口气。   可能唱歌能缓解尴尬,或者说尴尬得直想唱歌。   反正两人这会儿都很慌乱,那就唱一首缓和下气氛吧。   江野取下吉他又坐了下来,试了试琴音,“唱什么呢?”   汪橙没说话,唱什么都好,只要唱出来就好。   江野拨了下琴弦,冲汪橙一挑眉,唱道:“嘿宝贝,你听我说......”   这歌词好像不老合适的。   于是清清嗓子,换了曲子唱道:“你是我最亲爱的......”   “汪橙,要不咱俩唱戏吧?”江野放弃了。   汪橙终于被他逗乐,偏过头去像江野那样,竟笑出了鹅鹅声。   江野拉着一张脸瞪着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喝多了知道吗,脑子不太好使明白吗!”   忍住了笑,汪橙接过吉他弹了起来,听前奏江野就认了出来--《追梦赤子心》   这是一首很激昂,让人振奋的歌曲。   “充满鲜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我一定会去。我想在那最高的山峰矗立,不在乎它是不是悬崖峭壁......”   汪橙的音准音色都很出色,和说话时不一样,嗓音低沉显得深情动人。   江野挑个节拍和声进去:“用力活着用力爱哪怕肝脑涂地,不求任何人满意只要对得起自己。关于理想我从来没选择放弃,即使在灰头土脸的日子里......”   江野明白了汪橙为什么选择这首歌曲,他唱的就是自己。   歌调渐入高潮,江野兴奋地站了起来,卷了本书当做话筒,在床上又唱又跳。   江野指着汪橙唱着:“我有梦的天真,我愿不停探寻,付出所有的青春不留遗憾----”   汪橙也站起身来,指下弹出的每一个音符都铿锵有力,他们一起高歌:   向前跑   迎着冷眼和嘲笑   生命的广阔不历经磨难怎能感到   命运它无法让我们跪地求饶   就算鲜血洒满了怀抱   继续跑   带着赤子的骄傲   生命的闪耀不坚持到底怎能看到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   为了心中的美好   不妥协直到变老   琴弦停时,余音绕梁。   两人唱得气喘吁吁,望着彼此,大武生的那次比试也未这么酣畅淋漓。   “过瘾吗?”   “过瘾!”   江野的酒意被歌声挥发,余兴叫他不能平静:“汪橙,带着赤子的骄傲,继续跑!”他抿紧了唇,在胸前握拳给了个加油的姿势。   汪橙胸前起伏剧烈,心潮从未有过这般澎湃汹涌。他握紧双拳拼命压着这些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仰面看着那个给他带来希望的男孩,他说——   “桃桃,我想走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追梦赤子心》是一首由GALA乐队演唱,苏朵作词、谱曲,甘虎编曲的歌曲,收录于GALA乐队在2011年发行的同名专辑《追梦赤子心》中。 第30章 二十年前   为期十天的暑假转眼过了大半。   这几日江野的心情大多时候都是上扬着的, 或是因为汪橙那句我想走出来,或是因为汪橙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或是因为汪橙每天都会过来。   总之都和汪橙有关。   这几日, 汪橙给江野挑了几本数学习题集, 删繁留简,很细心地把重点划出来,省江野不少时间。同样, 江野也根据汪橙的短板,找了合适的阅读题和作文集给他看。   每天复习到中午, 两人一起下厨做饭, 汪大厨切墩、江大厨烹饪, 而后等江玉堂夫妇回家。吃完午饭,小憩一会继续学习。   整日腻在一起,每晚汪橙一去上班,江野扬着的心就会一点点坠落,感觉空荡荡的, 好像有点不适应, 好像还有点想他。   江野曾臭不要脸的认为汪橙对他有些许依赖,现在看来......似乎是搞反了。   其实他们也没在一起多久。   人往往就是这样, 习惯某种事物的时候会很简单, 想改掉这个习惯不会那么容易。   这晚汪橙走后,江玉堂夫妇俩聊剧团改制的事情。   剧团属于文化局直管, 这两年江玉堂一直想脱离文化局, 已经谈上日程有了眉目,最近因为调来个什么杜局长, 事情好像有点麻烦。   江野抓起弹弓出门时, 听了两耳朵。   买这个弹弓是为了防吴斌, 吴斌早晚会来找他麻烦。可弹弓买来后,就丢抽屉里没怎么练过,整天净和汪橙呆一起学习了。   他想去院里练练,拾起来那种开弓就有的感觉,下了楼却又没什么心思,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   他想去找汪橙,去古巷后院要杯咖啡,坐那里看着汪橙就好。又告诉自己,那里的咖啡几十块一杯,划不来。   其实拉不下脸去才是真的,毕竟人刚走不到一个小时。   天色已晚,大院里的路灯昏沉沉,视野并不好。瞄着目之所及的树叶,江野拉着弹弓乱射一气,有打路灯的冲动。   啪啪爆几个,可能会引起点小兴奋。还是忍住了,毕竟是老艺术家,要德艺双馨。   兜里手机响了下,江野掏出来一瞧,顿时觉得心有灵犀,是汪橙发来的微信。   十八岁老中医:晚上在家不要出来。   原本没打算出来的江野,看见这条微信反而很想出来转转。   十七岁老艺术家:怎么了?   十八岁老中医:下班再说。   十七岁老艺术家:你觉得这样勾着我,我会老实呆在家里?说,到底怎么了。   发完这条,手机频幕上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江野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汪橙回复。他正想问问这是在写论文吗,汪橙回复了两个字:听话。   江野:两个字打这么长时间,这两个字是你现造的?   能想象到,汪橙在那里不停写写删删,最后只发了这两个字,那就证明他没想好怎么说。   江野倒是想乖乖听话,但他猜了出来:你是不是遇见吴斌了?   这次汪橙回复很快:不是。   汪橙不会撒谎,江野猜不出所以然,硬压着好奇心回复:好吧,我听话。   发完把手机扔兜里。汪橙在上班,总不能缠着一直问。   有时江野觉得,汪橙把自己的脾气磨下来不少。要在往常,他不但会追着一直问,还会出门溜达一圈看看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   改变是相互的。   剧团大院后墙有扇小门,通着外间小树林。夏夜把门打开,那里就成了个风口,很凉快。   演员们常常三五成群坐那儿纳凉聊天。   不让出门,江野就在院子里转悠,老远就听到小门那边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他沿着墙根猫腰摸过去,想出其不意跳出来,吓人家一跳找找乐子。   将挨近,江野蹲下不动了,他听见有人说了句:“师姐,我瞧着桃桃和那小孩关系挺好的,他们两家不像有什么深仇大恨呀。”   “那是不知道老一辈的恩怨情仇,桃桃要是知道那些事,还会和他儿子交往?才怪!”高格老妈边说边摇扇子驱赶蚊虫。   江野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来那天小叔说的话--别和汪橙走得太近。是因为我们两家有什么恩怨?不能啊,老爸老妈对汪橙那么好。   高格老妈叫倪翠萍,长相富态。周门这一脉弟子里排在江玉堂和李清芬之后,行三。她是团里的老人,当年的事情自然清楚。   江野隐藏起来,想听听他们聊什么。   “范星芒都做什么了,师姐这么恨他?”说话这个年轻女演员叫王芳菲,她刚进团没几年,虽叫倪翠萍师姐,并不是周门弟子。   梨园行里惯常称呼师姐师哥,显得亲昵。但是各有辈分,也不是乱叫的。即便不是一个门里的弟子,从师承上也能论清楚辈分高低。   周阔海教人无数,人到老年才收下一个入室弟子,所以江玉堂师兄弟在行里辈分奇高。   王芳菲叫倪翠萍师姐,显然是为了抬高自己身份。她是没有师承的,有师承的人不会也不敢乱叫。   “何止是恨他......我跟你们说,这事还得从我师哥身上说起。”倪翠萍说的师哥是指江玉堂。   “我们这一枝就师哥师姐,老高和我,还有汪雅梅,是师父在世时正经收的入室弟子,我们兄妹五个是从小一块长起来的。汪雅梅跟师哥好,那俩人真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一对儿璧人。”倪翠萍说:“本来都是相安无事的,后来团里来了个男演员,功夫不错,刚来那会儿大家对他的印象都还行......”   “是范星芒?”有人插口问道。   “不是他是谁!”倪翠萍呸了一声,显然恨极了这人,“时日长了,人的本性就露了出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喜欢上了雅梅,知道人和师哥是一对儿,还觍着脸追。老天也是造了孽了......”   江玉堂为人责任感强、爱戏如命,那时候年纪轻轻就是团里内定的团长接班人,局里的领导也看中他。   正是因此,周阔海师徒二人都对他格外严苛。师弟师妹们一天练功八九个小时,他除了睡觉都在练功房。不免疏忽了自己的感情问题,加之不怎么会安排跟汪雅梅在一起的那点时间,让汪雅梅心生不满。   倪翠萍说:“雅梅这人其实没什么不好,十几岁就成了角,人就显得傲点,脾气也倔点。她当姑娘时候,总喜欢浪浪漫漫的东西,我师哥根本不是那种懂得浪漫的人。”   王芳菲猜了出来:“范星芒这点肯定做的比江团好。”   “那不是咋地,又是送花又是送电影票,这可是那个年代最洋气的事儿!”倪翠萍叹了口气,说:“师哥曾经是出了名的大武生,那阵子师爷师父和师哥爷仨一合计,要复排《长坂坡》......”   “呀!”几个年轻演员都很吃惊,一是这出戏难度太大,如今已绝迹于舞台。更吃惊的是,想不到走路都瘸腿的江玉堂曾是大武生。   倪翠萍说:“长坂坡多难你们都知道,光拔尖的大武生就需要两个才能撑起这出戏。定角会上,范星芒和师哥抢赵云这个主角。”   范星芒没能抢过,他的武生功夫比起江玉堂来还是稍逊一筹,退而求其次,得到了男二号曹纯的角色。   大戏开排,江玉堂更没工夫搭理汪雅梅,他每日不要命的排练,下了班躺床上累得一动不想动弹,和汪雅梅的矛盾就在这个时候爆发。   倪翠萍讲到这里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王芳菲说:“范星芒趁虚而入了吧?”   “说实话,那时候雅梅还是很喜欢师哥的,她没有完全放弃,就是在两人之间做不出选择。”倪翠萍说:“摇摆不定吧,大概是。”   王芳菲听了啧啧几声,挺瞧不起汪雅梅,“这不三角恋嘛,就这还名角呢!”   旁听的人有好几个,只王芳菲话多,话里话外带着不恭敬。   文人相轻、艺人相贱,这种卑劣性从古至今都没断过。   暗处躲着的江野撇了撇嘴。   “这出戏排成了吧?”有人追着问。   “排成了吧?我师哥当年那是二十年出不了一个的大武生,《长坂坡》首演时那叫一个轰动啊,你们小没瞧见真可惜喽!”倪翠萍挑着拇指说:“演出订单多得接不过来,天南地北,到处都是台口等着咱去演......”   说到这里本该很兴奋,她的声音忽然暗了下来,“师哥啊,就是在一次商演中出了舞台事故。云里翻,三张桌子的高度,往下后空翻......摔断了腿......”   江野心里一震,老爸老妈从来没提过这件事情。江玉堂但凡有些劳累,走路就会显得跛,江野小时问过,老爸淡淡说了句崴过脚,就给岔了过去。   几个演员都跟着一阵叹息。   “当年医疗条件差,留了后遗症。你们想想,那时他还是一大小伙子,一出大戏刚火起来就......”   王芳菲的关注点很刁钻,“哦,汪雅梅就是因为这个不要咱们团长了?”   “凭良心说话,这事不能全怪雅梅。她去探望师哥时被拒在门外,师哥心里不好受,心烦意乱、意志消沉,他想自己静静。可出事那个晚上,范星芒那个龟孙,我呸!那王八羔子趁虚而入,拉雅梅去喝酒......喝多了就......”倪翠萍说不下去,“反正雅梅和师哥就是在那个时候,真正断了关系。”   *******   “要我说,这全怪汪雅梅!”王芳菲不知哪来的恨意,“她要检点点,怎么能去跟人喝酒,还喝多了?还偏偏在团长受挫的时候断了关系!早干嘛去了,这不落井下石吗?”   旁人嫌她话多,没人应和,直接问倪翠萍:“倪老师,这出戏是不是从那时候就绝迹了?”   说话这人也是没师承的演员,但人家不攀周门的高枝,规规矩矩叫着老师。关注点也不一样,王芳菲关注的都是别人的伤疤,人家关注的是这出灭绝的经典剧目。   倪翠萍说:“其实要是这样的话,后面也不会出那么大的乱子。后来,后来范星芒把这出戏拾了起来,这个人呐,功夫不错......嗓子也比师哥亮,师父就让他演了赵云。”   一瞬时鸦雀无声。   范星芒夺人女友又夺人名声,天知道江玉堂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江野安静地蹲在黑暗里,抹着滴在鞋上的眼泪。他虽然心疼老爸,但老爸遇见了老妈。   他更心疼汪橙。   这时他总算搞明白,汪橙大武生的功夫都是范星芒教的。   “我学这些的时候差点......”汪橙当日话说一半住了口。   那么后半句话,大致是想说,差点被范星芒打死!   毛小枫说过,范星芒骂汪雅梅是娼.妇,骂汪橙是野种。   范星芒虐待了汪橙,从年幼时便开始!所以汪橙不认这个父亲,所以在最初相识的时候,一旦提到这个人,都会激怒汪橙。   很多事情在这一刻,江野才真正捋清。   可汪雅梅不管吗?   这其间还有什么?   “不得不承认,范星芒确实是继师哥之后,最优秀的大武生。这出戏,也只有他能演赵云。人是出名了,剧团里的其他演员开始疏离他和雅梅。范星芒也不知收敛,挤兑师哥没他嗓子好。”倪翠萍说:“毕竟都是和大师哥亲。”   江野听得咬牙切齿,心想,如果有一天能见到范星芒,一定要听听他的嗓子,瞧瞧到底有多亮。   “咱们周门这出戏里最叫好的地方,其实不止是那些高难度的动作。师爷从他师父那里继承下来两件宝物,是清朝时皇家御赐的‘金丝玉鸳鸯靠’......”   倪翠萍没说完就被别人打断:“哎呦,原来这是真的啊,不是传说!”   梨园行里的人,见没见过的,多少都听说过周门曾经有这么两件宝贝。   “是真的。”倪翠萍道:“金丝玉鸳鸯靠,一件白色的,一件黑色的。白色的是金丝穿着羊脂玉做成,黑色是墨玉所制,舞台灯光下那个耀眼呦......”   倪翠萍眯眼看着星空,脸上带着笑,似乎看见了自己年少时经常见的这两件宝靠。   “师姐,听说那两件大靠可以自己立在舞台上?”   “嗯,都是真的。”倪翠萍有些激动,她站了起来指着身前:“演出时,白玉靠就立在这里,赵云用长枪这么一挑----”她说着把折扇合上,擎在手中比作长枪,然后起了个范儿:“仓才仓才仓才,大靠挑起来罩在身上,四杆靠旗这么一甩,那么一摆,再挽出一个枪花,嘿,碰头就是一阵满堂好,将军的精气神全出来啦!待到他怀抱阿斗与曹纯大战几个回合,一个回马枪又是一挑,把曹纯身上那件墨玉靠挑下,咔嚓一声立在舞台中央,嚯,又他娘的一个满堂彩!”   几个演员直恨自己生人晚,没能亲眼见到周门的这出《长坂坡》。   “那这两件宝靠现在在哪儿?”   “这应该算古董吧,被博物馆收藏了?”   “这不是咱们团里的宝贝吗?为什么交给博物馆?”   倪翠萍瞬间塌了气,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丢了,都丢了。”   “啊?!”   “丢了?”   “怎么能丢呢!”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江野瞧高格老妈那几下身段有点意思,听她讲得更是津津有味。   他看过别家剧团的《长坂坡》,已是精彩至极,原来周门的《长坂坡》还有金丝玉鸳鸯靠的加持。没想到一瓢凉水迎头泼了下来,和那几个人一样震惊,多好的宝贝怎么会丢呢?   “师哥首场演出之后,就有人找到团里,想出一千万来买这两件大靠,师爷怎么能答应?后来一次次涨到了两千万,师爷还是坚决不卖。那个年代两千万啊!”倪翠萍扼腕叹道:“早知要丢,还不如卖了呢。”   “那到底是怎么丢的?”   倪翠萍回忆起那天晚上,说:“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范星芒主演的第六十三场《长坂坡》,他刚把曹纯身上的墨玉靠挑下来,观众们正叫着好,掌声都没落,剧场啪一下断了电,台上台下一阵乱。来电后范星芒满头血躺在那儿,人晕了,身上那件白玉靠没了,立在台上那件墨玉靠也没了。”   “那就是他里应外合偷的!”王芳菲这句话倒是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   “证据呢?别说这件事没有证据,就是师哥出事故那会儿,桌腿被人动了手脚,那也是没头没尾的悬案!”倪翠萍恨道:“二十年了,到这会儿都还是迷呢!”   几人都默不作声,江野也默了。胳膊上被蚊子叮了好几个疙瘩,他也不嫌疼,也没觉得痒。他告诉自己,不管为了老爸还是汪橙,他想会会范星芒--这个完蛋玩意儿。   “师父身体本来就一直不好,就是被这件事给生生气死的。范星芒被赶出了剧团,她汪雅梅傲啊、倔啊、还傻,相信她男人,任谁劝都不听,最后也跟她男人走了。师爷一气之下把她逐出周门。老头一辈子多洒脱,那时都快九十岁的人了,气得发誓赌咒,永不会原谅雅梅。”   听者一阵唏嘘。   倪翠萍缓了口气说:“他老人家也是可惜雅梅这棵好苗子。果然这颗苗子废了,你们瞧瞧,现在师姐早评上了国家一级演员、金梅二度,多牛!她汪雅梅呢?从此销声匿迹。女人这一辈子最怕嫁错郎,都是她跟错了人呐,范星芒这祸害!”   有个在团里时间长点的演员突然想了起来,“倪老师,我好像知道谁是范星芒了。有一年他是不是还回来过,请全团演员吃饭,还跟江团说想要收购咱们剧团?这事得有十多年了吧!”   “那就是他!他和文化局的杜晓春关系好,人前人后姐姐弟弟的叫着,当年一前一后去了省城。听说是生意越做越大,后来发财了回来显摆过一次。想和杜晓春一起包了剧团,剧团到他们手里能落好?被师爷骂跑了,以后再没回来过。”   “那么有钱,他老婆现在不还是带着儿子回来了嘛!”王芳菲嗤笑一声。   倪翠萍是喜欢这人有天赋,本身心中也怨着汪雅梅,王芳菲三番四次出言不妥她都没理会,这时终于没忍住说:“那不是走投无路活不下去了,她不会回来!怎么说都是打小长起来的,师哥师姐都欢迎他们回来,他们没吃你的喝你的,你那么气做什么?”   江野抬眼看着王芳菲,以往知道这人不讨喜,却没发现这么让人讨厌。   王芳菲见倪翠萍有些生气,赔笑说:“我也就是心里觉得气,嘴上那么一说。哎师姐,那江团怎么和李老师好的?你给我们讲讲呗。”   “对对对,说点开心的。汪雅梅什么的咱也没见过,我就看江团和李老师才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那还用你说?你瞧人家俩生的儿子,就什么都知道啦!”王芳菲说。   江野心说,这人偶尔还会说点人话。   “倪老师,说说呗,他俩怎么好上的?”   “师哥最难受的那段日子,是师姐照看的。师父没了之后,师哥就当了团长。恰恰那几年是戏曲行业最不景气的时候,多少剧团都解散了,京剧团怎么样?同样熬不下去。他们俩为了留住剧团,排话剧、排歌舞,迎合市场硬是抗了过去。”   “哦,怪不得咱们团啥都演。”   “团长也挺厉害的,演不了大武生,现在又是大导演,又是自创老生声腔,现在想想,江团长真是个人物。”   “这不还是我师姐的功劳嘛!”倪翠萍笑了笑,“一个女人撑起一片天。”   “倪老师,话都说到这儿了,你也说说你怎么和高老师好上的呗?”   “对啊对啊,说说呗。”   几个演员起哄,倪翠萍捂嘴乐着:“有天夜里啊,高大柱突然跑我宿舍,说,三师姐,大师哥和二师姐都好了,咱俩单着也是单着,凑合着过呗。”   一群人跟着乐得不行。   “唉,咱们这行人啊,忒他娘的苦。”倪翠萍眯着眼摇扇子:“为啥唱戏的喜欢找唱戏的,志趣相投?屁吧!像咱们一出团都是几个月,整年整年不沾家,寻个普通人叫人家守活寡呐?也就为这个,便宜了他高大柱,叫他瞎猫捡个死......呸呸呸,叫我这朵鲜花插到他那坨牛粪上。”   大家又是一阵乐。   “乐什么?”倪翠萍掐着老粗腰,“想当年我也是小鸟依人型的。”又忍不住乐:“就是长歪了。”   “哎师姐......”王芳菲堆着笑脸问:“咱们周门还收弟子不?”   “怎么,你这才学几年戏,就想入周门啊?”有人嘲讽。   “我想入周门怎么了?”王芳菲理所当然地说:“人往高处走不行么?”   倪翠萍没言语。   她看中王芳菲,按说可以收入门下。但是王芳菲一口一个师姐叫着,明显是想学李逸臣那样,让江玉堂代师收徒,那样又能学到本事,还能比同行高几头。   果然,王芳菲问道:“李师哥当年是怎么入门的?”   “就李老师的艺术,生旦两门抱,你还能跟人相提并论?”有人很不满,说话不怎么客气。   李逸臣的男旦最出名,正是因为造诣高、有过人的天赋,才被江玉堂认为师弟,这点王芳菲服不服气都惹不得。   她又问了个八竿子打不到的问题:“师姐,听说李师哥是同性恋?这是不是真的?”   江野听了一呆,这个字眼最近出现的频率有点太高。   当时几个人起身就走,不愿意再和这人聊下去,嫌招惹一身是非。   倪翠萍也站了起来,“芳菲,不要太好奇别人的私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王芳菲嘴里答应着,心说,你在这儿不是说了半天别人的私事么!   人陆陆续续走光了,江野扶着墙站了起来,双腿麻得不听使唤。   他缓了缓要走,隐隐听见远处有人喊了声“救命----”   刚竖起耳朵,一个清晰的声音传了过来:桃哥救命----!!! 第31章 不敢对视   汪橙上班不久, 发现有几个人一直在店门口附近徘徊。   这些人他见过,是月考那天早上,在学校门口拦住江野的那几个人。   矮胖子、瘦高个、小寸头、大金链, 还有个光着膀子、露着一身花花绿绿纹身的大潘, 没有瞧见吴斌。   所以江野问他是不是遇见了吴斌,他心安理得否认了。   汪橙不确定这些人是不是来找江野麻烦,他在暗处留意了好几次, 他们一直都在梧桐树下溜达,相互之间若即若离。   直到店里打烊, 最后出来的几个顾客都是初中生。几人告别后, 汪橙发现这些人尾随着其中一个初中生走了。   汪橙跟了过去。   在文化大院附近的一条巷子里, 他们找出来早藏好的家伙,追上那个初中生,强行架着把人劫持到旁边的小树林里。   小树林路灯微弱,汪橙犹疑了一瞬,还是跟了进去。他四下看看, 当初江桃桃就是在这里英雄救美的, 结果惹一身麻烦。   汪橙悄悄摸了过去,隐在一颗树后, 听见有人说:“小子, 遛你多少天了知道不?老实点,手机麻利解锁。”   初中生没什么怯意, 是个憨大胆:“你们傻吗?转账过去警察一查就查到了, 你们想跑都跑不了。”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   矮胖子恐吓道:“让你转就转,再啰嗦打死你!”   初中生不服不忿地说:“打死我?知道我爸是谁不?”   “你爸李刚啊?”   又是一阵哄笑。   汪橙趁着哄笑又摸近了些。   “他妈的快点, 别给脸不要脸, 真逼哥几个动手没你好果子吃!”大金链威胁着说。   初中生四处瞅了瞅, 忽然想江野就住在后边的大院里,大喊道:“桃哥救命--!”   一声嘹亮传出去好远。   “我操!”几个人忙上前捂他的嘴,“这小子还他妈认识江野!”   在他们慌乱的瞬间,初中生趁机撞开一个人,拔腿就跑,奋力又喊一声:“桃哥救命--!”   没跑两步就被几个人追上制服了,捂住了嘴。   大潘恶狠狠骂道:“喊你妈.逼喊,还真把江野当成救世主了,他过来也是挨收拾的命,老实点!”   瞧他们一个个手里掂着钢管,汪橙在身旁寻摸了几眼,瞅不见趁手的家伙。   当日给江野解围,他和其中两个人交过手,那时是出其不意,这会儿他并不确定赤手空拳能不能制服这几个。   “小子,知道你有钱,别要钱不要命。命没了你他妈有十个亿能花一分吗?”   “快点的,转账!再啰嗦把你衣服扒了,哥几个爆你菊花!”   初中生被这句话吓着了,乖乖听话打开了手机。   大潘凑前一看,嚯了一声:“他妈的逮着大鸟了,这小子这么有钱!这是几位数?”   “快他妈转!”   小寸头疑惑说:“会不会太多了?”   大潘说:“傻逼啊你,抢一百是抢,抢一万也是抢!”   谁料初中生爱财如命,看见自己的余额瞬间就变了卦,就是不输入密码。   这下把人彻底惹恼了:“不来真格的真以为哥几个吃素的,扒裤子!”   “我操.你妈!”初中生挣开大骂了句。   眼瞧着要被扒裤子,汪橙迈步跑了过去,飞起一脚踹到大金链后脑勺上。   大金链离他最近,该他倒霉,挨了一脚当即倒下不省人事。   遭遇突袭,大潘没看清来人,加上汪橙江野个头身材差不离,他失口叫道:“江野来了?!”   “是你!”矮胖子认出了汪橙。   汪橙没有废话,将拇指藏于食指中指之间,他们还在讨论来人是谁的时候,汪橙一拳打出去,拇指正中矮胖子小腹穴位,那人一声不吭就蹲了下去。   “我操好厉害!比桃哥牛逼!”那个初中生兴奋地跳了起来。   他印象里江野打架费事,卸胳膊卸腿看着虽然过瘾,可远没有眼前这个帅哥的动作看着飘逸洒脱,犹如世外高人。   五个人瞬间放倒两个,其他三个轮着钢管砸了过来。   汪橙一下都不想挨,很珍惜自己的羽毛。   这么俊俏的脸蛋要是挨一下子,江野得气死。   汪橙手无寸铁,选择了游斗,穿梭在树木之间,寻机会出指伤人。   机会说来就来。   汪橙话少人狠,藏在树后一指头又放倒一个。   停顿这一下,瘦高个钢管砸了下来,他忙闪身,眼疾手快的抓住大潘的胳膊,用他的胳膊正好挡住瘦高个砸过来的钢管。   砸得大潘哇哇乱叫。   “汪橙!”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是桃哥来了!”初中生大叫:“桃哥我在这里在这里!”   汪橙点人麻筋与穴位,只是当时疼痛麻木动弹不得,没几分钟就能缓过来,这就是他说的指力不够的原因。   最初被点的矮胖子正想着还击,突然冒出来个江野,瞬间没了斗志。   不跑今晚都会被活捉。   江野喊声一落,能跑的几人迅速作鸟兽散,往不同方向奔逃。   可是,江野带着弹弓来的!   人还没到,手上不马虎,挂上钢珠、拉开筋绳,睁一目瞄一目,对着前拳撒开后手,没跑多远的矮胖子叫了声扑倒在地,捂着大腿在地上打滚。   江野冲着初中生喊:“穆瓜你怎么在这儿!”   穆瓜说:“桃哥我被他们抢了!”   “那还不快跑,等死呢?”   “我等你呢!”穆瓜咯咯笑了。   “傻啊报警!”   “哦哦哦。”   汪橙追着人跑出好远,江野放弃了其他人,忙去追汪橙。   不久追上了大路,灯光明亮。   江野拉开弹弓,汪橙头前跑着的大潘应声而倒。汪橙并不停留,飞身越过他去追瘦高个,当日就是这个瘦高个踩坏了江野的单车。   距离远,钢珠力量不足,大潘挣扎起来还能跑,江野已扑过来摁住他。   “别卸我胳膊......”大潘急道:“已经被砸折了!”   “哪条折了!”江野急问。   “这条!”   话音刚落,另一条膀子上嘎巴一声脆响,疼地大潘直嚷嚷。一条胳膊折了,一条膀子卸了,彻底成了废人。   江野一脚把他踹倒:“搁这儿老实等警察吧!”话音落时已跑出去好远。   瘦高个飞毛腿似的跑得飞快,汪橙追不上他,江野追不上汪橙,彼此始终保持着几十步距离。   江野用弹弓瞄了好几下,汪橙总挡着视线,奔跑中他怕误伤,只好放弃这杀伤力极强的武器。   一路追着进了胡同。   汪橙紧追不舍,不能叫他逃掉。   瘦高个跑得苦胆都快吐出来了,吼了句:“多大仇啊这么咬着不放。”   废话,欠人江桃桃一辆自行车呢。   这片儿江野熟悉,抄小巷绕过去拦截。   可惜拦了两次都没堵着,倒是追近了汪橙。   汪橙跟着瘦高个进了一条窄道,也就一米多不到两米的甬道,远远望去好像是个死胡同。   追近了一瞧,迎面是一扇门。瘦高个先一步踹开门躲了进去,咣当一声把门闩死。   看来是追到了家。   汪橙并没有放慢脚步,快到门前时突然向一侧跃起,左脚踹左墙,身子往右飘的同时往上窜了一截,紧跟着右脚踹右墙,两次借力拔高,汪橙双手已探住了门头,双臂一较劲,人已经翻了进去。   “我操?”昏黄的灯光下汪橙几个纵跃,江野竟然看到了他的残影,刹住脚步惊道:“这他妈梯云纵啊?”   咣啷一声,门从里边打开,汪橙返身冲了回来。   江野忙喊:“什么情况?”   汪橙变了脸色:“狗!”   汪汪--呜汪汪--   两条半人高的恶犬追了出来。   瘦高个大呼大叫:“追!咬死他俩!”   “真他妈日了狗了......”江野转身就逃。   跑出甬道,两人逃得你追我赶,汪橙很快就追平了江野。   江野边跑边想,汪橙不一定能跑过狗,但能跑过自己就行了。牙关一咬发了狠,超越了汪橙想逃出生天。   很巧,汪橙也是这么想的,调了下呼吸,挂上最高档,反超江野。   我操?江野没命地追汪橙。   狗就在屁股turnip后头狂吠,俩人跑得你死我活,不遑多让。   一起冲进一条宽阔的胡同,江野才想起来,我有弹弓,怕个狗毛啊!   他想到做到,边跑边上钢珠,借着冲力一跃跳起来好高,半空狠命拉开筋绳侧身回首,弯弓射大雕......哦不,弹弓射大狗的姿势贼帅!   嗖一声破空声响,正中狗脑袋。   那狗扑摔在地,呜呜几声打了个滚爬起来掉头就跑,同时江野已落在地上,一手往身后扬着弹弓,一手按在地面,撑着要摔的身体,这姿势很POSE。   另一只狗刹住了脚,像是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朝江野扑了过来。   性命攸关没时间耍帅,江野忙调好姿势,单膝跪地拉开弹弓,那条狗已到了跟前。   “小心!”汪橙大声惊喝,朝那条狗扑过去拼命。   他喊声要落没落,噗一声闷响,狗挨了一弹珠摔在江野面前,哇哇叫了几声。   汪橙忙拉起江野连连后退,果然这狗翻身起来还要咬,江野早瞄着它的腿又补了一下,那狗再次吃痛,才知道这俩人惹不得,终于夹着尾巴逃掉。   两人惊心动魄。   江野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满脸汗水啪嗒啪嗒往地上砸。他喘着喘着侧过脸看看汪橙,下巴一扬,问他:“我刚刚帅吗?”   汪橙也是一样的姿势看着他,狂跑让人心脏狂跳,偏又被这人惹出一阵心悸。   他勾了勾唇角说:“帅。”   汪橙夸他帅,并没有换来江野好脸。他眉毛一边挑起来的时候,充满了挑衅意味,最起码表示这人马上要开始找茬了。   “汪橙你现在行啊,告诉我晚上不要出来、听话、还说没见到吴斌。我听话了吧?结果呢?”江野问:“这跟见到吴斌有什么区别?以后遇事能不能一起抗,嗯?”   汪橙无言以对,解释说:“我没想到闹成这样。”   江野走过去挥手就是一巴掌。   汪橙躲得不太认真,象征性动了下,挨了一抽。   江野并没用力,“你没伤哪儿吧?”   几乎同时,汪橙也问出了口:“没伤着吧?”   两人又一起回道:“没。”   紧接着再次和声:“那就好。”   江野伸出两条长臂搭在人家肩上,偏过头去不出所料地鹅鹅鹅笑了起来。   他傻笑的时候,汪橙愿意安静地看着。   傻子兀自笑了会儿,大概觉得对方太安静了,止住笑声回过头来。   双手还在肩上,面面相距也不过尺余,倏然间江野也安静了下来。   汪橙毫不回避的目光,让江野想遮掩、想逃避。   或是因为刚才剧烈奔跑,他觉得汪橙的目光都染上了灼热。   余光里,他看见汪橙的喉结动了动,自己的喉结不由自主也跟着动了动。   这种感觉很熟悉,但脑子有点混乱,又不清楚该做什么。   对,江野想了起来,那天唱歌之前就是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人直想唱歌。   可是现在没有吉他。   没有吉他的话,双臂该抽回还是该勾紧,眼神该躲开还是继续注视,这都是急着解决的问题。   汪橙怎么能这样呢,他一动都不动,眼都不眨!他是决定就这么装死僵持下去吗?   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又如狂奔五公里那样跳了起来。   江野所有的心理活动加起来,也没用一分钟。   但他觉得再不打断,自己就会原地爆炸。他清了清嗓子,庄重地问:“汪橙,我要是现在唱歌,傻不傻?”   汪橙毫无征兆地移开目光,同江野那样鹅鹅鹅笑出了声,笑得肩头都在抖动。   江野抽开了双臂,抱着膀子盯着他,满眼幽怨。   “我狗呢!”追出来的瘦高个没瞧见自己的狗,那两人倒是好端端站在那里。   看见来人,江野才想起来正事还没有办完,和汪橙一左一右跑了过去。   瘦高个掉头又跑,还不死心又问了句:“我狗呢!”话音刚落,被打狗的弹珠滑了一跤,摔了个大马趴。   “还跑吗?”江野一脚踩到人屁股上,朝他勾了勾手:“我说过,会来找你拿买车的钱。”   跑是不可能再跑了,瘦高个认栽。爬起来掏出一把钱,江野夺过来数够了数,把剩下的扔还给他。   瘦高个心不忿,狠狠地说:“斌哥不会饶你!”   “那你给他带个话。”   江野身后传来汪橙冷冷的声音,他扭头看去,汪橙说:“有事来找我。”   江野蓦地生出一股被人罩着的感觉。以往都是他罩着别人,原来被别人罩着是这种幸福甚至带点甜蜜的感觉呀?   远处响着警笛声,渐渐近了。   汪橙说:“恐怕你带不到话了。”   听见警笛,瘦高个拔腿又跑。   江野轻叫一声:“小心脚下!”一把钢珠脱了手。   “我操!”瘦高个又摔了个大马趴。   *   江野和汪橙出了派出所,穆瓜从一辆奔驰车上跑了出来,一个中年人跟着他下了车。   中年人穿着不俗、气度逼人,他虽是后下车,快步超过穆瓜来给两人握手,连声道谢。穆瓜朝他说:“爸,这就是我给你提过的江野,这位是......”   江野介绍说:“汪橙,我朋友。”   中年人掏出两张名片递给江野和汪橙,说话斯斯文文:“要不是两位见义勇为救了穆瓜,这孩子肯定要吃大亏。日后有用得着我的话,尽管开口,无有不应。”   汪橙没接话,江野知道这人身份,说:“叔叔客气了,都是应该的。”   “爸。”穆瓜说:“你先上车吧,我跟桃哥说两句话。”   中年人对两人微微颔首,而后上了车。   江野瞅了眼那辆价格不菲的豪车,跟穆瓜开玩笑:“我以为你爸得给我们开张百十万的支票意思意思呢。”   穆瓜一愣:“早说啊,刚刚还跟我爸说要好好谢谢你们呢。我爸说,儿子的命怎么能用金钱衡量,就不打算给钱了。”   江野:......   这年头,什么有给钱实惠啊!   穆瓜乐了:“不过没关系的,能从我爸嘴里说出‘无有不应’,那可比钱好使多啦。桃哥咱现在可是生死之交了,以后遇见麻烦事尽管开口,无有不应,哈哈......”   穆瓜长得挺可爱,一笑两个小酒窝,声音哑哑粗粗的,是那种男孩儿处于变声期时特有的嗓音。   江野在他头上揉了一把,“你瞧今儿多险,以后听你爸话别老乱跑。”   “知道了桃哥。”穆瓜嘴上答应得快,根本没往心里去。   两人说话时,汪橙一直半垂着眼,不言不语站在江野身侧。   穆瓜觉得他冷冷的样子看起来酷酷的,心里很崇拜,堆着笑脸问:“橙哥,你在小树林用的是什么功夫啊?好厉害的样子,你是不是学过武功?有空能不能教教我啊?下次再遇见抢劫的,我三两下就能把他们放倒。”   汪橙抬眸扫了他一眼,一句话把人打发了:“没什么。”   见他不爱搭理自己,穆瓜抽抽嘴角,有些讪讪的:“那改天我请你和桃哥吃饭吧?时间你们定,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不用。”汪橙把天聊死后,对江野说:“走了。”   穆瓜想和汪橙套套近乎,中二少年还想拜个师父什么的,见人家那么冷漠,失望地朝两人摇摇手,只好说了句:“桃哥橙哥再见。”   江野又在他头上揉了把,以示安慰,“别叫你爸等急了,快上车吧,我们也该走啦。”   穆瓜站在原地依依不舍看着两人背影,咂摸着嘴,像是琢磨出了滋味:“真的好酷!”   派出所离剧团不远,同在鼓楼老街,两人并肩往回走。   江野不好好走路,插着裤兜,用自己胳膊肘有一下没一下地撞着汪橙的胳膊,“哎,穆瓜小可爱,别那么对人家。”   汪橙扭头看他,用疑惑的神情无声地问,我怎么对人家了?   “算了算了。”这人就是这个样子,江野只是随口一说,没打算细究。   汪橙问:“你们是朋友?”   “那小孩就是个人来疯,挺好玩儿的。看过我几次演出,跑后台要签名送礼物什么的。”江野笑了笑说:“一来二去就熟了。”   汪橙哦了一声。   江野说:“你知道他爸是谁吗?”   汪橙一脸关我屁事。   “算了算了。”江野打住了这个话题,“那什么,这次吴斌几个兄弟都折了进去,以后你小心点。”   “我想跟你说的也是这个。”汪橙说。   江野对他一笑:“那我也小心点。”   没多久就到了古巷后院,江野停下脚步,见汪橙没有要停的意思,又跟了上去,直至走到文化大院。   站在古巷后院那边就能望到这里,汪橙还是把人送到了家门口。   这个时间鼓楼老街不那么热闹了,只稀稀疏疏几个行人。   两人相对站着,一时没话可说没事可做。   江野靠着梧桐树,他的眼神飘啊飘啊,不敢落在汪橙脸上。也不敢去确定汪橙是不是一直看着自己,怕有眼神的触碰。   这种氛围最近出现过很多次,彼此相对时只要一静下来,江野就会觉得心慌,还不舍得走,明明一早就又能见面。   即便一直刻意回避着这种感觉,每每经历一次,江野心里不觉就会清晰一点。他只是不想去确认,或者说不敢去确认。   因为给他这种感觉的人是汪橙,汪橙是男的。   他有点害怕,害怕自己会喜欢上一个男人。   这种恐惧的源头,最早来自于毛小枫剪辑过的那个视频,他看那个视频的时候是有反应的。   窗台、逆光、模糊的两个身影,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越是刻意压制,它越是欢脱,一个不留神就会跳出来。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里,有的事一旦出现苗头,便再也无法阻止他疯狂增长。   想起丁丁说汪橙不是那种人--那种喜欢男人的人,江野有些失落,低着头。   汪橙见他眼神和情绪都飘忽不定,这会儿又闷沉沉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江野用很轻的声音回复了一句,也不知汪橙听不听得到。   汪橙说:“明天上午店里要开会,我不过来了。”   江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眸,无趣地嗯了一声。想问那你下午来吗?   “我中午前过来。”汪橙说。   江野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不自觉问出了口,心里一惊一乍的。   汪橙又说:“明天发工资,我想请舅舅舅妈吃顿饭。”   “好呀,我跟爸妈说一下。”   “那,那你进去吧,晚安。”   江野像502粘在了树上,还是靠着没动。   今晚江野有点反常,汪橙确定他有事,挨近了一步问:“有话说?”声音很轻,听得人心里发痒。   江野心里忽然有种冲动,想问问汪橙会不会喜欢男人。   比如说喜欢自己。 第32章 破茧   江野第二天醒来, 已经快十点了。他很少能一觉睡到这个时间,爬起来时整个人觉得头昏脑胀。   拉开窗帘,外间天色阴沉, 乌云压得很低。怕要下雨, 只敢把窗户开条小缝换气,转身去了卫生间。   男生洗漱很快,刷牙洗脸就完事儿, 没那么多涂涂抹抹的东西。   江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挺满意。素颜很能打, 平常自拍什么的根本不懂技巧, 全靠颜值硬撑。   “唉!”江野垂着头叹了口气, 又抬头看着镜子,对着镜子说:“这么帅,关键时候怎么那么怂呢?”   昨晚的那点冲动被他压了回去,汪橙问他有什么话想说,他支支吾吾半晌说了声晚安, 逃回家埋头睡到现在。   “其实也不能算怂。”江野自己安慰自己, “你说他要是个女的,问不出口那才是怂。他是个男的啊, 问出来尴不尴尬, 回头再给人吓跑了。”   “江桃桃你还是非常明智的!”江野自言自语。   又指着镜子说:“你呀,就是有病。”   是有病, 可能汪橙长得太好看了, 让人产生了性别认知方面的错觉。保不齐哪天蹦出来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让我动了心呢?   江野这么想。   但他忽视了实际问题, 学校如花似玉的姑娘不少, 哪一个敢给他递情书的, 都有美的自信。   书不想看,题不想做,连手机都不想玩。   江野百无聊赖、度日如年地熬过了一个小时,汪橙还没过来。   忍不住,编辑着微信。   ——还不来?   不妥,显得不矜持,删了重写。   ——你几点过来?   这不一个意思嘛!   造字似的憋了半天,发了个:散会没?   没人回。   十分钟后还是没人回。   要死不活趴回床上,手机突然响了下,江野立刻弹跳起来。   打开一看,是马雯。   人又死了回去。   马雯:你给我回个信息好不好,我想见见你,真有话说。   江野告诉她不要见吴斌,她竟然去见了一次,还说正和江野处对象。   江野给她回复的最后一条微信是:你脑子有病。   这段日子,马雯没少发信息,江野不回,她不敢打电话,更不敢私自来找。   江野懒得打字,发了段语音:“有话就说,见就不必了。”   马雯回复的很快:吴斌又来找我了。   江野说:“这事你和你爸妈商量会好点。”   马雯:这次是他在路上截我的,不是我去见他,你别生气。   江野有些恼,“他再骚扰你你去报警好不好?就是我答应保护你,我能二十四小时跟着你吗?”   一分钟后,马雯回复:江野,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   江野没发语音,打了段字:我说过很多次了。如果我哪一点做的不好让你误会了,我再说一次,我和你没可能。   马雯没再回复。   江野有点坐不住,问了句:他又找你干嘛?   马雯:对,你这句话就会让我误会。   江野:好,我嘴贱,再见。   马雯:他告诉我,问过你,知道我们没在一起,想和我好。我要是不同意,他会一直追我,直到我同意,还会找你麻烦。   江野:你同意他也会找我麻烦。你不用管我,保护好自己就行,跟你爸妈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别再自作主张。同一种事情不要吃两次亏。   马雯:江野,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你关心我的时候,我就忍不住会想你。   江野盘坐在床上,很无辜的样子。   马雯:我很想你。   马雯:试着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一定会让你满意。   话都说无可说了,江野按灭了手机。   汪橙还没回复,按说这个时间早该散了会,那为什么汪橙还不回短信。   “坏了!”江野跳下床,边给汪橙打电话边换鞋,他怀疑吴斌来找汪橙麻烦。   电话没人接。   江野冲出家门,按着扶手往下跳,一跳一阶转向台。电话按了免提,一直响着拨号音,始终无人接听。   街上漫着一层雨雾,迷迷蒙蒙。   江野冲进古巷后院,奔到前台就问:“汪橙呢!”   前台小姐姐吓了一跳,“汪橙?哦,刚刚跟着一个人走了。”   “谁!跟着谁走的!”   “不认识,一个男的,带着鸭舌帽遮着半张脸,凶巴巴地就闯了进来。汪橙看见那人好像......挺害怕的?没说话,直接跟着人走了。”   江野心里连叫坏了坏了!昨晚才说好,有事一起扛,汪橙就这么不吭不声跟着人走了。   “知道去哪儿了吗!”江野喊了一句。   “从后门走的,不知道。”   江野拔腿往院子里跑,从餐厅后门撞了出来。   这里接着一条巷子,他没往大路上跑,因为汪橙要上大路就不会从后门出来。   巷子很深,人又少。   这他妈是找地方打架来了!   “汪橙----!”江野大吼一声,往巷子深处跑去。   他急得要疯,汪橙是厉害,但是人家吃了两次亏,再来肯定有备无患,绝不会送上门来找打。   “真他妈日了狗了!”江野急红了眼角,又吼了一声:“汪橙----!”   没人应。   巷子里岔路太多,鬼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雨不大,但很快就能把人淋透。   江野浑身湿透,T恤粘裹在身上。他在巷子里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纵横交错的小路,他不知该选哪条。每一条都可能离汪橙越来越近,也可能离他越来越远。   “我他妈......我他妈......”江野急得骂都骂不出来,咬牙切齿道:“汪橙,你他妈等着我的,等着我的!”   这里的路如迷宫一般千回百转,江野转着转着又转了回来。   这地方他本来是熟悉的,但此时脑子已经一团乱麻。   无路可挑地站回小十字口,再次拨通了汪橙的电话。   细细的雨声里,好像隐隐有电话铃响的声音。   江野压着呼吸强迫自己静下来,确定了声音的方向,一步步寻了过去。   铃声越来越响,确认了是汪橙手机的铃声。   他试探着叫了声:“汪橙?”   没人答应。   声音来自于面前那道墙后,他的声音汪橙肯定能听到。   但是汪橙没回应。   江野声音都颤了:“汪橙?你别吓我......”   还是没人回答。   江野快走两步转过了墙角,一眼看见汪橙靠着墙坐在地上。   “汪橙!”江野叫了一声。   汪橙垂着头不声不响坐在那里,显得筋疲力尽。双臂搭在曲起的膝上,细雨汇流成珠,沿着胳膊滑到手腕,又沿着指尖滴落在地。   身上没有伤痕,但是T恤领口被人扯烂了。   江野稍松了一口气,蹲了过去轻声叫道:“汪橙?”   汪橙抬头看他时,江野看到汪橙通红的双目中尽是流不净的泪水。   江野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焦急询问:“怎么了!”   汪橙仍是不语。   “你别不说话!”   “桃桃。”汪橙哑着声音叫了声。   这种声音叫江野即心酸又心疼,他点着头:“我在我在。”   “他来了。”汪橙脸上分不清是泪是雨。   “谁?”   “他......他来了,他还是不放过我,他还是追过来了......”   江野翼翼小心地问了出来:“范星芒?”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汪橙一下子捏紧了江野的手,捏得很紧很紧,那是洪流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唯一!   江野忍着疼,看着眼前人浑身打颤。   汪橙双目中透出的都是恐惧,那种拼死挣扎过、又无路可逃的恐惧。   “没事的没事的。”江野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头,让人稳定下来,“我一直都在的!”   江野心乱如麻。   范星芒到底对汪橙做过什么!   浓厚的云层越压越低,天也越来越暗,雨点越下越大。   好久,汪橙的情绪才平复一些,江野把人拉了起来,面对面站着。   一道闪电撕破云层,紧跟着咔嚓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汪橙一把搂住江野,穿堂风潲着雨砸在两人身上。   汪橙抱得好紧,江野任他抱着,双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尽可能多的给他安慰。   汪橙在江野耳畔喘,他的心贴在江野胸前跳。   江野下巴压着他的肩头,轻声而又坚定地告诉他:“说出来吧橙橙,我陪着你一起走出来。”   汪橙的双臂又收紧了些,勒得江野喘不上气来。   “桃桃,你知道吗?我活得好累......好累。”   汪橙压抑着的哭声叫江野心里绞着发疼。   “喊出来!”江野说。   汪橙颤着唇。   “喊出来!!!”   “啊----”汪橙终于歇斯底里吼了出来。   他的情绪不知被压抑了多少年、被禁锢了多少年,终于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夏日崩溃,爆发出最本能、最撕心裂肺的吼声。   一直以来,汪橙把自己装在了壳子里,一层包着一层的壳子,要剥掉这些壳子,每一层都会让他无比痛苦。   江野不敢轻易触及,他曾想慢慢地、轻轻地,一点一点陪着他走出来。   他觉得,也许那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或者在一个安详宁静的黄昏,总之是在汪橙从容走出来的时候,会笑谈那些曾经的痛楚。   但是猝不及防间,汪橙身上那层厚厚的铠甲碎成齑粉,被这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桃桃,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有一个像舅舅那样的爸爸。”   *   二十年前范星芒被赶出剧团后,带着被逐出师们的汪雅梅去了省城。   那时汪雅梅已身怀有孕,沉郁与颠簸中流产,他俩的第一个孩子在去省城的路上夭折腹中。   汪雅梅的身体,也是在那时留下遗患。   杜晓春是河州市文化局工作人员,曾经负责剧团工作。几乎同一时期,利用夫家的关系调往省会工作。   在省城,杜晓春资助了范星芒一套房子,虽然很小,夫妻俩总算有了落脚之地。   范星芒很有能力,和杜晓春合伙做煤矿生意,在他的经营下,矿上生意越来越好,日子也跟着一天天红火起来。   两年后,范星芒的生意有了质地性飞跃,齐身富人行列,买了别墅买了车,汪橙也是在这时含着金钥匙出生。   汪橙出生的并不顺利,在此之前,汪雅梅还流产过一个孩子。一家人不计代价生出汪橙,汪橙自然成了夫妻俩的心头肉。   五岁之前的汪橙,是名符其实的小少爷,家里有保姆,外出有司机。夫妻俩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所有的事情都会把汪橙摆在第一位。   本来一家人的生活无忧无虑,可范星芒渐渐发现汪橙长得越来越不像自己,随着年龄增长,反而有点混血儿的意思,使他起了疑心。   范星芒想起来,汪雅梅常在茶楼票戏,茶楼有个常客是个外国人,很喜欢中国的戏曲文化,一来二去和妻子交上朋友。   这使范星芒疑窦更深,只是压着没有发作,心里对汪橙的芥蒂再也消除不了。   很偶然的一次,范星芒去接孩子放学,小朋友童言无忌地问汪橙,你长得怎么不像你爸爸呀?   范星芒终于忍不住,下定决心要去做亲子鉴定。他不敢让妻子知道,趁着汪橙睡觉,去剪孩子的头发。   他打听过,亲子鉴定需要二十根头发,一剪子下去剪掉一绺,不巧被汪雅梅撞个正着。   “那是我记忆里,他们俩第一次吵架。”   汪橙和江野相互依偎着,席地坐在人家的屋檐下避雨,两只手一直牵在一起,十指牢牢相扣。   汪橙呆呆地看着雨幕,完全陷进了回忆。   汪雅梅告诉范星芒,先把离婚协议书签好再去做亲子鉴定,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带着汪橙净身出户。   这并不是胁迫,范星芒的怀疑对她来说是一种侮辱。   “她背叛师门远离家乡,得到的只是猜忌。”汪橙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仰面眨了眨眼,说:“范星芒妥协了,没做这个亲子鉴定。”   “那他还是舍不得你妈妈呀。”江野说。   汪橙未置可否,他很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点点把眼眶中的泪水吞咽回去。   江野蹭了蹭他的膝侧,想让他放松下来。   范星芒虽然放弃了亲子鉴定的想法,这件事情终究成了解不开的心结。   他对汪橙越来越冷淡,但不会在汪雅梅面前露出任何破绽。   年幼的汪橙隐约觉得,妈妈在和妈妈不在,爸爸似乎是两张面孔。   就是在这一年,李清芬被评为国家级演员,并摘得二度梅。   汪雅梅在报纸上看到一整版相关报道。同门弟子,一个被逐出师门,一个风光无两,云泥之别让她心里异常难受。   在艺术上,汪雅梅并不逊色于李清芬,如果她还待在剧团,会有同样的成就。而今她阔别舞台多年,别说演出,就是茶楼票戏也很少再去。她能看出来丈夫并不情愿自己抛头露面。   汪雅梅把所有不甘都压在心底。   “但是这次,范星芒拿着报纸告诉我妈,如果放不下艺术,就去省团上班吧。”汪橙说:“我妈很感激他。”   江野想,无论范星芒为人如何,他还是爱他妻子的。   汪橙说这些的时候,整个人像失神一样,目光一直定格在雨地。   此时他收回发呆的目光看向江野,告诉他:“这其实是他的圈套,都是为了报复。”   江野猛然醒悟,“他还是瞒着你们去做了亲子鉴定,对不对?”   “很多事都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汪橙垂下眼睑,掩住心里的痛苦,“杜晓春和他的私交很好,也是家里常客,她早已拿着我的头发去做了鉴定。结果......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江野一直没敢问这个问题。   “我不愿是他的儿子,一点都不愿意,因为那样,至少我心里会好受一点。可我妈说我是,我信我妈。”汪橙很矛盾,他既相信、又不情愿,然而这些都不是他能左右了的事情。   他只能承受。   范星芒同意汪雅梅去省团工作是有条件的。   他告诉妻子,午夜梦回时常常怀念舞台上的时光。大武生的功夫一旦放下,再捡起来很不容易,他忙于生意,也根本没有时间、没有机会重返舞台。   “他想把大武生的功夫教给我,让我继承他的艺术。从小,我妈一直用心在艺术方面培养我,只是不忍心让我学大武生。你知道的,那都是打出来的。”汪橙埋下了头。   听到这里江野心里一紧,才觉出范星芒这个人阴险至极。   不用问,汪雅梅同意了。   范星芒怂恿汪雅梅进剧团,是因为剧团会常年在外演出,那么家里就只剩下他们父子俩。范星芒以教大武生为借口,想怎么折磨汪橙都可以,只要留下一口气,怎样都不为过。   戏是苦虫,不打不成。   “这世上还有这种爱情吗?明明不相信你妈,还不舍得离婚,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你身上......你那么小,你懂什么啊!”江野看着他,一阵阵心疼。   假使汪雅梅依然待在家里,可能不会造成今天这种局面。   曾有一个补救的机会,被她放弃了。   以汪雅梅的底子,进省团原本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周门在梨园行影响力太大,她是弃徒,省团不好留她。   “那么高傲的人,为了演戏,改名换姓随便搭了个草台班子,还挺忙,天天不在家,一走都是好多天好多天。”汪橙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了起来,不难想象,汪雅梅不在家的日子里,是汪橙醒不过来的梦魇。   江野所有的安慰都是无力的,他把汪橙按在自己肩上,想让汪橙心里好受点。   “那天听你说,太爷爷带着你穿着厚底靴跑步......我也是。”汪橙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说:“我才六岁吧,绕城跑,不是一点点跑、一天天增加,而是第一天就要穿着厚底靴跑完全程。他骑着车子跟在身后,我跑了整整一天,没有水喝。那是个很热的夏天......”   江野再清楚不过,戏台上那种厚底靴宽面窄底、前高后低,第一次穿连正常走路都难以维持,何况还要跑、还要跑完环城。   周阔海让江野练习穿靴走路许多天之后,才让他跑步。第一次没跑多远,一双小脚丫子就磨出了水泡。   那时汪橙那么小,肯定会摔不少跟头。夏日衣衫单薄,随便一跤都会擦伤身体......   汪橙虽然不说,那个场景江野可以想象的到--迎头炎日、满身伤痕、快要干涸的汪橙。   “他他妈是人吗!”江野忍不住骂道。   后来跑步的时候,范星芒就不怎么跟着汪橙了,这毕竟是个苦差事。   汪橙傻,不会偷奸耍滑,跟不跟着都会一直跑。   “有一次下大雨......”汪橙伸手接着屋檐上落下的雨柱,说:“就是这么大的雨,我跑着跑着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不知怎么就晕了过去。醒来后是在邻居家里,他是个老中医,就是我后来的师父。”   “丁丁的爷爷?”   “嗯,虽然我们做了很多年邻居,其实并不熟悉。”   老中医找范星芒谈话,毕竟是人家的孩子,他只能浅浅提几句。   范星芒表面应付着,旁人的好心换来了变本加厉。他开始用各种理由禁止汪橙吃饭,经常一两天才给一顿饭吃。   “饿极了,只能偷偷翻家门口的垃圾桶。有时什么也没有,有时运气好,能捡到些剩菜剩饭什么的,还有肉......”   馊了的饭菜和馊了的肉。   江野握着他的那只手紧了几分,憋着眼泪,嗓眼里一阵阵胀痛。   汪橙和江野一样,是很有天分的人。范星芒教给他的每一个动作,他都能做得很好。   范星芒对他说,你有大武生的天分,如果没有鉴定过,我肯定相信你是亲儿子。   汪橙那么小,怎么能听懂呢。   范星芒说,听不懂吗?那就自己拿戒尺打手,一边二十下。   汪橙忍着眼泪自己打自己,把两只小手都打肿了。   “我那时虽然不懂,但是这句话记在了心里......无法忘记。”汪橙紧抿着唇,垂在膝上的那只手微微地抖,目光散乱在雨幕中。忽然间,整个人像梦里蹬空那样震了一下,眸珠骤然收小:“他,他还会把我锁在小黑屋里,那个屋里没有灯,没有窗户,有一只很恐怖的布娃娃,一直在角落里笑,或者哭,他想让我疯掉。”   江野不寒而栗,压着呼吸哈出一口长气,握紧了他的手,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叫着他的名字:汪橙......   稍微大一点了,汪橙发现妈妈在家的时候,范星芒会罚他拿大顶、也会拿戒尺打他,但是不会锁黑屋,不会饿肚子,打得也不是那么痛。   在汪雅梅又一次出团的时候,汪橙抱着她不撒手,不住地哭,只知道哭却不会表达。只会说宝宝不让妈妈离开,不让,不让......   “我妈还是走了。”   一阵风吹来,裹着雨砸在人的脸上,生疼,绝望。   从那以后,汪橙再也没有求过别人,他知道,都是没用的。   *   同样的艺术世家,培养出同样优秀的孩子,却一个充满阳光,一个满含阴霾。   汪橙很少有这么多话,所说的却都是自己的磨难:“很小的时候学云里翻,因为之前有过空翻的基础,他直接让我从桌子上翻下来。虽然怕,但还是照着做了。翻下来之后没有摔,站得很稳,就是脚很疼。”   “脚疼?没有软垫?”   “没有。”   “这他妈是想要你的......”江野把“命”字咽了回去,他不能再给汪橙任何刺激。   初学云里翻,至少得有护具,还要有师父在旁边看护。这个动作不止高难,本身太过危险,万一失手头先落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江野学这个的时候也很小,周阔海生怕有个万一,地上垫了很多层厚垫,江野仍不敢往下翻,被吓得眼泪真飚。   “哭什么。”周阔海拿着藤条,面无表情:“干咱们这一行,就得把泪水吞回去,变成汗水流出来!”   小江野连连后退,“太爷爷我怕,不学了,我不学了!”   周阔海扯住他,藤条无情地往他屁股上抽:“是谁说的要成为大武生,才学几年就要放弃!你只看见台上披盔戴甲的大武生威风凛凛,就以为那四杆靠旗是个人就能扎在身上!你知道武生的行头有多重吗?你撑得起来吗?早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放什么狗屁大话!”   挨打的小江野忍着疼,捏着拳头发狠:“我没有说大话!”   周阔海厉声喝问:“要成为大武生的是不是你!”   小江野吼:“是!”   “要金梅三度的是不是你!”   “是!”   “那你所要承受的远不止眼前这些!”周阔海一把举起他放到桌子上:“给我翻下来,告诉太爷爷你不是个怂蛋!”   直到他十几岁能翻三张桌子后,周阔海才一张张撤了软垫。   寻常人家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蹦个台阶都不会被允许。是,他们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既然学戏,不吃苦不行,但从桌子上空翻下来至少得有保护措施吧,范星芒不是想要汪橙死是什么?!   江野愤怒、伤心,他不想让汪橙看出来,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吃过一样的苦,挨过一样的打,周阔海是真的想把江野教导成材,而范星芒只是为了折磨儿子。   “一张桌子没有问题,那就再加一张。两张桌子也没问题,除了站不稳之外,还是很侥幸的。”汪橙无声地苦笑了下,锁在眉宇间的那股令人心疼的寒气,不知何时渐渐退却。   “最后三张桌子摞了起来......我站在上面非常害怕,我还记得当初脑子里除了怕还在想着--如果能摔死的话,是不是不用受这种折磨了。”   江野被虐得再也听不下去,他埋着头叫了声:“汪橙!”   汪橙从最初的崩溃、到诉说时的激动,再到现在的平静,变得像是在诉说一个听来的故事,反而安慰着江野:“没事,只是摔断了腿,所以就留了一级。可能就是怕,不然的话不会这样的。”   “伤,伤了那只腿?”   汪橙动了动右腿,“这只。”   江野的手有些颤,轻轻抚了上去,怕弄疼了他一样。   腿折后汪橙很长时间都不能练功,范星芒开始在他的学习上找茬,写一个错字要挨打,算错一道题要挨打。没有错字,没有算错题,还要创造打汪橙的条件--写慢了也要挨打。   江野这才知道,汪橙为什么写题那么快,都是一鞭子一鞭子挨出来的。当年范星芒大概不会想到,无心打出来一个学霸。   汪橙问:“你说我该谢谢他吗?”   江野心中百味杂陈,几度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但只有说出来,汪橙才能走出去。   江野深深呼吸一口,继续听了下去。   待汪雅梅回来,汪橙的腿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其实范星芒很少在汪橙身上留下伤痕,这次打断汪橙的腿,他很快就跟妻子服软,说操之过急,教育方法不当。   在汪橙痊愈之后,范星芒让他当着汪雅梅的面,把《长坂坡》里的所有动作做了一遍。   一个孩子,各种动作如行云流水、从头至尾表演得酣畅淋漓,挑不出任何瑕疵。   看着儿子的功夫,汪雅梅没再埋怨范星芒。   这种大武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教出来的,汪雅梅懂。   也是在那一刻,范星芒幡然醒悟,他不经意间培养出一个真正的大武生。   想必那一刻,范星芒心中极其复杂。   “后来我妈又怀孕了,范星芒很高兴,非常高兴,高兴地能对我露出笑脸。他把所有精力用在我妈身上,我有了点喘息的机会。”   可惜这种喘息的机会并没多久。   几个月后,这个孩子还是没能保住,汪雅梅也因为再次流产,身体一蹶不振。   范星芒将所有怨恨发泄到汪橙身上。在汪雅梅住院期间,把汪橙吊起来打。对他吼,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你是野种,你是这个家的灾星!   绳子脱了,汪橙摔在地上,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反抗的时候,他误用练功的木枪捅瞎了范星芒一只眼睛,趁机逃出家门。   紧接着,范星芒的煤矿发生坍塌事故,获刑入狱。   汪雅梅卧床不起,工人家属整日上门来闹,汪橙躲都没处躲。   范星芒坐了牢,汪橙在学校里会招来好多人的嘲笑。他们还会追着汪橙跑,或打、或骂......   有一天,毛小枫带着十几个孩子围殴汪橙,汪橙憋屈太久,终于知道还手。   出手后汪橙才发现,他们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他把毛小枫打得头破血流,看到鲜血时,竟然有一丝隐约的快感。   汪橙说:“家里的房子、车,一切东西都被变卖用作赔偿,我和妈就租住在一个狭小昏暗的屋子里,你去过的。我妈卧病,家里断了收入,很快入不敷出。”   汪橙那时在附近的小餐厅里洗盘子,切墩,给老板打下手。老板一天管他们母子两顿饭,还有一点零花钱。   “后来师父遇见了我,我才有机会继续上学。他把我带回诊所,我从当跑腿伙计,到熬药,到认药,到抓药,再到师父的助理,一学就是七年。”   这七年,日子有了该有的模样。   汪橙说得很自然,很轻松:“我妈的病也被师父调理好了,重操旧业,在茶楼唱戏贴补家用,我们俩渐渐有了一些积蓄。”   江野也想把话题引入轻快的氛围:“你知道吗汪橙,那天我去省城,没人告诉我那是你待了七年的诊所,就是有一种感觉,把我领了进去。我现在知道了,我就是想看看你从小到大学医的地方,走进橙橙生活过的地方。我看见了你抓药的柜台,也看见了你熬药的那间屋子。”   两人互望一笑,汪橙说:“那七年,过得都是平常又安静的日子。”   平静的日子到了汪橙十七岁的时候,随着范星芒出狱而被打破。   范星芒出狱后像变了个人。当初他再怎么样,人前总会维持一种有涵养的假象,现在彻底脱了那层虚伪的表皮。   他不同意和汪雅梅离婚,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母子俩,整日游手好闲、还染上了毒.品。   他对汪橙说,老子教会你那么多玩意儿,你就该养老子后半生。   汪橙沉默片刻,说:“那会儿我想过认了,我养他。”   汪橙还是太天真了。   没用多久,范星芒败光了母子俩七年来所有的积蓄,不给钱就会在大街上闹,去汪橙学校里闹,骂的话不堪入耳。   这个曾经在舞台聚光灯下、受过万人瞩目的大武生,这个曾经仅凭一己之力、立足于省城的成功商人,最终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骂街泼妇。   没有一点颜面可言。   汪雅梅躲不过,汪橙躲不过......   母子俩选择了逃离。   汪橙的性子里有遗传于母亲的高傲,他深信,没有范星芒的地方,他们会活得很好。   初来河州,他并没有投奔江野家。   他勤工俭学,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为的只是能活下去。   他遇见了江野,这个非常阳光、活泼、爱笑的少年,和他有既相同又迥异的经历。   他们之间有过误会、有过不愉快。但江野并没有像别人一样,孤立他、嘲笑他,反而笨拙地教着他,该怎么交朋友。   在毛小枫妄想继续伤害汪橙的时候,江野就那么不声不响站了出来,替他挡掉明枪暗箭,一把掐死了谣言,又准又狠。   为此,多年来保持的第一不再重要,落到最后一名也无所谓,这就是江野。   就是这样的江野,一点点打动了汪橙。   江野一家人真诚待他,让汪橙感到了家的温暖,看到了希望、有了向往,想要融入。   他们高声歌唱:向前跑,带着赤子的骄傲,命运无法让我们跪地求饶。   他对江野说,我想走出来。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但就在刚刚,甩不掉的范星芒追了过来。他抢走了汪橙刚发的工资,一毛钱都没给儿子剩下,像能吸干人血的水蛭。   撕扯、辱骂,还是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   那一刻汪橙浑身颤抖,呆在那里任他由他。   范星芒一脚把汪橙重新燃起来的希望踩灭在泥水里,试图将他拖回七年前的深渊。   汪橙崩溃了。   而这次幸运的是,曾骗他能召唤出无敌金龙的傻小子真的变成了他的守护者。那个像光一样的少年,在这错乱无章的小巷中重新找回了他,告诉他:我在。   雨已不知什么时候悄么停了。   江野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说:“汪橙,这里就是你的家,家就是你的避风港。虽然他追了过来,我们不用怕他呀,因为我们长大了,我们不用再逃避,我们敢面对一切。汪橙,不用再躲了。”   “我不躲了。”汪橙做了个深呼吸,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不下去了,你拉着我,别撒手。”   “你瞧!”江野抬起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对他莞尔一笑:“一直没有撒开过。”   汪橙也笑了。   今天的这些话汪橙藏了太久太久,从没想过说出来,从没想过对任何人倾诉,包括汪雅梅也并非全然清楚。   汪橙也从不知道说出来会是这般好受。   其实,一直被范星芒关在那个小黑屋里的汪橙,从未走出来过。   在这个夏日,浓厚的乌云散去时,汪橙刚好走了出来。   此时彩虹挂在头顶的屋檐角,阳光恰好,微风不燥。 第33章 君子报仇   雨过天晴, 地上散落一层梧桐树叶。   江野和汪橙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两人头发打了绺,刘海也是乱糟糟的。早干了的衣裳皱巴巴裹在身上,鞋子和裤腿上都是泥点, 怎么瞧怎么狼狈。   好在帅, 帅就够了。   走到文化大院门前,汪橙停了下来。已误了饭点,他抱歉地说:“说过了请舅舅舅妈吃饭……”   “呀!”江野截住了他的话:“我都忘了交待他们。”说完就笑了。   汪橙下意识做了个偏头的动作, 他明白,因为自己的工资被抢得分文不剩, 江野才会故意这么说。   江野看了汪橙一眼, 发觉他的眼神有点无处着陆, 汪橙很少会把自己置于局促境地。   这么多年过去了,范星芒抢他们母子的钱早顺了手,他们也早习惯了这种逆来顺受。   此时汪橙不是心疼那点工资,而是承诺了的事情无法兑现。他从不轻易承诺,就如当初江野说要他陪自己演一出《长坂坡》, 他也是犹豫之后认真回答的。   “没关系的, 以后有的是机会,别在意这个。”江野拍拍他的肩膀。   汪橙应了声。   这时候的汪橙看起来不但不冷漠, 反而有些乖乖的模样。   江野有过几次类似印象, 比如汪橙第一次送他回家的时候。月黑风高的晚上,汪橙不错步地跟着他, 贴着人走, 显得温温顺顺。   江野很享受这种感觉,他冲人家温和一笑, 趁机问:“马上就要开学了, 还上班吗?”下话是还上什么班, 反正挣了钱还得被人抢去,既然不上班那就搬家里住吧。   一语双关,简直聪明伶俐。   汪橙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古巷后院,脸上那点乖顺瞬间消失得无处可寻。   他没回答,看样子还是不死心。   江野同样不死心,再被范星芒抢一次呢?   他想把人带回去,护好、看好,不允许范星芒再接近。   “汪橙你有没有想过......放下包袱?老爸老妈给你的不是施舍,不是可怜。他们只是想让你......”江野思索着合适的词汇,他有点着急,“他们是想让你轻装前行,心无旁骛地去做现在该做的事,把该做的事情做到更好......”   汪橙不忍看他着急的样子,拦道:“我都懂。”   懂,但还是无法接受。   江野又想抽人。   他掏出手机划拉几下,把手机怼人脸上,让汪橙看他的余额。   这些都是江野从小积攒起来的,压岁钱、生活费、演出费、各种比赛的奖金。   看着这笔小巨款,汪橙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江野收回手机,问他:“你把我当什么人?好朋友?师兄弟?兄弟?同桌?”   这一串答案每一个都正确,又似乎都不恰当。汪橙无法确定他们的关系到底该是哪一种,想了想还是没合适的答案,只得说:“都是。”   江野紧跟着又问:“那你跟我见外吗?”   “不见外。”这次汪橙回答地很快。   “那好,这笔钱足够咱们用了吧?把老爸的卡还给他,你用我的。”江野顿了顿又补充了句:“你不是要去北大吗?巧了,我也去。到时候你再打工赚钱,换你养我。”   “我养你?”汪橙稍显吃惊,他不是不懂江野的意思,就是这个词吧……听起来怎么那么缱绻暧昧。   江野也觉得不太合适:“反正差不多、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啦。”   汪橙:……   哪个意思啦?   江野看他纠结的样子,失笑道:“算了,我换个说法。什么同桌朋友师兄弟,这些关系你养我我养你的不太合适。那么还可以有另一种关系,那种关系就比较合适啦。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做你的……”   话未说完,汪橙倏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江野说着说着也意识到越说越歪,他忽然觉得,只要和汪橙在一起,自己总善于越描越黑的那种神操作。   雨后的阳光在汪橙眼眸里映出大片亮光,照得江野无处可躲。   他心虚地忙解释:“我是说,我可以做你的金主。咱们换着来,以后你做我的金主。”他起先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说出来后又琢磨出这个词语的另一层意思。   难道是要相互包养?   江野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嗯,很单纯的那种金主关系。”补充完毕就察觉自己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给卖了。   他心里那个恨啊,每每这个时候,汪橙这个狗东西总会盯着自己看,目不转睛的那种看。不会转移话题,更不会伸手相助。全凭他自食其力、绞尽脑汁地把自己择出来。   若不是汪橙刚从崩溃中走出来,江野肯定会抽人。   算了,江野彻底放弃最初的想法,把这个越聊越尬的话题就此打住,粗暴地说:“吃饭吧。”   汪橙终于移开目光,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并且提了要求:“我想吃炸酱面。”   江野歪着脑袋瞧他一眼,心说:嘿,这人是变了,刚刚哭天抢地,这会儿还有心情挑挑拣拣,自愈能力这么强么?   家里没人,这两天江玉堂和李清芬早出晚归忙剧团改制的事情。   汪橙熟门熟路地穿上围裙去和面,江野打开冰箱拿肉丁,汪橙朝他这边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怎么了?”江野问。   汪橙犹豫了下,说:“可以用整块的肉,先煮一下再切成丁。”   江野把肉丁放了回去,取出一整块肉。   汪橙又说:“炸一片豆腐,也切成丁。”   “行。”   “炸酱的时候先用花椒大料热油,捞干净后,黄豆酱和干面酱、甜面酱一样放一点,少许番茄酱、蚝油,再加一块豆腐乳。”汪橙交待得很细致:“炒出酱香味再放肉和豆腐丁,稍稍煸一会儿,添点煮肉的水,勾完芡就可以了。”   江野:……   从来没发现这人吃饭这么讲究。   江野挑起眉毛,点头表示可以配合一下,揶揄道:“再来点月亮星星不?”   “硬,咬不动。”汪橙笑了下,低头继续和面。   这人居然会开玩笑啦!   江野很吃惊,继而心情变得特别好,跟着笑了起来。   不大会儿工夫酱已炸好,香味四溢,颜色也好看,酱色里透着点深红色。   江野闭眼摇头闻着香味,满意地长长嗯了一声,“行啊汪橙,这种做法跟谁学的?”   汪橙正在切面,他做事总很细致,板子上的面薄厚宽窄都很均匀。   汪橙头也没抬地说:“我师父。小时候饿极了,又被师父捡回家,就是这么给我炸了一碗面。那时候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江野眉心颤了下,汪橙又说:“盛好了面,师父还会在上面撒上薄薄一层黄瓜丝和小葱花。好长时间没吃过了。”   江野没说话,回身从冰箱里头取出一根黄瓜和一把小葱。   “汪橙,以后想吃什么就说。”   “嗯。”   面已切好,水刚好沸腾起来。   几分钟后,两碗热乎乎的炸酱面端上了饭桌,薄薄一层黄瓜丝和小葱花点缀其间,青青翠翠。搅拌时,独特的蔬菜清香从浓郁的酱香味中另辟新径,最终混合在一起,惹人垂涎。   江野又满意地嗯了一声:“我就先吃为敬了。”说完吸溜了一口,入口先是香醇的酱味,又回味出一点点八角的辛香和花椒的麻香,面也劲道有嚼头。   “爽!”江野赞道。   “挺好吃的。”汪橙回应着。   江野得寸进尺地问:“那是你师父做得好吃,还是我做得好吃?”问完这个刁钻的问题,挑着面好整以暇地看着人家。   这个问题类同于媳妇儿和妈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冷面汪橙谁也没救:“下次我做。”   妈和媳妇儿都绝望地淹死了。   一筷子面掉了下来,江野重新挑起,叹了口气:“汪橙,以后你要是能讨着媳妇儿,这世上肯定没光棍儿。”   汪橙抬头看了他一眼,重复道:“你做得真挺好吃的。”   但是晚了,江野开始找茬:“你不是说你炒菜不行?”   汪橙从容解释:“炸酱勉强可以。”他总是很诚实的样子,但江野打心底觉得这人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厚道,压重了声音说:“汪橙,你惹着你金主了知道吗!”   汪橙腹叹一声,低头吃面。   江野吃完丢了碗筷去洗澡,洗完澡出来,汪橙已经把厨房和餐厅收拾干净。   “你也去洗洗。”江野说着去找遥控器。   他穿着居家,白色的背心、五分休闲裤,大片肌肤暴露在外。   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在客厅里走动时,带起的风裹着一股淡淡凉凉的薄荷清香。   他甩了甩潮潮的头发,刘海在额前呈现出一个心形,很自然,也很好看。   摁开了电视,江野瞧见汪橙呆在原地看着自己一动不动,催道:“去洗啊,衣服都给你放卫生间了,袜子内裤都是新的。”说着躺沙发上,“你穿我爸的拖鞋还是我的?”   汪橙走过来捡起他的拖鞋,弯腰时正对着某人凸出的锁骨,上面还残留着几滴水珠。   薄荷的味道也带上了体温。   他僵了一下,马上站直了身体。   江野的目光从电视上移开,“你愣什么呢?”   “没什么。”汪橙回身进了江野卧室。   看着他的背影,江野坏坏笑了下。心说:汪橙,一会儿你就能知道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34章 我想你了   江野给汪橙准备的衣服里, 夹着一条粉红色的CK内裤。他俩刚认识的时候,汪橙逼着他穿,惹得全班人都瞧见了, 这会儿终于逮着了复仇机会。   设想着汪橙从卫生间走出来时的各种反应, 江野直乐。   心不在焉遥控了好几个台,没有什么喜欢看的,索性关了电视回屋趴在床上, 等着汪橙出来。   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汪橙还不出来。   这是不好意思了?   江野忍着笑, 喊道:“橙橙呀, 洗个澡怎么比女生都慢?”   没人搭理他。   过了会儿, 卫生间门响,汪橙穿着整齐走了出来。他穿着江野的T恤、运动裤,端着一盆洗好的衣裳,径直去了阳台。   江野哪肯放过,跳下床追了过去, 跟人后头贱兮兮地笑:“橙橙, 内裤穿着怎么样?也显白吧?”这曾是汪橙对他穿粉红色内裤的评价,现在他硬要还回去。   汪橙抖着衣裳, 回头看他一眼, 脸上不温不火,江野没能看到想看的内容。   他又问:“大小还合适吧?”   “可能合适。”汪橙说得若无其事。   江野纳闷, 他低头看了眼不该看的地方, 恍然大悟:“我操,你挂空挡啊?”   这宁死不屈的犟劲, 江野彻底拜服。   汪橙四两拨千斤地说:“凉快。”   江野哑口无言。   汪橙把江野的脏衣服也洗了, 江野没好意思再多说, 人也有些讪讪的。想帮忙晾衣裳,却瞧见盆里的两条内裤,有一条是自己的。   “你……连我内裤都洗了?”江野更觉得不好意思了。   汪橙不在意地说:“顺手的事儿。”   “那你还顺手给谁洗过?”江野不着五六问了句。   汪橙撑起衣服挂了上去,“没有那么多顺手的时候。”   这种独有的待遇,叫江野有种奇妙的小满足:“橙哥你太贤惠了,我收回刚刚说的话,将来你肯定能讨个好媳妇儿。”   汪橙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微信同时响了下,刚搭完衣服,开始响个不停。   “班级群吧。”江野摸出了手机。   吴昊:今晚外滩请客吃串挥别暑假,来的报名。   高格:报名。   刘子轩:报名。   楚娓娓:报名。   ......   一串报名之后,吴昊点名道姓发了一条:桃哥赏个面子呗!   楚娓娓:桃哥说句话。   众人起哄,排着整齐的队形:桃哥说句话。   手机失控一样连着响。   然后楚娓娓换了队形:桃哥把你爷们也喊上。   群里安静了几秒钟,跟着抽风似的,满屏都是这句话——桃哥把你爷们也喊上!!!   还他妈多了三个感叹号。   平常他们不敢这么造次,但是这次班长带了头,天塌下来有楚大美顶着。   江野斜着身子,一只手搭着晾衣杆,眼盯着手机,表面上强作不在意,其实心里慌的一比。   他不知道汪橙听没听过这个梗,平时班里这些同学不敢跟汪橙闹,包括楚娓娓。   如果不知道,那就尴尬了。   汪橙就站在一步之外看手机,眼睛眯了一下。   有不了解的人刷完屏才想起来问:桃哥爷们是谁?   熊孩子大都这样,不需要原因地跟着抽风,瞎抽一通,疯够了再追究因由。   他们这时已经开始刷问号,长长短短的问号如波浪一样在屏幕上快速向上涌动,叫人眼花缭乱。   江野有解释一下的冲动,鉴于擅长越描越黑,指头动了动,还是放弃了。   没多久,有人耐不住寂寞回了句:好吧好吧满足你们八卦心理,桃哥的爷们是——橙哥。   余光里的汪橙抬了下头朝他这里看了一眼,江野觉得不解释不行了。   群里头没人再刷问号,立马换成了令人震惊的叹号,江野感觉手机要炸。   这些叹号像是在催促江野给汪橙一个解释,立刻、马上。   江野没敢抬头,动动眼珠悄么瞄了眼汪橙,正对上那人耿直的目光。他这个随手搭着晾杆的轻松姿势,变得越来越僵硬。   其实就是句玩笑话,江野不需要解释什么,心虚作祟。换成高格或任意一个人,他都不会再意。偏偏到了汪橙这里,就多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愫,和一份耐人寻味。   他放下搭着的那只手,又无处安放地去搓揉后脖颈,尽量表现出轻松,话说得却是支支吾吾:“呃,这个吧,其实,其实它就是个梗……”   “你晚上出去玩儿吗?”汪橙打断了他的话,没让人说下去。   江野没在群里说话,吴昊私下给他发了条微信:没事就过来玩吧,叫上橙哥,当我给你们赔罪了好吧。晚上八点,外滩老邓家农家乐不见不散。   江野把手机给汪橙看,说:“本来不打算去,你瞧,不去显得小肚鸡肠似的。”   汪橙不希望他去,但还是说:“那你去吧,我该回店里了。”犹豫了下又说:“出门记得换衣服。”   江野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背心,嗯了一声。他想让汪橙一起去,但汪橙还要上班,他没开口。   汪橙要走没走说了句:“晚上我接你。”   “没事。”江野知道他还在担心吴斌会来找事,“那么多同学呢,我自己加点小心。”   汪橙坚持道:“散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不等江野再说什么,拿起盆回了屋。   江野又看了眼手机,楚娓娓正在解释这个梗。解释得非常清楚,以至于围观群众没了最初的热情。   他觉得,某种隐秘的亲昵感忽然间没了,比刚才面对汪橙时的尴尬更令人不好受。   客厅门响,汪橙走了。   江野还在阳台上,不久就看到了楼下汪橙离开的背影。   空落落的感觉重新回归,江野兴致全无,去不去变得无所谓,小肚鸡肠就小肚鸡肠吧,都无所谓。   七点半,高格找了过来,进门就喊:“桃哥想我了没!”   不说不觉得,那次省城回来后还真没再见过高格。   江野躺在沙发上没动,高格看他蔫蔫的样子,自作多情地说:“没事,开学我就搬回来住。”   江野顺水推舟地问:“这两天死哪儿了?”   高格难掩小兴奋,却神秘一笑:“不告诉你!”   正好,江野本来就懒得打听。   “走呗,时间差不多了。”高格说。   江野翻了下身,懒洋洋的没有起来的意思。   “哎你不去啊?”高格问。   “不想动。”   既然不想动,高格直接上了手把人拉起来,“吴昊特意给我交待,务必把桃哥请到场,别不给人面子。”   他连拖带拉把人弄到门口,江野拧巴着要回来,高格没见过他这么犟过:“哎江桃桃你到底怎么了!”   江野愣了下,自己也问自己,你怎么了?   “我不得换身衣裳啊!”江野凶了句。   “那你换就换呗,凶什么,真是的!”高格松了手。   毕竟他爷们交待过,不让穿小背心出门。   黄河自西而来,途经河州往东流去,一路浩浩汤汤直至入海。   黄河沙大,堤坝以外全是沙滩,当地人称为外滩。   外滩上依水而建有很多农家乐,生意都不错,尤其是在夏季。人们大都图个近水凉爽,风景也好,时常呼朋唤友驱车而至。   这些高三狗们不常来,他们学业辛苦,这里又远离市区,来一趟不是很方便。   老邓家的烤串远近闻名又物美价廉,吴昊定在这里请客,平日和他关系好不好的,来了得有二十多位。   江野和高格到时,瞧见沙滩上好几张小桌拼成一张大桌子,也基本坐满了。   江野是特教班的灵魂人物,大伙瞧见他都一口一个桃哥亲热地打起招呼。   吴昊右边有两个空位,本来是给江野和汪橙留的,他有些失望地说:“橙哥没来么?”   汪橙说过要来接江野,他没把话说死,“有点事,晚点来。”   “哦。”吴昊像放下了心,说:“那咱再等会儿?”   “不用等了。”江野说。   吴昊想确定汪橙到底来不来,“还是等等吧。”   “都同学客气什么啊,他十点来还要等到十点?咱们先开动,人来了再点呗。”高格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行,咱先点。”吴昊招手叫来服务员。   一大桌坐的大都是男生,只以楚娓娓为首的活跃女同胞来了六七个。这都是半大小子吃跑老子的年纪,楚娓娓有点担心,“吴昊,要不大家AA吧?”   “说啥呢楚大美。”吴昊一副梁山好汉的模样,“敢叫大伙来,就可劲造,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甭给我省!”   大家拍桌子叫好,气氛一下子烘托起来。   平时吴昊并不是慷慨大方的人,这次却下了血本。   不分年龄不论地点,一群人里头总会有个情商低又话多的人:“吴日天你老实交代,跟桃哥屁股后头当这么长时间老二,把桃哥踩脚下的感觉是不是特爽?”   这人隔着两米多距离,说话声音还特高,保证人人听见。   人人心知肚明,这话是真的。可意会不可言传,说出来就冷了场。   楚娓娓拿启子砸了过去,“吃饭都堵不住你嘴。照这么说,你这次考了三十多名,不得请十几顿饭?”   “我又没想着踩桃哥。”那人说:“我请什么客。”   气氛彻底死了。   吴昊看着菜单不说话,脸色不太好看,连旁边的服务员都觉出诡异。   江野笑了下:“别拿小人之心度人家,同学之间没个竞争那还不把老唐气死呀……”不等江野说完,低情商又说:“哪有……”   他也没能说下去,蹦出两个字后便看见江野瞪过来的眼神,立刻住了嘴。   江野把话岔开,对吴昊说:“菜单上的字你不认识啊?”   楚娓娓配合着喊:“饿死啦————”   “哦哦。”吴昊忙在菜单上划拉着。   点完菜,楚娓娓找了个话题聊开了。   年少人就这样,有了话题赶着聊,刚刚的小插曲转眼就没几个人记得了,一时唧唧哇哇乱哄哄的。   江野一直觉得闷,没怎么说话,看着他们聊。   这群人里头有两对小情侣,低着头拱在一起窃窃私语,说两句笑一会儿。   学校当然禁止谈恋爱,这两对大家心知肚明。平时在学校里他们很收敛,相互之间跟陌生人似的。憋久了一旦放了风,动不动还有些肢体上的接触,偷么碰下胳膊、暗搓搓勾个指头,明晃晃撒着狗粮。   这口狗粮,江野吃得很不是味。他掏出手机,点开了和十八岁老中医的聊天框。   “江桃桃——”   江野寻声回头看去,李逸臣和方奎几个人就在不远一桌坐着,看样子刚到。   他收起手机拍了高格一下,两人过去打了个招呼。   李逸臣眼神往他们那桌寻摸,像在找人。   “瞅汪橙呢小叔?”江野直接拆穿了,说:“他没来。”   意图被点破,李逸臣收回目光,笑着用手点了点他:“淘!”   方奎拉着江野在自己身边坐下:“那天找你救场时大家还瞎琢磨,别是师兄弟才好,还真猜着了。你瞧瞧,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是?真叫你们周门里的人把奖金赢走了,我也输得心甘情愿。”   “得了便宜还卖乖。”江野哼了声,那时他要和汪橙有现在的交情,才不肯帮方奎。别看他是小叔的死党,是小叔的亲爹也不行。   方奎哈哈大笑。   李逸臣留意到江野那些同学里,有一个长得瘦瘦小小的学生总偷偷摸摸往这里瞅,说:“今天你们同学聚会?快回去吧,别让人家久等。”   高格凑过去压低声音说:“屁个聚会,人家把我桃哥踩了,高兴,请大家吃饭。”   方奎一听这个就要给江野撑场面:“桃儿,用叔给你出头不?一群小屁孩,我过去吓唬吓唬他们。”   江野往高格屁股上踢了一脚,笑说:“听他胡扯,我这样的都能挨欺负,那还让好人活么?”   几个人朗声大笑。   “得了你们玩儿吧。”李逸臣挥了挥手。   江野回去坐下,吴昊又朝那桌瞅了瞅,“那帮人看起来好凶。”   “都是我小叔的朋友。”江野说。   服务员端来了凉菜,四盘花毛一体分布在每个人都将就能探到的位置。   “咱们主要吃肉啊,凉菜我没点什么。”吴昊启着啤酒,楚娓娓给众人分着杯子。   特教班这群人聊天就是喊,人多,隔得远,不喊听不到。   吴昊喊着安静,几分钟后才稳住局面,他端起酒杯,“咱们先碰一个?”   “你做东不说两句?”楚娓娓问。   “那就……”吴昊想了想,说:“预祝大家明年这个时候,都能收到自己梦想大学的通知书。”   “那必须的!”   “必须的必须的,谁叫咱们是特教班呢!”   “那就敬特教班!”   同学们分外自豪。   隔壁桌的客人本来还嫌弃他们闹,这时听说是特教班的学生,不由投来赞赏的目光。   滋滋冒着油星的烤串一把接着一把上,桌上摆了长长一排,很壮观。   孜然辣椒裹着羊肉的焦香味,直勾人肚里的馋虫。   同时还端上来两大锅红焖羊排,吴昊愣了下,问服务员:“没要这个啊,上错了吧?”   服务员指指李逸臣那边,说:“那位先生请的。”   高格马上拔高了胸脯,对大家说:“那边那位帅哥是我小叔,游侠类人物,文能上台演戏,武能上马杀敌,桃哥打架都是跟他学的!来,一、二、三——”   大伙配合很默契,冲着那桌喊:“谢谢小叔——”   李逸臣对他们笑了笑。   江野心里清楚,小叔听高格说了两嘴,面上不做声,其实是听进了心里,这么做是为自己抬面子。   吴昊悄声问:“桃哥,你小叔很厉害吗?”他瞧李逸臣俊秀文静的样子,怀疑高格在吹牛。   “能打我俩。”江野拿了串咬一口,挺香。   吴昊脸色微变,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   “哎桃哥,你小叔看起来好年轻好帅啊!你有小婶吗?”刘子轩的女朋友犯了花痴。   江野呆了下,他没小婶,不觉想起来王芳菲问高格老妈的话。   难道小叔真是?不由扭头看过去,李逸臣和方奎勾肩搭背,聊得正嗨。   高格嚷嚷道:“我们团别管老的少的,清一色帅哥,现在都在家排戏呢,谁想过过眼瘾报名,改明我带你们去。”   楚娓娓甩了下马尾,说:“不尽然吧,至少我知道有一个不是帅哥。”   “谁?”高格一时没反应过来。   几个女生心有灵犀地一同指向了他,惹来一阵哄笑。   “去你们的吧!”高格不服不忿拍拍胸脯:“我现在可是名花有主的人了,桃哥帅吧?汪橙好看不?都单着呢!”   年少人就这样,甜甜蜜蜜的事情,一边藏着掖着,一边还忍不住想让人知道。   “哎呦,这可是重磅新闻!”   “谁啊谁啊?是不是咱们学校的?不会是咱们班的吧?”   “咱们班有那么不开眼的吗?但凡不开眼,也进不了特教班啊!”   “说正经的老高,男的女的啊?”   “是人还是妖精?”   “滚滚滚!”高格急得直翻白眼,“你们会不会说话!”   大家笑得又拍腿又跺脚,引得旁边食客频频回首。   大伙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越发显得江野沉寂。楚娓娓留意他一晚上都不太对劲,隔着好几个位置叫了他几声,才把人喊回神。   “啊?”江野迷茫地看着她。   楚娓娓说:“桃哥你啥时候学会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啦?”   “桃哥你是思春了吧!”刘子轩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看穿一切般说:“今儿可都是亲同学,没外人,喝点酒大家高兴,你跟大家交个实底,是不是中意哪班的姑娘啦?”   他这么一说,大家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几个大胆的女生也跟着凑热闹:“咱们班不能内部消化吗?干嘛便宜外班的?”   江野人在家中坐,女朋友天上来,不吭不响也能惹祸上身,“聊什么呢怎么扯我身上了?刚刚不还说老高谈的是公是母是人是妖吗?”   “桃哥你也欺负我!”高格佯装大哭。   又惹出一阵大笑。   一群年轻人在一起是挺开心的,他们不会管这份开心是建立在谁的痛苦之上。   江野轻易岔开了话题,把烧来的战火引回高格身上。讶然觉出,只要不是在汪橙面前,他还是能够轻而易举把控全局的。   难道真有一物降一物这么一说?   “老高,别说不给你机会啊,说说吧。”吴昊半天说不上话,这时强行插了句嘴。   “我不能告诉你们她是谁。”高格很鸡贼,“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她长得非常非常好看……比楚大美还美。”   高格比划着,姑娘个子多高,身材怎样,又如何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啦……说得绘声绘色。   江野听着听着,觉得高格在说他姥爷家的邻居,小名虎妞。仔细一想,怪不得他爸妈都回来了,他还赖姥爷家。怪不得刚才见面时,他一脸神秘兮兮的小兴奋。   江野哦了一声:“虎妞吧?”   高格一愣,大家也是一愣,“哎桃哥你知道啊,哪个学校的?”   “真像老高说得那么美?”   江野一脸一言难尽,想了再想,说:“嗯,跟老高特般配!”说完看着壮实的高格,还有那张大饼脸、小眯眼,觉得自己没撒谎。   高格生怕江野拆台,现在看来还是他桃哥会说话,不由得暗暗挑起大拇哥。   乱扯一阵,话题神奇地引到汪橙身上。   有人说瞧见汪橙陪着孙老师去中药店抓药,又有人说去办公室的时候,看见汪橙给其他老师把脉,那个老师常年病怏怏的。   吴昊问了句:“没有执照,不能给人看病吧?”   没人接他的话,话题很快又从汪橙那里移到老师们身上,什么八班语文老师和十班数学老师好了,什么老唐大骂教导处主任跟训孙子似的……   同学之间聊的无外乎这些,平常江野也参与这些话题。今晚他确实很反常,楚娓娓往他这里看了无数眼,见他不怎么撸串,嘴里总叼着酒杯,从始至终都没几句话,像在听大伙聊天,又像魂不守舍。   但有一点楚娓娓可以确定,江野的眼神时不时会飘向那两对小情侣,有时看着人家互动,他还勾了下唇角。   真是思春了?   楚娓娓在脑海里翻遍了认识的女生,来回倒腾很多遍,都没找到可疑对象。   吴昊再喊碰杯,稀稀落落没几个人愿意举杯。   这个时候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也都有些疲倦,没谁再喊着大嗓门聊天,三五个凑成一小堆小声说话,一眼看过去,关系亲疏一目了然。   江野看着身边的三个空瓶子,有点惊讶,不知不觉竟然喝了三瓶。啤酒他平常喝到这个量肯定醉,今晚出奇清醒。   他看看旁边的高格和刘子轩,两人正在低声细语交流着心得:“我俩吧,其实从小就认识。她是我姥爷家的邻居,在外地上学,原来真没觉得怎么样,就是这个暑假一见面,啧啧,怎么说呢……”   刘子轩低低笑了声,“是不是觉得砰一声就炸了?”手握成拳头猛地伸开五指配合了下。   “嗯嗯。”高格连点着头。   “表白了?才几天呐,你行啊老高够麻利!”刘子轩挑挑大拇哥笑眯眯看着他。   高格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自己的寸头。   刘子轩以先驱者自居:“没事儿,都挺正常的。我跟你说老高,我和我们家那位……”他说着瞅了瞅自己女朋友,脸上的笑很甜。   江野听到这儿心动了一下,我们家那位……   刘子轩转头回来继续说:“那会儿朦朦胧胧的时候吧,特别特别……感觉抓心挠肺的。她不就在我前头坐着吗,天天盼着去上课,有事儿没事儿抬头看两眼就很满足了。一下晚自习,心里那个不是滋味呦,一晚上五脊六兽的……”   高格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江野也莫名跟着点了点头。   “没戳破窗户纸那一阵子……”刘子轩咂摸着嘴摇摇头:“特尴尬,俩人根本不能单独在一块,说啥啥不对,干啥啥别扭,时不时就冷场,心里总有一股劲憋着、拧着,可你说要见不着吧,还特想!”   高格如遇知音一样,激动地去跟刘子轩握手,重重说了句:“感同身受!”   江野心虚地偏偏头,感觉他们在说自己。   “我就是受不了那种感觉,想着早死早托生,所以就表白了。”高格舒坦地出了口气,说:“没想到一下子就成了,这种感觉变成了……柳暗花明、豁然开朗。”说完咧开嘴笑。   “哎你俩发展到哪一步了?”   高格敛不住笑,“刚刚开始嘛……”又贱贱地问:“你俩呢?”   刘子轩得意地扬扬下巴,既想分享又故作高深地说了两个字:“蝶吻。”   高格实诚地摇着头,表示听都没听说过。   刘子轩诲人不倦:“就是用你的睫毛蹭她的睫毛、还有她的脸。”   高格的脸刷一下红了,想想都……让人难为情。   十七八的年纪,本质里都是单纯。   高格禁不住摸摸自己的睫毛,“我……我这睫毛这么短……也蹭不住啊。”   刘子轩哈一声笑了出来。   江野想起了汪橙的眼睫,长长的,像戴了假睫毛一样。他又摸了摸自己的睫毛,也挺长。   “慢慢来吧。”刘子轩拍拍高格的肩膀:“爱情是需要用心经营的。不管怎么说,迈出第一步就成功了一大半。如果这一步始终迈不出去,一直憋在心里,真能把人憋疯……”   “瞧,就跟桃哥一样。”高格回头看着江野,刘子轩说:“甭管别人多闹腾,你心里想着谁,根本融入不进去。”   一言中的,今晚一大桌这么些人,江野从头到尾都没有感受到应有的热闹。   或许人家很热闹,他像是始终站在人群之外看热闹的那个人。   江野没看他俩,假装听不见。一双手无处安放,去扒拉桌上的肉签。然而这个举动出卖了他,看起来更加魂不守舍、心事重重。   “桃哥。”高格捅了江野一下,“你今晚怎么了?”   “嗯?有点上头了。”江野躲闪着目光。   他这会儿是有点晕,可越晕越觉得清醒。   很奇特。   刘子轩趴了过来说:“桃哥你说实话,是不是喜欢上谁了?”   江野的心悬了一悬,嘴硬道:“喜欢你妹啊,我就是不怎么舒服而已。”   “你可拉倒吧。”刘子轩碰了碰高格,问他:“你瞧出桃哥不对劲了吗?”   高格瞅着江野,点点头:“是有点。”   刘子轩精明一笑,“桃哥你现在心里想着谁?”他忽然抬高了声音:“就现在!想谁!”   被他这么一炸呼,江野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挡都挡不住。   “我操,有戏!”刘子轩一脸兴奋,拉着凳子挤在江野和高格中间,楚娓娓往这里看了一眼,又被刘子轩女朋友拉去说话。   江野遮羞似的皱皱眉,“你干嘛啊。”   刘子轩挤着他,厚颜无耻地笑:“说说说说,到底谁家姑娘这么有福气,入了桃哥的眼!”   高格不太相信,他和江野自小一起长起来,从来没见过江野喜欢过谁。   “你搞错了吧子轩,桃哥有喜欢的人我不知道?”高格自信地说:“他能不告诉我?!”   刘子轩说:“那这一晚上魂不守舍的?”   江野重复道:“我是不舒服!”   “你刚刚脸红?”   “喝酒上了脸。”   “怎么又黄了?”   “防冻涂的蜡。”   高格一笑:“你俩对戏词呢?这不《红灯记》嘛!”   江野不能再呆在这里,他已经全盘暴露。抽出纸巾擦了擦手,站起来往河边走去。   他很清醒,抱着双膝蹲在河边。   别人的热闹还在身后,时不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他们喜欢的都是女生。”江野看着河面,看了好久,说了句:“江桃桃你死定了!”   手在脚边的沙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低头看时要把自己气死,竟然整整齐齐画了一排心。   死就死吧,他承认了,他就是想汪橙了,他就是喜欢上了汪橙。   从来没有这么清晰的意识到!   头脑一热,掏出手机,打开和汪橙的聊天框,不假思索地输入一行字:汪橙我想你了。   许多时候就需要一种冲动,这种冲动可以冲破所有的阻碍,因为他无所顾忌。   但下一秒,江野又用极快的速度删除掉。   他挣扎着再次输入:下班了吗?   删了,重新输入:好无聊,你快下班了吧?我想回家。   还是删了。   正抓耳挠腮不知该发什么——   “别发了,我来了。”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倏地抬起头,汪橙半弯着腰正在看他。   江野咬着下嘴唇,显得委屈极了。 第35章 蝶吻   正如高格说的那样, 江野从来没有喜欢上一个人。没有过对比,以至于他不能及时搞清楚,和汪橙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荒里冒了头的嫩芽, 没人再意, 它便疯狂野蛮又无声无息地开枝蔓叶。   早已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依稀能望见对岸的邙山,墨色、绵延。   水流绕山而来时轻轻作响,河滩上的风很凉, 河水里全是月光,怎么看都是个美丽的晚上。   江野埋头蹲在河边, 汪橙就站在他身旁。   他还没想好要对汪橙说什么, 该不该像高格刘子轩那样把第一步迈出去, 这个人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确定汪橙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确定手机上写写删删的字被他看去多少。   一直沉默着。   “怎么了,不是想回家么?”汪橙问他。   “我……”江野不情愿这一夜就这么戛然而止,张了张嘴:“......我喝多了。”   汪橙在他身畔蹲了下来,他看着倒映在水中的月亮, 停了会儿说:“不想回去的话, 我陪你待一会儿。”   他看出来了,至少看出来江野不想回家。   不知是因为汪橙出现那一瞬间太猝然, 还是喝进去的三瓶啤酒在这时开始作祟, 江野一阵阵头晕目眩,感觉身子很沉, 一点点陷进沙滩里。   河滩上的沙不像海滩上的沙子那样粗糙松软, 这里的沙子细如面粉,被水填充了空隙后, 显得很瓷实, 一路走过去, 甚至不会留下脚印。但是呆在一个地方时间长了,沙子持久受力,会把人一点点吸进去。   江野不是错觉,一双脚已经陷进河沙里,他发觉时哈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   离得太近,汪橙耳膜被震了一下,他不知所以地看了江野一眼。   江野说:“汪橙,凭你的力量,我要是陷进去你能把我拉出来吗?”他说着晃了晃身子,没几下便陷过了脚踝。   忽然酸溜溜感慨了句:“有的事情就是这么无法自拔。”   汪橙有一秒钟的迟疑,他目光下移,看明白时惊叫道:“江野你疯了!”   他拉着江野的双手就站了起来,挽住胳膊拖了几下,非但没有效果,反而越陷越深。   不得其法,转眼没到了小腿。   江野并不配合,懒洋洋地一点力气都不使。他脑袋昏沉沉的,身子软绵绵的,任由汪橙拉着自己。   嘴里还不闲着:“汪橙你拔萝卜还是栽葱呢?越弄越深了!”   汪橙没想到陷得这么快,又急又怕。丢了江野的胳膊,同时矮着身子搂住他的腰,用尽力量想把人扛起来。   试了两下,根本抗不动。   如果陷过腰身那就不太好救了,除非用铁锹挖。这时江野只要活动活动双腿,有了间隙,不用旁人帮忙自己就能轻易走出来。   他偏不。   汪橙在省城长大,没见过吸附力这么强的沙滩。他误认为这比沼泽还可怕,几次使力都分毫不动,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仓惶,急得吼道:“你也用力!”   江野伏在他的背上,瞧他吭哧吭哧那么拼力,心中不忍。正想告诉他不妨事,汪橙额上青筋暴起,猛然间爆发出所有力量,江野的腰都被他勒断了。   “啊----疼!”江野疼得叫了一声:“你弄死我了!”   他拧着眉一边往外推汪橙,一边活动着双腿。活动出空隙的同时,人也一点点往下陷着。   汪橙脸色苍白,未及细想,整个人扑了过去。   江野不防,即便提前堤防,陷着双腿也躲不开,哎呦一声被他扑倒在地,压了个实实在在。   一双鞋子留在淤沙里,双腿倒是拔了出来。   汪橙压在江野身上一阵阵后怕,控制不住在他耳畔急喘,声音又恨又心疼:“江野你不要命了!”   江野感到了他心脏狂跳的速度,自己的心也是那般跳着。听着他错乱粗重的呼吸,江野耳根升起的热潮很快泛滥。   他觉得自己很烫。   这一刻每一种感觉都是清晰明朗的。   汪橙撑着想要爬起来,两人的身子只分开了分毫,江野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人留在自己身上。   汪橙身子明显一僵,没再动。   江野伸手那一瞬间没经过大脑,全是本能反应。但留住了汪橙,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在明白自己的心思之后,江野不会再有以往的尴尬,也不会再想着逃避,所有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猝然,他没想好该怎么去面对。   “汪橙,如果刚刚我真陷进去了,你以后会不会忘记我?”他问。   汪橙伏在他耳边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当江野再次想开口的时候,他低沉地说了句:“没有如果。”   江野心念一动,蹭了蹭他的脸,浮光掠影一般。   汪橙也动了下,余光里,江野看见了他长长的眼睫。   江野凑了过去,两只眼交错在一起,长长的眼睫像蜻蜓点水那样轻轻触碰,痒痒的。   江野眨了眨眼,眼睫与眼睫那种轻微摩挲的感觉,奇妙的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亦如他此时的心境。   蝶吻。   就是这样么?   江野心跳得厉害,伴着一阵阵从未有过的悸动,他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可能晕过去,根本无暇去探究汪橙的反应。   “桃哥你们干嘛呢!”   听见高格的声音,汪橙飞快地从江野身上爬起,江野也惊慌地坐了起来。   高格跑了过来,后头跟着刘子轩楚娓娓他们。   “你俩怎么干起来啦!”高格神思维,以为他俩打架,还瞪了汪橙一眼。   “什么什么!”后头的楚娓娓紧走几步。   刚刚楚娓娓隐隐约约看到两人爬在地上,她后来一步被高格带偏了思路,还真以为两人在打架。等她走近看清江野和汪橙的表情时,就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打架,那滚在一起……两个男生没这么玩的。   偷么嗑水果CP的楚娓娓此时没敢多想。   “怎么了?”刘子轩拉着女朋友也走到了跟前。   江野看了眼汪橙,那人毫无颜色地站在一旁,惯会装冷冻人。平时多说一个字就会嘴疼的人,甭指望他出面解释。   “那什么……”江野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我刚刚陷进去了,汪橙帮忙,没站稳我俩都摔了。”   “哦,这样啊。”高格相信了。   楚娓娓一脸怀疑,只是没做声。   “你瞧我鞋还在里边。”江野蹲过去,踩出的两个洞还未闭合,里边浸满了水。他探着胳膊费了半天劲,把两只鞋拔了出来。   楚娓娓这才肯信。   只见她脱了鞋子,光着脚丫在沙滩上左右不停地踩着,不久,便陷过了脚踝。   汪橙吃惊地看着她,正想拦,刘子轩他们几个也这么玩了起来。   汪橙意识到什么,瞥了眼身旁的江野,眉心一点点蹙起来。   把整个小腿都陷了进去,楚娓娓前后左右活动着双腿,没怎么费劲就走了出来。她冲汪橙一乐:“我就猜到桃哥吓唬外地人来着,专门给你表演表演……”   啪——   这次江野是真没防备,汪橙结结实实在他背上抽了一巴掌。   “嘶……我□□真打啊!”江野疼得吸了口凉气,勾着手揉背,惹得大伙一阵笑。   现在看来,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总结成一句话,就是江野使坏吓唬汪橙,没人会有别的疑心。   但远处还有个目睹全程的李逸臣。   他叼着烟,不声不响地走了。   江野耍赖,把鞋扔汪橙面前,四仰八叉躺回地上:“不行我头晕,背也疼、腰也疼,你去给我洗鞋。汪橙我告诉你,你又惹着你金主了!”活脱脱一个泼皮无赖。   汪橙也是无奈,内裤都洗过,何况一双鞋。但是他现在不想惯着江野的臭毛病,刚刚吓得够呛。   江野躺那里看他没动,心想较劲呢这不是!   高格走过来:“桃哥我帮你……”洗字还没说出来,就被江野的眼神瞪退了。   “我自己洗!”江野有些悻悻的,爬起来拾起鞋子,晃晃悠悠往河边走去。   汪橙怕他一头栽河里,忙跟了过去。   黄河由浅入深,岸边这一带不过没过脚踝。   江野挽起裤腿,掂着鞋子正要下去,汪橙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   江野回头看他,人家一脸的“你别再作妖!”   “很浅的!”他强调了一声。   汪橙有的是说辞:“人体十二条经络,六条汇集于双足。脚不仅是足三阴经的起始点,还是足三阳经的终止处。都午夜了还泡凉水,你又喝了酒,想生病?”   江野半张着嘴,无言以对。他撇头看看不远处的那几个人,早已下水扑腾得正欢,“你怎么不说他们?”   汪橙瞪着他,没说话。   江野冲那边喊:“喂——你们几个听着,人体十二经络,六条汇集于双足。脚不仅有九阴真经的本事,还有九阳真经的能耐。都十二点了你们还跳水,河水那么凉,身上那么热,作死呢!”   那边的人一愣,齐齐喊了声:“有病!”   江野没有表情地看着汪橙:“他们说你有病。”   汪橙:……   两只鞋灌满了沙子,沙子不脏,见水就干净。江野怼了汪橙几句,到底还是乖乖的听话没下水,蹲下去涮着鞋。   “诶,我袜子呢?”江野看着自己的一双光脚,脚趾头配合着动了动。   喝多了的人手软,他一分神,一只鞋子顺水飘走。   “哎——回来!”江野蹲在原地,朝飘走的鞋子勾手:“快回来!”   汪橙被他气笑了,快走几步伸手捞了回来。   喝多了的人都是大爷,汪橙走过来接过他另一只鞋子,还是给他洗了。   袜子就在鞋里,汪橙掏出来就着河水投了几下。   江野蹲在他身边左摇右晃,“汪橙你瞧,我又要陷进去了。”   汪橙不想理他。   “你劲儿可真大。”江野撩起衣服,嘶哈了一声:“你看我腰是不是青了,可疼了……”   月下纤细的腰肢染了一层弱弱的光晕,后腰上两朵腰窝如汪橙目下泪痣那般诱人。   可惜汪橙没看。   真是白瞎了。   江野撩着T恤等了半天,汪橙还在专心致志地洗鞋子。   “不看拉倒。”江野放下衣服,顺便给了个白眼:“稀罕让你看啊!”   汪橙洗好鞋子甩了甩水,端端正正摆在江野面前等他穿。   江野眉毛一挑一挑:“脚上又有阴经阳经的,我喝了酒浑身燥热,穿这么湿的鞋万一生病呢,你怎么那么狠心?”   汪橙看着他,这人思维清晰怼得人无话可说,真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喝醉。   大概是醉了吧,不醉的话不能这么挤兑人。   汪橙在他对面坐下,把鞋子脱下来放他面前,说:“你穿我的。”   江野呆了几秒,没动。   汪橙拾起他的运动鞋穿了上去。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江野突然问,他已经忘记了刚刚谁骂人家心狠。   汪橙穿好了一只鞋,系着鞋带没理他。   江野瞧他不说话,伸脚去勾他光着的那只脚。   汪橙闪了一下,没让他够着,凉凉地说了句:“你喝多了。”   勾空了脚,江野有些失落,像是失去了某种慰籍。他并拢着双腿,把脸贴在膝盖上,看着移在天边的月亮。   汪橙不知道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江野变得这么不正常。他的目光从江野脸上扫过,那人压嘟着的小嘴,竟然有些可爱。   入了午夜,远处的食客走了大半,稀稀疏疏没剩下几个人。夜深人静,江野觉得就这么默默对坐也挺好。   他想,只要汪橙在,坐一辈子都不会觉得无趣。又想了想还是算了,到了冬天不得冻死呀。   忽然就笑了。   汪橙不做声地看着他,早习惯了这人异于常人的样子。   笑得总是天赋异禀。   楚娓娓带着高格他们,十几个人光着脚丫沿着河岸杀了过来,一个个像跨马扬鞭的将军。   被打扰了清净,江野叹了口气,“唉,可真烦人。”   他拾起汪橙的鞋子,边穿边说:“咱们走吧。”   一群人围了过来,吴昊问:“你俩要走啊?”   “不走还留着过年啊?”江野说。   “真没劲!”高格说:“后天都该开学了,不疯透了对得起谁。”   楚娓娓纠正道:“什么后天,都过了零点了,是明天!”   话音刚落,大家一起安静了。一样的意思,换种说法就显得没日子似的。   正开开心心呢,突然想起明日就要开学的这种感觉,他们并不陌生,却永远不会习惯。   高格狂叫一声:“管他娘的,先嗨再说!”   一群人疯子一样吼叫起来,像在发泄,也像在壮胆。一夜的疲惫霎那间消失殆尽,人人满血复活,用最后的狂欢来迎接高三炼狱般的日子。   老唐的声音尤在耳畔:记着,这是你们高三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长假。   但是,这个长假转眼即逝。   江野也跟着吼了一声,吼完无聊地冲汪橙勾勾手,“走,咱回家。”   他跟着吼纯属发疯,本身对开学没什么抗拒,毕竟开学后汪橙天天都坐在他的身边。   想想这种感觉,真好。怎么以往都没有珍惜过呢,好在未晚。   他走路并不顺溜,时不时还会自己绊自己一下,汪橙扶着他,怕他摔了。   吴昊冲他们喊:“翻过大堤顺路往北走,不远就能打着车。”   江野背身挥挥手,表示听到了。   外滩以北几百米就是高高的防洪堤坝,东西延伸跨越好几个省,一路护着母亲河入海。   上堤坝的坡很陡,汪橙想搀着江野,江野这会儿知道要强了,推着他:“我还不到十八,别弄得跟八十一样。”   汪橙松了手,某人又说:“多少扶着点,十八也怕摔啊!”   “江野!”汪橙已经容忍他一晚上了。泥人也有个土性,何况汪橙的脾气算不得多好,他只是比江野知道收敛而已。发狠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下话没说。   “凶什么!”江野停下脚步打量着他,这人上上下下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包括鞋子。   那种隐秘又亲昵的感觉回来了,江野嘻嘻笑了出来,“汪橙你知道么,你是我的人了。”   汪橙:???!!!   “唉。”汪橙叹了口气:“你酒醒的时候,还记得今晚的事吗?”   “嗯?”   “最好不记得。”   “为什么?”   汪橙怕他记起来会羞死,这时也没再说什么。   江野大约意识到什么,闭嘴不说话了。   这个时间段在外滩不好打车,往北走不远就是移民小镇。下了大堤,江野整个人挂在汪橙身上,被人拖着走。   “你放心。”江野不忘安慰汪橙,“我这酒量练着练着就练出来了,以后不会这么拖累你。”   “江野汪橙!”   背后传来一声凶狠的声音。   汪橙直觉感到不好,江野酒醉反应迟钝,回身看见好几个人提溜着家伙站在那里。   黑夜中,一个个半截铁塔一样。   “我操?哪儿冒出来这么多大高个?”江野借着月光仔细分辨,那些人他全不认识。   汪橙扫了眼路旁的面包车,没牌照。   糟了!这里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江野又醉成这样,两个人都想逃掉显然不成。   他凑近江野耳边问:“你能跑吗?”   江野竟然有心思理会耳畔痒痒的感觉。   那群人掂着钢管、球棒,吊儿郎当地慢慢逼近。有持无恐,显得不慌不忙。   有反光,汪橙看清了其中两个人手里握着尺余长的刀。   如江野曾经想的一样,他们不会三番四次送上门来挨打,再来必定有备无患。   即便江野今晚没喝酒,他俩想全身而退也几无可能。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去,汪橙把江野拉往身后,吼了声:“跑!”   路旁都是庄稼地,不远处还有树林,跑进去随便猫在哪里,都够这群人找一阵子。   “谁也跑不了!”   那群人冲了过来。   汪橙迎了上去,他要为江野赢得逃跑的时间。   只可惜这份情江野没领。   紧跟着他爷们的步伐冲了过去,半点没掉队,还他妈英雄就义似的喊了一声:“要死一块死!”   各种电视剧里都不乏这样的台词,江野以往还笑话过,不想祸到临头,脱口而出的还是这句话。   尽管很悲催,然而他有了想要想同生共死的人。   群架的场面从来都是混乱无章的,趁着乱,能放倒几个算几个。   但这次汪橙想错了,两人迎上去就挨了几棒。他们拿的都是长家伙,又刻意防着汪橙,汪橙根本近不了身。   这群人配合有致,个个都有身手,不是街头寻常挑衅斗殴之流。   换句话说,都是专业打手。   几个交锋,汪橙和江野明白过来。今晚讨不了一点好,寻机逃跑才能有活路。   “把那小子手剁了!”   有人趁着汪橙不备,劈刀就砍。   “我操你大爷!”江野顶着钢管扑了上去,全凭着酒劲横冲直撞,把拿刀的人狠狠撞开,同时觉得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很快蔓延到全身。   根本不知是怎么伤着的,也不记得挨了多少下。头上、胳膊上、腿上都有伤。   也不管是谁,只要不是汪橙,江野轮拳就是一顿乱锤。拳拳到肉的感觉,麻木了身上的疼痛。   他不顾挨打,贴上去拼命搂住一个人的胳膊,使尽全力给卸了下来。   放倒一个够本,再放倒一个算赚的。   那人护痛大叫一声,一脚把江野踹了出去。   群架里最怕跌倒,跌倒再想爬起来基本不可能。   江野酒后下盘不稳,踉跄几步便摔倒在地,立马有人围了上去棒打脚踢。   他打架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亏,顺手抱住一个人的小腿扽直了,半折起身用胳膊肘狠狠砸压下去,咔嚓一声响,也不知是脱了臼还是骨折了,那人搂着腿一屁股坐在地上。   几乎同时,江野小腹上重重挨了两脚,只觉一阵眼晕,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他想起小叔说过,爬不起来的时候千万要护住要害。   江野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抱住头,曲蜷着身子,用双腿挡住胸腹,只把背部留了出来。   “他妈的这小子懂行!”有人高高举起钢管砸了下来。   江野清楚地听见自己胳膊骨折的声音。   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汪橙挑了个软柿子,一直想要抢过他手里的球棒,为此不知挨了多少下他都没有放弃,只要能抢过来,才有一线对抗的希望。   但是江野跌倒了,他不得不放弃,想要扑过去护住他。   刚想抽身时已被人使绊,绊倒了汪橙。汪橙趁势砸上了那人的太阳穴,那人当即晕倒。   然而汪橙也倒了。   他不等人围上来便就地滚开,才发现地上都是血。   想带着江野跑已经没有一点希望,他能做到的只有自己逃跑,抑或扑过去护住江野。   汪橙选择了后者,或者说根本没有选择,全都是出于本能。   “你他妈真傻!”江野骂他。   很巧,汪橙觉得江野才他妈傻。   江野没意识之前,看见汪橙趴在自己身上。   满眼都是红色,不知是谁的血。   他想,我还有话没对汪橙说。我不能死,汪橙也不能死。   憋着话去死,太他妈操蛋了!   最后一点力量爆发出来,江野反身把汪橙压到身下,替他挡了一刀。   远处灯光刺眼,寂静的夜里传来一阵猛踩油门的声音。   汪橙再次把江野压到身下,江野真觉得自己活不了了,他叫了声汪橙的名字,吃力地说:“我好喜欢……”   什么也不知道了。   “江野!”汪橙嘶喊了一声,后脑勺上不知被谁给了一下,昏死过去。 第36章 选择性失忆   马雯得知消息时, 已经是第二日下午。   江野和汪橙还在昏迷中。   ICU病房禁止探望,马雯伏在窗外哭得满脸泪水,把江玉堂李清芬夫妇俩弄得不知所措。   病房外有一排长椅, 高格捂着脸坐在那里, 旁边是他爸妈,最边上坐着一个头发碎乱、满脸憔悴的女人。   倪翠萍推了下儿子,示意他去劝劝马雯。   高格不动弹。   “姑娘。”李清芬轻轻拍着马雯的背, 低声说:“这不能怪你,快别哭了, 阿姨和叔叔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不怪她怪谁!”高格蹦了起来, 他双目通红, 指着马雯吼道:“马雯你知道吗,要不是我小叔,他们俩能被吴斌打死!你会愧疚一辈子的!”   高格老爸站起来给了他一脚,“你吼什么!”   高格委屈,心里又悔又恨, 当时他们要是和江野一道走, 那么多同学都在,肯定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马雯噙住眼泪扭头看他。   “高格。”她说得很清楚:“吴斌再也不会来找江野麻烦, 你放心!”   说完, 马雯又朝玻璃窗里望了一眼,决绝地走了。   “哎她什么意思?”倪翠萍站了起来。   “我哪知道!”高格瞪着她的背影。   从那晚古巷后院马雯提起小树林的事情起, 高格就知道吴斌不会放过江野, 他也防范过几天。但高格心大,一天没事两天没事, 渐渐就疏忽了。   他认为顶多就是干一架, 大不了挂点彩, 从没想过吴斌真会把人往死里打,也更没料到江野和汪橙在一起还能吃这么大的亏。   现在陪江野躺里头的不是他,而是汪橙。为此高格很自责,他桃哥挨打的时候,他还在河边疯耍……   高格埋下了头,憋着悔恨的眼泪。   李清芬心乱如麻,她有心追出去安慰马雯几句,又看到边上坐着的那个女人,自己的儿子还在里头昏迷未醒。除了一阵阵难受,她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马雯走了之后,走廊里恢复了平静。   “雅梅。”江玉堂叫了声。   那个女人失神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江玉堂无声地看着她。   在他的记忆里,汪雅梅一直是个漂亮伶俐又傲气的姑娘。   二十年过去了,眼前这个女人没有半点当年的影子,她双目无神、满脸风霜,若不说自己是汪雅梅,没人认得出来。   江玉堂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他愧疚地说:“怪我,没照看好橙橙。孩子会没事儿的,你心里别难过。”   汪雅梅一行眼泪无声滑落。   倪翠萍挪了过来,高格的老爸高大柱也忙跟上。   倪翠萍说:“这都是不成想的事,怨不得师哥,要怨只能怨那个吴什么的□□犯。雅梅你心里也别难过,孩子身体那么棒,磕磕碰碰算不了什么。这会儿就是累了,睡饱了自然又是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   汪雅梅抹了把眼泪。她迟来这么长时间,都是为了和范星芒了断关系,可是最近找不到范星芒了。   她和儿子回来,想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汪橙却被人打成这样。   她恨不起谁,连多舛的命运都恨不起,要恨只能恨自己。她没话可说,也什么都不想再说。   倪翠萍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   高大柱个子不高,却是天生喜相,长得也富态,跟个弥勒佛一样。他打了两声哈哈劝说几句,三扯五扯,稍稍缓解了压抑的气氛。   高格抬起了头,问:“爸,要是桃哥醒不过来怎么办?”   刚缓和的氛围被他一句话压了下来。   “高格你滚回家吧!”倪翠萍恨恨瞪了他一眼。   “我不滚。”高格又低下了头,“我得陪着桃哥。”   “你不滚就把嘴给我缝上!”   走廊里又沉寂下来,李清芬自始至终站在病房窗外,眼神直直地往里瞅着,盼望两个孩子能动弹一下。   “师姐。”高大柱说:“你过来坐一会儿歇歇脚,这都站一天了哪能受得了。”   李清芬身子一动未动,没做声。   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医院的气氛本来就很压抑,这时更让人喘不上气来。   走廊那边走过来一个老头,这个一百多岁的老头健步如飞,走路带着风。   上次周阔海带了只烧鸡从滑县回来,在家待了没两天,又被别市的剧团请去导戏,按说他不该突然出现。   几个人惊慌地站了起来,看着他们师爷一副兴师问罪的势头。   “师爷……”江玉堂叫了一声。   周阔海黑着脸,拧巴着眉头打断了他:“别叫我!”   江野是老头的心尖肉,也正因如此,江玉堂没敢通知周阔海,想等俩孩子醒过来再说。   周阔海走到玻璃窗前往里看,老头的手有些发抖。   他看了半天,鼻孔里哼出一口气:“要不是芳菲那小丫头给我打电话,你们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江玉堂夫妇俩都没敢接茬,高大柱不尴不尬笑了笑,“师爷您说您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外头给人家排戏,咱不是不敢惊扰您老人家嘛。”   “知道点轻重缓急不知道?我这把年纪不比你们哪个硬朗!不比你们哪个能扛事!”周阔海指着他们,“屁大点事,瞅你们一个个霜打的茄子一样,咋地,这样孩子就能醒了?”   老头说话身子一折一折,步子往前一蹙一蹙,搞得几个人低下头不住后退。   高格更是躲他老爸身后,屁都不敢放一个。   发了通火,周阔海眼神转回病房,问:“我听那丫头说是被人打的,这多大的仇能打成这样?”   没人吭声,周阔海点名道:“翠萍你跟我说说。”这群师兄妹老头看着长起来的,他知道倪翠萍肚子里憋不住话。   “这,那什么……这不是……其实吧……”倪翠萍磕磕巴巴。   “我来听话佐料的?”周阔海乜了她一眼。   倪翠萍心说,王芳菲这死丫头片子,瞧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师爷,您先消消气,这事说来话长。”倪翠萍从三年前小树林说起,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这中间还有个岔子,早几天俩孩子见义勇为救了穆小乙的儿子……”   “哪个穆小乙?”周阔海问了句。   “还能哪个,就是六义集团的董事长。”倪翠萍说:“那晚我在大院里来着,当时正上楼,隐约听一耳朵有人喊救命。后来问桃桃,他说一帮人绑了穆小乙的儿子,被他和橙橙救了下来。”   “这帮人好像就是那个吴什么来着?”   高格探出脑袋说了句:“吴斌。”瞄一眼周阔海,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哦哦,这帮人是吴斌的狐朋狗友,当晚全被桃桃橙橙给收拾了,有一个算一个全折了进去。您说两桩事加一块儿,人能不恨么!”   “俩孩子做的对。”周阔海点了点头。   倪翠萍说:“早上人穆老板带着儿子来了,也不知从哪儿得的信。当时俩孩子还在手术,人等着医生说脱离了危险才走,撇了张卡……”   周阔海道:“把卡给人送回去。”   “没收没收。”倪翠萍忙说:“师哥师姐的脾气怎能收呢。其实我琢磨着吧,不是中间还有这么个茬儿,人不能下死手,这卡说到底咱该收……”   周阔海不耐烦道:“你能不能挑点重点?”   倪翠萍赶紧说:“这不要开学了么,昨晚他们同学聚会,这俩孩子冷不防被人遛了。八九个壮汉,挤一面包车里等他们。”   “都有两下子,不然桃桃不能吃亏,听说不是武校就是体校的。我的天呐,不敢想,真是多亏了逸臣!”她说得身临其境。   李逸臣和方奎他们几个朋友喝完酒沿大堤兜风,回家时正撞上这群人行凶。   当时方奎开着车直接撞倒了俩,一车人扑上去就干。那群人没敢恋战,能逃的都逃了,被江野汪橙打伤的几个被李逸臣捆进了派出所。   “逸臣也挂了彩,头上被打了好几个包。”倪翠萍说:“他那几个朋友多多少少都伤着点,那些打手开车跑的时候,方奎硬去拦着,被刮了一下子,伤得挺重。”   周阔海问:“逸臣人呢?”   江玉堂说:“这案子移交三中队了,逸臣刚刚来电话,人还在三中队。被逮住那几个,说是大潘找的他们,把吴斌洗得干干净净。”   周阔海沉了口气,捏了捏胸前一大把胡子,说:“既然惊动了公家,就让公家去办。孩子被人揍了,知道你们心里憋着气,那也得忍着点,别寻人麻烦,把道理给做颠倒了。尤其是逸臣那个性子,给他好好说说。还有,逸臣伤的朋友,拿点东西带点钱去看看,人家是为咱孩子,咱别冷了人家的心。”   江玉堂应了声。   “事情既然出了……”周阔海顿了顿说:“日子还得过。回团一次不容易,戏还得排,不能耽误。清芬?”   李清芬点了点头,别过脸去红了眼角。   “至于医院这边,都杵在这儿不是这么个事儿。你们分班陪着,算我一个。”周阔海说。   “哪儿能让您老人家伺候小辈。”高大柱说:“我们几个师兄妹轮着来就成,忙得过来。”   周阔海没再说话,他扶着玻璃窗往里看了一会儿,眼神中尽是心疼。   良久,他忽然转过头问:“给雅梅联系了没?”   几个人一愣,目光都转向汪雅梅。   顺着他们的目光,周阔海看见了汪雅梅,他没敢认。   汪雅梅僵在那里,呼吸颤了,她垂着头不敢看周阔海,猛地回身要走。   “哎!”倪翠萍叫了一声。   汪雅梅背身停在那里,身子抖得厉害,她咬咬牙倏地回过身来已是满脸泪水。   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汪雅梅哭道:“师爷……我是雅梅呐……”   *   汪雅梅是在师父师爷跟前长大的,少年成名,她高傲了半辈子。   二十年前她走的时候,师父已经没了。周阔海拉着她的手告诉她,范星芒金玉其外,内藏奸诈。还告诉她,女人这辈子不能闭着眼睛嫁人,一切都还来得及,都还有法子补救!   汪雅梅没听进去半点,她不信。   二十年过去了,她的性子一点点被命运腐蚀。岁月和范星芒一样,在她额头眼角无情割划……   这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全无生气,没有半点当年的影子。   汪雅梅想过死,但她还有汪橙。她不得不逃,她不能让儿子如她这般毁了一生。   河州,是她最温暖的地方,同时也是她最怕回来的故乡。   她无法面对江玉堂,无法面对李清芬,无法面对周阔海。   但这是她唯一的活路。   别无选择。   汪橙来了,她迟迟不来,与其说是为了和范星芒做个了断,不如说她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这些人。   她不敢回来。   她心里的痛苦和矛盾,根本无法安慰。   她还是来了,看着被岁月善待的李清芬,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本该有和李清芬一样的人生,被自己亲手葬送。   此时周阔海颤巍巍地站在她面前,弯腰举起她的脸,什么都不用再问,所有的苦难都写在汪雅梅的脸上。   他哑着声音说:“雅梅呀……你回来啦?”他都不曾想象过这辈子还能看见汪雅梅。更不曾想到过,汪雅梅变成这个模样。   他没敢流泪,硬是瞪着一双眼睛。   汪雅梅泪流成河,却如汪橙那样拼命遏抑。   “师爷……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她终于呜呜嚎啕出声,砰砰磕着响头。   李清芬掩面靠在丈夫怀中,也哭出声来。   “唉————”周阔海唯余一声长叹。   还能再说什么呢。   倪翠萍背身偷抹着眼泪,师父收的五个徒弟二十年后终于聚齐,却早已物是人非。   周阔海咬牙说了句:“傻孩子呀!”把她拉了起来,掏出手绢给她抹眼泪,“罢了罢了,知道回来就好。这是家啊,你还能不回来么!”   所有难以倾诉出口的话,所有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被周阔海一声罢了罢了画上句号。   他回头望向病房,说:“等俩孩子醒了,叫上逸臣,咱们一大家子齐齐发发聚上一聚。”   “那师爷您得请客!”高大柱哈哈笑着,“得去大富贵酒楼,别的地方我还跟您说,不成!”   “我请客,大富贵,咱就冲他个红红火火,富富贵贵!”老头也终于露出笑脸。   几日后,汪橙和江野先后转到普通病房。这是间双人病房,带着卫生间和阳台。   汪橙早已清醒,江野也醒了,只是终日昏昏沉沉睡个不停。   汪橙不睡的时候,一直在看着他。   即使在他母亲面前,汪橙的话也很少,眉头始终不展。   这几天老唐和很多同学都来过,大伙商量着,等两人情况好些了,上课的时候做个手机直播,由高格负责录制,楚娓娓和几位同学负责课外补习,不能让江野汪橙的成绩落下一点。   李清芬和汪雅梅道不尽的谢谢。   “都是应该的。”老唐笑说:“我指望这俩孩子明年拿状元呢!”   老唐特意在江野床边转了一圈,江野还在睡,但迷迷糊糊能听到他们说话。   “喂,小子!平常就你能炸呼,就你撒欢,现在起来走两圈呗!”   江野眉头皱了皱,想骂人,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老唐瞧他左胳膊打着石膏,汪橙右胳膊打着石膏,忍住笑摇了摇头,这对儿同桌的命哟……   是夜。   两张床位中间有一米的距离,李清芬和汪雅梅挤在那里低声聊天。   “雅梅,你天天守在这里受得住吗,回去好好睡一晚上吧。”李清芬说:“这俩孩子现在都没大碍,就是个康复阶段,你不用这么硬熬着,等孩子好了你身体垮了怎么办。”   “师姐我没事。宝宝现在状态挺好的……”汪雅梅一直管汪橙叫宝宝,她担心地说:“就是桃桃……这一天天昏睡着,我心里没底呀。”   江野这时是醒着的。   他睡了这么些天,一是真感觉到浑身乏力,二来是他初醒的时候,就想起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搂人家爬自己身上不松手、蝶吻、欺负人、还他妈说汪橙你是我的人了……   脸怎么那么大呢!   他晕倒前想说,汪橙,我喜欢你。   记得那么多,偏偏不记得这句说没说出口。   他还是要脸的。   所以他醒来只问了句汪橙呢,得知汪橙的情况比他好,就沉睡下去不想醒来了。   李清芬开玩笑说:“他这些年被师爷揪着练功夫,冬天夏天起五更打黄昏的,咱们小时候受的苦他一个不拉都受了。孩子缺觉,这下得了工夫,想睡就随他睡吧。”   “我是怕……”汪雅梅担心地说:“伤到这里。”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李清芬一听,心里吃了重。医生确实说过,伤了脑袋会有各种后遗症,嗜睡那都算轻的。要是来个失忆什么的……   李清芬不敢想了,扭头看了看江野,心说这孩子这么聪明,人又热心肠,老天是长眼的。   汪雅梅拉着她手,说:“师姐你别担心,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咱把坏的想到前头,真有个什么也能及时应对。”   “怎么应对,真要是这样……好治吗?”李清芬战战兢兢地问。   “我想起来有这么个事。丁医生,就是宝宝的师父,是个很有名的老中医。”汪雅梅说:“早两年有个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孩子,磕着了脑袋,年纪大概和桃桃这么大吧,失忆了,爹妈都不认。各种医院都看过,没办法,最后是被丁医生调理好的,宝宝他懂怎么治。”   李清芬听得心惊肉跳,她还没说话,汪橙冷冷说了句:“不会的。”   汪雅梅这么一说,汪橙也想了起来,他心里吃不准。江野现在的各种症状和那个孩子很一样,但他知道失忆这种病,没有人敢保证绝对治愈。   很多时候都讲究个机缘巧合。   他生硬的开了口,那句“不会的”说得很绝对,更多的只是给自己安慰而已。   汪橙冷不丁一说话,姐妹俩吓了一跳。江野也吓了一跳,牵动了伤口,没忍住嘶了一声。   “桃桃你醒了?”李清芬忙站起来去看他。   汪橙听见江野的声音,挣扎着想起来,汪雅梅连忙去扶他。   “桃桃?”李清芬又叫了声。   江野眼睛已经睁开了,装睡是不成了,装傻还可以。   他眼珠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显得人呆呆的,这下可把李清芬吓坏了。   她屏着呼吸说:“桃桃,你看看妈妈……”   江野不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有多吓人,他转头看了李清芬一眼,叫了声:“妈。”   李清芬长长松了一口气,差点没坐地上。她闪过身子又问:“这是你姑姑,你认识吗?”   汪雅梅看着江野,江野也看着她。在江野的想象中,汪雅梅不该是这么个样子。   “她是……姑姑?”   “对对,橙橙的妈妈。”   江野没吱声。   不认识汪雅梅是正常的,李清芬还不死心地指指汪橙,“橙橙你总该记得吧?”   江野哪里有脸去惹汪橙,他善于神操作,直接摇了摇头。   “不认识?!”李清芬和汪雅梅都呆了。   汪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汪雅梅扶着他缓缓躺了下来。   江野没看到汪橙的表情,不然得心疼死。他心里还兀自沾沾自喜,来个选择性失忆,死不认账,把那晚的事遮掩过去。   江桃桃,你他妈太聪明了!   他自己夸自己。   李清芬心里七上八下的,拿着手机鼓捣半天,凑到儿子面前说:“桃桃你快看看,这道题你会解么?”她想试试江野学过的东西忘了没有。   江野:……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老妈:“李清芬你杀了我吧!”   还好还好,记得我是妈妈,记得我的名字。   李清芬把心放到肚里,觉出自己听了汪雅梅几句话,有点杯弓蛇影了。   汪雅梅关了灯,只留了盏小夜灯,两人不敢再聊天,怕影响孩子睡觉。   过了好一阵子,李清芬瞧着俩孩子呼吸平稳了,悄悄说:“雅梅,你陪我上趟厕所呗。”   “师姐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胆小啊?”汪雅梅直想笑。   两人对住目光那一瞬间,猛然回到了小时候。她俩,还有倪翠萍,三人挤在一张床上,晚上上厕所必定喊醒对方。   姐妹俩拉着手悄么出来,轻轻带上了门。   江野没睡着,正想着汪橙睡没睡着,该不该找他说话。隔壁床响,汪橙慢慢坐了起来。   江野忙闭眼装睡,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汪橙艰难地下了床。   起初江野以为他要上厕所,这人在床边上发了会呆,竟然走过来坐到了自己的床头。   江野睫毛动了动,不敢睁眼,怕一个不小心就露了馅。   “桃桃。”   “嗯。”   一个叫得突然,一个应得突然,两人都惊了一吓。 第37章 男人的较量   完了。   当时江野就是这种感觉。   他睁开眼看着汪橙, 却瞧见汪橙的眉心蹙在一起。   汪橙离他很近,两人默不作声凝视对方。   眉心一点点舒展开,汪橙使自己平静下来, 轻声问道:“你记得我是谁么?”   他声音低低的有点沙哑, 但听起来很温暖。   江野呆呆的,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迟钝了两秒而已, 汪橙的眼角已经红了起来。   江野:……   小夜灯昏暗,他却看得真真切切, 鼻子跟着汪橙红了的眼角酸了起来。   汪橙很快偏过头去, 这个动作江野很熟悉, 知道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江野想说我没忘记你。   他还想说,谢谢你那晚为我拼命。   更想说,我喜欢你……   但是话就卡在喉咙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汪橙并不是每次都能很好的隐藏住自己的情绪,等他回过头来, 江野看见他滑过泪痣的那道泪痕, 心里一颤,骤然意识到, 他什么废话都不必再说, 得赶紧告诉汪橙自己没失忆,不然恐怕局面难以收拾,   “你别这样, 我......”   “我叫汪橙。”汪橙打断了他的话,嘴角颤了颤, 最终给他勾勒出一个勉强的笑:“你不用着急, 听我慢慢说好吗?”   臭不要脸的江野突然改变主意, 特别想听听汪橙要说什么。   江桃桃,老天会原谅你的。   他心虚地安慰了下自己。   “其实咱俩认识很久很久了。”汪橙停顿了下,他本想从那届寒梅杯少儿赛说起,可这些在失忆前江野都不曾记得。   想至此,他心中有些难过:“不过现在都已经没关系了,咱们可以重新认识,重新熟悉彼此。”   江野心里打了个问号,原来在汪橙心中,已经把自己当成相知多年的好友。   “我家原先在省城,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决定回到妈妈的老家河州。我妈说舅舅住在这里,让我来投奔他,说他是我们唯一的活路,可我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汪橙的声音压得很低,显得很温柔。说话的同时他不断思考,想把往事娓娓道来,渴望面前这个人能通过他的诉说,记起自己是谁。   “我提前过来安置,本来想找家诊所上班,因为和上学的时间冲突,没人愿意收我,最后不得不找了家餐厅。那天我安置好了,去鼓楼老街的一家超市买些日用品,就是在那里遇见了你。”   “相遇不太友好,为了挣一盒……内裤。”汪橙观察着他的神情,提醒道:“CK的,有一条是粉红色的,你有没有一点印象?”   尽管不太合适,江野还是想笑。他忍着,使自己不动声色,为此把老艺术家压箱底的演技都拿了出来。   “那时我认出你是谁了。”汪橙慢慢伸出手,从江野项间把那枚半月玉坠勾了出来。   汪橙的手还是微凉,在江野项间摩挲时,他舒服得闭了下眼。   “就是因为这枚玉佩,我认出了你,可那实在不是个相认的好时机。”   “后来唐老师让咱俩坐了同桌。就像我从省城来的时候,没想过要投奔谁,没想过会那么遇见你,没想过会和你分到一个班,没想过你会帮我很多忙,更没想过我不知不觉喜欢上了……”汪橙猝然住了口,像梦呓的人突然清醒了一样。   稍稍后他补充道:“很多事情都很突然。”   江野想:他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什么?我吗?   呸,江桃桃你太不要脸了。   “你喜欢上了什么?”江野忍不住问。   汪橙难以回答。   江野穷追不舍:“说嘛!”   汪橙:“弹弓。”   江野:......   “最初咱俩关系并不好,你总说汪橙,咱俩早晚干一架。”   江野没忍住笑了出来,马上意识到可能会露馅,赶紧补充了句:“我那么凶吗?”   汪橙一脸“你说呢”的表情。   “那时我还不确定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应该知道吧,你那么聪明。直到你也看到了我的玉坠。”汪橙把自己那枚玉坠勾了出来,捏着给他看,“想起来了吗?那天是在操场。”   对方的样子明显没想起来。   汪橙没放弃,继续说了下去。   “可能是因为关系紧张吧,你看见玉坠话说一半住了口,我也不觉得那是相认的时机。”汪橙想了想,说:“所以我跑开了。”   “我一点都不想给高格道歉,他太招打。可是你为了这个,和我比一字马,比武生功夫,这口气就一直憋在那里。我不想你太难受,就给他道了歉。”   汪橙把每一件往事都说得很清楚,如数家珍那样,没有丝毫遗漏。诉说的同时,他明白了江野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走进了自己的心里。   一直说到前几日,汪橙突然问他:“沙滩那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记个毛啊!我就是想忘掉那晚,你还提!江野想把脸埋枕头里。   汪橙本意不是让他难堪,他只是觉得没隔几天,提醒一下或许能让江野想起来。   可他问出这句话后,忽然意识到那晚除了挨打,没什么事是能轻易说出口的。   汪橙怔愣的同时,江野脸红了。   汪橙:???   “你……想起来了?”汪橙试探着问。   真装不下去了,人还是老老实实的好,不能做亏心事。   江野的表情很快出卖了自己,汪橙终于明白过来。   这人从头到尾都他妈是装的!   可怜汪橙不会骂人,憋得那张脸通红通红。   有始有终的江野决定为自己的表演画上句号:“哦!我记起来了……你是……宝宝。”说完就没心没肺地笑。   笑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呻.吟了一声。止住笑时才发现汪橙很生气,脸变得像初识时那样冷若冰霜。   江野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又作妖了?”他想道歉来着,但是汪橙倏地凑到他枕边。   那人对着他的耳朵,用冰凉的声音说:“江野,我想揍你!”   假如江野不是缠着绷带打着石膏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汪橙已经动手了。   江野有些惊恐,他咬着嘴唇,一点点往被子里头出溜,只留下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对着汪橙眨。   汪橙没有揍他,但也没再理他,往后几天都没拿正眼瞧过他。   江野理亏,卖乖装可怜,想各种办法逗他说话,人家根本不吃这套。   这人气性这么大么?   在冷战的第二天傍晚,老唐给江野发了视频。   江野接通视频,老唐正在往地中海上捋头发,很熟悉的动作,江野蓦地感到很亲切。   “唐老师好。”这人装起礼貌来很乖的样子。   “江野啊,身体康复的怎么样了?”老唐的手机在办公桌上,他凑近了说话,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大白牙,跟要咬人似的。   江野下意识避了避,那点亲切感迅速退散。   “谢谢老师关心,恢复的还行,就是整体躺这里不能去学校,总想老师和同学们。”   “哎呦,挨了打小嘴也变甜了。汪橙呢,也还好吧?”   江野逮到机会就会找汪橙说话,“汪橙,唐老师问你呢。”   汪橙无视了这人的存在,抬高了声音:“唐老师我挺好。”   江野对他翻了个小白眼。   “那就好,那就好。”老唐说:“我和各科老师说一下,明天开始做课堂直播吧。你们那个病房我留意了,添张桌子什么的也没富裕的空间,再说你俩也不能久坐,不如各躺各的床上,到时候叫高格发个群聊视频……”   江野灵机一动,立刻打断:“用两个手机看?那多吵啊,信号好不好、传输快慢的,音频不同步多影响学习!”   “你这一说还真是。”老唐想了想,说:“不行你俩躺一张床上,挤挤,用一个手机看。”   正中江野下怀,他憋着坏,心想你不是不理我吗,那我就挤着你,挤到你理我为止。   老唐真是个小天使,哦不,老天使。   “可以用耳机。”汪橙迎头浇下一瓢凉水。   老唐:“对对对,看我这脑子,不常用耳机一时真没想起来。”   江野:……   欲哭无泪。   “那就这样定了,今晚早点睡,明天开始上课。至于作业嘛,汪橙伤的是右胳膊,能写多少写多少。你伤的左胳膊,不碍事,一定要按时完成。”   受个伤都不能平等对待,我命怎么这么苦呢!江野关了视频,为自己默哀了三分钟。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刚吃完饭,两人的微信同时响了起来。   “嘿桃哥橙哥,这里是高格直播平台,来,大家给桃哥橙哥打个招呼。”   高格拉远了手机,从最后一排往前排走。   一排一排的同学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桃哥橙哥早日康复啊!”   “桃哥,这两天你不来学校,班里少了什么似的,整个氛围都不对了呢。”   ……   镜头扫过前两排时,江野看见吴昊转脸避开了镜头,在一群挣着露脸的同学里头,唯独他给了个后脑勺,很显眼。   江野心说:这人……   江野还有小计划,没顾着深究。   高格把镜头对准教室中间走廊上的单人桌,桌上放了个卡手机的三脚架,“哈哈,桃哥看见了吗,这里暂时是我的办公桌了,我就坐这里给你直播……”高格话还没说完,发现江野挂了视频。   “诶?”江野开始了他的表演:“我手机怎么没电了?明明充了呀……我充电器哪儿去了?”   汪橙不动声色,瞥眼瞧着他又开始新一轮的作妖。   “汪橙,要不今天咱俩先挤挤吧?”江野露出了狐狸尾巴,说着就要下床。   汪橙随手甩过来只充电器,没说话。   我操!看不出我给自己找台阶吗,这么无情?!   江野捡起充电器砸了回去,“汪橙你到底要怎样!不行我给你磕一个?”   李清芬和汪雅梅正巧推门进来,看见了这一幕。   她俩这两天都瞧出不对来,李清芬板着脸问:“桃桃你干嘛呢!你是不是和橙橙闹别扭了?橙橙这么乖的孩子肯定是你惹了人家。”   汪雅梅道:“宝宝这孩子脾气也倔,桃桃他要惹你了,你跟姑姑说。”   江野撇头瞧了汪橙一眼,那人余光瞧见了,把头偏了过去。   江野不甘示弱地哼了一声。   看起来关系贼差。   “呦,这怎么话说的?”李清芬看了看汪雅梅,汪雅梅摊摊手,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江野扬扬下巴,不屑道:“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较量就是这样,非常硬,他硬我也硬,看谁能硬到最后!”   汪橙呛得咳了一声。   李清芬和汪雅梅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   不就是冷战吗,搞得谁不会似的。   江野气呼呼打开了自己的手机,根本没心情听课。   心里憋着一口气,出又出不来,咽又咽不进,闷了一整天,导致的后果很严重——当天的作业,他写得很吃力。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江野心里暗暗焦急。   江玉堂做事周到,下午送来两张床上用的小桌子。医院的床可以摇起来,这样靠在那里上课写作业都很舒服。   汪橙伏在小桌上用左手写字,写得不快,却从未停顿。江野扫了他一眼又一眼,暗暗较上了劲。   可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憋了半天还是那个解字。   心里也埋怨,楚大美不是要过来补课吗,人呢?   他拉下了几天课程,明显觉出了差距,焦急慢慢变成了恐慌。   江野有资料书,都在家里。他想让老妈给送过来,老妈今晚难得回家睡一觉,大半夜的他不忍心折腾人。   到了十一点,汪橙收起桌子,不声不响地躺了下来。   他写完了?江野单方面较劲败下阵来。   江野还是会心疼人的,他把小夜灯打开,关了病房的大灯,不想影响汪橙休息。   汪橙抬手又把大灯打开了。   江野:……   “你干嘛?”这是憋了一天后,江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汪橙想说用小夜灯对眼睛不好,但这人给点好脸就会得寸进尺,他闭着眼没说话。   江野也不再理他。抓耳挠腮了一会,想给高格发微信问一下,但从来都是别人请教他,叫他请教别人却一时拉不下脸,也不知道“这道题怎么解”如何说出口。   自己给自己较劲。   不知过了多久,江野以为汪橙早睡着了,汪橙突然说:“有两道题涉及的知识点,超纲了。”   我的妈呀,我没听错吧!江野怀疑自己幻听。   三天了,这人终于找他说话。江野有些感动,正要组织词汇表达一下,汪橙又说:“但是,孙老师今天讲过。”   江野:……   汪橙问他:“明天能好好听课吗?”   原来是要借机教训。眼看等不到回答的汪橙要闭眼睡觉,江野忙说:“能。”   不管怎么说,人家总是递过来个台阶,那就别在意台阶陡不陡了,不下来还等什么,就是出溜也得出溜下来。   汪橙慢慢坐了起来,还是显得有点吃力。比了一天硬度,这会儿江野很快就软了:“你坐着,我过去吧。”   汪橙没理会,下床走了过来,带着他的黑皮笔记本。   江野扎实的底子摆在那里,看两眼笔记就会明白过来。汪橙还是给他讲了一遍,讲得很仔细很认真。   江野早搞懂了,只是不忍心打断他,或者说想听他说下去。   汪橙讲完了,问他还有哪里不懂,江野摇摇头。   看着他解完了题,汪橙起身要走,江野叫了声:“汪橙。”   汪橙站那里没动,江野半是告饶半是试探地说:“咱俩算讲和了吧?”   三天过去了,这人根本没明白汪橙为什么生气。   “算。”汪橙不想再较劲了。   江野乐了。   “哎汪橙。”江野蹭着背,说:“我后边好痒够不着,憋半天了,你给我挠挠呗。”   这人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   江野不管人答不答应,当时侧着身就说:“中间靠上一点。”   汪橙坐了回去,伸出手。   江野热体质,隔着病号服也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汪橙轻轻挠了两下:“这里么?”   “往上一点,对对就这里,用点劲儿。唔……”江野哼哼咛咛:“嗯……嘶……好舒服呀……”   汪橙停住了手的同时,江野也愣了愣,大半夜的这声音……   病房中的气氛开始凝固,寂静得有些怕人。   汪橙撤回了手,江野回头偷瞧却正撞上他的视线,马上扭过头去留给他个背影。   背影上都写着几个大字“我又丢人了!”   江野清清嗓子说:“可能,可能该洗澡了吧……浑身痒。”   汪橙嗯了一声。   这些日子,都是江玉堂或高大柱给两人擦身子,隔靴挠痒一样。江野原本只是为了打破沉寂随口一说,却把自己说动心了。   “你觉得咱俩现在能不能洗澡?”江野问。   汪橙也动了心,他去掀江野的衣裳,江野激灵了一下,“干嘛?”   “我看看你的伤口。”   几处伤口都已结痂多日,真要冲洗一下,然后再消消毒应该没多大问题。   汪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有感染几率存在。学医这么多年,他不能容忍有一点闪失:“我可以去洗,你……还得再等两天。”   江野压低了声音喊道:“少来!”   俩男生都爱干净,一旦提起洗澡这个话题,火上浇油一样压都压不住。   “凭什么!”江野说:“要洗一块洗,要不洗都不洗!”   汪橙理智战胜了冲动,“算了,我也不洗。”   “那我洗。”   “不行。”   “不行也得行。”江野说话就要下床。   “那我叫护士问问?”   江野又压低声音吼他:“汪橙,你这是□□裸的威胁!”   “别折腾了,睡吧。”汪橙顺手把灯给拍灭了。   黑暗能淹没一切。   江野坐那里呆了会,想了想,一只手洗澡不方便,还不能把石膏弄湿,再说衣服都不一定能脱下来。   终于放弃了。   他含着恶意说:“宝宝晚安。”   汪橙用手拍了下桌子,很响亮,表达自己的不满。   他不愿意江野这么称呼自己,不想那妖精第二天一睡醒,开口就说:“宝宝早安。”   懒洋洋的声音稍带点鼻音,听起来好像并没有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李清芬按时来送早餐,看见江野对汪橙有说有笑,全没有前两天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放下了心。   “男孩嘛,打打闹闹正常的。”李清芬给两人盛着饭,说:“兄弟俩没有隔夜仇......”   “不是夫妻俩没隔夜仇么?”江野挑理说。   李清芬瞪了他一眼:“你俩是夫妻吗?”   江野、汪橙:......   李清芬还得回去排戏,等两人吃完,收拾收拾就得走。走前看了眼汪橙,知道这孩子心思重,说:“橙橙,你妈妈也参加了排演,这阵子心情很好,你安心养伤。”   汪橙看得出来,这么多年,很少见到汪雅梅与人说笑。   “谢谢舅妈。”   “又来!”江野瞥了他一眼。   “我走啦,待会你们小叔过来照看你俩,今天没他的戏。”李清芬关门时交待了一句。   到了上课时间,高格如时发来视频。   江野刚接视频没多久,手机自动关了机。   昨晚一通折腾,睡觉前他忘记了给手机充电。江野满屋子找充电器,扫见汪橙在看自己。   “这次是真没电了!”江野强调了句,说完忍不住想笑,忍着笑又憋出来个坏主意:“早两天还看新闻来着,说是有人边充电边玩手机,爆炸了、触电啦……反正死得挺惨的。”   话都说这份上了,汪橙默默往边上挪了挪,给他留出一半位置。   江野一笑,扔了手机如愿以偿爬上了汪橙的床:“哇,你的床好暖和呀。”   汪橙:“现在是夏天。”   “呀,你的床好凉快呀。”   “......”   床上的小桌腿距不大,一人伸进去一条腿。   手机支在桌上,两人靠在床上,江野顺势脑袋一歪,枕人家肩上。   说不出的惬意。   汪橙,我就乐意和你待一起。   “我操,你俩挤着不热吗?”高格问。   江野伸手点了下手机,切换到后摄像头给他看墙:“医院冷气有点凉。”   手机里传来上课铃声。   一节课上了大半,病房门被推开,李逸臣一眼看见两人挤在一张床上,江野的半边身子都快趴人家身上了,他站在门口楞没敢进来。   “小叔。”江野懒散地抬了下眼皮,忽然想起来,忙和汪橙拉开点距离。   “上课呢?”李逸臣没等人回答,说:“下课出来一下,我有话说。”说完退身带上了门。   汪橙和李逸臣打过几次照面,没怎么说过话。他能觉出来李逸臣不喜欢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何况他也不在乎。   有话不能当面说,还得背着人,江野也觉得李逸臣做法欠妥。   下课江野出了病房,看见李逸臣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抽烟,他扶着墙慢慢挪了过去。   李逸臣瞧着江野一身白底蓝道的病号服,吊在脖子上、打着石膏的胳膊,额上还贴着纱布,扶着墙一步步挪到自己跟前。   “唉,可怜的孩子。”他掐灭烟头,上前扶着江野又走了回去。   “你遛狗呢?!”   “刚才出了会儿神。”李逸臣说:“反应过来你都走到跟前了。”   两人坐在病房外的排凳上,江野说:“有什么话屋里不能说,单叫我出来让人汪橙怎么想?”   “这么在乎他的感受?”李逸臣问。   江野心虚了下,没接话。   “本来有件事挺重要的,急着跟你核实一下。现在看来,那件事还不算太重要。”李逸臣捏了捏他的手,“小叔有话问你。”   江野没听明白,但他隐约觉出小叔要说什么。   李逸臣想了一会儿,似乎没考虑好怎么开口。   江野见他犹豫不决,心里也想给自己预留点时间。他说:“我课间就十分钟,现在剩下五分钟了,要不你等大课间再说?”   李逸臣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江野:“桃桃,你喜欢汪橙是不是?” 第38章 霸王别姬   尽管江野有所准备, 当李逸臣毫不忌讳、直接了当问出口,江野还是愣住了。   李逸臣已经不需要答案,答案都在江野眼神中。   江野慢慢垂下头, 他没回答。   不是因为他喜欢的是一个男孩, 无法启口。江野很勇敢,他确定了自己喜欢汪橙之后,就不会违心逃避欺骗自己。   也不是因为这是私密的事情, 无法和别人交流。   都因他自己还处于一种懵懵懂懂的状态,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叔表达。   江野沉默了一会儿, 很轻地点了下头, 还是决定告诉小叔他喜欢汪橙。   “那么, 汪橙知道你喜欢他吗?”李逸臣问。   “不知道。”江野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   “那就是不知道。”李逸臣说得果断。   江野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汪橙又不是傻子。那晚河滩上都做到那个地步了……想到这里,江野忽然明白汪橙为什么和自己冷战。   他根本不是气自己装失忆,是自己装失忆为了掩盖那晚发生的事情。   李逸臣想了想, 该怎么说才能让江野明白。   “你喜欢他但不告诉他, 他即使有所察觉,也不会确定。就如他喜欢你, 他不开口, 你就能那么肯定么?”   江野在感情方面形同弱智,李逸臣的这句话让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就如同所有人都说某两个人是一对儿, 当事人不承认, 那就只能是猜测。   李逸臣:“桃桃你听小叔说,有些话现在不适合说出口。”   江野沉默着, 既不赞同, 也没反对。   李逸臣摸出一根烟, 没点燃,空叼在嘴里,“你们还小,很多事情都搞不清楚。你觉得和他在一起会很开心,见不到他会想他,这都没关系。”   李逸臣最初见到汪橙的状态时,是持反对态度的,然而现在他发现江野陷了进去,他不能再反对:“愿意待一起就待一起,但要学会给彼此留一条退路。”   江野的手指搓着膝盖,他想得很卖力,依然不明白小叔的话。   “退路?”他问。   “你不去刻意地说开始,结束的时候就不必忍着痛苦去说再见。”李逸臣说:“这就是退路,别早早把自己束缚进去。”   江野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什么要结束?”   开始都是一样的,结束有太多太多原因。这不是问题所在,李逸臣没回答,他反问:“其实你现在是矛盾的,对不对?”   和汪橙相处,江野确实很矛盾。他时而放肆,时而掩饰。他搂住汪橙蝶吻,他枕人家肩头,他装失忆想忘记沙滩那夜。   他觉得自己一会儿脸皮薄,一会儿臭不要脸。   这些都不能简单粗暴的归咎于要不要脸,这其实就是情难自已,是少年的冲动与不安。   他开心亢奋,他低沉失落,他把自己忙得不亦乐乎,汪橙始终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没想过放弃,更没想过退路。   江野说:“我会忍不住开口的,虽然,虽然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告诉他。”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之所以美妙,全在那份可喻不可言中,唯独爱情这玩意儿没法长久的维持在心照不宣里,要不爆发,要么消亡。   李逸臣当然明白,探手楼住了他,“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他伸出食指戳了戳江野的心窝,说:“按耐住这里的小躁动,去等水到渠成的那天。你还没成人呢,急什么。”他说完笑了笑,疼爱地捏了下江野的脸蛋儿。   “小叔,你,你是不是也......”江野问不出口。   “对,我喜欢男人。”李逸臣说得无比坦然。   在江野记忆里,小叔身边的男性朋友,没有哪个是和他般配的,也没有哪个是和他有暧昧的。非挑一个,只能是方奎,他俩整日腻在一起。   江野:“是方奎吗?”   李逸臣看着他愣了两秒,偏过头去:“呕——”   江野:......   然后被李逸臣一脸嫌弃的表情逗笑:“那你喜欢谁?”   “小叔喜欢的那个人......”李逸臣咬了咬烟嘴:“他死了。”   “啊?”江野愕然看着他。   “怎么,很惊讶?那时我也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他演霸王,我演虞姬。在台上项羽自刎了,在台下......我想明白了,但是他没想明白,所以十年前他自己把自己杀了。桃桃,这条路不好走。”   江野心里揪了一下,他终于明白小叔为什么要和自己讨论这些。小叔没有阻止他,所说的也不是结局,都是为了更好的开始。   江野和汪橙之间如果还有一步距离,不光需要江野迈出半步,更需要汪橙迈出另外半步。   李逸臣摁了摁他的肩膀,微笑:“小叔让你留条退路,这条退路也是给汪橙留的。等你们都决定的时候,才能不需要退路地走下去,才能瓜熟蒂落。爱情这么美好的事情呀,我们都不想让霸王在台下再死一次,对么?”   看着小叔的笑脸,江野眼圈泛红:“我懂了小叔,谢谢你。”   话尽于此,李逸臣撇头望turnip向走廊尽头的窗户。窗外比走廊里的灯光亮很多,亮得刺眼。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   “小叔,你很喜欢他吧?”   李逸臣回过头来,“不然呢?”   江野看着小叔云淡风轻的表情,和汪橙的某一瞬间有些相似。   “你很想念他?”   “不然呢?”李逸臣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去上课吧。”   江野幼年跟着小叔屁股后头跑,跟着他闹,跟他学乐器、学打架,直至今天才看到他小叔的另一面。   他有些感慨,你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那张熟悉的面孔之后,都有令你鲜知的一面。也许这一面,你一辈子都触及不到。   像汪橙,他冰冷到结霜的外表下,隐藏着一段又一段的往事。他信任你,才能对你笑,才能对着你剥开一层又一层的磨难,把最真实的自己摆出来给你看。   或许这不仅仅是因为信任。   所以江桃桃,你要好好地待他。   小叔爱的人不在了,他除了日复一日的思念,没有别的选择。他今天所有的话都在给江野讲述一个道理:我爱你,是一句很重很重的话。   你这么大了,要对自己,也要对别人负责。因此,等你想清楚的时候,再去迈出那一步。一旦迈出来,将永不回头。   江野听了小叔的话,他没再赖着汪橙、非要和人家挤在一张床上、叫人家宝宝。他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但这绝非疏离。   然而同在一个屋檐下,免不了偶尔的肢体接触,恰恰因为这份距离,反而多了一层更加隐秘的甜蜜感,单纯、干净又奇妙。   汪橙很奇怪,对于江野的反常,他没有一点反应,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江野有时觉得,这个人挺难琢磨,不能用常理推度。   直至出院这天李清芬在走廊说话,透过虚掩的门,江野在里头听得真真切切。   恍然想起,那天他就是和小叔坐在病房外的长排凳上聊天,那天的门好像也是虚掩着的,汪橙的床就在门边……   这么说,汪橙全听到了?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有一个很棘手的问题摆在两人面前,并且急需解决--   洗澡。   按照高大柱夫妻俩的建议,在医院洗干干净净地再出来——把晦气留下。   听说过有人出狱的时候会用桃枝拍打肩膀,没听说出院要洗了澡把晦气留在医院。   问题并不在于这里,回家也总是要洗的。关键是两人都吊着一条胳膊,洗澡不能自理。今天来接两人出院的,偏偏是李清芬和汪雅梅。   一点忙都帮不上。   俩妈把儿子们丢在这里,一起去办理出院手续。俩儿子对坐在床边,大眼瞪大眼。石膏上的保鲜膜都裹好了,就是不能痛痛快快地上战场。   很尴尬。   记得有一天半夜,江野和汪橙讨论能不能洗澡,那个时候还没想到这层。   “你洗过公共浴池吗?”江野问了句废话,北方人大都进过公共澡堂。   “洗过。”汪橙说。   江野就是个二百五,忘记了问这个问题的初衷,不过脑子地命令道:“以后不许去。”   汪橙:……   “呃,毕竟不卫生嘛。”江野立刻补了个蹩脚的理由。   明明都心知肚明的事,还要不断找台阶。   李清芬进来取东西,见两人还没去洗澡,急道:“我说你俩还愣什么呢,一群人在大富贵等着呢,还不快着点!真是的,磨磨蹭蹭,你太爷请回客容易么……”   李清芬巴拉巴拉数落着,当妈的一点体会不到儿子的娇羞。   两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江野带着点将赴刑场的恐慌。两秒后汪橙走进卫生间,江野比他多迟疑了一秒,也跟着走了进去。   毕竟死不了,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江玉堂说过,不几天就要出团,这一走不知又要几个月。江野和汪橙一人少一只手的这个情况,至少还得俩月。   这些时间里,江野要充当汪橙的右手,汪橙也要充当他的左手。   江野每每想到这些,还有点甜甜蜜蜜的感觉,毕竟谁也离不开谁。到了实际操作,倒先怯了场。   关上了门,江野靠在门上,听着老妈在外头翻箱倒柜,也不知找什么东西。   心里很慌。   江野不是怯场的人,多大的舞台他都上过,演出时面对过成千上万的观众,不过是一群乌乌泱泱的人头。   但是,成千上万的人抵不过一个汪橙。   思绪万千,汪橙忽然朝他伸出手来,江野惊了一下,居然闭上了眼睛,像埋头的鸵鸟那样。   他感觉到汪橙的手探进自己的腰和垂着的胳膊之间,心跳如擂鼓一样。   下一秒咔一声轻响,汪橙插上了门栓。   原来是锁门。   不是锁门还能干嘛?江野自己问自己。   汪橙很快给出了答案。   “我帮你脱?”他问。   卫生间锁上的门,把所有的尴尬和暧昧都关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充斥了每一个角落,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李逸臣,教教我这时该怎么做!   江野在心里呐喊。   汪橙见他不答,又要伸手——   “慢!”算了,什么事都有第一次,习惯就好。江野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咳咳,我自己来。”   病号服的衣扣单手就能轻松解开,江野想缓解一下气氛,边解边说:“你看我动作熟练吧,跟胳膊折了好多年似的。”   汪橙皱了下眉,“别胡说。”   “……哦。”他勉强笑了下,知道汪橙总是忌讳这个。   江野脱下了上衣,没再动弹,看着汪橙。   汪橙脸上冒出个问号。   “该你了。”江野提醒了一句,他是个讲究公平公正的人。   一分钟后,两个赤膊之人相对而立。   下一步,该脱裤子了。   从理论上来说,脱裤子不容易,不管是从动作难度上,还是心理承受上。   又是一阵该死的沉默,江野终于忍受不了自己娘们唧唧的矫情,突然喊了句:“帮我!”   把汪橙吓了一跳。   汪橙看着他自己把裤子退到□□,一屁股坐马桶上,抬起了脚。   汪橙帮他把裤子抽了下来,他也这么帮汪橙脱下裤子。只剩下最后一步,两条CK都觉得不好意思。   刚刚的豪情壮志只停留了一小忽,江野还是怂了。   这次是汪橙受不了了,洗澡脱个衣裳已经磨磨唧唧耽误了十分钟。他什么也没说,探手去勾江野的内裤,江野猛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两人四目相对。   “给我留条内裤……好不好?”江野抬眸看着他,眼神和声音里都有哀求。   汪橙凸出的喉结滑了下,片刻后他松了手,转身打开花洒。   他试了试水温,说:“可以洗了。”声音低而沙哑,像有颗粒在嗓子里摩挲。   氤氲慢慢升起,掩盖住暗昧,朦胧里搅不清缱绻旖旎。   温度也渐渐高了起来,使人燥热。   江野背身站在花洒下,努力适应着。水流兜头而下,湿了每一寸肌肤。汪橙在身后给他擦洗,很仔细。   虽然隔着浴巾,他还是能清晰感觉到汪橙的手掌,从自己耳根滑到脖颈再到后背,最后到腰身。   江野胸口起伏越来越快,喉间干燥得难受,在流水的声音下抑制着喘息。水也浇不灭胸中愈发炽烈的火,倏地按住了他的手:“别动。”声音哑哑的又有些崩溃。   汪橙停住了动作,“怎么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安静,江野垂着眸,水流把他长长的睫毛打得一颤一颤。   汪橙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别处,静静地等。   某个瞬间,他们认为时间就此静止。   最后江野松开了一直抓着汪橙的手,低低说:“我帮你。”   很多时候,汪橙不像江野那样有许多小心思,外在上也比江野坦然许多。   在江野开口之后,汪橙觉得还没洗干净,又给他擦了一遍,江野无语地忍着。   那人做什么事都是这样心无旁骛、认认真真。   换江野给汪橙洗,汪橙举起两条长臂抵在墙上,背部稍弓。   水顺着脊沟流淌,胳膊和脊背上的线条顺畅自然地展现在江野面前。没有夸张的肌肉,但每一处都很紧实。肩宽腰窄,不厚重、也不单薄,是即将出落成男人的身板。   江野舔了下发干的唇角,觉得在他身后更令人难捱。   不是他忍不住要多想,你喜欢的人,就这样站在你的面前,你还要去碰他。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还不到十八……   江野的手没出息地颤着。   汪橙侧了下脸,无声催促了一下。   江野伸出手,摸上去时才察觉自己没用澡巾。他仓惶戴上澡巾,在汪橙背上搓了几下,显得很潦草。   “能认真一点?”汪橙说。   江野:……   或是没有经验,或是心神惊慌,江野不像汪橙那样井然有序。   汪橙从上往下搓,到了娇嫩的地方,如耳根、脖颈、腰肢,他会很温柔。   江野就比较野蛮了,不管哪里,始终一个力道。手下没个轻重不说,还没个章法,想到哪里搓哪里。   “唉。”汪橙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还问人家。   “疼。”   江野:……   汪橙真的很白,这时在温水里,那层白皙的肌肤下晕染着一层浅浅的红润,看起来如婴儿那般细嫩,怕要吹弹可破。   只是被江野搓过的地方,惨红惨红的。   “我……我轻点。”江野觉得自己好粗鲁,一点不知怜惜。   他手下立刻放轻,汪橙感觉跟挠痒似的,想说可以再用点力……想想还是算了。   江野的手慢慢上移,到他耳根的时候,力道变得更轻柔。   像抚摸。   汪橙忽然让了下,只让了分厘,但已足够明显。   顷刻后,汪橙说:“这里……我能够得着。”   “我也够得着,你不也给我……”江野话说一半住了口,他不知羞耻地瞄了眼。   哈,要肿大家一块儿肿,江野心里很平衡。   两人别别扭扭从卫生间走出来,李清芬和汪雅梅已经把行李收拾好。别扭的原因还在于,李清芬给两人买了一身红,红T恤红休闲裤,搞得很喜庆。   连吊胳膊用的纱巾也是红的!   不用说,这又是高大柱夫妻俩掺合给出的主意。   “俩祖宗可算是洗完了!”李清芬感叹了声,瞧着两人一身红,哈哈笑了:“真帅!”   江野看看汪橙,“挺好看的。”   “你也是。”   捧着聊呗,那还能咋地。   “我们去拦车,鞋放那儿了你俩换完抓紧下来。”俩妈拖着行李箱走出了病房,嘴里还嘟嘟囔囔:“这地方一辈子不来都不带想的。”   俩儿子看着新买的运动鞋也是红的,都没说话,反正麻木了。   默默擦干脚、穿袜子、换上鞋,接着又遇见了新的难题--系鞋带。   汪橙蹲了过来,说:“试试配合一下。”两人各伸一手,几根修长的指头绕来绕去,居然一次成功。不由相视一眼,都露出笑容。   方才的别扭,就这么悄声退散。   大富贵酒楼位于南城鼓楼新区,和北城鼓楼老街遥遥相望,这一带全是徽派建筑。   这家酒楼是当地餐饮业龙头老大,二十多间门面上下四层,分中西餐厅和民族餐厅,早中晚餐带夜宵,价位平民,二十四小时营业。   菜品更是独一无二,以豫菜为主,较之四大菜系不遑多让,豫菜毕竟是母系。   俩妈带着俩儿子刚在门前下车,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响,差点没把人嘣回车里。   俩红人呆在原地,跟一对儿不知所措的新人一般。   李清芬看着一身红衣的儿子们,噗嗤一声笑了,问汪雅梅:“瞧,这气氛这打扮,像不像结婚?”   汪雅梅也笑,“师姐你要生个闺女多好。”   “现生可来不及喽——”   烟雾稍散,周阔海、江玉堂、李逸臣和高大柱一家三口都迎在那里。   他们身后闪出来个小孩儿,冲着这边喊了声:“桃哥橙哥!”   “穆瓜?”江野有些惊讶。   他们走了过去,穆瓜迎了上来。   “你怎么在这儿?”   “桃哥不知道吧?”穆瓜大拇哥朝身后酒楼指了下,“这酒楼咱们家的小门面。”他说着还嫌丢份儿似的,补充了句:“开着玩儿的。”   江野:……   “嘿,这有钱人说话是不一样!”   高大柱用戏曲念白叫道:“两位小将军呐----”叫罢了板,嘴里打着家伙什、身上摆了个花脸架子,往大富贵门头上一指:“你们往那厢瞧!”   两人抬头望去,大富贵门头上拉着一条横幅:热烈庆祝江野汪橙康复出院暨周门弟子团圆宴。   “我操?”江野差点看成了热烈庆祝江野汪橙新婚大喜。   想都不用想,又是高大柱夫妻俩的杰作。   江野和汪橙都有些无地自容,“这怎么还弄人家正门口了?”   倪翠萍说:“本来要挂包厢里来着,这不遇见小穆瓜啦。”   “桃哥你不够意思。”穆瓜埋怨道:“出院也不喊我,刚巧今儿晌午我在这儿混饭吃给撞个正着,按理不得去河阳大酒店嘛,你瞧这里的寒酸样儿。对了,我给我爸打过招呼了,说话就过来。”   “怎么还麻烦你爸啊!”   周阔海朝大伙招了招手:“都进去说话吧,别杵人家门口了。”   “要不,咱改地方吧桃哥?”穆瓜不死心地问了句。   “别折腾了......”   “没关系的,河阳大酒店是咱家小产业,一样方便。”穆瓜说。   江野不想理这人。   河阳大酒店是河州唯一的五星大酒店,搁穆瓜嘴里成了小产业。也是,这么大个大富贵,还不是被人说成小门面开着玩儿么。   “来吧老爷子,我和师哥一左一右搀着您。”高大柱说着就朝周阔海伸手。   周阔海推了他一把,一脸不乐意:“我比你走道都利索着呢。”   “瞧这一百多岁还不服老的劲儿。”高大柱硬把老头架了起来,“这不就是拿个范儿嘛,师哥,你那边搀着点。”   江玉堂一笑,也架住了老头。   周阔海颇不习惯,刚要挣,倪翠萍笑说:“俩孙子巴结您呢,给点面子。”   “对呀……”高大柱话说一半,扭头乜了她一眼:“说得跟骂人似的。”   “自个琢磨去吧。”   一群人说说笑笑进了酒楼。   李逸臣看着一对红人的背影,差不离的个子、差不离的身材,长腿迈着大步,肩并着肩。   真惹人羡慕。   他进门时回头一眼,眼神落在天边。   万里无云,今日格外晴朗。 第39章 师门   一群人熙熙攘攘挤进套房, 这是大富贵最大的包间,足有四五十平,装修别致, 设施齐全。   “爷爷叔叔阿姨哥哥们。”包间是穆瓜特意调的, 他抱了个罗圈揖,说:“小店寒酸也就只能这样了,各位将就将就。”   “你闭嘴!”江野瞥眼瞧着他, 说:“今儿怎么特别不愿意听你说话呢。”   穆瓜挠头笑了笑:“我再说一句哈,今天吃什么我得做主, 店是小了点, 有三两道菜还马马虎虎。”   江野作势要踢他, 穆瓜忙逃去点菜了。   周阔海在首位坐下,右边江玉堂、李清芬、汪雅梅,左边倪翠萍、高大柱、李逸臣,接下来依次是江野、汪橙、高格几个孩子。   高格老半天不说话,拿着手机一直录。   “课堂直播还留后遗症了?”江野笑他。   “别乱, 历史的记录。”高格说着话就把手机往他脸上怼。   菜一道道传着, 周阔海瞧着儿孙满堂,打心眼里高兴。   江玉堂说:“师爷讲两句?”   “也不讲什么, 拉拉家常。”周阔海捋着长胡子, 笑眯了眼:“今儿啊,特别开心。一来是俩孩子康复出院, 值得庆贺。二来嘛, 你们这一房弟子几十年难得聚齐。这要细算起来……”   周阔海想了想,说:“前清那阵子, 我老叔创立的周家班, 他老人家一辈子教了我一个。当年周家班可是常常奉旨进宫演出的, 出入王府、大臣府邸更是不在话下。后来军阀混乱、外敌入侵,那会儿周家班出京到了这里扎下了根,转眼小百年了。”   “我呢,这辈子教人无数,但只收了一个入室弟子,就是你们的师父。可惜他命短,不过有两件事做得很好,一个是以周家班的班底成立了河州市剧团,二一个便是收了你们几个。”   一桌人听得频频点头。   “玉堂的老生、清芬的青衣、翠萍的老旦、大柱的花脸和丑儿、雅梅的花旦、逸臣的文武小生和乾旦,咱不自夸,都是这个。”周阔海挑了挑拇指,继续说:“都说生旦净末丑、无派不宗周,那是同行抬举咱们。正经的,周门有了你们才算人丁兴旺、后继有人。”   高大柱抚手道:“师爷您说得真好,会说您就多说几句,小辈们爱听。”   “今儿趁着你们都齐了,我有句话要交待。”周阔海正色道:“眼看你们一个个人到中年,该开门收徒了,莫叫周门青黄不接!但有一点,如今浮躁人多,能潜心学艺术的少之又少,所以收徒要睁眼,宁缺毋滥。这行里有句老话……”   江玉堂点点头说:“凡入室弟子,需师访徒三年,徒访师三年。师爷,这事儿我操着心呢,这些日子一直在忙剧团改制和办戏校的事……”   “咱这是吃饭是开会呢?”李清芬大着胆子拦了句,“师爷,瞅瞅那些小的……”   周阔海抬眼一看,凉菜都齐了,热菜正上着,除了汪橙,那三个孩子眼巴巴瞅着餐桌。   “哎呦哎呦。”周阔海不好意思地说:“我的不是,咱们边吃边聊。雅梅啊,你教出来的孩子好!你瞧桃桃和小高格,哈喇子都流一桌。”   汪雅梅勉强笑了笑,低下了头。   周阔海吩咐道:“开酒吧。”   “还没开酒,看来我没来晚。”外边有人说着话走了进来,众人回头,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   “爸。”穆瓜站了起来。   穆小乙进门径直往首位走去,和周阔海握着双手,满脸堆欢道:“好些年不见了,老先生您硬硬朗朗的一向可好,还记得我吧?”   周阔海要起身,穆小乙稍稍使力没让老头站起来。   “看这话说的,这么大一个老板哪能说忘就忘。托您福,一向都好。”   穆小乙和江玉堂也打了个招呼,“我不请自来讨杯酒喝,没打扰吧?”   穆小乙起家时便和剧团多次来往,他开发南城那阵子更是不住请剧团演出宣传,和江玉堂最熟悉。   如今今非昔比,六义集团财敌连城,他今日能过来其实是冲着江野和汪橙。   穆小乙去医院探望时留了张卡,却被拒绝了。江玉堂人未老却有着老艺人的清高,他是了解的,当时没有推让。今日得到消息,特意抽身过来一趟。   江玉堂把他往自己位置上让,穆小乙连忙躲开,“咱都别见外,我也坐不住,您坐您坐。”   这位身家不菲的大老板说着话竟走到末位,坐在儿子边上时又朝汪橙江野点了点头。   “这也不合礼数啊。”江玉堂说。   穆小乙又回了两句客气话,等众人坐好了说:“既然来这里了,容我尽尽地主之谊。”   随着他话音刚落,进来两名服务员,穿着旗袍、开叉到大腿的高挑漂亮小姐姐。一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放着盛满了酒的分酒器,没有酒瓶,不知是什么酒。   穆瓜闻到酒香,惊讶地叫了一声:“哇!”很快被父亲的眼神制止住,他憋着话没敢说。   自打两个小姐姐进来,汪橙的目光便跟着人家走,分酒时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其实是在看酒,那酒淡黄色,像勾了薄薄的芡一样,倒起来拔丝,给人一种非常厚重的感觉。   顷刻间,房间里酒香弥漫,没有半点辛辣,回味甘甜。   江玉堂师兄弟三个都是酒虫,外带周阔海,不由瞪直了眼。   从小姐姐们进来,江野就发现汪橙不错眼珠地瞅着人家,还两个换着瞅,一双眼睛不够他忙活的。江野白了他一眼又一眼,汪橙根本没留意。   江野勾出来那枚碧绿的半月形吊坠,用手捏着玩儿。   “汪橙?”他轻叫一声。   汪橙偏头看他,他说:“你瞧我脸绿吗?”   灯光折射出浅浅的绿色,全打在江野脸上。汪橙还不知所以地回了句:“挺绿的。”   李逸臣低头忍不住一阵笑。   “各位都是行家,这酒还行吧?”穆小乙端起了酒。   “好东西,好东西!”高大柱连夸了两句好,“闻起来就知道是好酒。”   一众人举起酒杯,穆小乙说:“酒是好酒,就是后劲大,咱们只碰一杯,余下的各凭所能,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不强求、但管够。”   高大柱忙捧着:“穆老板慷慨!”   “按说碰杯前得周老先生说两句,奈何我就这一杯的量。”穆小乙笑了笑,问道:“老先生,我能说两句吗?”   周阔海知道他有话说,伸伸手道:“穆老板别这么见外。”   “那好。”穆小乙举酒站了起来,一阵椅子声响,众人都忙起身。   “我量浅不恭敬,把话都说在这一杯酒里。”穆小乙身上带着儒商的气质,他缓缓说:“今天既是周门弟子团圆,我先祝周老先生艺术永葆、传人济济,再祝咱河州市剧团硕果累累、再创辉煌。最后嘛……”   他转面看向江野汪橙,说:“祝两位康复出院,还是当日那句话,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无有不应。干杯——”   酒盅不大,不到一两的量。   江野浅浅抿了下,轻微的辣味中更多的竟是甘甜。他瞧着大家都一饮而尽,脖子一扬,也干了这杯。   周阔海细细饮完,长长嗯了一声放下酒杯,用戏曲念白道:“好酒!好哇酒!入口柔,一线呐喉——”   人已老迈而中气十足,几个字念得抑扬顿挫、既沧桑又铿锵,如这酒般醇厚。   “好!”大家齐声叫道。   都是行家里手,所谓三分唱七分白,老头子这段念白在坐的有一个算一个,望尘莫及。   周阔海哈哈一笑,拿起筷子,“大家别捧了,都动起来吧。”   汪橙给江野夹了筷子白斩鸡,看着他面前的空酒杯,说:“吃点东西,这酒后劲很足。”   江野不肯信,“又不烈。”   “半个小时后你就知道了。”汪橙又给他夹菜,两三下把他碟子夹满,“现在不吃,等酒劲上来你就要饿肚子了。”   “真的么?”江野问。   “这酒我师父喝过一次,他酒量很高,只半斤醉了一天两夜。”   “那你不早说!”   穆小乙听到两人说话,好奇问汪橙:“你知道这酒?”   汪橙说:“茅台窖藏,建国那年产的。”   江野满眼崇拜地看着他爷们。   穆瓜插话说:“橙哥这酒可不多,我爸没几坛,我二伯要了几次,一两都没讨到!”一句话把他爸家底给抖了出来。   汪橙知道这酒贵重,说了声:“谢谢穆老板盛情款待。”   穆小乙更好奇他师父是谁,“敢问尊师是?”   “家师姓丁。”   “哦!”穆小乙恍然大悟,“这么说来,咱越说越近了,令师和我二哥是要好的朋友,常在一起讨论医道。”   说到这里,穆小乙不好意思笑了笑,决定把二哥卖了:“我二哥小家子气,从我这里偷了一坛,只给丁医生送去半斤。见笑了。”   汪橙说:“已经很贵重了。”   汪橙话不多,但回答得体、有来有往已比刚认识的时候强了太多,脸上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再也没出现过。   江野越看越乐意看。   这是家宴,穆小乙不便久待,闲聊几句便托辞告席。临走拍拍穆瓜后背,穆瓜不乐意跟他走。   “孩子想玩儿就留下吧,他们年少人在一起高兴。”周阔海发了话。   穆小乙刚离开,高大柱抄起分酒器就站了起来,“可把我憋坏了,师爷师哥师弟,这可是好酒!”   “这不废话么!”   “那,咱分了它?”   “分了分了,留着过年吗?”江野人来疯似的也举起了酒杯。   汪橙默默把他的酒杯按下,“不许再喝。”   “再喝一口?”   “半口不行!”   “那就半口?”   “抿一下都不行。”   “汪橙!我喝多又不是你喝多,你怕什么!”   他低声回答:“太折腾人。”   *****   四代人济济一堂,席间氛围温馨又热闹。   “来一段呗雅梅!”倪翠萍冲汪雅梅挤眼。   这个挤眼里头有内容,一旁李逸臣看了出来,帮人打了个配合:“都说汪师姐的小花旦独一无二,我入门晚还真没听师姐唱过,师姐来一段吧!”   “来来来,我伴奏,你唱哪段?”李清芬问。   汪橙看母亲微笑着,发自内心开心,再开心,脸上也只是如母亲那样的浅笑。   能逗汪橙鹅鹅鹅笑出声的,恐怕只有江野了。   汪橙替她说:“□□娘。”   李清芬接住话:“那就来段经典的。”说完嘴里伴起过门,用两只筷子敲桌当边鼓。   开唱就是高腔,汪雅梅唱得游刃有余:想当初孙飞虎围困寺院——   “好!”   “带劲!”   想当初孙飞虎围困寺院   老夫人慌忙中发出狂言   谁能够退贼兵除去灾难   你情愿将小姐许配姻缘   汪雅梅翘着兰花指作揖念白道:“有无有啊我的老夫人?”眼神中都是红娘机灵灵、娇滴滴的模样。   “好!”   “眼神到位,念白地道!”   夫人不愿   你不该叫他们又兄妹周旋   姑娘在闺中想   张生在书馆盼   一个正青春   一个是少年   相思成疾病   两情如线穿   藕断丝连中下了根源   惹出来会西厢可叫谁来担   汪雅梅唱一句大家叫声好,高格连连点头:“不愧是当家小花旦,这身段、这唱腔、啧啧……牛!”   “桃哥,唱的是什么啊?”穆瓜听得云山雾罩。   江野已感到了醉意,两个脸蛋儿红扑扑的。   他说:“红娘么你不知道?西厢记,给张君瑞和崔莺莺牵线那姑娘。崔莺莺她妈带着她借住寺庙,半夜孙飞虎围困寺院,她妈说谁能退贼兵,就把闺女许给谁。张生一瞧,嚯,小姐姐挺好看,当时就动了心,搬来救兵噼里啪啦把孙飞虎打了个屁滚尿流。”他边说边比划。   “谁知这老娘们说话跟放屁似的,事后不但不认账,还叫他俩结拜成兄妹。这下好了,小姐姐困在东楼,小哥哥病倒西厢。正直的红娘不干啊,半夜引崔莺莺私会张生倾诉衷肠,谁知这俩人在西厢房……嘿嘿……”江野摸摸穆瓜的头,“少儿不宜。”   “俩人干上了?”穆瓜低声问。   江野:……   现在的初中生了不得。   “古人可真开放!”穆瓜挺聪明,从戏词里推断出来:“生米做成熟饭,老夫人肯定要找红娘麻烦,这段唱就是红娘据理力争吧?”穆瓜说着说着,听入了迷。   生米做成熟饭、红娘……   江野晕乎乎偏头去看汪橙,汪橙目光全在他母亲身上,眼里放着光。   江野眼里也放着光,心里都是生米做成熟饭,他俩之间是不是少个红娘。   好羞耻!   江野忙坐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只是脸越来越红了,他不甘地叫了声:“汪橙?”   “嗯?”   “以后咱俩演一出西厢记好不好?”   这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上次说的《长坂坡》八字还没一撇,现在又想演《西厢记》。   汪橙问:“你演张君瑞?”   “你演张君瑞。”江野把角色安排得明明白白:“姑姑还演红娘,倪姨演老夫人,高叔演孙飞虎……”   听他说了半天,汪橙疑惑道:“那你演谁?”   江野一笑:“崔莺莺。”   汪橙:......   江野扬扬下巴,傲娇道:“你听过我的小嗓,但你不知道我能唱青衣、花旦、帅旦、还能唱闺门旦呢。崔莺莺不就闺门旦么,什么了不起的!”   汪橙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还未开口,被李逸臣插话:“这话不假,我才两门抱,人家江桃桃生旦净末没有不会的。我说你牛你来个丑儿叫我瞧瞧,这小子爱美,就是不来丑角。”   汪橙听着不觉莞尔。   江野不满他插话:“听你的戏、喝你的酒!”   李逸臣凑他耳旁说:“调你的情、撩你的汉!”   江野臊得埋下头,再也不说话。   汪雅梅一曲罢了,周阔海点头道:“不错,底子还在,总算没扔下。”   倪翠萍趁机给汪雅梅使眼色,李清芬也不住挤她,三个女人扭扭捏捏别扭了一阵子。   汪雅梅忐忐忑忑的样子,倪翠萍瞧不下去了,起身走到她跟前,把桌上的酒塞她手里。   李清芬也替她着急:“说呀!”   汪雅梅终于站了起来,“师爷,我,我有话说。”   周阔海嗯了一声。   席上安静下来,都看着汪雅梅。   江玉堂心里为她捏了一把汗。   汪雅梅走到周阔海跟前,跪下来把酒杯举过头顶,静了片刻才开口:“师爷,师父是被我气死的,千错万错都是雅梅的错。我知道再入周门是妄想,师爷您喝了我这杯酒,汪雅梅生是周门的人,死是周门的鬼。”   她说话时把大家急得不行,高大柱半伸着手,真想替周阔海把这杯酒接下来。   汪橙也站了起来,目光里都是期盼,垂着的那只手微微抖着。   他知道,重回师门是母亲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周阔海的脸沉了下来。   汪雅梅垂着头不知,这一屋子人的心都为她提到了嗓子眼。   “雅梅,你师父的死......是范星芒气的,这点我分得清楚。”周阔海说。   汪橙垂下了头,嘴唇在颤,江野拉住了他的手。   周阔海迟迟不肯接她的酒,汪雅梅的眼泪砸在地上。   大家帮着说情:“师爷!”   高大柱:“师爷您开开恩吧!”   江玉堂:“二十年啦师爷,多少恩怨也该化解了,师爷您瞅一屋子孩子可都在这儿瞧着呢!”   周阔海伸手制止他们说话,老头活了一百多,还有什么事是他看不开的?唯有两件事他至死不能释怀。   其中一件就是金丝玉鸳鸯靠的丢失,直接气死了他徒弟。   周阔海沉声道:“雅梅,你错在不听我话,以至于今日。你也四十多岁了,该为自己的错承担后果。再入周门……不必再提。”   汪雅梅呆在那里,杯里的酒一点点颤了出来。   江玉堂按住她的肩膀使人平稳,回头朝儿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上!   江野是老头手心里的宝,他的话不是说多么有份量,但他平日就算胡搅蛮缠,老头都会依他。   江野不忍看汪橙绝望的神色,他都心疼半天了,这时毫无犹豫地走到汪雅梅身旁,朝周阔海跪了下来。   汪橙也紧跟其后,跪在江野身侧。   高格愣了一下,不甘示弱似的也跪了过去。连穆瓜都要过去,想了想,还是算了,人家的家事他跪过去挺不像话的。   江野说:“太爷爷,我不给姑姑求情。我愿入周门门墙,爸妈做不了我的主,我说了算,恳请太爷爷收我入门。”说完一个头磕在地上。   汪橙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肯定是为汪雅梅求情无疑,也跟着磕了个头。   江玉堂夫妇对望一眼,得,为给汪雅梅说情,儿子都搭里头了。   周阔海另一件心事,就是要收江野入门。   江野身上有周阔海师父的影子,文武不挡,无论哪个行当,都学得有模有样。这样宽广的戏路,周阔海活一百年也就见过两个。   用梨园行里的话说,江野的本事都是命里带的,祖师爷赏的。   他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江玉堂夫妇坚决反对儿子入行,周阔海也不能和他俩挣,毕竟孩子是人家的。   江野孝顺听父母的,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将来有个安稳的工作……   这都没有对错之分。   周阔海扼腕叹息了这么多年,现在江野就跪在面前,并且说出了这番话,他怎能不动心!   老头心中明如灯亮如镜,小孩嘴里说不是求情,其实就是在和自己谈条件。   收了孩子入门,了了一桩大心愿。至于江野将来干不干这行,老头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也管不了了。   然而有一点是足以令人欣慰的----周门门谱里有了江野的名字,有了有史以来最接近祖师爷的弟子,甚至将来可能超越。   周阔海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所有衣钵倾囊传授,即便江野日后有了其他工作,登不了台,让他收徒传人总还是有指望的。   算清楚这笔账,周阔海把人情送给了江野,也算是给孩子留下个善缘。   “罢了。”周阔海接过了汪雅梅的酒。   众人不约长长出了口气。   周阔海端着酒杯不露声色道:“雅梅的酒,我接了。雅梅的错,我也能原谅。还是那句话,雅梅要入周门,不必再提。”   这老头可真梗!   “太爷爷!”江野使劲叫了声。   他嗓子本来就带着水音,这一嗓子震得人双耳欲聋,屋顶的吊灯似乎都晃了一晃。   “我没聋呢,震也给震聋了!小孩子毛毛躁躁急什么,不能等我把话说完喽?”周阔海歪头用小拇指掏掏耳朵,有模有样地弹了一下。   这话有缓!   周阔海忽然笑了,指指江野朝众人说:“就刚才这一嗓子的脆乎劲儿,你们谁有?这小子天生就是梨园行里的人呐,就我师父活到今天,他不服这个都不行。”   “哎呦说正事吧我的亲祖宗哎!”江野急得要死。   高大柱捂着心脏,痛苦地说:“我说师爷您这把年纪就别卖关子了,搞得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告诉您,我高血压好些年了,待会把我吓出个好歹,噗通一声躺地上可别说我讹您!”   周阔海将汪雅梅敬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垂手把汪雅梅搀起,同时他自己也缓缓站了起来。   “逸臣,搬把椅子放屋中央去。”周阔海说。   *****   一把太师椅背北朝南放得端端正正。   周阔海坐上去挺直了腰杆,他表情很肃穆,大家也跟着紧张起来。   老头指指脚边说:“江野,跪下。”   周阔海几乎从未叫过江野大名,江野激灵了一下忙上前跪好。   “你的名字是太爷爷给你起的。”周阔海问:“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小时候老撒野呗。”江野皱着鼻子笑了笑。   这种严肃的气氛里,也就江野敢对着老头撒娇对着老头笑。   周阔海摇摇头,用很重的语气说:“你是希望的田野。”   屋子里顿时寂静无声,老头的目光从江野脸上移到江玉堂脸上,又看了一眼李清芬,最后看回江野,说:“你是你爸妈的希望,也是我周门的希望。”   周阔海这句话叫江玉堂夫妇心里很吃重,也很矛盾。   活在众人的希望里会很累,你要对得起大家的厚望,你得努力跑,为了追上那个被赋予众望的自己,甚而一刻都不敢歇息。   而江野只是浅浅一笑。   “江野,咱爷们不玩笑。太爷爷正经问你,你正经回答,你可愿入周门门墙?”   “太爷爷要收我做徒弟?”   “我倒是想呢!”周阔海拍拍他脑袋,叹息道:“可是不成啊,我辈分太高,收了你且不说行里人同不同意、骂不骂我,你爸都得管你叫叔,你问问他们乐意么?”   “各认各亲呗,有啥不乐意的。”江野倒是想得开。   江玉堂笑骂了句混账话,大伙都跟着笑。   “太爷爷,咱爷们不玩笑,从我懂事那年就想入周门,就是旁人拦着不让啊。”江野把爸妈带着卷了一顿。   江玉堂夫妇俩拿这孩子没法。   “好。”周阔海转头看汪橙,“汪橙啊。”孩子一脸悲伤地跪在原地,一直没起来。   汪橙心里盘算好了,就是强人所难,就算替母赎罪,他也要跪到周阔海点头。被师门除名是汪雅梅二十年来的心病,这世上除了周阔海,无药可医。   “我在。”汪橙闷声说。   “那就甭跪那儿了。”周阔海说:“来,跪江野旁边。”   汪雅梅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不由握紧了李清芬的手。她意识到老头想要干嘛,又不敢尽信。   大家也都明白过来,才看出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个激动又急切地看向周阔海。   “我也要把你收入周门,你愿意吗?”周阔海盯着跪在脚边的汪橙。   汪橙心中一震,抬眼看向汪雅梅。   汪雅梅冲他不住点头,眼泪再也止不住。   这是范星芒的儿子,周家班和范星芒之间有多大的仇恨,他竟然肯收汪橙入门!   发生过的事情再也改变不了,这其实是用另一种方式,更好地安慰着汪雅梅。   汪橙还在发愣,江野扯了扯他的胳膊。   “我愿意!”汪橙双目通红望着周阔海。   “好,好孩子。”周阔海满意地点点头。   可羡慕坏了旁边的高格。   高格打心里怕老头,小时候老头揪着他和江野一起练功,这小子怕苦,没练几天就躲姥爷家,小半年没敢回大院。   老头骂他没出息,此后每次见面,高格都免不了讨一顿骂,过年都不曾被饶过。   于是大年三十基本情况是这样的:吃饭、喝酒、骂高格。   孩子健健康康长大也是不易。   高格心有不甘地一步步挪了过去,一咬牙,跪在江野另一侧。   “你添什么乱?”江野惊讶地看着他。   “我也要入周门。”高格没底气地问了句:“不行吗?”   周阔海收了脸上的笑,一脸褶子瞧着瘆人。   “太爷爷。”高格不敢看老头,低着头提心吊胆地说:“我知道我没出息……”   “嗯,倒有个自知自明。”   “我凑个热闹,您不生气吧?”   周阔海仍是绷着脸。   高大柱推了老婆一把,把人推到周阔海跟前。   倪翠萍陪着笑脸说:“师爷呀,虽说高格这小子不成气候,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有一点您不能不承认,孩子懂这行。”   周阔海脸一翻,说:“打小这行里长起来的,耳濡目染,有脸说不懂么?”   倪翠萍:……   高大柱在老头身后对着江野连使眼色带比划,那意思是你上!   又特么是我?我脸怎么这么大呢!   江野觍着脸笑了下,“太爷爷,其实是这样的……”他努力想着高格的优点,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珠子都快转出眼眶了,实在乏词可陈。   “怎样啊?”周阔海嘴上催着,心说把这孩子难为的!   “对啦!”江野一拍大腿,说:“高格别的优点没有,对戏往往有独到的见解,评头论足有模有样,有时唬得我都一愣一愣的,说不准日后周门再出个导演呢?”   “唬人也是本事?”看起来周阔海仍不买账,却又像在故意拿乔。   “哎呦太爷爷,您今天怎么这么难缠啊。”小鬼遇见了老鬼,江野除了撒娇没别的辙,他扶着老头膝盖摇了又摇:“您就多刨坑广撒网,有心插花无心栽柳,到时花收一堆、柳收一拢,万一人将来成才了呢!反正一羊也赶俩羊也放,我们这不就三羊开泰了嘛!”   一番话惹得周阔海哈哈大笑,“三羊开泰,好好好,图他个吉利。”老头又卖江野个人情。   高格大喜过望,还没来及说话,穆瓜三两步跑过来跪地上滑到跟前,差点没闪了腰。   他仰脸叫道:“太爷爷,我瞧您老就四喜临门吧!我虽然不会唱戏,但街舞跳得老好了!”而后冲着江野一甩脸:“桃哥上!”   江野:……   汪橙哭笑不得看着他。   江野想趁着酒劲直接晕倒得了,感觉这帮人比自己能作。他脑袋一歪向后倒去,汪橙配合默契,侧身拦着,他的头便靠人肩膀上了,欲哭无泪道:“我滴天爷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周阔海笑弯了腰,一屋子人哈哈哈笑得停不下来。   藏于众目睽睽下的小亲昵,让人说不出的享受。江野也是以酒遮脸,一时靠着汪橙不想动弹。   周阔海是周门第一代弟子,他的徒弟便是再传弟子,江玉堂这一茬儿是三代弟子。   此时江玉堂师兄弟三个各捧了一杯酒,送到周门第四代弟子手中。   江野懒洋洋探出手接过老爸手里的酒,江玉堂嚷他:“没骨头啊跪没个跪相,还赖人橙橙身上了,跪好!准备给太爷爷敬酒。”   江野玩心未泯,捏着嗓子开口就是女腔,对江玉堂叫道:父王呐——   紧接着唱道:谢父王指明路接过琼浆,我还要与橙哥打个商量。   他朝汪橙抛个媚眼,继续唱:橙哥哥呀,你过来,我有话讲啊嗯啊嗯啊那个呀嗨——   把汪橙听得一呆一呆的。   江野涓涓溪流般的嗓音不止清脆,也显着小花旦的妩媚与调皮。   武戏可以打出来,这副好嗓子就是把人打死也打不出来。   汪橙直至此时才真正意识到,江野在艺术上的天赋、这种与生俱来便载进骨子里的东西,叫人可望而不可及。做他的手下败将,心服口服。   汪橙心里既欢喜,又惊羡,还有点骄傲。   “哎这小哼腔甩的呦……”李清芬满脸得意合不拢嘴,问汪雅梅:“怎么样啊你个老花旦不点评两句?”   汪雅梅抿嘴笑着,“听出来啦,真是好。”   周阔海回头白了李清芬一眼,“你教的么?”   “您教的,都是您调.教有方!”李清芬忙说,又忍不住开心:“甭管谁教的,那也是我儿子呀!”   又是一阵笑。   周阔海回身时,几个孩子捧着酒,都跪直了身子。   周阔海抚着长须,满意地瞅着他们,压重了声音缓缓开口:“周门祖训——戏比天大。”   几个孩子点头,齐声说:“太爷爷,我们记下了。”   “当初江玉堂代师收了李逸臣。”周阔海道:“今日我代徒孙收了你们三个。按说师门排名分先后而不论年龄,既然你们一同入门,那便按着年龄排罢。汪橙为先,江野次之,高格再次之,师兄弟日后要相亲相爱、携手共前。”   汪橙江野相视一笑,江野心说,已经很相亲相爱了。高格探着身子给两人挤了个笑脸,叫道:“大师哥、二师哥。”   “那我呐!”穆瓜满眼期盼,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仰着头看着老头。   “你么……”周阔海笑说:“算我个记名的徒重孙儿。”   “谢谢太爷爷!”穆瓜一个头磕在地上。   江玉堂朗声道:“弟子奉酒——”   师兄弟三人高高举起酒杯,周阔海一杯杯接过喝尽,大声道:“快哉!”声音苍劲。   这场面看得人热泪盈眶,师兄妹们不约想起儿时拜师的情景。   白云苍狗、时过境迁,许多年眨眼而逝,如今人已中年。   汪雅梅低声道:“这下就是死也瞑目了。”   李清芬掐了把她的胳膊,“胡说什么呢,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周阔海今日异常开心,多贪了几杯,离开大富贵时路都走不成了,被徒子徒孙们架上了车。   高格穆瓜还要去学校,先行离开。   高格今日也喝了两杯,临走江野还问他,他连说没事。   后来听说高格在学校横着走,到处宣告从今以后和汪橙、江野是亲师兄弟了。   天子尚且避醉汉,老唐硬没敢招惹他。   *****   南城北城之间有点距离,江玉堂、周阔海和两个孩子坐在同一辆车里。   周阔海坐在后排当中昏昏欲睡,俩孩子一左一右傍着他。   汪橙轻声叫道:“舅舅。”   江玉堂回过头来,汪橙说:“我想和桃桃打磨一出戏,陪他去参加明年的寒梅杯。”   江玉堂:......   头昏脑涨的江野立刻来了兴致:“行啊,排哪出?”然后两人异口同声:“西厢记!”说完相视一笑。   江野笑的是和他师哥心有灵犀。   汪橙笑的是,这套可是你自己往里头钻的。   他想让江野演崔莺莺,更想让他得奖,等着看他将来怎么召唤出无敌金龙。   “我看行。”周阔海醉眼微睁:“带雅梅一个,叫她演红娘。”   “那就这么办。”江玉堂直截了当拍了板,跟周阔海说:“雅梅这次回来,我和清芬也商量着给她量身排一出戏,明年去寒梅杯露露脸。雅梅的红娘最好,兴许能夺个大奖回来。”   周阔海叹了口气:“明珠淹没,雅梅错过了最好的年华,就当是咱们为她回家准备的一份礼物吧。唉,这孩子......”话没说完就睡了过去。   江野和汪橙双双沉默,江野还藏不住心思地嘟了嘟嘴,老大不乐意。   《西厢记》是能演好几天的连本戏,大赛上从头演到尾也不现实,那就只有取其精华。   汪橙本意是想助江野冲击寒梅奖,自然要把江野当成主角,排以崔莺莺和张君瑞爱情线为主的“会西厢”一折。   现在江玉堂话里话外是想让汪雅梅夺奖,那么肯定要排以红娘为主的“拷红”一折。那样的话,江野就变成了配角。   一边是江野,一边是母亲,终是没逃过同时落水先救妈还是先救媳妇儿的真难定律。   作者有话要说:   注:红娘唱词出自常香玉先生《拷红》,微有改动。江野的那段唱词,改于唐喜成先生《三哭殿》中公主唱段。 第40章 拼命   此时的江野比汪橙更为难。   他大可以说你们排你们的, 我们排我们的,到时候大赛上见。细细一想,也不是那么回事, 和姑姑竞争不明摆着叫汪橙为难吗。   再者, 错过明年的寒梅杯,汪雅梅便过了成人组的年龄上限,再也不能报名参赛。   江野倒是还有足够多的机会, 可让他为此再等四年,也不太心甘。   江玉堂知道儿子怎么想的, 他没说话, 原本就不赞成江野入行。这么好的成绩, 去北大不好还是去清华不香?   车厢里一度死气沉沉。   安静被手机铃声打破。   江玉堂刚接通手机,王芳菲尖叫的声音传了过来:江团你们快回来吧,范星芒在团里闹着跳楼,文化局的领导们都来了!   汪橙身子骤然绷紧,江野忙按着他的手。   “停车。”江玉堂说。   司机靠边停下, 江玉堂紧皱眉头思考了没几秒, 说:“桃桃你去开间房,和橙橙把太爷爷带过去睡一觉。”   他不想让两个孩子还有老头掺和进来。孩子不该承担这些, 老头年纪太大, 生不起范星芒的气。   江玉堂看着汪橙紧张的样子,又说:“橙橙没事, 一切都有舅舅。”说完下了车, 挤李逸臣他们车里走了。   “别怕。”江野的酒醒了大半,他发现自己不能喝酒, 一喝酒准要出事。   “我没怕。”汪橙的声音很冷, 对司机说:“师傅麻烦就近找个宾馆。”   周阔海睡得人事不醒, 两个一条胳膊的人把周阔海架进酒店非常吃力,还好有司机师傅帮忙。   周阔海躺床上,想是舒服了,很快打起呼噜。   汪橙坐床尾垂着头,不动弹也不说话,脸色很差。   江野让服务员随便送来两瓶水,却是一瓶绿茶一瓶橙汁。他把橙汁递给了汪橙,汪橙抬眼看着他手里的绿茶,看了片刻后推过橙汁,接过绿茶。   江野知道他不喝绿茶,也从不忍问为什么。   汪橙单手拧开盖子,发了会儿呆,像是下了多大决心那样,忽地仰头喝了几口。不知是喝太急了,还是什么原因,呛得直咳嗽。   眼中的恨意越来越浓,让人看着害怕。   “汪橙。”江野蹙着眉,轻轻拍着他的背,轻轻叫他的名字。   汪橙手背蹭了蹭唇角,“桃桃……”   “我在。”江野预知他要说什么。   汪橙盯着手里的绿茶,慢慢说:“我第一次穿厚底靴跑环城,那是个夏天,很热,他不给我水喝……整整一天滴水未进。到了晚上才跑完,我快要渴死了,他灌了我好多绿茶……不记得有多少瓶……”   “橙橙!”江野蹲在他面前,一阵心疼。   关于汪橙所受的磨难,他知道还有很多很多是汪橙没说过的,但他也根本不想再听下去。他觉得自己都要崩溃,现在只想回到大院,把范星芒往死里揍!   汪橙悲怆地看着那瓶绿茶,说:“这么多年了,我为什么还在怕!”   不过是一瓶水,却又是挣不出来的阴影。   江野霍地站了起来,他要去会会范星芒。   汪橙一把拉住他的手。   江野停在那里。   汪橙闭着眼又喝了几口,每一口都如饮鸩毒。   他很倔强,他在强迫自己挣开阴影的束缚。如今眼前的一切都得之不易,他要牢牢握在手中,再不会允许别人来毁!   “舅舅的腿为什么会瘸,金丝玉鸳鸯靠是怎么回事,师爷到底是怎么死的?”汪橙问。   这些日子从团里人的只言片语,从汪雅梅对往事的支支吾吾,从周阔海强硬的态度,汪橙察觉出这些都和他不愿相认的那个父亲有关。   现在,他把最怕的问题一字字问了出来。   江野不敢说,他怕汪橙心中负罪。   “我挺得住。”汪橙很冷静地看着他,“你瞒不住的。”   是的,与其听旁人多嘴,不如江野自己说出来。   “我可以说。”江野沉了口气,告诉他:“父辈的恩怨,与你我无关。”   “怎么,怕我听了会逃跑?”汪橙摇摇头,“不会的。”   *   剧团大院靠南墙有栋两层小楼,一楼是排练厅,二楼是练功房。楼顶没有围栏,平常也没谁会上去。   范星芒坐在房顶沿边,双腿悬空坠溜着,身子时不时往外探两下,吓唬楼下的围观群众。   九月份的太阳虽不如三伏天那样能把人晒化,也够人喝一壶的。   所以,范星芒撑了把遮阳伞。   文化局新调来不久的副局长杜晓春,此时在剧团大院门口的背阴处隐着。   范星芒看不到这边,她也不想让范星芒见到自己。   她分管剧团,江玉堂不在,她不能不来。   “给你们团长打电话没!”杜晓春皱着眉、拉着脸。   这人半老徐娘,化着精致的妆,体态丰盈,穿着束腰白衬衫、一步裙,脚上蹬着恨天高,也没显得多高挑。   “说话就过来。”王芳菲问:“不行报警吧?”   杜晓春希望范星芒死,但他打着遮阳伞的架势明显不是来寻死的。   她说:“两层楼跳下来要不了命。不够丢人吗,报什么警!”一脸不耐烦。   江玉堂一行人到团里的时候,先瞧见了杜晓春。   杜晓春疾步走了过来,高跟鞋踩得水泥地面嗒嗒作响,“江团……”   话还没说完,先看见了汪雅梅。   “我说呢!”杜晓春明白过来,摆出一副不阴不阳的面孔:“怪不得范星芒到团里闹,原来是雅梅回来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呢。”   汪雅梅冷冷瞧着她,没说话。   江玉堂挥了下手,示意几个人先进去。   杜晓春朝汪雅梅背影瞥了一眼,回头凑近江玉堂说:“她怎么回来了?”   杜晓春衬衫上解着两颗扣子,江玉堂人高马大,垂眼看她时正瞧见她的文胸。浑身的香水味他不爱闻,退了一步说:“师爷说话,这是家能不回来么?”   “别搬老头儿吓唬人。江团,剧团还没脱离文化局呢,进个人什么的,你不跟我打个招呼不太合适吧?”杜晓春拿起了官架子。   江玉堂回团之后和杜晓春见过几次面,上次为剧团改制的事已经翻了脸。他这时说话半点没客气,用手指指这个大院,说:“这一亩三分地,我还是能做主的。杜局是协调,不是主管。”下话是我爱搭理你就搭理你,不爱搭理你一边凉快去。   “有你这么一说。”杜晓春不急不恼地说:“今儿要出事,你担着。”   说完要走,江玉堂叫道:“杜局,您就这么走了不太合适吧?”   “这毕竟是您的一亩三分地,我老杵这儿合适吗?”杜晓春现学现卖,这娘们不太好斗的样子。   江玉堂笑了下,“房顶坐着的那位不是您弟弟吗?我觉得你俩关系好,兴许他能听您的劝。”   二十年前,杜晓春和范星芒还在这里的时候,人前人后姐姐弟弟叫得很热乎。后来两人一前一后去了省城,合伙做生意。   杜晓春再小也是官身,所以生意上要挂范星芒的名字。最后煤矿出了事故,全是范星芒顶的罪。   现在江玉堂说这话,等同于扇杜晓春的耳光,他知道杜晓春不敢见范星芒,也早和范星芒闹崩了。   江玉堂为办戏校,想脱离文化局,事情本来有了眉目,杜晓春不早不晚回来插了一脚。好说几次都不行,之后两人的关系越闹越僵。   杜晓春被气得隔着粉底都能看到苍白的脸。   她回身时已面色如常,轻嗤一声说:“江团,有的没的还是不说的好。你我毕竟是同事,真撕破脸不好吧?”   院里传来范星芒的叫骂:“汪雅梅你才来几天啊,就勾搭上个小白脸,啊?这水性杨花的性子改不了了是不是!”   江玉堂眉心一皱,杜晓春笑道:“护你小师妹去吧!”   江玉堂横了她一眼,杜晓春踩着高跟鞋得意地走了。   “杜晓春——”江玉堂冷声道:“二十年了,金丝玉鸳鸯靠的事你能忘,我忘不了。既然好日子不得好过,这难受劲儿不能总叫我一个人受着。”   杜晓春停住脚步,没回头,几秒之后紧步离去。   李逸臣分的那套两居室,有一间屋子空了十年。汪雅梅回来之后,江玉堂让她住了进去,一来是团里房子紧张,二来李逸臣也不常住在大院。   范星芒不知哪里听了一耳朵,这时在房顶骂得正欢。   大院里站着百十口人,有剧团员工,有前头单位的工作人员,乌央央一群人都在说长道短。   这种情形从范星芒出狱找到母子俩之后,时常上演。从租住的破院里、到大街上、到汪橙的学校,甚至是丁家诊所。   汪雅梅早已麻木了,李清芬心疼地搂着她,把人往家里拖,她犟着不走。   倪翠萍叉着腰迈出一步,和范星芒对着卷:“范星芒你要点脸不要!一大老爷们跑房顶上当泼妇,还打着伞,作什么妖!你也是蹬过台、经过商、当过大老板的人,你低头瞅瞅自个儿,还够个一撇一捺吗!”   范星芒噗嗤一声乐了,他丢掉了遮阳伞,仰面朝天,身子往前一晃一晃。   哎呦——围观群众惊呼。   倪翠萍也吓着了,忙喊:“范星芒你下来!有话下来说,师哥马上就到!”   “倪师姐——”范星芒作势要往下跳,“这么下来吗?”   “哎呀!”把倪翠萍吓够呛,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故意吓人。   “范星芒你变态啊!”高大柱忍不住骂道。   “对!对对对对对!”范星芒一连说了几个对,“高师哥,你媳妇儿跟人睡觉生个小子,你还得养活他,也能把你逼成变态!”   “范星芒你个鳖孙满嘴喷什么粪!”气得倪翠萍骂人。   “雅梅啊——橙橙也住这儿吧?哎你们大伙都瞅见了吧,范橙除了带个把儿,还他妈的哪点像我?那是汪雅梅跟外国人生的野种!雅梅,你是喜欢外国人家伙大吗,我也不小啊!”范星芒说着话就要解皮带。   底下人哗然一片议论。   李清芬一把没拉住,汪雅梅从人群里冲了出来。   范星芒一句比一句难听,她羞也羞死气也气死,脸色苍白,手指着范星芒:“我当初瞎眼跟了你这个败类。范星芒,你骂来骂去不就是想要钱吗,你把我和儿子辛辛苦苦攒的钱全卷光了,你就是站在那里骂到天黑,一分也没有!”   “终于憋不住出来了?”范星芒故意激她:“汪雅梅你就是个娼,你娼都不如,娼都知道避个孕,你跟人生野种!”   李清芬跑过来拉着汪雅梅,“你跟我回家!还不够丢人么!”   “师姐,我还有脸吗!”汪雅梅浑身颤抖、嘶声喊:“没啦,二十年前离开这里时已经没啦!”   “都瞧瞧啊,她汪雅梅装什么冰清玉洁,贞洁烈女?这才来几天,就拱人小师弟被窝里去喽——”范星芒哈哈大笑。   李清芬再也忍不住,“范星芒——你还有没有半点人性!当年你气死师父、害了玉堂,现在你又毁了你媳妇儿,站那儿什么难听你骂什么,你四十几岁的人了活得不如头畜牲!”   “你这娘们说话也不着调。”范星芒嬉皮笑脸:“我怎么气死你师父了?那老头子体弱多病一命呜呼,怎么能是我气死的?对,白玉靠是从我身上丢的,可老头儿的死不能赖我吧?”   李清芬知道不能和狗对着咬,就是忍不住想骂人。   “师姐们都别生气,跟这种人划不来。”李逸臣走了出来。   “逸臣,都是我连累了你。”汪雅梅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头也抬不起来:“我这就搬出来……”   “搬什么,你只管住。”李逸臣对着楼顶笑了下,“范师哥你刚刚是说我么?”   “呸!”范星芒往下啐了一口。   李逸臣伸开双臂,高声道:“全团人,谁不知道我李逸臣喜欢男人?范师哥,你诬陷师姐也该打听打听吧?”   “逸臣你胡说什么!”汪雅梅上前拉着他。   李逸臣淡淡地说:“师姐,我没胡说。”   汪雅梅憋得说不出话来,是真也好是假也罢,李逸臣这是从是非堆里往外择自己。   在场的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知道与否都低声议论起来。   潇洒的李逸臣全不在乎。   他把范星芒噎地无话说:“呸呸呸,恶心人,你不要脸!”   李逸臣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人竟然骂别人不要脸。   “都杵这儿干嘛,不用排练吗!”江玉堂大步走来,微微显跛。   剧团的人耗子见猫似的一下子散了,江玉堂瞧了眼前头单位的那群人,没好气道:“你们办公地点搬我这儿了?”   那些人讪讪笑笑,“江团,我们就是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那麻烦各位,帮着把他给弄下来吧。”   “……”   江玉堂伸伸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人很快散尽,院里只剩下师兄妹几个人。   排练厅乐器响起,演员们咿咿呀呀唱了起来。范星芒再骂什么也是白搭,一个是没人看了,二来他也干不过乐队——   根本没人能听着。   李清芬瞅了眼丈夫,被气笑了。   关键时候还得靠他男人。   “走吧,去办公室等着,这事儿没完呢。”江玉堂自始至终没往房顶上瞅过一眼。   李清芬扯了把李逸臣,低声交待:“待会他下来给我往死里揍!”   没了观众,范星芒的演出便没了意义。   他没羞没臊爬下了楼,寻去办公室,里头人正在骂他。   范星芒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往里瞅,没人理会,当他是空气,还在骂。   汪雅梅坐在里头,蓦然有种回娘家的感觉。师兄弟们都在,一个个撑着她的腰,范星芒作不了什么怪。   充其量就是只掉碗里的苍蝇,毒不死人恶心人。   “大师哥。”范星芒叫了一声,客客气气地说:“这么些年没见,您可有点见老,您辛苦。”他边说边往里头挪步。   “这么些年没见,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见面礼?”江玉堂抬头望去,看见范星芒模样时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尤记范星芒最后一次回来,那时他穿着得体、春风得意,请全团人吃饭,席间夸夸其谈,甚至要收购剧团。   江玉堂眼前这个人,莫说穿着,瞎了的那只眼如熨斗熨了一般,几乎粘黏在一起,只留了一条黑缝,另一只眼睛里充斥着神经质。   身上一阵阵往外散发着难闻的气息,站在那里弓着背,像老年间逃荒的人。没洗干净的手病态般颤抖,说完话还咳嗽几声,“大师哥能给口水吗?”   倪翠萍开了窗户,抄起空气清新剂往死里喷。   “骂渴了?”江玉堂看了眼李逸臣。   李逸臣去接杯水,递了过去。   范星芒要接没接:“哎我说你有艾.滋没?”   李逸臣顺手一扬,一杯水泼在他脸上。   “我操你妈!”范星芒抬手就打,李逸臣躲都不躲,后发先至,一脚把人踹倒在地。   范星芒捂着肚子,曲蜷着半天没起来。   “你打团里出来的。”江玉堂低头抿了口茶,说得不慌不忙:“武行里的人什么身手不用我说,今儿个好说好了,别不识相被人遛了。”   “江玉堂,你威胁人!”范星芒呲牙咧嘴挣着坐了起来。   “说事儿。”江玉堂不想废话。   范星芒手捂着肚子翻着白眼,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说什么事?”   倪翠萍指着他,“有屁你就放,混成啥样了还有脸拿乔?”   “叫雅梅跟我回去。”范星芒说。   “这个你别想了。”江玉堂说。   “那是我媳妇儿!”范星芒坐地上仰着脸,像极了泼皮无赖:“哦我明白了,大师哥,搞半天是你想钻雅梅被窝吧?”   话音刚落,一只茶杯带着水砸到范星芒面前,范星芒连往后出溜了两屁股。   李清芬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这会儿没外人,她顾不得什么金梅二度、一级演员、艺术家的身份,对着范星芒破口大骂:“放你娘什么狗屁!当年怎么回事别人心里不清楚,你装姥姥个糊涂?!这些年你毁了多少人,你瞧瞧都把雅梅糟蹋成啥样了?今天给你脸你不要,废得什么话,李逸臣揍死他个鳖孙,打出人命师姐我担着!”   “慢慢慢慢……”范星芒爬了起来,急说:“师姐师姐都是我不是,有话咱好好说。”   “那就说吧,怎么着能跟雅梅离婚。”倪翠萍问他。   协议离婚不可能,当初汪雅梅一起诉范星芒,他就躲起来不出庭。   单单离婚官司,被告人不到场可以宣判。可两人还有个孩子,汪雅梅自然要求法院把儿子判给自己,这就必须让范星芒到庭。   范星芒正是拿捏住了这点,拖到今天。   “离婚不难。”范星芒说。   江玉堂说:“那你划条道。”   “拿一百万,我立马签字。”范星芒独眼龙眨都不眨。   大伙都被气笑了。   汪雅梅绷着脸,李清芬拍拍她肩膀:“这么多年气也早气够了,想开点。那人撕不开拽不烂、煮不透砍不断,脸上裹着的不是脸皮,是钢皮。你还能咋滴?把自己气死吗?”   李清芬骂人都带着艺术家的范儿。   范星芒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真是无懈可击。   江玉堂叹了口气,说:“说点实在的吧。”   “大师哥,你带团有二十年了吧,别说一百万你拿不出来!”范星芒不服气。   高大柱咬牙说:“你真是穷疯了!打秋风打到这儿来了,师哥该你的欠你的?”   “一百万我家有。”李清芬扬着声调,说:“有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辛苦钱、血汗钱、背北面南顶风冒雪搭台口一分一分赚来的钱。伶人不容易,没你大老板来钱快,张口闭口就是一百万。打个商量吧范老板,多少给我们留口吃的。”   “九十万。”范星芒说:“念在师姐师弟叫了那么多年,一手拿钱一手签协议,自此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   “我给你九十万。”江玉堂问:“你现在这个体格提得动吗?”   范星芒厚脸皮:“转账呗。”   高大柱说:“没功夫陪你耗,说点实在的。”   范星芒想了想,撑开一把渍泥的手:“大师哥,话说这份上了,咱痛痛快快的,五十万,够我做点小生意起家就成。”   李清芬一次次被气笑,看了眼丈夫,江玉堂点点头。   “范老板你要想把事往好里说,就这样。”李清芬也伸开了五个纤柔白净的手指头,说:“念你把橙橙留到十岁,孩子没缺胳膊没少腿还有口气,我给你拿五万,够你摆个摊什么的,饿不死你。想起家,看你自己本事。”   “师姐,你真把我当要饭的打发?”   “难道你不是要饭的?”   “你——”   “成就成,不成拉倒。我紧着排戏没功夫给你磨嘴皮。”李清芬作势要走,“有一点你得清楚,过两天我带着雅梅一出团,你跑哪儿闹去?”   唯余钱上面能气到范星芒,这人咬咬牙,恨恨地嘣出来一个字:“成!”   李清芬愣了一下,看看江玉堂,我是不是给多了?   可不咋滴,江玉堂本想拿个三两万买个清静,他老婆富婆架势,一开口就是五万。   其实李清芬还想着十万来着,毕竟关系汪雅梅后半辈子过不过得下去。   “师哥师姐你们不了解范星芒!”汪雅梅站了起来,“这钱给他造完了还得来闹。”   “所以要先签离婚协议,离了婚还敢来闹,哼,我怎么那么不信呢?”李清芬给了范星芒一个警告的眼神,又对汪雅梅说:“这事由不得你,二十年前都错了一回,怎么,还得听你的?”   汪雅梅低下了头。   “两个条件。”江玉堂对范星芒说。   “五万块还俩条件?”范星芒一脸不痛快。   “明个早上你六点前到,雅梅带着橙橙一起去省城,离婚顺带去趟亲子鉴定中心。”江玉堂瞥着范星芒,杀人诛心地说:“我叫你死也死个明白。”   所有事情的起因,都在于范星芒怀疑汪橙不是亲生,以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汪雅梅没落好,范星芒也同样毁了一生。   范星芒做过亲子鉴定,但江玉堂相信他的师妹。虽不知其中哪里出了差错,他还是愿意去试一试。   有个明白的结果,不但能还汪雅梅清白,还能给范星芒致命一击。   “我是眼瞎了一只,师哥你俩眼都好好的吧?看不到那小子长得混血儿一个样?”范星芒哼了一声。   “滚!”李逸臣瞪了他一眼。   范星芒没敢再说什么,扭头走了。   汪雅梅仰面长长一口叹息。   “都过去了雅梅。”李清芬要拉他手,汪雅梅曲身就跪。   李清芬和倪翠萍一左一右忙扶住她,“你这是干嘛,我可受不住你这一跪!”   “师姐您受得住!”   过往与江玉堂所有的纠葛,全在汪雅梅这句话里。   “不说了,都不说了。”李清芬说:“明个我和你师哥陪你去。”   “我也去。”倪翠萍说。   “那能够少我吗?”高大柱打着哈哈。   “都去吧。”江玉堂笑说:“把团里的小巴开过去,办完事咱们附近景点玩儿两天,高兴高兴。”   “师哥您圣明!”高大柱甩了个长长的戏腔。   *   合该范星芒倒霉,他刚从文化大院走出来,正遇见江野汪橙下车。   汪橙血灌瞳仁一样,红着眼冲了过去。江野连拉几下,没能把人拽住。   “汪橙你站住!”江野急得大喊。   在宾馆,江野一五一十把二十年前的恩怨情仇讲给了汪橙。尽管范星芒虐待他,侮辱他母亲,汪橙从来没对范星芒动过手。   因为那是他生父。   而现在汪橙这势头是要去拼命,爹再不是东西,也没有儿子打爹的道理。   “范、星、芒——”汪橙咬牙叫道。   范星芒看见了他,停在门口,靠着岗楼哈哈笑了,“儿子喂,给爹送钱来了?”   汪橙上前就要揪人,江野快跑几步挡在两人面前:“汪橙你看着我!”   汪橙脸上浮现的是杀意!   “汪橙!人人都能打他,而你不能!”江野按住他那只绷紧了的胳膊,说:“把父辈的事交给父辈去做好不好,你怎样答应我的,放下包袱走出来,你忘了吗!”   汪橙紧咬的牙关不住打颤,恶狠狠瞪着范星芒。   “呦,瞧你这样想吃了我?”范星芒不知死活地拱火:“几天不见长能耐了,打我?法院告你忤逆信不信?你小子以为牢饭很香吧?”   “你他妈闭嘴!”江野回身,仍架着一条胳膊挡着汪橙,冲范星芒嚷:“要命赶紧滚!”   江野见过范星芒一次,在省城那处破败的院子里。当时不知,后来汪橙说失手捅瞎他一只眼的时候,江野就想了起来。   如今眼前这人恶心得让人作呕。   范星芒看着江野,从长相里不难猜出是江玉堂的儿子。他有心恶心人,“这小子这么护着你,是你相好的?”   毛小枫的视频是用来恶心汪橙的,范星芒竟然也拿来恶心汪橙。   “你他妈别逼我动手!”江野指着他的鼻子。   范星芒刚刚在里头受了江玉堂夫妇一肚子气,现在看江野长得挺高,可终究是个身形单薄的孩子,何况还吊着一条胳膊,便毫不犹豫一拳打了过来。   本来以为软柿子不捏白不捏,不想被江野轻松格挡回去,磕得范星芒胳膊生疼。   对江野动手,彻底点燃了汪橙心中那根引信。   他一把推开江野,冲范星芒吼道:“你敢动他!!!”单手掐住范星芒脖子,胳膊一较劲竟然把人提踮起了脚。   他像是一头饿极了的猛兽,要把范星芒囫囵个吞掉。   “汪橙——”江野吼。   范星芒万万没想到忍气吞声十几年的汪橙会突然朝他动手,还没回神便已窒息,可他脸上没有半点惧怕神色,全是挑衅:来,杀了老子!   汪橙把他狠狠掼倒在地,又扑过去单膝跪在他胸口,再次掐住他的脖子,双目红得要滴出血来,嘶吼道:“说!鸳鸯靠在哪儿!师爷怎么死的!舅舅的腿怎么折的!你怎么骗了我妈!说!”   汪橙的爆发源自心中的负罪。   他难以接受对他好的人,全是被范星芒迫害过的人。   从宾馆出来的时候,他就想杀了范星芒。   他跪在那里什么都不管不顾,掐得范星芒直翻白眼。   江野从未见过汪橙这样,他失了心神,江野也慌了心神。   这样掐人脖子,不需要多长时间就能把人掐死。   “汪橙不要不要!”他奋力去掰汪橙的手,汪橙力气大得吓人,根本无济于事。   范星芒口吐白沫,眼看就要不行了。   “汪橙——橙橙、师哥——我求求你不要!不要啊!”江野急出两行眼泪,“你说过的,走不下去让我别撒手,你低头看看呀,我他妈没撒手啊——”   “师哥,我求求你放过自己,我求求你放过自己……”   江野跪在汪橙身前,可怜只能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紧紧地搂。   他们浑身都在剧烈地抖,江野眼泪如决堤了那般:“我没撒手、我没撒手——” 第41章 希望的田野   门岗的保安给剧团办公室打了电话, 江玉堂一群人着急忙慌赶过来,范星芒躺在地上翻着白眼大口喘气。   要死不活的样子。   倪翠萍和李逸臣忙上前把他拉了起来,问他:“你用不用去医院?”   范星芒一手捂着脖子, 一手连忙摇摆, 他不敢去。   倪翠萍好话是冷着说出了口:“不行你歇两天,过两天再去办手续。”   范星芒哆嗦成一团,牙关也打着颤, 他避着别人的眼神,嗓音暗哑:“就明天。”说完绕过两人, 腿脚不太利索地逃了。   “这是……吓着了?”倪翠萍纳闷。   “毒瘾犯了吧。”李逸臣说。   “沾了这东西没好!”   那边保安老大爷三五句话把事给江玉堂讲清楚了, “这得有多大仇多大恨啊, 要不是桃桃拦着,今天就把人掐死了,不得给人抵命呐!那孩子脾气太冲,吊着条胳膊还这么能打……回去可得好好管管!”   汪橙靠着岗楼低头站在那里,刘海掩住了布满血丝的双目, 垂着的手微微发抖。他感到很疲倦, 一点力气也无。   江野靠在他身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心里一阵阵后怕。   “汪橙——”汪雅梅红着眼两步到了跟前, 高高抬起手要打儿子。   “姑姑!”江野翻身挡住汪橙,汪雅梅的手迟迟落不下来。   她又气又怕, 李清芬拉住她:“回家再说。”   回到家, 江野躲进了房间。   恐惧之后,他觉得筋疲力尽。卧室门没关, 他趴在床上, 听着汪雅梅和老爸老妈开导汪橙。   始终没听到汪橙的声音。   江野晕沉沉睡了过去。   傍晚李清芬进来喊他吃饭, 数落他:“你爸为什么把你们支开你不懂?把太爷爷一个人扔宾馆里跑了过来。当时你要是没劝住橙橙……你敢想吗!”   江野这才想起来老头,“太爷爷回来了没?”   “你小叔早去接过来了,起来洗洗吃饭吧。”   饭桌上人挺多,没人说话。   江野看了眼汪橙,人已恢复了平常,眼里没了让人惊怕的血丝。   他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碗粥,又回到房间。   回房没多久,汪橙跟了进来。   卧房里的两床被褥,散发着太阳的气息。   而江野却死气沉沉坐在书桌前,翻开本书盯着看,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书一页也没翻过。   这个活泼爱动的少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坐着发呆这么长时间。   为了身旁这个臭男人。   臭男人汪橙就坐在身边,不声不响地陪他到现在。他好歹有本书打掩护,汪橙只是单纯地看着他。   夜渐深,汪橙看了眼时间,没能熬过江野,终于开口打破沉寂,叫道:“桃桃。”   桃桃不理他。   汪橙把手搭他肩上,说:“对不起。”   江野肩膀耸了一下,耸掉了那只手。   “我以后不会了。”汪橙垂着头道歉。   江野还是不说话。   汪橙说:“明天一早还要去省城,洗洗早点睡。”   然后屋子里又是一阵寂静。   汪橙憋了好久,憋出一句话:“明天再生气好么?睡觉生气对身体不好……伤肝脏。”   劝人都劝得别具一格,江野险些没绷住。但他不可以这么轻易原谅汪橙,得给这个人长长记性。   李清芬敲门,问:“你俩睡了吗?”   “还没。”汪橙过去打开门,李清芬没进,说:“早点休息,明天得起早。带两身衣裳,你舅舅不是说要玩儿几天吗?”   李清芬看着他闷闷的样子,探着手揉揉他的头,“没事的,都过去了。”她不知道,汪橙在他儿子跟前还磕磕绊绊地过不去。   “出去散散心嘛,开开心心的啊,年纪轻轻地别老绷着脸。舅舅不是说了吗,做什么事都要先有个好心情。”   汪橙应了声。   “用我给你俩收拾吗?”   “不用,舅妈晚安。”   “晚安。”   汪橙关好门,回头看看江野那张“我就不原谅你”的脸,看来今晚想让他说话,彻底没指望了。   他拖过个小行李箱,也没征得江野同意,把两人用的书本资料放了进去,看样子是出去玩还不忘学习。   江野瞟了他一眼,拿起手机单手打着字,几秒后汪橙手机叮咚响了一下。   汪橙打开微信。   十七岁老艺术家:我说我去了吗你装我书!   跟着好几排鄙视的表情。   汪橙:……   江野的生气模式可真奇特,还能这么玩儿吗?   其实带一套书就成,还能节省地方、减轻重量。汪橙这样想着,把江野的那套书取了出来。   江野:……   你他妈是块木头吗?   江野气得要死。他说这话原本就是故意气汪橙的,现在搞得自己下不来台。江玉堂能说出来带他们去玩儿两天,多少年都不见得有一次。   江野当然要去,不去难道在家闷着?   这下可好,我他妈该怎么去!   汪橙放好了书,打开衣柜要取衣服,看着满柜子衣服他有些愣,不知道哪些是江野的,哪些是自己的。   柜子里头虽然分了两边,挂着的全是一模一样的衣裳和裤子。   他的行李在古巷后院,但李清芬早已经替他辞了职,行李自然拿回来了。   可能常穿的那几身衣服有些旧,全被扔了。   反正两人身材一样,李清芬图省事,给双胞胎买衣服似的,每身都是两套两套地买。   “你穿什么?”汪橙问。   还不算是块木头。江野放下心来,依旧不开口。   汪橙想了想,给他发微信又问了一遍。   十八岁老中医:出去玩儿你穿什么?   十七岁老艺术家:随便。   只好不分彼此地挑了几身都放进去。   整理好行李,下一步就该洗澡睡觉了。   有两个问题摆在汪橙面前:一,江野不去洗澡怎么办?二,睡觉穿什么。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直接穿着内裤睡觉。在医院,穿的是病号服。汪橙没有穿睡衣的习惯,衣柜里没睡衣,显然江野也没这个习惯。   男生晚上睡着后不受控制,顶个帐篷什么的多少有点尴尬,只穿着内裤不太好。汪橙在柜子前想了半天,翻出来两条宽松的五分裤。   这样会好点。   那么回到第一个问题,汪橙问:“你洗澡吗?”   江野虽然还是没说话,好歹动了。他起身走到汪橙跟前,从他手里拿了条内裤和五分裤进了卫生间。   汪橙跟过去,吃了个闭门羹。他轻轻推了推门,江野把门栓上了。   自己一个人能洗?随便冲冲还是可以的吧?衣服好脱吗?汪橙正想着,手机又叮咚响了一声。   接着听见门栓的声音。   十七岁老艺术家:进来给我脱衣裳!   汪橙抿了抿唇,这到底图一什么。   眼前这个状况,分明谁也离不开谁。   两人默不作声洗完澡,汪橙晾好衣服回来时,江野已睡了,给他留了盏小夜灯。   时已入秋,早上和晚上温度偏凉。那人光着脊梁背身朝里,汪橙怕他着凉,把毛巾被搭他身上。   江野没睡着,听着他叹了口气躺回床上,又过了会儿,汪橙把小夜灯关了。   屋里彻底陷入黑暗。   江野睁开了眼,这人不怕黑了?   忍了一会儿,他悄悄翻身,缓了缓眼神,能隐约看见汪橙的轮廓。   睡不着,思绪变得缥缥缈缈。   马雯在两张床中间隔的那面窗帘形同虚设,装好之后扯在一旁,便再也没动过。   马雯这么长时间怎么这么安静?大概死心了吧。   以后还是少和她交道,万一哪天汪橙也勾出玉坠,问:绿吗?   江野不觉笑了下。   他善于把自己惹恼,也善于把自己逗笑,意识到时忙竖起耳朵,汪橙呼吸很平稳,人已睡着了。   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呢!   折身盘坐起来,江野盯着没心没肺的人出神。   今天汪橙真是把他吓着了,他能理解汪橙为何突然变得那么暴力,也能理解长久的压抑需要爆发……他可以理解一切,但这种方式是极度错误、极度危险的。   想起汪橙松手时,范星芒捂着脖子爬不起来,江野一阵阵后怕。如果汪橙真把范星芒掐死了……他不敢再想。   江野对着那个熟睡的人轻声质问:“汪橙,你要真杀了范星芒,你是痛快了,你有想过你妈妈吗?范星芒毁了她前半生,你要亲手毁了她后半生?她该怎么活下去?她现在看到希望了呀!她和你一样,都在一点点痊愈呀……”   “汪橙,你想过没有,真要是杀了范星芒,在别人的眼里,你就成了另一个范星芒。你不想姑姑,也该想想自己,挣扎了这么久,爬了这么远,一步之遥的时候却要放弃,给他抵命值得吗?”   江野说着说着,把自己眼圈说红了。   他从来都不爱哭,即便小时候也很少哭闹,认识汪橙以来,把十七年来憋着的眼泪流了个痛快。   他沉着声音问:“汪橙……你,你一点都没想过我,是不是?”   “想过。”汪橙突然说。   “想过你还……我日!”江野仰面躺倒,“你他妈就爱听人说悄悄话!”   “放心。以后做什么事我都会先想想我妈,还有……”汪橙顿了两秒,说:“还有你。”   周遭一片宁静,江野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捻了捻被角,正想说些什么,那人又说——   “江野,你是希望的田野。” 第42章 重生吧,小子!   江野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迷迷糊糊被汪橙叫醒时, 他觉得自己刚刚睡着。费力地睁了下眼,窗外隐隐一抹鱼肚白。   “还早呀……”他翻了个身蜷着一条腿趴着,眼看又要睡着。   “晚上不睡早上不起, 橙橙, 你往他屁股上抽一巴掌就爬起来啦!”李清芬在客厅里咆哮。   江野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你敢!”   汪橙下意识看了眼他的屁股,脑子里莫名其妙想起比一字马那天的情景,耳畔响起同学们的尖叫——桃哥屁股好翘、桃哥屁股蜜桃形的。   棉质的五分裤, 被他这个睡姿绷裹得又实又紧,真是好翘、好蜜桃。   汪橙很快偏开眼神, 轻声说:“今天要去省城, 你忘了?”   江野置若罔闻。   “先起来吃点东西, 待会车上再睡一会。”   “你不起来我们可走了。”   “再不起来真不管你啦——”   ……   汪橙坐床边唐僧一样碎碎念。他大概至死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变得这么碎嘴。   高冷男神的形象,被江野既野蛮又无情地肆意糟蹋着。   李清芬撞开门一阵风似的卷到床边,啪——   老妈的手和江野的屁股蛋儿,合奏出脆亮的乐章。   两瓣屁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颤了几颤, 很有弹性的样子, 叫人想掐一把。   “疼!”江野发着起床气坐起来瞪着老妈。   李清芬对汪橙说:“就是刚刚这种掌法,一招制敌, 学会没?没事勤练练就熟了。”   江野、汪橙:……   “快点啊, 饭都给你们盛好了——”一阵风卷着李清芬又飞了出去。   汪橙不知在回味什么,坐床边没动弹。   “女神经病!”江野勾着汪橙的肩膀, 气呼呼在床上站起。   “我帮你洗洗……”汪橙回头抬眸时立马闭上了嘴, 那人端着枪在很近的距离里瞄准着他。   江野察觉后,一屁股跌坐下来, 用很快的速度拉过毛巾被裹在腰间。惺忪的睡眼瞪得大大的, 脸颊红扑扑的, 小心脏扑通扑通的……   异常尴尬。   “那个……”汪橙食指蹭了蹭鼻尖,“我去卫生间等你。”   江野快要臊死了。   平静了好几分钟,才下床踢踏着拖鞋去了卫生间。   汪橙调好水温,江野见他把牙膏都挤好了,大约是等急了找事做。   “我刚刚想说,”汪橙看了眼他鸟窝般的头发,“帮你洗洗头。”   “嗯?”江野瞅瞅镜子,我操,巨丑!   头发该剪了,昨天出院也没机会去理发。晚上洗完澡,头发湿着就躺了下来,一夜过去,现在发型跟个超级赛亚人似的。   江野打开水龙头弯腰就洗,很急,感觉在汪橙面前形象毁尽:超级赛亚人端着枪……   很酸爽的画面。   “其实我平常睡醒时不这样。”江野说完觉得不对,还没补充,汪橙已接了口:“生理现象,正常的。”   从医学角度上,年纪轻轻的,清晨不端枪就需要去看看医生。   江野强调道:“我是说头发、头发、头发!!!”   汪橙:......   “平常睡姿挺好的,不能弄成这样。”   汪橙没再接话,怕越聊越尬。帮他挤了洗发露,帮他揉,帮他擦,最后帮他吹干。   江野突发奇想:“你帮我弄个你的发型吧?”   “我的?”   “就是你上班时的发型,都拢起来,很帅!”   “那你自己吹,我帮你弄。”   江野接过吹风机,顺着汪橙的手势吹着。头发慢慢拢了起来,蓬蓬松松的,露出了前额,人也显得多了两分成熟。   “挺好的。”汪橙说:“上点发胶,不然撑不了多久。”   江野左右摆着脑袋照镜子,觉得没汪橙好看。   “不太好看,可能两边头发太长了,算了,还是弄下来吧。”   汪橙:……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像个难伺候的小公主。   “小公主——还没打扮好呢?”李清芬不耐烦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生的真是个儿子吗?”   “好啦好啦!”江野把手弄湿,随便抓了两下,把头发抓成了往常的样子,很自然,只是刘海挡了一半眼。   “真该理发了,我要是说现在去剪头发,我妈会不会疯?”江野笑说。   汪橙:“反正这个点儿,理发师肯定疯。”   江野鹅鹅鹅笑了起来。   收拾好吃完饭,拖着行李箱下楼。高大柱家在四楼,李逸臣住三楼,一路汇合着出了门。   天刚刚见亮,微微秋风有些凉。   江野和汪橙走在最前,上小巴时瞧见高格坐在第一排正玩手机。   “我操?”   高格抬头白了两人一眼,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低头继续玩游戏。   “是兄弟吗,出去撒欢都不敢吱声,被我逮个正着吧?”   “你不用上课?”江野说着话,和汪橙一人伸出一只手,合力把行李箱放货架上。   高格头都不抬:“我二表姥爷不是去世了嘛。”   “你二表姥爷又去世啦?”   “你记错了,上次是三表姥爷。”   “……”   “我日,为玩儿两天你表姥爷们都快死绝了。”   “后补队伍多着呢!”高格满不在乎,往里挪了挪,给江野留了个位置。   车大人少,江野和汪橙双双坐在高格身后。   高格双眼终于从手机上移开,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又哼了声,“桃哥,我发现你现在不要我了。”   他觉得自己的桃哥被人霸占至今,那人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   “瞎说。”江野假装正经:“我养大的,能不要么?”   “切。”高格说:“对了,老唐让我通知你俩,这不马上就......”   他话说一半,车厢后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天天盼,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离婚,事到临头怎么这么不积极呢,磨磨唧唧的,我都等半天了,咳咳……”   “我操!”高格回过头,才看到最后一排躺着个人:“谁啊你是!上错车了吧?”   江野示意他坐下,低声说:“范星芒。”他也没察觉最后一排有人。   人陆陆续续上了车,倪翠萍边走边说:“被人揍个半死,让你歇两天,偏不。天不亮就来了吧?也不知到底谁着急。”   范星芒摸了摸脖子,又咳了几下:“儿子杀亲爹,媳妇儿养野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不都没辙的事儿嘛。谁叫我等着钱活命呢,哎我说师哥,钱准备好了吧?”   江玉堂摇了摇头叹口气,人不要脸则无敌。他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也是无奈。   汪橙胳膊撑着车窗,几根手指微蜷在唇边,一脸鄙睨。   江野说:“你别理他。”别说汪橙,他和这人同车,心里也直犯隔应。   李逸臣和高格坐在了一起,第一排另外一边坐着汪雅梅和倪翠萍,江玉堂夫妇俩坐在儿子同排。   中间隔着好几排空位置,都远远躲着范星芒。   如避瘟神。   高大柱发动车子开出大院,拐上鼓楼老街。   范星芒嘴不闲着:“我说雅梅这么着急离婚,下家找到了?”   汪雅梅只当听不见。   “坐好喽,我开车可不行。”高大柱喊了句。   江野忙拉住汪橙一只手,让他撑着前排座椅。紧跟着高大柱一个急刹,范星芒躺在最后一排挺惬意,冷不防被耸了下来,整个人卡在了座椅间。   惹来几声嗤笑。   “高大柱你有本儿吗!会开车吗!”范星芒骂骂咧咧爬了起来。   “本儿是有,还A1呢,就是技术不行,说了你也不听呐!”   “睡会儿吧。”汪橙看着江野。   “你也睡会儿。”   两人相视一笑,都闭上了眼睛。   眼不见心不烦。   车里放着京剧《四郎探母》,李清芬姐妹仨聊得正欢。江玉堂和高大柱有一句没一句闲搭着,李逸臣和高格联机玩游戏。   大家都有得忙。   最后面的范星芒实在无聊,竖着耳朵听她们聊天。   李清芬说的都是演出遇见的趣事,江玉堂说的是办戏校的事,范星芒不知不觉听入了神。   他想,我如果还留在团里,怎么也不会混到今天这个地步。   人一步步挪了过来,坐在第三排,问道:“师姐,团里还缺演员不?”   “怎么说呢?这两年台口多得演都演不过来,就这还分了三支演出队呢。师哥这不想着办戏校嘛,多培养点演员!”倪翠萍故意气他:“范老板,你身上功夫还在吗?”   范星芒哑口无言。   瞧他不说话,倪翠萍接着挤兑:“你当年可是大名鼎鼎的大武生呐,不是整天喊着嗓子比大师哥都好,挤兑师哥没你嗓子亮堂?那时眼里也没夹着我们啊。”   范星芒还不上嘴,把鞋脱了恶心人。   倪翠萍捂着鼻子把他往后排撵,范星芒蔫笑着装瞌睡不理人。   李逸臣回头冷冷说:“别给脸不要脸,逼人动手。”   “动手就动手呗,反正是儿子就能揍我。”范星芒倒有个口才。   臭鱼烂虾味把江野熏醒了,他扭头瞥见了光脚的范星芒:“能把鞋穿上不?”   范星芒不理他。   江野说:“范师叔,咱俩聊会儿?”   范星芒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咱俩有什么好聊的?”   汪橙压根没睡着,江野说话时他便睁开了眼,瞧江野笑不露齿的小样儿,就知道这人憋着坏。   “聊聊金丝玉鸳鸯靠呀。”江野说。   车厢里一瞬间安静了,只剩下音响还在唱着。   范星芒愣了下,低头穿上鞋去了后排。   江野绝非饶人的主,他翻身起来趴靠背上,冲范星芒背影喊:“聊聊啊,怎么走啦?”   范星芒装聋。   江野说:“叫我猜猜看,范师叔听听我说得对不对。”   “听说宝靠丢的时候,正演出呢,好么央怎么会停电呢?里通外合吧?还听说来电的时候,范师叔被人打晕躺在地上,谁打的你?”   范星芒没敢和江野对视。   “事后不久,您就去了省城,做生意的本钱哪儿来的?对了,和杜晓春合伙的,她那么有钱吗?范师叔咱俩商量商量,再给您加五万,说说两件大靠卖哪儿了行不行?”   范星芒恼羞成怒:“江玉堂你管不管你儿子在这儿血口喷人!”   音响里《四郎探母》正唱到高潮,江野开嗓就接上了快板,唱得行云流水一般:“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得延辉喜心间。站立宫门----”   高格忙不迭打了节拍:“吧、嗒、仓!”   江野作比成样一甩水袖拉了个架势,双眉一挑,凌厉的眼神横向范星芒,高八度的调门唱道:“叫小番——”   “好!”   高格吼道:“我操这嘎调真嘎!”   江野下巴微扬看着范星芒,轻蔑地笑了下,当初你不是挤兑我爸嗓子没你亮么?   这一嗓子震得范星芒直犯迷糊,他暗忖就是自己鼎盛时期也够不上这个调门,江玉堂生了个好儿子。   他不由转眼去看汪橙,也是个好儿子,可惜不是他亲生的。   江野在一群戏曲名家们的掌声中坐了下来,汪橙垂眸想了想,偏头看向江野,有话想说。   “怎么了?”江野问他。   汪橙说:“你不该去北大。”   “那你去不去北大?”   “去。”   江野对他一笑:“那我肯定也得去。”   范星芒再没犯贱多嘴,一路安安生生到了省城。   车子直接开到省医院,汪雅梅拉着儿子下了车。   她曾认为做亲子鉴定是对自己的侮辱,十几年后,也唯有鉴定能还她清白。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范星芒根本不相信汪橙是他的亲生儿子。   医生介绍,毛发、血液都可做鉴定。   汪雅梅说:“上次是用了头发,这次还用头发。需要多长时间能出结果?”   范星芒轻车熟路地抢答:“三个月嘛!”   医生笑了下:“三个月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现在只需要几个工作日,加急的话立等可取。”   江玉堂说:“那就加急。”   为了不耽搁时间,大家分头行事。江野和汪橙等在医院,其他人去了民政局。   两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了有半个多小时,期间见到两对儿家庭来做鉴定。男人们都是苦瓜着脸,女人们红着眼抱着孩子。   有个小孩儿三四岁的模样,朝爸爸伸着小手,哭道:“爸爸抱抱、我要爸爸抱抱......”那男人又想伸手,又忍着不看小孩。   看着这样的场景,江野叹息了一声。   汪橙看得心里难受,偏过头去。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象,鉴定结果出来后,如果这个小孩不是他父亲的亲生儿子,那么他会有怎样的人生。   江野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慰道:“不是人人都像范星芒。”又觉得这句安慰的话,对汪橙来说太过残忍。   汪橙说:“但愿。”   “咱出去走走吧。”江野拉起了他。   两人在医院门口的路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着。   汪橙看他担忧的样子,笑了下说:“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真的?”   “真的。”   “那行,我给你找点事做。”   汪橙被剪了一绺头发,江野在他头上揉了揉,“你瞧这个豁口怎么都遮不住,特丑。”   这人天不亮就心心念念想剪头发,这时更有了理由。   汪橙如了他的愿:“走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还不错的理发店。”   “欧耶!”江野得逞,两人相视又笑了。   *   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的办公室不大,江玉堂带着这一群人熙熙攘攘挤了进去。   办公人员见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很惊讶。又看着他们一个个笑得挺开心,问:“你们走错屋子了吧,结婚登记在隔壁。”   高大柱哈哈一笑:“那没错了,我们就是来离婚的。”   办公人员看看他们几男几女,傻了:“都......都离婚?”   一群人没忍住哈哈乐了起来。   倪翠萍把汪雅梅推到前头,高大柱把范星芒拽了过来,“他俩离婚。”说着话掏出一把糖果分给工作人员:“大家同喜、同喜。”   工作人员无语地看着他们,干这行许多年了,没瞅见过来离婚比结婚都高兴的人。   江野和汪橙拿到鉴定结果的时候,这边手续还没办完,两人打车杀了过来。   江野迫切地想把鉴定结果摔范星芒脸上,比汪橙都着急。   他想亲眼看看范星芒的反应,想看看这个人心负愧疚的时候是怎么个样子。   汪橙面色如常,对于他来说,这份鉴定书只是能还母亲一个清白罢了。它迟到了太多年,改变不了过去,也改变不了未来。   汪橙并不指望范星芒有丁点悔过之心。即使悔过又能如何?   时至今日,什么都无所谓了。   到了民政局,一行人已等在门口。江野抓着鉴定书跳下了车,吊着一只胳膊还挺利索,紧奔了几步:“范星芒呢?”   “拿到钱就走了呗!”   “哎呀!”江野跺了下脚,“怎么走了呢!”   “咋劝他都不愿意等。”   汪雅梅接过鉴定书翻看了两眼,倪翠萍探头瞅了瞅,末几行写着:依据DNA检测结果......生物学亲缘关系成立的可能性为99.9999%。   “唉!”汪雅梅长叹一声。   她一手拿着离婚证,一手拿着鉴定书,抬头望着天空。这一步走错,用了整整二十年时间来弥补。   正秋高气爽时节,高远的天空晴朗明净,汪雅梅豁然有种两世为人的感觉。   “雅梅。”李清芬和倪翠萍团团抱住了她,“雅梅你解脱了。”   汪橙淡淡笑着,说:“妈,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江玉堂拍了拍汪橙的肩膀,李逸臣也走过来拍拍他的胳膊:“重生吧,小子!”   李清芬看着汪橙,又看看江野,不由乐了:“这俩小子,都啥时候了还抽空去做了个洗剪吹。”   她这么一说,引起大家的注意。   江野汪橙剪了一样的发型,两边铲青、留着刘海的简约短发,看着挺精神。身上又都是浅灰色休闲三件套,蹬着同样的白色运动鞋,连胳膊都是一人吊着一只,真跟双胞胎似的。   李清芬洋洋得意:“哎雅梅,这衣裳鞋子可都是我挑的,儿子们穿着帅气吧?多飒!”   汪雅梅笑说:“主要是儿子们长得好看。你说,你要是生个闺女多好呀。”   “又说我,你怎么不争气生个女儿?”   倪翠萍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高格,又白了她俩一眼:“我怎么那么不爱听你俩说话呢?!”   惹得李清芬直笑:“瞧这塑料姐妹花,感情说破裂就破裂了。”   高大柱挥着手:“集合集合速度集合,都上车啦----下一站,那什么,上车再商量!”   “刚刚不还说去平遥古城么?”   “不是去开封赏菊吗?”   “难道不是先去少林寺?”   “你们到底有谱没谱呀!”   “所以说先上车再商量嘛。”   一大家子人七嘴八舌上着车。   “汪橙快过来!”江野冲他勾了下手。   高格一脚都迈上车了,见他们俩神神秘秘的样子,折身返回,“你俩搞什么啊?”   江野说:“正好,你来给我俩合张照。”   高格瞅瞅后边的民政局,“有病吧在这里照相?待会到了景区......”   “叫你照你就照,废什么话!”江野把手机递了过去。   高格哪儿知道,这里对汪橙来说是十分有意义的地方,摆脱掉那个不是东西的亲爹,难道不值得纪念一下?   江野和汪橙并肩站在民政局的大门口,高格啧了声说:“全身照怎么那么傻呢?我照半身啦,靠近一点,对,再近一点,头往对方歪一点,对对,再歪一点,笑!欧了。”   “我怎么感觉跟照结......”江野话说一半笑了下,接过手机没再说下去。   “结婚照吗?”汪橙问。   江野推了他一把:“有病啊!”   高大柱从车窗里探出头,喊:“你们仨到底走不走!”   “来啦来啦。”   三人跑几步跳上了车,江野一屁股坐下来,忙着摆弄手机。   “我日!老高你把我俩照的......”   高格回头看着他,振振有词:“照的怎么了?都没把你们的残疾照里头,还想怎样!”   “这他妈跟大头贴似的!唉,算了算了。”江野偏头问汪橙:“我发个朋友圈?”   汪橙瞥眼看着那张只有胸口以上、且惨不忍睹的照片,嫌弃了好一会儿,疑惑着问:“确定?”   “确定!”江野咬咬牙,“该着杠着,谁叫它有纪念意义呢。”   有心修修图,这照片实在已病入膏肓,无处下手。得了,就这样吧。   江野编辑了一段字发了出去----从今天起,开启新的人生!   ----上卷《破茧》完---- 第43章 大师哥真大!   南凤凰北平遥, 两座古城历史悠远,并肩齐名。   生长在北方的男孩自然对南方水乡有着执念,然而凤凰古城千里之外, 江野高格求得口干舌燥, 李清芬倪翠萍敲着边鼓帮腔做势,江玉堂也不可能同意去。   江野捅着汪橙,“你说句话啊, 我爸他不能驳你。”   汪橙一脸迷惑,我脸有那么大吗?架不住江野捅他挠他, 高大柱又催促:“快到高速口啦, 你们商量完没有?”   “师哥!”江野央了声。   这一声师哥像撒娇, 听人心里酥酥麻麻的。   李清芬受了启发,拉着江玉堂胳膊撒娇,学着儿子的腔调,叫道:“师哥——”   惹得一车人笑,江玉堂真是受不了。   汪橙为难地开了口:“舅舅……”   江玉堂不敢叫他开口, 他开了口还真不好驳回。毕竟这孩子开口求人, 是从未有过的事。   “也别说就近去开封啦,折个中就去平遥古城吧。”江玉堂说:“团里两三次在那附近演出, 都没机会去逛一逛。听说平遥古城挺大的, 紧着玩儿也得两天。”   “你这人。”李清芬掐了丈夫一把,“好容易橙橙张了口……”   江玉堂笑道:“那不没敢等他说完嘛。孩子高三功课紧, 这样, 高考完了别说去南方,出国玩都成。”   江野接话飞快:“君子一言!”   江玉堂一拍大腿:“驷马难追!”   江野努努嘴, “罢了, 听父王一回吧。”   中午在高速服务区垫吧了两口, 两个感觉:巨贵、超难吃。   “吃完都去撒尿啊!”高大柱交待道:“待会一鼓作气杀到平遥!”   倪翠萍打了他一巴掌:“本来就不好吃,这下全没胃口了。”   李逸臣笑了笑,“没事儿,平遥有点特色小吃,晚上我请客,管饱。”   “那麻溜去拉一泡吧!”高格叫道。   李清芬嘿了一声:“这爷俩,一个比一个能恶心人!”   一群人吃完饭陆陆续续上厕所,仨小的并排而站,正放着水,江野忽想到刚认识汪橙的时候,在厕所遇见的情形。   突然就笑了。   汪橙瞥了他一眼,这人的笑点从来都是天赋异禀的,“你当心别甩我鞋上。”   高格仰了下身子,隔着汪橙,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江野。   江野收了点笑声:“哎你挺能尿啊?”   汪橙也想了起来,说:“肾好。”   江野盯着他眼睛,而后玩儿似的慢慢往下移,给了汪橙足够的时间说出那句话——撒尿最基本的礼貌,别乱瞅。   江野已经准备好再笑一场。   但汪橙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下移去。   江野没能等着那句话,眼神也不会真过分地落在不该落的地方。   又他妈好尴尬!   对于汪橙时不时便会带来这种小尴尬,他已经很善于化解了。   汪橙瞧着他收回目光叉着腰,屁股左右摇摆,尿的那条线一会儿左S一会儿右S。   高格和江野哈哈大笑,汪橙不懂这个梗,莫名其妙的。   “一群神经病!”旁边的李逸臣拉上拉链走了。   “嘿!”高格忽说了句:“大师哥真大嘿!”   江野一愣,汪橙提好裤子偏头瞪了高格一眼。   高格瞧见他冷冷的目光,那种看你一眼你就能原地冻成雪人地目光,不由打了个尿颤,好久没瞧见汪橙这样了,他有点怕,提上裤子忙逃了。   江野吼道:“老高你他妈给我站住!”   厕所回音大,震得人脑子里嗡嗡作响。   江野是真追,高格没敢真跑。   “你他妈乱瞅!”江野往他背上狠狠砸了一拳。   高格护痛,哎呦哎呦直叫唤,“你他妈真打啊,就不留神扫了一眼,都男的至于嘛!”   “我他妈都没瞅过!”江野特别恼。   汪橙快走到跟前,听到这句话时停了下来,有点不知该迈哪条腿。   “哦,我明白了!”高格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把江野吓了一跳。   “明白什么明白!”江野嘴硬心虚。   高格搂住他,边往前走边悄声说:“他是老大,你是老二,我是老三,按次序应该你先瞅,我不能僭越对吧。”   神他妈僭越。   江野为他的智商感到担忧,叹了口气,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真……挺大的?”江野臭不要脸地问。   汪橙又走到了两人的身后,听见这句话一下子就顺了拐。   高格坏笑:“嗯,比你大。”   “我日!”江野抬脚要踢,高格跑了。   二逼青年欢乐多,高格哈哈笑着:“有限有限,大点有限。”   “狗日的你他妈别让我逮住你!”江野要追,汪橙喊住了他:“吊着胳膊别疯了,小心摔。”   江野回头时就羞得很,“你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你俩闹什么呢?”汪橙回答得很聪明。   江野心说还好还好,被他听见不得臊死。   “没什么,老高隔两天就得拾掇拾掇。”   中午吃完饭就犯困,这会儿大家都找了松散的位置躺着,就江野汪橙还挤在一起。   车缓缓出了服务区。   李逸臣还坐在第一排,江玉堂坐在副驾驶,他俩和高大柱聊着团里的事。   江玉堂说:“现在这事儿有点麻缠。”   “怎么,杜晓春那老娘们还是不签字?”高大柱问了句。   正如周阔海说的,不能让剧团青黄不接。现在团里大几十号演员,像王芳菲这样年轻的没多少。   拔尖儿的就周门这些人,论唱腔、演技,都正处于黄金期,人人能挑几台戏。但黄金期一晃就过,下面的人又顶不上来,这些都关于将来的演出质量,甚至剧团存亡。   真到他们连带学生的精力都没了,剧团也就没了。   剧团属于文化局,江玉堂虽然是团长,有些事做起来难免扯手扯脚、力不从心。   比如他一心要办戏校,局里头不批,批了就要出资金。   江玉堂不难为局里,他想脱离文化局,自己想办法,可又牵扯到一些人的利益。   团里演出多效益好,每年给局里带来的利益不能算少。   当时分管剧团的老局长有远见,起先在市里头跑办校资金,未果,脱离文化局的主意还是他给出的。   剧团脱离还牵扯到团里头一些演员的利益,包括周门弟子,有二十多人是文化局在编职工,除了演出费,在局里头也拿着一份工资。   江玉堂做了不少工作,终于说服了他们,不早不迟,杜晓春调了回来。   高大柱摇摇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呐!”   江玉堂说:“我把文件都准备好了,该签字的也都签了字,现在就压她手里,等着盖章。没辙,翻脸了都。”   “想想戏曲最困难那十几年,别的团散的散,分割的分割,那时局里头不也想把咱一脚踹开嘛。还不是咱们想辙排话剧、排歌舞,硬生生熬了过来。现在日子好过了……唉,早知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当年不如直接拉出来单干!”高大柱发着牢骚:“现在想自负盈亏都不行。”   “此一时彼一时。”李逸臣说:“谁能看得这么远。”   “哎师哥,师爷这么大的腕儿,不行让老头去省里头跑跑关系,啧,忘了那娘们省里头调过来的……不成去趟北京,剧协那帮人谁不得给师爷三分面子,还压不住她杜晓春?”高大柱说。   江玉堂说:“老爷子快一百一了,你有脸你去开这个口。”   “舅舅。”汪橙轻叫一声。   江玉堂回头,看见儿子靠人肩上睡得正香,汪橙睁着两只眼听他们仨说话。   “防着点杜晓春。”汪橙这几个字说得很重。   煤矿出了那么大事故,杜晓春都能全身而退。他第一次做亲子鉴定,现在看来,多半也是杜晓春搞的鬼。现在汪橙基本可以确定,杜晓春和范星芒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江玉堂点了下头,“你睡会儿吧,起那么早。嫌他烦人就叫他去后头睡。”   李逸臣笑了下,“没事儿,哥俩关系好。”   汪橙看了他一眼,李逸臣眼中颇有些意味。   安静了会儿,江玉堂说:“我知道她心里怎么盘算的。”   “她不是不想让剧团脱离文化局。”李逸臣说:“她贼心不死,想据为己有。”   “没错。”江玉堂说:“这次回团她请我吃了顿饭,席间介绍我认识一个商人,他对咱们团很感兴趣。”   “这是圈套。”汪橙的眼瞟向窗外,“这个商人可能是她的傀儡。”   江玉堂和李逸臣惊讶地看着汪橙。   “她想让这个商人承包剧团,她做幕后老板。惯用的手段。”汪橙不轻不重地说。   “那有没有这种可能。”李逸臣悄声道:“咱们将计就计,先脱离文化局再说。到底是私人不是公家,以后的事都好办。”   这未尝不是一个办法,而江玉堂身上担着全团一百多人的饭辙,怎敢轻入虎口。他摇摇头:“太冒险。”   高大柱专心开车,这几句话没过脑子:“你们聊的我怎么没听明白?”   李逸臣看了眼后排打着呼噜的高格,笑说:“师哥,不用亲子鉴定,高格肯定是您亲生的。”   “那能有假么!”高大柱顺口答了句才回过味来:“哎我说李逸臣你小子蔫儿坏,你说那是好话吗?”   “您当好话听。”   江玉堂李逸臣哈哈笑出了声,汪橙也弯了唇角。   “嗯?”江野半醒半睡问他:“笑什么……我头发又乱了?”   汪橙柔声说:“没,睡吧。”   江野应了一声,拱拱他的肩,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过去。   去往目的地的路上,是种别样心情。   他们正在路上。 第44章 平遥   平遥并不算近, 傍晚时分才赶到。这时不是旅游旺季,旅客不多,小巴轻松开进了停车场。   江野早睡醒了, 生龙活虎望着窗外, 看着望不到尽头的青灰色城墙,感叹了一句:“这真是座古城啊!”   高大柱停稳了车,装导游:“大家各取行李, 有序下车,跟着大师哥走, 咱们先找住宿安置下来, 晚上具体什么安排听指挥……”   “桃哥橙哥, 我帮你俩拿行李。”高格取下他俩的行李箱。   江野问:“你的行李呢?”   高格:“这不身上穿着嘛!”   “……”   停车场门前有古城鸟瞰图,高格拖的行李箱敢情不是他的,不知心疼拉得半飞跑了过去。   江野瞧着自己的行李箱在地上磕磕碰碰,偶尔蹦起两尺高,又自由落体摔下来, 咂摸了两下嘴。   “后悔了吧?”汪橙问。   “有点。”   停在鸟瞰图前, 高格仰着脸:“我操?我操!我□□操……”   这是个神奇的词语,不一样的语气可以表达各种心境。下到目不识丁上至学富五车, 人人用得得心应手。   李逸臣来过这里, 走到跟前看了眼,说:“古城是座城池, 东西南北四个城门, 很大的,受惊了吧?”   “受惊不小, 十个月后必生孩子。”高格膛目结舌说。   李逸臣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高格揉揉屁股朝江野汪橙招手:“你俩快着点儿!”   等两人走近了, 高格指着鸟瞰图:“快瞅瞅, 大吗?比橙哥都大!”说完就跑。   像个顽皮的大傻子。   “狗日的真该收拾了!”江野说着话仰头看了眼鸟瞰图,“嚯,真大呀!”话音没落便忙解释:“我是说城池,城池很大。”   汪橙无奈地把手插兜里,“江桃桃你要不解释,听着挺正常的。”   “跟紧啊,咱们要进城了。都跟大师哥屁股后头走,城大走丢了不好找!”高大柱在前头喊。   江野听到这话便放慢步子,煞有介事地跟在汪橙身后。   “又作什么妖?”汪橙回头看他。   “人家说的,跟大师哥屁股后头不怕走丢。”江野坏坏地笑。   汪橙一把拉回他,一本正经道:“我不会把你弄丢的。”   江野心跳忽重了两下,回了他个甜甜的笑。   高格又奔又喊,像个疯子一样:“前行部队已抵达平遥城下,总部总部,是否发起总攻?”   高大柱一挥手:“进攻——”   “我们的口号——征服平遥、吃喝玩乐!”   过了护城河,来到巍峨的城门脚下。   这座城墙不知屹立了多少岁月,虽时过境迁、雄风犹在。   年月在青砖上留下斑驳,缝隙中生出的野草又显得生机昂然。   江野感慨地啊了一声,用播音腔说道:“此时我们来到这座经历了两千七百年岁月的古城脚下,扑面而来的是浓厚的历史气息。华夏文明源远流长,在这里留下重彩一笔,啊,平遥,我爱你——”   倪翠萍啧啧几声,叹息道:“儿子们是不一样哈,一个只想吃喝玩乐,一个又是扑鼻的历史气息、又是浓墨重彩的华夏文明,这差别不服能行么!”   江野哈哈一笑:“谢倪姨捧场!师哥、师弟,咱这就进城花天酒地喽!”   差点没闪了众人的腰。   城门分内外,进了外城门便是瓮城。   瓮城四壁高垒,城头设有箭楼,叫敌人进得来出不去。人站在这里如同受困井底,不由生出压迫感。   汪橙看着箭楼,问江野:“你要在这里守城,猜我攻不攻得进来。”   江野说:“我在城楼上打眼一望,呦呵,好俊俏的小将军,咱就降了吧!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那双眼如弯月般好看。   “出息可真大。”汪橙笑他:“轻易就做了俘虏。”   “那也得瞧是谁,换高格,打丫的!”   高格去而复返,一把拉住汪橙:“桃哥......”才发觉认错了人,又一把拉过江野:“橙哥......”   “妈哎!”高格无语道:“在一起十七年我都能认错桃哥,真服了,我怎么觉得你俩越来越像了?把我搞迷糊了都。”   听他这么说,汪橙嘴角不由上扬:“高格。”   高格:“嗯?”   汪橙:“你今天看起来很帅。”   高格:???   江野笑得捂着小腹蹲了下去,高格一脸迷糊,拉起他:“你俩犯什么神经?”   “没什么没什么。”江野只是笑汪橙罢了,高格将他错认成自己,他心里欢喜得很,竟不知如何表达的去夸高格帅。   “你又拐回来干嘛?”江野问。   高格说:“桃哥你听——”   “听什么?”   “千年之前的厮杀声!”   “哪有!”   西城垣头,晚霞层层叠叠,分明岁月静好。   “桃桃看我!”汪橙叫了一声。   江野背身红霞偏头看他,扬起的唇角勾出一抹笑意,这世上,怕再无比他好看的少年。   汪橙按下了快门。   高格:“给我瞧瞧!”   汪橙把手机装进口袋,不让。   一脚踏入内城门,仿佛穿越时光。   内城四衢八巷里,没有水泥垒起的高楼大厦,没有车辆拥堵时烦人的喇叭,独有青砖碧瓦、飞檐叠叠、袅袅炊烟下的处处人家。   这处宁静,胜过了城市里的万千繁华。   顺着大路往前走,李逸臣指指小巷:“瞧见没,到处都是这种小巷,这里头住的都是当地居民,他们祖祖辈辈都住这里。上次我来的时候也是淡季,没多少游客,还下着小雨,走在古城里感觉特别好,嗯……心很静。”   一行人沿着主路往前走,两边全是商铺,卖吃的卖喝的卖土产的,当然更多的是卖老陈醋的。   汪雅梅问:“这里不要门票?”   “逛古城不需要,里头有几十个景点需要门票。”李逸臣说:“刚我在网上订过了,都是通票,能玩儿三天,挺实惠的。哎,就住前头那家吧。”   前头不远有家大客栈,名字叫做“朋来”。   三进的四合院,前出廊后出厦。正门开在东南角,挑着幌子、挂着招牌,门前立着拴马石。   像古时候的大户人家。   店伙计穿着古装,热情迎客。   九个人,三男三女外带三个小的,刚好三套三床房。可店里只剩下两间三床房,江野很不矜持地说:“没事儿,来个双床房,我们仨挤挤就行。”   李逸臣看他一眼,笑了。   江野直装没瞧见。   “咱们屋里头都是正经山西炕,宽敞,挤得下。”店伙计把客人领往后院。   三人间在东房,双人间在西厢。   江野心说,这就西厢记了?   房门和窗户都是镂空雕花贴着白窗纸的那种,让人臆想到手沾唾沫戳个窟窿,往里瞧春风的场景。   推门进去,果然瞧见两张大炕。炕上铺着喧腾的被褥,不是酒店那种纯白色的,而是白棉边、红绸面,还绣着戏水鸳鸯。   墙上贴了个红纸剪的双喜,整个跟古代洞房似的。   江野跳过去仰面躺下,又软和又舒服,他拍拍床叫他爷们:“上炕。”   没眼色的高格正要过去,汪橙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睡那张。”   高格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你们俩天天黏一起,502啊?”   汪橙躺下来闭目小憩,江野挨近了他摸出手机合了张影,背景是红被面、红双喜,看着可真喜庆。   刚想发个朋友圈,才发现上午民政局的那张照片被同学们聊爆了。   --桃哥这自拍技术,纯粹靠颜值硬撑啊!   --也就是橙哥,换一个人根本不敢跟你合照。   --我觉得这个姿势、角度、大小,十分像某个红色证书上的照片。   --瞧见没瞧见没,后边的招牌上有三个大字:民!政!局!   --难道国家有规定,师兄弟需要去民政局领什么证?   --难道师兄弟一定要穿同样的衣服?   --难道师兄弟必须理一样的发型?   ......   江野看得呵呵直乐,再把这个场景发出去,他们还不以为洞房了?见汪橙半天没动静,随即收了手机:“想什么呢?”   “咱们现在住在哪?”汪橙问。   “你也在想西厢记呀?”江野为总能和他师哥想到一起而开心。   高格凑了过来,没敢往炕上爬,蹲在炕边:“听我妈说了,咱团里要排西厢记去参加明年的寒梅杯,定了汪姨演红娘,桃哥你要演崔莺莺?这我就不明白了,那到底该以莺莺为主还是红娘为主,演西厢会还是拷红?”   一出戏总要分个主角配角,这个直接关系到以谁为主去冲击金奖的问题,如今悬而未决。   “我想好了。”汪橙说:“找机会和我妈谈谈。”   “别!”江野坐了起来,他才不想让汪橙为难,“错过明年大赛,姑姑可就过了年龄了。我还年轻,再等四年又何妨?我也想好了,这次当个好绿叶,助姑姑一臂之力!”   汪橙没接话,他不认为这是个好办法。   从十一年前开始,江野每参加一届比赛就能捧回来个金奖,明年若真能再次胜出,那就是前无古人的金梅三度获得者,即使有后来者,江野也将是最年轻的三度梅,有可能被后人追平,但永远无法超越。   现今凭什么他们来了,江野就得让步,干等四年?   汪橙觉得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可这个办法实在太过冒险,一直让他犹豫不决。   江野对此毫不为意,突发奇想道:“师哥你这么厉害,以后有没有去夺寒梅杯金奖的想法?哎呀可惜,你错过了少儿、少年组的年龄,不然说不准也能弄个金梅三度。”   高格跟着说:“对啊,橙哥你功夫那么棒,嗓子怎么样?”   汪橙默默翻了个身,真不愿搭理他俩。   江野越想越觉得可惜,不依不饶地说:“你说,像咱俩这种绝代双骄要是能在赛场上遇见,那会是怎么个局面?”   高格单单想着就觉得兴奋,忍不住鼓掌:“我也好期待啊!”   汪橙:......   “诶?我想起来了,当年我那届少儿寒梅杯大赛有一个小小子特别厉害!”江野拍了下大腿,汪橙满含期待转回头看着他。   江野:“你不知道,寒梅杯就数少儿组比赛最难。少年组准备几场折子戏就够了;成年组更简单,带一整出戏到现场演完回家听通知。少儿组老惨了,都是娃娃嘛,你叫他组团排戏也不现实。”   高格抢着说:“所以他是以唱段打擂的形式来比赛的。”怕汪橙听不懂,又忙着给他解释:“就是抽签决定,十来个选手为一组进行比赛,每人唱一段,谁得分高,继续下一轮抽签比赛。”   江野:“我去参赛那年才六岁,全届最小选手,又是清唱、又是彩唱,前前后后三个多月,登了十多次台才冲到总决赛圈......”   高格又抢过话头:“亏我桃哥会的段子多,十几场比赛下来愣没翻头。那时可把桃哥牛坏了,央视记者采访问他有没有信心夺得金奖,他说金奖算什么,他要金梅三度!哎呦我操,把人记者说得一愣一愣的,哈哈哈......”   那年六岁的江野从地区海选赛杀到省级晋级赛,又以一骑绝尘的成绩入围国家决赛圈。   三个月来他淘汰掉数不清的对手,声名鹊起,被媒体誉为不世出的戏曲神童。然而终极决赛在即,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江野突然怂了。   之前他还在记者面前大言不惭。   记者问他的目标是什么,标准答案应该是获得本届“少儿寒梅杯金奖”,而这个年仅六岁的小男孩竟然语出惊人:“我要金梅三度!”   骇得记者一时没能接上话。   “有人曾形象地把寒梅杯比喻成戏曲界的奥斯卡,即便是铜奖,也有着沉甸甸的含金量,是多少戏曲人穷其一生追逐又难以实现的梦想。”记者笑着问:“江野啊,你可知道金梅三度是什么意思?”   “分别拿到少儿组、少年组和成年组的金奖。”小江野奶声奶气地说。   “对,但是寒梅杯四年才举办一届啊,每一届都高手如云。更何况赛制有规定,比如你今年只拿到少儿组的银奖,下一届即便年龄合适,也不能再参加少儿组的比赛。所以,金梅三度不亚于连中三元,这究竟有多困难你知道吗?”记者又问。   小江野认真地点头:“知道,但我就要金梅三度。”   记者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寒梅杯创立至今已有六十年,整整一个甲子啊,别说金梅三度,就金梅二度也才有且仅有过一位。她是国家一级演员、她是鼎鼎大名的周门大青衣、她是有着‘天下第一团’之称的河州市剧团的台柱子、她还是......”   “她还是我妈妈呢。”小江野一边眉毛高高挑了起来,背着小手,扭着小屁股,自豪地接过了记者的话。   记者懵了:“哈?”   但是终极决赛现场上,小江野遇见了命里的克星——七岁的汪橙,那时候的汪橙还叫范橙。   汪橙也是现在才知道,范星芒为什么带着他到外省报名参赛,他怕遇见周门的人。   不然他和江野同省,在省决赛上便会遇见。   那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江野说:“牛是吹出去了,没想到到了决赛上遇见个冤家。人家那个傲啊,压根没把我放眼里。”   汪橙心说有吗?   “也是该着杠着,那么多场比赛我竟然一次都没遇见他,偏偏到了决赛上打我个措手不及。汪橙你知道吗,把我吓哭了都。”江野至今回想起这段往事,仍心有余悸。他的目标是要做金梅三度创造历史的人,万一被打败拿个银奖回来,那就全完了!   当时汪橙在他之前登台,他坐在台口静静地看完整场演出,觉得对方无论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法步都不亚于自己。   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小子,偏像半道上杀出来的一匹黑马,凶得很。小江野感觉自己会被那个记者的破嘴说中。   别的小朋友参赛都有爸爸妈妈陪同,而江野的爸妈经年带团外出演出,不能陪赛。   当时陪他比赛的李逸臣也不过刚刚成年,在后台一个劲给小江野加油打气。   决赛场上三场表演,铜牌瓜熟蒂落,金奖银奖尚不知花落谁家。舞台上只剩下最后两位小选手,江野与汪橙。   主持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到舞台中央。   聚光灯下,主持人情绪激动:“不知大家是不是和我有同感,本届少儿组赛程异常激烈,也最为好看,似乎所有拥有戏曲天赋的孩子全都出现在这一届比赛里。”   “惋惜的是,比赛向来残忍无情。我们眼含热泪,不舍得、又不得不淘汰了一个又一个可爱的孩子。我想说的是,每一个孩子都是好样的,因为你们,衰落已久的戏曲艺术突然在这一年的夏天,涌现出无数璀璨明星,绽放在漫漫长夜!”   “江野!范橙!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你们一定要记着叔叔的话,你们都是最棒的!你们是戏曲艺术的希望!是梨园的明天!”   台下响起热烈掌声。   主持人高声道:“下面有请评委、观众给范橙打分!”   咚咚、咚咚——   背景音乐换成了紧张的心跳声,和两个孩子的心跳合拍在一处。   bgm停下的同时,孩子们的心跳也漏了一拍。在这个间隙,主持人大声喊道:“范橙——9.865分!天呐,如果我没记错,这个将近满分的分值,是历届寒梅杯最高分数!!!”   全场掌声雷动,不需要再看江野的分数,汪橙已稳夺金奖!   小江野眼圈红了,鼻子酸了,嘴角也耷拉了下来,他心里默念、不断安慰自己,桃桃是最棒的,桃桃是无敌的,只是不争气的两颗金豆子还是夺眶而出......   江野讲到此处,眼角有些发红。   汪橙深深记得那个场景,连主持人的话,至今他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如烙印一般印刻在脑海里。   他当时的笑容随着江野分数的出现骤然凝固......   “下面让我们看一看江野的分数。”主持人回首大屏幕,呆了几秒后喊破了音:“我的天呐,江野居然、居然打出了9.965分!只0.1分之差,我的天呐,恭喜江野最终成为天选之子,本届少儿寒梅杯金奖诞生!!!”   汪橙的眼角也有些发红。   高格看着他俩,鼻子一酸:“我也共情了。”   汪橙掐了把山根,稳稳情绪:“桃桃,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吗?”   “谁?那个小小子?”   汪橙嗯了声。   “叫......”江野努力回想。   汪橙暗暗替他使劲儿。   “叫什么来着?叫......叫什么......好像什么......”江野使出了吃奶劲,最后泄了气:“都十几年了,我哪儿记得。”   汪橙死心地扭回头去,心累。   高大柱在外头喊:“小崽子们,出来逛夜市喽!”   共情的高格立刻满血复活冲了出去。   江野看着要死不活瘫在床上的汪橙:“你要累咱俩就不去了。”   汪橙坐了起来:“去吧,不随群不好。”   江野相当惊讶,这人什么时候开始合群啦?   外间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古城太大,有数不清的小巷,每条小巷都是美食一条街。   李逸臣介绍着:“这里的小吃就是刀削面、平遥牛肉、曹家熏肘、酱梅肉、过油肉、水煎包……”   高格听得直吞口水,李逸臣又说:“对了,还有栲栳栳。”   “烤姥姥?”江野摇摇头,“高格姥爷们为他请假都够惨啦,还要烤姥姥,不吃不吃。”   倪翠萍听到了恨恨瞪了眼高格:“你哪个姥爷又没啦?!”   一群人哈哈大笑。   笑的时候,人的目光往往会看向喜欢的人。江野习惯性偏头,身旁竟是空的。他忙回头,那人跟着人群后边低头摆弄手机。   “汪橙?”   汪橙听见叫自己,把手机装兜里头,紧走几步到了江野身边。   “干嘛呢?”   “没干嘛。”   “跟谁聊呢?”   “……”汪橙说:“没。”   江野用怀疑的小眼神瞅着他,汪橙避开了这个眼神。   “呦~”江野小脸一摆:“跟丁丁还是送你扇子那傻子啊?” 第45章 我的瓮城   中午在服务区都没吃好, 大伙决定先找个馆子吃点好的,留点肚子再逛美食街。然后美美睡一觉,明日找个导游开始逛城。   寻了个门庭若市的馆子挤了进去, 没包间, 全是堂食。   高大柱占了个圆桌,招呼着大家坐下。   汪橙江野没能坐一起,坐在了对面。   本来刚刚江野就起了疑心, 汪橙还闪烁其辞,现在隔着老远, 虽知道是被挤散的, 也觉得哪里不对味儿。   李逸臣了解这里, 他做主点着特色菜。   上菜的工夫,江野瞄了对面一眼又一眼,那人始终在摆弄手机。   我操,手机比我好玩喽?还是手机里头的某人比我好玩儿?   桌上的菜,基本上都是李逸臣刚才说的那些。   他指指其中一盘, 莜面做的卷筒状食物, 像春卷外头的皮浇了卤汁,“高格, 这就是栲栳栳, 尝尝吧。”   “这个梗过不去了是不是!”高格白了他一眼。   江野有事堵着心口,没什么胃口, 叨了几筷子, 唯一的感觉--好像每个菜里都放有醋。   山西人果然爱吃醋。   其实江野更像个山西人,此时心比醋酸。   汪橙没再摆弄手机, 他吃饭时很规矩, 像古时候彬彬有礼的儒家公子。比如吃面条, 从来不噗喽噗喽地吸溜,吃菜也只会动面前的几盘,不会站起来够远处的菜。   但是现在,他发现江野心不在焉不怎么吃东西,于是夹了一筷子牛肉站起来探着身子,放在江野碟子里。   “他想吃自己动手。”江玉堂说:“你别惯着他。”   汪雅梅:“师哥照顾师弟,应该的。”   高格愣愣的样子:“难道我不是师弟?”   汪橙和江野不约而同给他夹了一筷子,高格受宠若惊。   汪橙隔着老远为他布菜,江野还是挺感动的,就是心里多了个假想敌。忽又察觉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敏感又矫情,还不许别人有点隐私了?   说过留肚子,还是管不住嘴,仨老的酒足饭饱懒得动弹,回了客栈。仨塑料姐妹花胳膊挽着胳膊去逛夜市,留下仨小的站在饭店门口不知何去何从。   “反正你俩去哪儿我去哪儿。”高格像张狗皮膏药。   江野汪橙头前走着,漫无目的。   高格跟在后边,保持着几步距离,拿手机对着两人录。   街上行人不多也不少,江野心情不坏也不好。   平常像个小话唠,现在汪橙瞧他不说话:“累了?”   “没,你累的话咱就回去。”   江野刚才没吃好,汪橙说:“去找条美食街?”   “没劲。”   “查了查攻略,明清街热闹,不远。”   “不想去。”   汪橙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变得消沉,“回去看书?”   江野给他翻了个白眼,让他自己体会。   汪橙不再询问,引着他走,不声不响把人引到了明清街。   身边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偶尔还显得拥挤。江野问了句:“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他毫无察觉,恐怕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哎高格呢?”江野又问。   “终于想起我啦?”高格在身后阴沉沉地说。   江野回头看他还拿着手机录视频,停下来问他:“你整天拿个手机录什么,真落下病根了?”   高格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江野起疑:“叫我看看你录什么。”   高格瞧他走过来,忙关了手机。   “什么见不得人的?”江野逼近了,高格贼起飞智:“虎妞!录给她看的!”   江野笑他:“这有什么可躲躲闪闪的。”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江野再回身时,看见好几个姑娘把汪橙围了起来,还有几个人拿着手机对着他又录又拍。   江野:???   平遥的小姐姐们这么奔放吗?   他悄悄挨近了,听她们七嘴八舌问着问题。   “大宝哥哥你好高啊,真人更好看!”   “大宝哥哥你胳膊还疼不疼了?还要多久才能好?吊着胳膊也这么帅!”   “大宝你能给我个签名吗?”   “刚刚你不是还和二宝哥哥在一起吗?二宝哥哥呢?”   ……   汪橙茫然无措地站在一群小姑娘中间,高了她们一头,还不上嘴搭不上话,更加显得失措。场面很被动,他想挤出来,他一动人家也跟着动。   行人驻足观望,以为是什么明星。   江野问高格:“怎么个情况?认错人了吧?”没人回他话,他左瞧右望,高格早没了影子。   正想着走过去捞汪橙一把,汪橙身边传来一声尖叫,有个姑娘用手指向江野:“那不是二宝哥哥?!”   “我就说他们肯定会在一起的!”   趁着几个姑娘朝江野跑去的空隙,汪橙逃了出来,两步超过姑娘们,拉着江野就跑。   “哎呦他们跑啦跑啦!”   “追!”   “咱别吓着人家啊——”   “晕了晕了,他们跑起来的样子好帅呀!”   两人穿大街过小巷,逃得像个贼,江野突然想笑。   他俩躲在暗影里,瞅着那帮人过去之后,江野再也憋不住笑了出来。   汪橙没经过这种场面,毛小枫带人围他还好,干一架就成。被一群娇滴滴的小姐姐们围着,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局促感。   现在余惊未退,那人又一个劲地笑,他不满地说:“还笑!”   江野仍笑:“我说你到底怎么着人家啦?”   汪橙很无辜:“我什么都没做,站着等你,她们就围了上来。”   “认错人了?不能啊,认错一个也不可能认错俩。什么大宝二宝的……呦!”江野顿开茅塞,叫道:“肯定是高格!这狗日的!”   *   眼看汪橙被围,高格第一反应就是先逃为妙。逃回客栈后抓紧时间洗漱,躲被窝里当死狗。   掩耳盗铃这一套江野怎么会吃,他闯进屋里时带的风,让高格感觉到了煞气,不禁哆嗦了一下。   炕是东西置,人是头外脚里南北睡。   高格埋头捂着被子,江野汪橙并肩站在炕头,像两个索命无常。   江野颤着声音装鬼:“高~格~”   被窝颤了一下。   汪橙没那么客气,直接掀被子,露出高格的大脑袋。   装睡的人紧闭双目,在眼角揪出皱纹。   “你装得有些过啊!”江野说。   “躲不过去的,聊聊。”汪橙说。   “面对疾风吧少年!”江野说。   高格眼角的皱纹一点点消失,慢慢睁眼,入目两颗脑袋。   他呲牙尴尬笑了笑,摸出来几样东西端端正正摆放在炕头:两只墨镜、一包口罩、一部手机。   手机正在循环播放着曾被江野删掉的一字马视频。   只穿着条小裤衩的高格爬了起来,规规矩矩跪在几样东西的后头,见了声大师哥,又叫声二师哥,忏悔道:“我不对我有罪,我不好我检讨……”   江野拿过他的手机,划拉着视频,和汪橙一起看。   高格把他俩比赛的视频截成了二十多段,发到小视频平台上。   还有些一看就是偷录的日常,大多是江野汪橙走在一起的背影,视频调了光、配了BGM,简单的日常意境深了好几个层次。   每个视频都很火,点赞评论的不计其数。   “所以,我就偷偷开直播了。”高格说。   “说详细点。”江野凶他。   高格认真想了想,说:“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   “跳过你的梦想!”   “我长大后……”   “你找抽是不是?”   “咱俩从省城回来后?”高格试探了一下,这次江野没反应,他可算找到了话头:“毛小枫的事情不是摆平了吗?我琢磨没人再找麻烦,就把一字马的视频重新发了一遍,没想到比第一次更火!”   高格有点激动,但看到江野汪橙都冷着脸,他稍微克制了一下:“观众们要求不能断更,他们太热情了,所以那阵子我和虎妞……不,是我自己……”   江野:“你已经把虎妞卖了!”   高格咽了口唾沫,“我和虎妞把其他视频做了出来,有时一天发一段,偶尔发两段,你看看那些评论,他们很兴奋的!”   高格也跟着兴奋起来。看着两个主角明显不高兴,劝道:“大师哥二师哥,咱们家干这行的就是给别人看的,既要卖、脸朝外嘛。”   他还挺有理。   高格点到主页,“瞧,你俩现在有多少粉丝!真成明星了!还有,好多人找你们打广告,我还没想好该和你们怎么说……”   汪橙问:“直播是怎么回事?”   “粉丝们觉得看视频不过瘾,要求做直播。”高格说:“总共也没做几次,第一次是在外滩那晚,你来得晚,只录了桃哥。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哦,好几次都是在医院……”   “我操,你人性呢!我俩住院你都不放过?”江野直想锤他,主要因为在医院那阵子仪容不整。   “观众们都说你俩是勤奋少年,受伤那么重,还坚持学习。我算了一下,医院直播那几次一共赚了……”高格翻开备忘录给两人看。   高格的账目做得仔细,每次直播的收入都记录在案。   江野看着那些数字,惊道:“我操!你这是……单位是元是角?人.民币日币?”   “人民币,元。”高格看淡一切般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录的大多是你们的背影,顶多露个侧脸,也没才艺展示什么的,以后要是正经做直播,还有广告,能赚不少呢!”   “有钱人这么多吗?”江野质疑。   汪橙眼瞧着江野重心点越跑越偏,咳了一下提醒他。   江野立马指着高格说:“你你,你这是违法的知不知道。”   违法?   高格立刻反驳道:“胡说!不偷不抢怎么违法了?”   “是啊,怎么违法了?”江野被那些数字搞得有些晕头转向。   汪橙帮他理回思路:“背着我们做直播,侵犯隐私权、肖像权。”   “我这不是还没想好怎么跟你俩说嘛!”高格急得爬了起来,站在床上说:“你们了解了解这个行业好不好!多少人暗箱操作、绞尽脑汁想火都火不了,咱们无心栽柳哪里有错!好么央说不播就不播,会遭五雷轰顶的!财从门前过,不取是罪过,大师哥你胳膊好了之后还去餐厅端盘子?”   这句话没打动汪橙,却叫江野动了心思。   “还有,我是有成套计划的!咱都是搞艺术的,可戏曲偏偏就他娘的不争气,一直走下坡路,火不了。他不好看吗?”高格手一挥:“不!他好看,他非常好看!可年轻人就认为他落后,认为他土,还认为自己看不懂!那我们就要想办法啊,想办法把年轻人带回剧场。”   “桃哥你牛逼,你金梅二度,你妈也金梅二度,放在影视圈你们就是影帝视帝,可话说回来了,寒梅杯比金马奖什么的难太多了。可话又又又说回来了,这天底下有几个人知道你们啊?一个郭德纲能把无数观众带回相声剧场,我们梨园行也需要明星效应,今天有多少人喜欢你们,明天就有多少人喜欢戏曲,懂吗!”   高格激动得唾沫横飞,眼圈泛红:“我喜欢戏曲,我他妈打小就爱这个,我怕他哪一天完了,叫后人只能在博物馆看见他,那是我们这一辈人的罪过!”   高格这一大段独白直接把江野汪橙干懵了。   十七年了,江野第一次发现高格头上自带光环。他仰视着高格:“你说得都对,但你得对师哥们尊重,先把衣服穿上再聊。”   高格一身肥膘,穿着个小裤衩叉腰站炕头上的样子委实不太雅观。他抹了把眼:“我衣服洗了。”   “那你坐下说,仰我脖子疼。”   汪橙听出江野口气松了下来,但他思虑得更多,拿不准这么做是对是错。虽没看过网红直播,负面新闻倒是听过不少。他犹疑地看着江野,“他说得有理,你打算怎么办?”   江野说:“听你的。”他也拿不准,毕竟网络水深,万一哪一步行差踏错,得不偿失可划不来。   汪橙把话推了回来:“听你的。”   “还是听你的吧。”   “还是听你的。”   “听我的吧俩亲哥!”高格真受不了这两人推来让去,在床上梆梆磕着头,“禅位都没这么推的好吧!”   “好,你说。”汪橙又把话语权给了高格。   高格把金钱作为切入点:“有个叫‘梨园小四爷’的网友,说他刚喜欢上戏曲文化,我每次做直播,他就几万几万地刷礼物……这样的人再多两个,你敢想啊!”   这句话反而叫汪橙越发不安,来钱又轻松又快捷,使他没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能不能不让他刷这么多礼物?”汪橙说:“毕竟咱们只是想要人气。”   江野高格:……   高格简直难以理解:“大师哥你和钱有仇么?”   汪橙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出话来。   高格非常急切,拍着床:“坐坐坐坐坐!”等不及两人坐下就说:“无论如何直播还得照常,我来做你俩的经纪人,真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担着,决不会拖累两位师哥……”   “你这话就把师哥说小了。”江野说。   “我就是表个态!”高格急出一脑袋汗,“桃哥你想想,咱们团这么牛,一出戏俩小时才多少钱,还要那么多演员、乐队。做直播不用日复一日地排练,又不耽搁时间,来钱还快,也能帮咱们团宣传呐!明年不是要摘寒梅杯吗,你们不是要排西厢记吗,以后不是还要排长坂坡吗,咱们团不是要办戏校吗......哪样不要钱?搂草打兔子,名利双收的事我就不懂你们到底怕什么!”   见他俩不言语,高格忙说:“放心放心,不会麻烦的,直播、台本、等等等等一切事情我来做,你俩只需要每天给我留一个小时就行。至于分赃,啊呸,分红,你们九成我一成都无所谓!”说完殷殷切切看着他俩。   “就是……”江野说:“刚刚那帮小姐姐们把师哥吓坏了。”   “把谁吓坏了?”汪橙不承认。   “这不!”高格拿着口罩和墨镜,“我都准备好了,以后出门就这样。”   江野汪橙:……   “放心,也不会总被认出来的,我留言说要来平遥,估计她们这是守株待兔呢,前后这么长时间,不也没瞅别的人那么围观吗?”高格把一辈子的口才都用完了,又开始巴巴瞅着两人。   汪橙终于点了头,高格长松一口气:“我的天呐,我容易么我!”又要把自己感动哭。   “钱……”汪橙看向江野。   “你缺都给你。”江野笑说。   汪橙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逗你的!”江野知道他想说什么,对高格说:“老高,咱仨不分钱,现在咱们也用不着不是么?把钱都存起来……”   “未雨绸缪、有备无患!”高格鼓掌赞成:“我就这么想的。留着将来结婚生孩子……不不,留着将来把剧团做强做大……我这么说,你信么桃哥?”   “凭你刚才那番激扬慷慨的陈词,我姑且信了。”江野话锋一转:“账你来记,钱我来管,你太不靠谱。”   “没问题!”   大事已定,江野冲汪橙一笑:“走,咱俩洗澡去。”   高格献殷勤:“我给师哥们搓背!”   两人回头齐说:“不用!”   看着他俩进了卫生间,高格忽然想起:桃哥不是说没瞧见过吗?难道他俩在一起洗澡还穿着内裤?   穿着内裤洗澡的两个人,已经非常习惯对方在浴室里的存在了,配合也越来越娴熟,洗得很快。   每每洗完后,两人背身换下内裤,如两个相敬如宾的谦谦君子。   汪橙习惯性把衣裳往洗衣机里扔,江野受李清芬影响,特讲究:“宾馆里的洗衣机脏!”   “那手洗吧。”   本来脏衣服可以带回家的,江野忽然期盼,和汪橙配合洗衣裳会是种什么感觉。   汪橙先把两件T恤放进盥洗池打湿,江野掂起一件,在手里尽量撑开,汪橙握着肥皂涂出泡沫,两人手对手上下搓着,虽都不作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汪橙你说咱俩上辈子是不是双胞胎?”   “为什么这么说?”   “做什么事情都配合得这么好。”   “如果有上辈子的话,也不一定是双胞胎,可能是……”   江野能感觉到他想说什么,“是什么?”   “父子?”   “滚!”   洗着洗着,江野呀了一声:“一样的衣服放一起洗,怎么区分你的我的?”江野想到的这个问题很难办。   “闻。”汪橙说。   “你狗啊?”江野笑了。   汪橙说:“味道不一样的。”   “我身上什么味道?”江野问他。   “阳光的味道。”   “你可拉倒吧。”   “真的。”汪橙说:“像初春的阳光那样。”   不强烈,却和暖。   江野被他说得脸上发热,他想了起来,第一次穿汪橙衣服的时候,那种味道如初春的薄雪,干净,清冽。   他很喜欢闻。   顶灯柔和,脖子上那一对儿玉坠,随着两人洗衣的动作摇着晃着,江野有些入迷。   换给汪橙洗短裤,江野握着肥皂不轻不重往上面蹭着。   蹭着……短裤?   江野心中蓦地生出一种特别难以启齿的感觉,怪羞涩的。   恍惚了没几秒,突然发觉小桃桃有抬头的趋势。   不是吧,你他妈干嘛!   江野低头瞪了小桃桃一眼。   洗条内裤给你洗硬了,这么年轻气盛吗?要不要点脸?这要是被汪橙瞧见,后半辈子还怎么见人!   江野思绪万千地弓起了背,把身子贴紧水池,不想被汪橙发觉。而这个怪异的动作,很快引起汪橙的注意。   “怎么了?”汪橙问。   江野以为被察觉,紧张地握住了手,肥皂滑,从掌心里挤了出来,汪橙捞了一把没捞住,肥皂摔在地上滑到墙角。   慌乱间小桃桃趁江野不备,蓬勃而起。   江野挡也挡不住,又惭愧又羞耻,索性蹲在地上,埋着头。   “你不舒服?”汪橙跟着蹲在他面前:“胳膊疼?”   我疼你个头!   “胳膊是不是发涨?”   哪是胳膊发涨啊……   江野摇了摇头。   “到底哪里不舒服?”汪橙问不出原因,一把扯过他的手,掐住了寸关尺,眉心飞快皱起:“脉搏怎么跳得这么厉害!”   “你能闭嘴吗!”江野悻悻抽回了胳膊,耳根都红了。   汪橙很快察觉到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没站起、没离开,也没看江野。   江野在等着躁动和暧昧的消退,他不想让汪橙离自己这么近,要把他支开:“你把肥皂捡起来。”   可汪橙竟然说:“你捡。”   江野忽然想起,捡肥皂好像是个梗,尤其在汪橙说出你捡的时候,似乎有隐晦很深的寓意。   毛小枫那些1100都蹦了出来。   江野不甘地挣扎了一下,“你捡!”   “谁弄掉的谁捡。”汪橙说。   “你不捞一下,它也掉不出来。”   “你要拿稳,我也不会捞那一下。”   两人你来我往跟辩论一样争了好几句,江野越发觉得汪橙意有所指。   这人怎么能这样,心思这么坏吗?   这时汪橙不动声色问了句:“现在好点了吧?”   他语气轻而静,不会让人觉出一点佻达或戏谑,尽量避免江野的尴尬。   江野才觉出,人家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避免尴尬的持续。   亏得还想那么深远,脑洞怎么这么大呢!心理活动怎么这么丰富呢!   两人安静地晾完衣裳,回屋上炕。   高格已经睡着了,打呼噜带吹哨,偶尔磨牙放屁。   汪橙取出两本书,准备和江野换着看。   “不要吧?”江野做出个夸张的表情。   汪橙态度强硬:“要。”   “我累啊!”   “你不累。”   “……”   两个小时后,江野哈欠连天,汪橙收了课本。那人顿时解脱,习惯摸出手机,再困,睡前也得看两眼。   高格呼噜越打越大,汪橙戴上耳机躺了下来。   江野毫不客气地抄起一本书砸了过去,高格吧唧了两下嘴,“这都是你们的粉丝……”翻了下身总算安生下来。   梦里都是直播。   江野半睁着眼刷着朋友圈,迷糊着快要睡着的时候,上滑过去一张自己的照片。他顿时睁开眼,好奇地拉了回来。   这个朋友圈竟然会是身旁这个万年没有动态的人发的!   并且把那个中二般的名字改成——早安。   照片是瓮城里汪橙给他照的,精心修过,背景的晚霞红得耀眼,他笔挺地站在红霞里看着镜头,对拍照的人微笑着。   照片配了几个字——我的瓮城。   江野用手机抵着额头,他在想:汪橙的瓮城里,只有我。   瞬间明白了,吃饭前汪橙摆弄手机在干什么。   他想了想,把自己那个也很中二的名字改成“晚安”,而后扔掉手机爬到汪橙身边,摘掉了他的耳机。   “嗯?”   他凑近汪橙的耳朵说:“师哥晚安。” 第46章 故人   高格睡得早醒得也早。   他迷迷瞪瞪爬坐起来, 瞧见对面炕上,江野抱着汪橙半趴在人家身上。   汪橙手里拿着本英语资料书正在看,听见动静, 随即放下书竖起食指在唇上碰了下, 示意高格别出声。   高格下床蹑手蹑脚走了过去,瞧江野睡得正香。   汪橙轻嘶一声,慢慢移动了下, 江野立刻就抱紧了,霸道得很, 动都不许人动。   “压麻了?”高格悄声说:“你推他呀!”   汪橙指指卫生间, 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高格边走边唠叨:“我和桃哥睡一起时也没见他搂过我, 什么时候添的毛病?”   汪橙想起江野大言不惭地说过“我平常睡姿挺好的。”   原来就是这个熊样。   高格洗漱的声音惊醒了江野,江野终于松手翻身离开了快被压死的那个人。长长伸了个懒腰,睁开眼便看见汪橙,这种感觉使他弯起双眼。   “早安。”   “早。”汪橙缓慢伸展着被压麻的腿。   江野爬起来毫无意识地问:“怎么了?”   “……”这人像个提起裤子不认账的混蛋,汪橙不和他一般见识:“没事, 活动活动。”   高格出来时看见两位独臂大侠正在配合着穿衣, 动作娴熟、过程流利,默契得跟一个人似的。   “我觉得发个这样的视频也能火。”   江野脑袋从T恤领口钻了出来, “你录呗。”   “不行。”汪橙抖开衬衫:“不能录这个。”   “也是。”江野把打石膏的那条胳膊慢慢伸进去, 有点紧,两人便一起挽着袖子往胳膊上套, “不小心就露肉了。”   高格啧啧几声:“你看平台上那些小姐姐, 哪个不是深V领一步裙,偶尔裹严实的还是紧身装, 不如不穿。两个大男人还怕露肉?”   江野依葫芦画瓢, 同样的办法帮汪橙穿上衬衫, “咱不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嘛。”   保守罢了,说得谁不是正经人似的。   高格瞅着两人,换着瞅,有点忙不过来。一样的白T恤外套着格子衬衫,一样深蓝色的牛仔裤,一样灰白相间的运动鞋,这会儿正在相互帮忙系鞋带。   若非知道是李清芬买的,谁看谁以为是情侣装。   高格若有所思:“其实我觉得你俩卖卖腐,让他们嗑嗑CP,会更火!”   两人系鞋带的手不约停了下来。   江野心想,人变得可真快。那时高格还听不懂毛小枫的话,现在居然知道卖腐了。   还有他自己,彼时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汪橙。   一切来得太快,像一场梦,云里雾里显得不真实。怪不得小叔会说,按耐住躁动,静下心来去想清楚,那些话需要水到渠成的时候再说出口。   两人挽好了鞋带,各捏一头,江野还在发呆,汪橙说:“紧。”   “哦。”   他俩都回避了这个问题,高格没能等到答案,心想可能毛小枫事件让俩师哥有了阴影。   于是他又说:“有个网红小姐姐,咱们附近的,联系过我。她想和你俩……不是,想和你们其中一个,不管是谁都行,也想组个CP。这就是个噱头,拍些连本什么的,对大家都有好处。”   “不行!”江野汪橙一不留神就会异口同声。   高格愣了一下,摊摊双手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我也不老情愿的,她比咱们大好几岁,身后又有团队,我怕她坑咱们,没答应。”   汪橙没再多说,对江野说:“去洗洗吧。洗头吗?”   江野晃着脑袋感觉了下,“头发没乱吧?”   “没。”汪橙只是喜欢他洗完头发,半干半潮的样子。   高格突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很多余,这是来自大脑深处潜意识给出的警告。   “那个,前头有自助早餐,我先去啦。”他并不明白为什么想躲开。   吃完早餐,汪橙取出来两顶棒球帽,高格也拿出墨镜口罩要给两位师哥打扮。   汪橙十分抗拒:“这是怕让认出来还是想让认出来?”   高格想了想,棒球帽、墨镜配口罩,确实张扬得跟个明星似的:“那就只戴口罩?”   “没必要,戴顶帽子就可以了。”江野说。   请的导游过来了,人刚进屋,江玉堂他们几个不约惊叫一声:“方老师?”   正在给江野整理棒球帽的汪橙看了过去,是位戴着小红帽的大娘。有六十左右的年纪,脖子上挂着导游证,手里拿着小红旗。   大娘本来掬着和善的笑脸,看见他们时脸色刷一下变了。   李清芬和倪翠萍、汪雅梅迎上去拉住导游,激动不已:“真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您,方老师您一向都好吧?”   这位方老师脸色变了几变,强稳住心神:“你是清芬,你是翠萍,这、这位是?”   汪雅梅:“我是雅梅呀方老师。”   “哦哦,雅梅。”方老师又看向江玉堂他们,眼中忽然变得泪汪汪的:“我俩走那年,你们都还是小伙子大姑娘呢。玉堂,你看你,头发都白啦。这是大柱吗?又富态了好些。”   “能不老吗?”江玉堂大步过来跟她握手:“二十年没见了方老师,您看,孩子们都这么大了。”   方老师看着江野他们几个,直点头:“好,真好,都是帅小伙子。”说着话,滑落了两行眼泪。   汪橙一直看着这位方老师,先前她的神情并不像见到故人时那么激动,有点怪怪的、甚至是惊恐的,后来才变得正常。   他用眼神询问江野,这是谁?   江野耸耸肩,他也不认识。   高大柱乐呵呵地说:“方老师,您挺硬朗的?”   方老师抹了把眼泪:“还凑合。”   “梁老师也还好吧?”高大柱又问。   方老师叹了口气:“都走了快二十年了,早化成了灰。”   听他们聊起往事,汪橙才理出了头绪。   方老师名叫方农华,梁老师叫梁建国,他俩是一对儿夫妻,都是河州剧团德艺双馨的老演员。   当初江玉堂摔断了腿,范星芒接演赵云,曹纯这个角色就落到梁建国头上。那时他已经四十出头,舞台上跌打翻扑毫不惜力。   丢失鸳鸯靠那场演出后,梁建国过于自责,一病不起,夫妻俩便辞职离开了河州外出寻医,从此音信杳无。   现在才知道,他们夫妻俩辗转到了平遥,梁建国病逝于此,方农华也就留在了这里。   江玉堂不住叹息,两件宝靠,丢了两条人命,“梁老师去世之后,您怎么不回团里啊?”   方农华满面愧疚:“我哪还有脸回去。不过也挺好的,在这里干了十几年导游,早习惯了。”她摇摇手里的小红旗:“来这里就是个玩儿,大家开心点,接下来的行程老婆子给你们安排了。”   在外旅游,所谓三分靠看七分靠讲,在这种有着深厚历史底蕴的地方,只逛是看不懂的,讲解显得尤为重要。   大家跟着方农华出了客栈,他们几个人还在絮絮叨叨聊着往事,汪橙心事重重走在最后。   江野以为他听完那两位老师的故事,负疚感又重了。于是故意停下等他,碰了碰他胳膊。   “我没事。”汪橙说。   “我不是为了你能轻松点而给范星芒开脱。”江野道:“说鸳鸯靠是范星芒拿的,也只是猜测,没有一点证据。要有证据,警察早抓他了对吧?”   汪橙:“就是他偷的。”   江野:......   “桃桃,鸳鸯靠总会找到的。”汪橙说得信誓旦旦。   江野:“为什么这么说?”   汪橙:“因为我答应过你要排长坂坡。”所以一定要找到鸳鸯靠。   江野心中感动,重重点头:“对,一定会找到的!”   秋高天阔,长空如洗。   一行人上了明清街,方农华解说道:“这条街被称为中国古代的华尔街,是晋商最为繁华的金融街。当时几大家族都是在这里发行银票。历史上第一家汇通天下的票号——日升昌,就在前边……”   江野左右张望着,疑惑地哎了一声:“昨晚是不是在这儿被围的?汪橙,我不是说不来明清街么,你不声不响把我拐了过来,当时就遭报应了吧?”   汪橙把他的帽檐往下拉了拉,这条街人最多,怕一个不小心又被认出来。   江野被挡了视线,仰着脸看他:“我都瞅不到人了。”说着把帽檐掀了上去。   汪橙又给拉了下来:“丢不了,听话。”   “你是有多怕被围观啊?”江野说:“上台演出你也挡着脸?”   “台上台下不一样。”汪橙简短地说。   舞台上他会把最美好的一面展现给观众,但生活中,他不希望被打扰。   逛了一上午景点,到了下午高格开始做直播。他录他的,汪橙和江野也不管,当人是空气。   高格不曾想过,这世上有这么佛系的主播,和这么宽容的观众:互不交流,各玩各的。   江野怕热,这时脱了衬衫围在腰上,T恤长袖挽起来露着小臂,大步走时风吹着刘海,肆意飞扬的样子。   人家快走,高格也跟着快走,恨腿没人家长,还得录像,顾头不顾腚绊了好几下:“慢点你俩慢点!”   观众们看出来了。   --三宝小哥你腿短跟不上了是吧?   --三宝你敢让我们看看你的腿吗?   ……   高格气得戴上耳机打开了语音:“我一米八呢腿能短?主要是还得给你们录,还得给两位爷拿水,还得回复你们……我容易么我!”   --三宝小哥居然开口说话了!   --我来的晚,刚刚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现在不是偷录了吗?   高格得意地说:“在我苦口婆心、掏心掏肺的劝说下,大宝二宝两位爷在昨晚,终于同意了做直播,我为了你们把脑袋磕肿了,眼泪鼻涕都流了两斤半……”   表功很快被刷屏淹没。   --我们再也不用偷偷么么过日子了!!!   --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我们容易嘛!   --没啥说的,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我们要听两个小哥哥的声音啊啊啊啊啊太激动了!   “师哥们!”群情沸腾,高格抑制不住激动:“给大家说两句吧!”   高格把手机往江野脸上怼。   江野看着满屏都是啊啊啊啊,“什么情况?”   --啊我听到了,二宝哥哥声音好性感!   --三宝你能不能把麦给二宝?听不清啊!   --大宝怎么不说话?   江野接过了耳机,靠近汪橙说:“给大家打个招呼。”   汪橙对着屏幕说了句:“大家好。”   他抗拒的时候,总会不觉冷着脸。说完人一闪,躲过了镜头。   把江野给惹笑了。   --大宝是被烫着了吗躲这么快?   --悄悄告诉你们,大宝哥哥刚刚看了我一眼,好冷酷啊啊啊啊啊~~   --大宝的声音像攻。   --严重同意!   弹幕闪得太快,江野应接不暇看不过来,于是问高格:“这怎么暂停?”   --哇,二宝哥哥好呆萌。   —暂停,我的天,小哥哥是火星上来的吗?   --突然就发现了宝藏男孩,还俩,哈哈哈……   又是一顿刷。   高格说:“看到的你就答,看不到的就直接无视。”   江野眨眨眼:“合适?”   “我操,那么多观众,你一个一个回得过来嘛!”   --二宝真可爱啊……   --他刚刚冲我眨眼了你们看见没?   --啊啊啊我心脏受不了了,我要给二宝哥哥生猴子!   --你们是不是在平遥?我刚从哪里回来,手动跺脚,我为什么不晚回来两天!苍天啊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江野生涩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对,我们在平遥。昨天过来的,明天回去。嗯,和爸妈叔叔阿姨姑姑一大家子人。这里是文庙,你们瞧。”江野把摄像头对着几处大殿扫了几下。   --你别晃,头晕,不看大殿,我们要看你。   --还要看大宝哥哥。   江野看了汪橙一眼,那人远远躲着明显不愿出镜。   江野有丰富的舞台经验,会控场,很轻易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开。   “你们瞧见了吗,这些雕龙画栋,没有南方古建筑那样小巧精致,却每处都张显着北方人的粗犷豪放与磅礴大气。假如说江南小镇像个委婉少女,那么北地古城一定是位乱世佳人。”   --哇塞,二宝哥哥好有文化好会说的样子。   --少见多怪,大宝二宝三宝都是学霸,PS三宝说的。   --二宝再说两句吧,说啥都行! 第47章 赶场   一连两天, 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高格几乎不间断直播。不是他不嫌累,主要是观众太热情, 更主要的是还能赚不少钱。   那晚围汪橙的几个姑娘, 通过直播背景找到了他们。   起初远远跟着,没敢上前吓唬人,怕又把人惊跑了。被发现后, 一起逛了几个小时,相处得也挺融洽。   只要她们不上前动手动脚, 汪橙还是可以忍受的。   高强度的直播, 江野有时说得口干舌燥, 不住喝水,又不住遍景区找厕所。   汪橙忍了又忍,真忍不住的时候会接过手机帮他说几句。没什么话题,一顿尬聊,观众看得直乐。   久而久之, 聪明的观众学会了以提问题的方式逗汪橙说话。同时也发现, 其他问题汪橙回答起来嗯啊这是,跟捧哏似的, 唯独涉及戏曲, 他的话就格外多。   观众:为什么要称戏曲界为梨园行?   汪橙:“唐朝玄宗时期,宫中有一片梨园。玄宗皇帝把知名的歌舞伎集中在那里, 学习歌舞、戏曲。因此, 后世将戏班称为梨园,伶人也自称是梨园子弟。传到如今, 泛指整个戏曲界。”   观众:生旦净末丑, 无派不宗周,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汪橙:“戏曲有五大行当,分别是生旦净末丑。无派不宗周,其实是种夸张的说法,因为如今很多流派或多或少都从周门艺术中汲取过营养。”   年轻人普及戏曲知识,一旁的方农华露出欣慰笑容。   直播间里的观众越来越多,汪橙忽然灵光一闪,“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刚从厕所回来的江野:......   感觉师哥的人设要崩,这个人能和观众聊得这么嗨,太匪夷所思了。   不料汪橙讲的却是“金丝玉鸳鸯靠”的故事,江野猜到他想干嘛。   汪橙将这段故事娓娓道来,末了叹口气:“现在我和二宝有心复排《长坂坡》,只是白玉靠和墨玉靠至今不知所踪。即便排出来,也不会再有当年的味道。”   直播间里炸了——   真是气死个人了,好好演出着怎么能丢了!   你们没报案吗?警察怎么说?   喂喂喂,都冷静点,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大家想想办法帮帮大宝二宝才是正事!   网友的力量是无穷的,大家来自五湖四海,都帮着打听打听呀!   想想大宝二宝穿着墨玉靠、白玉靠,一对儿英气逼人的大武生,心里就忍不住激动。好想看大宝二宝的长坂坡啊啊啊啊啊!我要发动全家去给你们找鸳鸯靠!   ......   一直站在旁边的方农华脸色复杂,“你们真想排《长坂坡》?”   江野眉头飞起:“当然是真的,我和师哥绝对能挑起这出戏。”   “方老师,您有话说?”汪橙看出她面色不对。   “没、没。”方农华勉强笑笑:“只是太多年没看过这出戏了,心里想。”   最后一个景点,蹬城楼、游城墙,方农华在这里和大家告别。   待她要下城墙的时候,江玉堂喊了声:“方老师——”   方农华回过身来,远远望着他们。   李清芬喊道:“不行您就跟我们回去吧,河州团也是您的家呀!”   方农华站在那里呆了好一会儿,朝着他们深深鞠了个躬,颤着声音喊:“回不去喽——”   说完转身走了。   江玉堂几个师兄弟一阵唏嘘。   江野小声说:“方老师总给我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想跟咱们亲近,又故意拉出一段距离似的。”   原来江野也有所察觉。   “但愿被我猜对了。”汪橙的声音更小。   江野:“你说什么?”   汪橙:“我说,但愿有一天早晨我们睁开眼,金丝玉鸳鸯靠就能出现在面前。”   “你刚说的有这么长吗?”江野才不好骗。   汪橙笑了笑,没再说话。   城墙很长,一群老的沿着城墙往东走,三个小的往西走。   短短的几天旅行即将结束,江野有些不舍,人到这时安静了下来。   “下次去江南。”汪橙说。   汪橙很少会许诺别人什么,既然说出口,那就一定会去办。   “就咱俩。”   “好。”   秋风微熏骗了人,让人有种春天的错觉。   最后一个景点安排游城墙是有道理的。   城墙很高,站在这里能看见整座城池。四四方方的古城里,阡陌小巷、亭台楼阁尽收眼底。   慢慢晃着溜达,江野停了下来,“不走了,有点累。”   他助跑两步,单手撑住齿墙,使力跃起,人在半空翻了身,稳稳当当坐进了墙垛。   高格还在直播,惊得叫了一声,汪橙已冲了过去,贴在他双腿之间,单臂紧紧环住他的腰:“你做什么!”   城墙这么高,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操,二宝好生猛!   —不对,他俩那个姿势在干什么?是抱住了吗?三宝你倒是站近点拍!   --我觉得哈,虽然远看近看左看右看都是搂腰,这极有可能是错位的拍摄手法,其实大宝搂的是墙垛。   ……   “下来!”汪橙蹙着眉凶他。   “怕什么。”江野不在意地扭头看着这座城池,用手划拉一片:“师哥,这是我为你打下的江山。”   汪橙:……   “你瞧!”江野手指着远处的大殿,“那是文庙。”   汪橙看了一眼,一本正经地纠正道:“那是城隍庙。”   “呃……”江野换指了处:“那是县衙。”   汪橙又看了一眼:“那是文庙。”   江野:……   “是这样的。”江野正儿八经解释道:“刚打下来的江山,朕还不怎么熟悉。”   汪橙没忍住笑了出来,“下来吧,危险。”   这个高低角度,江野双脚一勾,正卡住了汪橙的腰。   “不想下来。”他说。   --我他妈晕了,我没看错吧,大宝这个冰疙瘩居然在笑?   —我甜得都看牙医了,还说不是CP!大宝二宝往前冲,柜门开了我们堵!   —曾经我朋友也这么抱着我,还摸着我的头叫儿子。   --刚才那个错位拍摄的姐姐麻烦出来解释一下,不要说二宝脚勾的还是城墙。   —其实这是一堂生动的安全教育课,大宝搂二宝是怕他掉下去,人一直挺疼师弟的。二宝勾大宝,一样的道理,人一直挺粘师哥的……好吧,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高格也呆了,不是说不卖腐吗?哦,好像也没说。他恍然大悟:真是亲师兄弟啊,废话不多,用行动做给你看!   他大喊:“桃哥,我手机要爆炸!”   江野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高格还在直播,忙不迭松开汪橙,跳了下来。   --臭三宝你喊什么!   --不行我没看够,你必须让他们再搂一次,不然退钱。   --退钱退钱!   高格没办法,走近了正要开口,江野手机响了。   “老唐?”江野接通了电话:“唐老师好。”   “好什么好!”老唐暴躁道:“看看几点了,还不报节目!我就够托大了,好家伙你比我还能拖,准备现场即兴呢?”   “节目?什么节目?”江野一脸迷茫。   高格惊叫一声,使劲拍了下脑袋瓜,叫道:“我他妈给忘了。秋运会!学校秋运会开幕式就在今晚!”   一中每年举办秋运会前一天晚上,都会在大礼堂举办开幕式晚会,江野代表特教班上台表演已经是惯例。   高三不会参加秋运会,但节目还要出。往常他都会表演好几个节目,今年老唐念他负伤,让他和汪橙合出一个节目就行。   “明天秋运会?怎么没人通知我一声?”江野问。   “高格啊,叫他通知你啦!”老唐很着急:“他是不是忘了!现在这样,你和汪橙马上报个节目……”   江野打断了他:“唐老师,我现在在山西平遥。”   “平遥?”老唐要疯:“你跑平遥干什么?等等,我刚刚是不是听见高格说话了?他也在平遥?”   老唐突然吼:“他姥爷不是死了!”   耳朵都要震聋,江野放下手机按了免提,高格忙解释:“唐老师,我姥爷家在平遥。”   “我傻吗?啊?我傻吗?高格你给我等着,上次在学校发酒疯我还没处理你,你……你等着吧!”   “还有你江野……对了,汪橙呢?”   江野:“在……我……旁……边。”   “好好好,你们俩出院了不来学校,跑那么远旅游,看来伤势大好啊,你们都给我等着!臭小子们现在可以,我带了多少学生,就没见过你们这么狂的。”   江野汪橙高格:……   老唐:“江野汪橙,我问你们现在能不能赶回来!”   江野看了眼时间:“应该能赶得上。”   “我跟你俩说,咱们的节目还是压轴,名字都报上了,你们要回不来,整个特教班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唐老师您先别着急。”汪橙冷静道:“跟得上,我们商量着出什么节目,待会打给您。”   “好好好,你们也别急。”老唐咽了口气,气够呛:“我不催,还有时间。不过江野你得明白,年年节目咱都是第一,这次要糊弄人……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最后说一句,今年情况很特殊,很多班级都保密排练,他们冲谁你心里要有个数。我最后再说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老唐挂了电话。   江野握着手机指指高格,气得半天说不出话。   高格还有工夫看屏幕,“桃哥,又炸了,他们要看晚会直播。”   “我!”江野捏拳头想往他脑袋上砸。   高格手机平托在手里,观众们看到的画面,是从人下巴往上看。   --我知道现在气氛很紧张,虽然现在说这话不太合适,但是我还是想说,这个死亡角度看大宝二宝,竟然还这么帅。   --对对对,大宝二宝加油!   “唉,你们到底怎么了,鼻孔不都是两个吗?”高格很无奈。   --颜狗的世界你不懂。   --三宝哥哥,千万记得直播晚会。二宝要是打你,我们绝不袖手旁观,一定会给你众筹医药费。   ......   给江玉堂打了电话,三个人打车赶往停车场。   江野、汪橙靠着车在想出什么节目。   老唐的意思很明白,今年开幕式评奖还要拿第一。即便老唐没这个意思,以江野的性子,也不会屈居第二。   如果两人不受伤还好,随便露两手功夫就能镇住场面。受了伤,就只能以文取胜。但时间仓促,根本出不了什么高质量节目。   --大宝二宝的样子好发愁啊。   --看着太让人心疼了。   --我们一起来谴责三宝吧!   --预备齐:三宝是猪。   --是猪!   --猪!!!   沉默了好一会儿,汪橙说:“唱歌?”挑一首两人都熟的曲子,毕竟嗓子摆在那里,合两遍就能上台,时间上绰绰有余。   江野摇头:“唱歌......不好争第一。”   汪橙不了解情况,往年有江野在,也没见哪个班搞秘密排练。大家习惯了,反正再怎么努力都撼动不了江野的地位。   今年江野受伤,大伙可逮到了机会,削尖了脑袋往上钻。   江野现在是四面楚歌,而且留给他的时间只剩下几个小时。   他犹豫着:“八班有几个货,演的小品还行,如果选不好歌曲,很容易被他们压下来。再说,今年高一新生咱们也不了解,高一的向来都是牲口,到了新学校跟打了鸡血似的,每年都能杀出几匹黑马。”   高格在边上打了一通情报电话。   “桃哥橙哥打听清楚了,今年的竞争对手比往年多得多!目前知道的一个是八班的小品,一个是新生的街舞,还有高二特教班不要脸请外援,节目还保密。另一个是......我说了你可要挺住!”   “什么意思?”   “另一个是,吴日天。”   “吴昊?他抽什么疯?他会干嘛?!”江野没搞明白。   “桃哥你忘了,他也会唱歌啊,就是高一那年仲秋晚会上输你一回就再也不唱了。”高格说。   江野想了起来:“就他那嗓子,算了,一个班的,谁拿第一都一样。”态度转变的倒挺快。   汪橙看破了他:“你说这话亏心吗?”   江野勉强笑了下:“我主要怕他拿不了第一。”   “我觉得今年竞争对手太多,咱们又没排练,不行跟老唐说说咱不参加吧。毕竟受伤......”   高格话没说完,看着江野和汪橙两对儿傲慢的小眼神,立刻住了嘴。   “行吧。”高格说:“还有个事儿,月考成绩下来了,我没好意思说。”   月考时,楚娓娓把卷子拿到了医院。   那时江野汪橙恢复得并不好,课程也落下来很多。老唐没打算给他俩排名次,就想摸摸底,看看到底落下来多少。   “橙哥还好,考了第二。桃哥就......前十名吧。”高格托着手机给江野看:“瞧,话音还没落粉丝们就刷屏关心你,都让你别灰心。”   “我特么灰什么心了,我一个月没怎么学还能考前十,我骄傲!”江野哼了一声,看似不在乎,心里却吃重不小,如果再这么下去,北大肯定没戏。   他有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汪橙问:“月考吴昊第一?”   高格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哦!”江野这下彻底明白了,他和汪橙相视一眼,汪橙摇摇头说:“这个人太爱出风头,好斗。”   江野在一中之所以名气大,无外乎就是因为学习好、特长多,再加上长相出挑,难免惹人羡慕惹人恨。   吴昊连续两次在成绩上把江野比了下去,这次的动机很明显,趁着江野不在学校,又有开幕式这个机会,他想抢抢风头。   他的节目既然也保密,必是有备而来。   “我还听子轩说了个事儿。”高格说:“暑假前那次月考,吴昊数学卷抄了子轩不少小题,要不然,他得是倒数第一。”   “抄?”江野惊讶吴昊为了打败自己,已经到了不要脸的地步。   江野谈不上生气,但用不正当的竞争方式、而且此时又趁人之危,难免令人感到恶心。小电影事件已放过他一马,这次不能再惯着他了。   江野说得很冷静:“师哥,这次必须拿第一。我想到一首歌,咱俩合唱。”   “哪首?”汪橙问。   江野说:“戏腔版的青花瓷,会唱吗?”   “不会。”汪橙不慌不忙地说:“但可以学。”   “刚好,我也不会,一起学。”   两人平淡的对话侧漏出霸气,高格顿时信心倍增:“我一定要现场直播,让他们瞧瞧什么叫牛逼!”   “高格!!!”高大柱怒气冲冲奔了过来。   刚刚还牛气哄哄的高格立马蔫了,围着车子躲。   高大柱追了两圈没追上,越来越气,倪翠萍赶过来帮老公,把高格堵了个严实。   高大柱抬脚就踹,是动了真气。高格不敢再躲,撅着屁股硬挨。   人都赶到了,但没谁拦着。   高大柱又打又踢,高格理亏地抹着眼泪:“那天早上刚上车我就想跟桃哥说来着,话说一半被范星芒给搅了,后来......就忘了。”   “你还有脸哭!”高大柱比儿子矮半头,高格长得又壮,揍儿子的场面看起来很滑稽。   本来挺悲伤个事儿,硬是把人看笑了。   “高叔,算了吧。”江野拦了句。   江玉堂板着脸:“高格,你既入周门,太爷爷四字训教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   “我错了。”高格低低地说。   “这小子就知道玩儿,玩儿起来姥爷都能不要!”高大柱气呼呼道:“从小就缺打,你成不了才!误场对演员来说就是耻辱,你问问你大爷问问你叔你姨你爸你妈,这行干了半辈子,只要没死,台前谁敢缺场?你倒好,有演出你竟给我忘个干干净净!”   高格擦了把眼泪喊道:“爸我错了!我知错了!”说着就跪,江野汪橙忙把他拉了起来,“丢人不,上车吧!”   “师哥对不起,桃桃橙橙对不起。”高大柱说:“咱这就往回赶,跟得上。”   小巴开出了停车场,坐在副驾驶的江玉堂说:“桃桃橙橙也要引以为戒。”   江野看出来老爸很生气,乖乖说:“知道了。”汪橙也跟着应了声。   李逸臣看了眼时间,“没几个小时了,你想到演什么节目没有?”   “戏腔风和流行风糅合版的青花瓷。”江野说:“师哥和我一起。”   江玉堂转头问:“你俩合过?”   “没。”   江玉堂脸色不太好看:“无论什么演出,都不能糊弄观众。”   “没糊弄人,我还指着拿第一呢。”江野冲他老爸挑起一边眉毛。   江玉堂扭回头,一点都不想理他儿子。   李逸臣说:“这一车子艺术家,放着资源不用可惜了。把伴奏连音响上,师哥你车开稳点,你俩排吧,我们给把把关。”   江玉堂接着说:“车前是上台口,车尾下台口,你俩走几遍。”   江野看看汪橙,汪橙看看江野,又是大眼对大眼。   江野懵懵地说:“其实我俩都不会唱。”   “江桃桃!”江玉堂低吼了一声。   李逸臣被气笑,这俩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下了凡。   “舅舅,我们俩先学两遍。”汪橙说。   江野可能胡来,汪橙不会。   江玉堂没脾气了:“心里都有点谱。”   汪橙嗯了一声。   看着老爸不信任的样子,江野还想犟两句嘴,被汪橙按下:“时间不多,抓紧。”   两人戴上耳机,心无旁骛地轻声合。   李逸臣离得近,听了几句心里有了底,汪橙的嗓子不比江野差。   他朝汪雅梅那里探探身:“雅梅师姐,想过让汪橙入行吗?”   “他呀,想学医。”汪雅梅和江玉堂夫妇不同,她希望儿子入行,从小刻意往这方面培养,大概是自己在艺术方面未了的心愿太多。   世事弄人,孩子在范星芒手里遭了太多罪,既然想学医,汪雅梅不好干预,只能随他去。   李逸臣觉得可惜,一个是想入行家里不让,一个是自己不想入行。   江玉堂放不下心:“逸臣你听过这首歌?”   “听过,就是周杰伦的青花瓷稍改动了点,前头加了戏曲念白,副歌部分加了京腔戏韵。我第一次听的时候挺震撼的,俩人会挑歌,还不错。如果没什么特别出彩的节目,拿第一不难,桃桃没吹牛。”   江玉堂不说话了,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默默点了两下头。   江野汪橙合了没几遍,摘下了耳机:“放音乐吧。”   “这就开排了?”江玉堂满脸疑问。   江野哈哈一笑,抱个拳:“老爸老妈各位叔叔阿姨姑姑们,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初来贵宝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您就捧个人场……”   “废话多!”江玉堂打断了他的话,按开音响。   前奏是古琴独奏,接入悠扬笛声时,江野用小嗓念白道:“白釉青花,正是此间景如诗画--”   江玉堂不客气地暂停了音乐,不觉间摆出了导演架势:“不行。”   江野:……   “原唱我刚刚听了两遍,不要刻意去学原唱。记住一句话,你学原唱就永远超越不了原唱。”江玉堂说出自己的看法:“男生既然选择用女腔念白,不该是只为了卖弄。你想想自己刚才的声音,是不是太靠近小花旦?听起来有股子调皮劲儿,这种嗓音别说用在开场白,整首歌里都不合适。”   江野对老爸还是服气的:“那我再用闺门旦试试?”   “多了闺门旦的淑女范儿也不行,不大气,也不符合整段歌词的意境。”江玉堂并不点明,食指在太阳穴边转了两圈,“你动动脑筋自己想想。”   江野一点就透:“花旦娇气调皮,闺门旦小家碧玉,青衣又太过稳重,您听听这样念成不成。”他清了下嗓子:“白釉青花,正是此间景如诗画—”   这个声音有娇气却不过分,有闺门旦的意思又多了些青衣的稳重。   看似信手拈来,实在不是容易做到的。   一车人叫了声好,汪橙惊羡地看着他。   江玉堂满意地点点头,李逸臣还是不甘心,借机笑问:“师哥,真不考虑让桃桃入行?”   江玉堂没接茬,说:“橙橙伴着你这句念白出场,或者你俩一左一右在念白之后出场,总之幕后念白会好很多,有神秘感。你想啊,听着是个女声,然后走出来两个小伙子,这样就多一份惊艳。几分钟的歌曲,与别人的节目相比,时间上就不占优势,所以要充分利用每一个细节调动现场观众的情绪。”说完朝李逸臣轻摇了下头,算是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   “明白。”汪橙问江野:“一左一右出场?”   “听你的。”汪橙说。   音乐重新响起,念白之后两人从车头车尾缓缓走到中央,节奏把握感强,停步时候恰到开唱的地方。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汪橙的声音低沉而稳重。   “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江野的声线明朗而轻快。   两人如此一人两句,把歌声带往高潮。   高潮头几字江野换用女声演唱,汪橙接唱。整个副歌部分过后,汪橙有一段戏曲念白作为结尾。   这段念白用小生腔调念出来不够气势,用老生则苍劲太过,他融合贯通,念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盈,少一分则亏。   江玉堂挑挑拇指,夸他聪明。   “这时候你俩得牵着手。”李逸臣说。   江玉堂点点头:“对,高潮嘛!”   “什么?牵手?”江野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看着宠辱不惊的汪橙,一时无话可说。   倒不是装,只是没能想到,小叔和老爸竟然怂恿他俩牵手。   李逸臣有说辞:“刚刚师哥不是说了,不可放过每一个可以用来调动观众情绪的细节。情绪到了,肢体上的接触也要顺其自然地跟上,来爆发新的一轮高潮。唯有高潮迭至,你的作品才能在观众心中烙下深深的印记。”   江玉堂赞同地不断点头:“说白了,一场晚会,哪个节目能频繁调动起来观众情绪,一定是好节目。”   江野怀疑李逸臣在开车,虽说得实在有理,禁不住暗搓搓的小心思已不知歪到了哪里。他偷瞄了汪橙一眼,那人竟在看他,向来都是直率又不回避的目光。   “你瞅什么!”江野压着声音压不住心虚。   汪橙没回答,移开了目光。   他不知汪橙看没看出自己的心思,更不知汪橙刚刚在想什么,没脸问又不死心,聪明地甩了个锅过去:“哈,你不是想歪了吧!”   “往哪方面想算歪?”汪橙毫不客气把锅甩了回去,糊他一脸。   江玉堂又讲了些细节问题,江野汪橙重新合了几遍,他拍了下手:“好了没问题,保存实力,临场发挥好点拿个高名次不难。”   “大导演说好那就肯定好。汪橙你知道吗,十七年了,我爸第一次给我当导演。”江野扒着汪橙的肩膀,装哭,“我真是太感动了。”   “我是瞧橙橙面子。”江玉堂笑了两声。   “辛苦舅舅了,还有小叔。”汪橙的礼数总是很周全。   李逸臣说:“你俩歇会儿保存实力吧,只要你们评委老师眼不瞎耳不聋,拿第一不成问题。”   “别的节目你又不知道,话不敢说那么满。”话虽这么说,但江玉堂翘起了腿。   李清芬配合道:“国家级导演导出来的,这么多老艺术家把的关,不拿第一橙橙桃桃你俩就不要回家了......算了,万一呢!”李清芬话说一半泄了气。   江野:“妈您能有点志气么?”   李清芬冲他俩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橙橙最棒,桃桃最棒!”   高格举了下手,“报告两位师哥,学校现在临场彩排,保密的那些节目都来个底儿掉,我给你俩说说。”   “不听。”江野打断他的话,甩了个傲娇的小眼神。   高格叹了口气,“可真傲。”   到这时人都有点疲倦,不大会儿都差不多睡了过去。   李逸臣移坐到江野同排:“有点事给你俩交待一下。”   那天李逸臣在医院有话要对江野说,事出凑巧谈了他和汪橙的事,这件事就撂下一直没提,之后再没找到过合适的时机。   李逸臣问他俩:“挨揍这件事儿,你们怀疑过谁没有?”   “不是吴斌?”江野有些吃惊,困意顿消。   “不是这个意思。”李逸臣说:“你们同学聚会,他怎么会知道?”   江野说:“当时那么多同学不定是谁说漏了呗......”   汪橙反应得快,打断了江野的话:“小叔的意思是有人里通外合?”   “吴昊!!!”江野不傻,没想到这一层罢了。一旦提起,他一下反应了过来,如梦初醒时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我怎么这么笨,一点都没想到是他呢!”   汪橙说:“你善良。”善良的人没有脏心眼,便不会把人往坏处揣度。   “滚,我怀疑你在侮辱我,还不如直接说我是傻子。”   “我没有。”   李逸臣说:“那天晚上我有留意,你那个瘦瘦小小的同学不停往我们这桌看。所以出事之后,我托朋友去查了他一下,很快就查清楚了......”   “他是吴斌的弟弟,对不对!”江野盯着李逸臣。   汪橙微惊,江野这句话也提醒了他。吴斌高大、吴昊弱小,没人会往这方面想,但真要细琢磨起来,两人五官确实有些相似。   江野解释道:“我一直没明白,月考那次吴昊崩溃时为什么说我把他家害惨了,这下全解释通了。外滩那晚,他确实往小叔那桌看过几次,当时我没留意,他妈的,他还不动声色的在我这里套过小叔的底细。”   “接下来你想怎么做?”李逸臣问。   “小叔你不知道,我饶过他很多次了,不跟他计较换来的是什么!”江野特别生气,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汪橙你呢?”李逸臣又问。   汪橙想了想,说:“这件事暂时搁置。”   “不可能!”江野立刻回道。   “但我赞同汪橙的想法。”李逸臣见江野要爆,伸手按住他的腿:“你听我说。”   “从小你爸妈就常年不在你身边,我怕你受别的孩子欺负,我教你那些东西是用来防身的,绝不是叫你冲动时候用来惹事的......”   “我惹事?!他妈的都把我当猴子耍了还我惹事?就他那本事还想处处压我一头,汪橙刚来的时候他还挑拨我俩的关系,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不他妈好好教训他一顿......”   李逸臣不轻不重拍了他一下,江野住口不说了。   李逸臣:“吴斌可以破罐子破摔,你不能。吴昊可以没有底线,你不能。”   江野:“对,我就该当圣人!”   “你能听小叔把话说完吗?”汪橙少有地凶了江野一句。   江野怔怔地看着汪橙,“你刚刚凶我?”发现新大陆似的。   汪橙凶凶的表情也就停留了一刹那,但江野还是捕捉到了那种奶凶奶凶的感觉,和他真正生气的时候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江野想笑,又得憋着,这个时候笑场显得太没溜了。   “好好听小叔说。”汪橙说。   “嗯。”江野点头,摆出最乖的一面给他看。   李逸臣看他俩这个样子,也是没辙没辙的,他弹了下裤脚:“我都不好意思说了,你俩聊吧。”说着起身要走。   江野忙拦着:“别介啊!”   “别借够花吗?”李逸臣打了句趣不再理他。   江野一头磕在靠背上,不说话了。   汪橙看不到他的表情,过了会儿问:“还生气?”   江野说:“我就是搞不懂你和小叔为什么要放过他。”   “不是放过他,是放过我们自己。”汪橙说:“所有事情的起因,源于你在小树林救了马雯。不管吴斌当时有没有起歹心,三年牢狱他都会觉得冤枉,所以他出狱后第一时间找了你。”   “你还记得他说的话么?”汪橙瞧他不说话,磕了下他的膝盖。   江野坐直了身子,“他会在我高考的时候来找麻烦。他没能上大学,他要报复。”   但是又出了一个小树林事件,接吴斌出狱的那几个人全被折了进去,吴斌忍不住提前动了手。   汪橙说:“吴昊在这件事上起的作用不大。”即使他不参与,吴斌仍然会有别的法子,这一劫总是逃不过的。   江野一脸厌恶:“但是我恶心他多过吴斌。”   “要依你,该怎么做。”   “翻他的老底,把他赶出一中。这样的人学习再好也是祸害,汪橙你想过没有,心术不正的人站得越高,危害越大。”   “我管不了别人,我只管你。”汪橙说。   所有令江野动容的话,汪橙都是用同样平淡的口吻说了出来,但毫不影响江野心动。   并排坐着,他蹭了蹭汪橙的膝盖。   “把事情捅出来,学校会开除他。然后呢?”汪橙问。   “然后我们就乐得清静。”   “可能清静吗?”   吴斌已经毁了,再毁了他弟弟,这件事情再不可能轻易了之。   江野当然不会想不到这一层,他说:“我不怕。”   这并不是怕与不怕的问题。   “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西厢记、长坂坡,还有……”汪橙说:“一起去北大。”   因此他们和吴斌纠缠不起,吴斌可以亡命,他们不能。   所有的纠葛这么了结,是最好的结果。   江野看着汪橙受伤的胳膊,看了好一会儿,不甘地说:“我咽不下。”   汪橙动了动那只胳膊,“为了这个?”   “都是我连累了你。”江野很愧疚,这种愧疚他也从来没对汪橙表达过。   汪橙对着他微微笑:“我不在乎,只要你能好好的。这次听我的,行么?”   江野心念频动,他凝视着汪橙,有抱着亲一口的冲动。这种冲动也从没有过这样清晰可辨、这样明目张胆。   他强行压着:“师哥,你能说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撩人了吗?”   汪橙:???   撩人却不自知的人,最为致命。   窗外已近黄昏,车开入河州境内,用不了多久就能下高速了。   “不好……”高大柱拍了下方向盘,气道:“前面堵住了!”   打开双闪,车缓缓停了下来,众人只得下车,站在隔离带外安全地带。   江野踮脚张望,拥堵的车队长长不见尽头,寸步难行。   高大柱急,倪翠萍更急,闲着也是闲着,夫妻俩把高格揪出来又是一顿骂。   “我去前边看看。”李逸臣沿着隔离带往前走去。   汪橙打开导航,查到这段高速拥堵了十公里,十公里外就是往河州北城处的出口。   江野又着急又焦躁,倪翠萍骂起高格来没完没了,江野听得更加心烦:“倪姨您别骂啦!”就是把高格骂化了也于事无补。   汪橙劝道:“别急。”他看了眼时间,这会儿晚会即将开始,“会有办法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也一点点暗了下来。   十几分钟后李逸臣从前边打听消息回来,高速往河州出口处,私家车强行变道,后边跟着的货车躲避导致侧翻,把路口封得严严实实。   “一时半会儿怕清理不完,这没办法的事。”江玉堂叹了口气,无奈道:“给学校打个招呼吧。”   这场演出还是耽误了。   刚才汪橙说会有办法的时候,江野就明白所谓的办法是什么。他和汪橙交换个眼神,汪橙再次确定了下时间,“一个小时内跑下高速,顺利打上车,来得及。”   好在他们的节目靠后,如今这是唯一的办法!   “说什么?”江玉堂没敢相信。   江野玩笑道:“要是像霸道总裁文里头,随随便便打个响指就能来架直升机该多好。”   他对着半空打了个响指,然而生活中没有金手指。   “走。”汪橙拍了下他的肩膀。   “不过二十圈跑道,走!”江野应声时两人已跑了出去。   “你们疯了!”李逸臣叫了声。   高大柱往儿子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好胳膊好腿儿还愣什么!”   “这种场面要不直播会遭五雷轰顶的!”高格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追了出去。   江玉堂紧追几步交待:“天要黑了,前面山区慢点跑,小心点!”   “照顾好你俩师哥——”倪翠萍急着喊。   高格高高挥手,不一会便瞧不到身影了。 第48章 赶场2   “唐老师, 演出已经开始,按规矩演员不到场就要取消演出资格,这您是知道的。”负责开幕式晚会的总导演说。   老唐在后台急得团团转。   台上高二的开场舞已经结束, 这时校长正在为开幕式致词。   导演见他不说话, 又催道:“真来不及了唐老师,如果江野汪橙赶不到,我们要及时对节目做出调整, 您倒是给句话呀!”   他俩的节目虽没参加彩排,仍然放在压轴的位置, 这是校方给出的最大信任。真要误场, 特教班丢人事小, 会影响整场演出效果。学校追责,导演也不好交代。   导演又催:“唐老师……”   “你催什么!”老唐停下团团转的脚步,倏地朝导演促了一步:“你催什么,我不急么!”   导演是位出色的音乐老师,二十大几岁的小伙子, 此时不觉被矮了自己一头的老唐逼退一步, 你的学生迟到,怪我喽?但他没敢说。   老唐的脾气真不是盖的, 瞪着导演、压着声音:“再给一小时!”   导演很为难, 老唐说:“出事我豁出去老脸不要也会给你顶着。”   出事怕你溜得比谁都快。想是这么想,导演话不能这么说:“最多半小时, 半小时后我会调整节目单, 届时希望唐老师不要难为我,也希望唐老师多多理解, 都不容易。”   老唐没话可说。   后台备演的吴昊低头笑了下, 他穿着演出服, 化着妆,比平日好看不少,此时更是精神许多。   彩排时吴昊的节目很出彩,如果江野汪橙不到场,大概率会让他压轴。   压轴的意义在于,能比别人更轻松地拿到第一名。   想想吧,江野、汪橙,今夜之后,他们不会再成为大众焦点。而我,会堂而皇之地站到他们的前头,受到全校师生的瞩目。   吴昊要打破江野缔造的神话。   “唐老师,您别急。”吴昊说:“咱们班还有我。”   “幸好还有你。你也别急,把节目演好,努力争取第一,其他事都别去想。”老唐放缓了声调。   “好!”吴昊使劲点了下头。   老唐交待完出了后台。   大礼堂前两排坐着的都是老师,后边就是老唐班学生。   老唐在走廊边冲着不远处的楚娓娓勾手。   这时台上高一新生正在表演街舞,咚咚的音乐振奋人心,领舞那个长相可爱的男孩跳得很火爆,引起一阵阵掌声。   晚会刚开始便掀起第一波高潮。   “这么好的节目怎么安排这么靠前,导演眼瞎么?”   “听说新生自己要的这个位置。”   “这么高风亮节吗?”   “人说不和桃哥争。”   “那是有自知自明,不像某些人……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喽!”   楚娓娓看得正起劲,旁边同学拉拉她,“老唐找。”   楚娓娓偏头看去,老唐手都要勾得脱臼了,忙不迭站起身走了过去。   音乐声大,震得老唐心里发慌,他喊:“江野汪橙还没过来!”   “什么?”楚娓娓以为两人早到了。   “你跟我出来一下。”老唐说着从偏门走了出去。   “怎么了大美?”   “桃哥他们还没过来!”   楚娓娓说完忙去追老唐,一个传两个,两个传三个,十几个同学都跟了出去。   门外安静许多,老唐急着说:“八成还在高速上,我也不敢催,你打电话问问现在什么个情况。说话稳点,叫他们别急。”   “明白了唐老师,我问问。”   一群人巴巴看着楚娓娓拨通了江野的号码,拨号音显得格外漫长。   江野汪橙和高格已经跑到了山区,此时正在翻着太行山,翻过这个山脉,出口便不远了。   “往常坐车里没觉得坡这么陡……”高格跟在屁股后头累成了狗,吐着舌头上气不接下气,不光累,还渴:“手机响了响了,停下接电话。”   高格以为逮到了机会可以歇歇,但江野汪橙并不减速。   “你俩真狗!”高格喘着。   “大美……我们堵在高速了。”江野也喘,满头大汗,衣裳也已湿透。   他能想到,老唐这时不敢打电话,也能想象到楚娓娓按着免提,老唐就在身边。   “什么!堵车了!”老唐的声音传了过来。   汪橙看着江野“果不其然”的表情,勾了下唇角。   “唐老师别急,我们正在往出口跑!”江野甩了甩额头上的汗水。   “什么!你们不要命了!”老唐急得发狂,没能想到他们这么拼,一时语无伦次:“千万不敢跑应急车道,有人不长眼不怕扣分……哎呀,高速上没路灯,也不敢跑护栏外……呀!是不是还要翻太行山!那里都是悬崖呐!”   不跑应急车道,不跑隔离带外,还能原地起飞?   “我们正在翻山,不说了。”江野调整着呼吸:“放心,我们一定赶到!”   “桃哥橙哥,你们太拼了!”   老唐说的话被同学们的声音淹没。   老唐又说了一遍:“江野汪橙高格,你们不要跑了,原地等着,跟不上咱们就不参加了,都无所谓的,我这就去跟节目组说!”   “别——”汪橙抓过手机:“我们已经翻到山头了,努力不能白费!”   “你们别犟,听话——”   江野吼道:“老唐你敢取消我们的节目我……我打滚撒泼你拉都拉不起来信不信!”   “江野你就是个犟筋头……”   江野又吼:“戏比天大,你不懂——”   挂了电话,江野冲着汪橙哈哈大笑,笑得连咳带喘。   “累了就歇会。”汪橙放慢了脚步。   高格刚刚看到希望,谁知江野说:“不累。”不累就算了,江野竟然还他妈唱歌,汪橙也跟着唱,他不得不跟着唱:   向前跑   带着赤子的骄傲   生命的闪耀不坚持到底怎能看到   为了心中的美好   不妥协直到变老   少年追落夕阳、迎来月出、翻过山脉,吼出的歌声久久在山谷回放。   *   交好的小伙伴们根本没心情再去观看演出,一群人往校门口走,想迎迎江野和汪橙。   老唐也跟着走。   最好的打算,他们下高速还需要二十分,打车到学校需要四十分,跟的上压轴。   但是老唐和导演约定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他派刘子轩回去做卧底,想保住江野的压轴位置。   晚会过半,好节目一个挨着一个上。   此时高二特教班请的外援正在卖力表演,刘子轩奉命守在这里,发现导演已经重新调整了后半场节目顺序,他迅速报告给老唐。   早过了约定时间,导演确实动了节目单,把江野汪橙的节目删除,把吴昊的节目放在压轴位置。   吴昊坐在候场位置上一动不动,心里却汹涌澎湃。   老唐从校门口踩着风火轮冲到后台,一把抓住导演就说:“二十分钟,二十分钟肯定到!”   导演又安慰又讲道理:“唐老师,我明白您的心情。但是,二十分钟后万一不到呢?那时再动节目顺序已经迟了。何况现在已经改过节目单,怎能三番四次改动?”   吴昊从老唐出现时就站了起来,他知道老唐来干什么,紧张得不行。   老唐不知道导演让吴昊压轴,“连续两年,学校演出大大小小多少次,哪次不是江野压轴,他又有哪次令人失望过!”   步入高三,这可能是江野在学校里的最后一次演出,老唐不想让孩子失望。   偏心!所有人都偏心江野!   吴昊呆愣在那里,委屈,不服。   “唐老师您别激动,您看一眼新节目单。”导演把节目单递了过去。   老唐一眼滑过,看见吴昊被安排在压轴位置时,才发觉自己刚刚说的话多么不妥。   他转头看了眼吴昊,吴昊捏着拳头站在那里,既紧张又不平。   老唐忙笑着说:“没事的没事的,你好好演,这个节目单不会再动了,都是为班级争光嘛!”   吴昊悬了几悬的心终于沉了下来:“唐老师放心,我一定为班级争得荣誉!”   “好好,你候场吧。”老唐目光转回节目单,看了一遍没敢相信,又仔细寻了一遍,突叫道:“怎么没江野汪橙的名字!”   “按规矩,迟到这么久,不该拿下他们的节目吗?”主管演出的副校长走了过来。   老唐能屈能伸,在大BOSS面前很快承认错误,把误场的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都是我工作疏忽,全是我的不对。”   “分得清对错就行。”校长说。   “那就取消江野汪橙的演出?”导演问了句,心里其实不太情愿。汪橙他不了解,他对江野是充满期待的,不让江野上台不是他的本意。节目单上虽删除了两人的名字,如果他们赶得回来,可以加到最后。   最后的位置向来都是安排个合唱什么的,最无关紧要,俗称“散场节目”,但总比不上强。   校长没接话,怀疑这是个锅。   老唐已原地爆炸:“说过一百遍堵高速上了、堵高速上了,是他们故意迟到吗!多大的罪过说不让演出就不让演出了?拿什么破规矩压人,我问问你们,再大的规矩是不是为了把晚会办好?我不是瞧不起谁,江野不来这晚会得打一半折扣。他高二的时候代表学校去省里参加演出,拿的金奖,那奖杯现在摆谁办公室里?”   校长被他说愣了,奖杯就在他办公室里摆着。他不满老唐的态度,“老唐,你得有点大局观吧?护犊子总得有个底线吧?你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老唐很激动,眼圈泛红:“我的孩子们,他们为了参加演出,是冒着危险从高速隔离带外跑回来的!天都这么黑了,高速上没有路灯你们知不知道,太行山那段有多险你们知不知道,江野汪橙他俩缺胳膊少腿你们知不知道!戏比天大你们知不知道!!!”   校长愕然张张嘴,没能说出话。   “我不挣什么位置,放到最后一个都成,只要他们赶得回来就必须参加演出,行是不行别钝刀子杀人你撂句痛快话!”老唐护着地中海的那绺头发掉了下来。   “报告!”有人高喊一声,而后冲进来一群特教班的学生。   “他们来了!”楚娓娓大喊了一声。   “借过借过——”   缺胳膊少腿的江野汪橙挤到了前头,两人挥汗turnip如雨跟个水人儿一样,站那里冲着老唐笑。   老唐蹦起来一尺高,颤着手指着他们,盯着校长的脸,嘴里打了半天哆嗦:“来啦!他们来啦——” 第49章 生日快乐   八班的小品演完之后, 吴昊上了场,江野汪橙连去看一眼都没。   高格站在上台口做直播,很惊艳的表情。台下的掌声叫喊声一阵阵传到后台, 江野只靠听就做出了判断:“他这个节目很讨巧。”   “给他助演的都是体校的?”汪橙问。   刚刚临上场时, 来了八个人高马大、四肢发达、穿着球衣、抱着篮球的学生,一个个比江野汪橙都高,起码一米九。   “大概是吧。”江野不屑道:“毕竟他哥那么牛。”他想着一米六几的吴昊, 被一群一米九的人围着……不由笑了出来,真他妈众月捧星。   “江野。”汪橙十分莫名地看着他, 认真问道:“你能告诉我吗, 笑点究竟在哪里?”他不过是问了句体校生而已。   汪橙承认自己不爱笑, 但不是不会笑。自从认识江野,他几度怀疑自己的笑点有问题。   不问还好,一问出口江野笑得止都止不住。   吴昊选的歌曲铿锵有力,八个体校生伴舞相得益彰。说是伴舞,其实就是在台上炫球技, 把篮球抛来抛去玩儿出花来, 看得人眼花缭乱。   第一排居中而坐的十几位评委,清一色懂艺术老师, 她们不住点头, 对这个节目给予赞赏。   “秋运会开幕式,这个节目最应景了。”   “这小孩儿会讨巧, 寻这几个伴舞真是除了个子太高, 算是明智之举,时不时还露露八块腹肌, 热血小男生, 你听听后头咱们学校这些女孩儿, 嗓子都喊破音啦!男孩儿们也爱看是吧?”   “唯一不足……”中间那位首席女评委看看左右,说:“这孩子嗓子不很好,不然,今年第一名大概率就是他了。”   “哎不对啊。”有人掐着节目算了出来,“他这个是压轴的吧?导演怎么搞的,江野哪儿去了?呀,节目单上怎么没江野的名字?”   她这么一说,几个老师都低头看新送来节目单。   “听说江野受伤了?”   “刚刚那份节目单不有他名字吗?”   “今年搞得可真乱,又是外援又是保密什么的。”   “哈哈,我估摸着都认为江野不参加,各班就有了奔头,人人奔第一去了。”   高三特教班那一片儿也在议论,吴昊确实表现不错。   这群学生都是拔尖的,多少都有点心高气傲。高二请外援,他们骂不要脸。现在自己班也有外援,很多人心里都觉得堵。   到时候提起来,请外援是高三师兄们打的头。   “都是为集体荣誉,可以理解。”楚娓娓打着圆场。   “我觉得外人帮忙挣来的荣誉……”那人说一半,见楚大美瞪自己,住了口。   还是有人忍不住说:“反正拉低了咱们班的格调。桃哥打头的时候多牛呀!”   “还看不看节目了!”楚娓娓瞪眼吼了一声。   班长威望还是存在的,没人再说话。   刘子轩站了起来,“去厕所了有一起的没?桃哥橙哥上场咱们再回来。”   吴昊下场后特地寻了江野汪橙一趟,老远就说:“桃哥橙哥承让承让!”   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样子,汪橙笑了下说:“没什么承让不承让,这次第一肯定是你了。”   吴昊虽踌躇满志、势在必得,但还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愣了好一会,才客气了句,有些纳闷地走了。   他没太搞懂,汪橙就是个油盐不进的冰冻人,居然会笑,居然会说抬举人的话。   瞧着吴昊的背影在挠头,江野忍不住埋头笑,“我说汪橙你什么时候学这么坏!”   “坏吗?”汪橙一脸淡然地看着他。   “师哥!”跳街舞的那个高一新生跑了过来。   “穆瓜?”江野看着他穿着黑夹克演出服,讶然道:“你怎么在这儿?”   穆瓜闷闷的样子:“本来我躲着你们,想着待会儿上台领奖的时候给你们个大大的惊喜,谁知……你们被安排成了散场戏。”   穆瓜升学过来后一直保密,但他很有信心,自己的节目肯定能上台领奖,他设想过好多次和师哥们同台领奖的场景,那时会有多带劲!   江野揉揉他的头,“没关系的。分哪班了,进特教班没有?”   穆瓜幼小的心灵被无情地捅了一刀,幽怨地瞅他一眼:“特教班那么好进么!我能考进一中就够我爸吹一阵子啦!”   第一次见穆瓜的时候,汪橙被江野埋怨过一句,现在又有了师兄弟这层关系,他问了句:“想进特教班吗?”   穆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居然会主动和自己搭腔。   按理说汪橙下话是:想进特教班,我帮你补课。   “想进的话有你桃哥。”汪橙说。   这次连江野都吃惊地看着他,“你变得有点让人措手不及啊!”   “有么?”   那人又是一脸淡然,还多了点茫然。   老唐亲自打了盆温水过来:“你俩就穿这身儿上台?算了算了,也来不及换了,人好看穿什么都成。”他说着话洗出了毛巾,拧干了就去给汪橙擦脸。   汪橙躲了一下,正想说我自己来,老唐亲爹一样把毛巾糊他脸上,“好好演,别想着排到最后就塌气,真有本事来个起死回生给他们瞧瞧。”   他给汪橙擦了脸,毛巾也不洗洗,回头就朝江野脸上糊。   江野没来及反抗。   老唐了解江野,刚擦了两下,不好意思笑了下,“就别瞎讲究了,你们师哥师弟嘛,也不是外人。”   老唐净了净毛巾,拉着江野的T恤便伸了进去。   “哎呦,唐老师我自己来。”   “别动,瞧这汗津津的,一只胳膊怎么自己来?”老唐今天像个慈父,江野汪橙也确实感动了他。   他给江野擦完身子,又是没洗毛巾就拽着汪橙一通擦,汪橙不习惯别人碰自己,连躲了两下都没躲开,僵僵地站在那里。   惹笑了江野和穆瓜。   “瞧我又忘了,你们兄弟谁也不嫌弃谁是吧?”粗糙的老男人给自己找着台阶,“这样也公平。”   “快上场了,你俩抓紧时间歇会儿。对了……”老唐看着他们吊着的胳膊,不很美观:“这个,上台时候不吊着不要紧吧?也就几分钟。”   “没事。”汪橙说。   “对了,录像呢,化化妆会好点吧?”老唐又问。   “别了吧。”江野嫌弃化妆间里的东西公用的,给老唐打了个自信的手势:“我俩素颜很能打的!”   老唐不抬杠,又扒拉扒拉他俩的头发,近瞅一眼远瞧一眼,终于放心地走了。   穆瓜羡慕地说:“你们老师真和蔼可亲。”   江野汪橙意味不明地相视一眼,告诉他:“希望他送走我们这一届能去带你们班。”   大合唱之后,江野汪橙就该上场了,两人各站一个台口。   候场时,江野望着那边的汪橙有些感慨。那时他们一起来这个大礼堂时,争得你死我活。   争什么呢!江野心里笑了下。最后争成了自己人,以后说不准……   脸要红,江野不敢再想。   往常大合唱后,就是观众们上厕所时间,然后回来观看评奖、颁奖。   大合唱没唱完,已经有不少人起身。   主持人报幕:“最后一个节目改编版《青花瓷》,演唱者是高三特教班的——”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看到要出去的同学都停了下来看向舞台。   “怎么还有个节目?”   “搞什么玄机?”   主持人抬高了声音,抑扬顿挫道:“有请江野、汪橙——”   “我操,我男神!”   “江野——”   “汪橙——”   太突然了。   台上无演员,台下已尖叫,这就是区别。   校长和导演站在台口,两幅难以言表的样子。   真被老唐说对了,江野汪橙还没出场,生生把散场戏弄成了压轴戏。   走到半路的同学不是停在原地就是原路退回,舞台上的灯光暗了下来,同时背景大屏幕亮了起来——一声鹤唳,如泼墨而出的山水间飞过两只白鹤,将人带往水墨深处的江南水乡。   音乐响起,琴声空灵而清静、笛声合入,遥远而悠扬。   江野幕后念道:“白釉青花,正是此间景如诗画----”   一句念白激起评委老师一身鸡皮疙瘩。   “我操开口跪!!!”高三特教班的同学当仁不让地沸腾起来。   一段戏曲念白顿时显得高大上,引起一片热烈掌声。许多人不知,青花瓷还有这种唱法。   评委席上议论开了:   “这应该是真声吧?”   “不像是碟音,谁啊?江野还是汪橙?这念白可了得!”   “原来没听过江野有这个嗓子,是那个新生吧?”   “江野那小子每次都能叫人惊喜意外,肯定是他。”   “哎,就这一句念白,你们几个懂戏曲的能分清是旦角里哪个分支不?”   “不好说,嘘——”   两位主角一左一右随着渐亮的灯光出场,又引起一阵尖叫。   尖叫声中,汪橙开了口:“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我□□操,我橙哥的声音,我真操了……”   “这辈子都没敢想过会听到橙哥唱歌!”   沸腾的不止观众,评委席又开始议论:“这男生嗓音真棒啊!”   “你说他和江野打擂台会不会更好看?”   “能不能别说话!”评委老师一边说着身边的人,一边回身做着安静的手势。   奈何作用不大。   江野接唱:“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首席评委摇摇头,“可惜了,嗓子是好嗓子,他要用刚才念白的声音接唱,男女合唱会无可挑剔!”   江野的女声太惊艳,这时用男声演唱,叫人心里缺点什么似的。   “釉色渲染仕女图韵味被私藏……”汪橙看向江野,接着唱:“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曾向往的地方。”   “听见没,橙哥改歌词了!”   “我靠他们在互动哎!”   “你们觉出没,我橙哥唱得好深情……”   而他们不知道、看不见的,是汪橙微微发红的眼角。   江野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此刻汪橙为什么会动情,他的男声突然换成了挺拔的戏腔,推出来三个字:“天青色——”把歌声带入高潮。   汪橙紧紧接唱:“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两人相互望着合唱:“天青色等烟雨 ,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脉脉情意在四目中相互重叠,缠绕不清。   高潮过后,音乐放慢,渐渐将要消失。   江野忽然朝汪橙伸出了手,汪橙握住了他的手。   又是引起一片尖叫。   “啧啧。”首席评委又说:“还是少点什么,浪费了开头的好念白……”   “这种专业范儿足够第一了,足够了!”   “我只是想让他更好。”   合奏乐将消失未消失,所有人都以为结束时,琴声笛声同时合入。评委老师心心念念的戏曲唱腔终于再次出现。   这首歌真正的高潮开始——   江野用开头念白的嗓音唱道:“月莺歌——轻乘船,风停后,江心岸,昨夜梦回江南春归鹧鸪天——”   那个婉转扬音的“歌”字拖了那么一拖,绕了那么一绕,生出说不明道不尽的千娇百媚,从双耳传入心中,令人好受得无法表达。   “哟我桃哥这声音勾得人……”   “糟了糟了,我要弯。”   “我也是,不如明天一起对桃哥表白吧!”   “你们给我们女生留点活路好不好!”   合奏乐重新进入,再次掀起一场高潮,激得评委老师拼命鼓掌:“这技巧、这嗓子,就是搞专业的也少见,太高级了!这俩孩子太讨厌了,专业的和业余的比个什么劲儿?可我怎么就这么喜欢呢,哈哈哈!”   这可能就是李逸臣说的,高潮迭至。   也正是江玉堂的技巧,你想要的,我调足你的胃口,最后才掏出来给你。   “挽清风、抚凭栏,三巡后月高悬,却在珠帘暮卷幽幽白云间——”江野最后一个字用颤着的气息,有节奏地缓缓推出,越推越远,似乎真把人带往了那个意境之中。   汪橙接上最后的念白:“白釉青花,正是此间景如诗画----”   又勾人一身鸡皮疙瘩,一头一尾,有始有终。   大幕慢慢闭合,两人挨得很近,迎着经久不息的掌声鞠躬谢幕,十指相扣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汪橙忽然说:“桃桃,生日快乐。”   他师弟今天十八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戏腔版青花瓷由一颗小葱组合改自周杰伦《青花瓷》 第50章 生日礼物   鼓楼老街的梧桐树下, 江野汪橙走着回家的路。路灯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把江野的开心放得很大。   他把自己的生日忘得干干净净,估计爸妈都给忘了, 偏偏他师哥记得。这足以使他的兴奋从谢幕、返场、评奖、颁奖, 一直持续到现在。   “你想吃什么,我请你。”江野高高跳了起来,用手去拍打树叶:“烤串?烤肉?还是涮锅?对了,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生日?”   聊天的过程中如果要问问题,一定要一个一个问, 不然经常得不到应得的答案。   汪橙避开了第二个问题, “都快凌晨了上哪儿吃饭?回家吧。”   “也是。”江野无所谓地说:“那明天我请你。”   他本来就对过生日无感, 爸妈常年不在家,从记事起基本上就没人给他过过生日。今天汪橙能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他已经很高兴了。   然而汪橙一直在等着他问,你有没有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啊之类的话,江野压根想都没想。眼看这个话题便要打住了, 汪橙不得不说:“你生日就这么过了?”   “那还要做点什么, 不然你给我唱个生日歌?”江野笑道:“怎么,你年年还过生日啊?”   前十年家境虽然富裕, 却是汪橙最想抹去的记忆。后八年日子虽然窘迫, 相依为命的母亲从来没忘记给他过生日。   “至少有一碗面。”汪橙看着这个小可怜,“你想吃面吗?我给你做。”   “炸酱面!”江野舌尖勾了下唇角, 肚子应景地叫了一声。   还挺响。   一路连走带跑回了家, 掏钥匙开门,房间里漆黑一片。   江野压着声音:“爸妈都睡了, 咱做饭轻点。”   汪橙没说话。   江野摸着开关开了灯, 一回身吓了一跳, 老爸老妈捧着个蛋糕站在那儿迎接他们。   “我……用不用这么老套!”江野一时不知是惊是喜,差点一个我操脱口而出。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夫妻俩男女声高低音,老艺术家的生日歌唱得像交响乐,带着戏味的那种。   江野突然觉得不好意思,难为情地看着汪橙:“我,是不是该感动地流两滴眼泪。”主要是没经历过这种场面。   汪橙对他笑了笑:“不强求。”   生日歌唱完,李清芬笑着说:“愣什么,快过来吹蜡烛。”   江野两步蹦了过去,姿势很帅,而脸色迷茫:“妈,空吹吗?”   “呦——江玉堂!”李清芬立马甩锅:“蜡烛你怎么忘点啦!”   江玉堂接了这个锅,又甩给了儿子:“他回来的不是太突然了么。”   “瞧着你俩就没给桃桃过过生日。”汪雅梅端着一大盘酱排骨从厨房走了出来,“都快坐吧。”   桌子上盘盘碟碟摆了个满,五颜六色挑逗着胃口。   “今个这一大桌可是你妈和你姑姑联袂下厨。”江玉堂把蛋糕摆在中央,朝江野汪橙招手:“快坐呀愣什么,桃桃不是最爱吃排骨?这香味还勾不来你啊?”   江野心里挺感动的,可他想吃他师哥做的面,路上说好的事。   “桃桃想吃炸酱面。”汪橙走了过去,“妈,给我系下围裙。”   “你这单胳膊怎么做?”李清芬拦着:“我做吧。”   江玉堂说:“叫他做,桃桃去帮忙。”   “好嘞!”江野还挺高兴,跟着汪橙进了厨房。   江玉堂悄声说:“快要出团了,俩小子不能饿死家里。”   李清芬愣了一愣,心里不是滋味,她探着脑袋往厨房里瞅。   炸酱面是做顺手了的事,两人不大会儿工夫炸得了豆腐,煮好了肉。   切丁的时候,江野手按着肉,汪橙操刀。   “哎!”江野看着要落的刀拦了一下,“你手下可有点准头,把我切成个九指八指神丐的,这辈子可赖上你了。”   说完两人同时对上了目光,又一起各自移开。   不知怎么,普通的一句调侃都会变得耐人寻味又隐晦不清。   “我说赖上你不是那个意思。”江野解释道:“我是说让你养我......”   这种好久没出现过,解释不清越描越黑的熟悉感,终于轻车熟路找了回来。   “也不是平白无故让你养我,剁我手了你不养我?”他还挺有理。   汪橙晃了晃手里的刀:“我还没落刀呢。”   “......”   “能闭嘴好好做饭吗?”   “能。”江野缝住了嘴。   敢不闭嘴吗,人家手里有刀。   闭嘴出效率,炸酱、煮面一起来,两位独臂大侠一通鬼斧神工,前后没多久,一碗热腾腾的面做好端上了餐桌。   “配合得真好。”江玉堂夸道:“利索!”   蛋糕上的蜡烛已经点上,汪雅梅说:“桃桃先许个愿。”   “许愿?长这么大还真没许过愿,我想想……”江野闭上了眼睛。   李清芬听了儿子的话,趁人不注意别了下头,揉揉眼角。   江野睁开了眼,“好了许完啦!”他神秘地瞅了汪橙一眼,探身吹灭了蜡烛。   三个老的鼓掌,汪橙孤掌难鸣只能干看着。江野含笑朝他伸出手来,两人击了一掌。   “儿子成人了!”李清芬感慨了句,到底没能忍住,眼角还是红了。   “瞧你妈这多愁善感的劲儿!”江玉堂说着话拉了拉老婆的手,他知道李清芬难受什么。   “雅梅,刚刚你说的对。”李清芬克制了下情绪,说:“桃桃十八了,这些年我们俩真没给他过过生日。一年回团也就那么一两次,每次回来桃桃都长高了一截,叫人不敢认。你说我当妈的心里能好受吗?”   她还是没忍住落了泪,汪橙抽了纸巾递过去。   “师姐,咱干这行就是这个样子,没法子的事。”汪雅梅说着也伤了心思,“记得宝宝小时候……”   “嗨,儿子过生日你们姐俩搁这儿比惨呐!”江玉堂想把话岔过去:“桃桃,本来我们都说好了,在平遥给你过完生日再回来,偏偏你们学校有演出。刚才你妈妈也是急,都快十二点了你们还不回来。”   “你还没干这行呢,差点就没跟上,要是过了十二点你们才回来怎么办?生日哪有补过的,明天我们又要出团……”李清芬越说越伤心。   江野问:“明天你们要出团?怎么这么仓促?”   “本来是下周,这不临时约了台口,明天下午就得走。”江玉堂眼中也含着歉意。   “妈,你也走?”汪橙问。   “都得走。”江玉堂说。   “走就走呗!”江野满不在乎。   李清芬颤着手指指他和汪橙的胳膊,“我们能放心么!”   江野汪橙齐道:“能。”   李清芬心里更难受了。   “妈。”江野挑了一筷子面,“您要是再哭,我这面它可就真佗了。”   “吃你的面吧!”李清芬叹了口气,“晌午饿到现在了。”   炸酱面就着酱排骨,每盘菜又叨了两嘴,最后还硬塞进两块蛋糕。江野吃得隆起了小肚子,最后仰在椅子上发着饭后呆。   “明天还要上学,你俩洗洗睡吧。”   江野嘴里哦了声人没动弹。   李清芬和汪雅梅收拾着餐桌,“我们明天下午走,赶晚场,你兄弟俩照顾好自己,少在外边吃饭,少熬夜,都记住没?”   江野托着懒洋洋的声音:“记住啦——我俩三岁小孩。”他老佛爷一样伸出胳膊,使唤汪橙:“师哥,扶我回房。”   汪橙扯他胳膊把人拉了起来,那人顺势搭住汪橙肩膀,装瘫痪,把重量都压在人家身上。   伺候大爷一样,汪橙把江野送回卧室,自己来到客厅。   江玉堂正半倚在沙发上喝茶,汪橙提醒道:“舅舅,睡前少喝些茶。”   早习惯了浓茶的江玉堂敷衍地嗯了声,见他站那里没动:“有事?”   汪橙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直来直去地说:“舅舅,我想打听一下梁老师。”   “梁老师?”江玉堂坐了起来。   “对,后来穿墨玉靠演曹纯的梁建国。宝靠丢的时候,他在干嘛?”   江玉堂迷惑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怀疑他?”   金丝玉鸳鸯靠被盗之后,所有演员都被叫去问过话,没有线索。   后来范星芒走了,原因是所有人都厌恶他、怀疑他。梁建国也走了,据说是去外地看病。   二十年后,方农华再遇古人,眼神极其复杂。汪橙以一个外人的视角来看,很难不怀疑到他们夫妻身上。   江玉堂哈哈乐了:“那是你不了解他们。”   他把梁、方夫妻俩在河州团所作所为讲给汪橙听。   在江玉堂口中,夫妻俩简直是模范般的存在,德高望重、无私奉献、与人无争、任劳任怨......   “说鸳鸯靠自己长腿跑了,我可能会信。说与梁老师方老师有关......”江玉堂摇了摇头:“全团上下不会有一个人相信。那年范星芒接演赵云之后,曹纯迟迟没有人选。其实大家都知道,梁老师再合适不过,可他那时已四十多岁了,还常年吃药,不适合再演武生。”   “团里排出这样一部大戏不容易,眼看要黄,最后也是梁老师自己提了出来,他来演。前前后后带病演了几十场,场场下来累得虚脱。鸳鸯靠丢的那晚,梁老师直接倒在了舞台上,从此一病不起。他心中深深自责,没能保护好墨玉靠。”   “当时,墨玉靠已经被范星芒从梁老师身上挑了下来,立在舞台上。梁老师恨自己,突然停电把他给搞懵了,没能第一时间去保护墨玉靠。后来他病情越来越重,夫妻俩离开了河州,寻医问药。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橙橙,你不该怀疑他们。”江玉堂拍了拍汪橙的腿。   江野在里头喊:“师哥呀,你怎么还不进来!”   江玉堂笑着结束了话题:“快进去吧。江桃桃这孩子,当初你们还不熟的时候,我在他跟前常常提起你,他心里还吃味。说什么我整天橙橙橙橙挂在嘴边,怎么着,桃桃不是水果还是不好吃啊。哈哈......”   把汪橙也惹笑了。   回屋遭江野埋怨:“我身上都臭了,还不来给我洗澡。”   汪橙把他伺候进浴室,两人互脱着衣裳。   汪橙看见他微隆的小腹,真像个半熟的西瓜,“撑么,吃那么多。”   “哎我腹肌呢?”江野拍拍自己的小肚:“惨了,像不像珠胎暗结?”   汪橙怔了一下,拉开淋浴,“你懂什么是珠胎暗结吗,胡说。”   “对,少个野爹。”江野站那儿笑。   “真是吃撑了。”汪橙把他拉到莲蓬下,戴上澡巾一顿搓。   江野突发奇想:“你们中医能让男人怀孕吗?”   “我们中医会飞。”汪橙白他一眼。   江野手撑着墙嘎嘎笑了起来,笑了一半才回味出自己说的话有多么不要脸,那话的意思好像在问,汪橙你能让我怀孕吗?   汪橙正给他洗着,发现他师弟脖子以上渐渐红了起来,“我用劲儿大了?”   “嗯……”   “那我轻着点。”   “别,还是重点吧。万一……不好。”他怕有反应。   “……”   今儿吃的是有点多了,撑得江野胡言乱语。他洗完澡出来就关了灯,光着脊梁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两只脚搭在床边晾着,双眼一闭就要睡着。   汪橙出来晚,叫了他一声:“你先别睡。”   “我困。”   借着小夜灯的光亮,汪橙从行李箱里翻出个红色长方形的小盒子,走了过去坐在他床沿,瞧着他眼都不睁。   “桃桃。”汪橙轻声叫。   “嗯?”江野睁开一只眼瞄了他一下。   “早上舅舅舅妈商量给你过生日,我听见了。我,我没给人送过礼物,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傻子终于醒了过来,愣了有几秒钟,倏地翻身坐了起来,惊喜道:“你给我准备了生日礼物?”   “就在平遥随便挑了个,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江野瞧见了他握着的长盒子,强盗一样上手就夺。他来不及打开就说:“喜欢呀,怎么会不喜欢!”拇指一推,盒盖弹起的瞬间,团团白芒像破牢而出那样抢了出来,晃瞎江野的双眼。   他惊叫道:“我操,夜明珠!” 第51章 旧时报纸   那是两条镶满夜明珠的手链, 末尾处留着短短的红绳璎珞,一颗颗夜明珠散发出的幽芒甚至比小夜灯都亮。   江野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从盒子里将那两条手链捧了出来, 脸上的神情如奉至宝那样恭敬。   他脑洞大开, 压低了声音,像怕吓到手里的宝贝:“骗我!什么平遥挑的!这,这得是你家的传家宝吧?这……几乎能买下平遥城吧?”   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汪橙还真有点好东西。   可这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将来不留给你媳妇儿, 反而送给我当生日礼物, 出手这么阔绰, 师哥你这是要定情么!   惊得江野胡思乱想,他滴溜溜的一对黑亮眸子瞅着汪橙,比夜明珠还亮。   汪橙真想说一句,你家传家宝才传这个!看着他师弟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   “这其实……”汪橙组织着言语, 不想太打击人。   “还是一对儿呢, 我的天!”   “嗯,买一送一。”   “师哥你真能开玩笑, 还买一送一……我操, 这么亮……”   “桃桃,其实……”   “师哥, 你这样送礼物会惯坏我的你懂么!”   “……”   “我很喜欢, 特别喜欢。”江野想了想,还是依依不舍地把手链放回盒子里, “可是它太贵重了。”   至少等我们确定了关系, 你再拿出来送我。   汪橙悠悠叹气, “它其实一点都不贵重……”   “我真不能收!”   “江野你能让我把话说完么?”   “甭劝,说什么都不收。”江野低下了头,蚊子哼似的说:“收了我不知拿什么还。”   “它就是个电子产品。”汪橙不能再犹豫了,不然得逼出来个神经病。   江野霍地抬头,“什么?”   汪橙取出来那两条手链,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江野的眼珠也跟着左摇右摆。   汪橙说:“如果两只手链都在一百米内,它就会发光,距离越近,光亮越大……懂?”   江野的关注点很奇特,他没发现有充电口什么的,或者仍然存疑、或者抱着一丝它就是夜明珠的希望:“怎么充电?”   “光能的,不用充电。”   哪儿能有光能的夜明珠,美梦彻底破碎,一时江野也不知该气该羞:“晚安!”傻孩子拉了被子蒙头躺下。   汪橙真的很无辜。   手链是他借口上厕所时买的,他从没送过礼物,至少知道该给个惊喜。没想到江野压根就没收生日礼物的习惯,更没想到第一次送礼送成这个样子。   他在床沿边默默坐了一会儿,下了好大决心才说:“我还有个礼物,想要送给你。”这个礼物,他同样不知道江野会不会喜欢,怕再次弄巧成拙。   江野撅了下屁股,无声反抗了下,不要!   小爷有脾气。   在平遥,当汪橙听到江玉堂夫妇说没怎么给江野过过生日的时候,他有心一气买十八种不同的礼物,作为十八年来的补偿,全部送给江野。那样的话,江野肯定能开心。   “我怕你不喜欢这个手链,也想多挑一些。”汪橙顿了下说:“后来唐老师说晚上有演出,就没时间挑别的什么。所以,我想把最珍贵的送给你,至少对我来说,它是最珍贵的。”   没出息的孩子还是心动了,从被窝里探出了脑袋,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汪橙拿出了一个信封。   信封里能装什么?信、或是情书?   鉴于屡次失望,江野不准备多想。他重新坐了起来,汪橙却说得很郑重:“我本来准备保存一辈子的,现在我想把它送给你。”   这句话很重,江野有些吃惊,看着他犹犹豫豫,从里头抽出一张报纸,不新,也不旧。   “去年六月六日的中州晚报。”汪橙眉心动了动,说:“你看一下,第二版。”   江野好像记起来点什么,他把报纸在床上铺好,翻到第二版,只看了一眼便惊讶道:“你……”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省电视台有一挡非常红火的戏曲节目,叫“中州梨园春”,一度红遍大江南北。去年办了十几期戏曲进校园活动,海选出数百名选手参赛,江野名在其列。   其时江野已是金梅二度,参加这种比赛有点自降身份、胜之不武,奈何电视台盛情邀请,学校也给他做思想工作,最后还是老唐了解他:“一等奖奖金可不少呢!”   钱的面子大,小财迷答应了。   那次比赛,江野不止遇见了晚他一届的少儿寒梅杯金奖获得者,也遇见了同届少年寒梅杯银奖、铜奖获得者。   高手齐聚,使栏目更加好看。   几无悬念,江野以绝对优势和人气在六月六日那期节目中夺冠而出。   汪橙拿出的这份报纸,用大半个版面对此次赛事进行了报道。   “你那时就认识我了?”江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何止!   汪橙没回答,他手往下指了指,江野这才看到后半版报道的是什么。   江野慢慢抬起头,迎着汪橙的目光,呆了好半天才轻轻地眨了下眼:“这是缘分么?”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哑,带着点鼻音。   汪橙牵着嘴角笑了下,“是吧。”   “我很喜欢。”江野没有兴奋,只是触动了内心深处,为之动容。   老天会有很多很多美妙的安排,你未留意便与其擦肩,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感知到这种安排曾经存在过。   就如这张晚报,只差了一点便会错过。汪橙保存下来的时候并不是为了江野,在此时拿出来却是恰好时机。   江野幸福得昏天暗地,一年前未相识时便已同框,而现在汪橙就坐在他面前,离得很近,手链上的白芒映亮了他眸珠里的琉璃光,还有那一点总让江野迷惑的泪痣。   江野从未放纵自己的目光与汪橙这样肆意胶着过,但是他这时就这么放任不管了。   汪橙也从未与他对视时移开过目光,但是此时他闭了下眼,像要隔绝什么一样,却又很快地睁开。   目光再次纠缠时,更让人惊心动魄,使江野的手不觉间抓紧了被褥,绷紧的肩颈线更加惹眼。   汪橙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们都光着上身。   对视的每一个瞬间,心跳都会加快一拍,直到擂出了紧密如雨的鼓点,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同样可以听清汪橙的心跳。   他什么都没想,被某种难以抑制的情愫勾引,朝着汪橙鼻尖以下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凑近前去。很缓很慢,缓慢到每试探出分毫距离便要停顿一下。   他想贴上他师哥的唇。   他给了师哥足够躲避的时间。   他没给自己留任何退路,所谓的克制在此时都是摆设。   汪橙没躲。   江野错乱到忘记了该怎么去呼吸,憋得难受,只剩下两指距离的时候,江野的肩头忽的轻抽了一下。他愣了一愣,接着胸前也抽动了一下,同时喉间发出“嗯”地一声。   接着便如打开了开关一样,再也止不住。   我去他妈的呃逆!!!   来的可真是时候。   江野红着脸逃也似的偏过头去,控制不住从胃部到胸口的抽动,喉咙口还跟着抽动配合,嗯嗯个不停。   汪橙:……   这一晚太令人一言难尽和措手不及。   汪橙回神之后,在他背部拍了拍,根本不起作用:“试着深呼吸,然后憋下气。”   “我……真是撑着了。”撑得他一晚上胡言乱语、胡思乱想、胡作非为。都是他对师哥起歹意报应?   “不是,有吃多的原因,也有受凉的原因。还有......”汪橙拉了被子裹住他:“你太紧张了。”   江野臊着脸听了话,但憋气的过程中仍不见缓。他放弃了,“我去喝口水压压。”   “没用,你躺下。”憋气止不住,喝水也不见得有用。   所有的暧昧都被自己的呃逆打散,江野不知道该是种什么心情,他听话躺了下来。   汪橙伸出中指,用指腹按住了他锁骨正中,不轻不重地环状揉按,江野顿时生出一股酸困感。   “诶?你的手没夏天时候凉。”江野借着疑问缓解自己的尴尬。   “夏天凉,冬天暖。”汪橙说。   “什么鬼体质?”江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小时候帮师父熬药,有时偷偷尝尝,大概吃错药了吧。”   “你神农啊?!”江野不知道他是不是开玩笑。   汪橙松手时,江野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呃逆。   “这么神奇?”他摸了摸汪橙刚才按压的地方,“这是为什么?”   汪橙不疾不徐地说:“这是任脉中的天突穴,宽胸理气、通利气道、降痰宣肺。”   他说这些的时候,眉目格外清晰,有种特别的范儿,说不上来的好看,区别于任何时候的形态。   江野崇拜的小眼神看着他,过了会儿问道:“师哥,穴位这么厉害,它是什么原理?”   江野记得看过相关的文章,西医的解剖学解释不了人体穴位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橙说:“中医能让你糊里糊涂地活着,就够了。”   “中医这么厉害,那……真没可能让男人怀孩子?”   “中医都会飞。”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江野探手摸过两条手链,“其实我挺喜欢的,你帮我戴上吧。”   江野帮不上忙,汪橙动作很慢也很认真地给他戴上。   他抬着胳膊看了又看,“那一条我帮你戴上,以后一百米之内,我都能找得到你。要是一百米之外嘛……”   汪橙:“我不会离你那么远。”   江野:......   甜得想哭。   他们不是情侣,却有相同的玉坠,相同的手链。他们没说在一起,却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从未分开。   “师哥你知道我刚刚许的什么愿吗?”江野背身朝里,藏着羞:“我许愿,你给我准备有生日礼物......晚安。” 第52章 定角   单车被人踩坏, 一直没寻到机会去买车。江野提议去买一辆新车,然后再去学校,汪橙直接反对, 没有一点商量余地。   江野两只胳膊的时候, 汪橙都不太敢坐他的车,何况现在两人都是独臂大侠。   好在学校并不远,走着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正式开学后, 学校要求穿校服。   全国的校服大都是运动版的,一中也不例外。蓝白相间的外套, 纯蓝色的裤子。有的人穿上像买家秀, 有的人穿上就比较模特了, 显得简约大方、青春活力,比如江野他师哥。   穿着校服的汪橙,江野瞅不够,从家里瞧到门外,从楼上瞧到楼下, 迎着初升的红日, 简直不能更好看。   两人本来准备去学校,在大院听到南边一楼的排练厅里吵吵嚷嚷。   江野纳闷:“下午他们不是要出团了?这会儿开什么会?”他直觉很不好, “呀, 不会是不带我们玩儿了吧?”说着拉着汪橙跑了过去。   排练厅是个小型剧场,有舞台, 有几排观众席。   江玉堂背手站在舞台上, 台下坐着全团演员,杂七杂八也不知吵着什么。   江野汪橙从后门进, 站一旁听了会儿, 原来是《西厢记》的定角会议。   江玉堂定的汪雅梅演红娘, 要拍《拷红》一折,而崔莺莺和张君瑞的演员不是江野和汪橙。   第一排坐着的周阔海带头反对,不叫两个孩子参赛,他绝不同意。   接着就吵了起来,王芳菲自告奋勇要演红娘,话里话外也不客气:“江团,团里不该培养青年演员吗?寒梅杯这么重要的机会,大家是不是要公平竞争?”   王芳菲算得团里年轻演员中的头号小花旦,汪雅梅一回来就要抢她饭碗,也难怪她气不打一处来:“不能来了个新人您就把水碗端斜了吧?再者,我可听说了,汪老师原先在省城搭的草台班子,真能挑起大梁演拷红?”   “新人?”倪翠萍冷笑了两声:“汪雅梅在咱们团唱角儿的时候还没你呢。芳菲,有话好好说,团长也不是听不进意见的人,你这阴阳怪气的话甩给谁听呢?”   江野高声道:“就是,不服气的学学我!”   众人回头,只见江野大步走向舞台。   “怎么着江团?”江野对着他老爸坏笑:“听说不带我和师哥玩儿了?崔莺莺定的不是我,张君瑞也另有其人?”   “你不去上学跑这儿捣什么乱?”江玉堂绷着脸。   周阔海站了起来,当众让大徒孙下不来台:“别瞅着那天我喝多了你就糊弄人,江玉堂,当时可是橙橙这孩子提的想法,人家要和桃桃排西厢记去参赛。你倒好,背着大家就把角色给定了,你今天得给个说法。”   观众席上一阵笑。   江玉堂站台上挺尴尬,李清芬要给老公递台阶:“师爷您就别跟着添乱了,俩孩子高三多紧要的时候,能排戏吗?”   “怎么不能?”江野朗声道:“现在学校该讲的也讲完了,就是个复习阶段。爸妈,你们不就怕耽误学习吗?今儿我把话撂这儿,这出戏我不但要参演,我还保证了,非北大不上,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是的。”   众人:......   汪橙站在台角,他就爱看他师弟吹牛的样子。他适时撑了把师弟的腰杆子:“舅舅放心,不会耽搁高考。”   江玉堂怎能放心,还要反驳,周阔海板脸道:“一出戏而已,孩子都有底子,哪怕一天抽一个小时呢,周末再用点功,能占他们多少学习时间?”   “太爷爷别说了,我爸他做不了我的主。”江野拦道。   江玉堂无奈:“江桃桃我跟你丑话说前头,还有橙橙你也给我听着----”   江野不待他说完,拍胸脯一副壮志凌云模样:“江玉堂你给我听着,就北大了,我和师哥明年把通知书拍你桌上,看你脸疼不疼!”   台下人忍不住叫了声好,跟着笑声一浪接着一浪。   江玉堂:……   这还能反驳什么!   江野骄矜又较劲的这股劲儿,汪橙越看越乐意看。或许他本身缺少着这种东西,对江玉堂点点头,再次挺了江野一下。   少年人有时会觉得,这个世界都是他们的。   周阔海挑着大拇指指指江野和汪橙,质问江玉堂说:“你小子十七八的时候胜他俩吗?你和清芬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别以为老头我上了年岁就什么都不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不跟你计较也就罢了。江玉堂,今儿我也给你撂句话,这出戏用不着你,老头子我亲自导了,明年拿不回个寒梅杯,我叫你师爷!”   江玉堂脸一红,摇着手连往后退,“师爷瞧您说的。”   “那就这样定了,我的崔莺莺,师哥的张君瑞。”江野胸脯一拔,“不服的咱们现在就比!”   这个被人们称为“天下第一团”的演员全部在场,此时愣没半点声音。   江野太想和汪橙同台,一个张君瑞一个崔莺莺,半夜私会西厢眉来眼去的……画面太美。   “没人反对我们可去上学啦,过后可不兴反悔。”江野说着要下台。   “等等。”王芳菲站了起来。   排拷红一折,红娘就是主角。有江野配戏,想不拿奖都难。   王芳菲说:“我想和汪老师争一下红娘。”   汪雅梅起身:“你想比什么?”   王芳菲:“要比就比红娘嘛!”   乐队要去取乐器,江野说了句“麻烦”。   “我起个调,芳菲姐和姑姑谁接得上来谁就演红娘。”江野开口就是高八度的嘎调:“想当初——”   汪雅梅立刻接上:“孙飞虎围困寺院。”   王芳菲:......   全场暴出一声“好!”   “芳菲算了吧,这个调门你够不着。”   “想开点,人家都是周门弟子,输了不丢人,下次还有机会。”   “真想更进一步,咱就拉下脸跟人好好学,别整天整这些有的没的。”   王芳菲脸上青红不分,“你们都一个个向着她吧,当初金丝玉鸳鸯靠哪去了,不知道的都打听打听,谁晓得这母子俩回来操的什么心思!”说完悻悻走了。   排练厅里又安静了下来。   汪雅梅高傲的头渐渐低下,汪橙在台角给大家鞠了一躬:“金丝玉鸳鸯靠的事情我一直在查,将来一定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周阔海摆摆手:“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当年警察都没查出线索,你哪儿查去?再说,此事与你无关。看得出来你小子心思重,千万别放在心上。男子汉大丈夫,行得端做得正,还怕人家几句闲话?”   汪橙心情沉重:“是,太爷爷。”   “桃桃。”汪雅梅抬起了头,“要不是师爷刚刚提起,我还不知道。既然西厢记是你想演的,咱们就排会西厢,姑姑给你作配。姑姑也一把年纪了,能登上寒梅杯的舞台,这辈子知足了。”   “不不不。”江野慌了:“我有得是机会,下届再参加也不迟。”说着冲汪橙使眼色,快劝劝你妈。   汪橙走上了台:“舅舅、太爷爷,我有个想法。”   江玉堂:“你说。”   汪橙:“不排拷红,也不排会西厢。”   江野:“换戏?”   汪橙:“不换戏,现有的所有版本咱们都不要了,以《西厢记》为蓝本,取其精华,以崔张两人的爱情以及红娘帮他们从中周旋为主,重新编谱写词。”   江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寻找一个平衡点,让崔莺莺、张生和红娘都能成为主角?”   “对。”   台上台下都安静了,对这个提议,大伙陷入沉思。   周阔海“嘶”了一声,“也未尝不是个办法。没有明显的主角,谁演得更出彩、谁更得观众缘、最后谁能得奖,就交给评委、观众们去判断。嗯嗯,有点意思。”   汪橙不无担心:“但观众和评委能不能接受这种改变,没有前例,尚未可知。”   “我觉得不稳妥。”江玉堂疑虑重重,“这样的新戏不适合拿到寒梅杯上去试水,一个不小心就功亏一篑。”   江野跳了出来:“怕什么,总得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说不准演红了呢!说不准这一届金银铜奖我们一出戏就给包圆儿了呢!那可又是一段佳话啊!”   众人:......   江野吹出去的牛,从来没人敢接。   你说他吹牛吧,人家一届拿一个金奖。他说要夺三度梅,至少到现在,他是唯一一个有资质集齐三个金奖的人。   可要说他没吹牛吧,一出戏想拿三个奖,旁人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梦,寒梅杯组委会是你家开的啊?   “别闹。”江玉堂问:“雅梅,你怎么看?”   汪雅梅笑道:“我听这俩小的。”   剧中崔夫人扮演者倪翠萍:“我也听这俩小的。”   孙飞虎扮演者高大柱:“我也听这俩小的。”   江玉堂:“我瞧你们是疯了!”   “就这么定了!”周阔海最终拍板:“谁提议的谁去编曲、填词,散会!”   *   一中今天秋运会,高一高二不用上课,这时学校里到处都是人。新生尤其显得兴奋,野驴一样满校园撂着撅子嗷嗷窜。   江野兴致很高,汪橙有些不适应这种吵闹。他转学过来的时候,学校里只几个班级在补课,处处显得很安静。   现在有种重新回到省一中的错觉,他不太喜欢吵闹。   “平常就这样的。瞧那帮牲口没?肯定高一的。”江野哼笑了下,“我当年过来的时候可没这么乱。对了,我得给你交代几点。”   “嗯,你说。”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后走,特教班那栋小教学楼挨着操场,属于校园大后方。很有寓意,特教班毕竟是一中称霸中学的坚强后盾。   江野说:“几个食堂都靠前,高一高二近水楼台,咱们永远抢不过他们那帮人。学校食堂的饭有几道菜还是不错的,可惜以后好的吃不到,坏的靠运气,大多时候都是剩菜剩饭什么的,你有个心理准备。”   汪橙:......   江野吓唬完人,拍拍汪橙的肩膀,高深莫测地说:“放心,条件尽管恶劣,山人自有妙计,保管师哥吃饱、吃好。”   汪橙勉强配合哦了声。   从两人进学校开始,总有些大胆的女孩儿成群结队、若即若离地跟几步,而后换了一波又一波。   年少人的目光是不加遮掩的,大胆地看,小声地议论,偶尔还暗搓搓指一下,而后哄笑散开,接着又换了一波。   江野有经验。   高一的时候,他在学姐们虎视眈眈的注视中长大。   高二的时候,在学姐和学妹双重压力的夹缝中,他茁壮成长。   那么现在他高三了,千锤百炼的脸皮已至臻化境,但他担心汪橙。特别是汪橙昨晚高调在全校师生面前露了回脸,必定要惹来好多小姑娘。   他传授经验给汪橙:“要做到目不斜视。”   “还有,情书啊、礼物啊,免不了有人要送,你别收。”江野凶巴巴地威胁道:“收了就得吃剩饭。”   汪橙:......   他看江野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旧社会的恶婆娘。   “对了。”江野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原来怎么拒绝别人的?”   “嗯?”   “比如收到情书的时候。”   江野的样子似乎满不在乎,但求生欲告诉汪橙,一定要谨慎作答,不然今天中午恐怕就得吃菜叶。   “没人给我写过那个。”   “不可能!”   “真的。”   “鬼信。”   “我们学校管的严,再说……她们都怕我。”   人才是最善忘的动物,江野几乎忘了汪橙曾是块冰疙瘩。他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好幼稚,一时又有些感慨,一时又想调戏汪橙一下。   “师哥,要不我写封情书给你开开眼?”   “要不你还是闭嘴吧。”   高三特教班这时也热闹得很,晚会余热尚在,大家还在议论。   高格座位边上围着一群同学,他翘腿坐在桌上侃侃其谈,猛吹,昨晚直播有十几万人观看如何如何,挤死了多少热门主播怎样怎样,多少人表白他俩师哥……   把同学们说得一愣一愣。   “不过桃哥橙哥就是牛逼。”刘子轩学着评奖时评委老师们的腔调,手夸张地挥着:“第一名还用评吗?让我听听大家的声音——”   同学们配合着喊:“桃哥桃哥、橙哥橙哥!”   一阵大笑。   吴昊孤零零坐在第一排,往后面扫了一眼,哼了声:“无聊。”   高格瞧见了他的样子,也哼了声:“有的人就是要自取其辱,你说桃哥一个人的时候他都不成,现在来了个橙哥,当真是梁静茹给的勇气啊?图一什么啊这一天天的。还别告诉你们,三等奖那新生,穆瓜,我小师弟都比人强。”   都知道他明嘲暗讽的人是谁,很多人回头瞅了眼吴昊。   刘子轩悄声说:“学校也够坏,但凡请外援的,无论好坏都给了个安慰奖,还不如什么都不给呢,这脸打得......”他捂捂脸:“我都臊得慌。”   “昨天吴昊上台领安慰奖时,那个脸拉的,我都怕他当场哭了。”   “一个班的同学你们能不能别嚼舌根,还一群男的,真服了你们!”楚娓娓挤进个脑袋,嚷道:“散了!”   操碎了心的班长哄散了人群,又小跑去了第一排,拍住吴昊的肩,摆了个笑脸:“别往心里去,你也是为了班级荣誉,大伙都了解的。”   吴昊默不作声地把她的手耸掉,悻悻地瞧了她一眼,“起开,别挡我收作业。”   楚娓娓瞧着他狗咬吕洞宾,招人烦不是没道理的。   刚散的人群,在江野汪橙进教室后重新围了上来。吴昊正在收数学作业,刚缓和的脸色,在看到他俩之后,重新绷紧。   “桃哥橙哥你俩真是太牛了,以这种高姿态回归,一个字——飒!”   被打到休学住院本来是件丢人的事,一场开幕式来得恰巧,两人身上披戴的光环,让人无视了吊着的那条胳膊。   “躲开躲开。”有人挤进来说:“我憋一早上了,就等着橙哥来才说!”   同学们一边躲着一边看他神神秘秘地说:“橙哥多亏了你……孙老师怀孕了!”   大家都愣了一秒,而后一阵爆笑。   看着汪橙愈加冰沉的脸,大家的笑声逐渐收敛。   汪橙说:“不要开老师的玩笑。”声音听起来毫无温度,他讨厌这种玩笑,尽管知道人没恶意。   不苟言笑的汪橙看起来生人勿近,和昨晚舞台上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说话的人讪讪地解释道:“真的橙哥,我刚刚路过办公室听到的。”   学校里不但藏不住秘密,它更像一个放大镜。   汪橙不再说话,坐回位置去,敲了敲江野的桌,江野也便坐了回去。   早读后的第一节 课是语文。   此时操场上正人声鼎沸,加油声震耳,还外放着运动会振奋人心的音乐。   简直不让高三狗活了。   老唐讲完了课,半笑半不笑地说:“伟人当年在戏台底下读书,为的就是锻炼意志力,你们这就控制不住了?来,这篇课文跟着我高声朗读,这可是要求全文背诵的。谁先背会,放你们出去看两眼。”   都知道这是镜月水花,剩下的时间就算背会也该下课了。   江野仍然背得很拼命,十分钟后,他高高举起了手:“唐老师我背会了。”   他得意洋洋站了起来,准备去操场上过过眼瘾,叮铃铃——   下课铃响了。   班里顿时响起一阵大笑。   “收收心吧江野,拉多少名了还想着玩儿。学学你同桌。”老唐抱着教材出了教室。   江野偏头看着他同桌刻苦的样子:“我就奇怪了,你不想去看两眼?”   “想。”但汪橙克制得住。   声称克制得住的同桌在大课间就找不到人影了,江野拉起校服的箍口,瞧着自己的手链散发着微光,知道汪橙在一百米之内。   他猜想汪橙肯定在操场上,这会儿很多同学都挤在教室后墙的几个窗台边,往外探头探脑,他喊着借过挤了进去。   操场上正在比赛短跑,跑道边里三层外三层,乌乌压压全是人头,都穿着校服,根本瞅不见汪橙。   “傻么?”江野想。除了操场主席台,特教班的窗台边才是观看运动会的最佳所在,汪橙指定没去操场。   汪橙正在办公室给孙老师号脉。   “正常。”汪橙收回手时,看到袖口里散发出微弱的白芒,嘴角轻轻上扬了下。   “瞧见没?汪橙笑了,这小子难得一笑,肯定不碍事的。”老唐宽慰着孙老师。   汪橙顿时敛住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笑容,可能太过明显,孙老师不由又紧张起来。   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吃汪橙开的药,没想到会意外怀孕。发现后又惊又喜又担忧,得子不易,又怕药物对胎儿有影响。   汪橙发觉了她的不安,于是又勾出一个微笑,“没事的,正常,按时做孕检就行。药先停了吧。”   老唐说:“你这小子,一惊一乍吓唬人!”   孙老师有话要问,老唐杵这儿不走,她看了老唐一眼:“唐老师不去操场上凑凑热闹?”   “这就走这就走。”老唐陪着笑脸:“汪橙啊,你看我头顶,还能不能长头发?”   汪橙:......   “我试试吧。”汪橙说。   老唐现在十分相信汪橙的医术,开开心心地走了。   “汪橙。”孙老师低声问:“我听说中医通过把脉可以看出来是男孩儿女孩儿?”   汪橙点了点头。 第53章 看不够   汪橙很忙, 他还要去高二特教班的办公室给那个常年病怏怏的孔老师看病。   要走时孙老师拉着他,往他裤兜里强塞红包。几番推扯不下,孙老师急了:“这是你应得的, 你再不收, 以后我真不敢找你看病了,叫人家说老师脸皮这么厚吗?”   汪橙还是坚持不要:“真不用这样的孙老师,我没出什么力……”   “怎么没出力, 我看多少医生了一直都没瞧好。说句那什么的话,我真想送块匾, 就怕你没处挂。”孙老师笑了笑:“医生救死扶伤, 教师传道授业, 可都得吃饭是不是?你不拿着我可真要生气啦!”   汪橙被她扯着衣服又不敢挣,无奈,任她把红包塞进了裤兜里。   孙老师像松口气那样舒坦了下来,“好了好了,这把我累的, 楼下孔老师还等着呢, 你快忙去吧。”   匆匆下了楼,孔老师在办公室门口正巴巴盼着。   孔老师年纪不大, 不到四十岁, 已经有了老唐的发型。   他看见汪橙吊着胳膊,顿时觉得难为情, 一边往里让着汪橙一边说:“您不在学校这些天, 我想去医院找您来着。可想了又想,叫个病人给我看病, 不落忍也不合适是吧。”   他尴尬地笑了笑。   办公室的老师们瞧见了汪橙, 打趣道:“孔老师可把神医盼来了, 好家伙,五分钟往门口转了无数趟。”   汪橙没一点废话,坐下来把住脉门就开始询问病情。   孔老师没有具体病痛,却各种不舒服,终日提不起精神,加上特教班老师们工作压力大,每天下班直想死在床上。   汪橙问:“最近一段时间,食欲应该好点了吧?”   “要不我就只服您呢!”孔老师说:“原来一直吃不进东西,饭量小得吓人,你看我现在是不是胖了点?”   汪橙第一次给他看病的时候,就瞧出来孔老师肠胃功能紊乱,长期下去必有致命危险。   汪橙不想吓唬他,这样病怏怏的病人最怕难听话,心里一吃重,病情来得更加凶猛。   于是汪橙不动声色地把他肠胃功能调了过来。   “见胖很好,平时锻炼也得跟上。”   “我就是不愿动弹……”孔老师苦着一张脸。   汪橙不客气地说:“那不行,不愿动弹神仙也没法子。你不锻炼,我药也不用再开了。”   几个老师们都笑。   孔老师咬咬牙,下了很大决心:“好,我听你的!”   汪橙叮嘱道:“适当就好,也不能剧烈运动,不然吃不消。”   “汪大夫……”   “叫汪橙就行。”   孔老师为难道:“我就想问问,我可不是不信任您啊,就是您也不说我具体是什么病,我心里没个谱,不踏实。”   其实他就是肾不好、肝不好、肠胃不好、气血两虚,听着怕人,但都在可调范围之内。   汪橙怕说出来吓着他,“都是小病,不碍事,按时吃药,遵医嘱,不用多长时间就能精神起来。”   “我倒是信……”最起码现在有食欲了,孔老师心有不甘地说:“您多少再说两句?”   “中医把人看做一个整体,分为阴阳。中医看病,就四个字:祛邪扶正,您明白吧?”汪橙说完看着他。   他一笑,“我就明白氢氦锂铍硼。”   还行,至少能开玩笑。   汪橙试图让他了解病因:“人的五脏运转是需要有足够的阳来支撑的,比如心脏跳动需要心阳,肾脏过滤需要肾阳。阳哪里来的?阳是由阴被燃烧转化来的。阴又是什么?血、精、津液等等都是阴。”   老师们的表情越来越玄,一个一个如听天书。   其实中医并没有那么玄乎其玄,古人将人与自然合为一体,因而中医里牵扯到很多哲学,或者说中医从某种程度上来理解,他不单单是医学,也是哲学。   中医难学是真的,偏有些半吊子故弄玄虚,这样的人多了,加之中医治本显慢,便使人觉得又玄又不可信。   “我说简单一点,举个例子。”汪橙道:“比如一觉睡醒,人会很精神,身体各项机能都很活跃,这就是阳气比较旺。可阳长阴消到一定的水平,就会感觉到累,我们会休息或睡眠,这时就是补阴的时候。如果这种阴阳消长的平衡被打破了,那么就会导致各种疾病的发生。”   “所以我是累着了?”孔老师有点明白了,其他老师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汪橙轻点头:“可以这么理解。长期的阴阳失调,影响了您身体的各项机能,觉得累,不愿动弹,长此以往就是恶性循环。您的肾脏肝脏和肠胃,都需要慢慢往回调,急不得。”   好的中医,说话也很有分寸,顺理成章地把病情娓娓道来,不会愣头青似的张口就说:哎呦您这不好,那不好,哪哪都是毛病。   病不死也把人给吓死了。   孔老师安下心来,“所以您要把这种阴阳调成……对等的状态?”   汪橙失笑:“不是的,阴阳平衡不是说它有个对等的状态。各占百分之五十,生命就真成静止状态了。它是长期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此消彼长,相生相克,我们要做的是叫他回到这个范围内。”   几句话听得老师们想鼓掌,目光里满是倾佩。   孔老师不好意思地说:“汪橙啊,我,我这两天三叉神经又开始疼了,脸也有点麻,您顺手给治治?”   “我说孔老师,您这身上到底有没有舒服的地方呐?”   汪橙没看说话那人,他不喜欢这样开病人玩笑,“人吃五谷杂粮,谁都免不了生病。”说完询问具体病症后说:“等明天中午吧,我给您行行针,这个好治。”   “针灸?”孔老师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那种人,汪橙知道不解释清楚怕走不了,“这个病还是从您肝胃上来的,肝胃火盛,它会沿着经脉一路攻到面部神经,堵在了这里就造成了疼痛感。针灸能活通经络,疏泄肝火,效果立竿见影。”   *   在三楼与二楼的转向台上,吴昊正在低声打电话:“对对,他无证行医,在我们学校给好多人都看过病,有同学也有老师,有的人吃了他的药病得更重了……他没证啊,那能看好么!”   “收钱了收钱了,我亲眼看到的,很厚一个红包……监控就能查到。是的,至少有两个老师都给了。明天中午大概吃完饭,他会在高二特教班的办公室给老师扎针,你们肯定能捉个现形。”   “千万不要惊动校方,我怕学校会袒护他。特教班的教学楼挨着操场,你们从北门进一下子就能找到,二楼最东边就是高二的办公室。对了,你们千万要对投诉者保密,我怕他们报复。”   “没,我们没有矛盾,我就是看他骗人,说阴阳什么的跟个神棍一样,实在看不下去。好好,好的,再见。”   江野靠手链引导来寻汪橙的时候,在楼道口正巧看见吴昊打电话。   “你在这儿干嘛?”江野扶着栏杆看着他,脸上充满了怀疑。   吴昊惊慌了一瞬间,反问:“你在这儿干嘛!”说完故作镇定大步迈上台阶,经过江野身旁,江野不冷不热地说:“做什么事有点分寸,别欺人太甚。”   吴昊顿了一下,紧步走了。   江野鄙视了他的背影一眼,回头看着手链越来越亮,也听见了脚步声,知道汪橙走过来了。他坏坏一笑,贴墙藏在转角,准备吓人一跳。   汪橙不紧不慢上着台阶,江野听到他的脚步声停在转角的另一边,而后看见他把一只胳膊慢慢伸了过来,露出的手链很亮眼。   他憋不住哈哈笑了出来,可真傻,同样的手链,汪橙当然知道他就在身旁。   他扯住胳膊把人拉了过来,手下没个忖量,用力过大,人过来时,自己反而像小鹿乱撞那样一头扎进人家怀里。   心也跟着一阵小鹿乱撞。   汪橙没理会这个细节,反握住江野手腕就跑,“跟我来。”   “去哪儿?”   汪橙想了想:“厕所。”   江野:……   江野被他一路拖进了厕所,快上课了,厕所里这会儿没人。   两人面对面站着,汪橙看着他笑,那种笑不张扬,很温和,但江野能察觉到他特别开心。   为什么突然来厕所,又为什么突然这么笑。   明明没跑几步,江野有些想喘。   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江野莫名有种做贼的感觉,发慌的同时,他师哥又拉着他进了隔间。   砰——   把门关死。   咔——   把门反锁。   江野:……   他的心又像昨夜的雨点那样跳了起来。   门外放水的学生在闲聊。   “听说没?咱隔壁班里出了个神医,他掐掐手腕,就能治不孕不育。”   “送子观音啊这是!”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他们班孙老师结婚这么多年没孩子,现在怀孕了。”   汪橙充耳不闻这些神乎其神的传闻,他有些急,等不及这群人走,凑到江野耳旁压低了声音说:“摸我这里。”   江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师哥,一双本来就大大的眼睛瞪成了杏核:“什么?!”   “这里,摸!”汪橙催促了一下。   江野有再大的胆子,此时也没敢看他师哥说的“这里”是指哪里,管不住的余光,却又瞧见了汪橙拍了下大腿根:“摸呀!”   这种无礼的要求简直……让人难以拒绝。   “真……摸?”   “摸了就是你的。”   “……”   江野紧张,还带着点羞耻的兴奋感,慢慢伸出去的那只手没出息地颤,一毫米一毫米往他师哥身下探去。   照这个速度怕到晚上,汪橙等不及,一把扯住他的手按了上去,“摸到没?厚吗?”   惊慌的江野:!!!   疑惑的江野:???   最后江野:……   他想一头扎马桶里淹死得了。   汪橙笑着,从裤兜里把那两封厚厚的红包掏了出来,推在江野胸前,江野不由抬手捂住。   他像一个外出打工的爷们,年底回家,自豪地把票子甩给婆娘——拿去花!   江野不心动是假的,刚才只属于他的尴尬消失的无影无踪。   汪橙还在等他问这些钱哪里来的,但江野听到了,所以没问。   他只是问:“为什么给我?”   汪橙显然愣了一下,没想到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仓促间更没想到该如何回答。   “嗯?”江野不依不饶地追问。   汪橙给了个蹩脚的答复:“放你那里我放心。”   走廊上打响了上课铃。   汪橙又拉着他跑出厕所。   汪橙跑得很快,没拉拉链的校服往后翻扬,风里带着他的体温。   江野被他扯着手腕,跟在身后跑,在秋日的阳光里、在学校的走廊上,忽嗅到了春日的花香,暖暖的、甜甜的。   汪橙在他目光里奔跑,他俩的手在目光里重叠。如果是这样的光景,他希望日子慢慢往前爬,千万别过得太快。   师哥十八岁的样子,他还没看够。   *   中午下课,可怜的特教班学生们,如开了泄洪的闸那样,奔流不息冲往食堂。   江野汪橙慢悠悠走着,在呼天啸地的洪水中,宛如一股清流。   到了食堂,汪橙才明白江野所谓的“山人自有妙计”是指什么。   乖乖的穆瓜给他两位师哥占了位置,打了饭菜。   红烧肉、糖醋排骨、煎豆腐、狮子头、青蔬汤……荤素搭配,应有尽有。   “师哥快坐!”穆瓜乐呵呵招呼着他俩,“今天秋运会,食堂的菜还将就。”穆瓜嘴里的将就已经是很大的赞誉了。   汪橙坐下后,看了江野一眼。   江野知道他不爱麻烦人,说:“所以呢,穆瓜想进特教班这件事就交给大师哥了。”   汪橙:……   江野还定了目标:“争取在后半学期考进去!”   汪橙腹叹,真是君子报仇。   穆瓜很振奋:“以后是不是随时可以找大师哥补课?”   “当然。”江野替人答应,埋头开吃。   汪橙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瞬间夹着的排骨不怎么香了。   江野挑一块五花三层的红烧肉塞人嘴里,憋着笑:“香不?”   “……香。”   三人都吃完了,高格才打到一盘青幽幽的饭,快步过来后突然刹了闸,呆呆望着他们盘里的骨头:“我操?”   江野汪橙准备回教室,路上江野摸着口袋,想了再想,觉得还是问问的好:“你的钱……是再办一张卡,还是和我的存一起?”   汪橙斜眼瞟着他:“那么麻烦的话,不如还给我。”   话已经很清楚了,至少在金钱上他们不分彼此。而在金钱上不分彼此的,唯有夫妻。   江野就是这么善于举一反三,他抑制住开心,把脸一甩:“我是貔貅,吃进去还指望我吐出来?门儿也没有啊!”拉着汪橙去了取款机那里。   摸出卡插上,把汪橙的钱存了进去,然后查询余额,点着屏幕骄傲地说:“数数几个零,咱们现在也是隐形小土豪啦。”   汪橙四处寻摸了几眼,低声说:“低调点。”   江野想笑,配合着他:“对,财不外露。”把氛围搞得紧张兮兮的。   他要退卡时犹豫了下,问:“你六月几号生日?”   “六月六,怎么了?”   “好日子!”江野挑了挑拇指。   去年的这一天他和汪橙同样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江野把密码改成了汪橙的生日,对他说:“记住喽?”然后退出卡,吻了下,“师哥,我有强烈的预感,我们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好很好。”   对,我们、属于我们的日子,以后会很好很好。   很好的日子刚刚开始便被人踹了一脚。   第二天中午食堂吃完饭,江野背着书包跟着汪橙去了高二特教班的办公室。   一进门,瞧见好多老师都在。大家没见过扎针,出于好奇想参观一下。   孔老师一点都不介意被人围观,给汪橙让座、倒茶,忙得不亦乐乎。   “孔老师您别忙了,开始吧。”汪橙拉出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   江野把书包放办公桌上,取出来四四方方一个银色盒子,又取出一盒医用消毒酒精。   “小神医现在有助理啦?”老师们开着玩笑。   江野似笑似不笑地说:“贴身助理加保镖。”   他打开了四方盒子,在桌上摆好,几个老师探头来看,里面黄色锦缎上插满了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银针。   孔老师问:“这就是针灸?”   江野做人助理得有助理的范儿,学着他师哥的样子,有板有眼道:“这叫、毫、针。”下巴上要是有山羊胡子,顺手一捋,效果会更好。   孔老师:“我听说都是银针?”   这都是江野昨夜问过的问题,他照本宣科地回答:“不锈钢的。”   听着没档次,于是他补充说:“不锈钢毫针有很好的强度和韧性,针体挺直滑利,能耐热、防锈,所以现在临床上广泛采用。”   他说着话瞧了汪橙一眼,汪橙正在看他,带着种只有他能察觉的微笑,微笑里还含了点……宠溺?   江野被冲击了一下,信口又说:“当然,银针也能用,得加钱。”   一群老师:……   汪橙脸上的笑还在,但江野认为的“宠溺”换成了“不得胡闹”。   他师哥说他“不得胡闹”,怎么会觉得更宠溺呢?   他不得胡闹地闭上了嘴,惯会装乖。   “啧啧,近朱者赤,小江野都比咱懂得多,这师兄弟算是把传统学了个遍。”   “还学霸,气不气人。”有位老师说:“别看我教学的,我家那俩儿子……唉,头疼。”   “头疼待会趁着扎一针。”江野装乖也就三两秒的事。   两人洗完手,汪橙握针、江野消毒,低头见孔老师绷紧身子坐在椅子上,很紧张的样子。   江野看看汪橙,又看看孔老师,眼前浮现出紫薇和容嬷嬷的身影。   “……疼吗?”孔老师有点晕针,斜着眼,没敢看汪橙手里捏着的针,只看着汪橙。   “不疼。”话音未落,汪橙已把毫针扎在孔老师脸上,反问他:“疼吗?”   “诶?”孔老师很惊讶,这么长的针扎进去没什么感觉。   汪橙翘着兰花指,拇指食指轻轻捻转着针柄。他手指白净修长、毫无瑕疵,行针时随着动作交叠错落,特别好看。   江野觉得他绝对可以做手模。   正想掏出手机捕捉一下,孔老师又诶了一声,很惊奇的样子,“我感觉有一股气嗖一下这样过去了。”他说着比划了个方向。   “别动。”汪橙回身又捏了一根针,这次江野看清楚了,他像投针那样,瞄准穴位把针扎了进去,速度很快。   门口和窗外不知何时围满了学生,探头探脑瞧稀奇。江野一眼扫过,瞥见吴昊也在其中。   正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看着面生,不像是学校里的老师。   江野收回目光,继续看汪橙扎针。   连扎五针之后,办公室外传来老唐的声音:“都围这儿干嘛,散了散了!”听语气很着急的样子。   老唐拉开几个学生,和政教处的老崔,还有校长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   三人的神色都不对,老唐看着那一男一女,问道:“两位是?”   女人轻摆了下手,示意安静。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也觉出怪异来,一时又不知发生了什么,都愣在那里。   汪橙背对着门口行针,心无旁骛。   江野只看着他师哥的手,旁若无人。   孔老师扎了满脸针,想动又不敢动,提醒道:“校长来了。”   没人理他。   屋里屋外这么多人,一时静闻落针。   气氛静得诡异,一如吴昊嘴角的笑。   汪橙终于开口:“还疼吗?”   孔老师摇了摇头。   “治标不治本。”汪橙一根根抽出毫针,说:“药还要按时吃,我再加几味药,降降肝火。”   江野忙从书包里取出药方笺,汪橙念道:“金银花五克、栀子三克、麦冬五克……”   汪橙慢慢念着,江野沙沙写着,一行行正经行楷,看着养目。   汪橙念完,江野把药方递了过去,汪橙过目后点了点头。最后江野拿出一方印章在末尾处落了印,把药方交给孔老师。   把所有的东西归置好,放回书包,汪橙才抬头看向外边的人。   “你好。”一男一女走了进来,亮了工作证,“我们是卫生部门的,有人在学校无证行医,我们过来核实一下,希望你能配合。” 第54章 绝地反杀   无证行医!   走廊上议论起来, “呀,这得判刑吧?”   “一年以上三年以下,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十年以上等等好几个档次呢, 够到哪个级别判哪个呗。”吴昊下了工夫,特意去搜了相关法律,“这可是写在刑法里的。”   有人愤愤不平地说:“真是的, 人家汪橙又没有把人治坏,病不都瞧好了么!”   吴昊瞪了那人一眼:“没把人治坏也是犯法!放任不管, 谁有两下子都去给人看病, 不就乱了!”   “说不定人家汪橙有什么医生证什么的。”   “可能吗?”吴昊嗤笑道:“那个证书多难考, 还必须是高等学校本科专科学历,他一个高中生哪儿能考到手?再说了,他年龄也根本达不到吧?”   没人给他抬杠。   一个学校里的同学做好事不得好下场,大家都很气愤。   学生们跟着叫了起来:“挺橙哥!挺橙哥!”   情况了解还没有开始,外边闹了起来, 工作人员一阵阵尴尬。   他们吵得人脑子里嗡嗡响, 校长很奇怪,脸色凝重地坐在办公室里, 没有制止的意思。   老崔瞧了眼校长的神情, 随即就明白过来:“都别乱,回教室!”   教训得有点敷衍了事。   同学们安静了下来, 但没人走。   老崔尴尬笑笑:“这个年纪的都皮, 不好管,哈……哈。”   校园里的消息传得风驰电掣, 楚娓娓、刘子轩、高格, 高三特教班的好多学生冲了过来, 一股脑涌进办公室,高格惊慌叫道:“谁也不能带我师哥走!”   汪橙冲他摇了摇头。   男工作人员站了起来,脸色不愉快,“校长、主任,我们只是依法来了解一下情况,您这种场面……不太合适吧?”   “学校里可不就是学生多吗?都是一帮孩子,激动起来真不好管。”老唐笑说:“您年轻,等家里孩子大点,您常出入学校,就会了解了。”   他说这话挺损,常常出入学校的家长,孩子必定是祸苗。   男工作人员显然没听出来挨了呲哒,“这么闹,我们怎么开展工作?”   事情不能做得过火,老崔朝学生们摆了摆手,哄乱的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冷了半天脸的校长终于开口:“我不是袒护谁。”一句话表明了立场——我就是要袒护谁。   他站起来朝门口指了指,冲进来的学生有序退了出去,他亲自把门关上,没撵学生们,也根本撵不走,就是撵走了也还得回来。   “我也是刚刚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刚巧在学校,我就过来了。两位,”校长说话很有艺术:“事先不打个招呼,我好提前做做学生们的工作,您看这闹得,叫我惭愧。”   一句话堵住了男工作人员的嘴,女工作人员笑了笑,“这话您就言重了。”   “我搞教育的,卫生方面的法律法规少有涉猎,什么话说的不合适,你们担待。”校长说:“不错,汪橙在学校是给几个人看病了,据我了解,都看好了。”   孔老师和闻询刚赶过来的孙老师一个劲点头。   校长指指他俩:“这两位是当事人,你们可以了解了解。如果说汪橙构成了非法行医罪,学校二话不说,直接交人。如果构不成,希望两位酌情。孩子都是好孩子,出发点是好的,救死扶伤,无心之过,有什么不周不到的,我会处理。”   “校长您言重了,我们先了解一下情况吧。”   校长做了个请的手势,坐了回去。   女工作人员看着汪橙:“你是汪橙?”   汪橙点了下头。   “不用紧张,例行公事,我们的谈话会有录音。”她掏出了录音笔放在桌上。   汪橙说:“我没紧张。”   “我刚刚看到你行针的手法,还有开具的药方,都没问题,你是有师承的?”   “有。”汪橙简短地回答。   “那么你应该知道,无证行医是违法的,国家一直在这方面管控很严格。”   汪橙面不改色:“我知道。”   校长等人为他捏了一把汗,这孩子太诚实,这边兜都兜不住,他那里只管承认。   “你只给这两位老师看过病吗?”女工作人员指了指。   汪橙:“不止。”   众人:......   “还给谁看过?”   江野帮着回答:“那太多了,谁能数得过来。”   所有人:......   校长看向老唐,你的学生是不是傻!   老唐又看向孔老师和孙老师,他俩忙上前一步说:“我们的病都看好了!”   汪橙接着说:“孙老师好了,孔老师还需要调理。”   老唐忍不住说:“汪橙你想好再说!”   女工作人员又问:“你收钱了吗?”   收钱和不收钱是两个性质,校长、老唐几个人的目光唰唰射向汪橙,连做手势带摇头,就差替他回答没有了。   汪橙:“收了。”   校长再次横了老唐一眼,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尖子生?   “有病人的病历吗?”   “有。”   “有药方存根吗?”   “有。”   “能拿出来看一下吗?”   “可以。”   江野从书包里翻出个文件夹递了过去。   趴在窗户上的吴昊比那晚压轴时更加兴奋,人证物证口供全部齐全,这下看谁还能包庇他。   校长也没想到汪橙这么聪明个孩子竟是个傻子,这种尚未酿成大错的事情,本是可大可小、民不举官不究,及时掐灭在萌芽状态,服服软、受受教育就过去了。他倒好,把尾巴扯出来给人家揪。   校长一时气得无话可说,一个劲儿瞪老唐。   老唐耷拉着脸坐在那里,他提醒过了,还能上去捂汪橙的嘴?   连问话的工作人员都感到点无奈,“这个……事实基本清楚了。病历药方我们暂时扣留,至于怎么处理……对了,这孩子未成年吧?”   汪橙接话很快:“成年了。”   江野及时补充:“今年六月刚满十八岁。”   所有人:……   “汪橙江野!”老唐跳了出来,指着门口愣了半天,骂喊:“滚出去!”   汪橙没动,江野憋笑憋得难受,他侧脸偷说:“师哥你快掐我一把。”   两个工作人员面面相觑,就这样的智商,能给人瞧好病?   他们不好办,于情,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没有严重情节。于法,这事就该从严办理。何况事情起因出在学校,何况举报的人大概不能甘休。   江野悄么说:“师哥我忍不住了,我想开始我的表演。”   汪橙低声道:“你开心就好。”   老唐看见他俩交头接耳,这都什么时候了,一点都没危机感,正想开口教训,江野忽然“呀!”了一声,把在坐的吓了一跳。   这一声有点浮夸,显出了表演痕迹。   江野收敛了一点,无辜地问:“是不是有人举报了啊?”   工作人员对视一眼,可算有人挑明了。   趴在窗台上的吴昊,胳膊软了一下,脑袋差点磕到玻璃。   一句话点到就行。   工作人员说:“我们回去研究一下,怎么处理明天会给学校打个招呼。”   “辛苦两位了,也没来及喝杯茶。”校长站了起来,准备送客。   两人要走,江野拦了下:“这就要走?”   工作人员回头看了他一眼,老师们也看着他。   “问完了?”江野又问。   校长看着老唐,想让老唐解释下那孩子什么意思。   老唐虽然不清楚,但他明白一点,江野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跳出来作妖。   女工作人员问:“这位同学是有什么话说?”   江野说:“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遗漏的问题没来及问。”   “都问完了。”   “不会吧?有的问题你们不问我们也找不到机会回答,还是问问吧。”江野有理有据地说:“硬要回答跟逞能似的,我和师哥都不是这样的人。”   两个工作人员你看我我看你,搞不明白这孩子在说什么。   江野单手撑着办公桌跳坐上去,稍稍弓着身探向工作人员,提醒道:“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女工作人员抖了抖手里的文件夹,“了解情况。”   “了解什么情况?”   “非法行医的情况。”   “谁非法行医了?”   “汪橙。”   “问了吗就知道他非法行医?”   “问了啊!”   “怎、么、问、的!”江野逼视住她的眼睛。   这一翻问答非常快,问的人思路清晰脱口而出,答的人不假思索对答如流。   汪橙笑了下,觉得他师弟相当出彩。   最后一个问题问出来后,女工作人员突然怔住了。   片刻之后,她不禁往汪橙跟前挪了一步:“难道你……你有资格证?”   啪一声,江野拍了下大腿:“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从桌上跳下来,拉开书包,把汪橙的证书掏了出来。   一本医师资格证、一本医师执业证,玻璃折射过来的阳光照在上面,亮得刺眼。   人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当然,除了江野和汪橙。   两名工作人员快步走近,接到手中时迫不及待地打开。   他俩看了会儿:“像是……真的。”   江野皱了下眉:“什么话!”   “同学,伪造医师证件,性质可就变了!”   “别急。”江野抿唇一笑:“我有个宝贝,轻易不示人,今天勉强给你们看看。”   他说完从书包里翻出来一个牛皮信封,抽出一份报纸,小心翼翼地打开,再小心翼翼地翻到第二版。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众人的心跳声。   江野轻声说:“瞧。”   ——“梨园春”杯戏曲大赛金奖出炉!   ——我省十七岁少年获得医师资格证书! 第55章 绝地反杀2   女工作人员恍然大悟, 惊道:“我想起来啦,你是范橙!”当地医药报上也曾刊登过相关报道,她那时还啧啧称奇, 一年多过去了, 如今却忘了个干净。   汪橙说:“我现在叫汪橙。”   “不可能!”吴昊频临绝望,他一把推开门闯了进来,手里握着手机, 页面还停在百度。   他抖着手让人看他的页面,江野趁机把他的手机抢了过来。   “你抢我手机有用吗!”吴昊怒道:“他凭什么能获得证书, 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要有本科专科学历, 要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人,我早就查过了!他刚十八,这证一定是假的!”   “哦!你早就查、过、呀!”江野拖着声音提醒着每一个人。然后冲他师哥眨了下眼:“说给他们听。”   “他说的都对。”汪橙收拾着自己的证书、报纸,不紧不慢地说:“以师承方式学习传统医学满三年,也可以报考, 我十岁学医。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不单是指年满十八周岁,十六岁以上的人, 以自己劳动所得为主要生活来源, 也叫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我十岁的时候,已经自己养活自己了。”   江野心里酸了一下, 目不转睛地看着汪橙。   这下连高格都听了出来, 叫道:“查资料要查全,吴昊你大意了, 哈!”   众人愤怒睥睨中, 吴昊总算明白过来:“江野!你偷听我电话!”他们准备这么周全, 谁会时时刻刻把证书、报纸、诊断记录带在身上。   昨日江野去二楼寻汪橙,正遇见打电话的吴昊。他提醒过吴昊不要欺人太甚,吴昊没听。   吴昊恨道:“你卑鄙!”   和范星芒骂别人不要脸,异曲同工。   江野失笑:“我葫芦娃二娃,没得办法。”   吴昊彻底疯了,他咬牙道:“汪橙,你有资格证是不是,医生告诉别人怀的是男是女,是不是要吊销资格证!”   “吴昊!”老唐快步过来想把他拉走,吴昊拼力把他推开,瘦小的吴昊竟把老唐推了个趔趄。   “他没有。”孙老师站了出来:“我有问过,他没说。”   吴昊嘶声大喊:“你们就是偏袒他,你们合起来偏袒他!”   一对儿工作人员看向汪橙,汪橙冷冷静静地回答:“孙老师怀孕四周,怎么能看出是男是女?”   吴昊抽搐着嘴角,无言以对。   “咬人最起码要有依据吧吴昊!”   “吴昊,橙哥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吴昊你就是只苍蝇!”   “我错了吗!我错了吗!”吴昊搓着牙关站在那里不住发抖,他没认为自己有任何过错。   校长瞪了老唐一眼:“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老唐低着头,少有的无话可说。   家丑太难看,校长往外让着那两名工作人员。   人临走时凑到汪橙耳旁说:“挂靠家医院行医才合法,别又被人揪着不放。”   江野一笑:“我师哥在城南裕隆中医院上班。”   看了半天热闹的穆瓜抢答:“是我二伯家开的医院!”   少年把事做得密不透风合情合理,工作人员冲他们挑挑拇指,跟着校长出了办公室。   对于吴昊这个人,江野真的是不能理解,“吴昊你忘了,你该恨我,而不是汪橙。”他说完又摇了摇头,重新说道:“对,你恨所有比你优秀的人,你哥哥不过是你嫉恨的幌子。”   吴昊心头一震,愣在那里,原来江野什么都知道了。   “昨天楼梯口,我提醒过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欺负我一步,我让了。你又来,我又让。你他妈还来……”江野低头翻着他的手机,吴昊醒回神扑了过来,远没近身便被汪橙扯住胳膊轮了出去。   老唐忙拦:“汪橙你别动手——”   “怎么。”江野抬头看着老唐,抬了抬自己吊着的胳膊:“只许他动手么?”   “你……什么意思?”   江野翻到了沙滩那晚,吴昊和吴斌的聊天记录。   —哥,江野来了,汪橙没来。   —他小叔也在,不行改日吧,江野说他小叔很能打。   —他俩现在走了,我让他们翻过大坝往北走。   ……   不止这晚的记录可以作为佐证,事后他们兄弟俩还经常聊这个话题。   吴昊考了第一会去他哥那里炫耀,开幕式晚会他哥给他策划,咸了淡了的没事就拿江野汪橙受伤当乐子。   江野给吴斌发了信息:现在在哪,我有急事。   等对方回复之后,江野把手机交给了老唐。   江野:“崔主任、唐老师,三年前剧团后面小树林我抓的那个□□犯叫吴斌。他出狱了,埋伏我们的人就是吴斌,吴斌是吴昊的哥哥。沙滩那晚,是他们兄弟俩设的局,大潘顶罪,吴斌现在逍遥法外。他威胁我,不会让我如愿参加明年的高考,所以,我妥协了。可是现在呢?妥协有用吗?”   老唐和老崔听得炸起汗毛,背上一阵阵发凉。   江野说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对不起,我要报警。”   一场闹剧,最终谢幕。   回教室的路上,江野停了下来。完胜之后,他没有一点兴奋的感觉,有点疲倦。   他趴在栏杆上,望着天边,天边什么也没有,哪怕是一朵云彩。   汪橙挨着他趴了下来,“怎么了?”   “师哥,我应该高兴呀,可心里头为什么有点不舒服。”   汪橙拨开他的刘海,轻声说:“因为你善良。”   “滚!”江野一把把他的手打开,怀疑他又在嘲笑自己傻。   教室里吴昊空出来的位置很快被人补上,这个事件在热议几天后,被人遗忘。   吴斌逃了,警察没能捉到他。   此后江野汪橙的日子是安详、宁静、又繁忙的。   是的,汪橙很忙,江野也跟着瞎忙。   许是吴昊闹得全校尽知,无意给人打了广告。又或是孔老师孙老师替人扬名,总之很多人都知道一中出了个小神医,专看疑难杂症。   来找汪橙看病的,除了有大量的师生,还有学生家长、家长的朋友、朋友的亲戚、亲戚的朋友……   无穷尽也。   学校有意让汪橙挂靠到校诊所,穆瓜那个南城二大爷以手续麻烦为由,死活不同意。   每日汪橙江野很早起床,用一个小时给头一天约好的病人看病,然后上课、吃午饭、看病、上课、吃晚饭、看病、晚自习、回家、给穆瓜补课……   睡的时候大多过了凌晨。   晴天艳阳里、微风细雨中,充实的日子过得格外快,一眨眼,到了月考。   成绩下来后,江野终于回归到第一的位置,汪橙仅差几分,屈居第二。   月考后的周末是可以休息一整天的,两人没有晚起的习惯,又是天不亮就醒了,赖在床上睡不着又不想起。   汪橙侧身看着他:“还早,再睡会儿。”   江野也翻身看着他:“你能睡着吗?”   汪橙摇摇头。   江野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要不你给我唱个催眠曲?”   汪橙说:“要不你数数羊。”   江野:“要不你来拍拍我?哄孩子那样。”   “我觉得会把你拍清醒的。”   两人不约笑了几声。   这间屋子南北对窗,江野的床东西放在北窗下,而后是他的床头柜、他的书桌,汪橙的书桌、床头柜、床。   两床之间距离有点远,最近对这点距离,江野一直耿耿于怀,干嘛当初要听马雯的主意。   他好几次想把两张床挪近,没别的,就想和汪橙挨得更近些,同一个屋檐下仍觉不够,最好一探手就能摸着他,一伸脚就能勾到他。   也不知这是怎么个不要脸的心理,大概是憋疯了。   又不能显得动机太明显,毕竟多少得要点脸,得有个合适的契机。   江野灵光一闪想出个法子,自己都佩服自己太过聪明。他有一句没一句问着汪橙中医方面的知识,铺垫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演:“你们中医是不是有种说法,头北脚南睡觉,适应磁场什么的,对身体好。”   一点都不突兀,汪橙没防备:“有这么一说。”   “那你看!”江野盘坐起来:“咱们现在东西睡不好,不如今天趁着休息,把格局动一动?”   汪橙看着屋子里东西向距离,“两张床并排南北放?放得下?”   “放得下,目测中间还能放个小床头柜呢,把书桌挪床尾好不好?”   “那有什么好不好的。”   “得嘞,待会咱们去超市买肉剁馅包饺子庆祝庆祝。”   汪橙不解地看着他:“庆祝什么?”   江野反应也快:“庆祝我考第一呀!”   刚刚还在聊东西南北,现在扯到了月考上。这人的话题说换就换,鸡一嘴鸭一嘴,叫人措手不及。   “江桃桃。”汪橙不满:“你觉得叫第二给第一庆祝,会不会有点残忍?”   江野笑趴在床上:“现在你是不是能稍微理解一下吴日天的嫉妒心了?”   “睡不着起吧。”汪橙爬了起来,江野也跟着爬下了床:“起来没事就挪床吧!”   汪橙:……   两位独臂侠经过半个小时的坎坎坷坷,把两张床半推半抬换成了南北向,靠窗放。   江野估计错误,中间尺余的距离根本放不下床头柜。   “不如……”江野尝试着问:“两张床挨一起?”   汪橙认真考虑了一下,“我有种上当的感觉。”   江野拍着他的胳膊,试图给人洗脑:“哥,都是错觉。”   “嗯,有种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的错觉。”   最后,两张床还是并在了一起。   江野心里正在想象日后美滋滋的生活,笃笃笃,有人敲门。   他跑出去开门一瞧,愕然道:“方老师?!”   门口站着的,正是方农华。 第56章 鸳鸯靠   方农华一言难尽地站在门口。   “快请进方老师。”江野忙把人往家里让。   方农华站在那里不动, “江团在家吧?”   “我爸妈都出团了,您先进来呀。”   方农华出神地愣了会儿,江野:“您找我爸有事?”   “没事, 现在没事了。”方农华说着回身便走, 汪橙追了出来:“方老师留步。”   方农华停在楼梯口。   “舅舅不在家,有什么事和我们说一样的。”汪橙说。   “也没什么要紧事。”方农华不自然地笑了笑,眼看又要走, 汪橙快步过去挡住去路:“您是想说鸳鸯靠的事。”   方农华整个人一震,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个小伙子。   同样震惊的还有江野, 但他脑海中很快串联起所有线索, 从平遥初遇方农华时她的异样, 到现在她的神情。   汪橙曾说,说不准哪天我们一早睁开眼,鸳鸯靠就出现在眼前呢?   今天一早,方农华不是来了么!   江野踱步过去,拦在楼梯口:“方老师, 恐怕您走不了了。”   方农华:......   江野:“您爱这一行吗?”   方农华用毋庸置疑的眼神看着他。   江野:“想看周门的《长坂坡》再次被搬上舞台吗?”   方农华长叹一口气:“白玉靠我不知道, 墨玉靠......我有线索。”   江野汪橙激动地相视一眼。   “你俩跟我去趟医院。”方农华说:“问不问的出来,看天意吧。”   *   早年间, 方农华的胞兄方仕华曾任河州剧协会长, 常与河州团来往。   方仕华是个戏痴,最爱周门的《长坂坡》。只要条件允许, 逢演《长坂坡》, 他必在观众席第一排坐着,百看不腻。   那一晚, 范星芒刚把墨玉靠从梁建国身上挑下来, 啪一声, 剧场断电,瞬间漆黑一片。   恰在此时,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房要塌了,快跑!”上千人的剧场顿时陷入混乱。   方仕华脑海中电闪出一个令他自己都害怕的念头,不及多想,趁着乱两步冲上舞台,一把拎起墨玉靠。   正要逃,胳膊被人死死扯住,正是扑过来保护墨玉靠的梁建国。   满场哗然中,方仕华低吼一声:“是我!”只觉胳膊上一松,趁机逃下舞台,从侧门跑了。   待到剧场来电,梁建国才发现范星芒躺在血泊中,白玉靠竟也不见了!   他看着乱成一团的剧场,眼前一黑,栽倒在台上。   梁、方夫妇俩陷入两难境地,不敢说出实情,更无法面对周门。因此离开河州,远遁他乡。   一错再错,悔恨中梁建国病情加重。临终前,他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最后一句话是:“回河州、说出来!”   方农华一是在乎丈夫身后名声,二来那盗贼是她胞兄。矛盾和愧疚折磨了她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她再没回过河州。   二十年过去了,江玉堂一行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动过心思,尤其在李清芬喊出来河州团是你的家!但她冷静下来后还是决定,将秘密带进棺材里。   这段日子,汪橙发动网友,全网寻找鸳鸯靠。   那孩子没见过鸳鸯靠,不知从哪里找的资料,把鸳鸯靠画了出来。   视频平台给了推荐,她刷到过好多次,几乎所有人都在关心鸳鸯靠的下落。   看着和真身几乎一模一样的图片,方农华泪流满面。   金丝玉鸳鸯靠的归宿,该是舞台啊!   几天前,侄子方奎给她打电话,说父亲快要不行了,她马不停蹄赶来河州。   昨夜她守了一晚,昏迷中的方仕华嘴里不停念着:墨玉靠、墨玉靠......   她突然想通了:丈夫为什么临死前让她说出来!   不然,她会像方仕华那样,真到了闭眼这一天,吊着一口气咽不下去!   这是老天的惩罚啊!   现在方仕华骨瘦如柴,浑身插满了管子,昏睡在病床上。   他的儿子方奎听姑姑讲完,不可置信地呆在床头。   江野冷冷叫了声:“叔儿?”   方奎打了个激灵,没敢看他。   “墨玉靠现在在哪儿?”江野问。   方奎忙摇头:“桃儿,这事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你们网上找鸳鸯靠我刷到过,当时还拿给我爸看,想着他曾经当过剧协会长,知不知道点什么线索。”   彼时方仕华站在梯子上,正在给家里的景观树修枝。方奎递过去手机,“爸你见过这宝贝儿没?听着挺神奇的。”   方仕华接过手机看了眼,身形一晃,直接从人字梯上跌了下来,住进了医院。   “报应啊,都是报应。”方农华坐在床尾,栽着头。   人现在昏迷不醒,医院下了好几次病危,劝方奎把老人接回家里准备后事。   江野又问:“你好好想想,你爸能把它藏在哪儿?”   方奎一个脑袋两个大,想了好一会也没个头绪:“家里指定没有,老头儿藏贵重品的地方就没我不知道的。”见江野仍一脸怀疑的神情,委屈道:“桃儿,你该不会怀疑叔儿说谎吧?咱什么关系,我和你小叔又什么关系?那晚外滩救你俩,我可是拿命去拼的!”   汪橙松开老头的脉门站了起来,“把老人接回家,我开几副药,试试能不能把人救回来。”   方奎愕然:“什、什么?”   见方奎一脸不信的样子,江野好笑道:“我们比你更希望你爸能活过来!”又替他师哥显摆:“一中有个小神医这么大的新闻你都没听说过?真是的。”   出了医院,汪橙一路琢磨着药方。他小心翼翼再三斟酌,生怕哪味药用得猛了直接把老头送走,那样唯一的线索也就断掉了。回过神来,才发现一路默不作声的江野把他引到了超市门口。   “来这里干嘛?”汪橙疑惑地看着他。   江野笑道:“你忘了,今天包饺子呀。”   汪橙:......   他不得不佩服他师弟,心量真宽敞,啥时候了还想着吃。   还是鼓楼老街这家超市,还是针织区专放内裤的那排货架,还是七条装、有条粉红色的CK,不过不是冰丝的,纯棉的。   毕竟天冷了。   “我就问你,敢不敢穿一次粉红色的。”这个面子江野一直找不回来。   汪橙坦然:“不敢。”   “勇敢点!”   “不。”   江野不再理他,抬手就拿,汪橙按住了他的手:“换一盒。”   “我不!”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汪橙明白这个道理。何况江野这个难缠鬼,瞅个机会把你关卫生间,只给条粉红的,你穿是不穿?有本事裸着出来。   这完全是他家江桃桃可以干出的事。   汪橙也会做套:“要穿也行,有个条件,一不许强迫,二……你答应我件事情。”   江野傻傻进了套:“行,你说。”   汪橙利落地把那盒内裤扔进篮子里,“想到再说。”   江野鬼精:“别是个套儿吧?”   “别想太多。”汪橙抬了抬下巴,“买肉去。”   买肉不买绞好的馅,非得砰砰剁出来的吃着才香。按江野的说法,一来这是饺子的灵魂,二来,碎肉看不出品质。   他是一个瞎讲究的精致男孩。   来趟超市不容易,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满载而归。   结账后,江野借口心疼师哥,挑了个大包拎起来。看起来大,其实没什么份量,大都是零食之类的。   留给汪橙的这包虽然小,里头都是实打实的东西,老抽生抽陈醋、大块五花肉、五斤装的饺子粉,还有两根牛棒骨。   一路上勒得汪橙指节泛白,隐隐作疼。   师弟是真“疼”师哥。   家里有面偏要买饺子粉,以江野的作风,汪橙勉强可以理解。但吃饺子买棒骨,就让人费解了。   实在是要把指头勒断,汪橙把东西放在马路牙上,活动活动手指,没忍住问了句:“买骨头干嘛?”   “江氏调馅独家秘方。”江野得意地说:“学着点吧,跟我你算是有口福啦,等姑姑他们回来,我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汪橙说:“白白胖胖不必了,全胳膊全腿儿就行。”   江野看着他指头上被勒红的印子,“呀,挺重的吧,要不我来提?”   汪橙到底不舍得他师弟出力,“我提。”   虚伪的江野:“我来吧。”   “不用。”   “哎呀我来吧。”   “……”   “我来吧我来吧。”   “你来呀!”东西就在地上,真想提你倒是伸手。汪橙乜了他一眼,这个光说不练的家伙。   “怎么让着让着还给我让进去了。”江野坏笑,但他的笑很快收了起来,目光定格在汪橙身后。   汪橙发觉不对正要回头,江野忙说:“别回头!”他贴近汪橙,让汪橙挡住自己,侧目盯着往这边走来的两个人。   “怎么了?”   “是吴斌,还有……”   汪橙倏地回头,马路斜对面吴斌正好瞧向这里,两人打了个照面。   吴斌用不着怕两个吊着胳膊的人,而他心虚,拔腿就跑。   “我操!”江野丢掉东西要冲过去,汪橙一把拉住他:“小心车!”   一辆公交车驶过之后,不见了吴斌身影。   “旁边巷子!”江野还想追,被汪橙死死拉着。先不说追不追得上,就算追得上,吊着一只胳膊肯定要吃亏。   范星芒吊儿郎当压着腿,朝两人溜达过来。   刚才和吴斌在一起的,正是范星芒。   警察正在找吴斌,光天化日之下他还敢在街上溜达,江野骂道:“太他妈嚣张了!”   他扫了范星芒一眼,不知道他怎么和吴斌混在一起,又怕范星芒恶心到汪橙,“师哥咱走。”   范星芒堵住了两人的去路,说话还是那种要死不活的腔调:“见了爹不打招呼就走?”   看见范星芒时,汪橙的脸就变得凛若冰霜。他不想看见这个人,一句话都不想说。但吴斌是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在身边爆炸。他和江野随时随地都会有危险,如果只是自己倒还罢了,他不愿江野再受暗算。   汪橙问他:“你认识吴斌?”   范星芒不承认:“吴斌?谁是吴斌?”习惯地伸手去摸汪橙的衣兜。   江野一把把他的手打开。   “嘶—小子劲儿还挺大。”范星芒甩了甩手,“范橙,最近老子手头紧,把兜里的钱拿出来支援支援老子。”   江野故意气人:“我师哥现在特有钱您知道啦?”   听了这话,范星芒那一只瞎眼里都有了光泽。   “要钱可以。”江野说:“吴斌现在躲在哪儿?”   范星芒不耐烦道:“什么无斌有斌的,我不认识。”   “那就不好意思了范师叔。”江野微微扬着下巴,“我师哥的钱现在归我管,你纠缠他没用,他兜里一分也没有。”   “呦,俩人这是过上了?”范星芒怎么会甘心被耍。   旁人这么说,江野不会在乎,可能还会暗暗欣喜。但这话从范星芒嘴里说出来,变得十分恶心人。   江野瞪着他:“范星芒你嘴里最好给我放干净点!”   “说着痛处了?恼啦?你们剧团好这口儿的人挺多呀!”范星芒呸了一声:“恶心!”   汪橙冷着的双眼里露出了寒芒:“说我可以,说他不行。”   他声音不高,但吓着了范星芒。   范星芒不傻,汪橙来到河州后就变了,早已不是任他摆布的那个人。上次就是因为他要动江野,彻底激怒了汪橙,最后吃了大亏。这时看汪橙神色不对,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样子,不觉后退了一步。   “都快来看啊!儿子要打亲爹啊!”范星芒喊,又要当街耍泼。   立刻就有行人侧目驻足。   这就是范星芒长期拿捏母子俩的办法。   看见汪橙脸色变得冷白、他的手又开始颤,江野真想上去掐死范星芒。   而他是汪橙生父。   “师哥咱们走。”江野拉住汪橙的胳膊。   “想走有那么容易么!”范星芒伸开双臂挡着两个人,就像个此路是我开的劫匪:“一万块钱买一个月安生。不然,哼,我去你们学校闹!”   汪橙闭上了眼。   这个人一天活着,他就不会有一天安生日子。吴斌是个炸.弹,而范星芒就像把时时刻刻抵在项间的钝刀。   江野深深地、确切地感受到了汪雅梅母子俩的那份无奈。   想要脸,得拿钱来买。   江野无奈道:“范师叔,我们俩都是学生,哪来那么多钱。不如我给你指条道?”   范星芒失笑道:“你给我指条道?”   江野很认真地点了下头:“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的生意好伙伴调回河州当局长了呢,你不如去找她?”   汪橙看向江野,脸上的冰霜融化,这人满脑子都是坏主意。   范星芒咬着牙问:“杜晓春?”   “可不是嘛!”   “杜晓春……”范星芒那只眼里闪现着恨意,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他很快醒回神来:“她是她,你是你。范橙,我教你一身功夫,你现在翅膀硬了不管你老子死活是不是,真不怕我去你们学校把你和你妈那点臭事抖出来!”   汪橙逼视着他:“你可以试试。”   “呦呵,又想动手?”   “不动手不动手,我们都是好孩子。”江野挑了挑一边眉毛,说:“范师叔您现在还抽大烟吗?戒不了的话,不如找警察叔叔帮帮忙?”   “你......你狠!”范星芒抢一步上前,想去提汪橙身边的袋子,没提动。提起江野那一袋子零食,扭头就走。   江野:……   “唉,只当喂了狗。”江野瞧汪橙脸色难看,心疼。曲蜷着食指中指夹着人家衣角,轻轻扥了扥,“不生气啦师哥。”   汪橙叹了口气,弯腰去提购物袋。   江野跳了过来:“我来吧师哥。”   汪橙弯着腰回头看他。   “哎呀我来吧我来吧。”   终于把那人逗笑,于是两人合力将那一兜东西提了回去。   到剧团大院,遇见了刚回来的周阔海。   老头闲不住,到处给人当评委、给人排戏。这次是去了开封,所以手里掂着两只草纸打包的桶子鸡。   “太爷爷!”江野叫了声,待要跑过去,汪橙一把拉住他的手。   江野回头,汪橙对着他摇摇头,江野了然地点了点头。   没有十全把握,他们不准备把墨玉靠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尤其周阔海。万一线索断了呢?老头儿年龄太大,经不住刺激。   周阔海正要进门,回头瞧见他俩手牵手,愣了那么一两秒,随即掬着满脸皱纹的笑,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这是跟鸡杠上啦!”江野忍不住笑了起来,“上次是只道口烧鸡。”   爷仨一起往里走,周阔海说:“玉堂大柱他们小时候就爱这口,那时条件不好,只有接了大台口才舍得买一只,一只鸡那么多人分着吃。两只鸡腿永远是你们俩妈的,翠萍啃鸡翅,你们师爷吃鸡头鸡脖子,我吃鸡爪鸡屁股……哈哈……瞧,现在你们俩一人一只,谁也不抢谁的。诶?你俩的剧本写得怎么样了?”   正津津有味听着老头说古,谁知他话锋变得这么叫人猝不及防。   江野汪橙面面相觑,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没顾上西厢记剧本的事儿。   “太爷爷,今天您有口福喽。”江野打岔说:“我和师哥给您包饺子吃。”   “你俩这胳膊成吗?”   “您就等着吃现成的就行。”江野给他师哥使了个眼色,要逃,周阔海拦住了:“等等,小崽子花花肠子不少,说剧本呢怎么岔到饺子上了?”   看来饺子没能堵住老头的嘴。   汪橙准备实话实说:“太爷爷,我们……”   “我们对剧本有点想法。”江野点着头,“待会儿吃饭咱们细说好吧?”   周阔海收住了笑容,肃然道:“寒梅杯的赛事,当回事儿。” 第57章 藏头诗   江野和面, 汪橙剁馅,高压锅里压着牛棒骨。   “馅要剁成连刀的,吃着才有嚼头。葱要切碎点, 待会儿好包, 姜打成汁最有味。”江野早已使惯了这个不要钱的劳力。   两人伤了的胳膊虽还打着石膏,手已经可以帮上点忙。汪橙按照吩咐剁完了馅去打姜汁,“你刚刚和太爷爷说对剧本有什么想法?”   江野洗了一大把青葱, 放在案板上,甩甩手上的水:“结局不好, 我想改结局。”   汪橙嗯了声, 表示愿意听他说下去。   江野边切葱边说:“元稹的原著里, 张君瑞始乱终弃,没娶崔莺莺。”他对汪橙一笑:“总不能叫你演渣男。”主要是他演崔莺莺,不想被人辜负。   汪橙说:“大多只演到张生赴考就结束了,也没谁演始乱终弃那一折。”   “因为咱要往下演,所以得改, 非得叫他俩结婚不可。”切葱切得江野两眼泪, 他哈了一口气:“真辣。”   汪橙抽纸巾在他眼角摁了摁,“别哭, 听你的就是了。”   “滚!”江野笑骂:“你切也得哭。”   汪橙把姜汁倒进肉馅里, “骨头差不多了吧?”   “关火吧。”江野说:“我给你捋捋剧情。”   汪橙打开高压锅气孔放气,提醒道:“你可是想包揽金银铜三个大奖。”下话是认真点。   “你也信!”   “牛吹出来了, 至少得努力。”   “那咱先把剧情给捋好。”   “你说。”汪橙接过他手中的刀, 帮他剁葱。   “我想把故事情节搞得紧促一点,把好的剧情全压缩进来。”   汪橙接道:“比如第一场就从张君瑞搬兵开始?”   “对对对。”江野和他师哥想一块儿了, “开场就是打戏, 然后从唱段里进行追溯, 把崔夫人带着莺莺扶灵回乡遇阻、借住普救寺,后被孙飞虎围困,要抢莺莺为妻,崔夫人情急下许诺谁能退贼兵就把莺莺许配给谁,这几个点都用唱段来交待清楚,不必一折一折演出来。”   汪橙点头:“挺好。”   “第二场直接演崔夫人悔婚?”   汪橙又点头,“一个矛盾接着另一个矛盾,很有冲击感。”   “第二场布景要唯美,放在日落和月出这段时间。时间线上也对,头天晚上孙飞虎围困寺院,清早张君瑞搬兵,下午退敌,傍晚崔夫人摆宴。”江野入了戏:“日落月初时,我妈让红娘去西厢请你往凉亭赴宴,咱们俩都以为是要许婚姻,谁知道宴席过半,我妈突然叫咱们结成兄妹......”   江野抽出纸巾给汪橙擦泪:“看,都把师哥急哭了。”   汪橙吸了吸鼻子:“这葱也太辣了。”   江野调戏他:“狡辩,明明是你娶不到我......崔莺莺,娶不到崔莺莺急哭了。”   汪橙说:“没急哭,急病是真的。”   “嗯,第三场就是张生卧病,我差红娘去看你,你俩定下来半夜花园相会,把我诓到花园。”江野撞了下他的胳膊:“你倾诉衷肠说特别喜欢我啊,不要和我做兄弟要做夫妻啦……又骗我去了西厢。”   汪橙:......   汪橙挑错道:“是不要做兄妹。”   江野清了清嗓子却没说话,呵呵傻笑了两声,将刚刚的口误轻轻一掩。   “还有,不要把自己择得那么干净。”汪橙说:“崔莺莺心甘情愿的。”   “也是,这么俊俏的小郎君,能不心甘情愿么。”江野用手勾了下他师哥的下巴。   “你要是敢在台上这么勾我,这戏就黄了。”汪橙说完怔了一瞬,这个黄字经不起细琢磨,越琢磨越歪。   他像江野那样清了下嗓子,很快又说:“想把崔莺莺演出彩不容易,相府的大家闺秀夜半与人私会,既要娇羞又要大胆......”   “甭打岔,我逮住你了。”江野勾着嘴角坏笑,汪橙尴尬他可是第一次捉到,哪能那么轻易放他,“说说呗,怎么就黄了?”   汪橙端起高压锅,挑出骨头倒出汤:“调馅吧。”   江野不依不饶:“少来,你岔不开的。”   汪橙被逼,盯着江野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挑起了他的下巴。   江野一愣,汪橙说:“别说崔莺莺勾张生下巴,张生敢这么挑逗崔莺莺,这戏黄不黄不好说,反正西厢记演成了斗庆杀嫂。”   斗庆杀嫂就是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   汪橙又抬了下他的下巴,“懂吗?”   汪橙直视的目光里是那种坦然自若的神情,偏多了些较真。尽管如此,江野被他挑的是下巴,更是心思,脸一点点烧了起来。他别过脑袋逃脱掉,点点头,很乖的样子。   都是自找的。   这人刚才还那么大胆,这会儿又娇羞了。汪橙说:“我收回刚刚说的话。”   “嗯?”   “崔莺莺这个角色,我觉得你可以本色出演,毫无压力。”汪橙完成会心一击。   江野:......   有时候,他确实不是他师哥的对手,他师哥能把他降得服服帖帖的。   “调馅吗?”   江野赶紧说:“调。”   江野做的肉馅里没有杂七杂八的调料,除了葱花和姜汁,只放了盐、滴了点香油。用长勺把棒骨里的骨髓掏了出来,拌进馅里,顺着一个方向搅拌。撇了浮面骨汤分三次加进去,等肉馅吸饱肉汤、上了劲才算调好。   这样包出来的饺子,馅跟丸子一样,肉也鲜嫩,一嘴咬开,汤汁四溢。   对于吃这方面,汪橙非常信任江野,“看起来很好吃。”   “这叫灌汤饺子,这种调法能把肉香充分体现出来。开包?”   “你擀皮?”   “行。”   江野搓面掐剂擀皮,汪橙管包。他捏出来的饺子很好看,老式的捏法,肚子圆圆的,还带着两排褶子。   汪橙说:“还聊剧本吗?”   “你要是正经点,我就聊。”江野低低说了一句,好像蛮委屈的。   汪橙瞥他一眼,到底是谁不正经了。   “第一场搬兵,第二场摆宴,第三场西厢。”汪橙捋了一遍,说:“很紧凑了,每一场都是一个小高潮。”   江野说:“那么就让红娘把第四场推到顶峰。”   “拷红?”   “对,第四场就演拷红。”江野抓了把面粉撒到案板上,继续掐剂,“崔夫人发现西厢事后,拷打红娘,逼红娘交待实情。崔家说到底也是相府门第,红娘知道老夫人嫌弃张生没有功名才悔婚的。她巧妙周旋据理力争,最终说动了老夫人。将莺莺许配给张生有个条件,张生要赴考得中,有个一官半职才能迎娶她的女儿。”   “很多剧团演到这里就结束了。”汪橙大致算了下四场戏的时间,说:“按你的故事情节,到这里顶多一个多小时,凑不出一场戏。”   “元稹的结局重功名轻爱情,王实甫改编的结局就很好。”江野说:“第五场按王实甫的本子演,张君瑞得中状元,迎娶崔莺莺。”   “他的本子里,张君瑞是为了爱情才去赶考的,这和咱们的第四场正好上承下合。”汪橙手里的饺子捏了一半,停住了动作,一时间眼神有些发愣。   舞台上的张生为了崔莺莺去博取功名,因为这是老夫人开出的条件。   江野给这出戏的结局,虽是功名与爱情同得,然而爱情始终凌驾于功名之上的。   现实里的江野也是这样。   他喜欢舞台,又听了爸妈的话要考个好大学,却从来没考虑过将来学什么、要去哪所大学,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舞台之外,还喜欢什么。   他有可能并不清楚自己有多么喜欢舞台,因为他不曾像汪雅梅那样,想上台的时候失去过舞台。   得不到的时候,才会渴望。   假使有一天,某个巧合激发了这个点,那将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巧合,也许是高考后填志愿的那一天,也许是某个突发事件。无论是什么,骨子里存在的东西终会爆发。   但抉择的那一天远未到来的时候,他遇见了汪橙,喜欢上了汪橙。   汪橙的目标很明确,要去北大学医。   所以江野也要去北大,学什么不重要,甚至可能选择学医,为了天天和汪橙待在一起。   汪橙不知道这是对是错,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他不能过多干涉,更不想去干涉。他同样贪恋与江野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愿错过,他尽可能的陪江野去演他想要演的戏。   他说过“你不该去北大。”   江野回答,想和他在一起。   如果有错,留给时间去扳正就好。   “愣什么呢!”江野说了半天剧情,没听到汪橙吱声,转头看他时,那人已呆了好久。   “没什么,这种结局挺好的。”汪橙顿了顿,又说:“我喜欢。”   江野接过他手里半开的饺子,帮他捏好,托在掌心给他看:“师哥,我喜欢的结局应该就是这样。”   团团圆圆的,像饺子。   *   江野做的饺子薄皮大馅,专治吧唧嘴,嚼的时候不能张嘴,不然汤汁就会流出来。   周阔海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爷仨吃得很香,汪橙吃了一大盘,江野看着他笑:“炸酱面好吃还是饺子好吃?”   这种刁难人的问题,汪橙向来拒绝回答。   周阔海瞅着俩人,笑眯眯地问:“吃饱了?”   两人齐点头,周阔海说:“那就说正事吧。”   一个月了,天天晚睡早起,好不容易逮到个完整的周末,周阔海又偏来搅和。   江野尝试着问:“如果能睡个午觉……”   话没说完,老头的脸立马绷了起来。   见风使舵的家伙忙改口:“我把思路给您汇报汇报哈。”   江野坐直了身子,真如汇报工作那样,把五场戏说给周阔海听。   老头听得很认真,听完之后表情严肃沉吟良久。   江野心里直打鼓,这样安排剧情,通不过?他偷瞄汪橙,汪橙很有信心地对他点点头。   周阔海却摇了摇头。   这下连汪橙都有些懵了。   江野塌了气,身子靠在椅背上。   周阔海边思考边说:“张生橙橙来演、你演崔莺莺,雅梅的红娘、翠萍的老夫人,大柱演孙飞虎,张君瑞解围搬来的白马将军杜确,你爸来演。你这剧情里就这么点人物,你妈和你小叔演谁?”   江野汪橙:……   “你吓死我了太爷爷!”江野又坐了起来,“我把本子安排的都这么好了,以为还不过关。”   汪橙对着江野笑:“太爷爷真是奔着三个奖杯去的。”   老头想把所有王牌在一出戏里亮出来。江玉堂那一房儿人,哪一个跺跺脚都是不小的动静,同台一出戏,还全给人当绿叶,这是要疯。   不像是去比赛,更像砸场子。   江野扒着餐桌问:“我就问您,剧情这么安排,好是不好?”   “好是好。”周阔海捏着白须,心有不甘:“可是……”   “您活一百多岁了,哪儿有十全十美啊我的太爷爷!”江野夸张地说:“就这演出名单列出来,资历浅的评委都得站起来看。”   汪橙挺他师弟:“要加人物就得加剧情,不必要的剧情多了显得冗长,画蛇添足。”   周阔海板起了脸,老头演一百年戏了,反让俩小的一通说教。   江野不怕他,据理力争:“太爷爷您别看我那天吹得挺大,说实在的,咱出发点就是给姑姑摘个寒梅杯玩儿玩儿,所以红娘出彩就行,这本子从头到尾都是以红娘来穿针引线。我和师哥嘛,我俩能留下个经典剧目就成!”   “称得上大师的人,一辈子也就那么三两出经典。哼,你好大的口气,十七八想留经典?”周阔海话是这么说,心里却高兴得很,少年人该有这个狂劲儿。   江野一对儿傲气的眉毛挑了起来,虽没还口,那意思是走着瞧。   周阔海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参与了。”   江野立马变得低眉顺眼:“别介啊太爷爷,怎么还真生气了?您不给我把关,我心里可真没数。”   “这样。”周阔海做出了安排:“既然你俩定好了框架,就抓紧写,写完后发给你爸,咱们两边排。他们的戏你爸导,你俩的戏我来抠。差不多的时候把他们喊回来,真刀真枪碰几场,我也瞧瞧你们俩小的能不能接住他们的戏。”   江野从没和那群艺术家们飙过戏,确切地说,从未正经演过整场戏。   如今起点居然这么高,上来就和老戏骨们对飙,他一点不怯场,反而跃跃欲试,“没问题!”兴奋地用胳膊肘碰着汪橙,汪橙说:“好。”   周阔海到底还是遗憾,“到时候排演职表,你妈得是艺术顾问,逸臣定妆。”这是老头最后的底线了。   江野配合着:“设想一下,编剧我和师哥没名气就不说了,导演周阔海江玉堂、艺术顾问李清芬、定妆李逸臣,不说主演,就后台班底亮出来都够吓人的。”他是真怕周阔海坚持加人物。   “说正经的吧。剧情虽然很紧凑,我有几个要求。”周阔海笑道:“留经典嘛,就得有个经典的样子。比如第一场打戏为重,不能搬套路,得打出花儿来,打出不一样来,叫观众评委念念不忘,都是武打套路就没意思了。”   江野:……   汪橙点头,很赞同。   周阔海又说:“一出戏有经典唱段的,不一定是经典剧目,但经典剧目必有经典唱段。要求不多,张生莺莺红娘,每人给我写出个能广为流传的好段子。”   江野:……   汪橙又点头。   江野皱着眉看看他,怕这人不知道这得有多难吧?   周阔海继续提要求:“出彩的还得有对唱,给我弄出三大段。第一个就是莺莺和张生的对唱,俩人相爱又不能在一起,那种难舍难分的情意绵绵……”   老头忽然看向江野,“小子你谈过恋爱吗?这可不是凭空能写出来的,你没生活……”   江野的目光很快从他师哥脸上移开,低头咬牙说:“我试试。”   周阔海持怀疑态度:“你真行?”   江野心说,难道我现在这个状态还写不来崔莺莺和张生?   他找理由憋红了脸,半天才说:“不行问我妈,她不能空挂个顾问的头衔。”   汪橙腹叹一声,憋半天憋出这么个法子,可把他师弟难为坏了。   “再一个是张生红娘的对唱。”周阔海道:“一个是小机灵鬼,一个抓耳挠腮急着要见莺莺。红娘得故意拿乔,勾着张生把思慕莺莺的感情表达出来,这才能顺利成章地定下夜半相会。”   江野愁眉苦脸去瞅他师哥,汪橙依旧在点头。   “最重要的,是红娘和崔夫人的对唱,一个固执己见,一个巧妙周旋。你想,老夫人是封建社会相国的夫人,她能同意把闺女许配给个穷小子么?”周阔海想了想:“书情戏理,恒古不变的道理。这段即要合情合理,又要出彩,还要文戏武唱,把观众的心勾住,把观众带进来、融进去……”   江野头疼,他已经不想再看汪橙,那人肯定又在点头。   周阔海说的确实是精髓所在,又实在是难为人。   寒梅杯、经典,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饭后两个小时,老头都在提意见,汪橙怕有遗漏,用手机一一记录。   最后周阔海说:“行了,别的什么想到再说。我给你们半个月时间,把本子给赶出来。”   “半个月?!”江野跳了起来,又要上学又要给人看病,他和汪橙每天能抽出一个小时已经不错了。   江野央道:“一个月吧。”   “不错,我是准备一个月弄好剧本。”周阔海不等人喘口气便说:“不过另外半个月是用来改剧本的。”   扑通一声,江野跌坐下来。   汪橙心疼地拍拍他的膝盖,多少送去点安慰。   “不打扰你们了。”周阔海起身走到门口,强调了句:“明年三月份参加比赛,没时间了。”   江野无力挥挥手,要死不活地说:“太爷爷再见。”   汪橙一直把老头送下了楼,聊了几句才回来。   江野撅着屁股爬沙发上装死,他坐了过去,“什么感觉?”   周阔海的话挺消食的,江野委屈兮兮地说:“饿。”   汪橙站起来要走,江野问:“干嘛去?”   “煮饺子。”   “你傻么,回来。”   汪橙又坐了回去。   江野说:“你知道太爷爷提了多少要求?”   汪橙掏出手机给他看:“二十八条建议。本来是二十六条,刚刚楼下又说了两条。”   “……”   “你知道这些有多难!”   “知道。”   “那你还一个劲点头?”   “我能摇头么?”   “唉——命运呐!”   “谁说的要经典?”   “噗—”江野作喷血状,“你竟还补刀!”   从某方面来说,汪橙和江野是一类人,要么不做,要做就要最好。   补完刀的汪橙对他温和地笑,“没事,还有我。”   平常师哥对他微笑他都受不住,还加了这么句撩人的话,江野的血槽瞬间加满。   爱情的力量……哦不,暧昧的力量。   江野爬起来对他师哥说:“走,咱俩去屋里头弄。”   汪橙眼角挑了下,江野敏感地捕捉到了:“弄剧本!!!”   “我说什么了吗?”汪橙单纯地看着他。   江野冲他呲呲牙,想咬人。   他俩之间的这层窗户纸,已被磨成了透明的,那句话仍旧不肯说出口。   好像也不单单是为了李逸臣那句“水到渠成”。   好像总是少了一个恰当的契机。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会不会不用说那句话就要发生些什么?   弄剧本、弄剧本,江野提醒着自己。   两人回了屋,屋里头是新格局。   两张桌子并排放在床尾,朝床的坐向。   这也是江野的小心思,汪橙左手写字慢,他想躺床上看汪橙写作业的样子。   汪橙坐下后说:“分分工?”   江野:“你想写哪段?”   “我先写张生的段子,你写崔莺莺和他的对唱。”   “凭什么!”   对唱比较难写,何况周阔海还那么多要求。   “我觉得你会写得很好。还有……”汪橙偏头看他,“我想看你写。”   两人的对唱是爱慕对方互相倾诉,江野突然觉得他师哥动机不纯、良心很坏,这个段子似乎变成了自己的倾诉。   你会写得很好——你最会表白。   我想看你写——我想听你说。   江野挣扎着:“我不!”   *   汪橙自己写自己的唱段,能很好的代入人物。江野不上当,他不写那段倾诉爱慕之心的对唱,至少现在不写。   江野抻着两条长腿,压起凳子,心里没闲着,按部就班从第一场戏开始想。   脑子里渐渐浮现出画面,每一个动作都很流畅。但想起来周阔海的要求,又皱起了眉毛。   这是文戏、是一部爱情戏,武打不能喧宾夺主,还要打出花儿来……   “太难为人了。”他不觉说出了口。   汪橙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去写。   江野入定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汪橙写写改改好几遍后,咔一声合上了笔帽。   江野抬头看他时,才发现自己脖子酸得厉害,他保持着不动的姿势太久了。   汪橙随手把笔投进笔筒里,江野只觉得眼前一亮,脱口叫道:“想到了!”   汪橙看着他欣喜的样子,还没做出反应,江野激动地按住他的腿:“师哥你太牛逼了!”   汪橙不牛逼,汪橙一脸懵逼。   墙上挂着把练功用的宝剑,江野几步跳过去摘了下来,扬着声音问汪橙:“舞台上有个动作,叫做‘君瑞飞剑入莺鞘’听说过吗?”   汪橙回想了下,摇摇头。他多少有点怀疑,行业里的名词似乎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但这个听都没听说过。   江野哈哈大笑:“我也没听说过,现编的。”   汪橙:……   江野把剑柄递过去:“□□!”   汪橙不知他卖什么关子,握住剑柄刚抽出来,江野又说:“插进去!”   汪橙瞄准了,剑尖对剑鞘噌一声插了进去。   仍然一脸迷茫。   江野抖着眉毛看着他,像在调戏人,其实就是在卖弄、炫耀,“还不懂?”   汪橙说:“不明白。”   “来,□□!”   汪橙只好又去拔剑。   “插进去!”   剑又还鞘。   “还不懂?你是张生,我是莺莺,□□、插进去,君瑞飞剑入莺鞘——□□、插……”   江野话没说完住了口,汪橙剑插一半停了手,他俩的表情有点呆,又有点难受,不约避开了对方的眼神。   我他妈是在说什么……   江野磕磕绊绊地解释:“可能你……你有点曲解我的意思。”   “我,懂。”   “不,你没懂。”   “……”   汪橙稍稍安静了下,说:“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   “不不不,我不是想表达那个意思,我没那么……色。”最后一个字他说得半吞半咽,又不得不说,不然汪橙会怎么想自己。   脸上绯红一片。   “你……先冷静一下。”   “我不冷静,不不,我不需要冷静……没,我的意思是我没慌,很冷静。”江野握着剑鞘,样子很紧张。   汪橙的剑只插了一半,他刚往前送进半截,江野突然避了一下,很局促又很小声地说:“别插了。”   汪橙:……   那人回过神来又说:“哦,插吧。”   汪橙:……   就这么一个握着剑柄,一个抱着剑鞘,僵在那里。   汪橙被他搞得异常难受,忍不住问他:“你这是要把自己难为死?”说罢噌一声,将剑还鞘。他拉出凳子,“坐。”   江野没坐他身边,远远躲着坐在床上。   汪橙说:“继续说你的想法。”   听他语气有些冰冷,江野偷么瞧了一眼,一时琢磨不透他没有表情的表情是怎么个意思,弱弱问道:“师哥你生气了?”   “没。”   之后一阵安静,汪橙催了句:“说剧情。”声音不重,却吓了江野一跳。   床与墙之间也就尺余距离,江野受了一吓后,脑袋抵着墙,可怜兮兮的样子。   汪橙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抽走他还抱着的剑。   “桃桃,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汪橙的声音已压得不能再低,生怕又吓人一激灵。   江野闷闷地嗯了一声,少年在某种事情上还是很单纯的。   “你是想让张生和莺莺在舞台上多一些互动,对不对?”   “嗯。”江野做了个深呼吸,调整着自己的状态。   “想要打得好看,就要取巧。刚刚你把笔投入笔筒的时候,我猛地想到,最大的彩头就应该是主角的互动。所以张君瑞搬兵回来的时候,莺莺高兴嘛,可以抛剑给他,这是第一个互动。退敌后,张君瑞可以飞剑入......鞘。因为莺莺拿着鞘,所以我顺口起了那个名字。”   这人还不忘解释一下。   张君瑞在舞台上的形象,一直是文小生。江野这么一改,变成了文武小生,能给人新鲜感,也更有看头。   莺莺抛剑、君瑞入鞘,一前一后两个互动,确实是个很好的想法,无形间把两个人的感情在开场时就推进了一步。   汪橙想了一会儿,说:“开始的抛剑、接剑都简单,退敌后飞剑入鞘很难。不过可以试试,舞台上常使的趟子剑有一招......”   “苏秦背剑!”江野一笑,他俩又不谋而合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样的。”江野站起来抽出剑,甩了鞋子跳上床,脚下呈丁字步,手里挽了两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顺势将剑收在身后,背剑的同时身往右偏,左手捏了个剑诀往前侧一按,威风又潇洒。   很符合当着崔莺莺面捉到贼首后,张君瑞的心情。   “我们可以改一下,把剑收在身后的时候,张生托着剑柄将剑推到半空。从张生挽剑花开始,莺莺一手怀抱剑鞘,另一手甩袖花,和他的剑花遥遥呼应。袖花落时将水袖背在身后,掐好这个鼓点,长剑落入鞘中。她可以有个娇羞又骄傲的表示,然后小碎步飘然退场。”想想那个景象,江野满意地点点头:“第一场就很圆满了。”   圆满是圆满,好看也好看,汪橙提出了本质问题:“你觉得咱俩配合,飞剑入鞘得练多长时间?”   他接过剑,按照江野说的方式,身前挽剑花,身后将剑推出,江野挺鞘去接,不出所料没接到。   江野捡起来剑,努努嘴:“一两个月总能练成吧?”   汪橙说:“那咱就练到比赛,做到万无一失。”   如果比赛那天没能接住飞来的剑,弄巧成拙,整场戏就演砸了。   于是,以后的日子里,两人又多了一项日常。   吃完晚饭,两人洗洗早早上了床。   两床相并很宽敞,江野挨墙躺着。半日绞尽脑汁,他此时恹恹的样子。   汪橙枕着一只胳膊,眼瞅着屋顶发了会儿呆,“咱们把第二场捋一捋。”   这人不知道累么?江野闭眼装睡,不理人。   汪橙探手弹了下他的胳膊,那人呼呼打起呼噜。   确定他没睡着,汪橙说:“崔夫人设宴款待张生,张生来的时候应该是兴高采烈的。这段词要写得欢快些……”   旁边那人没半点反应,汪橙又弹了他一下:“这段我写好吧?”   “好!”江野被引诱得开了口,睁开眼爬到他身边。   “师哥,其实这段好写。”   “好写你不写?就是懒。”   “唉,被你看透了。”只要不叫他干活,江野还是很好说话的,并且得寸进尺地说:“第三场会西厢你也写吧,这都是连着的。”   按这个狗屁逻辑,整场戏都是连着的,干脆全写得了。   汪橙翻身给他个脊梁,叫他自己体会。   宽宽的肩膀窄窄的腰,如凝脂的肌肤看起来很顺滑,脊沟很深、侧肌很紧,江野体会到心动的感觉。   他揉了揉鼻尖把心思摆正,爬到人家枕边:“我可以给你提供个思路,咱俩来个情景模拟。你现在就是张君瑞,我是崔莺莺,我妈不让咱俩在一起,你非得娶,我非得嫁,好了,来吧,拉上红娘,想尽一切办法对抗那个老封建……”   这次是汪橙先出了戏,他没来由地突然问了一句:“桃桃你怕吗?”   戏里戏外傻傻分不清。   他是张君瑞,崔莺莺是江野,崔夫人代表了所有会反对他们在一起的人,红娘,大概会是李逸臣?   江野听懂了。   汪橙一句话让他猛然明白过来,李逸臣说的“想明白”是什么意思。   并不只是想明白自己喜不喜欢他,有多喜欢他,而是这份喜欢足不足以支撑你们去面对所有人的反对。说   出喜欢再反悔,没人有理由替你承受那些伤害。   很现实,现实从来都是血淋淋的。   李逸臣就是前车之鉴,他说,他们在一起了,但是他喜欢的人没有想明白,自己杀了自己。   江野没问过为什么,他现在有了答案,家庭的反对、别人的歧视、能够包容的人太少太少。   汪橙背着身,他看不到汪橙的表情。   他不允许自己有丁点犹疑,回答道:“不怕。”   安静了一会之后,汪橙抬手关了灯,“晚安。”   江野把脸埋进枕头里,这人怎么想的。你问了,我答了,不论你再说点什么,怎么能晚安呢。   汪橙睡着好久了,他还在翻来覆去地烙饼。   他打开夜灯起身上厕所,回来时扫见汪橙书桌上的一叠稿纸,这是汪橙用一下午时间写的唱词。   江野拿到床上就着夜灯看,一下午就写十几句?   他瞧着熟睡的汪橙偷偷笑了下,怪不得老唐说这人作文不成。   人总该有点弱点,不然还叫不叫别人活了。   扫了两眼唱词,江野便看了进去。虽然没数量,但是质量杠杠的。   这是夜会花园,张生盼来崔莺莺时的一段独唱:   一剪柳叶横翠黛   两汪秋水染情开   唇上尤有樱红在   桃花脉脉映粉腮   无怪西房相思害   却是月中娘子来   江野看完呆呆的,这唱词写得……好骚啊!   若不是亲眼瞧见汪橙奋笔疾书了一下午,他都不敢相信。脑子里平白无故冒出来一个念头,他这是写崔莺莺还是写我?   我没有柳叶眉,可我剑眉如翠黛。我有两汪秋水般的眼睛,我有樱红的嘴唇,可我没有桃花腮啊……不管不管,师哥写的就是我。   那人兀自臭不要脸了一会儿,诗兴大发,伸脚从书桌上夹来一只笔,趴床上加了一首崔莺莺的唱段,一呵而就——   江潮连涌菩提岸   野寺春峭月影寒   喜事顷刻烟云散   欢心原是一场冤   汪汪泪目西厢盼   橙黄桃红许何年   江野撂下笔时弯了两边唇角,夜灯轻柔,照得枕边人格外好看。灯光幽暗,那双眉眼却分外清晰。   他匍匐着凑了过去,轻轻亲了亲汪橙的泪痣,像蜻蜓点水那样。   没有缘由,就是想亲,这颗泪痣勾搭他太长时间。   偷亲完迅速蜷缩进被窝里,心虚地拉着被子把头和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他双膝抵着胸口,双手抱着膝盖,黑暗又紧裹的空间把窃喜放得无限大。误以为安全了,他舔了舔自己的唇,想回味汪橙的味道,只是那么轻轻一碰,哪里能染上什么味道。   但他固执的认为,还是有的。   那是偷偷摸摸的、无人知晓的、甜甜蜜蜜的味道。   汪橙睁开了眼,夜灯还亮着,稿纸放在两人枕间。   他悄悄翻身爬在床上,看见了江野写的那段唱词。不是并列写的,写得有些乱,读了两遍才读懂这首藏头诗。他浅浅笑了笑,把江野蒙头的被子轻轻掀开。   他凝视着熟睡的江野,忽然想俯下身去......   而一瞬之后汪橙克制住自己,尤有不甘地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头发。   那小子倏地睁开了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毫无防备的汪橙被他吓得一激灵:“你装睡!”   江野退进了被窝里,闷着头发出鹅鹅鹅地笑声,被窝抖得厉害。   这人!   但凡汪橙心脏不好,这一下就吓过去了。   笑得收不住的江野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钻出来很严肃地质问汪橙:“你什么时候醒的?”   “......”汪橙说:“刚醒。”   江野舒了一口气,又看见枕边的唱词。写的时候挺得意,这会儿突然又怕汪橙看明白了。   “我刚加了段崔莺莺的唱词。”   “嗯,我看了。”   “还......行吧?”   汪橙唇角不明显地动了一下,那是藏得很深的笑意,“很好。”   江野妄图消灭证据:“不行我改改吧!”   汪橙把稿纸收了起来:“很好,不用改。”   江野一阵阵心虚,翻身朝着墙,“我要困死了,晚安。”心里安慰自己,写得那么乱,应该不会看出来。可他要是看出来怎么办?我就这么稀里糊涂表白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江野刚睡醒就感觉左眼跳个不停。他还在想着是左眼跳财还是跳灾,汪橙不动声色道:“眼睑痉挛,多见于精神紧张。昨晚紧张了?”   “我好好的紧张什么。”江野嘴硬。   左眼就这么断断续续跳了一上午,中午他俩正要去食堂,方奎来了电话:“你俩快过来,我爸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小天使们拜年啦,大家一起到桃子家吃饺子喽! 第58章 定妆   汪橙开的药方, 方奎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给老头灌了三副汤药,没想到人真的醒了。   “爸, 您认识他俩吧?”方奎伏在床头问。   方仕华已脱了相, 睁着浑浊不清的双目,看着床前站着的两个少年,声音微弱:“是、是小野。”   他不认识汪橙, 方奎介绍道:“这位是桃桃的师哥汪橙,大神医, 您就是吃了他的药才醒过来的。”   “谢......谢谢。”方仕华异常虚弱, 说着又要闭眼。   江野忙捅了方奎一下。   方奎轻轻摇摇老头:“爸您先别睡, 桃桃有话问您。”   方仕华并未睁开眼,他颤巍巍抬起手,伸出食指中指,颤啊颤啊抵在床面上,同时一曲, 做了个下跪的姿势, 眼角流下两行老泪。   方奎鼻梁一酸:“爸,桃桃他们已经原谅您了, 他知道您只是一时头热......”   方仕华摇了摇头, 阻止儿子继续说下去。他使力呼吸了几口,断断续续道:“商......商业银行, 1476保险箱, 密码......490208。”   江野拉上汪橙就走,刚到院子里, 听到方奎嚎叫一声:“爸, 爸啊——”   他俩同时停住脚步。   秋风萧瑟, 枯叶垂落。   汪橙叹道:“救了病,救不了命。”   江野也感到一阵唏嘘。   两人出了方家直奔商业银行。   站在1476保险箱面前,江野心情复杂。他看着密码锁,声音发颤:“师哥,我、有点怕。”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万一里头没有墨玉靠!   汪橙:“不怕。”   江野伸出手想去按密码,手也有点颤,心通通直跳。   汪橙握住他的手,一起按下了密码:4、9、0、2、0、8   嘀、嘀、嘀、咔——   保险箱门弹开,江野紧张地闭上双眼。   汪橙看到里边盖着黄绸布,他伸手掀开,弯了唇角:“桃桃,他在。”   江野豁然睁眼,叠得四方四正的墨玉靠摆放在他眼前,一片片甲片般的墨玉隐放光彩。   “师、师哥。”江野结巴了:“你快快快、快快摁住他。”   汪橙:?   “别被他跑了!”   汪橙哭笑不得,伸手将墨玉靠抱了出来,沉甸甸的,足有二三十斤重。   “慢点慢点慢点,哎呀呀小心点,小心点。”江野激动得语无伦次。   等江野心情平复了一些,汪橙说:“换家银行把它存起来。”   “抱回去给太爷爷看啊!”江野刚说完就摇了摇头,他自己都差点受不了这种刺激,更别说周阔海那个一百一的老头了。   江野改了主意:“还是等找到白玉靠,再告诉大家。”两件宝物得其一,毕竟会使人喜忧参半。   汪橙点点头。   江野:“师哥,你把那句话再说一遍呗。”   汪橙:“哪句?”   “说不准我们早上一睁眼,白玉靠就自己出现了。”   汪橙一笑:“说不准等我们拿到寒梅杯,白玉靠自己就蹦了出来。”   江野兴奋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此后每日依然是早起给人看病,而后上学。课间时间,只要不去厕所,俩人都在埋头写剧本。眼下最重要的,是西厢记。   有时即便是去上厕所,他俩嘴里也在不停地讨论。   于是同学们在厕所常常看到这种景象:   江野说:我觉得可以再细腻一点。   而后放着水,脱口念出一段唱词,并且问:这么改撩人不?   汪橙答:撩。   江野笑:师哥你那段又写得很闷骚。   汪橙说:也是在厕所想出来的。   同学们集体失声:......   如果不是写剧本,江野难以想象汪橙骨子里是这么闷骚的人。   他亲眼看见汪橙是怎么一点点把张生欲见崔莺莺而不得,心急火燎、顿足搓手又无可奈何的心情,通过唱词描写得极为到位。   在两人私会西厢、一夜颠鸾倒凤之后,汪橙用了“白纱落红”“蚀骨销魂”等等大胆的词眼,并且拉经据典振振有词地解释,不但原著中有,很多戏曲剧作大家笔下也用过。   江野:“做都做了,何必解释?”   想想,写下那样字眼的人还一本正经地解释,江野憋笑憋得有多辛苦。   下晚自习后会有专车。   穆瓜常去江野家里补课,他有司机有豪车,并且提供优质的宵夜。   狼吞虎咽吃点东西,穆瓜写作业,江野汪橙把白天写的剧本整理出来,高格在一旁做直播。   高格写的台本很有意思,可惜汪橙江野不常照着演。经常接到各种广告,心情好的时候,就挑些靠谱的帮人吆喝两声,赚钱赚得很佛性。   大多时候,高格直播的都是千篇一律的日子,却能叫网友们看得津津有味。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也许和江野一样,这么按部就班、枯燥无味的日子,他同样过得津津有味。每天都能在相同的日子里,找出些不同的感觉,全然关乎汪橙。   半月后,递交给周阔海的剧本意料之内被打了回来。   周阔海根据舞台实际情况,提出了修改意见。此后半月修修改改了无数次,直到月考成绩下来那天,周阔海终于满意。   可能是一月里写剧本的原因,汪橙的作文有了质地提高,首次把江野从第一的位置上挤了下来。   最郁闷的人是江野。   失了宝座不说,这一个月练“君瑞飞剑入莺鞘”,汪橙都快把他扎死了,仍不能百分之百入鞘。   宝宝心里苦,宝宝默默流泪,宝宝不说。   月考后迎来一个完整的礼拜天,汪橙之前说过几次想回去看看师父,都因为没时间而一次次推后。   这个周末的日程两人安排得满满的,早上去医院拆完石膏,中午前赶到省城,和师父聚聚,然后下午回来,晚上开始走戏。   虽远未到数九,河州十二月初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半月前收到李清芬寄来的包裹,她又是图省事,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长款羽绒服。军绿色、修身长款,袖子和口袋上各有一条骚气的红杠。   可能她总觉得,江野穿上好看,汪橙穿上必定也好看。   两人打着石膏根本穿不进去,准备拆完石膏回来换上新衣裳再去省城。   医生先拆了汪橙的石膏,准备换江野时,江野躲了下:“等等。”   医生笑问:“怎么,还没戴过瘾?”   拆了石膏,以后是不是就不能一起洗澡了,不能一起洗衣服做家务......各干各的,不能再享受石膏所带来的一切亲昵。   可是江野早就习惯了。   汪橙看他不太乐意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总不能说还想和你一起洗澡。   江野闷闷地说:“没什么,动手吧。”   医生开玩笑:“这是和石膏处出感情了呀!”   江野嗯了一声,“我这人怀旧。”   卸掉石膏的轻松感叫人不适应,感觉那条胳膊长了翅膀要飞。   满地金黄落叶的鼓楼老街,两个大男生并肩走着回家的路。   汪橙说:“我也怀旧。”   江野:???   这意思难道是,以后一切照旧?   动了心思,他悄悄探出小拇指,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去勾汪橙的指头。勾了两下没勾住,汪橙突然反握住他的手。   江野:!!!   几秒之后,汪橙把他的手抬起来看了两眼:“还是有点肿。”   上次抛剑砸的。   “还说!”江野被他轻易糊弄了还不自知,道:“每天挨多少次,你不如把我手剁了得了。”   “让你戴手套你不戴。”   “那不是怕影响手感么,我演出也戴手套?”   自己选的路,跪着爬着也得走完。   看着汪橙自责的样子,江野说:“现在不是已经很有准头了嘛,为了以后不砸我,我允许你再砸几次。”   汪橙叹了口气,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他低头在江野的手上亲了一下。   江野:!!!   汪橙正经八百地说:“中医的嘴能消肿。”   江野憋着笑,心里美滋滋的,帮汪橙把自己糊弄了过去,没有追究。   回家换上羽绒服,汪橙习惯性地去帮他拉拉链,一人捏住一头的时候,两人同时停住了动作。   “习惯了。”汪橙有些失意地笑了笑,“不需要我了吧?”   江野不假思索地说:“需要。”他抬起左手说:“他还不太习惯干活。”   李清芬的眼光还是相当好的,衣裳扔在那里不显眼,上身后特好看。   江野围着汪橙转了一圈,啧啧几声:“迷人。”   汪橙也打量着他,军绿色的羽绒服显得人白了几分。   江野属于清爽阳光型的小帅哥,偏圆的眼睛可A可萌,看久了能给人吸进去的感觉。此时被衣帽上的一圈长绒衬出了一分娇俏,汪橙露出淡淡的笑,“你穿着也好看,显白。”   师哥夸人估计就会说显白,穿粉红色的内裤也这么夸。   “整天显白显白的,我很黑吗!”江野不太满意。   “显帅。”   “我平常就不帅了呗!”江野开始矫情。   “也帅。”   “唉,我教你夸人吧!”江野伸手弄了弄人家的头发,“这小伙的发型收拾得多利索,瞧这刘海,不短不长恰到好处。呦,可真白净,这精致的小脸蛋儿还粉扑扑的。吓,这眉眼看两眼就得上头……”   汪橙眯了下眼,江野忙道:“别眯别眯,勾谁呢你这是!怎么还抿唇呀,来劲儿了是吧!”   汪橙被他夸得浑身难受,眼不能眯、唇不敢抿,嘴里鼓了口气,江野哈哈笑道:“还有这小奶膘,叫人想上手掐。”   汪橙:……   “咱还去省城么?”   门是开着的,李逸臣站门口听了半天,终于受不了开了口:“咳咳,这边有人呢!”   “小叔?”江野探过玄关,瞧见了李逸臣:“你怎么回来了!”   李逸臣提着个大大的化妆箱走了进来,汪橙叫了声小叔,他点点头,瞧俩人收拾得挺帅气,“要出门?大概不成了。”   江野问:“为什么!”   李逸臣回来肯定有事,汪橙说:“那改日吧。”一推恐怕又是一个月。   玄关后就是穿衣镜,李逸臣放下化妆箱,拖了两把椅子过来,“我们队在附近有几场演出,师爷把我喊回来给你俩定妆。剧本刚弄完,老爷子也不知急什么。”   “这是不能瞅我俩在家闲着啊!”江野拉了一把椅子骑了上去,探手把汪橙羽绒服的拉链拉了下来,“脱了吧。”   李逸臣说:“先给汪橙化,你俩都学着点。”   江野打了个响指,“小叔化妆水平顶尖的,咱俩赚大发了!”   汪橙脱了羽绒服,对着镜子坐好。   李逸臣瞧江野瞅着化妆箱,鼻子里哼了声:“看不出是新的?知道你小子瞎讲究,这一套东西花我大几千呢!”   江野虚伪地说:“要不我给你转过去?”   “真想转就甭问。”   江野被将军,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李逸臣拦道:“得了吧。对了,你跟你师哥合用一套不嫌弃吧?”   江野瞪着眼:“小叔你有完没完!”   李逸臣打开化妆箱,里头层层叠叠。   他坐到汪橙对面,对江野说:“听听小叔怎么夸人。”   江野羞赧,用手遮了下脸,听墙根的人是挺讨厌的。   汪橙跟没听到似的,没有半点反应,总那么坦然自若。   “橙橙的皮肤是典型的冷白色,脸庞骨架小,看起来就比较精致了。”李逸臣用眉笔点点汪橙的颧骨,说:“骨架小的缺点就是颧骨偏平,不过这小子会长,颧骨上的肉多,弥补了不足,看起来像奶膘。尤其笑……好像也没见你怎么笑过。”   汪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逸臣说:“笑得放开一点。”   江野捣乱,“就是我那次说,我现在唱歌会不会很傻……”   戳到了共同笑点,汪橙脸上笑出了个括号,李逸臣昂了一声,“就是这个时候,奶膘挺明显。以后成名了,会有很多活动,公共场合上要多笑。”   他看着江野说:“梨园行出这么个俊小生,不容易。”   江野浅浅低了下头,小叔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被你捞着了,你就偷着乐吧。   汪橙被人这么细致的点评,也有点坐立不安。   李逸臣拍了下手,引起两人的注意,继续说:“教你们化妆呢,认真点!汪橙这双眼内勾外翘,典型的内双丹凤眼,这样的眼睛这样的肤色,还有眉眼的间距有点小,稍不留神就会显得凌厉,觉得不容易接近。但很容易改观,常笑,或者……来,你眯一下眼。”   汪橙照做,李逸臣说:“桃桃看见了吗,这就变成了你说的勾人。”   江野:……   “他的眼睛没你大,但是四周干干净净,很容易上妆。虽然素颜能抗,要出入聚光灯下的话,还是化点淡妆的好。比如你们上台领奖,央视的摄像机可是照妖镜。不过平常要化妆稍微打理一下就行,戏妆可以从这里……”李逸臣用眉笔从汪橙的内眼角勾到外眼角,“由浅入深,从水墨到浓彩,会特别好看。用你们的话说—超A。”   江野都替汪橙感到害羞,“小叔你也太会夸人了。”   “我专业的嘛!”   汪橙本来还好,李逸臣偏又补充了句:“主要汪橙长得好。”   汪橙少有觉得脸上发热,“小叔你继续说化妆就好。”   李逸臣笑了下,“咱们再说鼻子,鼻梁挺高,轮廓偏欧美画风,又没有那么夸张。橙橙的长相总体来说,是可以用美来形容的,我说的是那种秀气的美。”李逸臣用粉扑掩住他的鼻子,“瞧,是不是?”   “还真是啊。”江野说。   好多人都说过,汪橙是那种美美的帅气,他其实并没有多么深刻的体会,李逸臣掩盖住他的鼻子,就明显多了。   李逸臣拿开粉扑,说:“就是因为鼻子线条锋利,多了些男子气、和凌厉的冷劲儿,要想轻柔秀气一点呢,底粉从这里到这里慢慢过度,可以使线条圆滑很多。”   江野趴靠背上,喃喃说:“不要了吧,这样挺好的。”没了冷劲儿,万一抢的人多了呢?   “遮住半张脸,只看他的唇。”李逸臣说:“唇形很好,偏性感,是不是有点欲?”   江野汪橙:……   “嘴巴很诚实,像在勾引你亲他,但整体来看,因为眼、因为鼻子,中和了这种性感,尤其是他现在的眼神……”李逸臣偏头去笑,“是不是告诉你,离我远点?”   汪橙挺尴尬的:“没,没有。”   “眼神是最不会骗人的。这样就显得又冷又欲,对,禁欲系霸道总裁范儿。”   江野嘎嘎笑。   化个妆而已,汪橙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   李逸臣的水平确实是顶尖的,给他俩讲解的同时,汪橙戏妆的样子已经勾勒出来。   十几分钟后,他闪过身子说了声:“瞅瞅吧。”   汪橙从镜子里看见了素未谋面的自己。   江野本来在侧面坐着,站起来走到他身后,一眼望进镜子里,惊艳得合不拢嘴——百年难遇的俊俏小生!   李逸臣忽然回头:“桃桃你流鼻血了!”   起初江野以为他开玩笑,随即感觉出鼻孔下一道热流。   我操!   “我,我上火了……”江野捂着鼻子逃向卫生间。   李逸臣按着凳子,笑得止不住。   汪橙解释了句:“他这两天是有点上火。”忙跟去了卫生间。   江野弯腰冲洗着鼻子,没能止住。   汪橙调成凉水,江野叫了声:“冷!”   汪橙一手捏住他鼻翼,一手撩着凉水往他额上拍,没多久便止住了血。   “天气这么干燥,给你调有中和茶你不喝。”   “我喝,待会就去泡。”江野觉得自己把脸丢到姥姥家了,怎么那么寸。   他抬眼看镜子里的汪橙,李逸臣化的妆容把他五官衬托到了极致,不能更好看。   江野别了下脸,不敢再看,生怕刚止住的鼻血又流了出来。   换给江野化妆,李逸臣同样品头论足。化妆师的眼睛很毒,把优点缺点说得清清楚楚。   “桃桃的眼睛里有星星。”   江野打岔说:“没月亮吗?”   汪橙坐在江野刚刚坐的椅子上,只不过江野是骑,他是端正地坐着。他知道江野这是故意打岔,掩饰害羞,但李逸臣一句话说到他心坎里了——江桃桃眼睛里有星星。   “并不是眼睛大就好看,你遗传了师姐的优点,眼珠又黑又大,才会显得有神、有灵气,可是……没有个名词可以形容。”   李逸臣想了想,说:“要说桃花眼吧,要比桃花眼圆些,又没杏眼那么圆。橙橙你看他的双眼皮,前半段克制,后半段飞扬,这点又像是瑞凤眼,总之给人一种清爽感,也有纯纯的感觉。但——这是隐藏很深的狐媚感。”   看着两人不信的样子,李逸臣决定教江野怎么用眼神勾人,“你稍微眯眼,向下看一点点。”   江野照做之后,汪橙被震了一下似的,很快移开视线。   李逸臣拍了下手:“瞧见没,这就是媚。我给你定崔莺莺的妆,最重要的,就是把你眼睛往这个形态上靠拢,才能一眼勾住张君瑞的魂儿。”   江野问汪橙:“勾了吗?”   “……”汪橙说:“勾了。”   “咱们再说鼻子。”李逸臣端详了会儿,笑道:“你的鼻子要跟汪橙换换,他不化妆就可以演崔莺莺了。橙橙你瞧,他的鼻子轮廓不刚毅,鼻尖虽然挺,但是圆润,这种鼻子长在女孩脸上会特别好看。”   “桃桃的嘴巴比较小,但很会长,有唇珠有唇峰,所以薄唇又显得翘。因为鼻子够挺拔,拉起了面中部,这样就给了嘴唇和下巴足够的空间发挥翘和巧。”   李逸臣看看江野,又看看汪橙,这俩真是天生一对,无论是同样出挑的长相,还是性格上的互补,再合适不过了。   “化妆师喜欢你们这样的,随便两笔就行。啧啧,羡慕。”   江野商业互吹:“小叔你也挺好看的,看着还显年轻。”   “快拉倒吧,我本来也不老。”   女妆慢,比汪橙的男妆多用了一倍时间。   李逸臣收了神通,细细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又勾手叫来汪橙,“像不像你写的那段唱词,一剪柳叶横翠黛,两汪秋水染情开……”   李逸臣念完才发现,江野愣在椅子上,汪橙愣在他身后,俩人从镜子里呆呆瞅着对方。   他感觉自己要不在,两人得抱着啃。   “咳,我去排练厅等你们。”   李逸臣一不想当灯泡,二不想吃狗粮,迅速闪人。   “你凑近点,合个影吧。”江野拿出了手机,将这一幕永远定格了下来。   他忽然问:“师哥,你一定要从医吗?”   汪橙又是一愣,察觉到江野骨子里存在的东西在一点点觉醒。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没敢想过答案。   看出了汪橙的犹豫与难为,江野冲着镜子一笑:“没关系的,我陪你。”   那天包饺子的时候,汪橙就想了很多。他还记得江野托着饺子说,那是他喜欢的结局。   为此,江野要放弃什么?   汪橙心里痛了一下,一直没敢接这个话题。   卸了妆,两人去了排练厅。   周阔海和李逸臣都在,坐在第一排正在对剧本。   “趁你们小叔回来,这里头有几个动作你俩简单走一下。没乐队,我嘴里给你们伴着。”周阔海说。   李逸臣说:“先从第一场开始,把你们那什么君瑞飞剑入莺鞘使出来我看看,哈哈,可真能胡诌。”   俩人上了台,李逸臣也跟了上去,“我给你们配孙飞虎,桃桃你不是还得甩水袖么,去穿件帔。”   他说话时就发觉俩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刚刚楼上不还好好的?   准备好后,李逸臣提醒了句,“入戏啦。”   周阔海翘着二郎腿坐在底下,嘴里打着家伙点。   宝剑里有机关,跟上鼓点江野拍了鞘尾,宝剑朝汪橙弹出。   汪橙没能接到,掉在了脚边。   周阔海骤然怒了,站起来吼:“汪橙你出啥神呢,剑都到哪儿了还不接!”排练厅人少,回音很大。   汪橙低声道:“对不起太爷爷。”   “你跟我道什么歉,台下那么多观众,你道歉道得过来么!你这一走神,这出戏就出局了懂不懂!”   江野走过去捡起了剑,低声说:“别想了,我刚刚就是随口一问。”   接下来挺顺利,汪橙接住了剑,与李逸臣长枪交战几个回合,李逸臣落败下了场,跳下舞台坐回周阔海身边,摇了下头:“他俩状态都不好。”   “瞧出来了。”   “刚刚楼上吵架了吧。”   “吵架?爹死了舞台上也不能这样!”周阔海哼了声,“非整什么飞剑入鞘,待会接不住看我怎么抽他俩。”说着话放下剧本拿起了藤条,在手心里拍了两下。   台上师兄弟俩感到了杀气,飞剑、入鞘都没毛病,周阔海放下了藤条,低声说:“就得吓唬。”   李逸臣笑了笑。   李逸臣又是配孙飞虎,又是配红娘,又是配崔夫人,忙得够呛。   直到会西厢那折,江野汪橙才真正入了戏,演出来几分情调。   台下的周阔海终于有了点笑模样,心说,演得跟真的一样,耐琢磨。他俩不论谁是个姑娘多好,这一生一旦台上台下都是绝配,怎么偏是俩小子呢?   演完会西厢,已经过了晌午。   周阔海说:“崔莺莺先进西厢后,张生得有点兴奋的表示,甩个袖花吧。”   汪橙试着连甩了几个,周阔海都不满意,“桃桃你来一个。”   江野一次过关,周阔海说:“你教教你师哥。”   两人对站在台上,一个甩一个学,周阔海看了半天又挑毛病:“我说你俩一个盯着脸教,一个盯着脸学,这哪门子能耐?袖花袖花不在袖上在脸上啊?”   李逸臣低头直笑。   “就凭你们半天不入戏,今天就少不了一顿打。”周阔海皱着眉,“拿大顶吧,半个小时。”   李逸臣劝道:“俩人胳膊刚好。”   “那就一刻钟,我去做饭,待会你们前头吃去。”   周阔海和李逸臣出了排练厅。   江野没说话,靠墙根儿头下脚上拿起大顶。   汪橙跟过去,挨着他领罚。人刚倒立,手机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他没管。过了会儿,微信响了一声。   江野扫了一眼——   丁丁:想你了橙橙。 第59章 吃醋   汪橙从墙上跌了下来。   江野余光里瞧见汪橙飞快捡起手机, 他正眼看过去,汪橙的动作不是回复,像是删除。   毁灭证据?   肚子里瞬间生了一团火, 但江野没有发作, 憋着这股气生硬地问道:“慌什么。”   “没……没什么。”汪橙闭了下眼,很快又翻回墙上。   他说话磕巴了!   看来他不准备解释。   这次不是平遥那种后味回甘的香醋,原来汪橙酿的醋也能像酒那么烈。   少年忍住不发火, 却没有城府去摁下冰凉的语气:“谁的短信?”   汪橙听了出来,那条信息八成是被他看到了。   “丁丁的。”   承认是承认了, 之后江野等了几分钟, 汪橙没再说话, 他的手机倒是又响了一声。   江野的脑回路向来非常奇特:“一直没问过,丁丁也是学医的吧?”   汪橙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是。”   “也要去北大是吧?”   “……是。”   以往拿大顶也没有这么头晕过,江野感觉天旋地转,胃里也难受。他翻身下来,紧跟着跑两步跳下了舞台。   汪橙:“你去哪儿?”   “不耽搁你回信息!”江野悻悻出了排练厅。   他们是发小。   他的微信名字都是丁丁起的。   他睡醒的时候会问丁丁要水喝。   他们穿一样的唐装。   这些陈年旧账又被江野翻了出来, 现在又加一条:他们都要去北大, 朝夕相处,一个系, 一个班, 甚至一个宿舍、还要上下铺,哪一天上铺的人懒得爬了, 就会挤一个被窝。   江野蹲在排练厅外, 靠着墙,埋着头, 越想心越乱。   丁丁想他师哥了, 可那是他的师哥!   汪橙明明知道自己看到了, 为什么不解释。   是没得解释?   你哪怕寻个理由哄哄也好,可他又明白汪橙不是那样搪塞自己的人。   没解释,就是默认。   心里窝的火变成了酸,一阵阵发酸,这股酸劲儿冲上了鼻梁。   他憋着,“哭你妹,娘炮啊你!我操,有没有点出息!”   “你是知道我来了,所以……生气?”   江野霍地抬头,马雯站在几步之外。   马雯看到他眼眶发红,“你怎么了?”   江野揉了把脸,不想在人前丢人。   “眼里进砖头了。”   “……”   几个月没见,马雯看起来比以往素净许多,没有化妆,衣领竖着挡住了下巴和嘴,另外半张脸有些苍白。   “你不是把我拉黑了吗,怎么来了?”   江野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李清芬说马雯来看过他。后来久无马雯消息,江野给她发过一次微信,发现马雯删了自己好友。   这样也挺好,得不到,那就不再联系。   江野回头看了眼排练厅,身后是墙,什么也看不到。   他想,我和师哥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删了对方号码,像不曾认识那样。   他用手背狠狠揉了下眼。   马雯说:“是吴斌让我删的。”   “嗯……什么?”江野站了起来。   “没什么。”马雯勉强笑了笑,“今天来是和你告别的。”   “告别?你去哪儿?”江野脑子有点乱:“不是,什么吴斌让你删的?”   “我一直都没正儿八经给你说声谢谢。”马雯肩头耸了下,想强装无所谓的样子,她低下头给江野鞠了一躬:“谢谢……对不起。”声音却颤了。   谢谢他当年救过自己,对不起,是因为他吃了连累。   “不是,马雯你搞什么!”江野瞧她要走,拉住了她的胳膊,“吴斌又找你了对不对?”   马雯拭去眼泪,低头道:“我和他在一起了。”   江野:……   他想骂,但又凭什么。   “你要跟着他走?你是傻……傻子吗!”江野瞪着她。   “我不傻。我还了我该还的。”   江野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做自己该做的。”   “你……”江野难以置信地问她:“你是觉得答应和他在一起,他能放过我?”   “别臭美了,为了你去和他在一起?”马雯强笑道:“我说过的,那天晚上或许他没起歹意,我该他的,还给他。”   江野拧着眉,压着声音低吼:“马雯你是不是傻!”江野猜到了,多半是为了自己。   看着江野怒不可遏,马雯说:“放心,我们现在分了。我准备离开河州,去我爸那里。”   江野很难受,不知心里是怎么个滋味。他克制着这种情绪,沉默了会儿说:“不要再和他纠缠不清了好不好,事情本来可以不是这个样子的。”   马雯点了点头,像在安慰江野:“都过去了。”   但愿如此吧。   江野问:“什么时候走?你爸在哪里?”   马雯笑了笑:“瞧,原来跟你说过,你根本没听。”   江野:……   “算了。”马雯觉得再矫情这个没什么意思,“走前,有些事得让你知道。本来吴斌不会再找你麻烦,我想着这样也挺好。可是后来……就是吴昊那件事,我老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现在警察到处找他,我也不知道他躲在哪儿,你加点小心。”   她不等江野说话,又说:“还有,这阵子我觉得他不对劲,老想怎么搞到一笔钱。他本来是找了个正经工作的……现在又不敢去上班。很早的时候有天晚上,我跟着他去了个地方,好像是从光华路上的太行山,半山腰有很多果园,我们在其中一个果园里住了一晚。我想着,吴斌可能藏在那里。”   马雯摇摇头:“我不太记得具体位置了。”   江野说:“你不用操心我,以后照顾好自己就行。”   马雯看着江野,江野与她对视时,觉得她眼神中没有了以往的模样,以前他放肆、随意……现在她变得收敛、复杂、难以理解。   “江野,走前……我能抱你一下吗?就一下下。”   江野不知该不该用拥抱给她一点安慰,但他本意已经拒绝了,身子刚想往后仰,马雯已往他身边挪了一步,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搂住他的时候,眼泪再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如今的江野能体会到她的心情,他想背着手以示清白,最终还是轻轻拍了拍马雯的背,又无话可说。   不喜欢,说什么都是伤害。   *   周阔海煮了一锅酸面叶,炸了葱油饼,一屋子香喷喷的。   汪橙进来后,一直曲着腿在小桌旁边闷头坐着。   “得了,喊桃桃吃饭吧。”周阔海把油饼端上了桌,见他坐那儿出神,“没听见我说话?”   汪橙冷着脸说:“他饿了自己会来。”   “……”   周阔海给汪橙盛了饭,汪橙接过筷子迟迟不动。   “刚刚进去找桃桃那个女孩……”周阔海问:“叫什么文文来着?”   汪橙皱着眉不言语。   周阔海专捡雷区趟:“原来老瞅见她来找桃桃,桃桃的女朋友?”   汪橙把筷子放在了碗上:“抱着呢。”   周阔海没听明白:“嗯?”   汪橙这么大个人从排练厅出来,一直走到周阔海的小屋,江野都没有发现。   抱的得有多投入。   周阔海自言自语:“那姑娘挺漂亮的,也不知桃桃喜不喜欢……”   汪橙倏地站了起来,吓了周阔海一跳。   瞧着他往外走,周阔海叫道:“你不吃饭啦?”   “胃胀。”汪橙挑开棉门帘走了出去。   汪橙刚走不久,江野挑帘探进来个脑袋。他不知道汪橙什么时候离开了排练厅,心里发虚,怕汪橙瞅见马雯抱自己。   “师哥呢?”江野问。   周阔海躺躺椅上养神,“说是胃胀,买药去了吧。自己盛饭,都快凉了。”   江野走了进去,掀开锅盖就闻到一股酸溜溜的醋味。   老头做的饭其实挺香,不油不腻,上面飘着蒜苗。   江野抿了抿嘴,盖上了锅盖。   “不吃了。”   “嗯?”周阔海睁开了眼。   “胃酸。”江野挑帘出去了。   一百多岁的老头伺候不住俩小的,周阔海嚷:“都什么毛病!”   汪橙在鼓楼老街来回溜达,从东面走到西边,又折了回来。两三趟,天色已暗了下来。   梧桐树的叶子快掉光了,一趟街都是光秃秃的,显得苍凉。   余晖冷得可怜。   这是他在河州遇见的第一个冬天。   出来几个小时了,他师弟一个电话都没有。   河州的初冬都这么冷,以后该怎么捱。   天黑了,他徘徊在文化大院门口,门岗的保安大叔探头探脑瞅了他几次,终于忍不住问:“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不进去。”   怎么进去?   他不想和江野吵,但他又想问,你们为什么抱在一起。   天都黑了,连个信息都没有!   说来可笑,自从受伤之后,他和江野从来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其实也不过几个小时,心里竟然想他了。   算了,先回去再说。   汪橙刚准备进去,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他皱着的眉毛瞬间展开,飞快地掏出手机。   却是丁丁的微信。   —爷爷中午晕倒了,抢救了一下午,情况不太好。他不让通知你,可我觉得得让你知道。   丁丁发的那条信息,之所以汪橙不和江野解释,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根本不清楚丁丁为什么会突然发这条信息。   现在明白了。   中午丁丁发信息时,是他自己一个人呆在医院,既无助又害怕的时候。   方仕华过世那天,汪橙莫名其妙想起师父,他有点不好的预感,所以这个礼拜想回趟省城。   汪橙掐着眉心,屏住呼吸,把电话拨了过去。 第60章 初吻   江野快急疯了。   他赌气不理汪橙, 天黑的时候就有些坐不住了。   八.九点,他给汪橙发微信,没人回。又捱了几分钟, 里子面子吃醋什么的都不再重要, 抓起手机把电话打了过去。   关机!   我操!   江野掂起羽绒服出了门,他妈的,你还有理了, 给我关机玩失踪。   汪橙,你别让我逮着你!   等江野站在文化大院门口, 忽然迷茫了, 汪橙会去哪?能去哪?才想起来, 偌大个河州,一百多万人口,汪橙在这里只有他一个江野。   满腹火气刹那间消失了。   边防附近的网吧、茶楼、奶茶店、饭馆,江野一家挨着一家找。   心里的担心一点点增加,他怕汪橙遇见吴斌。又安慰自己, 吴斌现在独自一人, 未必是汪橙对手。   冬夜人恋暖巢,路上行人渐少。江野越来越缺乏安全感, 不觉间走回大院门口, 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寻找。   他大吼了一声:“汪橙——”   “汪橙你他妈在哪儿——”   “天黑的时候拦辆车走了。”保安大叔探出脑袋喊了句。   走了?   “他去哪儿了?”   “没问,瞧着往西走了。”   走了, 至少能证明人是安全的。   江野苦笑了下, 西边是高速口,大概是去找丁丁了吧。   不是他硬要吃醋, 实在想不到汪橙打车能去哪儿。   回家吧, 不然还能怎样。   路上没有石子, 江野空踢了一脚。正要进门,手机响了,他忙不迭掏出来看,是个陌生号码。   “喂。”   “江野你好,我是穆小乙。”   穆小乙的声音近乎诡异的那种冷静。   “哦,穆叔叔您好。”   “穆瓜还在你那儿补课?”   “没。”江野想了起来,“他是说过晚上来,但没过来啊。”   “好的,有事咱再联系。”   江野正要问,穆小乙已挂了电话。   穆瓜是个野孩子,多半是去哪儿玩疯了还没想起回家。他试着给穆瓜打电话,关机。   这人一个个都他妈消失了。   江野觉得穆小乙的声音有些不对,他正琢磨着,手机又响了。   汪橙的来电。   江野闭上眼长舒了口气,又深吸一口,接通了电话。   电话两头都是沉默。   汪橙:“我刚刚手机没电了。”   “你在省城?”江野问。   汪橙经常搞不懂江野的脑回路,是不是这人太过聪明。   “是。”   “挺好的。”江野压着火说:“人安全就行。”   从他口气里,汪橙没听出情绪,听出来呼呼的风声。   起风了,老北风,刮人脸上生疼。   “你……没在家?”   江野在风中凌乱,咬牙叫道:“汪橙!”   他努力按着不住上窜的怒火,压着声音:“都他妈几点了你不回家,还问我没在家,我心那么大么!就是只猫猫狗狗丢了我也得出来找找吧!”   “对不起。”汪橙声音哽咽。   “……”   江野发觉了不对:“你怎么了?”   “桃桃……”   能感觉出来,汪橙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我师父……不太好。”   电话那头有人叫了声“橙橙”,是丁丁安慰的声音。   江野问:“你们现在在医院?”   过了会儿,汪橙嗯了声。   “哪家医院?”   “省一院。”   “哪个科室。”   “内科……不不。”汪橙忙说:“你别过来,明天替我请个假。”   “好,你先忙吧。”江野挂了电话,正巧有空车路过,他伸手拦了下来。   这个时候,他肯定要陪在汪橙身边。   电话里嘟嘟响着,汪橙还保持着打电话的姿势愣在病床前,床上躺着一位昏睡中的老人。   丁丁拿开了他的手机。   汪橙使自己平静点了,轻轻掀开被角,把师父的手慢慢托了出来。   汪橙伸出三指,手很颤,他狠狠握了下拳,又慢慢展开,摁住了师父的脉门。   不久之后他松了手,把脸埋在师父的掌心里,肩头止不住地颤抖。   丁丁双目红肿,低声说:“早两天爷爷一直念叨着想你,又不让给你打电话。今天吃中午饭的时候,吃了一半忽然放下了筷子,我问他怎么不吃了,他笑了,头一歪,晕了过去。”   汪橙哈了一口气。   丁丁说:“当时我号过脉了……还好,不会遭罪。现在靠液体吊着一口气,等爸妈回来再做决定。”   “爷爷年纪大了,医了一辈子人,临了不遭罪就是造化……”   “别说了。”汪橙觉得很累,“我想睡会儿。”   很大的一瓶液体,输得很慢。汪橙就那么坐在小马扎上,趴着床沿、偎着师父,瞅着半天嘀嗒一下的液体,睡了过去。   有梦。   梦见师父把正在翻垃圾箱的自己带回了家,做了一碗热腾腾的炸酱面,有很大的肉块儿,有很香的炸豆腐。   梦见出租屋附近的小餐馆里,师父弯着腰问自己,去我那儿干活好不好,我那里不用这么累,能学本事,还天天都管炸酱面。   又梦见师父笑着说,橙橙,我该走了。以后对自己好点,不要那么重的心思,要常笑,别冷着脸。少年人,该活得洒脱一点。   梦里的眼泪,不住往现实里流。   来换药的护士惊醒了汪橙。   丁丁一直坐在那儿看着他,汪橙去洗了把脸,出来时看了眼时间,已过凌晨,“你睡会儿,我守着。”   “我闷得难受,出去透透气吧。”丁丁说。   两人坐在走廊排椅上,走廊里静得可怕,连过往的护士都轻手轻脚。   丁丁守了一天,怎能不累。他歪头靠在墙上,“一下午,我都在想我们小时候的事情。那时爷爷还很健康,那时橘红、陈皮,茯苓、葛根你还傻傻分不清。你还记得你偷偷尝药吗?病了一场,把我吓坏了。”   汪橙被他的话勾回了小时候,“那时我傻。”   “你才不傻,学了两三年就知道偷看爷爷的医书。好些繁体字不认得,出了多少洋相。”丁丁笑了声。   汪橙没说话,回不到过去的日子里了,就如躺在里边的师父,寿数到了,任谁都无力回天。   “都回不去了。”丁丁尾音发颤。   丁丁从小是跟爷爷奶奶长起来的,他爸妈都在国外。早几年奶奶过世,他一直跟爷爷相依为命。   “丁丁。”汪橙犹豫了一下,有的问题回避不了:“师父百年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想出国。”丁丁仰了下脸,想把眼泪倒回去,“下午爷爷醒了一次。”   汪橙预感到他要说什么,想阻止,却又不能。有些话明明知道说出来会让自己受难为,又不得不听。   “爷爷希望你能留在诊所里。”   “不……”汪橙摇着头,“还有你爸你妈……”   “你知道他们放不下国外的诊所。”丁丁摊摊手,“我又没资格证。”   丁丁把汪橙的退路堵得很死,他故意的。   汪橙满脑子都是江野的话,师哥,一定要从医吗?没关系的,我陪你。   就像丁丁现在说,爷爷希望你继承他的诊所。   他曾想过,如果有错,就让时间来扳正,却没想到时间这么急不可待把所有问题都摆在面前。   无论你承不承受。   汪橙抉择得很痛苦,答应师父,就意味着和江野分别、还有放弃学业。不答应,又辜负了师父多年的栽培、养育。   “我,我......”汪橙备受煎熬:“我撑不起来,我现在撑不起来师父的事业。我还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去做......我答应他了,又怎么能一走了之。”   “答应了什么?”   “我要陪他排西厢记、长坂坡,我还答应要带他去江南,答应了那么多,我没有一个做到......他却放弃了很多,他说要陪我去北大的......”汪橙突然捂住胸口,那里头像锥刺一样,疼得他低头喘了两口。   他刚刚说的不是给丁丁听,更像是说服自己的理由,但心痛让他觉得,他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我不能就这么......没开始就这么伤了他。”   “我懂了。”丁丁站到他面前,说:“他来省城的时候,我就看了出来。”   “那时并没有。”   “有,是你们不知道而已。还记得我在奶茶店给你发信息吗?人赃俱获了你都没有相信他会害你。我也想替他解释,他同样相信你不会误会他。”   丁丁把他拉了起来,心里难受却对着他笑:“橙橙,你就是心思太重、想的太多,人都是要为自己活着的。放心,爷爷会尊重你的选择,他要是知道,一点都不会难为你,他也会很开心的。”   “谢谢你丁丁。”   “谢我什么,谢我逼你说出真心话?”丁丁伸手环着他的双臂搂住他,“很欣慰,橙橙长大了。”   他没有给汪橙回抱的机会,也知道汪橙不会以这种方式回应自己。   汪橙偏头时,看到自己的手链亮了,很亮。   江野站在楼梯口,震惊的目光钉在两人身上。   “桃桃?”汪橙没敢相信,相隔几百里,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眼花了。   丁丁电着一样,忙撒开手退了一步。   江野扭头冲回了楼梯间。   “你追呀!”丁丁冲汪橙连喊带比划。   十几层的台阶,江野想都不想跳了下去,震得脚生疼。   拉住转向台角的扶手卸去惯性,还要跳,一拳砸到栏杆上,“没出息,你他妈跑什么!”   回身两步又冲了上去。   打的几百里赶过来,你就给我看这个!   他想揪住汪橙,然后揍他,却和追出来的汪橙撞了个满怀,头也磕到了一起。   汪橙捂着额头退了一步,又很快迈了回来,“桃桃你没事吧!”他想去拉江野,被江野一把甩开。   “我没事?!我他妈事大了!”   江野被撞得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他不管不顾,掐住汪橙的下巴把人怼到墙上,狠狠亲了上去。   汪橙全无防备,有一百种可能,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他垂着手,瞪圆了眼睛。   唇上隐隐作疼,大概是被江野咬破了。   江野亲得笨拙、狷狂、又愤懑。   他像在宣示主权,要对所有人说,这个人是我的。汪橙,只能我搂、我抱、我亲。不管这种表达方式是不是嚣张跋扈。   与其说是亲,不如说是咬。   汪橙感觉自己唇上被他嗑破的地方不止一处两处,接吻狠得像毁容。他抓住江野的后衣领,翻身把人挤到墙上。   被惊醒的江野,看见了汪橙唇上殷红的血。   他迷迷糊糊地想,我弄的?   没容他多想,没容他清醒过来,汪橙偏头亲了上去。   江野要躲,被人掐住了下巴。他怎么掐汪橙的,汪橙怎么掐还回来。   报应来得好快。   他想推汪橙,汪橙压得很死,他拽着汪橙的衣服要把人扯出去,交错的鼻息带乱了他想反抗的节奏,又忽然觉到汪橙的唇,好软。   往外推搡的手,环住了汪橙的腰。   无意识间松开了牙关,微弱的防线一溃千里,抗拒就此变成迎合。   汪橙的吻渐渐变得温柔,叫他僵硬绷紧的身子一点点软了下来。   脑子里不知怎地想起了那句话,你守这座古城,我攻得进来吗?   我会投降的。   江野无力地靠着墙,想要滑倒。   身子很沉,心却在飘。   不知被他亲了多久,汪橙的唇滑到了他的耳边,他很急促地喘,哑着声音说:“桃桃,我要疯了。”   江野感觉到了他说的疯是什么意思,再不推开汪橙,自己也会疯的。   账都没算清楚,不能疯。   江野撑开他,靠着墙蹲在地上,双臂环着膝,低着头。   样子像受了欺负。   没有娇羞,也没有刚才那样浓烈的怨愤,满脑子都在想,我他妈初吻是这个场景,说出来人都不信。   可能他的样子看起来太委屈,汪橙蹲下来想去抱他,江野却躲了一下。   汪橙探出去的手僵住了,放了下来。   “汪橙,你有没有亲过别人。”江野低着头,汪橙看不到他的神情。   那么多话不问,神奇地问了这句话。   汪橙说:“没有。”   “那你那么会……”亲字还是被江野吞了回去。   汪橙:……   他是有点跟不上江野的节奏。   他不会接吻,但没笨到江野那个样子。   他倔强地复述一遍:“我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江野终于找回了不忿的原因,“你为什么抱丁丁?”我不给你抱么?   “我没抱。”汪橙说。   “我都看到了!”   “那你为什么抱马雯?”   “我没抱!”   “我也看到了。”   “……”   难道指望两个满肚子酸醋的人,在当时仔细研究一下,谁伸的手,谁揽的怀?   有人敲响楼梯间的门,轻轻敲了两下。   两人猛地站了起来,很同步地望了过去。   丁丁把门推开一条缝,探进来个脑袋,又伸出来只手对着江野摇了摇,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嗨!”   江野:……   丁丁走了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消毒湿巾,不知道该递给谁。他看看两人,唇上都有血迹,看不出来是谁的嘴唇破了。   接吻能弄成这样……   汪橙接过了他的湿巾,一脸的说来话长。   丁丁问:“我能和江野聊一会儿吗?”   汪橙没说话,抽出湿巾给江野擦唇上的血。江野也抽出来一张,给汪橙擦。   汪橙轻嘶了声。   江野眉心跟着颤了一下:“疼?”   汪橙摇摇头,对他笑了笑。   “这儿破了,这儿……也破了,还有这儿……”江野难为情地看着他。   “咳咳!”丁丁无处安放的手插进了兜里,“或许……不需要我说什么了?”   当然需要,汪橙又不傻:“我去看看师父,你们聊。”他捏了捏江野的手,丁丁又咳了一声,汪橙才走。   “那个……最近挺好的吧?”丁丁说。   江野也透着股尴尬:“挺好的。”   “你刚刚看到的……”丁丁的手胡乱比划了一下,“不是那个意思。汪橙他,很喜欢你。”   江野牵强地笑笑,不知该怎么接话,现在他不太需要这种解释,尤其是丁丁来解释。   丁丁同样明白,“我也并不是来解释的,我只是看到橙橙过得挺开心,为他高兴。能看出来他变化很大,你知道我们相处那些年,他就像块冰疙瘩,很少笑。天天除了上学,就是呆在诊所……都没敢相信他竟然会答应你排戏。”   江野没听明白:“排戏?为什么这么说?”   “他爸嘛,他应该告诉你了吧?”   江野点点头。   “他是快十一岁的时候来的诊所,有时晚上就住在我们家,我爷爷经常发现他会被噩梦惊醒。你知道的,他爸给他的带来的阴影有多重。有一阵子,他还喜欢囤积各种各样的零食,把行李箱塞得满满的,好像随时都会颠沛流离、饿肚子似的。”   丁丁发觉江野脸色不好,眉也拧在了一起,笑笑说:“还好都过去了。”   那阵子汪橙对戏曲是抗拒甚至憎恶的,所以他没有去参加少年组的寒梅杯,那几年甚至都没关心过一切有关戏曲的新闻。   是师父慢慢疏导他,“学到你身上的东西就这么废了,多可惜。”   “没人会再强迫你去学,更没人会以此为借口来虐待你。”   在戏曲上,汪橙不止有范星芒的反面影响,还有汪雅梅的正面引导,很长一段时间的挣扎之后,他尝试着拾起来将废的功夫。   丁丁说:“真是从没想过汪橙有一天会放弃从医,选择站到舞台上。”   “他说要放弃从医?”江野不敢置信,同时心里又有些难受。   “他没说。”   “……哦。”江野说不好自己心中是怎么个滋味。   丁丁作为局外人,已经预感到汪橙为了江野可以放弃一切,他说:“但是他做了。我以为他只是喜欢你,看来早已超脱了喜欢所包含的内容。”   江野有点懵懂,丁丁没再多说,有一天他们都会明白的。   “我去看看丁爷爷吧。”   丁丁拉开门,回头对他笑说:“差辈了,随橙橙叫师父吧。”   江野:……   怎么还莫名其妙多了个大侄子。   师父睡得很安详,汪橙一直守在床头。   那次江野来省城的时候,误打误撞见过丁大夫一次。那时他看起来精神矍铄,这才半年而已。   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汪橙说:“我给你叫辆车,你回去吧。”   江野不想走,来这里是为了陪汪橙。   他没接话。   “明天还得上课。”汪橙不轻不重地说:“听话。”   “不行你们都走吧。”丁丁说。   那句“听话”听起来显得宠溺,他不想被人一嘴一嘴地塞狗粮。   “好吧,我走。”江野不乐意地站了起来,给丁丁告别,汪橙把他送了出来。   走到刚刚的楼梯口,江野说:“外边冷,你别出来了。”   汪橙帮他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好,江野瞅着左右没人,贴上前搂住了汪橙的腰,轻叫了声:“师哥。”   汪橙环住了他,“过两天我就回去。”   “不是的,你不用急着回去。”江野埋在他肩头,说:“以后别为谁难为自己,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好没来由的一句话,汪橙问他:“丁丁给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江野往后仰身看着他,笑道:“幸好,经历过那么多不美好的事,宝宝还是长成了最美好的样子。”   汪橙勾住他的脖子把人勾了回来,两个额头抵在了一起,告诉他:“我做的,都是我想做的事。”   江野心中的甜意蔓延到眼底,想去亲他师哥。   有的事情一旦学会,便会上瘾。   有的情绪一旦找到出口,便再也难以自持。   汪橙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鼻尖以下,于是凑上前亲住了他。   比方才的吻更加轻柔。   讨厌的电话铃声把沉迷中的两个人唤醒。   “这么晚了谁啊这是!”江野掏出手机扫了一眼长长的号码便想挂掉,忽然惊道:“穆瓜!”   还是穆小乙的来电,不好的预感再次冒出了头。   “穆叔叔,穆瓜是不是还没有回家?”   穆小乙的声音很沉:“我现在文化大院门口,麻烦你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想问。”   “我现在在省城啊,穆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电话里安静了会儿,汪橙问:“穆瓜又找不到了?”   江野对他点点头,“叔叔你说话呀!”   “穆瓜最近有没有和生人来往?或者说你们发没发现其他异常?”   “没,他最近一直都在补课,没怎么出去玩。到底怎么了叔叔?我这就回家。”   江野说着拉开门往楼下走,汪橙紧紧跟着他。   穆小乙不知在思考什么,电话里又是一阵安静。   电话那头有人打破了沉默,“报警吧穆总。”   “不能报警!”穆小乙说。   他意识到被江野听到之后,说:“江野,穆瓜被绑架了。”   “什么!!!”江野顿住脚步,惊愕地看向汪橙。   马雯的话在他脑海里回放。   他最近总想着怎么搞到一笔钱。   半山腰有一家果园……   “吴斌!”江野喊:“一定是吴斌!” 第61章 生死一线   往回赶的路上, 穆小乙把与绑匪的通话录音给江野传了过来。   绑匪:放心,你儿子现在全须全尾,来, 给你爹说两句。   穆瓜喊:爸别听他们的, 我不怕,唔……   听着像是被封住了嘴。   绑匪:穆总,这点钱对于你来说九牛一毛, 但儿子你只有一个吧?   穆小乙:你别动穆瓜一根汗毛,什么条件都好说。   绑匪:放心, 道上混都讲个规矩, 图财不图命。所以穆总不要耍花招, 聪明点,拿钱买个平安,千万别把事情搞大了,血里呼啦的都不好看。   穆小乙:我不报警,也没什么花招可耍。不过这么多现金, 你得容许我点时间准备。   绑匪:五点半, 外滩移民村北边第一个大十字路口,不见不散。记着, 只许你一个人来。   穆小乙:不见到穆瓜, 我不可能和你交易。   绑匪:收到赎金一天后,我会告诉你儿子在哪里。穆总, 你没得选。   一日时间, 足够绑匪逃得无影无踪。   通话就此挂断,汪橙说:“用了变声器, 听不出来。”   江野笃定绑匪就是吴斌:“再用变声器, 他的口吻变不了, 我听得出来。先前大潘他们就劫过穆瓜一次,这次是二进宫了。他妈的,逮着这只小肥羊猛薅。”   既然江野这么肯定,汪橙相信他的判断,“是吴斌事情就会好办些,最起码知己知彼。”   “你猜穆叔叔会让我们去外滩吗?”   “不会。”   吴斌很狡猾,会挑地方。外滩空旷,道路四通八达,既方便潜逃,又能轻易观察到穆小乙的一举一动。   吴斌虽然只是图财,冒然逼急了他,后果都难以预料。   对穆小乙来说,什么条件都可以,多少钱没有问题,穆瓜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在没见到穆瓜之前,穆小乙不会报警,更不会叫人同往。   他不敢冒这个险。   江野汪橙未和穆小乙汇合,他俩在太行山半山腰下了车。   天还未亮,山风如刀。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天将亮未亮,正是最黑暗的那段时间。   山腰东西两侧果园一片连着一片,两人不知道该往西去,还是该往东寻。   江野情急下做了决定:“分头找,我往东,你往西。”   说完要走,汪橙一把拉住他:“等等!”   “放心,吴斌已经去取赎金了,我们这时候是安全的。”   外滩在河州的最南边,太行山在最北面,按照约好的时间,吴斌现在该在路上。   汪橙问:“要是他有同伙呢?”   “咱们趁着黑一家家偷着摸,他有没有同伙咱们都不打草惊蛇,找到了就给穆叔叔打电话,让他处理。”   他俩想在穆小乙交赎金前找到穆瓜,时间紧迫,不分头找不行。人多了怕暴露踪迹,分头行动,难以预料的危险又太多。   汪橙摸出手机拨打江野的电话,江野随即明白他的用意,接通之后按了免提。   汪橙说:“记得自己说的话,万一找到,不要打草惊蛇,及时沟通,千万别单独行动。至少等我来!”   “好!”江野答应得很利索,要走,汪橙又拉住了他:“一定要听话!”   “我真听话!”江野无奈道:“要不我起个誓?”   汪橙叹了口气,“我去东边,你去西边。”他总感觉江野会找到,总怀疑江野不等自己来便会动手,所以调了方向。   果园一家挨着一家,外围扎着一人高的栏栅。每个果园的入口处,都有几间屋子,是果园主的住处。这个季节没有果子,果农不会住在山上。   江野一家挨着一家摸索,满耳都是山风呼啸的声音。   每隔几分钟,汪橙便会问一句没事吧。   “有事我会喊,你别老说话,让人听到了。”   “……”   *   穆小乙已到了约定的地点,按照要求,开了内室灯,打开所有车门,这样方便绑匪查看车里有没有旁人。   后座和后备箱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全是他一夜间筹来的现金。   看了眼时间,不到五点。穆小乙下车点了根烟,时不时会有车从身边经过。   绑匪可能早已到了,就躲在某个经过的车上。   穆小乙留意着每一辆经过的车辆。   几分钟后,手机响了。   “喂。”穆小乙的声音依然出奇冷静。   “有一辆可疑的面包车,往你那边去了,没牌照,我把照片发给你。”   “知道了。”   通往外滩有很多路,穆小乙事先找到了一条穿村而过、几乎没有摄像头的路,在这条路上安排了人手,留意过往车辆。   穆小乙挂了电话掐灭烟,看见了发来的照片。   一辆银灰色面包车,隐隐可见驾驶座上一个黑影。   不久,这辆面包车从身边经过,不久后又掉头往来路开走。   穆小乙眯了下眼,确定这就是绑匪的车。   他是在侦查,可侦查的方式太笨了。   穆小乙不准备有什么动作,只想按照要求把儿子接出来,尽量留下证据和线索,事后交给警方。   他坐回了车里。   *   不大工夫,汪橙已找了好几家。果园没有围墙,从栏栅里钻进去倒是方便,一连几家全都锁着门。   衣服被挂了很多口子,风吹得羽绒乱飞。   汪橙时时刻刻留意着手机里的动静,能听到衣料摩挲的声音。可这会儿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担心地问:“桃桃?”   “别出声!”   和汪橙一样,江野找了几家都是锁着门,这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灯光,兴奋又紧张,蹲下来一动不动地观察。   灯光像是从开着的门照射出来,他正要摸过去,灯光没了,大概是门被关上。   顺着篱笆墙,江野矮着身子快步走去。   约莫到了刚才亮灯的地方,江野钻了进去。   门锁着,不是这家。他没钻出来,从果园里直接寻了过去。   地上都是枯枝烂叶,踩上去嚓嚓作响。看见那几间屋子时,江野放慢了脚步,趟着地走。   江野不像汪橙,他先在栅栏上扒个足以过去的洞,才钻进去。小孩爱美,才不会划破衣裳。   一步步挪到后墙根,江野贴着墙听动静。   什么都听不到。   他怕汪橙又突然说话,挂了电话,转回门前。   屋里亮着灯,江野屏住呼吸,从门缝里瞧进去。   门不合框,两扇老式的木门中间有半指宽的缝隙,江野一眼瞧见穆瓜被绑在椅子上,仰头睡着了,嘴上封着胶带。   我操!   江野心里叫了一声,当真找到了!   穆瓜是睡了是晕了?   他按住快跳出来的心,左瞧右瞧,不见屋里有其他人。   刚想推门,不对,这门刚才是怎么开的?   从门缝里不能瞅见室内全貌,有人躲在某个角落?   江野悄悄退了一步,观察着这间屋子。屋子不大,这边没有窗户。   他想找个窗户再往里瞧瞧,转了一圈,只山墙上有一小扇亮窗,太高,根本探不到。   只好重新转了回来,蹲回门边。   刚想给汪橙发个信息,半扇门被人从里头拉开,江野本能反应要躲,一根类似于钢管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头,“别动!”   枪?!   “没动。”江野不敢再动,一条黑影掩住了他,抬头看去,正是吴斌。   逆光看不清脸,模模糊糊的阴影透着阴险。   吴斌警觉地四处看看,没有旁人。他低头盯住江野:“老相识了!”   江野说:“那可不。”   “进来!”   吴斌等人进来,关上了门。   江野看清楚了,吴斌手里擎着一支一米多长的□□,俗称□□,自制子弹,能打出来一团铅子。   杀伤力很强。   “斌哥。”江野笑笑,“这家伙真的假的?”   吴斌冷哼一声:“你可以试试。”   “我有病啊?”江野心说,我刚和师哥好上,才亲了两回,死了多可惜。   吴斌还是当日的模样,青虚虚的头发茬也不嫌冷。   江野印象里吴斌高自己一头,那次学校门口,他一直没下车。后来老街上碰见一回,他影子一闪就跑了。现在看来个子和自己差不多,真动手,吴斌未必能胜。   吴斌的枪还抵着他,翻着眼皮看人:“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瞎找呗。”   “和谁?”   “你不瞧见了,就我一个。”   吴斌用□□指指桌上,江野看过去,上面有一盘胶带。   “自己给自己绑上。”   江野没动,吴斌又用枪对准了他的脑袋,“江野你识相点,别逼我,咱们旧有仇新有怨,我是不想当杀人犯,可它万一走火了呢?”   说得很有理。   既然做了亡命徒,大概不会在意手上有没有命案。   “理解。”江野走过去拿起胶带,递给吴斌:“你帮帮我?”   他想等吴斌过来的时候,动手夺枪。   吴斌双目一瞪,握紧了手里的枪。   “好好好,我自己来,你千万别激动。”江野揭开胶带,故意笨拙地缠不住双手。   “你瞧,我怎么自己绑自己?”   “江野,你是真活够了!”   江野不敢再废话,长长地撕开胶带,两只手并在一起缠了几圈。他试了试,“行么?”   吴斌走过来又给他缠了几圈,江野说:“你这么怕我吗?”   吴斌用枪托狠狠往他胸口砸了一下,很闷地一声响,江野唔了一声蹲在地上,张着嘴半天喘不上气。   “说吧,你怎么能找到这里?”吴斌用枪指着他的腿,“不说实话,我先废了你这条腿。”   一枪打出来,这条腿肯定保不住。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截肢了怕不大好看。   江野说了半天废话,就是在拖时间,只等着自己的手链发光。   手链终于亮了起来。   *******   江野挂断了电话之后,汪橙感觉汗毛都炸了起来,他立刻放弃搜寻,往这边赶来。   后背直冒凉气,不知道江野是怎么个状况。他不敢打江野的电话,连条短信都不敢发。一路靠着手链寻了过来。   他找到了。   这个生日礼物,选得真他妈太对了!   江野疼得牙关打颤,额上出了一层细汗。他抬起头盯住吴斌,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一边又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没有动静。   但他知道汪橙就在门外。   现在站位不对,吴斌侧面对门,不利于汪橙冲进来。他也怕汪橙担心自己,冒然出手挨了枪子。   “我知道了,你别冲动,千万别,咱慢慢来!”   这句话江野是说给汪橙听的,汪橙没反应,就是给他最大的回应。   吴斌说:“早明白何苦挨这一下。”   江野艰难地站了起来,弯腰喘了两口,站直了身子,开始走位。   “并不是没人知道你藏在这里。”江野走到了穆瓜身边。   吴斌站那儿没动,他没跟着江野转过身子。   走位失败。   吴斌忽然想了起来,骂道:“马雯这个贱人!”   江野看了他一眼,必须让他背对着门,汪橙才有机会。他摇了摇穆瓜,“穆瓜?”   穆瓜没反应。   “呀!”江野一惊一乍叫了一声,吴斌警觉地转身端起枪指向他。   终于把后背留给了门外的汪橙。   但这还不是好时机,汪橙要是突然冲进来,江野和穆瓜都可能被打成筛子。   江野双手指着穆瓜,佯作惊恐:“你杀了他?!”   吴斌嗤笑一声,端着枪没动。   “穆瓜穆瓜!”江野连叫几声,尽可能地拖到吴斌手累放下□□。   穆瓜动弹了,睁开惺忪睡眼,看到江野时愣了一下。他被封着嘴说不出话,满脸疑惑,桃哥怎么在这里?   我操,心可真大,这么危险的场景里睡得这么香。这人长大了不得,不是一般人。   “唉,你继续睡吧。”江野说。   穆瓜看见他被绑了手,急地呜呜乱叫,不住挣扎着,吴斌吼道:“别动!”   江野对他摇摇头,穆瓜安静了下来。   江野靠着穆瓜的腿坐在地上,吴斌的枪跟着他动。   江野嘲笑一声,“端着不累么?”他抬了抬手:“我这样是能跑,还是能打得过你?”   吴斌问:“马雯去找你了?”   马雯终是他耿耿于怀的痛。   痛便是弱点。   如果有一天有人拿汪橙要挟江野,江野也会束手就擒的。   “她找我了,和我说了很多。”   “江野!”吴斌醋意上头,翻着眼睛看人的样子既变态又恐怖,他用枪指了指一旁脏兮兮的床铺,很快又指了过来:“看到了没,就是在这里,老子上了她。她很情愿的,哈哈哈……你去看看,床上是不是还有她的血。”   “吴斌!”江野站了起来,揪着眉头骂道:“畜牲!”   吴斌欺上半步,咬着牙从腮帮里恶狠狠挤出几个字:“她该我的!你也该我的!”   “我今天就要走了,如果还有遗憾,就是没能弄死你!”吴斌大笑:“可是你自己送上门了!”   他的□□慢慢往下移,瞄准了江野的腿,“弄死你太便宜了,一枪打出来几百发铅沙,想不想后半辈子拄着拐走路?”   江野瞧他双目通红,那是起了杀心。同时他听到门外有动静,忙喊:“等等——吴斌你不想听听马雯说了些什么?”   “她该是恨透我了吧?”   “你错了。”江野说:“她喜欢你。”   吴斌有一瞬间的惊愕,很快反应过来:“你骗人!”   “为什么对自己没有半点自信!吴斌,你太坏了,坏到你不相信有人会喜欢上你,坏到你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江野时时观察着他的状态,不敢有一丝放松,吴斌随时可能开枪。   他鬓角的细汗汇流成珠,一颗颗砸了下来。   屋子里的声音只有他的心跳。   像沉浸在水里。   吴斌手里的枪已经握不稳了。   “你本来有光明的前途不是吗?小树林里怪我还是怪马雯?三年后你寻仇,沙滩那晚我饶过你和吴昊了,不是吗?马雯也和你在一起了不是吗?你正经找了工作,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不是吗!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放不下嫉恨、步步紧逼……”江野吼:“能有今天!”   吴斌吼:“你没资格教训我!”   “没人教训你!是你自己!是你自己把路走成了这样,吴斌,你开枪!!!”   吴斌退了一步,手里的枪坠了下来,他弓着背喘:“可我回不去了!”   他想再次端起枪的同时,汪橙撞开门扑了过来,江野也扑了上去。   穆瓜瞪大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砰——   一声巨响,屋里吊着的灯泡被打碎,随声黑暗一片,三个人都倒在地上。   火.药味弥漫开来。   “桃桃……”汪橙大吼道:“江野!!!”   江野没回应。   “吴斌我弄死你!!!”汪橙按住了吴斌的脑袋,一拳拳砸了上去。   手上粘稠发热,不知是谁的血。   屋子里只有穆瓜呜呜的声音。   “桃桃……桃桃你说话!”汪橙眼泪汹涌溢出,他颤着手摸到了江野,爬了过去。   手链的光芒,不足以让他查看江野伤到了哪里。   他嘴里叫着桃桃、桃桃,抖着手迟迟掏不出手机。   刚刚那一声枪响贴着江野的耳朵,汪橙摁亮手机时,江野还是一阵阵耳鸣,听不到汪橙在焦急地喊什么。   汪橙疯了一样,在他身上反复查看。   桃桃……桃桃……   声音像从天外传来,越来越近,江野嗯了一声。   汪橙停住了动作,盯着他,含泪的双目中都是恐惧。   “师哥……我没伤着。”   江野脑仁发疼,他皱着眉想挣扎起来,下一秒汪橙掬住他的脸,亲了上来。   “唔……”   汪橙的眼泪很烫,汪橙亲得特别狠。   像世界末日,像劫后余生。   一切都变得迫不及待。   江野被他吻得喘不上气来,却又一点都舍不得推开他。   他强烈地回应,想紧紧抱在一起,奈何双腕还被胶带缠着。   “唔!唔!唔!”穆瓜努力发出声音。   一晚上,他弱小的心灵不知受了多少冲击。   屋里还有我!   请你们稍微克制一点!   照这样下去,还叫人活不活了!   汪橙压在江野身上,贴着他的脸。江野感觉到他身子还在抖,汪橙从来都没有这么惧怕过。   “能……先把我手解开吗?”江野弱弱问了一句。   汪橙将他拉坐起来,揭开了他双腕上缠着的胶带。   看着汪橙仍在后怕,江野摘着他头发上的羽绒,说:“你是去偷鸡了么?”   那人呆呆地还收不回心神。   江野逗他:“师哥,你是不是算到了来西边会挨一下,才诓我来的?”   汪橙失笑,又恨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什么时候了你还亲我!”   汪橙:……   江野勾住他的脖子又亲了一下,“每次接吻都这么惊心动魄吗?”   “唔!呜呜……”穆瓜跺着脚,带着凳子蹦。   两人爬起来,给穆瓜松了绑。江野撕开他嘴上的胶带,穆瓜刚要说话,江野在他唇上竖起了食指,用威胁的目光瞅着他。   “求别灭口。”穆瓜说:“我什么都没看到!”说完憋不住笑了出来。   笑了几声,扑上来搂住江野和汪橙,“大师哥二师哥,我真没想到还是你俩来救了我……我爸他太笨了……从今以后,我的东西都是你们的,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快得了吧,一点都不知道怕。”江野推开了他。   吴斌晕在地上,满脑袋都是血。三人合力把他绑在椅子上,给穆小乙打了电话。   刚到五点半,钱应该还未被吴斌同伙拿走。   江野汪橙相互打掉身上的土,江野用胶带把汪橙羽绒服上的破口粘住。   汪橙手上沾的血,刚刚又沾了江野一脸,他用湿巾仔细给他擦着。知道这人爱干净,擦完脸又给他擦羽绒服。   穆瓜坐在门槛上,没脸看。   这个世道太疯狂了。   看他俩直播的时候,那么多人嗑他俩CP,没想到嗑成真的了。   哪儿说理去。   北风稍歇,东方鱼白。   穆小乙带着一群人赶了过来,没有管穆瓜,拉着江野汪橙千恩万谢。   江野连说:“穆叔叔你不用这样,我们同门师兄弟,应该的。”   “还是那句话。”穆小乙激动地说:“以后但有所用,无所不从。”   汪橙说:“您客气了。”   如今看来吴斌的确有同伙,但他俩都没问吴斌的帮手是谁,捉到了还是逃掉了,像一起忘了一样。   汪橙对江野说:“赶不上早读了,第一节 课还跟的上。走吧。”   两人要走,穆瓜也跟了上来。   穆小乙一把扯住他,“你去哪儿!”   “上学嘛我能去哪儿!”穆瓜一把甩开他,白了老爸一眼,对于老爸的表现,他十分不满意。   穆小乙无奈,挥挥手,几个人跟了过去。   到了山腰路口,顺着大路停了几十辆车。   “我操,真是大公司的老总。”江野笑笑:“这么大阵仗。”   三个人坐了一辆车,前后左右好几辆车护着开往学校。   尘埃落定,江野想起了胸口的疼,他捂住胸口,也不敢揉。   汪橙拨开他的手,拉开衣链、掀开衣服,动作轻慢。   刚露出来半截身子,穆瓜扭头来看,汪橙用身体挡了下,“回头!”   穆瓜吐吐舌头,桃哥咋还成人家专属了,看一眼都不行。   江野胸前一片淤青,他还有工夫调戏汪橙:“师哥你看我腹肌。”   汪橙不理他,仔细查看伤势后说:“还好,回去上点药就行。”   “还好?很疼的!”江野的口吻像是撒娇。   “知道显摆腹肌,伤就不重。”   “……”   汪橙把他的衣服整理好,“睡会儿吧,能睡大半个小时。”   江野悄悄勾了勾汪橙的小拇指,偷偷甜蜜了一下下,才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睡了一路,到校诊所开了点药,两人踩着上课铃进了特教班。   老唐以及全班同学抱以诧异的目光。   看着他俩一副狼狈模样,老唐问:“这……怎么个说法?”   “我要说我俩捉绑匪去了,您信么?” 第62章 小别   江野汪橙智斗劫匪的故事, 从高一传出来,两个课间后满校人尽皆知。   距离主教学楼远的特教班后知后觉,一群同学围着江野汪橙, 场面一度像记者发布会。   汪橙的坐姿永远是板板正正, 江野没骨头一样,两眼无神地靠他师哥身上,哈欠连天。   “前头都传疯了, 我们作为当事人的亲同学竟然一点都不知情!”刘子轩急得直嚷嚷:“这要一出教室被人一问三不知,脸往哪儿摆?你俩太不够意思了, 憋了两堂课啥都不说!”   高格错失良机, 为表示不满, 鼻子里哼哼哼、哼了半天,都被大家七嘴八舌淹没。他拍着江野的桌子,“还是不是师兄弟,捉贼都不喊我!你俩平台上粉丝八百多万啦知不知道,这要是直播出去, 不轻轻松松破千万……”   高格话没说完被人挤开, “不是说当时你俩分开了吗,橙哥你怎么找到桃哥的?”   汪橙下意识拉了拉袖口。   “都说绑匪有枪, 听说桃哥用嘴感化了绑匪, □□这么好么桃哥?”   江野快睡着了,听没听见都不想搭理人。   汪橙给说话的人飞了一记眼刀, 那同学顿时感觉到教室的暖风里夹杂着一股冷气, 讪讪地退出记者群。   “我说你俩都别端着啦!”楚娓娓说:“把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给大家讲讲呀!”   “是啊说说呗,吊着我们有多难受你俩知道不?”   汪橙见江野没开口的意思, 于是他说:“得讯、搜寻、遇险、捕捉。”   同学们:……   刘子轩:“我弱弱问一句, 橙哥你说的是事情起因经过和结果?”   汪橙:“是。”   “……”   江野憋不住笑了出来, 困意消了一半。   楚娓娓指指汪橙的嘴唇:“橙哥你嘴上的伤是绑匪弄的?”   本来江野靠着汪橙,这时猛地坐了起来,另一半困意也消了。他没敢看汪橙,心里发虚。楚大美的心怎么那么细呢!   汪橙嘴唇上有三处伤痕,深红色,很明显。他抿了抿唇,点了下头。   是绑匪弄的,此绑匪非彼绑匪。这个绑匪更可恶,专绑人心。   “……”楚娓娓想不明白,“当时是怎么个情况?”   “当时……”汪橙看向江野:“我难以反抗。”   也不想反抗。   江野觉得脸颊发热,想把头埋进桌肚里。   他师哥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撩拨自己。   自己除了害羞之外,更多的居然是享受。   没治了。   “桃哥你脸怎么红……”   “楚大美你闭嘴!谁把暖风开这么足?”江野虚张声势,“有会动弹的调小点啊!”   上课铃拯救了江野,楚娓娓用疑惑的眼神扫着他俩,回了座位。   “还困么?”汪橙悄悄摸出两颗变态麻糖,想要递给他一颗。   江野连摆手,“我受不了这个。”   汪橙自己剥开吃了一颗,江野腮帮立马酸了,“最近没见你怎么吃过啊。”   “最近,我一直挺精神的。”   汪橙脸上露出一抹特别难以察觉的笑,江野还是捕捉到了,那笑里藏着坏。   什么意思,又撩拨人?我操,你上瘾了不是?   英语老师走进了教室,眼神落在他俩这里。   汪橙敲了敲江野的桌,示意他开始上课了。   老师却没讲课,“江野汪橙,学校里都传疯了,是真的么?”   同学们一起回答:“是真的——”   “你看他俩什么时候衣服这么脏,这么烂。”   “尤其桃哥,早晚打扮立立整整的,瞧他那发型就知道是真的啦!”   同学们哄笑,江野趴桌上偏头看汪橙,担心地问:“我头发又乱了?”   “不乱,好看。”   “……”   “好啦好啦。”老师说:“见义勇为呢,大家一定要量力而行。听说绑匪还有□□,多危险!不过两位同学能第一时间赶来上课,这种精神非常值得大家学习。”   刚讲完这堂课,老唐从后门把江野汪橙叫了出来。他瞪着眼问:“我还以为你跟我玩笑,真去捉绑匪了?”   江野麻木地点点头。   “有枪?”   江野又点头。   老唐气得用手点着他俩,“不要命了吗!有枪的匪徒是要出特警的你们知道不知道!”   汪橙言简意赅地说:“事发突然。”   “事发突然不会跑?警察都找来了,你俩跟我来!”   两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老唐,知道他嘴闲不住,不想听数落。   “你俩到底啥玩意儿转世投胎下的凡,写剧本、排戏、给人看病、做直播我都不说啥,这又跑去抓绑匪……这一天天的,但凡我心脏不好……哎我说你们觉够睡吗?江野看你那熊猫眼!”   江野眨眨眼:“我有黑眼圈?”   汪橙说:“不黑,好看。”   “……”   老唐回头,“快着点!”   三个孩子下山后,穆小乙报了警。   这时来了解情况的两名警察和校长都在老崔的办公室,江野汪橙进门时正听见校长侃侃其谈,对他俩大加赞赏。   屏退闲杂人等,警察问了很多问题,两人都一一详细回答。   警察很突然地问了汪橙一句:“范星芒是你的父亲?”   “不是。”汪橙低下了头。吴斌是有同伙的,和穆小乙汇合时,之所以他和江野闭口不问,是因为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个同伙可能是谁。   警察说:“你不用紧张……”   江野打断了警察的话:“他没有紧张,五岁之后范星芒已不再是他的父亲,我希望你们能了解一下情况,无论范星芒做了什么,都和汪橙无关。”   “你们知道范星芒是吴斌的同伙?”   汪橙抬起了头,冷冷说:“不难猜到。”   吴斌已经交代了,范星芒就是去取赎金的那个人。穆小乙拍到的那张照片,正是范星芒。   穆小乙接到江野的电话后,没等范星芒露面便往回赶。他让人围堵范星芒,没能成功。   江野问:“他们两个怎么能混在一起。”   警察未回答,汪橙说:“狱友,都缺钱,一拍即合。”   警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问:“范星芒在河州落脚的地方在哪,你知道吗?”   汪橙说:“不知道。”   “如果他潜逃,最可能去哪儿?”   “不知道。”   “他有没有关系好的朋友?”   “不知道。”   两个警察相视一眼,对汪橙的态度心存怀疑。   江野说:“他没撒谎,他确实不知道,他十岁的时候范星芒已经入狱,十七岁的时候范星芒才出狱。就是为了躲避那个人渣,他和他母亲才来的河州。我希望你们先了解一下情况,再来问这些问题!”   汪橙站了起来:“还有什么要问的?”   其中一个警察走了过来,递过一张名片:“如果有他的消息,要及时和我们联系。”   尽管汪橙不认这个父亲,但血缘关系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他对范星芒没有一点亲情可言,可绑匪终是他的父亲。   任是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两人刚出来,就被校长趟了雷区。   学生干了这么大件事情,校长想大力宣传一下,既要两人做报告,又让媒体采访报道,树立起两位杰出青少年的形象,为校争光。   汪橙沉着脸,校长催促老唐老崔准备演讲稿的时候,他打断了话:“不用。”转身就走。   校长:……   这什么毛病?   老唐一边拉住要追过去的江野,一边给校长解释:“那孩子就这个脾气,不爱热闹。这不,还有个爱热闹的。”老唐把江野往校长面前一推,“他自个就行,什么演讲稿的不用咱们操心,控场能力老好了。”   当天下午放学汪橙请了假,要去省城。   两人一起在食堂吃完饭,借了食堂的更衣间,汪橙给江野上药。   江野自己撩着衣裳,瞅着汪橙的手。他喜欢看汪橙的手,瘦瘦的、白白的,指节长长的。涂了白药膏,汪橙轻重有度地在他胸前揉着。   也不知是药效的原因还是什么,胸前一股热气散发到全身,显得人定力不足,江野忙捉住他的手:“别揉了!”   幸好冬天穿得厚,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垂眸看了眼汪橙,那人的唇角轻微牵动,在笑?   唉,掩耳盗铃了。   “好了。”汪橙转身去洗了手,洗完后站在盥洗池旁看着他。   屋里安静了一阵,汪橙说:“记得晚上睡觉前再上一遍药。”   江野哦了声,想到待会汪橙就要走,心里不怎么舒服,空空的感觉。   汪橙剥了颗麻糖含进嘴里。   “待会车上睡一会儿。”江野一步步挪了过去,“你……什么时候回来?”他知道汪橙心里也没数,还忍不住要问。   汪橙迈一步上前揽腰搂住他,偏头吻了下来。   江野先是愣了愣,觉得这不是合适的地方,门都没反锁,随时会有人进来。   而下一秒,他感到嘴里酸麻难忍,想推开汪橙,他师哥勾住他后脑勺,把那颗麻糖推进了他的嘴里。   “唔……”江野酸得眼泪都掉了出来,他急着把糖推回去,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片刻后,令人酸麻难忍的那股味道散去,替代的是蜜一般的甜。   汪橙放了他。   “甜么?”   “甜。”   会不会像汪橙那样,因为曾经太酸,所以现在特别甜。   *   江野不懂他师哥这种人,是怎么把情话说得这么简短、又这么缱绻入耳,不敢问,也不知道姑姑了不了解她儿子还能这样。   默默享受就是了。   汪橙准备去开门,回头往他身下扫了一眼,问他:“好点了吧?”   被先酸后甜降下温度的江野,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冷不防被人捅了一刀,他凶巴巴瞪了汪橙一眼。   这仇算记上了。   “你吃麻糖也不全因为困嘛!”江野向来嘴硬,暗示师哥吃麻糖同样是为了转移注意力。第一次接吻时,不知是谁喊着自己要疯了。   他得意的小眼神瞟着师哥,想羞我,没门儿。   “当然。”汪橙不动声色地说:“你可以回忆一下次序。”   次序?   上药被揉出了反应,那么汪橙吃麻糖的原因,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给江野降温。   江野自己刨坑自己跳。   我操,这人说话不给人留活路。   江野:“你——”   汪橙开了门,“给我等着”几个字被淹没在食堂嘈杂声中。   等你回来再收拾你。   黑着脸把汪橙送到校门口,几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迎了上来。脸熟,都是穆小乙的人。   “你们这是?”   “穆总的安排,另一个绑匪没归案之前,我们负责保护两位的安全。”   江野汪橙:……   “用不用这么夸张?”江野问:“你们在这儿守了一天?”   “是。”   “不用这么……”   “用的。”   看样子江野汪橙去哪里,他们就会跟到哪里。   干嘛放着河水不洗船,江野说:“正好,我师哥要去省城。你们管送么?”   “当然,二十四小时保护。”   看来穆小乙真是吓怕了。   一辆商务车开了过来,门开后,里头坐着四个保镖。   汪橙不情愿,皱起了眉。江野没容他推脱,范星芒那个德行,小心点好。   江野说:“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   汪橙点头。   “记得带几身换洗衣服。”   “嗯。”   “到了给我打电话。”   “好。”   ……   像送爷们出远门的婆娘那么唠叨。   汪橙说:“晚上早点睡。”   江野点头。   “睡觉别蹬被子,没人给你掖被角。”   “嗯。”   “别忘上药。”   “好。”   ……   像出远门放不下婆娘的爷们。   汪橙上车后打开了车窗,“学校想宣传,我不反感……”   “但是你不想参与。”江野做了个OK的手势,表示理解,“拜拜,路上小心。”   “拜拜。”   江野还要上晚自习,直到看不到他们的车,才回了学校。一堂课没耐住,一只手在桌肚里偷偷给汪橙发微信。   晚安:到哪儿了?   早安:好好上自习。   晚安:好吧。   身边猛然空了,很不适应。没人给他靠着,眼神也无处着落,心像在半空漂浮,落不到实地。   晚安:自习课没老师看。   早安:……   晚安:陪我聊两块钱的。(羞红的笑脸)   早安:我也挺难受。   江野居然感到点窃喜,毕竟他不在师哥跟前,师哥也不适应。笑意不知不觉挂上了唇角,正想着怎么回复——   早安:坐在四个保镖中间,别扭。   晚安:……   晚安:你别扭就别扭着吧,我写作业了!   他给师哥发了个扇耳光的动图。   想想,四个黑风衣冷面保镖围着一个比他们还冷的汪橙,车里的暖气开足恐怕都不会暖和。   江野笑出了声。   前头好几个同学回头看他,江野清了清嗓子,硬装什么都没发生。   高一高二的学生先下晚自习,江野埋头写作业被外边的吵闹打乱了思绪。他不耐烦地侧头看去,走廊上不知什么时候挤满了人,趴着窗户探头探脑地瞅着他。   他往外看去时,引起一阵躁动。   江野不是没当过风景区,每次出风头后总会被人围观一阵。就拿今天捉绑匪来说,偶尔有三五成群的过来扫一眼也就走了。   学生们的思维很奇特,就是个普通人而已,整天在校园里晃荡,低头不见抬头见,非得冒着被政教处处理的危险跑过来看一眼,也不知道是为个什么。   但不至于现在这种阵势。   楚娓娓出去把人哄散,回来拉了窗帘,站在江野身边想讨个说法,“你花儿啊引那么些蝶,你又做什么了?”   江野茫然地摊摊手,不知所以。   前头高格也觉出不对,他摸出手机扒拉几下后惊叫一声:“我操!”   下午食堂吃饭,他把发过的小视频挑了几个转发到某个地域性很强的视频APP上,一个晚自习的工夫,竟然上了头条,吸粉百万。   原来的平台上,天南地北哪个地方的人都能刷到视频,而这个平台会优先把视频推荐给同城人。   “桃哥,你又又又又火了!”高格又又又开始激动。   这次不止是火了,火得很快叫全校师生都知道了。   江野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具体哪里不安,他也说不明白。   楚娓娓无奈地说:“看来学校不让带手机,完全是正确的。”   “唉!”江野叹了口气:“还是咱们班同学乖,没人玩儿手机。”   “刷到了。”前头的同学回过头:“早习惯了,所以没吱声。”   “……”   下晚自习江野出教室就被人围了起来,学弟学妹们闹着要签名。   江野感觉很奇怪,一个学校的天天都能见到,何至于这样。仿佛距离一下子和同学们拉开了,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万一以后你俩当明星了呢!”   “对对对。”小学妹举着笔记本往前挤,“写上,我最亲爱的学妹。”   “桃哥桃哥,你提前感受一把当明星的感觉呗!”   ……   江野两天一夜没合眼,被闹得头疼,还不敢发脾气。   到家时已将近十一点,穆小乙派来的保镖把车停在楼道口,看样子是准备守一夜。   他洗完澡爬床上给汪橙打电话。   听见汪橙说了句别跟着,而后一阵下楼的声音。   “说谁呢?”江野问。   “还能谁,那些保镖,接个电话也要跟着。”   江野患难与共地说:“咱家门口也蹲着几个。”   “来省城的路上下了趟服务区……”汪橙话说一半没说下去。   “服务区怎么了?”   “我又被人认出来了。”汪橙叹了口气,语气不太高兴,“问我要签名……”   江野笑出了声:“这么同步么?”   “嗯?”   “没什么。”   汪橙说:“她被穆总的人拦了,闹得不太愉快。”   江野没往心里去,汪橙说:“早点睡吧,等等……我猜你忘了上药。”   江野翻了下身,搭着眼皮不愿动弹,看样子就要睡着,哼唧着说:“嗯,你猜对了。”   声音听起来慵懒、软软的带着些鼻音。   汪橙清了清嗓子。两个人呆一起久了,会不自知学会对方的习惯。   他拢了拢注意力,说:“我猜你不准备上药。”   “嗯,又猜对了,不疼了已经。”江野的声音越来越软,越软越撩拨人。   汪橙默了会儿,说:“听话。”   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说的听话。   江野挣了两下才爬下床,找到药膏倒回床上,挤牙膏那样往胸前挤了一些,“嗯……凉。”   “你揉一会儿……揉一会儿就热了。”   江野揉了两下,“好滑。”可能力道重了,他很轻地啊了一声。   “你轻点,别那么用力。”   汪橙压低的声音,使江野听到他的鼻息有些乱。   “师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   江野不是好骗的,那种类似于接吻时紊乱的鼻息,他最近特别熟悉。   他坏坏地□□了一声,像是要报傍晚的仇。   “你别……”汪橙喘息了一声,这人真是太坏了。   “麻糖呢?”   “晚安。”汪橙仓促地挂了电话。   江野能想象到,汪橙没克制住,狼狈逃跑的模样。他得意地笑,一点都没考虑一下这么玩火的下场。   一觉睡得很沉,天刚见亮,江野被门铃吵醒。爬起来开门,保镖提溜着早餐板正地站在门口。   “还管饭?”江野惊开了睡眼。   “如果中午晚上不想在学校吃,想吃什么说一声就行。”   “……好吧。”   江野道着辛苦接过早餐,“要不,你们进来坐坐?外边怪冷的。”   “谢谢。车上有暖气,不冷。”保镖下了楼。   江野受不了,关上门给穆瓜打电话,想让他爸撤了保镖。   “我还被几个人看着呢!算了你别管,我爸不会听的。”   早餐四五样,都是大富贵的招牌。两个江野也吃不完,分了一大半给周阔海送去。   老头瞅着那几个寸步不离的保镖,一脸黑线。   去学校的路上,江野才把昨天的作业发给汪橙。知道汪橙也累,故意的。   到学校下了车,江野迈着长腿往教室赶,生怕又被人围了。   “桃哥——”高格着急忙慌追了上来,“我等你半天了!”没跑到跟前就伸着胳膊让江野看他手机。   江野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每次高格这种表情给他看手机,都会有事发生。   “出事了!”高格喘着气,没给江野喘气的机会,把手机怼人脸上。   当初平遥高格说出自己的计划时,汪橙的不安、江野的顾虑,始终还是应验了。 第63章 风头浪尖   又是一条视频。   文案就很吸引人:某网红成名后膨胀, 上厕所带着四个保镖,排场堪比明星。粉丝想要个签名而已,被保镖推倒, 手机摔坏, 索赔无果。   视频是在服务区厕所外拍的,全程无声音,但发布的作者配有字幕。   当时汪橙刚从厕所出来, 四个保镖前后左右跟在他周围,视频在汪橙露脸时暂停。(确定是某网红)   接下来从晃动的镜头可以看出来, 录制视频的人往汪橙身边冲。(我也是瞎了眼粉上这样的网红)   保镖反应很快, 伸手推了录制者一把。(看他们反应就知道是有身手的, 我一个弱女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而后录制者跌倒,手机掉到地上,显示的是天花板。视频在这里结束,末尾配了一段忧伤苍凉的背景音乐, 色彩也从彩色变成黑白色。   (我跌倒后, 他们扬长而去……)   江野看得一肚子火:“这他妈是摔死了!”   “这视频可不是我发的。”高格急着往外择自己。   江野没好气地说:“废话,我眼不瞎。”   高格提醒道:“你看他主页。”   江野划拉一下手机, 她主页里只有这一个视频, “证明是个小号?”   “对,这是有人给咱们下套!”   江野抓住问题的根源:“在平台上咱惹过谁?”   “那可多了。”   “……”   “光主播都不知挤死多少个。”   如果有人下套, 他首先要知道汪橙的行程。再者, 没有保镖也根本闹不到这个地步。   “这个……更像是个巧合。”江野往后推了把头发,“要不就是身边的熟人。不会又是吴昊吧?”   “你看评论。”高格说完拉了江野一把, 殷殷叮嘱:“别生气。”   江野这才发现这条视频已有十几万评论, “这是上了热门?”   高格悲壮地点点头, 不知好坏地说:“我觉得现在沾你俩的视频都能火。”   排在首位的评论很长:没想到大宝是这样的人,近墨者黑,我看二宝也好不到哪去。其实冷静下来想想,他俩刚开始做直播时就很佛系,装偷拍卖噱头,故意不理粉丝、吊着大家,还卖腐,我们傻逼一样刷礼物。不就是长得好看嘛,两幅臭皮囊里装的都他妈什么玩意。   只这条评论就有万余条回复,大多数骂骂咧咧地要求退钱,还有不少人爆料。   —知道大宝怎么一个人出现在服务区吗?业内传闻,他和二宝因为利益问题,早就单飞了。   —路透社消息,大宝长期拍摄那种片子,已实锤!   —两人直播吸金几个亿,都是你们这些不长眼的家伙给刷的礼物。   ……   “真他妈又扯毛小枫的破视频!”煽风点火的是谁不重要,怎么一击制胜才是重要的,江野生不起闲气,看着高格又问:“我们有几个亿?”   高格脑门上都冒汗了,“你也信!我他妈下半身有好几十亿。”   落井下石砸你最痛的,从来都是捧过你的人。   放以往遇见这种事,江野肯定会爆。而现在他面对的是整个网络,发脾气都不知冲谁。   其他的江野可以不在乎,但他不能不在乎他师哥的形象。   他要反戈一击。   “怎么办桃哥,你说句话啊!”   “老唐说学校约了几家媒体,过会儿会来采访,到时候你做个直播。等报纸和电子版新闻出来了,你再做个视频发出去。保镖不是凭空出现的,推她那一把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我们还可以向她真诚地道歉。”江野把手机还给他,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清者自清。”   网络暴力太厉害,看江野云淡风轻的样子,高格总怕他不够重视,“那我现在微博、平台上说一下待会有直播。”   他回到自己主页时,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我操还说没事,粉丝掉了多少!我操,他们骂到家里来了!”   高格翻了几页,以往发的每一个视频底下都有无数攻击评论,他终于醒悟:“这是有人买了水军!这是有人要搞臭咱们!”   “没事,先回教室吧。”江野说完走了。   高格焦虑地上了两堂课,偷偷摸摸刷着主页动态,粉丝量几万几万地往下掉,谩骂的评论几千几千往上涨。   照这个速度,不到中午大宝二宝就要臭大街了。   大课间,高格死不瞑目地趴在课桌上,嘴里念叨着:“三百万粉丝,说没就没了……还在掉……”   江野去办公室找老唐,带着五雷回来差点把高格当场轰死:“待会儿的直播取消吧。”   “为什么!”   “案件侦破阶段,不允许媒体采访,也不允许咱们透露过多信息。”   “这会儿要取消直播,他们又该胡咧咧,说咱们没把理由找充分什么什么的,我都能猜到!”   眼看高格要喷老血,江野拍拍他背:“忍几天。”   “是忍几天的事嘛!忍几天你一个粉丝都没了!”高格急着说:“咱这样,自己发个视频解释一下,不透露太多信息总行吧?”   “不行,要不沉默,要不解释清楚,你话说得模棱两可不是给人钻空子呢!”   “我真操啊——”高格锤着桌子。   有同学问:“老高你要死不活干嘛呢?”   另一个同学忙给他使眼色,而后给江野个安慰的眼神。   看来,学校里已有很多人看到这个视频了。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不住有人往江野这里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人就是这样,捧或踩都在一瞬间随意切换。   “指什么指!”高格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把餐盒都震得颠了两颠。   “桃哥橙哥什么人他们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   食堂里聒噪,没几个人能听到他的吼声。   有个小女生跑了过来,“高格你看一下头条。”说完转身又跑走了。   高格胆战心惊地打开平台,一连几个头条看得他浑身发冷。   影视老前辈洪国栋性情耿直,平常就爱怼天怼地,天价片酬还没演技、不敬业的小鲜肉,拍摄现场念数字的演员,潜规则的导演......哪一个都没逃脱他的毒嘴。   这个半老头子转发了视频,还改了文案:网红也是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人,像这样的网红应该遭到同行的谴责、社会的批评!   不少明星跟着他屁股后头一溜转发。   刚刚那个小女生又跑了过来,“高格你再看一下头条新闻。”   头条新闻第一时间支持洪国栋的观点,电话采访、长篇报道,引起舆论大波。   报道里洪国栋说:我看过他们的视频,大家都知道我是戏曲演员出身,对于他们展示的功夫我给予赞赏,也承认这在梨园行是难能可贵的。但做艺先做人这句话我们要引以为戒,俩孩子还小,希望将来能走上正途。   评论区里一片支持洪老、打倒不良网红的声音。   甚至有人威胁,要人肉大宝二宝。   “我原来挺喜欢他的……”高格委屈,红了眼圈:“糟老头子这么坏!”   就这么一夜间,江野汪橙被推上了风头浪尖,前头的每一步都是刀山火海。   网络暴力是看的到摸不着的洪水猛兽,却能把人卷往万劫不复的绝境。   下午老唐把江野叫到办公室,和老崔、校长轮番安慰。   江野如今已十分清醒,冷静地说:“我什么都明白,现在我们不能说话,可一旦开口,一定会扭转局势。”   “我先去上课了。”江野走出了办公室。   校长许多安慰开导的话没能说出口,看着江野的背影,他有些发愣。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老唐……”校长收回眼神:“你这个学生,将来了不得。”   回教室的路上,江野跑楼道里给汪橙打电话。他并不确定汪橙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如果不知道,这个时候告诉汪橙合不合适。   汪橙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嘶哑无力,江野试探着问:“师父他……”   “刚刚走了。很安详……”   “师哥你别太难过,谁也逃不过生老病死,师父不是走的很安详吗?这就够了。”江野未经历生死,不知该怎么安慰汪橙。   “我知道。”   除了师父和汪雅梅,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江野是汪橙最牵挂的人。在母亲面前,汪橙一直是一个特别坚强的孩子,而在江野面前,他可以无所顾忌地流露出温柔、脆弱,把最真实的自己拿出来给他看。   “可是我心里还是很难受……”   长达七年的时光,师父教他养他,人说走就走,汪橙失了寄托,心中情感的那一处出现了大片空白。   “师哥,我一直在。”   “桃桃,我……特别想你。”   疾风骤雨突然消失不见,冬日午后的阳光兜头撒下,让江野感到温暖。   “师哥能听我一句话吗?”   “嗯,我听。”   “现在把手机关掉,不要开机,安心处理好师父的后事,我等你回来。”   电话里安静了一会儿,虽然汪橙没问为什么,江野知道他在想。   江野怕真被人肉出来,没轻没重的人打扰到他师哥。   他用汪橙的口气说:“听话。”   汪橙嗯了一声,终究什么都没问。   事件发酵了一天,到了晚上,高格带来了更坏的消息——   视频平台把粉丝量清零。   江野愕然:“还有这种骚操作?”   “大概是为了……避嫌?”   “封号了吗?”这是江野最担心的事情。   “没有。”   “那就还有生机。”   *   江野的顾虑是对的。   三个小时的晚自习,静了音扔在桌肚里的手机一直亮着,陌生号码一个挨着一个。   直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   江玉堂打汪橙的手机,关机。给江野打电话,占线,只能打给高格。   高格还没胆大到敢在教室接电话,挂了电话问江野怎么回。   江野给老爸回了短信:我没事,师哥没事,你们安心演出,我有办法把事情摆平。   江玉堂:凡是风言风语,看得开就不算什么事,别自己气自己就行。   江野:O了个K。   儿子心态好,江玉堂放了心。   当晚穆瓜来江野家补课,楼道口的保镖多了一倍,能凑两桌麻将。   在卧室里书桌前,江野像往常一样给穆瓜讲着题。   穆瓜好奇地问:“二师哥,外头都传成啥了,你心真这么大吗?”   江野斜目瞅他一眼,“那我能死去?”   “要不……”穆瓜担心地说:“叫我爸多弄点保镖?万一谁来找事,泼油漆什么的……”   “你可拉倒吧。电视剧看多了?”江野用笔点着题,“这道题会了没?”   “会了。”   “会了你不写,废话那么多。”   穆瓜写完这道题,突发奇想地说:“要不我晚上住这儿?”   江野反复看着那条惹事的视频,头也没抬地说:“要不你闭嘴吧。”   “我陪陪你呗,大师哥又不在,你独守空房的……”   “写你作业!”   “二师哥,咱俩谈谈心呗。”穆瓜冲他眨巴着期盼的小眼神。   江野伸出食指戳戳他的心窝,“被绑架了都能呼呼睡大觉,你有心么还谈谈心。”   穆瓜憨憨地笑,“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来着,你和大师哥连体婴一样,我也没瞅着机会。今儿大师哥不在,你给我说说?”   江野提防地看着他。   穆瓜看着那两张并着的床,“你和大师哥谁,谁上谁下?”   江野被他问得一愣,几秒后穆瓜挨了一脑袋瓜。   “你个小毛孩胡说什么!”   穆瓜揉着头,又问:“那就是葫芦娃?”   “什么葫芦娃?”江野没听懂。   穆瓜受到冲击之后,特意搜了搜相关知识,嘴里的名词比江野知道的都多。   “你装的还是真不知道?”   “我知道个屁,写你作业。”江野想着,八成不是什么好词。   “葫芦娃嘛……互、撸……”   “我他妈揍你信不信!”江野跳了起来。   “别别。”穆瓜忙拾起笔去写作业。   江野强调道:“我和你大师哥很纯洁的你明白?”   穆瓜尤有不甘地说:“我觉得你得补补这方面的知识,到时候别被大师哥压底下了。再纯洁也总有那么一天,一辈子柏拉图啊?哎桃哥,平常你们睡一起……各撸各的?”   “你再说!”   穆瓜封了嘴。   江野心思却飞了。   现在的未成年真了不得,把自己说得一愣又一愣。自己好像确实没刻意想过这个问题。   谁上谁下?葫芦?   干嘛呐这是!   “哎穆瓜……”话题总是聊到了这里,江野索性问他:“你觉得我和大师哥,那个,就是那个,在上面,谁更合适?”   穆瓜认真思考认真作答:“大师哥长得挺漂亮的,可是我觉得他性子里有股刚毅的劲儿,一看就是大美攻,肯定不会甘心在下边。就你吧,看着挺刚毅,其实心特软……”   穆瓜的判断已经很明显了,江野没让他说下去,“什么狗屁逻辑,靠性格区分?”   “这个我真不懂啊桃哥……”穆瓜说:“你连攻受都没个数,是怎么生生把自己掰弯的?”   江野:……   是啊,怎么把自己掰弯的?   “这两天我一直查这方面的资料。”穆瓜毁人不惓:“有的人很小就知道自己的取向,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以为自己喜欢女的,就娶了老婆。有的人天生就是双。你瞅瞅古人,魏晋遗风、龙阳之好的,决不在少数。”   江野想,也许没遇见汪橙,将来我也会娶妻生子?他一时有些感慨,人这辈子得有多少岔路,每次选择都会有不同的人生。   穆瓜说:“人人心里有座断背山,说不定哪天有个让我心动的小男生比小女生先出现,我也弯了呢?”   江野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穆瓜冥想着,“那我是攻还是受?”   江野拍拍他的书,“你还是写作业吧!”别心动小男生还没出现,自己先把自己弄弯了。   江野把像风筝一样放飞的心扥回肚子里,又去视频里找蛛丝马迹。   他眸珠一亮,在视频最上方中间处看见了一个摄像头。这个摄像头被字幕挡着,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察觉。   早该想到了!   江野拍拍脑门,对自己极为不满地叹了口气,“穆瓜,我想麻烦你爸件事。”   “外气话,直接吩咐就是了。现在我爷爷说话我爸不一定听,你的话他一准照办。”   “......”江野:“你爸能在服务区调出一段监控视频吗?”   穆瓜一拍胸脯:“我爸能把服务区买下来。”   江野:“我怎么那么不乐意听你说话呢!”   穆瓜解完这道题,掏手机准备给他爸打电话,穆小乙的电话先打了过来。   “你在江野家?”   “对啊,我在师哥这里。”穆瓜捂着电话对江野说:“我爸。”   穆小乙:“把电话给他。”   江野接过手机,“穆叔叔好。”   穆小乙歉意地说:“对不起江野,又叫你和汪橙吃了连累。”他没等江野说话,立即表态:“这件事情我交给公关部去做,你们把心态放好就行。负面热度也是热度,不用太在意。”   最后一句话叫江野有种怪怪的感觉,但他更好奇穆小乙会怎么处理,“穆叔叔,您打算怎么把这件事情压下来?”   穆小乙又一句道歉,“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社会舆论不能压,也压不住,要引导。现在造成这么大的舆论,主要是洪国栋站了出来,一群半红不红的明星跟着他屁股后头瞎嚷嚷。”   六义集团虽然没涉足影视业,集团下的子公司近两年有这方面的想法。   穆小乙说:“我手底下的人和他们背后的老板熟悉,打声招呼的事,先让他们住嘴。过两天警方允许披露案情,找几家媒体报道一下,各种是非不攻自破了。”   穆瓜嚷嚷道:“说了半天以为你有什么好办法,我告诉你,桃哥早就想到了!你想到去服务区调监控了吗?”   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挑战父权的时候,谁都服气,就是不服气老爸。   江野往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示意他别这么和老爸说话。穆小乙白手起家,没人是平白无故可以走到他这个位置的。   穆瓜不屑地切了一声。   “监控调了。”穆小乙不和儿子一般见识,“跟汪橙的几个安保给我做了汇报,视频断章取义,真实情况并不是呈现出来的那个意思。”   正中了江野的猜想,“穆叔叔您那么忙,这件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把视频传给我就好。”   穆小乙没有反对,提醒道:“发布视频那个人,在监控里露了正脸。公关部查出来了,是个小网红。”   “好的,我明白,穆叔叔费心了。”江野挂了电话,果然是有人要整他和汪橙。   江野靠在椅背上,唉,一波挨着一波,我俩到底是什么招小人的鬼体质。   事件并未终止,第二天江野汪橙上了热搜。   把江野给气笑了,多少人花钱买热搜,这无心柳栽得叫人哭笑不得。   事态越闹越大,江野汪橙的住址、电话以及学校全被扒了出来。   汪橙请假去了哪儿,只有江野老唐少数人知道,所以他现在是安全的。   各路媒体蜂拥而至,全被挡在校门口。校方承诺不日会召开记者招待会,大家仍不肯散去。   学校只好在各个大门加强安保,同时穆小乙加派了保镖。文化大院门口也有记者守着,这下江野连家都回不去了。   下晚自习,十几辆车开到特教班教学楼下,把江野接走。   校门口的记者还未散去,十几辆车从不同校门开出,又开往不同方向,叫他们跟都不知跟哪一辆。   穆瓜在车里直笑,“桃哥,你有没有种当明星的感觉?”   江野看着窗外准备围追堵截自己的那群人,想起高格平遥那晚的激昂演讲,苦笑一声:“但愿此事过后,天遂人愿。”   第三天,江野汪橙还在热搜榜上,并且往前爬了几名。   无良记者守了一天屁都没闻着,利用公共资源发泄私愤,用标题吓唬人,实质上没报道什么内容。   报道里指责校方包庇,猜想江野汪橙背后势利不小,放出来几组照片,全是十几辆豪车出入校园的照片,从侧面支持了那条视频里的言论——这两个网红排场太大、生活奢靡!   当然也有良心记者,虽未采访到本人,把采访同学们的内容真实地报道出来——全无黑点的两个学霸、喜欢艺术、治病救人。   洪国栋微博发文,希望不要把事态进一步扩大,并且删除了转发的视频。   高格早已被攻陷的微博里,多出了另一种声音——   支持桃哥!   支持橙哥!   按照惯例,发出这种声音的网友,被统称为“江汪水军”。   直至周末,警方终于允许公布案情。   江野撸撸袖子,伸出巴掌,做好了打人脸的准备。 第64章 再次反击   周末下午, 一中会议室里召开记者会。   前几排全是记者,后头坐满了师生代表。   主席台上校长和江野居中而坐,市教育局领导、校领导、以及公安部门发言人列席两边。   高格则在侧走廊上做直播。   百余人的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记者们身边笼罩着低气压, 他们苦苦守了多日,江野汪橙的头发都没能见到一根。   校长调侃道:“不得不佩服记者同志们的敬业精神,四个校门口硬是赌了五六天。当事人以及校方为什么迟迟不作回应, 实在是有苦衷。今日市公安部门领导也在其列,大家有什么问题, 尽管敞开了提问。”   记者们刷刷举手, 跟抢答的学生一样, 只是脸色凝重,没几张好看的脸。   校长随便点了位记者,人家直击要害:“当事人汪橙同学为什么不在现场?”   有一部分记者纷纷响应:“当事人缺席,校方举办这场记者会意义何在?”   采访刚开始,便充满了火.药味。   江野压低了话筒, “一切关于他的问题, 我都可以代为回答。”   记者又问:“传言你们走红后因为利益问题已经单飞,你来作答可信度又有多少。”   “您也说了, 是传言。”江野把话怼了回去。   记者不吃这套:“是不是传言有待印证, 我们还是希望当事人在场作答,纵观整个事件的起因, 汪橙应是第一责任人。”   江野微微眯眼, 瞅清了他话筒上的“甲闻天下”媒体标志,不留情面地问道:“几天前那个标题党的报道应该是出于您的笔下吧?指责校方包庇, 证据何在?影射我生活奢靡, 什么居心?”   甲闻天下记者咄咄有词:“校方不允许采访难道不是有意包庇?出入动辄十几辆豪车接送, 不是奢靡又是什么?”   “如果您的主观判断可以作为新闻真实性、公正性的依据……”江野眉头一挑,抬高声音:“犯得着再来采访?”   老唐忍不住鼓掌:“此处应有掌声。”   哗——   全体师生回应热烈。   舞台上长起来的江野,控场能力不是盖的。   高格横扫鼻梁,心说:敢让我桃哥上台,他就是天下无敌。   甲闻天下的这个记者没想到小孩这么不好斗,他把话题生硬地拉了回来:“初始问题不要扯远了,汪橙为何不出席,难道校方不能给个合理解释吗?”   他的话得到了很多记者的声援。   记者得意伸手,示意江野听听群众们的呼声。   “这关乎汪橙同学的私事,恕我不能透露。”校长准备放狠话请这个记者离场:“舆论已经指向江野同学,如果他出面接受采访仍不能满足你,那么……”   有人朗声打断校长的话:“那么我来回答。”   江野牵起唇角笑了,他面对会议室大门,一眼瞧到汪橙站在那里。   众人回头,汪橙穿过走廊,径直走到那位记者跟前,“我可以接受采访,但是你得出去。”   甲闻天下记者诧异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接受一个分不清青红皂白的记者采访。”汪橙冷眼瞧着他,“这个理由够吗?”   “……”   江野至少能笑着跟人说话,而汪橙身上裹带着外间的冷气,久久不散,令这个记者感觉到自己强加要求汪橙出场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他嚣张气焰全消,半恳求的语气:“汪橙同学,我有采访权的。”   “我有拒绝接受采访的权利,不是么?”汪橙指指大门:“不要耽搁大家的时间,与不与会对您来说无所谓,回去可以继续凭空捏造。”   江野想叫一声好,还是忍住了。   没有声援,甲闻天下的工作人员悻悻离场。   走廊上的高格一手挑着拇指,一手拿着手机给他们看弹幕,“燃爆了!”   江野以右的那排人挪了个空位出来,汪橙上台坐了过去。   记者提问继续。   “大家都知道,整个事件起因是因为服务区厕所外的那个视频,由于当事人一直保持沉默,导致事态一步步扩展……”   “不全是。”汪橙打断了他的话,“推波助澜的是以洪国栋为首的演员,以及网络水军。”   记者说:“当然,不否认这方面原因……”   汪橙又打断他的话:“那你们去围追堵截洪国栋了吗?不去问问他为什么转发一条掐头去尾的视频?还有那些水军受雇于谁,雇主目的何在?”   这几日江野被追得躲在穆瓜家里,汪橙这是寻仇来了。这番话足以落下把柄,明天很可能有一条“汪橙力逼记者问罪洪国栋”的新闻,但他全不在乎。   江野紧紧抿着唇憋笑,师哥这么怼人,他还是头一次瞧见。越看越想笑,只得把目光移到严肃的校领导身上,以达到收敛笑意的目的。   没成想校长看见他的样子,倒没忍住先破了功。   记者被怼得愣了愣,很快把事件性质往深处引导:“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这个事件背后是有人操纵的。”   现场记者都竖起了耳朵,摄像机照相机直想往人脸上怼。   汪橙不再废话,看向江野,江野对他点点头,“放证据吧。”   服务区调出来的视频出现在大屏幕上,没有声音,江野拿着遥控器按了暂停,“网上发布的视频是剪辑过的,这个是完整的监控录像,现在这个画面是我师哥准备上厕所,也就是说,我师哥上个厕所引发的社会舆论。”   台下一阵哄笑,江野按下播放键。   四个保镖有两个人守在厕所门口,另外两个人随着汪橙进了厕所。这时,一个手拿手机的女孩出现在监控画面里。   江野解释道:“这个女孩就是网上视频发布者,平台上的名字叫小狐妹,听起来不太正经。她同样是主播,主播内容也不太正经,打擦边球。她曾经找过我们合作想炒CP,被拒绝。各位记者有空的时候可以了解一下。”   画面里又出现一个男子,跑过来对着小狐妹耳语几句,小狐妹听完又对他耳语几句,两人点点头,一同等待汪橙出来。   “这个男人是她男朋友兼策划人。他们商量什么不得而知,有兴趣的可以读读唇语。”江野说:“从举止来看,他们事先发现了汪橙,但没有立刻上去要签名什么的。另一段监控也显示他们是从停车场一路悄悄跟到了厕所,我师哥没让他们等太久,一泡尿时间吧。”   江野调侃不羁,又引起一阵笑声。   老崔紧使眼神想让他收敛些,校长对老崔微笑着摇摇头。   汪橙出厕所后,四个保镖前后左右围着他,没走几步,小狐妹录着视频从侧后方冲了过来。   一名保镖本能反应推了她一把,她顺势跌倒,手机脱手滑出。   江野回放了这一段,说:“网上的视频是她的视角,能看到保镖推了她一把,看不到其他。现在看来,像不像假摔?”   小狐妹趴地上没起来,回头说着什么。   汪橙说:“她说的是,她是我的粉丝,只想要个签名而已。”   汪橙上前把人扶了起来,并鞠躬道歉。   那个男人指着汪橙像在骂,引起很多人围观。   “他骂的是脏话,我就不复述了。”汪橙说:“保镖也道了歉,想去帮他捡手机,被视频里这个男人抢一步捡了起来。他发现屏幕上有裂痕,索赔两千块钱。”   江野指着大屏幕,“并不像网上说的那样,什么扬长而去、索赔无果,大家可以看到,保镖再次道歉并掏钱之后,我师哥才离开。这就是整个事情的经过。”   “很显然,这既是个偶发事件也是个蓄谋事件。”校长说:“会后会把这段监控交给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大家尽管问。”   “广大网友指责江野汪橙两位同学生活奢靡,传闻两位靠直播身家数亿,视频里可以看出有四个保镖随行,这些日子我们也亲眼看到十几辆豪车出入校园,两位方便解释一下吗?”   江野说:“你看我俩的穿戴像有几个亿、像生活奢靡吗?全校都能证明,我们每天吃两顿食堂饭,上学下学基本靠走,偶尔打的已经很奢侈了。这阵子是有十几辆车接送,为什么,你们应该心里有数。至于都是豪车,那得问六义集团的董事长,我对车不太了解。”   “既然另有隐情,为什么不早日公布,而是任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你刚才还没解释保镖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觉得自己像明星那样了,出入要有保镖保护?”   “六义集团董事长?是你们的金主么?”   “这其实是一个问题,我可以作答。”公安部门发言人说:“三年前江野同学独自擒获犯罪份子吴斌,吴斌因□□未遂获罪入狱。吴斌出狱后,寻人埋伏江野汪橙,持械行凶,导致两人重伤住院将近一个月。”   “本月初,吴斌伙同范星芒绑架六义集团董事长穆小乙的儿子穆瓜,当晚被江野汪橙解救,并当场捉到吴斌。范星芒在逃,穆小乙怕两人再次遭到报复,所以安排了保镖,才有了视频里的那一幕。”   真相大白,负面新闻变成了正面新闻。   江野汪橙以负面新闻上了热搜,一旦剧情反转,就是一条爆炸性新闻。记者们不傻,话锋骤变,采访内容也变得积极向上,口吻和蔼许多。   记者会一直开到傍晚,问的问题五花八门,仍没有结束的意思。   校方催促,只允许再问一个问题。   记者们商量了几分钟,派出代表:“我们能预感到,这么多媒体报道出真相后,两位同学会再次受到万众瞩目,热议会继续持续一段时间。我们想问,两位会借此机会出道,进军娱乐圈吗?或者以后有什么规划?”   江野汪橙分别了一个礼拜,不在彼此身边时又经历这么多。他们在镜头面前已经克制了一下午,连相互对视都不敢太久,早急着回家,江野想也不想地说:“没有什么规划。”   汪橙接道:“关门读书、排戏、冲击寒梅杯、高考。”意思是我们很忙,以后谢绝采访。   “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一个记者高高举着手,已迫不及待地开口提问:“电视电影含金量最高的奖项莫过于金鹰、金鸡、白玉兰、金像奖等等,而戏曲界最高奖只有寒梅杯,被誉为中国的奥斯卡奖,可见想要获得极为不易。江同学已是金梅二度获得者,对明年的比赛是否有必胜的决心?”   看江野的表情汪橙就知道这人又要口出狂言,真怕他再说出包揽金银铜三朵梅什么的,忙给他把门:“寒梅杯高手如云,我们重在参与,主要是想见见大场面......”   江野接过话:“也让大场面见见我俩。”   汪橙脸上写着快闭嘴!   江野看了出来,也便笑出了声。   高格手机上一波波爆屏。   —他俩互动太可爱了啊啊啊   —看把大宝急得,紧着把门儿都把不住   —我家大宝二宝不出道太可惜了   —人家不急功不近利,向往的是艺术,完全不一个层次   —台下那么多镜头呢,二宝请你收敛点,别老瞅你哥,柜门我们堵不住啦啦啦   ……   采访终于结束,汪橙江野要跑,被高格追到走廊上拦住,“给粉丝们讲两句吧!”   两人出现在镜头里的时候,满屏弹幕都是“对不起”。   也有人喊着我们从未相信、从未离开,也有人喊着被蒙蔽,还好及时回来。   江野对着镜头说:“小狐妹的批评还是有些道理的,我对以往的事情向大家郑重道歉,以后如果有机会直播,我和师哥一定好好给大家播,决不再敷衍了事。通过这件事,大家最起码能了解我和师哥是怎样的人,这也就够了。”   —二宝不怪我们,叫人心里挺难受的   —我先声明,我一直躺在粉丝表里,直到被平台强行清零。大宝二宝,以后你们能直播就行,照旧播,早习惯了你们的风格,特别看不惯别的主播嘚啵嘚说个不停   —大宝二宝,虽然我们有错,请你不要放弃我们,不要逼我们一死以谢天下   —知道你们忙,要给人看病要比赛要高考还要抓绑匪,以后还让三宝播播日常就行,主要是想见见你俩   —大宝二宝永远是我的阳光男孩儿,看你们一眼,我就能写完一张试卷   —看两眼能撑过苦逼的高三   ……   现实中尚且分不出黑白,何况网络。最难捱的那几天,他们痛恨过水军,也责怪过人云亦云的粉丝,然而这时更多的则是感动。   他俩对着镜头给大家鞠了一躬。   给那些从未轻信是非,不曾离去的粉丝。   给那些去而复返,真诚道歉的粉丝。   也给“敌人”,叫他俩早早收获了这份经历,变得更加成熟。   汪橙说:“不愉快的事过去了,我们不会忘记大家,也谢谢大家的不离不弃。还有……以后不要随便刷礼物……”   高格把镜头对准自己,“最后一骨碌掐了你们没听见啊啊啊!”   刚说完,收到了来自四爷的豪华礼物,一连刷了好几个。   结束直播之后,江野揉揉肚子:“我饿了。”   汪橙对他笑:“先吃饭,再回家?”   “好!”   “想吃什么?”   “刷羊肉吧!”   两人商量着往楼下走,一步快似一步。   高格边看手机边追在他俩屁股后头汇报工作:   “平台真他妈鸡贼,第一时间为清零粉丝公开道歉,他们承诺恢复粉丝量并置顶三天咱们的视频。”   “呦,今天直播又赚了不少,榜一大哥还是梨园小四爷。”   “好多粉丝要求开个线下见面会。”   “哎你们瞧,好多人问寒梅杯的票能不能预订。”   “大师哥二师哥,我怎么有种要大火的感觉?”   “哎我说你俩听没听见——”   江野汪橙已上了车。   “我们有急事,改日再说。”江野关上了车门,趁着前排的司机、保镖不留意,给他师哥一个甜甜的笑。感觉不过瘾,看见汪橙手插在兜里,“师哥,你口袋里是不是很暖和?”   汪橙会意,把口袋撑开一些,江野将手伸了进去,又暗搓搓勾勾他哥的掌心。   汪橙半笑不笑,“要不先回家?”   江野收敛了眉目,“先吃饭吧……吃完了有力气。”   汪橙故意问他:“有力气干嘛?”   江野想耍流氓,干嘛?干你!   还是忍了。   大富贵的麻酱涮羊肉是一绝。   几辆车护送着一路过去,路过南城广场时汪橙诶了一声,他好像在广告大屏幕里看到了自己和江野。   “怎么了?”   “没什么,看花眼了吧。”   到了大富贵等车泊好,江野正准备开门,副驾驶坐的保镖拦道:“等等。”随手递过来一个黑背包。   汪橙接过打开,里头几顶颜色不一的深檐鸭舌帽,还有一包口罩。   保镖说:“穆总特意叮嘱,以后出入公共场合就要这样。”说完拿出手机在他俩面前晃晃,笑说:“现在各大新闻版面都已经开始报道,因祸得福,你们俩真正成名了。”   江野不肯相信,刚把手机开机,就有陌生号码打过来。短信也震个不听,信息栏里999+,扫两眼,有几个是什么什么经纪公司的,恳请会晤一面,吓得他忙把手机关掉。   保镖说:“里兜有两张新电话卡,是给你们准备的,尾号不错686,868,先使着吧。”   错不错不说,挺像情侣号。也是奇怪,各种人用各种方式无意地把他俩打扮成情侣。   两人换掉手机卡,开机看新闻。   从下午四点多,记者还在现场的时候,各大新闻APP已争相报道。   刚下了热搜的江野汪橙,换了一种好看的姿势,重新回到榜首,把当红流量小生都挤了下去。   随便点开个网页,全是他俩的照片和相关报道。   有些剑走偏锋的媒体,挖了小狐妹祖宗十八代,找出了给她提供水军的工作室,谴责视频平台处理不当,不该有清零粉丝这种骚操作。   每个新闻APP几乎都转发了视频平台的道歉信,放在首页显眼位置,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江野汪橙的粉丝量几个小时突破千万。   这一切把两个人看得目瞪口呆。   汪橙说:“二十一世纪最疯狂的......”   江野愣愣地说:“网络力量、谁与争锋。” 第65章 谁上谁下   江野汪橙戴上鸭舌帽和口罩, 相互望了一眼,以后是不是再难以像个平常人一样随随便便出现在公共场合,吃顿饭都这么困难, 超市估计更是逛不了了。   他们觉得失去了人身自由, 随时都在别人监视之下。   突然体会到名人的痛苦,随时随地都要留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一不小心被拍到什么, 又要被人扇阴风点鬼火。   江野想,师哥还好, 人多人少的地方向来举止得当。我呢?分分秒秒都得绷着?还叫不叫人活?   保镖说:“你俩一个一个下车, 别离得太近, 在一起目标太大,很容易被认出来。”   “啊?”江野想抓狂,连在一起都不可以?   “不想被人围着问这问那,想安生吃顿饭,就得这样。”保镖安慰道:“现在风头浪尖上, 忍几天, 等热度一过就会好了。”   道理江野都懂,就是不情愿照做。   “大叔, 您好像挺在行啊?”   “我给好几个明星当过保镖。”   “……”   汪橙拍拍江野膝盖, 没说话,先下了车。   透过车窗, 江野看到几个保镖若即若离分散在四周, 不像原来那么形影不离。   看到汪橙走到了店门口,江野刚想下车, 保镖说:“再等等。”   江野不开心地说:“还不够远?”   “已经被人盯上了。”保镖指指另一边车窗, 江野望过去, 不远处停着一辆商务车,从开着的车窗里伸出炮筒一样的照相机,对着汪橙的背影。   “这他妈有什么好拍的!”江野瞪着的眼能装下那辆商务车。   “现在做什么都需要流量,他们得靠追着流量吃饭,见多就不怪了。”   “操!”   保镖拦不及,江野下车便朝那辆商务车大步走去,他忙跟了过去。   小爷脾气还挺暴躁。   江野从侧方出现在面前时,狗仔吓了一跳,继而认了出来,又有点小兴奋。   江野摘掉口罩,露出的却是笑脸:“大冷的天儿,进去一块儿吃点?”   “哦……不,不了。”   “那等我们吃完饭再报道出去好不?别我们这边正吃着,你这里就给曝光了,吃一半有人寻了过来多不好。”   “……好的。”   “再见。”江野戴回口罩转身就走,背后快门咔咔咔咔跟他妈射击一样。   只有两个人吃饭,却在二楼安排了包间。路过大堂时江野扫了一眼,这种人挤人、海着吃、大声聊的热闹氛围,他暂时享受不到了。   江野被人引到包间,“两位慢用。”   门关之后,他看到汪橙靠着窗台看着自己,脸上表情各种不适应。   方才自己没上来的时候,汪橙大概也是站这里看着窗外。   汪橙往前迈了一步,又想起什么,回身扯上窗帘,两三步扑过来,一把搂住江野。   江野扯掉口罩亲了上去。   餐桌上熬白的鱼汤咕嘟咕嘟沸腾着,待涮的鲜红羊肉片整整齐齐码在那里,粉丝白菜和鱼丸、浓稠香郁的麻酱……都不算实在。   全不如这个吻来得痛快。   心里的滋味还未翻涌上来,有人敲了两下门,江野被踩着尾巴一样哎呦一嗓子跳开,同时穆小乙推开了门。   好险,就错这么一瞬间。   看着两人惊慌的表情,穆小乙笑了笑,“不太适应吧?”   “快把人吓死啦!”江野喊。   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根本不是一回事,还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穆小乙一连拉出三张椅子,“快坐吧,咱们边吃边聊。”   几番折腾,江野早没了胃口。汪橙给他涮着肉片,不一会夹了半碗:“吃。”   江野低头机器人一样吃了两口。   “别回家喊饿。”   江野又吃了两口,装腔作势打了个饱嗝。   惹笑了穆小乙:“这是饿嗝饱嗝?”   江野捂着胃:“顶得慌。”   穆小乙要了酸梅汁给他开胃,“正经内蒙小肥羊,嫩,没膻味。外边的狗仔们赶走了,放心吃吧。”   江野:“们?”   “嗯,又来了两波。”穆小乙说。   等都吃得差不多了,穆小乙才放下了筷子。中途他扯的都是闲篇儿,没说正事。自己早吃饱了,也没先撂筷子。   他用餐巾沾了沾唇角,“你俩还要点什么不?”   江野拍拍肚子,“这次是真饱了。”   “今天的直播我看了。媒体问你俩有没有进军娱乐圈的意思……”穆小乙说一半停下来看着他俩。   汪橙说:“没有。”   江野随和地点点头。   捧你当明星都不愿意,这样的人不多。汪橙愿意实实在在地做他想做的事,不喜欢热闹,不喜欢花里胡哨。而江野,喜欢跟他师哥在一起。   穆小乙说:“艺术也好,长相也好,你们本来就有出挑的资质。那些联系你们的经纪公司,有的都找到我这里来了,他们看重的不光是你们现在的热度,更是这点。有潜质,容易大红大紫。”   “主要是现在还要学习、排戏,真没有时间去做其他。”汪橙不论拒绝谁,都能说出口:“不好意思穆总。”   江野又随和他师哥,点头,“再说,我们学戏的和娱乐圈还是有区别的。去唱歌演电视剧电影什么的,会被太爷爷骂不务正业的。”   汪橙拒绝得直接,穆小乙本来找不到再说下去的由头,江野不觉递过来台阶。   “这理由就牵强了吧?”穆小乙朗笑几声,“多少名演员都是戏曲演员出身。”   他煞有介事地扳着指头数:“内地的袁泉、秦海璐、蒋勤勤、李沁,香港的罗家英,洪金宝、成龙、元彪他们七小福……数得过来吗?”   戏曲的基本功有助于影视表演,古老的唱腔技巧同样有利于歌唱。戏曲演员转行影视歌的不在少数,成名与否,总之一晚上也数不过来。   汪橙看看江野,怀疑他故意给穆小乙递台阶。   “再者老爷子不是古板的人。你们也知道,年轻人喜欢戏曲的不多,像郭德纲时不时演两场戏,不是带动了很多年轻粉丝也喜欢上了戏曲?这就是明星效应,只要用得恰当,不好么?”   汪橙、江野面面相觑,这番理论和高格如出一辙。   而高格是想借着名气带动戏曲艺术,穆小乙则更期望他们出道。   汪橙不得不硬着头皮说:“真是没时间。”   “我让你们现在去做什么了么?”穆小乙反问。   江野说:“穆叔叔直说吧,您这么费劲给谁当说客?”   “谁有本事叫我这么费劲儿当说客?”穆小乙笑道:“我自己呗!”   江野:……   “您是想涉足影视业?”汪橙问。   “有这想法已经很久了,眼下刚好是契机。”穆小乙说:“说句实在话,先前我怕你俩受不住诱惑,轻易签了经纪公司。签了,人家就是你们的老板,受人牵制、做不愿意去做的事,甚至潜规则都难以避免。现实就是如此。”   这话说进了汪橙心里,经历那么多,他只想和他师弟平平淡淡走下去。   “最近我手里有别的项目,刚好你俩也忙嘛,那就沉下心来先做好手头上的事,别签别的公司。”穆小乙看着他俩,顿了顿说:“将来签我公司里,你们至少有自由,我能把你俩当穆瓜看待。”   穆小乙言谈诚恳,他两个还在犹犹豫豫。   穆小乙说:“当然,这不是急事,有足够的时间让你们考虑。但这难得的热度得保持……”说到这里,江野哦了一声截住话头:“穆叔叔你是不是早就拿到服务区的视频,故意让事件发酵?”   穆小乙但笑不语。   服务区事件刚一发生,保镖们就跟他做了汇报。不久,网络攻讦开始的时候,穆小乙就察觉出这是蹴就他俩成名的大好时机。   商人往往能透过事件看出本质,所以他放任事态扩大。   “既然话说开了,咱这样,我不催,你们慢慢考虑。以高考为期,那时候你们考试完了、比赛完了,咱再静下心商量。”   穆小乙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江野汪橙只好点头。   “在这期间,你们的小视频最好不要停更,另外每个月给我录一两首歌交给我们公司推广,这不算难为人吧?抽时间学学影视表演,这些我都可以安排,即便将来不出道,多学些东西总没坏处。保持着热度,对你们剧团摘梅花也有好处不是吗?”   穆小乙精打细算,每一步都是仔细考量过的。   回家路上,当着保镖的面,江野汪橙都没再聊这个话题。   到了家,锁好门,汪橙拉住他的手:“桃桃,这次听你的。”   江野坏笑道:“真的?”   “真的。”   “那好,先去洗澡。”   “……”   *   汪橙洗完澡出来没上床,穿着件宽松的T恤当睡衣,坐桌前看着他的黑皮笔记本。该学的早学完了,该复习的也早已烂熟于胸,这时不知看个什么劲。   不大工夫,江野光着脊梁,用干毛巾揉着头发走出卫生间。汪橙还在桌前,入定了一样。   江野把毛巾搭靠背上,上了床,盘腿跟汪橙对坐着。   沐浴露的薄荷香味往人心眼里钻,很奇怪,两人用一样的浴液,汪橙分辨的出这是从江野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他虽没抬眼,能想象到江野半干半湿的头发,浴后更加清晰的眉目,那都是他曾经最爱看的,而此时没敢抬头看过去。   江野要报当日食堂更衣间“羞辱”之仇,汪橙有预感。   那句“等你回来再收拾你”,他听到了。   江野坐了半天瞧他不敢正眼看自己,挑起了唇角,憋着一肚子坏水,“师哥,还学习?”   “你先睡吧,我再看会儿。”   他戏谑地说:“哪里不懂说出来,憋着干嘛,我又不是不给你讲。”   汪橙没吭声,还是垂着眸、盯着笔记。   江野太了解他了,知道他这是把持着自己。他故意把话音放得软绵绵:“笔记比我好看喽?”   汪橙眼睫颤了下。   江野伸胳膊一巴掌拍在笔记上,打破天窗:“我去洗澡时就是这页,出来还是这页,这页有花儿吗你一直看不够?”   汪橙撩起眼皮,用眼神劝他善良。   江野不听劝,一定要找回当日丢的场子,揶揄道:“还是麻糖不管用了?嗯?”   “江桃桃。”汪橙喉结滚动,“不要玩儿火。”   江野跪爬起来,按着桌探过身子凑近了他,眯着眼挑衅:“我红孩儿,玩儿火专业的!”   他眯眼下瞧的时候,是最勾引人的模样。   下一秒,从汪橙炙热的眼神里,江野察觉到自己可能并不专业。   一不留神火烧得有点大。   他刚想退缩,汪橙站起来勾住他的后颈,叼住了他的唇。   不知他师哥是怎么不动声色、不声不响越过书桌,把他亲倒在床上。   这应该是个高难度动作。   刚被汪橙压在身下,江野觉得不能就这么被动下去,明明是他挑逗的,这么快就丧失主权?并且他错误的认为,在下一方,容易被搞出反应。因为他以往都是在被动的时候丢了脸。   他翻身压住汪橙,压着人家的腿,按着人家的胳膊,阻止人家反抗,换来的却是叫自己更加亢奋。   汪橙宽松的T恤被江野扯得露了肩,大片白净透光的肌肤叫他飞快地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唇从他师哥嘴上往侧颈移去,一路吻到肩头。   亲得很乱。   可着人是他的,想到哪儿便亲哪儿。   “桃桃。”汪橙抚摸着他的脊背,在他耳畔轻声问:“要麻糖吗?”   已迷情的江野被一棒打醒,小桃桃不知何时不要脸地顶着人家大腿。   我日……   他想看看汪橙有没有反应,至少打个平局,于是屈膝试探过去。   汪橙挡住了他的膝盖,声音更低了:“要不我帮你。”   江野心里痒得克制不住,他需要一种宣泄的方式,像第一次接吻那样。   而此时接吻不但难以满足,更像是怂恿他去探寻下一个宣泄口的帮凶。   “你也……需要,我,帮忙吗?”红孩儿放了火便不见了踪迹,留下满脑子葫芦娃。   左右都是动作片。   “你说呢?”   “可是……”江野压着呼吸说:“我们……认识没,没多久啊。”   汪橙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   刚才惹事的是他,现在保守的也是他。   江野皱着眉,“笑什么!”   “那来颗麻糖?”   “我不吃!”江野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很用力,咬得汪橙□□了一声。   汪橙没推开他,反而也咬住他的肩头。   “啊—疼……”江野忙翻身躲开,揉着肩膀,“都被你咬出……”他看到汪橙肩膀上的牙印时,闭了嘴。   诶?咬一口好像也能去火。   反正心里静了一些。   江野趁机钻进自己被窝里,后背贴着墙,和汪橙拉开了点距离。   汪橙也裹了被子朝他挪了过来。   江野紧张地问:“你想干嘛?”问完往被窝里缩进去半张脸,只露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像蜗牛的触角,试探着汪橙危不危险。   汪橙哭笑不得,“哪里有规定,认识多久才能……嗯?”   “……”   汪橙又说:“其实,纵欲不好,憋着也不好。”   “你别诓我。”   “我是医生,不诓人。”   “……”   江野回过味来:“师哥我觉得你在引诱我。”   “对。”   “……”江野今晚频频接不上话。   暧暧昧昧的时候,汪橙就从来不会避开他的眼神,总是他自己躲躲闪闪。那时汪橙也不会拉他一把,看着他在原地忙得团团转。现在汪橙伸手了,他又开始为新的问题忙得团团转。   他有很多问题没搞明白。例如汪橙爱我吗?当然,这是废话。他觉得有些事情是需要先有爱,而后才可以做的。不光有,你得说出口,但他连喜欢都没说过。   再例如,他觉得两个人的感情该循序渐进的,怎么会多出那么多冲动和难以克制的情愫,一次次想去突破底线。   更重要的,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葫芦娃之后呢?   他想到这里也便问出了口:“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是说,要是有一天,你帮我、我帮你都不再满足……然后呢?”   他想得真是太多了。   汪橙又往他身边挪了一些,“然后,做该做的事。”   江野退无可退,后背死死抵着墙,“然后呢?”   “怎么又然后?”   “做该做的事……怎么做?”江野把整张脸都埋进被窝里,侧着耳朵听他回答。   搞了半天汪橙才明白,他是在探讨谁上谁下的问题。   “江桃桃。”汪橙沉声说:“现在才问这个,你不觉得晚了吗?”   你逃不掉了。   汪橙把被角掀开,贴着他耳朵悄悄说:“到时候各凭本事。”   江野心里毛毛的,那张嘴一向是硬邦邦的:“到时候你别逼我卸你胳膊。”   “你忘了,我会点穴。”汪橙谑笑道:“还会配药。”   “……”   谈话失败,江野翻身给他个脊梁,走着瞧。 第66章 雪人   数百年的传承, 梨园行不知出过多少名宿大家,而这行始终没个顶峰,一山望比一山高, 得攀一辈子。   江野汪橙都有个犟脾气, 把身上的戏往死里抠,这点周阔海是十分满意的。   一月来,外间的花花世界、功名利禄全与他俩无关。少年人压得住心浮气盛, 两点一线的生活,从家里到学校, 从学校回家, 大门一闭, 学习、排戏,两耳不闻窗外事。   元旦的这天,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难得的一日假期,江野仍旧早早醒来,他拉开窗帘看见外间白茫茫一片, 兴奋地喊道:“师哥, 下雪啦!”   汪橙正在洗漱,满嘴泡沫地答应:“看见了。”   江野一骨碌翻下床, 穿着小平角裤衩奔到卫生间:“我要堆雪人!我要打雪仗!”他从身后搂住汪橙的腰, 蹦蹦跳跳,把牙膏沫弄得哪哪都是。   汪橙漱完口, 擦着泡沫, “你要复习、你要排戏、你要学表演、你要录歌……”   江野松了手,拧眉道:“我不要!”   “你要。”   江野气道:“我要堆雪人、打雪仗!”   “你不要。”   “我他妈要干你汪橙!”江野推着他的肩, 一把把人摁到墙上。   汪橙斜着脸看他, 下巴微扬, 唇角轻挑,这是挑衅,这是叫他尽管放马过来,马前受死的指不定是谁。   江野嘴硬人怂。这些日子他像老夫子一样克己复礼,不越雷池半步。   真干他不敢,人家又会下药又会点穴的,听着就怕人。可此时又不甘落败,想自己找个台阶下,搂着汪橙的腰猛顶两胯,趁人不注意忙不迭撒手逃了,嘴里还不饶人:“干死丫的!”   汪橙被他气笑,半天直不起身子。   吃完早餐,两人套上羽绒服下了楼。满院如铺了张厚厚平平的白色毯子,踩上去,没过脚踝,大雪飘飘洒洒仍在下。   江野头发和衣领的长绒上染了一层白,衬得人灵灵气气乖乖巧巧。   他团了个雪球,拉开距离摆个架势要砸汪橙:“打雪仗不?”   什么乖巧,全是错觉。   “排戏不?”汪橙故意气他。   江野雪球抛了过来,汪橙忙抬胳膊挡,溅了一脸雪花。   汪橙蹲下捏雪球,江野坏,趟地踢起一脚雪糊了人满头满脸,得逞后撒丫子就逃。   汪橙团出几颗边追边砸,不知是不舍还是没准头,一个都没中。等他砸完了江野反击,他倒是又舍得又有准头,指哪打哪,例无虚发。   汪橙觉得给他个弹弓,雪球再捏瓷实点,能把自己打死。   他俩你追我逐,满院子撒风。   脚下打滑,江野摔了个屁股蹲儿,“哎呦,我尾巴骨……”手里暗暗抓了一把雪。   “摔着了?!”汪橙忙跑来扶他。   等汪橙弯下腰,江野一手扯住他衣领,另一手抓着雪就要往里头塞。   汪橙反应再快也躲不过,索性身子前倾,压着江野一起倒在雪地。   那人没能得逞,依然满脸坏笑,却安生老实下来。双瞳像抛了光打了蜡那样黑极亮极,汪橙看得入了神。   安生不过三秒,江野瞧他走了神,扯开他后衣领又想往里头塞雪,手都抬起来了,这会儿倒下不去狠心。   “不忍?”汪橙问他。   他仰头蹭蹭汪橙的脸,“那可不,谁家的谁心疼。”   汪橙想去亲他,不敢,前头有保镖有周阔海,随时都可能出现。   “师哥,今儿啥都不想做,想和你去外头走走。”   汪橙的心被捂软了,点了头。   爬起来相互打干净身上的雪,并肩往外走去。   时间尚早,长街上没什么行人,连过往车辆都很少。   雪中漫步多有情调,可出来后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哄不走的保镖们若即若离跟着,什么话也不能说,只好默默走着。   带着口罩,连师哥的脸都看不见,江野越走越气,掏出手机,打着字,汪橙手机叮咚响了。   晚安:前面那条巷子里,把他们甩了?   想想可笑,并肩走着还要通过这种方式沟通。   早安:为什么。   晚安:我就不想让他们跟着。   早安:万一待会被人围起来?   晚安:你看看哪有人?大清早这么大雪,谁神经病出门啊?   早安:你就是个神经病。   晚安:你比神经病都神经病。   他看见汪橙的眼笑眯了起来。   晚安:把他们甩了,我叫你打啵。   汪橙收起了手机,抓住他手就跑。   “哎—”保镖拔腿追赶。   地上雪厚,跑得并不快。但巷子里江野熟悉,三饶两饶甩开了那群人。   他气喘吁吁躲在人家的屋檐下,汪橙摘了他的口罩吻了过来。   “你让我喘会儿!”江野摆脸躲着。   “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   没时间瞎耽误工夫,毕竟地上有脚印。   “你瞧……这儿是哪里……”江野被堵着嘴说不清楚。   他们在满街蝉鸣的季节相遇,一晃眼满世界已是白雪皑皑。冷过眼、动过手,又一点点往彼此身边靠近。   这个门洞里、房檐下,夏天大雨的那个日子,汪橙在这里剥掉了自己的壳。他俩抱在一起,江野想给他温暖。   如今仍是这里,夏天变成了冬天,大雨变成了大雪,汪橙拥着他炽烈地吻着。   时光过得太快,日短情长。   没两分钟,听见一群人踩雪的声音,知道是保镖们找过来了,俩人暂且饶过彼此,跑出屋檐还想逃,却已被前后包抄。   保镖头子黑着脸,那样子像在说,个不省心的倒是跑呀!   气着人的江野爽到了,直笑。   “回吧。”保镖也是无奈:“待会街上人该多了。”   一个月了,好不容易逛次街,也没走出多远。鉴于表现不好,俩人被保镖包围着押回大院。   周阔海扛着铁锹准备去除雪,正遇见他们回来,“一大早跑哪儿去了?”   其实就是出门打了个啵,跟家里不让亲嘴似的。   “遛弯呗。”江野说。   “这么厚的雪出去遛弯?”老头子不懂年轻人的浪漫。   剧团大院人多的时候显得小,这时就住着爷仨,便显得格外大。南北铲出一条路,连接住宿楼和排练厅,东西也得铲出一条路,通往门口。   这是个不小的工程。   江野说:“雪停了再铲呗?”   周阔海不理他,汪橙说:“你就是懒。”   汪橙去仓库取铁锹,江野跟了过来,“多拿几把。”   “为什么?”   江野回头瞅了眼那群保镖,“让他们闲着?切!”   像个万恶的剥削者、无情的资本家。   工程不小,人一多便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半个小时,南北铲出一条宽宽的道路。   在住宿楼前江野铲完最后一锹,捶了捶背,长喘两口气。   周阔海带头往东边开路,说:“不是这场雪,你爸他们这会儿早该到家了。”   “什么?”江野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还没过年呢就回团了?”   “回什么团,把他们喊回来碰碰戏。”   江野纳闷:“这阵子我没惹我爸妈吧,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汪橙铲雪的动作停了一下,听周阔海说:“突击检查你俩的戏。”   “他们才不会。”江野说。   这条路铲到周阔海的小屋前,接上了前头单位清出来的路。保镖们跟着老头回屋喝茶,江野出了一层薄汗还不肯闲着,在屋后堆起雪人。   “师哥你去给我滚两颗脑袋回来。”   汪橙没吱声,江野回身见他站那里发呆,“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呢?”   “没什么,刚你说什么?”   “去滚两颗脑袋。”   江野两个雪人一块堆,拍拍打打做得不大,倒很精致。他去周阔海屋里头翻箱倒柜一顿折腾,切了两根红萝卜尖,又雕了嘴巴、耳朵、衣扣,最后捏了四颗核桃要走,周阔海说他:“你怎么这么能糟蹋粮食!”   “抠劲儿,改明给你买一筐萝卜。”   出来时汪橙已做好了两个圆圆的脑袋,放上去还挺协调。   江野把核桃按上去当眼睛,萝卜尖儿做鼻子,弯弯的嘴巴和耳朵也是红罗卜做的。   “雪人也怕冷,耳朵都冻红啦。”江野哈哈笑着,把切的萝卜片从胸口一路摁到肚子上,“纽扣也红的。”   汪橙始终站他身后看着,默默看着他开心的模样。   大功告成,江野起身拍拍手,“哈,这俩圆头圆脑的家伙,诶师哥,你说哪个是你哪个是我?”   汪橙上前,在左边雪人的嘴角下,抠出两颗梨涡。江野笑的时候,唇角两边各有一颗深深的梨涡。   “呀,我那个核桃眼珠染成黑色就好了。你那个眼珠倒是合适,琉璃色。”   汪橙回头白他一眼,“你家琉璃核桃色?”   江野笑弯了腰,指着汪橙一对儿眸子,“我家琉璃这个色。”他想到了什么,又跑回周阔海屋子,掂起炒锅用拇指在锅底摁了摁。   周阔海不耐烦瞅着他,江野撂下炒锅,“怎么,用你点锅灰还想讹我一口锅?”   周阔海:……   江野背着手走出来,站在属于汪橙的雪人前,颇为得意地说:“师哥,我来个点睛之笔,这个雪人一瞅就知道是你。”   汪橙不知他卖什么关子,江野说:“瞧好啦!”   嘴里念着“变变变变变”,把指腹上的黑锅灰慢慢涂在雪人的眼角下。   汪橙笑了,那是他的泪痣。   江野涂好了问:“像么?”   “像。”   江野退后几步仔细瞧瞧,白红之间一点黑:“我操,这么丑?哈哈哈哈……师哥放心,我不嫌弃的。”   他为表矢志不渝,背手弯腰探过去,在雪人嘴上亲了亲,红萝卜散发出来甜甜的清香,他又伸舌头舔了舔。   汪橙心口一热,“你……别把我嘴给舔掉了。”   “什么?”李清芬讶然一声从屋角转了过来,瞧见了儿子在亲雪人。   汪橙吃惊地看着她,江玉堂他们几个紧随着走了过来。   江野回头,“妈?”   李清芬看清楚了,儿子亲的那个雪人,眼角下有一颗泪痣。 第67章 谁娶谁聘?   瞅见来了一群人, 保镖们忙出了屋子。   江野跳过来,“我爸妈、姑姑……都自己人!”   江玉堂给他们道了辛苦,侧过头捂着嘴咳了几声。   “舅舅你不舒服?”汪橙刚才看他脸色就觉得不对。   江玉堂说:“没什么, 这些日子累, 睡个安生觉就好了。”   江野挪一步故意影着那两个雪人,李清芬移开了目光,看着他, 同时余光也注意着汪橙。   江玉堂、高大柱夫妇、包括汪雅梅,表情都不太对。尤其高大柱整天打哈哈, 这时一句话也没有。   “我……小叔呢?”江野弱弱地问。   他觉得李逸臣是自己和汪橙这边的人。   李清芬轻叹了口气, “你小叔又没角色, 回来干嘛?”   “那……你不也没角色?”   李清芬被儿子气得直翻白眼。   周阔海挑着棉门帘,“大雪地都站着干嘛,休息半小时开排。晌午也别做饭了,我这里炖着鱼汤,排完涮羊肉。”   一群人往住宿楼走去, 保镖有的回了屋有的上了车, 院子里只剩下江野和汪橙。   他俩心思一个比一个细,从大家的眼神中已瞧了出来, 这事兜不住了。   也从没想一直兜下去。   江野写了那段藏头戏词之后, 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被旁人看出来。他问过汪橙,不行改改。   汪橙没让他改。   两人虽没正经聊过这个话题, 但彼此对待这事的态度是相互明白的。因为汪橙问过, 桃桃你怕吗?   江野回答,不怕。   江野把心一横, 话也说得豪橫:“今天就今天吧,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不如痛痛快快的。”   汪橙握住他的手,神态凝重地点点头。   “干嘛这种表情?”江野另一只手去他腰间呵痒。   汪橙摊牌了:“那天在医院走廊上,小叔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我选了,就不回头,除非……你放手。”   “说什么呢!”江野有些生气,“我没听明白吗?还是你认为我这么不堪一击。汪橙,大雨那天我握住了你的手,就再也没有撒开!”   江玉堂夫妇回到家里,李清芬撂下行李直奔江野卧室。   她很少会在儿子不在家的时候进来,看见两张床并在一起时,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   “都……住一起了……”   江玉堂靠在门框上,闷着气,一开始就住在了一起。   “都是你江玉堂!当初说什么挤着挤着兄弟感情就挤出来了!”李清芬指着床:“瞧瞧,感情倒是挤出来了,兄弟情挤没了!”   江玉堂不背这个锅:“你还不是!买衣裳裤子鞋子都买一样的,当初我看着就不老对劲儿……”   “你少事后诸葛亮……”   “还有!”江玉堂压低了声音:“你还教橙橙拍你儿子屁股!”   李清芬臊也臊死,跺了下脚,在屋子里翻腾,衣柜、抽屉……   “你翻什么!”江玉堂侧头又咳了起来。   李清芬想翻翻俩人发展到哪个地步了,一定会有蛛丝马迹。   江玉堂喘了几口气,脸色很难看,“俩孩子都不是随随便便的人!”   “对,我承认。”李清芬手上的动作没停,“但遇见感情,谁能把得住!”   江玉堂:……   他想问,就算翻出来又能怎样。   李清芬角角落落翻了一遍,什么也没找着。她不知该欣慰、庆幸,还是什么。   “师哥师姐……”汪雅梅垂着头站在外边。   江玉堂回身看见她,脱口而出:“雅梅对不起。”   拿到剧本不久,他们都瞧了出来。一直要找俩孩子谈谈,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拖到了现在。   再者,他们心里都希望这是师兄弟俩闹着玩,直到今天看见那两个雪人,有梨涡、有泪痣,江野还去亲……   还不够清楚么,俩孩子已经在一起了。   “不。”汪雅梅又羞又愧,“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你们谁都别说对不起啦!”李清芬倒是论得清清楚楚,她抹了把眼泪:“一个巴掌能拍响?咱谁也甭埋怨谁,倒是想想该怎么办!”   李清芬揉了揉额头,头疼。   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有主见,一个比一个倔,任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她说想办法,根本无计可施,气道:“雅梅,你这下不唠叨我生不出个闺女了吧!”   汪雅梅:……   三人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一个站在门边,都沉默了。   “我给汪橙转校吧。”汪雅梅低声说。   “不行!”江玉堂反对。   “雅梅我说句那什么话……”李清芬往前挪了一步,“你管得住橙橙吗?”   同样,她也管不住江野。   汪雅梅一直没敢进卧室看一眼,“先让橙橙搬去楼下住。”   李清芬又问:“我们能天天看着?他搬楼下,不等咱们走,他江桃桃就敢追过去你信么?”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摊牌,把道理说清楚。不行一人揍一顿,叫他们清醒清醒,做的什么混账事!”这不行那不行,江玉堂发了狠。   “你敢!”   是周阔海的声音。   老头转过玄关,背手站在客厅里。   “师爷……您……都知道了?”   “我眼花了还是心里糊涂了?”老头瞪着他们仨。那戏词写的,但凡长点心都能看明白。那天江野汪橙为了马雯闹矛盾,老头装作不知道,趟了两下雷区,什么都清楚了。   他说:“他敢写那戏词,就摆明了不怕你们看见。敢拿到寒梅赛上唱,就是想叫全天下人都知道。那小子有种,别看平常什么都顺着你们,这种事从来都不是爹妈能掺合的。李逸臣的事你们转头就忘,他交的朋友怎么死的?还不是父母逼的!”   汪雅梅不清楚,那件事情却是江玉堂李清芬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两人背上一阵发冷。   江玉堂刚才只是一时脑子热。艺人从来不好带,他当了二十多年团长,手底下一百多号演职人员,也习惯了强硬态度,这时后怕起来:“那……您老给拿个主意?”   周阔海歪了歪嘴说气话:“过两年你们两家按着聘闺女、娶儿媳给操办了吧。”   江玉堂、汪雅梅:……   “哎呦师爷您这话难听的!”李清芬羞红了脸,“俩男孩谁娶谁聘!”   “他这……也不是那么回事啊师爷。”江玉堂磕磕跘跘,带着点呛火:“但凡有一个能下崽,谁管那个呐!”   “哎呦江玉堂你……”李清芬想找个坑把自己埋了得了。   “哼,什么这回事那回事的,我活一百多了,见这事儿海了去了。”周阔海说话不好听,但还有更难听的:“拿什么压着也别拿传宗接代说事儿。你江玉堂就是雪地里捡回来个半死不拉活的孩子,你那姓怎么来的你不是不知道,你传谁的宗接谁的代?他姓范的操行也活该断子绝孙!”   话说得这么狠,江玉堂纵是有气也不敢再接话,李清芬战战兢兢地问:“师爷您不是当真了信着俩孩子胡来吧?”   周阔海阴着脸:“我当真算数么?我不当真这事儿就过了?先压着吧,看他俩以后的路怎么走,现在谁也甭提,起码等摘了梅花再说罢。”   知子莫若母,李清芬说:“就江桃桃那鬼精,怕是刚才就猜到了。”   “猜到能怎么着?他还能上赶着来找你们谈?你们俩儿子现在可是名人,这一波波不带停地折腾,捂都怕捂不住,你们还去捅?一个个猪脑子!这层窗户纸现在不能揭,揭了全完蛋!”   三人站那儿不说话。   周阔海:“都洗把脸排戏去,谁叫俩孩子看出来,闹了情绪耽搁我的戏……别怪我当孩子面罚你们。门口那俩听清没?”   自认为悄无声息的高大柱、倪翠萍讪讪:“听见了。”   排练厅里乐队正在准备,江野汪橙坐在台口候着,看着像在发呆。   河州团首席琴师秦师傅调着调门试着胡琴,没话找话:“桃桃这调高低怎么样?”   江野眼皮都没抬一下:“高点。”   “这就不低啦。”秦师傅又往高处调了调,“怎么样?”   江野还是说:“高点。”   秦师傅愣了愣,这孩子嗓门有多高?   “又不是独角戏,这么高的调你也得管别人接不接的住呀!”秦师傅再调,胡琴拉出的声音刺耳,他也坏:“这调你够得着不?”   “你逗傻小子呢?这调门两句就把我嗓子喊破了。一开始我就说你起的调高了点,还往高处调!”江野挺有理的样子。   逗得乐队师傅们哈哈大笑。   “嘿这小子,没事儿拿我开心呢这是!”   “调你的琴,谁让你招他来着。”   鼓师的鼓点敲得如疾雨般快,让人心里发慌。汪橙看着他师弟,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拿琴师开涮。   江野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腿,“兵来我挡水来我掩,没事儿师哥。”   汪橙:“我挡、我掩。”他捏住江野的手:“先把戏演好。”   “嗯。”   几位艺术家们走了进来,都看见了汪橙握着江野的手。汪雅梅把脸一摆,没脸看。   江野瞧见他们,反握住汪橙的手,身子稍往后仰,下巴也抬了起来,示威示得很明显。   把李清芬气得直磨牙,江桃桃你个犟筋头!   江玉堂装作没看见,不然还能咋地,上前一人给一脚?   高大柱夫妇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啧,今儿是有点冷哈。”   周阔海和一群龙套进了门,江野才撒开手。   老头扬着声音:“演员都后台换衣裳,乐队准备好没?”   “好喽——”   周阔海手一挥:“开排!” 第68章 好好做兄弟   第一场戏打多唱少, 剧情走到张君瑞搬兵回普救寺,与孙飞虎同台亮相,两人有几句对骂的唱段。   汪橙的张君瑞情绪拿捏得当, 高大柱的孙飞虎更是一点都不含糊。   高大柱的设计很巧妙, 他本来还有一段独唱来表现人物的狠毒,乐队过门之后,他起了个范儿却没唱, 回手一□□向张君瑞,把孙飞虎这个反面人物的狡诈阴险刻画得入木三分。   汪橙接住了他的戏, 配合着踉跄几步躲过一枪。江野反应很快, 改在这时抛出宝剑, 汪橙接住与高大柱打了个套路。   台下周阔海叫了声好。心烦意乱的李清芬也被拉入戏中,她不得不服气两个孩子忙中不乱、配合默契。   江玉堂持枪,汪橙挺剑,两人与高大柱打成一团。   江玉堂的白马将军老成稳重,汪橙的张君瑞盛气凌人, 别瞧高大柱长得跟个弥勒佛似的, 动起手来身形利索,洪金宝的既视感。   直到孙飞虎落败, 张君瑞一剑了结他的性命, 兴高采烈地耍了两个剑花。舞台中央留给了崔莺莺,她用剑鞘接住了郎君背身飞来的剑。   大幕缓缓而落, 崔莺莺和张君瑞交换眼神, 水袖抿唇含笑带羞而下。   李清芬叹了口气,那个眼神中内容太多。   江玉堂和高大柱就一场戏, 脱掉戏服下了台。   高大柱拉住他问了句:“师哥, 你这两天怎么老喘?”   江玉堂摆摆手, “累。”   他俩在周阔海左边坐下,老头黑着脸说:“玉堂,刚你那两句唱可带着点喘音啊,底气也不很足。第一场戏除了你,旁人没毛病。”当时老头没叫停,是给团长留着点面子。   高大柱说:“这两天我师哥累,赶场赶的。”   第二场崔夫人摆宴,红娘引张生赴宴。席间张生莺莺杯来盏去,眉目传情。   高格不知何时来了,坐在李清芬身后,不禁感叹:“姨,你瞅我桃哥勾人的小眼神……”   李清芬百爪挠心,回头瞪他一眼。   哎?瞪我干嘛?高格缩了缩脖子,只他蒙在鼓里。   台上崔夫人话锋突变,要张生莺莺结成兄妹。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其他的版本中,张生在这里表现软弱,全凭红娘当中穿针引线。而汪橙写的唱词异常激烈,张生勇于表现自己的愤怒与不满。   崔莺莺也不像以往那样只知道抹眼泪,江野同样给她填了两句奋起反抗的唱词。   像新时代崇尚恋爱自由的大好青年,与旧社会古板守旧、冥顽不灵的家长之间的较量。   李清芬皱皱眉,这哪是演戏啊,俩小子借着写剧本、借着这部西厢记,把他们的态度明明白白演出来给你看。   高格直叫好,摇头晃脑评头论足:“姨,叫我说这戏就得这么改!符合现代人的思想,很容易和观众产生共鸣!演戏演的什么,不外乎王侯将相、才子佳人,这对儿才子佳人演得好,真真好!”   李清芬凶他:“高格你闭嘴!”   高格不服气,拽了拽老头,“太爷爷,我说得不对吗?”   周阔海也凶他:“闭嘴!”   “我这……招谁惹谁了?”   第三场会西厢,汪雅梅被叫停了两次。她是红娘,又实在引不起两人相会。家里不同意,俩小的就敢私定终身?她念白生硬、唱也唱不好,戏里戏外一团乱麻。   周阔海第三次叫停的时候,再也忍不住怒火,跳起来把手里的剧本摔到凳子上,胡子都要炸起:“这还怎么排!你们的戏德呢!周门的祖训呢!全给我拿大顶!”   乐队的师傅和龙套们见势不对,都退出了排练厅。他们从没见过周阔海发这么大的火,高格也忙跟着逃了。   以江玉堂为首,挨着墙根,依次是李清芬、倪翠萍、高大柱、汪雅梅、汪橙、江野,一个个倒挂金钩贴在墙上。   周阔海背着手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我一百多反而活成老天真啦,本以为你们能放下来把戏给我排好,呵,可不可笑,就这水平想去摘梅花?我周阔海丢不起这个脸!草台班子都比你们演得好!心里不是都有疙瘩吗,这里没外人,敞开说吧。是准备把江野汪橙哪一个逼跳楼了才能遂你们的愿!”   汪雅梅和李清芬的眼泪从额头上吧嗒吧嗒往地上砸,江玉堂倒不过气来憋得又咳又喘。   汪橙听出来他咳声不对,翻下身跑过去把江玉堂放了下来。江玉堂坐地上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白得吓人。   “玉堂!”   “师哥—”   几个人忙围了上来,把人搀坐在椅子上。   刚才的话一句比一句重,周阔海心里直发毛,“玉堂你……哪里不舒服?”   “爸!”江野蹲下去按住老爸膝头,急道:“您怎么了?”   江玉堂没看儿子,把他的手拨开。   李清芬急得喊:“玉堂你说话!”   “我没事……就是累。江野……”   江野咬着牙关应了声:“我在。”   “舅舅。”汪橙一直把着他的脉,没让他把话说下去,“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   “有一个多月了吧。”江玉堂说着又咳了几声。   “有痰吗?”   “偶尔。”   “带血丝?”   “有时带,上火了吧?”   汪橙的面肌很轻地颤了两下,江野一直看着他,这点细微叫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最近有没有低烧?”   “有,有过几次。”李清芬紧张地问:“橙橙你舅舅什么病,不是感冒上火了?”   汪橙咬着唇沉默了会儿,按着江玉堂肺部,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里周围有疼痛感没?”   江玉堂摇摇头。   汪橙像是松了好长一口气,他说:“还好,我去配点药。”   他说完要走,江野喊:“我也去。”   “你站着!”江玉堂伸手一把拉住了他。   汪橙停了两秒,没回头,走了。   倪翠萍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这孩子……这什么病……怎么不说?”   高大柱嗨了声,“能什么病,就是感冒咳嗽带低烧,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师哥。”   直到吃中午饭时,汪橙还没回来。   几个人围坐在周阔海小屋里涮羊肉,江野坐在门边,把棉门帘扒拉开一条缝,瞅着外边的雪发呆。   周阔海连叫他几声,他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答应。   “师爷你甭管他。”李清芬恨道:“饿不死!”   江野嘟囔了句:“我能饿死么,十多年也没管我几顿饭。”   江玉堂、李清芬:……   他俩无言以对,但这句话说痛了他俩的心。从来都没管过孩子,那孩子什么都是拔尖儿的,也从来没招他们管过。   谁能想到,第一次给他们出难题,竟会是这种棘手又叫人无可奈何的事情。   “别和你爸妈这么说话。”汪雅梅说完,心里也不落忍。想想汪橙,她又何曾对得起过儿子。   倪翠萍调了麻酱,夹了一碗肉给江野送过去。江野接到手里又探着胳膊放回桌上,站起了身。   江玉堂问:“你去哪儿?”   汪橙常去的那家药铺不远,三个来回也早该回来了。江野说:“找我师哥。”   啪一声,江玉堂把筷子拍在桌上,全没顾及一旁还坐着周阔海。   老头也是看着他生病,没发火没言语。   “你摔什么筷子……”李清芬拾起他的筷子放到碗上。   江玉堂怒道:“江野!你今天敢走出这个门……”   不等他话说完,江野挑帘出去了。   “你——”江玉堂气得站起来,又捂着胸口剧咳几声,跌坐下去。   “师哥……”汪雅梅栽着头,有气无力地说:“不行的话……寒梅杯咱不去了。汪橙他……住校吧,我留家里看着他俩。眼看半年工夫该上大学了,不叫他们选一个学校。分开几年也就……淡了。”   屋里静了下来,没人接话。   没人反对,就是有人要答应。   周阔海探手给江玉堂顺着气,“玉堂,这不是个法子呀!参赛日期都定了下来,那么些个剧团参赛,就咱们那场挂出来不到一小时,票都卖完了呀!”   “观众们想看谁?不就是那俩小子吗!”周阔海凑近了轻声问他:“你说,要是现在弃赛,能够吗?”   “唉!”江玉堂重重叹了口气。   “戏还要排,比赛也得去,周门百年的声誉不能毁咱们手里。”李清芬说:“俩孩子不能再住一屋了,叫江桃桃……”   “叫汪橙住逸臣那里。”汪雅梅说:“我看着。”   江野汪橙摆明了态度,这也是他们父母摆出的态度。   心里有事,排戏时老的都入不了戏,这么一闹,俩小的肯定再也演不出那种味儿来。而周阔海说什么也没用了,他喃喃道:“悬呐!”   参赛悬,俩孩子也悬。   江野没出文化大院就看见了汪橙,他抱着几包中药靠在岗楼后墙蹲在那里。   “师哥—”江野疾跑过去,脚下打着滑。   汪橙头上身上落满了雪,江野帮他打掉,气道:“你不冷么,蹲这里干嘛!”说着又心疼地去给他捂手,汪橙一双手冰凉发硬。   “师哥?”江野又叫了两声,汪橙抬头,双目发红地看着他,“桃桃,不能……不能这么气舅舅了。”   一句话叫江野心里凉了半截,比汪橙的手还要凉,“你……什么意思?”   ***   汪橙去了趟穆瓜二伯裕隆的医院,短暂的交流之后,在他那里配了药。回到大院,他不知进去后该怎么对舅舅舅妈说,更不知怎么面对江野,蹲在这里一呆便是好久。   跟着江野回家,两人羽绒服都湿透了。   回卧室换衣裳,江野的房间恢复了最初的模样,一张床、一张书桌。   孤孤零零。   他俩木木地站在那里,都没说话。   “我去熬药。”汪橙走了出去。   江野瘫坐在椅子上,眼前这种境况是他从没想过的。他设想过爸妈对付他的一切办法,他没怕过,无论如何都要一条路走到黑也不会回头。   他答应过李逸臣,也答应过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认为自己想明白了,所以有恃无恐。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变得复杂,叫人猝不及防又叫人心痛。   汪橙说的,不能再惹舅舅生气。至少等老爸病好之前,分别的这点痛楚,需要他俩默默承担。   寻去厨房的时候,砂锅里冒着一层小泡,浓浓的草药味道。   汪橙曲着一条腿,靠在墙上发呆。   “还没确诊呢,是吧。”江野的声音很低。   确没确诊,汪橙心里比谁都清楚,但还是点了点头。   “师哥……”江野害怕,伸手抱住了他。   汪橙还是那个姿势,没动。   “你不能抱抱我吗?”江野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底气。   汪橙想伸手,江野需要他安慰,可他很矛盾,不能像以往那样肆无忌惮地抱着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僵了许久,听见了外间门开的声音。   江野猛地松了手站好,一瞬间的错乱之后,难受的滋味在心里翻涌。   有人往厨房走来,是李清芬的脚步声,再也熟悉不过。   “妈。”江野强笑,抬高了声音:“我和师哥在给爸熬药呢。”   李清芬停在厨房门口,没进来,也没说话。   江野眼睛发酸,却还要露着笑脸,“妈……你们让我师哥……让他住哪儿啊?”   隔着门,李清芬看不到他俩,也看不到儿子难受又强颜的表情多让人心碎。   她身子一晃退了一步,按住了餐桌。强要汪橙回来住的是他们,现在把汪橙赶出来的,还是他们。   李清芬哽着喉咙,“橙橙,你……先住小叔家里好吧?”   “好。”汪橙别过头去,不想让江野看他的脸,低声说:“你先出去吧。”   江野用凉水洗了把脸,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他走出去时,正撞上李清芬的视线。   “爸呢?”他半低着头。   发梢上凉凉的水珠往下滴着,眼睛里深藏的倔强被刘海掩去。   李清芬察觉出儿子不对,他没有闹,连一句重话都没说。她忽然有些怕,“桃桃你……没事吧?”   “没事。”江野抬眼看着她,刚刚厨房里的强笑又摆在了脸上:“我能有什么事。”   “你过来。”江玉堂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江野走过去看见老爸闭目躺在沙发上,揉着眉心。   “爸。”   江玉堂拍拍身侧示意他坐下,想和儿子好好聊聊。江野只是蹲在他旁边,拉住他的手,捂在自己掌心里。   江玉堂睁开了眼,目光惊讶。他早已记不起,上次儿子跟自己如此亲昵是什么时候。   “爸,我从小就听您的话。您不让我做什么,我就不做什么。现在我还听您的话,不让我和师哥住一起,我们就分开住,就是不让我和他说话我也……也……”江野心里打着颤:“不和他说话,只要您别生气。”   江玉堂愣了,李清芬也愣了。他也这么问道:“你……没事吧?”   江野笑着摇摇头。   “你知错了?”   江野看着老爸,把话说得很明白:“我没错,师哥也没错,不存在谁对谁错。但我们愿意听你的。”   江玉堂夫妇俩一个站在那,一个躺在那,不知所措。   汪橙把药端了出来放在茶几上,没说话,要走。   “等等。”李清芬追了过去,拉着他胳膊走到门口,低声问:“你和桃桃到底怎么了?”   这和他们设想的结果一点都不一样。   “舅妈,我们都好好的。”   李清芬还能怎么问,你们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闹?哪怕说两句置气的话,也能叫人知道你俩好好的。   她不能这么问,心里又实在没底。她真怕,怕哪个想不开像李逸臣男朋友那样自己杀了自己。   草药的味道从客厅飘了出来,李清芬心中忽然一紧,“你舅舅得的……什么病?”   “没什么。”汪橙故作轻松地说:“我怀疑是肺炎,和桃桃说过了,过会去医院拍个片子确定一下。叫舅舅先把药喝了吧,我去换身衣服,待会儿一起去。”   李清芬没敢往深处想,点了点头。   咳嗽、气喘、发烧,是肺炎的症状。她安慰着自己,却一阵阵发慌,又不敢和江野的怪异联想到一起。   *   医院走廊左右两排长椅,李清芬双目无神,偎着丈夫坐在一起。对面,江野坐在这头,汪橙坐在那头,中间隔着几个座位,对他俩来说,那是难以逾越的沟壑。   他们不曾有过这样的距离。   医生叫道:“病人家属进来一下。”   江野汪橙都站了起来,李清芬握了握丈夫的手给予安慰,江玉堂不在意地笑了笑,“去吧。”   江野双腿发软,他摁着凳子又坐了下来。   汪橙陪李清芬进了医生办公室。   良久,他俩走出来的时候,江野蹲在老爸膝前,把脸埋在老爸膝上。   听见了声音,江野侧过脸看他们。   “我爸肺炎是吧?”他的声音听起来令人难过。   汪橙不忍看他,只是说:“能治好。”   江玉堂微笑着向汪橙招手,汪橙坐了过去。   他说:“别瞒着,什么病,治不治得好,给舅舅说清楚,讲明白。清芬,别哭。”   李清芬忍着眼眶里的泪,“没事的玉堂,橙橙和主治医生商量好了,能治好。”   “癌吗?”江玉堂捂着肺部问出了口。   江野曲蜷的身子颤抖了下。   见他们都不说话,江玉堂又说:“怎么治,我听你的橙橙。”   “这里的大夫很好,治疗方案也很好,舅舅……要尽快手术。”   “嗯。”   “配合着中药,能减少后期的痛苦,疗效会很突出的,很快就能治愈。”   “嗯。”   “关键是,咱们都要有信心。”   “嗯。”   江玉堂脸上出奇平静,他思考了一会儿说:“有病看病,看得好最好,看不好天也塌不下来。把大柱、翠萍雅梅叫过来,逸臣也喊回来吧。老爷子那里先……唉,也瞒不住。”   江野汪橙忙了一下午,把入院手续办了,日常用品也准备得停停当当。李清芬陪着丈夫做各种检查,一直忙到傍晚。   取最后一张化验单的时候,江野在电梯口遇见刚走出来的李逸臣,他刹住了如风的脚步。   半晌的忙乱叫他没心思顾及其他,一眼看见李逸臣时他呆了几秒,扑过去抱住了他。   这是唯一能理解他的长辈。   “小叔!”江野委屈、心疼,却都不是能轻易诉之于口的。所以他叫了声小叔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各种不巧撞在了一起,李逸臣心里很沉。他心中的江野,一直是开朗、阳光的。而现在这个大小伙子把头埋在他肩上,生生往肚里吞咽眼泪。   李逸臣拍拍他的背,“你爸还好?”   江野吸了吸鼻子,“还好。”   “带我去病房吧。”   单人病房不大,人一多便显得拥挤。江野和李逸臣进来时,高大柱夫妻俩正在安慰李清芬。   “逸臣回来啦?我估摸着你明天才能到。”江玉堂盘着腿坐在病床上。   “刚巧有航班。”李逸臣坐了过去,笑说:“打了个飞的。”   “人齐了,咱们简短开个会。”江玉堂直入正题:“三件事。第一,西厢不能停,我的角儿逸臣你顶上。”   李逸臣说:“行。”   “咱们以往排戏都有AB角,这次西厢是我不够重视,只想着赚钱来着,不舍得抽调演员回来排戏……”江玉堂看了眼江野汪橙,尴尬地笑了笑:“想着雅梅带着俩孩子折腾去吧,就没安排B角。现在看看……遭报应了吧。”   李清芬扯着他胳膊,“你话别这么说!”   “俩孩子写的这出戏不错,不光能参赛,我看还能作为团里保留剧目。所以第二件事,团里抽出合适的演员,把西厢的B角都给补上,三个演出队并成两个,少赚点就少赚点吧。”   高大柱哈哈笑了两声:“橙橙桃桃兄弟俩参完赛还能跟团演出啊?早该这么做了,师哥我瞅你就一财迷。”   “一百多人张嘴要吃饭,不财迷能行么?”倪翠萍配合丈夫调和着压抑。   “第三……”江玉堂低头瞅着自己身子,这头一旦低下,沉得再也抬不起来。   “过两天我得手术了,怕是一时半会下不了床。你们师姐……她得伺候我,团里那么多事,逸臣你辛苦辛苦,先代着管吧。”   “师哥你放心手术,团里有我,有三师姐、四师哥、雅梅师姐,大伙都在,错不了。”李逸臣拍拍他的腿。   高大柱提高点声音:“我说师哥,您可得玩儿了命地把身子养好,别等逸臣这小子当团长上了瘾,刘备借荆州不还了!”   李清芬苦笑:“唉,不还不还吧,谁愿意当谁当去,我们家玉堂不操那份心了。”   倪翠萍说:“真是的,什么好差事似的。”   “不玩笑了。”江玉堂抬起了头,摇摇手:“都回吧,上有老下有小回来一趟不容易,回家吧。”   江玉堂撵了人,大伙挨个叮嘱几句都出了病房。   汪橙和江野一直靠墙站着,一动不动。   江玉堂把他俩叫到跟前,江野说:“爸,我待会请假……”   “你请什么假!”江玉堂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李清芬说:“你俩好好复习、好好排戏,这里有我,不用你们操心。”   看着俩人不情不愿,江玉堂追问道:“听明白了吗!”   俩人只得应了一声。   “好孩子。”江玉堂拉过他俩的手,合在一处,让他们紧紧握着。   汪橙江野心里都是一怔。   江玉堂深深望着他俩,他们又倔又强又懂事,为了自己的病而退缩。江玉堂想要说什么,又不忍说出口。   “爸?”   江玉堂咬咬牙,说:“别让人戳咱的脊梁骨,好好做兄弟!”   江野好想说“凡是风言风语,看得开就不算什么事,别自己气自己就行。”爸,这不是您说过的话吗?   好好做兄妹。   好好做兄弟。   那部西厢里美好的结局,终是他想多了。 第69章 我在   周阔海像中午的江野一样, 扒拉着棉门帘,把头探出去,白花花的胡子在夜风中凌乱, 炯炯有神的双目暗淡许多。   他不敢去医院, 这把年纪怕自己承受不住。   车灯照过来,老头赶紧出屋走到门口迎着。   李逸臣他们下了车,“师爷, 这么冷您快回屋吧!”   “你们师哥……”周阔海问了一半,大家都说:“好着呢!”   “师哥没事儿, 小手术, 师爷您别太担心啦!”   “哦, 哦……”周阔海等他们都进去了,才回屋。   他坐在窗前,还是盯着窗外。   不久,又见车灯,老头再次跑了出来。   江野汪橙下了车, “太爷爷……”   老头上前, 一左一右扯住他们往家回,心里吃重, 嘴上还要劝他俩:“没事, 没事啊!你爸好着呢!小手术,都别担心。”   “嗯, 太爷爷您也别担心。”   “我没事, 我心宽着呢!”   送走俩小的,周阔海关了剧团大门, 手扒着铁栏栅往外瞅, 低喃道:“没事……都没事儿……都挺好的......”   江野汪橙默默上着楼, 李逸臣住在三楼,但是习惯了,汪橙直上到四楼才反应过来。   他失措地停在那里。   江野也刚刚反应过来。   明明有好多话想说,偏像无话可说一样相对着沉默。   对面门里高大柱夫妻俩不知为什么拌嘴,高大柱边开门边说:“哪天我也癌了,你找个拌嘴的人都没。”   “你胡说什么呢!”倪翠萍喊。   高大柱开了门看见他俩站在外边,愣了愣,“我……你俩怎么……”   “晚安。”江野快步上了楼。   汪橙抬头想看他,那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他低低地说了声:“晚安。”   江野很疲倦,衣裳都没脱,爬倒在床上。睡不着,什么也不愿想。   不知呆了多久,他摸出手机,想给汪橙发微信,又不知发什么,只是单纯地想他。   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怎能受得了屋里这种空旷。   晚安:师哥。   早安:我在。   汪橙回应很快,没用两秒,他的手机必定也是停留在和江野聊天框的界面上。   汪橙说我在,江野无话可说,那便再叫声师哥。   晚安:师哥。   早安:我在。   晚安:师哥。   早安:我在。   所有不可以说的话和不能倾诉出口的想念,还有那些寄托,都藏在反反复复的几个字中。   师哥、我在。   他想叫,他便应着。   汪橙握着手机,没再等到江野的信息。床旁的衣柜开着,他的衣裳都被收拾在这里。   一件件拨过来拨过去,他发现有好几件都是江野的。一样的款式,连买的人都分不清楚。   汪橙猛地抬起了头,他把江野的衣裳挑了出来,想送上楼去。   他动作慌乱,一件件搭在胳膊上,要出门的时候,身后响起汪雅梅的声音:“去哪儿?”   “衣裳……拿乱了,我给他送去。”   “是借口吗?”   汪橙的心猛然一揪,像是被尖长的指甲掐住了心头的皮肉。   对,是借口,只是想见他一面也需要下意识寻个借口。   再难熬的夜也会过去。   天刚刚见亮,江野出了门,他想先去趟医院,再去学校。走到李逸臣家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   是不是一块儿去学校也不可以?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头的脚步声往门边走来,不是汪橙的,江野慌不迭下了楼。   保镖送他去医院,一路上他都想问汪橙走了没有,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区别。   汪橙在医院,他早早熬了药送过来。   江野推开门,汪橙回头看见他,很快地移开眼神,“舅舅舅妈,我先走了。”   江野侧开身,师哥从他身旁经过,没再看他一眼,没和他说一句话。   江野心里难受,床上躺着的江玉堂、床旁呆站着的李清芬,都难受。   “我来……看看。”江野走了过去。   江玉堂说:“还没手术呢看什么,去学校吧。”   “我……等几分钟吧。”   老爸老妈都知道,他是故意在和汪橙错开时间。   “吃早饭了没?”李清芬问。   江野说:“没胃……吃过了,我吃过了。”   李清芬挽了下耳边一缕滑落的头发,把目光移到窗外。她不愿看这么消沉的儿子,不愿听儿子为了不让他俩操心而撒谎。   “爸,做手术那天我得请假陪着,说好了,您别拒绝。”   江玉堂别过脸去,不说话。   江野待了十几分钟,回了学校。   他从后门进教室,眼前没有汪橙的背影,刘子轩坐在他桌旁。   他往刘子轩的座位上看去,汪橙在那里,隔着两排的角落。   “桃哥快来快来。”刘子轩抽出江野的凳子,江野刚坐过去,刘子轩悄声问:“和橙哥吵架了?”   江野不言语,脸上没表情,低头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你俩现在可是名人啊!别闹别扭给媒体知道了,又出负面新闻。”   江野嗯了声。   老唐讲着新年新气象,也不知他妈的什么新气象。   班里的氛围有一丝丝改变,起初大家没察觉出哪里不对,后来发觉,课间一群人围在江野桌旁聊天的时候,江野的位置总是空着的。   大家习惯了围着他聊,习惯听他胡咧咧,习惯看他身体后倾压着凳子,发出一阵阵清爽又脆生生的笑声。   习惯了眼里有星星的江桃桃。   这些全没有了。   江野的样子,让人看了莫名难过。他像极了刚刚转校过来的汪橙,失去光芒的太阳,如月亮那般清冷。   汪橙遗忘掉的那种心痛的感觉,像漫过河堤的水,一波波侵袭回来。   他想去亲近江野,想在没人的角落里亲亲江野,就是勾一勾手指头也好。但他们现在像是两只刺猬,就连拥抱也会刺痛对方。   越亲近,扎得越疼。   *   穆小乙请了肿瘤专家,元月上旬给江玉堂做了手术。   江野每日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都会去医院里转一圈,来回路上胡乱往嘴里塞点东西。   他爱上了汪橙的麻糖,兜里总是揣着一把。   这真是个好东西,能提神,也能使人麻木。   大多时候老爸都在昏睡,大多时候江野只能静静地坐在病床前,看着江玉堂鬓角的头发一日日变白。   有那么一瞬间,李清芬忽然意识到,好久没看到儿子笑了,儿子也瘦了。   江野不能抽出更多的时间陪伴老爸,晚上的自习课他和汪橙都不再上了,全用来排戏。   没理由让那些演员等着他俩。   他们在台上如常,甚至比原来演得还要好。那一小忽的光景,他是张君瑞,他是崔莺莺,他们能随心所欲地凝视对方,大大方方地爱慕彼此。   他们格外珍惜。   这个令人难捱的冬季撑到了腊月二十八,河州剧团的西厢记,在大剧院以非售票形式进行首场演出。   这是李逸臣和穆小乙商量后的决定,他们的思路很吻合,媒体提前报道,微博提前宣传,把势夺寒梅杯的声势造就出来。   几千人的大剧院座无虚席,演出非常成功,很火爆,像歌星开演唱会。   谢幕时,观众们经久喊着江野汪橙的名字。   托着病体看完整场演出的江玉堂,留意到儿子改了那段藏头戏词,也注意到崔莺莺戏妆的眼角,点了一颗泪痣。   他捏着妻子的手:“清芬,是不是一开始我们就错了?现在……那两个孩子……我们是不是又错了?”   这样优秀的孩子,到底还希望他长成什么样,该不该由着他们自己去选择。你给他选的路,他听了,他会去走,但他开心么?   人这一辈子这么短!   首场演出之后,这版西厢记被媒体奉为经典,内行、外行,各种戏评纷沓而至,挤占大幅版面。该剧未上梅花台,一日内已订出百场商业演出。   年二十九,是剧团封箱日子,封了箱,意味着结束一年的演出。   年三十,剧团演职人员从天南地北赶回来参加年会。穆小乙走后门,把河阳大酒店最好的宴会厅留给他们用。   许是江玉堂带病出席,又或是西厢记获得巨大成功,席上杯来盏去非常热闹。   越热闹,越显得两个小功臣落寞、寥寂。   江野酒量浅,仍然替江玉堂一桌桌敬酒。礼数尽到,他悄悄离开。   汪橙本来想走,江野先他一步,他只能留下硬着头皮对付这种场面。   为了避嫌。   周门弟子都坐在主桌上,李清芬不忍看他那样,说:“橙橙想回去就走吧。”   “我……我只是有点累,想回去歇着。”   汪橙走后,李逸臣摇摇头,有意无意地说:“俩孩子成惊弓之鸟了。”   主桌上安静下来。   十年未必出得来这么火一出戏,换作旁人,尾巴早翘到天上去了,而这出戏里的三个主角,走了两个,另一个也是沉默寡言。   倪翠萍拉着汪雅梅开玩笑:“眼瞧你这第一主角的风头被俩儿子抢了,红花演成了绿叶,怎么,心里不得劲儿啊?”   汪雅梅腹叹一声,脸上强挤出笑。   周阔海就着话题说:“评奖的都是内行,那俩小子也就是名声大,看着盖过了风头,真到寒梅赛上,雅梅的奖杯是铁定了的。他俩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诶,我就奇怪了,那天演出,现场观众怎么那么多小孩儿?”   高格笑:“太爷爷您这就不懂了吧?那叫粉丝,追星的都有本事,我也不知他们怎么混进来的。”   “看戏不老实,还喊着什么……”高大柱夹着嗓子学:“江野江野我爱你,汪橙汪橙我爱你……哎呦羞死我这张老脸了—”他捂着脸:“现在这年轻人,真是啥话都敢往外抡。”   “看戏就得有个看戏的样子,当时乱糟糟地嚷,我还以为他们叫倒好呢!”周阔海摇摇头。   “这我得驳您两句。”高格说:“不说旁的,我们这个年龄喜欢看戏的没几个吧?我俩师哥就有本事把年轻人带回剧场,这叫明星效应。”   “我不是夸功啊太爷爷,说到底还得是我有远见,早早做了直播。咱这玩意儿,只要沉下心来看的,没有他不喜欢的。那谁,京剧大家不是说过,现代人心浮气躁,你给我俩小时,看了我的戏你说不喜欢,那是我的错。你不能不进剧场就说这玩意儿该淘汰了吧?”   “呦,这么一说我得敬小高格一杯。”周阔海笑眯眯举起来酒,“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可把高格吓坏了,忙端着酒杯点头哈腰站了起来。他眼含热泪,这么多年年来,年夜吃饭喝酒骂高格,他早习惯了。这还是头一遭,太爷爷不但没骂他,还表扬了他。   大家都端起酒杯,周阔海说:“今年没别的事儿,第一个,玉堂身子早早养好。二一个,去摘他三朵梅花!”   高格刚刚喝了敬酒,忘乎所以,没等大伙坐下来就不开眼地问:“你们发现没,这阵子我俩师哥怎么瞧着不对劲儿?原来桃哥多爱笑啊,整天嘎嘎嘎鹅鹅鹅的,现在好长时间没见他笑过了。哎呦—疼——”   倪翠萍狠狠踩了儿子一脚,这他娘的到底随谁啊!   江玉堂撑着桌子起身:“逸臣,扶我上个厕所。”   李逸臣等了快两个月,江玉堂终于要找自己谈谈了。 第70章 希望   外间烟花漫天。   李逸臣扶着江玉堂站在酒店的大院里, 看着半空烟火。   “等久了吧?”江玉堂脸上带着苦笑。   李逸臣说:“不是我等久了,是两个孩子等久了。”   江玉堂轻哼一声,“要不是我这场病啊, 他俩得演一出闹天宫, 信不?”   李逸臣笑了笑。   “逸臣我不瞒你,卧床这么长时间,我一直都在想, 是他俩错了,还是我和你俩师姐错了。”   “你一直想不明白。”   “是啊。”江玉堂摇摇头, “不明白。可看着他俩那个样子, 我真心疼。那天演出, 桃桃在这里点了一颗泪痣……”江玉堂点了点自己的眼角。   那得是多深的想念,想念的人就在身边,这又有多残忍。   “没有对错师哥。”李逸臣扶着他往回走。   江玉堂不解,他挣了下,还有好多话没说。   李逸臣说:“你们放心, 这俩孩子不至于做傻事。”   江玉堂:……   他这话的意思是, 也不赞成江野汪橙在一起,所以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江玉堂有些怅然。他可能有那么一点自私, 希望李逸臣能说服自己去接受现实。他说:“我要是永远接受不了他俩在一起呢?”   有的事并非只靠说就能让人想通, 总得有一段消化过程,所以李逸臣什么都不想说。没有时间解不开的问题, 如果有, 是时间还不够。而其间难熬的痛苦如果承受不住,那也不必再在一起。   推门时李逸臣眼神暗了下来, 回答了江玉堂的话:“不过是这世上又多两个李逸臣罢了。”   同一片烟花下, 江野坐在酒楼楼顶。他走的时候看见了天上如花海一样的烟花, 跑上了楼顶想看个痛快。   他知道汪橙就在附近,藏在某个他能看到自己,自己看不到他的角落。   因为手链是亮着的。   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想陪彼此度过,所以选择了这种方式。   江野忽然站了起来,几十层的高楼,他翻身站在了护栏墙上。   “桃桃不要——”汪橙喊岔了音,从楼梯口冲了过来。   他停在距离一步的地方,探着手不敢上前,脸上吓得没有一点血色,惊恐地看着江野:“不要!”   江野微仰着头,闭上双眼,双臂伸展,像要化蝶的梁祝。   “这世界多好啊,小叔的男朋友怎么会选择跳下去呢?直到我站在这里才想明白,他想试试,摔下去会不会比心痛更疼。”   “桃桃……你先下来!”   “你上来,师哥,站这里真能想明白好多事情。”   汪橙按着墙头翻了上去,拉住了他的手。   如果你跳下来,那么我拉着你。如果拉不住,就一起摔下去。   “师哥,闭上眼睛,想。”   汪橙死死拉着他,闭上了双眼。   “你想到了吗?”   “想到什么?”   “小叔的男朋友是看不到希望了。阻隔我们的真是老爸老妈吗?”   江野没等他回答,他的眼神定格在夜空中的某一处,“我以为舞台对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要,原来一直都是自己骗自己。师哥,我爱这个。注定的,我要留下来。而你,要去北大。学医要好多年吧?学成之后呢?两条互不相交的路往前走,那种感觉会不会随着时光推移而变得淡了、无所谓了,连心疼都会忘记。像所有异地相恋的人那样,又有几个能走到最后,何况你喜欢的是个男人。”   梨园行,不说他有多苦多累多熬人,也不说他前景怎么样,你一朝迈进来,那方舞台就成了你的家。你每天都活在赶往下一个台口的路上,所以他们大都选择了同行作为另一半,这是江玉堂不愿儿子迈进来的一个原因。   而汪橙,他有自己的梦想,也背负着师父的期望。年纪轻轻把医术学到这个地步,江野有什么理由让他留下来?   喜欢吗?远远不够。   爱吗?扯淡,爱不该是给他自由,叫他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不如趁着彼此未说出那句话,把最美好的回忆,把最暧昧的甜蜜,都留在这一刻。   过来人说得总是对的,这就是不得已的退路。没有郑重其事地说出开始,便不需要刻意告辞说结束。   汪橙睁开了眼看着他,这根本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江桃桃。   好像一夜之间,他喜欢的那个单纯男孩长大了。   如果说长大的代价是不笑、不哭、现实、甚至悲壮,那么一辈子天真又有什么不好。   汪橙不会说那些令人心动的话,不会轻易许诺,不会苦苦挽留。他只想从始至终,站在江野触手能及的地方。   他说:“你给我一些时间,让我陪你把西厢记、长坂坡演完,让我陪你去一趟江南。”   把该做的事情做完,那时,时间会来解答一切。   又一朵烟花在黑夜里绽放。   “师哥,新年快乐。”   *   年前江玉堂出院一直养在家里头,年下里他身子一日日见好,饭量也大了,遇人便说都是汪橙的功劳。   生病的这些日子,汪橙不隔一日,一早一晚各煎药一次,亲儿子也不过如此。   二月底,一模成绩下来,江野汪橙接近满分。   看着他俩的分数,江玉堂乐得合不拢嘴。   他下楼在大院里转了一圈没处显摆,李逸臣他们演出去了,周阔海烦气听这个,对常年驻守在这里的保镖们又显摆不着,只好回家跟在李清芬身后说了好几遍:“有名有姓的学校,还不是先仅我俩儿子挑?”   李清芬去厨房帮江野汪橙准备中午饭,江玉堂跟过去扶着门框换着花样说。   江野实在听不下去了,“爸,一模成绩算不得数的,一模最简单,您等二模出来了再吹行么?”   “吹?”李清芬调笑道:“二模出来,你爸得拿唢呐吹!”   三人在厨房里拥挤、忙碌又各自有序。   江玉堂站门外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大病一场后,什么都没有眼前这个光景让人舒心。   “其实我原来想着啊,考个好大学,寻个好工作。朝九晚五办公室里一坐,风吹不着、雨淋不到,不求大富大贵,平平淡淡一辈子挺好。现在想想啊……”江玉堂顿了顿,他们夫妻常年在外,没怎么管过江野,孩子依然长成了他们所希望的样子。生病之前,他还一直把江野当小孩子看待,现在明白过来,真正能照看、左右他的年月,已经过去了。   他无谓地笑了笑,“路还得让你们自己选。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任何事,爸都不能一意孤行对你们指指点点。”   江野汪橙手里的动作不由都停了下来。   虽没明说,江玉堂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任他俩去吧,爱在一起就在一起,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不管了。   江野抬头看李清芬。   老妈没听到似的还在忙碌,“橙橙把这个切了。”   江野说:“爸,妈,这辈子我就干这个了,我不去北大了。”   汪橙紧跟着说:“我也不去了。”   江野偏头看他,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口吻:“协和、复旦?或是哪个更好的医科大学?”   汪橙不想理这人,低头干活。   李清芬瞅了瞅他俩,又去看江玉堂。   江玉堂摊摊手,不知道俩孩子怎么了,这个话题也便就此打住。   庆祝一模取得好成绩,李清芬炒了好几个拿手菜,“去喊你师爷过来吃饭。”   江野刚摘了围裙,门铃响。他跑去开门,杜晓春拿着一个文件袋站在门口。   “杜局?”江野对这人没好感,抬高声音叫了声,是让江玉堂知晓,他没把人往家里让。   门开时杜晓春想什么入了神,江野一嗓子吓她一激灵:“这孩子怎么一惊一乍的?”   杜晓春是稀客,去年夏天闹崩之后更是江家的稀客。江玉堂走过来把江野扯开,“挡着门做什么,杜局快里边请。”   杜晓春说:“我就不进去了。”   “干嘛不进来,赶上饭点进来吃两口。”江玉堂想把人往里让,汪橙斜身挡着玄关,摆明了不想让人进来。   玄关后影着的李清芬对汪橙竖起拇指,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杜晓春挑饭点来坏人胃口,没安什么好心。   江玉堂问:“您这是有事?”他看着杜晓春手里的文件袋有些眼熟。   “瞧我这记性。”杜晓春把文件袋交给他,“这个协议去年我已经签了,您一出团也没回来,这不,回来就病了一场,拖到了现在才想起来给您送过来。”   江玉堂愕然打开袋子,正是剧团脱离文化局自营的协议,当时为这件事闹得非常不愉快,她为什么忽然就签了?   名字、公章都没错,日期的确是去年的。   也就是说,从去年开始,剧团已经是江玉堂私人所有,和文化局以及主管局长杜晓春没有半点关系。   汪橙接过文件,看得又快又仔细,没发现什么毛病,但他绝不相信杜晓春会突然变得这么好心。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把文件还给杜晓春,杜晓春没接,问江玉堂:“江团,这什么意思?当初要脱离文化局的可是您,我这一趟趟大费周章把事给办下来了……您该不是反悔了吧?”   白纸黑字,有文化局和剧团的公章,反什么悔。   江玉堂也疑心,他得把话问清楚。李清芬闪了出来,“杜局来了呀,快进来快进来,刚做好了饭。”   江玉堂手机响了,是王芳菲的来电。   “喂……你那儿怎么那么乱啊?”江玉堂表情僵了一瞬:“你急什么,慢点说……”他说着话示意杜晓春先进来,自己边听电话边往客厅走去。   刚走到沙发跟前,身子晃了两晃,慢慢弯腰按住扶手,终是没撑住,一头栽了下去。   “爸!”江野两步跑到跟前要拉他起来,汪橙连喊:“别动!”紧跟着也到了跟前。   李清芬只觉双腿发软,她想过去,僵在玄关那儿挪不开腿,“玉堂……”   杜晓春探头往里瞧了一眼,嘴角一勾,趁着乱走了。 第71章 希望2   李逸臣带团到隔壁市演出, 行驶到太行山地段,被大货车追尾,大巴撞开防护栏滚下山坡。   汪橙赶去了现场, 江玉堂昏厥未醒, 江野和李清芬守在病房里。   李清芬一直发呆,不说话,死死盯着床上的江玉堂。   江野曲蜷着坐在马扎上, 他一直在等汪橙的消息。李逸臣、汪雅梅、高大柱夫妻俩,还有三十多名演职人员全在车上。   他怕, 极其害怕。不敢去想, 盼着汪橙来电话, 又怕汪橙带回的消息让他撑不住。   太阳西移,外间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一下午了,手机没响一声。江野站了起来,身子发麻,呼吸也不顺畅。   他扶着床沿刚开了灯, 病房门开, 染一身血的汪橙站在门口。   李清芬倏地起身,看见汪橙的样子, 她浑身打颤, 呆了呆问道:“桃桃,你受伤了?”   江野一愣, 回头看李清芬, 她双目无神、半张着嘴痴痴的样子。   他心中一沉,叫道:“妈?”   “桃桃你受伤了!”李清芬磕磕绊绊撞了过来, 一把拉住汪橙, “快叫妈看看你伤哪了!”   江野心口锥刺一样, 喉咙发紧:“妈你别吓我!”   江野慌了,他去扯李清芬,“师哥我妈她……怎么了?”   李清芬反扯住江野:“玉堂你快跑,杜晓春要害你!”   “妈—”江野抱住她,“我是桃桃,我是桃桃!”   “桃桃?我的桃桃受伤了!”李清芬推着江野挣扎出来,又去拉扯汪橙,“桃桃你伤哪儿了你快说呀!”   “妈,我没伤。”汪橙的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胡说!”李清芬撩着他的衣裳,“这是血吗?”又冲江野喊:“江玉堂你愣着干嘛,快去喊医生!”   汪橙搂着她,想让她安静下来:“妈你别喊,咱这就去看医生。”他拍着李清芬的背,轻轻拍,“咱去看医生……”   江野捂住脸靠着墙滑坐在地上,强压着喉间的哽咽。挂钟走秒的声音嚓嚓轻响,却如雷声一样震得江野耳鸣。   汪橙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你看着舅舅……”   他再抬头时,病房里只剩下他和老爸,老爸还没醒来,灯光刺目,双眼又涨又疼。   不知过了多久,汪橙回来时他还坐在地上。   江野翻身跳起,拉住汪橙,声音嘶哑地问:“我妈到底怎么了!”   汪橙含糊其辞地说:“应激反应,没事,没事的。打了安定,刚睡过去。”   “在哪个病房!”江野并不好骗。   汪橙没能立即回答,江野揪住他衣领,哑着声音吼:“汪橙!”   汪橙将他拽进自己怀里,紧紧搂着。   江野忽想起来:“姑姑呢?”他不能把汪橙霸在这里。   “她没事,回来了,在陪舅妈。”   “小叔呢?”   “小叔也没事。”   “高叔倪姨?”   “我来的时候倪姨还没醒,高叔……右腿保不住了。”   江野努力克制,还是禁不住发抖,只觉眼前一阵清楚一阵发黑。   “其他……其他人……”   “桃桃,你先睡一觉。”   “不……师哥我撑得住,你别骗我,都说给我听……我撑得住!”   汪橙勾着他的后脑勺,把人按在自己肩上,“车没翻下去,卡在了半山腰。很多人都活着,受伤的送往了附近的医院,小叔留在那里。桃桃听话,睡一觉,睡醒了我们再一起面对。”   “我妈……她不是疯了对不对?她只是受不了这种刺激对不对?”   “我在。”汪橙说。   “师哥。”江野嗓子嘶哑无声:“我喘不上气,我要憋死了,我想去透透风。”   二月的风很冷,医院花园的长石凳上,江野蜷缩在汪橙怀里。   夜幕阴沉,没有一颗星星。   江野睡着了,他没去现场,却梦见了血淋淋的大巴车,压瘪了、变了形。   梦见高大柱被压碎的右腿,梦见了倪翠萍满头鲜血昏迷不醒,车里车外横七竖八都是伤者,一张张全是他熟悉的面孔……   到处都是哭喊声。   梦里头江野把整件事情连贯起来,想通了。   出事之后,死里逃生的王芳菲第一时间通知了杜晓春。这么大的事故,作为主管领导的杜晓春怕被追责,翻出来江玉堂去年留下的脱离协议,签名盖章后送了过来。   李逸臣汪雅梅都没有通知江玉堂,怕只怕他受不住,王芳菲却给江玉堂打了电话,必然是受杜晓春指使。   江野梦见了杜晓春,她站在高处笑,看着侧翻在山腰的大巴车冷笑,让人毛骨悚然。   他身子在汪橙怀中一震,惊醒过来,额头鬓角都是冷汗。   “我……”他的声音自己都听不到,吃力地问:“我睡了多久?”   他睡了十分钟都不到,汪橙心里一阵阵发疼,下巴抵着他的头,“再睡会儿,乖。”   “我……我……”江野觉得自己说话越来越吃力,用尽力气也发不出声音,他艰难地叫道:“师……哥……师哥……”   汪橙脑子里轰地一声,抱江野的胳膊紧了几分。   江野咳了几下,他挣出手来按住自己的喉结,低垂着眸苦苦一笑:“我哑了。”   “哭出来,别憋着自己,桃桃求求你,哭出来!”   夜风呼呼扫着,剧团大门口挂的铜招牌被风吹落,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仓才仓才仓才……”周阔海嘴里打着家伙将那落地的声音淹没,手持长枪在院子里走圆场,越走越疾,他戟指黑夜:“呔!待某追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哇呀呀呀……”   老头咬牙切齿骤然收步,抬膝将长.枪磕折扔在地上,垂胸长须凌乱,仰面大吼:“天呐——你把刀捅我心里搅啊——”   *   第二日一早,一波波媒体涌往医院想要采访,全被保镖挡在门外。   江玉堂一家三口都需要静养,医院是待不下去了,当日穆小乙将他们安排到南城隐蔽的别墅区,也把周阔海接了过来。   此后几日,不知从哪里传出各种小道消息,铺天盖地挤占人们视野。   —传闻“天下第一团”河州剧团被相关单位撤销。   —素有戏曲神童、金梅二度之称的江野失声,惜别舞台。   —《西厢记》原班人马死伤惨重,无缘今岁寒梅杯。百余场商演不能履约,将面临巨额赔偿。   —业内人士透露,名旦汪某某与人私通,私生子正是汪某。   ……   汪橙无暇理会这些,他每天要煎很多药。给江玉堂养身体,给李清芬安神,给江野治嗓子。   “怎么都不见好啊?”周阔海焦急地问,脸上写满了“你这个小神医到底靠不靠谱”。   汪橙:……   慢慢来吧,急不得。   爷俩端着三碗药进屋,监督着他们一家三口喝下去。   李清芬丢了碗半躺半靠在床头,一手拉着汪橙,一手拉着江野,警惕地看着坐在床尾的江玉堂。   她问汪橙:“桃桃,那个男人是谁?他老偷么瞅我。”   “我舅舅。”汪橙说。   李清芬一点都不迷糊:“你哪儿来的舅舅?”   “去年刚……刚认的。”   江野哑着声:“那是我爸。”   李清芬噗嗤一声笑了,“你一个孤儿,哪儿来的爸?”   人物关系理不清,周阔海要疯,收了碗摇着头出去了。   李清芬问江野:“玉堂,这两天怎么不见雅梅?”   江玉堂说:“雅梅去帮逸臣了,那边都需要照顾。”   “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李清芬低声对江野说:“哪儿的老男人坐我床老半天,你也不把他赶出去!”   江玉堂鬓发白了不少,江野无奈地看了他爸一眼,他爸只好出去了。   李清芬回头又问汪橙:“桃桃,去看你高叔倪姨了没?”   “都还好。”汪橙说:“高叔精神不错,倪姨大多时候都在睡,慢慢都能养好。”   “小高格呢?这可怜孩子。”   汪橙说:“高格也好,和我妈……不,和我姑姑还有小叔都在伺候着。”   “诶?”李清芬猛想起来:“橙橙呢?”   汪橙:……   江野面无表情:“北大了。”   汪橙:……   “净胡说,二模还没考呢,就北大了?”   合着只是搞混了两三个人对不上号,其他事一点都不含糊。   “妈。”江野吃力才能发出高点的声音:“您是不是装的?”   李清芬捂着脸笑,害羞地拍了江野一巴掌:“儿子在呢,你叫我妈!”   江野:……   “玉堂,那谁,杜晓春没再找麻烦吧?”   江野咬着后槽牙挤出来几个字:“看我怎么弄死她!”   汪橙扯了把发狠的江野,对李清芬说:“妈您睡会儿,我和爸先出去了。”   爸?   江野狠劲儿顿消,眼眸亮了。   两人出屋带上了门,久违的坏笑挂上了江野唇角。   “唉。”汪橙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喉结:“快些好吧,叫你祖宗都成。”   “那你叫一声,叫一声我就好了。”   江野哑喉咙公鸡一样,还不忘欺负人。   汪橙把他拖回屋里,按到床上、掖好被角、没收手机:“睡觉。”   “大白天睡什么觉?”   “能别说话吗?”汪橙听他声音难受,“现在除了吃就是睡,好好养着,乖。”   也不知什么时候学会叫人乖了,令人又难为情,又觉得好听。   江野乖乖地点点头。   把门带好,汪橙去了江玉堂卧室。   别墅是挺大的,三层,十几间屋子,楼上楼下地跑。   江玉堂交给他三张银.行卡,“咱家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密码是桃桃生日。”   汪橙把卡装好,江玉堂不放心,“你到底准备怎么办?对付得了他们吗?”   汪橙微笑:“舅舅放心,您睡会儿。”   “不时不晌地睡什么?”   “养身体要紧。”汪橙把他搀到床上,“睡一觉,一觉醒来什么都过去了。”   *   剧团排练厅。   台下坐着几十号演员,台上王芳菲背着手踱来踱去。   “都想清楚了,到底是谁对不起你们。”王芳菲说:“他江玉堂去年就和局里脱离了,还瞒着大家伙。为什么,交局里的钱他想独自昧了呗!”   “江团不是这样的人!”   “对!江团怎么会做这种事?”   台下有人不服气,王芳菲反问:“白纸黑字两个公章的文件能有假?!”   “这里头肯定有事!”   “反正我不相信江团会贪那点钱。”   王芳菲大声道:“一个个护短,你们是还想靠着周门?江玉堂废了,李清芬疯了,倪翠萍到现在还没醒,高大柱残了,金梅二度的江野?哑了!都醒醒吧!一场事故折了咱们那么多人马,河州剧团已经没了,在坐的万幸没参加那场演出,全须全尾活了下来,你们就不想想以后怎么办吗?吃什么、喝什么!”   台下安静下来。   王芳菲喊着说:“西厢记是挺火,签了一百多场商演不够他们得瑟的,看着能赚两千多万,现在演去呗!演不了啦!毁约啦!那点家底儿够赔违约金么?”   乐队首席琴师秦师傅恼了,蹦了起来:“你这小丫头片子说话怎么那么狠毒?倪老师平日待你不薄,谁觍着脸一心想拜入周门?现在人家落了难,你站台上说风凉话?!”   王芳菲辩道:“我这是说风凉话吗?我是在给活着的人谋出路!”   秦师傅跳到椅子上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那天媒体采访,就你在那儿嘚啵嘚。第二天新闻就刊登出来,说什么汪老师和旁人生下了汪橙,你安得什么心思?明知道他们要去摘梅花,明知道寒梅杯首重艺德,你这不是给人添恶心么!”   “我胡说?范星芒大闹剧团的时候,你们哪个没听见!”   “那疯子的话只有疯子信!你年纪不大,心肠怎么那么歹毒呢,我呸!”   王芳菲被气得在台上来回走溜,见她压不住场面,藏在后台的杜晓春走了出来。   她瞪了王芳菲一眼,王芳菲低头退了两步。   “秦师傅,事有事在,话不能这么说。别的咱们不扯了,说点要紧的。年纪大点的都知道,二十年前我就管着剧团,我对大家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   杜晓春咳了一声,大声道:“河州剧团的招牌,他周门就是还能演戏也用不了了,但是我能用!”她指着住宿楼的方向,“那是局里的房产,跟着我干,没人撵你们。要还想跟着那些老弱病残,对不住了各位,挪挪地儿吧!”   王芳菲抖着手里的合同书,“今年几百个台口,签的都是河州剧团,不够大家吃还是不够大家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非跟着周门赔个底儿掉喝西北风去?”   有人冷冷说了句:“杜晓春你终于忍不住跳出来了。”   杜晓春、王芳菲侧头看去,汪橙站在门口。   呼呼啦啦,观众席上许多人站了起来。   “橙橙,江团现在怎么样?”   “李老师呢?他们都说李老师疯了,是真的吗?”   “桃桃真哑了吗?”   汪橙边往里走边说:“说周门要倒、我舅妈疯了、我师弟哑了,这都不要紧。说我是私生子?杜局你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步,你最好防着点,小心死到这句话上。”   汪橙冷若冰霜,王芳菲不寒而栗,杜晓春没听明白,“你什么意思?”   “别怕,今天我帮你们来了。”汪橙走到台上,对大家说:“她们说的没错。河州团的招牌,周门既然脱离,那就不能再用。今年台口,老弱病残,肯定也演不了。剧团住宿楼是局里的,那么我们搬走。但有一点,历经一百三十年风雨的周门——倒不了!”   “王姐,杜局。”汪橙对着她们礼貌性微笑:“江团说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带团二十多年,和大家的感情还是有的。大巴没了,中巴和小巴留下给你们用,三十箱行头、几辆演出车都留下给你们用,今年几百个台口也全部给你们留下。各位!”   汪橙大声道:“脱离的文件去年八月份交给了杜晓春,一直被压着!今年出了事故,她马上签了字。”他食指中指夹着一张银行卡举了起来,“这里头的钱本该交给局里头的,江团住院,所以一直没有划走,秦师傅接着!”   汪橙将银.行卡飞了出去,“无论是死的活的伤了的,人人有份,分了它!”   “都清醒点吧兄弟们,杜晓春怎么对的江团,明天就能怎么对付我们!”   “我们要跟江团!”   “咱们唱戏的贱骨头,这辈子只认周门!宁当周门看家狗,不当杜晓春的座上宾!”   ……   王芳菲嘶声大喊:“你们疯了,你们不要房子了吗!”   “房子?房子不姓周改姓杜了,我们住着怕塌了被埋里头!”   “兄弟姊妹们睁开眼瞧瞧,周门哪里要败了?”秦师傅指着汪橙:“第四代弟子站起来啦!”   “走,这房子我们不住啦,咱们收拾东西回家,等江团指示!”   “走——”   “杜局容点时间,过两天腾出手我们就来搬东西。”汪橙说完嗤笑一声,扬长而去。   “杜局,咱怎么办?”王芳菲急得要去拉杜晓春,杜晓春一把甩开她,“该干嘛干嘛去!”   “您得管我呀!”王芳菲见她要翻脸,更急了,她为杜晓春跑前跑后,到头来落个里外不是人。看架势周门要另起炉灶,铁定是不会要她了。   “我管你?谁管我呀!”杜晓春悻悻走了,“没用的玩意儿!” 第72章 惊蛰   穆小乙等在文化大院门口, 汪橙出来直接上了他的车。   “摆平了?”穆小乙问。   “杜晓春脸色挺难看,和王芳菲也闹崩了。”   穆小乙轻蔑一笑,“下三流的角色。”对司机点了下头。   车子缓缓往西, 一路开出鼓楼老街, 折南行不久,靠边停了下来。   汪橙随穆小乙下了车,路旁一家家挨着的商铺之间, 有一道四五米宽的电动伸缩门。   里头的院子比剧团大院大很多,迎面坐北向南一栋主楼挺高, 有□□层, 东西各有两排三层小楼。   穆小乙说:“进去看看吧。”   汪橙随他走了进去。   地方是好地方, 地段也不错,门前大路比鼓楼老街宽太多。院子绿化挺好,停车位也多。   什么都好,只是租金估计不会便宜。   “这儿原来手底下一个公司办公的地方。”穆小乙在院里随意溜达着,“东边一层是会议室, 稍微收拾一下就可以当排练厅, 二楼是通间体育室,能当练功房, 和你们大院挺像。这栋主楼都是办公格局, 你们看着拾掇,江团不想办戏校吗?员工学生住宿什么的, 足够用了……”   “穆总。”   穆小乙讲了半天, 回头见汪橙挺直地站在院里,不安的样子。   “怎么, 没相中?没事, 还有的地方挑, 就是得出城。地方更大,可没这里地段好,也远……”   “您误会了穆总。”汪橙手插兜里,捏了捏银行卡,这种地方,卡里这点钱实在拿不出手,“这里不错,但租金……”   穆小乙偏头笑了下,“租金么,好说。我其实想卖来着,和人谈差不多了,三个亿。”   “......”汪橙:“咱还是出城看看吧。”   惹笑了穆小乙,他两步走过来:“我还真能问你们要租金啊?先用着吧,什么时候你和江野赚够了三个亿,再给我。这地方闲着也是闲着嘛!”   看着汪橙越发不安,穆小乙轻松地说:“按我划的路走,三个亿真不算什么。”   这下激得汪橙把卡拿了出来,坚定地说:“钱不多,一两个月租金还是够的,您先拿着。”   穆小乙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刚才那句话跟绑架人家孩子似的,毕竟他和江野并未同意出道。   穆小乙接过了卡,又放回他兜里,“汪橙啊,做人不能太自私。”   汪橙一愣,听他说:“一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子?更重要的是互帮互助、有来有往。你不能只许人欠你人情,不许自己欠旁人人情,还让人安心睡觉吗?”   穆小乙说完拍拍他胳膊,“你自己到处转转,我先走了。”走到门口听汪橙叫了声:“穆总!”   他没回身,汪橙喊了声:“谢谢!”   他摆摆手,放心地离开了。   汪橙跑进主楼一层层转着,大大小小屋子不少,足够用也足够住。   出门时,他回头望了眼大门旁空着的墙壁,这一瞬间,剧团名字他都给想好了。   保镖的车是一直跟着的,上了车马不停蹄赶往伤员所在的医院。   外科一层楼都是他们剧团的伤员,李逸臣倚在走廊椅子上睡着了。   满脸胡茬,人显得憔悴。   汪橙悄悄坐他身侧,没准备喊醒他,他却醒了,用手搓了搓脸,“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   “师哥师姐怎么样了?桃桃呢?”   “都还好。这里怎么样?”   “也还好。”   “保险的事呢?”   李逸臣舒了口气,“委托了律师,有眉目了。”   “那就好。”   “那就好?橙橙你想过没有。”刚舒口气的李逸臣又叹了口气:“伤了这么多人,缺胳膊少腿的好几个,他们的出路怎么办?剧团怎么办?西厢记订出去那么多场,违约金……要了亲命了!”   “小叔你为这个发愁?”   李逸臣愁眉不展地看着他,这个还不够人发愁?   “谁说要赔违约金了?咱们又不是不演。一百多场商演就能有两千多万进账,说不要就不要了?”汪橙问得理直气壮。   李逸臣不知该摆出个什么表情给他看。   “不是,杜晓春要抽咱们班底,王芳菲这狗腿子忙活这么多天你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没班底拿什么演……”   汪橙打断他,“摆平了。”   “咳……”李逸臣呛了一口,“摆平了?凭什么摆平的?”   “周门一百三十年的威望。”   “……”   汪橙说:“容她折腾这么久,那是没工夫寻她麻烦。她是主管领导甩锅甩得快,伤这么多人,其他领导不能不作为吧?”   李逸臣觉得他学生气,“他就不作为了,你打官司去?”   “逼他作为。”   “怎么逼?”   “先舆论,后官司。”   “……”李逸臣差点忘了,江野汪橙毕竟是能掀起社会舆论的人。   “有突破口吗?”   “王芳菲,她现在恨极了杜晓春,我找人去办了,今晚就会见分晓。不说这个了。”汪橙掏出手机,翻出相册给他看,“咱们团的新地址。”   李逸臣看了几张,惊道:“成啊汪橙,什么时候不吭不响把事全给做了?”   “就刚刚。”汪橙说:“其他事小叔你别操心了,把这里照顾好。跟高叔他们说,咱要办戏校,以后上不了台的,要不办退休,要不当老师带学生,要不去方奎那里当清唱演员,总不会让大家饿死。这卡您拿着。”   汪橙掏出一张卡交给他,“除了保险,相关领导管不管先不说,遇难的一家咱先给二十万抚恤金,重伤轻伤的你看着分。天快黑了,我还有事得先走。”   “等等。”李逸臣拉住他,“桃桃……嗓子能好吗?”   “能。”   “好,我信你。”   汪橙笑了笑,“我信他!”   “你呢?还要去学医吗?”   汪橙没回答。   年三十江野不要命地站在栏墙上,信誓旦旦、咄咄逼人说了那么多自以为是的话,汪橙所做的一切,都是等他来问自己,你还要去学医吗?   这个答案,他要留着说给江野听。   赶回别墅区时,刚到傍晚。   汪橙洗了手去厨房煎药,江野正在熬粥,他探头看了一眼,是按照自己的要求熬的清火绿豆粥,夸了一句:“真乖。”   这人一天不知野哪儿了,刚刚发了两条微信也没回。江野搅着粥,置气不理他。   不舒心的模样在脸上摆得太明显,汪橙一边忙活一边掏出手机,果然有两条未读的信息。   晚安:一天不见人,去哪儿了?   晚安:天黑了,回来喂药!   汪橙笑着解释:“刚在谈事,没留意。”   谈什么事谈的电话响了都听不到。   “嗓子好点了没?”   江野还是不理人。   “说句话啊。”   理你才怪。   汪橙有办法让他开口:“明天咱俩出去逛逛,买套房。”   说得跟买菜似的,江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嗓子还那样,好点有限。   汪橙心酸,从他身后揽腰相抱,把下巴抵在他肩头,“桃桃求求你了,快点好吧。”   万事俱备,除了江野的嗓子迟迟不见好。   江野的注意力还在刚才那句话上面:“买什么房?”   “住的房。”   “废话,你是听我说话不费劲是吧?”   穆小乙是只大肥牛,却也不能总占人便宜。寄人篱下的滋味,汪橙不适应也不喜欢。   “四居室的,舅舅舅妈一间,我妈和太爷爷两间,剩下一间你住,我……”   江野没等他话说完,“对呀,你不需要,马上大学了。”他掰开汪橙扣在自己身前的手,“药糊了。”   汪橙退后一步靠着墙,看着他的背影,江桃桃,你就嘴硬吧,有你哭的那一天。   吃晚饭的时候,汪橙把买房的想法提了出来。   这么多年来江玉堂一家一直住在剧团大院,也没想过置办房产。准备等江野大些了,给他买个婚房,至于他们老两口就在大院里养老了。   世事总是难料。   大家没说赞不赞成,周阔海放下碗筷回了屋。   江玉堂也回了屋,把留的后手取了出来,放在餐桌上。他出了会儿神,把这张银行卡推到汪橙面前。   汪橙发呆,舅舅到底有几张卡?早上不是还说全部家当都拿出来了么?   人老奸马老滑。   周阔海回来,同样在汪橙面前放下一张卡,“买房不够,装修有余。”   江玉堂掐着指头点了点人头,“至少四居室的,大点。”   汪橙把两张卡还给他们,“今天钱没花完,我和桃桃也还有点。”   江玉堂讶然道:“没花完?装修、添置家具家电什么的够吗?”   李清芬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哎我说,我们家买房你老跟着掺和什么?”   江玉堂:……   周阔海拍了拍江玉堂的肩膀表示同情,“商量点正事吧,都想想剧团名字怎么改,西厢角色怎么配。”   江野哑着嗓子:“百花社。”   汪橙忽的看向江野,他想的名字也是百花剧社,取义百花齐放。但他从未和旁人提过,居然和江野想得一模一样。   “好。”周阔海捋着胡子说:“百花齐放才是春,很好。”   经历严冬,春天该来了。   “角色你们只管调,崔莺莺不能动。我就是哑了,也能演好。”江野说完回了房。   “有志气!”周阔海一拍桌子,抬高嗓门说:“京剧的周信芳、豫剧的陈素珍、曲剧的张新芳,哑嗓子多了去了,照样成大家!”   晚上,汪橙拿着个文件袋去了江野房间。按下把手,门反锁着,防谁呢这是。   他敲了敲门,“桃桃?”   “桃桃睡了。”江野说。   “我有事。”   “明天再说。”   “你开门,我借一下高格的微博账号。”   高格是他俩的“经纪人”,视频平台、直播、微博,用的都是高格的账号。   对这个理由,江野不满意,“打电话问高格去。”   “……”汪橙左右看看没人,趴门上压低声音说:“我想你了。”   咔一声门开了,差点没闪了汪橙的腰。   江野刚刚在给李逸臣打电话,今天汪橙做的事,李逸臣都告诉了他。   他心里不好受,感觉汪橙做这么多,是为了那一天能够安心离开。   江野死气沉沉爬回床上,汪橙拉着凳子坐他身边,把文件袋里的东西取出来给他看。   一张是王芳菲的忏悔书。汪橙离开剧团大院后,让保镖头子去找王芳菲,如果还愿意在剧团干下去,把杜晓春所作所为全写下来。   江野看完后皱了皱眉,原来去年夏天回团后,王芳菲就做了杜晓春的狗腿。   另一份文件,是范星芒和汪橙的亲子鉴定书。   江野登了高格的微博账号,把手机给了汪橙。心里还有些埋怨,什么想我了,真是来办事的。   汪橙刷了几页,全是粉丝力挺他们的留言。   这些留言令人感动,让人看到了希望。   高格的动态已经很长时间没更新了,汪橙发了第一条微博,比心、感恩。   第二条,声明原河州剧团正式改名百花社,如期参加寒梅杯。   第三条,把王芳菲的手写忏悔书发了上去。   看着床边认真做事的汪橙,江野越看越不舒服,忍不住问他:“为了心安理得离开?”   汪橙乜了他一眼,不说话,把亲子鉴定书拍了下来,正要上传,江野按住了他的手。   “你考虑一下。”江野认真说。   他俩都知道这份鉴定书传出来,可能会造成什么后果。   汪橙拨开他的手,声音冷静:“我没逼任何人,我做我该做的。如果有因果,他们该各自承担。”   如果有因果……   江野突然怕了起来,他抢过手机,“如果有因果,我替你承担。”   汪橙不及阻止,江野已把第四条微博发了出去。   无论结局如何,这条微博都不该让汪橙发出去。   ——迟来十八年的亲子鉴定书。   江野发完扔掉手机,汪橙盯着他看,他也凶巴巴地盯着汪橙。   下一秒,汪橙直接把人扑倒床上,“我忍你很久了江桃桃!”   劈头盖脸亲了下去。   外间不知什么动物扯着嗓子叫,叫声凄厉。   江野推着汪橙,“什么声音?”   “猫。”   “骗人。喵呜—”江野学了一声,“猫不该是这么叫吗?”   “是猫叫.春的声音。”   “……”   汪橙不同往日的温柔,他吻得很着急,江野看见了他双目中的火焰,怕,翻身躲着他。   汪橙揪着他不放。   “师哥……别……”   “现在叫师哥不合适。”   带着点助兴的意思,能把人叫疯。   “汪橙……你……别扯我衣裳,你先去把猫赶走好不好!”江野想把他骗出去。   “春天来了,你忍心么?”   “……”   “你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叫?”   “为什么?”   汪橙坏笑,“那得问公猫。”   没问公猫,江野很快就明白了。   他从躲躲闪闪到欲迎还拒,最后彻底放开,扯掉公猫的衣裳,自己的衣裳也被公猫撕得干干净净。   外间隐隐春雷,今日惊蛰。 第73章 断桥   春雷萌动的不止是藏于地下越冬的蛰虫, 不止是窗外嘶吼的夜猫,不止是催发了枝头上的嫩芽,还有两颗年少人炙热的心, 在被子里捂不住地翻滚、悸动。   攻城掠地, 两败俱伤,没有分出胜负。   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另一种平衡的方式。汪橙重复了那晚的话, 我帮你。   江桃桃迷情的双目捎带在眼角染上红晕,和他嘴里轻唤的师哥一样, 都是令汪橙痴狂的帮凶。   没费什么事, 江野弄了他师哥一身。   他臊得慌, 要报复,直到感到脖子上、胸口、腹部同时一热,才松开手。   他羞赧:“你弄我一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拥着喘匀实了气,收拾狼藉, 洗澡睡觉, 抱着睡。   汪橙问他:“这下知道外边的猫为什么那么叫了吧?”   “闭嘴!睡觉。”   安静了片刻。   江野一直迷之自信觉得自己定力很强,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疑神疑鬼:“你老实说, 给我吃的药里头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闭嘴,睡觉!”   这一觉特别沉。   大清早江玉堂在外边敲门, “不是要去看房吗?”   江野猛地惊醒, 大叫道:“别进来!”   江玉堂似乎明白点什么,蹑手蹑脚下了楼。   汪橙被江野一嗓子喊醒, 江野坐那儿又羞又悔。门是反锁的,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刚刚……”汪橙没敢相信, 他撑着床,呆了半天才问:“那一嗓子是你喊的?”   “我操!”江野蹦了起来,“我的嗓子……”   他双手握拳,激动地大吼一声:“啊——”   震得汪橙脑子里嗡嗡作响,那种带着水音、能穿透耳膜的声音,回来了!   江野光着脚冲出屋子,冲楼下喊:“爸妈太爷爷,我嗓子回来啦——”   又飞奔回屋,搂着刚下床的汪橙又蹦又跳,最后一起倒到床上。   伏在汪橙怀里,江野终于呜呜哭出了声。   灭顶之灾,他忍着憋着,没在人前落一滴眼泪。嗓子哑了,他仍旧把不折不挠的那一面摆出来给人看。   他不敢哭,不敢让人看出来他的难过。他得让所有人看到他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倔强、不屈服,负重千斤也得走下去。   最终,他得到了老天的善待。   风雨后的彩虹最为美丽,美丽得让人鼻梁发酸。   那便放开了哭。   汪橙抚摸着他的后颈,让他哭了好久。   “痛快了吗?”   江野满脸泪水地点着头。   “那就别哭了,当心哭坏了嗓子。”   话音刚落,像关了电门一样,江野立马止住了哭声。随后就觉察到他是逗自己,破涕为笑给他一巴掌:“你坏死了!”   还有更坏的。   “其实就是憋的。”汪橙说。   说得那么隐晦,江野一下子就明白了:“滚!”   “我说的是,该哭不哭,憋坏了嗓子。没说那方面还能把人嗓子憋坏。”   “汪橙你闭嘴!”   两人打打闹闹洗漱半天,下楼时汪橙说:“待会看见太爷爷别太……”   “我操!”   江野已经看见了从楼梯口经过的周阔海,吓得一屁蹲儿坐在台阶上。   周阔海也被他吓了一跳,仰头看着俩人。   老头子及胸的一下巴白胡子没了,好像年轻了好些,又叫人看着觉得别扭。   太突然了。   “胡子,胡子呢!”江野几步跑了下去,伸手摸老头儿的下巴。   “剃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演孙飞虎。”   “……”   李清芬在客厅喊:“我演崔老夫人!”   “……”   好嘛,老弱病残疯,凑出一场戏。   吃了早饭,一家人出门看楼。   逛了一早上,没个相中的。在街上吃了中午饭,下午接着逛。   江玉堂总忍不住发表意见,闹得李清芬很不愉快,自己家买房,一个外人叨叨个没完没了。   和剧团新址隔着两条街有个楼盘,房子卖得差不多了,大家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进了售楼处。   汪橙江野虽然戴着口罩,还是被售楼小姐姐们认了出来,房也不卖了,围上来七嘴八舌要签名,要合影。   “微博我们看了,反转总是叫人猝不及防,哈哈……”   “那个杜什么局长真不是东西!”   “二宝,你嗓子真好了?”   江野强调着:“我们真是来买房的!”   “买房啊?”小姐姐说:“那来这里就对了,咱们小区可是六义集团开发的,您说多有缘吧!”   汪橙无奈,总是摆脱不了穆小乙。   一群小姐姐领着他们一家子实地看房,“瞧咱们小区的绿化,河州顶尖的。人工湖、小公园,应有尽有。最主要的是安保也好,门禁一流,外人进不来的,特别适合。”   没剩几套房子,也就是说都是旁人挑剩的。江野这么瞎讲究的人,自然看不上眼。   但小区里风景着实不错。   汪橙看出来这人犯了难,“我瞧八号楼十六层那一户不错。爸妈太爷爷,你们说呢?”   江玉堂已不敢发表意见。   李清芬说:“给你买婚房,你做主。”   一旁的小姐姐们惊呆了,汪橙为什么管李清芬叫妈,还婚房?   信息量太大!   这么长时间的CP嗑成真的了?   江野说:“算了吧,咱们别处再看看。”   “等等!”售楼小姐姐一心留住他们,“还有一套房子,我打个电话请示一下,稍等稍等。”   打了一阵电话,小姐姐回来带着他们上了六号楼顶层,复式楼,还带楼顶花园。   小姐姐说:“其实这里才配得上您们的身份。”   江野汪橙相视一眼,其实,我们的钱不多。   江玉堂满意,李清芬满意,周阔海脸上挂着笑。   趁着他们楼上楼下散开了转悠,汪橙拉着江野躲开。   江野问:“怎么办?”   汪橙说:“他们都相中了。”   江野直摇头,像个会过日子的小媳妇儿,“这儿三百多平呢!那么多房间哪儿用得了!”   江玉堂在外边故意高声:“其实房间多点,来个客人什么的,也住的下哈。”   两人:……   汪橙去他口袋里掏手机,“我看看加上咱们的钱够不够。”   “够也是刚刚够!”江野按着自己的口袋,“你上大学不花钱吗?”   不说这个还好,汪橙当即决断:“买!就这个!”   周阔海极快地给了回应:“这就对了嘛!房子一辈子的事儿,不得挑好的?回头几场演出的事儿嘛!”   江野瞪着汪橙:“你当买白菜呢?一个个的财大气粗日子不过了!”   “别废话,你就说喜不喜欢?”   “光喜欢顶个屁用。”   “江桃桃,过俩月你也是身缠千万的主了,眼光放远点。”   小姐姐走了过来,真是误会了,“还是看不中的话,八号楼有个三层复式楼,要不……”   江野赶紧拍板:“要不就这儿吧。”   “那您是全款还是……”   “按揭。”江野咬咬牙,准备洗洗躺好了,以后每月让人按着揭一层皮。   一旦下了决心,俩人也楼上楼下转上了。指点江山一样,这里得敲,那里得扒,嘚啵嘚不带停的。   一家人选着各自的房间,房间多,那便随便选。   这间卧室向阳带飘窗,不大不小,江野选得了拦着门不让旁人进。   汪橙揶揄他:“要不,你撒泡尿标记一下?”   “你才狗呢,挑你房去!”   汪橙挤了进去,旁若无人规划着这个房间,“飘窗做成榻榻米,床可以摆这里……”   江野以为他要强占自己的房间:“我想摆哪里摆哪里!”   汪橙回身看着他,特别正经地说:“我说的是双人床。”   江野:……   “浴室的墙可以换成玻璃的,怎么样?”   “师哥……你变了,变得不单纯了。”   “是吗?”   “还不要脸了呢!”   “那得分和谁。”汪橙笑着朝他慢慢走来,看架势是要亲要抱。   外边那么多人,这人真是太大胆了。江野退了一步,“你别过来啊,我叫啦!”   “省着点力气晚上叫不好么?”   “我呸你个臭流氓!”   装修家具家电什么的,江玉堂他们全不管,趾高气昂地走在前边。   俩小的跟在后边拿着图纸,一路商量着怎么装修。   江野这不行那费钱,搞得汪橙想揍他。   其实就目前来说,他们的钱远远花不完,直播赚的一分都没动,汪橙想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这么抠门。   刚到小区门口,江玉堂接了个电话。   电话是局领导打来的:“江团啊您快来吧,还有汪橙和汪老师,要出人命啦!范星芒点着名要见你们!”   一行人驱车赶往剧团大院,文化局大楼下里里外外围满了人。   警察也是刚到。   局领导快步走来给江玉堂握手,先道歉:“这两天出差刚回来,我是真不知道杜晓春背地里干这么缺德的事儿。江团您放心,剧团大院还是您的,遇难、伤了的兄弟姐妹咱们局里不会不管!您快想办法把他们先弄下来吧!”   顺着领导的手,江玉堂抬头望去,五层高的楼顶,范星芒站在楼檐边上,脚边一动不动躺着一个人,面朝里,看得出来是杜晓春。   李清芬手撑在额前,“又来这出?”   江玉堂喊:“范星芒你干嘛!”   “师哥,您来啦——我对不起您啊!橙橙啊,你妈呢?她为什么不来——”   汪橙别过脸去,脸色苍白。   江野拉住他手叫了声师哥,心里滋味难言。   *   文化局大楼通往楼顶的铁门被范星芒栓死,没人上得去。范星芒站得高,看不清五官,只觉得脸色如灰暗的天空一样,透着死气。   警察疏散着人群,在楼下留出大片空地。江玉堂和汪橙都是范星芒点名要见的人,人群后退时把他们留在了前边。   范星芒嘶声大喊:“橙橙,你妈不肯来见我吗!”   汪橙不看他,也不答话,手在发抖。   范星芒情绪激动:“儿子!你说话啊!”   汪橙仰起了头,他颤着唇:“你有把我当做儿子吗!”   “儿子,爸爸错了,我错了啊——”范星芒往地上躺着的那个女人身上踹了一脚,“都是她!都是她害的!”   警察拿着扩音器喊:“不要伤害人质!你要见的人我们找来了,你不要激动,有什么话下来慢慢说!”   “她是人质?她是人渣、是罪魁祸首、死有余辜!”范星芒双手掬在嘴前,冲着人群大喊:“是她卖了白玉靠!”   周阔海的心揪了起来,这是他一辈子的痛,这把年纪还一直耿耿于怀,他蹙着眉毛望向范星芒。   “杜晓春不要脸,他男人常年卧病,她就往我床上爬!是她告诉我,剧团一日有江玉堂,我一日出不了头。长坂坡的那场演出,是我在桌子上动了手脚,师哥从上面跌下来摔断了腿。”   范星芒跪了下来,啪啪扇着脸,“我他妈不是人啊!趁着师哥住院、雅梅伤心……我他妈畜牲啊把雅梅灌醉啦!”   汪橙紧紧握着拳头,闭上了发红的双眼。   江野揽住他的肩,“师哥,咱们走吧。”汪橙的腿像栽在地上一样,江野没能拉动他。   “我是成名了,我想在剧团干一辈子,我爱这个!偏就来了个商人要买鸳鸯靠,杜晓春动了心思。她找我商量把两件宝靠偷出来,我没答应啊师爷,您信我啊——”   “是她!逼我!拿汪雅梅威胁我!串通了剧院那个电工胡明理,演出时弄坏了电闸。趁着乱,杜晓春用板砖给了我一下,满头血,我扒了白玉靠倒地上装死!完美吗?哈哈哈哈……”   范星芒又哭又笑:“卖了一千万!”   “墨玉靠呢?墨玉靠谁拿走的!”江玉堂喊。   “我怎么知道!”范星芒说:“杜晓春说黑灯瞎火她摸了两把,没找到墨玉靠!”   杜晓春夫家关系硬,把她调到了省城,范星芒和汪雅梅也跟了过去。他们用这笔赃款干起煤矿生意,生意越做越大。   杜晓春丈夫去世之后,她一直想和范星芒结婚,恰巧范星芒和汪雅梅有了猜疑,嫌隙日深。她伪造了一份假亲子鉴定,但范星芒并未离开汪雅梅,反而造成了汪橙的悲剧。   煤矿出事之后,范星芒成了替罪羊,他对杜晓春来说,再无利用价值。   江玉堂喊:“你们把白玉靠卖给了谁?”   “卖给了谁?卖给了谁?”范星芒疯疯癫癫,嘴里嘟囔着,忽然大吼:“他姓汪,卖给了姓汪的!”   他跪在那里薅着杜晓春衣领,恶狠狠摇着她:“你别装死,起来,起来说给他们听!那个人叫什么!”   已被范星芒掐断脖子的杜晓春耷拉着脑袋,她再也睁不开眼,说不了话。   警察正在破门。   “范星芒你不要激动,放开人质,有话你慢慢说—”   “你们敢破开门,我就把她推下去!”   破门的声音停了,他们不知道杜晓春已断了气。   范星芒望天大笑,“为了这个死女人,你们不敢抓我,值吗!”   汪橙突然大喝一声:“你收手吧!”   范星芒松了手,杜晓春跌躺回地上。   他扒着顶沿长长探着脖子,冲着汪橙喊:“橙橙,爸爸错了。原谅爸爸好不好,好不好!”   汪橙站不住,晃着身子后退两步,江野撑住了他。   警察也劝汪橙,劝他答应原谅范星芒,想先把范星芒安稳住。   汪橙咬着牙不住发抖。   “你们别逼他了!”江野大吼:“范星芒!你气死师爷、害了我爸、毁了姑姑、还有我师哥!你叫他们怎么原谅你!师哥,走!”   江野拉着汪橙挤进人群,范星芒大叫道:“谁都有理由恨我,汪橙!你没有!我生你养你教你,你恨我?!你凭什么——哈哈哈哈……”   汪橙顿住脚步,仰着头哈了一口气。   “走啊师哥!”江野双手拉着他。   “师爷——”范星芒神经质一样发着抖,“您老瞅瞅,看我功夫还有没有!”   他站了起来,嘴里“锵锵锵锵锵锵……”念叨着,身上摆的都是空架子,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大武生,此时没有一点精气神可言。   “汪橙你回头看一眼,爹再教教你云里翻——”   人群一声惊呼,范星芒从楼顶翻了下来,江野死死勾住汪橙后颈,不敢让他回头。   ……   文化大院门口的一辆车子里,汪雅梅一直憋着眼泪。   李逸臣说:“想哭就哭吧。”   她伏在前排的靠椅上,忍了忍,终是哭出声来。   范星芒爱过她,也毁了她。   结束了。   *   汪橙的情绪非常消沉,江野想带他回家,上了保镖的车,汪橙说要去剧院。   江野小声问:“要不你回去,我先到那儿问问?”   “不。”汪橙强对他笑:“我没事。”   有事没事他骗不了江野。都是倔脾气,江野没再说什么,一起去剧院找了经理,打听到胡明理这个人已退休多年,家就在北城。   胡明理吐不吐口、知道多少,他们并没什么把握,但这个人现在成了唯一的线索。   可笑的是,找到他家里的时候,胡明理已去世很多年了。   白玉靠的下落,成了永久的谜。   从胡明理家里出来,汪橙没上保镖的车,卫衣帽子拉得很低,戴着口罩,旁人认不出来,连江野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江野知道,口罩后头是一副极其失落的表情,他师哥一直想弥补范星芒的过错。   保镖问:“不上车了吗?”   范星芒死了,绑架案结案,这些保镖没有再跟着他俩的意义。   “你们任务完成了,可以去给穆总复命了,这些日子辛苦大家!”   大路边,江野朝他们鞠躬表示感谢。   汪橙手插裤兜里,慢慢地走在前头,江野跟他保持着几步距离。他知道师哥想静静,或许什么都不会想,就想这样从北城走到南城别墅区。   一路上两人始终没有说话,到家时天已黑透。   李清芬开了门,汪橙叫了声妈。   李清芬愣了一愣,捂着脸哎呦一声:“这孩子,改口改得叫人猝不及防!”   江野惊喜叫道:“妈,你好啦?!”   “什么好啦?”   “你快看看我是谁?”   “江桃桃你发什么疯?”   范星芒跳下楼那一瞬间,李清芬突然扎进江玉堂怀里,就这么好了。   说到哪里,范星芒也是汪橙的生父。找墓地、火化、下葬,他尽到了做儿子最后的责任。   汪橙闷了几天,江野逗了他几天。拉着他找装修公司,选家具家电,每天忙得不得了,总之不让汪橙闲着,闲着容易想太多。   他也趁着汪橙话少没心情,自己当了把大拿,装修风格什么的,都自拿主张。最后把效果图推到汪橙面前,虚伪地问:“怎么样?”   汪橙翻了几页,说好听点叫简约。   他斜了江野一眼,“特省钱吧?”   江野强调:“料可都用最好的料!不老省钱的。”   *   三月末,一行人赶往杭州。今年的寒梅杯选在杭州举办,奖杯没几个,参赛的剧团可真不少。   下飞机时,竟然有不少粉丝接机。这些粉丝看起来是道很奇特的风景线,上到老太太下到小姑娘,涵盖各种年龄段。   她们的问题不少,最令小姑娘们操碎心的问题—你们到底有没有进军娱乐圈的打算。   最令老婆婆们操碎心的问题—一定要好好演戏,明星一大把,梨园行出俩大角不容易。   最后婆婆团队和姑娘团队竟然吵了起来。   江野汪橙在酒店躲了两天,那老几位旅游似的天天出去逛景点,回来还一个劲儿地说西湖、说宋城、说古镇……   说得俩孩子直翻白眼,终于在一个恬静的午后,他俩悄么溜出了酒店。   他们说过,要来一趟江南。   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在平遥,没多少人认识他俩。如今真想静下心来看景点,太费事了。   棒球帽和口罩是标配,还不能走得太近。人多的时候要低头,地铁上都没敢坐一个车厢里。   在一起被认出来的危险系数会翻倍。   顺利抵达西湖。   俩人一前一后隔着十几步,十几步里人山人海,像隔着地北天南。   还是走散了,手链都不发光了。   江野随着人群走,漫无目的,观景的兴致没了大半。   丢了半天,师哥一个电话也无。他也赌气,就不联系汪橙。   旅客渐少,天近黄昏。   江野走累了,看见个碑亭,想进去歇会儿,才看清石碑上四个大字:断桥残雪。   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蓦然回首,北里湖和外西湖的分水点上、横接白堤的断桥上、橘红的夕阳下,汪橙凭栏而立,望着他。   江野奔了过去,不管不顾地跳到他师哥身上。   夕阳染红的西湖格外美丽。   “傻子,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你才傻。”   汪橙抱着他,他双腿卡着汪橙的腰,就这么半骑半挂在人身上。   “为什么在这儿等我?”他不等汪橙回答就自己给了答案:“白娘子和许仙就是在这里相遇的对不对?”   “对。”   “有没有兴趣……再陪我排一出白蛇传?”   他贪婪,想让汪橙欠他很多戏,一辈子都离不开自己。   “有。”   “师哥……下辈子,我……还想和你在一起。”   “好。”   “可,下辈子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汪橙吻吻他的额头。   “上辈子你也这么问过。” 第74章 表白   百花社的西厢记排在晚场, 能容纳数千人的大剧院,开场前一个小时已座无虚席。   前排评委席空着,评委们都待在后台。   周阔海几十年不登台了, 他的成就、辈分远高于每一位列席评委。为了徒子徒孙重返舞台, 放下身段,不惜让后辈晚生来对他品头论足。   一群评委们围着周阔海嘘寒问暖。老头勾着妆,有一搭没一搭回应着他们。   “瞧我师爷这眉毛画得多得劲儿!”   “周老师这身体瞧着还能再活他一百年, 哈哈……”   “您老可是咱梨园行的活化石,一直期待您再给我们说两场戏。”   这次赛事洪国栋也是评委, 他在后台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 “周老师, 怎么没见那俩孩子?”   周阔海皮笑肉不笑:“托您福,他俩现在要在后台,咱还能安安静静坐这儿化妆?那什么来着……哦哦粉丝们还不把这儿堵严实喽!”   俩孩子飞速成名,还是拜洪国栋所赐。当初不是他和一群明星们吆喝那几嗓子,江野汪橙不至于有这么高的知名度。   洪国栋不遮不掩倒是有啥说啥:“您老批评的是, 偏听偏信我的不是, 这不着急寻俩孩子道歉么。”   旁人打着圆场:“洪老师无心之过,赛翁失马嘛, 焉知非福呀!”   江野汪橙在车里早化好了妆、换好了衣。   汪橙的戏妆温润俊雅, 水纱吊起的飞眉凤眼中偏多了些逼人英气,看得江野直犯痴, 看多少回都不厌。   “师哥你真帅!”他夸完臭不要脸地问:“你瞧我俊吗?”   汪橙趁人不备, 快速往他唇上贴了一下。江野忙躲,“讨厌, 快看看我妆花了没!”   “没。”汪橙勾住他狠狠亲了两嘴, “瞧, 这样才能弄花。”   “你怎么这么讨厌呢,吃你一嘴油彩!”   补完妆,临开场前十分钟,俩人走工作通道进了后台,正撞上准备出去的洪国栋。   他老远伸出手来,紧走几步赶过来握手,“真是对不起对不起,网上这笑话闹的!一直想当面致歉来着。”   “您太客气了洪老师,过去的事不用提了,我和师哥特喜欢您的戏呢!”   “是呀?我一直想着有机会和两位合作。眼下就有个机会,特合适的本子,关于戏曲的电视剧,不知道两位有没有兴趣……”   后台预备铃响,洪国栋还说个不休。汪橙提醒道:“要开场了。”   “好好,咱们演出结束后再细说。”洪国栋又和两人握手,临走竖起拇指,夸道:“你俩这扮相真地道!”   台下粉丝们齐齐喊着江野汪橙的名字,评委们也在讨论。大赛已开始了十多天,单等着名声最大的这出戏。也唯有这出戏,当初挂出来不到一个小时,售票告罄。   现场观众成分挺杂,来自天南海北。有江野汪橙的粉丝,有百花社的拥趸,有慕名而来看戏的当地人。和接机的粉丝团有一拼,什么年龄段的都有,散坐在各个角落。   更有比赛完没走和提前来的同行,他们都坐在评委席后,想看看盛名之下到底有没有虚士。   媒体多得数不过来,走廊上到处架着摄像机、照相机,显得乱糟糟的。   楼上楼下喊声太大,同行回头瞅了一眼,直皱眉:“这是看戏吗?开演唱会似的,捧角有这个捧法?”   “年轻人嘛。”洪国栋回头瞅了说话那人一眼,笑眯眯说:“可以理解。”   “当年先师梅半城也不过是这种场面吧?”   “不要捧杀。”洪国栋颇为不满地扭回头去。   他是评委,人家不敢得罪他,忙往回找补:“开个玩笑嘛,梨园行再出个梅半城,也是幸事嘛。”   舞台灯推亮,大幕升起,鼓点响,大锣小锣和钹领出武场戏,也盖住了观众们的叫好声。   “杀——”   “杀——”   八个龙套雁别翅排开,围困普救寺,马童一溜串小翻带出来威风凛凛的孙飞虎,一手挥马鞭,一手持长枪,既霸气又漂亮的一个亮相。   “好——”   撞了个碰头彩。   “这精气神能瞧出来么,老爷子都一百一了!”观众席上一位大妈激动地鼓着掌,对旁边的人说:“最后一次看他老人家登台的时候,我还是个姑娘呢!”   张君瑞搬来了救兵,与白马将军杜确一起出场。   “大宝出来啦,出来啦——”   “二宝也出来啦,啊啊啊啊啊——”   “二宝扮相可真俊,这还是个男生么,比女孩子都女孩子!啊,我真是受不了啦!疯了疯了……”   正经看戏的连连示意身旁人安静,“别吵别闹好好看!”   台上打得精彩,懂得看出门道,不懂的看个热闹。   “大宝要飞剑啦!”   “入莺鞘、入莺鞘、入莺鞘!”   听见观众席上一阵阵呼叫,洪国栋哭笑不得,“这名字起的……倒是应景,哈哈……”   几个同行窃窃私语:“这还真就不是来看戏的,瞎叫唤。”   “瞧剧院这些挥着荧光棒的孩子,哪儿是捧角,那是追星呢!啧,我是没想到演戏能演成演唱会。”   “别眼红了,能把孩子们带到剧场,这就是本事。”   台上飞剑入鞘顺利完成,评委们啪啪鼓掌,“这个距离能飞剑入鞘,得下苦功夫。”   “没看采访时江野说的,都是他师哥一剑一剑生生砸出来的。”   搬兵解围、晚亭悔婚,随着剧情推移,粉丝们不叫不嚷安静下来真正看了进去。跌宕情节牢牢栓住了观众的心,随之起伏。   两场戏下来,同行说:“西厢原来还能这么排啊?改得挺紧凑,不错。”   另一个同行说:“紧凑是不错,但也有利有弊,欠些人物铺垫,少了火候就缺点味道。”   “是吗?我没看出来。”   “瞅着吧!”那人带着些不服气。   老夫人悔婚,莺莺每日东楼含泪聆听西厢琴声。   汪橙幕后念着情诗,那嗓音里、指下弦音中,都是倾诉不尽的相思。   台前江野没有一句台词,全凭拿捏细微的表情,身段上一层层铺垫、叠加,来表现自己的情感。想去西厢,不敢。不去西厢,不甘。直勾得观众恨不得上台把他俩栓在一起才叫痛快。   这时莺莺幽幽开口:“红娘,你带我去到西厢……探望张郎。”   红娘还未答应,台下快要憋疯的观众一阵叫好声。   演员的表演手法是欲扬先抑,观众们被勾了进去,替她恨、替她急、替她想张郎,这句话反而成了观众情感的宣泄口,惹出一个满堂彩。   粉丝们也跟着喊:“好!”   他们看明白了。   “幕后情诗这段念白是真好,张生不露面就让你觉得这人害了相思病,前头莺莺不说话,照样让你看得明明白白,这个设计……高。”   “火候刚好,味道也足,没铺垫?还能怎么铺垫!”   刚才置评的同行觉得脸肿,“看样子这是有生活啊,不然怎么演得这么好?”   “你就承认人家技高一筹能死?咱十八九的时候还在团里跑龙套呢。这就叫祖师爷赏饭,天生干这个的。”   “金梅二度,不服不行。”   崔夫人许婚赖婚逼出西厢私会,此事被她撞破,拷问红娘反被红娘说动,不得已答应将莺莺许配给张君瑞。再次许婚时又生变数,老夫人把张生赶出普救寺,要他进京赶考,得中后才能与莺莺成婚。   三年后张君瑞折桂,衣锦还乡。一次次被吓怕了,怕老夫人又出什么鬼主意,特地请旨,如今是奉旨去崔门迎娶莺莺。   老夫人一改往日模样,满脸欢笑将崔门娇客迎回家中。   吩咐家仆布置喜堂,红烛高燃、满台红彩。   一身状元服的张君瑞,牵着戴凤冠着霞帔的崔莺莺缓缓出场。   有情人终成眷属,台下响起雷鸣掌声与叫好声。   宾相朗声道:“一拜天地—”   张君瑞与崔莺莺牵着红绸花朝台下鞠躬,又激起欢呼声如浪。   “二拜高堂—”   两人回身对崔夫人行了跪拜大礼。那主位坐着的老夫人,台下是舅妈,台上是丈母娘。   刚刚站起,红娘跳了出来:“三拜俺红娘!”   莺莺含羞带笑朝她万福,这是姑姑,也是红娘。张君瑞笑吟吟向老妈躬了躬身。   “夫妻对拜—”   江野汪橙对立而站,互施一礼,他们拜过李清芬、又拜了汪雅梅,此时对拜已不知是在戏里戏外。   炫目的聚光灯下,江野和汪橙的心思无可藏匿。   而在观众眼里,那两人无比好看、无比风光,像云彩,就该飘在天上。   “送入洞房——”   两人水袖一甩,交缠在一起,相依相偎立于舞台中央。   杀戏乐响,大幕缓缓而落,台下掌声如雷。   汪橙忽然叫道:“莺莺。”   “嗯?”   “我爱你。”   江野愣了愣,一时没明白:“神经病啊?”   “江野!”   “啊?”   “我爱你。”   既然分不清戏里戏外,那么这句“我爱你”无论是张君瑞给崔莺莺的,还是汪橙给江野的,都是真真的、不留死角的、毫无遗漏的。   这句话,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说出口,而在几千双眼皮底下,他师哥就这么对他表白了,他猝不及防。   或许是聚光灯太刺目,又或是经久不息的掌声太震耳,江野感到一阵阵眩晕。他算不清自己的心跳漏了多少个节拍,又抢夺了多少次节奏。低低地说了一声:“我也爱你。”   “什么?没听到。”   “我也爱你呀--” 第75章 嘴酸吗?   寒梅杯的评分机制也有场内外观众参与。   演员谢幕后, 主持人统计现场投票。现场观众不到四千人,竟然投出了四千票。   主持人纳闷地说:“敢情这么多投票器一起坏了吗?你们就使劲按吧,按坏了得赔钱!”   台上演员们笑, 台下评委、观众们笑。   “好啦, 我们来看一看评委投票。”   二十一位评委投出了二十一票,全票通过。   “来看大屏幕,现在显示的是场外观众投票, 个十百千万......哇哦,一千多万?并且还在增长!”主持人很震惊, 要知道别的院团场内投票没超过两千的, 场外投票没超过百万的, 也从没见过二十一位评委给予全票的。   台下再次想起热烈掌声。   演员们再次鞠躬致谢。   主持人高声道:“那我们就一起期待六月份的颁奖晚会,大家六月份北京再会!”   演出正式结束,粉丝们一拥而上冲进了后台。   安保们手拉手维持秩序,“大家排好队,小心踩踏, 年轻人让一让, 先仅着老爷爷老奶奶们来!”   这场面……多少有点让人一言难尽。   江野汪橙签名签到手软,合照合到面瘫。   洪国栋有正事商量, 迟迟挤不进去。他算得上是影视大腕儿, 戏曲界的老戏骨,如今被晾在一旁, 不由自嘲笑笑, “长江后浪推前浪呐!”   周阔海捏捏他的肩,开玩笑道:“你可别再带着一群明星写檄文啊!”   “瞧您说的。老爷子您可真记仇!”   “那可不, 我手里就这俩宝贝, 动他俩就是动我心头肉!”   洪国栋尴尬地笑了笑, “咱排辈分,那俩小的是我师弟,我怎么着也得照顾照顾。周老师,今儿我是真为咱梨园行高兴!得嘞,咱北京见面再说吧!”   *   江野汪橙好不容易回到酒店。   这场演出使了全力,台下又一顿折腾,江野这会儿感觉要虚脱,走廊里给他师哥潦草地说了声晚安,回了房。   洗完澡用一个随便的姿势跌倒床上,蜗牛一样半天挪一下,挪啊挪啊终于挪到了枕边。   懒洋洋摸到手机,今天现场那么多媒体,他想看一眼有没有什么新闻。   反而是一个粉丝发的现场视频被挤上了头条。   是汪橙台上表白的那段,肯定不是手机录的,这么清晰!   大幕慢慢地降,汪橙偏头看着江野,侧脸也能看出满目情深、一脸宠溺。   录不到汪橙在说什么,最后的拜堂一折他们没戴胸麦。广大网友人才济济,唇语读得丝毫不差。   这条评论被顶到第一位:   大宝:莺莺   二宝一脸迷茫看着他哥(想干啥?)   大宝:我爱你。   二宝很震惊:神经病啊!   大宝不死心:江野!   二宝:啊?   大宝又说一次:我爱你。   二宝呆了好久:我也爱你。   大宝使坏:没听到。   逼得二宝喊出来:我也爱你呀!   第二条被顶起来的评论:   —好怕有一天我嗑的CP变成了真的,更怕只有一个是真的。   李逸臣说得对,只要你不承认,再有实据也不能肯定。唇语都解读了出来,评论区仍是一片疑问。   江野翻了个身瞅着天花板发呆,他和师哥刚刚在舞台上表白了,自己一回酒店就躲进房间,难道不该做点什么?就是不做点什么总该说点什么吧!   怎么就迷迷瞪瞪回房了呢?   咚咚——   有人敲门。   江野猛地坐了起来,“谁!”   汪橙压低了声音:“我。”像做贼一样。   江野嘎嘎笑着跳过去把门打开。   汪橙没等他闪身就挤了进来,反手将门锁死。   咔——   门锁一声轻响,江野忽然害怕了。   汪橙瞧了出来:“紧张什么?”   江野看到他裤子不正常,都快顶起帐篷了。他小心地拢了拢衣领,心想,我穿得挺正常的呀还这么诱人么?   汪橙说:“我屋里不出水了,过来借下卫生间。”   鬼信!   汪橙什么时候撒谎这么溜了。   看着江野满脸狐疑的样子,汪橙干脆揽腰把人贴到自己身上。   江野推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感受得清清楚楚。”   汪橙拉开距离低头看了眼,“顶到你了?”   “……”要说这么透彻吗?   “稍等,我洗个澡。”他说完进了卫生间。   江野逃也似奔回床上,拉被子蒙头盖好,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强烈地意识到,待会床上他俩要一决胜负定上下。   人就是这样,得寸进尺。打破暧昧要接吻,接吻不够就进一步,如今进一步也不够了……   江野想,可我干得过他吗?如果干不过怎么办?有没有其他办法缓冲一下?   好后悔当初没有找茬干一架试试到底谁能制服谁。刚认识的时候一直说,汪橙,咱俩早晚得干一架。没成想一决雌雄会是这种场景。   我呸,什么一决雌雄,呸呸呸!   汪橙出来时江野还蒙在被子里,他走过去,压着被子躺了下来。   被子里传来江野的声音:“不回你屋里睡啊?”   听起来闷闷的。   汪橙拉开被子露出江野的脑袋,“我睡不着。”   江野看到他只穿了一条内裤,是那条C□□色的。他哥真白,浑身上下如脂如玉,惹人馋。   忽想了起来,自己承诺过,有一天穿上这条内裤的时候,要答应他一件事情。   其心昭然若揭,简直明目张胆!   真阴险!   汪橙问:“看见了吧?”   江野假装迷瞪:“什么?”   “当初你说的,只要我肯穿,什么事都答应我。”汪橙放重了语气:“不能说话不算数。”   “那……你想干嘛?”江野抱着一丝侥幸。   汪橙沉默了几秒,“入鞘。”   “咳……师哥,你不累么?睡吧。”   “说了,睡不着。”   江野试图逃脱,“睡不着的话数羊。”   “你睡不着的时候数羊啊?”   “我?我不数羊,我数钱,一百块、两百块、三百块……数不到一万就睡着了,所以现在这么穷喽。”   汪橙被他逗笑了,侧身搂住江野,“你知道我数什么吗?”   “什么?”   “数江桃桃。”汪橙看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睛,轻声道:“在古巷后院的阁楼上,热得睡不着,我就数,一个桃桃、两个桃桃、三个桃桃……好多桃桃。”   江野很轻地眨了眨眼,垂眸时心里已酸软一片。   “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   “嗯,你去省城找毛小枫那次。回来的时候,我觉得我……大概是喜欢上你了。”   江野凑近他亲了过去,如润物春雨那样温柔。汪橙回吻,很快春雨变成了暴风雨,带着雷鸣闪电的那种。   江野感觉上当了,刚刚的冲动好不容易化解为温馨和甜蜜,眨眼功夫变本加厉。   人家在床上翻云覆雨,他俩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谁都不愿被压在身下,一旦被压着就标志着丧失主权。   压制、反抗!再压制、再反抗!无限循环。   锁腿勾腰、按胳膊扭腿,什么招数都使上,从床上扭到地上,又从地上扭回床上。   江野爆发力强、汪橙耐力持久,生生弄成了擂台争霸赛。   斗争是个体力活,不一会儿两人蒙了层津津细汗。   江野渐渐体力不支,眼看又被压着,喘着气还要装作凶凶的样子:“别逼我使绝招!”   汪橙才不怕:“卸胳膊卸腿儿全随你喜欢。”   江野一下子拉住他的胳膊,虚张声势地往上举,想吓唬人。   汪橙补道:“如果你舍得的话。”   “……”   “算了。”江野躺那里举手投降:“休战十分钟。”   “还能休战?”   “废话,上课还有课间呢!”   汪橙从他身上翻了下来,胳膊支着脑袋看着他。   “师哥。”他软软叫了一声,听口气想讨饶。   汪橙捏住他的唇,“我说过,在床上别叫师哥。”   “哥……”   汪橙呼吸重了些,伏在他耳畔问:“你还要挑火是吧?”   不怕死的江野叫道:“宝宝。”   汪橙眯了下眼,重新支起脑袋,另一只手从他唇上滑到下巴,又顺着下巴滑倒喉结。   一路往下,速度很慢。   江野眉眼含羞半眯起来,掩住一半的眸珠更像带了钩子,把汪橙的唇斜斜勾了过去,重新吻住他。   他轻喘一声,声音听着又娇又俏。   汪橙的那只手滑到他脐上的某一处,伸出拇指揉了揉,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去。   江野嗯了一声,一瞬后一点酸麻的感觉从那一处迅速蔓延,下至小腹上至胸膛,没两秒殃及全身,胳膊腿也变得无力难以动弹。   江野瞳孔里发生了十二级地震,“我操,你点穴!”   酸麻无力的感觉没维持多久,很快恢复了知觉。   “我只是告诉你,我可以硬来的。”   江野咬牙切齿:“汪橙!”   “别发狠,我听着。”   “我不能动弹,你会爽吗?”   “你爽就可以。”   “我日!”   “不,是我。”   “……”   江野准备和他好好讲讲道理:“凭什么你就要在上边?”   汪橙:“因为在下边,爽。”   “爽你不在下边?”   “因为我姓汪。”   “姓汪了不起?”   “比姓江的多一横,就要承担多一横的责任。”   “......”   这话不经琢磨,江野彻底败了,也死心了,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   汪橙躺了下来,挨着他,说:“刚刚台上拜堂,我是当真了的。”   刚想感动,江野明白过来:“所以你就想……入鞘了?”   汪橙纠正道:“洞房。”   江野最后垂死挣扎,翻个身爬到床上,央道:“师哥,其实还有个办法咱们可以试试。”   汪橙没接话,等他下文。   江野说完却红了脸。   汪橙明白了,故意装作不懂:“什么?”   江野凑到他耳边很低的声音羞耻地说了两个字。   那人点了头,道貌岸然地说:“可以试试。”   ……   折腾到半夜,第二天江野无力地醒来。汪橙总是比他先醒,看他捏着腰。   “怎么了?”   “我好像扭到腰了,你给我揉揉。”   大约是前半夜争得你死我活时伤着了,汪橙盘坐起来给他揉着。   江野直哼唧:“腰酸……背也痛。”   汪橙低头笑:“嘴酸吗?”   “呸,臭不要脸。”江野打开他的手,回身瞪着他,反问:“你嘴酸吗?”   “一定要回答?”   这人最近变得特别坏,江野拦都拦不及,他话已说出了口:“不酸,那么小……”   “我日!”   汪橙跳起来逃了,逃进卫生间锁了门。   江野追过去啪啪砸门:“臭不要脸的你伤我自尊了知道吗!谁小!小吗!我特么下次捅死你!” 第76章 曾经少年   参赛结束之后, 百花社开始了巡回商演。江野汪橙第一次随团演出,深深体会到了江玉堂口中的不易。   一天两到三场演出确实累人,经常是晚上还在江南, 在车上一觉醒来已到了江北。周阔海年纪太大, 经不起折腾,江玉堂恢复的不错,把老头替了回去。   剧团事故之后, 江野汪橙没再回学校。老唐默默把二模的试卷发了过来,不用说, 还是希望他们能参加高考。   两人是在每次赶往下一个台口的车上, 陆陆续续写完了卷子。   汪橙掐表, 态度认真。江野试探着问他:“要高考吗?”   “要!”汪橙语气坚定。   看来还是想从医,忘不了他的神医梦。   汪橙说:“至少不能辜负三年苦读。”   两人二模的成绩虽然还是拔尖的,却没想象中的那么好。老唐特别操心,带着一帮老师,每天给他俩发错题集, 喂题喂得不亦乐乎。使他们远离校园, 仍然能感受到百日冲刺的紧张氛围。   孙老师更变态,动不动就发两道需要深积一下数学题。   也不知今年的高考会有多难, 还是想提前帮他们打下大学的基桩。   做题、演戏、做题、演戏, 周而复始。   这两日网上也不平静。   粉丝是把双刃剑,百花社场外投票高得吓人, 创造历史之最, 都是他们的功劳。而他们又攻陷了大赛网站,要求组委会给百花社颁发三个奖杯。   流量过多, 一度导致官网瘫痪。   有位评委出头说, 百花社的西厢记固然经典, 而从寒梅杯创办至今,几十年来从未有过一出戏包揽金银铜奖的先例。   网络从来是暴力的。   好听的,说他墨守成规,不思创举。   不好听的,直接开骂。   更牛的发戏评——经调研,百花社的西厢记从最初的十几万元一台,水涨船高已到百万一台。比起当□□星的演唱会票价,不遑多让。虽此,全国各地订单仍旧纷沓而至。在戏曲市场没落的今天,难道不该趁此机会树立典型,让国文化疯狂一把吗?!   时机稍纵即逝,评委会成员们都醒醒吧!   洪国栋实名留言:顶!   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评委会为此事吵了很多天,始终统一不了意见,没有个结果。   江野汪橙很焦虑,刚开始时不断发文劝粉丝,谁知越劝越来劲。粉丝们大有一副不给他们三朵梅,要死磕到底的架势。   江玉堂提醒两人小心被捧杀,河州的穆小乙也没闲着,曾为江野汪橙录制的折子戏和单歌,趁机推出两张专辑,引开了粉丝们的注意力。   粉丝们消停不少,这个事件却愈演愈烈,上了重量级报刊的社评。舆论向来好坏参半,好在江野汪橙经历过风浪,此时坦然许多。   他俩也商量出了应对办法。   五月底,百花社回团修整,江野汪橙回校参加了高考前最后一次大型考试。   回校才发现,特教班里空了好些位置,楚娓娓刘子轩他们几个经过特招,收到了心仪院校的录取,已提前放了暑假。   江野忽然察觉,相处三年的同学们这些日子没有联系过他,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也变了,有了距离,不再桃哥桃哥不离口地叫他。想找他们聊聊,一时也没了话题。   他心里有些难受。   这次考试,江野汪橙仍占鳌头,老唐十分欣慰。把他俩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费力地从床下拖出两个□□包。   老唐捶捶腰,“这包是你的,那包是汪橙的。南门岗还有两包……”   “什么东西?”   “信,都是信。”老唐说:“你们的粉丝。”他说着话又从抽屉里拿出两叠录取通知书,“这也是你俩的,全名校。”   江野汪橙:……   老唐心里始终有个状元梦:“无论将来去哪儿,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参加高考。”   江野翻了翻那些录取通知书,目光停留在央戏上。他出了会儿神,发觉汪橙也在看,酸溜溜说了句:“央戏可没有医学科。”   汪橙没搭理他。   六月初,学校放假。   在河阳大酒店里包了个小的宴会厅,江野把全班同学还有老师们请过来聚聚。   他其实不喜欢这里,喜欢外滩那种露天大排档,热闹、接地气。但他和汪橙已不太可能再去那里,好好吃顿饭不容易。   老唐和孙老师到得早,江野汪橙陪他们闲聊着。同学们陆陆续续到了,听到外间有同学说:“我还是第一次来五星酒店,瞧这里的装潢,桃哥橙哥真有钱哈。”   “废话,他们团一场演出一百多万,一天最少两场,一个月得多少钱?”   “那还是少的,网上说桃哥橙哥的专辑都卖一个多亿了知道吗?”   “我就想不通他们还回来干嘛,高考这么香么?”   “懂什么,这叫全方位打造。又是学霸又是艺术家!”   “反正是和咱们越来越远了,不是一路人了都,以后啊也难有交集。人家忙,不会有时间找咱们。咱们要找过去吧……啧啧,巴结人似的。”   ……   听到这些议论,江野下意识低下了头,汪橙拍拍他的腿。   高格、楚娓娓和刘子轩来的时候,宴会厅里的气氛才活跃起来。   他们三个和江野汪橙陪着老师们坐在主桌上,人到齐也便开了宴。   老唐作为班主任,代全班同学感谢江野汪橙的盛情款待,几句话又扯到了高考:“你们这一届,是我带过的最棒的、最牛的学生!一定要给我考出个好成绩,到了下一届,叫我有的吹!”   高格拆台道:“不对吧唐老师,往常不老说我们是最差的一届吗?”   大家起哄:“套路,都是套路——”   老唐隔着几个人拍了高格一巴掌,大伙哈哈大笑。   “来,今天借酒献佛,能喝两口的把酒端起来,不会喝酒的端饮料。”   大家都站了起来。   “同学们,这杯酒我老唐敬大家。朝朝夕夕相处三年,老唐打着骂着轰着你们往前跑,为了你们能追上那个曾被赋予重望的自己。今天,终于把你们送到了站,瞧我的头发,是不是又少了好些?哈哈……”   老唐爽朗地笑,同学们却沉默了,眼窝浅的被这两句话说得双目含泪。   老唐一只手高高举起酒杯,另一只手挥了挥,“都不矫情,不许哭!喝了这杯酒,老唐祝愿大家迈出考场那一刻,有着战士归来的自豪和骄傲!”   “干杯——”   这晚老唐喝大了,江野也喝大了,许多同学都喝大了。大家敞开了聊,大声说话,勾肩搭背无所顾忌。   江野迷蒙醉眼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高三特教班的教室,他屁股压着凳子、手里转着钢笔,周围总是里外三层围着一群同学。   楚娓娓支撑着欢快的小手,雀跃进教室:“咱们班来了个转校生,那小子特帅!”   藏在叶间的知了,在那个夏天吵得最欢。   花坛里的蔷薇,在那个夏天开得最艳。   鼓楼老街,在那个夏天变得很短,总是不经意间就能走完。   “桃哥想什么呢入了神?”刘子轩又来给他敬酒。   老唐晃晃悠悠站了起来,“都安静下听着啊!明天我做东,还是咱们这些人,一个都不能少,咱们外滩大排档撸串。”   同学们立即响应,老唐低头看着江野,“你怎么不说话?大明星表个态嘛!”   “我……”江野扶着老唐坐下,“明天的飞机,要去参加晚上的颁奖晚会。”   老唐拍拍脑门,不好意思地说:“瞧我这记性,哪咱往后推一天。”   江野被拽进了现实,一小忽的开心说没就没,心里越来越不好受,“北京……刚好还有几场商演,不能,不能马上回来。”   “没事没事的。”老唐笑眯眯搭着他的肩,“再推两天,高考完,八号晚上总该行了吧?”   江野真不知怎么接话了,汪橙说:“唐老师,八号晚上的飞机,要去台湾演出。”   中州梨园春栏目宝岛举办艺术周,给江野汪橙发了邀请函。艺术周后,商演一场接着一场,已排到了八月份。   “那……”老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圆场。   汪橙说:“大家该聚聚,到时我们在不在都管买单。”   这是他俩唯一能做到的。   “对嘛,以后有的是机会!”楚娓娓说:“咱们时不常的要多搞搞同学聚会,相聚的日子多着呢。”   江野汪橙都点了点头。   散席的时候,刘子轩笑说:“桃哥橙哥,能抱一下吗?”   “废话,过来!”江野张开了双臂,和他紧紧拥抱了一下。   “能给个签名吗?”   江野笑骂:“滚!”他掏出手机朝大家摇了摇,喊:“手机号码我不换,微信也还是那个微信,有空多联系啊——”   等人走光了,楚娓娓背着手扭了两下身子,笑吟吟说:“桃哥,我也想和你抱一下。”   江野主动抱了过去:“大美你知道么,我还是我。”   “我知道。”   江野眼角发红,声音也颤:“我好怀念大课间时,咱们围在一起瞎咧咧。可是……”跑在前头的人,距离只会越拉越远。   “好了桃哥,你快勒死我了。”楚娓娓拍拍他的背,“再说下去,我都要被你惹哭了。咱们能不能换个欢快点的话题?”   “嗯。”   “那你悄悄告诉我,你和橙哥是不是一对儿?”   江野松了手,退后一步打量着这个鬼丫头。   楚娓娓看着他,又看看从江野开始和别人拥抱时便在一旁板着脸的汪橙,“好了,我有答案了。祝你们幸福!”   大美要走,喝醉的江野才察觉汪橙一旁玩着自己碧绿无暇的玉坠。   脸都绿了。   “呃……要不你和橙哥也拥抱一下?”江野说。   “这么强的求生欲啊?”楚娓娓哈哈笑着,“算了吧,和他拥抱我怕冻着自己,回头别再感冒了!”   说完跑跑走了,江野喊:“大美,你记得,你一直是我的班长!”   楚娓娓回头一笑,“你俩一定要幸福啊!”   高格挠挠头,“她什么意思?谁俩要幸福?”   江野偏头看他,高格这些日子受苦不少,瘦了许多,大饼脸也变成了小饼脸。   眼看那傻子快要想明白什么了,醉着的江野也比他聪明,及时打断:“你爸妈好多了吧?”   “昨天你不还去看了吗?”高格的思路被打断了,说:“好多了,过些时候我爸就能戴假肢了,武戏来不了,文戏不成问题。现在家里都闲出毛来了。”   “那你……准备去哪所大学?”   高格非常有目标:“学导演。桃哥,我想学导戏。”   “嗯,好好学,将来给我们当导演。”   “嗯。”   两人沉默了会儿,江野觉得和高格的话题也变少了。   “走吧。”汪橙丢了玉坠,走过来扶住江野。   江野耍赖,先发制人:“不行不行,我走不了了,头晕得厉害。”   汪橙没说什么,扯着他胳膊把人背了起来。   挑了条小路,他俩头前走,高格后头跟着。   星空下的夜很安静,初夏的背街里能听到几声虫叫。   江野趴在汪橙背上不老实,扯着嗓子唱:“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时间只不过是考验,种在心中信念丝毫未减……”   高格追上来说:“桃哥你闭嘴吧,都唱跑调了,被谁拍了去回头再发网上,丢人不!”   江野不唱了,改念:“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桃桃你没变。”汪橙说。你一直是那个会笑会闹、真实又生动的少年。   江野悠悠叹了口气。   高格说:“桃哥,其实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大家都挺想你的……诶?刚刚楚大美说的话什么意思?”高格又想了回来。   江野问:“你想知道?”   高格嗯了声。   这个傻弟弟,江野不忍再瞒着了:“她刚刚问我,我和师哥是不是一对儿。”   高格愣了一瞬,止不住地大笑出声:“她傻啊?!”   江野汪橙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高格笑着笑着不笑了。   “我操!”他停住了脚步,“不会是真的吧?”   汪橙可怜他最后一个知道,说:“真的。”   高格双手蒙住脸:“哎呦我操!”   松开手时,人家走远了。   高格追上去,“不行,我接受不了!”   没人理他。   “我说,我不能接受!”高格恼了。   还是没人理他,高格跺脚跑了。   气跑了高格,江野说:“累了吧,放我下来。”   汪橙狠狠耸他一下,开始算账:“刚刚抱过瘾了吧?”   “啊?”江野惯会装傻。   汪橙不说话,步子越走越快。   江野揪揪他耳唇,“真生气啦?”   见他还不说话,江野使坏,手伸进人家衣领里摸了下去。   “江桃桃,你又玩火。”   “就玩儿了,怎么着吧?”   要嘴不要命的家伙,惹毛了汪橙。   左右无人,汪橙寻了个墙角把他放了下来。   江野靠在墙上,迷迷糊糊地问:“干嘛?”   “你说的,玩儿火。”   江野意识里知道不好,想逃,汪橙朝墙上劈出一字马,挡住了右边的去路,左手撑墙挡住了左边的去路。右手捏住他的下巴抬了起来,偏头看着他的唇:“逃一个我看看。”   “疯了吧,这是街上。”   “多刺激。”   江野抬手勾住他靠在墙上的腿,一寸寸往下移,“确定?”   狠话放了出来,反而架住了汪橙,他没想真在街上怎么样。   江野逼问:“嗯?”   没等他的手摸下去,汪橙迅速收了腿,反身又把人背上,一副回家再收拾你的气势。   江野知道今晚逃不掉了,他在汪橙背上不吱声,寻思着把话往回找补找补。   汪橙太了解他了,“憋什么主意,晚了。”   他问:“师哥,你一直都想上我,是不是?”   “对,一直都想。”   江野憨笑:“我头好晕,今晚反抗不了……是个让你得逞的好机会,你大可趁人之危嘛。”   他才不憨,这是拿话激汪橙。一直以来,为了床上那点事不间歇地斗智斗勇。   汪橙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江野知他心软,今晚到底是躲过了。得意忘形间,不知怎的想起毛小枫的话:“师哥你知道么,我这个年纪是最嫩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疼我……”话说一半他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想没毛病,“嗯,好好疼我。”   汪橙胸中燥热,顷刻间背上的人好像重了许多,压得他想喘。   “江桃桃,我会好好疼你的!”   听他语气不对,江野忙说:“哎不是,不是那种疼法!” 第77章 颁奖晚会   这次回团后一家人搬进了新房。   江野抢的那间屋子里, 床是双人床,飘窗做成了榻榻米,收拾得舒舒服服。   江野一觉醒来都快晌午了, 睁开眼便瞅见了汪橙。   汪橙穿着居家, 依着靠枕半躺在飘窗上,一只腿曲蜷着,一只腿伸展着, 光着脚,安安静静地看书。   窗帘半掩, 透进的阳光薄弱又温柔, 恰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光晕, 这景象像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画里带着仙气的美男子。   江野唇角上扬,这样好看的师哥能把他迷死。   李清芬在楼下扯着嗓子喊:“橙橙,你往他屁股上拍一巴掌就醒啦!这都几点了!”   汪橙下意识嘘了声,扭头发现江野已经醒了。   “醒了?”   床头柜上一杯不冷不热的蜂蜜水, 江野折起身喝了两口, 又躺了回去,“头疼。”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听地汪橙心里发软。   他合上书走到床头, 靠坐过去给江野揉太阳穴,“叫你喝那么多。”   江野闭上眼, 哼哼唧唧地享受着, 眼看又要睡着。   “别睡了,躺会起来吃点东西, 再睡赶不上飞机了。”   “嗯, 你什么时候起的, 我一点都不知道。”   汪橙外出忙一早上了,刚回来换了衣裳没歇一会儿,江野这磨人精醒了折腾人家。   “一早穆总打电话,我去了趟辉耀。”   辉耀是六义集团涉足影视业刚刚成立的公司。   江野睁开了眼,眼睁得特别圆,财迷地问:“给钱啦?”   “给了。”   “多少?”   “……”汪橙说:“我没要。”   江野眼又闭上了,“多少要点呀。”   “咱还欠人三个亿呢!”   “哎呦我头又疼了。”江野翻身打滚,“疼死了,心也疼,哪儿哪儿都疼。”   “……”   汪橙把人拉了回来,“好好听我说。”   那只妖精安静了下来。   “洪国栋不知怎么搭上了穆总这条线,他有个剧本,参赛那天不是提过么?穆总想投资这部电视剧,要咱俩演。”   “女主谁演?”   汪橙白了他一眼,“没感情戏。师兄弟情。”   江野故意气人似的,不太满意地哦了一声,“总该有女演员吧?”   果然气着了汪橙,“江桃桃你到底想怎样?”昨晚搂楚大美就不说了,今天又问女主。   得逞后江野鹅鹅笑。   汪橙冷着声音说:“我没答应。”   江野的笑声戛然而止,汪橙说:“一是目前正在改剧本,穆总的意思,把咱们团的事儿写进去。”   总得看过剧本再说。   “二是,咱们团的商演要到八月份。八月份之后的安排……到时再说。”那时本子也改得差不多了,汪橙这样安排很合理。   百花社如果放开了接订单,今年一整年都不够演的。为只为江野汪橙八月之后是继续念书,还是什么,都没明言定下来。   江野是准备从艺的,始终不知道汪橙怎么想。这个话题他不敢光明正大的和汪橙谈,怕答案让自己受不了,又忍不住一次次试探,得出的答案总不能如愿。   所以他更不敢问了。   江野想,他没答应,又说八月再说,要走要留已经很明显了。自作聪明地说:“有的话说出来让人难受,不如不说。不是还有两三个月吗,师哥你陪我疯,陪我闹,到时候分别了,我有许多回忆就够了。”   汪橙心里那个恨啊,你说一句留下来吧能死还是咋的,当真这么盼着我走么?向来嘴硬,非治治你的臭毛病不可。   汪橙冷冰冰硬邦邦地说:“起来吧,赶不上飞机了!”   “哦。”江野怏怏不乐爬了起来,忽然大叫一声:“啊——”   他扯了被子围住自己光光的身子,瞪向汪橙:“你,你,禽兽!”   汪橙:……   江野跌回床上,“你真趁人之危啊!”他捂了捂屁股,说得跟真事儿似的:“我说怎么疼呢!这儿也疼那儿也疼!”   汪橙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半天楞没接上话,索性走了,带门的声音还挺大。   “我操……”江野委屈极了,“这他妈还提起裤子不认账了。”   他洗漱时又感觉了下,好像……没什么感觉?   一直到机场,俩人都没说话。戴着棒球帽、口罩,距离也拉得远远的。汪橙行动快,江野被媒体堵住了。   吧啦吧啦问了一大堆。   “怎么没见汪橙?”   眼瞎怪我喽?   “网上盛传百花社能摘三朵梅花,请问您怎么看?”   我坐着看还能怎么看。   “网上那个热门视频,网友解读你们互相表白是真的吗?”   我不说,你们随意猜。   ……   外围的粉丝们喊:“你们不要拦着二宝了,他要登机啦——”   “大宝,你弟被围啦——”   汪橙飞快跑了回来,挤进去,拉住江野挤出来:“对不起,要登机了。”   俩人一路跑着,江野回身给粉丝们一个飞吻。   “哇……”   “晕了晕了……”   起飞后汪橙想睡会儿,江野一旁小动作戳着人家。都在一个机舱里,江玉堂把脸摆了过去,李清芬汪雅梅也装看不见,李逸臣戴着耳机像是睡着了。   “干嘛?”汪橙小声问。合着他睡饱了,不管别人死活。   江野可怜巴巴瞅着他。   “说话。”   说是说不出口的,不能叫旁人听到。   江野拉过他手,在自己腿上撑开,用食指在上面写字。   —昨晚你?   “怎么?”   江野低头又写:   —弄我没?   汪橙头偏向窗外,笑了好一会儿。   江野气得拍了他一巴掌。   汪橙有样学样,拉过他手也写了两个字:弄了。   江野脑袋栽了下来,苦苦守了十八年的清白,就这么被几杯酒葬送了。   他好不甘心!   “哭了?”   “哭个毛!”   过了会儿,江野抬头看着他:“师哥,你真的变了,你怎么能这样?”   汪橙压低了声音:“天地父母都拜过了,为什么不能这样?”   “我没意识了啊!就是结婚你也不能……”   江野在他手上写了“迷.奸”又大大的画了三个叹号。   汪橙又偏头去笑。   “还笑!你侵我人权了懂吗!你犯法了知不知道!”   一顶一顶帽子越戴越高,汪橙回头说:“是你,你缠着耍赖非要的。”   “……”江野没怀疑,就凭他对自己的认知,喝多了酒这都备不住的事儿。   他气呼呼地背过身去。   汪橙不忍再逗他,“昨晚你撒酒疯又踢又踹,洗完澡没顾得给你穿衣服,我在飘窗上睡了一夜。”   “我操?”江野回头看了汪橙一眼,啧啧两声,靠在椅背上。   “我怎么瞧着你还挺失落的?”   “滚!”   *   颁奖晚会晚八点举行。   百花社一行人七点半到达现场,下了车,脚下一条长长的红地毯通道,两旁安保拦着,不用再怕被围被堵。   央视的摄像机是照妖镜,李逸臣特地为江野汪橙化了淡妆,发型修得不花哨却很得体,都穿着笔挺的小西装,好看极了。   红毯两旁的照相机咔咔咔咔一阵响,闪光灯能把人眼刺瞎,京城的粉丝们欢呼着大宝二宝,江野汪橙朝他们挥手打着招呼。   李逸臣悄声说:“今晚你俩就是这条红地毯上最靓的仔。”   工作人员在前引领,江野汪橙当前走得昂首挺胸。后头李清芬挽着丈夫的胳膊小声说:“都来两次了,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哪儿来这么多围观群众。”   “沾俩儿子光喽!”   红毯尽头,迎面一大扇签名墙。   江野看了两眼,好多老戏骨、大腕明星的名字都在上面。这些人大都是戏曲或话剧演员出身,逢此盛典,自然会被邀请过来做嘉宾。   汪橙端端正正签了名,这么大一面墙,江野签的名非要紧紧挨着他师哥,看着都觉得挤。   签名墙前合了影,一行人进入会场。   百花社的座位在前排,一路走过去,好多在荧屏上才能看见的演员,都出现在这里。   认不认识全要打招呼,点了一路头,说了一路客气话,一路被夸着年轻有为,好不容易落座还未喘口气,兄弟院团的人围了过来,想要移植、排演百花社的西厢记。   终于等到晚会开始,歌舞升平,天下也便太平了。   优秀剧目奖一个接一个颁发,获奖演员一个接一个感言。导播也调皮,江野数着,自己和师哥出现在大屏幕好多次。   晚会进行大半,重头戏终于来了——   男主持人:“获得本次寒梅杯铜奖的是——”   江野有点紧张,他还是有那么点期望的。一出戏包揽金银铜奖,够他吹一辈子牛。为此,金梅三度也不再重要。   汪雅梅也很紧张,金奖银奖可以颁给俩儿子,她拿一个铜奖就知足了。   更紧张的是那些竞争对手,万一真叫百花社包圆了,叫他们怎么活!   只汪橙淡定地听主持人念出兄弟院团的名字,淡定地鼓掌。   江野半悬不悬的心落进了肚子里,唉,做什么美梦呀,老老实实给姑姑拿一个金奖得了。   女主持人:“获得本次寒梅杯银奖的是——”   猛然间,江野的心又提了起来:千万别是我、千万别是我!我收回刚刚的话,金梅三度最香!我要金梅三度!   女主持人:“获得本次寒梅杯银奖的是——江野!”   江野眼前一黑,绝望地望向他的师哥。   汪橙也是一惊,评委会这不是故意搞他师弟吗!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有望金梅三度的选手,就这样被他们扼杀在摇篮里?到底什么意思!   在场之人无不意外,忘记了鼓掌。   男主持人朗声道:“有请金梅二度获得者江野,来公布本届寒梅杯银奖获得者名单!”   现场静默一秒后,响起一片掌声与笑声。   我操,被玩儿了!主持人真狗!   江野无暇多想,站起身来整整西服,大步登上舞台。   主持人鼓着掌对他笑:“我猜江野心里肯定咯噔一下。”   江野接过话筒:“没没,咯噔好几下。”   全场又爆出一阵笑声。   江野看了眼手中卡纸,高声念道:“获得本届寒梅杯银奖的是,中州豫剧团《木兰从军》!”   嘉宾颁奖,获奖者感言,晚会有条不紊推行下去。   一段歌舞之后,主持人再次上台。   这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都是央视名嘴,惯会制造气氛,一唱一和地说:“晚会进行到这里,万众瞩目的金奖获得者将要诞生。”   “到底会花落谁家呢——”   “她六岁学艺。”   “投身名门。”   “她善演花旦,九岁登台。”   “十六岁红遍大江南北。”   江野激动地拉住汪橙,“是姑姑是姑姑!”   汪橙重重点了两下头。   李逸臣提醒道:“桃桃!”   江野抬头,导播又切了他的特写,真是太调皮了,他连忙松手笔挺地坐好。   “正值芳华,她的舞台生涯却断层长达二十年之久!”   “二十年来她从未放弃对艺术的追求!”   “宝剑锋从磨砺出,”   “梅花香自苦寒来!”   “我们一起来看—大、屏、幕——”   震撼人心的一段音乐中,台中央大屏幕亮起,播放的正是百花社的西厢记,其中汪雅梅的一段唱:想当初孙飞虎围困寺院,老夫人慌忙中发出诳言……   “有请百花社汪雅梅!”   热烈掌声中,汪雅梅走上舞台。掌声停时,江野高声叫了个好,又引起一片笑声、掌声。   汪雅梅低头看着怀里这个金灿灿的寒梅金奖杯,轻轻抚摸:“它很漂亮。”   “非常感谢评委会和观众朋友对我的认可。也非常感谢我的师兄师姐师弟们,感谢我的俩儿子汪橙、江野精彩的配戏,这个奖杯有他们莫大功劳。特别要感谢我的师爷周阔海先生,老爷子年龄太大了,很遗憾这次没有过来。还要感谢我早已过世的师父……”   汪雅梅吻了吻自己的奖杯,把它高高举了起来,热泪盈眶,“师父看到了吗?雅梅做到了!”   “好——”台下江野又领着叫好。   汪雅梅鞠躬下台,掌声落后主持人说:“刚刚大家听到没有,叫好叫得最高、最痛快的是谁?”   “江野——”   “此次寒梅杯人气最高的莫过于江野汪橙,可惜都没能获奖。现在江野叫好叫得这么卖力,我想现场采访一下。再次有请崔莺莺扮演者江野、张君瑞扮演者汪橙上台。”   江野汪橙站了起来,导播的镜头终于名正言顺地给了他俩。   两人并肩走上舞台,两位主持人递过话筒,把他们带往舞台中央。   “在采访之前,我们先来看一段视频。”   江野回头望去,屏幕上播放的视频,是一中开记者会的其中一段。记者一直追问有没有信心争得寒梅杯,江野伸出了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三根指头。   主持人笑问:“视频里的意思是要争得三朵梅花吗?”   江野机智地回答:“不是,是OK的意思。”   江野的睿智引得台下一阵笑声,主持人说:“瞧,大家可都不信。”   江野比出指头,“大家好好看看,这不是OK吗?”   “好了好了,不管他们信不信,我是信了。”主持人坏笑道:“我特别纳闷,江野你是金奖拿多了,所以一点都不在乎这次失利?”   问题里全是坑,江野脑子转得飞快:“艺术面前,我只是个刚入门的小学生。不是不在乎,是以我和师哥的资历、水准,还远远达不到成人组这么高的要求。遗憾么肯定有,但是心态要放好。全国那么多演员,金奖就这么一个,掰成粉末都不够分的,凭什么江野汪橙就非要得奖呢?”   这孩子嘚啵嘚太能说。主持人换了个人问:“汪橙怎么看?”   汪橙说:“我和他的看法一样。”   “但是!”主持人话锋一转:“评委会就给你们俩颁奖了,怎么说?”   江野汪橙同时一愣,台下人也都愣住了,主持人大声道:“有请颁奖嘉宾!”   振奋人心的音乐再次响起,把江野汪橙给震懵了。   剧协主席和洪国栋双双走上舞台,为他俩颁发寒梅杯金奖,这次是江玉堂领着叫好。   “洪老师有话要说。”主持人递过了话筒,洪国栋接过来道:“我们评委会评这两朵梅花,差点没打起来。不给吧,压力太大。给吧,从来没这个规矩,一出戏三朵金梅,要翻天呐!最后是主席拍了板,主席说两句。”   领导说话很官方:“颁这个奖呢,原因有三。一,他是有史以来评委、场内、场外投票最高的一出戏。二,我们要表明态度,大力支持民营剧团。特别是在极度困境之下,仍然克服种种困难,把这么好一出戏呈现在舞台上,我们当然要给予最大的奖励。三,这出戏堪称现象级,他的出现引领了戏曲市场新方向,功不可没。综上所述,三朵金梅恰如其分。”   待掌声稍落,主持人又来使坏:“那么,我又要采访一下江野汪橙了。刚刚是没获奖感言,现在获奖感言,两位敢言吗?”   台下又是笑又是鼓掌,以为把这俩孩子难为住了。   江野汪橙交换了个眼神,江野点点头,汪橙说:“评委会给予的鼓励我们心领,我俩要说的是,暂时不能接受这两朵金梅花的理由。”   汪橙语出惊人,一时间现场鸦雀无声。   汪橙续道:“这一阵子网上关于讨论寒梅杯的话题不少,好坏参半,相信大家都有留意。有的评论很中肯,正如我师弟刚刚说的,我们俩在艺术面前,不过是刚入门的小学生。所以这两朵金梅我们受之有愧。”   江野接道:“场内外投票那么多,其实是得益于我们的粉丝。他们大多数并不是因为喜欢我们演的西厢记而给出的投票,单单是喜欢我和师哥这两个人而已。所以,这两朵梅花我们受之有愧。”   他俩很聪明,评委会有足够的理由敢颁发这两个奖项,但他俩现在不敢领,领了会成为众矢之的。   超高的人气既是他俩的优点,也是他俩的缺点。不止他俩明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粉丝并不是真正的戏曲观众。   最早的直播圈粉,后来服务区事件让他们反败为胜,粉丝突破千万。加之穆小乙暗箱操作,发单曲、出专辑,人气越来越高。   粉丝们喜欢他俩的颜,喜欢他俩各种高难度的武生功夫,喜欢他俩的歌,喜欢他俩互动......爱屋及乌,也会喜欢他们的戏,用行动给予最大的支持。   但他们实在是外行,连个戏迷都不算,便对评委会指指点点。这是江野汪橙授人最大的把柄。今日领奖,明日就会有人拿这点来口诛笔伐。   汪橙说:“借这一方舞台,我想和粉丝们说两句真心话。艺术,是非常非常严谨的,我们一直在追求。”   江野说:“大家的好意我们明白,也心领,但我希望你们可以给我和师哥足够的时间来进步。”   汪橙说:“戏曲艺术源远流长,自有他独特的魅力。我希望、也相信有一天,喜欢我们的粉丝们同样会喜欢上这门艺术。”   “我会为这个目标而终生努力。”   “我也会。”   江野说:“我们要对得起评委会和粉丝们的厚望,这两朵金梅花我们不是不要,暂时寄存在评委会。”   两人把奖杯交还给主席和洪国栋,江野高声道:“四年为期,我们还会再来!”   说完鞠躬、下台,干净利落。   全场响起热烈掌声。 第78章 口算   艺术好、人也睿智, 不膨胀、有主张,自己要做什么清清楚楚,关键都生就一副出挑模样, 洪国栋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两个孩子了, 拉着他俩介绍给各路明星大腕儿。自己都五十岁的人了,人前人后一口一个师弟叫着。   江野汪橙师兄弟俩今日的表现,让人们刮目相看。   曲终人散, 惜惜离别,洪国栋拉着他俩不放手, “四年后还要参赛?”   俩人点头, 台上大话都放出去了。   洪国栋又满意又欣慰地笑:“透露透露要演什么。”   “长坂坡吧。”江野说。   “呦……牛!你俩真是文武不挡呐!”洪国栋满脸期待神情, “那时我不一定是评委,也不一定有档期。但无论如何,纵是身在天涯海角也要赶回来看你们的演出。”   没了白玉靠,这出长坂坡演得再好,也是一块有瑕疵的玉。   回酒店的路上, 汪橙始终心事重重。   江野知道他在想什么, “没关系师哥,咱找人试试能不能做出一件可以立在台上的大靠。”   也只能如此。   汪橙说:“台湾艺术周, 栏目组让咱门准备七场折子戏, 不是还少一场么?”   “你想在长坂坡里挑一折?”   “对。”   “行,说排就排。”   俩人都是实干派, 一旦确立目标, 就会不要命地往前冲。这趟北京行,江野想去故宫、想去长城、想去西单王府井, 想去胡同里找各种各样的小吃, 也想去看看北大清华。最终只是去□□广场转了一圈, 商演的间隙全用来排长坂坡。   六月五号这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已快十点,出了剧院,江野独自一个人悄悄溜了。   汪橙找不到人,打他电话,他说不用等他,过会儿就回去。   回到酒店,汪橙坐立不安。隔壁就是江野房间,他虚掩着门,一直留意外边动静。这里是北京不是河州,江野人生地不熟能去哪儿。   他感觉过了好久,等不到江野回来,忍不住又打电话。   “师哥你别一个接一个打好不好,我马上就回去了!”   汪橙都没来及开口,江野挂了电话。他看了眼时间,两个电话相隔不到二十分。   汪橙坐那儿瞎想,颁奖那晚认识很多演员,大家都有互加微信,可能被谁约出去了吧。自己不喜欢和生人来往,所以江野没说。   实在坐不住,去洗澡。洗完澡顶着一头湿发跑出去敲隔壁的门,没动静,回屋又忍不住打了电话。   “哥!亲哥!半个小时你仨电话,少打个电话我就能早回去一会儿知道么!”   “不是,你到底在哪儿啊?”   江野停顿了一下,说:“保密。”   “和谁?”他紧紧追问。   “听口气醋了?”江野笑:“乖,稍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你快回来,外边起风了,要下雨。”   “知道了知道了,忙着呢先挂了。”   江野电话要挂没挂时,汪橙听到他嘟囔了一句,扎死我了都。还有个男人问,谁啊,老打电话?   汪橙一愣,什么扎他了?说话那男的是谁?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也好听。不让打电话是妨碍他们什么了?   心里怎么就这么不安呢!   汪橙要疯,出于对江野的信任,他摁下了又想打电话的冲动。   信任归信任,万一江野被人骗了呢,还是打个电话吧。   刚划开手机,感觉这个理由不太成立。他师弟是个人精,谁能骗着他?   还得再想个理由。   对,这么好看的男孩子这么晚不回家,万一有危险呢?也不对,不到十一点也不算晚呀,而且他武力值那么高,这又是帝都,能有什么危险。   不行,还得找理由。   贼起飞智,汪橙脑子里一亮,想到了,急不可待又又又又拨通江野的电话。   电话通了,传来一声幽怨的叹息。   汪橙手抠着墙,“我就问问你,没,没喝酒吧?”   “喝着呢!”   汪橙的声音冷了下来:“在哪儿,我去接你!”   “亲哥你还真信啊!服你了,电话不挂行了吧,再给我半小时就弄完了。”   “什么弄……”   “闭嘴!”   刚才那个男人笑了起来,“你哥是想把你栓裤腰带上啊?”   江野说:“没办法,我自己一个人不常外出,他把我当三岁小孩。”语气里带着一小半抱怨,大半都是得意。   “你俩真亲,这形影不离的粘糊劲儿,网上传的不会是真的吧?”   “老板,你这么八卦生意是怎么做起来的?”   汪橙还在抠墙,觉得自己反应过大。电话那边安静了会儿,忽听到江野“嘶”了一声。他忙问:“怎么了?”   那个男人说:“长点心吧,一会儿扎成筛子了。”   “桃桃你到底在干嘛?”汪橙都快把人壁纸抠烂了。   “啧……安静!”   他可能正在做什么东西,不断有工具放到桌上的声音。汪橙不敢再打扰他,就那么站在墙根儿听着电话里的动静。   外边轰隆隆一阵雷响,他忍不住提醒:“桃桃下雨了。”   “知道。”   过了一阵,他又忍不住说:“已经快十二点了。”   “呀!”江野惊叫一声:“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完了完了!都是你瞎耽误功夫,我先挂了,马上回去!”   着急地像过了十二点会变回灰姑娘一样。   汪橙靠在墙上,垂着手握着手机,眼睛盯着对面的时钟。   六月五日,二十三点三十二分。   二十三点四十五分。   二十三点五十五分。   他突然明白了,刹那间心口像燃起一团火,又烧又烫。   五十八分,五十九分……   走廊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跑得飞快,转眼到了门前。   汪橙面朝着门张开了双臂,下一秒江野撞了进来,浑身被雨淋透,落汤鸡一样。   他冲进汪橙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来不及了,亲我!”   话音未落,汪橙已吻住他的唇。   江野手机闹铃响了,他后仰着脑袋摆脱了汪橙的缠绵,“师哥你真牛逼!”   汪橙:?   “十九岁最后一件事亲桃桃,二十岁干的第一件事还是亲桃桃,你说你牛逼不?”   “哥,生日快乐。”他又说。   汪橙心里头一片柔软,又要亲他,他挣出来,从鼓鼓囊囊的裤兜里掏出一大团牛皮纸,一边打开一边说:“这两天差点忙忘了,太仓促,不知道买什么好。你不是没钱包吗?我托人打听,胡同里有个皮匠,祖传的手艺,特好,我就定做了一个。那条胡同特别背,特别不好找……手忙脚乱做成了,出门还打不着车。我真操了,一路跑了回来,差一分就没跟上……”   他机关枪一样一气说完这些,又喘了两口,捏着黑光发亮的钱包在汪橙眼前晃着,“瞧,好看不!”   发梢还在滴水,他弟眯着眼笑。   深深的两颗梨涡极其漂亮。   汪橙心里那片柔软漫上了四肢百骸,他想抱江野,江野把钱包塞他手里,忙着催促:“快打开看看。”   打开钱包,相片夹里的那张照片——   他穿着大红状元服,江野穿着凤冠霞帔,两人水袖交缠在一起,彼此互望。   前世是张君瑞与崔莺莺,今生是江野与汪橙。   相夹下用红线绣着一句话——To my love Mr. Wang   送给我的至爱汪先生。   “喜欢吗?”   “喜欢。”   “感动吗?”   “感动。”   “你现在想干嘛?”   “我想……先给你洗澡。”   “不是不是,我表达错误,你现在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还是想给你洗澡。”   “我操!”江野后跳一步,“我这是引狼呢?!”要跑,汪橙已堵住退路,“先洗澡,别感冒了。”   “不!”   “乖,听医生话。”   江野弱弱地说:“大夫,我不想打针。”   “好,不打针。”   “真的?”   “等你愿意的时候。”   浴室弥着薄薄水汽,灯光像蒙了层纱。   汪橙往他身子上涂着泡沫,这景象好像回到了当初,他们一人吊着一条胳膊,什么事都要互帮互助。   彼时害羞,洗澡还要穿着内裤。这时也不是不羞,但心底的那份喜欢,足以支撑他们坦然相对。   江野双臂相交横在墙上,头抵在臂上,腰身拉出一抹弧度,好看得像个妖精。身后汪橙认真给他洗着,一分一毫都不可放过,更像是在巡视自己的地盘,头至脚五十五寸,分毫必争,半寸不让。   不轻不重的肌肤相亲,叫江野难以克制,打岔说:“师哥你是在算我人体面积吗?”   “得拿公式套一下,口算不出。转过来。”   “嗯?”   “后边洗完了,转过来。”   “前边我自己洗。”   “我洗。”汪橙的声音格外温柔,又带着倔强,叫人不可弗逆。   江野把身前的泡沫全部推了下去,想欲盖弥彰,转过身来却更加明显,把人的注意力都引到那里。   汪橙笑了。   “笑什么!”   “桃桃你真的是太……敏感了。”   江野咬了咬唇,终是无话可说,轻骂了声滚。抬起食指给他看,“为绣那几个字,看把我扎成筛子没,还羞我!良心呢?”   汪橙拉过他手,指腹上有几点红红的针眼。   江野说:“要不赶紧去医院看看,晚了会结痂的……嗯……”   汪橙叼住了他的唇。纠缠不清的鼻息间,问他:“有处面积还是能口算一下的,要不要?”   “……要。”   准备享受的江野,甚至都拨开了小桃桃上面的泡沫,汪橙却只是含住了他的指尖。   他瞪大了眼,“我操,玩儿我?”   汪橙用舌尖裹卷他的指腹,湿滑、温热。   “我……你……”   汪橙抬眸看他,他在汪橙的眼中像只妖精,汪橙在他的眼里何尝不是只妖孽。   拍开水门,花洒落下无数水珠,身上的泡沫一冲而净。江野被他调转过身子,挤在墙上。   汪橙蹭着他,某种感觉太明显了,使江野心里慌乱,“你说过的,不打针。”   “你真是好翘。”耳鬓厮磨里,汪橙低哑的声音像从声带里喷发而出的荷尔蒙,“真会把我憋疯的。”   什么手段都用了,还是逃不掉这一遭。   “我听说……”江野低声道:“会很疼。”   “听谁说的?”汪橙透着股警惕。   “不不……我查的。”   “你偷偷查过?”   什么叫偷偷!江野一句话卖了自己,查那个干嘛,像是在做准备。   绷紧的身子使两朵腰窝更加明显,汪橙揉了揉他的腰,“放松,不疼的。”   “骗人。”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骗你?”他的手滑了下去,温柔地试探。   “等等……”江野眼里泛起一层很薄的雾气,却已晚了。   ……   虚脱地爬在床上,江野把脸埋在枕头里,当时痛快,事后总知羞耻。他师哥偏要问:“没骗你吧?”   “闭嘴。”枕头里传来他瓮声瓮气的声音。   汪橙环着他,笑出了点声音,不舒服当时也不会那么叫。   “笑什么!”江野当然知道他在笑什么,不用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汪橙谦虚地说:“如有不足,下次改进。”   “够了!”   “够了?那就是比较满意?”   “你非把我臊死是吧?”江野偏过脸瞪他,脸上红晕未退,发丝乱在眼角。   喜欢看他总是羞羞的模样,汪橙亲亲他额头,像小鸡啄米那样轻轻一下,又啄他的眉梢、眼尾、唇角。   江野身子软了下来,在汪橙分离之后,吻了吻他的泪痣。   汪橙拍拍他的脊梁,“睡吧。”   “我……其实想问问……”   “问什么?”   “指头细,所以不疼是不是?”   “再谈这个话题,我真会憋不住的。”   他爽了,汪橙还硬憋着。江野想探下去的手在腰际间被汪橙捉住,“不用。”   “不会憋坏?”   汪橙说:“再给你俩月时间,够不够?”   两月后,汪橙该走了。江野沉默地拱进他怀里,没让他看见自己眼里划过的失落。   北京演出结束已是六号晚上。没航班,只能坐高铁回去,跟得上次日高考。   兵荒马乱的两天高考,迈出考场后,他们不像一些学子会突然觉得陷入空虚,也不会像一些人觉得终于摆脱了桎梏,更没有老唐说的那样,有种战士归刀入鞘的自豪。   甚至来不及品味埋头苦读十多年画上的那个句号,已被催上飞抵台湾的航班,开始了为期一周的两岸艺术交流。   最后一场晚会,江野饰演赵云、汪橙饰演曹纯,一人白甲一人黑甲,打得逼真而精彩,把艺术周的高潮推至顶峰。   后台刚卸完妆,总导演引来一位观众,说是艺术周的最大赞助商汪老板,想和他俩合个影。   江野脸上挂着营业性微笑,准备合影时瞧见汪橙和那人对上了视线。   两人都没说话,目光显得呆愣。江野顺着汪橙的目光瞅向汪老板,五十岁年纪左右,眉眼和他师哥极其相似,同样带着点混血的意思。   *   在远离市区的一处中式院落,外设门岗,内有巡哨,抬头随便看一个地方,都有摄像头。若非知道汪老板是个商人,会让人误以为这里住着哪位政要。   江野特想问一句,这里治安不好么,没好意思开口。   进去之后才知道这个别墅有多大。像穆小乙那样成功的商人,住的地方左不过千平,汪老板的家不能按平方算,得论亩。   我家房子有几十亩,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江野不能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被汪老板引进去后目不斜视。汪橙更没心情关注其他,全部心思都在汪老板的那句话上—   “我家有件大靠,白玉打造,是清朝时宫里头出来的东西。两位要是有兴趣,不妨到蔽舍小叙。”   院里颇有些曲径通幽的味道,一路走到客厅,里头的摆设仿照明清。   中堂挂着匾额“诗书传家”,下头四幅画梅兰竹菊。雕花的长条案中央摆着一台老式钟表,左右放置着大珐琅瓶,一个瓶子里插着孔雀翎,另一个插着卷轴。   案下八仙桌半掩半露,两旁各有一把太师椅,顺着两侧往外则是客位。这些家具看不出什么木质,发红发黑又发亮,有年代的厚重感。   正中三脚镂空鎏金兽,嘴里吐着檀香,整个屋子被淡淡香烟这么一蒙,像一副久远的静物画。   江野汪橙坐在客位,汪老板坐在靠近他们的太师椅上。汪老板国风衣着,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现代人穿着的师兄弟俩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   佣人上了茶,汪老板寒暄几句。他看出来汪橙心思不在此处,但他请两人过来,也并非真的想让他俩看什么白玉打造的大靠,而是有话要问。   汪老板说:“两位知道长坂坡这出戏,演得最好的是哪个剧团?”   演得最好的当然是我们团,江野没正面回答:“现在这出戏已经绝迹了。”   汪老板笑了笑,“所以看到两位演这出折子戏,我很开心,寻去了后台。你俩年纪小可能不知道,演得最好的莫过于河州剧团。他们那出子龙挑甲、子龙卸甲,已成绝唱。”   “是。”汪橙脸色沉了下来,“已成绝唱,剧团都已经不存在了。”   “是么?”汪老板微感惊讶,“我有二十年没往内地去过了,可惜可惜。”   汪橙问:“您说的大靠是?”   汪老板说:“原本是一对儿,叫金丝玉鸳鸯靠。”   江野汪橙同时坐直了身子,绷紧了神经。他俩互望一眼,白玉靠果然在他手里!   “不瞒两位。”汪老板掐指算了算,说:“二十一年前,我随家父去内地寻亲,正巧遇见河州剧团排演的长坂坡大火,于是就去看了一场。”   何止是一场,汪老板的父亲追着剧团看了十多场。不止是戏好,他喜好收藏古董,一眼看出来江玉堂和范星芒身上的那两件大靠不是俗物。   江野从这句话里捕捉到了另一个疑点,“寻亲?”话是问汪老板,目光落在汪橙脸上。   “对,寻亲。”汪老板也看向了汪橙,说:“我祖籍西安,当年大陆失守的时候……”   “我们叫解放。”江野纠正道。   汪老板尴尬地笑笑,“那时家祖带着一家人随军来到台湾。事出仓促,有两个家人留在了大陆,一个是我的奶奶,一个是我的叔叔。对了,我的奶奶是俄罗斯族。”他说完想在汪橙脸上寻见些什么,可惜除了焦急要见见白玉靠,汪橙没有别的心思。   汪老板只好问道:“汪先生,您母亲祖籍哪里?”   “河州。”汪橙答道。   汪老板脸上一抹失落一扫而过,而他并没有放弃。间隔半个多世纪,谁能保证当年留下来的人会一直住在西安,况且当初他随父亲找遍了陕西,毫无消息。   江野插言道:“我姑姑是孤儿,哦,就是我师哥的妈妈,她是孤儿。”   汪老板倏地站了起来,眼神中露出了希望:“两位稍等。”说完疾步去了后堂,不一会折了回来,走到两人面前,把一张老旧的相片放在茶台上,有些激动地问:“这张照片……”他指着其中一个小孩,“眼熟么?”   照片发黄,模糊不清。坐着一男一女,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   见汪橙不说话,汪老板说:“照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奶奶已经去世了,这是我叔叔一家子。”   按照他的推断或者希望,照片里的小女孩应该就是汪雅梅,男人和女人是汪橙的姥姥姥爷,而他,是汪橙的舅舅。   可惜外甥冷冷淡淡,无动于衷。他说:“家祖去世时唯一的遗愿,要接回奶奶和叔叔。家父临终最大的遗憾,没能寻见他的弟弟。这些年我托出不少人,从未间断寻找。”   “这张照片得有四十年了。那时这里和大陆信息阻塞,照片随着信件二十多年前才被人捎到台湾。所以……”汪老板点着头,重重地说:“极其珍贵!也是我们寻亲的唯一线索。”   苦衷说了半天,汪橙还是不开口。江野不得不替他说:“可是这张照片太模糊了。”   小女孩大约三四岁年纪,眉眼看得不是很清楚,辨认不出是不是汪雅梅。   “信里提到一句,小姑娘后颈上有一颗痦子……”   江野猛地跳了起来,他欣喜地望着师哥,却瞧汪橙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皱着眉,面沉如水。   江野明白他的心思了,卖白玉靠的是他爸爸,买白玉靠的是他亲戚,汪橙怎么能高兴起来。   “怎么?”汪老板见江野举止异常,心知多半是寻到了失散几十年的亲戚。后台第一眼见到卸了妆的汪橙,他便有极强的预感。   但汪橙始终不表态,此时江野也静了下来。   汪老板不知何故,摸着后颈又提醒道:“痦子!这里有颗痦子!”   “先看看白玉靠。”汪橙冷冰冰地说。 第79章 合欢佩   汪宅地下室更像个地下博物馆, 镶嵌在墙壁上的、摆放在地上的全是防爆玻璃柜,一排又一排,隔成九曲回廊, 各种形形色色的古董锁在里头, 打着幽暗的光,增添几分神秘。   江野汪橙没心思看其他,那件白玉靠似有引力, 冥冥之中将他们引来台湾,引来汪宅, 叫他俩轻易寻见自己。   最里头的那面玻璃柜中, 白玉靠被锁在这里沉睡了二十年。大靠霸气, 金丝银线穿起白玉片片,熠熠生辉。背后四杆靠旗威风凛凛,不需要穿戴在人身上,它已是一位厮杀疆场的大将。   江野伸手摸着玻璃,手指轻微颤抖, 他想克制, 却克制不住。这是周门至宝,见证梨园百年兴衰, 如今却被锁在这里, 不见天日。   汪橙按住了他的手,回头对汪老板说:“你的故事讲完了, 想不想听听我们的故事。”   他不是在征求意见, 也不管身后人有没有兴趣听他讲。他看着白玉靠说:“不错,它是从清廷出来的, 御赐周家班。祖师爷传给了我们太爷爷, 太爷爷传给我舅舅。忘记说了, 河州剧团就是当年的周家班,如今的百花社。而我俩,是周家班第四代弟子。你明白了吗?”   汪老板似乎明白了一些,怪不得汪橙始终板着脸,也难怪一提宝靠,他俩毫不犹豫地跟了过来。   “你不明白。”汪橙转过身看着他,“当年长坂坡里饰演赵子龙的江玉堂是我师弟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饰演甘夫人、糜夫人的是我舅妈和我妈。而曹纯的扮演者范星芒,是我的……生父。”   汪老板隐约记了起来,似乎听父亲提过。   “范星芒害我舅舅摔断了腿,他才有机会演赵云。演赵云,他才有机会把白玉靠偷出来卖给你们。”汪橙闭了下眼,顿了两秒说:“我妈后颈上是有一颗痦子,她是孤儿,在救助站遇见师爷,师爷把她养大。”   汪橙自嘲一笑:“如果她是您的堂妹,那么,是您的父亲从侄女婿手里买来的白玉靠,这里头还有几条人命,范星芒因此气死了我师爷,他也没得善终。寻亲这么多年,其实你们早已见过面又始终不知道,擦肩错失,这算是惩罚吗?”   汪老板听他讲完,身子微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野终于舍得把目光从宝靠上移开,他回过身说:“汪老板开个价吧,叫它物归原主,重见天日。”   汪老板叹了口气,问汪橙:“你妈妈现在在哪儿?”   “河州。我们明早的航班,如果您要去,最好带着白玉靠,不然她不会见你的。告辞。”汪橙说完拉着江野走了。   *   几日后,汪橙毫不客气地收下他舅舅带回来的白玉靠。   至于汪雅梅怎么会和家人失散,又怎么到了河州,在未寻见父母之前,都是谜团。   周阔海回忆说,当时他徒弟救助站见到汪雅梅,觉得这小姑娘有灵气,便收入门中。江字添一笔给她取了个汪姓,没成想还真是姓汪。   周阔海一只手抚摸着白玉靠,一只手抚摸着墨玉靠,脸上笑起层层皱纹。笑意渐渐淡下,他说:“这辈子无憾了。”   他又说:“我想……演一出长坂坡。”   一屋子人忙拦着,这把年纪在台上跌打滚爬,不是玩笑么!   一连多日,汪橙的心情总是扬着的。旁人或许看不出来,江野听他说话的语气便知道,师哥也无憾了。   他想做的全部做到了,更能心安理得的离去。   不开心的唯有江野。他希望时间就此定格,这样的结局最好,最无可挑剔。但在人前人后,包括汪橙面前,他都未表露出来。   毕竟大家都很开心,他不能扫兴。   时间在一场场商演中飞逝而去,转眼到了八月中旬。西厢记所有订单演出结束,百花社回团。   在家里腻了两天,无论汪橙去哪,江野像个无言的影子一样,亦步亦趋跟着,有时发呆,不留意间还总踩人家鞋跟。   没几天了,他虽不能自私到张口挽留,也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你,汪橙,我想粘着你。   趁着都在家,周阔海想排演长坂坡。   江野没精神,谎称自己不舒服,一拖再拖。   穆小乙也想趁着这段时间,请老师教他们表演,江野学不进去。叫他抽空给粉丝录歌、给大妈大爷录折子戏,他躺在床上都闲出毛来了,嘴里还一口一个没空。   排什么戏,学什么表演,录什么歌和折子戏,通通没兴趣。只想盯着他哥看,看一眼少一眼。   汪橙一直忍着他。   直到他终于憋不住问出口:“报志愿了吗?”   汪橙冷呵呵回一句:“早报了。”   最后一丝幻想就像阴雨天的野外,好不容易划着的火柴一不小心就被无情泼灭。   江野酸溜溜地问:“哪里?”   汪橙答得很快:“北大。”   “什么时候……走?”   “随时。”   “……”   江野低着头,出了好一会儿神,说:“高格要去央戏,明天一早的高铁,你和他一块走吧,有个照应。”   汪橙没接话。   “我给你订票。”江野说。   “不用。明天的票……我订好了。”   “……”   江野从床上爬了两下才折起身,摸过手机慢吞吞操作着。他摁灭手机的同时,汪橙手机响了。   汪橙以为他又要使旧招,说不出口的话面对面也要发微信。他稍许窃喜,打开手机看时,竟是一笔转账。他什么也没说,阴着脸出了卧室。   汪橙靠在门外墙上,半是复杂半是失落地笑了下,江桃桃,你真的一句挽留都不说吗?   一下午江野没有出来,汪橙也没有进去。   傍晚一家人相聚在饭桌前,他俩还是坐在一起,不过没像往常那样总有说不完的话。   因此,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江玉堂说:“明天晚上团里开会,安排后半年的工作。你俩……”   “我不去了。”江野瞅着自己的粥,如饮鸩毒似的强喝一口,“我得去辉耀录歌。”   江玉堂眼神从他脸上扫过,再看了眼汪橙,不知道这俩小子为啥又闹了别扭。   “鸳鸯靠都回来啦,长坂坡不能拖着不排。”周阔海放下筷子,“大柱打了多少回电话,要演曹操。也好,总比闷在家里强,俩小的别拖人后退。”   “曹纯呢?曹纯谁演?”江野耷拉着眼皮,闷闷地问。   曹纯是曹操的堂弟,在这出戏里与七进七出的赵云惺惺相惜,两人有三场打斗,这三场是戏核儿。   江野演赵云,曹纯自然要汪橙来演,问都不用问。可他现在问了,大家都看向汪橙,不知这里头有什么问题。   汪橙不说话,向来就是冷倔的脾气。   “宝宝?”汪雅梅叫了他一声。   江野脾气犟,汪橙不说他得说,“师哥,你要走总得给家里人说一声吧?”   李清芬惊讶道:“要走?往哪儿走?哦,江桃桃,你又欺负人了吧?”   江野没来及解释,汪橙“嗯”了声,委屈地起身回屋了。   江野:……   我操,这人真够……闷着头耍贱。   汪橙回屋气得够呛,他那贤惠师弟已经将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端端正正摆放在地上,衣裳、日用品收拾得停停当当。江野进来时,他还在对着那堆行李较劲。   江野说:“你看看还少什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汪橙没吭声,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墙和门都换成了玻璃的,里头看得见外头,外头看不见里头。   水声传了出来,他哥在洗澡。江野敲了两下门,流水的声音停了。   “明天一早我要去辉耀,就……不送你了。”他背对着门,不让汪橙看见自己的表情。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知道,一定很难看。   水声又响了起来。   江野撅着屁股爬上床,心累。安慰着自己,十一他就会回来,过年也会回来……回来顶个屁用,他回来了,我不一定在家。   明日一别,再见真是遥遥无期。   身边轻轻一陷,汪橙躺在了他身旁。浴液的薄荷味钻进江野鼻孔,浅淡清爽,他特别喜欢闻,而此时爬在那里看了眼汪橙,又把脸别到另一边。   “明天为什么不去送我?”汪橙问。   他不回答,汪橙翻身压在他身上,唇蹭着他的脸,“怕哭?”   “哭毛。”江野连耸带推把人弄下来,“你要压死我了。”   汪橙伸手想把他往怀里勾,江野曲腿挡在中间。   “我要走了,再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所以呢?”   汪橙像是故意惹他,“所以,我们两个月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江野果然恼了,跪起来把空调被、枕头、抱枕,所有够得着的东西全砸在汪橙身上,把人给活埋了。   “想打分手炮,门儿也没有!”   汪橙纠正道:“分别,不是分手。”   “有什么区别!”   江野的脉门被汪橙拿得死死的,就知道惹毛了他,什么话都能往外撂。   “汪橙你只管走,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再找一个。三条腿儿的□□不好找,两条腿儿的人不有的是!我叫你在北京都能觉得头上冒绿光,你的玉坠呢!”江野伸手探进他脖子里勾了出来,“你看看绿吗!绿到柬埔寨了知道吗!”   江野也是憋疯了,不过脑子只管往外喷。   “你这是挽留吗?”汪橙淡淡一句话叫他败下阵来。   江野腰杆硬是支愣起来,凶巴巴地说:“这是威胁!”   “有区别么?”   “……”   憋疯了的灵魂要死不活地挣扎几下,老老实实躺回躯壳里,江野心仍不爽地说:“叫你了解了解什么叫同床异梦。”他拉了被子罩住自己,小爷睡了。   这夜没人再说话,不知怎么睡着的。江野很早醒来,洗澡穿衣,都没能吵醒汪橙。   算了,弄醒他也不知说什么。临出门,他轻轻伏在床上,想偷偷亲亲汪橙。   那人翻了个身。   他悄么追到床的另一边,汪橙又翻了回来。   狗日的!   江野想揍他,心里难过的劲头冲上鼻梁。他仰面使劲眨眨眼,把眼泪洇了回去。   *   到辉耀录了半天歌、半天戏,江野待在录音棚一整天都没怎么出来。工作人员直夸,这孩子真拼。   手机一直静音,临走才敢拿出来看一眼,没有汪橙的电话,连条短信都没有。   只有高格的信息。   —桃哥我们上车了。   —桃哥我们到了。   —桃哥看,这就是我们的学校,帅吗?   ……   他点进了汪橙的朋友圈找虐,这人从来不发朋友圈,上次发还是在平遥——我的瓮城。   而几个小时前有了一条动态,是北大大门的照片——我的北大。   多少人在评论里留言恭喜橙哥如愿以偿。   恭喜个屁,如愿以偿个屁,你的北大面前,瓮城算个屁!   “江野—”   有人叫了声,他失魂落魄地回头,是跟了他好几个月的保镖头子。   “丢魂儿了?”   江野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公司大门口,怎么出的录音棚,怎么下的楼,怎么走到这里,全不记得。连见晚的天色也是此时才发觉。   “没。”   “我送你回去吧,顺路。”   上了车,江野才觉得浑身疲倦。靠在椅背上,在外间不断照进来的灯火里,他合上了眼。   “怎么啦?瞅着兴致不高。”   “你唱一天也这样。”江野无力地说。   保镖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没瞧见你师哥?”   江野都快难受死了,脸拉得像头驴。   “呦,怪我多嘴。”保镖再一次多嘴:“吵架了?”一脸八卦。   江野忽想起自己那封央戏的录取通知书,“叔儿,你说央戏离北大有多远?”   保镖偏头看他一眼,以为他故意岔开话题:“你查查呗。”   江野立马掏出手机点开地图,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欣喜,不远。那意味着虽然不能和师哥住一个宿舍,起码想见就能见着。   “哎呀,我怎么这么笨!”江野叫道。   “怎么啦?”   “不会租房子住嘛,真是的!”   保镖:......   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又听他说:“我觉得吧,人不能总想着赚钱,像我这个年纪还要多学习多深造,您说是吧?”   “是。”保镖不着五六答了句。他实在不知道和江野聊的都是些什么,便换了个话题:“听说没,鼓楼老街要拆迁。”   江野撇头看向窗外,车子缓慢地行驶在鼓楼老街上,中间还是那排梧桐树,两旁还是拥挤的商铺。下班的高峰期,这条路还是这么堵。   路中央的马路牙上,两个穿着一中校服的大男生勾肩搭背,说着笑着闹着,他恍惚间错看成自己和汪橙。扭着头瞅了很久,直到他们淹没在人海里。   想了起来,就是在这个地方,那天早上他喊汪橙,真以为老唐吃素的吗?   若非载了汪橙一程,他俩相互不顺眼的日子,不知还要多久。   再堵的路也会走到尽头。   江野说:“叔儿,拐回去再走一圈吧。”   保镖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   “我这人……挺怀旧的。”   城市的发展不会因为某人怀旧而止步,挖掘机身边扬起的都是尘土,没有情怀。   多像汪橙,说走就走,走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江野头抵着门不想进去,他的房间里又剩下自己了。   人站在门边有了感应,密码锁的灯一直亮着,很亮。   我操,不是密码锁,是手链!   “狗日的汪橙,又玩儿我!”江野顿悟,随而止不住地笑。   他飞快按了一串密码,咔一声轻响,门弹开。   江野冲了进去,兴奋地大喊:“汪橙,给老子滚出来!”几乎是飞上了楼,踹开了卧室的门,“汪橙!汪……”   他看见的不是汪橙,是汪橙的手链,端端正正摆在床头柜上,压着信笺。   人隔千里,手链再也无用了。   高高扬起的心倏然摔落,没摔回肚子里,摔在了地上,疼得江野站不住,不得不蹲下来。   没想哭,眼泪突然就决了堤,吧嗒吧嗒往地上砸。   “哭你妹哭,人都走了,你哭给谁看!”他哽咽着自言自语,看着信。   ——十一岁的时候,我放弃过戏曲,因为那是我的噩梦。妈和师父的引导,使我把废弃的功夫拾了起来。我一直以为之所以继续练功是心有不甘,学到身上的东西,不忍让其荒废。直到遇见你,才知自己错了。   这一身本领,都是为了今日能与你同台。   桃桃,你带我走出了梦魇,你是希望的田野,只属于我。我只想呆在这处田野里,呆很久很久,赖一辈子......   正如丁丁所说,汪橙早放弃了从医,他虽没说,却一直在做。可江野认为,他做那么多,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心安理得的离开。像在还债。   师哥我错了,我错了……江野再也憋不住哭出声来,哭得很委屈。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既然这么难过,我就不走了。”   江野忽的止住哭声,回头看见汪橙时,他怔愣了一瞬,怕是错觉,揉了揉眼确定没有看错。   他豁然明白,这他妈就是汪橙设的一个局。大概从年三十,酒店天台上他说了那番话后,汪橙就张开了他的魔爪。   用这个办法来告诉他——你以为你长大了,那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叫人接不住,在我眼里你幼稚得很!   此时江野没出息地承认,他幼稚、他离不开汪橙,他站起来想扑过去,蹲了太久腿麻,踉跄几步,汪橙两步过来楼住了他。   四目相对,怀里人泪眼婆娑,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汪橙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捏住他下巴吻了上去。   很轻,很温柔。   而江野经不住,他似乎要确定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触手可及的,回吻得特别汹涌,想把自己憋死在汪橙的唇齿间。   他们拥着退进了浴室,没来及脱衣服已拍开了水门,脑子是混乱的,动作是无序的。淋下的水像浇火的油,湿透的衣裳紧裹出身体的轮廓,让人痴狂。   褪去衣服,他被他哥挤在玻璃上,回不过身。大脑跟着极速的心跳,有种眩晕落不到实处的感觉。探手想抓什么,玻璃上漫了雾气、溅了水珠,一片湿滑。   直到汪橙从身后贴紧的时候,他的心满了。   汪橙咬着他的耳唇,他喘息着垂下眸。目光中,两个半月形玉坠粘连在一起,形成一块满月。   合欢佩。   ……   躺到床上,江野还在轻喘,像跑了几十圈跑道,久久调不匀气息。   汪橙轻轻揉着他的小腹,问他:“不疼吧?”   他哥不亏是学医的。他没皮没脸地说:“我要说很舒服,会不会……”   “会再挨一次。”汪橙翻身爬了上来。   他们很疯,疯了好几次,一字马什么的功夫都用在这里。   十指相扣,江野飘忽的思绪里忽然觉出,他们以后会在一起很久很久。   要问有多久,久到天天。   到了第二天清晨,睡梦中的江野猛然睁开了眼,又大又黑的眸珠滴溜溜转了几圈,一巴掌把汪橙呼醒。   “我日!你特么设局就是为了上我吧!” 第80章 终章   在寒梅杯颁奖舞台上, 江野汪橙的那番话,让广大粉丝对他们有了新的认识和了解。   “凭什么江野汪橙就非要得奖?”这句话不意蹿红网络,成了人们表达自己低调又骄傲的口头语。   这几日江野心情特别好, 精神饱满, 皮肤也总是呈现出健康的润红色。很长时间没发过小视频,近来高产,一天发好几个。   拉着汪橙跳舞、唱歌、唱戏、讲段子, 平台上火的视频他们都要照录一遍,不给旁人留活路。   没得可录了, 就把表演老师教的本事使出来, 和汪橙对着飙戏, 玩儿得不亦乐乎。   粉丝们大跌眼镜,我家大宝二宝疯了。   —是爱情的力量吗?   —肯定不是,凭什么大宝二宝就非得谈恋爱。   江野汪橙签约辉耀的消息传了出来。   —肯定假的,凭什么大宝二宝就非要演电视剧。   —是呀,咱们唱戏养活不了自己吗?   百花社排演长坂坡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媒体大肆宣传报道, 猜测江野汪橙必获金奖,比当事人都有信心。   那句话转了回来:哪儿就写着我家大宝二宝非要得奖了?   ……   周阔海心满意足, 排西厢记时想用的阵容在长坂坡里得以实现。   江野的赵云, 汪橙的曹纯,李逸臣的刘备, 江玉堂的张飞, 高大柱的曹操,李清芬汪雅梅的甘糜二夫人, 倪翠萍反串糜芳。   百花社天团一出, 谁与争锋!   排戏的缝隙里, 兢兢业业的表演老师、台词老师、形体老师们拉着两人传授经验,恨不得掰开顶梁骨,把自己会的东西一股脑摁进去。   长坂坡八场戏,六场都是武打戏。   江野汪橙最累,秋老虎的天气里,天天裹着胖袄、扎着大靠、穿着厚底靴,在台上翻过来、翻过去,场场大汗淋漓。   胖袄洇透,里头续的棉花能挤出水来,两人出排练厅时刚蒸完桑拿一样。   高强度的工作和学习,两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汪橙配食补,吃得江野七窍生烟、浑身冒火。   每晚睡觉已过凌晨,今晚早了那么几分钟。江野洗完先出来,把抱枕放在床尾,自己美美往那儿一躺,两只脚丫子放在抱枕上,做好准备等汪橙出来。   “快点啊,我等不及啦—”   “我要享受—”   “师哥,哥哥呀,你快来啊!”   汪橙敲两下玻璃抗议,你叫,叫全家人都听到!   “你快点嘛!再不出来我都睡着啦!”江野催命鬼一样。   汪橙擦干身子,透过玻璃瞧江野都准备好了,只得苦劳力似的盘腿坐到床尾,给他做足疗。   那天江野太累,累得晚上睡不好,汪橙给他按着足底穴位。谁知这小子上了瘾,天天往床上一躺,哼哼唧唧叫着哥哥来呀……   都他娘的累一天,待遇天差地别,哪儿说理去。还别问,问就是我不会,不然也给你按。   不轻不重的手法舒服又解乏。   江野躺床上快睡着了,小桃桃却趾高气昂,显得跟他挺兴奋似的。他拉着空调被搭在腰间,掩不住。   “一天天累得奄奄一息,他还挺来劲儿,我就纳闷了。”江野问他师哥:“是不是吃药补的?”   “有这方面原因。”   “我操,二次发育啊?”江野恬不知耻地说:“咱们卖药去吧,打广告,满街帖电线杆,保管增大增粗,肯定比这个挣钱。不行咱俩代言呗!”   汪橙吃了只苍蝇似的看他一眼,手下使劲,那人疼得哎呦一声,闭了嘴。   汪橙是个合格的男朋友,不辞劳苦为他按了半个多小时。收工时,他快睡着的男朋友喃喃道:“哥,我腰酸,我背痛……”这是求按摩的节奏。   “翻过来,我给你按按。”   “你这样真会把我宠坏的。”江野嘴上这么说,身体很诚实,懒洋洋翻了个身。   汪橙掐了他屁股一把,“还得补。”翘.臀都不见了。   他推起江野T恤,潦草地捏了几把,江野感觉不对劲时,人已压了上来。   “哥……我累。”   “没让你动。”   “……”   结果后半场都是江野在动。他哥的套路,太他妈深了。   今年的秋老虎特别漫长,还很厉害。昨晚疯到半夜的江野,今早明显体力不支,还好是文戏,不用穿胖袄、再披挂上那身二三十斤重的白玉靠。尽管如此,还是觉得一阵阵目眩头晕。   他病恹恹看着生龙活虎的汪橙,这人是机器么,怎么不知道累呢?   俩人下了戏,台角稍作歇息。锣鼓梆子声震耳,震得江野心烦意乱直想吐。   “怎么了?”汪橙伸手搭在他额头,“脸色这么差?”   他这一问,江野憋不住要吐。   江野冲进卫生间,汪橙忙跟过去。   早上就没胃口,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按着马桶什么也吐不出来,汪橙拍着他的背,着急地问:“到底哪儿不舒服?”   “就……心里恶心。”江野突然回头,“诶?我不是有了吧?”   “……”汪橙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汪橙给他把脉,脉象沉微稍缓,是中暑迹象。加上连日来劳累,这时一并发作出来。关心则乱,汪橙心想,给他补得也太急了点。   江野看他有些自责的样子,紧张起来:“我怎么了?”   汪橙扬起唇角:“喜脉。”   “……”   “你去宿舍开窗躺会儿,别开空调。我给太爷爷说一声今天不排你的戏,再出去给你买点药。”   “什么药?”   “安胎。”   “你能不能正经点?”江野瞪着他,也不知是谁先不正经的。   汪橙神情正经,凑他耳根边悄悄说:“这些天给你的食补里,我下了点别的药。”   江野:???   “大概率能让男人怀孕。”   江野:!!!   汪橙出去了,江野躲卫生间里一时竟然惴惴不安。   姑且不说真假,真搞出来个孩子,该给爸妈叫爷爷奶奶还是姥爷姥姥?该给我叫妈妈还是叫爸爸?   这是个操蛋的问题。   江野还是很听他师哥的话的,回宿舍开了前后窗,乖乖躺床上休息。煞有介事摸了摸自己肚子,不知不觉睡着了。   做了个梦,自己生了个八斤半的胖小子,长得特别像汪橙。他还没抱着孩子,肚子一痛,眨眼又生一个……   一梦惊醒,江野出了一头汗。除了阵阵心悸,人好像舒服了很多。   这时汪橙回来了,提着一小包药,他站在床头拆药,江野红着脸说:“我刚刚做了个梦……”   汪橙把口服液递过去:“喝了。”   江野接过来说:“我梦见……我日,谁家安胎用藿香正气水啊!”   *   长坂坡终于迎来了首演,依然在河州大剧院。由于这出戏当年大火之后便销声匿迹,一直勾着老戏迷们的心,他们这次抢先出手,势如雷霆,叫江野汪橙的许多粉丝挤破脑袋也没能买着票。   经过协商,市电视台做现场直播。中心广场的大屏幕下人山人海,比过年还热闹。   演出前,百花社接受媒体采访,记者们永恒不变的话题:这次准备摘几朵?   江野又比出了三根手指。   “又是三朵?”   其他记者异口同声:“是OK啦!”   记者:“网上有专家评论,说百花社善于文戏武唱,武戏文演。这是制胜法宝,真是这个意思吗?”   “文戏要演出武戏的紧张感,武戏要演出文戏的细腻感。制不制胜不好说,这样演勾人是肯定的。”江野说:“总之我们百花社就一个宗旨,一出戏俩小时,你走进剧场看我的戏,一旦坐下来,不到杀戏就甭想起来,有尿也得憋着。不然对不起您的票钱。”   江野眉宇间自信的小模样,汪橙怎么都看不腻。   正如江野所说,有着十分之七武打戏的长坂坡,竟能把观众看哭。   最后一场,赵云七入曹营,与曹纯战得昏天暗地。舞台左右各摞起三张桌子,江野汪橙站在上面,在紧密如雨的鼓点突然停顿时,各自一个漂亮的云里翻,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台下掌声如爆。   曹操传令:“孤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   怀揣阿斗的赵云再次被围,拼死要杀出一条血路。   怀中阿斗久无声响,赵云边杀边叫:“阿斗!”   阿斗仍无动静,围兵越来越多。英雄末路,赵云的希望一点点破灭,他大吼一声,待要自刎——   灯光推暗,配乐突停,一声尖锐的婴儿啼哭叫久揪心头的观众落下眼泪,忘了鼓掌,也忘了叫好。   与子龙打出感情的曹纯故意卖出破绽,赵子龙长.枪一挑,曹纯身上的墨玉靠应声而落,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排山倒海,要把剧院屋顶掀掉。   子龙策马上了高岗,勒马回头望向曹纯。没有唱段、没有台词,只那相惜一眼,再次征服了所有观众。   回到汉营,子龙疲惫到撑不起身上重甲。那一步一跌的表演,已臻化境。   刘备痛哭流涕,大叫道:“快与四弟卸甲!”与张飞左右持枪,挑住子龙肩头。   唢呐独奏,高亢明亮且悲壮,白玉靠利索地从子龙身上挑起,立在舞台中央。   大幕缓降,满场掌声绕梁。   四年后,江野毕业于央戏戏剧表演系,汪橙毕业于戏剧教育系,高格毕业于戏剧导演系。   同年,百花社参加第十九届中国“寒梅杯”戏曲艺术表演大赛。不日,寒梅杯官网重蹈覆辙,又被网友攻陷。   ——不要给江野汪橙颁奖,我怕他们骄傲,我想看他俩的戏,永远看不够!!!   江野汪橙最终拿回寄存在评委会的金梅花。   到底凭什么呢?   肯定是实力吧!   几日后,江野汪橙以评委的身份出席本届寒梅杯少儿组总决赛。   坐在首席评委席上,江野蓦然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慨。   他用了漫长的十六年的时间获得了“金梅三度”的荣誉,同时被业界戏称史上绝无仅有的“金梅四度”——俨然一朵老梅花了!   随着赛程推进,江野的心被台上那两个小选手高高吊起。他陷入两难境地,甚至比他自己在台上比赛时都紧张。   他手里的一票该投给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小子,还是小麦肤色的小屁孩儿?   他拿不定主意,他们明明都那么那么优秀,为什么非要选个高低!   铜奖落定,终于到了金银之争。   现场、场外观众分数相加之后,那两个小孩儿的分值无比接近,决定权最终落到评委手中。   评委们一个个举牌,主持人现场统计,紧张的BGM令江野捏了一手心汗。   二十一位评委,小小子得了九票,小屁孩得了十票。轮到汪橙举牌时,江野一把抓住他,用眼神向他求救,这个难题还是你来帮我解决吧好不好?   如果汪橙投了小屁孩,那么江野手中的一票已无关紧要,他便无须受这么大的难为。   而汪橙半点默契也无,面无表情投了白小子一票——10:10   江野:!!!   这不是耍我吗!江野险些晕倒。   他手里的一票至关重要,成为决定金银奖杯的关键所在。   台上两个小孩眼神欻欻刀向江野。   主持人忍不住发出一阵大笑:“想不到江老师也有今天,您现在是不是特别能够体会十六年前坐在这里的评委老师们的感受?”   江野一脸生无可恋。天道好轮回,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   这个主持人还是十六年前的主持人,他玩笑完江野,又戳了一下汪橙:“汪老师,您现在什么感受?”   汪橙:“我真不愿感受,所以把所有的感受交给江老师去感受。”   几人三言两语,将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稍作缓和。   主持人:“阔别多年,两位老师以评委的身份重回这个舞台,想必感慨颇多。来,我们有请江野、汪橙上台。”   江野疑惑地看了他师哥一眼,掌声中,两人走上舞台。   “当年你俩就是站在这里,十六年后情景再现,两位老师是不是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想必此时肯定有很多话要给孩子们说。”主持人递过话筒。   江野的眼神更加犹疑,主持人的话他怎么听不太懂?眼前的师哥怎么又给他一种隐隐约约、似曾相识的感觉?   汪橙接过话筒:“不知大家是不是和我有同感,本届少儿组赛程异常激烈,也最为好看,似乎所有拥有戏曲天赋的孩子全都出现在这一届比赛里。”   “惋惜的是,比赛向来残忍无情。我们眼含热泪,不舍得、又不得不淘汰了一个又一个可爱的孩子。我想说的是,每一个孩子都是好样的,因为你们,衰落已久的戏曲艺术突然在这一年的夏天,涌现出无数璀璨明星,绽放在漫漫长夜!”   和当年主持人所说的话一字不差。   江野忽然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眩晕感,眼前的人和眼前的场景被拉回十六年前。   面前的两个孩子变成了他和汪橙。   “孩子们,今天无论谁是银奖,都不必沮丧,以后路还很长很长。戏曲艺术之所以传承至今,皆因为我们一代又一代的梨园弟子拼搏进取,薪火相传。现在,汪老师想收你们做徒弟好不好?”汪橙满眼温柔地看着两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欢喜地蹦了起来:“我们愿意!”   意外的彩蛋将这届寒梅杯推往高潮,满场响起热烈掌声。   这些声音在江野耳中渐渐远去,模糊的双眼中恍然看见那个场景:   “要不我嫁给你吧。”   “好呀,那你跟我回家。”   “你在这里乖乖等着,我去和爸爸商量一下。”   “江老师。”汪橙满眼情深:“十六年了,该和你爸商量好了吧?”   江野不争气地落了几颗金豆子,师哥太能憋了,真想扑过去咬他几口。   *   桌上摆放着四个寒梅杯金奖杯和一个银奖杯,江野和汪橙双双坐在桌前。   江野说:“师哥,咱们接下来排什么?”   “白蛇传。”   “之后呢?”   “梁祝。”   “再之后呢?”   “牛郎织女。”   “再再之后呢?”   “孔雀东南飞、长恨歌……好多好多。桃桃。”   “嗯?”   “我会陪你演一辈子戏的,一直演到太爷爷那个年龄。”   这是江野所听到最为动听的情话,甜得他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我答应你的,都会做到。你答应我的,也要履约。”汪橙说。   看着一本正经的汪橙,江野本能感觉师哥又要给他设什么套,警惕道:“我答应你什么了?”   汪橙慢慢说:“曾经你告诉我,集齐三个金奖可以召唤无敌金龙。那金龙能变长变短、变硬变软......”   他宠辱不惊地把自己的一个金奖杯、一个银奖杯收到一边,“我的这两个奖杯没那么大能耐。”他指指余下三个属于江野的金奖杯:“召唤吧。”   江野:......   当晚,卧房中传出江野的讨饶声:“哥我错了我错了,你听我说,这条真不是无敌金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