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绯闻遍天下   作者:小风扶月   简介   陆卓是个退隐江湖的侠客。   就在他隐姓埋名多年,已经接受自己可以当个普通禁军校尉的时候,突然爆火了!   京城大街小巷开始流传起他和那位断袖将军裴翊的绯闻。人人都传他是裴翊的相好,甚至开始勾勒起两人之间的各种香艳传闻。   陆卓:……怎么你们比我知道的还详细的样子?   裴将军是早早就向世人出了柜的,且绯闻对象众多,什么朝中的王爷,江湖上的大侠,青州的府吏,塞北的参将,敌军的将领,支援塞北的神秘人,传闻都是他的入幕之宾,自然不会在意与陆卓这点子小小的绯闻。   陆卓原先也不在意,毕竟他马甲多,对陆校尉这个身份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绯闻嘛!传就传嘛,反正他另外两个身份也跟裴翊闹过绯闻。   但随着时间渐渐过去,陆卓渐渐觉得。   陆卓:将军的绯闻也太多了吧!我就出去买壶酒都能撞见七个跟你传过绯闻的男人,其中还有两个是我自己!你是在召唤神龙吗?   裴翊淡淡道:你是怎么撞见你自己的?   陆卓:……隔水观影,揽镜自照。   裴翊:你这不是挺乐在其中的。   ……   陆卓:世人观我多绿帽,我观自己亦如是。   裴翊无语: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你自己马甲太多的原因。   退隐江湖侠客攻 x 绯闻遍地将军受   1.架空设定,官职主要是看哪个顺眼就用哪个。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卓,裴翊 ┃ 配角:预收《他私人的金丝雀》 ┃ 其它:预收《重生之朕要做渣攻》   一句话简介:退隐江湖多年以后我爆火了   立意:在迷茫中找到真正的自己 第1章   京城六月,草长莺飞,花红柳绿。   京里最近出了一件热闹事,听说裴相爷家那个被赶到边关从军的大公子近日升了将军,原是件大喜事,谁知裴将军刚刚升官没多久,便被皇帝一道圣旨召回了京师。   可不是为了让他回京谢恩,演一出衣锦还乡的戏码,而是因为裴翊在边关斩了贵妃的弟弟的头颅,说的是贵妃弟弟临阵脱逃,依军法处置了。   贵妃和贵妃娘家顾家如何能依?   顾家在朝有兵部尚书,在宫里有贵妃,轻飘飘地几句话哄得皇帝把裴翊召回了京师,众人在心里猜测新上任的裴将军恐怕难逃一劫,又有人问裴将军是相爷的儿子,相爷难道不管?   众人闻言笑了起来,且不说咱们的相爷在朝中是个万事不理的泥菩萨,就为着当年裴将军被送去边关那件事,两父子只怕也难和好。   这不裴将军才到京师,在相府恐怕屁股都没坐热就一抬腿跑去相好家住了下来,一住就是这么些天。   又有人问两父子如何闹得这样不好看?   能好看才有鬼了!有人捂嘴笑道,你道那相好是谁?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是禁军衙门的一个小兵,模样长得俊俏得很呢!   “啊!”刚刚嫁到京里的小娘子掩唇吃惊道,“那裴将军是……”   “对!咱们这位小将军啊,是个东风不挨西风不沾北风不喜只好南风的主,是个实打实的断袖!”知道内情的人冲她挤眉弄眼,“听闻当年他就是因为勾引晋王不成,被相爷赶去了边关。”   喜、喜欢男人啊?小娘子登时傻了眼。   围在溪边洗衣的妇人继续碎嘴聊着相爷家的事,多是围绕那位裴小将军展开。   只听他们一会儿碎嘴裴小将军往日与晋王殿下那段情,一会儿替他担忧他与相爷不和,相爷新娶的继室生下的小公子会不会同他争家产,一会儿又担心起裴小将军杀了贵妃的弟弟会不会被贵妃问罪。   倒是什么都替那位裴小将军操心透了。   在溪边洗衣服的陆卓侧耳听着街坊的闲言碎语,摇头笑了两声,随手把衣服扔到水里提溜两把,水中立即滚起一个小小的漩涡。   只见衣服在水中转了几圈,他将衣服抓回,用力拧成一根直棍,待将水拧干便扔回盆里。   也算洗过。   陆卓点了点头,因牵挂着家里那位‘贵客’,也没心思再听街坊闲聊,起身正准备回家,隔壁巷子的赵婶子突然凑过来向他打听事情。   这偏爱替人保媒拉纤的妇人捻着熟稔的笑容,端着木盆走到陆卓身边,向陆卓问道:“小陆,现住在你家院子的那位官人不知是你的哪门亲戚?大娘看着他长得可真俊,不知娶妻没有?家中可有相好的?”   赵婶子平日里最爱与街坊四邻做媒,这几年为着陆卓的婚事,没少往陆卓家跑,现在想来又瞧上了陆卓家里的那位‘贵客’。   想起那人傲气的脸,陆卓真想知道若他遇上保媒拉纤这种事会如何处理?   陆卓笑着看向这位热心肠的婶子,见她一张皱成花的老脸上布满的期待,眉头微挑,突然萌生了几分恶作剧的想法。   “他呀——”他弯腰凑近赵婶子,故弄玄虚地拖长声音在赵婶子耳边说道,“是我的……相好!”   ‘咚’地一声!赵婶子的洗衣盆掉到溪水里,飘出老远。   赵婶子却顾不上去捞,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卓,震惊的眼里还透出些许‘怪不得往日同你介绍姑娘你总推三阻四’的恍然大悟。   大约一时之间失去两位适婚青年才俊,对于赵婶子的打击太大,竟令她连自家的洗衣盆都不想要了。   陆卓看着赵婶子惊疑不定的神情哈哈大笑,弯下腰去猿臂一伸,替她把洗衣盆给捞了回来。   将洗衣盆放回赵婶子手中,陆卓笑呵呵地赔罪道:“我说的是玩笑话,李婶别在意,那位官人就是我的一位朋友,这几日在我家暂住,不多时就要走了。”   说完陆卓大笑着扬长而去,全然不管身后人信没信他的话。   不过想来,恐怕短时间内赵婶子是不会再来担忧他会成为那老来无依的单身汉。   陆卓心想自己总算可以清闲些,该去如意楼讨壶好酒好酒喝喝。   他走过溪边的石板路转身进了青石巷,他家住在青石巷巷口第二户,进巷口走几步就到。   陆卓还没想好喝什么酒就到了家门口,正要推门而入,院中突然传来一声询问。   “将军难道真的对陆兄弟无意?”   陆卓扣在门扉上的手突然顿住,面上露出一个‘无意撞上他人讲私房话’的尴尬表情,心道这位参将大人的声音未免也太大。   这话若是让旁人听见,陆卓倒是无所谓,只是未免有损那人的清誉。   他倒是随手把锅甩给了说话那人声音大的缘故,也不想想就他那小院,开门就是正堂,里外里也只有东西两个厢房,平日里禁军衙门里那些兄弟来蹭住,西厢放屁磨牙东厢听得一清二楚。   他自家院子小,关人家声音大什么事?   陆卓这边厢胡思乱想,想要推门而入,却又有些想知道那人会怎么回答。   而被陆卓牵挂着的那人正是方才溪边街坊们闲谈中的那位风云人物——裴翊裴将军。   而陆卓本人正是那位勾得裴将军神魂颠倒,才回了京师,就迫不及待卷了铺盖和他滚在一起的禁军小兵。   有时候听到街头巷尾的流言,陆卓都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澄清一下,首先……   他不是小兵——虽说官职不大,但陆卓可实打实是个正六品校尉,手底下管着人的那种!当然陆卓也知道这不是重点,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不要说得好像他傍上了裴翊,要吃软饭一样好不好。   作为一个有品阶的校尉,他也是有尊严的!   其次,他们两人——真没滚在一起!   他不过是因为位属禁军衙门,日常有巡街的差事,十日前的晚上正带着手下人在街上巡逻时,突然见到裴翊并他的两个手下从相府走出——后来陆卓才在裴翊的手下人那里知道,当晚是裴相爷训斥了裴翊两句,我们的相府公子裴大将军是不受这个委屈的,一言不合,拔腿就走,带着手下人直接离了相府。   当然那时的陆卓是不知道的,他不过见到宵禁以后有人从相府出来,依着自己的职责上前询问。   谁知他只是轻轻地拍了裴翊的肩膀一下,那人就直直倒在了他面前,把陆卓都吓了一跳。   碰瓷也不带这样的。   后来看清倒下的人是裴翊,陆卓又是吃了一惊,吩咐让手下人继续巡街,自己匆匆把裴翊抱回了自己的小院,才知裴翊是在这次对北蛮的大战中受了重伤,伤口刚刚缝合就被召回了京城,一路颠簸更是让伤势加重。   本就是强撑着回了相府,谁知被相爷训斥几句,脾气一上来也不顾伤势,直接离了相府,这才会晕倒在陆卓面前。   那日陆卓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裴翊,心里一时不忍,便开口留下裴翊和他的手下在小院中养伤。   他哪知道后来外面会传得那么难听!   陆卓正在忆当时,就听见院内传来一个声音冷淡地说道:“真的无意。”   这话显然是在回答方才那句是否对陆卓有意之问,那声音似凛冽的天山雪,霎时间吹走了陆卓的迷思,不知怎地陆卓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羞愤欲绝的清秀脸庞。   那誓死不离塞北的少年郎瞪着眼睛向他怒道:“裴某即便性好龙阳,也是个长眼睛的,平生只会贪慕好颜色,兄台这样的尊容倒也不必担忧。”   想想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陆卓咧咧嘴角,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心说不谈当日,就说现在这张脸怎么也还是称得上一句俊朗的吧。   他少年时走江湖时可是有大把人恋慕他的容颜,这小将军真不识货!   陆卓啧了一声,摇头笑了笑,伸出手正准备推开面前的木门,突然巷子口传来一阵吵嚷,陆卓依稀听到来人叫嚷着裴翊的名字。   来者不善!   院中的讨论已经停了下来。   陆卓回头,便瞧见两位衣着光鲜的少爷领着一群人往巷内走。他瞧着那两位有些面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是哪位大人家的少爷。正打量间,一行人停在了陆卓的小院门口,只见一小厮打扮的人看着陆卓的小院确认了一会儿,趴在那两位少爷耳边说了什么。   两位少爷停下观望了小院片刻,陆卓也想看看他们耍什么花样,随手把木盆放在院门口,回身抱胸看向来人。   看到院门口有碍眼的人,其中一位紫衣少爷皱眉道:“你是何人?”   这二位少爷来意不明,陆卓还是决定先礼后兵,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禁军司衙门……”   他话还没说完,那紫衣少爷听见他说禁军司衙门,又想起这是何处,立即满脸厌恶地说道:“你就是裴翊的那个姘头?”   “额……”   你这小孩也忒不讲礼貌了吧,怎么开口就是姘头长姘头短的?你家大人怎么教你的?   陆卓的余光看着赵婶子挤出人群,冲他露出震惊的表情,想起自己方才在赵婶子面前的那番‘相好’言论。   陆卓突然觉得自己只怕是真的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了。   平日他的好友如意楼老板杨纯便喜欢说他平生就是嘴贱这一个毛病难改,现在看来好友所言不虚,他这张嘴……   陆卓心下懊恼,那小少爷说话实在难听,陆卓也没必要再同他见礼,直接冷下脸问道:“未知几位为何而来?”   他常在军中行走,虎起脸来确实有那么几分气势,跟在那两位小少爷后面的小厮都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那紫衣少爷却是见惯大场面的,不仅半点不怵还上下打量了陆卓一番,对他说道:“瞧你确实也有几分姿色,怪不得裴翊会看上你。”   他言语间十分放肆,陆卓拧起眉头正要教训教训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突然门后传来‘嘎吱’一声响。   是陆卓身后的院门开了。   陆卓回头,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映入眼帘——正是那位裴将军。   裴翊缓缓走出小院,他穿了一身青灰色窄袖长袍,腰间系了条月白色腰带,头上草草束了根同色系的发带,在台阶上停下,一双闪着寒芒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在场的人,拧着眉头道。   “吵嚷些什么?”   自打他从门后出现,众人便齐齐屏住呼吸,不是为他的好相貌,而是为他惊人的气势,令人胆寒。   当然,也有些许不要命的,看到裴翊的相貌就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怪不得都说晋王好定力,若是这位当年勾引的是我,只怕我——   ……命都要没了半条去!   在场众人中,唯有陆卓一人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想想从七年前第一次见他起,似乎就没见他好好歇上过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动动手指就可以点收藏哦~ 第2章   “裴翊!还我兄长命来!”   众人还沉浸在裴将军的气势中,就听见人群中发出一声怒喝,吼声回荡在因方才裴翊出现霎时静谧下来的巷子里,一声一声竟有些冤魂索命的意思。   围观众人齐齐打了寒战,向发声处望去,也是吃了一惊。   原来发出那声怒喝的是紫衣少爷身旁的一位少年,他身穿织金云白锦深衣,看上去十分斯文,此时却双眼通红,面目狰狞地瞪着裴翊,眼中藏着无尽的怨恨。   那位嚣张跋扈的紫衣少爷也在旁边摩拳擦掌,对裴翊叫嚣道:“今日必要你血债血偿!”   裴翊拧着眉头,上下看了二人半晌,缓缓开口道:“我认识你们?”   两位小少爷闻言怒火更加高涨,斯文少爷提高声音:“你害死我兄长,现在还在这里装模作样!”   紫衣少爷声音更高,咬牙切齿:“你居然不识得我!”   瞧他那模样,合该全天下人都识得他是谁似的。   裴翊懒得理这张狂人,将视线投向斯文少爷,微微歪头疑惑地看了许久,还是没认出这位对自己仇深似海的少年是谁。   念及他有一桩杀人凶案要惩处凶手,裴翊出声询问:“既然你说我杀了你兄长,凶器是何?尸体何在?可有人证物证?”   两个少年是来寻仇的,又不是来讲理的,哪会有这些东西,听他相问一时没了言语,不知如何回答。   见他们迟迟不答,裴翊‘友好’建议:“若这些东西你都有,自去大理寺报官,让他们来抓我便是。”   虽然他自认没犯过什么命案,但保不齐人家真有什么证据,总要开堂审理过后,才知是什么情况。   裴翊好心提醒他们,他是朝廷命官,若真犯了案是归大理寺管,他们如果去错了衙门,把状纸交到京兆尹衙门,京兆尹是不会受理的,到时他们还要多跑一趟。   他说得波澜不惊,却把那两位小少爷气得涨红了脸,陆卓也是听得想笑。   他此时也认出了这两位是哪家的少爷,抬步走到裴翊身边,向他耳语几句。   闻言裴翊吃惊地看了陆卓一眼,又看向台阶下的二人。   他的视线在那紫衣少爷的脸上打转了片刻,眼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怀念和悲伤,把那紫衣少爷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正要张嘴怒骂:‘你看什么!’   裴翊已经转过头去看向那斯文少爷,眉目中流露些许困惑,似是想将他和自己记忆里的小孩对上号,却最终无果。   两人被他看了半天,看得浑身不自在,正要出口打断,突听裴翊说了一句。   “清远?”裴翊望着斯文少爷感慨道,“你长高了许多!”   紫衣少爷:“……”   斯文少爷顾清远:“……”   京中谁人不知,虽然现今十六岁的顾家三少爷在今年已经慢慢长到了同龄人的水平,但是十四岁之前那段落后于同龄人的缓慢生长期,一直是顾三少爷的隐痛。   顾清远大怒,裴翊此时提起此事,不是为了嘲讽他是为了什么?   裴·长期外派工种的本地人·翊:……我只是普通的寒暄一下。   果不其然,裴翊话一出口,就听到那斯文小少爷顾清远一声怒吼:“裴翊!”   他劈手夺过身旁小厮手中的长棍,手拿长棍向着裴翊冲了上去,那紫衣少爷提着拳头跟在他身后向裴翊冲来。   裴翊现今重伤未愈,陆卓岂能容这群小子在自己面前对裴翊放肆。   目光骤然一沉,陆卓迈步挡在裴翊身前,侧头低声向伤重的裴将军说道:“将军先退……”   最后一个字都还没出口,就被身后的裴翊大力一推,给推到了边上,还差点撞上隔壁站在门口围观的王老汉。   陆卓:“???”   在撞上人之前,陆卓立住脚跟稳住了身形,向王老汉露了个尴尬的表情,抱拳说了句:“王叔多担待。”   再回头看自家门口,裴翊已经夺过顾清远手中长棍,将人掼在地上。他的两个手下从院中飞出,一人拦住紫衣少爷,一人对付其余小厮,三拳两脚就群一人打翻在地。   倒显得旁边的陆卓没有用处。   察觉到街坊们隐隐的鄙视,陆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其实我武功很高强的。   那边裴翊将顾清远扔在地上,向他说道:“你二哥临阵脱逃,扰乱军心,依律当处枭首之刑。我杀他,他不冤枉。”   话未说完,看着因他的话气得发抖的顾清远,裴翊顿了顿,又开口说道:“你家若真对我的处决有意见,叫你父兄来与我谈。”   他没兴趣欺负小孩子!   说罢,裴翊两手抓住那根长棍,用力一折,那长棍立即化为碎屑。   两个小少爷带来的人都被他这一手震慑住,一时不敢动弹。围观的街坊们也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望向裴翊的眼神霎时带了点仰望。   果然不愧是塞北军的将军!   扔了手中碎屑,裴翊远远地看了陆卓一眼,对两位手下说道:“放了他们。”   说罢便转身回了小院。   他的两位手下也依他所言放开手上的人,对着那群人冷哼一声,便跟在裴翊后面进门去了。   陆卓知道他们心里定是都憋着一口闷气,他们在边关浴血杀敌,回到京城居然还要受这等鸟气,连两个毛头小子都敢骑到裴翊头上拉屎撒尿,叫他们如何能不恼?   三人之中反倒是年纪最小的裴翊最沉得住气,到如今陆卓也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反倒有些泰然处之的意思。   越来越有大将之风,半点不似过去那个爱斗气的小孩。   陆卓低头扯着嘴角笑了笑,见顾清远等人还十分不服的模样,抬步走到门前,沉声向他们说道:“诸位也该仔细掂量掂量,陛下亲封的归德将军,岂是尔等能随意折辱的!”   见他终于有所作为,街坊纷纷向他投来欣慰的目光。   好样的!陆校尉,咱青石巷的也不能轻易给人欺负了去!   “归德将军?”那紫衣少爷冷笑道,“什么阿猫阿狗?也敢跑到本侯面前叫嚣!”   他既是在骂裴翊也是在讽陆卓。   陆卓闻言丝毫不恼,微微笑道:“小侯爷身份尊贵,自然没人敢在您面前放肆,只是穆元帅一生为国,战死塞北,令人敬佩!闻听穆夫人因元帅之故,对塞北军人都十分亲厚,凡塞北军有人求到她面前的,她必会对其多加照拂。裴将军也曾是元帅麾下一员猛将,今日却被你带人上门折辱,不知穆夫人知道此事,会作何感想?”   穆元帅与穆夫人便是这紫衣少爷的父母。   对,陆卓向对面祭出了那个古老而十分有效的攻击——他要去告家长!   紫衣少爷怒道:“你敢!”   陆卓赖皮道:“侯爷尽管试试,看我敢是不敢。”   紫衣少爷咬牙切齿,最后还是败在陆卓的威胁下,愤愤不平地带人走了。街坊们瞠目结舌,再度向陆卓投来鄙视的目光,陆卓只能望天望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陆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虽然我武功高强,但我更喜欢用和平的方式解决事情。   院中,先进来的裴翊大步走到厨房前的水缸旁,拿起水瓢舀了半瓢,仰头了喝下去。   用凉爽的冷水将喉咙里的血气冲散后,裴翊放下水瓢,捂着刚才被扯动的伤口长长舒了口气,转头就见到宋三阴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裴翊乐了:“三哥今日的火气怎么这么大?看上去倒比我还生气一些,定是因夏季炎热,水喝得少了,内火旺盛。”   说着他顺手又舀了一瓢水递给宋三:“多喝些冷水,消消火气,若真要动气,日后还有得你动的,不必急在今日。”   “将军如何还能这般轻松,你我已经回京多日,那皇……陛下仍迟迟不召见,”宋三着急道,“分明是想给你一个下马威,现在京里都传贵妃已经求得陛下圣旨,要为顾清泽那个臭小子将你发落了,你再不想想办法,咱们不就只有等死的份!”   跟在他后面的姜二虽不言语,却也紧紧地盯着裴翊,眼中含着满溢出的忧虑。   他们都在怕,怕这小院就是裴翊的风波亭,怕那为了召裴翊进京连发的三道金牌就是裴翊的催命符!   裴翊何尝不知道他们的担忧。   他收回水瓢,望着瓢中清水倒映出来的自己的面容向二人说道:“等死?”他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你们放心吧,咱们的陛下现在还舍不得杀我。”   说罢又将水瓢中的清水一饮而尽。   陆卓走进院门时,恰好听见裴翊这句话。   他抬眸望去,见到裴翊仰头喝水,水瓢的水珠从两边倾泻而下,自裴翊苍白的面上滑过,打湿了他的衣服。   望着那倾泻的水珠,陆卓脚步顿住,不知就怎么想起了今晨在巷口见到的那支沾满露水的芙蓉。   娇弱美丽,令人心折。   陆卓心头一颤。   裴翊正好此时放下水瓢,视线与陆卓对上,陆卓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还未待陆卓捕捉清楚那是什么便已散去。   那已经长成稳重青年的裴将军向他致歉:“这些时日给陆校尉添麻烦了。”   陆卓神态如常,呵呵笑道:“将军这是说哪里话,有将军这等贵人在此,我这小院才是蓬荜生辉。”   当年他做侠客时并未在裴翊面前露过真容,现今也没有向裴翊表明过旧日的侠客身份,就只当他是陆校尉,他是裴将军,京师这一遭才是他们的初相见,七年前那一段稀里糊涂的往事就当做尘烟散去吧。   对于他这客套话,裴翊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了句‘校尉说笑了’便告辞回屋去了。留在院中的二位参将亦一一向他道谢,陆卓有礼回过二人后,偷偷望向裴翊所住的东厢,心里叹了口气。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滴答’!   露水滴在陆卓脸上,正在走出巷口的他停下脚步,仰头看向枝头上的芙蓉花。   院墙内娇艳欲滴的芙蓉在枝头乱颤,陆卓驻足看了半晌,才咧起嘴角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傻了——竟会把这花和裴翊联系在一起。   莫说现在,即便是那人尚身量纤细的少年时,一旦蛮横起来也是军中众人不敢招惹的小霸王,哪里同这枝头上娇弱美丽的花朵相像。   摇摇头,陆卓笑着收回视线抬步往巷外走去,将芙蓉花扔在身后。   好似七年前他毅然离开塞北,将裴翊扔在身后。 第3章   禁军有守卫皇宫的职责,每七日轮一班次,这几日便轮到陆卓进宫当值。   他一早来了值房,先打个哈欠坐到桌边,翻过桌上的茶碗,给自己倒了一碗冷茶。   值房的兄弟见他来,殷勤地凑到他身边,给他捏肩捶腿。   “头儿,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头儿,你吃过早饭没有?”   “头儿……”   陆卓对他们的目的心知肚明,伸手取下钱袋,随手扔给离自己最近的一人。   “别卖乖了,这月的薪俸都在这里,想吃什么自己唤人去买。”   当值的长官给手下人加餐算是禁军轮值的一个陋习,是以前那些有钱子弟留下的,倒苦了陆卓这没钱汉,每月的薪俸喝酒都不够,还要给这群兔崽子加餐。   陆卓边喝茶边摇头。   ‘兔崽子’们兴高采烈地拿过陆卓的钱袋子,打开一看,立即瘪起嘴向陆卓说道:“头儿,你这才几十文。”   陆卓放下茶碗,向众人得意地笑着:“几十文怎么了?够我喝两壶酒了,你们要是不要,若是不要给我还来!”说罢便伸手去夺。   他可是真能做出把钱拿回去这种事的!   ‘兔崽子’们连忙护住手中钱袋。   要要要!怎么会不要呢?加只鸡好歹也比什么都没有强。   众人拿着钱袋,在心里数落陆卓抠门,但也知道没办法,谁叫禁军十八个校尉,就数咱们这个最穷。   众人正嘀咕着,一长挑身材,容貌清秀的禁军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把纸伞走进值房,向众人笑道:“兄弟们莫要为难头儿了,今日我帮各位加餐。”   他将食盒递给众人,这群人立即打开食盒,待见到盒中有‘酱肘子’、‘卤牛肉’等好几个硬菜,当即口水直流,大赞送菜那人周到。   陆卓同样笑起来,欣慰道:“还是范娇娇知道心疼人。”   那位被叫做范娇娇的禁军闻言笑起来,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是我姐姐让我带来的。”   这男子名叫范喆,是京城一大户范家的子弟,只是范家这一代子嗣单薄,只有他一个男丁,家中对他娇宠非常,虽让他入了禁军,却每日不是怕他磕了就是怕他碰了,日日有家仆接送,月月有汤水滋补,真是比闺阁里的姑娘还娇气,是以范喆在禁军中便得了个范娇娇的美名。   那范家的二姐自前年在上元节见过陆卓后,便对他一见倾心,不时以范娇娇父母的名义送些礼物前来慰问他们这一班的兄弟。   陆卓在禁军中也算得青年才俊一枚,又生得一副好相貌,更难能可贵的还是洁身自好,再加上脾气好,家宅安宁,除了有些好酒外,几乎是乘龙快婿的上佳人选。   范家对两人结成一对也乐见其成,是以并未阻止此事。   一开始陆卓还没回过神来,真以为是范家父母爱子情深,时间久了却也明白了范家的心思,明示暗示过几回自己无结亲之意,但都不管用,也只能继续揣着明白当糊涂。   眼见众人都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陆卓干笑几声,指着范娇娇手中的纸伞转移话题道:“又没下雨,你带伞来做什么?”   闻言,范娇娇不好意思地将雨伞往身后藏了藏。   “最近日头大了,家里人担心我中暑,让我多带把伞,好歹不至于被晒着。”   毕竟涉及女子名声,众人也不好多说,便就坡下驴搂住范娇娇的肩膀调侃道:“这句范娇娇还真是没把你叫错。”   众人大笑起来,围着食盒的人闻着酱肘子的香味,同众人谈起:“听说今日陛下召见了裴翊,也不知会怎么处置他。”   陆卓闻言顿了顿,远远地望了说话那人一眼,已经有几人围在那人身边聊起此事,只听他们说道。   “那裴翊虽说是个兔儿爷,但听说他杀敌很猛,在塞北立下了不少军功,陛下若真为了一个临阵脱逃的孙子处置了他,我老六第一个不服。”   有人嗤道:“军功算什么?哪有贵妃的珍珠泪贵重,两滴眼泪就能要一个将军的头颅。”   众人闻言唏嘘不已,又聊起裴翊在塞北的事,感叹道:“好好一个汉子却喜欢男人,真是可惜了!”   有人接道:“听闻今日晋王一早就进宫了,也不知是不是来落井下石的。”   陆卓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众人闲聊,范娇娇凑过来问道:“头儿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陆卓没答他,只是望着崇政殿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知不知道张宝在何处?”   ……   崇政殿外,裴翊跪在大殿前的台阶下,等待皇帝的召见。热浪灼人,几行汗水从裴翊额发之间流下,他的身子却连晃动一下都没有,直直地跪立在方砖之上,如一座端正挺拔的撞钟。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   众人心里恐怕都觉得皇帝是在为贵妃整治他,裴翊却知道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想要的并不止如此。   离开塞北前,军中兄弟都担心他会死在京城,但在这里跪得越久裴翊心里却越平静。   若要杀他下旨砍了他便是,何必这样磋磨他?   他想起在塞北时,穆元帅常说的:“恩威并施,便是咱们这位陛下最爱用的招买人心的手段。”   他伤势未愈,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不多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见到他晕倒,崇政殿外的守卫连忙跑过去查看情况。   陷入沉睡前裴翊用余光瞥了崇政殿正殿一眼,心里冷笑道:帝王心术?   ……   陆卓沿着宫道直行,穿过一处花园亭阁,又转过几处雕栏画栋的回廊,不多时走到离武英门不远处的重华宫的一处偏房。   还未进门,便听到屋内传来的骰子落碗的叮当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张宝肯定在此处。   他所寻的张宝乃是内禁司大太监梁芳的干儿子,虽不在皇帝近前伺候,但因梁芳的缘故,对皇帝跟前的事亦了如指掌。   若要打听消息,找他准没错。   陆卓脚步都没停,直接推门而入。   只见偏房之内,摆了三四张桌子,每张桌边围了四五个侍卫、内监服侍的人,面前摆了银两,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庄家把骰子掷到碗里。   听见有人来,一大半人跳了起来,抓了银两骰子直接钻到了桌子底下。   最里面的张宝登时无语,拍了拍桌子让他们赶紧滚出来。   “能不能有点出息!有我干爹在,这宫里谁敢抓你们?”   这话说得张狂,却也是实话,梁芳是皇帝身前第一得意人,既得宠又有权势,许多宫妃都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连带着还会讨好张宝,求张宝在他干爹面前说说好话,好让梁芳在御前为她们美言几句。   陆卓走上前去,笑呵呵地向张宝见礼:“让宝爷见怪,是我来得唐突了,这几日手上没钱了,想要来上两把赚两壶酒钱,却没想到惊扰各位了。”   见不是来逮他们的,桌子下的人渐渐爬了出来,张宝挥手让他们继续玩,又嫌弃地看着陆卓:“赚两壶酒钱?算了吧,就你那个手气,不若直接送钱来与我花!”   “诶宝爷可别小瞧人了,君不闻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陆卓扬眉一笑,抓起桌上的骰子,往白碗里一扔,一连掷出五把大来。   这可是件稀罕事!   张宝见状来了兴趣,倒不是说五把大难掷,而是张宝以前也跟陆卓赌过,这人可是个实打实的倒霉蛋,在赌桌上就从来没赢过。   用禁军的话来说,若是没钱了,找陆校尉掷把骰子准没错。   用陆卓的话来说,他和骰子是仇家,它恨他,他也恨它。   结果这人今日居然能一连掷出五把大来,不是天神娘娘显灵,就是回家偷练了什么秘技。   张宝也想瞅瞅他到底是不是离了霉神,便遂了他的意思,招呼他一起玩。   “来来来,买定离手!”   陆卓走到张宝身边,在桌上扔下他刚才趁众人慌乱之时从赌桌上摸的一锭银子。   押的是大。   随后将骰子掷入碗,四五六——第六把大!   众人纷纷向陆卓投来诧异的目光,陆卓淡定笑了笑,继续陪他们玩。   张宝是个赌徒,输得越多玩得越起兴,杀红了眼睛,铆足劲要赢陆卓一把。   陆卓自然奉陪,又一把下注,他趁机向张宝打探消息:“宝爷,这几日御前可有什么消息能向兄弟透露的。”   张宝警惕心起:“你问这些做什么?”   陆卓面色不变,压低声音在张宝耳边说道:“宝爷也知道兄弟在禁军的处境,上不沾下不靠,若是再待下去估计也升不了——现在不是裴将军进京了么?我想着若是有些门路,去疏通疏通,好歹求他把我调到北军,我披甲上阵杀敌去,说不准还能借着军功升上一升。”   “只是怕——圣上若真要处置他,我这一番筹谋全打了水漂不提,白花了银子才是最要紧的。”陆卓满脸忧愁。   张宝瞥他一眼,见他如玉好相貌,嘟囔道:“何必银子,凭你这张脸说不准就能成事。”   陆卓听见了当没听见,装傻追问道:“宝爷说什么?”   张宝咳嗽一声:“本来这话不该说给你听,只是你那好朋友杨老板前些时日送我的好酒我尝着有些滋味,漏些话与你也无妨——”他指点道,“你左右是想换个地方,现在去讨好裴翊,不如去讨好顾清锋。”   “杨纯?”陆卓喃喃。   杨纯是京城有名的酒楼如意楼的老板,也是陆卓的好友。   听到杨纯送酒给张宝,陆卓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眉头皱了皱又立即松散开来,做出一副嫌弃模样:“顾清锋顾将军?他不是管南军的么?我才不去南军,要去就去塞北杀北蛮,去南军有什么意思!”   顾清锋也是被裴翊砍了脑袋的那个倒霉鬼的大哥,现在南军任将军,长年驻扎南边。现在南边的南楚和南召都有内乱,自顾不暇,不可能来骚扰大郑。   若去南军,恐怕只有去南边喂蚊子的份,至于军功——听说那顾清锋在南军三年,也没混出一个军功来,也不知怎么当上的这个将军。   张宝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岂会害你,既然你想去北军,那去求姓顾的准没错。”   “什么?”陆卓思索着他这番话的意思,试探性问道,“陛下是打算处置了裴翊,把顾清锋调到北军?”   张宝摇头。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他拖长声音,“前些时日顾清锋回京述职,进宫见了陛下一面,不知跟陛下说了什么,听说陛下喜欢他得很,待他走后就让人把封了多年的塞北地区的舆图都翻了出来……”   他话未说完,只拿眼睛睨着陆卓,意思是他虽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但既有这样的举动,证明顾清锋定说了什么让陛下将塞北同他联系在了一起,而陛下做出这样的举动,至少说明他也动了这心思。   “再说那裴翊杀了贵妃的弟弟,贵妃岂能轻饶了他?陛下本就因为当年晋王一事对裴翊不喜,现在说不准真会借着这件事处置了他。”   张宝随口说道,抬头见陆卓在旁边做若有所思状,便推了他一把,让他赶紧下注。   陆卓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桌面,张宝同其他人都已经下注押了小,现正拍着桌子催他。   见桌上一众赌徒杀红了眼的模样,陆卓笑了笑,将自己身前的银锭全部推到大字上,说道:“全压。”   众人被他的气魄震住,一时不敢大声呼吸,只紧紧盯着他手上的骰子。   陆卓把骰子在手上摇了几下,而后往碗中一扔,众人屏住呼吸——   三三四,十点小,张宝赢了!   张宝哈哈大笑,拍着陆卓的肩膀,得意把桌上的赌注全部揽到面前,大声笑道:“陆校尉客气了!”   随后便开始向其他人吹嘘他自六岁上了赌桌,就从没输过,众人面上对他佩服不已,心里却直言真是放屁,也不知上个月是谁在这里连裤子都差点输掉了,只能靠耍赖才没光着回去。   “看来陆某还是没赢钱的运气。”   陆卓看着碗里的骰子叹息道,随后抬手向张宝道别。   张宝急忙拦住他:“别呀,再来一盘,我借你钱翻本!”   陆卓扒拉起身前仅剩的几个铜钱,笑着拿起一枚在张宝眼前晃了晃,向张宝说道:“上了赌桌还想翻本?没输得精光已经是大幸了!宝爷还是给陆某留两个酒钱吧!”   说罢他不顾众人的阻拦,扬长而去。   张宝看着陆卓的背影,只见那人正拿起枚铜钱吹了下,放到耳边听响,脚步慢悠悠地向外走去,一股子市侩油滑的轻佻作风。   张宝皱眉评价道:“古古怪怪。”   也不知杨纯神仙一样的人,怎么会交这种朋友?   这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不过这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张宝无所谓地笑了笑,又回头兴致高昂地拉着众人赌了起来。   屋中骰子声响成一片。   众人只见陆卓远走,却没看见他经过其中一张赌桌时,方才那枚被他摸走的银锭又原模原样地回了刚才的位置。 第4章   已近七月,天气早热了起来。   热浪在空气中打滚,夏蝉不停地在树上扇动着它的翅膀,发出扰人的声响。   裴翊被蝉声吵醒,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是绣着金色祥云纹的床帐。   只听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他醒了!”   裴翊偏头望去,有太医上前为他诊脉,他眨了眨眼睛似还没回过神来。   太医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将军既然醒了,还是快些起身见驾吧!”   皇帝竟在此处?这倒是裴翊没想到的事。   裴翊装作一幅终于清醒过来的模样,在太医搀扶下艰难起身,抬眼便见到外间的方榻上有一位身穿红底淡黄色团龙窄衫的中年男子,正懒散地靠在榻上方桌小几上看奏折。   正是皇帝本人。   只遥遥看了他一眼,裴翊便忍不住握紧拳头,步子顿了片刻,才再次迈动步伐,走到外间见驾。   “臣裴翊叩见陛下。”   裴翊躬身下跪,拜称‘万岁’。   皇帝似乎此时才发现裴翊醒了,抬头看了他一眼,扔下手中的奏折,笑道:“奇了,上次见你似乎也这般衣衫不整,鬓发松乱,若不是朕了解你的性情,知道你肯定瞧不上朕这半大的老头子,恐怕都要以为你也是在献媚邀宠。”   顾家贵妃年纪与裴翊相差无几,后宫亦年年有新人进,其中说不定就有年纪比裴翊还小的,是以即便下拜的裴翊按年纪足够给他当儿子,还曾是他儿子的真绯闻对象,皇帝调戏起裴翊来照样不觉得害臊。   知他好色本性,殿内伺候的众人只觉得无语,心里怜惜裴将军刚刚被他磋磨一番,还要被他调戏。   裴翊却不卑不亢地说道:“陛下龙章凤姿,岂是臣等可以肖想的,两次拜见陛下都衣衫不整实在是情非得已,还请陛下恕罪。”   他跪在皇帝面前,虽衣衫凌乱却半点不见慌张,进退有度,有礼有节,这幅在皇帝面前失礼都要失得理直气壮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皇帝凝视着他,刹那间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看的究竟是谁。   “你抬起头来。”   皇帝沉声说道,声音冷得像在喉咙里藏了一块寒冰,半点不似刚才的戏谑。   满殿的空气都静默下来,没有宫人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呼吸声。   裴翊淡然抬头,望向这高高在上的帝王。   两人的视线在殿中对上,皇帝都忍不住对他的大胆吃了一惊。   直视君王,原是大不敬之罪,皇帝若真要杀他,现在就可以把他拖下去斩了。   他是在试探,也是在求一个答案。   皇帝凝眸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跟穆锋学得愈加放肆。”   他嘴里嗔怒,面上却隐隐有怀念之色。   皇帝口中的穆锋便是八年前战死塞北的穆元帅。裴翊被送到塞北后,就是在他的帐下效力。   “你起来吧。”   皇帝叫起裴翊,不再言语轻浮,倒开始像一位关心晚辈的和蔼长辈,向他问起在塞北的情况,偶尔提起两句穆元帅,连声道着可惜。   可惜塞北失雄鹰,帝国陨将星。   皇帝遗憾的神色不似作伪,但落在裴翊眼里只有惺惺作态。   可笑!当年若不是他的亲信王英迟迟不发兵来援,穆元帅岂会战死?事后他倒是斩了王英以慰天下,自己却隐身于外,仿若那恶事真与他无关一样。   王英是他的亲信,若无他的命令,岂敢不听元帅调令!   闲聊半晌,皇帝终于开口问道:“朕听闻……穆锋战死时,你就在他身边,朕问你,他可有——留下什么遗言?”   裴翊闻言心头一动,登时想起了当年与元帅分别前,元帅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援兵迟迟不至,元帅心知指望不上王英那孬种,迎着黄沙吐出一口唾沫,骂道:“老子真是见了鬼啦,遇到这个瘟神!”   裴翊现在也想将这句话狠狠砸在皇帝脸上。   当日在塞北战死的四万兄弟,真是撞了鬼啦,才遇到你这个瘟神皇帝!   当然考虑到他此次觐见是为求生,不是找死,裴翊迟疑了半天,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自个儿在肚子里骂了句‘瘟神’,裴翊方含泪向皇帝磕了个头,语带哽咽地说道:“回陛下,当日因王英迟迟不至,元帅只能选择突围,他将残余的兄弟们分为两路,说我等是塞北的火种,必要尽力留下自己的性命再为塞北而战,自个儿打头吸引去了北蛮大半兵力,才让我等有机会突围而出求一线生机——是以元帅战死时,卑职并不在元帅身边。”   皇帝原也只是随便问问,并没有抱什么希望,闻言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半晌琢磨过来滋味,笑道:“说了这么多,原来是想告诉朕,穆锋想让你活。”   皇帝摇头感叹道:“这可就难办了,因为——”   “朕的贵妃想让你死。”   陆卓扔着手上的铜钱走进值房,心里还在思索着顾清锋到底跟皇帝说了什么。   他原想着塞北现在没人,皇帝需要裴翊在塞北顶着北蛮大军,绝不会轻易动裴翊,却没想跑出个顾清锋来。   这人在南军没弄出个名头来,想来也没什么真本事,只是若他真对北军有想法,这回抓住贵妃丧弟之痛,必会在裴翊身上咬下块肉来。   难办!难办!恐怕还得找人出出主意。   陆卓啧了一声,正想同其他人说自己今日要先走,准备去如意楼找杨纯合计合计,谁知就听见这群不怕死的在值房闲聊诚王与晋王的事。   诚王是皇帝的三儿子,晋王是皇帝的六儿子。   大家都知道,自古皇帝的儿子跟皇帝的儿子之间总是不对付的——尤其是当他们都对同一样东西感兴趣的时候。   现在谁都知道太子是做不了皇帝的。皇帝老了,各路皇子都对皇位虎视眈眈。朝野之中诚王和晋王斗得最厉害,晋王是皇后养子,这些年来靠举荐、推官等手段拉拢了不少朝中新秀,许多读书人喜他礼贤下士,认他是个贤王,他的赢面素来不低。   不过诚王是惠妃之子,现下贵妃无子,在后宫与惠妃抱成了一团,诚王在后宫有惠妃和贵妃,在朝中有顾家和母族势力,也不容小觑。   一群人在那里分析来分析去,最后更有那胆大包天的要做庄家,拉着众人要赌赌最后那把椅子会落到谁的头上,结果就被陆卓一掌拍上后脑勺,跟桌面来了个对碰。   “下你奶奶的屁注,敢在值房开这种赌局,你们这群兔崽子不要命了!”   陆卓指着他们大骂,众人也知道理亏,缩在一旁不敢作声。   陆卓骂咧咧地训了他们几句,眼角余光瞥到远处有人走过,看清那人模样,陆卓霎时没了声响。   却见一人走在内侍身后,虽衣衫与鬓发已经竭力整理过,却还能看出曾有过的凌乱之像。   陆卓脑袋嗡嗡直响,登时有点转不过来。   他刚刚还在担心皇帝是不是要杀了裴翊,现在却觉得他可能更该担心皇帝是不是想睡了裴翊——或者,这老色胚是不是已经睡了裴翊!   裴翊在崇政殿里待了那么久,不管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陆卓看他眼角甚至有红晕,像是刚刚大哭过一场,忍不住咬紧后槽牙。   ‘小兔崽子’们也看到裴翊,一下全都趴到窗上看热闹。见裴翊姿态暧昧,有人‘嚯’了一声,感慨道:“父子兼收,裴将军牛啊!”   陆卓闻言额角一跳,推开众人,让他们滚到边上去,再抬头去看裴翊,见他脚步虚浮,知他重伤未愈,又在崇政殿外跪了许久,现下恐怕就要支撑不住,心里霎时一紧。   转头拿了范娇娇的伞就要冲出去,范娇娇看他神情不对,怕他惹出事端,连忙拦他:“头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们不是平日都说我不会讨好长官么,今日我就讨好一个给你们看看,明日也混一个都尉来当当。”   说着便举着伞向裴翊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留下一群摸不着头脑的人。   范娇娇回头看向众人:“他今日是怎么了?出门撞到脑袋了?”   众人摇头:“不知道,喝酒喝糊涂了吧。”   已近午时,正是一日之中日头最毒辣之时,裴翊方才在崇政殿中撑着与皇帝周旋已经花光所有力气。   此时走在宫道之上,裴翊感觉到自己体力不支,不过强撑着才没有再次陷入昏迷。   他看了一眼稍显幽长的宫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行了几步,身子晃了晃,眼看要倒在宫墙之上,却有一只有力的手由后而来扶住了他。   裴翊回头望去,扶住他的那人,正是前些时日收留他的陆卓。   “是你。”裴翊轻声说道。   陆卓笑道:“昨夜下了雨,路有些滑,将军可要小心才是。”   领路的内侍回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陆卓向其行了一礼,搀扶着裴翊跟上。   他一面举伞遮着裴翊,一面小心扶他,甚是小意殷勤,一副巴结讨好的模样,旁人见了都十分不耻。   裴翊不悦道:“你不必如此。”   陆卓只道:“卑职从前就听闻将军在塞北杀敌勇猛,心里好生佩服,有时真恨不得也去了那塞北战场,与将军共同上阵杀敌,只是被俗世所累,只能在禁军讨口。原以为今生都无缘与将军相见,却没想到如今能有机会见着,自然要好生伺候着。”   裴翊拧了拧眉头:“你话好多。”   陆卓:……能给点感动的反应吗?   “你说的可是真话?”裴翊突然问道。   “自然是。”陆卓坚定点头。   裴翊又问:“你想来北军?”   “额……”   “校尉以后还是别在我面前说这些客套话了。”裴翊望着前方宫道,淡淡说道,“裴翊生来是个蠢钝痴傻之人,极易把别人的戏言当真,若是校尉这些客套话被我当了真,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岂不大家都难堪。”   他似是意有所指,又像只是在说眼前事。   陆卓心虚气短,不敢接他的话茬,只能讪讪笑着,一路扶着他出了皇宫。 第5章   想来各位看客已经看出——陆卓和裴翊是一段往事的。   但说是往事也不太合适,至少类比裴翊和晋王,陆卓自认裴翊和自己的关系并没有处到可以将其称之为往事的地步,充其量只能算一段经历。   这段经历该从陆卓退隐江湖前说起,该从裴翊的少年时光说起。   往前倒数七个年头,那一年裴翊十六岁,已经在穆元帅帐下效力将近一年。也是那一年为夺回大郑被北蛮霸占的燕州,他随元帅征讨北蛮,岂料塞北军的奇袭计划被内奸泄露,大军在猛虎关遇北蛮伏击,几近全军覆没。   那时陆卓已经是塞北鼎鼎有名的侠客,在北蛮探听消息时,从北蛮王爷的屋顶上知道了北蛮的伏击计划,匆忙赶去救援。   只是当他赶到战场之时,穆元帅已经战死,他只在战场捡回了遍体鳞伤的裴翊。   因裴翊伤重不能轻易移动,两人在猛虎关的一处山洞里朝夕相对三月有余,情谊渐深,后来他又与裴翊一同回了大郑境内塞北军中。   眼见少年人对他日渐亲昵,他原以为是兄弟情深,谁知在塞北军中听到其他人透露——原来少年是个虚的,不实!   是以塞北军中才极少有人敢同他结对。   陆卓听了既心疼裴翊,又难免有些担心——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少年有异,只是总以兄弟情深麻痹自己,现今真的让他揭开这层窗户纸,他亦不知该如何回应。   小心翼翼试探过几回,却把裴翊惹恼了,那人骂他痴心妄想,转头走了,陆卓倒心安。   这看着也不像喜欢他的模样。   那时陆卓还想着等过几日等裴翊气消,再同他好好道歉,谁知却接到好友来信,信上说好友性命垂危求他相助,他当即骑马离了塞北,赶去救人。   而后七年,再没见过裴翊。   想起往事,陆卓凭栏望着微波粼粼的湖面叹息一声,拎起酒坛大口喝了起来。   如意楼老板杨纯走进雅阁,见他惆怅,调笑道:“陆爷雅趣,都开始学那些读书人凭栏兴叹了,明日是否要寻一儒巾给您戴上,让您考科举去?”   陆卓放下酒坛难为情地冲他笑了笑,恰是此时,湖面上两个如意楼专门负责捕鱼的小伙计打到几条鲈鱼,见陆卓在窗边,便高声喊道:“陆爷,刚捉到的新鲜鲈鱼,您可要试试。”   杨纯正想斥他们没规矩,却见陆卓想了想,扯下腰间钱袋扔了下去,同样喊道:“小余,帮我挑两条鲈鱼,做个鱼汤,再配两个小菜,送到我家去。”   “得嘞!”   小余接住钱袋,在船上应声答应,又扬声对着陆卓喊了几句吉祥话。船上另一伙计见他如此殷勤,不屑地撇嘴:“不过一个校尉,也值得你这样讨好?真是没骨头!”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个骰盅摇了两下,感叹船上真是无聊,小余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压低声音骂道:“不要命了!敢拿这玩意儿玩!难道不知东家最讨厌楼里人沾赌吗?回头被东家知道了,砍了你的胳膊,你才知道厉害!”   “哪有那么严重?”   黑头巾嘀咕着,却还是偏头看了一眼雅阁上,见杨纯没注意他们这里,连忙收起了骰盅。   小余啐他:“真是不知死活!”   那边楼上,陆卓刚刚吩咐完小余,转头就对上了杨纯玩味的眼神,双眼闪躲了一下:“干嘛这样看我?”   杨纯道:“送到你家去,去给谁吃?你可是一向都不爱吃鱼的。”   “自然有人吃,要你管这闲事。”   陆卓不自在地转移话题:“帮我查点东西。”   杨纯暗自笑了笑,没继续追问,反正无论吃鱼的是哪位主,只要是陆卓的身边人,他们迟早也会见上。   杨纯跟上陆卓的话题。   “查什么?”   他要查——顾清锋。   “顾清锋?顾家的那个草包?”杨纯皱眉,“你要查他什么?查他整个人?还是他在何处做过什么事?”   “我要查他在塞北干了哪些勾当。”   那些事情会不会威胁到裴翊?   “塞北?”杨纯喃喃重复了一遍,突然笑了起来,“我还当你是为了什么查顾清锋,原来是为了你的裴将军。”   “什么我的裴将军?!”陆卓呛了口酒,“他可不是我的,我同他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什么都没有发生?”杨纯不信,“你现在倒是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听三郎说当年你离开塞北的时候,那可是一步三回头,就等着这位小将军来给你送行。”   “听说你们走得急,那位小将军脚程慢了些,追上你们的时候渡船已经开了,你们两个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上,隔水相望,真是看得人心酸不已,眼泪直流,三郎在旁边看着都担心你会跳船跑回去。他跟我说起此事的时候,还感叹若不是当年落霞山的事,你们两个或许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啦。”   “怎么生?!两个大男人,你生一个给我看看!”陆卓跳脚。   杨纯:“你急什么,我这不就是打个比方,意思到了就行了。”   陆卓咬牙为自己辩解:“我当年离开塞北的时候,他才十六岁,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我能对他有什么想法?”   杨纯摇头:“那我可就说不准了,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爱好?”   陆卓无奈地摆手道:“别胡说八道了,我对他没想法,他也瞧不上我。”   杨纯不过是借机奚落他几句,没打算真问出个一二三来,打趣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两遍,最后还是放过了他,撩起帘子唤了一个在外面守着的人来,将刚刚陆卓让查的事吩咐下去。   待手下人走后,杨纯又回头问陆卓:“就查这些?”   陆卓懒散地靠在栏杆上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望向杨纯眼里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你给张宝送酒是为了什么?”   杨纯闻言眉头也没皱一下,坦然笑道:“自然是为了做生意。”   “陆爷在怀疑什么?”   杨纯向来是个聪明人,又何必陆卓来指点他?陆卓摇了摇头,叹息道:“杨纯,别做傻事。”   杨纯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小余闯了上来,急急说道:“大事不好了陆爷!方才我去你家送鱼汤,见你家有官兵围着,就问邻居发生了什么事,结果邻居说是大理寺的来人把你家那位给带走了,我给吓了一跳,这不赶紧就给您报信来了。”   陆卓一听当即跳了起来,来不及向杨纯道别,便直接踩着栏杆跃出窗外,刹那间便不见了踪影。   小余从没见过他这样着急,凑上前来与杨纯八卦道:“东家,原来陆爷半月不见是金屋藏娇去了——也不知这位娇娘犯了什么事,怎么被大理寺抓了?咱们认识陆爷这么多年,我可从来没见他这么失态过。”   娇娘?杨纯脑海中浮现出一身材魁梧的大汉做女装打扮,忍不住拍着小余的肩膀大笑起来。   也不知那位裴将军若是知道有人把他叫做娇娘会作何反应?   杨纯摇头笑着,望向陆卓离去的方向喃喃感叹道:“这还叫没想法?那我是真不知你有想法时会有多肉麻了。” 第6章   陆卓轻功好,脚程快,一路从西城的如意楼赶到东城的大理寺也不过半炷香的工夫。   他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正好见着个裴翊进大理寺的背影,原想叫住他,但见裴翊身旁跟着数个面容严肃的大理寺衙役,又止住了声音。   亲眼看着裴翊进了大理寺,陆卓望着大理寺的门口摸了摸下巴,又看了一眼立在自己身旁的柳树,思索片刻后一撑树干翻上了柳树,顺着树梢爬上了大理寺的屋顶。   飞檐重影掩藏起他的身影,他就如一只身形敏捷的大猫,快速在屋顶穿梭着,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不一会儿就寻到了大理寺审问裴翊的房间。   陆卓揭开瓦片,见裴翊安然无恙地坐着在屋内,那大理寺卿虽位居上座却客气地请他喝茶,面上带着讨好之意。   见屋内如此情形,陆卓挑起眉头。   这架势看着可不像在审案。   紧接着陆卓想起大理寺卿似乎是晋王举荐的人,登时反应过来,透过瓦片看着屋中的裴翊,嘴角勾勒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咱们的小裴将军可真是遍地留情,处处都有三分情面。   屋中裴翊却不知这位大人在搞什么鬼,只满脸狐疑地看着大理寺卿,开口道:“大人有话直言便是。”   “是、是,将军说的是。”   大理寺卿忙乱点头,开始解释今日‘请’他前来所为何事。   原来是顾家告上了大理寺,说是接到顾家二郎临死前用血写就的遗书,上面痛陈了裴翊妒恨他的种种事实,更指出裴翊利用副将之权诬陷他临阵脱逃,要将他处以枭首之刑,顾家二郎自知逃不过此劫,以血作书托亲信送到京城,请家中亲人为他伸冤。   那顾家拿着血书告到皇帝面前,皇帝也没说信不信,只说他又不会查案,便把这件事扔到了大理寺来。因两位当事人,一位已经魂归地府,只剩下裴翊尚在人世,为查清案件事实,大理寺也只能依规矩把裴翊‘请’来问话。   “顾尚书咄咄逼人,老夫也是无奈之举。”   大理寺卿向裴翊诉说着自己的无奈。   听到顾家拿出顾二郎血书指认自己,裴翊嗤笑:“无稽之谈。”   抱胸躺在屋顶上的陆卓也点了点头,那顾二郎本就是个逃兵,且本案与他利害相关,他的血书如何能作证。   大理寺卿应和:“自然自然,老夫也相信将军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只是……”   “只是……”大理寺卿支支吾吾道,“那顾家却说有人证,可证明当日案发之日,顾二郎绝非临阵脱逃,而是受了将军的指令留守原地。”   “那证人便是在塞北军参将沈严。”   屋顶上的陆卓闻言猛地起身,望向屋内,只见裴翊紧紧绷紧了下颌,冷声问道:“你说谁?”   他的声音像在冰窖里冻过一般,冷得吓人。   大理寺卿被他的寒气所摄,有些颤抖地说道:“是塞北军中的参将沈严,他指认将军诬陷顾二郎。”   “沈严在何处?”裴翊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大理寺卿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急忙说道:“尚在来京的路上,将军不必担心,此案尚未经审理,不会只凭他一人之言就定案的。”   裴翊没有接话,只是握紧了拳头。   陆卓知道他不是在担心自己,而是在为沈严痛心。   沈严是穆元帅在时便再塞北军中供职的老人,不只曾为元帅鞍前马后,当年裴翊尚任先锋之时,他更是多次与裴翊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裴翊敬他为大哥,一向对他十分尊敬,往年陆卓在塞北时亦曾为此吃味。   同是救过你的大哥,怎么对他就沈大哥长沈大哥短,对我就只有喂喂喂那个谁?   而如今这个沈大哥却指认裴翊因一时妒忌之心,诬陷同袍,坑害忠良。   陆卓远远看着裴翊握紧的拳头,突然有些恨自己刚才为何没有叫住他,与他一同进大理寺来面对这场审问。   若此时他在裴翊身边,即便只是以陆卓的身份,亦可出言安慰,不至于让他一个人承担被兄弟背叛的痛苦。   半晌,屋中裴翊缓和过心情,向大理寺卿说道:“多谢大人指点。”   “将军客气。”大理寺卿忙道,又照例询问了几个问题,见裴翊心不在焉也不在意,问完后恭敬地将裴翊送到了大理寺门口。   见前后只有自己的人,大理寺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向裴翊说道:“将军不必担忧,晋王殿下早已经吩咐过下官,无论什么情况必要保住将军。”   “晋王?”   裴翊闻言皱眉,倒是终于弄清楚了大理寺卿为何无端对自己这般殷勤,他原还以为是因着他父亲的原因,却原来是因为那人。   想起那段荒唐的过往,裴翊冷笑一声:“还请大人帮我转告他一句,我的事不必他费心。”   扔下这句话,转身便离了大理寺,留下躬身相送的大理寺卿独自尴尬不已。   ……   陆卓回到青石巷,刚推开小院大门,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院中,就看到院中火光大盛,当即吓了一跳还以为着火了,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裴翊几人在院中烧纸。   院子里摆了香案,旁边还堆着许多纸扎的金钱元宝,看样子他们是在拜祭谁。   陆卓这才想起前几日姜二问过自己,穆元帅祭日将至,他们可不可以在院中烧些纸钱祭拜元帅,若是陆卓忌讳,他们便另寻地方。   陆卓哪里会忌讳这些,何况他久在塞北,亦感念穆元帅旧德,自然满口答应,还让姜二等人祭拜时带上他,他也想为元帅上三炷清香。   只是这几日忙起来便一时忘了此事。   想来几人也是看他如此这般不诚心,所以真到祭拜的时候也没有通知他。   陆卓有些汗颜,姜二与宋三见他回来,从火盆前站起身向他行礼,裴翊却未动,只闭着眼眸蹲在火盆前,似乎在思考什么。   陆卓看了他一眼,向两位参将回过礼后,接过姜二送上的三炷香,在香案前诚心叩拜后插在了香炉中。   一套动作完成再去看裴翊,小裴将军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在火盆前,双眸紧闭神游天外。   这下陆卓可觉得有些不对,这是——睡着了?   陆卓刚想上前推推裴翊,免得他在院里睡着了着凉,却被宋三拦住。   宋三着急道:“陆兄弟,可不兴现在惊动我们将军,他在通灵呢!”   啥?通啥?灵啥?通啥灵?   他跟裴翊不过才七年不见,这人就转行做天师去了?不对呀,他不是才升了将军吗?   “……”陆卓缓慢地眨了眨眼,再次向宋三发问,“你刚才说——他是在干什么?”   宋三神秘兮兮地凑到陆卓耳边:“通灵。”   陆卓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通灵啊!   他右手甩了甩虚无的拂尘,左手捻了个诀,向火盆前的裴翊念道:“无量寿福,原来是位道友。未知道友拜的哪一路神仙?修的是哪一门道法?学的是仙道还是鬼道?累的是功德还是福禄?通灵时需要做哪些准备?”   我师父死了十来年了,你能不能帮我通通,看看他投胎没有?   话还没说完,陆卓就猛地退后几步,躲开裴翊扔来的暗器——随手从地上抓的石子。   “善哉善哉,我不过随便说说,何必生气?”陆卓拍着胸脯,一脸心有余悸地说道。   他嘴里又佛又道,一会儿善哉一会儿无量寿福,一听就不是个正经道士。   裴翊白了他一眼,老神在在地说道:“你心不诚,神仙不会理你的。”   陆卓闻言哭笑不得,心道那感情好,他陆卓正好不信鬼神,烂命一条自个儿过活,就不用这不知何处来的神仙操心了。   那边裴翊站起身来,在香案前祭上三炷清香就要进屋,宋三跟着他身边着急问道:“将军,穆元帅是怎么说的?”   哦,原来通灵通的是穆元帅。   陆卓听明白了,看着两人的背影,他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可能该去请个大夫,给这两个人看看脑袋。   这时裴翊停下脚步,抬头看着被云遮住的赤日,平静说道:“元帅说,既来之则安。”   陆卓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通灵不过假言,裴翊问的是他自己的心。   既来之则安,所谓豁达,不过如此。   他呆呆看了裴翊的背影许久,直到人家进了屋还没收回视线,姜二走到他身边,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陆卓眼睛都没眨,向姜二发问。   “你们将军……一向都这么神神叨叨的吗?”   姜二:“……” 第7章   “你们将军……一向都这么神神叨叨的吗?”   姜二:“……”   姜二半晌无语,原不想理他,想了想还是张口说道:“他并不是一直如此,他只是……”   姜二艰难解释,努力想要向陆卓说明裴翊并不是个只知道依靠鬼神的软弱之人,谁料宋三听见两人聊天,也凑了过来,张口就是一句。   “当然不是,将军只有打仗时才这样。”   宋三向陆卓说起,裴翊每次出征前都会先开祭坛祭拜穆元帅,将作战计划奉于祭坛之上,请元帅看过以后托梦指点他此计是否可行。   听得陆卓直挠眉毛,面色复杂地问道:“这你们也信?”   他觉得他可以开始重新估量塞北军的智商了。   宋三煞有介事地摇头:“原本我们也不信,但这事玄啊,不知兄弟知不知道自元帅战死后,北军士气大减,对战北蛮更是不知撞哪门子的邪,每战必败!输得老子真是鬼火冒,恨不得拿刀杀到燕州去,跟那北蛮的主将什么狗屁扎颜王爷同归于尽!”   想起塞北军那段憋屈的历史,宋三怒火中烧,直起身子撸着袖子就要与谁干上一场。   迎来陆卓和姜二两道无语的视线,宋三尴尬地抓着后脑勺笑了笑:“失态了失态了。”   陆卓接着问:“那之后如何?总不会真的等将军祭过穆元帅后,你们就开始赢了?”   宋三郑重点头,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香案所在之处,压低声音说道:“你说玄不玄,从那以后竟真的屡战屡胜——现在军中都说是元帅死后未入地府,化作军神在冥冥中保佑塞北。”   否则当时年不过十九的裴翊,为何能带领塞北军,接连打败连军中老将都无能为力的北蛮大军?   姜二看着陆卓一脸震惊的表情,忍不住扶额,不知怎么再去扭转塞北军在他心中的形象——将军打仗靠托梦,战士打仗靠鬼神,这支军队真是哪听哪不靠谱。   陆卓也觉得不靠谱,拧眉问道:“那不可能每一战都赢,要是输了又是个什么说法?”   “自然不是每战都赢,”宋三摇头,“每回战败,将军就起祭坛骂穆元帅年老糊涂,给他支昏招。”   好家伙!合着打赢打输都跟他裴翊无关是吧!   陆卓摇头笑了起来,半是心疼半是好笑,他的记忆里那个连肩膀都略显瘦弱的少年,在过去的七年时间里独自一人靠着这些坑蒙拐骗的手段扛起了整个塞北。   再回过头来细琢磨一番,陆卓又觉得这人真是合自己心意,若是这七年他也在塞北,这坑蒙拐骗中恐怕还得有陆卓一半手笔。   可惜!可惜!   如意楼临水的雅阁上,陆卓望着水面笑出声来。   杨纯撩开帘子走出来扫了他一眼,戏谑道:“笑得这么荡漾,在想你那位小裴将军?”   陆卓懒得理他,翻身而起落到他面前,说道:“再帮我查一个人。”   不等他说查谁,杨纯直接开口接道:“沈严?”   “你怎么知道?”陆卓吃惊。   “你从来都不会轻易求我帮忙,认识你十来年,你统共只求我两次,两次都是为了裴翊,想来这第三次也不例外。”   陆卓笑起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杨老板是也,不过你怎么知道沈严的事?”   昨日这案子才交到大理寺,裴翊被大理寺‘请’去问话,世人至多只知是顾家告了裴翊,却不知中间还有一位塞北的参将掺和在里面。   见他疑惑,杨纯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坐到桌边翻开茶杯,一面倒茶一面感叹道:“你的那位小裴将军却是个有情面的,这事刚出的时候,他人还在塞北,京里已经有人在为他四处奔走。在你之前就有人来求过我,请我帮忙查探此事。”   这下陆卓来了兴趣,坐到他旁边俯身问道:“是谁?”   杨纯眨眨眼,满眼促狭:“这我可不能说,我又不知你和裴翊有没有什么旧情?他和裴翊有没有什么旧情?万一真有旧情,你吃味起来,提剑去把人砍了,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冤大头!”   陆卓闻言哭笑不得:“不能说就不能说,我又不是非要知道,你何必扯上我做旗子。”他也不纠结此事,转而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那沈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塞北时也跟沈严打过交道,这人虽不好相处,但也确实是个义胆忠肝的虎将,陆卓心里还是不信这人会与顾家狼狈为奸。   杨纯则不同意他的说法:“还是那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就是面上看着忠厚老实,实则心机深沉,满肚子都是坏水,你看沈严面上是义胆忠肝,谁知道他心里有没有在打什么坏主意?”   “那他究竟有没有在打坏主意?”陆卓无奈,“你既然已经查过,总能告诉我个答案吧。”   “兴许……确实没有。”杨纯蹙了蹙眉头,“有人查到在沈严和顾家搭上关系前十来天,他的妻儿突然不见了,邻居说是两人被亲戚接走了,但是就我们现在得到的消息来看,沈家各路亲戚中并没有人来接过他们。”   “是顾家。”   陆卓接口道,杨纯点了点头,面上仍有些若有所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陆卓却没他想得那样多,这下终于知道沈严的苦衷,他也喜裴翊没有看错人,又向杨纯说道:“我还有件事求你——”   话没说完就被杨纯打断:“救人是吧?还用你说,如意楼的人早就在路上了,要是等你想起来管这事再去救,人都凉了。”   陆卓感激地望向杨纯,拱手道:“多谢。”   两人多年交情也不必说其他客套的话,只是杨纯闻言感叹了一句:“何必言谢,若不是你不爱名利,这如意楼的老板就是你来当了,岂能轮到我?我不过还你的情罢了。”   这话说起来就要扯到杨家那并不和睦的家庭关系上去了,陆卓不好接茬,只摇头道‘并非如此’。   两人便轻飘飘地把这句话带过了,又商量了许久,杨纯留陆卓吃晚饭,如意楼的饭菜可是不俗,陆卓自然却之不恭,不过照旧叫小余送了几道滋补的饭菜去青石巷,引来杨纯调侃的眼神若干,陆卓只当没看到。   如意楼后院栽了几棵芙蓉树,这几日伙计们正忙修剪芙蓉树的枝丫,晚宴正设在芙蓉树下,两人饮酒时,‘啪嗒’一朵大瓣艳色芙蓉砸在陆卓面前。   陆卓抬头。   枝头的芙蓉花开得正好,见它自由自在地绽放在风中,陆卓有些失神。杨纯有些稀奇,竟不知他何时爱上了芙蓉,但杨老板一向大方,见他喜爱便开口让他移一支回去养着,也给他那破院子添个景。   陆卓闻言收回视线,向他笑道:“这精贵玩意儿总得好水好肥地养着,费劲得很,我可没心思侍弄它。”   他的笑容微苦,也不知在说花还是在说人。   杨纯牙都要被他酸倒两颗,却也只能暗自摇头,不再强求。   说到底都是他们杨家欠他的。   夜半时分,因陆卓所住的青石巷离南城较近,是以宵禁管得并不怎么严。   陆卓抱着满怀从杨纯那里顺来的芙蓉花,踉踉跄跄地推开自家院门。他抬起脑袋看了看院中情况,在昏昏沉沉中认出自己的房间——竟不知怎么亮着烛火?   陆卓皱了皱眉头,有些想不明白。   难道自己出门前点了蜡烛?   但他因酒喝得太多,此时脑袋实在像是一团浆糊,想也想不明白也不愿再去细想,只想赶紧回屋休息。   陆卓醉醺醺地走到厢房门口,抬手大力推开了房门。   眼前骤然闯入大片苍白的肌肤——却是屋中的裴翊正解开衣服在烛火之下查看自己的伤势。   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上布满了交错的伤痕,有些已经是陈年的伤疤,有些却才刚刚结痂,他肩头裹着的绷带泛出鲜红的血迹,鲜血染在雪白的布条上,像是一幅雪地红梅图。   陆卓呼吸窒住。   听到门口的动静,裴翊迅速穿好衣服,回头瞪向陆卓:“你干什么!”   陆卓傻眼,一团浆糊的脑袋里,结结巴巴地蹦出几个字:“我、我来、来睡你……呸!不、不、不是,我是说睡、睡觉!”   他是说睡觉! 第8章   陆卓酒醒了,吓的。   院子里就东厢正房和西厢正房能住人,他原先住的是东厢正房,只是裴翊他们搬进来以后,他把正房让了出来,搬去了偏房——没办法总不能让客人去睡那硬邦邦的木板床。   今日醉得糊涂了,忘了这回事,便直接回了东厢正房,谁知会撞见这一幕。   陆卓连忙道歉,说是自己喝大了,请将军恕罪。   裴翊扫他一眼,抿了抿唇瓣,语气冷淡地说道:“你也不必道歉,都是大男人我被你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本来也是我们占了你的屋子,让你不方便了。”   见他面色酡红,一身酒气,便知他醉得不轻,裴翊本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让他赶紧回去休息。   陆卓低头道了句‘将军言重了’就要回屋,眼前又闪过方才看到的裴翊肩上的带血的绷带。   犹豫片刻陆卓走进房内,随手把芙蓉放到桌上,拧起眉头向裴翊追问:“将军可是伤口裂开了?”   见他神色自若地走到自己跟前,要动手查看自己肩上的伤口,裴翊瞪大眼睛躲开他伸出的手,有些慌乱地说道:“不用你来,我又不是没长手。”   “你的伤在肩上,若不让我来,你准备怎么裹伤?”陆卓无奈道。   两人视线相对,裴翊看出陆卓眼中的担忧,咬着嘴唇偏过头去,嘴硬地咕哝道:“我又没准备今晚就重新裹伤,明日自有两位兄长帮我。”   是啦!西厢还睡着他的两位兄长,也不知他哪来的这么多兄长?   陆卓撇了撇嘴,激将道:“既然今晚被我撞见了,又何必明日再去麻烦两位参将大人,难不成将军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看的?”   裴翊瞪他:“我有什么是你不能看的!”   “那将军就脱吧。”   “……”   “……”   陆卓发誓,这句话在他脑袋里的时候,并没有现在听上去这么奇怪。   “我……”陆卓扯着嘴角,想解释两句。   裴翊低头望着地面说道:“你别说话了。”   此话正合陆卓的意,陆卓咳嗽一声,把话题移回正轨低声道:“我为将军裹伤。”   还在仔细观察地面的裴翊沉默地点了点头。   陆卓便去书架旁的小木柜里翻出金疮药和绷带,再回头时,裴翊已经解开衣服坐到桌边等他。   小裴将军生得蜂腰猿背体形修长,多年的行伍生涯让他的躯干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却不显得虎背熊腰,反而有一种力量之美。   见到眼前此景,陆卓的身子顿了顿,心道怪不得去了塞北七年,京城照样有人记挂着他,这人真是生来勾人的,可惜就是性子冷硬了些,不招人喜欢。   他心里腹诽着人家,面上却面不改色地走到裴翊身前,伸手为他除去肩上渗血的绷带。   他一走到近前,裴翊便皱起眉头,嫌弃道:“一身的酒气。”   陆卓笑了笑:“将军将就些吧,喝酒这事儿我老婆都管不了我,将军就别管我了。”   裴翊怔了怔:“你成亲了?”   他抬眸望向陆卓,澄净的眼眸像两颗经年的琥珀,融着陆卓看不清的情绪。   “没有。”陆卓在自己能反应过来以前已经脱口而出。   随后两人都沉默下来,裴翊垂下眼眸继续研究东厢房地面上并不存在的花纹,陆卓也不再说话,低头静静为裴翊裹伤。   屋内的烛花跳动了一下,两人倒映在地上的影子跟着烛光动了动。   裴翊看着陆卓的影子,突然开口问:“你上次用的药好像不是这一种。”   陆卓手一颤,多撒了些许药粉在裴翊的伤疤上,面上却笑着说道:“原来被将军发现了。”   他咧开嘴角,为裴翊缠好绷带,将手上拿着的金疮药放到桌上,又去小木柜里翻出一个小瓶递给裴翊。   裴翊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那个小瓶子,拿在掌心看了片刻,不待下一步动作,陆卓已经代劳帮他把瓶口的塞子拿开。   陆卓说道:“将军闻闻,上好的人参和金不换,闻着都跟寻常伤药不同。将军别怪我藏私,实在这药太贵了,我用着有些心疼。”   “……这药多少钱?”裴翊问道。   “三两银子一瓶,真他娘的是抢钱,三两银子够我喝多少好酒了!”   陆卓做出一副十分心疼的模样,裴翊翻了个白眼,把瓶子塞好扔回他的怀里。   “上完药了,滚吧。”裴翊骂道。   这翻脸不认人的速度比陆卓拔剑的速度还快——要知道江湖上还没几个人能比上陆卓拔剑的速度。   陆卓好笑地收拾好东西想要离开,低头看到桌上的芙蓉花,想了想去柜子里翻出一个石绿色的花瓶插了几支红芙蓉,放到窗边说是让裴翊偶尔看看换换心情。   裴翊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确实换了心情——真的有被丑到。   大红配大绿,不只俗,简直俗不可耐。   裴翊不忍直视,提示道:“红色芙蓉该用白釉瓷瓶配。”   唯有乳白色的白釉瓷瓶方能显出七月芙蓉的娇艳。   裴翊虽然在塞北糙汉了许多年,但是骨子里还是留着些许相府公子的高雅,见陆卓这般暴殄天物,真是为芙蓉花觉得可惜。   陆卓闻言看了看手里的花瓶,心道这不是挺好看的吗,官家子弟就是毛病多,他可不耐烦伺候。   陆卓道:“将军还是饶了我吧,若要白釉瓷瓶,还得是定窑烧得好,这年头一件定窑瓷具足够让我割肉来买了。”   裴翊听他张嘴没钱闭嘴心疼,一幅市侩至极的模样,真是烦人。   “我不过随意提了一句,哪里就招来你那么多话?你自己的屋子你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我又没叫你换。”   说着他从床边的柜子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扔给陆卓:“给你!药钱饭钱房钱,若是不够,明日你便跟我去相府,我让账房支给你。”   沉甸甸一袋,砸得陆卓身上都有些疼,他打开包裹看了看。   满满一袋金子!   再看看裴翊穿的都起毛边的衣服,陆卓感叹,小裴将军可真是财不露白。   他走到裴翊身边,小心翼翼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翊冷笑:“那看来又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七年不见,这小子变得越发牙尖嘴利。   陆卓无奈一笑,把包裹放在桌上,向裴翊拱手恳求道:“都是我的错,将军别再生气了。”   裴翊瞥他一眼原不想理他,但转头想了想,突然说道:“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不再生气。”   早知会有这一遭,陆卓忍住一声叹息,点头道:“陆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翊凝眸端详了他许久,开口问道。   “年龄?” “二十八。”   “籍贯?”“颍州。”   “可曾去过塞北?”“不曾。”   “可曾入过江湖?”“不曾。”   “刚才回答的话多少是真话多少是假话?”“一半一半”   裴翊愣住,挑起眉头:“知无不言?”   “我也没说一定答真话,将军莫要理解岔了。”陆卓笑起来,反问道,“那我刚才说的话将军信了多少?”   裴翊垂下眼眸:“……一半一半。”   这一番试探却隐隐印证了两人心中的猜疑,一个必有秘密藏在心中,而另一个未必不知这秘密是什么。   陆卓撑头看着裴翊,突然问道:“将军问了我这许多问题,可愿意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现今顾家对将军可谓是要赶尽杀绝,但我看将军却一定也不慌,可是有什么后招在等着他们?”   陆卓吐出心中疑惑,这段时日面对顾家刁难,京城都为裴翊捏了把冷汗,裴翊却是半点没放在心上,每日照样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连围观的陆卓都比他着急,连着几日去找了杨纯商量主意,而他明明在旋涡中心,却仿佛与这场祸事无关。   裴翊瞥他一眼,淡淡说道:“没有什么后招,我不过是信一句邪不胜正罢了。”   陆卓笑起来:“将军难不成把我当三岁小孩哄,若是不能让我知道,我不问便是。”   说着他便要告辞离去,玩得好一招欲擒故纵。裴翊的视线在他上下扫了一圈,勾了勾唇瓣问道:“想知道?”   见裴翊神神秘秘,陆卓眯起眼睛郑重向他点了点头。   裴翊俯身靠近他:“拿一个秘密来换。”   陆卓:“……”   他有没有说过,这次重逢以后他发觉这小子越发不好搞定了。   陆卓想了想,也把脑袋靠近裴翊神秘兮兮地说道:“我确实有一个秘密想让将军知道……”   他压低声音,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裴翊离他更近。   他在裴翊耳边说道:“你大腿内侧有块红印,看着不像伤疤,是不是胎记?”   说完他立即跳开,果不其然涨红了脸的裴翊已经提拳打了过来。他身上还有伤,陆卓连忙制止。两人一人躲一人追,缠斗了几招,陆卓不敢与裴翊动手,一时处于下风。   两人打到床边,陆卓看裴翊动作太大,怕他扯到伤口伸手去拦,被裴翊反手按到床上,面红耳赤地质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卓正要解释。   正房的门被推开,被两人动静惊动的姜二目瞪口呆地看着床上的两人。   “……我们在上药。”陆卓艰难解释。   姜二‘哦’了一声,一脸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问道:“上到床上去了?”   陆卓:“……”   裴翊:“……”   两人同时从床上跳下来,整理着身上的衣服,双双看了对方一眼——感觉更奇怪了。   陆卓低声说道:“那日将军昏迷,血水把衣服都弄脏了,两位参将大人忙着请大夫和煎药,是我帮将军换的衣服。”   这句便是解释为什么他会知道裴翊身上有胎记的事,原是他好心帮忙,但是他拿此事来调侃裴翊就是罪该万死。   裴翊狠狠瞪他一眼。   陆卓尴尬地向他拱手道歉,看了姜二一眼,苦着脸告辞离去。   眼看着陆卓进了偏房,姜二意味深长地向裴翊说道:“将军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们?”   比如塞北军是不是多了个将军夫人,或者相府招个贵婿之类的。   “没有。”裴翊斩钉截铁。   姜二笑了笑,走进房中把窗户推开了些。清风徐来,吹散了些许房间里的药味。姜二低头抚着窗前的芙蓉花的花瓣,低声说道:“这花开得真好。”   裴翊看着那俗不可耐的花瓶就想起讨打的陆卓,朝天翻了个白眼,随口向姜二说道:“你喜欢的话就拿到你哪里去。”   “算了。”   夜风中,姜二回头向着裴翊轻轻一笑,言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谁打架故意往床边跑,我不说。   新文求收,大家有空点个收藏呀~ 第9章   姜二回到房间,与他挤在同一个房间的宋三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问道:“怎么回事?”   “没事,将军与陆兄弟闹着玩呢。”   姜二坐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低头呷了一口。   宋三翻身起来坐到他身边,打个哈欠同样倒了杯冷茶,说道:“我看将军对陆兄弟有些不一般,你说将军是不是真的动了那方面的心思?”   姜二睨他一眼:“与你何干?”   “我这不是关心将军吗?”宋三着急道,“你看他年纪轻轻就过得个苦行僧一样,哪有半点年轻人的鲜活气,要我说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行,最重要能给他点活气,让他活过来。”   被他说的,裴翊就像那话本故事里的妖精,等在荒废古寺要吸取活人精气。   姜二听他说得不像样,出言打断他:“胡言乱语些什么!动没动心是将军自己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操心?至于他对陆兄弟……”   姜二放下手中茶盏,透过紧闭的房门望向偏房方向,是陆卓现在住的房间。   他喃喃说道:“将军或许只是觉得陆兄弟很像一个人。”   “像谁?”闻言宋三十分好奇,向姜二追问。   姜二瞥他一眼,宋三缩了缩脑袋,干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与我无关嘛。”   说着便要去睡觉,整理床铺时宋三又想起什么,放下被子偏头向姜二调侃道:“我瞧着二哥对陆兄弟也十分不一般,难不成他也让你觉得像什么人?”   话音刚落,姜二冰冷的视线就扫了过来,宋三立即钻进被子里,用被子裹住自己,向外嚷着。   “懂了懂了,轮不到我操心,轮不到我操心。”   姜二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在大夏天裹成蚕蛹的他,抬起头来又望了一眼陆卓房间的方向。   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院中的每一个房间,东厢与西厢之中裴翊与姜二同时低语道:“是你吗?”   “阿嚏!”   偏房之中睡在木板床上的陆卓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闭着眼睛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心道:“怪了,这大夏天的,难道还能着凉不成?”   想着明日该让人把家里的窗户补一补,再弄张新床。   这木板床可真够折腾人的。   陆卓翻了个身再次安稳睡去。   东厢正房之中,裴翊望着手中陆卓留下的那号称‘三两银子一瓶’的伤药怔愣了许久,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婴儿巴掌大小的白玉瓶。   两个瓶子放在一处,丝毫没有相似之处,里面装的药也不是同一种。   裴翊对比着这两个瓶子,半晌阖上双眸,将两个瓶子往床头一扔,自倒头睡去,不再想其他。   一切只看天意和缘分,是与不是又有什么相干?   整个院子陷入酣睡,除宋三外,各人都陷在自己的梦中,求不得解脱。   翌日,陆卓一大早就起床收拾齐整去上值,走到门口时被宋三拦下来,被塞了一小袋金子在怀里。   陆卓傻眼,他还以为这茬已经过去,哪晓得裴翊在这里给他杀了个回马枪,哭笑不得地敲着怀里的金子,问宋三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瞧不起他?   宋三向他爽朗一笑,言道:“陆兄弟说哪里话,不过是一些饭钱药费,总该给你的,难道我们三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要在这里白吃白住你的不成。”   有什么不成的?江湖上意气相投的兄弟,莫说白吃白住,有那等子宽裕的人,待你白吃白住完离去时再赠你百两黄金都是常有的事。   何况陆卓虽然嘴上说着没钱,但实际以他的薪俸养活三个大活人还不是难事。   陆卓再次推脱,宋三却摆摆手道:“陆兄弟别再推辞了,俗话说得好有来有往才是交情,咱们以后说不准就要常来常往了,你收下我们才好安心。”   说着他又压低声音,附到陆卓耳边,向他示意了一眼东厢:“那厮是相府出身,阔绰得很,却难得大方一回,你可别替他省钱。”   说罢宋三拍了拍那袋金子便转身回了房间。   陆卓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一向看上去呆愣莽撞的汉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再低头看看怀里的金子,陆卓笑了笑,心道既然有人送钱上门,难道他还要替别人省钱不成?   转头揣着那袋金子便出了门,先去巷口张木匠那里找他买了张床,请他送到自己院子,又托他顺便把家里的窗户纸给糊糊,说罢扔下一锭金子就走了,真真财大气粗是也。   张木匠拿着金子看着他背影,啧啧称奇:“这傍上了大官就是不一样,走路都比平常气派了许多。”   当然最气派的还是手里的金子,张木匠和家里人轮番咬过一遍确认是真金。真正的金子啊!张家激动地连忙挑出最好的一张床给送上门去。   当然如何为黄金激动这就是张家的事了,陆卓还是照常去上值,不过今日出手阔绰了些,进了值房便直接扔了一锭金子让他们今日想吃什么随便吃。   众人不知他去哪里发了横财,捧着黄金纷纷惊叹不已。   “头儿你终于想通,卖身给范家了?”   陆卓骂道:“滚蛋!”   范娇娇也在旁边声明这钱跟自家绝对无关,而后随众人一起把探究的目光落在旁边喝茶的陆卓身上。   正端着茶碗喝茶的陆卓抬眸淡定地与众人对视,忽地想起这群人因他拒绝范家二姐一事在背后编排他不行的事,眼珠子转了转,嘴贱的毛病又犯了。   他饮了一口茶,扬眉笑道:“这金子——是我相好给的。”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真是卖身去了,只是不是买给范家而已。   除范娇娇外其他人纷纷凑上前去给他捏肩捶腿,想要打听出这位‘相好的’更多的消息。   “头儿,咱嫂子是何方神圣啊?”   “模样如何?秉性如何?脾气如何?”   “以头儿的眼光,定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天仙之貌。”   “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之家。”   “模样好看,秉性温良,脾气好得很。”   “确实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陆卓一一回答,得意得很,反正吹牛又不花钱,也没人会去把裴翊扯出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符合上述说法——他的意思是说这人是他瞎编的,跟裴翊没什么关系,不是说他的相好就是裴翊的意思。   众人闻言惊叹不已,唯范娇娇在一旁叹息。   他早知这门亲事成不了,偏偏父母姊妹都爱极了陆卓,偏要强求,生生堕入了执念之中。   有人见到他面露失落,推了推其他人,让他们说话注意一些,众人偷偷瞄了范娇娇几眼,贴心地把话题移开。   也幸而他们把话题转开了,否则陆卓也编不出什么其他的瞎话来了。他暗自松了口气,转而问起众人昨日宫中有什么异样。   他们身在值房,离禁中最近,对于宫中的消息也比旁人先知晓。   昨日宫中要说异样也没什么异样,不过有几件新鲜的传闻罢了。   第一件事是陛下昨晚去了顾贵妃寝殿,原是想留宿,谁知从进门起贵妃就开始哭诉胞弟被害一事,请陛下严惩小裴将军。   陛下被她哭得头痛安慰了几句便转头摆驾惠妃处,结果到了惠妃的宫殿门口,大抵是想起了惠妃与贵妃是好姐妹,又掉头走了.   自个儿回崇政殿批奏折去了。   可怜已经收拾好接驾的惠妃空欢喜一场。   陆卓敲着桌子听这些消息,思索着皇帝如此作为,其实已经将要保裴翊摆在明面上了,却不知贵妃一派会做什么反应?   众人也说:“看来裴将军已经求得陛下庇佑,咱们倒不用替他担心了。”   说的人挤眉弄眼,听的人心领神会,普普通通一句话说得好不暧昧。   陆卓:“……”   忘了说,因为上次裴翊觐见时的情况,现在裴翊的谣言对象已经从禁军小兵换到皇帝了。而在各路传言中,裴翊的等级也渐渐从将军升级为宠妃了。   京中现在流传着,皇帝有两位贵妃,二人年纪、品貌均是旗鼓相当。   一位在宫中,做皇帝的解语花;一位在军中,替皇帝打天下。   再加上裴翊往年和晋王的传闻,谣言传着传着竟莫名传出些禁忌的色彩,真是挑动着京中百姓对禁忌之恋的好奇心。   那位一开始在传闻中同裴翊绑在一起的禁军小兵此时已经完全被人遗忘。   被百姓抛弃的‘小兵’陆卓只能默默表示无语。   所以说官职低了,连带被人传谣言都有限,禁军小兵最多只能在百姓茶余饭后占两天的功夫,百姓真正感兴趣的还是这些大人物的故事。   当然对这堆传言不满的绝不只他一人。   小侯爷穆晏,也就是塞北军穆元帅的儿子,当日带人打上青石巷的紫衣少爷,气冲冲地闯进崇政殿,对着皇帝大声嚷嚷道。   “陛下难道真的宠幸了裴翊那厮,要为了他徇私枉法!”   皇帝扔下笔骂道:“放肆!进殿不先行礼就算了,竟然敢质问起朕了,谁给你的胆子!”   殿中侍候的人暗自腹诽道:难道不是您给他的胆子?   因穆元帅的缘故,皇帝对镇北侯府一向心存愧疚,对这位穆元帅留下的唯一的儿子更是十分宠爱,比之各位皇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宠得他是无法无天,连质问皇帝这种事都敢做。   不过穆晏也知道点分寸,皇帝一发话他已经跪下来向皇帝叩首请罪,只是在裴翊一事上仍不依不饶。   皇帝不耐烦地摆手让他站起来,让人给他看座上茶,   穆晏推开宫人奉上的茶,向皇帝控诉道:“陛下若真的宠幸了那裴翊……怎么对得起贵妃?”   “昏话!朕想宠幸谁就宠幸谁,需要对得起谁?”   皇帝冲他瞪眼,说罢又放缓语气。   “你呀!日日听风就是雨,半点也不知过过脑子——裴翊是军中栋梁,朕岂会这般折辱他。”   “至于裴翊与贵妃家的案子……”   皇帝双眸微眯望向远方,满脸的高深莫测:“朕已交大理寺查办,不管查出来的结果是什么,朕绝不会偏袒任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陆校尉:虽然谣言中已经没有我的姓名,但软饭还是可以吃上一口。   大家对本文有兴趣的话,动动手指点个收藏呀~ 第10章   三言两语被打发出宫,穆晏闷闷不乐地走到平日常玩耍的凤来楼,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皇帝给糊弄了,当即停下脚步,想要回去找皇帝要个说法。   凤来楼上,他向来交好的几位王孙公子老早就看见他了。见他要走,几人两步并作一步从楼上跨下来,涌出凤来楼齐齐拉住他。   “怎么才来就要走?今日我们弄了些好玩的,快来看看。”   几人搂住穆晏就往楼里走,穆晏推脱不过,又听他们说顾清远也在此处,想着今日便是为顾清远进宫,合该与他说说此事,便也调转脚步跟几人一同往里走。   凤来楼乃是一座临江而建的高耸酒楼,门前缚了彩楼欢门,以三道雕刻着金乌的绘彩飞桥与店门相连。   几人从飞桥进入酒楼,但见楼下大堂已经被清理干净,用围栏围了起来。有两小童正在围栏之中上演角力,斗得难解难分。   一群公子哥坐在二楼上边喝酒边为二人喝彩。   “清远呢?”   穆晏游目四顾没找到顾清远,又嫌弃地看了一眼围栏里的角斗:“这有什么好玩的?”   不过是两个看上去跟小鸡仔似的小孩在搏斗罢了。   “怎么不好玩?好玩得很!”   一公子哥答他顾清远喝醉了在雅阁休息,让穆晏陪他们先玩玩。   他搂住穆晏的肩膀让他往围栏里看:“这两个小孩是我在城郊难民里找来两个几天没吃饭的乞儿,听说还是两兄弟,父母死后相依为命。我跟他们说,他们今日谁赢了,谁就有一碗饭吃,不过只能赢的那个吃——你也来下个注,看看谁今日能吃上那碗饭?”   两兄弟,只能活一个,他们会怎么选?   他们看的不是两个小孩的搏斗,是亲情与人性的搏斗。   穆晏拧起眉头,厌恶之心顿起,再看那围栏更觉恶心。   他们根本没把里面的两个小孩当人,而是当做可以被围栏圈养的随他们玩乐的畜生。   身旁几个好友还在笑问他这玩法是不是终于有点新鲜意思啦,穆晏却只想动手掀了这围栏。   正要动手之际,突然二楼之上一位素衣少年似是不堪忍受这出闹剧,不忿地站起身来往楼下而来。   撞见穆晏等人,那少年面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像是在对穆晏说‘这种恶心事果然有你一份’。   他冷哼一声,从穆晏身边走过。   穆晏登时火冒三丈,也顾不得围栏里的两个小孩,望着素衣少年的背影狠狠咬住后槽牙。   小小一个丞相的儿子居然也敢在他面前嚣张,裴黎那个老匹夫在他面前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侯爷,裴黎的儿子凭什么在他面前放肆!   想起新仇旧恨,穆晏目眦尽裂,发誓必要在今日给这人一些颜色瞧瞧。   这边狂风暴雨,那边也不是风和日丽。   陆卓跟兄弟闲扯完,在值房待了两个时辰有余,实在觉得无聊,早早脱身而去,闲逛着回了青石巷。   他在巷口的王家饼铺买了几个炊饼,一面吃着饼一面继续往家走。   榕树下正好有街坊在闲聊,陆卓顺便听了一耳朵,差点被嘴里的饼呛住。   只听众街坊谈起昨晚听见的“动静”。   “……定是昨夜两人闹腾得太厉害,把床都折腾散了,这不陆校尉一早就去张木匠那里择了一张新床,听说床上的图案还特意选的是鸳鸯戏水。”   什么戏水?!这下陆卓真的呛住了。   那边居然有人应和:“哟鸳鸯戏水呢,陆校尉还真有心,想当年我同老头子成婚时,睡的也是一张鸳鸯戏水的榻。”   那老婶子说着说着还有些羞涩。   陆卓努力咽下喉咙里的炊饼,脚下步伐如风飞进巷子里。   什么鸳鸯戏水,赶紧给老子拆了!   巷口的张木匠也不知道这位陆校尉在搞什么鬼,好好的床才给安上又让重新换一张,也不说个缘由出来,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是他张木匠的手艺出不行,被人给嫌弃了。   但碍着那锭金子的薄面,张木匠还是依他的吩咐给他换了一张床。   总归怎么都有得赚,不算赔。   裴翊在廊下坐着,手拿兵书看着木匠来来往往,见陆卓走进院子,淡淡扫了陆卓一眼,撇了撇嘴移开视线。   陆卓脚步一顿,心里感叹瞧他这样,哪有半点坊间传闻里那祸国妖姬的样子?怪道世人会说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   站在原地暗自啧啧几声,陆卓挠了挠脸,还是将手里捧着的炊饼送到裴翊面前,讨好道。   “将军尝尝,王家饼铺刚出炉的炊饼,这家可是京城有名的老字号,多少高门大户派人到这里来排队都买不着,若不是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年,跟他家关系好,恐怕都抢不上这几个。”   裴翊闻言抬头,看到陆卓递到自己面前的炊饼,又看了看陆卓,突然笑了起来。他接过陆卓手中的炊饼,偏头向陆卓说道:“你的人缘倒好,王记饼铺的炊饼一向是不够卖的,我少年还在京城时经常让小厮来排队,却都不一定能买到。”   “这饼在外地名气也大得很”他面露怀念之色,“有个人跟我说,若他来京城,一定要来见识见识这王记饼铺的炊饼。”   陆卓闻言面色不改,神态自若地问道:“那人是将军的朋友?”   裴翊摇头说道:“无关紧要的一个闲人罢了。”   这时,张木匠抬着刻着花纹的木板从两人身边走过,裴翊瞥了那木板一眼,笑着冲陆卓说道:“你还真是喜欢芙蓉。”   那人却是个什么花也不爱的大俗人。   陆卓没说话,张木匠在旁边插嘴道:“二位爷莫要看差了,这上面刻的是海棠,不是芙蓉。”   说完张木匠便抱着那几块木板进了偏房。   “原来是海棠吗?”裴翊皱了皱眉头,随后自嘲一笑,“看来是我眼拙,竟将海棠认作了芙蓉。”   陆卓安慰他:“认错也是常有的事。”   安慰完陆卓又说要去看看木匠还差些什么,向他赔罪后进屋去了。   一进屋陆卓就拉过张木匠低声问道:“张大叔可别糊弄我,这刻的到底是海棠还是芙蓉?”   张木匠着急:“当然是——拿芙蓉改的海棠。”   他见陆卓面露不善,急忙改口。   张木匠向陆卓讪讪笑道,“最近海棠春睡的图样卖得不错,只是货不够了我这边也没功夫做,便将几张芙蓉并蒂改成了海棠春睡。”   他犹豫道:“校尉要是不满意,我再给您换去。”   心里却在求可别再换了,再换又折腾一番恐怕日头都要落下来了!   陆卓低头看着木板上那两朵欲开未开、含苞待放的芙蓉,看了许久挥手道:“不用换了,就这张吧。”   原来不是裴翊不识海棠和芙蓉,是他陆卓在用鱼目混珍珠。   也不知还能混几时?陆卓看了院中的裴翊一眼。   那人似乎有所察觉,视线同时向他递来。   迎着他澄澈的眼眸,陆卓心底略微一颤,慌乱地移开视线,眼角不经意间瞥到木板上的花纹。   啧,芙蓉!还并蒂?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在耍他。   陆卓叹息一声,正烦躁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喧闹声,陆卓心头一动,走出房门查看情况,廊下的裴翊已经站了起来。   两人同时向外望去。   青石巷外的大街上,正有一名锦衣少年手拿马鞭骑在马上在追逐、戏弄一位素衣少年。路边摊贩不断被马蹄踩烂、马身掀翻,锦衣少年却浑然不顾,眼中只有狼狈逃离的素衣少年。   见那素衣少年跌倒在地,吃了满嘴的泥。   锦衣少年勒马停下,在马上哈哈大笑。   “裴瑜,你现在知道你爷爷的厉害了吧。”   不错!那锦衣少年正是穆晏,而被他追逐的少年则是凤来楼上那起身离席的少年,他也是裴丞相的二儿子,裴翊的弟弟——裴瑜。   “呸!想当我爷爷,也不知你长没长那根玩意儿?”   裴瑜从地上爬起来,吐出嘴里的泥,向穆晏骂道。他脸上有几道红色的鞭痕,看样子刚才已经被穆晏狠狠教训过一番了。   见他仍不服输,穆晏怒不可遏的挥鞭再次向他击去。   裴瑜又挨了一鞭,他吃痛地叫了一声,见那穆晏还志得意满地高坐马上,裴瑜捏紧拳头,冲上前去冲着穆晏所骑之马的眼睛击出一拳。   他愤怒至极,出手全然不顾章法,只想让这人狠狠付出代价,却忘记马蹄之下有多危险。   那马儿吃痛,高高举起蹄子,眼见就要踏上他的身子。穆晏也慌了神,连忙提着缰绳想要调转马头,却毫无作用,连忙冲愣在原地的裴瑜大喊:“快跑!”   裴瑜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嘴上却答得飞快:“我凭什么听你的!”   他其实也想跑,只是身子已经被吓得瘫软,挪都挪不动。   穆晏还以为他是为了跟自己作对故意不跑,大骂道:“裴瑜,你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他死活拉不住这发狂的马,眼见裴瑜就要被踩死在马下,穆晏整个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欺负了裴瑜许多年,却从来没想过要他的命。   他闭上眼睛不敢看这一幕,心道大不了过后我赔他一命就是了!   这一下却是已经放弃再去挣扎,只想着一命还一命。   眼见就要血溅当场,四下百姓尖叫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人群飞出一人,抬手一掌将马蹄下的裴瑜推到一旁,反手抱住马的脖子,一脚将马上的穆晏踢飞。   那人翻身上马,拉住缰绳强扯着马儿往无人处跑了两步,费劲安抚下那发狂的烈马,他扯着缰绳回眸。   意气风发,眉目俊朗,恍若天神降世。   围观的百姓纷纷屏住呼吸,唯恐惊扰了天上人。   有认出他的百姓在人群中惊呼:“那是裴将军!”   裴翊勒住缰绳,低头望着刚才被他推开的裴瑜,皱了皱眉头唤道:“瑜儿?”   突然一道劲风袭来,裴翊心里一紧,闻声抬头,见到一把匕首直直向自己飞来,却是有人偷袭。   那匕首被发现之时,已经离裴翊极近。   裴翊眉头一拧,正待旋身躲过,只是刚才救人之时他的伤口已经被扯动,此时动作难免慢上了几分。   眼见那刀离自己越来越近,裴翊脾气上来,干脆直接伸手去接,就要瞧瞧一把小小的匕首能把自己伤成什么样。   再不过两寸那把匕首就要割伤裴翊的手。   忽然人群中飞出一个陆卓,他踩着街旁几人的肩头,一个翻身截住那把匕首,回眸冷冷地望了那偷袭之人一眼,用力把匕首掷了回去。   偷袭那人只觉得浑身一寒,那匕首来势如疾风般迅猛,比之刚才他偷袭之时更甚百倍。   偷袭之人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觉得颊边一凉。   那匕首竟直直在他脸颊边擦过!   明明只割伤了他的脸颊,他却感觉自己仿佛在鬼门关晃了一圈。那人吓软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动动手指可以点收藏哟~ 第11章   “你的手!”   裴翊从马上跃下,一把拉过陆卓的右手,狠狠拧紧了眉头。   但见陆卓掌心之中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争相从裂口之中滚滚涌出,却是刚才他拦那袭向裴翊的匕首时被刀刃所伤。   “区区小伤不必在意。”   陆卓举起手掌看了看,满不在意地向裴翊说道。   其实以他的武功,要想毫发无伤地拦住那匕首又有何难?只是一来涉及裴翊,他关心则乱以致于一时失了章法;二来他有意隐瞒身份,不敢在裴翊面前显露武功路数,是以今日才被一把小小的匕首划伤了手掌。   这要是传到江湖上,怕是要给人笑掉大牙。   连陆卓自己都觉得好笑,他自十三岁开始在江湖上行走,哪里还受过这种小伤?   今日也不知撞了什么邪?   陆卓低头笑了笑,正想收起手掌置之不理。   抓着他手的裴翊瞪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婴儿巴掌大小的小玉瓶,拔开瓶塞往他的伤口上抖着药粉。   霎时间血便止住,受伤之处冰凉清爽,痛楚渐消。   看到裴翊手中的小玉瓶,陆卓怔了怔。   那样小的瓶子,用上七年还没见底,足以见主人平日是多么小心。   他心里一紧,竟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滋味。   那边裴翊抖完药粉顺手从衣角撕下一块布,刚要往陆卓手上缠,才想起这里又不是物资匮乏的塞北战场,他没事往陆卓手上缠这脏兮兮的布做什么?   想到这里裴翊又随手把那布角往地下一扔,就要带着陆卓去医馆包扎。   “诶怎么就给扔了呢?”   不待那布角沾上泥土,陆卓已经顺手捞了回来:“这么好的料子,扔了多可惜啊。”   “撕都撕了,再好的料子又有什么用?”   看到他那小气的样子,裴翊白了他一眼,拽着他和脸上还有鞭痕的裴瑜去了附近的医馆包扎。   倒在地上的穆晏和偷袭之人则无人问津——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直到在凤来楼玩乐的公子哥们闻信而来,才把他们从地面扶了起来。   其实两人都没受什么重伤,只是都被刚才的事吓得丢了魂,才一时忘记了起身。   被众人扶起,穆晏看到自己的骏马,想起自己刚才骑着这马差点踩死了裴瑜,此时仍不免心有余悸。   穆晏坐在路边擦着额上的汗,不住地向医馆方向望去,总想去确认一下裴瑜是不是还活着。   而那偷袭之人——就是那日来向裴翊寻仇的顾家小儿子顾清远。   他与裴翊处死的顾家老二是同胞兄弟,感情一向深厚,自塞北那封血书传来后,顾清远每每想起惨死的兄长,就恨不得冲到青石巷去,将那裴翊千刀万剐,以泄他心头之恨。   今日他在凤来楼借酒浇愁,不慎醉倒在楼中,迷迷糊糊中听到好友穆晏在前门大街上惹出事端,便赶来相助,谁知一来便看见那可恶的裴翊将好友踢下马去。   前有杀兄之仇,后有辱友之恨!   顾清远再想不起家人那些所谓的‘此时不宜轻举妄动’的耳提面命,只想让那裴翊血债血偿。   他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便向着那裴翊扔了过去,却不曾想那匕首会被裴翊的姘头截住,向他掷了回来。   被朋友们扶起的顾清远想起刚才那一幕便觉胆寒。   他急忙抬头去找自己的匕首,待寻见之后顿觉如一瓢冰水从头顶浇下,霎时间通体冰凉——只见那匕首牢牢插在一块青石板上,入地三分。   若方才这匕首扎在他身上,无论扎在何处,他此时焉还能有命在!   穆晏和顾清远二人都傻在原地,此时也没心情再去找其他人麻烦,但其他的公子哥们可不依。   今日他们在凤来楼请客,穆晏和顾清远都是他们的客人,有人敢在这里让穆顾二人受气,可不就是在打他们的脸?   一群人愤恨不平,听说那将穆顾二人害到这般狼狈地步的人此刻就在医馆之中,便领着家仆小厮成群结队地要去给穆晏和顾清远讨个说法。   全然忘记此事其实是穆晏挑起的事端。   医馆里,裴翊一进医馆便将陆卓扔给了大夫,拉过自家弟弟边上药边问他怎么会被人骑着马追到街上。   从见了他便一直低着头看着地面的裴瑜,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眸,并未多话。   他们并非同母所生,关系也一向不好,裴翊去了边关七年,裴瑜早就习惯了自己没有兄长,这人此时却来做出这幅关心的模样做什么?真是令人作呕。   他在裴翊面前向来就是这副三杆子有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模样,裴翊也早就习惯,一面帮他服药一面嫌弃道:“真是没出息,被人欺负成这样,你不知道打回去吗?”   闻言裴瑜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委屈,冷声道:“你当我是你吗?不论做什么事都有人兜底,当年犯下那天大的错事没人罚你,我若出手伤了那些王孙公子,转头被他们告到父亲那里,还不是我要受罚!”   裴翊可没空陪他唱苦情戏,不耐烦地戳破裴瑜的‘不忿’,凉凉说道:“打不过就打不过,哪来那么多的借口?”   裴瑜撇过头去。   敷好药,裴翊看着裴瑜面上的伤痕拧了拧眉,把药瓶放回怀中,向裴瑜许诺道:“你要是能把那些欺负你的人都打趴下,不管有什么罚我都帮你受着。”   陆卓在旁边听着不像话,插嘴道:“哪有你这么教小孩的?”   裴翊瞥他一眼:“过完中秋他就十五了,有这么大的小孩吗?”   裴瑜咬紧嘴唇没做声,只是偷偷抬眸打量了陆卓几眼,心里想这人也不过如此,不过长了一张俊俏的脸而已,也不知哪里就迷倒了裴翊,让他连家也不回。   陆卓听到裴瑜方才十五岁愣了楞,转眼向裴瑜望去,竟从他的眉目中望出一点裴翊十五、六岁时的青涩。   十五岁?裴翊刚到塞北那年也是十五岁,两人分别时也不过才十六,那时他一直将裴翊当做小孩,但原来那小孩早把自己当做了大人。   他又想起他离开塞北那日,与他隔江相望的裴翊。   那少年骑马而来,踏破晨间的露水,眉目间尽是疲惫,定是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   但他仍旧没有赶上。   于是只能骑在马上远远望着渡船离去,眼中具是失望与悲伤,叫陆卓看得心酸不已。   但陆卓没有停下脚步。   他要去赴一场生死之战,太多的感情只会成为拖累。   他总以为少年人的情愫来得快,去得也会一样地快,即便今日如何痛彻心扉,明日转过头又会恋上另外一个。   裴翊并没有什么特别,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裴翊早晚有一天会忘记他,再觅良人。   可那一瓶被小心翼翼珍藏的伤药却打了他的脸。   药本是拿来治伤的,到底要怎样的珍视,才能用上七年仍有余量?   但既然那样珍视,为何今日又要拿出来用?陆卓忍不住摸了摸已经被包扎好的右手掌心。   替他包扎的大夫在一旁夸赞道:“校尉这药可真是不错,老夫从医二十余年,没见过这么好的金疮药,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   陆卓下意识望向裴翊,众人随着他的视线一齐望去。   视线中心的裴将军回望陆卓,坦然说道:“是故人所赠。”   原来即便曾经视如珍宝,痛彻心扉,而今也不过只是故人一个。   陆卓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含笑道:“将军的故人真是多啊。”   有那晋王一个,原来他陆卓也算一个,也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酸了我不说。 第12章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已经不任京兆尹的王放仍然会时不时想起那一日,想起那位把京城一众纨绔子弟绑起来扔到他面前的裴翊将军。   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将军确实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但王放总是会忍不住思考一个问题——遇见裴翊究竟是他的劫还是他的孽?   ——总而言之不是件好事就是啦。   当王放被衙役慌张失措地从后堂叫出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一次挑战。   他慢悠悠地整理着官服,对于衙役的失态颇为不满。   “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你们这样慌张?”   王放边训斥衙役边淡定地走出后堂,抬眼往公堂看了一眼,登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大人!”   “大人!”   衙役和师爷急忙上前扶住他,王放失力地扒住师爷的肩膀,压低声音问道:“我是不是眼花了,被绑着的那个是穆小侯爷吗?他旁边那个不会是忠勇伯世子李钰吧,他们旁、旁边那个不会不会……”   王放说不下去了,他觉得地府已经离自己不远了。   师爷苦着脸答道:“是,是,是,都是——您没看眼花没看错,堂上的都是京城各路显贵家里有名的宝贝疙瘩,现在都被绑到咱们衙门里来了。”   闻言,王放脚下一软差点又跌倒在地,幸好有师爷和衙役在旁边扶住,不然只怕要跌个头破血流。   不过他宁愿跌个头破血流,也不愿意留下来面对这烂摊子!   王放怒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王放猛地站起身来,只觉得定是有人要害他,   瞧瞧这公堂之上浩浩荡荡二十来个王孙子弟,京城有名的纨绔全给包圆了,就是哪家勋贵聚会都不一定能把人聚得这么齐,现下倒是在他的衙门给聚齐。   这群祖宗里随便来个人打个喷嚏都能把他这京兆尹衙门给掀了,现在居然被人给五花大绑押在公堂之上候审。   王放急忙奔上公堂,叫嚷着让手下人赶紧给这群祖宗松绑。   “是谁?!居然敢对小侯爷,世子爷……”王放吼出一大堆头衔,“——如此不敬!本官定要严惩这些没长眼的玩意儿!”   王放奔到穆晏面前就要跪下,可惜穆晏此时神情呆滞,看不出他的真挚热情。只见他撩开袍子膝盖就要落地,却有一只手从旁伸出,把住他的身子,强使他伸直双腿重新站了起来。   竟硬生生地将他还未着地的膝盖拉了起来!   王放吃惊抬头,只见一位眉目清俊的青年人站在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下,表情不悦地向自己摇头:“既然没长眼的人是我,又何必大人来跪?”   他气质冷冽高洁,如巍峨山上覆着的白雪,叫人一见便自惭形秽。   “你、你是?”   “塞北裴翊。”   塞北的裴翊?!王放吃惊地看着那青年人,又看向堂上被绑着的一众纨绔,结结巴巴地说道:“裴将军这、这几位公子是你给绑的?”   当然是裴翊给绑的。   方才裴翊几人还在医馆包扎,这群公子哥就领着人打上了医馆。进门就开始砸东西、骂人,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简直无法无天!   没几下就把裴翊惹怒了,一人一个大耳光甩了过去,更有裴瑜在旁边告黑状,把他们在凤来楼欺凌那两个乞儿兄弟的事情给抖落了出来。   裴翊当即大怒。   他们欺负裴瑜,尚可以说是同龄人之间斗气玩闹,毕竟裴瑜的性子他也知道,面上看着是个被人欺负不吭声的,但实际是个心黑的,若真说他是那等受欺负的小可怜,裴翊也不信。   但是这群纨绔竟仗着手中权势欺负两个无依无靠的乞儿,真是无耻至极。   裴翊平生最恨这等欺凌弱小之事,当即就要把这群人绑了往京兆尹送。   只是他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刚才飞上马救人已经让伤口有些崩裂,若是再动手只怕又要血流成河——说的是他自己。   旁边围观的陆卓能怎么办?当然是顺着他,帮他把这群公子哥打包成粽子送到京兆尹去。   陆卓武艺高强,即便有意掩饰武功路数,再加上只用一只手,收拾这群娇生惯养的少爷仍旧不过就是几招的事。   一群纨绔中只有穆晏能跟他多过上几招——这倒是令陆卓对这位小侯爷有些刮目相看,他还当这位小爷是个绣花大枕头呢——将他穆晏擒住之时,他特意多用了两分力气击在穆晏的百汇、玉枕两穴。   穆晏当即眼前发黑,神色呆滞地倒在地上。   裴翊见情况不对,吃惊道:“你把他打傻了?”   其他纨绔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看到穆晏神色确实有异,当即不敢再嚣张——生怕下一个傻的就是自己。   陆卓无奈望向裴翊:“你可别污蔑我,重伤侯爷这罪名我可担待不起,我只是让他安分一下。”   听见穆晏没傻,纨绔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看着这群被绑起来的大少爷,陆卓问裴翊该怎么办?   裴翊主张把他们送京兆尹,交由京兆尹处置。   大郑律令不准官员及其家眷依仗身份欺压百姓,这群人其实已经触犯了大郑律法,这其中大部分人又没有官位,自然该交由京兆尹处置。   但陆卓久在京城为官,却是知道京兆尹衙门的尿性的。   他同裴翊打赌他们若真把这群公子哥送到京兆尹去,必定怎么送进去的,又怎么给放出来……也不对,应该是五花大绑地进去,小心翼翼地给送出来。   裴翊不信天子脚下的朝廷命官敢这样罔顾律法,真拿出十两银子跟他赌。   于是两人把裴瑜扔在医馆,一起把这群纨绔送往京兆尹,路上有几个纨绔对着裴翊说了些不干净的话,被陆卓直接拿布把嘴巴给塞了起来。   直到进了京兆尹衙门,见到王放那怯懦的嘴脸,裴翊才知陆卓说得原来是真的。   偏那人还讨人嫌地伸出没受伤的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面上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满脸的‘你看我早就说过了吧’。   裴翊白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足有一两左右的小金珠扔给他。金珠在空中划过,在落下前被陆卓抬手抓住。   陆卓手拿金珠笑了起来:“多谢将军。”   裴翊懒得理他,转过头来向王放列了这群王孙公子的几大罪状,请王放秉公执法,处置了这群纨绔子弟。   王放哪里敢?但是碍于他官职比自己高,且最近京城有流传关于‘裴贵妃’的谣言,让王放不敢得罪他,只能含糊其词,企图遮掩过去。   被绑着那群纨绔如何看不出这京兆尹根本就不敢动他们,更有恃无恐起来,有几个仗着神智还清醒,嘴巴也没被塞起来,又开始对着裴翊大放厥词。   “裴家小娘子,我爹是忠勇伯,我爷爷是永定候,陛下都要管我祖父叫一声叔叔,你当京城中真有人敢定我的罪不成?”   说话的正是忠勇伯世子,因裴翊早早便向世人坦诚了自己只爱男子,他们便以小娘子三字来戏称裴翊,本意是为羞辱裴翊,但裴翊却半点不为所动。   喜欢男子又如何?被叫小娘子又如何?他并没有因为喜欢人犯过什么过错,他在塞北时认识的许多女子比起许多男子都更为出色,是以这群人不管如何对他叫嚣,都无法影响他分毫。   他生气的是这些人有恃无恐的态度,仿若一个官家子弟的身份在身,便可以任他们为所欲为!   裴翊脸色一沉正要说话,却听那人突然惨叫一下。   再望去时那位忠勇伯世子的嘴巴不知为何奇怪地大张着,下巴坠在皮肉中如何也不能合上。   在场众人恐惧地望向陆卓。   却原来是他口出狂言之时,旁边站着的陆卓嫌他太吵,出手卸了他的下巴。   其他被绑的纨绔登时觉得自己的下巴也痛了起来,全部合上嘴巴不敢再说话,只有那被卸了下巴的忠勇伯世子还大张着嘴巴‘唔唔’不断,面上的表情十分愤恨。   王放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指着陆卓说道:“大、大胆,公堂之上你怎能、你怎能滥用私刑!”   陆卓眸子微挑,嘴角噙起一丝笑:“大人糊涂了,这人咆哮公堂,卑职是帮您维持公堂肃静——举手之劳而已,大人倒也不必多谢。”   “你、你——”王放手指颤抖地指着陆卓,还未开口让人把他拖出去,裴翊已经看不下去这场闹剧。   他冷眼望向王放:“大人觉得这些人不该罚?”   王放再次闭上嘴不作声。   裴翊凝眸看了王放许久,骤然冷笑一声:“既然王大人当不起明镜高悬四个大字,那今日就让我裴翊来做一回堂上官!”   “你什么意思?”王放震惊。   裴翊大步走到公案之后,手拿惊堂木往桌上重重一拍,‘啪’地一声像是敲在众人心上,众人猛地打了个激灵。   王放不敢相信:“你放肆!”   裴翊没理他,径直望向一旁的师爷问道:“仗势欺压百姓者,按大郑律令该如何处刑?”   师爷不敢迎上他的视线,只能低下头去假装没有看到。   “仗势欺压百姓者,按大郑律令该如何处刑?”   裴翊抿紧嘴唇,四下扫视了一圈,声音慢慢提高再次问了一遍:“仗势欺压百姓者,按大郑律令该如何处刑?”   这次他问的是在场所有的人。   满院寂静,连呼吸都是静谧的。   陆卓看着裴翊慢慢闭上双眸,抬起右手揉了揉鼻梁,他发现裴翊的手指已经开始因愤怒有些颤抖,暗自叹息一声,正要出手逼迫那师爷说出大郑律令究竟如何规定,突然公堂之外传来一声回应。   “仗势欺压百姓者,按大郑律令应杖五十,罚银百两,关押十日。”   陆卓闻声望去,发现说话之人居然是不知何时跟上来的裴瑜。   只见裴瑜踏进公堂,抬起青涩的脸庞掷地有声地向裴翊问道:“律令如此?将军敢不敢罚?” 第13章   京城又开始流传起关于裴翊的传闻,百姓都在说不得了!裴翊将军把穆晏小侯爷给打了!小侯爷那是谁?那可是穆元帅的儿子,咱们陛下一等一疼爱的人!   那裴翊将军说打就打了,真是半点情面没留。   不只穆小侯爷,连带平常同小侯爷交好的一众王孙公子,他也一个没放过,全都重重责打了三十杖还把人给关进了大牢里,说是要关上十天,还是各家显贵跑去圣上面前求了情,才把人给放了出来。   听说晚上各家来人来大牢领人的时候,有好几个是抬着回去的,那京兆尹王放一晚上迎来送往地把膝盖都给磕红了。   自然有那心疼儿子的,哭着告到皇帝面前要皇帝处罚裴翊,皇帝都给气笑了,问他们是不是真想把儿子扔到大牢里关上十日?   胆小的立刻给吓走了,也有那等不依不饶的,最后还是被皇帝给打发走了。   听说那日各路显贵离去后,皇帝独自在宫殿中叹了一句:“这个裴从羽呀。”   没人能弄懂皇帝是什么意思,只能猜测他也对裴翊这刺头个性感到烦恼。   不过这事倒让裴翊在京城百姓中建立起了一些威望。   裴翊教训的那群纨绔子弟在京中作威作福已久,百姓深受其害,现裴翊教训了他们,还令得他们起码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就意味着百姓们要清静好一阵子。   百姓对裴翊所为那真是拍手称快,赞不绝口。   当然也有个别人存了那等阴暗心思,见被打的那群人里有顾清远,便造谣裴翊是在借机报复顾家,又见穆晏也在其列,又说裴翊忘恩负义,对不起穆元帅。   总之就是他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干什么都是寡情薄义。   听得陆卓是十分不痛快,不过他也知道裴翊是不会在乎这种事的,便只把这事当做玩笑讲给裴翊听。   说起这事时正是一日清晨。   校尉大人现在轮值结束了,不用每日早起,日日都美滋滋地睡到裴将军打完一套拳以后,才起床围观。而裴翊则是每日早早就起了床,在尽量不扯动伤口的情况下艰难练武。   陆卓说就以他这折腾劲,怪不得伤口迟迟好不了。   裴翊给了他一个白眼,没理他——若是他像陆卓一样每日不是饮酒就是睡觉,早被人砍死在战场上了。   陆卓肩上挂着一条白色帕巾,拿着柳枝和盐水,蹲在厨房的屋檐下边看裴翊打拳边漱口。漱完他吐出嘴里的盐水,随手拿起肩上的帕擦了擦嘴巴,玩笑似的同裴翊说起此事。   裴翊闻言也确实笑了:“随便他们说去,难道他们说两句话还能让我掉两块肉不成?”   陆卓无奈地跟着笑了笑,提点道:“将军还是该在意些外界传闻,岂不闻人言可畏?流言也是可以杀人的——去岁户部一位老大人,离任时因帐上有出入,被人传是他贪污了户部的银两,虽然后来查明了事实还了他清白,但他还是受不了流言蜚语,一天夜里一根白绫把自己挂上了房梁。”   陆卓提起此事颇为感慨,那位老大人上朝时,也曾与陆卓打过照面,是个颇为和善的大人。   听说他与家中妻子十分恩爱,两人约好了待那位大人卸任后,去山水间遨游,却没想现在那位大人骤然离世,只留妻子一人形单影只。   “世间之事就是这样变幻无常,有时候你总以为你还有许多时间,但其实转眼就什么也没有了。”   陆卓叹息。   枝头的雀鸟叫了几声,花架下许久不语的裴翊突然问道:“你说的是孟梁甫孟大人?”   陆卓没想到他也知道此事,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正待说些什么,突然院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陆卓嘴巴张合两下,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干脆起身去应门。他抬步走到门口,取下拦门的横木打开院门,却见敲门的是一位身量纤长的书生,那人年龄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似是特意打扮过,全身散发着一股清香。   眉目清秀,鲜肤胜粉,衣轻任风。   清秀佳人,不过如此。   陆卓挑起眉头。   那人一见到陆卓便憋红了一张脸,着急忙慌地向他拱手道:“在下青州府官吏李劼,特来求见裴将军。”   求见裴翊?陆卓回身望向院中的裴翊,见裴翊亦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看样子也不知此人是谁。   行吧,总归不是旧情人就行,陆卓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恭敬地请那人入内。   进门时那位李兄犹犹豫豫地看了他好几眼,面上露出羞愧的神情走进院中,把陆卓看得直犯嘀咕,到了也没弄懂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是觉得他走过的地方似乎都带着香味,让陆卓想……   “阿嚏!”宋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被姜二嫌弃地推开,宋三揉着鼻子嘀咕道,“这也太香了吧,是来之前在香粉堆里打了个滚吗?”   陆卓没说话,只是表情冷淡地抱胸看着正屋之中谈话的两人。   李劼是青州府吏,今日前来正是有事求助裴翊。   青州府今年发了大水,淹死人畜不可计数,为赈济灾民,朝廷拨了四十万两白银做赈灾银,偏偏事情就坏在赈灾银上。   朝廷拨了四十万两,但是青州府实打实只拿到了二十五万两。剩余十五万两,户部给青州府打了个欠条,说是先给欠着,待明年户部有了钱再给补上。   李劼等人闻言都惊呆了,原来赈灾银还能有欠着的说法!   明年再补上?等到明年只怕青州府的灾民早饿死了!   他们气愤地想找户部讨个说法,可是胳膊如何拧得过大腿?户部的人全然不理他们这群乡巴佬,李劼等人想找京城的官员帮忙,奈何人生地不熟,求遍各路大官都没人愿意理会他们。   正在街头彷徨之时,却听说了裴翊为了两个小乞儿怒打穆晏的事。   听京城百姓对裴翊赞不绝口,直称其为活青天,他们亦仿似从绝望中看到一点生机。   不谈别的,就只说皇帝对裴翊另眼相看这一件事情就就值得他们重视了——自穆元帅离世后,这可是大郑百姓这些年来头回见到皇帝没有站在穆晏那一边。   众人决定求裴翊帮忙,又听闻裴翊是个好男色的,便急匆匆地推举了众人之中最好看的李劼前来,甚至特意请人替他梳妆打扮了一番。   李劼出门前是实打实的被倒了半盒香粉在身上,连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住自己身上的味道。   屋外的宋三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裴翊却仿佛毫无所觉,跟他说完事情始末,又问起他在京中找过哪些人帮忙,听他提起自己父亲时,裴翊都有些吃惊。   “我爹早就打定主意在朝中当一尊泥塑的菩萨,是京中有名的无能相爷,你们竟求到他头上,可见你们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闻言李劼犹豫片刻,说道:“其实……我们第一个追求的就是相爷。”   裴翊讶然望向他,李劼低声说道:“相爷当年那篇黎民社稷论我仍能倒背如流……”   裴翊低头抿紧嘴唇:“……可惜他早就忘记了。”   屋外,姜二推了一把不住打喷嚏的宋三,压低声音冲宋三说:“别装神弄鬼的,你这也太夸张了,给人家留点脸面!”   宋三哼了一声,嘟囔道:“就你会做好人?里面那个倒是会给别人留脸,明明自己鼻子最娇气,换个熏香都要难受半天,还能忍上这么半晌也没个动静——看看别人是怎么看他的,上门求助还扑了香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宋三不忿:“这不是把他当做了色中饿鬼是什么?”   对宋三来说,裴翊虽然脾气坏了点又喜欢男人,但除了这两个缺点外却是个顶顶好的人,现在这个顶顶好的人却被人这样恶意揣测,实在让他生气。   他找旁边的陆卓评理:“陆兄弟你说这让不让人生气?”   陆卓没吭声,三人挤在花架下,看正堂里裴翊跟李劼说话,不知两人商定了什么,只听着裴翊答应了什么事,那人眼泪都激动地掉了出来。   又谈了一会儿,李劼告辞。裴翊把李劼送到门口,那李劼千恩万谢地走了,他转头就撞上院中直溜溜盯着他的六只眼睛,登时吓了一跳。   “怎么了?”裴翊发问。   姜二无奈:“又要管闲事?”   “你难道不知道我的诨名就叫爱管闲事吗?”   裴翊满不在意地答道,说完便关上院门径直回了东厢房。   姜二知道拦不住他的,便也随他去了。宋三虽觉得青州那帮人做了上不得台面的事,但对于帮助青州百姓这件事他是十分赞同的,自然也不会拦他。   两人各自散去了,只有半晌不说话的陆卓表情复杂地看着东厢,思虑了半晌,抬步向东厢走去。   走到东厢门口,陆卓伸手敲了敲房门,屋内的裴翊道了声请进,陆卓直接推开房门,进门就看见裴翊把衣服都翻出来扔在了榻上,正在一件件挑选。   见他进来,裴翊匆匆瞥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有事?”   见他在挑衣服,陆卓脚步顿了顿,低声说道:“有些话想跟将军说。”   他走到裴翊身边却没有说话,细细看了榻上的衣服半晌,突然伸手从其中挑出一件云黄色织金绣唐草纹的行衣在自己身上比划:“这件如何,好看又庄重,穿来见晋王正好。”   “你怎会知晓?!”裴翊吃惊。   陆卓笑了笑,把衣服递给他:“户部归晋王管,你既然要管这件闲事,自然是从晋王下手最快。”   裴翊看着他手上的衣服,看了许久方才伸手接过。   他的手紧紧捏在行衣上,几乎要在衣服上捏出个印子。   裴翊低头看着地面咬牙说道:“我和晋王……”   陆卓打断他:“我知道。”   裴翊讶然抬头。   陆卓斩钉截铁地说道:“将军人品贵重,是他配不上你。”   “人品贵重?”裴翊咬紧嘴唇,“全京城恐怕只有你会说这种话。”   “那看来全京城只有我一个长了眼。”   裴翊愣愣看他半晌,低声笑了起来,笑完又问他来找自己做什么。陆卓说起自己有事,今夜怕是不回来吃晚饭,请裴翊他们几人今晚自便。   裴翊还以为是什么事,点头说道:“难不成没你,我们就不吃饭了。”   陆卓笑了笑,道句‘不敢’,而后告辞往门外走去。   裴翊看着手上刚才陆卓挑出的衣服,又看了看散在榻上的衣服,原还想再犹豫一下。走到门口的陆卓突然回身走到他面前,指着他手上的行衣认真说道:“就穿这件吧,你穿浅黄色好看。”   说罢陆卓转身大步离去,只留下楞愣看着他背影的裴翊,那件被裴翊视作登台戏服一样的行衣被他紧紧抓在手中,在此刻似乎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老婆要去见情敌,还要穿他选的衣服!有人的头上好绿呀!   新文请收藏! 第14章   日入时分,裴翊造访晋王府。   王府的下人将他请到花厅,一路上都在不住地偷偷打量他,心道这人怎么这么无耻,从前故意用情酒勾引晋王殿下,惹得殿下被陛下责罚,殿下已经不与他计较,现在他居然还有脸找上门来。   见领路的人面露鄙夷之色,裴翊不用猜也知他在想什么。只是他和晋王的事过了这么多年,谁对谁错早已经说不清楚了,他也没兴趣再去同谁争辩什么,便垂下眼眸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裴翊被带到花厅之时,晋王已经在此等候。   两人已经八年未见,此时再见面难免有些陌生之感,裴翊行礼时,特意打量了晋王几眼,见他长得比以往更加高大,气质也更加柔和,心中竟生出些许感慨。   说来真怪,八年过去,这人好像哪里都变了,又好像哪都没变。   晋王向他温和一笑:“从羽,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   这伪君子的模样真是半点没变。裴翊心里嘀咕着,面上勾出一个笑容:“王爷说笑了。”   他努力不让自己的笑容带上嘲讽,不过从对面晋王的表情来看,他的努力可能不怎么成功。   晋王表情黯淡下来,沮丧道:“我知道八年前你离京之时我们之间尚有很多误会没有解决,但你须知我的心……”   实在不愿意听恶心话,裴翊打断他的忆往昔,直接开口说道:“王爷,裴翊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闻言,晋王失落地望着他,半晌叹息道:“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不知是何事?”   裴翊便将青州赈灾银之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请他督促户部尽快筹集这笔赈灾银。晋王听了裴翊嘴里青州府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亦眼含热泪,握紧拳头在桌上重重一锤,自责道:“百姓苦至这般地步,本王真恨不得以身代之。”   裴翊冷眼看他演这出大戏。   必还有个但是,裴翊凉凉想道。   果然立马就听见了晋王说:“但是……从羽实是不知,户部确实早就没钱了,这几年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塞北战事又是连年不断,安抚赈灾、军费粮饷处处都需要用钱,户部早就成了个空壳子——连年初陛下说要重修泖山的温泉行宫,户部都掏不出钱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现在青州灾情紧急,若户部账上还有钱,他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出打欠条这种事,实在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晋王唉声叹气,苦口婆心地劝裴翊别再掺和户部的事,先处理好与顾家的案子才是头等要紧的。   “现在户部就是个烂摊子。”晋王叹道,“我拿在手里也十分头痛。”   听他在这里装模作样了半晌,还具是无用功,裴翊再不堪忍受。   他猛地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下,折返到晋王面前,哑声问道:“人命在你们眼里又算什么?”   晋王闻言满脸哀痛地看着他,似是不知如何言语,裴翊铁青着脸转身离去。   两人最终还是落了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待裴翊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晋王立即换了一幅神情,收敛起刚才那副悲苦的模样,望着裴翊离去的方向轻轻笑起来。   “长大了就不像以前那样好哄了。”   他向旁边伺候的手下说道。   知晓内情的手下闻言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道废话,你先是一杯情酒把人药到了床上,还没得手就被陛下撞破了丑事,结果你转头就把过错都推到了人家的头上,把人逼得远走塞北,八年不能归家。   这要是还能哄回来,他都要怀疑这位裴将军是不是有什么大病了。   已近黄昏,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平民人家还在借着暗淡的日光劳作,官宦人家已经早早燃起烛火,门前的灯笼也尽皆点燃,在一片暗沉中似明珠一般亮了起来。   虎门街中孟家今日也早早地燃起了烛火,只是因近日常有风雨侵扰院中的芙蓉,令得孟夫人总是心神不宁。   她与丈夫感情甚笃,院中的芙蓉是丈夫的心爱之物,现丈夫已经离世,唯有那几树芙蓉能寄托她的哀思,是以她总是将它们牵挂在心头。   听闻屋外又刮过一阵强风,她心下更是难安,便急忙带着仆人去院中查看芙蓉树的情况。   仆人举着灯笼一一查看过芙蓉并没有因强风受损,如实向孟夫人禀告过后,孟夫人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正要回屋之时,孟夫人突然瞥见远处的花荫下站了一个男人,那人一身粗布麻服,身型高大肩膀挺拔,整个人都罩在一件破旧的宽大斗篷中,像是不知从哪里流浪而来的远行客。   因院中的花树众多,他刚才隐在花荫下并没有人看见他。孟夫人吓了一跳,厉声向着男人所在的方向叫道:“你是谁!”   那人花荫下走出,月光和烛火同时映出他的面容,只听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那人满脸虬髯,面容丑陋,真像山寨里那些落草为寇的山贼,仆人们只看了他一眼,便两股战战,生怕他一眨眼就如戏文里说的一般,把他们给生撕了。   孟夫人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却低呼一声,试探性向前走近几步,小声唤道:“侠士?”   见孟夫人认出自己,黑暗中那人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笑道:“孟夫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裴翊怒火冲冲地从晋王府回来,想起晋王那副伪善嘴脸气得晚饭都没吃。   只恨自己没有在晋王府时就直接动手给他来上几拳。   他又气又恼加上实在挂心赈灾银的事情,夜里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最后干脆坐起身来,心道还是得去打晋王几拳才行。   他刚刚起身把衣服穿好,却突然看见窗外有人影晃动。   裴翊心下一凛,放轻步伐走到窗边,要待那人开窗之时出手擒获来人。   不曾想来人十分警觉,他刚刚来到窗边,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那人却仿似有神通一般,动作停了片刻。   裴翊再抬头时,那人已经纵身而逃,裴翊连忙跳出窗去跟在那人身后。   只见夜色之中,一前一后两个黑影,在京城百姓的屋顶上跃动。   裴翊看着那人映在月光之下的背影,越看越觉得眼熟,熟得叫他心惊。他心跳如鼓,想要出声叫住来人,却又怕自己的呼唤会将那人吓得更远,只能不发一言紧紧跟在那人身后。   行至西城后山的小树林中的一个湖泊旁,见终于到了杳无人烟之处,那人终于停下。   裴翊亦跟着那人停下脚步,他望着那人的背影放缓了呼吸,像是又一场大梦——他半晌不敢言语,只怕出声这场梦就会惊醒。   正沉默之际,只见那人头也没回扔了一个东西过来。裴翊吃了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接,手中捏到轻薄的质感,定睛一看——却是一封书信。   明明人已经在他眼前,为何又要给他写信?裴翊眉心微微动了动,抬眼看向来人。   “这是什么?”裴翊问道。   那人答他:“对你有用的东西。”   那人的声音嘶哑难听,甚至有些中气不足,像是肺部受过什么重伤一般。   裴翊听了怔在原地。   那人回答完后便要离去,裴翊回过神来,连忙出声阻拦,急急问道:“你这些年究竟去哪了?江湖传言你七年前在落雁山的大战中伤了肺腑,伤势……”   伤势严重,积重难返,已经去见了阎王。   后面的话裴翊再说不下去,那人听出他的勉强,背对着裴翊低声笑了起来。   笑了半晌,那人微微偏过头来向裴翊追问道:“你担心我?”   月光之下,那人露出的实在丑得令人惊心动魄,是个天下一等一的难看之人。   望着这半张脸,裴翊却骤然松了一口气。   ——终究是再见着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求个收藏呀~ 第15章   是否是在担心他?当然是在担心。   若不担心,何必托人在江湖上苦苦追寻,只要听到一点消息必定拼尽全力也要打探清楚。   可惜迎来的只有一次次失望。   那人仿佛石沉大海一般,再无半点消息。   兄弟顾及着裴翊的心情,也很少再在他面前提起那人,那些在塞北与那人相识相伴的岁月仿佛都只是裴翊的黄粱一梦。   梦醒之后,店家的黄粱米未熟,他的幻梦却早已遍寻不见。   不过是他的一点执念罢了,裴翊喉咙动了动,低下头去没有答那人的话,一味沉默着,生怕再说一句话又把那人给吓跑了。   他自认向来心志坚定,何时对谁有过这般诚惶诚恐的态度?但又能怪何人?裴翊只能暗自嘲讽自己原来于私情上是这般地软弱无能。   那人也陪他沉默着,霎时间林中只能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   许久,裴翊方才低声开口:“江湖上已经许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最后他还是抛出自己的真心,任那人评断。   所幸那人没像从前那样戏弄他,只轻轻一笑说道:“别担心,我只是不愿再卷入江湖纷争,所以不再用塞北客这个名号在外行走,若哪日你听到有个丑侠客在江湖行侠仗义那就是我。”   “这几日我在京城,偶然见到青州那几个府吏到处求人无果,求到你这里来,我知道你定会管这件事,所以特来送信,希望这信能帮上你。”   说完不待裴翊反应,那人突然凭空拔地而起,跃到树梢之上纵身离去。   裴翊下意识抬步去追,结果追了不过片刻,就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夜色中只余虫鸟空鸣,独留他一人形单影只,再不见旁人的身影。   裴翊看着空无一人的林子,方才明白过来他刚才能追上那人,全因那人想让他追上。   否则只怕他跑断了腿,也追不上那人的半个影子。   这闪过的念头让裴翊心里滋味莫名。   ……只是不再用塞北客的名头在江湖上行走?只这几日才在京城?偶然见到青州府吏?   裴翊低头喃喃:“你难不成把我当三岁小孩在哄?”   裴翊用力推开陆卓的房间。   正在房中酣睡的陆卓惊醒过来,衣衫不整地从床上翻了下来,拿着自己的佩刀,满脸惊惧地冲着门口大声喊道:“是谁?是谁?”   裴翊冷眼站在门口看着他演这场滑稽戏。   月色倒映出裴翊长长的影子印在屋内那人身上,因背着光亮,裴翊的表情被隐在黑暗之中。   满身酒味的陆卓在房中眯着眼向裴翊看去,似乎在借着月光辨认他是谁,期间还抽空打了个酒嗝,看上去确实醉得不轻。   倒真像彻夜在外面饮酒的样子。   裴翊冷冷地笑了一声。   那边厢陆卓似乎已经认出裴翊,松了口气放下佩刀,靠在床头打了个哈欠懒懒说道:“原来是将军,将军有事找我吗?可是睡得不习惯,还是有什么东西要我置办?”   裴翊原本是怒气冲冲想要来戳穿陆卓,誓要将这人的假面扯下来扔在他脸上,再狠狠地捶上他几回,让他明白与朋友相交贵在坦诚,像他这般遮遮掩掩的实在令人厌恶。   但见此时陆卓这个样子,裴翊霎时又觉得好没意思。   人家既不愿相认,他何必巴巴地凑上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倒让两个人都难堪。   他立在门口,沉默不语地盯着陆卓,直把陆卓看得浑身都不自在。   陆卓咳嗽一声,正想要开口缓解缓解这尴尬的气氛。   “呃将军……”   要不等我穿好衣服以后您再盯着我?   他刚刚从外面回来,刚脱了衣服给自己浇灌上满身的烈酒,就察觉到裴翊回来的动静,只来得及随意裹了件里衣躺到床上,说他是衣衫不整都是抬举他了,简直就是那啥……咳衣不蔽体。   现在被裴翊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还是有些……呃害羞。   裴翊冷着脸开口打断他:“我只是想来跟你说一句……少喝些酒吧——听说酒喝多了容易不举!”   陆卓:“……”   裴翊说完转头就走,大步流星地走回房间,‘砰’地一声砸上了房门。   留下满脸无语的陆卓,心道我晚饭也没吃跑去给你找户部那帮人的罪证,结果你转头来咒我不举?   不过他也知自己理亏,只能心虚地看着东厢那道还在颤动的薄木板门,心里感叹道:我家这门未免也太结实了吧!   趴在西厢门上偷听的宋三,听着院里的动静压低声音向床上的姜二说道:“将军这脾气,怪不得不招陆兄弟喜欢。”   “你又在搞什么鬼?还不快休息。”昏昏欲睡的姜二揉着鼻梁,“而且谁说……”   谁说裴翊不招陆卓的喜欢?至少在姜二看来,他们三人之中就裴翊那个暴脾气最招陆卓的喜欢。   想起陆卓每次被裴翊骂的时候那个高兴样,姜二只能在暗地里感叹:每个人都有点自己的癖好,他表示尊重且祝福。   他笑了笑,没把话继续说下去,翻过身来继续睡觉,没再理会趴在门口做贼一样的宋三。   院中终于归于寂静,陆卓走到门口默默地看了东厢许久,然后低头关上房门,走回床边倒头躺下。   他一手放在颈后,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朵芙蓉,这是他从孟府离开向孟夫人求来的芙蓉花。   那芙蓉开得鲜艳亮丽,胜过杨纯如意楼后院的芙蓉百倍,他原想只是远远观赏片刻,但那花开得实在美丽,他多看了几眼便念念不忘,临走时还是腆着脸向孟夫人开口求了来。   陆卓把那芙蓉拿在指尖,借着窗户缝透出的月光仔细端详着指尖的花朵,半晌幽幽叹息一声,将那花放到床上雕刻的芙蓉并蒂旁,闭上眼眸睡去。   梦中,繁花似锦的孟府后院和人潮鼎沸的繁华京城都从他的世界中被抹去,他睁开双眼,入目的总是塞北的风沙,来往的人群也是灰扑扑的,连天空都是泛黄的颜色。   见到自己一身血迹地倒在裴翊的营帐前,陆卓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回忆中。   营帐里的裴翊听到动静,迅速撩开帘子出来查看情况,见到满身是伤还要手拿宝剑盘腿坐在地上故作潇洒的陆卓,裴翊已经是满脸的见怪不怪。   也不知他心里有没有暗自腹诽,就尊兄这幅相貌,不管是像现在这样硬撑潇洒还是像死尸一样倒在地上,其实差别都不大。   结果转头就听见把自己扶进营帐的裴翊说出这句话,这才想起原来这句话是裴翊当面说给自己听的。   陆卓失笑,继续看着营帐中的裴翊拿出金疮药为自己裹伤。从前受伤,他都是独自疗伤,是有一次受伤以后误打误撞被在关口巡查的裴翊发现后,才开始来找裴翊疗伤。   多日未见,他伤痕累累、形容狼狈地倒在旷野里,咧着嘴角抬头调戏着戎装甲胄坐在马上的少年:“小先锋,有没有想我?”   少年没有答话,只是默默拿出金疮药为他疗伤,又将他扶上战马,带回了军营中养伤。   自那以后他再受伤便会来找裴翊。   他知道裴翊会管他。   替他裹完伤,裴翊把他扔在床上,用鼻子哼出几个字来。   “又去惹麻烦。”   陆卓眼睛都没睁,躺在小先锋温暖的被窝里,不满地反驳道:“什么叫惹麻烦?我这叫行侠仗义,塞北不知多少人敬佩我,想跟着我行走江湖,扫尽世间不平之事。”   “你一个人能管世间多少不平事?”裴翊嫌弃,“还把自己管得差点曝尸荒野。”   陆卓向他吹牛:“若有心可管尽天下不平事。”   他又指责裴翊:“你说干嘛天天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不是每天都追在沈严屁股后面管他沈大哥长沈大哥短的叫着吗,怎么不见你叫我一声兄长来听听?”   谁每天追在沈严屁股后面了?裴翊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收起金疮药,去外面打了盆水,再走进营帐时,陆卓已经昏沉睡去。   看着闭上眼眸躺在床上的陆卓,裴翊端着水盆驻足看了片刻,抬步走到床边,放下水盆蹲了下来。   他凝眸看了床上那张僵硬的脸片刻,突然伸手向着陆卓的脸而去。   行至一半,手就被闭着眼睛的陆卓抓住:“干什么?想看看我死没死吗?”   陆卓调笑道。   裴翊半点没有被抓包的窘迫,紧紧盯着他的脸,坦然道:“我想看看你的脸,我怕有一天你死在我面前,我都不知道死的那个人是你。”   你说这人怎么就能把担心的话说得这么干巴巴的?听着就像他多期待有这一天似的。   陆卓在心里腹诽,感受到裴翊的视线,他眼睛都没睁,低声笑了起来,向裴翊承诺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你面前的。”   陆卓又说道:“容貌美丑不过是副皮囊,我用真心跟你相交,你又何必在乎我的长相。”   “若我有一日魂归九泉,必用这幅长相来梦里见你,你不用担心认不出我。”   作者有话要说:   裴翊对自己的恋爱初印象:软弱无能!   陆卓对自己的恋爱初印象:他又骂我了,我好开心!   姜二对他们两个的恋爱初印象:理解,尊重,祝福。   -------------------------------------------------   正常小情侣对话   受:我担心你会死。   攻:为了你,我不会死的。   我们的陆大侠:我死了以后,一定用最丑的样子来见你。   小裴将军:说得很好,建议下次别说。 第16章   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   没睡好的陆卓把一沓账本扔在杨纯桌上,满脸精神不振地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喝了一口就嫌弃的移开杯子   “这茶味也太轻了吧。”   他招呼如意楼的伙计小余再给他沏壶浓茶来,特意嘱咐小余多放点茶叶,小余利索地应声而去。   “你什么改喝茶了?”杨纯奇道,“你这萎靡不振的,昨晚干什么去了?”   陆卓撇他一眼:“做贼去了。”   杨纯闻言贼笑着:“偷什么去了?偷东西还是偷人?你们家那位小将军知道吗?”   “他现在已经不理我了。”陆卓叹气。   陆卓想起今早自己出门前跟裴翊说话,裴翊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态度就无奈,其实到这个地步,与裴翊说破又何妨?只是他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不愿裴翊见到自己落魄至此,也不愿连累裴翊为自己担惊受怕。   “你怎么招他了?”杨纯疑惑,陆卓摇了摇头不想说。   杨纯也不强求,看到他扔在桌上的账本,好奇地伸手拿过来翻了起来。   “这什么玩意儿?”   陆卓打个哈欠:“户部尚书魏泽鸣贪污的证据。”   杨纯愣住,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账本,又抬头看了看陆卓,面露迟疑问道:“你哪来的?”   “魏泽鸣养外室的私宅中。”   陆卓道:“去年户部的孟大人去世的时候,我曾去拜祭,瞻仰遗容时见他面色有异,不似寻常上吊而死的情况,夜里便偷偷前去查看了孟大人的尸体,发现孟大人并非自杀,而是被人杀死后给吊到了房顶上——我当时看着像细雨阁的手法,便潜入了细雨阁翻过他们的来往账簿。”   小余端茶上来,陆卓先倒了一杯,大大饮了一口,方才继续说道:“果然被我在其中发现是有人收买细雨楼的杀手杀了孟大人,只是那收买之人的名字很是普通,我几经查寻都无果,后来便只能暂时将孟大人并非自杀的消息告诉孟夫人,让她自己决定该如何处理。”   谁知那边陆卓刚刚同孟夫人说完孟大人乃是被人所害,这边孟夫人泫然欲泣地就拿出一封孟大人弹劾户部尚书魏泽鸣的亲笔书信,自陈暗害她夫君之人必是魏泽鸣,求陆卓替她丈夫报仇。   “怪不得你去年突然离开了京城几个月,我还当你回塞北去偷偷看你那位小将军去了,没成想你是去查案去了。”   想起他去年的种种异常,杨纯敲了敲手上的账本,奚落道:“这么大的消息,你可真能藏啊。”   陆卓懒散道:“不是有心要瞒你,只是——杨纯,夺嫡这条路你已经走得太远,若我去年就把这事告诉你,无论这事是否与户部尚书魏泽鸣有关,你一定会将他们攀扯上去,只为把晋王拉下马。”   “而我只想帮孟夫人查到她丈夫被害的真相。”   杨纯笑了笑,倒是对他评价自己不择手段没什么意见,只是追问道:“你什么时候拿到账本的?”   “裴翊进京前——我本想等他离京后再处理此事,却没成想户部居然胆大包天到还敢扣着青州的赈灾银,为了帮青州百姓要到那笔赈灾银,我便将那封亲笔信交给了裴翊。”   杨纯不解:“你为什么不把账本一起给他?”   看到陆卓意味深长的眼神,杨纯明白过来:“你担心他直接拿着孟梁甫的亲笔信和账本去告御状?”   就杨纯这几天听到的消息来说,这位小裴将军还真是这个性子。   “也怨不得你担心他。”杨纯若有所思地分析道,“现在他得罪了顾家,顾家是诚王阵营,诚王必会大力打压他,若他再去状告户部,又是得罪了晋王,两面夹击之下,他日后的日子想来不会好过。”   陆卓低头喝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杨纯偏头看了他半晌,笑道:“我今儿才看清什么叫重色轻友,枉费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却只担心你的小将军会日子不好过,怎么不担心担心我?”   陆卓放下茶杯:“你和他都是我的朋友。”   杨纯哼笑了两声,没说话。   他给杨纯带来了一个消息,杨纯也给他带来一个消息,原来是沈严的家眷已经被如意楼救了回来,现在赶来京城的路上。   这位沈严就是塞北军中那位被顾家收买了,将要在顾家二郎一案中指认裴翊因妒生恨暗害顾二郎之人。   因之前如意楼查到他的家眷无端失踪,怀疑是顾家抓了他的家眷,威胁他诬陷裴翊,以此线索细查,果真查到沈严的家眷在顾家手中。   杨纯派人救出了沈严一家,现在沈家人正马不停蹄的赶往京城,只怕沈严真的为了家人上公堂去胡说八道,做出一些会后悔的事。   这也算近些日难得的好消息了。   陆卓拱手谢过杨纯,杨纯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上的账本说道:“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时间不早了,陆卓身上还有事,便向他告辞离去,刚刚起身走到门口。   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账本的杨纯突然开口问道:“若我不能惩治魏泽鸣,还孟大人一个公道,你会如何?”   陆卓在门口停下脚步。   停顿半晌,陆卓回头向杨纯说道:“没关系,你借我一把剑,我照样能杀他。”   说完他扬长而去,留下房中的杨纯一手抚摸着账本,闭眸叹息:“若是去年你就将这东西给了我,或者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必对你感恩戴德,但是如今……陆卓,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从杨纯那里出来,陆卓先去了禁军衙门,他准备托兄弟们帮裴翊那日在那群纨绔手下救下的两个乞儿寻亲。   原来那两个小孩也是青州难民,因家乡遭了大灾,跟着父母来京城寻亲,只是父母没走到京城就病死了,倒是他们两个小孩生命力顽强,受尽风吹雨打仍旧努力活着。   裴翊答应帮他们寻亲,但他们只记得父母说过的一个大概的地址和亲戚的姓名,其他的一概不知。裴翊离开京城八年有余,连他们说的地方在哪里都有些记不真切了,最后还是陆卓自告奋勇帮着在街上打听了几日,只是始终寻不到人。   那两个小孩现在只能寄居在丞相府中。   陆卓想着自己再寻恐怕也寻不出一个结果来,干脆刚才把这事扔给手下的兄弟,这群人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就在街上乱逛,说不定哪天逛着逛着就找到人了。   陆卓刚走进衙门,跟范娇娇把这事一交代,那边他们的顶头上司禁军都统李平就来寻他。   范娇娇被李平突然造访吓得深吸了一口气,偷偷跟陆卓说道:“头儿幸好你今天来了,不然咱们又要挨一顿骂。”   陆卓挥挥手把他推开,向着李平迎了上去。   不知怎的吧,这位都统大人今日竟难得没有对陆卓黑脸,反而眉开眼笑地问他近况如何?最近公务多不多?累不累?   直把陆卓膈应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担忧道:“大人有话还是直说吧。”   “陆校尉想多了,本官不过想着关心你几句。”李平嘿嘿笑了几声,终于切入正题。   “有位老大人想见你。”   “见我?”   陆卓被李平带到禁军衙门的一个小房间外,那李平一脸笑容猥琐地向他示意要见他的人就在里面。   见他如此,陆卓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心说难不成这位上司也突然有兴趣做上红娘,给自己安排了一场相亲。   他边思索着边推门而入,一抬头便看见房中有一位身穿绯红官服的老大人正端坐在屋中的红木椅子上饮茶。   陆卓怔了怔,上前向这位老大人行礼道:“卑职陆卓拜见相爷。”   裴相爷抬眸睨视着眼前这位不卑不亢的禁军校尉,冷哼了一声,将杯盖丢回茶杯之上,嘲讽道:“既然你已经与那逆子有了首尾,何必再如此这般冠冕堂皇地叫我相爷。”   “……”   陆卓真的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解释自己与裴翊并没有首尾这件事。   他犹豫片刻,斟酌着换了个称呼:“世伯?”   听到陆卓如此称呼自己,裴相爷霎时恼火地把整个茶杯扔到桌上:“世伯也是尔等竖子能叫的?”   可怜一碗上好的君山银尖,一口没喝全喂了桌面,真是好不浪费。   好啦,这下陆卓知道裴翊的暴脾气是随谁了。   俗话说得好,便是泥人也有三份土性。   这无缘无故地招来一顿骂,饶是陆卓脾气再好也有些不悦。   心里突然想气气这位相爷,这不相爷刚刚骂完,陆卓立马从善如流,躬身行礼唤道:“岳丈大人。”   裴相爷:“……”   面对这等厚颜无耻之人,裴相爷气得全身颤抖,伸出食指对着陆卓:“你——”   陆卓继续立在相爷身旁恭敬说道:“小子在此,未知老泰山有何吩咐?”   相爷指着陆卓大骂:“无耻狂徒!”   “但架不住你儿子喜欢。”陆卓施施然道。   ‘嘭’地一声,桌上的茶盏全被相爷扫落在地。 第17章   户部尚书魏泽鸣强作镇定地收起手中的书信,望向对面坐着的裴翊,微笑道:“本官不知裴将军这是何意?”   裴翊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先低头饮了一BaN口茶水,方才抬头弯唇说道:“我还当大人是个聪明人呢,既然大人不知,那我多说也无益。”   说着就要从魏泽鸣手中拿回那封书信。   魏泽鸣急忙避开他的手,把手中书信塞进袖中,干笑道:“将军何必这么着急,总要你与我细说一二,我才能知道你今日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见他着急忙慌地收起书信,裴翊笑起来,提醒道:“这信是我昨夜誊抄的,大人若喜欢我那里还有好几份,可以一并送与大人赏玩。”   魏泽鸣表情僵住,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其实一封弹劾信又能奈得他何,孟梁甫那老东西活着玩不过他,死了他更不会怕——他怕的是前些时日他丢的那样东西。   那东西才能真的要了他的命。   现在想想那东西丢的时间正是裴翊进京前后,这会儿裴翊又拿着孟梁甫的弹劾信找上门来,态度暧昧不明。   魏泽鸣没法不去怀疑那东西就是裴翊偷的。   魏泽鸣拿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将军难不成以为一封死人的书信能对我有什么影响吗?”   “自然不会。”裴翊抬头向着魏泽鸣微微一笑,突然问起,“听说前些时日魏大人在青雀门外的私宅遭了贼人,不知可有丢失什么贵重物品?”   魏泽鸣闻言背脊一凉,见裴翊向自己微笑,如见了地狱恶鬼来勾魂索命。   裴翊刚走出户部尚书魏泽鸣的府邸,就被迎面而来的姜二匆匆忙忙地拉着往相府跑去。   姜二说陆卓把裴相爷气昏了,裴家正到处找裴翊,请他回家看看相爷的情况。   听到自家老爹是被陆卓气昏了,裴翊吃惊道:“他们两个怎么扯到一起去了?”   这谁知道呢?姜二也是相府的人上门才知此事,他既怕相爷出事,又怕陆卓出事,只能赶忙来找裴翊。   裴翊心里纳罕,却也担心自家老爹,脚下加快脚步,两人急步往相府而去。   刚进相府大门,就有一群仆人拥上来哭着对裴翊说相爷这会儿都还没醒,问他这可如何是好。   裴翊拧紧了眉头,抬步去了相爷的院子。   一进院门就看见陆卓正百无聊赖地站在正房外,逗屋檐下鹦鹉,院中侍候的仆人都在偷瞄着他,似乎对他十分好奇。   裴翊走进院子,陆卓似有所感,抬头向他望来,微微弯起了嘴角。   “怎么回事?”裴翊走到陆卓旁边问道。   陆卓探头望了一眼屋内,大夫正在屋中为相爷诊治,陆卓凑到裴翊耳边,压低声音向他说道:“我怀疑你爹在讹我。”   若要说相爷身子骨真的不好,能被陆卓的两句话就给气昏了,但相爷昏倒的时候,陆卓又为他搭过脉,那脉搏强劲有力,比起壮年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因生气情绪激动,脉搏跳得有些快以外根本没什么毛病。   但人就是怎么叫也叫不醒。   陆卓没办法,只能跟相府的人一起把相爷给送了回来,然后留在这里等候发落。   裴翊疑惑抬头:“什么讹……”   话还没说完,陆卓见到大夫出来,抬手按下了他想说的话。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裴翊上前向大夫问起相爷的病情,大夫只说是急火攻心,要好好休养,万不能再让相爷动气,便留下药方由仆人领着离去了。   裴翊正让仆人拿着药方去煎药,就有人从内间出来,说是相爷醒了请大公子进去说话。   竟这么凑巧,裴翊刚回来人就醒了?   裴翊闻言狐疑地看了陆卓一眼,陆卓咧着嘴向他做了个鬼脸。   裴翊抿起嘴唇,走进房中。   刚刚撩开帘子走到里间,就见迎面飞来一个‘暗器’,裴翊连忙旋身躲开,只听‘啪’地一声,那东西撞到墙上滑了下来。   却原来飞来的是一本书,正是那本相爷平日最爱看的《左传》。   裴翊抬头望向床上躺着的相爷,只见自家老父亲虽虚弱地躺在床上,但一见到他便立即瞪大了眼睛,大骂道:“逆子,你还敢回来,你是不把我活活气死,不甘心是吧。”   就这声如洪钟的样子,哪点像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人?   裴翊抿紧嘴唇。   相爷续娶的妻子李氏连忙上前拉着他走到床边,为两人说和:“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翊儿是担心你才特意回来看你的。”   见李氏殷殷看着自己,裴翊叹了口气,先拱手向床上的相爷行了礼:“父亲。”又转头向李氏行礼,“母亲。”   “好孩子!好孩子!”   李氏双眼含泪,拉着他的手说道:“你这些年在塞北受苦了。那日你回家我看你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就知你在塞北的日子不好过,真想好好疼疼你,偏你爹两句话不到就把你气走了,害我连话都没得及同你说上一句。”   李氏过门时,裴翊已经懂事,且为读书习武方便搬去了外院,是以两人其实并不十分亲厚,平日里裴翊也不知如何与这位继母相处,但裴翊知李氏是个好心人,出声宽慰道:“劳母亲挂念,我在塞北一切都好。”   那边床上躺着的相爷听到他们谈起塞北也不再做声。   当年是他主张把裴翊送去塞北,原只是为了让这小子吃吃苦头,好改了他那一身贪花好色的坏毛病,谁知裴翊去了塞北就不愿意再回来。   那战场有多凶险,相爷如何不知?连穆锋都折在了塞北,他的儿子又有什么特别?他好话说尽,威胁用遍,偏偏这头倔驴理也不理。   相爷无可奈何,只能暗自后悔自己当日为什么要做出将裴翊送往塞北这样的决定。   他听着李氏拉着裴翊询问塞北的事情,裴翊一一答过,又问起他们两人的身体。   相爷心里十分感慨,他不在自己身边,却还是好好长大成人了,转眼撇到窗户外面逗弄鹦鹉的陆卓,突然心头火又冒了起来,生硬地开口说道:“你若想我好起来,便同外面那个断了,从此以后再不来往。”   外面的鹦鹉突然惨叫起来,把李氏吓了一跳,忙出去问是怎么回事,管家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是送老爷回来的那位陆爷在逗弄小五,不小心下手重了些。”   小五就是门口那只鹦鹉,是相爷的心爱之物。   裴翊:“……”   相爷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冲着门外大骂道:“谁让他进门的,还不把他给我打出去。”   也不知这气几分是为裴翊,几分是为鹦鹉?   裴翊不免觉得好笑,忙低头抿紧嘴唇免得笑意露出来,再把相爷气个不轻。   相爷那边骂完管事,转头又来骂裴翊:“你喜欢男人也就罢了,就不能找些门当户对的对象吗?瞧瞧你找的那些歪瓜裂枣,我看了都嫌丢人。”   原来这喜欢还要分门当户对。   裴翊笑了笑,向相爷提议道:“不若父亲去替我问问,与咱们家门当户对的有哪几家的儿子也是喜欢男人的,他们看不看得上我?若是有那等子合适的,也请父亲替儿子去相看相看,帮我挑上一个,好让我也有个门当户对的相携终老的对象。”   他们两父子都是嘴上不饶人的人,见面不是唇枪舌剑就是剑拔弩张,这次也不例外。   各自冷嘲热讽了几回合,那边管事的已经把煎好的药给端了上来,李氏正要侍候相爷服药。   裴翊突然开口道:“我与外面那个是不会断的。”   “只因我与他只是朋友,并没有你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只是您总该明白,我既然喜欢男子,那我以后不管找什么样的人,都不会是能让您满意的人。”   说完他幽幽叹了口气:“下次若有事找我,直接差人来叫我就是了,不必闹这么大的阵仗。”他看了一眼药碗中漆黑浓稠的药汁,“好好的人,别给喝出毛病了。”   说罢他让管事把药碗端下去,便向父母拱手告辞,李氏在床边拧着帕子心虚地不敢说话,相爷见他真要走,抬手欲唤他,但嘴巴张合了两下却不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裴翊走到院中,陆卓连忙迎了上去,跟他同步而行。   “相爷的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裴翊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相爷的院子,自嘲道,“他不是在讹你,是在讹我。”   陆卓见他面色不虞,知他因这件事心情不畅快,哄着他说道:“我瞧相爷身子骨刚健着呢,想来活个九十九是没问题的。”   裴翊闻言笑了笑,淡淡说道:“我爹年级越大便越惜命,日日人参燕窝将养着,说不准百年以后你我二人都作古了,他还能笑着跳着活在人世间,被人尊称一声人瑞。”   陆卓看着他笑容中的嘲讽,努力咽下了‘你说的恐怕不是你爹,是个老妖怪’的话。   看样子裴家父子的矛盾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陆卓最后看了相爷的院子一眼,跟裴翊一起走出相府,姜二就在门口等他们,三人一起回了青石巷。   这事过后,大抵是考虑到陆卓无缘无故被自家人讹了一回,裴翊对他也不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态度比以往都要好上许多。   只是陆卓对着他心虚,反而有些躲着他。   “不必担心,他不过是在吓你。”   晋王书房中,晋王看着在自己面前来往踱步户部尚书魏泽鸣劝慰道。   魏泽鸣焦急道:“王爷,这事可能不开玩笑啊。”   “裴从羽的脾气本王最是清楚,他若真有什么证据,你我现在就该是在朝堂之上跟他对峙,而不是在本王的书房中喝茶。”   晋王嘴角噙着一丝笑,玩弄这手上的茶盏,觉得裴翊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可是他说……是青州灾民等不起了!”   魏泽鸣左右摇摆不定,回头看到晋王云淡风轻的表情,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只怕这位大人物已经把自己当做了弃子。   魏泽鸣咬牙说道:“王爷,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咋,您不能不管我啊!”   “可别忘了,当日太子中毒……”   “魏大人!” 第18章   翌日朝会之上,皇帝照常问各位官员可有本要奏。   晋王含泪上前泣诉,自青州水患后,他便日日为青州百姓挂心,近日听闻户部余银不足,无法凑齐青州赈灾银两。   他心中惶恐,只怕百姓受难,自愿捐出全部家产赈济青州灾民。   闻听此言,满堂皆惊。   龙椅之上的皇帝更是挑起眉头,满含兴趣地俯下身去问道:“你竟有此意?”   整个朝会的官员都在偷偷望向晋王。   朝中晋王一党多是进士出生,学的是圣人之道,此时见晋王竟愿为青州百姓捐出全部家财。   朝臣们纷纷在心里感叹,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望向晋王的眼神中满含着欣慰。   属实不知他们的明主,这回是被人打掉了牙齿,还要硬往肚子里咽。   朝中诚王一党看着晋王,则像在看一个自己琢磨不透的二傻子,一时竟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在做戏?   若是真心,现在两党之争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晋王不想着留点钱为自己积存实力,反而为赈灾捐出全副身家——未免太傻。   若是做戏……为一场戏拿出全部身家,未免太傻。   总而言之,现在晋王的举动,在他们眼里只能用一个傻字形容。   晋王如何察觉不到众人的眼光?他们难道以为他愿意来当这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但奈何他已经被魏泽鸣缠上了,脱不了身啦。   他当然知道魏泽鸣在户部搂钱,但是这老家伙做人做账都是一把好手,替晋王办过不少脏事,因此只要账面上抹得平,无论魏泽鸣怎么搂钱,晋王也就随他去了。   可这老家伙搂钱就搂钱,居然还记了私账!记也就记了,居然还把账册给弄丢了!真他娘是找死都嫌不够热乎!   蠢到这地步晋王原也不打算再管他,谁知这老家伙跟他玩阴的,在账册里给他埋了个暗雷,若是那账册真交到皇帝面前,被皇帝发现了那件事,皇帝不要了他的命才怪。   他虽自信裴翊手中绝没账册,却也不敢冒这个风险,现在账册被偷,迟早会有人将这件事翻到台面上,他昨夜思索了一夜,明白无论裴翊手上有没有账册,都要尽快做个决断,干脆就趁此机会来个釜底抽薪,拿出全部家底来博个满堂彩。   这样就算真的有一日事情败露,他也能凭百姓和官员的支持,再在皇帝面前争上一争。   等来日他得登大宝,钱又算得了什么!   “狗屁主意!”   朝会过后诚王在府中大发雷霆,指着幕僚大骂:“是你们说截住南省十五州的税银,令得户部无钱可用,就可以利用赈灾银一事向父皇上奏,请父皇清查户部积弊,到时候再翻出魏泽鸣贪污的事情,把魏泽鸣拉下马去,将户部收在我们手中,就能断了晋王一只臂膀。”   “结果现在怎么着?”诚王质问众人,“白白送给他一次争功的机会——现在他得了声望,父皇也对他满意得不行,如何会再去查他!”   有幕僚出主意:“殿下要不要也给青州捐些银钱做做样子,总不能叫晋王把好处都得去了。”   “好主意!我还要拿钱出来让别人在背后议论我跟着晋王学,好似他还不够威风似的。”   诚王大怒,却也知道这笔钱自己必须拿出来,不然让晋王一人独美于前,反而真的成全了晋王的名声。   想到这里,诚王怒不可遏地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   幕僚全都不敢说话。   晋王为青州百姓捐钱的事自然也在百姓面前流传开来,陆卓闻听此事哈哈大笑,向杨纯发问:“皇帝真同意了?”   杨纯坐在临水的栏杆上,手中拿着个酒杯看他在河边磨一把锈剑,闻言点头说道:“听说圣上感动不已,嘉奖了晋王一番,说是晋王既有此心,就不能辜负了他的心意,下朝就派人去了晋王府邸拿钱,只给晋王留了五百两银子过冬。”   陆卓嗤笑:“这还没入秋就先愁上过冬的事了,这就是所谓父母为子女计深远吧。”   杨纯笑着仰头饮了杯酒,向他说道:“这几年户部时时桎梏着皇帝,皇帝心里早有不满,去年皇帝想要扩建温泉行宫,结果户部说自己没钱,拿塞北军费的事情把他糊弄了过去,别看皇帝表面上不提此事,其实心里在意得很。这回晋王拿钱给自己做人情,可不让皇帝逮着机会让他这个有钱儿子大出血一回。”   “老东西真够不要脸的,也不知这钱有多少能到青州百姓的手里?”   陆卓摇头叹道,从湖中撩起一抔水浇在被磨得反光的剑上,剑面映出他硬朗的轮廓,即便嘴角笑着也显得杀气腾腾。   这不是平日里禁军衙门那个与人和善的陆校尉,而是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塞北客。   杨纯担忧地看着他:“你要去杀人……”   想起那本仍放在自己书房中的账册,杨纯放低酒杯,闭上眼眸叹息道:“对不起。”   陆卓笑了笑:“你亦身不由己,何必说对不起,其实若真要让我等你们弄完那繁琐复杂的伸冤审案的流程,我还不情愿呢。”   陆卓举起剑来,凝视剑身:“今夜我就要魏泽鸣死在我的剑下。”   说完他一剑挥出,霎时湖面之上剑光大作,一股凌冽之势从剑尖涌出,生生将眼前湖面劈出个缝隙来。   这石破天惊的一剑,若有其他江湖人士在此,必要心中一凛,为遇到一个难以战胜的对手。   连向来无心武林之事的杨纯见了这一剑,都难免惊讶。   他这些年极少见陆卓出手,还以为他淡出江湖后整日沉迷美酒之中,对武学之道再无追求,武功必定退步了不少,今日见了才知他的武功竟已进步到如此地步。   只看刚才那一剑,杨纯就敢说,当今武林之中,除去那些已经隐世不露面的高人,能与陆卓对战之人,绝对不超过十人。   送陆卓离去后,杨纯独自坐在书房中发呆。   小余走进来,见杨纯神情倦怠,想起他自昨日见过‘那位’以后便是如此,心里有些担忧,压低声音询问道:“东家可是在为公子不愿为孟大人伸冤一事不悦。”   杨纯回过神来,既然是他来,摇头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难得做了一回聪明人,我怎么会不高兴。”   “那东家为什么……”小余没有说完。   杨纯知他在问什么,低头望着桌上的账册,自言自语道:“只是若他能做一个坚守本心的蠢人,我或许会更开心些。”   陆卓把磨好的剑藏在城西的大树下,就回了青石巷。   他还有事情要做,杀人倒不用那么着急。   他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裴翊正在练拳。陆卓还是那句话,就他这个折腾法,怨不得他伤口迟迟好不了。   裴翊平日里练的都是军中常教习的普通拳法,亦有带艺投军的军士们的看家拳法,但其实在陆卓眼中都稀松平常,今日却难得不同。   他站在原地,看庭间落叶被裴翊的拳风扫过,在院中四散纷飞。   身段风流的劲装青年在纷飞的落叶间腾挪,似穿花蝴蝶,如展翅飞燕。   裴翊今日练的是陆卓——不,是塞北客的拳法。   这套拳法是陆卓少年时的得意之作,没什么实战性,只是他做少侠时专门编来用来凸显自己的风流倜傥的,从来只在花下使。   他管它叫穿花落叶拳。   这套拳法他只在裴翊面前耍过一次,当时裴翊还颇为瞧不上他这拳法,说是软绵绵的花架子,也就样子好看罢了,若真拿来对敌,还没等他把拳法打完,就被人拿枪捅破喉咙了。   莫了又说这名字太轻浮了,尤其配上陆卓那胡子拉碴的丑陋模样真显猥琐,重新给取了个流云拳的名头。   陆卓当时还以为他是随便起的名字,此时看他使这套拳法,展步间如流云飞舞,才知何其贴切。   裴翊一套拳法打完,转头才看见站在院门口的陆卓,登时一怔。想起自己刚才那套花哨的拳法,裴翊不由双颊微热,强作镇定地咳了一声:“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这几日陆卓为了躲着裴翊,日日都是在外面喝酒喝到深夜才回来,裴翊都已经习惯整日看不见他了,今日乍然一见反而有些不习惯。   听到他的话,陆卓笑了笑,心道原来是趁我没看见的时候在偷练我的拳法。   又见裴翊脸上微红,难得见他有这少年情态,陆卓心里突然有些庆幸今日早归。   他今日要去杀人,那姓魏的一死他自然也不能在京城久留。他这几年都待在京城,确实也该换个地方了,若说舍不得其实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功名利禄,钱财美色,他向来不在意,只是想着再来见裴翊一面。   现在沈严的家眷已经在赶往京城的路上,有如意楼在裴翊的案子想来也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再留下来反而令他心神不定,不若就借此事让自己抽身。   他走进院中,难得坦然一回,向裴翊笑着说道:“回来看看你。”   不知这次分别后,下次见面是否又要再一个七年。 第19章   陆卓撇了一眼日头,天色尚早,还没到动手的时候,便杵在院子里和裴翊闲聊起来。   今天倒是稀罕事一件接一件,他居然没躲着裴翊,还主动攀谈起来。   裴翊纳罕地看着他,出声关切问道:“你今日出门撞到脑袋了吗?”   陆卓:“……”   论起阴阳怪气,裴翊一向是有一手的。   陆卓扯了扯嘴角,憋住反驳的冲动,转移话题说道:“将军刚才那套拳法好生漂亮,不知是什么拳法?”   裴翊闻言偏头,双眸在陆卓身上定了定,转眼又收回视线,淡淡说道:“这套拳法叫穿花落叶拳。”   陆卓面不改色地评价道:“拳法倒是漂亮,只是这名字太过轻浮。”   裴翊嗤笑一声:“轻浮之人自然只会起轻浮之名。”   陆卓:“……”   陆卓是看出来了,这人说话不刺自己一下,心里就不痛快。   就这样有来有回,两人还真聊起天来,当然大部分时间是陆卓单方面受攻击,同时因为心虚,他还没法反击,只能被气得独自在心里吐血。   陆卓好气又好笑地暗自摇了摇头,心道自己真是发了疯,居然专程跑回来找骂。   两人的对话结束在范娇娇的小厮找上门来找陆卓,说是禁军的兄弟们已经在如意楼恭候多时,请陆卓也赶紧去。   小厮道:“陆爷,我们爷让我给您带句话,他说您今日说了要请客,兄弟们都已经敞开肚皮等着了,您可不能逃单呀。”   “去你爷爷的,你陆爷是那样的人吗?”   陆卓大笑着拍了小厮一下,又邀院中的裴翊三人一同去如意楼饮酒。裴翊看着陆卓摇了摇头,说自己身体不适,不便饮酒,就不去扫兴了。   姜二和宋三二人看样子也要拒绝,裴翊突然开口说道:“两位哥哥便去玩玩吧,你们难得来一回京师都没有好好玩过,倒是可惜了。”   宋三面露难色,似乎想要对裴翊说些什么,被姜二扯住,陆卓看见他们三人交换了几个眼神,宋三便同姜二一齐向陆卓拱手道:“那今日便叨扰校尉了。”   陆卓笑言哪里哪里,拉着几人往如意楼外去,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裴翊就站在廊下望着他们离去,表情平静淡然。   陆卓心中一动,转头仍拉着其他人,往着如意楼方向而去。   进军的人早在如意楼备好好酒等他,一群人喝到酒楼才亮起烛火就已经后继无力,大部分禁军已经醉倒在雅阁中,只剩下零散几个还在拼酒。   陆卓注意到宋三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若有所思地举起酒碗喝了一口酒,转头乘着此时无人注意他,轻步溜了出去。   他在走廊中左转右转,转到一处隐秘的雅阁,直接推门而入,阁中早有人在此恭候。   只见一青衫男子候在房中,见他进来上前行礼。   “陆爷。”   陆卓扶起那人,言道:“今夜有劳兄弟了。”   那人忙言不敢,窗户透出的朦胧月光照亮两人的面容,若有其他人在此,定会发出诧异的惊叹。   只因那人竟与陆卓长得一模一样,连带身上穿的衣衫也与今日陆卓所穿的相差无几,两人相对而立仿佛在照镜子一般,只是细观之下能看出那人面上的表情较为僵硬。   陆卓捏着自己的下巴,笑着打量那人的脸:“李乌鸦的手艺越来越精细了。”   那人扬起一个笑容:“李爷说这面具也就是您他才给做,换别人就是万两黄金也买不到一副。”   那笑容仍有些僵硬,不过酒楼灯火昏黄,外面那群醉汉估计现在醉得连自己亲爹娘都不认识了,这副面具足够应付。   陆卓向那人一拱手,去里间换了身衣服,拿方巾遮住了脸,直接从窗户飞上了屋顶。   青衫男子在陆卓走进里间后走出房门,从走廊来到禁军所在的雅阁,还在拼酒的禁军见到他进来立即招呼他。   “头儿,快来!今夜不醉不归!”   男子闻言自是一笑,大笑道:“不醉不归?你们一群都不够我喝的!”说完扎进人群中举起酒坛大口喝了起来。   这一笑虽面容僵硬却真有陆卓七分神采,叫满屋都亮了起来。   陆卓在京城屋顶上急行着,感受着对动荡的追求在自己血液中复苏,他退出江湖是因为厌倦了杀戮,但杀人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平常的一件事,当他在细雨楼重新拿起杀人的剑时,他就知道江湖是他永远都逃不过的漩涡。   他始终是一个为厮杀而生的江湖人。   他行到户部尚书府邸不远处,先挖出了自己早前藏好的剑,借着夜色掩护直接请跃入户部尚书府邸,在书房找到了正在与幕僚谈话的魏泽鸣。   正要举剑而入,突然听到他们谈起晋王和裴翊,陆卓霎时眉头拧紧,心下一沉。   凤来楼内,裴翊正一脸冷淡地看着晋王为自己斟酒。   “从羽,本王知道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但我们的旧情不是假的,知你心挂青州百姓,本王情愿豁出全部身家也只是希望你能不再忧心。”   晋王将酒杯放在裴翊面前,眼中满是深情缱绻,叫裴翊看得心里直犯恶心,心道早知他要来这么一出,打死自己也不会来赴宴。   实在不想再听他说恶心话,裴翊扯了扯嘴角,伸手拿起酒杯虚空向晋王敬了敬:“殿下说笑了,殿下向青州捐银是大义之举,裴某亦十分钦佩。”   闻言晋王露出一个谦逊的笑容,亦举杯与裴翊同饮。   裴翊把酒杯送到自己唇边,突然动作一停,抬头望向晋王。馥郁的酒香从杯中向他飘来,只是闻一闻,几乎已经能把人醉倒。   见晋王还在对面举着酒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裴翊轻轻一哂,垂眸看了手中酒杯一眼,随后仰头将杯中酒喝尽。   晋王的笑容深了起来,他捏着酒杯,玩味地向裴翊发问:“这杯酒,你说你不喜欢,可你从来也没拒绝过。”   裴翊也笑了起来,他扶着桌面笑得胸膛颤动,脸上荡漾开一个讽刺的笑容。   他抬头问晋王:“殿下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拒绝吗?”   晋王看着他的笑容,突然心里生出一股极大的不安,正要抬手去抓他的手腕,却被裴翊一把推开。   那因饮酒面色酡红的将军,突然脸色变得青白起来,起身踉跄着退后了两步,扶着胸口自喉咙中喷涌出一股鲜血,向晋王说道:“殿下为何要害我?”   晋王闻言一惊,见他往门口跑,面色一沉忙让手下拦住他。   谁知看似弱柳扶风的中毒之人,在众人手下如泥鳅,一边般左滑右滑,滑到了门口,眼见他就要推门而出,突然一阵狂风刮过,门先开了。   裴翊顺势倒了出去,只想跌的越狼狈越好,倒不怕别人看到自己的丑相。   谁知却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裴翊怔了怔忙要挣扎,就听头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刚一见面就投怀送抱,未免太着急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停电,手机和电脑都没有电了,只能断在这里了。 第20章   裴翊吃惊抬头:“怎么是你?”   “你想是谁?”陆卓笑了起来。   不知是否裴翊的错觉,还是这张假脸笑起来就是如此,裴翊总觉得这笑容有些阴阳怪气。   看着他的笑容,裴翊心里有些烦闷,大抵是觉得这房中若有人要阴阳怪气,也该是由他先开始。   他向来在许多事情上都不服输,在阴阳怪气上也不例外。   此时凤来楼中其他客人听到动静,也纷纷从自己的雅阁中出来查看情况,有那目睹全程的,见到脸色苍白从房中奔出的裴翊,以及留在房中的晋王,还有那地上的血迹,暗自开始脑补出一番大戏。   有晋王和裴翊这么一段在京城百姓饭桌上纠缠多年的虐恋在前,那扶着裴翊的黑衣人反而被人冷落了。   只有几个人在看到他丑陋的面容时,暗自吃了一惊,心道传言那裴将军向来只喜好颜色,何时也会与这等粗糙丑陋的汉子搅和在一起了。   听到众人的低语,作为短暂在百姓茶余饭后走红过一段时间又迅速过气了的‘裴将军新宠’,陆卓此时难免有些不平起来,心道传个谣言居然还分容貌美丑,身份高低。   难道无名之辈就不配被人问津,丑陋之人就活该被人冷落?   既不是无名之辈也不是丑陋之人的塞北客大侠,胸中突然燃起无名的怒火。   陆卓扶起裴翊,反手将已经这失去力气的人搂入怀中,瞥着角落里窃窃私语的客人们,暧昧地凑到他耳边说道:“你想把事情闹大?那我帮你闹得更大些。”   裴翊听出他声音里暗藏的恼火,脑袋因刚才的药酒有些糊涂,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正靠在他肩上回神就看见陆卓手中利剑出鞘,直直向着晋王而去,   烛火映照之下,屋内剑光大作,化作四面八方的剑网向着晋王而去。   裴翊吃了一惊,强撑力气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只怕他在这里做下什么错事,明日便要去做那亡命天涯的通缉犯。   见那丑陋的黑衣人突然出手,围观的客人尽皆倒吸一口冷气——这可是当朝皇子啊!   晋王的护卫惊呼:“保护殿下!”   话音未落,已有十来人拥到晋王面前充当肉盾,晋王却仍被袭来的剑光吓得脸色苍白。   往日他也曾以为自己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人,今日生死之间,才知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晋王的心猛地揪紧。   眼见剑锋将至,众人下意识闭上眼睛。   却只听耳边哐啷乱响,待众人睁开眼时,只见房中门窗、杯盘具碎,唯幸晋王与护卫仍尚存于世,只是护卫们的衣冠尽碎,看上去十分狼狈。   晋王更是面色如土地瞪着那丑陋的黑衣人,嘴巴张合几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厉声说道:“杀、杀了他!”   众人只听那人低哑地笑了几声,凑到裴翊耳边说道:“你的眼光真差。”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让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裴翊闻言瞪了他一眼,不满他质疑自己的眼光,晋王则是大怒,向手下护卫喊道:“本王要他的人头!”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拉着裴翊一个跃起自破碎的窗口飞出,他身形如同鬼魅,即便负着一个人,仍叫人看不清身形,只几个眨眼间便再也寻不见了。   众人只见晋王面色铁青地瞪着窗口,纷纷交换了个眼神,看来明日京城街头又要有新的故事开始流传了。   陆卓带着裴翊在夜色中奔走,失力的裴翊艰难回头望去,只见两人离人声鼎沸的酒市区越来越远,忍不住叹了口气。   “在可惜自己丢了做王妃的机会吗?”陆卓嘲讽他。   他的声音因在风中显得断断续续,但不影响他身边的裴翊听得一清二楚,裴翊翻了个白眼:“在可惜你丢了做通缉犯的机会。”   陆卓笑了笑:“原来是在关心我,真是有心了。”语气倒是颇为欣慰。   这人向来喜欢蹬鼻子上脸,说上许多让人误会的话,然后又轻飘飘地抽身离去,不染半点尘烟。   裴翊简直懒得理他。   他此时已经感到身体开始燥热起来,即便迎着冷风,脸部的温度也不住地上升着,只怕再开口要漏了怯,不欲再多说,但转头看见陆卓手中宝剑,裴翊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句。   “你的乌铁剑呢?”   陆卓耸耸肩,满不在意地说道:“熔了。”   “什么!”   裴翊大惊,刚想询问缘由,却猝不及防脚下一软,幸好陆卓眼疾手快伸手揽住他,不然他现在可能已经直接跪倒在地。   感觉到陆卓身上冰凉,裴翊下意识靠了上去,猛然间回过神来,又伸手大力推开他。   “离我远点。”裴翊低声斥道。   陆卓却没听他的吩咐,感觉到他越来越高的体温,将他搂入怀中,抬头往四下看了看,叹息道:“你啊!真是会自讨苦吃。”   说着他揽起裴翊运起轻功往离此处最近的后山飞去。   两人在风中行走,裴翊已经有些意识不清,全然忘记自己刚才不欲再与这人说话的念头,靠在陆卓肩头喃喃问道:“你今夜为什么会来?”   他有许多问题想要问陆卓,但这些问题在他脑海一个一个闪过又一个一个消失,乱得很,他只能尽力把自己能想起的问题一股脑抛出:“你留下的信里说,如果孟大人的弹劾信不能让魏泽鸣就范,就问他青雀门外私宅丢失的东西找到没有,他丢的是什么?是不是你拿的?你在江湖上消失了七年,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熔了你的剑?为什么……”   ——这些年都不回塞北?   陆卓听他呼吸越来越乱,忍不住打断他:“你怎么那么多问题?”   裴翊神志模糊,下意识脱口而出:“因为我担心你。”   陆卓脚下一顿,低头看向裴翊,他已经闭上眼睛垂首倚在陆卓身上,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在说什么。   两人乘着夜风行到山野寂静处,密林之中竟有个小小的湖泊,陆卓揽着裴翊在湖泊前停下,看着平静的湖面似乎犹豫起来。   那边裴翊强撑着睁开眼,看见湖面直接一把推开他跳了下去,一时不妨呛了口水,在水中弯腰咳着。   “裴翊!”   陆卓想伸手去捞他,伸到一半又想起这或许就是此时最好的办法。现在若真的把裴翊捞上来,裴翊药性没过,两人做出点什么糊涂事来,岂不难堪。   湖泊四周蛙声、蝉鸣不绝,裴翊跳下水面时激起的波纹渐渐消失,水面只剩下蜻蜓拂过水面的细小纹路。   陆卓盘腿坐在湖边拧着眉头看着湖中的裴翊,这位小裴将军本就重伤未愈,这会儿加上体内的药性与湖水的冰冷相冲,脸色愈加苍白。   陆卓忍不住开口:“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究竟想做什么?”   裴翊此时已经恢复了些神智,闻言睁眼看向湖边的陆卓,似乎打量了他许久,开口说道:“想知道?”   陆卓皱着眉头点头,心里莫名觉得这对话有些熟悉,像是在何处发生过一样,蓦地陆卓记忆复苏,果然下一句就听裴翊开口说道:“拿你从魏泽鸣私宅里拿走的东西来换。”   陆卓笑了起来,低头看着水中的裴翊,无奈道:“你还真是不肯吃亏,看来下次你问我问题,我也得让你拿点东西来才回答你。”   “随你。”裴翊答道。   两人正说着话,山下传来呼喊声,陆卓偏头听了听,向裴翊道:“是你的两位兄弟。”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说道:“既然寻你的人来了,我先行一步。”   说罢不等裴翊回答,一个飞身跃林中瞬间没了踪影,裴翊连忙高声呼唤:“你等等!”   林中却没传来任何回音,裴翊恼火地往湖面砸了一拳,砸得水花四溅。感觉到体内药性已经慢慢过去,裴翊拖出自己沉重的身影向岸边走去,正要抓住岸边的石头上岸。   蓦然一阵风起,岸边出现一个人影,向裴翊笑道:“这么大气性!我刚才若是走得慢些,这一拳是不是要砸到我身上?”   他向着裴翊伸出手去,想要扶裴翊上岸。   “你……”   裴翊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注意到那人向他伸出的手,正是那人右手,只是那人伸出的右手掌心之中却并不如裴翊所想有一道既长且深的疤痕。   那人的掌心十分平整,只有长期握剑留下的茧子,并没有其他痕迹。   裴翊愣住,怔怔地看着岸上的人,那边陆卓已经弯下腰伸手把他捞了出来。   山下的声音越来越近,陆卓抬头看到依稀的火光,向裴翊说道:“魏泽鸣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你不要再管。”   说罢他不等裴翊回答,脱下身上的斗篷披到裴翊身上,随后骤然飞起向东而去,仿佛山中的山精鬼魅,霎时便没了踪影。   裴翊还在怔愣中,直到他离去才猛地抬起头来,却只见到空荡荡的山林。   他摸着自己身上的斗篷皱起眉头,半晌自嘲一笑。   “难道我真的认错了?” 第21章   姜二等人在后山找到了昏迷的裴翊,忙将人抬回青石巷,同他们一起喝酒的禁军见情况不妙赶忙去请大夫。   连请了几位大夫都说裴将军是中了奇毒,命在旦夕,他们也无力回天,或许请宫中御医来诊治还有一线希望。   众人闻言连忙去了相府通禀相爷,求他去请宫中御医。   听说裴相爷知道此事,急得连鞋都没穿去了宫中,向皇帝求得几位宫中圣手来救自家儿子,皇帝也颇为关心此事,还派了大太监梁芳跟着裴相爷及御医一起去了青石巷。   哪知御医一诊竟诊出大事,原来裴翊中的毒,竟与年前太子所中之毒一模一样,这毒御医解不了,现在太子也只是靠各种手段续命,却依旧缠绵病榻,不知何时会撒手人寰。   裴相爷知道裴翊中了和太子一样的毒,直接跌坐在地,半晌没有言语。   忙乱中没有人注意到,陆卓早已不在院中。   夜色已深,如意楼中杨纯已经饮着酒恭候多时,陆卓从窗外翻进,脸上有着深沉的怒火。   “别告诉我这事和你没关系。”陆卓怒道。   刚才他离开时,裴翊尚平安无恙,虽确实中了药但只是普通的情毒,消散过去就不会有事,所以陆卓才放心离去。   结果他不过刚刚走开一会儿,这人转头就中了毒,还是和太子一样的毒——太子杨纯追随的主公,若说这事和杨纯没关系,陆卓绝对不信。   “这事真的和我没关系。”   杨纯放下酒杯,望向陆卓。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陆卓这幅打扮,此时乍然一见竟有些感慨。   回忆起少年时光,或许他们始终都不是一路人,但是他是真的将陆卓当做自己的好朋友。   见陆卓对自己嗤之以鼻,杨纯叹息道:“这事真的与我无关,却与你有关。”   “我不过是派人将太子的处境告诉了他,又告诉他有位大侠求到太子这里,想要为孟梁甫大人讨一个公道,太子虽有心帮忙,但此时也无能为力——他父亲曾是太子少师,他与太子也是旧时好友,自然便想为太子出一份力。”   “他饮下那毒药,一半是为太子,一半是为了你,确实与我无关。”   “你!”   陆卓闻言恨不得拎起他的领子,狠狠向他脸上砸上一拳,但他心里知道这事是自己的罪过——正如杨纯所言,裴翊饮下那毒药,一半是为了陆卓,另外一半才是为了太子。   杨纯幽幽叹了句:“那小将军真的很在意你。”   陆卓的心猛地揪起。   青石巷那边御医离去后,梁芳也随御医一起回宫向皇帝禀报情况,结果几人前脚刚走,后脚裴翊便开始呕血。   众人都吓了一跳,相爷连忙让人去追御医,却没追上马车,只能连忙去请其他大夫。   此时已至深夜,各处医馆都歇息了,唯幸南城等热闹处早已放开宵禁,歌舞宴饮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也常有人半夜在酒馆门口摔个头破血流要请大夫医治,是以南城还有几家医馆常开门至深夜。   众人好不容易在南城找到还开着门的医馆,匆忙把柜台上打着瞌睡的大夫拉来为裴将军诊治。   大夫为裴翊把过脉后,眼眸闪了闪,良久言道:“裴将军中了奇毒,我只怕救不得,各位还是好生为他安排后事吧。”   众人早已从御医口中知道这茬,此时又从别的大夫口中听到同样的话,心中忍不住更加绝望,纷纷望向床上的裴翊,想到裴将军如此年轻就要与世长辞,不禁为他感到可惜。   宋三已经趴在床头哭了起来,姜二也颓唐地垂头立在一旁。   相爷只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面色冷硬。   大夫看着众人情态,又偷偷看了裴翊几眼,暗自叹了口气,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陆卓在此时走了进来,先拧着眉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裴逸,又扫了一眼大夫,视线顿住,眉头瞬间展开——居然是个熟人。   大夫也看见了他,举手指着他目瞪口呆道:“你、你、你……”   陆卓终于露出自知道裴翊中毒后的第一个笑容。   他笑着上前揽住大夫的肩膀,向他说道:“朱神医真是好久不见。”   原来此人正是江湖上有名的鬼医朱聪,之所以叫鬼医是因他虽喜欢当医生救人治病,但其实医术平庸得很,救人多是用以毒攻毒的法子,以毒药为他人吊命,救人与杀人常在一线之间,找他治病跟直接进阎王殿没多大区别。   江湖中人常说若不是已经半条腿踏进了阎王殿,千万别去找朱聪治病,不然他才是要你命的那只鬼。   但偏偏朱聪又是江湖中有名的用毒好手,若是真中了旁人解不了的毒,找他来医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前两年正道庄的老庄主被仇家暗算中毒,正道庄求到朱聪门前,请朱聪为老庄主解毒,这专业倒是对口,但奈何朱聪手痒,解毒后见老庄主身上还有些许余毒,又多给下了二两毒草,想要以毒攻毒,结果直接把老庄主药死过去。   结果就是朱聪和那下毒的仇家一起上了正道庄的追杀名单。   陆卓去年听说那下毒的仇家已经被正道庄的现任庄主绞杀,朱聪也不知去向,却没想到这人居然躲到京城来了。   这下好了,朱聪是用毒好手,正好可以时时照看裴翊。   他请朱聪留在此处照料裴翊的身体。   朱聪为难地看了看屋中众人,把陆卓拉到屋外,压低声音道:“陆大侠,你可别为难我,这可是细雨楼的毒,若是让细雨楼知道我插手此事,我可怎么办?”   陆卓笑了笑:“你连正道庄都不怕,还怕细雨楼?”   朱聪听到正道庄三个字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心道我要是不怕,能躲这么长时间吗?   他想起往年听闻的这位大侠的传闻,拉了拉陆卓的袖子向他说道:“陆大侠,咱们都是遭了无妄之灾的人,好歹也算同病相怜,现在正道庄对我,就和那疯婆子对你一样,满江湖的喊打喊杀——若是我在这里显露了踪迹,被那正道庄的人找上门来,焉还有命活着?你就放过我这一回吧!”   “不会让你暴露踪迹的。”陆卓正色道。   他只是需要朱聪控制住裴翊体内的毒素。   虽然杨纯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毒的分量已经被控制过,绝不会对裴翊的身体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陆卓始终放心不下。   杨纯已经瞒过他一次,他没法再去相信这位朋友。   连恳求带威胁,陆卓好说歹说把这位用毒高手留下了,但是同样三令五申命他不准在裴翊身上用毒,若是再敢手痒,陆卓会先帮正道庄结果了他。   陆卓把朱聪送进裴翊房中,见相爷还守在一旁。他望了一眼窗外,见夜色已深,又请相爷去休息。   相爷冷淡地瞥他一眼,说道:“不必,我就在这里守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   陆卓暗自叹息一声,深深地看了一眼裴翊,回头将忙了一夜的禁军兄弟们送出门去。   众人虽对原来他就是那位传闻中和裴翊私通的禁军之事感到吃惊,但也知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不便再多问,纷纷告辞离去。   唯有那范娇娇行在最后,待众人走后,一脸欲言又止地向陆卓感叹道:“头儿,这些年来你多次拒绝我家二姐的好意,我还疑心你是什么有隐疾,今日才知你原来不是有隐疾,是有痼疾。”   想起陆卓的相好还躺在房中,范娇娇满脸认真道:“头儿,你可一定要为裴将军保重自己。”   ——若换平时,他现在已经挨打了。   但陆卓此时实在不想理会他,挥手把他打发走了,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了房间。   他将窗户微微推开一条小缝,靠坐在房中看着裴翊的房门,想起杨纯的那句‘那小将军真的很在意你’握紧了拳头。   许久,他抬起自己的右手,那上面仍缠着一条绷带。他望了那绷带许久,伸手解开绷带,却见绷带之下十分平整,并没有任何伤痕。   他将绷带扔在旁边桌上,又伸手在右手手掌边缘摸了摸,不一会儿竟从右手手掌之上揭下一层惟妙惟肖的假皮。   假皮之下赫然是那日他为裴翊挡剑留下的伤疤。   陆卓摸了摸手上的疤痕,想起他甘愿为自己饮下毒药,自己却还在骗他,忍不住愧疚地闭上双眸。   翌日,京城开始疯传一个谣言,据说那晋王殿下不忿裴将军的纠缠,将裴将军约到了凤来楼,一杯毒酒把裴将军药得半死不活,听说就要不久于人世。   百姓吃惊,晋王那样的君子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这谁知道呢?裴将军和晋王一起喝酒,吐血逃出凤来楼雅阁,可是许多人都见到的事,只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也不一定,就算是君子也有动怒的时候,若是我被一个男人惦记了这么些年,只怕我也恶心得恨不得杀了他。”   “也说不准是裴将军太痴情,准备了两杯毒酒,想跟晋王一起共赴黄泉,不过没得逞罢了。”   裴翊人在床上躺着,眼睛都没睁开,各路谣言已经传得满天乱飞,旁人见了这阵仗也只能感叹,这就是所谓的风云人物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将军:想太多是病,得治!我正儿八经搁这儿朝斗呢,陆大侠您能暂时别戏多吗? 第22章   “你还敢砌词狡辩,你当朕不知魏泽鸣是你的人,难道他会凭空记上一笔来陷害你!”   皇帝把那本记录着魏泽鸣贪污证据的账册扔到晋王脸上。   晋王努力不去看一旁的诚王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含泪向皇帝说道:“父皇冤枉啊!儿臣虽掌管户部,但确实不知道魏泽鸣的这些勾当,不信您可以去查,这些年儿臣绝没有收过他一分一毫!”   晋王一脸的泫然欲泣。   “——儿臣往年只当他是个为国尽忠的老臣,才十分敬重,却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国之蛀虫!至于买毒药暗害大哥一事更是子虚乌有,且不说儿臣是不是那等丧心病狂的恶人,只说儿臣若真的要去害某人,又怎么会蠢到让手下人在账册上记上一笔。”   皇帝闻言脸色稍霁,坐在御座上眸色暗沉地看着下面跪着的晋王。   见皇帝有些被晋王说动,旁边的诚王按捺不住开口道:“好伶俐的一张嘴,六弟现在倒说是什么都与你无关,可是那魏泽鸣是你的手下,那账册之上记的是你的化名,你说与你无关,谁会相信!”   诚王质问晋王。   晋王没有回答,反而重重向皇帝一拜,满脸认命地说道:“事已至此,儿臣自知再说什么都是无用,只愿一死以证清白,还请父皇现在就罢了我的爵位,将我打入天牢之中,等待秋后处斩。”   诚王在旁边忍不住龇牙,这人怎么就这么能装?   皇帝更是大怒,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向晋王:“你还敢威胁朕,还不给朕闭嘴!”而后又不悦地看了诚王一眼,“朕让你说话了吗?”   眉目间似乎十分不满诚王刚才的咄咄逼人。   诚王立即躬身谢罪,暗自咬紧牙关,心道:你还不就是偏心!   自诚王今日一早进宫向他送上账册,弹劾魏泽鸣贪污和晋王下毒暗害太子开始,皇帝就对诚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他一向知道皇帝偏心晋王,否则宫中母妃早亡的皇子那么多,怎么就偏偏就晋王一个成了皇后的养子?只是没想到连晋王犯下如此大错,皇帝都要为他遮掩。   难道其他儿子的性命在他眼里就半点也不重要吗?诚王不禁有些心寒。   他却不知这事可不是单单皇帝偏心这么简单。   现在太子中毒,已经是半个废人,皇子们都对皇位虎视眈眈,其中晋王和诚王斗得最是厉害。   这些都是皇帝知道的事情。   前些日晋王刚刚凭借为青州灾民捐赠家产一事出了风头,得了士子和百姓间的声望,诚王便拿着一本账册蹦出来弹劾晋王向太子下毒,叫皇帝如何不生疑?   太子中毒,究竟真是晋王所为?还是诚王借此事兴风作浪,想要嫁祸给晋王?   皇帝看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一眼,半晌没有说话,诚王虽在心里暗骂却不敢再出声,晋王则是满脸坚定地沉默着,作铁骨铮铮样。   父子三人各怀心思,大殿一时沉默下来。   突然一旁传来咳嗽声,三人同时回过神来,闻声望去。   却是被诚王请来的太子,正立在一旁,拿帕子捂着嘴在咳嗽。   他自中毒以后在朝堂和宫廷中的存在感便越发微弱,刚才一直没说话,连将他请来的诚王都忘了他也在场。   听着太子的咳嗽声,皇帝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挥手让人给他抬个椅子。   太子躬身谢过皇帝却没就座,反而站到大殿之间,向皇帝郑重说道:“还请父皇息怒,此案尚未查明,如何能将一个不明不白的账册当做证据?儿臣相信此事绝非六弟所为,还请父皇不要为此猜疑六弟,坏了父子情分。”   诚王哪想到自己请来的帮手会帮敌人说话,撇撇嘴不忿道:“还需要查什么?事情不是已经明明白白了吗?先是他在江湖上购了奇毒,然后大哥就中毒了,现在裴翊跟他喝酒以后也中了一样的毒。总不能天下真有这样的巧合,有人既要害大哥也要害裴翊,还都要一齐都栽赃到他头上?”   “你闭嘴!”皇帝怒斥诚王。   提起裴翊,太子的脸色更加苍白,惋惜道:“裴将军是国之将才……”   他没再说下去,剩余三人却知他在说什么。   那日在凤来楼中,因陆卓推波助澜,打坏了门窗,引来众人关注,是以裴翊中毒之时晋王也在场,是许多人都看见了的。   那一声‘殿下为何要害我’也不是没有人听见。   现在京城中关于晋王毒杀裴翊的谣言更是传得沸沸扬扬,虽说因晋王平时营造出来的形象,这谣言信的人不多,但裴翊中毒之事,却已经是人尽皆知。   现在皇帝想将此事压下已经不可能的事情。   虽说裴翊身上还背着顾家的案子,但他始终是塞北的将军,因案受审被皇帝处罚和被人暗害完全是两码事。   皇帝现在不知,若裴翊真的身死,他要如何给塞北军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想起这茬皇帝就头疼,只能喝令晋王先回府闭门思过,非皇命不得外出,又将唯恐天下不乱的诚王呵斥了一顿,而后好生安抚了太子一番后,着令大理寺迅速追查此案——然后继续回宫头疼。   如果裴翊真的死了,他在塞北的计划又要重新部署。   头疼!   皇帝对外瞒下裴翊与太子所中之毒为同一种毒的消息,只称裴翊不知被何人毒害,勒令大理寺必要在十五日内调查出真凶,给裴将军一个交代。   同时派出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到裴家为裴翊诊治。   太医院的太医倒是为此兴奋起来。   往日因怕伤了太子玉体,太医解毒时不敢轻易下药,现在居然有人中了和太子一样的毒,这不就是现成的试药之人吗?   反正都是死马当活马医,若是能借裴翊治好太子,那可是大功一件!   太医院的太医们当即来了精神,每日守在裴翊的病床前研究,让朱聪偷学了不少医术。   因朱聪听从陆卓的吩咐,偷偷把裴翊的药给换成了解药,裴翊吃了药一天天好了起来,太医自然以为是自己的方子起了作用,忙不迭要去救太子,一群人一溜烟跑回了太医院,只留下两个年轻太医照料裴。   两人等到裴翊彻底解毒后才离去,回宫向皇帝禀报:因试药之时下药太过凶猛,小裴将军解毒后,只怕也年寿难永。   ——当然这是假话。   两个年轻太医都是杨纯的人,在皇帝面前来上这一出,只是为了避免皇帝怀疑上这事是太子联合裴翊自编自演的。   其他太医正在研究怎么把药方调整至适合太子,没人再顾着裴翊这边,自然也没人来拆穿他们。   至于太子的药方——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帮他们把药方调整成真正的解毒之方。   “年寿难永?”陆卓嗤笑一声,“你们两个还真敢编,这瞎话最多管两年,你们也不怕被人拆穿了。”   他举着酒杯,坐在如意楼的栏杆上,看着京城的夜色,发表自己对裴翊和杨纯编的这些瞎话的意见。   “怕什么?等裴翊回了塞北就是天高皇帝远,到时候谁会知道他到底是活蹦乱跳还是死气沉沉?再说这瞎话就是跟皇帝比命长,只要太子登基,谁还会管这些事情?”杨纯道。   他却没把裴翊的原话转述给陆卓。   裴翊原是说等他回了塞北,又要再赴战场,战场之上生死难料,不必过上两年,说不定明日他就会战死,这瞎话根本没有被拆穿的机会。   这话说出来,只怕陆卓要被气死,杨纯可不敢说。   他转移话题,拖长声音道:“而且……到时候我们可以再编一个瞎话,比如裴将军的某个老情人,是江湖上的侠客,知道裴将军中毒以后,那位侠客专程去了海外仙山,为他求来灵药,令他重获生机。”   陆卓冷笑一声:“少把我扯进来。”   杨纯也笑了。   “所以你是承认——”他向陆卓眨眨眼,“你是裴将军的老情人?”   陆卓醉醺醺地推开东厢房房门,见房中空无一人,才想起裴翊已经被相爷带回家去了。   懊恼的揉了揉额头,陆卓蹒跚着脚步走进房中,倒在床上仰头看着昏暗的床帐正想入睡,突然被身边一个硬物硌了一下,他转头看去才发现是一个花瓶。   陆卓怔怔看了花瓶许久,才想起这是自己靠猜酒名从杨纯那里赢来的花瓶。   头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陆卓一个翻身跳了起来,走到窗前将原先那个被裴翊嫌弃过的石绿色花瓶撤下,把自己带回来的花瓶换了上去。   那正是一只白瓷瓶。   陆卓偏头看着窗前的白瓷瓶,只觉哪里不对,又不知究竟哪里不对,看了半响终于想起来,急忙从怀里掏出几枝差点被压坏的红色芙蓉,俯身插在瓶中。   红色芙蓉该配白瓷瓶,正是当日裴翊的所说的话。   这下终于好看了。   陆卓终于笑了起来,转身又倒回床上酣然入睡。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其实裴翊已经离开了很久,但他却仍能在床上感受到一丝裴翊的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过渡情节吧,接下来就是京城篇的收尾了。 第23章   大理寺在皇帝要求的十五日内,查清了下毒之人。   那人居然是已经被坐实贪污罪名的户部尚书魏泽鸣,魏泽鸣招供了他当日陷害孟梁甫一事,他说他手中关于贪污的账册在裴翊进京前后被盗,又因裴翊手中有孟梁甫的遗书。   他疑心是裴翊偷了账册,所以才下毒暗害裴翊,就是为了杀人灭口,只是他平日没机会接近裴翊,才会趁晋王与裴翊饮宴之时下手。   在他口中晋王是遭了无妄之灾,不过皇帝也怒斥了晋王御下不严,让晋王继续闭门思过,看来京城这个大舞台上短时间内是见不到晋王的身影了。   至于魏泽鸣为什么会认下这件事?鬼才知道,反正陆卓不知道,他也没兴趣知道。   陆卓躺在如意楼房顶上,喝了十来坛美酒以后,望着天上的月亮,醉醺醺地跟杨纯说他要离开京城。   陪他在屋顶喝酒的杨纯闻言顿了顿,终究没出声拦他,只是笑着让陆卓走的时候记得来说一声,杨纯给他开宴送行。   陆卓拿着酒坛虚空向他一撞,唇角挂着一抹轻笑说道:“不必相送,等下回我再来京城时,杨老板再请我喝几坛好酒便是。”   杨纯亦笑着陪他痛饮了一杯。   他早就知道,京城留不住陆卓。   万籁俱寂,守夜的家仆围坐在烛火前打了几个哈欠,不再继续交谈,唯有枝头偶尔传来几声蝉鸣鸟叫。   整个相府都沉睡在夜色中。   月光如水泄进裴翊的房间,笼罩着床上安睡的裴翊本人。‘吱呀’一声,风吹动了门窗,床上的裴翊拧了拧眉头,却未被惊醒。   一个人影潜入裴翊的房间,站在床前看了他许久,见他眉头紧锁,想来是在做噩梦,沉默地看了许久,伸手在裴翊的黑甜穴拂了一下。   梦中被敌军困住的裴将军只觉突然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已经是拂晓时分。   裴翊坐起身来望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疑惑地揉了揉脖子。   难得一夜无梦。   裴翊歪着头看着地上映出的阳光的斑点笑了笑,起身穿好衣服推开房门。   家仆已经在院中洒扫,见他出门纷纷向他行礼,裴翊一一点头应过。姜二和宋三跟他住在同个院子,早已经起身练过两套拳,正在帮院中的老妈妈浇花。   见裴翊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姜二拿着水瓢站在花木旁,向他笑言:“今晨听到喜鹊在枝头叫,看来将军要带个好消息回来。”   沈严七日前已经进京,今日正是大理寺定的开审裴翊和顾家二郎案子的时间,宋三在花枝中探出头来,握着水瓢气势雄浑地怒瞪着双眼,向裴翊道:“将军去!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今日要与裴翊当庭对峙的沈严,与姜宋二人也是多年的交情,裴翊怕两位兄弟见了沈严,情绪激动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是以不同意两人前去观审,所以两人今日只能在家中为裴翊打气。   昨夜睡了个好觉,裴翊今日心情也不错,弯了弯嘴角向两人说道:“听说今夜有社火,等我凯旋而归,带二位哥哥去耍耍。”   说着背手出门而去,宋三看着他的背影忙凑到姜二身边,用手肘拐了拐姜二说道:“你瞧他今日居然笑了,怕不是给沈严气糊涂了?”   姜二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浇花。   大理寺前早已经围了几层来瞧热闹的人,赶着马车而来的陆卓,行到大理寺前面的巷口就再也挤不进去。   陆卓坐在车辕上,伸着脖子看了看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大理寺,无奈地挠了挠脸,侧身向车厢中的人说道:“夫人,看来这一段路我们只能下车走了。”   马车中的人应了一声,只见一位端正秀丽的夫人撩开车帘。   见到大理寺外这番‘盛况’,那位夫人吃了一惊,忙向陆卓说道:“事情竟闹得这样大,陆校尉你说这可怎么收场啊?”   不错,来人正是那位要指证裴翊的沈严,沈参将的妻子闫秀月。   她与儿子昨夜才到了京城外,因城门已闭就没法进城,是以还未与沈严见上面,不过昨夜陆卓已经潜入过沈严所住之处,在他的房间留下了一封信和闫秀月的珠花,向他告知他的家眷已经被救回,公堂之上他不必再受顾家摆布。   陆卓昨夜一直隐在房顶上,见沈严看了珠花和信才离去。   因那地是顾家安排的地方,正是京中达官贵族聚集之处,相府也在附近,陆卓还偷偷去看了看裴翊,见小裴将军被噩梦所扰,特意用点穴助他安眠,而后又沉默地看了他半晌,才独自离去。   公堂之上案子已经开审,因本朝审案不禁百姓围观,是以连公堂外都挤满了人。   陆卓施展挪移和点穴之法,带着闫秀月挤了进去,前面的人只觉或手臂或腰间一麻,下意识避让了一下,就只见眼前一花,陆卓和闫秀月已经到最前面去了。   闫秀月还当是其他人把他们让到了最前面,抚着胸口暗道:京城百姓真是有礼,不愧是天子之都。   那边她时隔多日,终于在公堂之上又看到自己的丈夫,忙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并无大恙也放心了些。又见他手中拿着自己的珠花,知道果然自己与家人已经被救回的消息,如杨楼主所言已经传递给他,闫秀月终于松了口气。   若沈严真的为她和儿子做出什么对不起塞北、对不起裴将军的事,她哪还能有脸活着?   而她旁边的陆卓自挤到前面后,视线便被一人夺去,公堂上的裴翊似乎有所察觉,转头向他的方向望来,视线恰好与陆卓对上。   见陆卓在此,裴翊怔了怔。   陆卓迎着他的视线向他微微一笑,裴翊心中一动,眼中泛起一丝疑惑。   两人的对视被不少人收入眼底,陆卓在京城也不算无名之辈,自然有人认出了他,拉着身边的人小声说了他的身份。   一传十,十传百,一时之间众人看着他们两人的眼神都诡异起来。   那边公堂之上,跪在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的沈严却不知这番公堂内外的暗潮涌动,他握着手中珠花,听堂上的大理寺卿问他顾家状纸之上说的,他指认裴翊的那些事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当然是假的。   裴翊刚入塞北军时便是跟着他,这些年裴翊也一直尊他为大哥,这位小兄弟的为人沈严如何会不清楚?   裴翊在塞北时,日日只知道练兵打仗,莫说状纸之上说的那些罪大恶极的事,就是一件普通的坏事他也没心思没工夫去做。   沈严握紧手中珠花,想起昨夜收到的那封信。   他的妻子已经平安……   珠花将他的手刺破,磨出点点鲜血,沈严在公堂上向着大理寺卿重重磕了个头,咬牙说道:“大人,状纸上所言句句是真,这位裴翊裴将军确实是个嫉贤妒能、罪恶昭著的小人,为一己私欲害死了顾家兄弟,还请大人定要为顾参将做主!”   如意楼后院之中,手下人来向杨纯禀报大理寺已经开审,杨纯点了点头便让他们退下。   他放下茶杯抬头望着院中的芙蓉花树,突然想起昨夜他问陆卓,若明日公堂之上,那沈严还是咬死裴翊,裴翊最后也没能洗清冤屈,他要怎么办。   陆卓饮着酒,望着远方展眉笑道:“我倒是有些希望朝廷判他有罪。”   杨纯表示疑惑,陆卓也不解释,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问他:“你说我带他江湖上转转怎么样?”   公堂之上,闫秀月听到沈严的话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大理寺卿立即一拍惊堂木呼和肃静。   闫秀月充耳不闻,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丈夫的背影,脸色苍白得差点栽倒过去。倒是陆卓像是早就知晓沈严会这样说一般,鄙夷地扫了沈严一眼,而后用暗含担忧的眼神望向裴翊。   那边的裴翊听到沈严的话,无奈地闭上双眸,叹息了一声。   叹息声落在沈严和陆卓耳里,两人同时忍不住思索——不知他在叹息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陆大侠:娶个通缉犯当老婆多刺激啊! 第24章   沈严在公堂上说顾家二郎家中有当父亲的尚书依靠,有当姐姐的贵妃宠爱,一进塞北便任参将,塞北人人都知他日后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当然有那等谄媚的会跟在他身边巴结讨好,但更多的是暗暗滋生的嫉妒。   他说裴翊当时还只是塞北的一名副将,他与顾家二郎年龄相仿,自顾二郎进入塞北军后,裴翊便将其认定为心头大患,处处为难于他,此事塞北军中人人皆知,大理寺若是不信,派人去一查便知。   裴翊听着他的话,冷凝着脸不悦地呼出一口浊气,似乎已经不耐烦起来。   听见他的动静,沈严顿了顿,大理寺为难地看了裴翊一眼,说道:“将军,公堂之上还请不要随意出声。”   “明白了。”裴翊抿紧嘴唇说道。   陆卓看他似乎暗中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起来。   那边沈严还在絮叨着裴翊对顾二郎的嫉妒、憎恶之类的话,连陆卓身旁的闫秀月听着他的话,都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   陆卓心道沈严也就该庆幸今日宋三没来,要是宋三在此处,听到他说出这种话,哪里还会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早捏着拳头大骂着‘你他娘的在放什么狗屁’冲了上去,不把沈严打得满地找牙绝不会停手。   这下陆卓倒是有些明白,为什么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姜宋两位愿与裴翊回京城共患难的兄弟反而没有出现。   姜宋二人与沈严亦是生死之交,若让他们见到他们敬重的沈大哥变成今日这番模样,不知该有多伤心。   陆卓将视线投向沈严,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心生感慨,试问谁又能从这重情重义的面孔下看出一颗贪婪腐烂的心?   当年陆卓在塞北时,虽对裴翊这位沈大哥时常看向自己的怀疑目光十分不适,却也从没想过这位沈大哥有一天会对裴翊不利。   沈严还在悉数塞北军中裴翊对顾家二郎的迫害,突然听到公堂外一声轻斥:“够了!”   那声音温婉轻柔,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伤痛。   沈严浑身一震,僵直着脖子,不敢回头去望那声音的来处。   大理寺卿听到又有人扰乱公堂,脸色沉了下来,又是一拍惊堂木,怒道:“何人说话?”   公堂内外霎时安静下来,闫秀月摆手婉拒了陆卓的阻拦,抬步踏进公堂,跪到沈严身旁向大理寺卿叩拜道:“叩见大人,民妇名唤闫秀月,乃是堂上这位沈参将的妻子。”   见闫秀月走到公堂上来,裴翊亦吃了一惊,两步行到闫秀月身边蹲下,想要劝她离去。   “嫂子……”   闫秀月抬手止住了裴翊的话头,脸色苍白地向他摇了摇头,沉声说道:“裴兄弟,你就让我说吧,有些话我今日不说出来,我这一生都不会痛快的。”   裴翊望着她难看的面色,欲言又止一番,最终垂头立到一旁。   堂上大理寺卿不悦道:“妇人闫氏,你可知扰乱公堂是什么罪过?本官多番出声制止,你却屡教不改,实难姑息。”   说完就要洒签、打人,裴翊杀气腾腾地瞪了他一眼,把他伸向竹筒的手吓了回去。   大理寺卿咳嗽了一声,说道:“但念堂上之人是你的至亲夫君,你因牵挂忧心而发出声响也是在所难免,速速离去吧。”   闫秀月再次躬身叩拜,一双泪目坚定地望着大理寺卿,摇头道:“大人,民妇亦有冤要伸,不能离去。”   大理寺卿不耐烦道:“若是有冤去找京兆尹便是,这里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闫秀月道:“民妇不用去找京兆尹,因为民妇今日要告之人就在堂上,要告之事亦与本案息息相关。”   “民妇今日要告自己的丈夫沈严,既然他指认裴翊兄弟因妒生恨害死了顾家二郎,民妇亦要指认他因妒生恨诬陷同袍,暗害兄弟,不忠不义不堪为人!”   围观百姓哪能想到今日还能看上这么一出妻告夫的大戏,当即叽叽喳喳地往公堂那挤了又挤,被陆卓都挤了一个踉跄,差点被推进了公堂里面,换了个最佳观赏席。   沈严难以置信:“秀月,你在说什么胡话!”   “胡话?”闫秀月苦笑着摇头,“我是糊涂,自祯宁十三年起我便糊涂了。原本是好好的兄弟,战场上你为他挡过刀,他亦以性命相托尊你为大哥,你带他来家中吃饭,我也当自己多了个小弟弟,可是不知为何只是升了一个参将便什么也变了。”   “你说他年纪太小不能服众,将军这样将他升为参将是在害他,可升参将是因为他抗敌有功,那一战他领兵将来袭的北蛮贼人追出十来里地,斩杀了两百余名北蛮贼子,是祯宁十三年的第一场大胜,众兄弟对他都十分钦佩,凡是在我面前提起他都没有不夸的,唯有你跟我说他不能服众。”   “他本就年轻,骤然升任参将,我视他为兄弟,怕他被权力迷了心窍,担心有何不对?”   沈严咬紧牙关,挤出这句话。   他亦能想起祯宁十三年裴翊升任参将时的事。   祯宁十三年,裴翊入塞北不过三年,先是任了先锋跟着沈严一起在穆元帅帐下行走,穆元帅死后他亦是沈严的下属,但不过短短两年他便升了参将,那时他才不过十八岁。   两年?沈严在塞北苦熬了八年,熬到三十岁才升了参将,裴翊在塞北不过短短两年却坐到了和沈严一样的位置,要沈严如何服?   “有何不对?我早就不知道了,从那时起我便糊涂了。”闫秀月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祯宁十五年圣上下令再攻虎牢关,白老将军阵前被那蛮子扎颜重伤,十万大军群龙无首,是他一马当先,提着银枪带兵攻向扎颜,为大军争得了回旋的时间。战后他伤重难治,若不是塞北客大侠托人送来灵药,恐怕早已见了阎王——他因这一战升任副将,你却说他贪功冒进,为求战功置白老将军的生死于不顾,差点害老将军命殒战场……”   “别说了!别说了!他若不是贪功冒进又如何会重伤?那塞北客本就是他的姘头,送来灵药又有何稀奇?他只怕早就知道会如此才有恃无恐!”   祯宁十五年!裴翊入塞北五年,因虎牢关一战升任塞北军副将,那时沈严已经在塞北当了十三年差,第八年升了参将,第九年还是个参将,第十年、第十一年、第十二年……到如今裴翊做了将军,他还是个参将……   要沈严如何不恨?他为什么要指认裴翊因嫉妒杀害了顾家二郎?因为他知道,他知道——嫉妒真的能杀人的,他早就已经被嫉妒杀死了无数回,杀死了无数回!   听着沈严的嘶吼,闫秀月唇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向他说道:“以前我总觉得你说的不对,却又不知哪里不对,我那时还以为是我太过蠢笨所以才想不明白,我还怕我的蠢笨连累你被人笑话,所以才不再愿意多说话——现今我才明白,我确实太过蠢笨,蠢笨到识人不清,我一直以为我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今日才知原来夫妻十数载,不过陌路人!”   她悲声向裴翊喊道:“裴兄弟,今日累你染上官司,是我们沈家对不起你!”   喊完这句话,她一头撞向公堂的大柱,四下惊呼。   幸而裴翊离她十分近,见她神态有异便立即向她而去,及时拦下了她。   只是闫秀月一想到自己这十余年竟与一头豺狼共眠,便觉恶心至极,心中存了一死以证清白之意,已经有些魔怔,死活要再往柱子上撞。   陆卓早趁乱跑了进来,见闫秀月这幅情态,怕她气急攻心得了癔症,忙出手在她颈后、腰间几个大穴一拂,闫秀月当即便晕了过去。   裴翊怒瞪陆卓:“你让她这样做?!”   这可真是人在公堂外,锅从天上来。   陆卓无辜地向裴翊摊手:“是如意楼楼主用两坛好酒请我帮忙带人来,他说是受一位江湖人士所托——我就赶了个马车,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心知闫秀月如此举动,说不准就与杨纯脱不了干系,总而言之,为避免裴翊打上如意楼去,就算有锅也只能是那已经不见踪影的塞北客的锅。   陆卓表示自己很无辜。   谁知裴翊听到闫秀月是塞北客送来的,反而冷静下来,低声向陆卓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他什么时候跟塞北客道过歉?就算有过,也定是为了说些阴阳怪气的气人话,何时有过这样客气有礼的时候?   陆卓就这样看着他,突然觉得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远了很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裴翊刚才怀疑了陆卓,却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塞北客。   陆卓心里登时五味杂陈。怎么?人长得丑了点就是有特权是吧?   裴翊可没空理他身上凭空冒出来的酸味,抱起闫秀月要去找大夫,大理寺卿连忙出声制止。   “裴将军,这案子还没审完呢!”   裴翊回头,眉眼一片冰凉:“我这有顾清泽的亲笔遗书一封,上面有他亲口供认临阵脱逃,罪不容赦,甘受军法处置,斩首于五军前的话。”   他一手扶着闫秀月,一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扔到公案上,冷声说道:“你自去找顾家比对笔迹,看他们认是不认。”   大理寺卿惊讶地拿过书信拆开,两眼扫过书信后望向裴翊,说道:“这、这……将军怎么不早些拿出来?”   裴翊嘲讽地扫视了公堂一眼:“早拿出来又岂有今日这番大戏看?”   原来这就是后招。陆卓这下弄明白了裴翊这阵子有恃无恐的依仗,低头挠着脸笑了笑,原来自己不过是白费力。   从不知有这封书信的沈严震惊地望着裴翊,说道:“你一直防着我?”   裴翊简直懒得再理他,凛声道:“如果你那日奉命去整理顾清泽的遗物之时,没有为了想法子栽赃我而慌神,你自然会看见这封遗书就放在顾清泽的书案之上,只等同他的遗物一起交给顾家。”   “沈大哥,我从来没有防过你,是你自己走错路了。”   说罢裴翊带着昏迷的闫秀月走出公堂,陆卓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留下形单影只的沈严站在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下,掌心的珠花刺破他的手掌滴下点点鲜血。   他再一次被杀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吃醋的陆大侠开启无差别攻击——就算是自己也要骂。   裴将军:建议您去找个大夫看看。 第25章 【倒V开始】   他们带闫秀月去了医馆, 大夫说闫秀月没有大碍,只是气急攻心,抓了两幅养心安神的药, 便让陆卓和裴翊两人带她回去静养。   因闫秀月之前是在如意楼落脚, 从医馆出来后,陆卓便驾着马车要将闫秀月送回如意楼。裴翊放心不下,坐在车辕上跟陆卓一起驾车往如意楼走。   路上, 陆卓见他怏怏不乐,知他在公堂之上虽对沈严疾言厉色,寸步不让, 却也是真的为这位沈大哥的背叛感到伤心。   陆卓有心劝他,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原因在于说句实在话,若是以陆卓的身份来说——两人其实并不怎么熟, 裴翊虽在陆卓那里住了许久, 但陆校尉和裴将军其实没正儿八经地说过几句话,两人还没到可以交心的地步, 估计往后可能也很难到了。而若是以塞北客的身份……   那他前些时日何必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忙活那么多?直接见面时便与裴翊相认, 两人不知要省多少事。   其实杨纯也曾问过他为什么不跟裴翊相认,他那时回答是嫌麻烦。   是真的麻烦,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想想裴翊到时候会露出的失落神情,陆卓都觉得麻烦。   看看单单一个沈严就能让他露出如此神情, 若是塞北客……   陆卓牵着缰绳瞧了裴翊好几眼,他动作不算隐秘, 裴翊自然有所察觉。   裴翊瞥他一眼, 靠坐到车门上说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何必吞吞吐吐的,谁吃了你的舌头吗?”   “将军见笑了,我只是见将军神色落寞,有些好奇将军在想什么。”   陆卓嘿嘿一笑,仿佛只是随便问问,问完他还拿起今晨离开如意楼时顺来的好酒仰头饮了一口,昭示自己的随意,但他的目光实际上仍在裴翊脸上打转,只是被他的动作遮住了,旁人看不见罢了。   “我在想什么?”裴翊闻言迟疑地看向陆卓,他无意同陆卓谈起沈严,这是塞北军的伤痕,亦是他的伤痕,他只想把这道伤痕捂着捂到腐烂的那一天,也不愿被人知晓这道伤痕带给他的痛楚。   他有意逃避这个问题,看到陆卓豪迈饮酒的样子突然眼眸闪烁了几下,开口说道,“我在想校尉所说的那位送沈家嫂子来的江湖人士。”   差点忘了这茬。   陆卓喝酒的动作僵了僵,但不过片刻又放松下来,装作毫不在意地样子饮着酒感叹道:“也不知那位江湖人士究竟是何人,怕是位做好事不留名的侠客。”   他恬不知耻地夸赞自己。   裴翊低头望着马蹄在地面印下的痕迹,轻声说道:“他不留下名字,我也知道他是谁。”   他垂下眼帘,掩盖住眼中的情绪,留给旁人的侧脸,仿佛印着无尽的悲伤。   见他如此,陆卓心慌地错开目光,竟不敢去看他——一就如他退隐江湖后,不敢再回塞北一般。   他怕,他怕得很。   裴翊说道:“他叫塞北客。”   陆卓心虚,只能不住地往嘴里灌着酒掩饰自己的表情。   那边裴翊还在叙说:“……他是我的情人,对我始乱终弃后就逃离了塞北,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   陆卓停下往嘴里灌酒的动作,错愕地看向裴翊,见裴翊居然还一脸认真地向自己点头。   等……等一下……这好像是我不知道的故事,你刚才说谁、谁对你始乱终弃来着?我好像有点没听清,还是我记忆出问题了?我们俩的关系是这样的吗?落雁山一战后我确实昏迷了很久了,难道我昏迷的时候忘了什么吗?   陆卓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   他慌张开口想问裴翊些什么,比如……究竟是他失忆了?还是裴翊失智了?谁知张嘴就被嘴里忘记咽下去的酒呛住,他大力地咳嗽着,口中酒水喷出甚至溅了几滴在裴翊脸上。   裴翊控诉负心汉的话音止住,无语地看着陆卓。   他面如冠玉,脸上沾了几滴酒水,反而更衬得晶莹剔透。   见他脸上有了怒气,陆卓连忙拿袖子给他擦脸:“失态了失态了,实在是这消息……”   太震撼!我不在塞北的时候,你小子就是这么败坏我的名声的吗?   陆卓表示自己现在真的震惊了。   他一面惊叹一面拿袖子在裴翊脸上磨来磨去,下手也没个轻重,裴翊躲了两下,因车辕狭窄没能躲开,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   “不用你来。”   裴翊自己抬手用袖子把脸擦干净了,擦着擦着却忍不住抿起嘴唇,嘴角挂起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陆卓终于反应过来:“你在逗我玩?”   “我没逗你玩,塞北的百姓都是这么说的。”裴翊理直气壮地反驳。   当然关于薄情寡义的那部分裴翊是稍微有些夸大,毕竟塞北客在塞北的名声还是很不错的,百姓提起两人,也不觉得是塞北客负心,只是会叹息裴翊的一片痴心。   裴翊有时在塞北路边的茶寮中,听到百姓起自己和塞北客那并不存在的那一段情时,都不禁失笑,心道若叫那人知道百姓这样编排他们两人,只怕不知要笑成什么样。   陆卓确实也觉得好笑,他皱着脸无奈地望了裴翊好几眼,最终还是忍不住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我可算知道将军的名声是怎么被败坏的了。”他向裴翊摇头感慨。   旁人说也算了,连他自己都要跟着传,谣言不传得满天乱飞才怪了。   倒是可怜自己留着一把大胡子才守住的冰清玉洁的名声,不过想想只怕在塞北百姓眼中,如玉的裴翊才是冰清玉洁的那一个,塞北客那个形容丑陋的大胡子与裴翊沾上边,都是玷污了他。   陆卓越想越觉得可乐,向着裴翊抚掌大笑。   看着他大笑的样子,裴翊也弯起唇角。   他将目光停留在陆卓脸上,仔细地看了他半晌,直把陆卓看得浑身不自在了,装模作样地向他投来疑惑的视线时,才移开视线,将目光投向远方。   “其实我曾疑心过你就是他。”裴翊淡淡说道。   陆卓装傻:“将军疑心我是谁?”   听到他的问题,裴翊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望着远方笑了笑,说道:“不重要了,其实是与不是,我都不在意了,我这几年托人在江湖上找人,只是想确认他平安,并不是为了其他什么。现在我已经知道他平安,其他的事情都不再重要了。”   “总归我早晚要回塞北,他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在别处,我都相信他有本事安身立命,只望他善自珍重,我亦会在塞北为他祝祷,也不算辜负我们相交一场。”   他从未说过的话,陆卓从没有问过的话;他在塞北苦熬的七年,陆卓不敢问的那七年,似乎都在这短短的两句话中说尽了。   他的赤诚真心已经被他剖到阳光之下,并非为求一个回应,如他所言塞北客的回应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如当日陆卓为救好友选择匆忙离开塞北,裴翊亦为守卫边关选择了留在塞北军中,他们都选择了自己的责任,那就该挑起它——裴翊不知陆卓如何,但是塞北已经在他肩上。   他终究会回到他的战场,为塞北流尽他的最后一滴血,至于他的心上人……裴翊只望他能平安。   不过那人生平最爱多管闲事,只怕平安对他来说也是件极难的事,裴翊只能为他去庙里多点几盏平安灯,望诸天神佛能够保佑他万事如意,平安顺遂。   陆卓望着他的侧脸,只觉得整个心被堵起来一般,嘴巴张合几下想要说些什么,那边裴翊已经俯身从他的手边拉起缰绳,‘吁’了一声,转头向陆卓说道。   “陆校尉,已经到如意楼了。”   他的手臂从陆卓手边掠过,陆卓忍不住想要迎上去抓住他的手腕。他将手臂往前送了送,几乎就要触碰到裴翊,最终却也只是将手指停在虚空中。   他捏紧拳头,用被掐得生疼的掌心提醒自己,都已经不重要了,有些话如果七年前他没有问,那七年后他也不该再去提起。   陆卓弯唇微笑,向裴翊道:“有劳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今天剧情至少要进展到出京城的,结果我爸妈逼我大扫除,小小的几个灰尘耽误了陆大侠喜提新(旧?)马甲的进程。 第26章   顾家的案子解决, 裴翊带姜宋两位兄弟看过社火,又同家里的相爷吵过几架后,决定向皇帝请求回塞北。   皇帝倒没什么意见, 他召裴翊回京, 本也不是真的想要为贵妃出气,不过是想借顾家的事降伏裴翊罢了。   现在目的达到,皇帝自然没必要将守卫边关的将军拘在这皇城中的四方天地里, 便准了裴翊的请求。   只是裴翊进宫辞行时,皇帝望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回一趟京城,就把朕的两个儿子都架到火上烤了一番, 真是了不得。”   暂且不提晋王,顾家是诚王一派,这次沈严陷害裴翊一事, 皇帝虽嘴上说顾家是痛失爱子, 悲切过度,遭了小人利用, 把锅全都甩到了沈严头上, 但是也严厉斥责了顾尚书识人不清,差点谤毁功臣, 实在难堪大用,将顾尚书贬了一级, 对诚王一党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回头细看此事,为皇位斗得如火如荼的两位王爷居然全都因裴翊跌了跟头, 真叫做他们老子的皇帝都脸红。   听闻皇帝此言,俯身跪在觐见的宫殿中的裴翊, 低头思索片刻后恭敬回道:“臣是为陛下分忧。”   “分忧?自作聪明。”   皇帝嗤笑一声, 随手翻阅着手上的奏折, 见到一份太子的奏折顿了顿,伸手将那份奏折拿出来认真看了起来,上面写着太子为闭府的晋王求情的话语,倒是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   不过是兄弟情深还是惺惺作态,还是要看这份奏折是出自谁的手,若是出自太子手底下的那位谋臣,多半后面又跟着什么算计,若是出自太子……   皇帝倒不是怀疑他的真心,毕竟他这个儿子总是会干出些让他吃惊的蠢事,只是……   他扔下奏折幽幽叹息道:“你和杨纯都很不错,有你们两个当太子的左膀右臂,朕也就放心了。”   裴翊朗声答道:“臣只忠心于陛下,对其他的一概不知。”   皇帝望着恭敬跪拜在大殿中间的裴翊,忽然眸色一暗,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不过他转瞬又勾唇笑了起来,对裴翊说道:“真够滑头的,不过朕喜欢你的滑头。”   这句话‘喜欢’比刚才的试探更让裴翊毛骨悚然,裴翊强忍着浑身的不适伏低身子,沉默地应对着皇帝的调戏。   见他反应如此无趣,皇帝也没多大的兴致继续戏弄他,便挥手让他离去。   裴翊向皇帝磕头拜别,往殿外退去,一路视线只停在自己的鞋尖,直到要退到殿外时,还是没忍住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御案后面,皇帝已经开始埋头批阅奏折,倒没注意他的逾矩,裴翊也只望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低头走出皇宫回了相府,嘱咐姜宋二人可以收拾东西,他们不日便要离京。   从夏日果实结果,到街头桂花飘香,他们已经在京城逗留许久,裴翊想念塞北的风沙,不愿多做停留,只过了两日便向相爷辞行离京。   相爷从他收拾东西开始就成日骂他翅膀硬了,京城都容不下他了,到送他到城门口还在嘴硬说要看看他到底能在在塞北做出什么成绩来。   他嘴上说的硬气,但裴翊还是看到他在偷偷擦拭眼角的泪光。   裴翊心里蓦地一酸,突然发现相爷真的老了,老到没法再像以前一样,把柔软藏在暴躁冷硬的面孔之下。分别时,裴翊撩开袍子跪下向相爷磕了三个头,说道:“父亲,儿子去了。”   相爷面露错愕之色,下意识想往前走了几步想扶起儿子。   但是他的手掌还没碰到裴翊,裴翊已经咬牙站了起来,忍住胸中的愧疚,深深地看了相爷一眼后上马离去。   几人行出很远,裴翊仍能感觉到父亲目光停在自己身上,裴翊知道相爷仍立在城门前看着他,但他一次也不敢回头。   父母在,不远行,他终究是做了那不孝之人。   姜宋二人看着他们父子二人的情形也是唏嘘不已,你说两父子明明心里都挂念着对方,但是每次一见面就吵得跟仇人一样,何必呢?   同行的穆晏则酸溜溜地奚落道:“真是肉麻。”   穆元帅死的时候他还没懂事,只知道父亲要去做大英雄,威风的不得了,根本就没机会拥有这些惜别的场面。   正沉浸在与老父别离的愁绪中的裴翊听到他的话,拉着缰绳转头瞥他一眼,轻启薄唇问道。   “你想挨打吗?”   姜宋二人从裴翊的眼神中知道他是认真的,穆晏再多嘴两句他绝对就要挨打了,连忙拉住穆晏插科打诨把这事糊弄过去了。   穆晏则因为他嚣张的态度十分愤愤不平,若不是被姜宋二人拉着,只怕要当场跟他干上一架。   至于穆晏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事还得从半月前说起,我们镇北小侯爷穆晏,自从上次被裴翊狠狠打了五十杖以后,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能下床活动。   恢复后他本来准备先寻裴翊的麻烦,再去教训那煽风点火的裴瑜,谁知去找裴翊的路上被他的母亲穆夫人发现了,又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穆夫人命他不准再找裴翊的麻烦,穆晏心里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但是不敢在明面上忤逆母亲,只能暂且应下,同意不去报复裴翊,便先把箭头指向了裴瑜,心道自己收拾不了裴翊还收拾不了这个书呆子吗?   没过几日他就联合几个狐朋狗友把裴瑜踢到池子里去了,还带了一众人去看裴瑜的笑话,笑完他把裴瑜扔在池子边请众人去喝酒,酒足饭饱乐呵呵回家,刚刚走进家门,就见到面沉如水的穆夫人。   穆晏知事情不妙,当即转头就跑,结果没跑多远,就被穆夫人叫人追上绑了起来,亲自给押送到相府道歉。   穆夫人嘴里不住喃喃是她不会教儿子,竟把他教成这幅顽劣不堪的德行,居然差点害死了一条人命,把穆晏听得一头雾水。   到了相府才知道,原来裴瑜白日里溺水差点淹死,被人救了送回相府,相爷派人去查才知道是穆晏等人将人给踢下水去的。   差点没了一条人命,相府自然要找上门去要说法,是以穆夫人才会知道此事。   而穆晏听了,只想高呼一声:放屁!放屁!放屁!   他明明是看着裴瑜从池子里爬上来以后才走的,他走的时候裴瑜还好好的,怎么转头就差点被淹死了?   他心里知道定是遭了裴瑜那黑心眼的算计,但因事情他确实做过,他也无法为自己的清白辩驳,只能咬牙认下。   穆夫人对穆晏十分失望,她知是自己多年骄纵把他养成了这个样子,再加上皇帝宠爱,京城中无人敢管教穆晏,更让他有恃无恐。   若是真的让他犯下大错,以后九泉之下她要如何去见穆锋?   想到这里穆夫人不禁悲从中来,一时却不知该拿这个儿子如何是好。   她在悲痛之中乍然见到裴翊,突然想起他是丈夫的旧部,心里登时有了个主意。   她请裴翊将穆晏带到塞北好生管教,为小厮为小兵为前锋都可,哪怕叫他身死战场做个有用的卒子,也好过叫他在京城祸害他人性命。   穆夫人病急乱投医,就这样将穆晏加塞进了裴翊等人带回塞北的包袱里。   穆晏想起自己被裴瑜害到这种地步,还要在这里受裴翊的气,胸中便翻涌着怒气,他冷哼一声拉着缰绳行到一旁,心道:裴翊你给爷等着!   他早晚要出了这口恶气。   几人骑马行了十多里路,行到一个分岔路口,打头的宋三勒马停下认路,其余三人跟着他一起勒马。如往常一般,姜二抬眼查看四周的情况,视线转到身后时,姜二突然愣了愣,偏头看向裴翊,向他示意往后看。   裴翊不明所以,回头望去,同样愣了愣。   却原来是在他们身后,官道上慢慢行来一骑,马上之人红色武服打扮,骑马行在官道中仿若闲庭信步,潇洒写意,自在风流。   见裴翊等人停下,来人也停下马来,既没有上前也没有后退。   姜二估摸他可能是嫌弃自己等人碍事,向裴翊提议道:“将军不过去同他说说话吗?”   或者……还可以叫他跟他们一起走?   裴翊瞥他:“二哥最近想着转行吗?”   姜二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疑惑摇头道:“没有啊。”   “没有吗?我还当你要转行当媒婆了。”   合着我为你好,还要被你奚落?姜二被气得拉着缰绳走到旁边去,不再理他。   裴翊看着姜二气恼的模样,弯眉笑了笑,只回头再望了一眼,那一眼正好望进马上的陆卓眼中。   两人对视许久,终究双双错开了目光。   宋三辨认清楚方向后,众人再次启程。   陆卓就跟在他们后面,行过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不知过了多少个山头,或许只有几个,又或许有十来个,反正待裴翊再次回头望去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不知他是何时离去的?裴翊望着空荡荡的来时路,心里骤然一空。   不过奔波的旅程并没有留给他伤感的时间,在宋三催促下他再次扬鞭启程,转头将陆卓抛在那不知多少个山头外。   是夜,京城大理寺牢房中,原户部尚书魏泽鸣正在思索自己还有什么筹码可以拿来保住自己的性命。   牢房四处散发令人皱眉的恶臭,飞蝇细蚊在魏泽鸣凌乱的鬓发乱飞,他全然不顾。   他不会就这样死去,他知道自己还有筹码,晋王,太子,诚王,青州,塞北,皇帝……   他一定还有筹码!   魏泽鸣双眼猩红地在地面演算着,突然一阵风起,墙壁上的油灯被风熄灭。   一点寒意从魏泽鸣心头涌出。   他猛地偏头望向牢门外,一个黑影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站在了那里。   “你、你是何人?”魏泽鸣颤巍巍发问。   那人走出黑暗中,月光照亮他丑陋的面孔。   魏泽鸣被吓得缩到墙角,向着外面大声喊着:“来、来人!快来人啊!这里有刺客!”   他自然不会知道能来救他的狱卒已经被点了穴道呼呼大睡过去,来人在月色之下向他微微一笑。   “魏大人想活命?”来人问道。   魏泽鸣慌忙点头:“大侠你放过我、只要你放过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还有钱藏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没人知道……我可以给你,全都给你!”   来人望着他的眼神露出些许叹息,轻轻向他摇头:“你想活命?可惜——杀人就该偿命。”   话音刚落,只见牢房中剑光一闪,鲜血四溅。   魏泽鸣跌落在地,眨了眨眼睛,只感觉全身都凉透了,再抬眸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还在原地。   落在地上的原来是他的脑袋。   “啊!”   翌日清晨晋王府中,晋王在卧房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听到叫声,王府侍从慌忙涌进卧房,却见晋王血色尽失地瘫坐在床上,面前的地上竟扔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看着屋中的血迹,那头颅今早很可能就放在晋王枕头上!   侍从心中一寒,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上前捡起那颗头颅,才发现那死不瞑目之人居然是前户部尚书魏泽鸣!   京城外,前几日刚刚送走裴翊等人的城门,今日又送走了一位远行的客人。   陆卓骑在马上,微微眯着眼睛拿起酒壶饮了一口。他嘴上挂着慵懒的笑意,慢悠悠地行在来往京城的百姓之中。   任天地过客匆匆,他自一壶美酒,怡然自得。   作者有话要说:   事实证明我话真的有点多,拉一下进度条,下一章真的开下一个副本:山贼头子和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相好二三事(bushi)。 第27章   这日裴翊几人照样一早赶路, 正是早秋时分,下过几场大雨,山间的树木已经开始泛起金色的光芒, 几人骑马行在官道上扬起阵阵飞尘。   这些时日他们一路向塞北而行, 已经过了西京,再行数十里就是浦州地界,不远处就是浦州的店河城, 众人行了半日姜二提议到店河城再做休息,裴翊和宋三都表示同意,只有娇生惯养的小侯爷穆晏受不了这苦楚。   一听他们还要继续赶路, 穆晏苦着脸坐到官道边的茶铺中,让他们要走就赶快走,反正他要在这茶铺中歇息。   塞北三人也知这细皮嫩肉小少爷这些时日跟着他们风餐露宿十分辛苦, 同时也都对穆晏居然能撑到现在感到惊讶。   见穆晏已经招呼着小二上茶, 裴翊看了看灰头土脸的姜宋二人,见二人也是满脸疲惫, 便说道:“那便在此歇整一番。”   听他发话, 姜宋二人拱手领命,下马坐到穆晏身旁。穆晏看着他们二人对裴翊恭敬的模样, 撇嘴道:“马屁精。”   他转头拍着桌子催促小二快上茶,态度嚣张无礼得很。见他如此作态, 姜宋二人怕裴翊再动怒,都胆战心惊地看着裴翊。   这几日要不是他们拦着, 这两人都能演上几出全武行。   说句实在话,他们也赶了这么些天路了, 身心都十分疲惫, 这两人要是再动手——招架不住, 他们真的招架不住。   坐到旁边的板凳上的裴翊察觉到两人视线,偏头问道:“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两人忙说道,同时收回了偷瞄他的视线。   宋三向姜二交换了个眼神:他今早吃错药了?脾气变得这么好?   宋三发自内心地表示疑惑。   姜二心道应该没有吧,今早裴翊吃的药是他给预备的,也没弄错啊。   他向宋三回了个眼神,奉劝自家兄弟:你少在心里编排他,被他发现了,挨打的就该是你了。   两人的动作并不隐秘,全都一一落在裴翊眼中,裴翊知道他们在心里编排自己,不过念在他们跟着自己连日奔波劳碌,也懒得再去管他们。   他这些时日对穆晏十分严苛,也只是因为受了穆夫人的所托,想帮她和穆元帅教好这个儿子。   但见到这些时日穆晏陪他们风餐露宿,虽然态度仍旧十分恶劣,但也没见有几句抱怨的话。想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级,又是从小被娇养着长大,现在却能吃下这份苦,这份心性已经值得他另眼相看。   裴翊不介意再多给他多一些耐心。   他却不知此刻他认为值得另眼相看的穆晏,正忍不住地在心里发慌。   去塞北一事,穆晏原以为是闹着玩的。   他最了解穆夫人的慈母心肠,从小到大穆夫人那是半点伤都舍不得他受,哪里会舍得送他去塞北受苦。   上回他被裴翊打了板子,穆夫人虽三令五申不准他去找裴翊寻仇,却也心疼地抱着他,哭道:“怎么就打得这样狠?”   眼泪沾湿了好几张帕子。   他原以为穆夫人这回也就是吓吓他,不用他跟裴翊几人走上多远,穆夫人就会派人把他寻回去,还想装得硬气些,好叫穆夫人刮目相看。   谁知他跟着裴翊他们往塞北越走越远,都过了西京了,穆夫人派的人还没有跟上来。穆晏越来越心慌,这才开始想方设法地拖延行程,只怕真的跟着裴翊等人跑到了塞北,穆家的人不好意思再来搭救他。   他听说塞北军中一桶洗澡水都要十几人一起用,他可不要去塞北受苦!   茶铺小二来给几人上了茶,姜二向小二问起还有多久能到店河城,小二说再有半日的路程就到了,说完又同他们介绍起茶铺的茶点,笑呵呵地问道:“几位客官可要点上一些”   赶了半日的路程,宋三早就饿了,连忙点了三、四样,让小二赶紧端上来,三爷要大吃一顿。小二应声点头,麻利地往厨房而去。姜二看着宋三搓着手等食物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茶碗安静喝茶。   裴翊则向四下张望着,茶铺旁还有几个买水果的摊贩在此摆摊,应是不远处村落的村民,靠着官道上停下在茶铺歇脚的客人赚上几个果子钱。   这几年年景本就不好,皇帝还要继续打仗,不知这些村民的生意还能做上几时?   想起离京皇帝派人来向自己传的话,裴翊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身旁宋三喝了口茶水,‘呸’了一声吐出口中的茶叶沫子,望着河道中来往的渡船嘀咕道:“早知就坐船了,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到浦州,哪有自己赶路这么辛苦。”   此处正好邻着河道,只是没有让船舶靠岸的渡头,裴翊看着河面上来往不断的渡船,其中有一叶轻飘飘的扁舟从上游飘下来,夹在一众高大的渡船中十分显眼。   舟中船夫正用毡帽盖着脸,双手枕在脑袋后面,跷着二郎腿仰躺在船板上晒太阳,他的脚步还放在一根鱼竿,鱼线垂在河面之下,许久都没有动静,那人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根本不在意,理也不去理那鱼竿一下。   裴翊只觉这人真是奇怪,不知不觉看了那叶扁舟许久。   等了好一会儿,小二终于把茶点端了上来,宋三忙招呼众人开吃。   听到宋三的呼唤,裴翊收回视线,错眼瞥了小二一眼,却见这小二并不是刚才招呼他们的那位小哥,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开口留住小二。   裴翊提了提茶壶:“小二哥,这茶壶要没水了,再帮我们加点来。”   “行嘞客官,立马来!”   小二笑着来接他的茶壶,两人的手掌同时握到茶壶把手上,裴翊瞥到小二的手掌,掌心与虎口皆有老茧,正是常年握剑之人的手。   那小二也在接过茶壶发现不对,脸色一变,表情登时狰狞起来,裴翊直接手一扬将茶壶的热水泼向他,浇了他个满头满脸。   三人多年的默契,自裴翊开口时,姜二和宋三便警觉起来,反应迅速地将抽出武器,将穆晏护在两人之间。   四人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被围了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裴翊将随身带着的长枪拿在手上,指着来人问道。   那被烫得满脸通红的小二,没想到自己会阴沟里翻船被这小子浇了满脸的热水,再想到这一幕还被手下人瞧在眼中,恼羞成怒地对着裴翊怒道:“来杀你们的人。”   闻言裴翊笑了笑,长枪立在身前,枪尖一凛闪出点点银光。   “那就来试试。”   话音未落,‘小二’已经攻了上来,他手中不见任何武器,裴翊还以为他是准备用拳法或掌法对付自己,正要迎敌之时却见他手中寒芒一闪,袖中接连飞出几根银针向自己而来。   裴翊吃了一惊,忙向后退去,挪移几步一手使着长枪,枪走游龙凭空飞舞,击落了全部的银针。   那些银针落在地上,裴翊见针尖漆黑一片,知是淬了毒物,拧眉望向那‘小二’好卑鄙:“好卑鄙!”   那‘小二’亦拧眉看着他,说道:“塞北客的身法?你是塞北客的什么人?”   不错,刚才裴翊挪移的那几步正是用的陆卓穿花落叶拳的身法,这套拳法实属稀烂,若不是沾了塞北客的光,求裴翊他都不会练,但身法却是陆卓结合师门轻功所创,是当世一绝的轻功身法。   若不是靠着这套轻功,他刚才绝对躲不过这人的偷袭。   ‘小二’还在问他和塞北客是什么关系,裴翊只冷眼望着他,两人对峙着,小二冷笑道:“正好,塞北客之前在我细雨楼杀了我一个手下,今日我就要你来偿命。”   身后姜宋二人已经与其他杀手战作一团,路边的野草被风吹动了几下,发出‘簌簌’声。   穆晏跳着脚冲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姜宋二人大喊:“你们挡在我前面做什么,我也能杀敌!”   他推开姜宋二人,举着剑想要迎战。   身后传来利器划破血肉的声音,裴翊凝眸望着‘小二’,突然大喝:“那就来吧!”   整个人如离弦之箭飞出,却是向着身后而去,长枪如飞蛇一般在杀手中游走,许多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觉得胸口一痛被扎了个透心凉。   他一枪捅穿攻穿穆晏的一个杀手的头颅,脑浆混着滚烫的热血淋在穆晏的脸上,穆晏怔怔看着那人狰狞的模样,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血,腥臭刺鼻的气味涌入鼻中。   这……这原来才是死人的气味。   穆晏周身一寒,整个后背都自己的冷汗打湿。   裴翊回护三人,见姜宋二人都没有受重伤,只是姜二手臂上被砍了一道伤口,心中略安。   三人是多年战场的历练出来的默契,此刻联手对敌,对战数个杀手一时间也不落下风。   只是因背后护着一个穆晏始终难以丢开手去杀手大战一场,而且裴翊肩上的伤口已经裂开,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幸好四周百姓见情况不对,早就溜了,不然若此时还要他们再多护几个,只怕到最后一个也护不了。   姜二扯过穆晏,低声嘱咐他看准机会就跳上马逃出去,绝对不要回头。   穆晏面无血色地看着他,嘴唇嗫嚅着,没有吱声。   ——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对死亡的恐惧。   宋三将一个杀手踢到河中惊起一片水花,河道中渡船上的人见到岸上的战况亦大惊,只听船上不断响起惊呼之声,河道中突然响起一个骂声。   “吵吵吵!吵什么吵?惊了你爷爷的美梦!”   渡船之上的人闻声向河面上望去,却原来是那个在扁舟上睡觉钓鱼的船夫被人扰了清梦,跳起来站在船板上指着岸上骂街。   众人听他骂得难听心中一惊,只怕那群杀人的被他骂急了,上船来连他一起杀了,忙出声阻止:“老哥老哥,可别再骂了,小心那群人连你也杀了。”   那船夫闻言回眸向着众人一笑,却见他脸色苍白,双颊瘦削,明明是个不好看的病夫模样,偏偏一双眸子极具神采,只一笑便叫人情不自禁地陷了进去。   “那我便要瞧瞧这群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说着他拿着鱼竿向岸上跃去,只是他的小舟与岸边相距甚远,他只跃到一半便向河面落了下去,眼看要栽进河中,渡船上的人都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船夫却半点不慌,眼见要至水面,他拿手中鱼竿在河面上点了几下,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股力量,一个倒翻筋斗从河面上飞过。   要行至岸上之时,他将手中鱼竿挥出,鱼钩带着鱼线不偏不倚缠住了裴翊身后偷袭的一个杀手。   那鱼线不知何种材质所制,被缠住的杀手竟挣脱不得,被他鱼竿一抖带到身前一掌击毙。   船夫顺势落在裴翊身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在他肩上几处大穴拂过,替他止住了血。   他护在裴翊身前,侧头向小裴将军笑道:“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敢拿出来现眼。”   裴翊望着船夫,虽是不曾见过的一张脸,但这气人的嘴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认错的。   他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因声音太小,船夫凑近了才听清。   只听裴翊嘀咕道:“怎么每回跟你见面都是在这种倒霉透顶的境况下?”   这问题其实陆卓也早就想问了。   怎么每回他跟裴翊见面,裴翊不是处在生死关头,就是遇上了麻烦事?究竟是两人的时机太不凑巧,还是这人实在太爱惹麻烦?   陆卓轻笑着摇头,向裴翊调笑道:“想来这一定是我的过错。”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将军:我现在有理由怀疑你是我的霉神,而且我可能有证据。   陆大侠:你先怀疑怀疑自己招惹是非的能力吧。 第28章   大敌当前, 两人倒聊了起来,那位扮作小二的杀手领头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当即举剑上前提高声音喝道:“你是何人?”   陆裴二人闻言齐齐望向‘小二’。   裴翊眉头微挑, 心道刚才要寻塞北客的不就是你, 现在人在你面前了,你却认不出来,真是白长了一双眼。   转头再看陆卓, 才发觉现在挂在陆卓脸上的这张脸虽说仍不好看,却不是塞北客那样胡子拉碴的落拓模样。   这回他将下巴刮得青白,扮作干净整洁的隐士模样, 两颊颧骨高得像是要从脸上戳出来,看上去像大病初愈,但不知是否因为裴翊已经提前将他印入了陆卓的模子里, 细究这张脸, 总觉得仍能从眉目之间看出三分陆卓的痕迹。   他从前不解塞北客为何总是不以真面目示人,现在看那‘小二’对这人对面不识的场面, 又觉得这样也十分方便, 至少遇上寻仇的,你不主动暴露, 别人也认不出你来。   毕竟从这几年江湖上半点塞北客消息也没有的情况来看,江湖上像他一样长眼的人恐怕不多。   裴翊虽没把话说出口, ‘小二’却从他的眼中看出鄙视,心头更是火冒三丈, 当即举剑向裴翊刺来。   他有心在手下人面前找回些面子,是以这一剑凝聚了他习武二十年以来的全部功力, 只见他的剑一点点向裴翊逼近, 并无花哨的剑招, 却满场剑光大作,来势有如泰山之重,叫众人心惊。   裴翊感觉到他这一剑的压迫,面色凝重地将左脚退后一步,以右手长枪为主摆出正面迎敌的架势。   旁边的姜二和宋三齐齐惊呼:“将军小心!”   未等他们的话音落地,‘小二’的剑招已至裴翊面前,杀手们已经开始暗自为自家头领叫好。   裴翊举枪格挡,然后……就看见那攻势凌厉的一剑,被陆卓轻飘飘地拦下。   他像阻挡小孩打架一样毫不费力抓住了剑柄,在场的杀手都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陆卓。   陆卓仿似毫无所觉,伸手箍住‘小二’的肩膀,就像闹着玩似的,从‘小二’手中取下他的剑,拿着手中掂量了两下,感叹道:“这剑不错,不过你的剑法就差远了。练武讲究心无旁骛,你心中掺了太多其他东西,以后也只怕难有进境,可惜可惜,辱没了一把好剑。”   说着他伸手在剑身一抚而过,直接用内力将剑身震成碎片。   在场的江湖中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退后一步,警惕地望着陆卓。   被陆卓拿在手下的‘小二’亦对抓住自己的这人心生恐惧。   江湖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有的人能做一流高手,有的人只能做二流杀手,凭得自然是武功高低。‘小二’知道自己的武艺不错,在江湖上也不算排不上号的人物,但与此人相比却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平日也算心高气傲的人物,但此刻对生的渴望战胜了他的尊严,他求饶道:“大、大侠饶命。”   见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陆卓满意地点了点头,向‘小二’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这……我们也不知,是有人向细雨楼出钱,要买这位公子的性命。”他指了指裴翊,“我们从来都是收钱就做事,不会问客人的名字,更多的消息只有主事才会知道。”   陆卓知道细雨楼的规矩,也知道他没说谎,他向裴翊丢了个‘看吧,我就知道是你惹的事’的眼神,裴翊朝天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陆卓也不在意,随手把断剑扔在地上,眼含笑意地扫视了在场的杀手一圈,说道:“我知道你们也是拿钱办事,不想为难你们,趁我现在还不愿动手,赶紧走人。”   杀手们面面相觑,分别在心里掂量了掂量自己和同伴的斤两,不过片刻便如鸟兽状散了。   ‘小二’亦捡起自己的断剑离去,临走前犹豫地回头向陆卓等人说道:“今日我们走了,明日却还是会有其他杀手前来,请大侠善自珍重。”   这句提醒算是报答陆卓饶过他一命。   待所有杀手走后,裴翊两步走到陆卓身边,不着痕迹地搀扶住他,问道:“你现在怎么样?”   陆卓这才抹了抹额上的虚汗,长吁一口气说道:“不怎么样。”   他武艺虽却是比刚才那群杀手高,但是却没高到像他展现出来的那个地步。   对方人手众多,刚才他若是不一出手就把人镇住,等到动起手来,纵使他能保全他和裴翊两人,剩下的姜二、宋三等人却无力顾及,只怕他们都难逃毒手。   为了救下众人,他才虚张声势,运起全身内力向众人营造出这一副隐世高手的模样。   幸而他确实功力深厚,这才把那群杀手唬得一愣一愣的,只是刚才那个领头的突然回头把他吓得不轻。   裴翊老早就看出不对,他又不是不了解陆卓的武功,若是说七年没见,他进步如斯倒不惊奇,但是上回在京城见面见他施展武功才不过两三月,哪有可能进步如此之快。   只是两人默契非凡,他见到陆卓向那群杀手装模作样便猜出了他的目的,待众人走后立即上前扶住陆卓,询问他的情况。   陆卓也不跟他客气,撑在裴翊身上,向他摆手道:“没事,我睡一觉就能好。”   两人身后,宋三见到他们亲昵的模样,纳罕地在姜二耳边小声问道:“将军什么时候又认识了这一号人物?”   姜二深深地看了陆卓几眼,低头道:“将军的事我如何知道。”   宋三信以为真,仍不住地打量着那人,半晌摇头评价道:“没陆家兄弟漂亮。”   陆卓向裴翊说起,后面还有杀手要来,只怕现在已经埋伏在了他们去店河城的必经之路上,再加上裴翊的伤口已经裂开,不宜再骑马奔波,建议他们坐自己的船,改走水道绕远路去店河城。   经此风波,姜二和宋三都赞成陆卓的意见,倒不是因为什么埋伏不埋伏,只是感觉——在这位武艺高强的大侠身边会安全一点,毕竟他们还有个小侯爷要保护。   裴翊没说赞成也没说反对,只是望着河面问了陆卓一句:“坐你的哪条船?”   “当然是……”   陆卓跟着他的视线往河面看去,却见河面之上来往的渡船还在,自己那叶扁舟却连影子都不见,顿时一愣。   渡船上的人向他喊着:“大侠,你的船飘走了!”   陆卓:“……”   裴翊转头看他,目光中似乎带了些许嘲讽,陆卓尴尬地抬手挠了挠脸。   “我再去找条船来。”   夜色昏沉,一叶小舟静静停泊在芦苇荡中,陆卓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皮醒转过来,映入眼帘的便是破旧的船篷,鼻尖传来米粥的香味,陆卓偏过头向着香味的来处望去   有人正在船头用小炉熬着米粥,点点渔火照亮他好看的侧脸。   陆卓撑起脑袋看着那人。   白天他从附近村落打鱼的人家买了条小船,便带着这几人上了路,只是他因过度消耗内力,一上船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发觉自己身上盖了条散着鱼腥味的毯子,应是渔民留在船上的,也不知是谁给他盖上的?   想了想又觉得只会是裴翊,这群人中会给他盖毯子的,小侯爷不熟暂时排除,宋三没这个细腻心思,而姜二只怕是脱了自己的外袍给他盖上,也不会给他盖这满是鱼腥味的毯子,只有裴翊……   既要关心人有不愿意过度展现自己的关心,一句关心的话也要说得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关心人的举动也总是要掺些水分,才能显出高高在上的裴将军对你这个小人物的不在意。   他看一面着船头那人一面胡思乱想。   船头那人把搅完米粥盖上锅子,回头发现陆卓已醒,弯唇笑了起来:“醒得正好。”   裴翊盛了碗米粥,走到船篷里,坐到陆卓身边把碗递给他:“二哥给你熬的米粥。”   裴翊不做慷他人之慨的事,向陆卓解释起这粥的来历:“他说你睡了许久,醒过来定是腹内空空,在船篷里翻了许久,翻出了炊具和两把米便给你熬了粥,只是刚才我见他实在太过疲惫,就把他赶去睡了,不然你还可以跟他聊上几句。”   裴翊向陆卓感慨。   陆卓接过他手中碗喝了几口,觉得腹内登时暖和起来十分舒服,看了睡在船尾的船板上的姜二等人一眼,笑道:“那我明日要好好谢谢姜兄弟。”   他说得坦然,裴翊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装模作样,狐疑地看了他几眼,陆卓不解自己这句话哪里有问题,追问他怎么了。   “……算了,没事。”   裴翊深深地望了他几眼,随后低声咕哝道,不管他知还是不知,总归有些话不该由裴翊去说,只是若他真的不知,裴翊只能说这人真是根大木头。   裴翊低声愤愤道:“早晚把你砍来烧了。”   “什么?”他声音太低,陆卓有些没听清,便追问道。   裴翊面不改色:“我说幸好你及时醒了,不然炉子里热粥的火都不够烧了。”   “……你刚才说的好像不是这句话。”   “我刚才说的就是这句话。”裴翊理直气壮。   为了不吵醒船尾的三人,两人一直压低着声音说话,正拌着嘴陆卓突然伸手捂住裴翊的嘴巴,把手伸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知是有异状,裴翊立即安静下来,把耳朵伸向船篷外,听着外面的动静。   河面静悄悄的,只有夜风吹动着河面芦苇的动静,裴翊给陆卓递了个疑惑的眼神,陆卓仍做着噤声的动作,示意他继续听。   半晌,芦苇荡中传来隐秘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行过。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把身体调整至迎战的状态。 第29章   裴翊轻步走到船尾, 将姜二等人摇醒,示意他们有人偷袭。姜二和宋三立即醒转过来,无声地翻起身来, 将手放在武器上望向芦苇荡。   小侯爷穆晏自白日那群杀手离去后, 便一直神情有些阴郁,此时听见有人来袭,木着脸转动了一下眼珠子, 将视线定格在裴翊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翊此刻也没空去管他,将他的剑塞到手里, 低声嘱咐道:“照顾好自己。”   对敌之时,刀剑无眼,他们也没办法永远照顾穆晏, 关键时刻也只能靠自己, 惟愿这小侯爷往日练功时没有偷懒,与人对战时可以为自己多留片刻性命。   他回到陆卓身边, 压低声音在陆卓耳边问道:“怎么样?”   因两人靠在同一侧, 借着船篷的遮挡查看着芦苇荡的情况,他用这种姿势同陆卓说话, 几乎是将身子全都贴在了陆卓身上,偏偏他还一无所觉, 双眼紧紧盯着外面,满脸认真地向陆卓发问。   陆卓偏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裴翊, 有些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裴翊见他迟迟不答,还以为外面来了许多人, 越发警惕起来。   他用双眸在夜色中的芦苇荡探寻着, 想要找到藏在其中的危险, 偶然回头瞥了一眼陆卓,才发现这人正盯着自己神游天外,当即火冒三丈,给了陆卓一拐。   “大敌当前,你还在发呆?”   陆卓被他一拐击在胸口上,痛得回过神来,苦着脸揉着胸口说道:“你就不能轻点?”   “等你脑袋掉下来的时候,我自会轻点帮你捡起来。”裴翊不悦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陆卓呵呵笑了两声没说话,他总不能跟裴翊说,我刚才在怀疑你是不是在勾引我吧?他知道裴翊压根就没这个心思,是他自己想入非非罢了。   裴翊瞥他一眼,嘀咕道:“古古怪怪。”   陆卓扯着嘴角笑了笑,摒除了那些胡思乱想,凑到裴翊耳边说道:“别怕,我听呼吸声,就来了两三个人。”   裴翊闻言吃了一惊,偏头看他:“你什么时候练得这么厉害了?”   只凭呼吸声就能听出来人的人数?即便是在这鸦默雀静的夜里,恐怕也要绝顶高手才能做到如此。   注意到他惊讶的神情,陆卓低头向他笑道:“等以后有空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以后?这可真是一个极为迷惑人的词,就像裴翊明知他们只这山水一程的缘分,待把他们送到店河城后,陆卓便会再次抽身离去,但此时听到这一句以后,却也忍不住去畅想或许有一日陆卓会回到塞北,与裴翊把酒言欢,围炉夜谈,用上许多许多的时间,向裴翊说尽他在江湖上的英雄事。   但这些想法终究只停留在他那些一闪而过的思绪中,即便这一句‘以后’令他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妄想,但他始终知道这些只是妄想,即便加上一片痴心,也只是痴心妄想。   于是他转头望向船篷外,没接陆卓的话。陆卓本就是随口一说,自然也不会在意他的回答。   他们该庆幸因两人说话的声音极小,宋三在船尾听不到他们的话,不然肯定要同姜二吐槽。   “好嘛!我们在这边严阵以待,他们在那边打情骂俏,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夜静悄悄的,一个黑影从芦苇荡跳出,落在陆卓他们所在的小船上。来人身形瘦弱矮小,动作灵敏快捷,虽跳到船板上,船却纹丝不动,连点波纹都没激起,简直如猴儿一般灵活。   船上的人都借船篷、布帘等物隐藏了自己的身形,来人探头打量了一番,没看出什么异样,手握匕首摸进船舱,原想着不管船中有几人都给他扎个透心凉,谁知刚刚进了船舱,只觉后背被什么击了一下,身子便动弹不得了,   知道自己恐怕已经被发现,且船中人武功绝对不低。   来人不禁胆寒,张口欲呼救,却被抵到脖子上的枪尖扼住了喉咙。   “小声点。”他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咽了咽口水,小声向那人说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而后他又听见旁边有另外一个声音问他的来历以及他们来了多少人,这声音要比刚才在他耳边说话的那个声音要年轻些。   原来有两个人,怕是兄弟。   他想道,颤抖着声音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同伴的来历全抖落出来,眼珠子却在不住地转着,努力思索着自己要如何在这两人手下保住性命。   原来他们是附近山头的强盗,前几日做了一桩大买卖,寨主十分高兴,便放众人下山撒欢。   他们跟着自家头领下山喝花酒,回程路上看到河面上的渔船,头领起了打劫的心思,将他派来踩点。   这小山贼说加上他,外面总共也不过三个人,这倒是与陆卓说的一致。   裴翊瞥了陆卓一眼,见陆卓给了自己一个得意的眼神,撇了撇嘴低声咕哝道:“算你了不起。”   既然来的是山贼,那必定平日也是为非作歹之辈,既然他们不长眼摸到几人的船上,那正好杀了为民除害。   陆卓与裴翊都是同一个想法。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正想叫这小山贼把其他人一齐引到船上来一网打尽,免得跑了一个两个的,叫人心里不痛快。   陆卓按住小山贼正要开口,却不妨那小山贼虽身子动弹不得,却还是大着胆子偷偷把眼来瞧他。   待借着月色看清陆卓的脸时,小山贼怔了怔,视线凝在陆卓脸上,半晌眼中积攒起泪水,哽咽道:“三当家,您终于来找我们了。”   陆卓闻言一愣,转到小山贼正面打量着他的面容,许久才从记忆力翻出一张相近的脸:“瘦猴?”   小山贼一听,眼泪直接落了下来,说道:“三当家,对对是小人,小人正是瘦猴,您还记得小人,小人真是太高兴了。”   这被叫做瘦猴的山贼心里长舒一口气,心道:老子终于保住一条命了。   这好端端的,怎么还跟山贼认上亲了?陆卓这七年的履历可真是丰富到叫裴翊吃惊。   裴翊向着陆卓挑眉:“三当家?”   陆卓干笑着,向裴翊摆手道:“我有空再跟你细说。”   躲在船尾的宋三,正把耳朵凑在布帘上听着船舱里的话,听到这番对话,‘嘶’了一声,趴到姜二耳边说道:“遭了二哥,将军这回找了个土匪。”   姜二:……三弟,你一天天的能别听风就是雨吗?   总而言之,就是小小地认了个亲。   外面的头领姓张,也是陆卓认识的,被小山贼唤进来后,三人各自拉着陆卓痛哭了一番,把陆卓哭得对着冷眼旁观的裴翊好不尴尬。   就……有的人生来就是比较受欢迎,你知道吧哈哈……哈?   陆卓挠了挠头,问起几人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番地方,三人齐齐叹口气,张头领含泪道:“当年雁荡山上,塞北客那杀千刀的靠着卑鄙手段杀了大当家后,您也不见了踪影,二当家怀疑您和大当家一样被塞北客害了,聚齐寨中兄弟想要为你和大当家报仇,但是那如意楼和正道庄卑鄙无耻,竟趁大当家丧葬之时……”   张头领咬牙切齿:“……兄弟们四散分离,后来二当家重新在飞虎山召集人马,我们闻信赶来投奔,却是大半兄弟都已寻不见踪影。”   这故事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裴翊诧异的视线在陆卓和几人之间转了又转,心道塞北客杀了塞北客?这故事还能再曲折离奇点吗?不会那个被杀的大当家也是陆卓本人吧?   裴翊倒是听过雁荡山大当家燕云飞的名头,据说也是当世豪杰,江湖传闻他和塞北客不知为何七年前在雁荡山打了起来,两人斗了三天三夜,斗得天地失色,最后燕云飞战败而亡,塞北客也受了重伤不知去向。   现在想想不会是陆卓为了退出江湖,设计让自己的两个身份身死,自己好金蝉脱壳吧?   裴翊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陆卓,想着以这人不喜欢用真面目示人的情况来看,他有多少个假身份裴翊都不会觉得吃惊,就算有一天说皇帝是他的假身份,裴翊都……   额这种情况裴翊会觉得恶心。   ……幸好不可能。   ——当然裴翊也注意到,那位张头领提到大当家时陆卓骤然落寞的神情。   陆卓注意到裴翊的视线,只能尽力维持着嘴角的尬笑,用眼神向他表示不是你的想得那样,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裴翊想到哪里去了,但他敢保证——不是裴翊想的那样。   那边张头领说完往事,开口邀请陆卓上山。   他绝口不提飞虎山已经落草为寇的事情,只是说多年不见,二当家和兄弟们都十分想念陆卓,还请陆卓带着裴翊等人一起去山上玩玩,他指了指裴翊和姜二等人。   陆卓自然不会同意。   开玩笑,今天他若是自己一个人,去看看飞虎山的情况也无妨,但是带着一个将军、两个参将外加一个小侯爷去山贼窝里?未免也太刺激了吧,他胆子小,恐怕经受不住。   陆卓开口婉拒:“实在不是兄弟不想去,是受了朋友所托,护送这几位兄弟去店河城奔丧,不能误了丧期……兄弟们不必着急,待我把他们送到城中便会上山去寻你们。”   虽说无端被扣上奔丧的帽子不大吉利,但既然他这样说了,姜二等人也不会拆穿他,只有宋三暗自撇撇嘴,心里对比这位‘三当家’和自家陆兄弟,心里觉得这人除了武功高强些,真是哪哪都不行。   裴翊的视线则在山贼和陆卓之间打转,突然他发现张头领腰间挂的玉坠有些眼熟,视线在那玉坠上停留片刻,眯了眯眸子。   见拗不过陆卓,张头领为难道:“若是让二当家知道我们见过您,却没把您带回去,只怕我们难逃一顿责罚。”   他脸含苦相,眼神不住往陆卓身上瞟着,想要激起陆卓的同情。   陆卓不为所动,眼神坚定道:“我们……”   裴翊接过他的话头:“我们去。”   “我们……去?”   陆卓立马跟着改口,随后疑惑地望向裴翊,用眼神询问‘去干什么?’   裴翊给他一个‘等会儿说’的眼神,向张头领笑道:“裴某久闻飞虎山寨主的威名,今日定要上山观观寨主的雄威。”   作者有话要说:   陆大侠:我没有……杀了我自己。   我我写的时候也觉得可能会造成一些误解,但其实我只是想搞笑一下,绝对没有暗示马甲的意思。   陆大侠就三个身份:陆卓(真身),塞北客,三当家。   如果他的马甲多于三个的话,我会把这篇文名改成《大侠马甲遍天下》的。 第30章   陆卓知道裴翊不会无缘无故地想上飞虎山, 斟酌片刻后附和他的话,向张头领提起,其实他并非不想上山, 只是因多年不见义兄王飞虎, 此时难免近乡情怯,怕王二哥不愿见他。   张头领闻言抚掌笑道:“三当家说的什么话,二当家前些时日喝醉了酒还念叨你和大当家呢。”   提起燕云飞, 张头领又忍不住泪盈满眶,抬起手掌抹眼泪,陆卓亦沉默下来。   张头领抹干眼泪, 自告奋勇先去山上替陆卓向王飞虎通传,再请王飞虎派人来迎他。陆卓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此时还不知裴翊同意上山的原因是什么, 总不能没头没脑地就闯上山去, 这才想着把这群人支走,好好问问裴翊。   事不宜迟, 张头领留下小山贼瘦猴在这里守着他们, 自己带着另外一个手下走了。   陆卓站在船板上,眼见他们两人在夜色中越行越远, 回头看着满脸倦色强撑精神的瘦猴,冲裴翊使了个眼神。   裴翊会意, 向姜二和宋三两人抬了抬下巴,两位参将立即上前搂住瘦猴好兄弟地叫着, 一面问他飞虎山是有多威风,一面搂着他到船头坐下, 路过陆卓时, 陆卓顺手把自己的酒葫芦递给了姜二。   姜二心领神会, 拿过酒葫芦坐下便开始向瘦猴劝酒,瘦猴推脱不过喝了两口,加上先前陪张头领在烟花巷中喝的酒此时也冲上头来,瘦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脑袋混沌地说起山上的事,不过两句便颠三倒四起来,不知所云。   陆卓和裴翊走到船尾,看了一眼船头的三人,陆卓问道:“怎么突然想去土匪窝看看?”   裴翊睨他:“既然你当了土匪头子,我不得去看看你的窝。”   陆卓知道他是在等自己提起‘三当家’的事,尴尬地笑着摸了摸鼻子,然后低头望着水面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借着月光照耀,裴翊亦能从水面看到他的倒影,只是糊成了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但是裴翊却好像能从这一团模糊中理出一丝惆怅。   一丝裴翊没有参与过,由陆卓独享的惆怅。   裴翊移开视线,他向来不喜欢做为难人的事,便道:“不知道怎么说,那就别说。”   陆卓看了看他一眼,见他表情冷淡,知他在因自己的隐瞒不快,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向裴翊说道:“并非想瞒你,只是我做了一些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错事,难以向你启齿,或许有一天……”   等到他能够真正地面对自己之时。   “我会把这些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他的表情认真,裴翊也渐渐收起自己的别扭心思,凝神与他对视半晌,在心跳彻底乱拍前,裴翊慌忙收回视线,望着河面低声嫌弃道:“就会说好听的话。”   陆卓好笑地回击:“总比某些人只会说气人的话好。”   裴翊瞪了他一眼,懒得跟他斗嘴,便率先向他提起自己上飞虎山的目的。   “你有没有看见刚才那位张头领身上挂了一个玉坠?”裴翊问他。   这陆卓倒没注意,他疑惑问道:“那玉坠有什么古怪吗?”   裴翊点头:“那是李劼的玉坠。”   “谁?”   裴翊提示他:“李劼,青州的那位府吏。”   “我知道他是谁,我是问天下玉坠那么多,你怎么知道那玉坠就是他的?”陆卓表示不解。   裴翊扔了个‘你真没见识’的眼神给他:“天下玉石虽多,但多是形同魄不同,李劼那块是难得一见的芙蓉石,就算天下间真有两块一模一样的芙蓉石,但能如此巧合地雕刻成同种形状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芙蓉?陆卓听完他的解释心头一动,问道:“你怎么对人家的挂坠那么了解?”   “他之前为感激我帮青州赈灾银奔走,曾想要将这玉坠送给我,我本就不爱挂玉,而且这玉坠是他母亲的遗物,对他有重要意义,我自然更不能接受,便拒绝了。”裴翊解释道,“如此珍贵的东西,想来他不会如此轻易地再送给第二个人。”   “他……送给你他母亲的遗物?”陆卓声音拔高,面色古怪起来。   玉坠?母亲的遗物?送给裴翊,这是……定情?   裴翊和那位青州府吏的谣言,他在京城时也曾听过那么一两则。   据说那位香粉府吏离京曾前往相府探望,见小裴将军病容憔悴,小府吏泪眼潸潸,哭湿了整截衣袖,临走前还拉着小裴将军的手殷殷嘱托,让他照顾好自己。   见他要走,往日要强的小裴将军也忍受不住这别离之情,掉下泪来。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更有泪千行。   坊间更有传闻,说是小裴将军早已经弃了那青石巷的校尉,琵琶别抱,另择了那位青州的府吏。   “他临走前去抱着你哭的那次送的吗?”陆卓冒酸气。   “谁抱着谁哭?胡言乱语什么呢?”裴翊发怒,“外头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是吧?外头还说我跟你大战三百回合呢?你有吗?”   裴翊骂完看着对方错愕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当即闭上嘴巴,难堪地别过头去。   “我……”   陆卓张嘴欲辩解,可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两人一齐沉默下来。   半晌,陆卓看着河面上的裴翊的倒影,见他仍偏着头不肯看自己,陆卓挠了挠脸,主动捡起最初的话题。   “你怀疑李劼被他们劫了?”   “……那个瘦猴说他们前几日做了一桩大买卖。”   裴翊不愿意耽搁正经事,还是不情不愿地回答了他。   陆卓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那位香粉府吏离开京城可没多久,现在应该还在押送赈灾银回青州的路上。   王飞虎可真有本事,七年不见居然连赈灾银都敢劫了,但仔细想想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他这位义兄不敢做的?   陆卓的脸色阴沉下来,七年前他在雁荡山错杀了他那位义薄云天的义兄,却放过了这头人面兽心的豺狼,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大的错事。   想到这里,陆卓不由捏紧了拳头。   此时,裴翊发现他情绪不对,也顾不得继续生气,担忧地出声唤了一句:“陆……”   第一个字刚刚出口,裴翊立即懊恼地拧紧了眉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陆卓回过神来,抬眸看见他眉间的小川,忍不住心里一紧。   陆卓知道他们之间的许多问题,都是他不坦诚的过错。   “裴……”   陆卓愧疚想要说些什么,被裴翊打断。   “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暂时不想说,我现在也不想听,此刻打探清楚飞虎山是不是劫了赈灾银才是最重要的事,至于其他的……”   裴翊目光凝在陆卓面上片刻,又投向远方,稳着声调说道:“我等着你以后有空的时候……再把这些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   陆卓望着他的侧脸,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京城家中桌案上那瓶红色芙蓉,心底忍不住泛起一丝苦涩。   他还在等,等陆卓某日有空认清自己,但或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会不会真的有那一日已经不再要紧。   他只是还在等,不代表他还想要一个结局。   陆卓忍不住想,老天爷真是爱耍他们两个,若是没有七年前的事情,裴翊又何须再等?   若是没有七年前的事情,陆卓早已摘回他心心念念的芙蓉。 第31章   天色已晚, 张头领到山寨时王飞虎已经睡下,他原是江湖中人,现下又投了绿林, 没那么的规矩, 本想着直接把去王飞虎叫起来,向他告知这个好消息。   谁知却被王飞虎的亲信拦下,说是夜色已深二当家已经睡下, 他们不便打扰,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来。   听得张头领心头火冒,他们在雁荡山时可没这么多规矩, 怎么换到了飞虎山就开始规矩连篇,连当家的都不能见了!   但再生气也只能憋着,谁叫他们不是亲信。   王飞虎自从在飞虎山重新召集旧部以后, 从前雁荡山的旧人便被他依着来投奔的先后分了亲疏, 先来的做了亲信,后来的只能在外围打杂。   当然像张头领这般过去便有些地位的, 虽然来得晚些了, 却也不像其他人一样被排挤到最外围,只是身份地位比起以前也是大大地不同, 叫他心里十分地不痛快。   前几日飞虎山做了‘大买卖’,王飞虎的亲信们把带上山来的‘货’守得严严实实, 半点不让他们经手。   本来是领着兄弟们去帮忙的张头领,受不了被他们防贼一般地盯着, 一时不忿从其中一个‘货’身上扯个块玉坠下来扬言:就要看看二当家会不会真的为了这点事情处罚他!   幸好王飞虎不是个糊涂的,知道谁才是老人, 知道事情始末后不仅没有处罚他, 反而呵斥了那几个不懂事的亲信, 将那玉坠送给了他,还让他这几日可以带着手下人下山去玩玩。   这才有了今夜山下一行。   二当家是个好的,只是被他手下这些狗东西给迷惑了!   张头领气冲冲地从王飞虎的院子外离开,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守在王飞虎房门外的喽啰。   这些人往日在雁荡山给他提鞋都不配,现在却敢骑在他头上耀武扬威。   想起刚才受的窝囊气,张头领不禁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打定主意要把陆卓找回来,好叫陆卓把王飞虎带回正道,离了这些小人,重振雁荡山的威名。   主意一定,张头领也不愿再等着明日求见王飞虎,准备现在就下山把陆卓骗回来。   他带着手下匆匆下了山,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报到了据说已经歇息的王飞虎那里。   对于这个仗着自己资历老便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张头领,王飞虎早有不满,现在又听闻他半夜求见自己,没有见到后就自行离了山寨,心中更是不悦。   “这个张洋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王飞虎拍桌。   有机灵的手下人立马接话:“当家的可要处置了他?”手下人向王飞虎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王飞虎皱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说道:“张头领年纪大了,你们要小心照看着,别让他下次‘拿货’时出了什么‘意外’。”   他在‘意外’两字上咬重了音,手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拱手应道:“属下领命。”   山下,陆卓和裴翊也做好了安排。   现在不知山寨里是什么情况,他们还随身带着一个小侯爷,若是叫他出了什么意外,真是对不起穆元帅和穆夫人。   他们让姜二和宋三先将穆晏送到店河城,最好联系上店河城的守军,将情况告知守军后,再来与陆卓他们来个里应外合。   本来念着裴翊的伤,姜二和宋三都不想让他涉险,姜二更是自告奋勇要与陆卓同去,但是不待裴翊开口就被陆卓拒绝了。   陆卓摇头道:“两位兄弟难道忘了,还有一伙杀手不知在哪里埋伏着,等着收割他的性命。现在他身边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在那群杀手被解决前,他还是就待在我身边哪都别去,我才能放心。”   姜二被他这一番话堵得说不出话来,但也只能顺从他的心意,带着宋三和穆晏划船走了,留下喝得烂醉的小山贼瘦猴和陆、裴二人在芦苇荡中等飞虎山的人。   今夜的月亮实在很亮,船划出老远,裴翊都还能借着月色看见船上的姜二回头望向这边。   裴翊忍不住叹息一声。   “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啊?”陆卓问他。   裴翊看了这‘不解风情’的男人一眼,又故意对着他大声地叹了口气。   好啦,这下陆卓知道他是冲着自己来的了,但还是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出声相询结果讨了好几个白眼,外加一句:“说了你也不懂。”   这不就奇了吗?   “就是不懂我才问你的嘛,要是懂了我还问什么?”陆卓摊手。   瞧着他脸上那块假皮,和那故作无辜的表情,裴翊就牙根痒痒,偏头瞟了他半晌,伸出手指对着他的脸上下指了指。   “你把这块皮揭下来,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陆卓吃惊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假皮,打着商量问道:“真话假话?”   “假话。”裴翊毫不犹豫。   他就知道。陆卓嘿嘿一笑,摸着脸上的皮笑道:“就是真话也不能揭,还要留着这张脸招摇撞骗呢。”   他倒是跟裴翊说了他和燕云飞、王飞虎的关系。   七年前陆卓因故离开塞北去了雁荡山,无意中在山中救了正在被猛虎攻击的燕云飞。燕云飞见他虽相貌古怪,但武艺高强、侠肝义胆,不过交谈两句便将他引为知己,知他无家可归,四海为家,便与他结了异姓兄弟,将他带上了雁荡山。   那时燕云飞已经和王飞虎拜了把子,陆卓上山以后便成了三当家,唤燕云飞做大哥,王飞虎做二哥,但说起来他和王飞虎其实并没有真正拜过把子,也并没有什么感情。   是以当年雁荡山一战后,王飞虎也没有寻过他,他也没有再寻过王飞虎。   他中间略去了很多故事,裴翊当然知道事情不会像他说得那样简单,但也没有细问,只在细节处挑些毛病。   “无意中相救?”裴翊挑起眉头。   陆卓无奈:“有意有意行了吧,大哥其实已经一掌击退猛虎,但因我有意与他结识,好借他的名头上雁荡山找一个人,才会抽剑去刺那头老虎——我以前还当自己的武功在年轻一辈中已经算是一流,后来山上的人把那老虎一分为二,我看见那老虎五脏俱碎,才知原来强中更有强中手。”   提起往事,陆卓有些失神。   他喃喃自语道:“燕云飞武功内力之深厚,只怕十年内我都难追上他。”   “可是你……”裴翊忍不住开口。   可是江湖传言,当年塞北客与燕云飞在雁荡山大战,最后的结果是塞北客杀了燕云飞。若是真如陆卓所说,这十年内他都难追上燕云飞,那七年前的陆卓如何能杀得了燕云飞?   裴翊不解,但知道再问下去,只怕又要问到陆卓不想说的话题中,便只能打住。   陆卓感激他的体贴,两人一起静静地等在芦苇荡中。   没过一会儿,裴翊又开口:“喂,那我这回怎么叫你?总不能还是叫你塞北客?”   陆卓笑了:“你这不是已经叫上了吗?”   他躲过裴翊的眼刀攻击,笑吟吟地正想跟裴翊报上自己在雁荡山的化名,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僵,半晌挠着脸支吾说道:“要不你就叫我大哥吧?”   他突然觉得这主意极好,从前裴翊不就天天管沈严叫大哥吗?现在管他叫两声大哥怎么了?   好啦现在沈大哥没了,从今以后,他就是裴翊的陆大哥了。   陆卓一拍大腿,就这么决定了!   裴翊全不知道这人在做什么妖,花了好些功夫,才在张头领到来前把陆卓的化名问了出来——若是他真的不知道,上山以后别人提起陆卓的化名,他却没有反应,岂不是全露馅了?   陆卓当然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不过负隅顽抗罢了,拼的就是那份晚死晚托生的信念。   抬眼看着在边呼唤边走近的张头领离两人还差几步时,陆卓搓着衣袍凑到裴翊耳边吐出两个字。   裴翊愣了愣,怔在夜风中,只觉得冷风吹得自己面颊微热。   张头领上前来携着陆卓的手,说道:“夜深露重,这芦苇荡哪是住人的地方,三当家还是早些跟我上山休整一番,明日好拜见二当家。”   陆卓现在就是想上山,自然不会推脱,只是张头领看见只有他们三人,奇怪地问起其他人在何处,陆卓只说他们确实要奔丧,便先走了。   末了,见张头领还心存疑惑,陆卓看了看裴翊,带着张头领往芦苇荡深处走了几步,压低声音向他说道:“不能再带着他们了,本来是受人所托护送他们去奔丧,但是里面有个小少爷硬是要跟着我,我现下借着要上山把他们打发走了,否则再护送下去……”   他向张头领暗示性地瞥了裴翊一眼,叹息道:“家无宁日啊!”   张头领随着他的眼神望过去,看到清冷月光下仍艳若芙蓉的裴翊,想起这位‘三当家’的那点小毛病,当即反应过来。   张头领向陆卓佩服道:“三当家,您可真是位风流人物!”   在城中同样有个彪悍姘头的张头领对陆卓表示理解,也不再多问,陆卓感激地向他拱了拱手。两人一齐走回原处,见瘦猴醉得不像样子,张头领不悦皱起眉头,叫人把他抗了起来。   众人拥着张头领、陆卓和裴翊三人往山上走去,路上张头领闲聊着向裴翊问起:“还不知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这时裴翊已经从陆卓的化名中回过神来,闻言望了望陆卓。   这一眼把陆卓望得心头一动,正想开口替他解围,便听他开口说道:“在下陆群。”   群?陆卓一怔,骤然想起在京城时与裴翊的一场对话,   那时他不敢以塞北客的身份与裴翊相认,便只能像初相识一般向裴翊通报自己的姓名。   “在下禁军陆卓。”   “陆卓?卓尔不群,好名字。”   陆卓突然低头笑了起来,旁边的张头领纳罕:“三当家笑什么?”   陆卓回头向他笑道:“让张兄弟见笑了,我只是因为突然和各位兄弟重逢,实在喜不自胜,情难自抑。”   说完他又陪张头领闲聊了几句后,方才靠近裴翊,在他耳边低声笑道:“真是好名字。”   裴翊瞥了他一眼,不知是否顾及着飞虎山的人在场,难得没出言讥讽他,只是被他呼出的热气打得耳朵有些红。 第32章   “裴翼?!他又从哪冒出的?”王飞虎吃惊地向来通报的人发问。   手下人禀报:“说是送朋友的弟弟去店河城奔丧, 在山下偶然与张头领碰上了。”   “我没问这些。”王飞虎不耐烦地摆手,在卧房中来回踱着步。   听到自家那位消失了多年的‘三弟’被张洋迎回了山寨,他的眉心全皱在了一起, 眼中显露出几分厌恶。   当年便是这人上山以后, 事情开始乱了套,先是燕云飞发现了他在山下用雁荡山的名头搞钱,罚他闭门思过, 然后就是塞北客因为杨傲找上门来跟燕云飞决斗。   燕云飞死了,雁荡山没了庇护,只能被如意楼和正道庄追着打, 最后偌大一个山寨土崩瓦解,燕云飞前半生的心血……不,是他, 他王飞虎前半生的心血付诸一炬。   一切都是从这个小子上山开始。   燕云飞死后这小子和地牢里的杨傲也不见了, 王飞虎简直怀疑这人就是如意楼和正道庄的内应,那杨傲说不定就是被他救走的, 那塞北客说不定就是他引上山来的。   如今他还敢找上门来!   想起燕云飞这个武痴对这位‘悟性极高’的三弟的喜爱, 王飞虎就恨得牙痒痒。   他早就说过,他早就说过!来历不明的人不可以相信, 但偏偏燕云飞那个傻子不信他!   听闻张洋已经领着人在外院住下,王飞虎猛地停下踱步, 想要前往外院会会这位‘三弟’,但刚刚抬起脚步, 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人未必不可以用。   燕云飞曾说裴翼的悟性极高,日后在武功上的成就绝不会低于燕云飞, 若给他几年功夫好好练功, 只怕连燕云飞都要自愧不如。   当然这话有燕云飞自谦的成分在里面, 在王飞虎这种二流高手眼中,燕云飞的武功已经是当世之最,裴翼这种在江湖上这么多年都没有名气的小人物,就是拍马一辈子也绝不可能赶上燕云飞。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连燕云飞这样的高手都愿意对他高看一眼,足以说明裴冀此人的功夫确实不错。   现在王飞虎虽又建了飞虎山,这些年来也劫了不少财宝,腰包较往日在雁荡山更是肥硕,但始终没有当年在雁荡山那种安稳的感觉,他思来想去半天,觉得就是缺了像燕云飞这样一位高手。   王飞虎思索着,没了燕云飞,又来一个裴翼……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个裴翼究竟能不能为他所用?   裴翼……自然就是陆卓在雁荡山时的化名。   他当年虽是有意与燕云飞结识,但是路遇燕云飞跟猛虎对上,实属偶然。毕竟他再有本事,也没法随意去找只老虎来拦燕云飞的路——就算他能找来,也得老虎听他的不是。   他当时是没忍住出手相助,与燕云飞通报姓名时,才想起江湖上知道塞北客真名就是陆卓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未免暴露该起个化名才是,只是一时没想好该起什么名字。   那边燕云飞已经报出雁荡山燕云飞的大名,他正犹豫间,抬眼看见了天空中的飞鸟,不知怎么就想起塞北的裴翊。   也不知那小先锋现在怎么样了?   他突然离去也没有同裴翊说个清楚,前几日他才惹怒了裴翊,被他嘲讽了一番,现在又匆匆离开了塞北,留下的信也说得不清不楚,只怕两人要闹个大误会,回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哄这小先锋。   他心念一起,那边燕云飞请教他的姓名时,脱口而出就是一句:“裴翼。”   他怔了怔,而后向燕云飞微笑道:“在下裴翼,展翅高飞之翼。”   然后就换来了现在陆卓面对裴翊的坐立难安。   陆卓偷望旁边喝茶的裴翊,他们上山以后,张头领称天色已晚,安排他们先睡下,明日再见王飞虎。谁知王飞虎却派人来请他们去黑虎堂见面,路上裴翊悄悄跟陆卓嘀咕。   “山寨的名字叫飞虎山,会见人的大堂叫黑虎堂,你这位义兄也真够自恋的。”   陆卓顿了顿,忍不住嘴贱问道:“用自己的名字就叫自恋吗?”   那用别人的名字算什么?   当然后面那句,陆卓没敢说出口,不过裴翊想来是听出了他话中的余韵,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说道:“或许也不是,或许他只是一时兴起,谁知道呢?”   一时兴起正是陆卓拿来糊弄裴翊的,关于他用‘裴翼’这个化名的原因。   不知道裴翊信没信,反正他对陆卓说他用‘陆群’这个化名的原因,也是一时兴起。   裴翊放下茶碗,淡定地看向旁边的陆卓:“这么焦躁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怕见你那位义兄呢?”   “我怕他?”   陆卓正大光明地偏头看向裴翊,眼中露出‘你不是认真的吧’的神情,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神色变了变,抬眸望向裴翊身后,眼神中霎时添了几分凌厉。   裴翊随着他的视线转头望去,便见到一位长身玉立的灰衫书生从内厅走出,年龄约莫三十左右,气质儒雅,令人见之可亲。   裴翊还以为这人应是飞虎山的军师之类的人物,就听见陆卓起身道:“二哥,许久不见,你身体可还好?”   这人是王飞虎?!饶是向来淡定的裴翊都不免有些吃惊,毕竟一个行事张扬,极其自恋,做了山贼头子,还叫做王飞虎的人,仍是让他如何构想,他也没想过这人会是个书生模样。   他向陆卓望了一眼,见那人已经收起眼中的凌厉,笑着向王飞虎走去。王飞虎见了他,亦是眼泪盈眶,携着他的手上下打量,含泪欣慰道:“许久不见,三弟越发威武了。”   确实,陆卓本就生得高大,脸上又粘了一张形容粗糙的假皮,站在文质彬彬的王飞虎旁边,倒比他更像山贼头子。   看着看着裴翊背过身去,陆卓发誓,他听到了这人的窃笑声。   王飞虎自然也注意到了裴翊,他向裴翊望了好几眼,却是惊讶好一个人物。   这样的相貌人才,一看就是人中龙凤,却不知这样的人上他的飞虎山是为了什么?   他越发戒备,面上却装出和蔼模样,向陆卓问道:“三弟,这位兄弟是……?”   陆卓早已备好了说辞,不待王飞虎说完,便将王飞虎拉到了一边,压低声音向他说道:“二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是我浑家。”   “他姓陆名群,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不知世事的公子哥。”   说着他解馋似的望了裴翊两眼,远处的裴翊被他看得恶寒不已。   陆卓说道:“你瞧瞧他那模样,跟天仙似的,我见了他一面便再离不开他,好不容易给骗了出来,他家里人现到处在找我们,我这正不知去何处落脚呢,幸而遇上张头领知道二哥在飞虎山,这才来投奔。”   这说辞可真是……让王飞虎信服啊,毕竟他也知道‘裴翼’就是个色中饿鬼。   王飞虎拍拍陆卓肩膀说道:“三弟,你可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往日有个江公子现在又来一个陆公子,你这身边还真从没缺过人。”   江公子?陆卓愣了愣,一时没想起来王飞虎这口中的江公子是谁,而后突然反应过来,忙看了裴翊一眼,急急向王飞虎摆手道:“二哥可千万别在我家这位面前提起江公子,他醋性大得很,我是跟他发了誓这辈子就他一个,他才肯跟的我,若是让他知道之前还有位江公子,只怕……我就留不住人了!”   还真是一副没出息的妻管严模样,王飞虎暗含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心底对他当年勾结如意楼和正道庄的怀疑倒是少了些。   这种没出息的色鬼能成什么大事?也就燕云飞那没眼光的武痴,会把他当武学奇才供起来。   但王飞虎还是不信任陆卓,与他装模作样地寒暄一番后,命人将他们二人带回外院寒暄,又连夜派人赶赴店河城,查看他嘴里说的那几位奔丧的朋友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去了店河城奔丧。   一进屋,裴翊就想向询问陆卓,他刚才跟那个王飞虎神神秘秘地在说些什么,谁知一转身就看见这人关上了房门,开始对着自己在解腰带。   裴翊吃了一惊,瞬间把自己想说什么都给忘了,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还没等他问出其他的话,陆卓已经拥了上来,裴翊心跳漏了好几拍,整个脑袋介乎在给这人一拳还是给这人两拳的边缘徘徊着。   陆卓急色地对他说道:“我的心肝儿,快来让我亲亲,这几日跟那几个外人挤在一起,我都好久没碰过你了。”   陆卓的话让裴翊寒毛直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更多的是生气,是恶心,还是……其他的一些什么?他没法抽出时间去想了。   他能感觉到陆卓的呼吸在自己的颈侧流连,几乎快要碰触到,但又没有真实地碰触到。   这似是而非的感觉,给了裴翊一种更加真实的恐惧感,他捏紧陆卓肩上的衣服,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咬牙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嘘。”陆卓捏了捏裴翊的耳朵,嘴唇移到那周围,看似四处游走不老实的手在裴翊的身上画了个指向上的箭头。   裴翊立即明白有人在屋顶监视他们,但这不代表他明白陆卓为什么要这么做。想了想他抬起右手搂住陆卓的脖子,看似迎向陆卓,实际用另一只手做了锁喉的姿势,要看要将陆卓的脖子锁在手中。   陆卓急忙抬手,‘温柔’用五指缠住他的锁喉手,随后从前面拥着他,将他的左手背到了身后。   现在这种情况要是被裴翊拿住,喉咙都能给他拧断了。   陆卓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看了一眼已经被收拾好的床榻,暗示性十足地向裴翊说道:“我们到那边去。”   裴翊低着头埋在他肩上,从屋顶的瓦片中看过去倒是十分害羞,实则两人正在暗自较劲,比试着手上的力气。   屋顶上的人色迷迷地看着两人跌入床帐中,还想着今天能上一场活春宫,真是带劲。但紧接着床帐落下,就把什么都挡光了,屋顶上的人换了几个位置都再看不到什么,只能遗憾地听着屋内的动静,然后就听见那位‘三当家’叫了一声。   怎么是‘三当家’在叫?刚才那情形不该是……   屋顶上的人疑惑地偏头去听,就听见屋中‘三当家’低声笑了笑,声音低沉地说道:“你别咬我肩膀啊,等一下咬点别的。”   咬什么?屋顶上的人瞬间来兴趣,继续低头去看,可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透过床帐看到些影影绰绰的轮廓。   屋顶上的人正遗憾的时候,又听‘三当家’说:“行你别害羞,我把灯熄了,这样你看不清我,我也看不清你了。”   烛台在屋子正中央的桌上,要熄灯怎么也该掀了床帐走出来,想到这里屋顶上的人立即聚精会神地盯着床那边,只见床帐并未被掀开,只有一只手伸出床帐外向着桌边挥出一掌,桌面上的烛火立即熄灭。   屋中霎时暗了下来。   得!这下真什么也看不清了。   屋顶的人遗憾地垂下脑袋,听着屋内的动静,只听屋内木床摇动着,夹杂着令人浮想联翩的窃窃私语,多是些那位‘三当家’说的情话,那位公子话倒说的极少,要不是他亲眼看着他们两人一起跌入床帐中,都要怀疑是‘三当家’在演什么‘独角戏’。   突然,他听见那位公子闷哼了一声,不知怎的这声音竟比刚才‘三当家’那些情话还让人脸红。   屋顶上的人看着那顶还在晃动的床帐,想着那位公子现在会是怎样的情态,不由口干舌燥起来。   又偏头听了许久,屋顶上的人想起王飞虎还在等着自己的汇报,又望了一眼什么也看不清的屋子,恋恋不舍地走了。   屋中,床帐中与裴翊对坐两边的陆卓听到他离去的动静,向裴翊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放松下来。   待陆卓表示那人真的离去后,裴翊立即瞪向陆卓:“谁咬你了?!”   “是是是,我胡说的,你没咬我。”陆卓揉着腕子,心道:你是没咬我,就是差点把手给我拧断罢了。   揉完手腕,陆卓说道:“我再看看你的伤。”   刚才裴翊那声闷哼,就是因为陆卓见他面上不适,想查看他的伤口引起。   裴翊拍开他的手:“没个轻重缓急,我的伤重要还是去找青州的人重要?”   “这……”陆卓不好说,但他也知道当务之急是什么,当即起身把衣服翻了一面穿上,而后回身向跟着他起身的裴翊说道:“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若有人来你叫唤两声,就能把他们吓跑了。”   陆卓还想问裴翊知不知道怎么叫唤,被红着脸的裴翊瞪跑了。   再问下去,他的手腕和脖子,真得选一个断了。 第33章   夜很深了, 李劼今夜仍在等人来救他们。   地牢被窗口映射进来的月光割裂成两半,整个飞虎山已经陷入安眠,只有巡夜的喽啰还举着火把四处走动, 没人分心给地牢中点一盏油灯, 除了那小小的窗口映出的月光,所有人都被笼罩在一片黑暗的阴森中。   李劼知道其中有些人已经认命,放弃挣扎。   他不知自己是否该跟着他们一起绝望, 但至少此时,他还活着的时候,他并没有放弃希望。   不过, 到此时还没有动静,想来今日仍旧没有人来救他们。   李劼叹息一声,像往常一样靠在墙上, 闭上眼眸想要歇息, 突然听到外面一声石子划过地面的响动。   这石子的响动就像一种命运的暗示。   他瞬间睁开双眼,向发出响动的地方望去。   却见有一人靠站在墙上玩着手中的石子, 见他望来那人向他扬眉一笑, 赞道:“警觉性不错。”   那人脸上带着一块黑色的面巾,李劼看不清他的脸, 夜色中只能看清一双极亮的眸子,比之天上的明月更为生辉。   “你是什么人?”李劼站起身来, 戒备地看着来人,望向同伴们时才发现所有人都已经陷入了沉睡, 连两人的对话都没有将他们吵醒。   是这人搞的鬼!李劼心中一凛,对来人越发忌惮。   “你是李劼?”那人从黑暗中走出, 上下打量了李劼一番。   不知为何他眼神中虽没有敌意, 但李劼仍读出一种令人不适的审视。   李劼拧着眉头再次发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终于收敛起视线, 向李劼谈起正事:“是裴翊将军让我来救你们的。”   裴将军?李劼闻言一怔,继而便涌起一股狂喜,终于有人来救他们了,他急忙上前,把着牢门跟那位据说来救他们的‘侠士’说道:“侠士侠士,我看到他们把赈灾银放在哪个库房,你快带上我们和赈灾银一起走吧。”   陆卓却是没想到这人到这种时候还想着赈灾银,好笑道:“命都要没了,还想着银子呢?”   李劼急切道:“若不能将赈灾银送回青州为百姓所用,我要这条命又有何用?”   这句话倒是有些让陆卓对他另眼相看,他走近几步,耐心向牢房中的李劼解释道:“你们被关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事,不若先想办法逃走,赈灾银的事以后再从长计议。”   说完他问又李劼被抓的共有几人?是否都关在一处?可否还有在别处关押的?是否有伤患?伤势如何?   李劼一一答过,随着陆卓有条不紊地发问,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因牢房之中人数众多,贸然带他们出去必会惊动飞虎山。飞虎山人多势众,到时候陆卓也护不住所有人。   两人商定,先由陆卓先回去将他们的情况告知裴翊,待明日与裴翊商量出对策,再来告诉李劼。   陆卓让李劼同其他人耐心等待,好不容易等来营救的人,李劼自然是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只是在听到裴翊的名字时心头闪过一丝酸涩。   陆卓留意到他的异样,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李劼立即回过神来拱手向陆卓说了句抱歉,又试探性地问道:“敢问侠士,裴将军也在此地吗?”   陆卓闻言深深地看了他几眼,只把李劼看得心里发虚,不敢继续发问,陆卓这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扔给李劼,说道:“这药拿去给你们中的伤患用,别被人发现……如果发现了就说是你自己偷藏的。”   李劼手忙脚乱地接住药瓶,急急向陆卓点头,说着感谢的话,眼见陆卓要走,他又忙凑到栏杆那里问道:“还未请教侠士尊姓大名。”   陆卓侧身回头,向他笑道:“区区贱名,何足挂齿。”   说完看着栏杆后的李劼,陆卓眼中又露出些许犹疑之色。   李劼看着他垂下眉头,似乎在忍受什么极大的痛苦,正想出声询问,就见他回身大步走到自己面前,露在黑布外的眉眼显露出一丝凶狠。   眼见他走近,李劼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却被那人拎着衣襟拽了回来,那人冷声道:“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这种情况李劼哪里敢答是,他颤抖着发问:“在下并无、并无龙阳之好,兄、兄台为何有、有此一问,在、在下对、对兄台并、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啊?”   不知怎的,李劼觉得那人听见自己没有龙阳之好后好像松了口气。   不待李劼细思,那人便沉声向李劼警告:“你若是不喜欢男人,就别去招惹裴翊,若叫我知道你敢玩弄他,你就是死了我也能叫你活过来再死一次。”   说完他扔开李劼的衣襟大步离去,李劼握着他留下的药瓶有些怔然:原来他说的是裴将军……   陆卓回到房中,就见到裴翊迎了上来,问道:“怎么样?”   陆卓跟他说李劼等人被关在飞虎山的地牢中。   这地牢位置隐秘,他差点也没找到,在寨子溜达了好几圈,突然发现这山寨建造的布局与雁荡山有些相似,推测王飞虎是以雁荡山为原型建了这山寨,便依着记忆中关杨傲的地牢去寻,果然找到。   也算杨傲在冥冥中帮了自己,陆卓有些感叹。   他向裴翊说起:“根据李劼所言押送赈灾银的官兵已经全部被杀,只有府吏被关押在地牢中,性命无忧,但是许多人受了伤不好移动。   闻言裴翊立即拧紧了眉头,开始烦恼起怎么带这群人离去,在心里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陆卓见他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想起刚才自己回房时也曾见到他脸上闪过一丝忧色,心头一动。   瞅了裴翊半晌,陆卓猛不丁发问:“我刚才回来见你面露忧色——你是在担心我会出事?还是在担心我找不到青州的人?”   当然他那句‘青州的人’里面主要包含的是李劼。   裴翊的思路被他打断,不悦地抬头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但抬头见陆卓神情认真,裴翊愣了愣,正想回答又顿住,狐疑地看了陆卓几眼,心道:若是如实回答,岂不是太让他得意了?   裴翊抿了抿嘴唇,又望了一眼陆卓,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两个都担心。”   这回答可让陆卓有些不满,心道: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难道还比不上个小府吏?   他端了根凳子坐到裴翊面前,正想问:你是更担心我,还是更担心青州那个府吏?   裴翊却猛然站了起来,皱眉说道:“不对。”   陆卓点头:对嘛,我就说凭咱俩出生入死的交情,在你眼里我肯定比青州那个小府吏重要。   裴翊紧接着说道:“如果他们杀了护送赈灾银的官兵,为什么要留下这群府吏的性命?既然已经劫了官银杀了官兵,斩草除根不是更好?这年头四处都是山匪,若是飞虎山能把事情处理干净,官府不一定能查到他们身上,他们为什么要留下这群后患?除非……你怎么?”   “……没怎么。”陆卓摇头,跟上他的思路,思索道:“除非他们想要用剩下的这群府吏牵制什么人。”   或许就是那群被府吏们亲眼见到已经命丧黄泉的官兵?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察觉出这件事背后牵扯的绝不止一个飞虎山这么简单。   “我们得下山一趟。”裴翊说道。   陆卓点头,现在当务之急是联系上姜二和宋三,若是事情真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只怕姜二和宋三一将他们潜入飞虎山的事情告诉店河城的守军,王飞虎这边就会知道。   “二哥他们走水路要绕道,恐怕要再过一天才能到店河城,此地离店河城走陆路只要半日的路程,我们今日歇息一夜,明日再出发说不定还能赶在他们之前到。”   陆卓继续点头。   “你去我留下。”   这回陆卓不同意了:“你身上还有伤,我怎么能把你独自留在虎堆里。”   裴翊解释:“你脚程快,若是你自己上路,不用多久就能追上他们,带上我反而是拖累,何况……”   裴翊顿了顿,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凳子上的陆卓,调侃道:“我不是你的心肝儿吗?我在这里王飞虎才能放心让你下山。”   陆卓也知道是他说的这个道理,只是叹息了一声,说道:“既然你是我的心肝,那我没了心肝可怎么活?”   他这句话让裴翊浑身一震,明知他不过随口一说,却还是忍不住凝眸望向他,不过一眼又偏过头去,沉声说道:“别说玩笑话了,先想想明日怎么跟飞虎山的人说你要下山吧。”   陆卓点头应允,两人重新商议起来,只是裴翊的心仍狂跳着,久久不能平静。   破晓时分,狂奔了一夜的姜宋二人在看到店河城门的那一刻,终于松了口气。   昨夜他们划船离了裴翊和陆卓,才发现小侯爷穆晏不见了,又连忙将船划回去寻他,但是寻遍芦苇荡也没寻到人。   姜二猜他定是听到了几人的谈话,偷偷跟着裴翊他们上飞虎山去了,两人不禁同时为这位小侯爷的任性感到恼怒,宋三更是扬言若是让他抓到这位小侯爷,必要帮大元帅好好管教管教他。   但他们已经为穆晏耽误了许多时间,想到他若也上了飞虎山,那此事更不能耽搁下去,两人连忙弃船上岸,发足狂奔,跑了整整一夜来到店河城前。   现在他们必须马上向店河城守军求助,让他们发兵救援在飞虎山的裴翊和穆晏!   作者有话要说:   陆大侠:谁若是敢玩弄裴翊,就是死了我也能叫他活过来再死一次!   裴翊冷笑:您老人家要不要照镜子的时候睁眼看看玩弄我的究竟是谁?   陆大侠:……   裴翊:记住,你要死两回。   陆大侠:……记住了。 第34章   陆卓能感觉到自己的鼻尖开始冒汗, 他转动了一下眼珠,看了一眼端坐上方的王飞虎,又看了看被人押着跪在黑虎堂中间的穆晏, 有些忍不住想扶额。   究竟是他退出江湖太久了, 跟不上这些年轻人的想法,还是他真的就不适合团队合作这件事?   陆卓真想问问这位跪在堂中还一脸愤愤不平的小侯爷,就你那半桶水都没有的武艺, 究竟是谁给你的勇气,敢单枪匹马夜闯山贼窝?   那边王飞虎假模假样地向他发问:“三弟,这位小兄弟昨夜潜入山寨被人发现给擒了, 询问过后他说是上山来找昨夜上山的两个人的,我想来就是你们了,不知你们是否认识这位小兄弟。”   陆卓不知他从穆晏那里究竟问出了多少事, 此言是否又是在试探, 一时没想清楚该怎么回答,正犹豫间突然听见后面的裴翊冷哼一声说道:“认不认识端看裴大爷怎么说了!”   裴大爷?哦陆卓在山上的化名是裴翼。   两人都是聪明人, 又是十足的默契, 裴翊这拈酸吃醋的口吻一出,陆卓登时福至心灵, 站起身来满脸为难地向王飞虎比了个手势,示意有话说, 将他拉至内堂。   王飞虎虽疑惑,但也想想看看他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便跟着他去了。   一进内堂,王飞虎便听陆卓问他:“二哥, 可知当年杨傲是谁救走的?”   杨傲!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王飞虎内心一惊, 当年雁荡山的覆灭便是这个名字出现在他的生命的那一刻开始的。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即便江湖传言杨傲已经自裁,王飞虎的心头仍然有无尽的愤怒和怨恨在顷刻间涌了上来。   王飞虎咬牙问道:“是谁?”   没过多久,陆卓从内堂走出,王飞虎脸色铁青地跟在他身后。   裴翊跟陆卓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他把事情搞定了,心底放松了片刻。   王飞虎叫手下人把穆晏放了,陆卓将穆晏领到裴翊面前,向裴翊说道:“始终是朋友所托,还请贤弟帮我照料好小严。”   方才陆卓已经在王飞虎那里问出,穆晏被抓以后,除了一句‘来找昨天上山的两个人’,其余什么话都没说。   虽然不知王飞虎所言是真是假,但是以陆卓对这位小侯爷的了解,估计也八九不离十了。   何况若是叫王飞虎知道自己抓了镇北侯的那位小侯爷,现在不是已经把穆晏杀了灭口,就是已经在逃亡的路上——当然王飞虎更有可能做的是先把这位小侯爷杀了灭口,再逃往异地隐姓埋名一阵观望形势的,若是事情没追究到他头上,他定是要重整旗鼓,再做一次那占山为王之事的。   总传言之,王飞虎应该确实没从穆晏那里打探出什么消息,陆卓也放心地开始胡说八道,顺便给穆晏起了个化名小严——他们在山上都有化名,也不好厚此薄彼是不是?   何况因着穆元帅的原因,穆晏这个名字在大郑实在太有名气了。   陆卓称小严是他一位朋友的弟弟,前几日朋友在家中去世,偌大的家产便落到了这位不及弱冠的少年头上。   陆卓受托护送他回家奔丧,顺便占些便宜。   内堂之中,陆卓向王飞虎说道:“裴某毕生所求,不过财色二字,若能兼收岂不美之。”   此时他携着穆晏的手,满脸关切地说道:“既上了山便好好在这里玩玩,我先去向你家报信,免得让他们担心。”   他的话还没说完,裴翊已经猛然站起身来,甩袖而去。   陆卓话音顿时止住,望向裴翊的背影隐隐有些不满,但仍强自抑制着,转头王飞虎说道:“他就是这样的脾气,还请二哥莫要在意。”   王飞虎抬手说不会,陆卓便匆匆向王飞虎告辞,带着穆晏追了上去,对着裴翊伏低做小,各种小心哄着,倒真像离了他就活不成的深情模样。   手下人来问他难道真的就这样放陆卓下山,王飞虎冷笑:“一个色胚能成什么大事?”   但偏偏有时候有些人的大事,就是坏在了这些只图财色的酒囊饭袋手中!   王飞虎看着陆卓的背影捏紧了拳头。   店河城中,姜二和宋三正在小卒的带领下,往店河城守备的办公的厅堂走去。路过校场时,有一群伤痕累累、面容疲惫的兵卒正坐在校场旁叹气。   这场景实在太过奇怪,叫姜二都忍不住多看上一眼,一向爱碎嘴的宋三更是忍不住直接向领路的小卒发问。   “小哥,这群人是什么人?看着衣服不像你们店河城的守军啊。”   他一路已经问了不少问题,小卒已经见怪不怪,淡定回答道:“这是押送青州赈灾银的队伍,路上遭了劫匪,银子全被土匪抢了,听说那土匪残暴得很,跟着队伍的府吏们都被杀完了。”   说到此处,小卒叹息不已。   果然青州的赈灾银是遭了土匪。宋三一听立即握拳捶掌,怒道:“早晚灭了这群土匪!”   姜二却觉出不对来——这群人的眼神太不对了。   他多向那群人看了两眼,更觉不对。他是久在沙场浸染的人,太知道刚刚打完一场输得惨烈的战争的战士会是什么样。   空洞,麻木,悲伤,绝望……那是死一样的寂静。   或许每个人的表现都会有不同,但绝不会是这群人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仿佛只要叹上几口气,就能扫清战败的屈辱。   宋三正要跟小卒吹嘘自家将军已经打入敌人内部,就等着他们带兵过去,一举歼灭那群土匪。   姜二一把拉住他,沉默地向他摇了摇头。   宋三不明所以,但看到他的眼神时,当即心头一凛,闭上了嘴巴,戒备地望向四周。   飞虎山上,陆卓带着穆晏追着裴翊回了两人的房间,便将穆晏扔在外间,搂着裴翊在床边一阵伏低做小,只将美人哄得破涕为笑才算了事。   外间的穆晏见两人这种关头还在那打情骂俏,不屑地撇了撇嘴角,自顾自坐到桌边开始喝茶。   却不知屋顶上有人在监视着他们,而在床边的看似在卿卿我我的陆裴二人则是在说正事。   所以说事情不能光看表面,有时表面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内里暗潮涌动;有时表面看似危机四伏,但实则对于某些人来说不过游戏一把。   总要再往深处去看,才能品到个中滋味。   床边裴翊问道:“老狐狸就这样放你下山?”   “他会派人跟着我,不过……他既然把你扣下了当做人质,难道还担心我会不回来吗?而且眼下山上还有一块肥肉等着我,我更不可能舍得走。”他向裴翊示意了一眼穆晏。   他跟王飞虎说,严家家财万贯,他想把这位小少爷留下来当做人质,由飞虎山出面向严家要赎金,到时候赎金他们对半分,他只要一半,拿到便与裴翊去浪迹天涯,再不打扰飞虎山。   “他能同意对半分?”裴翊拧眉。   像王飞虎这样在江湖上有些声名,却甘愿落草为寇的人,自是因为有一种贪性在作祟。现在他势强,陆卓势弱,固然两人是合作,但他也不可能让陆卓分去一半。   若是王飞虎同意只分一半,只怕事有蹊跷。   “赎金他分文不要。”陆卓摇头。   闻言裴翊心头一动,便听陆卓接着说道:“他要严家的全部家财和这位小少爷的性命。”   果然如此。裴翊眯起眼睛。   陆卓顿了顿,又道:“他要我亲自动手。”   裴翊闻言冷哼:“好贪婪的心思,好狠毒的心肠。”   要尽严家全部家财尚且不止,还要将这位‘小严少爷’赶尽杀绝,只为了让陆卓奉上一张可以被王飞虎拿来要挟的投名状。   裴翊追问:“若他派人跟着你,你要如何在店河城中凭空给他们变出一个正在办丧事的严府?”   陆卓笑道:“你怕什么?他最多派两个人跟着我,我自有办法应付他们,而且就算事情败露,两个人又能拿我怎么样?还不够我拿来练掌的,他唯一能拿来牵制我的只有远在飞虎山上的你……你们了。”   陆卓咳嗽一声,临时把穆晏加了上去。   听了他的话,裴翊自嘲一笑:“这么说来倒是我们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是麻烦?若没你在这里,王飞虎怎会信我?”陆卓反驳。他摩挲着裴翊的肩膀,突然说道,“你的伤口,记得要换药。”   不知话题怎么跳转到这里来了,裴翊怔了怔,抬眸望向陆卓。   两人为做出亲昵姿态也为谈话不被他人所得本就坐得极近,这下裴翊一抬眸就与陆卓对上了视线。霎时间感觉跌进了一抔湖水中,他听见陆卓在自己耳边说:“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什……什么?”裴翊咽了咽口水,却越发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他追问陆卓想说什么,但陆卓瞥了外间的穆晏一眼,止住了话语,向他说道:“时间来不及了,等我从山下回来再跟你说。”   裴翊:“……”   早晚有一日,他要把这爱卖关子的人狠狠揍上一顿,才能解气。   作者有话要说:   陆大侠挨打倒计时开始。 第35章   陆卓跟王飞虎借了三匹快马, 带着王飞虎派来跟着他的两个手下,一路往店河城飞奔而去,三人在路上竟还遇上了王飞虎早前派到店河城查探陆卓所言虚实的手下卫广。   卫广昨夜便下了山, 今日一早进的城, 在店河城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正在办丧事的人家,心知陆卓所言不实,上山必有所图, 便想着赶紧回山告诉王飞虎。   路上跟陆卓等人遇上,飞虎山的两人远远见了是他,便勒马停下同他打招呼。卫广亦勒马, 见到陆卓直接冷哼一声,拿剑直指陆卓问道:“你潜入飞虎山究竟有何意图?”   剑横在脖子上,陆卓丝毫不惊, 反而咧嘴笑道:“不知兄弟这是何意?”   跟着陆卓下山的两人一时不知该帮谁, 手握在刀上,也不知该不该出手。   卫广冷笑:“我今日已经查过, 店河城中最近根本没有办丧事的人家, 你护送的究竟是哪家公子?”   跟着陆卓下山的两人闻言对视一眼,分别驾马一左一右将陆卓夹在其中。   三人将陆卓包围起来。   “这店河城人口众多, 兄弟查漏一户两户也是常事,不过我知道那严家在何处, 究竟有没有在办丧事,兄弟随我们一同去看看就知道了。”   陆卓像哄小孩一样摇了摇头, 伸手将脖子上的剑拉开,又瞬间被移了回来, 无奈只能摊手随他去了。   卫广探究地看了陆卓许久, 其余两人觉得陆卓说得有道理, 便凑到卫广耳边同他商议。   “卫大哥,不若你就同我们去看看,若是假的一刀砍了他便是,若是真的可别误了当家的大计。”   这话传到陆卓耳中,他也只能望天掏了掏耳朵,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心道要不是裴翊想将你们一网打尽,你以为老子爱在这里受你们的鬼气?   卫广最终还是同意陪他们再走一趟店河城,几人马不停蹄往店河城而去。   到城中时正值晌午,陆卓半日没喝酒,嘴里寡淡得很,其余几人也饿了,因严家正在办丧事,上门估计也只能吃素菜,陆卓自言已经半月不知肉味,提议先去吃饭再去严家。   跟着他下山的两人难得下山一回,自然也不愿意吃素,便与他站在一边,卫广料想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耍不出什么花样,也随他们去了。   陆卓将几人带至一奢华酒楼,点了佳肴美酒,请三人自行动筷,他自己先夹一筷子酥骨鱼尝了一口,闭眸摇头道:“美味,真是美味。”   说完他转头看向三个山贼,只见三人都一脸‘这人也太没见识’的表情看着自己,尴尬地向三人一笑,抬手为三人斟酒说道:“三位不知,我家那位爱好清淡,我已经陪他吃了半个月的素,嘴里能淡出个鸟来,现在就是让我生吃活鱼,我都能说句美味。”   三人听他毫不避忌地提起‘自家那位’,再想想山上那位‘弱不禁风’的陆公子,眼中纷纷露出不屑。   陆卓全当没看见,举杯谢过三人陪他同来店河城,推杯换盏见他提起严家家财万贯,此番若能得手,必与兄弟们共富贵,把随他下山的两人鼓吹得热血沸腾。   卫广冷笑一声,只做冷眼旁观状。   飞虎山上,裴翊也在吃饭。   他看着张头领为自己张罗的一桌据说是自己喜欢吃的素菜,无奈地咬了咬后槽牙。   这姓陆的未免也太记仇,不就是从前他受伤时,因大夫说不能食油腻,裴翊给他多弄了几顿素菜吗?都七年过去了,他居然还记着,在山贼窝里还想着给裴翊使坏。   这一筷子肉都夹不到的饭,裴翊是吃不下去了。   他恼怒地扔了筷子向陪他吃饭的张头领说道:“张大哥,我实在受不了这个气,若真如他所说那姓严的小子只是个人质,那他把那小子放到我们房里又是为了什么?我瞧他分明就是想二美兼收!”   被迫吃素菜还要被砸碗的张头领:……你们这些断袖争风吃醋,可以不要把我扯进去吗?   张头领挠了挠头:“那陆兄弟想怎么处置那姓严的小子?”   裴翊出主意:“现在就把他砍了。”   张头领:娘的,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怎么比山贼还狠?!   张头领为难道:“这……这……二当家和三当家还留着这小子有用,不若我给他换个地方,不叫他在你跟前碍眼?”   裴翊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不叫他受受罪,难出我心头之气。”   张头领心道还真是个醋精转世,出主意道:“那我把他关到地牢里,那地方简陋得很,到处都是蛇虫鼠蚁,想来这么一个小少爷进去要遭不少罪。”   裴翊闻言想了想随后点头同意,然后刚刚吃上口热饭的穆晏就被张头领叫人抓住,送去了地牢,还是裴翊亲自给押送过去。   穆晏骤然被人掀了饭碗,心里只觉得裴翊是在借机报复。   早不来晚不来,非要在自己吃饭的时候来!   他不敢暴露裴翊和自己的身份,只能一路饿着肚子对着裴翊大叫:“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等着,我早晚要你好看!”   送到地牢门口,张头领没让裴翊进去。   裴翊也不在意,他此举本就不是为了进地牢看被关押的李劼等人。他站在地牢门口,认清此地方位,回忆起来时的道路,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副地图,心中渐渐有了成算。   那边王飞虎可没空去管这些争风吃醋的小事,卫广随陆卓在日暮前回了山上,为王飞虎带回一个消息:店河城中真有一个在办丧事的严家。   陆卓先是带他们上严家登门拜访,后又带他们在严家周围探访过,从邻居的嘴里知道,这严家虽然平日里在店河城中没什么名头,但真是个有钱人家,平日用的穿的无一不是上好的,若真能劫了他们家,飞虎山又能发上一笔横财。   陆卓的计划是让飞虎山的人扮作严家小少爷的护卫进到严家,待夜晚时分,动手杀了严府上下,第二日他们再扮作送丧的人,将严府家财装在严家大少爷的棺木和陪葬物中送出城去,然后溜之大吉。   陆卓问道:“二哥觉得此计可行吗?”   王飞虎不只有心发这一笔横财,还有心借此事除掉陆卓,自然同意他这个计划。陆卓可不管他心里打着什么坏主意,总之把人给他就对了,他自有用处。   两人各怀鬼胎,一切计划商量妥当才知穆晏被裴翊投进了地牢。   听到这个消息,陆卓猛然站起来:“什么?!”   他在原地转了两圈,脸上既羞又怒:“这个冤家!只知道任性坏事!我今日非得叫他知道知道厉害不可!”   说完他请王飞虎去将穆晏接出,自个儿怒气冲冲地往二人的房间去了。飞虎山的众人只见他大步流星往外院走去,许久不见人影,后来听闻他与那位娇公子发了好大一通火。   “听说还动起手来了?”   “动了!我听那位公子叫得好惨,我在院外听了都不落忍,也不知三当家怎么忍心下手的?”   “你是没瞧见,完事后三当家屋里端出的一盆盆血水,瞧着真渗人,听说到三当家走的时候,那位公子都还下不了地,真是可怜啊!”   陆卓和张头领领着飞虎山一半的人马下山几日,有关他和裴翊的各种传闻在山寨里乱飞,他们和那位小严少爷错综复杂的感情故事简直成了飞虎山茶余饭后的必谈话题,众人还暗自开了赌局,赌陆卓最后会选那位小严少爷还是裴翊。   不过这种闲适的氛围,没过多久就被山下传来的坏消息驱散。   山下传来消息,陆卓的计划失败了,官府不知如何察觉到了他们的计划,在他们动手的当夜围了严府,陆卓和张头领被射杀,其余兄弟都被捕了。   王飞虎闻听义弟死讯,当场泣不成声,仰头大喊道:“三弟是我对不起你!”   据闻那刚刚能下床的娇公子听到陆卓已死的消息,当场又昏死了过去。   黑虎堂中,王飞虎驱散手下人,自言要独自哀悼义弟和张头领。   待众人走后,王飞虎终于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死得好!死得好!”   王飞虎握紧拳头,望着黑虎堂的牌匾,目光凝在其中那个虎字上——那是燕云飞的字。   “燕云飞,你别说我对不起你,当年你最爱这位三弟,他却出卖了你,将塞北客和如意楼引上了雁荡山害死了你。现在我杀了他,既为你报了仇,也把他送到九泉之下来陪你,也算对得起你了!”   原来当日陆卓向王飞虎自陈是他为了钱财,将塞北客和如意楼的人引上山来,救走了杨傲,却没想到因此害死燕云飞。   王飞虎大笑:“他以为我恨你!他以为我恨你!不过……我也确实恨你,只是没有恨到要你死的地步罢了。我的好大哥,你这一生最蠢的事情就是认了我们这两个兄弟!”   自陆卓说出燕云飞的死与他有关时,王飞虎就没想过再让他活命。   店河城的守备与他早有勾结,严家外围着的官兵就是他让守备派过去的,陆卓和张头领也是他让守备杀的。   至于被抓的兄弟,他只需要想个说法把他们弄出来,他们自然会对他感恩戴德。   到时候,他们心里便不会再惦念雁荡山,燕云飞的痕迹会从他们心中根除,从今以后这飞虎山就彻底是他一个人的飞虎山了。   王飞虎独自在深夜中狂喜着。   而在众人眼中本该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的裴翊,此时却换了一身在夜色中不易被人发现的衣服,悄悄地出了房门。   他要去放一把火。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个感情流为什么要逞强写剧情! 第36章   秋冬山中多大雾, 宜探营,宜偷袭。   带着一小队人马偷偷潜入飞虎山的陆卓,现在真的开始怀疑小裴将军不会真的能通神吧?否则怎么能算着这么准?   裴翊说这几天山中会起大雾, 结果真的就起了大雾, 陆卓带人行在山间,心道若是在塞北算得准还可以说是经验之谈,他这来了飞虎山才几天就能算得这么准, 别是瞒着陆卓真去学了什么玄门之术吧?   陆卓一面琢磨,一面带着人来到山寨中关押青州府吏的地牢处。他带来的人都是江湖中的好手,众人行在雾中, 借着雾气隐藏自己的身形,半点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   众人落在地牢前,直接打昏了看守, 陆卓上前一把扯坏门上的锁, 牢房中的李劼等人抬头,因看不清雾中人是谁, 李劼胆战心惊地发问:“是谁?”   陆卓在雾中回答:“是来救你们的人。”   听到陆卓的声音, 李劼霎时松了口气,前几日穆晏被关进地牢时就已经跟他们说过裴翊和陆卓的计划, 这几日他们一直准备着,就是为了这一刻。   李劼带着同伴激动地上前, 待看清来人果然是前几日来看过他们的侠客,正要抒发感谢之情, 陆卓可没工夫理他,看了一眼牢房中人, 见人没少向带来的人点了点头, 又皱眉向李劼问道。   “裴翊来过没有?”   李劼更加激动:“裴将军果然在此!”   陆卓一见他的反应就知道裴翊没来过, 知道这人定又惹事去了,陆卓啧了一声,将青州府吏们托付给带来的人,准备自己去寻裴翊。   他带来的江湖人士向他拱手道:“侠士放心,既是塞北客所托,我等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他说的真诚,全然不知他面前这位伪病夫就是传闻中的塞北客。   陆卓倒是好意思,笑着向众人回礼道:“在下替塞北客谢过诸位。”   若是裴翊在此处,定要向他翻个白眼,骂道:“君子坦荡荡,就你这藏头露尾的德性也配称大侠?”   不过无所谓,反正陆卓也不当大侠好多年了。   陆卓坦然拜别诸位江湖人士,独自去抓那个受了伤还不让人省心的裴将军。   地牢的关着的人被救走的消息很快就被传到王飞虎那里。虽说众人将被打晕的看守塞进了牢房中,又把牢门原样关了起来。但是巡逻的人在外面没见到看守,打开牢门查看便发现了古怪,急忙来向王飞虎报告。   王飞虎闻言大惊,青州赈灾银本是他与店河城守备和押送赈灾银的官兵共同密谋劫的,原是说好三七分账,他占三成,守备和那群官兵占七成。   只是当日他看着一箱箱银车运上山,想着事情多是他在做,风险也是他在担,守备只是提供了个消息,那群官兵就装模作样挥挥刀枪,就要分他们七成,心里一时起了贪念,想要再跟这两拨人好好杀杀价,这才留下了这群府吏,就是为了手上留个好牵制这两拨人的棋子。   若是让他们跑了,这事可就难办了。   只怕到时候店河城守备和那群官兵为了灭口,会直接派兵来歼灭他的飞虎山。   王飞虎急忙派人去找逃跑的青州府吏,又想起这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能打晕守卫逃走,必是有人暗中相助,想来想去想到自己那位在前些日上山的‘弟妹’,王飞虎立即派人去寻。   未过片刻,便听人来禀报,说裴翊不在房中。   “果然是他。”王飞虎大怒,当即命人追杀裴翊,甚至说道,“其他的一概不管,先提他的头颅来见我。”   看着自己这位‘义兄’愤怒的表情,屋顶上的陆卓摇着头掩上了瓦片,心道:怪不得裴翊给他的评价是难成大事,就这份心性,能成大事才有鬼了。   也难怪离了燕云飞,江湖上再听不到王飞虎的名字,终究雁荡山只是燕云飞一个人的雁荡山,饶是两人结伴在江湖上闯荡多年,江湖上提起燕云飞的名号仍旧是劈山掌燕云飞,所谓燕虎双侠,对于江湖人来说只是个不伦不类的称号。   王飞虎如何能与燕云飞相提并论?   陆卓叹息着抬头,突然见不远处燃起火光,飞虎山的人也发现了这火势,纷纷呼喊着救火。陆卓一瞧就知道是裴翊搞的鬼,忙运起轻功,向着火光处而去。   果不其然,在离起火点不远处陆卓发现了裴翊——适时,这人正在准备放第二把火。   陆卓瞧他真是不知收敛,从房顶跳下一把拉住了裴翊的胳膊。他动作极快,裴翊至他近身时才察觉有人靠近自己,忙回身反击,一掌劈出却被陆卓抬手拦下。   因离得近了雾气不再模糊视线,裴翊看清来人是陆卓,登时放松下来,不悦道:“不声不响地做什么?若是动起手来伤了你怎么办?”   陆卓既好气又好笑:“你那三脚猫功夫也想伤我?”   裴翊哪里容得别人说自己的武功是三脚猫,瞪圆了眼睛,正要嘲讽回去。陆卓却是毫不客气地直接抬手点了他胸前、腰间几个大穴,裴翊登时动弹不得。   裴翊吃惊:“你干嘛?!”   “让你长长记性。”   说着陆卓上前一手抚上他的腰,一手抚上他的脸,还装模作样地摸了几下,一脸轻佻地说道:“受了伤还敢惹是生非,你瞧好了只要一个点穴,我现在想对你做什么不行?你真觉得自己在这山寨里能保护好自己吗?”   裴翊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想对我做什么?”   “……”陆卓表情凝滞了片刻,随即恶狠狠地说道,“我现在真想狠狠揍你一顿。”说完还捏了捏裴翊的脸。   裴翊深呼吸一口气,忍耐着脾气向他解释道:“别玩啦,我还办正经事呢。”   陆卓猜他说的正经事就是放火,不解问道:“人我已经救走了,你放火做什么?”   裴翊道:“我就是听到人被救走了才开始点火的。”   “你想制造混乱助他们逃跑?”陆卓推测,抬手给裴翊解穴。   “一半一半。”裴翊摇头道。   “你既然已经把人救走,那姜二和宋三两位哥哥定是已经领兵在下面等着了,大雾天宜逃跑,却不宜进攻,大火能驱散雾气,我点火是为了助他们进攻。”   裴翊松动着肩膀,似乎刚才的点穴让他血脉有些不畅。   陆卓心道不应该,他刚才也没用力呀,上前伸手帮他揉着肩膀。裴翊看他一眼,陆卓露了个讨好的笑容给他,裴翊撇了撇嘴没说话。   陆卓问道:“你怎么能断定他们二人一定能收服店河城的守军?”   “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趁早回家去吧,别跟着我去塞北送死。”裴翊冷哼一声,肩膀能顺利活动后就推开了陆卓,嘴上说道,“可以了。”   陆卓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可以了’,突然迎面而来一拳,幸而多年对战的身体反应让他迅速一侧身躲了过去。   陆卓吃惊地望向裴翊。   裴翊见一击不成,便收回了拳头,扔了个火折子给他,向他说明自己在山寨方便放火又不好造成过大火势的地方做了标记,让他按着标记去帮忙点火,说完便去继续点自己刚才被他拦下的第二把火。   陆卓抓住火折子,望着他忙碌的背影满脸难以置信地说道:“所以‘可以了’是‘可以动手打我了’的意思?”   裴翊点完火,回头向他说道:“怎么?就准许你对我动手动脚,不准许我对你‘动手动脚’吗?”   陆卓心道咱俩这动手动脚差得也太多了吧,当然他心里也知道自己更不占理,耸了耸肩不再反驳。   突然远处传来脚步,陆卓忙上前去一把揽住还没察觉的裴翊跃上了屋顶。   两人也是默契十足,刚才还在吵闹动手,但是陆卓一揽了上来,裴翊就知有情况,立即抬手搂住他的胳膊借力,好叫两人都能轻轻地落在屋顶上。   飞虎山的人寻到这里,发现这里也燃了起来,忙提水来救火。   陆卓看着他们底下的动静,凑到裴翊耳边说道:“我们兵分两头,点完就跑,山寨门口集合。”   裴翊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都打量着下面的喽啰们,趁他们最是杂乱之时,分别向山寨两头而去。   陆卓在点完火奔到山寨门口却没有看到裴翊时,不知为何心里用上一股‘我就知道’的无奈感。   他不必想便猜到裴翊此刻在何处,立即调转方向往黑虎堂而去。   王飞虎此刻就在黑虎堂。   陆卓运用轻功一路急行,甚至脚都未沾地,不过几下便到黑虎堂前。   只见裴翊站在堂中,手里着一把沾满血的剑,旁边还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王飞虎。   陆卓心里登时一惊,几步行到裴翊身边,望了一眼地上的王飞虎——这人已经没了呼吸。   “你杀了他?”陆卓问裴翊。   裴翊摇头,把剑递给他:“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陆卓接过他手中的剑看了看,那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像是在街边的铁匠铺里随手买的一把,根本看不出来历。   见王飞虎死不瞑目,陆卓叹息一声,蹲下来合上了他的双眼。   低头看着陆卓的侧脸,裴翊皱眉:“你在为他可惜?”   陆卓摇头:“不,我在为燕云飞可惜,他也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却与这样的人做了兄弟,真是可惜。”   说完陆卓摇了摇头,将铁剑扔在王飞虎身边,起身开始对付这位不听话的小将军。   “我以为我们说好了在山寨门口集合。”陆卓目光如炬地盯着裴翊。   裴翊偏过头去,躲开他的视线:“我只是想问他几个问题。”   “几个问题?怎么?我在山下几天,你们俩倒成了知心好友?”陆卓嘲讽。   他不喜欢裴翊总是以身犯险,说话便冲了些。裴翊不爱听他冷嘲热讽,翻了个白眼,抬步往外面走去。   陆卓追上去问他:“你有什么话是王飞虎能听,我却不能听的?”   裴翊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他:“我想问他七年前雁荡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卓愣住,裴翊继续道:“你不想说,我却想知道,他既是你的义兄,又是七年前雁荡山的人,我想着从他那里或许能问出一些实情,若是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陆卓,不等他的回答便转身走了,留下陆卓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语。   火势渐起,雾气散去,金戈铁马在山间显露,借着大雾的方便,等到飞虎山的人发现有敌来袭时,店河城的守军已经由姜二和宋三领着到了山寨前。   飞虎山现在只剩一半的人马,再加上前几日劫‘严家’失利,导致张头领和‘三当家’被杀,致使山寨内士气不足,守军出现山寨门口时,已经有许多人吓破了胆,姜二和宋三甚至不必费神就破开了大门。   飞虎山的人四散而逃,偌大的山寨转眼间分崩离析。 第37章   当日陆卓带人下山查探严家底细, 店河城当然是没有一个正在办丧事的严家——不过在店河城的如意楼有。   如意楼本就是江湖上一大势力,威风时连现今在江湖上正得意的细雨楼都要逊色他半分,五湖四海皆有如意楼可不是吹牛的话。   但自上一任家主杨老爷子大力培养的继承人杨傲死后, 老爷子伤心之下渐不管事, 如意楼被交到杨纯手中,便逐渐在武林中没落起来,唯有一些武林旧人还记得如意楼昔日的威风, 而今新入江湖的少年侠客们,却是对其全不知晓了。   五湖四海的如意楼?不过一座普通的酒楼罢了。   武林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属于如意楼的时代已经过去, 江湖上也再没有人记得劈山掌燕云飞和飞剑客杨傲。   两个已经死去的人属于那个已经死去的时代。   不过他们各自都给陆卓留下了点遗产,分别是以王飞虎为首的飞虎山和以杨纯为首的如意楼,一个拦路的小人, 一个投契的朋友, 为陆卓平淡的江湖生涯增色不少。   对此陆卓只能表示:多谢两位老兄了,来年清明给你们多祭两杯酒。   他拉着飞虎山的人去如意楼吃酒的时候, 先是找机会向如意楼的人示明了身份, 然后借着和山贼推杯换盏的时机,说出了自己的困境。   如意楼那边全是人精, 不等他把酒喝完,已经把正在办丧事的严家宅子布置好了, 就等着飞虎山的人上套。   陆卓借如意楼联系上姜二以后,知道店河城的守军果然有问题, 一合计干脆让他们来个狗咬狗,他上山找王飞虎要了人马, 表面上是为了劫严家, 实际上晚上就带着人夜袭了店河城守备的府邸, 刀架到那位守备脖子上的时候,陆卓还‘好心’跟守备透露出这是王飞虎的命令。   守备闻言一惊。   王飞虎暗中留下青州府吏一事早已令两人心生嫌隙,此时再听他派人来杀自己,守备登时信了七、八分,大骂王飞虎忘恩负义,连带吼出了两人这些年的勾结,全被姜二‘请’来的店河城县令听在耳中。   按理说,守备品阶比县令高,县令也管不到守备,但是两人俱是地方最高长官,军政互为牵制,店河城县令虽不能将守备问罪,却能将他拿下送往州府发落。   店河城守军没有最高长官,县令被姜二和宋三说动,带着守军往飞虎山发起进攻,当然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陆卓没空去管,也懒得多说。   他现在的心思都在对面桌上全然对他视而不见的裴翊。   攻破飞虎山后,从山寨中搜出赈灾银和王飞虎多年搜刮的财宝,赈灾银还给青州,而财宝自然充公,陆卓感叹没想到王飞虎搜刮一生反而为大郑做了嫁衣裳。   因着灾情紧急,府吏们要押送赈灾银赶回青州,裴翊等人要回塞北,恰好要途经青州,见他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因飞虎山之祸对店河城县令派来的官兵也十分戒备,于心不忍,便提出相送的主意。   有他们保护,府吏们当然更加安心。   裴翊一开口,青州的那些府吏便急忙答应了。   这也是现在众人会一起在官道边的茶寮休息的原因。   但是陆卓到现在也没搞清自己在这里的原因。   是裴翊答应了送青州的府吏,又不是他答应的,现在事情都解决了,他还赖在这里干什么?   陆卓抬头喝了一口闷酒,看了看在裴翊身旁献殷勤的李劼,不耐烦地抓了抓脖子,抬步上前坐到裴翊身边,把酒葫芦放在桌上,凝眸望向裴翊。   那人从李劼的殷勤中脱身,轻飘飘地抬头看了陆卓一眼又移开,陆卓心里有些生气,心道你屡次以身犯险,我都没生气,你倒先恼了。   “你说说你这是什么道理?”他脱口而出。   旁边的裴翊和李劼同时顿住,裴翊回眸看了看陆卓,又看了看身旁,发现陆卓只可能是在跟自己说话,皱眉道:“什么什么道理?”   “我究竟哪里惹你生气了,你总该讲出个道理来,我才好跟你分说,这无缘无故地就生起气来,你要我如何是好?”   裴翊不耐烦地睨他一眼:“谁要你如何了?又是谁说你惹我生气了?”   陆卓不言语,心道你看你那张脸黑的,哪里还需要旁人来说。   裴翊冷哼一声:“我没有生气,不过惯常喜欢冷脸罢了,你不必在意。”说罢又向李劼说自己歇息够了要去喂马,请他自己在这里暂坐,而后猛地起身离去。   陆卓一个探身,险险接住被他扫落的酒葫芦,震惊地望着裴翊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你这还不叫生气,那我真不知道生气二字要如何写了。”   他心有余悸地摸着怀中的酒葫芦。   李劼欲言又止地在他们两人之间看了又看,只觉得这两人之间,定有自己无从知晓也不能参与的故事。   他低下头去,捏紧裴翊还给自己的那枚玉坠。这玉坠曾被山贼夺去,又被裴翊送还给他。他也曾想过将这玉坠送给裴翊,但究竟裴将军并不想要它。   飞虎山上陆卓曾问过李劼是否喜欢男人,李劼也弄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只是突然觉得可惜。   可惜这玉坠终究不能送到他想送的人手里。   李劼正惆怅间,陆卓突然放下酒葫芦满脸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李劼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犹豫呼喊道:“大侠……”   李劼正想问他意欲何为,却见陆卓深深地望了路边喂马的裴翊一眼,右手食指放到嘴边仰天打了个呼哨。   突然从远处奔来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向着众人疾驰而来,众人齐齐一愣,陆卓在众人反应过来前,已经轻轻一跃,跃上骏马拉着缰绳再度回眸,看向路边的裴翊。   裴翊也愣住,他大抵没想到分离来得如此之快,连生气也再顾不上,下意识放开手中的白马向前走了好几步,像是想来拦下陆卓,又像是只是为了上前来送送陆卓。   陆卓远远看着他怅惘的表情,心里一时觉得畅快,心道叫你不理我,我现在也不理你了,又一时觉得难过。   这些天他胡思乱想了许多事情,这许多里面未尝没有过一个长长久久地留在裴翊身边的念头,折磨得他心神难定。   只是不知老天予不予他这份幸运?   他再度深深地望了裴翊一眼,‘吁’了一声驾马离去,留下裴翊独自在原地看着他远行。   一如当年他离开塞北。 第38章   店河城的如意楼今日迎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   按说世人来酒楼不过就为来吃喝二字, 若再有情致些叫上两个小唱来佐酒,风花雪月一番,也不过是为了一个玩字。   酒楼可不就这么一回事?   偏偏今日有人来如意楼, 也不点菜也不叫酒, 独自要了视野最好的雅阁,拿着把铁剑凭栏沉思了一日,毫无动静。   晚上小二去敲门询问:“陆爷, 可要为您上些酒菜?”   陆卓回头看向小二,胃里的酒虫倒是真被勾起了几分,但是想了想还是拒绝, 他将手中的铁剑递给小二,嘱咐道:“将这把剑送去京城交给你们东家,跟他说我一桩大事要办, 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再回京城, 望他珍重。”   小二接过铁剑看了看,只觉这剑普通得很, 不知陆卓将这剑送给杨纯的是何用意, 正想询问一二,抬头一瞧屋中却已经没有陆卓的身影。   雅阁的窗户大开着, 吹进几许凉风,小二忙奔向窗口察看, 只见窗外月朗风清,却寻不到半分陆卓的身影。   小二吃了一惊, 赞道:“真是好轻功!”   这样的轻功,只怕是当年以轻功闻名江湖的飞剑客杨傲都要自愧不如。   惊叹完, 小二低头看向手中的铁剑, 还是想不到这剑的来历, 心道恐怕只有送到京城让东家分辨了。   裴翊等人骑马行在官道上,押银车被护在他们之间,由官兵和青州府吏守着。   只见众人小心翼翼地在官道上前行,一路都警惕地看着路旁大树。   有路人见了心觉古怪,抬眼去瞧才发现那一排排的树上竟都蹲了两三个带刀的人。那些人身上尤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一看就来着不善。路人倒吸一口凉气,生怕被卷入什么不明的厮杀中,忙拉着身旁人跑了。   裴翊抬眼望着树上的人,心里倍觉无奈,飞虎山的事一出倒让他们把细雨楼的杀手这茬给忘了。   这群人还没放过他,他们护送押银车刚走出店河城几十里,这群人就跟了上来。青州府吏们还当又来一群劫银的,给吓得不轻,有几个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幸而有令他们十分有安全感的裴翊挡在他们身前,才让他们没有那么害怕,结果末了才知道这群杀手就是这位裴将军招来的。   府吏们吃惊地看着裴翊,面上的表情一阵欲言又止,犹豫着要不要向裴翊提出分道而行。   现在提好像有点忘恩负义,但是不提又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提还是不提?这是个问题。   还没等他们思索明白,那边李劼已经慷慨激昂地表示必定与裴翊共进退,府吏们跟看傻子似的看自己的这位同僚,心道:我们就知道你早上头了。   而那边的杀手却没急着动手,反而向众人表明,裴翊护送赈灾银往青州救助灾民是一件大好事,他们虽是杀手却也不是不明事理的,裴翊护送赈灾银期间他们不会与裴翊动手。   但是一码归一码,赈灾银送到青州后,裴翊即刻就要死。   就这样来了一群杀手每日蹲在树上啃着大饼守着裴翊,就等着他们把赈灾银送到青州后动手杀人。   裴翊几人没想到一群杀手居然还讲道义,就这么被留了几天的命下来。裴翊倒也坦然,现下把银子送回青州才是正经事,能不动手最好,至于送到青州之后……   他嘱咐姜二和宋三二人养精蓄锐,到时候好好跟这群杀手杀上几场,就算真被这群江湖人砍死了,也不要堕了塞北军的威名。   他们三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年,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有大敌在侧照样谈笑风生,有时宋三见到那群杀手吃的实在太差,还会将自己的干粮和肉干扔给他们。   姜二看了都翻白眼:“你是嫌他们拔刀砍你的时候力气太小是吧?”   宋三嘿嘿笑着没说话,不过姜二也就是说了几句,却没真的阻止他。   他们是毫不在意,旁边的李劼却急坏了,生怕真到了青州裴翊就要赴死,悄悄拉着裴翊商量要不要走慢些,然后再暗中派人去请救兵。   裴翊看他一眼,不赞成道:“灾民要紧。”   若因他一人,害了青州灾民的性命,不若叫他现在就死个痛快。   正说着突然远处奔来一行人,领头的是一位身穿白衣的青年,看着与裴翊年纪相仿,面如冠玉,气质清雅,行在这满路烟尘中,真叫人眼前一亮。   正有人心里嘀咕着,没想到还能再这旷野中见到这样的人物,就见到那白衣青年气势汹汹地向着押银车而来。   难道又是一个劫道的?!   众人当即绷紧身子,手拿武器警惕地盯着这一行人,连带树上的杀手们都紧张起来。   各路武器正要出鞘,却听那位青年喊道:“裴翼大哥可是在这里?”   众人闻言一愣,视线纷纷投向裴翊,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心道原来是一桩感情纠纷。   不怪他们多想,毕竟小裴将军花名在外,远的不说就说最近他们见到的——裴将军与那位已经离去的侠客和青州府吏李劼之间就明显有些纠缠不清的事。   他们在旁边瞧着,只觉得裴翊把那位侠客和李劼都玩弄在手中,手段高超得叫他们不得不说一句佩服。   真不愧是裴将军啊!   裴翊被众人意味深长的表情盯得不适,皱起眉头驾马上前,向来人问道:“在下裴翊,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来寻裴某可是有事?”   “你是裴翊?”那青年见到裴翊,脸上霎时浮现出浓重的失望,却还是有礼地拱手答道,“在下济州府江玉泽,在下找的并非是公子,而是一位与公子同名的侠士。”   同名的侠士?裴翊怔了怔。   那边江雨泽顿了顿,不死心地问道:“这可是去往青州赈灾的押银车?”   “正是。”裴翊点头,心里对来人的身份已经有了点底。   江雨泽闻言抿了抿唇:“我从江湖朋友那里知晓,数日前曾有一位面容古怪的侠客在店河城外的飞虎山出手救回了青州被劫的赈灾银,不知那位侠客现在何处?”   说着他望裴翊身后望了望,似是想从押银车旁的人群中找出自己那个寻了许久的人。   见他面容悲切,想来是已经知道自己的期望落空,只是仍不愿意放弃可能会有的一丝希望。   裴翊叹了口气,说道:“他已经走了。”   “公子可知他去了哪里?”江玉泽急急追问。   裴翊摇头:“我亦不知,或许……哪处有热闹的地方吧。”   陆卓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第39章   陆卓此刻确实是在一个热闹的地方——均州南城。   均州从没出过什么有名气的大人物, 也没几处名胜古迹,但确实是个热闹地方。全因此处是渭水、汉江、洛河三江交汇处,每日有无数南来北往的商人在此落脚, 城中各处酒楼、赌档、妓馆林立, 沿街都是叫卖的商贩,热闹得很。   陆卓刚刚踏进南城,就看见有茶铺老板将客人没吃完的剩菜倒在地上喂狗。   因水灾而每日有无数灾民饿死的青州与这里就像两个世界。   陆卓移开视线继续向前走着。   他手中拿着一样由长布条包着的东西, 吸引着路人的注意力,不断有人向他投去视线,想看清那东西是什么。   他今日做的是塞北客的打扮, 一个胡子拉碴,面容丑陋的江湖客若换在别处大抵是很惹人注目的,但在人来人往的均州, 奇怪的人太多了, 反而显得他十分正常,只有那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让人忍不住好奇。   路边有闲汉凑上前来问他:“这位爷可是要找地方喝酒啊?可有相好的姑娘?若没有, 不如往逸仙楼去?逸仙楼最近出了种新酒, 好品得很,逸仙楼的翠红姑娘……”   闲汉向他挤眉弄眼:“也好得很。”   这种闲汉都是收了酒楼妓馆的钱, 在此处帮忙招揽客人的。可莫要小看这种人,他们同时与多家酒楼妓馆都有合作, 每日往各处领去客人,手里往往有许多别人不知的内幕消息。   别的不说, 就单说找人这一项,只要你找的人是在均州南城的各大妓馆酒楼, 问他们准没错。   陆卓停下脚步, 向那闲汉笑了笑, 说道:“我却不是来找翠红姑娘的。”   他这面具许久不戴更显僵硬,这一笑着实有些吓人,乍一看有点像是埋在地里的僵尸活了过来。   但那闲汉仍旧凭着优秀的职业素养,面不改色地谄媚问道:“那不知爷是想找哪位姑娘?”   “我要找的却不是位姑娘——”陆卓拉长声音。   闲汉接道:“公子也能行,昱广楼的穆柔相公吹箫弄玉的本事可是一流。”   陆卓双手抱胸,将那长布条包裹的东西把在胳膊上,向闲汉笑道:“我找的是细雨楼的楼主赵元明。”   语惊四座,四周的人向他投来惊恐的眼神,纷纷与他拉开了距离,像是怕跟他离得近一点就会沾上什么晦气一般。   “爷怎么好拿来赵楼主讲笑!”那闲汉的笑容也僵住,苦着脸说道,说完就想开溜。   陆卓一把搂住闲汉的脖子,笑着向他说道:“谁同你讲笑?我有要事要见赵楼主,还不快带我去找他。”   他的动作看似极轻,但被他拿住的闲汉却半点动弹不得,只觉得自己像被一块巨石压住,再过一时半刻就要喘不过气来,魂归地府去了。   闲汉忙喊道:“赵楼主今日在逸仙楼。”   “逸仙楼在何处?”   闲汉忙抬手向他指明方向,陆卓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见到逸仙楼的招幌远远在风中招展。   陆卓笑了笑,松开箍住闲汉的手,从怀里掏快银锭扔给他,抬步往他指的方向走去。   闲汉眼见他真要去逸仙楼,擦着额上的冷汗摸了摸手里的银锭,忙一路连滚带爬跑出了均州城,生怕慢一点细雨楼杀手的剑就要架上他的脑袋。   是的,细雨楼也在均州,楼身坐落在均州西城,占了好大一块地方,无论从均州何处望过去都十分威风。   用赵元明的话来说,做生意就是要选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把招牌做得大大的,好叫世人都看见。   细雨楼当然也是做生意的,不过做的是杀人的生意罢了。   今日陆卓就是来与赵元明打个商量,请求他放弃杀裴翊的那一桩生意。   陆卓走进逸仙楼,楼中的人霎时安静下来,纷纷将视线投向他,眼中露出警惕与不屑。   想来他在街上向闲汉打听消息时,已经有人来逸仙楼报过信。   赵元明从二楼的一个房间出来,站在楼上居高临下地打量陆卓,半晌才认出他是谁,疑惑道:“塞北客?你来找我干什么?”   这位细雨楼楼主是个面上有须、身材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人,此时同陆卓说话,怀里还搂着一位美丽的女子,看上去实在很像那些脑满肠肥,贪财好色的中年富商。   若是不说,只怕没人能看出他是个武功高手。   陆卓含笑向他拱手道:“见过赵前辈,小子不敢有隐瞒,今日前来是想请前辈帮一个忙。”   他向赵元明说明来意,赵元明闻言不悦地皱眉道:“屁话!我细雨楼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既然收了钱,就绝没有反悔的道理。”   他不耐烦地挥袖道:“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今日我不同你计较,赶快滚回去替你那位朋友准备棺材吧。”   陆卓也知道细雨楼的规矩,今日本来也没打算就靠着轻飘飘的几句话解决事情。他举起手上用长布条裹着的东西,边拆着上面包裹的布条,边向赵元明说道。   “前辈是个讲诚信的生意人,我却是个不讲道义的江湖人,既然前辈不愿讲情面,那咱们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他将布条拆下露出一把三尺来长的长剑,剑锋隐在剑鞘之中看不清锋芒。   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手中的长剑上。   据闻塞北客手中的乌铁剑是他师父天峰道人,以二十年前颍州落下的天外黑铁所铸,不只剑锋削铁如泥,剑身更是光华夺目,无光自明。   陆卓抽出长剑,众人纷纷屏住呼吸,却见那剑虽磨得光亮,却也……   “没什么特别的啊,不过就是把普通的剑罢了。”有人说出声来。   楼上的赵元明更是直接哈哈大笑起来:“你就拿这把剑来对付我?”   他与陆卓的师父天峰道人是故交,自然看出陆卓手中的剑不是乌铁剑,不过是路边铁铺里一把普通利剑罢了。   陆卓却想用来它来跟赵元明对战,难道不好笑着吗?   赵元明手下虽然都是二流的杀手,但他本人却是一流的高手。若今日来的事陆卓的师父天峰道人,他还会忌惮几分,但是……陆卓?   恕他直言,塞北客在江湖上的名头还排不上让他忌惮的号。   赵元明不解道:“你何必为了个裴翊豁出命来?”   说完他又想起近日江湖上的传言,说是塞北军的人在公堂上供认裴翊和塞北客有一腿。   赵元明有些明白过来,感叹道:“原来是为了个情字。”   陆卓笑了笑没说话。   赵元明拍着栏杆笑道:“还真他娘是个情种!老子喜欢!小子,今日你若能赢我半招,无论生死,我向你保证从此细雨楼再不接跟裴翊有关的生意。”   赵元明身旁的美人翠红姑娘亦捂着嘴唇陪他笑了起来,趴在栏杆上向陆卓说道:“这位大侠还是快些离去吧,赵楼主厉害得很,到时候把你打趴下了,你可要哭鼻子的。”   众人闻言笑了起来,她向陆卓挥着帕子,让裴翊快些离去,看似嘲讽但心里却是真的希望这位大侠快些离去。   她陪伴赵元明也有好几年了,如何不知他的厉害。   这位大侠若是现在不走,只怕就活不成了。   她在逸仙楼亦听过塞北客和裴将军的事,也算不上什么感人至深的故事,那裴将军风流韵事可多得很,这人却有一片真情,只是长得丑了些,不至于就该去死。   她虽时常觉得人世可恶,但想想又还是觉得活着比较好,也希望世人都能好好活着。   她盼望着这人快走,这人却是不慌不忙地向她微微一笑,说道:“多谢姑娘挂怀,能在动手前见到像姑娘这样的美人,今日莫说被打趴下,就是要我即刻去死,也算不枉此生了。”   这话轻佻至极,配上他那副丑陋的面具,实在令在场人士有些不适,但翠红看着他明亮的双眸,却仿佛能从中看到真诚和感激。   她心头一动,突然有些明白为何那位花名在外的裴将军会与这样一位丑陋的男子纠缠不清。   听闻那位裴将军的年纪也不大,想来若是少年人,会陷在这样一双眼眸里,也是极为正常的一件事。   楼下陆卓举剑指向赵元明:“请前辈指教。” 第40章   裴翊下马, 偏头看了一眼队伍最后的江玉泽,这位江公子仍旧穿着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衣,带着三四个家仆跟在他们后面。   也不知这位公子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认为裴翊同他要找的那位‘裴大哥’关系匪浅, 从三日前就缠上了他们,想要从裴翊这里得到那位‘裴大哥’的消息。   但裴翊实在爱莫能助,一来裴翊不知道陆卓与这位江公子究竟有什么纠葛, 自然不能轻易将陆卓的下落透露给他,二来……   裴翊也不知陆卓现在何处——这人向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若裴翊能知道他的去向,往日也不必派人在江湖上苦苦追寻他的消息。   想到此处,裴翊捏紧拳头, 若是陆卓在此处裴翊怕是要直接一拳揍在他脸上, 好叫那人知道一言不发地离去,让别人为他提心吊胆是多么可恶。   他又看了那位江公子一眼, 见他因寻不到陆卓的踪迹神色憔悴, 眼角瞥到正在拴马的姜二,想起那惯爱拈花惹草的人, 裴翊突然又觉得这位江公子有些可怜。   他在飞虎山上时也曾听那些山贼说过陆卓和这位江公子的故事,虽不知内情, 但现在见到江玉泽如今这般模样,裴翊也能猜中一二, 心中难免有些为这位江公子叹息。   那人或许不是故意,但就是喜爱做些暧昧举动来戏弄人, 若不是裴翊深知他的性情, 只怕有时也会错觉那人是爱极了自己。   而这位江公子……他与陆卓相处的时间应该不长, 也不知他能否分清侠客的哪些话是真心话?哪些话是玩笑话?   听江玉泽的仆人说,他们的公子已经在江湖上找了那位‘裴大哥’好几年,每次一听到什么消息就立马带着人日夜兼程地赶过去查探,但每每都是失望而归。   都是那人惹下的风流债!   不知是否是因为与江玉泽年纪相仿,听到这故事时裴翊分外感同身受,恨恨地卸下马鞍,大步走进路边的酒家,一拍桌子让店家上两斤牛肉,半斤烧酒,把牛肉当作陆卓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宋三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戳了戳姜二的肩膀,小声在他耳边问道:“谁又惹他了?”   “多吃点肉,少管闲事。”   姜二斥了宋三一句,宋三耸了耸肩,倒满满一碗烧刀子一口饮尽,大声赞道:“痛快!我今日算是知道陆兄弟说的一酒能安天下是什么意思了。”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二翻了个白眼,而后看了一眼邻桌的江玉泽,没再多说什么。   裴翊冷笑:“一个酒鬼说的糊涂话三哥还当真了,说不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信口胡言不就是那人的本性吗?七年前他还说过会平安回塞北,结果呢?整整七年不见人影。   还惯爱藏头露尾,他说过燕云飞武功比他高强,那七年前雁荡山一战若他没侥幸取胜,裴翊不是到他死了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想到这里裴翊又是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把同桌的宋三和姜二都给吓了一跳。   “我……我去喂马。”   裴翊抿紧嘴唇说了一句,正要抬步往门口走去,却见有几位拿着刀剑的男人从门口走了进来,看打扮应是江湖人士。   裴翊注意到邻桌的江玉泽自那群人进门后便绷紧了身体。   奇怪地向江玉泽那边瞟了一眼,裴翊重新坐下,向姜二和宋三递了个眼神。   两人会意,宋三站起身来笑着端起酒碗,走到青州府吏们坐的那一桌,向他们敬酒。   押送银车的官兵头领也坐在这一桌,宋三敬完酒笑嘻嘻地揽着那头领的脑袋,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听完他的话,那头领看了他一眼,而后站起身来努力不将眼神投向那群江湖人士和江玉泽,直直走出门口。   他们此时离青州虽不过十余里,却也要加倍小心才是。   裴翊端起酒碗放到唇边,看似毫不在意四周之事,耳朵却留神着那群江湖人士的动静。那群江湖人似乎在谈论最近江湖上的一桩大事,裴翊只模糊听到均州、细雨楼等字样,听着并不像是暗语,看来这群人不是来打灾银的主意的。   裴翊正要收回放在那桌江湖人士身上的注意力,却突然听其中一人说道:“你说那塞北客真的死了吗?”   裴翊愣住,又听旁边的人接道:“只怕是真的,听说是被赵元明一剑当胸刺过,死透了,连坟都被老婆子掘了,刚刚下葬就被挖出来验尸,我有朋友正好在均州看见老婆子挖坟,说是验完尸老婆子直接一掌把塞北客的头骨都给拍碎了。”   有人叹了口气:“想那塞北客从前也是一代大侠,现在却落得这个下场,真是叫人心里难受。”   与他同桌的那群江湖人亦有此叹,他们还在说些什么,裴翊却没工夫再听。   他直直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陆卓死了?怎么可能?他不信陆卓会这么轻易死去。他怎么会信?这些消息他从前难道没听过吗?他难道没担忧过吗?但是结果怎么样?   陆卓还不是逍遥自在地活着,还有工夫到处招惹风流债。   这七年里难道只有江玉泽一个在江湖上找他的‘裴翼大哥’吗?这七年里,亦有另外一个少年在江湖上苦苦追寻着这人的踪迹。   只是那少年没有江玉泽自由,不能得到一点消息便亲身赶往查探,但是他一直相信着,相信有一天那人会遵守承诺——平安回到塞北。   裴翊的脑海充斥各种杂乱无章的思绪,他一时理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等到被姜二一声呼喊唤醒神智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跃上了马,连马鞍都来不及套,就要驾马而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裴翊茫然回头,见到姜二跨出酒家门口担忧地看着自己,轻声唤道:“将军!”   他身后站着不明所以的青州府吏,众人都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们,裴翊霎时想起自己的责任——即便离青州只有十余里路,也要倍加小心才行。   他走不了,与过去七年一样,他哪里都去不了。   裴翊重新在桌旁坐下,麻木地往嘴里塞了口牛肉,太大块的牛肉哽得他喉咙生疼。   姜二再次担忧地唤道:“将军……”   裴翊打断姜二的话:“二哥快些吃吧,吃完我们好赶路。”   均州并不算远,若是能快些赶路,或许他还有时间去看看那被拍碎的脑袋到底是不是那人的。   他是说……或许会有时间。   他的表情仍旧平静,只是声音中有股奇怪的凝滞感,叫姜二听得心酸不已,眼角瞥到邻桌那位仍一无所觉的江公子,姜二突然觉得有些羡慕。   什么也不知道难道不是件令人羡慕的事吗?至少此刻不会担忧,至少心里还有希望。   用过午饭过后,众人再次上路。   裴翊面无表情骑马跟在队伍中,队伍中最为关心他的李劼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却看不出他有何异样。   他在酒家时的异常举动仿佛只是众人产生的一个集体幻觉。   李劼忧心忡忡地收回视线,心里琢磨着怎么也要让裴翊在青州休息一段时间。众人在路上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终于到了青州。   远远望着熟悉的城门,李劼终于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众人忙加紧脚步。离城门越来越近,众人才发现城门口不知为何停了辆马车。   那马车也不进城也不往另一方向走,只是停在城门前,马车的车辕上还躺着一个男人,那人正闭着眼睛枕在自己的手臂,跷了个二郎腿,嘴里叼着根野草在哼着歌谣。   这场面看上去十分之古怪,众人警惕起来,   唯有塞北的三人在看清那男人的长相后变了神情,宋三更是热情地大声喊了起来:“陆兄弟,我就知道你早晚要来找……找我们!”   裴翊早在宋三开口前已经驾马跑了上前,当他勒马停在马车前时陆卓正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那人也不起身,就躺在车辕上含笑上下打量了裴翊一番,问道:“许久不见,将军可还安好?”   话音未落,裴翊已经丢开马鞭,从马上跳到车辕上,跪在陆卓两侧,提起拳头狠狠地对着他那张好看的脸揍了上去。   好你个大头鬼! 第41章   与赵元明的比试, 绝不是陆卓这一生中经历过的最凶险的一场比试。   他经历过更凶险的——死里逃生的那一种。   但他不会自大到认为如果赵元明真心想取他的性命,他能活下来。   他不过是在赌,赌他师父虽然已经仙逝多年, 但是赵元明还会卖他些面子。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自杨傲死后他就不喜欢赌博这类事情, 但或许就像杨纯说的那样,他和杨傲一样是天生的赌徒,他比杨傲还高上一级, 因为杨傲总是输,而他……   陆卓笑了笑,有点想回去跟裴翊炫耀——他每次在生死关头都能赌对的运气。   江湖靠的不就是这点运气吗?   不过在这之前, 他要赢过赵元明。   他虽有自信能护住裴翊,但他做事向来喜欢从源头解决麻烦。   半招,保那爱招惹麻烦的小将军后半生不再受细雨楼的侵扰。   即便他日后有什么不测, 也不用在死前还担心裴翊会死在哪个不知名的二流杀手手中。   他傲气十足的小裴将军, 即便死也该死在塞北的战场上,不然奈河桥头陆卓不知又要听他多少牢骚。   逸仙楼中的人早已退让出去, 独留陆卓与赵元明二人。   陆卓长剑出鞘攻向赵元明, 并不像当日在京城拿剑砍晋王时的花哨剑招,对战赵元明这样的高手, 再多的花招都是白费,想要赢就要在一开始使出全力。   这一剑蕴含了陆卓全部的功力, 那暗淡无光的铁剑似乎也发出淡淡的光芒,剑身传出虎啸龙吟之声。   他步步逼近, 眼见剑招将至赵元明却不慌不忙,手拿一把软剑轻轻抬手一架, 架住了陆卓的攻势。   陆卓叹息一声。   一招不成, 那他只有拿命去赌了。   这属实有些耍无赖了, 赵元明以拳脚功夫闻名江湖,今日却拿软剑与陆卓对战,摆明是想放他一马。   只要他认输,随时都可以离去。   想来这是赵楼主看在他师父的面子上,想要饶他一命。这十余年来陆卓头一次感受到,他虽从不以天峰道人徒弟的名头在江湖上行走,但他师父的遗泽始终惠及着他。   只可惜事关裴翊的性命,他绝不会认输。   陆卓把住楼梯的栏杆,一旋身闪到赵元明身后,剑尖直取他的肋下,赵元明翻身跳上栏杆,躲过他这一剑,大笑道:“好轻功!”   而后回身软剑挥舞,霎时剑光大作,迷住了陆卓的眼睛。他知道危险已经临近,却根本无法从漫天的剑招中分清哪一招是赵元明真正进攻的那一招。   真像逗弄小孩的把戏,陆卓咬牙,可惜他早就不是小孩了。   他举剑硬抗上去,凭着直觉对上其中一招,忙乱之间竟还有心思去想,裴翊不是能通鬼神吗?   若他真能通鬼神,就保佑陆卓赢下这一战吧。   若陆卓能赢,必回到裴翊身边,叫他骂上两个月也绝不还一句嘴。   ‘当’的一声,陆卓大笑起来,向着对面的赵元明笑道:“好招式!”   两人的剑同时有了裂痕,赵元明的脸色微微一变。   陆卓是个天生的赌徒。   陆卓从黑暗中醒来,望着眼前的帐子失神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应是在某个客栈的房间中。而后慢慢复苏的记忆,让他想起了陷入昏迷前留在他脑海中的,那一张愤怒悲伤的脸庞。   陆卓闭上眼眸叹息一声。   这大概就是他逃离塞北七年的秘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裴翊有一天会因为他而露出那样的表情。   悲伤,愤怒,绝望的裴翊,他在塞北见过许多,但是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裴翊悲伤的源头。   “为什么叹气?”   床边突然响起的声音,把陆卓吓了一跳。他差点从床上弹起身来,但是胸口猛烈的疼痛止住了他的动作。   陆卓半坐起身,脸上露出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出声那人显然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也吓了一跳,只怕他胸膛的伤口被扯开,忙扶住他的身子,问道:“你的伤口怎么样?”   说着要扒开陆卓的衣服检查,却被陆卓一把拿住手腕。   裴翊抬头望向陆卓,只见那人面含笑意,向他说道:“我的伤口无碍,只是将军这样热情,我怕我招架不住。”   见他还有力气贫嘴,裴翊知道他应是没什么大碍,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坐回床边的矮凳上。   陆卓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只见外面一片漆黑,想来已至深夜,屋中也留了一盏如豆的油灯照明。   见裴翊此时还在此处,知他是为了照顾自己,陆卓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向裴翊问道:“我们已经进了青州吗?”   他可记得自己是在青州城门口,被裴翊一拳打晕的。   想起这茬,陆卓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痛,抬手摸了摸才发现右脸已经肿了起来。   看来裴翊那一拳着实没留情。   看他摸着脸上的伤口,裴翊似乎有些难堪,低下头去回答:“我们现在青州的一处客栈中,赈灾银已经由二哥他们送去青州府衙,你不必担心。”   说完裴翊又抬头看了陆卓脸上的伤口一眼,抿唇说道:“对不起。”   陆卓闻言,瞧稀奇似的看了裴翊好几眼,把裴翊看得有些恼怒,抬眼瞪过来以后,陆卓才摇头感叹道:“真稀罕,我才离开塞北不过七年,我们的裴大公子竟学会说对不起了。”   话中的调戏之意不言自明,裴翊无奈:“我一直都会说对不起。”   只是不会同陆卓说就是了。   陆卓做了个怪表情,裴翊白他一眼:“因为那些都是你自找的。”   说完裴翊突然反应过来,陆卓竟是在以塞北客的身份与他交谈,怔了怔,望向陆卓迟疑道:“你……”   陆卓微微一笑,结果扯动了脸上伤口忍不住‘啧’了一声。他无奈地抬手摸了摸眉头,向裴翊递来一个尴尬的眼神。   裴翊抿着嘴唇,凑上前来替他检查了脸上的伤口,说道:“应该过几日就会好。”   两人此时挨得极近,但裴翊一心照看他的伤口,却没有多少旖旎心思。   陆卓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再次忍不住微微一笑。   裴翊皱眉,低头问道:“你笑什么?”   陆卓笑道:“没什么,只是我原以为我会不适应这样的日子,但是我现在觉得很好。”   “什么?”裴翊没听明白。   陆卓柔声道:“以后慢慢告诉你。”   以后以后又是以后,裴翊起身离开这满口都是敷衍之词的人,生怕自己忍不住又给他来上一拳。   他生硬说道:“厨房有粥,我去给你端来。”   说罢抬步去了厨房,实则是不想这人伤上加伤。   陆卓含笑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起身穿好鞋子,随意拿起床边的衣服披在身上,跟着他往厨房去。   还未走到客栈厨房,陆卓就在走廊上见到裴翊与一位白衣公子在交谈。那白衣公子有些眼熟,但陆卓一时没认出是谁,只得向那人看了又看。   白衣公子也见了他,向他拱手行了一礼,又向裴翊寒暄道:“裴将军这么晚还未歇息,可是有什么麻烦事?可需在下帮忙?”   这话问的其实有些失礼,但裴翊也知这是江湖人士一贯的热情,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他跟陆卓刚认识还困在北蛮山洞那会儿,陆卓无聊地把裴翊祖宗八辈的事都打听了一遍,全然不顾两人根本不熟的事实,把受伤躺在石床上的裴翊给烦得不行。   自那以后裴翊就再不会轻易觉得旁人失礼了,再失礼能有那个山洞里的野人失礼吗?   只是裴翊不是交浅言深的人,只淡淡道:“只是夜里饿了,来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江公子还不歇息吗?”   江玉泽道:“多谢将军关心,在下只是有些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说罢江玉泽向两人告辞。   听到那声江公子,陆卓也猛然认出这人是谁,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看了裴翊一眼,缩到墙边不敢出声。   江玉泽只觉得这人行为古怪又无礼,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抬步离去。   待他走远,陆卓才溜进厨房,向裴翊问道:“他怎么在这里?”   裴翊把手里的粥碗递给他,嫌弃道:“刚才人在的时候你怎么不问?”   陆卓老实交代道:“……我怕挨揍。”   裴翊冷笑:“你放心,听说他找了你几年,你此时若与他相认,他只会欣喜若狂,绝不会揍你。”   “……你方才在房中突然生气离去是因为他吗?”陆卓试探性地问道。   裴翊白了他一眼,简直懒得理他。   其实他们的明白裴翊在生气什么——太多的‘以后’变成空谈。   陆卓从来都没有实现过他的那些‘以后’。   陆卓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可恶,既然从没做到过,他何苦说这些话来招惹裴翊?但他确实不是刻意戏弄,他从前说出的每一个‘以后’,他曾经都以为会实现,只是……   世事总是不如人意。   陆卓想了想,突然上下摸了摸自己身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黑铁令牌递给裴翊,说道:“送给你。”   “这是什么?”   裴翊疑惑地接过令牌,只见这令牌不过手掌大小,漆黑的令牌上刻了一个‘天’字,看上去并没有特别的,只是这材质……   裴翊掂了掂:“这牌子跟你的乌铁剑是一样的材质,也是你师门的东西?”   “好眼力!”   陆卓赞道,笑着仰头饮尽碗里的白粥。   粥到此时还是温热,却并没有糊味,定是裴翊一直用炉子煨着,又不时出来查看,才让陆卓深夜醒来也有热粥喝。   他喝粥时披着的衣服落下一角,裴翊看到便伸手替他拉起,重新披好。   收回手后,裴翊举着令牌不解道:“送我这个干什么?”   陆卓笑了笑:“这是我太极门的掌门令牌,只要你拿着它,不管我跑到天涯海角都会回来找你。”   他还刻意提了一句:“这个是我师父的遗物。”   裴翊闻言一怔,凝眸望了他许久。久到陆卓都以为他不会收下这令牌的时候,正要开口化解尴尬之时。裴翊突然移开视线,把令牌揣进怀里,淡淡说道:“收下啦。”   而后他接过陆卓手里的粥碗,低头把碗放到木盆里,两人陷入一阵沉默中。   良久,裴翊迟疑问道:“你有没有……送过那位江公子这样的东西?”   听到他的话,陆卓虽然脸还是很疼,但是怎么也止不住唇边的笑意。   他弯起唇角说道:“送过。”   裴翊脸色一变,抬头望他:“你送他的是什么?”   陆卓看他面色铁青,大有要把怀里的令牌掏出来,扔回给自己的冲动,歪头向他笑道:“当然是我一份真挚的友谊,不然还能是什么?”   裴翊闻言瞪着他,大抵一时没想清楚究竟是要骂他一顿,还是给他一拳。   瞪了快半晌,裴翊突然笑了起来。   他是极少笑的,至少重逢以后陆卓就极少见到他笑,仿佛整个塞北的忧愁都压在他身上,让他的眉宇不能再展笑颜。   此时看着他的笑容,陆卓只觉得整个房间都明媚起来。   裴翊嘴角挂着无奈的笑容,低头收拾着盆中的碗筷向陆卓说道:“若我是那位江公子,只怕真要给你几拳。”   陆卓看着他的侧脸,笑着摇头感慨道:“可惜你不是江公子,是裴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在码字的时候,也时常感叹:陆哥,别太爱了!(姨母笑) 第42章   收拾了碗筷, 两人回到房中,裴翊帮陆卓躺下。   陆卓半靠在枕头上,笑嘻嘻地看着他说道:“我倒不知我有伤得这么重。”   他胸口被捅了大洞, 自己倒毫不在意, 却惹来裴翊的不满。   血肉之躯,受当胸一剑,要换个身体不好的人, 不是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等死,也起码要好几个月下不来床,偏这人还有力气从均州跑到这里来耍贫嘴。   裴翊瞪了陆卓一眼, 懒得再跟他斗嘴,帮他盖好被子,坐回床边的矮凳上守着他。   陆卓有些吃惊:“你不回去休息吗?”   裴翊道:“我在这里守着你。”   面对陆卓惊讶的视线, 裴翊后知后觉地解释道:“你的伤口是因为我跟你动手才裂开的, 我有责任照顾你……没其他的,你别多想。”   陆卓笑起来, 饶有兴致地向裴翊问道:“我该多想什么?”   他明亮的眸子在裴翊身上打转, 眼中像有千言万语,直把裴翊看得浑身都不自在。   裴翊拧着眉头偏过头去, 望着床边的踏板,闷声闷气地说道:“你最好什么也别想。”   “我确实没多想, 只是想你陪我睡一会儿。”说着陆卓打了个哈欠。   裴翊心跳漏了一拍:“你说……什么?”   他双目圆睁瞪向陆卓,脸上不知是羞是恼。   陆卓笑着凑到他面前, 笑道:“既然要照顾我,睡在外侧也是一样, 何必挤在那根矮凳上……”   说着他拖长声音, ‘疑惑’问道:“你想到哪去了?”   裴翊如何不知他是故意戏弄, 怒而起身就要离去,被陆卓一把抓住手腕。   “别生气,生气就不好玩了。”陆卓笑嘻嘻地说道,“大不了,我再让你打两拳出出气。”   裴翊最近因连日奔波加上受伤的原因,消瘦得厉害,此时手腕被陆卓抓在手里,陆卓只感觉自己像是握了一把骨头,霎时有些心疼。   他真怀疑自己一个用力,就会把裴翊的手腕捏碎。   那边裴翊骂道:“我没事打你做什么?滚远点!”   陆卓却没心思再逗他,拉他陪自己躺下:“陪我躺一会儿,你这些日子赶路肯定也没休息好。”   他把裴翊按倒在枕头上,满脸认真地对裴翊说道:“以往每每都是完成受伤了你照看我,现今咱俩难兄难弟,就互相照看吧。”   说着他抚向裴翊肩膀上的伤口,温声向他问道:“这几日伤口好转得怎么样?”   大抵是这场景太温情,裴翊罕见地没有回声讽刺。他面色僵硬地看着陆卓,半晌低声回道:“你……你先放手。”   灯花爆了一声,带动着床上两人的影子都跟着晃动了片刻,裴翊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在跟着这些影子胡乱跳动。   陆卓才反应过来,裴翊的手腕还被自己抓在手中,低头看着手中消瘦的手腕,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裴翊的身子瞬间僵住,看了陆卓一眼,抬手想把手腕从他手中挣出。   却被陆卓用力握住。   裴翊心里猛地一紧,抬眸去看那人的眼睛,却见暗淡的灯火之下,那人却仍如星辰闪亮。   “睡吧。”陆卓说道。   说完他抬手一掌灭了桌上的油灯,仰头躺倒在裴翊身边,手中仍紧紧握住裴翊的手腕。   裴翊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如此清晰,再响下去恐怕就要被世人知晓。   他偏头望向陆卓,侠客面容平静闭眸躺在枕头上,睫毛却不住在颤动。   裴翊忽然发现……好像不止他一个人在紧张。   似乎是察觉到裴翊的视线,陆卓的喉结也跟着动了动。裴翊的视线跟着转到陆卓的喉结上,似乎有些许好奇,看了半晌又转回陆卓的脸上。   这张脸,他其实是有些陌生的。   陆卓从前与他相处都是胡子拉碴的一张假脸,他看得久了,也就习惯了这人是个粗犷丑陋的大汉了,虽然他心里知道这人真容未必真的丑陋,但却从没想过塞北客会是这样一个面如冠玉的男子。   看得久了裴翊的心跳渐渐平复过来,反而有些陷入不知名的思绪中,他紧紧盯着陆卓,想把他的脸刻进脑海里。   他早就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孩,还会对情这一字抱莫名的期望。   今日陆卓做了一些奇怪的举动,搅乱了他的心,但他仍旧明白,陆卓不会就这样留在他身边。   江湖太大了,他留不住这个人。   只要记住这张脸就好了。   若是有一日陆卓死于什么乱七八糟的裴翊不知道的江湖纷争中,他还要凭着这张脸找到陆卓的尸骨,好为他收尸。   想通这一关节,裴翊瞬间不再纠结——若是陆卓迟早要走,哪还有时间留给裴翊纠结?   露水情缘更该好好珍惜,及时行乐方为正道,只是……   裴翊的视线又落到陆卓的伤口处,想到这样重的伤,恐怕还是不能行乐,裴翊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陆卓无奈地抬手挠了挠眉头,睁开了眼眸。   好歹他也是一代大侠,被人盯着看了这么久,他没法装作什么都没察觉。   他偏头望向身旁躺着的裴翊,借着窗户透出的月色看清这人的表情,明明并那人的表情没有什么波动,但陆卓却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点忧愁。   “你在想什么?”陆卓声音低沉地问道,这一回是正儿八经的关心。   裴翊仍旧望着他俊俏的面容,喃喃道:“我在想……你这张脸是真的吗?”   他恐怕已经要被陆卓变幻无穷的假身份和假脸整出心理阴影来了,此时也分不清眼前的脸是真是假,以后做梦也不知该去梦哪一张脸。   陆卓闻言笑起来,一手枕在脑袋后面,向着裴翊转过脸去,仰起下巴说道:“要不你来捏一捏,面具总有痕迹,一捏就知真假。”   他是玩笑话,谁知裴翊却真的抬手要来捏,还是向着他肿起来的那半边脸来。   陆卓刚才把他惹急了,生怕他此刻报复自己。若是再给他用力地捏上一下,陆卓这半边脸估计半个月都好不了。   想到这里,陆卓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裴翊却跟着他的动作,身子往前凑了过来。他细长的手指覆在陆卓脸上,轻柔地抚摸了片刻后抬眸,轻声向陆卓笑道:“校尉真是长了一张好脸。”   看着这近在咫尺的笑容,陆卓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作者有话要说:   陆大侠:假死以后,我想跟我老婆长长久久,我老婆却只想跟我419!   明明该用来推动剧情的一章,却被我拿来撒糖。 第43章   翌日早上, 宋三来陆卓的房间找裴翊,说是青州知府想今晚设宴酬谢他们对青州的帮助。裴翊觉得没必要,现在青州正是重建的紧要关头, 没必要再为他们几个闲人费神。   他亲自去府衙谢了知府的好意, 而后便向知府道别,赈灾银既然已经送到青州,他们也该赶回塞北。   知府留他不住, 又被府衙的事缠着脱不开身,只能派李劼送他回客栈,临走前, 知府又再三恳请裴翊以后一定要再来青州,到时他必好好款待。   裴翊再次谢过知府,向知府许诺塞北大捷, 他必再来青州, 好好吃上一顿螃蟹,饮一饮青州有名的菊花酒。   李劼陪裴翊走到客栈门口, 两人便做了告别。站在客栈前那条长街前, 李劼见裴翊一步步走向客栈,忍不住出声唤道:“将军……”   裴翊疑惑回头, 问他可是有什么话要说。李劼深深地望着他,嘴唇嗫嚅了几下, 犹豫了许久,还是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转而认真向裴翊说道:“还请将军珍重。”   裴翊似有所觉,张开嘴唇想说些什么, 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只是向他说了句:“多谢。”   李劼扯了扯嘴角, 向裴翊告辞离去。   裴翊回头,见姜二和宋三二人正在围在客栈门口,看他和李劼这场离别大戏,看得不亦乐乎。裴翊脚步顿了顿,给了他们一个不悦的眼神,抬步走进客栈。   宋三看着李劼的背影摇头感叹:“都是风流债。”   与他擦肩而过的裴翊,闻言向他翻了个白眼。他们二人正在吃饭,也备了裴翊的碗筷,裴翊直接坐到桌边拿碗添了米饭,埋头吃了起来。姜二和宋三也跟着坐了回来,继续吃饭。   裴翊夹菜的时候,注意到姜二投向自己的不赞同的眼神,皱眉道:“二哥为何这样看我?”   “听说将军昨晚跟陆兄弟睡在一张床上。”姜二担忧道,“你二人的伤势未愈,贸然……伤身啊。”   裴翊呛了一下,哭笑不得地说道:“二哥想哪去了?我是昨晚照看他的伤口,太晚了就在床上眯了一会儿,怎么会……伤身嘛?”   姜二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嘀咕道:“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裴翊看了一眼旁边另外一副没人用过的碗筷,又伸手夹了两筷子菜,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他呢?怎么没来吃饭?”   姜二正要回答,却被快嘴的宋三抢了话,宋三疑惑道:“哪个他?陆兄弟、江公子还是李兄弟?将军最近怎么爱上打哑谜了?”   裴翊被哽住,埋头用力扒拉了两口饭,说道:“没哪个他。”   而后裴翊放下碗,向两人说道:“今日再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出发。”说完便说要去看看马,让两人慢用。   待裴翊走远,姜二才转头斥责宋三:“你哪日把他气死了,就知道厉害了。”   宋三嘿嘿直笑:“将军才不会真的同我生气。”见他还是这幅傻傻的样子,姜二无奈地叹了口气。   宋三见状端着饭碗凑到姜二身边,望着裴翊离去的方向,压低声音向姜二说道:“将军心思太重,像他这样把所有的事都压在心里,我若不时时气气他,让他发发火气,他不早晚憋出毛病才怪。”   姜二确实没想到他还有这份心思,纳罕地看了他好几眼。见宋三满脸的得意,姜二无奈的笑了笑,收回视线担忧地望了裴翊离去的方向一眼,眼角瞥到桌上那副没人用过的碗筷,姜二的视线定格了许久,最后低头叹了口气。   陆卓没同他们一起吃饭,自然是因为他不在客栈。   今日裴翊刚刚离开客栈,陆卓就收到杨纯的来信,邀他到青州的如意楼见上一面。   现在朝中正是各位皇子为了皇位斗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杨纯居然抛下一路扶持的太子跑到青州来,叫陆卓都吃了一惊,而他心里原先那个隐约的猜测,也被杨纯到来证实。   是以当他走进如意楼雅阁,听到杨纯向他抱怨他在均州假死之事,给如意楼惹了不少麻烦之时,他也只是淡淡一笑,拿起茶壶将杨纯面前的茶盏斟满,向杨纯说道。   “这些年如意楼也给我惹了不少麻烦,杨楼主总该回报我一二。”   杨纯一听这话,就明白陆卓已经猜到当年的事。那把被送到京城的铁剑果然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他张嘴想要解释,却被陆卓抬手止住话音。   陆卓摇头:“不必解释,你这样做的原因,我多多少少也能猜到,我现下已决意回塞北做个闲人,这七年就当是我给如意楼打了个白工,以后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了。”   杨纯脸色难看起来:“你要与我割袍断义?”   “怎么会?”陆卓吃惊,看了他几眼,摸着眉毛无奈地摇头,“你跟大哥一样太爱钻牛角尖,你做的事我虽不赞同,但不代表我就要为了这些事断了你我的交情。”   他举起茶盏向杨纯敬了一敬,笑道:“割袍断义?有这么一个家财万贯的财主朋友,我可舍不得断掉。”   闻言杨纯面色微霁,陆卓顺势换了个话题,两人聊了几句,杨纯问起陆卓在均州假死,是不是打算借此机会退出江湖。   陆卓摸着茶盏陷入沉思,半晌摇头说道:“我也没想好,只是若我要待在裴翊的身边,塞北客就不能活在这世上。”   闻言杨纯有些吃惊,他知陆卓对裴翊有情,却没想到他会为了裴翊做到这种地步。   两人多年好友,杨纯也知道陆卓这些年过得并不快活,他有心想让陆卓得偿所愿,又想起陆卓身后的那些麻烦事,担忧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陆卓想起昨晚裴翊的表情,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打算,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杨纯看他神情不对,追问道:“有麻烦事?”   “……裴翊好像不相信我会留下来。”陆卓想了想,还是开口向杨纯说道,原只是想倾诉烦恼,结果看到对面杨纯的表情,陆卓愕然。   “你也不信我会陪他留在塞北?”   “我并非不信……”杨纯顿了顿,“只是我觉得你……可能自己都没想清楚要不要留下?陆卓,你陪我在京城待了七年,我也从来没觉得京城会成为你的归宿,塞北又有什么特别的?”   塞北又有什么特别的?   陆卓拧起眉头思索了半晌,慢慢说道:“塞北有裴翊。”   纵使他在京城待了七年又如何?京城终究没有他牵挂的人。   但是塞北有。   杨纯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我才会说:我对感情一窍不通,你最好别听我的意见。”   陆卓笑了笑,两人谈起陆卓在均州假死一事,虽然赵元明有帮他遮掩,老婆子也已经去验过尸体,但为防事情败露,陆卓还是请如意楼帮忙去动动手脚。   他是因为如意楼才惹上来老婆子,杨纯自然不会对此事袖手旁观,一口答应下来。两人聊到晌午,陆卓见朗日当空,心道裴翊应该已经回了客栈,若是见不到陆卓在,恐怕又要生气,便向杨纯告辞。   杨纯也不跟他客套,只说自己会帮他处理好均州的事,便让他走吧。   陆卓走到门口,杨纯突然开口叫住他,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跟裴将军谈谈以前的事?”   陆卓回头,见到好友脸上浓重的担忧,安抚地向他笑了笑:“我会跟他好好谈谈的。”   杨纯随意地点了点头,拿起茶盏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尚嫌不够,又倒了一杯灌进嘴里,才抬头向陆卓说道:“青州向北五十里的天昌山上有一座红安寺,那寺里的素斋很是不错,若你那位小裴将军爱吃素斋,你们路过的时候可以去尝尝。”   陆卓闻言看了杨纯许久,方才点头说道:“我们会去的。”   说完他向杨纯告辞,慢慢地抬步离去如意楼,将那些追魂索命的武林纠纷留在了楼中。 第44章   陆卓回了客栈却没在房中见到裴翊, 便四处去寻。路过姜二和宋三的房间时,他见两人在房中收拾东西,想了想探头进去跟两人打了招呼, 问他们是否就要启程。   若要启程, 他也得赶紧去收拾收拾。   房中的两人闻声抬头,宋三热情地向他打了招呼,说道:“将军说明日启程, 陆兄弟若是要跟我们一起走,可要抓紧时间收拾东西了。”   宋三向陆卓挤眉弄眼,陆卓笑了笑, 也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转而问起裴翊现在何处。   得知他想找的人此刻正在马厩喂马,陆卓拱手向两人告辞。   宋三嘿嘿笑着挥手让他快去, 仍在收拾东西的姜二只是向他略一颔首, 便继续忙着手头上的事情。   陆卓拜别两人向马厩走去,刚刚走进后院, 却见一人摇摇晃晃地迎面撞了过来。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陆卓眉头一皱, 忙伸手扶住那人。   那人抬眸,只见梨树之下, 有俊朗侠士向他微微一笑,颜如冠玉, 目若朗星。   江玉泽微微一怔:“你是……裴将军那位……”   陆卓关切问道:“公子可需在下帮忙?”   他的目光在江玉泽苍白的面色上转了一圈,眼里多一丝探究的意味, 只是面上不显,仍旧是一脸关心, 却被江玉泽冷漠推开。   “不必。”   说罢江玉泽抬步离去, 陆卓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摊手, 摇了摇头转身正要继续往马厩走,背对他的江玉泽突然开口说道:“你可知他还有别人?”   陆卓怔了怔,回头望去撞进一双凝聚着怨毒的眸子中。   江玉泽扶着树干,半个身子回头向陆卓恨恨说道:“听说那位裴翊将军的风流韵事不少,想来兄台也不过就是其中一位入幕之宾罢了。”   陆卓的面容冷了下来,望向江玉泽的眸子也闪出几许寒光,几乎令江玉泽以为他会在此处与自己动手之时,陆卓忽然又笑了起来。   “所谓传闻,不过都是些添油加醋的道听途说,公子看上去是个聪明人,想来定懂得分辨谣言的真假。”陆卓嗤笑一声,“风流韵事?我的将军乐善好施,人品贵重,若不是个天仙下凡,也配与他风流?”   说完陆卓也不再与江玉泽多说,转身大步离去。   留下扶着树干的江玉泽死死抓住树皮,双眸冒着火星地瞪着他的背影,咬牙自语道:“不配?是他裴翊配不上!”   他从树干上抓下一层树皮,用内力将树皮捏成碎片。   他必要让天下所有伤害过‘裴大哥’的人都付出代价!   陆卓皱着眉头走到马厩时,裴翊已经喂过马,正撩起袍角、挽着袖子在给马擦洗身子。   陆卓走近马厩,裴翊抬头看了他一眼。   见他面色不善,裴翊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陆卓冷着脸摇头:“没事,就是遇到个不长眼的被撞了一下。”   被撞了一下至于生这么大的气?裴翊一听就知道他在扯谎,但看他不想说,也就没再多问。   随意地点了点头,裴翊弯腰拿起打湿的帕子放到马的身上擦拭着。   不是他不想多问,只是这些年他也明白了,陆卓不想说的话,他没法靠着自己的锲而不舍从陆卓那里得到答案。   他也不想因为一些没有意义的刨根问底惹来陆卓的厌烦。   所以就这样吧,等到陆卓想说的时候再说,或许有些问题裴翊一辈子也得不到答案,但也就只能这样了。   他已经过了想跟陆卓交心的年纪,多年的战场生涯也令得他身心疲惫,不想再费心去追求心灵上的契合——还是那句话:及时行乐,不必苛责。   陆卓却是不知他的想法,见他不再说话,以为他又在因为自己的隐瞒生气,一时有些心虚。   但他又不能把江玉泽的话跟裴翊再说一遍,那些污言秽语进他的耳朵就够了,不必再来弄脏裴翊的耳朵。   他想起杨纯让他跟裴翊谈谈以前的事,他心里也知道那些‘从前的事’若不说清楚,将永远是他和裴翊的问题,但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正在拧帕子的裴翊动作顿了顿。   抬眸看了靠在马厩旁愁眉苦脸的那人,裴翊抿了抿嘴唇,无奈地主动转移话题问道:“你真的赢了细雨楼楼主赵元明吗?”   江湖盛传塞北客与细雨楼楼主赵元明在均州逸仙楼大战三百回合,两人势均力敌,最后是塞北客奋力一击赢了赵元明半招,只是塞北客也因受伤过重,大战之后不治身亡。   现在江湖上对到底是谁输谁赢都还有异议。   毕竟说是塞北客赢了,但是他人都被赵元明打死了,这也能算赢?   可是若说是赵元明赢了,可是那半招的胜负却是赵元明自己亲口说出来的——人家自己都认输了,谁还能上赶着把他的话给改了不成?   裴翊听到这个流言时,差点真的以为陆卓被人打死了。   提心吊胆了半天,结果就看到这个人大大咧咧地躺在青州城门口哼歌。   当时裴翊的心情是真恨不得当场真的把他打死,免得他继续活在这世上气人。   不过这人还好好地活在裴翊跟前,可见那个流言的后半部分不真,现在裴翊有点好奇那个流言的前半部分实不实。   说起这事陆卓还颇为得意,遍观当今武林能在赵元明手里赢下半招的人又有几人?有这么一件值得吹嘘的事,可不叫他得跟裴翊炫耀炫耀。   他走进马厩,拿了把干草递到马的嘴边,笑嘻嘻向裴翊说道:“赢了,半招,厉不厉害?”   半招也好意思说自己厉害?裴翊白了他一眼,让他别逗马,自己换了张干帕子给马擦干身体,又问起:“你怎么赢的?你以前不是说过你打不过细雨楼楼主吗?”   “那是以前,现在……”陆卓摆手,瞧着裴翊停下动作望过来,话锋一转笑道,“现在我也打不过。”   裴翊无语,生气地把手中帕子往陆卓那边一扔,重新换了张帕子。   劲风袭来,陆卓伸手接住迎面而来的帕子,感受着手上的力道咧了咧嘴。   他走到裴翊身边,边帮他擦马边笑道:“我没逗你,我这些年武功虽算小有所成,但仍旧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也不冤,毕竟我比人家少练了二十年的武功,这二十年可不是一朝一夕能赶上去的。”   他输得心安理得,说完又看了裴翊一眼,凑到裴翊耳边笑道:“我这次能赢全都靠你。”   他说话的热气打在裴翊耳边,搔得裴翊心头一动,握着帕子的手指紧了紧。   “靠我?我可没去帮你打架。”裴翊偏头看他,满脸的不相信。   两人四目相对,陆卓靠在马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说道:“你人没去,心去了。”   他没说错,这次能赢赵元明靠的就是裴翊。   陆卓问他:“还记得你爹派人来带你回京,白将军让你跟我比试的那一回吗?”   裴翊闻言一怔,霎时被卷入往事的漩涡中,陆卓跟着他一起忆起往事。   陆卓至今仍记得少年跌倒在塞北军校场的泥土里,不服气地仰头瞪他。   高傲的头颅即便跌到泥里也不肯低下。   刚刚把他绊倒的陆卓,站到他面前肆意嘲弄:“就你这种本事也想从军?若我大郑边军都是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早被北蛮杀得片甲不留,我劝你还是趁早回家去得了,别在营中捣乱。”   数月前穆元帅战死在猛虎关,塞北大乱。他们二人惊险从关外捡回一条命来,还没待休息多久,京城相爷那边得到裴翊活着回来的消息。   他怕边关有变,伤及他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便派人来接裴翊回去。   裴翊自然不情愿,待耐不住他爹官大,当时塞北管事的白将军并不敢得罪相爷,只能请陆卓来帮忙劝裴翊。   陆卓武人一个,哪有劝人的心思,直接当着裴家人的面把裴翊带到校场,向裴翊抬手道:“若你的枪能碰到我的衣袍,就算你赢,赢了你就留在塞北。”   若是输了?这样的三脚猫功夫也好意思在塞北现眼,趁早回京城喝奶去吧。   裴翊握住刚才被击落长枪,咬牙站了起来。   他们已经打了十数个回合,他的长枪却连陆卓的衣角都没有沾到过。   他与陆卓迎面对立,猎猎长风吹动他们的衣袍。裴翊稳住自己摇晃的身形,站在陆卓面前,长枪指向他的敌人:“请指教。”   陆卓听出他声音中暗含的怒气,心道:糟糕,真生气了。   这回又不知道要怎么去哄。   陆卓无奈挠头,白将军非让他来做这个坏人,但在陆卓看来,裴翊有韧性,有勇气,手上的功夫也算不错,加入塞北军完全绰绰有余。   而且最关键的是裴翊还有一片报国之心,现在军中多少人只是为了混个俸禄和抚恤金才来当兵,白将军心里没点数吗?   穆元帅死了,塞北的人心也散了,像裴翊这样的人,能留下一两个,对塞北也是有好处的。   陆卓叹口气,心道这相爷也是不讲道理,既然裴翊想留下让他留下便是,为何偏要让他做不情愿的事。   那边裴翊挥舞着长枪向陆卓攻来,只见他枪如银蛇,上下如雨点一般攻向陆卓不同部位。他攻势凌厉,陆卓却只拿剑鞘格挡,笑道:“好小子,这几招用得不错。”   他嘴上夸赞裴翊,剑鞘却始终未从剑上脱离,轻视之意已经尽显。   裴翊半点不急,被陆卓挡住从下至上的招刺击,他立即收手,踩稳步子冲向陆卓,长枪做棍向陆卓劈下。   这招可有些奇怪了,陆卓心里觉得古怪,手上照旧用剑鞘格挡,果然见裴翊伸手去抓剑鞘,往后一拉露出陆卓的那柄乌铁剑的半拉身子。   原来打的是让自己拔剑的主意。   陆卓哭笑不得,心想逞什么强,不拔剑你都打不过,拔了剑不是让你输得更惨。   那时陆卓也不过二十来岁,平日装成大BaN侠模样,但总还有些少年意气,见他非要自己拔剑,偏就不遂他的意。   他右手按着剑柄,往裴翊手中拿的剑鞘递去,乌铁剑那刚见光的半拉身子又立即归于剑鞘。   陆卓递给裴翊一个得意的笑容,却见裴翊眉心一动,眼中似乎也有笑意闪过。陆卓心知有诈,正要退后,裴翊却一个旋身飞入他的怀中,双手用力折断长枪,分作双枪上下向他袭来。   陆卓反应灵敏,当即夺过裴翊右手所持的断枪枪头,向裴翊攻去,旁人见此攻势早躲闪过去,偏那倔驴一样的少年不闪不避,用另一手所持断枪向陆卓攻去。   见他硬邦邦的模样,陆卓啧了一声,临时调转枪口,挪步退去。枪头险险在裴翊胳膊上划出一道伤口。   见到鲜血涌出,陆卓拧起眉头。   裴翊站定身子,向陆卓说:“你输了。”   陆卓低头,见到自己的外袍果然被裴翊断枪的尖锐处划出一个大洞,忍不住摇头一笑。   陆卓转头向白将军说道:“我输了,你赶不走他的。”   这小子比驴还倔!   这事陆卓不曾忘记过,裴翊自然也记得,只是他不解这跟陆卓和赵元明的打斗有什么关系。   他可不觉得自己当初那几招,有任何高深之处,能助陆卓参透武学大道。   陆卓挑眉笑道:“你当初怎么赢我的,我就是怎么赢赵元明的。”   作者有话要说:   推剧情推剧情,走完红安寺庙定情副本,回塞北讲以前的事 第45章   陆卓挑眉笑道:“你当初怎么赢我的, 我就是怎么赢赵元明的。”   裴翊明白过来,偏头想了想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戏谑道:“你也钻到赵元明的怀里去了?”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陆卓向裴翊皱了皱眉头, 裴翊却好像觉得这个笑话十分好笑, 转过头来给马擦身时还弯着嘴角在摇头回味。   陆卓无奈又好笑,觉得这人因这一点小事就乐成这样,着实有些可爱。   望着他唇边的笑意, 陆卓按捺不住使坏的心情,两步走到裴翊身旁,凑到他耳边问道。   “所以你当时是真的想往我怀里钻?”   说着低低笑了几声, 笑声和呼吸出来的热气一齐往裴翊耳朵里钻,震得裴翊浑身一个激灵,瞬间站直了身体, 往远离他的方向躲了两步。   “少不正经!”裴翊揉了揉微热的耳朵, 转移话题问道,“你就笃定赵元明不会趁机杀了你?”   裴翊当年敢迎着枪头扑上去, 是笃定了陆卓不会伤他, 但陆卓今日用同样的招数赢了赵元明半招,又是凭什么笃定赵元明不会杀他?   “他同你有亲?”裴翊疑惑。   陆卓笑了笑:“若是有亲, 我还费劲打这一架做什么?直接让他给开后门不是更好?”   不过他也知道,对于陆卓为了自己跟赵元明交手受伤一事, 裴翊尚十分内疚,便轻飘飘地将此事带过。   陆卓站到裴翊身旁, 用刚才接过的帕子帮他给马擦洗身子,向裴翊说起一件往事。   “我笃定赵元明不会杀我, 是因为赵元明曾经欠过我师父一个人情。”   许多年前赵元明曾经上太极门来请天峰道人救一个人, 一个中毒的女人。   那个女人便是当时的武林第一美人, 许雁芙。   江湖从来不缺美人点缀,但陆卓从来没有在江湖中见过比许雁芙还美的美人。   即便现在栖霞山庄那位被称为武林第一美人的沈洛霞,在陆卓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小丫头片子——这是实话。沈洛霞出生时,陆卓和他师父天峰道人在栖霞山庄做客,他还抱过刚刚出生的沈洛霞,是以即便后来小丫头长成当今的武林第一美人,陆卓还是没法把她当做大人看待。   但是即便是把沈洛霞看作小丫头片子的陆卓也不得不承认:沈洛霞确实长得很美,第一美人这称号虽浮夸了些,却也不算名不副实。   只是她的美与许雁芙相比仍旧逊色不少。   裴翊听着他一上来就大篇幅赞叹别人的美貌,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狐疑道:“真有你说那么好看?”   毕竟瞧瞧陆卓挑的那些面具,裴翊对他的审美持怀疑态度。   陆卓闻言含笑看了他一眼,像是看穿他的心事,解释道:“确实好看,不过我看她却不是从一个男人看女人的角度。”   只是一个平凡人在欣赏一桩傲世的美丽。   见裴翊面色平缓过来,陆卓调笑道:“现在许雁芙在我眼里,却不及你半分美丽。”   这话说得若是被杨纯听到,能酸倒他三颗后槽牙。   不过自古有云,情人眼里出西施。若是把这当做情人的私语,倒也不算说大话。只是两人此时并未互通情意,裴翊未必不知陆卓对自己有情,只是这感情里带了多少的戏谑玩笑,他不敢去猜。   乍然听陆卓拿自己外貌开玩笑,裴翊勃然大怒:“我自有自知之明,你少来戏弄我。”   陆卓也知自己玩笑开过火了,忙来哄他。裴翊理也不理他,他在旁边伏低做小,俏皮话说尽,才哄得裴翊破涕为笑。   裴将军瞥了他一眼,笑骂道:“滚远点!谁想知道你那些丢脸的事?”   却是陆卓向他说了两件自己少年时行走江湖,扮潇洒少侠时的糗事来逗他开心。   看着裴翊眼中的笑意,陆卓暗自感叹:这人真是奇怪,好话不爱听,偏只爱听自己的丑事。   两人又聊回许雁芙,陆卓感叹了句:“我少年时看人还会看外貌,但自从见过许姑娘后,再见其他美人,却再也没有过往那种惊艳之感。都说见色起意,但我既然不觉得那些是色,如何起意?所以即便下山以后没师父管着,我也只是浪迹江湖,做个专心锄强扶弱的侠客,从不沾染美色。”   不明不白地说出这段话来,像是在表忠心,也不知是在向谁表?   裴翊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弯了弯唇角,戏谑道:“不能起意?怕不是个银样镴枪头,自己不成还拿人家许姑娘做挡箭牌。”   陆卓闻言也不恼,反而向裴翊笑道:“我是不是……你怎么知道?”   他眼中饱含深意,裴翊愣了愣,知道又反被他调戏,不甘地嘟囔道:“你是不是……我怎么知道。”   他又没试过!   陆卓只看着裴翊笑而不语,把裴翊看得脊背发紧。   裴翊别过头去,再次转移话题道:“所以……因为你师父救了那位许姑娘,赵元明放过了你?”   陆卓笑了笑,避重就轻地说道:“他自认欠了我师父的人情,所以放了我一马。”   不过当陆卓找上赵元明时,却不那么确定这位细雨楼楼主是否认这个人情——因为当年救治许雁芙,天峰道人早就收过药费。   他收下的是一只手,天下第一剑客持剑的手。他要那人挑断手筋,从此再也不能使用天下第一的剑术。   只是被挑断手筋的那人不是赵元明。   当年,许雁芙中毒,有三位爱慕她的江湖侠士守在她身旁照顾她,赵元明只是其中一个,另外两位分别是当时的正道庄庄主周昌以及当时的如意楼楼主杨清——也就是陆卓的两位好友杨傲和杨纯的父亲。   适时不过十来岁的陆卓,看到这三位豪杰为许雁芙失态的模样,心里感叹果然儿女情长,英雄就气短,暗自发誓自己绝不要跌入感情这漩涡中。   但有一个人不一样,不在这三位中的另一个人——剑客冯漠。之所以没有将他和另外三位列在一起,是因为冯漠说自己并不是许雁芙的爱慕者。   他说他只是许雁芙的朋友。   他的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冷漠,陆卓记忆里的他从始至终都冷着脸,提着他的剑独自靠在墙边入定。   好像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关。   直到天峰道人说出他要的药费,他的表情才有了波动。   “你师父要的药费是别人的一条手?”   裴翊拧眉,不相信陆卓的师父是个会干出这种事的人。   陆卓尴尬地笑了笑:“你别误会,我师父不是那样狠厉的人,他只是爱开玩笑,又惯爱当月老,便想帮许姑娘试试这群英雄豪杰。”   只是玩笑开大了,遇上极认真的人,便不好收场了。   天峰道人并非针对冯漠,他向在场的每一人都开出了他的价码——他要他们最重要的东西。只要他们其中有一人给了他,他便立即医治许雁芙。   赵元明拍着胸脯说当仁不让,结果听到天峰道人要的是什么以后,又面露难色。   天峰道人要的是他的细雨楼。   旁边的杨清见他不中用,立即推开他,向天峰道人说道:“我把我的如意楼给你。”   陆卓站在一旁看着好友的父亲为其他女子这般着急,想起早逝的杨夫人,心里不禁一阵叹息。   天峰道人却摇头说道:“每个人看重的东西各有不同,有些人爱财,有些人爱色,若我要他们的命说不定他们都能立马给我,但是我若要他们的财和美人,他们恐怕就要犯嘀咕了。”   “赵楼主看重的是细雨楼,因为细雨楼能带给他财富;周庄主看重的是正道庄的庄主地位,因为有庄主的地位,他才有统率武林的资本;而你杨清……”天峰道人望向杨楼主淡淡笑道,“权势财富于你如浮云,你唯一看重的是你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杨傲。”   他要细雨楼,正道庄庄主的地位,或者杨傲的性命。   在旁边为好友杨傲表示异议的陆卓被他按下,他还捎带脚把旁边围观的冯漠都给带上了——他要剑痴冯漠挑断他的手筋,从此再也不能用剑。   世人都知冯漠是江湖这一百年来最天才的剑客,爱剑如痴,要他再也不能用剑,比要他的命更难。   在房中听到消息的许雁芙也赶了过来,想要阻止这场闹剧。   她来得很快,但是没有冯漠的剑快。许雁芙走到门口时,只见房中剑光一闪,冯漠已经出手挑断了自己的手筋。   第一剑客果然名不虚传,连在房中的天峰道人都来不及出手阻止他的剑势。   众人愕然,那人却还是冷着一张面孔向天峰道人说道:“你要的我给你了,救她。”   许雁芙含泪走进房中,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冯漠看也不看许雁芙,只淡淡说道:“我做什么与你无关。”   少年陆卓看着自家师父震惊的表情,知道他是又玩脱了,无奈地扶额叹气。   这件事带给在场众人的影响是巨大的。   直接反应在陆卓师徒身上,就是天峰道人一直为自己的这个过火的玩笑自责不已,在治好许雁芙后不久便郁郁而终。   冯漠从那以后也退出江湖,与许雁芙一起消影匿踪,江湖上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而这么多年来,看似风流好色的赵元明,其实也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他自诩对许雁芙情深一片,从来不信冯漠会比自己更爱许雁芙,只觉得是冯漠的性子太极端,才会毫不犹豫地做出挑断手筋那样的举动。   他想既然是最重要的东西,挣扎犹豫片刻又有何妨?只要再给他片刻功夫,他会为许雁芙付出一切,他相信他会为许雁芙付出一切。   他这样说服自己,但那片刻的犹豫挣扎却成为赵元明这些年的心魔。   那日他与陆卓对战,陆卓豁出性命来想赢他半招。   赵元明只是不想杀陆卓,却没有不能伤他的念头,见这年轻人对自己如此挑衅,心里也有些暗恼,抬剑就要在陆卓身上捅个大窟窿。   陆卓当然也见到这迎面而来的一剑,其实以他的轻功,躲开这一剑并非难事,但他若要赢就不能躲。   他要赢。   陆卓毫不犹豫地撞上赵元明软剑,赢下赵元明半招。赵元明怔然:“为何?”   为何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但赵元明想想又觉得此事好像不足为奇,他亦愿为许雁芙付出性命。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陆卓也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大抵是痴情人对痴情人一点同病相怜的怜悯。   今日陆卓来求他放过自己的情郎,让赵元明想起当年他求天峰道人救许雁芙。   望着倒地流血的陆卓,这位江湖上自冯漠以后最有天赋的剑客……不!该说他是比冯漠还有天赋的剑客。   赵元明心中很是不是滋味。   世人说塞北客早晚有一日会超过冯漠,但从这次交手赵元明知道,不只是冯漠,还有许多人,包括赵元明,包括他的师父天峰道人,包括赵元明那些江湖上的老朋友们。   他会超过他们所有人。   望着这样天才的陆卓,赵元明突然心底涌出一个想法。   他几乎止不住那喷涌而出的恶意,面目狰狞地向陆卓说道:“你想要我放过裴翊?”   陆卓看着他的眼睛,霎时就明白过来他想要什么。   赵元明也要陆卓的一只手。   仿佛感觉到命运的嘲讽,伤重倒地的陆卓忍不住仰头叹了口气。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即使这些债说到头来也只能算在你师父头上。   但谁叫你认了这个师父?活该你当冤大头。 第46章   赵元明真的想要陆卓挑断手筋, 再也不能用剑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想用陆卓来向世人证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冯漠那样偏激, 能因为别人的人一个要求, 便毫不犹豫地毁了自己的剑客之路。   他望着重伤的陆卓,吐出他的要求,想要看着这年轻人如当年的他一样挣扎犹豫。   犹豫才是常态, 但犹豫也无损真心。   陆卓在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他从七岁开始练剑,至今二十一载有余, 他的剑比任何一个人陪伴他的时间都长,他也曾因江湖纷争选择过放下它,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再也拿不起它。   他确实想过退隐江湖回到裴翊身边, 但是……他从没想过这意味着放弃他的剑。   想到这里陆卓自嘲一笑, 心道这退隐可退得真够不真心的,若是让裴翊知道, 只怕都要撇嘴嫌弃:“不想做的事就别做, 别弄得像我逼迫你一样。”   想起在飞虎山上和裴翊的争执,陆卓眼里闪过一丝愁绪, 他真想让裴翊明白他想留在裴翊身边。   他会留在裴翊身边。   有了这个念头,陆卓仿似疯魔一般, 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已经裂开一半的铁剑,向着右手手腕而去。   这举动与其说是在服从赵元明, 不如说是向裴翊证明。   证明他退隐江湖的决心。   若是让裴翊知道,只怕会大骂他疯了, 他也觉得自己疯了。   早就疯了, 自京城与裴翊重遇的那一刻起他就疯癫成魔, 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个裴从羽。   他从前潇洒江湖的时候,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栽在一个情字上。   陆卓脑海闪过许多想法,令他觉得自己只怕犹豫了许久,但实际在赵元明看来不过刹那间的事情——他才刚刚提出了他的要求,那年轻人只怔了一怔便举起了他的剑,向手腕划去。   一如当年的冯漠。   幸而比起当年的天峰道人,一直留意着陆卓的动作的赵元明反应要快上不少——也是得益于陆卓受伤,挥剑的速度比起当年的冯漠要慢得多。   赵元明挥掌打落陆卓手中的剑。   陆卓错愕望向赵元明,那名满天下的细雨楼楼主,此时却佝偻着身子扶着楼梯的栏杆,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喃喃自语道:“原来终究……”   赵元明大笑出声,泪水从眼眶喷涌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原来终究是他不够爱许雁芙。   想起当日逸仙楼上,赵元明最后那衰颓的模样,陆卓也是唏嘘不已,不过他最终还是没同裴翊提起,赵元明最后的那个试探。   大抵有些人就是这样,做某件事的时候心里有几万个念头想着,我要向谁谁谁证明什么,但是真让他到了本人面前,给他机会去表白心迹时,他又怂了。   陆卓只跟裴翊说了许雁芙和冯漠的故事,从他的角度看来就是一个痴心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故事。   陆卓一向为冯漠和许雁芙的这个故事所感动。他将这故事讲给裴翊听,未尝没有一点想与裴翊分享这份感动的意思,却没想到裴翊并不喜欢这个故事。   裴翊觉得若许雁芙不爱冯漠,只是感动于冯漠的付出,便不该和冯漠在一起,这样只会让他们两个人都陷入痛苦中。   陆卓不赞同他的想法,摇头反驳道:“我不认为只是感动,或许许姑娘从前不爱冯大侠,但我想当她看到冯大侠毫不犹豫为她废了自己一只手的时候,心里一定会对这个男人产生不一样的感情,有时候很多故事只是差一个开始而已,他们只是给了彼此一个新的开始。”   见裴翊似乎陷入思索中,他扬眉问道:“那你呢?”   “我?”裴翊不解。   陆卓拿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随后拿着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渍,装作不在意地说道:“若有人能毫不犹豫地为你,放弃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你会不会爱上他?”   陆卓拿眼角瞥着裴翊的表情,见他似乎不解陆卓为什么会这样问,却仍旧拧眉沉思着,片刻后摇头向陆卓答道:“不会。”   陆卓早有所料地点了点头,裴翊本来就不赞成陆卓那套因感动而产生爱意的说法,说‘不会’也是正常。   陆卓此时忽然有些庆幸没把逸仙楼的事拿出来向裴翊邀功,不然只怕感动邀不到,还要招来一顿嘲讽。   他挠着眉毛,摇了摇酒葫芦还想再来上一口,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来,从他手里拿过酒葫芦。   陆卓挑眉望去,裴翊站在他身旁低头把酒葫芦给他塞上了,同时咕哝道:“胸口有个大窟窿还不少喝点酒,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裴翊把酒葫芦递给陆卓,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再感动我也不会动心,因为我早就有了意中人。”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平淡又认真,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又像是在说一件自古就不变的真理。   “何况……”裴翊思索着说道,“若有人愿意为了我,放弃他最重要的东西,那他最重要的东西不就变成了我?那他是要……为了我放弃我?听着有点奇怪。”   “……你说得对,确实挺怪的。”   陆卓愣愣地接过酒葫芦,看着裴翊继续回去给马擦身,痴痴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裴翊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又再次愣住。   良久,陆卓忽然笑了起来,转头望向远方,扬着嘴角还想再大饮一口,刚刚举起酒葫芦却又接到旁边裴翊不赞同的视线一枚,陆卓只得无奈地放下酒葫芦,回给裴翊一个鬼脸,但唇边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他此刻再也不觉得退出江湖有什么遗憾了,他想去他娘的江湖,老婆孩子热炕头,老子应得的!   虽然两人没可能有孩子,但以陆卓博爱的心,他不介意把塞北军中缠着裴翊的那群小崽子当儿子——虽然那群小崽子可能不愿意,但是很明显他们的意见并不在陆卓的考虑范围内。   旁边的裴翊看到他的笑脸,嫌弃道:“没事在那里偷乐什么?”   陆总没说只是继续笑着,裴翊看着他的笑容,半晌也跟着低头笑了起来。两人同时陷入自陆卓七年前离开塞北后,便再未有过的轻松温暖之中。   笑着笑着陆卓突然有些鼻酸,当年他怎么会舍得放下裴翊七年不理?这七年裴翊又是抱着什么样想法去思考陆卓的离去?   他明白陆卓知道了他的心意,但陆卓却又在知道他的心意的第一时间离开了塞北再不回来。   他是否把这看作是一种拒绝?他又是怎么用七年的时间接受了陆卓的拒绝,还敢再次将自己的心意献给这个伤害过他的混蛋?   陆卓再次看向裴翊,他还是那么的年轻,那么年轻却那么的坚定,比陆卓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更为坚定。   有这样一个人这么坚定地爱着你,你又怎么会忍心不回应他?   察觉到陆卓的视线,裴翊狐疑道:“你又怎么了?”   陆卓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多看看你。”   “……哦。”   裴翊点了点头,两人再度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中,直到大步走进后院的姜二急急唤了他们两声,才打破这阵沉默。   姜二是为了穆晏来的。   这位小侯爷自飞虎山下来以后就闷闷不乐,裴翊几人虽有察觉却没工夫开导他,再加上原先路上还有杀手埋伏着,几人也担忧他的安全,便将他留在了店河城,又向京城去了信,请穆家来接穆晏回京。   原以为这也算遂了这位小侯爷的心愿,谁知今日姜二收到了店河城送来的信,说是穆晏又不见了。   裴翊拿过姜二手中的信,将两张信纸快速看了一遍,手指直接气得发抖,厉声说道:“太胡闹了。”   陆卓从他手里拿过信纸,浏览过后发现这是两封信。一封是店河城的知县来信说穆晏不见了,恐怕是来寻裴翊他们来了,请裴翊等人留心;一封是穆晏给穆家人的留书,说是他要去塞北参军,不在塞北闯出个名头,绝不回京城。   “这小侯爷可真够有意思的。”陆卓看着信纸笑了一声。   裴翊瞪他:“你还夸他!一个娇生惯养的王孙公子,三脚猫功夫还当自己是武功高手,既不懂江湖世故,又傲气凌人,现在独自上路去塞北,出了事可怎么办?”   陆卓听了他对穆晏的形容,犹豫了片刻问道:“你在说他,还是在说你自己?”   裴翊抿紧嘴唇,给了他一个凌厉的视线。   “玩笑话,别生气。”陆卓笑了笑,“只是你也不必这样担心,这位小侯爷是十七岁又不是七岁,你还担心他走丢了不成。”   十七岁,早就不是小孩啦。陆卓十七岁已经因为力挫西域三怪在江湖上大出风头,开始被人叫做大侠。裴翊十七岁已经能独自领兵出战,在战场死去活来过不知多少回。   “难道他走丢的次数还少吗?”裴翊嘟囔道,又向姜二问起店河城那边可有穆晏的其他的消息。   “若是有,我也不会这么着急了。”姜二摇头,着急地向裴翊问道,“将军,现在可如何是好?”   穆晏若是寻常的十七岁少年,他们或许还不会这样着急。但偏偏他们都知道这位小爷是个不省事的,比起裴翊还爱往麻烦堆里凑,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让他独自去塞北,路上不出事才怪。   陆卓闻言道:“你们也不必太小瞧他,说不准人家就自个儿平平安安地到了塞北呢。”   裴翊则是不服道:“我什么时候爱往麻烦堆里凑了?”   陆卓大笑道:“我倒是觉得二哥这评价十分中肯。”   裴翊继续瞪他。   姜二无心看他们两个打情骂俏,打断他们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陆卓宽慰姜二一阵,让姜二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倒也不是不再担忧,只是他也认同陆卓的说法,若是这段独行能让这位小侯爷吃点苦头,长点教训,或许不是件坏事。   但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就放手不管,既然穆晏是往塞北去,裴翊决定今日就出发,找来宋三商议几人分开上路,沿路去寻穆晏,免得这位小侯爷在路上真惹出什么事来,没有人给他收拾烂摊子。   说到兵分几路时,裴翊顿了顿,抬头去看靠在墙边无所事事的陆卓,犹豫问道:“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陆卓摇头:“我对找人没兴趣,你可别把我算进去。我今日也要走,去红安寺……见一个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许雁芙和冯漠的故事算是隐喻吧,陆哥和小裴同时把自己当做了故事里的人。   小裴认为自己是冯漠,是自己的痴心感动了陆雁芙,换来陆哥的回应,他觉得这感动换来的感情不会长久,但他又想要,纠结中。   陆哥觉得自己是冯漠,用退出江湖给自己和裴雁芙换来一个新的开始,把自己感动得不得了。   但是他们两个都忽视了一个重点——这始终是别人的故事。 第47章   听到陆卓不与他们同行, 裴翊心里一空,却也明白不可强求,点了点头向姜宋二人道:“那我们就分三路, 二哥走官道, 三哥走水路,我走山路,一路寻过去, 若是抓住那小子便在驿亭留个消息,我们到时候直接在塞北见。”   只是他伤势未愈,走山路太颠簸, 宋三担忧他伤口崩开,便提出与他交换。裴翊倒是无所谓,正要点头同意, 姜二直接出声斥责宋三。   “将军要你如何你就如何,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难道你说的这些将军自己没有考量吗?”   裴翊:额……其实我真没想那么多。   他这样一说, 裴翊倒是不好说同意了——不然未免显得他确实思虑不周。   裴翊咳嗽一声, 说道:“那便依我的安排,二位哥哥且去吧, 我们塞北再见。”   这小侯爷还不知身在何方,姜宋二人也知道这事拖不得, 便齐齐向他道别离去。出了门口,走出好长一段路, 宋三才望了一眼身后,向姜二说道。   “二哥刚才怎么那样说话?将军那伤虽说已经大好了, 但终究没全好, 怎么能禁得起山路颠簸?”   姜二不耐烦:“他又不是个瓷娃娃, 要你天天把他供起来?他既然这样安排,就证明他觉得自己走山路没有大碍,你又何必当着外人的面打他的脸。”   宋三听了这话,老大不情愿道:“二哥这话说得不对,陆兄弟怎么能算外人呢?”   姜二无意义地笑了笑,淡淡说了句:“留不下的人,始终都是塞北的外人。”   而后姜二望向远处青烟渺渺,山脉重叠之处,喃喃自语道:“就按他的安排来吧,或许……还能再同行一段。”   姜宋二人走后,裴翊在房中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他们昨天才入住,他东西都没打开就去照顾陆卓,这房间根本就没睡过。   只是他不愿意面对要走的陆卓,便转身装作收拾包袱的忙碌模样,背对着陆卓说了句。   “我忙着收拾东西,你若要走便自行走吧,不用支会我。”   说完裴翊便听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然后是一阵风过,再转头时房中已经没了其他人影。   裴翊怅然若失地上前两步,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留不住。   收拾好东西,三人便启程上路,幸好裴翊昨日已经同青州知府道过别,今日倒不用再去辞行,三人一路骑马出了青州城,眼见沿途灾民遍地,三人心中好不唏嘘。   想这青州也是一大古城,今日遭此一劫,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到往日的繁华景象?   出城门时,裴翊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古朴的城门,想起在京城时皇帝对他说的话,眼前又浮现青州满街的灾民,不禁喟叹一声,满心不忍地扬鞭而去。   三人行到分岔路口便分手,姜二行官道,宋三去码头坐船,裴翊则往山路走去。分手前宋三还担心裴翊久不离开塞北,在山路上会迷路,担忧地多问了几句,被姜二和裴翊好一阵挤兑。   宋三真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一赌气骑马跑了,留姜二和裴翊两人在后面失笑。   “三哥最近越发细心了。”裴翊望着宋三远去的背影,好笑道。   姜二摇头:“什么细心?不过是心虚罢了。当日要不是他鲁莽进攻,你何至于与那扎颜对上,受这样重的伤。”   听到扎颜的名字,裴翊抬手摸了摸肩上的伤,望着塞北方向,目光幽远而深长。   裴翊凛声道:“技不如人,该有此劫。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要让那扎颜连本带利地还给我。”   姜二知道他一定能做到。   姜二上前安抚地拍了拍裴翊的马,抬头满脸认真地向他说道:“将军一路小心。”   说完亦驾马离去,三人就此分手。裴翊行山道,沿途一路打听,都没有寻到穆晏的踪影,估计这小侯爷没有走山道,十有八九走的是官道,恐怕要被姜家二哥拿住,好生收拾一通。   想起姜二的手段,裴翊心里为穆晏捏了一把汗。   行过几个宿头,到山野寂静无人处,裴翊才发现天色已晚,再往前估计也没住宿的地方,只有不远处有个破旧的山神庙可以暂时歇脚,裴翊便下马提着长枪进了山神庙。   这庙宇不过四四方方一小间,破旧肮脏,四面墙壁都透风,冷风一吹门窗便吱呀作响,仿佛要裂开一般,想来是已经荒废许久。   看见这幅景象,裴翊不知怎么想起从前陆卓同自己说过,他在江湖上行走时,也常错过宿头,不过对江湖中人错过宿头也无关紧要,随意在旷野里找个地方睡上一晚,有漫天星辰为伴,照样写意风流。   若今夜有漫天星辰,此时此景,不正与往日陆卓在江湖上行走时相同?   裴翊低头笑了笑,拾了些枯枝干草点起个火堆,又用干草在火堆旁垒个歇息的地方,把包袱扔在上面躺了上去。   睡在脏兮兮的干草上,裴翊闭上眼眸,心道原来这样就是江湖。   寂静夜色中,只余风声在响。裴翊闭眸睡在火堆旁,似乎睡得很沉,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的脸上,莫名显得沉睡的他有些高深莫测。   山神庙有一双眼睛紧盯着他,见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露出心口位置,那人立即出手。   劲风袭来,裴翊手拿长枪翻身而起,打落飞来的暗器。   抬眼望去,庙中有一道黑影挥掌打散火堆,向他扑来。裴翊冷静出手,举枪向那人的咽喉刺去。那人一个旋身躲过长枪,向伸出右手裴翊而来。   裴翊还要再攻,鼻尖却嗅到熟悉的酒味。   裴翊怔了一怔,同时听到风中再次传来的声响,立即反手收回攻势,顺势就着长枪收势的力道,将身子一旋倒在地上。   那道黑影跟着压了上来,压低声音向裴翊笑道:“躲得不错。”   黑暗中,两人同时听到有细小的硬物落地的声音。   裴翊睁大眼睛,对上那人在黑暗中仍旧亮闪闪的眸子,正想发问,那人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裴翊依稀能感觉他在黑暗中向自己摇了摇头,却看不真切。   两人同时放缓呼吸,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向着山神庙靠近。   裴翊听见身上那人笑了一声,随后像是在炫耀一般,向裴翊晃了晃右手——至少裴翊感觉是这样。   借着外面透进来的一点月光,裴翊能看见他手中有银光闪烁,片刻那点手中银光,便化作飞星向屋外飞去。   只听‘刷’的一声,外面传来某人的闷哼声。   两人同时暴起冲出门去,只见不远处的树林处,正有一道黑影跃上树梢消失不见。   知这人长于暗器,若在树林这种有诸多遮挡处与他对上,必定十分不利,两人都没有再追上去。   来助裴翊那人回身进了山神庙,裴翊见草丛中有处闪过细微的光芒,上前查看却见是一枚染血的金针,正要伸手去捡,便听见山神庙中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拿帕子隔着,仔细针上被人浸了毒。”   裴翊回头看了那人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隔着手帕将金针捡了起来,对着月色看了许久,却没看出什么异样。   他将金针裹了起来,放进怀里,回身走进山神庙。   山神庙中,那人已经拾了一堆枯枝干草,重新将火堆点了起来,正蹲在火堆前烤火。裴翊冷着一张脸进门来,居高临下地睨着火堆前的人,不悦问道:“你不是要去红安寺吗?”   陆卓拨弄着火堆抬头望他,眸中满是温柔笑意:“我怎么舍得你?” 第48章   裴翊冷哼了一声, 坐到陆卓旁边,拿出那枚金针,问他偷袭的人是怎么回事。   “难道又是我惹的麻烦?”裴翊拧眉思索着, 要说细雨楼的杀手是被谁收买的, 他还能猜到一二,这夜里偷袭的人他却是全无头绪。   “你倒是很有自觉嘛。”   陆卓调笑了一句,抬眸见他愁眉深锁, 举起右手挠了挠脸,尴尬解释道:“这回可能是我惹的麻烦。”   见裴翊转眸狐疑地望向自己,陆卓讪笑着从他手中拿起那枚染血的金针。裴翊忙抓住他的手阻拦道:“小心有毒!”   见他这样着急, 陆卓弯起眉眼,笑道:“我刚才逗你玩呢,要是真有毒, 我刚才把这金针拿在手里的时候, 就已经中毒了。”   裴翊想起方才在黑暗中,陆卓确实早就碰过这针, 又想起他说这事是他惹的麻烦, 眉心微微动了动。   “你认识那偷袭的人?”裴翊问道。   “不止我认识,你也认识。”陆卓故弄玄虚说道, “要不你猜猜是谁,猜对了有奖。”   “……什么奖?”裴翊向陆卓问道, 倒不是说他稀罕陆卓的那点奖品,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看你想要什么。”陆卓许诺, “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只要你想要, 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   “你说真的?”   裴翊闻言满脸怀疑地看着陆卓。见他如此不相信自己, 陆卓不满:“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裴翊:“要我帮你数一数吗?”   貌似刚刚就骗过一回, 也不知他哪来的脸皮这么理直气壮。   陆卓也想起这茬,讪笑着摸了摸鼻子:“这回保证不骗你。”   裴翊摸着下巴偏头打量着陆卓,思忖着这回要不要相信他,但转念想想拿他个把柄在手里也不错,便点头同意道:“那我要猜三回,如果三回都猜错了,我把我收藏的那瓶绍兴老酒送给你。”   原本听裴翊说要猜三回,陆卓还想打趣他可真会耍赖,结果听到裴翊要加一瓶绍兴老酒做赌注,陆卓顿时来了兴趣,俯身凑到他面前,举起右手要与裴翊击掌为誓。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裴翊在陆卓掌心拍了一下,正要抽手而去,却被陆卓顺势握住。   裴翊一惊,用力想要挣脱,陆卓却是动也不动,只牢牢将裴翊的手抓在掌心中,向裴翊笑着。   裴翊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冒出汗来,想到汗水会浸湿陆卓的手掌,只觉得尴尬至极,想要抽手但偏那人又不放手,挣了两下实在没辙,也就由他去了。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望着火堆,久久不语。   山神庙中一时只能听见柴火的爆裂声,陆卓看见火光照耀下两人在地上的影子合成一个,只觉得有趣得很,低头仔细打量了许久,忽然听到身边的裴翊开口问道:“你不去红安寺了吗?”   陆卓闻言抬头,见裴翊仍看着火堆,只留给自己一个貌似平静的侧脸,心道这位小将军真是不坦然,若是他肯说一句不舍得陆卓,就是给陆卓安上了一对会飞的翅膀,陆卓也决计是不会走的。   但他偏偏就是嘴硬得很,弄得陆卓总是想要逗弄他。   陆卓望着他笑了笑,说道:“要去,明日去。”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手中挣脱的力道,说实在话裴翊力气不小,但是比起身怀内力的陆卓就差了一截了。   他想要挣脱的手,被陆卓轻飘飘地抓住。陆卓的手覆在裴翊手背的肌肤上,安抚地摩挲着。   陆卓笑道:“红安寺就在前面,再翻两座山头就到了,反正你都走到这里了,明日陪我去红安寺逛一圈如何?我想带你去见一位朋友。”   “见完我们一起回塞北。”   陆卓说完,见到裴翊转头望向自己,眼角映着火光似有泪意,但陆卓再仔细去看时却再没发现什么,好像那一丝泪意只是他的错觉。   陆卓还没来得及去探究明白,就听见裴翊有些嘶哑地回道:“好,我们一起回塞北。”   他说话的样子,好似多年夙愿得偿,叫陆卓看得好不心酸。   握着裴翊的手,陆卓想这一次他绝不再走了,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再离开裴翊身边半步。   这一遭算是把话说开了吧?陆卓觉得算,但裴翊好像不这样认为。   两人骑马行在山道上,往红安寺而去。山道狭窄难行,骑马在上面行走更是极为考验驾马者的功夫,幸而两人都是驾马的好手,在山道穿行对于他二人而言也不算件难事。   对于陆卓来说,难的是又开始对他爱答不理的裴翊。都说女儿心思难猜,但在陆卓这里,裴翊的心思可比女儿心思还要难猜百倍。   你说这好端端的,又是怎么了?   对着裴翊的冷脸,陆卓抓了抓后脑勺,心中十分疑惑,暗道难道昨晚入睡时依偎在他手臂旁的那个裴翊,是他的错觉不成?   陆卓一路逗弄着裴翊,想让裴翊跟他多说说话,便让他猜昨晚来偷袭的人究竟是谁,裴翊先猜是顾家,毕竟顾家二郎虽是罪有应得,却也是裴翊亲手定的斩首之刑,顾家恨着裴翊呢。   不过陆卓昨晚说来偷袭的人是他惹的麻烦,这顾家跟陆卓可没什么关系,想来应该不是顾家。   不过因着有三次机会,裴翊也不介意说错一次,第一次便答是顾家。   见他仗着有三次机会有恃无恐,陆卓笑言:“你就不怕后面两次都猜错?”   裴翊自然不怕。   “猜错了不过输你一坛绍兴酒,我又有什么损失?”裴翊睨他一眼,“你若是有什么想送给我的,直接送给我便是,何必借一个赌注来送?你若是没有想要送给我的,正好我也没有什么想要的,那猜错了想来也无关紧要。”   陆卓听他的话总觉得意有所指,还没琢磨过滋味,裴翊已经说出下一个猜测。   “诚王。”   还记得诚王吗?跟裴翊原绯闻对象晋王争皇位的那个。顾家是诚王的人,诚王帮顾家动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细雨楼的那群杀手不就是诚王的手笔。   陆卓原先在细雨楼查过,结果查到了晋王的身上,但裴翊一听就摇头说不可能。   倒不是他还对晋王报什么幻想,只是晋王现在自顾不暇,只要他还没蠢到家,就该知道现在不能再继续针对裴翊。   这种时候,会用晋王名头对裴翊动手的人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诚王,说不准这个偷袭的人也是他派的。   但听到这个猜测时,陆卓内心是无奈的:“能认真点吗?我跟诚王能有什么关系?”   裴翊慢悠悠地说道:“我怎么知道你跟诚王能有什么关系?毕竟在京城呆了七年的人是你又不是我,这七年间你跟诚王有没有不能说的秘密,我可不知道。”   “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这都哪跟哪啊?”   两人闹着走到红安寺,只见寺庙大门紧闭,寺前围了一众人马,瞧着打扮像是武林人士。   两人同时勒马停下,对视一眼,观望着这寺庙发生了什么事。   那群武林人士中领头的人陆卓瞧着有些眼熟,仔细看了看,这不是正道庄的周世是谁?却不知这周世跑来红安寺做什么?   陆卓正疑惑着,便听周世对着红安寺紧闭的大门叫嚣着,让寺中人把窝藏在寺中的江玉泽交出来。   江玉泽?那边裴翊听到这个名字,突然福至心灵。   陆卓认识,裴翊也认识,还是陆卓惹出来的麻烦事,可不就只有一个江玉泽吗?   裴翊转头吃惊地望向陆卓,眉头上挑问道:“是他?”   见他明白过来,陆卓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裴翊不解:“可是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加害于我?”   这话说起来就有点尴尬了,陆卓讪笑两声,弱弱说道:“大概……是因为一点感情债?他可能觉得……你是他的情敌。”   还是用情不专的那种。   毕竟,裴将军那啥……绯闻遍天下嘛。   “情敌?”裴翊闻言一怔,满含深意的眸子再次似有若无地落在陆卓身上,“若我是他的情敌,那……谁又是我的情人?”   他向陆卓发问。陆卓愣住,大概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心里倒是有些明白他今早在闹什么脾气。   见裴翊在等待着他的答复,陆卓喉头动了动,正要说话,红安寺外忽然闹了起来,却是寺前的武林人士点起火把要烧寺。   陆卓的话被哽在喉头,这红安寺是附近有名的大寺,庙中僧人众多,现在寺庙大门紧闭,若真的被他们放火烧寺,后果不堪设想,他虽想退出江湖,但是这闲事却又不能不管。   何况他还有一位好朋友在寺中,现在不知情况如何,就算只是为了朋友,他也得出面阻上一阻。   只是想到自己刚才被打断的话,陆卓忍不住咬牙向空气捶了一拳,而后向裴翊递了个无奈的眼神,   原以为裴翊这回又要着恼,谁知裴翊见了他满脸愁容,却蓦地笑了起来,说道:“这句话我帮你留着,等你解决了麻烦事,我再问你一回。”   说着他一扬马鞭,抽了陆卓的马一下,笑道:“去管你的闲事去吧,陆大侠。”   闻言陆卓回头望了他一眼,驾马向着红安寺前去,心中满是温柔缱绻的情意。   ·   作者有话要说:   陆大侠:他又在气什么?   裴将军:或许我只是在等一个表白,而某人显然更喜欢睡觉。 第49章   眼见那群江湖人点起火把, 向寺庙大门越来越近,陆卓一拍马背,一个鹞子翻身跃到众人与红安寺之间的空地上, 抬手拦住众人, 劝解道:“此处乃佛门清净之地,各位这般动刀动枪,若是冒犯了菩萨可不好?”   见有人多管闲事, 那群人不耐烦喊道:“哪来的多管闲事的小子,正道庄的事岂是你能过问的?”   陆卓往日行走江湖都用的是假面孔,现在换了真容, 在场的江湖人大多都不认识这长相好看的俊俏小生是谁,只当是个多管闲事的路人,不耐烦地驱他离去。   更是有人直接上前要将他推开, 陆卓笑嘻嘻地一挪胳膊, 来人的手沾都没沾他的身子直接滑过。   来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恼怒地再次向陆卓冲来, 陆卓又是一侧身, 抬脚轻轻一勾那人立马摔了个大马趴,在场的人纷纷大笑。   “于老六, 你是不是昨晚在哪个被窝里把腰睡出毛病了,怎么连站都站不稳了。”   于老六从地上爬起来还要再动手, 被领头的周世喝止,于老六不甘心地瞪了陆卓一眼, 退后周世身后。   周世上前向着陆卓拱手行了一礼,问道:“在下正道庄周世, 未敢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师承何处?”   陆卓看了周世两眼, 见这位正道庄少庄主身着白衣,恭敬有礼,倒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做派。   只是这佳公子还会带着一群江湖人到人家寺庙跟前喊打喊杀,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陆卓心里腹诽不已,面上倒是不显,只含笑回道:“周公子见笑,在下陆卓,不过是一位来红安寺上香山野过路人罢了。”   瞧周世的表情明显不信,陆卓也没管他,直言相问:“我瞧公子也是个讲理的人,不知究竟红安寺何处冒犯了公子,居然让公子带人打上山门来。”   说起此事,周世好像还颇为惭愧:“其实并非红安寺的过错,倒是我等不敬神佛,污了佛门清净地。只是红安寺窝藏了害死家父的恶人江玉泽,父仇如山,若那红安寺再不交出那恶人,在下今日也只能冒犯菩萨了。”   陆卓闻言倒是一惊,正道庄老庄主不是被朱聪那个惯爱以毒攻毒的庸医害死的吗?倒是听说有个罪魁祸首,但不是已经被正道庄诛灭了吗?   朱聪这会儿还在京城躲着呢,怎么现在转头又说老庄主是被江玉泽害死的?   瞧瞧这诸多仇家,陆卓在心里感叹,周老庄主惹过的人未免也太多了吧。   不过人家扯出父仇大旗,子为父报仇,确实是正理。陆卓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这事情疑云众多,若真让正道庄的人闯进去直接把江玉泽带走,到时候真相究竟如何,也只能听他们一张嘴来说。   陆卓虽对江玉泽不喜,但也不愿意见他受冤,这闲事还是得管上一管。   两人正说着话,裴翊牵着马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见两人你来我往地打着机锋,不禁拧起眉头。   他还以为江湖是个手底下见真章的痛快地方,大家若是聊不通畅便动手分个高下,谁功夫高听谁的,结果居然还是朝堂纷争一样,玩这一套阴的阳的,真是无趣得很。   裴翊驻足,偏过头去拍了拍马头,可怜它和自己一起在这里看这一出无聊的大戏。   寺门前陆卓想了想,向周世拱手道:“原来如此,那倒是我多管闲事了。只是此事终究与红安寺无关,周公子为了报仇扰及寺内僧人终究不好,不若公子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进去帮忙调停,让红安寺交出你的仇人,免了双方的一场纷争,岂不大好?”   周世闻言敛眉思索,像是在认真考虑,但陆卓见他做出这幅模样,就知道他恐怕不想同意。果然不过片刻就听见周世身后的于老六大喊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帮我正道庄调停!”   这回周世却没出言喝止。   陆卓挑起眉头,正要开口,却听人群传来一道冷冽的声线:“他是塞北军的参将陆卓,一个朝廷的参将难道不配帮你们调停一桩人命官司?”   众人齐齐向那说话的人望去,却见一位俊美刚毅的男子牵马立在人群之外,见众人望来,他只淡淡扫了一眼人群,便牵着马向寺门前的陆卓和周世走去。   见他走来,他身前的人不禁纷纷挪开步子,为他开出一条道路。   裴翊走到陆卓面前,冷淡问道:“说完没有?说完就进去,这会儿或许还能蹭上红安寺的午饭,再废话两句连晚饭都没得吃了。”   说完便把缰绳丢给陆卓,自己抬步往红安寺走去,抬手敲了敲门,向里面高声喊着塞北陆将军来访,请寺中人接待。   其余江湖人皆忌惮地看着两人,连周世吃惊地打量着陆卓,似乎在怀疑这参将身份是真是假。   他倒也不用怀疑,确实是假的。陆卓抬手挠了挠眉头,心道小裴将军未免也太敢信口开河了吧,自己当了这么多年校尉,也没被人叫过将军。   又听裴翊向寺中人称呼自己为陆将军,陆卓心头一热,倒有点想今夜找个没人的地方,让他叫自己好好叫自己几声陆将军来听听。   就是个假将军也得让他过过瘾不是?   于老六憋了半晌,脸都憋红了,向二人大声喊道:“从来没听过塞北有位姓陆的参将,既无凭证又无信物,凭什么你说他是参将我们就要信?”   裴翊冷眼回眸:“没听过证明你少见多怪,我也没要你们相信,只是同你们说上一声,我们家陆将军今夜在此留宿,够胆你们就放火连我们一起烧了,我倒要看看今日正道庄有没有那个胆量烧死朝廷的一位参将。”   见他如此硬气,大门里面一直偷听墙角的僧人们也忙为他打开一扇小门,将他迎了进去。   裴翊扔下刚才的话后,头也不回地进了红安寺。   陆卓听到那句‘我们家陆将军’,也有点飘了,当即挺胸抬头,满脸凛然正气地向周世说道:“公子放心,本将军必还你们一个公道。”   然后回头看了远去的裴翊一眼,小声向周世解释道:“公子别在意,我家这位……平常脾气很好的,这会儿是没吃饭饿着了,这才有些着恼,并非针对公子一个人。”   对,裴翊不是针对周世一个人,他是平等地针对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陆卓在内。不过这话陆卓怎么可能跟周世说?   陆卓开口请周世明日再来,周世犹豫再三应允过后,陆卓便拱手向他道别,然后牵着两匹马进了红安寺。   一进寺门,立即有僧人从他手里接过两匹马的缰绳,陆卓谢过僧人后,加快步伐追上了裴翊,与他并肩而行。   周世望着重新合上的寺门,面上覆满寒霜。   牵马的将军,他倒是头一回见。   周世偏头吩咐手下人去查一查,看看塞北究竟有没有一位姓陆的参将。   红安寺中,陆卓追上裴翊,唇角含着一丝笑偏头看着他。   裴翊嫌弃地扫他一眼:“干嘛看着我笑成这个鬼样子?”   陆卓拉近两人的距离,两人肩膀摩挲着肩膀走在红安寺中,陆卓压低声音哄裴翊说再叫几声陆将军来听听?   “想当将军?”裴翊瞥他,“若是想当,等回塞北你立几个功,我帮你向圣上请封。”   陆卓拒绝:“当那个老皇帝的将军有什么意思?我就想……”   他弯唇笑了笑,凑近裴翊柔声说道:“我就想当你一个人的陆将军。”   裴翊偏头看着他,脸上下线条柔和下来,嘴角也跟着挂起一丝微笑:“那请问陆将军,您现在能放我去吃饭吗?我真的饿了。”   陆卓笑起来,装模作样地拱手向裴翊揖一礼,说道:“等会本将军伺候裴公子用膳。”   “陆将军既在佛门清净地,还是守点规矩,少说些怪话吧!”裴翊骂了他一句,抬步离去。   但陆卓见他嘴角却不自觉弯着,想来他还是有些喜欢这些怪话的。   陆卓望着裴翊挺拔的背影摇头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陆大侠:我们将军脾气很好的,只是会平等地阴阳怪气每一个人而已。   裴翊翻白眼:我自己看自己都不带这么大的滤镜。 第50章   天大地大, 吃饭最大,至少对裴翊来说是这样的。   所以即便外面有群狼环视,寺庙还藏着一个他的情敌, 在裴翊眼里都比不过吃饭这件大事。   僧人们没想到裴翊进门也不问正道庄和江玉泽的事, 反而先问在哪里吃饭,一时面面相觑,竟不知他是在有意试探, 还是……真饿了?   随后裴翊在斋堂连吃两碗饭的举动,告诉他们,他可能是真饿了。   陆卓一路没怎么喝过酒, 刚坐下举起酒葫芦,就有僧人上前劝阻,佛门清静地不好饮酒, 陆卓尴尬地笑了笑, 放下酒葫芦向僧人们道了歉,转头看见裴翊在桌上来回动着筷子, 吃惊道:“有这么好吃吗?”   裴翊瞥他一眼, 咽下嘴里的饭菜,问道:“你想听真话吗?”   真话就是, 没酒没肉,没滋味极了。   陆卓从裴翊的眼神看出, 如果他不快点解决完红安寺的事,让裴翊吃上肉, 他就要倒霉了。   陆卓朝裴翊干笑两声,示意他不用开口, 陆卓已经懂了。转头看了看满桌的素色, 陆卓举起筷子, 往嘴里扔了两筷子菜。   确实没甚滋味,跟京城观音巷的素斋比差远了,杨纯那厮是味觉失灵了吧,才会说这里的素斋好吃。   陆卓吃了两口吃不下去,留裴翊一个人在斋堂用膳,自个儿去外面打听情况去了。裴翊理也不理他,待他一走,转头又请斋堂的小师傅为他添了一碗饭。   虽说没甚滋味,但也不影响果腹,吃饱才是硬道理。   斋堂的小师傅们,见他这副模样,暗地交头接耳,讨论他不会是从遭了灾的青州过来的吧,这看上去跟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一样。   陆卓出了斋堂,找到接引他们进门的僧人释空和尚,向他问起江玉泽的下落。   谁知释空和尚一口咬定他们寺中并没有正道庄口中的这位姓江名玉泽的仇人。   这释空和尚年纪比陆卓还要大上几岁,长相敦厚,言语恳切,看上去倒不像会说假话的人。   只是……看他眼中犹疑的神色,陆卓心道这江玉泽的本事可真够大的,逼得这不打诳语的出家人都开始说大话了。   陆卓摸着下巴笑了笑,也没直接质疑释空和尚,反而向他打听起另外的人。   “释空师傅,我有位朋友几年前在你们寺中出家做了和尚,我此番便是特意来看他的,只是不知他出家后的法号,恐怕要麻烦师傅帮我寻寻。”   这倒是件小事,释空也乐意用此事跟这位将军打好关系,便开口问道:“不知陆将军这位朋友的俗家名字是什么?可有什么特征没有?”   “我这位朋友的俗家名字叫做杨傲,应是七年前来此出家,右手手臂和右脚都有残疾。”   释空闻言大惊失色,满脸错愕望向陆卓:“你究竟是何人?如何会知道……”   陆卓侧脸对他笑了笑,淡然说道:“陆某不过是一个山野过路人罢了。”   陆卓走进红安寺后院一处偏僻的院落中,院中正有一位僧人坐在中央的石桌处沏茶。那僧人年纪与陆卓相仿,眉目俊朗,身姿挺拔,若是未曾出家,想来现在也是江湖中一位风流侠客。   见释空和尚将陆卓带来,那僧人抬眸向陆卓爽朗一笑,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一如当年武林大会初相见,在一众少年侠客中拔得头筹的杨傲在擂台上向初入江湖的陆卓爽笑道:“你是陆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武林大会,我早就从父亲那里听过你的大名,今日便要同你比上一比,看看我们两个究竟谁才是当今武林最杰出的剑术天才。”   自己夸自己是天才还要带上陆卓,简直羞死个人!即便脸皮厚如陆卓,也不禁在一众武林人士的围观的视线中掩面而逃。   他本是打着一战成名的想法,才想着来这武林大会看看,结果被自信爆棚的杨傲整得落荒而逃,甚至一段时间内,都不敢用陆卓这个名字在江湖上行走。   因为那段时间,他一旦向武林同道报出自己的名字,就会迎来一句调侃:“哦,原来你就是那个与飞剑客杨傲齐名的剑术天才陆卓。”   谢谢夸奖,但我不是。   年少时还有点羞耻心的陆卓,从此果断放弃以真名行走江湖,为了躲避中原武林,他还跑去塞北待了一段时间,也是在那时塞北客的名字开始在江湖上出没。   陆卓看着眼前的老友,这个已经在他的记忆里死了七年的人,现在却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陆卓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愤怒,还是该觉得庆幸。   也或许他既觉得愤怒也觉得庆幸,如意楼和杨纯骗了他七年,但至少杨傲还活着。   陆卓坐到杨傲对面,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眼前人。   杨傲沏了杯茶给他,说笑道:“如果你是考虑往我身上哪里下手比较痛快,我只能建议最好不要打脸,我明日还要带着小和尚们做早课呢。”   抬头看见陆卓脸上的青紫,杨傲愣了愣,出言笑道:“你这是进了哪家姑娘的闺房,被打成这样?”   他姿态从容,谈笑间将这七年的隔阂都化为无形。   陆卓看着他,又觉得他半点也不像自己那位冲动的朋友,嘴角弯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或许飞剑客真的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红安寺中的一个普通僧人。   听他调侃自己脸上的伤,陆卓伸手摸了摸脸,感觉到些许疼痛,咧嘴说道:“却不是个姑娘,是个小子。”   裴翊也不知陆卓管闲事管到哪里去了,到夜里也没回来。用过晚膳之后,裴翊与那引领他的小和尚说自己要早些休息后,便自个儿回了寺中给他安排的禅房。   见裴翊房中真熄了灯,小和尚回去还跟同屋的议论这位将军的随从吃了就睡,真是懒惰,却不见待他走后,有一道黑影偷偷从裴翊禅房溜了出来。   夜色寂静,裴翊在寺中查探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正准备回去,回头却见有僧人提着食盒向自己这边而来。   此地正是庙中一处长廊,避无可避。   眼见来人要走上长廊,裴翊抬眸看见顶上房梁,立即轻身跃起手掌扶着房梁,如一只大猫一般无声无息地落到房梁之上,隐藏起自己。   提着食盒的那两位僧人走上长廊,不满抱怨着后院的那位客人。   “那位江公子真是不识好歹,他闯进寺中打伤了静安师叔,师叔不仅不怪他,还处处护着他,他却不知感恩,多次出言辱骂师叔,还想动手打人,你瞧这送去的食盒都不知被打翻了多少,连累厨房夜里还要为他开火。”   “你别抱怨了,师叔说佛渡有缘人,他既然来到红安寺就是有缘人,师叔明日要给他剃度出家,渡他出苦海,以后他就是咱们的师弟了,到时候你再磋磨他也不晚。”   裴翊听着二人的对话,心道这佛门清净地,看来也不清净。   裴翊推测他们口中的那位江公子应该就是江玉泽,想了想还是跟上两人,见他们进了后院一间有人把守的禅房。   裴翊跃上屋顶,矮身隐在黑暗中,从打开的房门处看清房中人果然是江玉泽。   那两位僧人将食盒中的饭菜拿了出来,又劝了江玉泽两句,听着像是在说那位静安师叔的好话。   江玉泽却再次掀翻饭菜,怒道:“所谓渡我出苦海便是为我剃度?杨傲这些年修的是什么狗屁佛法,我在苦海沉浮难道是因为几根头发吗?”   这话裴翊倒是赞成,这人心不静,就是变成了光头你都渡不了他。裴翊偏头看了看,见江玉泽面色无恙,不过是头发有事,也不急在一时,便转身离去,想着回去再做打算。   回到禅房,裴翊立即察觉暗处有人,直接挥拳而出却被那人抬手挡下。见裴翊还要再动手,陆卓忙说道:“是我。”   闻言裴翊停下攻击的动作,淡定地收回拳头说道:“我知道是你。”   打的就是你。   想起今日不能离去,明早又要吃草,裴翊就想再给陆卓两拳,也怪自己没事为什么要答应陆卓来寺庙见朋友,来了也没瞧见他那个所谓的朋友,倒是瞧见一堆麻烦事。   裴翊撇了撇嘴,正想问陆卓白日里干什么去了,抬眸却突然发现黑暗中的陆卓情绪不对,身上还散发出浓浓的酒味。   裴翊皱眉:“你喝酒了?”   陆卓醉醺醺地笑了起来,举起一根手指凑近裴翊,灼热的呼吸扑打在裴翊的脸上,裴翊忍不住退了退,陆卓追上他神秘兮兮说道:“不仅喝了酒,还给你带了好吃的。”   他举起一个油纸包递给裴翊,见裴翊不接,陆卓笑着把油纸包拍到他怀里,绕到他身后一翻身躺到床上,枕着手臂悠闲地解释道:“放心,知道你守规矩,我只带了几样糕点回来。”   裴翊打开,见里面果然只包着几样可口的点心,拿起一个放进嘴里,果然香糯可口,比起寺里的素斋强了百倍不止。   但裴翊一眼看出床上那人此时不过是故作姿态的悠闲,心中有些担忧,哪还有心思放在吃食上。   裴翊重新合起油纸包,走到床边问道:“想谈谈吗?”   陆卓抬头望着床边担忧的裴翊,脸上的醉意渐渐消去。他张嘴欲言,却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那些过去,那些他不愿面对的过去,他真不想让裴翊知道,他不想让裴翊知道他究竟是个多么懦弱无能、愚蠢自大的莽夫。   半晌,陆卓问道:“能不谈吗?”   他有心将往事和盘托出,却仍想挣扎片刻,裴翊对他的挣扎作出表示:“哦。”   而后裴翊便解了外衣,纵身翻过外侧的陆卓睡到了床的里侧,拿被子遮住自己准备睡觉。   外侧的陆卓还没反应过来,‘哦’是什么意思?我都落寞成这样了,你就一个‘哦’?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转头见裴翊都要睡过去了,陆卓抓狂:“你能不能多关心我一下?”   你再问两句,我不就什么都说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将军:爱说不说,我就不问! 第51章   见裴翊不理自己, 陆卓伸手来拉裴翊的被子。在被子被他夺走前,裴翊及时扯住被子,睁眼瞪他:“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我能拿你怎么办?把你绑起来审问你吗?”   “……多问两句总可以吧。”   裴翊冷笑:“我问你的次数还少吗?你敷衍我的次数还少吗?”   有的听陆卓说那些以后的工夫, 裴翊不如早点睡觉养精蓄锐,那正道庄此时在外虎视眈眈,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睡觉都比跟陆卓在这里闲扯淡有意思。   但你若问裴翊愿不愿意听陆卓的心事?他当然是愿意听的,只是有些事情不能他一厢情愿,就像谈心这事, 陆卓要做那死了嘴壳还硬的鸭子,难道他还能拿着鞭子逼他把心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没意思,说真的没意思得紧, 今日裴翊见了太多没意思的事, 不愿再多添一件。   他这边不想听,陆卓那边却不乐意了, 死活把他被窝里拽了出来, 哄着骗着将他半睡半坐地安置在了靠枕上,自己坐在他身旁, 想要跟他聊聊过去的故事。   今日陆卓的行为,用杨纯的话来说, 这人啊就是爱犯贱。   裴翊被他烦得不行,靠在枕头上打了个哈欠, 懒懒地说道:“那你说吧。”   闻言陆卓反而沉默下来,这故事他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裴翊虽满脸无聊, 却还是耐心等待着, 在两人沉默的间隙,伸手玩着陆卓落在两人之间的腰带。   陆卓抬手握住他作乱的手,开口问道:“你还记得七年前我是为何事离开塞北吗?”   听他提及七年前,裴翊顿了顿,在黑暗中抬眸望他:“你留下的书信说是有一位朋友向你求助。”   剩余的话被裴翊咽回喉咙里:你还说……不日便归。   但陆卓一去便去了七年。   陆卓扯起嘴角干涩地笑了笑:“我没骗你,当时确实有一位朋友向我求助,只是我们两个都被骗了。”   向他求救的便是当年有名的少年侠客杨傲。   “飞剑客杨傲?”裴翊重复了一遍陆卓提及的那位朋友的名字,在嘴里细细咀嚼了半晌,方说道,“我听过这个名字,江湖上说他与你齐名,甚至更甚于你,只是遭了小人算计,英年早逝。”   说到英年早逝,他担忧地反握住陆卓的手,猛然想起今日好像也听那江玉泽提过杨傲。裴翊拧起眉头,思索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当年杨傲没死?   陆卓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掌,提起武林传闻,觉得很是讽刺:“小人算计?当年燕云飞在世的时候,不知多少人赞他义薄云天,结果不过几盆脏水他就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小人,死后都不能安宁。”   “燕云飞?”裴翊闻言一怔,“你那位大哥?”   陆卓点了点头:“杨傲当年被陷在雁荡山上,我与燕云飞结交便是为了上山探听杨傲的下落。”   杨傲素来心高气傲,不喜求人,更是将陆卓视为人生对手,他会向陆卓求助,定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陆卓接到信便要立即出发,赶往杨家人所言困住杨傲的雁荡山,本想亲自去裴翊道别,当两人当时闹了点别扭,他偷偷潜入军营见到正在训练的裴翊,竟不知怎么与他道别,便只能留下一封书信与他说明情况,想着从飞虎山回来再同细说。   谁知裴翊见了信,会一路从军营赶来,只是晚了一步,没追上坐船的陆卓,两人只能隔岸相望,陆卓心里却是满心热忱,他那时尚不知自己的心意,只是觉得若他这次能平安回来,或许他和裴翊……会有些不一样的发展。   他会回来的,至少当时的陆卓是那样坚信着的,只是他没想到世事无常,雁荡山上发生的事,会令他的人生轨迹滑向另外一个方向。   如意楼的人称,杨傲是被雁荡山的人陷害,手臂受了伤,才被困在山上。   “这故事原本是从一桩打抱不平开始的。”陆卓微微陷入回忆中,“杨傲素有侠名,最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日他在路上见一对父女抱头哭泣,心生疑惑便勒马相问,才知是有恶霸看中了貌美的女儿,逼那老者与他赌上一场,将女儿输给了他,老者不从还被恶霸打断了一只手臂,让他回去准备好嫁妆,明日好嫁女儿……”   陆卓叹息一声:“这种事被杨傲遇上了,他自然要管上一管。听那老者说了恶霸惯爱赌钱,从老者这里离去时,还说要去城里的客来赌场赌上几把,杨傲当即动身去了赌场,进去便砍了那恶霸的一只胳膊,并命那恶霸不准再去打扰那对父女。”   他自以为在打抱不平,却不知是有人设好了圈套等他往里面钻。   说到这里,陆卓抿紧嘴唇半晌不语,裴翊担心地看着他,开口说道:“若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不。”陆卓摇头,“我想说,我说给你听。”   他这话一出,两人的心头同时翻涌着一股情绪,令他们越靠越近,仿佛这寒夜中只有他们两人能互相依靠。   “但我在雁荡山却听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那故事里,那所谓的恶霸是女子的未婚夫,是老者自愿将女儿许配给他,杨傲见了那女子的美貌,却心生歹意,举剑砍了那女子未婚夫的胳膊,还自称是行侠仗义。   那女子的未婚夫是雁荡山王飞虎的表弟,自不能见这样不平的事在自家表弟身上发生,才设计陷了杨傲。   燕云飞言辞恳求不似作伪,他不知自家三弟与杨傲的瓜葛,没必要向他说谎。但陆卓与杨傲年少相交,知道杨傲绝不是燕云飞口中那等好色之徒,恐怕此事有异。   原想救出杨傲后再从长计议,探明事情真相,但当他见到地牢里的杨傲时,怒火冲昏了他的头脑。   想起杨傲当时的惨状,陆卓顿了顿,重新开口向裴翊补全他刚才隐去的一段故事:“抓杨傲时,燕云飞并不知此事,是王飞虎一人所为,他武功稀松平常,比你还差,自然不是杨傲的对手,只是他惯会用诡计,设计令杨傲与他赌了一场,赢的人没甚奖励,输的人却要自废右臂。”   裴翊听到他说自己武功差时还瞪了他一眼,结果听到这个赌局心里忍不住一紧,吃惊地望向陆卓。   他已经猜到这个故事的结局。   杨傲自然是输了。   陆卓至今不知王飞虎用了什么方法让杨傲同意这场赌局,他只知道他在雁荡山地牢看见杨傲的时候,他素来傲气的朋友蓬头垢面地倒在干涸的血泊中,被人砍断了一只胳膊,挑断了脚筋,像一只死狗一样,被人扔在地牢里静静等死。   “杨傲以飞剑客之名闻名江湖,不仅仅因为他使得一手好飞剑,也是因为他的卓绝轻功。”   身轻如燕,恍如飞仙。   右臂已废,再不能如过去一般使剑;脚筋被挑断,甚至连正常行走都成问题。飞剑客杨傲如何还能再被称作飞剑客?   作者有话要说:   传出去小裴将军说陆大侠是鸭! 第52章   即便时隔多年, 再想起当日杨傲凄惨的情形,都会叫陆卓心生不忍。   陆卓不敢想,他那位傲气的朋友, 究竟是如何在那样的境地里忍受着那种静静等死的感觉?   陆卓了解杨傲的性情, 他相信若当时杨傲还能活动,他绝不会愿意活到陆卓来救他的那一刻,接受来自他的对手的怜悯。   那一刻, 对此事的所有怀疑都陆卓抛到脑后,燃烧在他心中的只有滔天的怒火。   他将杨傲带给了如意楼前来接应的人,便只身回到雁荡山上去找燕云飞, 誓要为好友讨个公道,却没注意到如意楼沿途对各处机关都标注了记号。   然后就是如意楼和正道庄杀上雁荡山,整个山寨血流成河, 而山寨除了各路机关外唯一的庇佑燕云飞此时正被陆卓缠住。   两人在雁荡山后山山崖之上, 斗得天地失色。   想起往事,陆卓也只能叹息:“我那时太年轻, 太冲动, 愤怒遮蔽了我的眼睛,叫我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我那时只想与燕云飞打上一场,杀了他, 或者叫他杀我,只有我们两个死上一个, 这事才算了结。”   他怨自己轻信燕云飞,所以没有在上山的第一时间救出好友;他怨燕云飞做出这番义薄云天的假象欺骗于他;他怨……即便到此时, 见杨傲身受重伤, 被困在雁荡山的地牢之中, 他仍然想要相信此事与燕云飞无关。   陆卓慢慢将这些往事向裴翊道来,即便说到情绪激动仍然面容平静,只不过偶尔有一两声叹息。   正说起与燕云飞决斗之时,他才惊觉燕云飞武功之高,他完全比不过的时候,突然一只手抚上他的脸。   陆卓一惊,疑惑望向裴翊。   却原来是裴翊伸手在他脸上抚过,动作轻柔像是在替他擦拭脸上的泪水,其实此刻的陆卓并没有流泪,但裴翊的力道是那么的轻,好像怕重一些就会将陆卓揉碎。   借着隐约的月光,陆卓看清裴翊眼里的怜惜。   他是在替七年前的陆卓拭去脸上的泪水。   陆卓再也无法故作平静,他抬手握住裴翊的手,一把将裴翊搂入怀中,在他肩头哽咽道:“我杀了他,我根本就打不过他,但是我却杀了他!他认出了我,在最后一刻收掌了,但是我却没有收剑。那一剑直直刺入他的心脉,神仙难救。谁敢相信?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燕云飞竟然死在一个远远不如他的小子手里。”   再也没有比这更能羞辱一个武林中人的事了。   陆卓仍记得长剑刺入燕云飞心脉时,他震惊地瞪着眼前收掌的人,不敢相信竟有人会连自己的命也不要,而燕云飞只是低头看了胸前的长剑一眼,而后仰天大笑,向陆卓说道。   “三弟,我就知道你早晚有一日会赢过我的!”   仿佛生死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件小事。   他是真正的豪杰,在他面前陆卓只觉得自己小若一粒尘烟。   不远处王飞虎急步向这边赶来,立在山巅上的两人同时看见他的身影。   燕云飞知自家二弟功夫差得很,等他死后,若陆卓要动手杀王飞虎,只怕王飞虎还撑不过两个来回,就要被陆卓毙于剑下,便开口求陆卓饶王飞虎一命。   “我也知他心术不正,但有我看着,他也没有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   但想到自己死后再没有人可以看着王飞虎,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燕云飞顿了顿,改口道:“若他日后真的做出什么恶事,你要杀他我绝无异议,但是今日……杨少侠之事确实事出有因,我回山以后才知此事,已经叫他放人,只是他念着山下无辜被伤的表弟心里有怨气,不愿从命,便暗自扣下了杨少侠。这事在雁荡山发生,我却没有察觉,这是我的疏忽,也是我铸下的大错。”   “今日如意楼与雁荡山之争便以我的死来作终结吧。”   说罢他推开陆卓,鲜血从心头喷溅出来,汹涌炽热,灼伤了陆卓的脸庞。   陆卓呆滞地看着倒地的燕云飞,已经奔到近前的王飞虎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上,搂起燕云飞已经绵软的身子,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但燕云飞没有回应他一声。   燕云飞已经死了。   陆卓闭上眼眸,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再睁眼对上王飞虎怨毒的眼神,地牢里凄惨的杨傲同时浮现在陆卓眼前。   怒气上涌,陆卓恨不得当即举剑杀了眼前这人,但又想起燕云飞临死前的苦苦哀求。陆卓最终还是垂下了手中之剑,转身颓然地下了山。   如燕云飞所愿,将此事终结在他的死亡之上。   可惜如意楼和正道庄却不是这样想的。   陆卓与燕云飞对战这一夜,他们已经带人上山将雁荡山打得元气大伤,那之后雁荡山也只是借着昔日的威名苦苦支撑着,谁知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雁荡山。   在燕云飞葬礼之日,趁着雁荡山忙于葬礼之时,他们又重新打上了雁荡山。雁荡山被打得措手不及,也无力反抗,只能四散奔离。   听说连燕云飞的尸骨也被人从棺木里翻了出来,被他们随意地扔在地上任人践踏。再后来如意楼和正道庄的人想做做样子重新为燕云飞的收敛尸骨下葬时,才发现燕云飞的尸骨已经不知去向。   这故事才讲到一半却已经耗尽了陆卓的心力,他垂在裴翊的肩头沉默了半晌,方继续说道:“我下山后,因与燕云飞一战亦受了重伤,便与杨傲一起回了如意楼养伤,我知杨傲心高气傲,若让我见到他虚弱养伤的模样,只怕他宁愿立即去死,是以养伤期间我都没有去见过杨傲,再听到他的消息,是杨纯来告诉我,他的兄长杨傲因为不能接受武功尽废的事实,已经在日前羞愤自杀的消息。”   察觉到裴翊长久的沉默,陆卓在说起此事时,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后来我才知道受了骗,杨傲这小子是跑到这红安寺来做和尚来了,却是他那个黑心眼的弟弟杨纯故意骗我,想借我对杨傲的愧疚之情,留我在如意楼做苦工。”   裴翊还是不说话,陆卓抚了抚他的身子,心中有些担忧,正想要抽身查看他的情况,就听到裴翊哑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回塞北?”   痛失挚友,错杀义兄。他知道陆卓这些年一定过得不容易,但在终于知晓七年前的陆卓遭受了哪些痛苦的此刻,他只想问陆卓为什么不回塞北?   为什么不回塞北,让裴翊陪他一起度过那些痛苦的日子。   他们该在一起的,就像当年陆卓在战场上捡回裴翊后,一直陪在裴翊身边时的那样,他会陪在陆卓身边,陪他一起度过那些陆卓感到阴郁、凄苦、自我怀疑的时光。   这是他亏欠陆卓的,是他该偿还的,也是他甘之如饴的。   自七年前从猛虎关回大郑后,陆卓再没听过裴翊的话语中有过如此浓重的悲伤。   他分开两人,凝神注视着裴翊,庆幸的是小将军脸上并没有泪痕,只是眼眶微红——他是在为自己不能与陆卓共度痛苦而自责。   “不是说了吗?我被留下打苦工了。”陆卓玩笑似的笑了笑,两手抚上裴翊的脸,拇指在他的脸庞上抚弄着,裴翊并没有制止他的动作,只是默默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房间沉寂下来,许久陆卓才深吸了口气,认真说道:“说实话,我不敢回去,我怕我太舍不得你。”   就像现在一样,只是在京城短短相处了一段时间,陆卓就像丢了魂一样,再也不想离开裴翊,一路巴巴地赶了过来。   若是七年前让他回了塞北,他怎么能再去安心帮如意楼做事。   “只是因为这个?”裴翊不信。   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个。   “你还真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陆卓无奈,还是坦然相告,“我前些年在帮如意楼做事的时候,杀了一个人。那人是个练邪功的老头子,杀了他本无甚大事,谁知他还有一个武功高强的老婆,现在满江湖追杀我。她武功很高,我几次同她交手都是靠耍小聪明才死里逃生,我怕连累你才不敢回去。”   “所以你在均州才要假死。”   裴翊明白过来,也想起了那日听到陆卓被细雨楼楼主所杀之时,那群江湖人还讲过有一个‘老婆子’挖了陆卓的墓还一掌把他的头骨击碎的消息。   他这几年在江湖上找过陆卓的消息,也早知陆卓有这个仇家,只是不知陆卓如此忌惮她,看来这位‘老婆子’本事真的不小。   陆卓点头:“那位老人家找了我几年,我心里觉得日日躲躲闪闪也不是个事,原想着杨纯那边的事了结,便亲自去找她做个了结,不过我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十有八九是要被杀的,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我杀得了旁人也早料到有一日会被他人所杀,只是……”   “只是见到了你,我忽然就不想死了。”   人间精彩,他都能舍下,却唯独舍不下一个裴从羽。 第53章   裴翊此时竟不知该对陆卓说些什么, 若是换在往常他只怕会嘲讽陆卓畏首畏尾,不是大丈夫所为,但是在今夜, 在听到陆卓的那些故事后, 他的心也跟着柔软了片刻。   即便是玩笑,他也不忍心在这种时刻出口伤人,想来若是有一个好男儿, 愿意为你去做一个畏首畏尾的鼠辈,你也是不忍心苛责于他的。   只是时间过得越久,裴翊越发清醒过来, 昨夜陆卓向他说一起回塞北时,他真的有片刻相信过,回塞北以后能够长长久久地跟陆卓在一起, 但此刻他却明白, 即便这感情不再是他的一厢情愿,但并不是两情相悦就可以战胜所有事。   陆卓绝不会永远做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 早晚有一天他会回到属于他的战场。   裴翊想起此事就不免一阵叹息, 若是陆卓现在就抽身离去,他还敢说自己能够放手, 要是让他在情话绵绵的陆卓身边再熬个一年半载,他也不知自己还舍不舍得。   陆卓光会说他不舍得裴翊, 难道裴翊就舍得他吗?   “为什么叹气?”陆卓低声问道。   裴翊老实回答:“我在想,要不离开红安寺以后我们就分开走吧?”   诶诶诶?陆卓闻言半天没反应过来, 怎么谈个心还把人给谈跑了?他没记错的话,他刚刚是在真情表白吧?怎么刚刚表明心迹, 裴翊就要跟他分手?他到底哪句话说错了?   陆卓结结巴巴问道:“为、为什么?”   为什么你刚刚感觉好像都要为我的往事流泪了, 结果转过头来就要跟我分手?   他这辈子真的就没弄懂过裴翊的心思!   “是因为江玉泽吗?”陆卓慌忙解释, “我跟他真没关系,只是当时他也被困在雁荡山上,我救杨傲下山的时候就让如意楼的人把他一起带下了山,在山寨里时我是跟他说过几回话,但后来我察觉他行事有些偏激,便没再与他深交,说起来我和他连朋友都算不上。”   这关系可真是撇得干干净净,裴翊闻言撇了撇嘴,却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陆卓对江玉泽确实看不上眼,在青州客栈里的时候裴翊也有眼瞧着,而江玉泽的性格确实偏激了些,这一点从他跑来行刺与他无冤无仇的裴翊就能看出来。   但裴翊还是想知道陆卓跟这江玉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可不是因为什么拈酸吃醋之类的事,裴翊只是想弄清楚这江玉泽杀自己的原因,陆卓又说是感情债,又说是连朋友都算不上,他倒要听听究竟是什么连朋友都算不上的感情债差点要了他的命去。   裴翊正要开口相询,两人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动静,齐齐转头望向外面,默契地放开对方,穿好外袍蹿了出去。跑出去就见到外面小和尚们四处乱跑,却是有人偷袭,众人正在到处叫人去大雄宝殿处护卫。   兵荒马乱中,陆卓听到杨傲的法号,忙拉住一个小和山问他静安和尚现在何处。   小和山喘着气答道:“静安师叔现正在大殿帮后院的那位江施主剃度,现寺中忙乱,无暇顾及两位施主,还请施主自便。”   说完便挣脱陆卓跑了出去,陆卓与裴翊对视一眼,裴翊向他点了点头,陆卓当即施展轻功往大殿而去,裴翊也回房拿起自己的长枪,快步跟了上去。   陆卓赶到大殿前,见正有十来位武僧在殿外与数个黑衣人战成一团,大殿殿门紧闭,殿内灯火通明,不断有木鱼梵音从殿内传来,其中夹杂着江玉泽的怒骂。   “你是不是哪里有毛病?自己剃了光头不够,还要别人也剃了来陪你!”   看样子是在骂杨傲,陆卓挠了挠眉毛,心道还真在剃度?他突然想着要不要等杨傲给江玉泽剃完了再出手——江玉泽要是出了家,裴翊心里不就没疙瘩了吗?   这也不能说他卑鄙吧?今日他可在杨傲那里问清楚了,是江玉泽先跑来红安寺刺杀杨傲,结果反被杨傲打伤匆忙逃跑,结果今日又捂着伤口跑来红安寺向杨傲请求庇佑。   想来他应是昨夜被陆卓用金针反伤后,撞上了正道庄的人,想祸水东引,让正道庄和如意楼对上,才把人引到了红安寺。   要说居心不良,这位江公子才是一等一的居心不良,陆卓只能屈居其二,再说卑鄙就卑鄙吧,再不卑鄙一回,裴翊都要跟他分道扬镳了。   他从那些武僧的武功中看出如意楼,猜到这群人恐怕是如意楼特意派来保护杨傲的,倒也不太担心他们会出事,便安心地靠在一旁的大柱上看戏。   匆忙赶来的裴翊来就看到这一幕,当即大为光火,推了他一把,骂道:“看什么热闹,很好玩吗?”   正说着就见武僧中,正与黑衣人中领头的那人交手的那一位,被那黑衣人长剑一挑,挑落手中长棍,而后又被那领头人凌空一脚,整个人朝着殿门飞去。   裴翊连忙纵身跃起,长枪一撑,用枪身扶住了那位武僧的落下的身子,将他从殿门处送走,而后回身持枪向那领头人刺去,只见他手腕一抖,那长枪登时舞出飞龙之势,漫天银光闪烁,皆是他枪尖所及之处。   若此时殿门大开,杨傲定能看出这一招式出自往年陆卓最得意的剑招,不过是将剑招拆分化作长枪招式。   那领头人曾哪想到这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将军随从,攻势如此之狠,拧起眉头举剑格挡,正想顺着长枪而上,将那将军随从的胸口掏个大窟窿时,却未曾注意身后有一黑影凌空一翻,伸手将他脸上的面罩摘了下来。   领头人当即大惊,忙一退再退,躲开长枪攻势之时,同时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他一离开殿门,裴翊便停下攻击,只持枪立在殿门前,不让其余黑衣人靠近大殿。   陆卓落在裴翊身旁,与裴翊并肩而立,随手将那面罩扔在一旁,笑道:“周公子何必再遮掩,今日就算你不露面,我们也知道来的是你的人。”   说完他又偏头凑到裴翊耳边,小声调笑道:“看来将军也想度那位江公子出苦海?”   说的是裴翊不让黑衣人打扰江玉泽剃度一事,裴翊闻言瞪他一眼,没搭他的话。   周世放下挡脸的袖子,向着陆卓冷笑道:“陆将军,就算你真的是塞北的将军,你也管不着江湖的事!”   这下倒不再装谦谦君子了,陆卓听了他的话也不恼火,反而笑嘻嘻地问道:“江湖的事?江湖的什么事?是你正道庄借报仇之名铲除异己,还是你周公子道貌岸然借机扬名?那殿中的江公子纵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你正道庄也不配自诩正道,也不知有多少无辜的武林人士被你们泼上脏水,死了也不得安生。”   说到最后一句时,陆卓的脸色阴沉下来,眯着眼睛看着周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看什么秽物。   裴翊听到他的话,看了他几眼,又看了正道庄的人几眼,心里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握紧手中长枪,向陆卓移了几步,两人离得更近。陆卓感觉到他的动作,侧眸看了他一眼,裴翊仍只是表情平淡地立在陆卓身旁,好像他刚才什么也没做。   心里有些暖意涌来,陆卓低头笑了笑,他纵然怎么也猜不透裴翊的心思,但裴翊却是全天下最懂他的人。   那边周世听他指责正道庄,大怒道:“你竟敢污我正道庄的清名!从白日起,你便处处护着那江玉泽,只怕你与那江玉泽是一伙的,你却还在这里假作公正。”   裴翊闻言笑了一声,不阴不阳地在陆卓旁边低声说道:“瞧,看来谁都能看出你与那江公子‘关系不浅’。”   陆卓无奈地看向他,问道:“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不说这些,难道你准备现在跟他讲道理?”裴翊吃惊,用下巴指了指周世,“你看着这像能说通的样子?”   “说不通那看来……只有打了。”   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突然从殿中传来一句:“周公子既然觉得这位‘陆将军’不公正,不如由贫僧来为公子断断是非?”   殿门打开,一手臂残疾的僧人由两人抬着出了殿门,江玉泽就跟在他身后。殿外两人齐齐向江玉泽望去,见他发冠虽被卸去,但头发却还在头顶上,两人不由同时在心里道了句‘可惜’。   作者有话要说:   江玉泽:这都什么人啊这是! 第54章   上回书说到, 见江玉泽没有成功剃度,陆裴二人齐齐在心里道了句可惜,可别误会, 二人可不是为了什么儿女情长, 拈酸吃醋的事,想让江玉泽真做了和尚去。   全因本朝律法有令,方外之人不受世俗所累, 凡僧道犯罪由各地善世院官员审判处理。若今日江玉泽成功剃度,那他从此便是红安寺僧侣,即便他出家前已经身负罪案, 仍旧只能由本地善世院来处罚他。   饶是正道庄再蛮横,站在大郑国土上,还是只能依大郑律令做事。   是以杨傲才硬要给江玉泽剃度, 倒也不是真见他有佛性, 纯粹不愿让正道庄如意罢了,而陆卓和裴翊也都认可, 若将此事交给善世院来处理, 会少去很多麻烦。   只是这江家公子实在是爱极了自己的三千烦恼丝,死活也不让人碰。杨傲在大殿里跟他僵持了半天, 他硬是半点也不让步,最后也没办法, 杨傲也只能放下剃刀由他去了。   杨傲让人打开殿门,着两个小和尚把自己的竹椅抬了出去, 殿外的周世一看见杨傲的脸,当即大惊失色。   “杨、杨傲!你怎么会还活着?!”   这般惊慌, 真是让人不怀疑他有问题都难。   裴翊歪头望向陆卓, 眼神中向他传递出某个想法, 陆卓向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用下巴示意他继续看着,裴翊收回视线继续看向周世和杨傲。   只见竹椅上的杨傲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向周世行了个佛礼,说道:“阿弥陀佛,公子认错人了,杨傲已死,现在红安寺中只有静安和尚。”   周世一时不再说话,只是脸色难看地瞪着杨傲,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忌惮,但更多的是心虚。   他虚张声势道:“你以为以如意楼现在的声势,还能跟我正道庄作对不成?”   即便他正道庄是对杨傲做了亏心事,但是现在如意楼已经败落,正道庄却仍旧是武林中领头羊一般的存在,他岂会怕杨傲?   周世虽是这样想,但当他看到那两个小和尚抬着杨傲的竹椅,向他靠近时,他还是忍不住退了一步。   在旁围观的陆卓嘲讽地笑了笑,引来裴翊的一瞥。裴翊看着陆卓嘴角的讥讽,想起刚才在房中他问过陆卓,关于杨傲遇见的那对父女的事。   一切事情的起因都在他们,裴翊问陆卓那对父女究竟是被欺辱的苦命人,还是真的就是王飞虎表弟的未婚妻?陆卓却说不知道。   那对父女消失了,带着事情的真相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们的消失同时也告诉了所有人此事另有内情,只是当时的正道庄老庄主和如意楼的老楼主都选择了把屎盆子往雁荡山身上扣。   江湖上说是雁荡山妄图染指如意楼扩充势力,所以陷害了如意楼的下一任楼主杨傲,如意楼说是燕云飞嫉妒杨傲的武功天赋,所以设了个套让杨傲往里钻。   总之作恶的是雁荡山和燕云飞和王飞虎,与他人无关。   但就如陆卓所说,若此事真是雁荡山为了扩充势力刻意构陷,为何最后苦果却全让雁荡山吃了?或许如意楼这边还搭进去了一个有天赋的楼主,但陷害杨傲对雁荡山又有什么好处?   裴翊抬眼去看着周世。正道庄,这个故事里最不起眼的参与者,却也是唯一的赢家。   周世此时甚至不敢正眼去瞧杨傲,而杨傲对他的躲闪却视若无睹,只爽朗笑道:“周公子言重,当今江湖之上又有谁敢与正道庄争锋?贫僧只是觉得凡事都躲不开一个理字,若这位江公子真的害死了令尊,公子要杀他报仇为令尊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贫僧听说数月前,公子已经以杀父之仇的名义,在益州杀了毒书生孟岩。”   “贫僧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想问问周公子,这江湖上究竟有多少个你的杀父仇人,你杀完了没有?”   “你!”周世怒道,“你以为我是为了铲除异己,刻意陷害孟岩和江玉泽吗?就为了两个在江湖上无权无势的小人?你未免把我的心胸想得太过狭隘,孟岩下毒害了我父亲不假,但我父亲的死因却不只中毒这一项,还有一根金针在我父亲死后被大夫发现,我四处查探才查出这金针是这人所有。”   周世怒指江玉泽:“那金针在我父心脉游走,令我父至死时也不能安息,我今日不杀他,枉为人子!”   周世怒发冲冠,满脸的正气凛然,若不看他今夜打进寺内的行为,只怕还真能让人信他是个正直君子。   不过即便陆卓知道他的虚伪,却也知道在此时此刻他没必要说谎。   周世并非一个恶人,他只是一个虚伪的既得利益者,他受着正人君子的教育长大,心里或许也曾想过要当个真正的君子,所以面对断了胳膊和腿的杨傲时他会不自觉心虚,但当正人君子的那些大道理和他的利益相冲突时,他又会选择性地收起正人君子的做派,全力维护自己当前的利益。   他不会主动作恶,但他更不会主动将他父亲做过的恶事公之于众。   他会说孟岩下毒害死他的父亲,却不会说孟岩下毒是因为他的父亲先害死了孟岩的好友,但他更不会凭空去诬陷孟岩。   他说江玉泽用金针击入周老庄主体内,害死了周老庄主,先不说周老庄主到底是死于中毒还是死于金针入体,江玉泽动手害过周老庄主这件事想来应是真的。   毕竟在来的路上,陆卓已经见识过江玉泽的金针,只是不知道这江玉泽和周家老儿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置他于死地。   陆卓正疑惑间,眼角瞥到裴翊皱着脸看着周世,表情有些古怪,陆卓压低声音好奇问道:“怎么了?”   裴翊低声回他:“只是觉得感慨,这么多人一起动手,这位周老庄主真是想活着都难。”   就他听陆卓讲过的,包括江玉泽在内,这桩凶案能算作凶手的就起码有三人。好家伙,难道就没人想这位周老庄主活着?   裴翊看了看正在伤心的周世,反应过来:哦,可能他儿子想。   “坏事做多了,自然会有报应。”陆卓闻言失笑,又抬了抬下巴向他说道,“你别瞧这位周公子现在哭得伤心,心里却不一定真有多难过,那位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压着他,现在人死了,正道庄彻底归他做主,世人从此便要叫他周庄主,现在他心里指不定多痛快呢。”   他向江湖人彰显他庄主之威的第一件事,就是满江湖地带着人去追杀孟岩——顺便让整个江湖看看他有多威风。   还是那句话,周世并非一个恶人,他做不了纯粹的恶,也做不了正人君子,只能在两者之间艰难生存着,直到有一天自己超脱,或者……被撕裂。   裴翊闻言又看了周世一眼,心道:哦,原来他儿子也不想他活着。   到此时其实众人都对江玉泽为什么会向周老庄主下手燃起了好奇,周世冷声向江玉泽发问。   江玉泽冷笑道:“你不知道?你竟不知道?”   江玉泽仰天大笑两声,又厉声问道:“你今日看到这位静安大师难道没有半点羞愧之心,七年前你们父子在雁荡山干的事,你们难道真当旁人都不知晓吗?”   在场之中知道雁荡山之事的人,闻言纷纷一惊,只有杨傲一人还淡定地抚着手上的念珠。   周世惊讶:“你……你究竟是何人?”   江玉泽表情冷厉:“七年前我就在雁荡山上。”   “你是为了……”周世犹豫地看了杨傲一眼,含糊其词道,“帮……报仇?”   这句话一出杨傲倒是翻了个白眼,顺带调侃地看了陆卓一眼,把陆卓看得莫名其妙,心道:看我干什么?这事难道还能跟我有关系,我跟正道庄又没仇。   结果这事还真跟他有关系。   那边江玉泽呸了一声,说道:“他也配?”   显然不配的杨傲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说话,江玉泽望向远方,表情忧郁地说道:“都是因为你们,令他伤心难过,不得不远离江湖,我要帮他杀了这些让他不痛快的人,这样、这样……他才会回来。”   前后两个‘他’明显不是同一人。   在场其他人不知,但裴翊和杨傲却知道江玉泽后面那个‘他’指的是谁。裴翊转头挑眉看向陆卓。   而陆卓已经整个人呆住了。   陆卓:我……这……你……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人在京城住,锅从天上来! 第55章   这头陆卓还在为江玉泽的话吃惊, 那头周世闻早在听到江玉泽提及雁荡山就已经心乱如麻,慌乱地瞟了杨傲好几眼,咬牙提剑指向江玉泽骂道。   “胡言乱语!我虽不知你所说的他是谁, 但是为了这种可笑的理由, 你竟能罔顾人命,随意杀人,想来留你也是一个祸害, 周某今日就要为江湖除害。”   这话倒是说得在理,若说正道庄那位老庄主不是个好人,死了活该, 但裴翊可是无辜的,这江玉泽只为了一个情字,便出手暗害裴翊, 实在令人所不齿, 陆卓想想都觉得恶心。   却没想到这周世还能说出这般有道理的话,陆卓在旁边认同似的点了点头。裴翊拿眼角扫到他的动作, 翻了个白眼, 收起长枪抱胸立到一旁,低声哼了一句:“装模作样!”   陆卓自然听到, 偏头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被裴翊转头躲了开去, 陆卓啧了一声收回视线,见周世真向江玉泽而去, 那江玉泽手中金针亦同时出手,向着周世而去。   眼见这两人今日必有一个要趴在这大殿前, 陆卓果断出手, 先伸手在裴翊胸口抚了一把, 然后顶着背后裴翊嘲讽的眼神,施展轻身功夫上前,先是一掌击退周世,而后反手从周世手中夺下长剑,毫无意义地翻了两个后空翻,然后举剑向着空中上下挥击了两下。   只听‘当当’两声,霎时有两枚金针掉落在地。院内灯火通明,映出金针模样,众人俱把眼去瞧,均是心中一寒,只见两枚金针皆被拦腰斩断,落在地上,有人忍不住上前捡起细看,那金针断的位置正是中部,断裂的上下被人拿在手中一比对,竟然长度相同。   这等掌控力,当今江湖恐怕都没有几人能做到。   众人看向陆卓的眼神霎时间都带了几许惊恐,连竹椅上的杨傲都忍不住一惊,他一向视陆卓为对手,此时见陆卓武功竟精进到如此地步,控制不住地抬手握紧扶手,双目紧紧盯着陆卓。   即便出家多年,断了一只胳膊,没了灵活的双腿,他亦想再与陆卓一战。   众人之中,唯有裴翊看穿陆卓的把戏,刚才那人出手前伸手从裴翊怀里掏出了昨日两人在山神庙收起的金针,定是用内劲将其击断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了个偷梁换柱。   怪不得刚才的招式都那么花里胡哨,原来是为了吸引众人的目光。   想起陆卓刚才那两个跟耍猴似的后空翻,裴翊忍不住偏头笑了起来,他此时算是站在外围,也没笑出声来,一时倒没人注意他,唯有人群中心的陆卓回头看了他一眼,亦勾起了嘴角。   陆卓心道,这猴戏总算没白耍。   陆卓只瞟了裴翊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抬手看了看手中宝剑,提步上前,走到满脸忌惮看着他的周世面前。周世忍不住往后退了退,退完才想起自己的庄主尊严,又强自上前跟陆卓对上。   “庄主!” 他带来的黑衣人惊呼道,纷纷伸手想要阻拦他,被他一个眼神喝住。   见他们如此恐惧,陆卓只是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双手奉还手中宝剑,口中言道:“借公子宝剑用了用,还请周公子莫要见怪。”   周世忍无可忍,劈手夺过宝剑,抢步上前向杨傲怒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杨傲:“……”   杨傲:我刚才应该没说话吧?   见周世对自己怒目圆睁,杨傲错目看向周世身后的陆卓,陆卓向他点了点头,杨傲想了想向周世说道:“若是贵庄与这位江公子的恩怨是因雁荡山而起,那算起来这桩恩怨还是由贫僧而起,贫僧不才,想请周公子卖贫僧一个面子,放这位江公子一马,毕竟……”   “这件事真的追究起来,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杨傲的目光放在周世脸上,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他的眼神让周世明白,他知道当年的事他全部都知道了,虚张的声势被压了下去,周世心虚地躲开杨傲的视线,不敢再看杨傲。   当年他在正道庄中闻杨傲身死,亦曾为这位同辈大哭,当面怒斥父亲心狠手辣,现在他又暗恨杨傲当年为何没有死,若当杨傲年就死了,那些秘密是不是就永远只会是秘密?   只是这些终究只是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心声,面对杨傲的请求,周世只能强撑道:“杨傲今日我看在你的面子放过他,但若日后被逮到他在江湖上作恶,我必将他五马分尸,以祭家父在天之灵!”   说完带着手下人仓皇而逃,陆卓看着他慌张的背影,心道:若他知道杨傲在此,恐怕绝不会踏进这寺门半步。   回头杨傲正挥着手让众僧人回去睡觉,见陆卓回头,杨傲给陆卓使了个眼色,便让给他抬竹椅的两个小和尚抬他回房,江玉泽忙出声留住杨傲。   “站住!”江玉泽高声道,“你说过要告诉我裴翼大哥的下落的!”   他用力抓住杨傲的竹椅的扶手,两个小和尚都愤怒地瞪着他。杨傲抬手按下想要动手的小和尚,向江玉泽示意了一下他的身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你早就见到他了。”   江玉泽急急回头去望,却只见到那讨人厌的裴翊和他的哈巴狗,登时觉得自己被杨傲耍了,脸色阴沉下来。   他要找的可不是这个‘裴翊’!   江玉泽脸色铁青地握紧拳头,转头想要抓住杨傲,对他严刑拷打,从他口中问出裴翼的下落,杨傲却已经由两个小和尚抬着往休息院子走去,竹椅上轻飘飘地传来一句。   “难道你还看不清吗?若是无关紧要的人,何必来管你的闲事?”   接着杨傲又有意无意地说道:“我少年行走江湖时,也曾用过心上人的姓氏当作自己的化名姓氏,这样只有旁人念起我的名字,我便会觉得她就陪在我身边。”杨傲笑了笑,“不过少年人的一些小心思罢了。”   他已经出家,那位曾被他藏在名字中的少女亦早已嫁作人妇,不该再提了。   杨傲哈哈笑了几声,被小和尚带着飘然远去,留下心头被他重击的江玉泽。他僵硬地回头望向昨夜他偷袭的两人,陆卓正拉着裴翊的袖子,想要带他偷溜,见江玉泽望来,陆卓只能拱手冲他尴尬一笑。   “折腾了一夜,大家怕是都乏了,公子还是早些去休息吧,我们也要回房了。”   客气话刚说完就被裴翊毫不留情地拆了台,裴翊慢悠悠地说道:“回房做什么?人家正找你呢,裴翼大哥——”   裴翊拖长了声音嘲讽他,陆卓一时没拦住他,不悦地向他皱起眉头,裴翊才懒得理他,提步就要走。陆卓拉住他的手腕,问道:“你去哪里?”   “我要回房睡觉了。”裴翊拍开他的手,抬眸瞥了江玉泽一眼,咕哝道,“我可没心思听你跟别人叙旧。”   说罢裴翊见江玉泽跌跌撞撞地含泪向陆卓而来,叹了口气向陆卓翻了个白眼,低声道:“你还是先处理好你的风流债再来管我吧。”   说着提步离去,陆卓想要拦住他,却又被身后幽怨的呼唤声拦住。   夜色中,见到裴翊远去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墙壁后,陆卓才仰头对着虚空叹了口气,回头望向泪眼盈盈的江玉泽说道:“江公子,雁荡山一别已有七年之久,真没想到你我二人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再见。”   江玉泽含泪而笑:“那裴大哥认为我们该在什么情况下再见才好?”   陆卓冷淡摇头:“我从未想过与你再见。” 第56章   此话一出, 犹如一记重锤袭来,击得江玉泽摇摇欲坠。   江玉泽咬紧下唇,视线停留在面前这张英俊的脸庞上, 他长于暗器之道, 也学过几天易容,在雁荡山时,就已经看出这位‘裴大哥’用的是一张假面, 心里也曾好奇过,这人究竟是俊朗还是丑陋,梦里也曾千万遍描绘过这人的真实面容。   但无论是俊朗还是丑陋, 他通通都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那个雁荡山上那个温柔待他的‘裴翼’。   可原来连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江玉泽不甘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江湖上找了你多久?”   陆卓不等他说完,表情平淡答道:“我知道。”   江玉泽剩余的话消失在喉咙里, 他绝望地看着陆卓, 像是不相信这人有这般绝情,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却从未理会, 因为他不在意。   “是因为那个裴翊?你钟情于他?”江玉泽有些歇斯底里,“那他呢?你听听他在外面的名声, 皇家父子为他争得头破血流,江湖侠客为他甘心赴死, 你以为你在这群人中又能排上第几位?”   这话他在不知陆卓身份时,也曾对陆卓说过, 不过那时是有意嘲讽,全为羞辱裴翊, 现在却是痛心疾首, 恨铁不成钢。   陆卓无意在这里继续听他羞辱裴翊, 直接打断他的话,说道:“我说过他不是这样的人。”   说完转身就要离去,刚刚提步又想起什么,半回头对江玉泽说道:“即便他是我亦甘之如饴!”   陆卓觉得自己言尽于此,也不管江玉泽听到这句话时如何崩溃,就要回去找那个把自己独自扔在这里的裴翊算账,却听身后的江玉泽含怨问道:“你知道我为你杀了多少人吗?方思德、卢炳仁、周昌……即便我打不过他们,我亦想方设法为你除掉了他们,你的那个裴将军——会为你做这些事吗?”   陆卓停下脚步,为难地活动了下脖子,他大概最不想面对的就是这件事,江玉泽所提到的人都不算好人,若是在别处得到他们的死讯,陆卓只怕要拍腿大笑,高兴得多喝上两杯。   但知道这些人是因自己而死时,情况又大大不同,他突然对燕云飞更加敬佩,王飞虎性情之极端较这位江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燕云飞这样正派的人却能做到毫不在意,还能自信自己可以拿捏住他,确实令人佩服。   陆卓又想起裴翊,裴翊会为自己杀人吗?陆卓想若是他被人所杀,裴翊定会拼尽全力为他报仇,但若要裴翊单纯以陆卓的喜恶去杀人,裴翊是绝不会做的。   陆卓并未回头,只是笑了笑,摇头说道:“若我真让他做这种事,只怕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我。”   他并没有指望江玉泽能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更像是在自问自答,跟自己分享一个隐秘的秘密,关于他还挺喜欢裴翊跟他发脾气这件事。   如果他做错了事,裴翊会打醒他的。   他不会去跟别人争辩裴翊爱他或不爱他,这爱又有几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裴翊是那么坚定且清醒地爱着他,没有任何情绪化的自我牺牲和索取,他给出来的从来只有一颗坚定不移的真心,只看陆卓要不要它。   陆卓从前以为他要不起,但现在他想试一试。   不过这些是他和裴翊的事,与旁人无关。陆卓不再与江玉泽多说,只抬步离去,心里思索这人想法太过偏激,只怕日后还要生出祸端,想来想去估摸着还是得找杨傲帮个忙。   这边江玉泽还在为陆卓的无情伤心,却不知陆卓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对付他,大概这世间的爱与不爱,都是如此,被偏爱的那个有恃无恐,一厢情愿的那个必会受伤。   陆卓回房后,发现裴翊居然真的已经睡了,有些好笑地蹲到床头,撑头看着裴翊平静的睡颜,看了半晌忍不住想要使坏。   陆卓坏笑着伸手捡起裴翊散在枕头的几根头发丝,往裴翊脸上凑去,想要去搔裴翊的鼻尖,眼见就要得手,裴翊突然睁开双眼。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裴翊问道:“你要干什么?”   陆卓拿着他头发丝的手还伸在他鼻子前面,这叫一个人赃并获,陆卓尴尬地扔下他的头发,心虚地干笑道:“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下了。”   裴翊冷哼一声,也不问他跟江玉泽谈得怎么样,倒是转而问起这几年他在京城过得如何。能如何?也就那样,为了保护杨纯搬到京城当了个校尉,芝麻大小的官,除了巡逻和当值整日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干,他就去喝酒,偶尔也会去江湖上帮如意楼处理点事,轻松得很。   至于其他的……千般烦恼万般苦难,没有什么是一壶酒不能摆平的,若是一壶不能,那就再来一壶。   陆卓豪气万千地说道,裴翊翻了个白眼,咕哝道:“怪不得明明从前只是个普通的爱酒之人,现在却几乎成了个酒鬼。”   两人聊到深夜,万物寂静之时,裴翊眼皮已经有些沉重,却还是撑着问道:“燕云飞的尸骨现在何处?”   陆卓从未跟他说过自己帮燕云飞收尸一事,他却笃定陆卓一定会做此事。   陆卓低头看着侧躺的裴翊,自觉能遇上这样一位倾心于自己的知己,此生无憾矣。   他向裴翊提起燕云飞的归处:“我把大哥的尸骨埋在雁荡山下一处木屋旁,不远处有溪流,遍地都是野花,他从前说过若是退出江湖,便会搬到那里,每日钓鱼赏花,不亦乐乎。”   听出陆卓语气有些低落,裴翊出口安慰道:“燕大侠会喜欢那里的。”   陆卓向他扯起唇角笑了笑,忽然说起回塞北以后,他也要在裴翊的军营附近找个这样的地方养老。   裴翊随着他一起把话题转开,闭上眼眸在枕头上蹭了蹭,含笑说道:“野花溪流还要能钓鱼?别说我们营地附近,你若能在塞北找到这么一个地方都算我服你。”   见他已经昏昏欲睡,陆卓翻身上床,睡到他边上,侧身凑近他耳边轻声哄骗道:“若是我真能找到,你怎么说?”   裴翊迷迷糊糊,嘟囔道:“若你真能找到,我就唤你一声……”   最后两字被裴翊含糊地吞在口中,却还是被离他极近的陆卓听了个正着,陆卓心头一下热了起来,低声在裴翊耳边笑道:“你放心,这一声……你叫定了。”   他同样把那两个字吞在喉咙中,用一口热气送到裴翊耳中,双唇若有似无地在裴翊耳边碰了碰。裴翊登时睁大眼睛,捂住耳朵往墙边靠去,移动之时双眸还紧紧盯着陆卓。   陆卓眨眼问道:“怎么了?”   他的表情无辜,仿佛刚才那若有似无的一触只是裴翊在梦中的错觉。   裴翊视线定在他脸上,仔细打量了半晌向他摇了摇头,冷静说道:“睡吧。”   黑暗中,陆卓无声地仰头看着床帐笑了起来,再次确定调戏裴翊真的很让人开心,至少陆卓是真的很开心。   但很快陆卓就为自己今晚的调戏感到后悔,因为在这夜之后,就在两人离开红安寺回塞北的路上,陆卓十分极其以及非常确定——裴翊在勾引他。 第57章   翌日一早两人离开红安寺, 陆卓原想跟裴翊一起去向杨傲辞行,顺便让两人见上一面。谁知杨傲老早料到他会这样做,昨夜就吩咐了小和尚今早过来拦他。   “师叔说不必特意前去辞行, 有缘自会相会。”小和尚双手合十向两人行了一礼, 起身后犹豫了片刻,挠着后脑勺满脸为难地将杨傲所言‘让他们两个别来打扰老子睡觉’这层意思透露给了陆卓。   陆卓失笑,嘀咕道:“真当老子求着见他不成?”   亲眼见到杨傲尚在人世, 他已经安心,虽然他知杨傲执念未除,恐怕还要在苦海中浸染许久, 但以后的路也只能靠他这位兄弟自己去走了——陆卓现在要回家老婆(没)孩子热炕头,就不奉陪了!   看清他所有心思的裴翊瞥了他一眼,在旁边凉凉地说了句:“没义气。”   陆卓全不在意, 还厚着脸皮把小和尚拉到一旁, 托他帮自己跟杨傲说一声,江玉泽的事还得麻烦他。   小和尚老老实实地点头应了, 才想来杨傲的其他嘱咐, 忙鼓圆了眼睛望着陆卓说道:“陆施主放心,师叔早就对江施主做出安排。只望江施主不要辜负师叔的一番苦心, 能早日回头,脱离苦海得成正道。”   他小小年纪偏要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看上去十分可爱,连一向冷面的裴翊都忍不住笑着摸了摸他的小光头, 将昨夜陆卓偷渡回来的糕点送给了他。   小和尚看到糕点,眼前登时一亮, 却不敢伸手来接, 反而双手合十低头小声念着增一阿含经, 经文内容大意是出家人应节制食欲,食多伤身。   陆卓从裴翊手中接过装着糕点的油纸包,送到小和尚手中,笑道:“若如小师傅所言,那我二人现下已经用过早饭,再吃这些东西岂不是大大不好?不若小师傅舍身渡我们,帮我们消了这一灾?”   那小和尚听了他的话,面上露出挣扎的表情,半晌苦大仇深地向他二人点头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说罢接过装着糕点的油纸包,合手向二人道别。陆卓和裴翊齐齐笑了起来,二人同样双手合十向他告辞。   见小和尚欢天喜地拿着糕点跳着离去,陆卓笑道:“养这样一个小孩也挺好玩的。”   裴翊瞥他一眼,淡淡说道:“我却是没这个福气的。”   说罢牵着马先走了,陆卓连忙跟上他,戏谑道:“你若不喜欢,那我们就不养。”   裴翊冷哼:“你养不养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可是有着大大的关系呢。”陆卓意味深长地笑道。   两人玩笑着走到红安寺庙门处,见到寺门外有许多衣不蔽体的乞丐,在寺外草丛中席地而坐,不少人还牵儿带女,用破布遮住自己的身体,似乎准备睡在此处。   两人脚步停了下来,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疑惑。   昨日他们并未在寺门前见到这些乞丐,陆卓疑是正道庄捣乱,便向寺门口洒扫的和尚问他可知这些乞丐是怎么回事。   洒扫和尚一脸的见怪不怪:“这些是青州来的灾民,寺内初一十五会放粥接济他们,因明日便是十五,所以他们现在就来排队了。”   听到洒扫和尚的话,陆卓和裴翊刚刚轻松了一会儿的心情,立即又沉重起来,两人同时望向对方。   裴翊在陆卓脸上看到不忍,而陆卓在裴翊脸上看到了更多。   陆卓心里一沉,猜到裴翊那里恐怕有一些不好的消息,而这些消息会让这些大郑百姓的日子更不好过。   知此地不好多言,陆卓将两人身上的钱财都交给红安寺的和尚,请他们用这些钱为寺外的灾民多购置些吃食,然后带着裴翊离去。   两人牵马从寺外那群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地上的灾民身旁走过,灾民只是麻木地看着他们,脸上没有露出半分多余的表情,却压得陆卓的心越发沉重。   行到山道上,两人飞身上马,行出老远陆卓才‘吁’了一声,勒马停了下来。听到他的声音,裴翊亦停了下来,回头正想问他怎么了,却撞上了一双幽深的眸子。   裴翊的话顿住,低头拍了拍身下的马,错开陆卓相询的眼神。   陆卓却不是个会适可而止的人,他驭马上前,拉住裴翊握在缰绳上的手,令裴翊不得不抬头望他。   看清裴翊脸上疲惫的表情,陆卓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裴翊叹息一声,左右望了望,见山道之上只有他们二人,方才闭上眼眸向陆卓吐出心事:“陛下有意出兵北蛮。”   陆卓闻言一惊:“老皇帝疯了!”   大郑这几年年景都不好,加上各种天灾人祸,百姓生活处境可谓艰难,京城去年一壶三文钱的酒今年已经涨到八百文,这还是天子脚下,还能称得上繁华的地方,其他不曾被人见到的灾祸之地,不知有多少人家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户部早就没银子了,连赈灾都艰难,皇帝这时候要出征伐北蛮,是真没想给大郑百姓留活路是吧?   陆卓冷静下来,皱眉道:“这不是个明智之举。”   现在这种情况,不先安抚民生,竟还想着打仗?这老皇帝是不是老糊涂了。   裴翊抬头望向京城方向,出声解释道:“我离京前跟太子见过一面,他说陛下这几年身子不怎么好,恐怕……陛下一生志在打过猛虎关,收回当年在先帝手中丢失的两座城池。他一心在他的千古之名,恐怕也没什么理智了。”   何况……裴翊想起离开塞北前,发现营帐中丢失的东西,不由地捏紧了手掌。   陆卓感觉到他绷紧的手背,安抚地摸了摸,同时担忧地望着裴翊出声问道:“若老皇帝真要打仗,你待如何?”   是选抗旨不尊?还是选忠君爱国?   裴翊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到时候会做什么样选择,摇头向陆卓说道:“拖吧,能拖多久是多久。”   陆卓看着他拧起的眉头,只恨不得现在就拿剑冲到京城去,把那个让他皱眉的老头子砍了,就此了断他的烦恼。   看了半晌,陆卓忽然笑了笑,岔开话题玩笑道:“也不必太担心,你不是说那老皇帝身体不行了吗,说不定我们回塞北就能听到国丧的好消息。”   国丧也能叫好消息?真是满口胡言,裴翊瞪他一眼,表情却不再似刚才那样凝重。   陆卓想,裴翊或许早就知道自己会选什么。百姓还是君王?他早就选了。   他顺势牵起裴翊所骑之马的缰绳,驭着两人的马在山道间小步走了起来,两人慢慢行在山道间,见往来之山水心情渐渐开阔。   陆卓望着远山,向裴翊许诺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他的话似一粒石头在裴翊手中激起千层波浪,望着他的侧脸裴翊脱口而出:“你若是食言怎么办?”   陆卓回头望他,笑道:“若是食言,叫我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魂魄离散,不入五道轮回。”   郑人敬鬼神,这誓言可以发得极重。裴翊凝眸看了他许久,摇头道:“不必如此。”   他驾马靠近陆卓,伸手在陆卓脸上摸了一下,表情平静地说道:“若你食言,那你我便一别两宽,你回你的江湖,我依旧在塞北……我会再寻一个别的人陪着我。”   陆卓闻言心道那还不如就让我曝尸荒野,魂魄离散。   不过陆卓不信自己会食言。   他磨了磨牙齿反手一拍马身,翻到裴翊的马上,从裴翊身后揽住他,俯身凑到裴翊耳边咬牙说道:“我绝不会食言,将军还是尽早别做美梦了,日后只会有我一个,不会有旁人。”   裴翊扯着缰绳,回头向他笑了笑,没说其他的话,信与不信全看陆卓怎么想。   陆卓怀疑他已经寻到拿捏自己的方法,好气又好笑地拥着他行了一段,裴翊又嫌两个人骑一匹马太挤,让他赶紧滚下去。   陆卓撇撇嘴,真是一点情趣也没有。   红安寺内,被点住的江玉泽无语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念经的杨傲,甚至懒得出声提醒他刚才有些地方念错了。   这人真的在认真做和尚吗?连观音心经这种经文都会背错的和尚,究竟是来寺庙干什么的?来体验生活的吗?   杨傲念完半卷,问江玉泽有何感想。江玉泽冷脸问道:“你觉得你能关我多久?”   “到你执念放下的那一天。”杨傲双手合十。   江玉泽冷笑:“我看大师都尚未放下自己的执念,却来劝我?渡人者甚至不能自渡,真是可笑!”   “确实如此,因此贫僧见施主就如见贫僧自己,救你也是在救自己。”   江玉泽瞪着杨傲,杨傲向他微微一笑又敲起木鱼,同时向江玉泽说道:“正道庄只是昨日放过了你,你现在出去周世照样会找机会杀了你,我留你在此,真的是在救你。”   “救我?如你这般活着,我不如去死。”   杨傲敲木鱼的手一顿,抬头望向江玉泽:“施主这话一听就是没死过,若你死过一回,就会发现……还是活着比较好。”   他眼中的痛苦令江玉泽心头一震,再望去时,杨傲已经闭上眼眸继续念他那卷没背全的观音心经,江玉泽吃惊地看着眼前这周身淡然的和尚,差点以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我果然吹牛了,这一张要铺塞北的线,还要收红安寺的尾,根本就没法写到他们上路,下一章下一章大家一定能看到小裴将军“优秀”的引诱技巧。 第58章   陆卓和裴翊一路往塞北而行, 路上陆卓渐渐从裴翊这些时日的异样举动中咂摸出些许不对劲来,不由得开始猜测起他的小将军是不是在……咳勾引他?   陆卓捂住嘴唇咳嗽了一声,掩饰住唇边的笑意, 引来旁边正在拴马的裴翊的关注。   这几日两人都是在山野间露宿, 今日正好在天黑前进了城,裴翊便提议到城里的驿站落脚顺便看看姜二和宋三有没有消息留下。   此时两人正在驿站前拴马,裴翊听到陆卓的咳嗽, 不由担忧地望了过来:“怎么好端端地咳嗽起来?不会是昨夜伤寒了吧?”   昨夜两人在山野中没能找到破庙或者山洞之类的地方歇息,只能找了一个背风的山坡,用马儿围住两人睡了一夜。   若是夏夜这样睡一宿倒是没什么关系, 偏偏现在已经临近深秋,夜里凉得很,昨夜风也大, 吹得两人身上都有些寒意。   裴翊向来有些畏寒, 陆卓也是知道他这个毛病的,昨夜见他睡在火堆边依旧不适地皱起眉头, 陆卓便将包袱里的衣服给了他御寒, 连身上的外袍都除下了,披在了他的身上, 自己则跑到风口睡下给他挡风。   怕陆卓因此受了风寒,裴翊担忧地走过来查看陆卓的情况。迎着他在意的目光, 陆卓虽有些自得,不过也知道装病这种事是要不得的。   否则你说这要是让裴翊着急起来, 谁去心疼?不划算不划算。   陆卓拉起裴翊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笑道:“怎么会?昨夜有个小火炉睡在我怀里, 我暖和得很。”   他是在调侃昨夜裴翊睡着睡着不知怎么睡到他怀里的事——反正裴翊声称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陆卓……   陆卓睡着了, 所以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既不知道昨夜有人偷偷把御寒的衣服给了他, 也不知道有人冷风一吹就身子缩了缩,盯着他思索了半晌,最后抬起了陆卓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陆卓的伤口,把自己塞进了陆卓的怀里。   总而言之,陆卓什么也不知道。   裴翊一听陆卓提起昨晚的事,立即扔开他的手,忍不住也咳嗽了一声,说道:“既然没事,那我们进去吧。”   陆卓扬眉笑了起来,跟着他走进驿站。   驿站里,裴翊拿出令牌向驿卒表明身份,驿卒立即殷勤伺候,请两人稍候片刻,然后就将他二人带去驿站供来往官吏休息的客房。   像裴翊这样的大官自然能得一个上好的房间,陆卓托他的福,一个平头老百姓也得了三品大员家眷的待遇,对裴翊实在是感恩得紧。   听他在这里贫嘴,裴翊瞪他一眼,待驿卒一走立即啐道:“不怪声怪气你就不会说话是吧?”   “会说会说。”陆卓坐下来,抬手摇了摇茶壶,见有热水,知道是刚才两人在外面等候时,驿卒送来的。   陆卓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茶,抬眸向裴翊笑道:“还会说甜言蜜语你要不要听?”   裴翊白了他一眼,走到他身前抚上他的肩膀,低声问他伤势如何。   那种感觉又来了。   陆卓表情古怪地动了动肩膀,裴翊似乎没有察觉,指尖由肩膀抚到陆卓胸前伤口处。   陆卓屏住呼吸抬起眼眸,看着裴翊满脸认真地盯着他受伤的地方,似乎想要透过层层包裹的衣物,看到陆卓的伤口究竟有没有肿痛发脓。   下一刻陆卓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不用他说出口,经过这些时日的锤炼,陆卓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我的伤口没有大碍,不用查看了。”   抢先一步堵住裴翊的话,陆卓捂住胸口,顺势站起身躲开裴翊的抚摸,而后装作着急地往门外看了看说道:“不是叫了驿卒送热水来吗?怎么还不来?我出去催催。”   裴翊全然不知他在搞什么鬼,看着他的背影拧眉嘀咕道:“古古怪怪。”说罢便收拾着往自己的房间去。   回廊上,陆卓抚着胸口摸上裴翊刚才指尖碰过的地方,只觉得他所及之处现在全都烫到不行。想到这些时日裴翊的种种举动都是从红安寺那一夜而起,陆卓简直怀疑裴翊是在报复他那夜的调戏。   他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陆卓在驿站回廊上捶胸顿足,这绝不是他自己在心猿意马,就凭这三天裴翊已经扒过陆卓两回衣服的行为来看,陆卓就可以断言:裴翊就是在勾引他!   倒不是说他假正经,不喜欢之类的,只是他担心再这样下去……他会把持不住。   催过热水,陆卓托驿卒帮自己跟裴翊带个话,说自己出去一趟,又去城里找了个地方喝两口小酒,然后溜达在驿站外溜达了半天,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再度踏进驿站。   回房时,他见隔壁裴翊的房间房门虚掩,似开非开,简直像在勾引陆卓推门去看看。   已经有了些许醉意的陆卓盯了那虚掩的门缝良久,鬼使神差地伸手推了推,房门应声而开。   然后他就看见了——刚刚梳洗完毕正在房里换衣服的裴翊。   陆卓呆滞了,他说什么来着,裴翊这不就是在勾引他!   正在换衣服的裴翊听见房门开了,停下动作抬头看去,见是陆卓呆立在门口,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出声斥道:“能烦劳您把门关上吗?”   他没大庭广众之下换衣服的习惯。   陆卓闻言如梦初醒,立即应声答是跨步进门,回身把房门给插上了。裴翊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吞进喉咙里。   行吧,反正陆卓也不是没看过。   这样想着,裴翊低头大大方方地脱了身上的衣服。   大片的肌肤暴露在陆卓眼下,陆卓呼吸顿时乱了。   裴翊听到陆卓的呼吸停滞了几下,不由得停下手中动作,抬眸瞄了瞄陆卓几眼。   陆卓早已经移开目光,视线满屋乱飞似是不知该停在哪个角落,总之不敢往裴翊那里多瞟一眼。   裴翊收回视线,换衣服的动作不知怎么就慢了下来,床上原本已经挑好的衣服似乎也不大顺眼起来。   裴翊半披着中衣在包袱里翻找着,似乎想要换一件衣服,结果却在包袱中翻到昨夜陆卓披到他身上的那件外袍。   裴翊翻找的动作停下,眼尖的陆卓同时也看见自己的衣服出现在裴翊的包袱里,不由得顿了顿。   裴翊指尖抚过那件外袍,陆卓觉得自己脑子已经要炸了。   两步冲上前去,陆卓夺过裴翊手中的衣服,然后拿衣服把裴翊裹了个严严实实。   双手颤抖着系好最后一个结,陆卓才敢抬头,见裴翊面露惊讶之色,似乎有些被自己吓到,陆卓咳嗽一声,带着裴翊坐到床上,本想顺势坐到他身边,但又觉得这种氛围下好像不太行,又咳嗽了一声,抬了个圆凳坐到裴翊对面。   裴翊全程跟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两人对视,陆卓又咳嗽了一声,想要认真跟裴翊谈谈:“我……”   裴翊忍不住打断他:“你真没伤寒?”   这都咳多少回了?   额……陆卓尴尬地放下唇边的手,干笑道:“我真没事。”   不过见裴翊此时还关心着自己,陆卓心里颇为受用,脸上的尴尬也换作柔情,嘴里的话登时也有些问不出口了,支支吾吾了两声,被裴翊不耐烦地斥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算什么男人。”   都被骂做不是男人了,陆卓还能怎么办?   陆卓也只能咬牙问道:“你这一路是不是在……”陆卓顿了顿,换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词,“撩拨我?”   “什么?”裴翊怀疑是自己没听清,忍不住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陆卓看着他的表情,觉得自己恐怕要挨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将军:要冷静,枪头戳进胸口会死人的。 第59章   陆卓咽了咽口水, 不得不再重复一遍:“你是不是……在撩拨我?”   不可否认,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想起刚才在房中的事裴翊确实心虚了片刻, 但是他继而又想起陆卓刚才那句话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的好像是什么一路撩拨?   “一路?”裴翊表情难看, “我这一路什么时候撩拨过你?”   他这一路不是忙着赶路,就是忙着照料陆卓的伤口,除了方才情动了片刻, 其他时候根本没心思想风花雪月,更别提去撩拨陆卓。   现在陆卓无端指责于他,裴翊自觉被冤, 不禁有些委屈,气恼地瞪着陆卓,非要让他说过四五六七出来。   面对他的问询, 陆卓难得支吾起来, 这……这怎么好意思翻出来说呢?   “就、就是你没事就想脱我的衣服,总往我怀里钻, ”陆卓扭了扭身子, 状似羞涩,“还有意无意的总想摸我。”   “谁想脱你衣服了!”裴翊炸毛, “我那是帮你检查伤势,谁叫你没事跑去跟别人决斗被人捅了一个大窟窿的人, 我不时时看着你,你要是死在路上了, 我还要跟旁人解释你是自己作死,跟我没关系, 我嫌麻烦。”   陆卓提醒他:“我不是没事跑去跟别人决斗的。”   他还敢提这茬, 真嫌裴翊的火气不够大是吧!   裴翊瞪他:“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所以我更要看着你,免得别人骂我忘恩负义!”   陆卓暗自嘀咕‘你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想法’,但看见裴翊的表情陆卓不敢继续在此事上缠,否则只怕真要挨打,他换了个问题:“那你摸我这件事怎么说?”   “谁摸你了!”裴翊脸颊爆红,从床上跳了起来,怒视陆卓。   陆卓一时也分不清他是羞是恼,但见他对这件事反应不如刚才那件强烈,心道这不就被我抓到了吗?   陆卓暗笑,开始跟裴翊列举他对自己动手动脚的一二三四五六件事,基本上每天吃饭睡觉、上马下马,裴翊都要对他动手几回,叫陆卓……咳十分受用。   但是陆卓还是要强烈地谴责这种行为,这是违背礼教的、不道德的行为,不符合大郑男子婚前行为典范,很容易将一个本就不正直的男子推向罪恶的深渊。   还没等陆卓出声谴责,裴翊已经难堪地低下头去,两颊绯红地低声说道:“那些……明明是你先开始的。”   陆卓的话一下被堵在了喉咙里,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裴翊好像确实没有主动对他动手动脚过,都是他先忍不住对裴翊动手动脚,裴翊反击才……   陆卓都说自己不正直了!   陆卓咳嗽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抓住最后一件事攻向裴翊:“那你钻我怀里这事总没有其他理由了吧?”   裴翊瞥他一眼,双颊仍旧有些微红,情绪却已经平静下来,看他脸上的表情,陆卓觉得他此时更像是在好奇自己究竟在发什么疯。   裴翊倚靠着床架重新坐下,望着地下的脚踏说道:“秋夜寒凉,我借你御寒,不行吗?”   他这样理直气壮,叫陆卓的‘不行’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况且也不是‘不行’,说实话陆卓心里还挺乐意的,但是……   “我觉得我们应该循序渐进,慢慢来。”陆卓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   “循序渐进?慢慢来?”裴翊像是不理解地重复了一遍,满脸狐疑地向陆卓问道,“怎么进?怎么慢?”   陆卓犹豫道:“至少也该……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裴翊自从听到‘三书六礼’四个字开始,脸上就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他上下打量着陆卓,许久才开口问道:“你真没伤寒?”   别是已经伤寒发高烧,烧到糊涂了。裴翊忙伸手去探陆卓的额头,伸来的手却被陆卓半途截下,握在手中放到膝盖之上。   陆卓握着裴翊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礼数不能失,你爹原本就看不上我,若我再跟你无媒苟合,只怕他更不会同意你跟我好。”   他拍了拍裴翊,安抚道:“你且再忍耐一时,待我回塞北准备好聘礼,就上京向你爹提亲。”   “无媒?苟合?提亲?”   裴翊讶然地看着陆卓,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更想挑起爆锤眼前人一顿,还是更想掩面大笑一场,最后只能哭笑不得地低头嘀咕道:“难不成你礼数周全地带了聘礼上门,我爹就会同意我跟你好?”   没被拿扫帚赶出门来,裴翊都要称赞相爷最近脾气好了许多。   但既然陆卓有如此心思,裴翊也不好太打击他,只能故作平静地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既然你这样想,那就随你吧。”   他往门口瞥了一眼,见天色已晚,便道自己要休息了。陆卓也随着他看了一眼,房门虽仍旧紧闭,但从光影也可窥见暮色深沉,两人一路鞍马劳神,确实也该休息了。   陆卓应和点了点头,也开始除衣,准备陪裴翊一同休息。这些时日两人都是同吃同睡,早就习惯了共寝,是以就算今日驿卒为他们准备了两个房间,陆卓也没想过要跟裴翊分房睡。   谁知他刚摸到床上,裴翊就开口提醒他:“三书六礼,无媒苟合?”   两人对视一眼,陆卓看见裴翊眼中闪过的调侃,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明白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句话的意思。   陆卓扯起嘴角向裴翊笑了笑,随后满脸麻木地提起自己衣服往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的笑声。   陆卓脚步顿住,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直觉自己被小瞧了,陆卓今日非要给这小子点颜色瞧瞧。   陆卓当即调转脚步,两步蹿回床上,双手把住裴翊的肩膀,把裴翊按在了引枕之上紧紧盯着他,目光晦暗不明。   裴翊倒是没反抗,只是挑眉笑道:“陆大侠这是要做什么?别忘了你的三书六礼、循序渐进,快想想我爹。”   像是把准了陆卓什么也不敢做,裴翊卖力地嘲讽着。   这张嘴真是令人既爱又恨,陆卓磨着后槽牙盯了他的嘴唇半晌,还是忍不住这口气,凑上前去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这下裴翊大概真的被吓到了,一下没了声响,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陆卓。   陆卓起身,看着裴翊唇上的牙印,声音低沉地向他说道:“收个利息。”   而后起身提着自己的衣服离去,留下裴翊呆滞在床上,半晌不曾有其他的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将军:大郑朝什么时候通过了同性婚姻法,怎么没通知我?   陆大侠好像在玩一种很新潮的东西。   新的一章撒撒糖,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60章   小侯爷穆晏最近可是畅快得很, 自他从店河城县衙逃脱后,便一路往塞北而行,沿路锄强扶弱, 打抱不平。   虽不能将真名公之于众, 却也是将穆少侠的名头扬了出去。   想起昨日在恶霸手中救下的穷苦佃农跪在地上感恩戴德地叫自己穆少侠的模样,坐在茶铺的穆晏就止不住脸上的笑容。   想想若是穆少侠的事迹传入京城,叫他京城里那群朋友知道, 等他回京城以后再去告诉他们这位穆少侠就是自己,可不是威风极了。   说不定到时候就连裴瑜那个黑心肝的,都会对本侯爷倾慕不已, 可惜这小人连给本侯爷提鞋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裴瑜若来斟茶认错,本侯爷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喝上一喝。   想想那场面,穆晏乐得手里的茶盏都拿不住, 茶水从歪斜的杯口倒出, 浸了半张桌面。   “哎呀爷,你这是……”   小二见了忙过来擦拭, 询问的话未说完就被穆晏递到眼前的一锭银子堵了回去。   小二眼前一亮, 忙接过银子,殷勤问道:“爷您还需要些什么, 小的这就给您送来。”   穆晏故作冷淡地说道:“不必什么,别来烦我就是。”   他神情冷漠, 脸上略微带了点不耐烦,若是熟识他的人在场, 恐怕会惊奇这小侯爷何时成了个冷面神?   但若有同时熟识他和裴翊的人在场,怕是会发现他现在的神态, 真是像了裴翊七八分, 只有从他跳动的眼眸里才能看出些许不同来。   不错, 穆晏确实是在刻意模仿裴翊,倒不是因为穆晏对这位断袖将军有什么好感,只是因为裴翊是穆晏熟识的人中与江湖牵扯最深的人。   他这些时日自称少侠在江湖上行走,自然就不能用过往那套王孙公子的做派,但他又不知江湖上的少侠具体该如何做。   冥思苦想了许久,想到裴翊与江湖牵扯颇深,穆晏干脆借用了裴翊的行事作风,却没想到成果斐然。   那边小二收起穆晏的银锭,连连向他点头答是,几下收拾好他的桌面,又重新给他换了茶水杯盏,还另上了两盘点心,便退下不再打扰。   穆晏得意,他觉得自己比裴翊做的还要好上几分。他低头饮了一口茶水,继续听说书。   茶铺里,说书人还在讲着塞北客力挫西域三怪的故事,听说这位塞北客已经许久不在江湖出现,只是因为前些时日在均州跟细雨楼赵楼主大战了一场,在江湖又有了几分声名,连带讲古场里也开始重新流传起他的故事。   穆晏听得兴趣缺缺,撑着脑袋想什么时候说书人嘴里才会开始讲穆少侠的故事?   他无聊的转过头去,刚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眼角忽然瞥到一位身着灰衣蓝袍,身材修长挺拔的男子从茶铺门口走进来。   穆晏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来人不是姜二是谁。   穆晏心头一惊,怕他认出自己,忙举高茶杯偏过头,拿胳膊遮住了自己的脸,从胳膊缝里偷眼去瞧进门的姜二。   那姜二进门后由小二引到一张空桌旁,放下包袱入座后便叫了茶水点心,并未往穆晏这边瞧,想来应是没看到穆晏。   穆晏松了口气,绷紧的身子也放松下来,摊在了桌子上。   台上说书人正讲到精彩处,正是塞北客破了西域三怪机关暗器,说书人手中折扇一合比作长剑,指向在座众人,说道:“那侠士剑指三怪笑道:莫急莫急,爷爷今日便用你们的人头祭刘家村的冤魂。”   说书人模仿得惟妙惟肖,众人脑中当即浮现出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士模样,听到那害人的三怪被擒,茶铺的客人尽皆抚掌大笑,大声叫好。   姜二却怔了一怔,本想叫住小二打听穆晏的手亦慢了片刻,再回过神来时,小二已经一溜烟去了厨房给他端茶水和点心。   姜二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也只能等小二送茶水过来时再向他打听穆晏下落。   说书人的故事仍未讲完,听着塞北客仍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大杀四方,姜二略微有些失神。   那边穆晏见姜二坐下以后便一直在发呆,忙趁机拿起包袱,在桌上留下茶钱后便想从后门溜走。   他一路都在留心姜二,却没看到邻桌正有一个虬髯精壮大汉拍桌而起,对着台上的说书人大喊:“格老子的,死人的故事有什么好讲的,给老子换,换成舟山老剑仙一剑破四阵的故事!”   穆晏一个没留神与他撞在了一起,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大汉先怒了起来,推开穆晏大骂道:“你没长眼睛吗!”   见他如此张扬,与他同坐的老叟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那边穆晏被他一骂,少爷脾气也上来了,回嘴道:“小爷长了眼睛,却不是用来看狗的!”   此言一出不仅大汉暴怒,连那老叟的脸色都跟着阴沉了下去。   那老叟抬眼看了穆晏一眼,忽然眼睛眯了眯,仔细打量了穆晏片刻,在那大汉动手前起身拉住大汉,拱手向穆晏说道:“是小徒无礼,老汉代他向公子道歉,未敢请教公子贵姓?”   见这老叟对自己如此礼遇,穆晏还以为是自己的气势震住了他们,得意地把包袱往身后一扬,昂首道:“还是老者懂事。”   说着穆晏嘚瑟地瞥了那大汉一眼,大汉当即想要冲上前来,那老叟侧眸给了大汉一个眼色,大汉只能捏紧拳头再度无奈退下。   穆晏说道:“老者不必多礼,在下免贵姓穆,你叫我一声穆少侠便是了。”   正说着穆晏见到那边的姜二似乎是看到了自己,起身沉着脸向这边走来。   穆晏心道不好,冲老叟和大汉说了句今日的事不与他们见怪,以后再聊,便拿着包袱离开了茶铺,一溜烟扎进人群没了踪影,姜二忙付了茶钱跟了上去。   他二人走后,茶铺大汉着急向老叟问道:“师父为什么不让我教训教训那小子?”   “着急什么,有的是你教训他的机会。”老叟望着穆晏消失的方向,阴恻恻地笑道,“原还不知这趟出关送王爷什么礼物,却没想到这礼物自己送上门来了。”   “师父想将这小子送给王爷?”大汉恍然大悟。   想起王爷的手段,大汉解气地一锤拳头,同样跟着笑了起来。   话分两头,这边穆晏还不知自己陷入什么危机,那边陆卓又有了难题。   对于陆卓来说真的是难题,他觉得如果再不对裴翊的某些行为加以制止,他的小命可能都要跟着玩完。   他是认真的。   陆卓原以为两人那日在客栈已经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礼不可废,管他能不能成亲,等陆卓回京正式跟相爷提亲后,他们才可以继续……咳咳那啥。   那天晚上裴翊也确实同意了他的想法,还在陆卓想要留寝的时候,主动提醒陆卓离开。   陆卓天真地以为他们已经达成了一致,但事情从第二日开始就变得越发不对劲。   因此地是去塞北的必经之地,无论走官道、水路还是山路,都要路过此地而后再往塞北,便只剩一条官道,姜二、宋三二人若路过此地必会在此投宿。   但陆卓和裴翊向驿站官员打听过,据驿卒所言这些时日并未有形容似穆晏、姜二等人的过路人来此投宿过,看来姜二和宋三仍未到。   只是不知道穆晏是否已经行过此地?两人心里都有些担忧,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前行寻找。   第二日,陆卓和裴翊在驿站留了两封信给姜二和宋三后,又重新上路。   事情到这里还是正常的,直到两人上路以后,陆卓才发觉裴翊越发不对。   在经过一些时日的观察后,陆卓可以认定裴翊一定是在勾引自己,而且技巧十分之拙劣——这回绝对是真的。   陆卓捂着自己胸口刚才差点被裴翊撞裂的伤口,想着裴翊刚才跌入自己怀里的模样,心道他要是再来一回,自己命都得给他。   陆卓觉得自己得跟裴翊聊聊。   至少从昨天裴翊泼到陆卓大腿上那滚烫的鸡汤和今日裴翊左脚踩右脚跌进陆卓怀里差点把陆卓伤口撞裂这两件事来看。   陆卓觉得就他还想多活两年这件事,他得跟裴翊支会一声。   不然再这样玩下去,阎王可能真得让裴翊换个情郎,陆卓表示这事他不同意!   是夜,两人在行至一处城镇投宿,因整个镇子只有一间客栈,客栈中又只有一间上房,陆卓本想今夜两人就挤在一起将就一夜。   谁料裴翊在听到陆卓的将就之语后,似笑非笑地看了陆卓几眼,坚持跟掌柜要了两个房间,然后将上房留给了陆卓,自己随小二去了稍房,临走之前还叮嘱陆卓有空多想想相爷。   不是,这陆卓就不明白了,他没事老想裴翊他爹做什么?   陆卓自个儿在房间里徘徊了几个回合,最后还是没忍住去了裴翊的房间。   此时裴翊已经梳洗完毕,正在背对着房门在床边铺床,陆卓进门就看见他如瀑的黑发散落在肩上,发梢还散发着微微水汽。   陆卓脚步一顿,裴翊回眸看向他,仍旧弯着的脊背显露出如月的身形。   陆卓发誓自己平日里绝没有那么多的心猿意马,但是有些事情就是你越不想它,它偏偏越要出现在你的脑海里。   比如……比如……   见他迟迟不动,裴翊露出疑惑的神情,直起腰身坐到床上问道:“你过来不会就是为了像现在这样站在门口不说话就盯着我吧?”   “哦……哦!”   陆卓回过神来,大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进屋关了门坐到裴翊对面,认真凝视了裴翊半晌,在裴翊再次开口吐槽‘他来此不会就是为了坐在这里不说话盯着自己’的时候,陆卓终于再次开口。   只见陆卓犹豫了片刻,张嘴问道:“你是不是从来没……”   咳……陆卓再次换了一个文雅点的词:“你是不是从来没勾搭过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将军:为什么我会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陆大侠:另类·命都(差点)给你。   姜二哥:为什么只有我在认认真真过剧情,谁来救救上面这两个恋爱脑? 第61章   这话着实说得有些戳人痛点, 裴翊立即鼓起眼睛,怒视陆卓:“难道你勾搭过!”   “……这倒也没有。”   如果不算上对裴翊的过分关注,陆卓前二十多年还真没在谁身上花过心思, 莫说勾搭, 多瞧一眼都嫌费神。   现在想想,陆卓才发现,原来从一开始, 裴翊对于他来说就是不一样的。   陆卓摸了摸鼻子低头笑了起来,对面的裴翊见到他的笑容,疑心他在嘲笑自己, 有些敏感地质问道:“你笑什么?”   他也知道自己这几日做得有些过分,尤其昨日泼到陆卓腿上的鸡汤,裴翊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他当时只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能干出这么没脑子的事, 现在陆卓腿上还有烫出的红印。   这事不必陆卓说,裴翊都觉得心虚。   他不过是替陆卓盛汤时, 眼角瞧见邻桌吃饭的店家妻子见店家身上洒了几滴汤汁, 便拿着帕子来替他拭去了那些污渍,两人相视一笑, 一派的夫妻和睦,鹣鲽情深, 叫人见之生羡。   裴翊脑子一抽,端汤的手便颤了颤, 他也不过是想随意滴上几滴汤汁在陆卓的衣服上,然后再逗逗陆卓。   谁知陆卓见裴翊手抖, 还以为是裴翊伤口疼了, 忙伸手来接。   他一伸手, 裴翊脾气就上来了,觉得他在瞧不起自己,两人就这样手拿汤碗动起手来,结果就是一碗滚烫的鸡汤全撒陆卓大腿上了,两人包袱里的伤药又新添了两瓶烫伤膏。   陆卓提起此事也是感慨连连,不住摇头道:“你当时的手要是再偏一点,咱俩后半辈子就不用过了。”   他向来是知道怎么哄裴翊的,听到陆卓这句话,裴翊果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陆卓眼中露出温柔笑意,裴翊不愿见他太得意,横了他一眼收敛起笑容,低声嘟囔道:“谁要跟你过后半辈子?”   这话陆卓可不依。   陆卓嚷嚷道:“除了你还能有谁?不是说好了吗?我去京城向你爹提亲,等你爹同意了,我们俩就成婚。”   听他煞有介事地说起这茬,裴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陆卓你是不是缺心眼,我爹到现在都还不能接受我是个断袖,去年还想把我骗回去成婚生子,继承裴家的香火,你是觉得自己有什么本事能让他同意我们的婚事?”   而且两个男人要怎么成婚?对于陆卓突然执着于两人成婚一事,裴翊都有些糊涂。   倒不是裴翊不愿意,只是熟读大郑律令的裴将军,在这几日仔细研读了郑律户婚篇后,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陆卓和裴翊好像确实没法成婚。   大郑律令的户婚篇只适用于男女婚姻,其中并未有对男子之间婚姻的相关规定,不过裴翊倒是听过沿海有两位男子结成契兄弟后如夫妻般生活的风俗。   难道陆卓是想与裴翊结成契兄弟?   那裴翊不得不开始怀疑,陆卓想要跟裴翊成婚的目的,究竟是真的想要周全礼数,还是只是单纯想要听裴翊叫他一声大哥。   对于究竟怎么搞定相爷,陆卓现在还真没个主意,只能回答:“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准你爹到时候自己就想通了。”   对于陆卓的天真想法,裴翊现在就可以告诉他,趁早少做白日梦,多想点实际的才是正经事。   这陆卓就不懂了,当下除了两人成婚这件大事,还有什么事能算作正经事。   他向裴翊如实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惹来裴翊好气又好笑的一睨。   “行行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裴翊点头敷衍道,同时称自己要休息了,挥手赶陆卓离开。   陆卓看着他唇间尚余的一点牙印,突然福至心灵,右手抚上裴翊的脸颊,大拇指在裴翊的唇上擦了擦,视线紧紧留在牙印之上,沉声问道:“这个……是你想的正经事吗?”   在陆卓手指抚上来的那一刻,裴翊确实心头一悸,而后在听到陆卓的问题后,裴翊的心跳又渐渐平复下来。   裴翊嘴角勾着淡淡笑意抬眸望陆卓,眸中波光潋滟,看得陆卓心头一荡。   裴翊坦然问道:“你没想过吗?”   闻言陆卓收回右手,笑着向裴翊摇了摇头,裴翊正要嘲讽陆卓假正经。   却见陆卓面上露出同样坦然的表情,开口向裴翊笑道:“不能说,说出来怕吓到你。”   陆卓的拇指与食指摩擦着,他似乎仍能从上面感受到裴翊唇边的柔软。   有些事情是见不得光的,若是将陆卓的那些心思暴露在阳光下,他怕……他会再也忍耐不住。   听到陆卓的话裴翊愣了愣,凝眸望了眼前人半晌,只觉得在刚才的那个瞬间,他仿佛看到一个与过往完全不同的陆卓。   更危险,也更真实。   裴翊不由自主地向陆卓伸出手去,指尖在触到陆卓的脸庞将将停下。   他能感觉到手指下的这张脸是陆卓的真实面孔,他只是忽然有些害怕,害怕陆卓的面具戴久了,会忘记自己此时究竟有没有戴着面具。   他张开嘴巴,竟想要问现在跟他说话的人是谁,但手指下真实的触感又在告诉眼前人确实是陆卓。   裴翊喉头动了几下,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扬起一个笑容,问道:“说来听听,看看我会不会害怕?”   说着他还用手指挑起了陆卓的下巴,做出一副调戏的模样。   陆卓抬手握住裴翊在自己下巴上作乱的手,眉眼柔和下来,刚才裴翊在他面上见到的片刻乖张,也随之消散。   他挑眉看向裴翊,戏谑道:“我原想以礼相待,这可是将军不依……”   正打趣间,突然外面传来马儿的嘶鸣声打断了他的话,临街的那边窗户传来责骂声,却是有客栈外有人停马歇整,那客人让小二给马喂草料,却又嫌弃小二手脚太慢。   虽不明显,但在塞北居住多年的裴翊和曾经在北蛮行走过的陆卓,却都听出那人的口音有些问题,有几个字的腔调明显不是郑人发音。   陆卓与裴翊对视一眼,当即抛下那些儿女情长,同时起身向窗边走去。   陆卓将窗户开了一个小缝,侧身在窗边看向楼下,却见说话那人是一身材精壮的大汉。那大汉正牵马站在门口催促小二快些给他们备好干粮,他们即刻就要上路。   他身旁还停着一辆马车,有一鹤发老叟坐在车辕上,敲着烟袋向那大汉说道:“不必着急,尚还有些时间,好生跟别人说话,莫要多生事端。”   这人听上去倒是一位十分讲理的老者,大汉听了他的教导,声音当即便低了下来。   陆卓瞧两人的打扮像是江湖中人,只是从前不曾在江湖上见过,也没能将这两人跟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对上号。   正思索间,那老叟突然抬眸向陆卓的方向望来,差点将陆卓逮了个正着,幸而陆卓反应快,及时侧身躲了起来。   陆卓能感觉到那老叟似秃鹫的一双眼,在窗边游视着,找寻猎物。   身旁裴翊向他投来询问的视线,陆卓抬手向他摇了摇头。   楼下又传来大汉声音,他向老叟问道:“师父,怎么了?”   而后传来老叟淡然的嗓音回答道:“无事。”说完那老叟又吩咐大汉准备好干粮和水就启程。   陆卓再度移动身子,从窗缝向下望去,这次的视线主要放在老叟身后的马车上。那马车各处都被紧紧封着,陆卓半点看不见马车上的情形,心中疑惑更甚。   这老叟绝非普通人,加上这神神秘秘的马车,实在让陆卓好奇得很,若是这两人今夜在此留宿,陆卓定要夜探这辆马车,看着这马车中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不多时,小二将干粮和水送来给大汉,大汉付过钱后,便将干粮和水挂在马背上,见他准备妥当,老叟先驾着马车离去,而后大汉也飞身上马,骑马跟在马车后面。   车轮声渐渐消失在街道上,陆卓关上窗缝,仍在思索这老叟究竟是何人。   裴翊问道:“是什么情况?”   陆卓说道:“江湖人。”   裴翊一听是江湖的人立即没了兴趣,抬步往床边走去,边走边说道:“既然是江湖人,那就与我无关了,是你的闲事。”   听听这叫什么话?陆卓忙出声纠正:“可别胡说,我现在已经退出江湖了,这闲事既然与你无关,那与我就更无关了。”   闻言裴翊朝他翻了个白眼,走回床边将床铺理好,除衣躺下,向陆卓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陆公子早些回房休息,我要就寝了。”   说完抬手往床边一勾,连床帐都放了下来,这是真真在赶客了。   陆卓看着晃动的床帐无奈地笑了笑,上前帮他熄灭了蜡烛。回身走到门口,陆卓看到耷拉在门上的门闩,想了想抬手把门闩插好,转而向床边走去。   撩开半片床帐,陆卓看见裴翊已经闭上眼眸就寝,不大的一张床,他却只睡在里侧,床边露出大半的空位。   陆卓俯身凑到裴翊耳边说道:“其他地方我都睡不安稳,请将军怜悯我,让我在此处凑合一晚。”   说完他抬起身子,含笑看着裴翊。   裴翊仍闭着眼眸,表情平静,并未对陆卓的话做出任何反应,似乎已在梦中。   “也不知可不可以跟你做同一个梦?”   陆卓低头笑了笑,一个翻身以手做枕,仰躺在裴翊旁边,闭眼睡去,渐渐陷入梦中。   梦中有平湖秋月,十里酒香,和裴翊。   作者有话要说:   姜二哥:别救他们了,快来道雷劈了这两个恋爱脑吧。 第62章   翌日, 两人在一片混乱中醒来。   面对两人交缠在一起的肢体,裴翊倒是反常的没有出言嘲讽,只是他嘲讽的本事已经练得炉火纯青, 不必出声只拿眼睛睨了陆卓几眼, 就能把陆卓看得心里发虚。   能不心虚吗?好家伙,明明是你自己跟人家说的礼不能废,结果转头你就跑人家床上睡觉来了。   这算哪门子礼数?陆卓都觉得自己脸疼。   不过陆卓也没辙, 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想过裴翊会连床都不让他上。   倒不是说他想做什么——他的意思是:他虽然想但这话不能说——但是他当时跟裴翊说的是他们两个的关系该走循序渐进的流程,那这循序渐进, 总也该进一点不是吗?   哪还有不进反退的道理?   陆卓虽然说不出个五六七,但是他觉得不是这么一个道理。   裴翊起身穿好衣服,出门叫小二端来热水, 将其置在床边的盆架上开始梳洗。陆卓还衣衫不整地歪在床上, 撑着脑袋看他洗脸,越看越觉得不是这个道理。   这好好的一幅美人梳妆图, 怎么他就不能看了?   人就应该学会变通, 陆卓认为他可以一边走流程,一边……再进一点?   裴翊揭下脸上的帕子, 就看见陆卓在床上盯着自己发呆,翻了个白眼, 将帕子扔在热水里重新拧了一遍,用力扔向发呆的陆卓。   帕子裹着热气向陆卓袭来, 眼见就要击中他的脸,看似在发呆的陆卓突然抬眸, 轻飘飘一抬手, 就将飞来的帕子拿在手中。   陆卓向裴翊扬眉一笑, 说了句‘多谢’,而后扬手将帕子覆在了脸上。   感觉到热气浸染了整张脸,陆卓躺倒在枕头上感叹起来:“舒服!”   裴翊牵起唇角,笑骂了句:“毛病。”   陆卓只笑不语,不多时还哼起歌来。裴翊又骂了他两声‘懒惰’,含笑低头净了手,眼角瞥见窗户,想起昨夜客栈外的那两个江湖人。   擦干净手,裴翊瞟了床上的陆卓几眼,有意无意开始谈起昨晚那两个江湖人。   陆卓掀开帕子看他,戏谑道:“又想管闲事不成?”   临近塞北,裴翊牵挂着军中事务,现在只想快些赶回去,可没心思去管闲事,他只是觉得这神神秘秘的两个人,陆卓会有兴趣。   若陆卓想去,裴翊不会拦他。   只是不巧啦,陆卓看穿他这份心思,心里不忿起来,暗道:你觉得我会去,我偏就不去。   他誓要在裴翊面前展示出自己退出江湖的决心,也不接裴翊的话茬,倒是转而跟裴翊聊起他回塞北后没地方住,问裴翊能不能让他去军中凑合几天。   他倒是玩得好一手以退为进,问完又立马反悔,说道:“是我失言了,军中向来规矩森严,不许旁人多留,怎好为我坏了规矩。”   裴翊瞥他一眼,跟他一起把那两个江湖人的事情揭过,嘲讽回道:“你若想来,来便是了,难道我军中的那些将士能拦得住你?反正再多的规矩也早在七年前就被你坏完了,何必现在来说这些场面话。”   陆卓闻言咧嘴笑了起来,起身凑到裴翊身边,同他笑闹了两句,便借口要收拾东西,离了裴翊的房间。   路过的小二见他从稍房出来,还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后,小二啧啧两声,心道真是怪人,明明睡在一处,偏要开两个房间。   裴翊独自留在房中,偏头看了一眼陆卓睡过的床,想了想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盏冷茶,举杯慢慢饮尽杯中冷茶。   陆卓回到房中,揉了把脸,卸下了脸上的笑容。   说来也奇,他与裴翊的性格可以说是大不相同,但是若说知己,裴翊真担得起他一句知己。   陆卓确实对那两个江湖人有兴趣,也对他们身后的马车有兴趣,若不是裴翊在此,他早就跟上去,摸清那两个人的底了。   陆卓自嘲地笑了笑,所谓退出江湖,真像陆卓自己给自己开的一个蹩脚玩笑。   他从小跟着天峰道人学艺,自幼学的便是道家那一套适可而止,顺其自然的道理,也明白若两人志向不同,在此收手才是上策。   免得事情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叫两人都受伤。   但想起这些时日与裴翊相伴,陪他嬉笑怒骂,见他活色生香,陆卓又觉得这样活着才叫有滋味。   想到这里,陆卓心一横,心道管他什么蹩脚不蹩脚,这玩笑都得给老子坐实了!   他陆卓今天在此立誓,这江湖的闲事,他从此再也不管了。   若他的损友杨纯在此,见他如此决绝,大抵会摇头感叹:色迷心窍,莫过于此。   但若是裴翊在此,见他如此决绝,恐怕还是会冷淡摇头,嘲讽道:话别说得太满了,否则若是转眼就被打了脸,那可真是不好看。   所以说只能道一句可惜,可惜他在立誓前,没多跟裴翊沟通沟通,   这刚刚立誓,转眼就被打了脸,确实不大好看。   这边他刚刚下定决心,收拾好东西,跟裴翊一同用过早饭后,两人正要继续赶路,客栈突然闯进来一个鼻青脸肿,浑身血迹的男人,拉着小二问有没有见过一个老叟和一个壮汉,带着一个少年从此处过。   老叟和壮汉,小二倒是见过,却没见过他口中的少年,又见他浑身是血迹,恐不是个好人,只怕今日就要命丧他的手下,小二全身颤抖着,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句完整话。   陆卓皱了皱眉头正要出手,却是旁边的裴翊先认出来人。   “二哥!”裴翊吃惊唤道。   陆卓听到裴翊的呼唤吃了一惊,回头看了裴翊一眼,再去看来人的眉眼,可不就是前些日分别的姜二。   姜二也闻声望来,见是裴翊和陆卓在此,原本紧绷的身子也松了一松,身形当即有些晃动。   裴翊忙上前扶住他,姜二眼含热泪,拉住裴翊的胳膊说道:“将军,小人有负将军所托,那小……小公子被两个妖人擒了去。”   他说起那日他在茶铺中撞见穆晏,本已经抓住了他,半途却跑出一个壮汉横插一脚,打伤了姜二,把穆晏给抓走了。   姜二低声自责道:“那人功夫路数奇诡,小人不敌,被击至昏迷,再苏醒时已经是天黑,只能打听着消息一路追踪过来。”   两人闻言齐齐一惊,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相同的猜测——昨日的马车。   陆卓和裴翊都看出姜二有所隐瞒,只怕他受伤之事,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但见他不愿多说,也就没有多问。   只是想到昨日穆晏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两人心里却只顾着那点儿女情长,竟让那两个贼人将他带走,陆卓和裴翊都不由陷入自责之中。   两人都想尽快救出穆晏,但现在姜二伤重,须得留人照看,再加上那老叟和壮汉都是江湖中人……   重任就这样被交到陆卓头上。   陆卓迎着裴翊和姜二信任的目光,干笑了两声,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脸疼。   所以说,千万不要把话说得太满,被打脸就不好看了。 第63章   他们现在还不知掳走穆晏的那两个江湖人的底细, 更不知他们掳走穆晏究竟是何目的,裴翊当然不可能让陆卓一个人去对付他们。   只是那两人已经挟着穆晏离去一夜有余,裴翊担心再耽搁下去, 会失去这两人的行踪, 所以让轻功较好的陆卓先寻过去,并在沿途留下记号,等裴翊安顿好受伤的姜二, 便立即跟上去。   陆卓对此安排,当然没有什么意见。   实际上,陆卓昨夜便已看出那老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虽两人昨夜并未真正对上,但陆卓从他的坐姿和呼吸便可推断出此人是个剑术高手,只怕武功不在细雨楼赵元明之下。   凭着一腔孤胆陆卓倒是不怕与此人对上, 只是却没有多少能赢的把握, 此时听到裴翊说安顿好姜二再赶上来,陆卓连忙点头, 巴不得裴翊不来蹚这趟浑水。   事不宜迟, 陆卓拜别过裴翊和姜二后,便骑马追了上去, 同时心里也对那老叟和壮汉为什么要抓穆晏有来些许猜测。   他这些年虽不在塞北,但是塞北的消息却也会时不时传入他的耳中, 除裴翊年年升迁的消息外,也曾有其他的消息引起过他的关注。   比如现北蛮国中有一名叫木哈尔的国师, 听闻是个郑人,不知怎么去了北蛮, 成了北蛮曹太后的情夫, 如今在北蛮国中颇受曹太后的宠信。   陆卓知道此人, 是因为此人前几年为了有资本在北蛮朝中弄权,在中原武林中召集了一帮败类做他的手下,以供他驱使,为北蛮卖命,或者说为曹太后卖命。   陆卓曾听杨纯提起过北蛮国中的内斗。   那时杨纯以轻蔑的语气,向陆卓谈起北蛮皇室和大郑皇室,他说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据他所言这北蛮皇室中的争斗比起大郑有过之而无不及。   据闻北蛮的前任皇帝,就是被他的妻子曹皇后毒死的。   毒死丈夫后,曹皇后扶持自己九岁儿子当了北蛮皇帝,自己则当上了辅政太后,同时将情夫木哈尔安插进朝中,做了北蛮的国师。   而那木哈尔手中的江湖人士,就是木哈尔专门召集来,为曹太后铲除朝中逆臣的一把刀。   一时间北蛮朝中人人自危,其中以前任北蛮皇帝的亲弟弟,驻扎在猛虎关的北蛮王爷扎颜最为扎眼。扎颜是皇帝的亲弟弟,依据北蛮国中的规矩,若是曹太后的皇帝儿子早夭,则应由扎颜继位。   曹太后怕扎颜觊觎皇帝的位置,会暗中谋害自己的儿子,心里早就有了除去扎颜的心思。扎颜本就对曹太后不满,更恨她将男宠安排进朝中,压自己一头,多次在朝堂之上对曹太后出言不逊。   两人心底都恨极了对方,扎颜也知道等到朝堂局势稳定,曹太后第一个要除去的人必是自己。   为保住性命,扎颜忙调集精兵贴身保护自己。   听闻他那段时间连与人亲热,房中都要安排十来个人看着,以防有人行刺。   陆卓听到这个消息时,竟一时不知该先嘲讽这人太怕死,还是先嘲讽这人未免太色迷心窍。   这种关头居然还有心思找人睡觉,陆卓觉得这位扎颜王爷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怕死吧。   而陆卓此时想起这一茬,也是因为想起了扎颜的色迷心窍。   因木哈尔手下多是高手众多,这些年扎颜为了保命,也命人在武林中搜罗高手,以钱财美色笼络了不少武林人士来做他的护卫。   其中中原武林自然也有被利益驱使之人,投到扎颜营中,做了他的手下。   能通敌叛国的人,道德水平能高到哪去?因扎颜独爱大郑少年,为讨好扎颜这群武林人士,还会亲身潜入大郑,掳来十五六岁的少年,送入扎颜帐中,任其凌虐。   再想想穆晏的相貌年纪,可不正是那群人的最为中意的猎物?   想起这茬,陆卓就直咧嘴,脚下马儿一刻不停追踪而去。   只怕晚了一时半刻,叫那两人挟了穆晏溜出关去,送到扎颜面前,给穆晏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陆卓在路上行了半月有余,已经穿过整个塞北,却仍旧不见穆晏和抓走他的那两人的踪影。   四处打听,路人皆称不曾见过有如陆卓所言的人。   陆卓知道抓走穆晏的人定是乔装打扮过,只是不知陆卓是赶得太快错过了他们,还是来得太慢已经被他们逃出边境去了。   来到边境的渭州城,陆卓在城门外的茶摊坐了一日,观察着来往的商贩、行人以及他们的车辆、马匹,都没有发现有穆晏被藏在其中的痕迹。   守到黄昏,城门将闭时,却仍旧没有穆晏的消息。   陆卓心下一沉,心道只怕要出关一趟了。   出关的路,陆卓是七年前就走惯了的,倒也不怕,只是怕裴翊牵挂。   想了想,陆卓先进城去了城中驿站,找了个驿卒请他明天去军中帮他带个消息给裴将军。   “裴将军?”驿卒诧异,好心提醒陆卓,“可是裴将军数月前被召入京城,现在还没有回来,兄台这口信怕是送不到裴将军面前了。”   陆卓摆手道:“小兄弟不用担心,你帮我把这口信带到军中,等裴将军回来自然有人帮我转告。”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几块碎银,递给驿卒。   驿卒脸上的笑容立即大了几分,抬手接过碎银,笑嘻嘻说道:“兄台何必这样客气,你既然也曾是军中兄弟,咱们也就是一家人,不知你要带什么口信给裴将军?”   对,陆卓这回用的身份还是禁军前任校尉的这个身份,没办法,官场上还是官身好用,哪怕你已经是个离职人员。   陆卓思索片刻,向驿卒说道:“你就跟他说,我要出趟远门,不日就回,叫他不用牵挂。”   驿卒数着银子笑眯了眼睛,听着他的话不住地点着头,陆卓都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   幸而待陆卓说完那驿卒自觉地又重复了一遍,确定没有错漏后,陆卓点了点头。   驿卒又问:“兄台还有其他话要带吗?”   陆卓闻言,又想了想,向他说道:“你再跟他说一句,就说我会每天都想他,让他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说完还让驿卒把他的包袱一起带给裴翊,只拿了几样重要的东西,便转身离去。   驿卒自听到他那句‘每天都想他’便愣住,瞠目结舌地看着陆卓的背影离去,突然反应过来。   姓陆的校尉,那不就是裴小将军在京城的那位……   驿卒回过神来,几步上前跑到门口,想要再看看那人的模样,但街上只有来来往往的人群,那姓陆的校尉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终究是校尉抱得将军归,驿卒想起前些时日街头巷尾流传的塞北客已死的传闻,虽塞北客大侠已经失踪多年,但是塞北还是有许多如驿卒一般的民众相信他们是能成一对的。   想到此事,驿卒不由伤感起来。   他下注塞北客的十两银子啊,全打水漂了!   陆卓却不知驿卒的这份愁思,他出了驿站便一路往出边境的城门去。   北蛮与大郑的这几十年的关系都不怎么好,时不时就要干上一仗。是以进出边境的城门也卡得很严,没有通行文牒是不允许通行的。   通行文牒每年一更新,很明显过去七年作为京城青石巷优秀住户的陆校尉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倒不是说他以前就有——陆卓只是觉得现在情况紧急。   为了保护穆晏的身心健康,他还是别把时间浪费在通行文牒这种小事上了。   所以虽然陆大侠已经退出江湖,但是在这件事上,他还是决定换一种更为简单,更为直接,更为江湖人的方式来处理。   他准备跟过去一样,找个没人或者人不多的墙头跳过去。   一路行至城门处,天色已暗。陆卓远远绕着城墙溜达了一圈,终于寻到个好地方。   先拿眼睛寻摸好方位,陆卓撩起袍角掖在腰带之上,正要施展轻功。   忽然远处传来数个马蹄声,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往城门而来,马队最前面领头的人向城门上叫着:“将军来了,叫你们管事的人来见!”   城墙上管事的将士一面往两步并作一步跑下城墙,一面向来人问道:“是哪位将军?”   “是裴将军!”   听到来的是裴将军,陆卓身子一顿。塞北可只有一位裴将军,那就是裴翊。没想到裴翊来得如此之快,不过倒是省了陆卓跳墙的功夫。   “裴将军回来了!”   “裴将军回来了!”   听到裴翊回来的消息,城墙上的将士们都激动起来,争相说着。   城门处管事的将士单正听到来的是裴翊,更是直接跳了下来,落到马队之前,兴奋地大声叫着:“将军!”   身着玄色武服的裴翊拉着缰绳,驾马从马队中走了出来。看到单正,裴翊似乎有些吃惊,开口问道:“单正?怎么是你在守城?”   单正张了张嘴巴,脸上露出一点羞愧的神色,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跟裴翊说。   不远处的陆卓此时也认出这守城的单正是谁。   这不就是那个裴翊还当先锋时,就每天跟在裴翊屁股后面的那个跟屁虫!   作者有话要说:   穆小侯爷:看来已经没人想救我了,我想想法自救吧。 第64章   单正从前乃裴翊亲兵, 与裴翊关系一向亲厚。   自裴翊便进京后单正便十分担心,生怕皇帝真的为了宠妃要了裴翊的命,独自在帐中心急如焚了几日, 最终单正觉得要去京城, 陪他的将军以及姜宋两位哥哥共赴生死。   下定决心后,单正便去向军中暂理军务的白老将军告假,谁知白老将军看出他的心思, 生怕他去京城给裴翊添乱,没准他的假。   谁知这年轻人胆大包天,居然暗中收拾了包袱准备从军中溜走。   若是他真的走出军营, 被人抓住,那可就是逃兵。   顾家二郎刚刚因做了逃兵,被砍了脑袋, 这单正居然就敢再犯, 你说他是不是胆大包天?   幸而白老将军早看出他的不安分,派人在他帐边守着, 果然在夜里抓到想要偷跑的单正。老将军让人打了他三十军棍, 降了他的品阶,将他发配来守城门。   渭州城临近边境, 北蛮随时可能来犯,城门守卫是军中头等大事, 单正不敢在这种事情上犯浑,也只能歇了去京城的心思, 老老实实地在渭州守着城门,谁知今日会迎来意外之喜。   单正自看到裴翊起, 就激动想要跳起来, 叫不远处的陆卓看了心里十分不爽。   陆卓撇了撇嘴, 看着单正高兴的模样,心道:小屁孩,是你的吗?就敢这么盯着。   想起这七年,单正只怕与裴翊是形影不离,陆卓心里更加不痛快。   说来这单正与裴翊年纪相仿,从进塞北军开始就跟着裴翊做事,未被降职前,在军中任宣节校尉,正八品,比陆卓从前在禁军任的那个昭武校尉要低上几阶,但在他这个年纪已属难得。   大郑开朝以来也只有裴翊一人,生来是钟鸣鼎食之家,长就一副绮年玉貌,不过弱冠便任参将,二十三岁更是凭借军功登上了一军首领之位,他生来仿佛就是为了证明上天也有偏宠之人。   由此也可窥见,沈严为何会那样嫉恨裴翊,甚至于宁愿放弃大好前途,也要冒险与顾家合作陷害裴翊。   天之骄子,如何叫人不妒?   陆卓远远望着裴翊在马上的从容气度,不得不承认……果然论起相貌品性自己同裴翊才是最为相配,这个见了裴翊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小屁孩,哪里够得上做自己的对手。   想着等穆晏之事了结,与裴翊顺利成亲后,两人便能相伴一生,陆卓不由心潮涌动,向着裴翊的方向便踏出了几步。   七年又算什么?他要的是一辈子。   这边单正苦着一张脸,正不知如何与裴翊解释被发配来守城门的原因,眼角瞥到黑暗处有人走出,当即心下一惊。   他们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却无一人发现那里有人。   单正心道此人必是高手,忙站起身持刀护到裴翊面前,顺势躲过了裴翊的问题。   “那边是什么人?”单正高呼。   与裴翊同来的将士也纷纷把手放在刀上,如临大敌地看着那黑暗处。   陆卓满脸无辜地走出来,向众人打了个招呼:“各位兄弟有礼啦。”   不知他是何人,众人面面相觑,裴翊朝天翻了个白眼。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裴翊不耐烦道。   陆卓挑眉,心里也知道他若是实话告诉裴翊,他站在这里是准备翻城墙越边境,只怕裴翊能当场提枪来跟他干上一架。   现在小侯爷的贞操和小命都危在旦夕,这花腔还是留到以后再耍吧。   陆卓扯着嘴角笑了笑,说道:“我在这里等你。”   裴翊满脸狐疑地盯着他,盯得陆卓都以为自己已经露馅,眼看就要招供,以求裴将军从轻处置。裴翊却忽然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下马走到陆卓旁边,向陆卓问起穆晏。   见到裴翊冷淡的表情,陆卓心头一动,直觉裴翊状态不对。   刚想张口询问,但转念一想,裴翊既然在陆卓面前有所遮掩,证明此事他不想或者不方便跟陆卓说。   依裴翊的脾气,他不愿意说的事,陆卓就是说破唇皮也得不出个所以然。   陆卓把询问的话咽了下去,边留神裴翊的神情,边跟裴翊说了自己对抓走穆晏的那两个人身份的猜测。   裴翊在听到扎颜的名字时,眉心皱了皱,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不过那忧虑片刻便被裴翊藏起。   若不是陆卓一直留神着他的神情,只怕也不会发觉。   陆卓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声相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闻言,裴翊的目光在陆卓脸上转了转,而后他又移开视线,望着远处摇头说道:“没有。”   他问起陆卓对穆晏之事现在有何打算。   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但陆卓一向拿他没办法,只能叹息道:“你知道你真的很不会说谎吗?”   见裴翊身子一僵,陆卓又不由心生怜惜,忙配合裴翊转移话题。   陆卓向裴翊说起他的打算:“我准备去扎颜军中看看,若是小侯爷真的被捉了去,想来凭我的本事,将他一个人救回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裴翊闻言猛地回头看向陆卓,抿紧了嘴唇,脸上凝结出一个空白的表情。   许久,裴翊才郑重地向陆卓点头,说道:“你有这个本事。”   见他如此,陆卓更加确定他有事瞒着自己,但直到裴翊把他拉上城楼,亲自给他画了一幅出关地图,又亲自把他送出城外,陆卓也没问个所以然。   分别在即,陆卓无奈,想着只能等救出穆晏,再来逼问这人。   他望了一眼远处的将士们,趁着他们不注意,上前摸了摸裴翊的脸,叮嘱道:“好好等我回来。”   在他想抽手离去时,裴翊忽然抬手握住他的手背,重新将陆卓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   他偏头脸颊在陆卓掌心摩挲了片刻,方才低声说道:“救出穆晏便立即回来,不要为其他事情耽搁。”   自两人表明心意,陆卓何时见过他对自己如此痴缠,此时不禁呼吸一窒,抚摸着裴翊的脸,低头凑近裴翊,两人近到呼吸相闻。   陆卓听着裴翊的呼吸声,向他许诺:“我一定尽快回来。”   他离得这样近,以至于只能看清裴翊眼中的自己,而看不清裴翊眼中的感伤。   陆卓一直到离开大郑边境,向关口行了许久后,才猛然想起裴翊刚才并未回答陆卓让他好好等自己的回来的话。   他心里一沉,几乎想当即返程,回去看看裴翊究竟要做什么傻事,但眼见要到猛虎关,想起被抓走的穆晏,陆卓终究放不下自己的责任,只能继续前行。   望着天边明月,陆卓暗自祈祷上天助他,让他能一举救出穆晏。   这样他就能快些回去,守在裴翊身边。 第65章   塞北苦寒, 此时本就已近冬日,越往北蛮走寒意便越明显,饶是陆卓武功高强, 也被这刺骨寒风打得脸上生疼。   说来也是好笑, 北蛮人一年四季有三季都在过冬,但国号却自号大夏,陆卓活动着僵硬的身子, 看着路边已经结霜的野草,觉得当初为北蛮取这国号的人,跟裴翊一样是个懂讽刺的人。   也不知北蛮人每年是怎么过冬的?   扮作皮贩的陆卓, 又往自己身上裹了一层刚收的皮子,继续往虎牢关行去,同时沿路都在向人打听有没有一老一壮一少从此处路过。   他猜测那老叟和壮汉既然是扎颜手下的人, 出关以后必不会再刻意掩饰行踪。   毕竟已经到了他们自己的地盘, 何必再费那个功夫。   陆卓扮做蛮人模样,只装作好奇的商贩向卖皮子的人户打听, 嘴上说是在前面路上听说, 有位大人给王爷掳来个天仙般的少年,他听着便激动极了。   那可是天仙啊,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天仙似的人长什么样,也不信真有人能长得跟天仙似的, 这才一路寻来。   倒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他这没见识的就是想看看那郑人少年是不是真有那么好看?   竟真有人信了他这个说法。   这日, 他收完皮子假作无意与卖皮子那家人闲聊起此事,那家的女主人听了他的描述, 回忆了片刻, 倒是真想起昨日确实有这样的三个人来家里讨过水喝。   陆卓听到三人已经路过将近一日, 而虎牢关离此地不过三个时辰的路程,算算距离只怕三人昨也已经到了虎牢关,他现在追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等夜里潜进北蛮军营看看情况。   陆卓在脑海里过了一转今晚的计划,也不再着急,反而向主人家讨了碗水,同他们闲聊起来。   那女主人之前听见他对那郑人少年的相貌感兴趣,还仔细帮他回忆起来,脸颊微红地向陆卓说起:“那小孩确实好看,像是天上的仙童,我家那位跟他比起来真是地里的蛮牛。”   那家男主人在旁边抽着烟袋,听到她的话,不悦地哼了一声:“有多好看?要我说还没郑人那个姓裴的先锋好看,三年前郑人大军攻虎牢关,我趴在山头上一眼就看到了他,才明白王爷为什么对他如此魂牵梦萦。”   想起妻子刚才谈起那郑人少年时,害羞的神情,那家男主人酸啾啾地夸赞起裴翊。   “看看人家那长相,才不愧被叫做玉面先锋,你说的那小子不过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女主人知道丈夫吃醋本性,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不愿与他多说,拿着陆卓付的买皮子的银两便回屋去了。   而陆卓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处听到裴翊的名头,听到玉面先锋四字时,正在喝水的陆卓差点被水呛住。   玉面先锋?哈哈哈哈哈,陆卓憋住唇边的笑意。   想到裴翊对这个外号会有多不耐烦,陆卓就觉得可乐。   三年前裴翊早已经升任参将,现在更是做了郑人的将军,但在北蛮人眼里,还是称他为姓裴的先锋,看来这玉面先锋的名头在北蛮人中流传得颇广,而且十分之深入人心。   陆卓挠了挠眉毛,努力把升到喉咙里的大笑憋了回去。   等他回去以后,绝对得拿这名号好好取笑取笑裴翊。   憋着笑告别这户人家,陆卓看了一眼满地的霜草,裹紧皮子继续前行。   皮袄和马蹄行过霜草,留下唰唰的声音,冰霜沾上皮袄下摆将其浸湿,陆卓却全不在意,满心只想着也不知裴翊现在如何?   相思之情正不知如何排解,夜里陆卓就发现这人到了自己眼前。   对此这样贴心的情人,陆卓真是——恨得牙根痒痒。   夜色深沉,陆卓隐在黑暗中,瞪着远处那个手持单刀,穿着北蛮军服侍,大摇大摆在北蛮军营地里晃悠的人影,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何时大郑军在虎牢关也有了驻军?不对,应该是他就知道裴翊有事瞒着他!   陆卓咬着牙,四下查看过确定无人后,上前拍上那人的肩膀,那人瞬间身子绷紧,回眸望来。陆卓注意到他回身时,手同时向刀柄挪去,想来若是拍他肩膀的人,不合他心意的话,他便要给别人换一个脑袋。   那人回眸见是陆卓,明显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穆晏并没有被关在此处!”   陆卓沉声道:“我知道。”   他今日刚踏进虎牢关,就在路边歇脚的酒铺中听到有桌客人在闲聊军中趣事。   聊的是昨夜有人马屁拍到马腿上,送了个郑人少年给扎颜,结果那少年不讨扎颜的喜欢,被扎颜下到牢里去了,连带那拍马屁的人一起吃了挂落儿。   你说这事巧不巧,陆卓正想去探查穆晏的消息,结果就有人把全套的消息送到了陆卓面前。   更妙的是,甚至不必陆卓费心去查那大牢的地址,那群客人聊到兴起时,直接全给说了出来。   陆卓在江湖闯了这么多年,也没遇到过这么巧的事,你说不是有人故意在给他下套,陆卓都不信。   陆卓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裴翊。裴翊偏过头躲开他的视线,低声嘟囔道:“我就说太刻意了,你肯定不会信。”   那群人果然是裴翊安排的。   想到这人竟想把自己引开,自己独自探营,陆卓真是恨得牙根痒痒。   正要出声责难,却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却是有北蛮士兵巡逻到此处,陆卓伸手抓住裴翊的手腕,两人齐齐对视一眼,默契撤离。   陆卓随裴翊来到营地中的一处兵器库。这兵器库想来已经被弃用了许久,库中堆积的武器大多已经生锈,陆卓一进这兵器库才发觉库中空气混浊,气味不堪入鼻,转眼瞧裴翊却完全不在意,看样子已经在这里待了不少时间。   陆卓冷眼看着裴翊,想要一个解释。   裴翊边侧头去看外面的动静,边低声说道:“你别这样看着我。”   “那我该怎样看着你?”陆卓反问。   裴翊张了张嘴巴,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抿紧嘴唇,似嗔似怨地看了陆卓一眼。   少来!现在陆爷不吃这套了!   陆卓抱胸立在兵器库中,满脸冷漠:“穆晏被关在哪里?”   裴翊低下头去,老实回答:“就是那群人告诉你的地方,你去了那里自然会有人帮你把他救出来。”   陆卓就知道,怪不得听到穆晏被扎颜的人抓走,裴翊并不怎么着急,原来他早在北蛮境内安排了探子。   陆卓继续问道:“你准备让我救走穆晏,那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来找一样东西。”   能让裴翊亲自来北蛮军营中寻找,必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陆卓压低声音,试探性问道:“我能问是什么吗?”   裴翊看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便坚定地摇头说道:“我不能说。”   见他如此为难,陆卓也不再多问,但脑海却忍不住开始思索,究竟是什么东西惹得裴翊要以身犯险。   突然陆卓想起一件往事,脱口而出:“是虎牢关的地形图。”   地形图三字如一记惊雷,裴翊猛地抬头望向陆卓。见到他眼中吃惊的神色,陆卓知道自己不必再多问。   现在反而是裴翊要问他了:“你……你如何……”   陆卓叹息道:“当日你进京后,我担心顾家为难你,曾向宫中大太监梁芳的干儿子打听顾家在御前的消息,据他所说,老皇帝曾在顾清锋觐见过后,将塞北的舆图翻了出来。我当时便觉有古怪,托人查过顾清锋跟塞北的关联,查到被你砍头的那位顾家二郎还在塞北时,曾向他的兄长顾清锋送过几箱礼物。”   “后来皇帝放你离京,我想着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便没再继续查,但是现在想想……”陆卓担忧地看着裴翊,“听说在顾清泽送礼之前,你丢了一样东西?就是那地形图?”   裴翊没想到他如此警敏,竟能在瞬间就将所有的事联系在了一起。   吃惊地望了他半晌,裴翊突然摇头,向他感叹道:“你真是入错了行,当初何苦去禁军熬苦差,若是去大理寺,指不定现在官职已经升得比我爹还高。”   他本就不喜欢对陆卓遮遮掩掩,现在既然陆卓自己把事情猜透了,裴翊也不再隐瞒。   “半张地形图。”裴翊说道,“这些年我派探子潜入北蛮,收集虎牢关的地形变化和北蛮的军事布防,绘在一张图中,顾清泽盗走了我手上的半张,还有半张仍在我在北蛮的探子手中,因去年扎颜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开始提防军中有我的探子,所以那半张图一直没有被送出。”   裴翊闭眸:“那日你离去后,我将二哥安顿好便去追你,一入塞北境内,便有我亲兵来找我,告诉我扎颜抓住了我们在北蛮军中的探子,那半张地形图也不知所踪。”   陆卓听他这样一说,暗自感叹真是阴差阳错,若是他没有先行离去,同裴翊一起遇上裴翊的亲兵,也不必现在才知道这些消息。   他问裴翊:“所以你想让我解决穆晏的事,你和你手下的人解决地形图的事。”   分工合作嘛,陆卓也能理解,唯一不理解的是裴翊为什么一开始不向陆卓说清楚,就算不能将地形图的事情说出,但告诉陆卓他在北蛮境内还有安排总是可以的吧。   闻言,裴翊抿紧嘴唇,喉头上下动了动,陆卓看着他的表情有些不对。   果然片刻后,就听裴翊摇头说道:“不是,若你今日去了大牢,我手下的人不只会帮你救出穆晏,还会将那个被扎颜抓住的探子带给你。我知道你若知晓那人是塞北军的暗探,定会将他一起带走。只要你带走他,扎颜必会以为地形图也在你身上,到时他便会全力追捕你们。”   裴翊坦然:“我是想利用你吸引扎颜的注意,等到扎颜全力对付你,放松对营地的守卫之时,趁机拿走被藏在营地的地形图,将它送回大郑。”   听了裴翊的话,陆卓哑然半晌,许久才挠了挠头,语气干涩地说道:“其实……你我之间也不必如此坦诚相待。”   爱侣之间,还是该留些你瞒我瞒的朦胧美。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小裴将军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陆哥:假话!假话!假话! 第66章   自裴翊说完那一番利用之词后, 两人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倒不是陆卓不想说话,只是他此时确实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一来他不知裴翊的话是真是假,二来就算裴翊所言是真, 其实他也不甚在意。   若是裴翊在渭州城的时候, 就同陆卓好好把事情说清楚,说不准陆卓还会主动来当这个靶子。   他心里唯一在意的是,裴翊什么也没跟他说。   这是不是说明裴翊心里根本就不相信他?   陆卓想到这里便觉得怪不得劲的, 此时若要他再凑上去跟裴翊说些什么心甘情愿的话,未免显得过于犯贱,于是陆卓只能选择沉默不语。   结果那头裴翊也不说话, 两人之间的气氛直接僵硬到了极点。   陆卓沉默在这废弃的兵器库中听着三拨巡逻的人走过,终于还是憋不住转头,借着帐篷透出的营地火把的微弱火光, 看了裴翊一眼。   这一眼直接把他的心都给看软了。   只见微弱的火光映出裴翊冷淡的脸, 他只是咬着嘴唇,垂眸看着地面, 脸上其实并没有表情, 但是陆卓却无端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些许委屈。   陆卓一面心想怎么你还委屈上了, 一面又想将他拥入怀中,拭去他脸上其实并不存在的泪水, 温声哄着他:‘你别说让我去当靶子,你就是让我去死, 我也绝无二话。’   陆卓又听见杨纯的声音在脑袋里说‘色迷心窍’四个字,此刻他已经完全不想反驳。   陆卓在黑暗中, 对着裴翊的侧脸叹息了一声。裴翊身子僵住, 陆卓看见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知所措, 抬头望向自己。   “为什么叹气?”裴翊问他,咽在喉咙里的还有一句‘是在怪我吗’。   陆卓仍深深地望着他,向他摇了摇头,回答道:“没什么。”   不过是认栽罢了。   裴翊见他避而不答,心下一沉,此刻让陆卓失望正是裴翊的目的,可是真的让他去面对这份失望,裴翊又开始觉得难过。   难过得让他连待陆卓在身边都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他向陆卓另一边的方向走了走,想要离陆卓远一些,方便让自己缓过呼吸后去说服陆卓留下来帮他。   他想陆卓会留下来的,即便他对裴翊失望,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仗义的侠客。   他不会弃尚在牢中的穆晏和塞北军的暗探于不顾,也不会不管仍旧藏在北蛮军营地的半份地形图。   就像当年,明明塞北战事与他并无关系,他却仍旧愿意千里奔袭来到战场,从乱军之中救起奄奄一息的裴翊,又涉险在北蛮军的层层守卫下为受伤的裴翊打探穆元帅的消息。   裴翊一向知道他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也沉迷于他的侠义之气,但此刻他却为自己要用道义强行将陆卓留下来帮忙,而感到痛苦。   如果可以,裴翊是最希望陆卓能不受任何东西束缚的那一个,但偏偏此刻他却要成为束缚陆卓的那一个。   裴翊觉得自己真是虚伪。   但他必须这么做,自制定出这个计划的那一刻,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冷漠的人。   此刻他不是陆卓的爱侣,也不是恋慕陆卓多年的那个痴人,他是塞北的统帅。   裴翊清了清嗓子,将喉咙里的干涩咽下,正要开口求陆卓帮忙。   但不待他真正开口,陆卓却已经走上前来,张开手臂将他拥入怀中。此时此刻越过陆卓的肩头,看见两人的影子合在一起,叫裴翊心跳漏了一拍。   陆卓埋首在他肩上,用唇在他曾经的伤口位置蹭了蹭。裴翊伤口刚刚恢复,如今正是敏感之时,叫他这样一蹭,顿时浑身僵硬起来,霎时心觉不妙。   若是叫陆卓继续动作下去,裴翊哪还有心思说正经事。   裴翊忙伸出右手抵住陆卓胸膛,想要将他推开:“你……”   裴翊才将将说出一个字,就被陆卓打断。陆卓偏头又在他颈上蹭了蹭,最后叹息一般地说道:“你还是别说话了,每回想从你这里听些好话,结果都叫我听得想揍你。”   裴翊抿了抿嘴唇,他这人向来就不会说好话给别人听,莫说是陆卓,就是他老子,从小到大也没在他这里得到过几句好话。   陆卓蹭到裴翊耳边,含着热气的话语卷进他的耳中:“你是不是我觉得我想走,所以想讲些大道理把我留下来?”   裴翊闭上眼眸捏紧了指尖,没回答陆卓的话。陆卓当他是默认,抬手握住裴翊抵在自己胸前的手,忍不住捏了捏,然后一齐揽进自己怀中。   “你别跟我讲大道理了,我就不是个会听道理的人,你再让我再这样抱你一会儿,再抱一会儿你就是即刻叫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陆卓在裴翊耳边喃喃,说着哄人的情话,也说着自己的真心话。   这回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啧啧几声,色迷心窍啊!   栽了,真的栽了。   裴翊闻言却猛地推开他,双目圆睁瞪着他,眼中有愤怒之色闪过。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般轻言生死,如何对得起养育你的爹娘!”   顾及二人尚在北蛮营地,裴翊压低声音,愤怒地向陆卓说道。陆卓瞧他的样子,估计若不是两人尚在北蛮营地,裴翊恐怕得跟他打上一架。   陆卓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我……我……难道不是只是在说情话吗?   说情话难道不就是怎么肉麻怎么来吗?什么想你想得五脏都裂了,什么心肝都剖给你……   这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情话吗?当然不是说他不愿意为了裴翊去死,但是……难不成裴翊还真会让陆卓把心肝剖给他吗?   他只是说来响应一下气氛而已,陆卓可不觉得自己会死在几个北蛮人的手里。   见裴翊这样生气,陆卓也不好跟他说:你倒不用担心养育之恩的事,其实是师父养育我长大的,现在他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咱也不用去孝敬他。   而且陆卓的师父一向认为,陆卓骨子里就带着点邪气,早晚会在武林掀起风波,只有他早点死,武林才能安生。   陆卓心道:师父估计巴不得我现在就下去见他,这样我还能靠着此事搏一个义士的虚名,也算给他长脸了。   不过陆卓没这个心思,陆卓现在只想着退隐江湖,跟裴翊白头到老。   他向裴翊嬉笑道:“我不过是说着玩玩,你就这么瞧不起我的本事,觉得凭着扎颜那几个北蛮杂碎就可以杀了我?你放心,别说是扎颜的营地,就是大夏皇宫我也来去自如。”   裴翊眼中闪着光亮,凝眸看了他半晌,摇头说道:“我向来都知道,你很有本事。”   他望着陆卓,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稍纵即逝,却被他牢牢抓住。   裴翊脱口而出:“若是这回你我都能平安回去,我们便成婚。”   话出口裴翊自己都怔了怔,他之前还当成亲一事是陆卓在发梦,现在他竟自己也想做做这梦。   不必守天地礼法,不必依户婚条律,若他们二人能平安归去,这婚事他裴翊办定了。   他眼中的坚定打动了陆卓。   陆卓张嘴欲言了半晌,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选择再次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什么也不必说,就是叫陆卓此刻就去死,他也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没有主角光环的,不建议办事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第67章   温存过后, 陆卓得了裴翊的许诺,实在心潮澎湃,简直想现在就出去杀他个十个八个北蛮人, 来为两人的喜事助兴。   裴翊听了他的话, 白了他一眼:“我没杀人助兴的毛病。”   “开个玩笑。”陆卓摸着后脑勺向他嘿嘿一笑,又向裴翊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先救穆晏, 还是先找地形图?”   “一起。”裴翊轻描淡写地说道。   陆卓吃惊:“一起?你知道地形图藏在何处?”   他倒是不吃惊裴翊的回答,只是方才裴翊说塞北军的暗探早在被抓之前,就已经为了隐藏身份跟他们失去了联系。   既然地形图送不出去, 那地形图的消息肯定也送不出去。   如今扎颜把人抓了都没审问出地形图的下落,想必那地形图藏得十分隐秘。   裴翊进这营地的时间不会比陆卓多多少,难道就已经找到藏匿在这营地之中的地形图?   若是真的如此, 陆卓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 北蛮军从上至下只怕都是傻子。   裴翊向他点了点头:“我接到徐祥被抓、地形图失踪的消息时,就已经猜到徐祥会把地形图藏在哪里。”   徐祥就是被抓的那名暗探的名字。   “哪里?”陆卓问道。   裴翊没回答这个问题, 只说等一下带他去看。   陆卓注意到有一种痛苦的神色在裴翊眼中闪过, 连带他的周身都沉重起来。   这让陆卓意识到,徐祥藏东西的地方, 恐怕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没再多问,只是靠在裴翊身边, 陪他静静消化这一刻的痛苦。   穆晏和徐祥的营救计划定在子时,不管陆卓去没去大牢, 裴翊安插在北蛮军中的其他的探子和这次随他一起潜入北蛮的人,都会在子时联合起来, 一起救出穆晏和徐祥。   扎颜必会派兵去追他们, 到时他们便趁乱拿走地形图。   陆卓听着裴翊的计划, 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陆卓觉得这计划尚有许多漏洞,听着就感觉很容易被人给一锅端了,但是他自信以自己的武功定能保护裴翊,倒也不畏惧什么,便由得裴翊安排。   裴翊正说起子时将至,让陆卓也换身北蛮军的服饰,他好带陆卓去藏地形图的地方看看。   陆卓忽然凑上前来,伸手捂住他的嘴,将他整个人拢在怀中,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裴翊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稳定的心跳声,配合他安静下来。   片刻后,武器库外走过一个小兵,听着动静是半夜起来放水。   这不正是瞌睡就来了枕头,正想着换身衣服,这衣服就送上门来了。   陆卓低头看向怀里的裴翊,裴翊同时抬头看他。   两人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同时起身跃出武器库,飞向外面的小兵。只见两人一人点穴一人擒拿,出手快如闪电,瞬间将那小兵擒住,拖回武器库中。   那小兵已经被陆卓点昏,一进武器库,陆卓也是毫不客气地把人身上的衣服扒了个干净。   正要换上,陆卓眼角瞥到裴翊看着自己,忍不住起了逗弄他的心思,转身直直盯着裴翊,边脱衣服边笑道:“将军要看我换衣服吗?”   裴翊乍然听到此话,耳朵顿时热了起来,这才想起自己刚才直勾勾地看着陆卓有何不妥之处,嘴上却嘴硬道:“不能看吗?”   当然能看,毕竟陆卓也看过他换衣服,有来有往才不算吃亏。   陆卓觉得划算得很,笑着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随便看。”   见他如此恬不知耻,裴翊啐他一口,侧过头去,只把滚烫的耳朵留给陆卓。   陆卓换完衣服,裴翊将他带到北蛮营地的大帐附近。   陆卓没想到地形图会被藏在此处,心里感叹这徐祥也真够胆大的,也不怕给人发现了。但想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扎颜到现在都没找到地形图,只怕也是没想到那地形图居然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所谓灯下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不过两人到此,陆卓才发现此时北蛮大帐仍旧灯火通明,歌舞不断,大帐中不断传来推杯换盏的声音,却是扎颜在宴客。   陆卓心下一沉,心想这时机可真是不巧,偏偏撞上扎颜在大帐的时候。   陆卓正想着要如何从这人声鼎沸的大帐中盗出地形图,裴翊却带着他绕过了大帐,向他示意大帐前的一个木架。   那木架约莫四五丈高,上面悬挂着一个物件,因大帐外燃着篝火,陆卓借着火光,依稀看清那悬挂的物件像是一个坛子。   不知为何,陆卓看着那高挂的坛子,忽然一股寒意从脊背处涌了上来。   他抬手捏住裴翊的手掌,压低声音问道:“那里挂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略带些嘶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你知道那是什么。”裴翊回头看向他,眼眶通红。   陆卓蓦地闭上眼眸,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许久才睁开双眼,眼神坚定地望着裴翊,郑重承诺道:“我定会为你杀了扎颜。”   裴翊扯起嘴角,向他说道:“我知道,你以前就告诉过我。”   陆卓摸了摸裴翊的脸颊,不再说话。高挂在木架上的坛子沉沉压在两人心中,沉重地叫他们喘不过气来。   两人沉默地等着子时降临。   午夜时分,月亮挂在木架正上方之时,扎颜和陆卓二人同时等到了大牢传来的消息。   穆晏和徐祥已经被成功救出,现在正由裴翊的手下护着往关口去。   “什么!大牢的人是干什么吃的?那小子跟徐祥那伙人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连他一起带走了!”   大帐中正在喝酒的扎颜大怒,砸了手中酒壶,质问来报信的人。   那人支吾半天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扎颜愤怒地把那人踹倒在地,高声叫人来给自己穿上盔甲,亲自点了上千精兵,出营去追穆晏和徐祥。   正是时机!   扎颜远走,扎颜的客人们也都散去,大帐渐渐平静下来,只剩下几队站岗的人还留守在此处。   藏在暗处的陆卓和裴翊交换着眼神,又静待了片刻。   大帐前燃的篝火爆出几颗火星,陆卓在刹那间出手,脚尖点地飞身而上,手中长剑同时出手。只见银光一闪,底下的站岗的北蛮兵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陆卓已经取下木架上高挂的坛子,旋身落在地上。   裴翊同时出手,长枪在握,挑向守着大门方向的那几个北蛮兵喉咙。那几人只觉颈上一凉,霎时便失去了意识。   两人配合默契,坛子一到手,便立即飞身向着大门而去,到处都听见有人在大喊。   “来、来人啊!有人探营!”   却没有人追得上他们,眼见营地大门就在眼前,两人对视一眼,清理干净挡路的小卒,正要纵身跃上大门。   那大门却缓缓打开,扎颜以及他带走的那上千精兵正守在门口。   陆卓和裴翊齐齐停下动作,靠在一起面对北蛮兵,互为防守。   见这群人准备齐全,陆卓握紧手中长剑,摇头笑了笑。   看来他和裴翊是被人当做了瓮中之鳖。   扎颜骑马缓缓上前:“小王已经在此等候多时,裴将军来得真是太慢了。”   他的视线就牢牢锁在裴翊身上,眼神中有种疯狂的兴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说不能flag嘛。 第68章   裴翊听到扎颜的话, 冷冷地抬眸看向扎颜,只一眼便让扎颜浑身一震。   可惜今夜无星无月,营地大门处的篝火也不甚明亮, 叫扎颜没法看清裴翊的全貌。   扎颜心觉可惜, 当下皱起眉头,向着四下大喊:“点燃火把!”   营地内外包围着陆卓和裴翊的北蛮兵立即内外相传,互相点燃了火把, 高高举起,让火光照亮营地四周。   陆卓和裴翊的全身霎时都暴露在火光之下。   扎颜终于看清裴翊冷淡的眉眼,这下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扯起唇角向裴翊笑道:“几月未见,闻听将军在大郑有难,小王在北地亦牵肠挂肚, 夜夜难眠, 恨不得飞到大郑,以身代之, 此时见将军无恙, 小王便放心了。”   裴翊对着扎颜狠狠拧起眉头:“你早知我要来?”   他的语气十分愤怒,他当然有理由愤怒。   如果扎颜早就知道他的计划, 证明他手下又出了叛徒,他如何能不愤怒?   他在京城遭沈严陷害, 回塞北知晓暗探中有人投了北蛮,出卖了徐祥, 导致徐祥被抓,这回手下再次出了叛徒。   短短几个月, 就被背叛了三次, 真是佛爷也要发火。   但不知为何, 陆卓却觉得他从裴翊愤怒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其他的意味。   这让他不由地看了裴翊一眼,但是却没有从裴翊的脸上发现异样。   陆卓偏了偏头,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尤其在裴翊的事上,简直是万试万灵。   这故事忽然有趣起来了。   陆卓低头笑了笑,看来这件事了结以后,他得好好跟裴翊聊一聊。   这回有所隐瞒的那个人可不是陆卓了。   难得被他抓到裴翊的错处,他可得想办法再讨点好处才行。   不过现在要紧的,可不是裴翊的隐瞒,而是……   陆卓眯起眼睛看向扎颜,那蛮人王爷冲着裴翊露出近乎痴迷的表情。   只见他上下打量着身穿北蛮服饰的裴翊,眼中不停露出惊艳,喃喃道:“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若穿上我族服饰,定是美妙绝伦,果然果然……”   他看裴翊的眼神太放肆了,陆卓不喜欢。   若不在他身上捅上两个窟窿,给他放放血,难出陆卓心头这口恶气。   陆卓竖起剑尖,平平无奇的铁剑此时握在他手中,亦散发凛凛寒意,叫人不敢忽视。   包围着他和裴翊的北蛮兵此时也察觉到他的危险,纷纷压低身子,将武器转向陆卓,仔细观察着这个突然迸发出吓人气势的男人。   扎颜的目光,此时也终于投向陆卓。只是淡淡扫了几眼,他便立即皱起了眉头。   他从来没听过裴翊身边有过这等人。   “你是何人?”扎颜冷声向陆卓发问。   他的语气中带着上位者固有的高高在上,好像陆卓不过是他眼中一个无关痛痒的蚂蚱,他轻轻一捏便可捏死。   裴翊这回真的拧起了眉头。   他不喜欢别人这样轻蔑陆卓,在他眼中陆卓古道热肠,豪爽仗义,四处惩奸除恶,救助过无数百姓,是个值得许多人敬仰的侠士。   裴翊认为世人都该尊敬他,而非轻蔑他,如扎颜这种满手血腥的刽子手,更是连评判他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长枪指向扎颜,亦动了真火。   身旁的陆卓感知到他的情绪,却不知他这陡然而生的火气从何而来,疑惑地偏头看了他一眼,浑身摄入的气势霎时收敛起来。   陆卓笑着将手中的坛子放入裴翊怀中,同时安抚地摸上他持枪的手,压低声音向他说道:“还记得我教你的步法吗?等会儿我一动手你就跑。”   他的声音极低,连离他们两个最近的北蛮兵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更别提远处的扎颜。   从扎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们两个在你侬我侬,当即火冒三丈。   这两人明明已在他的重重包围中,居然还敢当着他的面亲热,真是当众打他的脸。   扎颜当即抬手,眼看就要命北蛮兵发起进攻。   他要活捉裴翊,到帐中好好跟裴翊说说话,至于裴翊旁边那个不知名的小子——他要命人将这小子砍成肉酱!   在他抬手之时,陆卓正好跟裴翊说完最后一个字。   ‘跑’字的音刚刚落入裴翊耳中,陆卓已经拔地而起,自上而下转动长剑,化作一张螺旋密网护住裴翊周身。   外围的北蛮兵,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只听数声惨呼,眼前的同伴已经倒了一大片。   还立在原地的北蛮兵面面相觑,皆在对方眼中看到惊怖之色。   陆卓动身之时,裴翊亦随之而动。陆卓长剑为他击倒四周兵卒,他便用手中银枪向着营地大门杀去。   此时再多儿女情长都是无用,裴翊亦不想独留陆卓在此。   但如陆卓所言,裴翊的武功在战场上还算堪用,但是跟真正的高手比起来,只能算是三脚猫功夫。   他留下来与陆卓共同抗敌,只会成为陆卓的拖累,只有他成功逃离,陆卓才有机会跑。   想起要将陆卓独自留在北蛮营地,面对数万敌军,裴翊浑身都被扯得生疼。   但此刻他只能抱着怀中的坛子,咬牙向前冲去,不敢去想若陆卓不能逃脱……   不!裴翊知道陆卓一定能平安离开此地。   他是江湖百年来最为天才的剑客,他是在大夏皇宫都能来去自如的武林高手。   他是战无不胜的塞北客!   裴翊知道,他一定能活着逃出去。   陆卓护着裴翊一路向营门处杀去,守在营门口的扎颜,手持一柄九环刀,皱眉看着陆卓——这个他计划里唯一的变数。   这人的武功很高,比起扎颜手下大部分武林高手的武功都要高上一截。   扎颜从未在塞北军中看见过这样一个人,心里竟有些起了爱才之心,想要招揽这人,不过刹那间扎颜又想起方才这人与裴翊暧昧的举动。   裴翊喜好男色,大郑与大夏人尽皆知。   扎颜早就听过裴翊与从前塞北的侠客塞北客有一腿,此时猜测恐怕眼前这人也是裴翊在江湖上的一个姘头。   这样一想扎颜当即决定这人不能留,他高声呼唤着躲在暗处的江湖人士,下令将此人剁成肉酱。   武功高强又如何?人力有尽时,他耗也要把这人给耗死。   扎颜握紧手中九环刀,等到耗死这人,裴翊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到时他要好好与他的裴将军叙叙旧,扎颜得意地笑了起来。   听到扎颜的命令,裴翊动作一滞。   陆卓立即从他身后而来,热气打在他耳旁说道:“别停。”   两字未落陆卓已经抬手带起裴翊,同时一脚踏上身前迎上来的一个北蛮小兵的肩膀。   两人借力跃起。   扎颜看着两人向着自己而来,立即叫精兵将营门围住。   眼见那些躲在暗处的武林人士,也纷纷向着营门而来,形成内外包围之势,扎颜得意地勾起嘴角,还不忘出声向手下人吩咐:“要礼待裴将军。”   换言之,别伤了他的脸。   那群知他好色本性的江湖人士,都忍不住翻个白眼。   众人原以为会在营门处与陆卓和裴翊二人对上,谁知两人根本没有与扎颜安排在营门处的那群精兵对阵的意思,连着踩着几个人的脑袋,飞身向着营门正中而去。   黑夜之中,他们甚至看不清这两人的身形。   在场的武林人士都不由地赞了声好轻功,忙加快步伐向他二人追去。   扎颜亦在营门正中严阵以待,眼见前方再无借力之处,两人就要落在扎颜面前。   忽然陆卓自空中一个旋身,先裴翊一步飘落在地上,右手反手持剑置于左手的胳膊上,剑身平齐迎向裴翊。   裴翊脚尖踩着陆卓的剑,只在营门轻轻一掠,便似乳燕投林一般飞入黑暗之中。   只能说扎颜此番安排十分不巧,若是他将手下那群会轻功的武林人士安排来守营门,裴翊即便轻功卓绝,在一众高手夹击之下也难飞出重围。   但他偏偏安排的是兵卒守门,一群人也没一个会飞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翊掠过营门,忙回身去追。   扎颜咬紧牙根,大声说道:“追!”   营地里,陆卓与追上来的江湖人士过了几招,听到扎颜的声音,抽空往营门外看了一眼,见裴翊尚未走远,拧了拧眉头。   有人见他走神,立马挥掌偷袭。   陆卓听到身后传来破空之声,回身与一人的掌势对上,那人被他的内力震得退后几步。   而陆卓则借着对掌之势,一个鹞子翻身,落到营门外的北蛮兵卒之前,剑尖指着扎颜说道:“想追?凭你也配觊觎他?先问问我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扎颜愤怒地盯着陆卓:“你究竟是何人?”   陆卓歪头看了他一眼,取下头上胡人的头盔,让扎颜看清自己的脸,免得他黄泉路上都不知向谁喊冤。   陆卓手持长剑,扬眉向扎颜笑道:“来取你狗命的人!”   久违的月亮在这一刻破云而出,侠客在月色下不羁地笑着,血珠从他的剑尖不断滑落,叫人看得动魄惊心。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最后一段因为我想卡陆大侠的高帅点,坛子里装的是什么,只能下一章揭秘了。 第69章   裴翊发足狂奔, 足足跑了半个时辰,再听不到任何人声后,才停下来确认后面有没有追兵。   见无人追来, 裴翊喘着粗气靠在一棵大树上, 只觉肺部已经被狂风撕裂,他吞了吞口水,咽下喉咙中的铁锈, 往来处又看了一眼。   陆卓还没有追上来。   他努力去忽视心中的担忧,抬手摸上怀中的坛子,手掌无力在坛身之上摸了摸。   闭上眼眸, 裴翊仰起头呼吸着山间冰冷的空气,默默向自己说道:至少把他带回来了。   半晌,裴翊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 转身踏入山林。   林中枯枝腐虫遍地, 裴翊的脚步落在地上‘咔咔’作响,在黑暗中他能感觉自己踩碎了很多东西, 但因无明火照明,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踩碎是什么东西,或者说……他不敢去想。   当年穆元帅率领的大军就是在这附近与北蛮兵作战。   数万大郑将士亡于此处。遍地尸骸, 无人敛骨。   强忍心里的悲切,裴翊推开拦在身前的树枝蹿出林子, 眼前顿时映入一轮圆月。月光映照之下可以看清林外原来是一处断崖,再往前已经没有去路。   裴翊再度往身后看了一眼, 对着断崖深吸了一口气。   他脱下外袍,先将怀里的坛子裹了起来绑在身上, 然后几步走到断崖边缘, 甚至不曾犹豫片刻, 就直接跳了下去。   后面跟着他的人全都傻了眼,跑到崖边时,只看到崖下黑漆漆的一片,连裴翊的影子也没瞧见一个。   几人咽了咽口水,面面相觑。   “这怎么就跳、跳下去了?”   “他、他不会是发现了我们跟在后面,觉得逃不了,才、才跳崖的吧?”   “不会吧,这可怎么跟王爷交代!”   几人急得焦头烂额,互相指责,一会儿说是有人脚步太重了,被裴翊听到,一会儿说是有人身上太臭了,被裴翊闻到。   总之都是对方的责任才导致裴翊无缘无故跳了崖。   只有一人没有参与这场甩锅大会,反而若有所思地望着崖下,迟疑了半晌慢吞吞地说道:“会不会是下面有机关?”   众人的指责停了下来,目光再次齐齐投向崖下,有人提议:“要不跳下去看看?”   “谁去?”   没人吭声。   断崖四下无着,这黑天摸地的,要是一个不小心,可就是粉身碎骨,谁也不想自己去当那个冤大头。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犹豫道:“留个人守在这里,我们先回去向王爷禀报,明日准备好东西再下去看看。”   也只有这个办法,众人点头同意,因谁都不愿意留下,最后只能抽签决定,被抽中那人看着几人离去,不情愿地向断崖下踢了个颗石子,骂咧咧道:“真晦气!”   石子从裴翊身旁滑过,裴翊低头看了看崖下,一眼望不到底,确实叫人害怕。   裴翊此时正窝在崖边横生出来的树杈中,听到崖上徘徊的脚步渐渐远去然后又停下,传来捡拾柴火的声音,裴翊猜测留下人换了个离崖边较远,挡风的地方生火取暖。   裴翊又听了听,确定那人没其他动静后,伸手在树杈上摸了片刻,摸出根粗壮的树藤。   伸手固定好包裹起来的坛子,裴翊慢慢顺着树藤滑了下去。到树藤底部时,裴翊停下动作,伸手在黑暗中摩挲,摸到大片树藤,他将树藤拨开,见到里面的隐隐火光。   原来这树藤之后别有洞天,居然还藏着一个山洞。山洞之中燃着火堆,四周坐立着十来个人,其中有一个蓬头垢面的锦衣少年靠在石头上,坐在火堆发呆,可不就是小侯爷穆晏。   裴翊见他面颊凹陷,瘦了不少,看来这阵子是吃了不少的苦,但裴翊此刻没工夫再去管他,他拨开树藤走了进去。   众人见他来了,忙迎上前来向他行礼。   “将军!”“先锋!”“先锋!”   此地这次除了跟他一起出关几个手下,大部分都是他在七年前那场大战后,安插进北蛮的暗探,那时他还任着塞北军的先锋,所以大部分都还他叫做先锋。   裴翊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徐祥怎么样?”   他边将身上的包裹的坛子解下,边低头去看那个卧倒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人。   他的亲兵伍柳上前帮助他解着身上的包裹,便低声说道:“果然如将军所料,扎颜就是吊着徐祥最后一口气,好留着他来钓其他我们安插在塞北的暗探来。”   “所有人都撤离了吗?”裴翊半跪在徐祥身边,见他果然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伍柳低声回答:“差了两个。”   差了两个,出卖徐祥那一个就在这两人之中。   “少了谁和谁?”   “……马闻和卜朋义。”   裴翊闭上眼眸:“是马闻。”   马闻。也只能是马闻了。为防背叛,裴翊安插在北蛮军中的暗探都是独立成线,每三人连成一线,众人除了自己的上家下家,都不知道其他暗探的身份。   卜朋义,马闻,徐祥。马闻便是中间那一节,若是这三人同时被发现,那背叛的只能是马闻了。   听到马闻的名字,一直昏迷的徐祥忽然挣扎起来。为了防止他伤口崩裂,伤势更重,伍柳急急将手中的包裹塞给另外的兄弟,和裴翊一左一右按住了他。   眼见徐祥睁开双眼,目眦欲裂地瞪着洞顶的岩石,似有无尽的愤怒要从眼眶里涌出来。   伍柳低头向他许诺:“徐兄弟,我一定亲手杀了马闻那畜生为你和卜兄弟报仇。”   除裴翊外,伍柳是唯一知道他们所有身份的人,当年也是他陪着裴翊亲自将这批暗探安插进塞北,对他们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此时见徐祥遭此大难,伍柳亦感同身受。   徐祥听见伍柳的话平静下来,好似了却平生心愿,连呼吸都渐渐衰弱下来。眼见徐祥就要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裴翊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药瓶,俯身到徐祥身边。   这药瓶正是当年陆卓留下的那一个,也是裴翊在京城曾用过的那一个。   当年陆卓留下这药瓶时,曾告诉过裴翊,这药是他师父一生心血的凝结。其中瓶中的药粉是治外伤的良药,而瓶塞中藏着的药丸则是保命的金丹,即便是阎王三更要勾你的魂,这药也能把你留到五更。   裴翊捏碎瓶塞,果然从其中找到一个小小的药丸,忙抬起徐祥的下巴喂了进去。   伍柳见了,忙伸手前来制止:“将军不可……”   他虽不愿见徐祥身死,但他久在裴翊身边,如何不知这药是塞北客所赠。   当年裴翊在生死边缘,塞北客托人送来灵药,令裴翊起死回生。   伍柳数日听闻塞北客已经亡在均州,若此时裴翊将这药丸用了,日后再遇当年的险况,他们要去哪里再找一个会送来灵药的塞北客?   裴翊抬手制止他的话,沉声说道:“救人要紧。”   得如此重义的将军,是他们三生有幸。热流从伍柳眼眶涌出,伍柳忙低头用袖子擦去。   那边拿着坛子的兄弟拆开了包裹着在坛子外层的衣服,忽然浑身颤抖起来。   “这、这是……?”他颤声问道,两行热泪从眼眶滑落下来。   包裹在外层的北蛮兵的衣服从坛子上滑落,山洞中的塞北军将士静默下来,众人的视线齐齐盯在那个坛子上,一股浓重的情绪从山洞顶端向众人压下。   连在火堆旁发呆的穆晏此时亦被这种情绪影响,感觉到些许不对。   他抬头向众人望去,却见这群人那群人凝视一个灰扑扑的坛子,那坛子上面竟还生了青苔,看上去年岁久远,破旧得很,却被这群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穆晏嫌弃地皱起眉头,觉得裴翊这群手下的人真是有毛病。   他看着这群奇怪的人,将那坛子放到了一处平坦的高地上,然后齐齐向那坛子跪下,连带原本守在受伤的徐祥身边的裴翊和伍柳都走过来,跪倒在那坛子前。   “那是什么?”   穆晏听到有谁声音沙哑地在发问,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如行尸走肉般拖着步子走到那坛子前。   山洞顶上滴下一滴岩水,滴在他的鼻子上,冰冷彻骨。   穆晏浑身打了个激灵,蓦地扑上前去,抱着坛子委屈地大哭起来。   他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怎么会在一个坛子里?那么多人在欺负他!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欺负你的儿子!   此情此景,即便穆晏向来是个讨厌鬼,也难叫人不动容。   家中有妻儿老小的兄弟,见了更是伤情,不忍多看,纷纷偏过头去。   今夜众人疲于奔命,此刻都十分劳累,穆晏哭了一阵,最后竟抱着坛子累倒过去。   伍柳让众人歇整一会儿,将裴翊引到离众人稍远一些的洞口,两人继续谈事。裴翊向伍柳问起:“卜朋义现在如何?”   伍柳没说话,只是给了裴翊一个悲伤的眼神,裴翊握紧拳头。   他终有一日会杀了扎颜。   两人都为卜朋义静思了片刻,伍柳方才问起:“将军,我们该何时出发?”   若按他们的计划,此时就该出发,只是徐祥的伤恐怕经不起颠簸。   但若此时不走,扎颜的人不知何时会折返,他们绝不会让裴翊等人带回一个活着的徐祥。   裴翊咬紧牙关:“再等一等。”   陆卓还没赶上来。他已经将陆卓一个人留在了北蛮军营,难道还要将他一个人留在关外?   伍柳疑惑问道:“将军,我们要等什么?”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同时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出现在洞外。   伍柳猛地警惕起来,众人已在此处,外面会是谁?   裴翊却在呼吸声出现的第一时间,便眸子猛地一缩,如离弦之箭向洞口冲去。   跑到洞口时,正撞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扒开的树藤费力地钻了进来。   裴翊止住脚步,双目微痛地看着他身上的血迹,甚至不敢上前扶他。   那人抬头看见裴翊,踉跄着站了起来,懒散地笑道:“我就说断崖之下怎会有如此奇洞,原来是仙人洞府。”   这种时候还要贫嘴贫舌,除了陆卓还会是谁?   见裴翊直直盯着自己身上的血痕,陆卓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咧嘴说道:“别人的血。”   话音刚落,裴翊便上前抱住了他,埋首在他肩上闷声向他说道:“对不起。”   陆卓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裴翊,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抬头就看见满山洞盯着自己的人,顿时吓了一跳。   陆卓尴尬地抬手向着众人挥了挥。   裴翊从他怀中抽身,陆卓看见他眼眶微红,也顾不上有其他人在场,心疼得抬手抚了抚裴翊的脸,柔声说道:“你身上好凉。”   裴翊向他摇头:“是人心太凉。”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管是存稿还是修过的正文,塞北这一段都是我最喜欢的章节。 第70章 【倒V结束】   陆卓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醒来, 听着车轮压在路上的声音,揉着额头回忆着自己怎么会睡在这里。   他只记得昨夜他在北蛮军营与那扎颜的客人,北蛮国师木哈尔, 对上阵来。两人在打斗间, 陆卓挨了木哈尔一掌,受了点内伤,狼狈从北蛮军营逃走, 然后在往年与裴翊藏身的山洞中,找到了裴翊和他的手下。   他伤势不重,不欲裴翊担忧, 本想在裴翊面前强撑无事。   谁知两人见面才不过说了两句话,陆卓便力竭睡去,再醒来就是在这马车上了。   陆卓苦着脸坐起身来, 怎么也想不起昨夜还发生了什么, 依稀只记得迷迷糊糊间,有人将他扶上马车, 然后柔声在他耳边说道:“兄长既然肯为我去死, 不如再费心些,尽力为我活着。”   脑海闪过这句话, 陆卓错愕地抬起手掌,看着掌心的两道伤痕。   他还记得, 昨夜有人温柔地抚摸着这两道伤……以及那人在他的掌心留下的柔软温润的触感。   裴翊……   陆卓拧眉握紧手掌,心头愈加不安, 当即起身掀开车后的帘子要去寻裴翊。   “你要找裴翊?不必去找了,他不在这里。”   马车的另一头传来幽幽的声音, 陆卓停下动作, 回头望去。这才发现穆晏抱着他们从北蛮营地抢回来的坛子, 像个游魂一样坐在角落里。   这小侯爷形容憔悴,看上去应是受了不少苦。看着他怀抱装着穆元帅尸骸的坛子,陆卓有些叹息。   谁能想到父子再相见,会是在这种情形下?   他想起刚才穆晏的话,回身走到穆晏旁,半蹲着问他:“你刚才说裴翊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穆晏看了他的胸口一眼,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我们的裴大将军说,将地形图和徐祥都放在一起太危险,为防北蛮人鱼死网破,我们最好分成两队,一队人带着徐祥走,一队人带着地形图走,然后……他就将带着徐祥走了。”   “贪生怕死。”穆晏冷笑。   在他看来,虎牢关地形图被窃,事关军事防守,此时北蛮人根本不会在意徐祥,必会全力搜寻地形图。裴翊将地形图留在这里,自己带走徐祥,把北蛮的火力全留给了他们,可不就是贪生怕死。   想起昨夜裴翊从装着穆元帅尸骸的坛子里翻出地形图的情形,穆晏就恨不得杀了他。   裴翊居然敢对他的父亲如此不敬!   陆卓闻言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他睡得太久,脑子有些糊涂,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跟着穆晏的视线,他从怀中摸到一张图纸。   陆卓掏出图纸,展开粗粗扫了一眼,见上面确实是虎牢关的地形图。   图上还标注着北蛮在虎牢关各地的布防。   正如裴翊所言,是剩下的那半张军事布防图。   裴翊想让……陆卓护送这张图回去?   说起来陆卓确实是众人之中武功最高的那一个,地形图由陆卓来送确实最为妥当。   陆卓沉眸将图纸放回怀中,却觉得事情越发不对。   若是裴翊真的想让陆卓护送这张图回大郑,为何不把陆卓叫醒直接告诉他?   事关重大,难道他还担心影响陆卓的睡眠质量不成?   何况……裴翊的嘴比谁都严,若是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你就是真的撬开他的嘴也问不出个一二三来。   而今护送地形图这样大的事,他怎会随意说给穆晏听?   陆卓不着痕迹地瞥了穆晏一眼,视线顺势落到他怀中的坛子上,忽然觉得比起地形图,裴翊此行或许更多是为了营救徐祥以及带回穆元帅的骸骨。   既然如此……   为什么他把徐祥带走了,却把穆元帅的骸骨留在此处?   想起自己在迷迷糊糊间听到的裴翊的话,陆卓用指尖抚摸着掌心的伤痕,担忧地在心里喃喃:裴翊,别做傻事。   风卷起车帘打在陆卓的脸上,陆卓回过神来,伸手按下车帘,视线却忽然被车外的一处山坡吸引住。   陆卓顿时怔然,原来此地好巧不巧正是当年他与裴翊初见之处。   七年前燕州城外,年仅二十一岁的侠客陆卓正在昼夜赶路中。   他日前在北蛮找人,在北蛮皇宫和北蛮几位重臣的府邸逛了几圈,却没有找到想找的人,还以为是消息有误,正是无聊准备离去之时,却从北蛮王爷扎颜的屋顶上知道了大郑与北蛮将有一场大战。   听到那北蛮王爷得意地说大郑军队的作战计划被他们在大郑的内奸探得,此刻他们已经在大郑军队的必经之地设下埋伏,势必要将穆锋及其率领的塞北军一网打尽,陆卓心头一紧。   他既是郑人,这些年在塞北也与穆锋元帅打过不少交道,十分敬佩穆元帅的为人。   虽说两人,一人是庙堂高官,一人是江湖过客,受限于身份地位私下并无深交,但陆卓自认凭着二人的惺惺相惜,他与穆元帅多少也能算得上半个朋友。   现今听闻穆元帅带领的大郑军队有难,陆卓也顾不得还在找人的事,当即飞身出了北蛮都城,往两国边境而去,想要赶去战场救人。   但北蛮都城与两国边境相距何止万里,饶是他轻功卓绝、日夜不休,赶到燕州城外的虎牢关时,距他出发之时也已经过去大半个月。   他在北蛮都城探听得知伏击计划之时,大郑军队已经遇到伏击,陆卓此时到达两军交战的战场,只看到堆积成山的尸骸,其中既有郑人也有北蛮人。   战局已经结束,一队十来人的北蛮兵已经开始收拾战场,他们将自己人的尸骸放上木板车,将郑人的尸体随意弃置。   鲜红的血染红了整片旷野,陆卓觉得自己呼吸中都掺杂了一股铁锈味,就夹杂在漫天的风沙中,每一口呼吸都撕扯着人的肝肺。   有两个北蛮人正拿着刀子砍地上的郑人尸体发泄。   陆卓走上战场。   木板车前的北蛮兵先发现了他,拔刀问他是何人。见他手中持剑,显然来者不善,其余北蛮人也纷纷将刀口对向陆卓。   陆卓将头上斗笠一拨,露出丑陋阴沉的面孔,向这群北蛮兵回道:“郑人陆卓。”   话音刚落,只见战场银光一闪,陡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呼声。   陆卓抖落剑上血珠,将一柄乌黑暗沉的铁剑收回剑鞘之中。   那十来个北蛮兵已经倒在血泊之中,颈脖上都有着一道深深的剑痕,鲜血从他们的颈上喷涌而出。他们捂着颈上的伤口倒地挣扎,最后在重伤和窒息的痛苦中死去。   及至此刻,陆卓方觉内心稍稍安宁。   以杀人为乐,难道他真成了师父口中的魔头?陆卓望着地上这群北蛮兵,对着血腥的战场摇了摇头。   陆卓几步走到刚才被北蛮兵□□的郑人士兵身前,才发现那郑人士兵竟还活着,只是呼吸微弱,因有那群北蛮兵干扰,陆卓才没有听到他的呼吸声。   陆卓当即半跪在那郑人士兵在侧,伸手去探那人的呼吸。   只是手指刚刚接近,那人忽然抬手用力抓住陆卓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陆卓投来充满怨恨的一瞥,然后不甘地离开了人世,死时仍未瞑目。   似在问陆卓,你为何来得这样迟?   他的血还是热的,印在陆卓的手指之上,明明炙热滚烫却陆卓遍体发寒,连魂魄都被侵入寒冬的冰水里。   举目望着这尸横遍野的战场,战场的死气跟着清晨的雾气一起爬上陆卓的身体,压得他重重得喘不过来气。   陆卓替那士兵合上双眼,他终究是来迟了。   陆卓失魂落魄地走过一个小山坡,见那山坡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体,看来这里也经过一场大战。   陆卓一路看来,对这种场面已近麻木。   他方才一路寻过来,既没有找到穆元帅的踪迹,也没有发现一个塞北军活口。他查探了沿途发现的塞北军的尸体,发现他们的身上都有新鲜伤口。   显然那群北蛮人来此,除了为自己人收尸,还有补刀的任务。   陆卓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山坡旁的塞北将士身旁,期待能从中寻到一个活口。   连看了几个人,都已经没有声息,陆卓有些丧气地叹了口气,终于查到最后一个,右手刚刚翻过那人的身体。   那人忽然暴起,用蛮力将陆卓压到身下,手中举着一柄断枪的枪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陆卓心口刺去。   污血和淤泥污脏了他的脸庞,陆卓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眼中愤怒的火焰,那团火焰是那样的猛烈。   他燃烧着,像是要将整个虎牢关战场都燃尽,陆卓也一起被燃尽了。   那种感觉太惊人了,像一种无尽的蓬勃的生命力,重新在这死气沉沉的战场蔓延开来。   只一眼,便叫陆卓久久不能忘怀。   陆卓领会自己的心意太迟,细碎的思念揉在七年的分别中,若要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所以然来。   是那数月的朝夕相处间的某一个眼神相撞?还是他们在回大郑路上遇上西域三怪,陆卓遭遇暗算,裴翊跳进包围圈陪陆卓同生共死的那一瞬间?还是裴翊从野地里把他捡回去的那一刻?   陆卓早就说不清了,他只知道从第一次见裴翊开始,那团火就印在他心间从不曾散去过。   此时此刻,见这人身上伤痕累累,陆卓怕轻易动起手来,他一招就能将这人击毙,不敢出手,只能抬手握住袭来的枪尖。   鲜血从他指尖淌出,滴在他丑陋的面具上,陆卓急切向那人说道:“我也是大郑人士!”   因枪尖被他握在手中不能再进,又听他自称是大郑人,那人瞪着他怒骂道:“你是乌龟杂种!”   声音还挺悦耳,就是话骂得太难听。   陆卓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继续解释:“我真的是大郑人,我若是北蛮人,何必与你解释,直接杀了你不是更省事?”   那人冷笑:“是你没这个本事。”   陆卓闻言,仰头望着乌压压的天色叹了口气。就在他叹气的瞬间,他放开了握着枪尖的手,那人的身子因此往下落了落。   陆卓劈手躲过他的枪尖,顺势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枪尖抵上那人纤细的脖颈,两人的处境瞬间翻转。   陆卓向着身下的人挑眉一笑,枪尖向前比了比,笑道:“现在我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那人乌黑的眸子露出错愕的神情,怔怔向上看着陆卓。   陆卓到此时才发现,他是那样的年轻,看上去应该比陆卓还要小上好几岁,整个人完全被陆卓笼罩在身下,像只无助落单的小鸟。   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第71章   冷风灌进车厢, 角落里的穆晏躲着扑面而来的寒风,不耐烦地向陆卓斥道:“你在干什么?”   怒斥声将陆卓从回忆中惊醒,陆卓收回望着那山坡的视线。   想起方才穆晏对裴翊的诋毁, 陆卓漫不经心地瞥了穆晏一眼, 慢悠悠地向他说道:“既然已经落难了,小侯爷还是收起些娇气的毛病吧。”   说着掀开车帘,跳下车去, 留穆晏在车中对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不得不说,陆卓这就是实打实的双标了。   同样的地点,穆晏不过说了裴翊一句不好的话, 就引来他的不悦,当面给嘲讽了回去。当年裴翊可是拿枪抵在他颈上,也没见他真生气, 也就拿枪逗了逗裴翊, 后面把人惹急了,还不是他好声好气地在哄着。   用宋三哥的话来说, 裴翊如今脾气这么大, 多少有点姜二和陆卓(塞北客)的锅——就都是他们给惯的。   陆卓下车,穆晏独自在车中愤愤, 心道待他回到大郑,必要将北蛮的事上奏给皇帝阿叔, 让他好好收拾收拾陆卓和裴翊这两个轻狂人。   得亏他没把这话当着陆卓的面说出口,不然陆卓真是连看傻子的眼神也懒得多给他一个。   陆卓下车, 发现载着自己的马车,是一支关外游民组成的队伍的马车。   说着这关外游民倒是跟大郑关系颇深, 数十年前燕州并虎牢关一带还是郑土时, 这群游民的祖先便居住在此, 若称这群游民一句郑人或许也是可以的。   只是在北蛮霸占燕州和虎牢关后,他们的祖先便被北蛮从燕州城中驱逐,将其往大郑边境赶去,想要逼迫大郑接纳这群大郑人。   先帝及当时塞北守城的将军,疑心北蛮在这群人中安插了间谍,以防万一,最后也没有同意接纳他们回大郑。   北蛮不容,大郑不收,这群原本的大郑人最后只能在两国边境游走偷生,因没有固定居所,只以马车和帐篷为住处,被两国称之为游民。   游民存世至今已数十载,其中有些人仍当自己是郑人,只在大郑边境生活,仍做郑人打扮。   每每北蛮骚扰大郑边境,亦是这群游民被骚扰得最为严重。   而有些游民则在北蛮游走,与北蛮人相好后,生下有两族血统的后代,更为两族所不容。   也因这类人的存在,令游民的身份愈发尴尬。   总而言之,游民在两国都是备受排挤的存在,这情况直到穆元帅驻守塞北后,才渐渐好转。   穆元帅主张郑人该归郑土,在亲眼见过大郑边境上做郑人打扮的游民被北蛮人屠杀后,便向皇帝请旨让这群游民归郑。   老皇帝是个内斗方面精明能干,外斗方面昏庸无能的主儿,一生为数不多能被称为明君的几个高光点大概都跟穆元帅有关。   穆元帅奏折上京,朝臣都持反对意见,一来是担心北蛮间谍,二来是因不接纳这群游民是先帝做的决定,谁也不愿做那个忤逆先帝之人。   而老皇帝只是轻飘飘地评价了一句:“真是花样多。”   然后便力排众议,压下了众朝臣的反对意见,同意了穆元帅的上奏。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皇帝确实有过想要跟穆锋做一世明君贤臣的野心,但无奈硬件条件跟不上,做明君对他来说实在过于困难,所以他的明君贤臣之梦只能被迫中道崩殂。   但可以肯定的事,他确实给过穆锋全部的信任。   一个帝王的全部信任实在太容易将人迷惑,以至于穆锋在很长时间内没有看清这给予是有时限的,等到最后看清之时,也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   说会游民。游民问题属于多年积弊,不是简简单单大开城门,就能解决的。既要游民,那有两族血统的游民后代亦是游民,你若要迎游民回郑,那这一部分人要不要一起迎?   皇帝和朝臣针对这个问题,开了两个大朝会,三个小朝会,最后讨论出来的结果是,两族血统的游民不属于郑人,不该被迎回。   这类有两族血统的游民,不被大郑承认是郑人,也不为北蛮所容。虽然他们的相貌举止,已经完全是北蛮人的模样,却只能在两国边境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   裴翊安插在北蛮的暗探,便是从这类游民中招揽的——只有他们的相貌不会惹人怀疑。   而陆卓现在所见之游民,便是这类有两族血统的游民后代。   见陆卓下车,游民中有几个人向陆卓投来目光。察觉到他们的目光中藏着些许审视,陆卓挑起眉头回望过去。   不待与他视线相接,那几个人已经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把目光放到别处。   队伍大多游民都是北蛮人的模样,陆卓漫不经心地扫视,眼角瞥见一个裹着皮袄的小哥在偷看自己。这小哥虽然画粗了眉毛,唇边贴了胡子,但是眉目之间还是能看出些郑人模样。   陆卓瞧着瞧着,忽然觉得……这人瞧着有些眼熟?   偏头回忆了片刻,陆卓想起这人是裴翊的亲兵,他从大郑出发的时候在裴翊身边见过。   他抬眸望过去。两人视线相接,那小哥愣了愣,慌忙收回视线,不注意撞上了前面的人,差点跌了个跟头。   见自己有如此大的影响力,陆卓挠着眉毛笑了起来。   扫了刚才那几个看着自己的人几眼,陆卓弯唇笑了笑,大步向那郑人小哥走了过去,哥儿俩好似的搭上他的肩膀。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盯上陆卓搭在那小哥肩膀上的胳膊,那小哥也被吓了一跳,差点当场跳了起来。   “别激动,别激动。我们见过,你还记得吗?”陆卓安抚着小哥,向他问道。   那小哥咽着口水看了一眼陆卓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向陆卓点了点头。   陆卓同样点头,开口笑道:“那日城中匆匆一别,还未请教兄弟贵姓高名?”   “不敢不敢,在下薛茂,将……东家一向叫我小薛,兄弟随东家一样叫我便可。”   那东家自然说的是裴翊。陆卓听了只觉好笑,心道裴翊自己年纪也没见比薛茂大多少,倒是在薛茂面前摆上年长的谱了。   听着小薛这个称呼,陆卓不知怎么就想起昨日迷迷糊糊间听到的那声兄长,心头一时热了起来。   陆卓大笑两声,向薛茂说拱手道:“原来是薛兄弟。”   众人还以为他要继续跟薛茂寒暄,谁知他下一个问题便直奔主题。   “薛兄弟,你可知你东家现在何处?”   薛茂猝不及防,一时哽住。陆卓不待他反应,又继续问道:“那你可知徐兄弟现在何处?”   薛茂闻言一惊,下意识瞟了后面一眼一辆装着杂物的牛车,嗫嚅了两声,不知道怎么回答。   见他如此反应,徐祥现在究竟在何处,陆卓心里基本已经有数。   他瞥了一眼那辆牛车,即便牛车最上层铺了香料,陆卓从马车上跳下之时,还是闻到了血腥味。   陆卓暗自叹了口气,想到裴翊有事瞒着他,陆卓心里的滋味不大不好受。   他心知此事不能怪裴翊。事关军务,定有许多不能明说之处。陆卓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明白道理归明白道理,该难受的终究还是难受。   陆卓也调节不过来,此时倒是对裴翊越发敬佩——他怎么就能忍着陆卓瞒着他那么多事?   那边薛茂支吾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该怎么说,结结巴巴地想回答陆卓,刚开口就被一个游民上前打断。   那人叫住薛茂,递给他一个水壶,让他多喝点水少说些话。   薛茂抿起嘴唇,忙点了点头,接过那人手中水壶,一面抱着水壶小口地喝着水,一面继续偷看陆卓。   那人自称关苍,是薛茂的兄长。   陆卓心道你们俩一个北人长相,一个南人长相,我是有多瞎才能相信你们两个是兄弟?但看薛茂对他信任的态度,猜测他也是裴翊安插在北蛮的暗探,还是拱手向他道了句有礼。   他想不明白,裴翊这一遭竟是主动帮扎颜拔清了塞北安插在北蛮的所有暗探。   陆卓觉得自己越发弄不明白,裴翊到底在干什么?   关苍道:“现在徐兄弟正跟东家一起由另一条路向边境走。临行前东家特意叮嘱让我告诉您,不必牵挂他,要以大局为重。”   说到‘大局’二字时,他还意有所指地往陆卓的胸口看了看。   注意到关苍的视线,陆卓下意识抚上胸口的地形图。手指隔着衣料在地形图上滑动了两下,陆卓向关苍弯起唇角,故作深沉道:“陆某明白了。”   实际上,陆卓此刻在心里暗骂:老子明白个屁!   关苍却不知他心里的想法,见他如此识大体,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抬眸看了薛茂一眼,用眼神让薛茂跟他一起离开。   免得薛茂留在这里又被陆卓套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薛茂忙盖上水壶,借口有事向陆卓拱手告辞,然后像是只跟屁虫一样,亦步亦趋跟在关苍身后。关苍停下之时,薛茂差点撞上他的背脊。   关苍无奈,指了指另一辆马车,让薛茂边上待着去。   他一副冷面神模样,薛茂有些害怕他,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忙抱着水壶跑到那辆马车旁。   队伍中的其他人都向关苍投来不赞同的目光,用眼神审判他对薛茂太过不留情面。   关苍冷淡地接收着他们的视线,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回到了队伍最后方。   陆卓此时却无心管他们这点小风波,所有猜测在他脑海里汇集,将他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   陆卓不知道怎么把这团乱麻理开,他整个脑子都乱糟糟的,不知怎么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或许……直接杀了那些碍事的人呢?   无人能敌的力量感能让他平静下来,他需要知道自己可以保护好裴翊。   陆卓体内安宁许久的杀意再次躁动起来。   游民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陆卓抬起头来,见是有一队北蛮士兵骑马而来,拦下了他们要做搜查。   关苍等人神情微微一凛,游民之中有几个人不着痕迹地移了移位置,将自己换到不引人注意的位置。   陆卓从方才起便一直未动,此时站在路边,与游民隔了一段距离,看上去倒像是个过路人。   不过他的相貌太引人注目,那几个北蛮士兵看他大咧咧地站在路边都愣了愣。   陆卓看见他们转头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随意选出两个人向自己而来,心头一动。   其余人仍在盘问搜查游民队伍,查看队伍里运的东西,若是装人的车厢便伸头进去看一看,那人是否受伤;若是装货的车,便将刀子插进去布袋和稻草中,看看里面是否藏匿了人。   搜查陆卓的士兵,随意想陆卓要了几个过路钱便放过了陆卓。   陆卓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眼角瞥到搜查游民的士兵,马上要搜到载着徐祥的牛车。   陆卓终于从一团乱麻里,抓住一条线。   陆卓笑起来,向紧锁眉头的关苍看了一眼,几步跑了过去,夺过牛车前正要举刀刺进车中的那北蛮士兵的刀,反手捅进那士兵的下腹。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陆卓,连关苍都吃惊地张大嘴巴,抬手想要上前阻拦。   但不待他有进一步的动作,陆卓已经闪身,用手中之刀将那群北蛮士兵毙于刀下。   薛茂的水壶落在地上。   那几个士兵倒在血泊中,惊惧地望着眼前的杀神。   陆卓却只是淡淡一笑,回身走到薛茂面前,将手中沾血的刀递给薛茂。   薛茂不明所以,接过陆卓手中的刀,看着刀上的血迹咽了咽口水。   他拎着刀转头看向关苍,迫切地用眼神向他询问该怎么办。   关苍压根没理他,双眸紧紧盯着陆卓,眼中露出深深的恶意,若是陆卓此时回头看他,大概能从他眼中看出‘我刚才竟还认为这人识大体?’‘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将军?’‘这人也太没脑子了吧!’等等好几层情绪。   不过先前就说过了,陆卓现在没工夫理会他们。   他弯腰将薛茂落地上的水壶捡了起来,抬手递给薛茂,含笑问道:“你们东家走的是哪条路?”   迫于他威视所逼,薛茂下意识地向他指了指东边。   陆卓看了看他指的方向,发现正是当年他和裴翊回大郑时为躲避搜查走的那个方向。那里有一条小路,路径隐秘,鲜少有人知晓,想来这些年塞北暗探传递消息走的便是那条路。   这下陆卓知道去哪里寻裴翊,内心忽地平静下来。   他笑着向薛茂说了声:“多谢。”   薛茂忙回答:“陆兄弟客气啦。”   然后薛茂就看见陆卓身后关苍阴沉的表情,薛茂当即回过神来:“不、不是……那……”   薛茂想再说些什么挽回局势,被关苍瞪了一眼,拎起来扔到了一旁。   陆卓没理会他们的‘打闹’,回身走到穆晏所在的马车前,撩开车帘就见眼前刺来一剑。   陆卓抬手夹住剑身,举目望去,只见那位娇生惯养的小侯爷正僵着脸举剑对着自己,怕是把自己当做了来搜查的北蛮士兵。   装着穆元帅尸骸的坛子,此时已经不知被他藏在了何处。   有胆量刺出这一剑,倒是让陆卓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也算穆元帅没白生这个儿子。只可惜太没脑子,叫陆卓看不上,不然收来当个徒弟,帮穆元帅好好教教儿子,也算全了这场半友之谊。   他倒是说别人没脑子,若是此时裴翊在此,只怕要忍不住出声嘲讽:“论起没脑子这事,您陆大侠只怕也不遑多让。”   不过陆大侠可不觉得自己没脑子,陆大侠此刻还觉得自己想通了其中关窍,机灵得很。   他丢开穆晏指着他的剑,跳进马车,从怀里掏出那副地形图,然后将那幅图塞进了穆晏怀里。   穆晏目瞪口呆:“你这是做什么?”   “既然有人肯为这幅图去死,还请小侯爷也为它费费心。”陆卓俯身拍拍穆晏的脸笑道,“当着你爹的面别做怂货。”   “你!”   不等穆晏反击,陆卓已经跳下马车,往东边行去。   关苍拦住他:“你不能走。将……东家将如此重任交予你,你怎么可以辜负他的信任!”   “什么重任?他可没跟我说过,若是想让我听话,让他亲自来给跟我说。”   陆卓耍无赖,瞥了关苍一眼,绕开他继续往前行去。   关苍气急,化掌为爪向陆卓攻来,想要将陆卓擒住。陆卓侧身抬手挡住他的攻击,向他笑了笑,而后揉身缠上关苍的手臂,右手顺势着手臂滑了上去,转眼右手做爪,虚虚搭在关苍的咽喉之上。   “你拦不住我的。”陆卓叹息说道。   关苍瞪眼望着陆卓,他能感觉到陆卓右手虽是虚虚搭在他的喉咙上,但若陆卓真动手想杀了关苍,关苍绝没有逃命的机会。   关苍心里也明白自己确实拦不住陆卓,但裴翊的嘱托犹在耳边。   关苍咬牙说道,做最后的挣扎:“东家让我保护好你。”   陆卓闻言一愣,忽而仰头大笑起来。   他笑得突然,关苍疑心他是在嘲笑自己自不量力,竟妄想保护他,不由抬眼怒视着陆卓,整张脸涨得通红。   陆卓放开关苍,看了马车上撩开车帘的穆晏一眼,意有所指地向关苍说道:“你保护好这位小爷和他爹就够了。”   关苍闻言脸色霎时苍白起来,咬着牙根惊疑不定地看着陆卓。   陆卓先抬手让他且安下心去:“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卓老老实实承认,他当下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好像扎颜和裴翊都不怎么在意那张地形图。   看上去扎颜还颇为乐意帮他们将这张地形图送回大郑。   不过陆卓也不好因此就判定这张地形图是假的,假作真时真亦假,说不定扎颜想借此迷惑他们的视线呢?   真真假假的,陆卓也弄不清楚。他摇着头感叹着,扔下这队人向东边而去。   不过想起裴翊想着让别人保护自己,虽说没什么必要,但陆卓心里还是颇为受用。   裴翊这人平常嘴上也不会说些什么好听的话,不时还要扔出几句嘲讽,将陆卓噎个半死,但总会干那么一件两件的事情,叫陆卓甜到心里。   陆卓真是喜欢他极了。   远处正在清理追兵的裴翊,忽的抬起头来望向西边。他身旁的亲兵伍柳见他如此,问道:“将军怎么了?”   “没事。”裴翊向他摇了摇头。   只是不知怎么感觉到一阵恶寒,那感觉就像是……陆卓在他耳边说着恶心话。   但想想那人应该还睡在回大郑的路上,裴翊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总不至于是太想他了吧?裴翊歪头想着。可两人才分开半日,裴翊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那么黏人。   战场总是无情的,因想起陆卓而得来的片刻轻松,在下一波追兵到来之时瓦解。   一路上,凡是他们所到之处都有追兵……   裴翊沉下眼眸。   他们这一路清理了许多追兵,但只有这一波追兵,让他们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因伍柳认出了最前方骑马而来的马闻。   其余的人都是撤离的暗探,因陆卓的安排,他们基本上不知道大多数暗探的身份,他们同样不知道马闻的身份。   听到伍柳认出这位平日威风八面的北蛮将军曾经也是自己的同袍,众人难免觉得好笑,心里甚至发出一丝鄙夷:原来是他,难怪!   若是他,叛变也不足为奇了。   马闻勒住缰绳,停在几步之外,抬手喝住身后想要上前的北蛮士兵。看着人群中的裴翊,马闻张开嘴巴动了两下,最后还是选择翻身下马。   他向裴翊走了几步,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向裴翊拱手道:“先锋。”   裴翊看着面前这位英武的北蛮将军,几乎认不出他曾是自己的手下。   到此时裴翊才终于意识到,六年真的太久了。六年,足够让一个鲁莽的先锋升至将军,也足够让一个忠心的将士变成叛徒。   他在游民中招募暗探之时,姜家二哥便不看好此事,二哥说人心有异,何况这两族相交所生之游民,本就非我族类,实在难辨真心。   但裴翊想并非如此,徐祥亦是游民,卜朋义亦是游民,他身旁这群将士除伍柳外,每一个都是游民出身,他们之中是有人做了背叛之事,但更多的人都坚守住了自己的忠义。   而如顾清泽,如沈严等人,他们亦是郑人,却也未见他们对塞北有什么真心。   如此可见,郑人也好,游民也罢,终究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能看其个人的选择,而非其身体里流的是什么样的血。   裴翊看着马闻,摇头说道:“我从未想过你会背叛。”   人心易变,即便裴翊如何容易轻信他人,也不会天真到真的觉得所有人都能抵挡得住诱惑。   他在将众人送入北蛮时,就想过有人会背叛,所以才会向他们隐藏其余暗探的身份,就是为了防止一人背叛,就可以将他所有的暗探一网打尽。   但是他确实没想过马闻会背叛,因为与大部分暗探不同的是,马闻加入裴翊的队伍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要将妻小送到大郑境内安全的地方。   裴翊向来待兄弟周全,马闻既有所求,他也尽心办到。   马闻的妻小早就被他接回大郑,安排妥当。   换句话说,马闻有牵挂在大郑,亦算是有要害被握在裴翊手中。   裴翊曾以为即便所有人都背叛,马闻亦会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张王牌。   原来终究是他识人不清。   若是陆卓在此,只怕也要嘲笑他一句:“你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差的。”   马闻听到裴翊的话,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他略显狼狈地别过脸去,向着裴翊嗫喏道:“先锋,王爷说他不愿伤你性命,只要你和徐祥兄弟能留下……”   旁边的伍柳闻言,忍不住出声嘲讽:“留下徐祥的什么?一条命吗?”   马闻脸涨得通红,看着伍柳张了张嘴巴,却只能憋出一句:“伍兄弟……”   他可以对着所有人厚颜无耻,但是却没办法在这两个人面前理直气壮。   他们两个是除徐祥、卜朋义外唯一知道他暗探身份的人,但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他、徐祥、卜朋义在北蛮除了交换信息外,其实并不怎么沟通。   在很长的时间里他真实的人生中都只有裴翊和伍柳两个人,他们曾是他和他以为的归宿之间唯一的桥梁,他对这两人感情比对任何人都真实。   他们就像他唯一还存活于世的良心,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背叛徐祥和卜朋义,却没勇气立在这两人面前。   马闻声音虚弱地向裴翊解释道:“先锋,王爷对你一片痴心,若是你愿意留下向他好好求求情,未必不能救下徐祥兄弟的性命,何必鱼死网破?”   在他身后又飞来几骑,溅起尘土飞扬,看打扮正是扎颜手下的江湖人。   原来马闻刚才是在拖延时间。   伍柳见此暴跳如雷,蹿上前去就想给马闻两巴掌,被马闻错身躲过。   马闻往后退了几步,躲开伍柳暴怒的视线。   骑马而来的江湖人士们赶到近前,同时见到裴翊和伍柳二人,众人勒住缰绳,见这二人具是风姿绰约,一时没分清扎颜想要留下的是谁。   骑马绕着裴翊等人转了一圈,有人嬉笑道:“怪道王爷日思夜想,还真他娘长得勾人,就是不知道王爷想的哪一个?剩下那个留给我成不成。”   “你怎么知道王爷就想要一个?说不准王爷想两个都收了呢?”   “哈哈哈也无妨,若是哪日王爷厌了,让我捡个便宜就成。”   马上的江湖人士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塞北的将士听他们出言侮辱裴翊和伍柳,尽皆面沉如水,握紧了手中的刀剑,看向马上的江湖人。   忽然只听空气中传来数声破空之响,那群江湖人士所骑的马纷纷扬起蹄子,仰头高声嘶鸣着,想要将马上之人甩下马去。   见马儿受伤发疯,为求自保那群江湖人士纷纷飞身落到地上,他们手中的缰绳一脱手,马儿立马向各方奔去,霎时便不见了踪影。   江湖人士们当即向着四周大喊:“是谁无耻偷袭?!”   “是谁无耻偷袭?!”   山坡上慢悠悠地晃荡出一个男人,只见他望了一眼山坡下对立的两方,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满脸无聊地说道:“我还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扰你爷爷的清梦,原来不过是群无名之辈。”   那群江湖人士中领头的人闻言大怒,撸着袖子就要上前跟这男人干上一场,但有眼尖的认出这人是昨夜与国师木哈尔干架的那人。   当即满脸惊惧地拉住那领头的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那领头的人听了他的话,震惊地看了山坡那人一眼。   那人笑了笑,飞身落到塞北将士和那群江湖人士之间,那群江湖人士当即退了三尺,反倒把马闻等人推到了最前面。   马闻:“……”   马闻听到那群江湖人士在自己身后小声嘀咕:“打不打?”   “打个屁?你打得过吗?”   “国师打得过。”“国师来了吗?”   “老头子也打得过。”“打得过有什么用?老头子昨晚就说了,不会跟他动手。”   “那打不打?”“不打,老子是来求财的,不是来送命的!死就算了,到时候心肝还要被拿去练功,太惨了!”   “那我数一二三,我们跑?”“数什么一二三?直接跑!”   马闻:“……”   马闻回头果然见那群人已经跑了,当即在心中大骂:他娘的!这群人平日个个吹自己天下无敌,结果今日真的见到高手,溜得比谁都快!   不过看见他们真的跑了,马闻心里倒是松口气。   他本就无心抓裴翊,不过碍于扎颜命令,不敢违抗。如今来个高手,马闻正好可以用他当做借口,放走裴翊等人。   如此,也算全了这份情义,从此大家便两不相欠吧。   马闻最后再看了裴翊等人一眼,转身命令手下士兵退去,自己也跟在他们之中往回跑。还没跑上几步,马闻忽然感觉肩上一沉,整个人被压得跪倒在地。   他回头,见到那山坡上的高手,就站在他身后,将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按在他的肩上。见他回头,那高手俯身凑近马闻,笑道:“做了亏心事还想着能跑?做什么美梦呢?”   他明明面带微笑,但马闻却觉得自己的命已经被他捏在手中,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陆卓抬头,看向对面那群举刀对着自己的士兵,满脸认真地问道:“留下他的命,或者留下你们的命,选一个吧。”   话音刚落,那群士兵已经夹着尾巴逃跑了。   陆卓无奈,拍拍马闻的肩膀,向他说道:“你这群兄弟真够没义气的,看来只能你自己来了。”   马闻抖如筛糠。他不想死,他不愿意死。他叛变就是为了求生,怎会甘心死在此处。   伍柳和其余的将士走过来,围住了他二人,马闻当即向他们磕头求饶。   众人鄙夷地看着他,眼中再无知道有人叛变时的痛心疾首,他们从心里明白,这人本来跟他们就是不一样的人。   陆卓放手将人留给他们处置,抬步走向裴翊。裴翊看了一眼他的身后,用下巴向他示意着刚才那群江湖人站的位置,疑惑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陆卓得意地向他笑起来:“因为我很厉害。”   裴翊白了他一眼,问起:“你怎么会来这里?穆晏他们呢?”   “他们应该还在回大郑的路上,我来这里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   见陆卓视线定格在自己脸上,神情真挚,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自己讲。裴翊忽的有些紧张,咬了一下嘴唇开口问道:“什……什么问题?”   问完抬眸看见身后塞北将士,裴翊当即又觉得这样的场合,说这些话好像不大合适,刚想开口制止陆卓,就听陆卓开口说道:“你昨晚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裴翊:“……”   陆卓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没猜错。瞟着裴翊的脸,陆卓哼哼唧唧地说道:“挺有本事的啊,现在就舍得给我下迷药,以后是不是得直接给我下毒了?”   裴翊:“……”   裴翊现在可能有点后悔,昨晚没直接把这人毒死。   他咬着嘴唇有些心虚,偏头思索了片刻,抬手抚上陆卓的胸膛,担忧问道:“你的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待陆卓回答,他又垂下眼眸,望着两人鞋尖,轻声说道:“你要怪我便怪我吧,我只是不愿你再为我奔波。你这些时日为我受了一身的伤,若是再让你为我劳心劳力,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可如何是好?”   他这突如其来的柔情,一下叫陆卓不知所措起来。   陆卓也是没搞明白,怎么你给我下药,你还委屈上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上手揽上裴翊的肩膀,把他揽在怀中温声哄了起来。哄着哄着陆卓觉得这流程有点不对,不是说好了这次是裴翊的错,要让陆卓捞点便宜回来吗?   怎么搞了半天,伏低做小的那个还是陆卓?陆卓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要是照这样发展下去,以后夫纲还怎么振?   陆卓下定决心,要用这回的事给裴翊一点教训尝尝,当即沉下脸去。   “你又给我下套。”陆卓不悦。   裴翊见他真的冷脸,心虚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陆卓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裴翊问他:“你还要生气多久?”   “我没生气。”陆卓哼哼几声。裴翊暗地里白了他一眼,无奈地开口说道:“那你先放开我。”   陆卓这才发现裴翊还被自己揽在怀里,当即扔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还以为裴翊也要跟自己刚才一样,主动搂上来温声软语地哄着自己。   结果他一放手,裴翊就抬手拍了拍刚才陆卓搂过的地方,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伍柳等人的方向走去。   被他留在身后的陆卓:“……”   陆卓觉得自己现在可能真的有点生气了。   裴翊走过人群,看见被围在最中心的伍柳和马闻,两人一人站着一人跪着,正面向着对方,伍柳的长刀已经插进马闻的身体。   见裴翊走来,伍柳缓缓从马闻的身体抽出刀,马闻发出刺耳的痛呼瘫倒在地。   裴翊站到马闻面前,马闻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拉住裴翊的袍角,在裴翊的袍角之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他声音凄惨地向着裴翊唤道:“先锋救我!”   裴翊没有理会他的呼救,伸手从伍柳手中接过长刀,举刀半蹲在马闻身前。   这是塞北军的规矩,若是敌人便要在离去前砍下他的头颅。   马闻见长刀在侧,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忙放开裴翊的袍角,挣扎着往离裴翊远一些的方向爬去。   裴翊追上他,马闻哭着向他求饶。裴翊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俯身举刀向他而去,抬手割下了他头顶的发髻。   这是塞北暗探的规矩。   因在北地不能暴露身份,同袍惨死暗探也不能为其敛骨,只能割去死者的一缕发丝,等到归乡之时,再交给死者的家人。   马闻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颈上应来的剧痛,反而蓦地觉得头上一松,头发披散在脸上。马闻怔然抬头,见裴翊拿着自己的发髻站在一旁,伸手扯下刚才被他印下掌纹的那一块袍角,将那发髻包裹起来。   裴翊将包裹着的发髻放到怀中,淡淡向马闻说道:“我会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的家人。”   伍柳亦走到马闻身边,冷冷地说了句:“你既已身死,你的事便不会殃及你的家人。”   然后抬步离去。   马闻捂着伤口在原地愣了许久,忽然泣不成声,他嘴里呛出大块血沫,断断续续地向着裴翊哭道:“先锋我在北地听到你、你升任将、咳咳咳将军,我心里、我心里其实特别为你高、高兴咳咳咳咳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能俯身趴倒在地面上,呕出大口的血水。   恍惚间,他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在哼着歌谣,既像是北地俗语歌,又像是大郑童谣。   或许是他在大郑的妻子,在哼着歌谣哄他们的孩子睡觉。   她也是游民出身,既说不好北蛮胡语,也说不好大郑官话,哼出来的歌总是南腔北调的,叫人笑话。   就像他们的一生,他们既做不了一个北蛮人,也做不好一个大郑人。   他们永远都是在路上颠沛流离的游民。   马闻笑了起来,又想起卜朋义和徐祥。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做错了。从徐祥被抓,从卜朋义被害,他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他没办法,他暴露了,若不供出徐祥和卜朋义,死的就是他。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他回不了头。   只有下辈子了,马闻向上天祈祷,下辈子别再让他做错事了。   裴翊就站在原地,一直到马闻完全失去呼吸声后,才转身离去,全程表情没有过一点波动,仿佛他天生就是个冷情冷性的人。   但陆卓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面容冷硬的裴翊,却忽然前所未有地能共感到裴翊的悲伤。   他看着裴翊,透过他冷硬的外壳,看见一颗很柔软的心。   这人天生适合战场,可以冷静地做一个杀伐决断的主将,但他未必快乐。   陆卓迎向裴翊,脸上的表情比起刚才的生气,更多了一份柔情。   裴翊抬眸看见陆卓眼中闪过的心疼,身子顿了顿,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得寸进尺,小声问道:“你原谅我了?”   “我还是在生气。”陆卓反驳。   裴翊闻言向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心道你刚才不是说你没生气吗。裴翊也就是现在因为昨天给陆卓下药有些心虚,不然立马能给陆卓翻两个大白眼。   陆卓抬手将裴翊纳入怀中,在他鬓发边蹭了蹭,轻声说道:“但是生气不妨碍我想抱着你。”   裴翊愕然,抬头看着对面的塞北将士们,众人已经移开视线,望天望地就是不往他们俩这边看,将这一隅留给了他们。   裴翊低头笑了笑,将额头靠在陆卓的肩膀,终于放任自己在战场上休息了片刻。 第72章   陆卓既然都跟了上来, 裴翊也只能无奈同意让他同行。   陆卓瞧他老大不愿意的样子,直接出言奚落:“你要是打得过我,你想怎样都成。”   武林规矩, 强者为尊。裴翊既然拿他当外人, 他也就真做个过路的江湖客给他看。   想让他听话?成,比他强就成。   裴翊闻言生气地鼓起脸瞪了他一眼,似乎不满陆卓对他的武功的评价, 脸上的表情倒是两人渭州城再相见后,难得一见的鲜活。   陆卓看得有些动容,但见那人转眼又对着手下的将士摆出严肃的神情, 吩咐他们收拾好四周战斗过的痕迹继续前行。   他太习惯去做一个将领,这样凝重的表情才是他脸上的常态,以至于陆卓都有些怀疑, 在他面前那个鲜活生动的裴翊是不是他的错觉。   裴翊回头, 见陆卓失神地望着自己,动作停顿了片刻。   他走到陆卓面前, 偏头向他问道:“怎么了?”   陆卓回过神来, 向裴翊微微一笑,抬手替他理了理鬓边因赶路而有些散乱的鬓发, 言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将军好生威武俊俏, 叫陆某看了一眼就丢了魂去。”   生气归生气,俏皮话还是要说的。   裴翊对他的这种弹性生气也是颇为无奈, 白了他一眼,自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众人掩盖好一路的踪迹, 重新出发。陆卓晃悠悠地跟在他们后面, 帮他们解决跟踪的人。   白日陆卓和裴翊便一前一后分在队伍两侧, 晚上倒是还睡在一处。   陆卓有时见到有趣的事,也会跟裴翊嬉皮笑脸几句,但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以待。   裴翊明白这回他是真的生气了,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和陆卓相处的时间太少,分别的时间太长,他对陆卓远不如陆卓对他那般游刃有余。他既不知如何与陆卓相处,更不知如何讨好陆卓,患得患失间反而做出更多错事。   这日晚间众人在林间休息时,裴翊主动拿着干粮走到陆卓身旁,陆卓此时站在一棵大树下,想要在树根处给自己今夜收拾出一个睡觉的地方。   等陆卓收拾好了,裴翊把手中的干粮递给他。   “这么贴心?”陆卓吃惊地接过裴翊手中的干粮,转身在树根处坐下,举着干粮向裴翊揶揄道,“要是没做亏心事的时候也能这么贴心就好了。”   闻言裴翊恼火地看了他一眼,咽下口中的回击,抿唇嘟囔道:“小气劲。”   陆卓瞥他一眼,把干粮递到嘴边,张嘴咬了一口干粮,当做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陆卓嚼着干粮心道,若是能有个最不诚心道歉榜,裴将军一定能名列前茅。   不过再不诚心,裴将军也知道自己是来道歉的,听到陆卓的挤兑倒是没跟从前一样掉头就走,反而坐到陆卓身边,沉默了片刻,向他推心置腹道:“我只是不愿意你被卷进这些事里面。”   陆卓闻言也收了脸上的轻佻,两人身边的空气都安静下来,其他人虽然就在不远处,但感觉上又好像在离他们极远的地方。   风声呼呼从两人身旁而过,他许久的沉默不言似乎让裴翊有些不安。裴翊动了动身子,转头看向陆卓的脸,想要通过他脸上的表情,判断他此刻的心情,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随时警惕,步步为营,就像在战场上应对一个他不熟悉的敌人。   陆卓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不知怎的微微一讪,心里生出许多疲惫来。   “你已经在里面,我如何逃得脱?”陆卓低声反问。   这本是句情话,裴翊听到时这句情话时也忍不住弯唇笑了笑,但是他的笑里却添了许多的苦涩,仿佛这句情话比起甜蜜带给他的更多是负担。   “但是我已经陷得太深了。”   裴翊抬头望着高远幽深的夜空,向陆卓说道:“你若是反悔,婚事便作罢了吧。”   说完也不等陆卓回答,便起身逃离此地。看他慌忙狼狈的样子,就好像已经预先知道了陆卓的答案,只是不想听到陆卓亲口说出。   而此刻的陆卓已经基本上处于脑子炸开的状态,他压根就没弄懂话题怎么就突然转到两人的婚事上来了,而且——   裴翊刚才……不会是……在悔婚吧?   霎时间,陆卓整颗心都凉了。   他确实一直能感觉到裴翊对两人成婚之事不大热衷,但是他从前只当裴翊是在害羞,现在再回头看去,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可不就是只有陆卓剃头挑子一头热,裴翊从来只把它当做是一桩玩笑对待。   在北蛮军营的许婚,陆卓当时只觉感动,现在看清裴翊的态度后,再去复盘又觉得裴翊恐怕是生死关头一时冲动,才向陆卓许下了诺言,现在反悔了,这才找借口悔婚。   不然为什么被隐瞒的那个人是陆卓,被迷晕的那个人是陆卓,到最后被悔婚的那个人还是陆卓?   陆卓越想越觉得心惊,到最后心里竟萌生出一个吓人的想法:他不会……只是想跟我玩玩吧?   陆卓抬头看向混在塞北将士中间的裴翊,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努力找回自己的思绪。   陆卓:我……被人给玩了?   经此一遭,两人连偶尔的两句玩笑也没了,一路沉默着往两国边境赶。   陆卓脸色黑得吓人,伍柳等人现在都不敢轻易跟他说话,只能在暗地里腹诽着:这人也太蹬鼻子上脸了,明明将军都在哄他了,怎么脸还越来越黑呢。   岂不知,这陆卓的黑脸就是他们的裴将军给哄出来的。   裴翊见陆卓如此,只当陆卓真的反悔,不愿跟裴翊一起被卷入朝堂之事中,心里一阵黯然,却只能强打着精神继续赶路。因着心头烦闷,他也无力再与陆卓说话,对于两人之间的冷战也就随他去了吧。   而陆卓……   陆卓都被人给甩了,难道还要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吗!   他一路理也不理裴翊,只闷头帮他们杀着敌人。随着两人不说话的天数的增加,陆卓也越发狠厉,北蛮这边死伤无数,连负责追捕的人都忍不住回去跟扎颜禀报道:若是王爷有意放他们回大郑,不如就别追吧?   扎颜捂着被陆卓砍伤的胳膊,却觉得这样将他们如过街老鼠一样追捕,十分有意思,不仅让继续追,还让加派人手。   扎颜狰狞笑道:“继续追,不就死几个人吗?本王倒要看看他能杀得了本王多少人马!”   此话一出,北蛮军中尽皆不寒而栗,更加明白这位王爷确实没把他们当人看。   裴翊等人就这样在北蛮兵的追杀中,狼狈越过两国边境。因着数日的颠簸逃窜,其中不少人在见到渭州城门之时,甚至激动地落下泪来。   这些人中自然不包括陆卓和裴翊。   陆卓是因为被人甩了,没心情。而裴翊则是因为……   陆卓观察着裴翊,见众人在为终于回到大郑开心之时,他默默退后两步,将目光落在众人的脸上,仔细地瞧着,似想要记下这群人的模样。   人群中也有其他人察觉到裴翊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僵了片刻,握着手中的武器,同裴翊一样走到人群之外。最后他们慢慢形成了一个像当日围着马闻一样的包围圈,将其中一人围在最中央。   陆卓见此,低头思索了片刻,最终选择了走到一旁。   包围圈中传来一声惨呼,但那声音对陆卓毫无影响,他既没有露出任何在意的神情,也没有像当日一样走上前去将裴翊揽入怀中。   陆卓扯了一把城墙上横生出来的野草,遮着脸抬头望了望天空,打量着日头,开始算起现在进城还能不能赶上午饭。   答案是没赶上,不过伙房乐意给将军开小灶,其余人也跟着去了裴翊的营帐,蹭了一顿午饭。   陆卓都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厚脸皮,居然还能跟着他们把这顿饭吃下去。   不过抬头看见裴翊坐在一旁,陆卓就如鲠在喉,两口把这没甚滋味的饭菜扒入口中,直接起身走人。走到营帐门口,还没听到有人叫住自己,陆卓生气地加快脚步,大步走出营帐,与正往营帐里面走的白老将军擦肩而过。   营帐中,伍柳小心翼翼地向裴翊说道:“将军若是舍不得,为何不留住陆兄弟?”   裴翊垂下眼眸,冷淡说道:“以他的身手,若他要走谁又能留得住他。”   伍柳听了这句话,半天也没咂过味来,这到底是舍得还是舍不得?   营帐外,白老将军回头看了一眼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陆卓,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问身边的人,旁人也说没见过。   “怪了。”白老将军看着陆卓的背影说道,“难不成是我老眼昏花了?”   说着摇了摇头,走进裴翊的营帐。众人见他来,都起身向他行礼。   白老将军挥手让他们不必多礼:“我已经卸了军职,现在军中只有一位裴将军,以后只管叫我阿叔就好了。”   众人皆道不敢,裴翊也无奈道:“他们好不容易从外面回来,阿叔何必跟他们开这种玩笑。”   白老将军摆摆手让他们继续吃,自己坐到了裴翊对面,向他说起地形图的事。关苍等人早他们几日便护着穆晏和穆元帅的骸骨回了渭州。穆晏跟皇帝是一条心,有穆晏在,地形图的事是如何也捂不住的。   白老将军问裴翊,若是陛下问起地形图该怎么办?倒不是怕他问,怕的是他贼心不死,有了地形图又想攻打北蛮。   而今的大郑百姓,再也经不起一场战火了。   裴翊抬眸:“不若直接将地形图送到京城给陛下看看?”   白老将军闻言沉吟半晌,倒也同意了他的意见。离去之时,白老将军口中还不住喃喃道:“他是个多疑之人,不亲眼看见是不会死心的。”   多日奔波劳累,众人用过午饭后,便向裴翊告辞,由伍柳领着去给安排休息之处去了。   待人去帐空,小兵将营帐打整干净后,裴翊便让他们下去,自己想休息休息。坐在床榻上,想起离去的陆卓,裴翊一声叹息出现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叹出,就被忽然撩开营帐的帘子走进来的陆卓给噎了进去。   裴翊挥手让跟进来的小兵退下,向陆卓疑惑道:“你怎么又回来了?是有东西忘了吗?”   陆卓一听他的话就火冒三丈,听听他这说的是什么话?陆卓怎么又回来了?他像是巴不得陆卓快点走一样!   听了他的话,陆卓真恨不得当场掉头就走,但为了大局还是兀自忍耐着。   “你要将地形图送到京城?”陆卓冷声道。   “你怎么知……”问到一半裴翊反应过来,哦!看来刚才有人趴墙根了。   想到当世有名的大侠尽爱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裴翊不禁有些好笑。   陆卓还在质问裴翊:“你难道不知皇帝一直想打北蛮,你把……”   陆卓话没说完,就被裴翊打断:“地形图是假的。”   陆卓噎住,裴翊疑惑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猜到归猜到,但是不影响陆卓拿这件事来教训裴翊。不然他还能用什么事跟裴翊发火?裴翊的悔婚吗?他根本就不想跟裴翊提起这件事!   不过既然话说到这里,陆卓也确实对在北蛮时的一些事还心存疑惑,不若就趁此机会问清楚。他大大方方地走进营帐中,坐到离裴翊床榻最近的椅子上,抬头望着床边的裴翊。   这下终于只剩他们两人了。   想起这里,陆卓心里忽然有些舒坦。他开口问道:“你什么知道地形图是假的?”   问完他想了想,又开口说道:“若是不方便回答,就当我什么都没问。”   裴翊坐到床边,沉吟半晌,在陆卓以为他真的会说不方便的时候,裴翊终于开口说道:“一开始我就知道。”   果然。陆卓心道,又开口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   他说的是在塞北以身犯险之事,若是地形图是假的,裴翊何必去冒这个危险?   “很多原因,为徐祥,为元帅,为穆晏,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扎颜相信我以为这张地形图是真的。”   陆卓点了点头,终于有些明白,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   “如果这张地形图是假的,你送张假图上京不就是欺君之罪。”   裴翊假做吃惊:“怎么能是欺君之罪?我又不知是假的,这地形图的真假该由陛下来判定才是。”   陆卓有些跟不上:“你怎么知道老皇帝能看出这张图是假的?”   “因为……这张地形图只是半张图,还有一半被顾清泽在我这里偷了,由他哥献给了陛下,两张图合在一起,自然能看出真假。”   陆卓皱眉:“扎颜又不是傻子,他既然费了这么大的劲弄出一幅假图,怎么会轻易就给人看出来。”   “确实。我看过那张图,若是拿来跟真的对比,不是北蛮军中经年带兵驻扎燕州的将领只怕很难看出其中的问题。”   裴翊向着陆卓点了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陆卓更加疑惑:“那你凭什么认为皇帝能看出来?”   “因为……”裴翊向着陆卓笑了起来,“顾清泽在我那里偷的那半张图是假的。”   陆卓闻言心头一动,脑海中霎时浮现过往种种,桩桩件件串联在一起,陆卓终于抓住了什么。   陆卓猛然站起来,几步走到床边,满脸震惊地低头看着裴翊。   “你诱他偷了那张假图?!”   裴翊抬头望着他,因其坐在床上,而陆卓站在床边,便显得他整个人被陆卓罩在影子里,格外的脆弱无辜。   但他嘴里吐出的话,却叫陆卓心惊。   裴翊说道:“顾清泽就是为了偷这张图擅离职守,被我以逃兵之名定了斩刑。你不该只问我是不是诱他偷了一张假图,你该问我逃兵之事,是不是果然如沈严所说,是我刻意陷害于他。”   说完他又向着陆卓笑了起来,陆卓浑身一震,吃惊地看着他唇边的笑容,忍不住想要伸手抚上去,但手指伸到他的脸颊旁,却迟迟不敢真正碰触到他。   他忽然想起,在青州遇见江玉泽时,江家公子说过他们这群人都被裴翊玩弄在股掌之中。   他那时为嘲讽江玉泽,开口只说自己甘之如饴,但其实心里想着就裴翊那个直肠子能将谁玩弄在股掌之中?现在再从头看来,从顾清泽盗图开始,皇帝、顾家、甚至于连远在北蛮的扎颜竟都被他算计在其中。   他一直以为裴翊还如七年前一样,是该被他纳入羽翼之中保护的存在,可原来早在他没有看到的时候,裴翊已经成长得如此强大。   不用武功,只用计谋,他就可以将一群响当当的大人物玩弄在股掌之中。   陆卓望着他,震惊得许久说不出话来。   营帐中安静的甚至能听清他二人的呼吸声。许久,裴翊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怕我说出来的是你不想听的话。”   “我陷得太深了。”裴翊满眼苦涩地闭上眼眸,“我知道你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我。”   望着他紧闭的眼眸,陆卓口干舌燥地咽了咽口水,摇头说道:“我说出来你怕是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我恐怕从来没有一刻比当下更想要你。” 第73章   裴翊闻言一怔, 睁开眼睛望向陆卓,眼中带着些不明所以和迟疑,难得显得有些呆愣。   心狠手辣的呆子美人, 陆卓简直不能更心动, 直接生扑了上去,撞上他的嘴唇,狠狠地咬了几口。   不得不说, 这啃咬多少有些出气的嫌疑。裴翊吃痛地叫了一声,生气地用力去推他。陆卓被他推离了半尺来宽的距离,俯身看着他, 神情晦暗不明。   “你干什么!”裴翊生气道。   他感觉到自己唇上红肿的疼痛,拿舌尖舔了一下,尝到些许铁锈味, 知道嘴唇被陆卓咬破, 更加生气。   裴翊质问陆卓,眼眶也因愤怒染上了红色:“你既然已经反悔, 又何必再来撩拨我!”   到底是谁反悔?!说到这事, 陆卓才是真的恼火。明明是他悔婚,反而把锅推到陆卓脑袋上来。   陆卓顿时恼怒, 方才那片刻的心猿意马也被怒气冲散。   “你!”   陆卓正想讨个说法,但看见他眼眶微红, 心里又顿时起了怜惜之意。   暗骂了声自己没出息,陆卓看着裴翊叹了口气, 转身坐到床榻之上,闷声说道:“我知道论家世人品, 我确实不堪与你相配, 你若反悔也是正常, 但你不该这样轻看我对你的心意,即便刀山火海我也愿意陪你闯,何况区区一个朝堂?”   裴翊刚刚说出自己陷害顾清泽之事,他转眼就说起他配不上裴翊的人品,若不是裴翊知道他没这份心思,恐怕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暗讽。   听出他无悔婚之意,裴翊这些日子悬挂的心也回到原地,咬着嘴唇感觉到唇上微痛,裴翊又想起刚才陆卓所行之事,面上微微一红。   裴翊低声说道:“我没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陆卓偏头看他。   裴翊心道自己真是陪他胡闹,他活了这许多年哪听过两个大男人成婚的事情。但想归想,裴翊面上却仍旧迎着陆卓的目光,认真地开口说道:“我没有悔婚的意思。”   眼见陆卓的视线变得热烈起来,裴翊别过头去,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因自厌自弃在陆卓面前说的那番话。   虽说大部分都是事实,但是既然两人日后是要长久相处的,裴翊还是试图在陆卓面前挽回些许自己的形象。   裴翊躲着陆卓的目光,向他解释:“我并非刻意陷害顾清泽,只是我拿到之前那半张地形图后,曾有人见到他暗中出入我的营帐,我那时便知他意在那半张地形图,便刻意推波助澜,在帐放了张假图引他前来盗图,想要抓他个现行。”   “只是我也不知道该说他胆子大,还是胆子小。”裴翊摇头,“他不知我刻意设局引他盗图,只知我已经发现有人潜入过我的营帐,他想要再次潜入不被发现,绝非易事。北蛮犯境之时,我忙于应战,他定是认为这种时候我肯定无暇顾他,便擅离职守潜入了我的营帐中盗图。”   “我没有抓到他盗图的现行,却抓了他擅离职守的现行。他恐怕以为有贵妃在朝,我不敢杀他,才敢如此放肆。但军法就是军法,战时擅离职守者,以逃兵论处。”   裴翊冷言道:“他既然敢做,我就敢杀他。”   陆卓听了他的话沉默半晌,反问道:“你真以为我在乎顾清泽吗?”   裴翊闻言迷茫地看向他,眼神中写着‘你当然该在乎’。陆卓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心中自有一份正义在。若是裴翊真行了不义之事,陆卓自然该在意,该公正,该大义灭亲,该不徇私情。   陆卓伸手理了理裴翊鬓边的头发,轻声说道:“我恐怕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正直。”   若是他做错了事,他倒是相信裴翊会生气,会打他一耳光,让他赶紧改正。若是裴翊做错了事,就是他杀了人,陆卓只怕也会是帮他杀人埋尸的那一个。   但是这话他不能跟裴翊说,说了裴翊又该生气了。   陆卓此刻只有一个疑惑:“顾清泽盗走的那半张假图是你准备的,那真图想来还在你手上,但是扎颜让我们盗回的那半张地形图既然也是假图,那真图究竟在谁的手上?”   裴翊闻言张了张嘴巴又合上。   陆卓道:“若你觉得为难或你也不知,不答也没关系。”   裴翊凝眸看着他,正待陆卓想要岔开话题之时,裴翊忽然开口说道:“在我手上。”   陆卓愣了愣,吃惊地看着裴翊,大抵他问出这个问题时,也没想过会得到裴翊的答案。但见裴翊双眸沉静,仿佛他刚才所说只是一件普通的小事。   裴翊说道:“两幅真图都在我手里。”   不知怎的,陆卓忽然觉得即便以后裴翊再对他说什么情话,对于他来说都不会再比得上刚才那片刻的坦诚叫他心动。   陆卓深深呼吸了两下,抬手抚着裴翊的脸颊,闭眸亲了上去。感受到裴翊的回应,陆卓忘情地吻了片刻,方才离去。他右手温柔揉弄着裴翊的脸颊,左手抬手取下裴翊的发带。   乌黑的发丝从裴翊修长的颈脖滑下。   陆卓看着他,低声问道:“我可不可以……”   裴翊回眸望他,反问道:“你不守你的礼了吗?”   陆卓笑了笑,俯身凑近裴翊,嗅着心上人的呼吸,开口说道:“美色当前,若是再拘于旧礼,世人都要骂我一句虚伪……”   他最后的声音隐在两人之间,霎时间营帐中只剩下衣衫摩挲的声音和两人渐渐错乱的呼吸声。   晚间,白老将军又来找裴翊说派人护送穆元帅骸骨和地形图上京的事,两人几番讨论把人选定了下来,期间老将军不住地往裴翊嘴上的伤痕瞧。   裴翊只当没看到,继续冷静地跟老将军谈着公事,但架不住两人谈完公事,他这老上司非要关心他的私事。   安排妥当诸事,老将军感叹了一句:“还是你仔细。”   感叹完,老将军抬头看了裴翊几眼,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试探性问道:“听说你帐中下午……有人?”   裴翊脸霎时红了。他和陆卓这几日一直在闹别扭,他也为此事一直心头郁郁。今日两人乍然和好,他十分欢喜,一时忘形竟在陪着陆卓在军中胡闹起来。   虽裴翊事后倒没有为此事懊恼,但此时被老上司当面道破与陆卓的□□,裴翊难免羞赧,嗫嚅了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老将军见他如此,摆手道:“不必如此,你尚在假中,想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只是……”   老将军提醒他:“这事还是不好在军中做,若叫那群小子听得心猿意马,做出什么错事就不好了。”   裴翊听得汗如雨下,全程讷讷点头,不敢有什么二话,只求老将军赶紧指点完让这一茬过去。   幸而老将军说完这两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而问起裴翊的伤势。   听裴翊说已经大好了,老将军抚着胡子点了点头:“那便好。”   又留了片刻,两人聊了些军中杂事,老将军便向裴翊告辞,临走前还看着裴翊唇上的牙印,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裴小子,你可要记得,纵欲伤身啊。”   一句话把裴翊的脸又羞得臊红。待他走远后,陆卓撩开帘子走进营帐,看见满脸通红的裴翊,奇道:“怎么脸红成这样?白将军跟你说了什么?”   白天他哄着裴翊这样那样的时候,都没见这人脸红,这会倒是见上了,叫陆卓如何不觉得稀奇。   裴翊哪可能跟他把老将军的话再重复一遍,瞪了他一眼,支吾了两声‘没什么’把这事糊弄了过去。   见他不想说,陆卓也没追问,耸了耸肩走到裴翊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包糕点,递了一块到裴翊唇边。   裴翊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陆卓笑着问他:“甜不甜?”   倒是香甜可口。裴翊向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却也颇为不满陆卓这副把他当三岁小孩哄的态度,不悦道:“我又不是小孩,不用你天天拿这些东西来哄我。”   陆卓心道你确实不是小孩,你比小孩难哄多了。   他把手里那块剩下一半的糕点扔进嘴里,把整包糕点举到裴翊面前,问道:“那你吃不吃?”   裴翊瞪他一眼,把整包糕点从他手里夺了过来,转身坐到椅子上。   陆卓笑起来,坐到他旁边伸手探向他手中的油纸包:“再给我一块。”   “少动手动脚的。”   裴翊斥了一声拍开他的手,偏头看了看两人的距离,才发现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到了一起。   裴翊身子顿了顿,想起老将军临走前的话,脸颊登时又红了起来。他深深地看着靠了半个身子在自己身上的陆卓,沉吟片刻后做下决定。   只见他伸手推开陆卓,而后站起身来,几步换到了离这人较远的一根椅子上,然后开始打开手上的油纸包,低头吃着陆卓带回来的糕点。   人糕两空的陆卓,看着裴翊的举动,半晌摸不着头脑。   没有裴翊靠,陆卓只能靠在桌上,撑头打量着对面跟自己隔了条银河的裴翊。   见他吃得开心,唇上的伤痕在他进食时仍清晰可见,陆卓摸着下巴,咂摸着嘴里的滋味,心道:不就是一块糕吗?不给就不给呗,至于离我那么远吗?   明明什么都吃到了,但是忽然又什么也没得吃的陆大侠此刻也是很委屈。   陆卓觉得自己今晚,得好好跟裴翊再说说自己的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趁着上夹子小小地给自己放了一个假,今天开始恢复更新,晚上还有一更。 第74章   元帅遗骸与地形图两事, 兹事体大,自然要在队伍动身前就派人向京城报信。报信的人上京前,裴翊特意让人把他叫来, 托他再帮自己带封家书回京。   家书中裴翊问候了相爷和裴夫人的身体, 顺便将陆卓的事在信里告知了二老。无他,只是想同他们说一下,他已经找到了想要携手终老的人, 请他们不必再为他挂怀。   据闻这封家书送到相府后,没过几日相府就重新购置了大量茶具,都是相爷最爱的雨过天青瓷。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裴翊也没多在意,就连他已将陆卓与自己定下终身一事告诉父母,他也是在这日跟陆卓聊起皇帝对元帅遗骸回京的态度时, 才想起这事应该告诉陆卓一声, 便顺嘴向陆卓提了一句。   陆卓当场呆住:“你……把我们的事告诉你爹和裴夫人了?”   裴翊见他如此态度,皱起眉头:“你不愿意?那我现在去信告诉他们弄错了。”   说着就要拿起毛笔写信, 陆卓连忙拦住:“什么不愿意?你可别污蔑我。”   陆卓从背后抱住裴翊, 确保他不能行动后,在他耳边说道:“我不是不愿意, 只是觉得在信里讲这件事太儿戏了,婚姻大事还是该庄重一点。”   裴翊翻了个白眼, 嗤笑道:“真不知道你平日里那么潇洒,怎么就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像个老学究, 一会儿是三书六礼,一会儿是庄重, 你不会真的打算抬着东西去我家向我爹求亲吧?”   笑完半晌没听到回答, 裴翊回头去看陆卓, 见到陆卓拧着眉头,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裴翊瞬间扶额。   “你觉得你提着东西上门求亲,是被我爹叫人把你连人带东西赶出来的可能性大一点,还是你直接把我爹气死的可能性大一点。”   陆卓把下巴垫在裴翊肩膀上,沉吟许久向裴翊说道:“以你爹的脾气,两个可能性都挺大的。”   裴翊闻言偏头瞪了他一眼,差点拿手中的毛笔往他脸上甩上一脸的墨点,但是瞪完回头想起京城里的相爷若是知道真的被陆卓抬着东西上面求亲,不知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裴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骂道:“合着你就是诚心上门去气我爹是吧。”   “我是诚心上门求亲,只是相爷的脾气……”陆卓啧啧两声,看了裴翊几眼,向他叹道,“你们两个还真是一脉相承,真不愧是两父子。”   裴翊如何听不出他在揶揄自己,瞥了他一眼,见到他眼中得意的神采,裴翊咬了咬牙根,直接一脚向他踢了过去。陆卓连忙侧身一翻从他身边躲开,躲过了这一脚。   裴翊一脚踢到陆卓的袍角,只留下个灰尘的印记。躲开的陆卓还装模作样地拍着袍子上的灰尘,不住地抚着胸口,像是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好幸好,这要是挨上一脚,我该去衙门告你谋杀亲夫了。”   在大郑朝,谋杀亲夫可是大罪。   裴翊根本也没用力气,而且裴翊也知道自己就算用了力气,也不可能伤到陆卓。见陆卓如此无赖,裴翊‘呸’了他一声,骂道:“好歹是一代大侠,能要点脸吗?”   陆卓算是发现了,从前裴翊看他多少是受了点大侠光环影响的,两人在一起以后,裴翊知道陆卓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正派,多少有些梦想破碎的恼羞成怒,与平时相比也更易怒些。   陆卓表示理解,摸着鼻子向裴翊笑了笑,再次走到裴翊身边,陪他看京城来的信件。   上面写着:上闻元帅事,悲痛不能自已,罢朝三日,自困于御殿之中,朝臣宫妃皆不得其面。   两人看到这句话时,同时望向对方,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找到同样的嘲讽。   裴翊讽刺一笑,将信件扔开:“老东西惯会装相。”   谁也不知道他罢朝三日,究竟是因为悲伤难以自持,还是因为太过兴奋,怕在旁人眼里露了马脚。   京城之中,因皇帝罢朝三日,由太子暂理朝事,但总有些必须由皇帝过问的事,也只能等到皇帝见人以后,由太子亲自向皇帝禀报。   皇帝听完太子的话,向太子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就依太子所言去做。”   太子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又紧接着向皇帝上报了三四件事,皇帝一一听过以后,大部分让太子按自己的意思去办,只有小部分提出了些许意见,太子忙俯首记下皇帝的话,等着回去就赶紧将事情吩咐下去。   皇帝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一向看到自己就害怕。此时看太子片刻都不想在自己身边多留的样子,皇帝暗自叹了口气,等他禀报完了,便挥手让他下去。   太子俯首恭敬地向皇帝行了一礼后,心道这一关终于过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虚,皇帝在涉及穆元帅的事时,一向喜怒不定。往年穆晏在京城生风波时,曾被人告到皇帝那里,那人只是提了一句穆晏有愧穆公遗风,便被皇帝命人拉下去活剐了。   自那以后,众人便知穆元帅是皇帝的逆鳞,不敢再轻易触碰。凡是涉及穆元帅之事,必定小心小心再小心,只怕一不小心就落了个活剐的下场。   今日奏事,本该有两个朝臣陪太子同来,但是临行前都被他们找借口给溜了,毕竟虎毒不食子,太子是皇帝的儿子,不怕被活剐,他们可不是皇帝的儿子,也没个免罪金牌在身,对活剐之类的事情还是害怕得很的。   太子只能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前来奏事,现在皇帝让他走,他真是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脚下都轻快了许多。   太子躬身快步向殿门走去,刚刚走了几步,身后的皇帝忽然开口叫住他。   “他们说是朕害死了穆锋,太子也是这样想的吗?”皇帝语气深沉地问道。   太子霎时感觉自己整个后背都湿透了。他慢慢回头,看见皇帝直直盯着自己,太子张了张嘴巴似乎有话要讲,话到嘴边他又想起了什么,咽了咽口水,把嘴边的话一齐咽了回去。   太子恭敬地向皇帝行礼,小心翼翼地回复道:“儿臣不敢。”   太子在皇帝面前,一向胆小如鼠,但是遇到这个问题,胆小如太子也只敢说一声‘不敢’而不是‘不曾’。   皇帝低头看着太子的头顶,半晌沉声道:“出去吧。”   太子闻言忙慌张退下,差点自己绊了自己一跤。皇帝沉默着看太子狼狈逃出殿去,许久向左右吩咐道:“穆元帅有功于本朝,特赐伴葬皇陵以示恩典。”   左右躬身领旨,待他们离去后,皇帝才想起他做得越多,世人只会越以为他在心虚。   皇帝冷笑一声,他偏要如此。 第75章   太子慌慌张张的回了东宫, 向宫中人问起杨纯在何处,得知杨纯在书房之中,太子又慌忙赶往书房。   正在书房写信的杨纯, 看着太子跟逃命似的奔进书房, 狐疑道:“又怎么了?你不是去面圣去了吗?”   见太子浑身僵直,杨纯皱眉:“你老子又吓你了?”   杨纯起身倒了杯茶递到太子跟前,又伸手去探太子的额头, 摸到一脑门的汗,嫌弃地甩了甩手,向外面吩咐拿张热帕子来。   太子接过茶向他摆了摆手, 惊魂未定地说道:“别忙活了,陪我坐会儿。”   婢女端着热水和帕子进门来,杨纯将帕子在热水里过了过然后拧干, 用帕子服侍太子擦过脸后, 才遂太子所愿坐到了他的身边。   “你面圣之时发生了什么事?”杨纯不解。   太子偏头看了看他,正张嘴欲言, 又看了看左右, 闭上了嘴巴。   杨纯挥手让左右退下,书房中伺候的人皆听命离去。   若是让外人来看到, 堂堂太子亲随,竟由得一个无阶无品的酒楼老板来做主, 真是要让人惊掉下巴。   但太子和东宫众人却一副对此事习以为常的态度,待左右退去后, 太子命人关上房门,才向杨纯说起:“方才陛下问我, 是不是也疑心是他害死了穆元帅。”   杨纯闻言顿了顿, 抬头看向太子问道:“你没说傻话吧?”   太子忙摆手:“我哪有那个胆子!”   听到他没犯傻, 杨纯才放心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听太子叹息道:“入秋从羽离京之时,也向孤言明对元帅之死心存疑惑,那时孤曾向他许诺,若哪一日孤不怕死了,就去帮他问问陛下。现在看来若要依赖孤的胆量,从羽只怕一生都难解其惑。”   从羽便是裴翊的字。裴翊与太子自少年时便相识,倒也称得上一句好友,只是现在两人一人为君一人为臣,见面也是君臣忠义那一套,略显客套,更叫太子怀念两人少年时的那份情谊。   是以那日两人谈话之时,太子才会一时忘情,向裴翊许下这番承诺。   杨纯无奈扶额,心道你都趁我不知道的时候,在外面乱许了什么承诺。   闻言杨纯继续追问:“你真没做傻事吧?”   太子笃定地向他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做。   杨纯坐直身子松了口气。想起手下传来的消息,杨纯向太子说道:“元帅骸骨回京,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风波。”   太子点头叹息道:“以陛下的性子,恐怕朝堂之上朝臣们又要受不少的磋磨,只愿这场风波不要再波及百姓,大郑的百姓这些年已经过得够苦的了。”   说完见杨纯直直盯着自己,太子奇怪道:“怎么了?孤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杨纯摇了摇头,弯起唇角向太子道:“若能得殿下为君主,是大郑百姓的福气。”   太子闻言一愣,良久方开口说道:“这还是……你头一回夸我。”   书房的氛围顿时因他这句话陷入一阵古怪的沉默中。   太子抬眸看见杨纯发冠上的发簪有些歪斜,白玉做的簪子斜插在乌黑的发髻中,像极了杨纯身后挂的那副自己所作的水墨山水图。   太子望得有些失神,依稀听见杨纯在说什么却没听清,下意识追问道:“什么?”   这人可经不起夸。杨纯叹息,重新向他提起刚才的话头:“有朝臣建议陛下为东宫立太子妃。”   太子闻言立即皱起眉头:“谁提议的?”   杨纯翻了翻桌上的奏折,说道:“是礼部侍郎岑樊。”   “诚王的人。”太子冷笑,“看来是顾贵妃的主意。”   提起顾贵妃太子整个人都冷了下来,杨纯难得见他这幅模样,低头手指在茶杯边沿划着,沉吟说道:“也不算坏主意,东宫本来早就该立太子妃看,之前是因为你的‘病’才拖延到现在,现下殿下若能迎娶一门有助力的婚事,对你在朝堂之上也大为有利。”   “我若立了太子妃,贵妃是不是就该觉得自己高枕无忧了?”太子表情沉郁,“若是事事都叫她顺心,岂不是让她太得意了!”   “你也想我迎娶太子妃?”太子目光深沉地看着杨纯。   杨纯迎上他的目光:“殿下不必问小人,小人只是殿下的谋臣,娶与不娶全听殿下的吩咐。只是殿下须得想清楚,殿下迟迟不愿娶新妇,究竟是因为恨贵妃,还是因为放不下贵妃?”   “你!”   太子待要发怒,杨纯已经施施然起身向他行了一礼,称楼中还有事要先行告退。他面上平静淡然,太子一团怒火被揉进棉花里,也没烧出个所以然,只能挥手让他离去。   就这样,两人各自含着怨气不欢而散。   此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塞北军营中,陆卓和裴翊也陷入僵局之中。   陆卓看着乌黑的发丝从裴翊肩头滑落,失神地伸手抚上他的发丝。   裴翊的肩上仍有狰狞的伤痕,令人见之生怖。陆卓从床上抬起身子,怜惜地想要吻上那伤痕。   裴翊偏头向陆卓笑了笑,轻声问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美人如玉,却在霎时间化作枯骨黄沙。   陆卓从梦中惊醒,看着四周的林木,才想起自己是睡在离塞北营地不远处的大树上,而裴翊已经好几日没有允许他近身。   怎么会做这种梦?陆卓扶住自己的额头,平躺回树枝之上,心道自己总不会是欲求不满吧?   虽然自两人欢好之后,陆卓确实有些那什么……咳食髓知味,但也不至于青天白日的就做春梦吧?   陆卓揉了揉脑袋,没想明白这梦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想起裴翊不允许他近身这件事,陆卓又恼火起来。   毕竟两人也算是什么都做了,结果反倒不如以往那样亲近,饶是陆卓性子再好,也经不起裴翊这般折磨。   你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就算裴翊要陆卓做和尚,也要讲出个一二三来,才能让陆卓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个和尚吧?   现在无缘无故地就不允许陆卓近身,难不成是嫌弃陆卓在床上的本事?   想起那日裴翊咬紧牙关,隐忍不发的神情,陆卓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不会……真是自己的原因吧?   陆卓躺在树枝上,抬头看了看日头。   估摸着此时裴翊帐中议事的人尚未散去,裴翊定不会理会自己。陆卓摸着下巴思索着什么,忽的翻身而起,脚下在树梢一点,便纵身往渭州城方向去了。   临近傍晚,陆卓才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飞进裴翊的营帐。一天不见他人影的裴翊,此刻见到他平安无恙,面色稍缓。   见陆卓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裴翊心中有些好奇,上前提了一下陆卓手里的包袱。   嚯!还真不轻。听到里面瓶瓶罐罐碰撞发出的响声,裴翊好奇道:“这些都是什么?”   “好东西。”陆卓神秘兮兮地凑近裴翊耳边向他说道。   眼见裴翊配合地侧脸在自己唇边,陆卓笑了笑忍不住俯身而去,想要一亲芳泽。   裴翊猝不及防被他得手,忙站直身子,捂着通红的脸颊向门口望了望。   见门外无人,裴翊松了口气,瞪向陆卓:“收敛点,要是被人看见怎么办?”   陆卓调侃:“昨天你问我何时变成了老学究,今日我才要问你何时变成了假正经?你我情投意合,被别人看见又如何?”   在北蛮山洞里,裴翊当着全体塞北暗探的面抱住陆卓时,也没见他害羞。现在两人在没有第三人的营帐中做些普普通通的亲密事,倒是让他害羞起来。   陆卓奇了,上前想要勾住裴翊的手,却被裴翊侧身躲过。   陆卓震惊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怎么?现在连碰都不能碰了?这怎么一天的规矩还严过一天呢?   裴翊尴尬地笑了笑,嘟囔道:“也不是不能,只是……别在营中。”   营中人多嘴杂,若是不小心被人听见什么,传到白老将军那里去,裴翊可不想再被年纪够当自己爹的老上司抓着说‘纵欲伤身’这种话了。   但看着陆卓失落的表情,裴翊也有些于心不忍。   再度往门口看了一眼,裴翊上前拉住陆卓的手,迅速亲了他一口,抚着他的脸庞轻声说道:“我过几日有假,到时候出去陪你玩。”   裴翊许了承诺,以他的性子便一定会做到。只是不知为何,陆卓微妙地有些许被敷衍的感觉,他心里有些不满。   陆卓侧头看着裴翊,沉声说道:“不能在营中,那外面就可以?”   裴翊不知陆卓问这句话是何意,但想想自己刚才也是这么个意思,便向他点了点头。   陆卓又问:“现在离去不算擅离职守吗?”   裴翊以为他说的是自己过几日出营陪他的事,解释道:“有假自然不算,何况现在非战时,擅离职守最多罚半年的军俸,再挨几记军棍。”   陆卓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问道:“擅离职守要挨军棍,但若是我将你掳走,你被人所俘身不由己,想来老将军是不会打你军棍的。”   裴翊迟疑点头,忽然有些警觉:“你要做什么?”   陆卓安抚他,说着自己什么也不会做,又柔声问道:“你接下来还有其他事吗?”   裴翊犹豫半晌才摇了摇头。见到陆卓满脸放心的神情,裴翊猜到他想做什么,正要出声阻止,就被陆卓抢先点住了穴道。   裴翊霎时什么也说不出来,身子也动不了。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军营开始四处点起火把。陆卓揽住裴翊的腰,咬了咬他的嘴唇,沉声笑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裴翊瞪着他,总觉得陆卓自从北蛮回来以后,做事越发邪性。   来不及思索什么,陆卓已经将他抱起,从帐中飞身而出。他动作迅速,即便抱了个大活人,在普通人眼中仍旧几乎看不清他的影子。   营中巡逻的士兵,只觉疾风袭过,火把猛地晃动几下又重新燃了起来,士兵们看了看四周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便继续巡逻。   陆卓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把营中的将军偷走,却无一人察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的话,晚上还有一更。 第76章   清晨, 客店已经热闹起来,早起赶路的客人已经用过早饭准备出发,也有妇女在水井旁收拾好东西开始浆洗。这来来往往的声音, 穿过深秋的冷风传入二楼的房间中。   房中窗户和房门都严严实实地闭着, 只有些许光亮透过窗户照进来,但因为今日天色不好,房中也并未见有多明亮。   借这些许光亮可以看到房中衣衫鞋袜随意扔着, 乱成了一团。   裴翊在这一片混乱中,被楼下的声音吵醒。   浑身像被人拆过几遍,裴翊皱着眉头睁开双眼, 率先看到的便是空荡荡的枕侧。   同样凌乱的身旁已经没什么温度,也不知那人是什么时候离去的。   昨夜倒是骂了一万遍让那人滚远点,但现在见那人真的走了, 心里难免觉得有些惆怅。   裴翊翻过身, 感觉到身下清凉,看来陆卓已经帮他上过药。   想起上药的部位, 裴翊感到脸颊有些微红。   他仰头望着灰尘扑扑的床帐, 心里腹诽道:究竟是有多急色,才能在这种地方都可以尽欢。   裴翊起身想要穿上衣服回营中请罪, 刚刚直起身子就被坐在窗前的影子吓了一跳。   “醒了?”   陆卓只着一条下裤,曲着一条腿坐在窗前, 右手拿着酒壶放在曲起膝盖上,向着裴翊微微一笑。   因他整个人都隐在黑暗中, 呼吸又轻,所以方才裴翊没有发现房中还有其他人。   见陆卓还在此处, 裴翊下意识地心下一松, 但看见他的状态后, 裴翊又拧紧了眉头。   “你不对劲。”裴翊紧紧盯着陆卓。   陆卓嬉笑道:“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裴翊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陆卓原还只是向着他嬉皮笑脸。但裴翊的视线并未退缩,渐渐地陆卓收敛起脸上的神色。   他偏头开了一条窗缝,凝眸看着客店中来往的旅客,浆洗的妇人,玩闹的孩子。看到这寻常烟火气,陆卓抬手抚上自己的胸膛,安抚着胸口那团暴烈之火,背对着裴翊说道。   “我会处理好的。”   听出他语气中的懊恼,裴翊心头一紧,起身走到陆卓面前,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回过身来,然后直接给他一拳。   陆卓震惊地捂着自己的脸,满脸讶然地看着裴翊,那模样其实有些滑稽。看着他这副模样,裴翊唇角滑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嘲笑陆卓,整个人就因为失去力气向地上栽去。   幸而陆卓一直关注着他,见他身形晃动,便立即伸手拉住裴翊,将他揽进自己怀中。   两人肌肤相撞,霎时间空气都静了静。   感受着对方汹涌的心跳,两人直起身子对视了一眼,又齐齐背过头去。   裴翊平复着自己的心跳,向陆卓骂道:“你要怎么处理?又去找个地方躲七年,然后等事情都过去以后再来找我?陆卓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继续等你?”   闻言,陆卓闷闷说道:“你不必等我。”   听了他的话,裴翊差点没气厥过去,什么旖旎心思此刻也没了。   裴翊愤怒地回头瞪着陆卓,说道:“那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正好断了你我的心思,也免得你继续活在世上气我。”   “那我该怎么办?”陆卓抬起右手,轻轻地揉弄着裴翊的脸颊,怜惜道,“你知道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伤害你。”   今晨陆卓醒来,看到裴翊像被谁撕碎了一样睡在他的身下,没有人知道能当时陆卓的心里有多害怕。   他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绝不会伤害裴翊。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果然如那老叟所言,他太高估自己了。   听到陆卓几近颤抖的声音,裴翊闭了闭眼,抬手握住他放在自己脸颊边的手,强硬地向他说道:“留在我身边,我们会一起处理这些事。”   如果有一天陆卓厌倦了这段关系,想要离开,裴翊一定会放他走,但陆卓现在绝对不能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离开裴翊。   裴翊不允许。   看着裴翊坚毅的神情,陆卓动了动嘴唇,最后选择了将裴翊再次拉入自己怀中。吻了吻裴翊的鬓发,陆卓在他耳边说道:“将军有命,岂敢不从。”   两人相拥着坐在窗前,谁也不想动作。裴翊坐在陆卓怀中,捻起他肩上的一缕头发,一边玩着一边向陆卓问起:“你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翊还以为陆卓是在北蛮中了什么暗算,谁知陆卓听到裴翊的问题,埋头在他肩上蹭了蹭,反而向他问起:“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曾杀过一个练邪功的老头吗?”   裴翊偏头回忆着陆卓跟他提起过的人和事,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   “那个追杀你的婆婆的丈夫?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已经杀了他?”   他对那位刨过塞北客坟墓,江湖人称‘老婆子’的老妇人倒是印象颇深,但对她这位陆卓只提过一句的丈夫就不怎么记得了,是以刚才回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茬。   “对,我是杀了他。”陆卓点头叹了口气,“却没想到他在临死前给我留下了一个大难题。”   “是什么?”   “我虽动手杀了他,但实际上我并不是那他的对手。当年我收到如意楼的信匆忙赶往,只一面,便看出自己不是那位老人的对手,我本意是想救下如意楼的人,再去找武功更高的人,合力对付那老人。”   陆卓闻言,失神地回忆起往事:“谁知那人一见到我便嚷着要收我为徒,他的功夫是江湖上一门邪功,极易诱人性情大变,让人变得暴虐纵欲,需要不时以小孩心肝为食才能抑制住胸口翻涌的血意,我自然不可能同意学这种武功。”   裴翊闻言亦是一惊:“怎么会有这种功夫!”   陆卓笑了笑,右手安抚地在裴翊的背脊上抚了抚,笑道:“江湖上这种邪门事多了去啦,你若有空跟我去江湖上瞅瞅,我保证这以小孩心肝为食的邪门武功对你来说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的。”   “那邪功跟你昨夜的情况有什么关系?”裴翊拧起眉头,似有所觉。   见他如此,陆卓笑着在裴翊肩上蹭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温声向裴翊说道:“从羽,我遇到大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神秘莫测的更新时间。 第77章   “从羽, 我遇到大麻烦了。”   裴翊皱起眉头:“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没学那邪功吗?”   陆卓从裴翊肩头直起身子,沮丧地揉了把脸:“我是没想学。”   陆卓向裴翊说起往事,这事原是从五年前宜州孩童失踪案开始, 那时陆卓已经走了杨纯的后门进禁军当了个小头领, 为这事还专门告了个把来月的假,惹得上司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毕竟一个动辄就请假月余的下属,哪个上司也不可能看得惯。   陆卓也不能对上司说自己是告假去行侠仗义, 只能生受着,假便迅速赶往宜州。宜州那边杨家老三杨毅已经查出那练邪功的魔头隐居于宜州郊外的山谷中,而失踪孩童中曾有一个被人见到过在那山谷处出现过。   是以杨毅断定是那魔头为练功杀人, 便急急将此事通知了杨纯和陆卓。   陆卓说道:“那魔头为练邪功以孩童心肝为食,宜州有无数小孩遭了他的毒手,杨家老三在宜州查明情况后, 知道凭他一人之力对付不了他, 便邀我前往。我们同那魔头一交手便落了下风,那魔头先是辱我师门武功不济, 开口说要传我邪功, 然后又说我师父不会看人,白白辱没了我的资质。我那时年轻气盛, 既怒他辱及先师,又恨他为练功而伤及无辜孩童的性命, 没等他说完便与他动起手来。”   “等一等。”裴翊打断他,满脸疑惑地问道, “你们两个人跟他动手都落了下风?可是你之前在红安寺的时候说过你杀了这人,他的妻子才会满江湖的找你报仇。”   见裴翊将自己的话记得如此清楚, 陆卓笑起来, 抬手捏了捏裴翊的下巴, 调戏道:“将军的记性真是不错。”   “说正事呢,少不正经。”裴翊拍开他的手。   “我们确实打不过他。”陆卓点头,“可是却不防他根本没想赢。”   说这话时陆卓的表情也不再像刚才那般嬉皮笑脸,反而渐渐凝重起来。说完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思考怎么说后面的故事的。   裴翊知他说到了关键处,正凝神听着,却不妨陆卓断在此处。   裴翊忙追问道:“他没想赢什么意思?”   裴翊的视线直直望来,陆卓有些不敢面对裴翊的信任的目光,偏头看着地面凝眸思索许久,方才开口说道:“我发现自己和杨毅合力也无法对抗这魔头以后,便将杨毅踢出了战局,独自与他对战。”   裴翊虽知道陆卓此举为何,但听到陆卓的话,还是忍不住出声嘲讽。   “你们两个人都打不过,换成你一个人了,你倒觉得能打过了?”   陆卓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又偏头笑嘻嘻地看了裴翊半晌,把裴翊看得直皱眉头,正要出声骂他瞎看什么,陆卓轻轻笑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做英雄事呢。”   他一向以为裴翊喜欢大侠塞北客更多一点。   裴翊冷眼:“这是蠢事。”   陆卓深深地看着他,嘴唇弯了起来:“看来你真不喜欢我做蠢事。”   裴翊对着陆卓翻了个白眼,让他别跑题,陆卓笑了笑仰头靠回窗边:“杨毅武功也就比杨纯强点,但是在江湖上根本排不上名号,他在我身边反而碍手碍脚。”   “自与燕飞云大战后,我于剑术一道有所顿悟,自觉武艺大成,于那魔头对战没有赢的把握,也有一拼之力,谁知真正动起手来才知什么叫蜉蝣撼树。”   裴翊听着听着,忽而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回忆了片刻,面色古怪地说道:“你从前跟我说你对战燕云飞、赵元明的感觉也是差不多的说法,结果都是你赢了他们,你别是在耍我吧。”   陆卓:“呃……”   这个就难解释了,论武功这三人都是当世的高手,陆卓或许现在已经超过他们其中某些人,或许以后还会超过他们所有的人,但是在与他们交手之时,陆卓确实是一个也打不过。   但是结果他都赢了。   有时陆卓想说自己武功差,都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服别人相信。   ……陆卓自己都没法信。   陆卓摸摸鼻子,努力找了个说法向裴翊解释:“或许这就是运气吧。”   裴翊白了他一眼,推测起那场战局的结果:“他为了收你为徒主动认输,然后你拜入他的门下,假意学武功实际在找机会,然后趁他不备之时便乘机杀了他。”   裴翊脑补出一场武林大戏,包含了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大义灭亲等等天桥说书人最爱的素材,陆卓听了欲言又止,忽然觉得自己的故事跟裴翊口中的相比,实在……   不怎么精彩。   见陆卓半天不接话,裴翊疑惑道:“到底怎么回事?”   陆卓支吾道:“就……打了一架,然后我一剑结果了他。”   打架的过程还是很精彩的,陆卓极力为自己正名。   “你不是打不过他吗?就算是他真的不想赢,逃走便是,怎么会被你杀死?”   裴翊敢保证如果陆卓再跟他卖关子,他就要动手了。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打不过他?还有你昨晚的不对劲又是怎么回事?”   陆卓安抚下裴翊,坦言道:“我是真的打不过他。但那魔头一生最为执念的就是自己的绝世武功无人传承,一见我便喜不自收,他见我态度强硬不愿另投师门,便与我慢慢过起招来,然后一边过招一边教我他的武功招式和心法。”   裴翊吃惊:“还能如此?”   他知武林之中对师门传承之类的东西看得极为重要,就陆卓和他师父那个人都没有的门派,他师父过世之时把掌门之位传给了陆卓,命他传承师门。   但是这种事总该还是讲个你情我愿的吧,这怎么还带强买强卖的?   陆卓苦笑:“武林高人总是有些怪脾气的。”   “那你……”裴翊迟疑地看向陆卓。   陆卓靠在窗上,向他挑眉:“学了。”   “为什么?”裴翊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我们打了三天,他已将我逼到尽头,我只剩最后宿鸟投林、剑挽霜华、天目朝晖三招,若我继续以师门武功应对,必会被他一剑刺穿胸膛,但若我当下变招,换作那魔头曾说过的一招,或许还有一争之力。”   裴翊对于陆卓会学那魔头的武功倒不算吃惊,他们两个都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无论正功、邪功,生死关头,只要能有一线生机,怎么也得搏上一搏。   他唯一吃惊的是:“他只是嘴上说给你听你就学会了?”   “功法招式都在,傻子才学不会。”陆卓嗤笑。   闻言裴翊偏头想了想,问道:“杨纯的弟弟不是也在场吗?”   陆卓点头。   “他也听见了招式和心法?”   陆卓继续点头。   裴翊慢悠悠地说道:“那他学会了吗?”   陆卓点头……的姿势停住,摸了摸后脑勺啧啧两声,好像没留神把杨老三骂进去了。   但是裴翊仍有疑惑:“可就算你是天才,但你是初学他才是教你的那个,你怎么可能赢他?”   “我赢了他吗?”陆卓重复了一遍他话,然后摇了摇头,垂下眼眸幽幽说道,“最后虽然是我杀了他,可我有时候却还是觉得赢的那个不是我。”   “最后一招我用的是他所教的长风落日,他以我师门的天目朝晖迎战,被我当胸一剑刺穿胸膛——这一招与其说是我赢,不如说是他赢了。”   裴翊吃惊:“他为何如此?”   “我不知,只是他死前提过一句‘天峰,终究是我赢了’,天峰正是我师父的道号,想来从前是从前与我师父有过什么恩怨。”   裴翊感叹:“原来又是你师父造的孽。”   陆卓提过的许雁芙和冯漠的事情,裴翊可还记得。就因为天峰道人的一时戏言,害得冯漠断了一只手,从此退出江湖。   要裴翊来说,陆卓这师父也太不靠谱了。   “他好歹也是我师父,你既然同我在一起,就该对他尊敬一些。”陆卓闻言看向裴翊,面上露出无奈的表情。   裴翊也知陆卓虽嘴上有时也对他这位师父百般嫌弃,但心里其实十分敬重他的这位师父,想来那魔头若不是见面便出言侮辱天峰道人,以陆卓的谋略也不会在敌我悬殊的情况下,直接跟他动起手。   裴翊回身与陆卓面对面,同时伸手捏了捏陆卓搭在膝上的右手,饱含歉意地说道:“抱歉。”   陆卓半坐着握紧裴翊的手,朝他笑了笑:“真难得,居然能听到你说抱歉二字。”   “我只要做错了就会说。”裴翊再白他一眼,又想起陆卓承认自己练了那吃小孩心肝的邪门功法。   虽裴翊知道陆卓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想起昨夜陆卓伏在他身上时,那如血般猩红的眼眸,裴翊心下一紧。   裴翊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要……吃人心肝?”   陆卓闻言一愣,而后仰头大笑起来:“当然不吃,只是功法运行全身,不以血气缓解,只怕再撑不了多久,我会血脉爆裂而亡。”   说到血脉爆裂而亡四字时,陆卓担忧地看向裴翊。若说他不畏死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比起死他更害怕裴翊在知道此事时的反应。   失而复得,终复失,他只是想想都要为裴翊心疼,何况裴翊还是亲身经历者。   只是裴翊的注意力现在不在爆裂而亡四字之上,他仔细思考着陆卓的话,逐字分析后迟疑地向陆卓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小孩心肝,猪牛的心肝不行吗?”   “……”陆卓顿了顿,“……真是一个好问题。”   但是说实话,他其实都不怎么想要。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要哭了,过节回家电脑坏了,找售后不在保修范围内要花差不多小两千出去,关键是春节没人修要等到过完年才行,只能哭唧唧去找表妹借电脑码字。   祝大家新年快乐,我终于把硬件问题解决了,虽然条件不允许,但我尽量更。 第78章   皇宫御花园中, 皇帝正在与人比试武艺。   皇帝觉得今日真是奇怪,近些年总是觉得酸痛的筋骨今日居然都没有叫唤,难得神清气爽起来, 他拿出尘封已久的宝剑, 要与对面的人一较高下。   槐树的叶子落了满庭,被风揉碎的树影遮住了对面的人的面孔。   皇帝听见自己向对面的人说道:“听说你最近枪法长进了不少,出枪吧!今日孤就要瞧瞧你究竟配不得上勇先锋这个称呼。”   那人拖长了声音笑着答道:“遵命。”   两人就在槐树下一招一式地过了起来。一阵风起吹起满地槐叶, 皇帝猝不及防被叶子糊住眼睛,忙摇头想要摆脱眼前的树叶,却被对面那人抢占先机持□□来。   皇帝无奈, 正要认输,抬头望见持□□来那人。   一双要笑不笑的桃花眼,挺鼻薄唇, 俊俏风流, 不是早死的穆锋又是何人。   见穆锋持枪向自己刺来,眼中一时含笑一时又含着说不出的怨恨, 身上穿的正是他封元帅时皇帝赐给他的那身盔甲, 皇帝登时慌了神。   他快步往后退去,却不防一下踩空了台阶, 顿时天旋地转。   “不要杀朕!”   皇帝从梦中惊醒,不住地喘着粗气。守夜的宫女太监忙点起灯火。   皇帝看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宫殿, 眼前却还是满庭的槐树,半晌回不过神来。   “陛下, 怎么了?”   身后被他惊醒的顾贵妃温柔地抚上他的后背,才发现皇帝竟出了满背的冷汗, 汗水几乎浸透皇帝的衣衫。   顾贵妃不动声色地看了皇帝一眼, 命人端来热水, 伺候皇帝擦过身子后,又拿来干净的里衣为皇帝换上。   皇帝看着身前温柔小易的年轻女子。她是那么的年轻,甚至比他的大部分儿子还要年轻,现在却成为他这个几乎可以被称为糟老头子的枕边人。   他是为了她的美色,她又是为了什么?   权势还是真情?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却还要在这里做一场假戏,真是可笑。   顾贵妃换过里衣后,皇帝猛地抓住她的手,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本来可以成为皇后。”   顾贵妃瞪大双眼看着他,在听到他的话后,慌忙起身跪在皇帝身前。   “陛下,臣妾自年少时便一直心系陛下,只想过侍奉陛下一人,从未有过他想。”   顾贵妃在成为贵妃前,本来是皇后属意的太子妃人选,只是没等正式定亲,太子便中了毒。   那时太子也不知还能活多久,皇帝本来有意用这门亲事为太子冲喜,若能留个香火更好,却被太子以不愿耽误顾家女终身为由拒绝了。   等到太子毒清,顾家女却早已成了宫中贵妃。   父夺子妻,若是让穆锋知道了,只怕要大骂他无耻。   皇帝无奈地揉了揉鼻梁,最近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他越发频繁地想起穆锋,次数多到以至于他都有些厌烦的程度。   他望着底下的贵妃,想着:太子对她是真心的。   又见她弯弯一双柳叶眉蹙到一起,盈盈一双泪眼似泣未泣,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柔弱本相,真叫他怜惜得紧。   皇帝大笑了起来,温柔地向她说道:“爱妃何必这样惊慌,朕不过与你说笑而已。”   皇帝将颤巍巍的贵妃扶起,轻声说着安慰的话,几句就把贵妃哄得破涕为笑,扑进他的怀里柔声叫着‘陛下’。   皇帝看着贵妃娇柔可人的模样,顿时色心大起,正想将贵妃搂进帐中,外头忽然传来消息。   “陛下,元帅骸骨已经到京!”   皇帝身子僵住。他半晌不语,只是搂着贵妃望着底下的亲卫,眼眸深沉令人看不透他心底的想法,在他身侧的贵妃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许久,皇帝才开口:“再说一遍。”   塞北军营,今夜陆卓在营中陪着裴翊处理军中事务,他坐在椅子上,两条腿叠起放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根竹简,瞥着书案后面的裴翊。   裴翊放下一封书函,头也没抬地向陆卓说道:“你再这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我就把你赶出去。”   陆卓玩着竹简的手顿了顿,看向裴翊的视线光明正大起来。   他笑道:“你才舍不得呢。”   陆卓起身走到裴翊的书案前,将竹简扔下,撑着书案凑近裴翊:“我还以为你没看到我在做什么。”   “一眼两眼没看到还算情有可原,半个时辰都没看到,你当我是瞎的吗?”裴翊冷冷说道。   “怎么会?裴将军慧眼如炬,光罗天下人才,一向令在下佩服不已。”   陆卓装模作样地直起身子,向裴翊行了一礼。   裴翊白了他一眼,继续看下一封信函。   陆卓捡起裴翊刚才在看的那封书函,原来是在青州与他们分别的宋三传来的信,上面写着他已经将裴翊吩咐的事办妥,不日将会返回塞北。   陆卓举着信,偏头疑惑向裴翊问道:“你还吩咐三哥去做其他事了吗?”   听他读信,裴翊头也没抬:“三哥走水路会绕路经过的闫家嫂子的家乡,我让他顺路去看看闫家嫂子安顿得如何。”   陆卓闻言点了点头,大理寺公审后沈严因陷害裴翊,被判斩刑,后因有军功在身,功过相抵后,被判了个流放三千里。   在确认沈严不会死以后,闫秀月便去了沈严的牢房与他正式和离,然后自己带了儿子回了娘家。   沈严虽叛,但是塞北军与闫家嫂子的情谊还在。闫秀月出发前,裴翊曾去过她暂居的如意楼,请她们母子同他们三人一同回塞北,塞北军必会好好照顾她们,却被闫秀月婉言拒绝。   她既不想回到塞北这个伤心地,也不想麻烦他人,便自己带着两个包袱和儿子坐上了回故乡的船。   “前些日三哥来信说到了闫家嫂子的家乡,只是嫂子久不归乡,家中亲属也尽是些不好招惹的人,所以暂时还未安顿下来,因小侯爷已经找到,塞北这边又没需要他忙的,我便让他留在闫家嫂子的家乡帮帮她。”   说完裴翊顿了顿,想起宋三的个性,摇了摇头叹息道:“想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借他个官身,好让嫂子可以压压那些想乘机从她身上榨些油水的恶人。”   “你这可是小瞧我们宋三哥了。”陆卓笑起来,放下手中的书函,说道,“我说三哥怎么这么久都没跟上来,原来被你支使着做事去了,前两天二哥还惦记他呢。”   裴翊无语:“要点脸吧,你跟二哥年纪相仿,叫他声二哥也就算了,但是三哥比你还小上几岁,你哪来的脸管人家叫哥哥?”   “诶诶诶将军此言差矣,这称呼可不是按年纪来算的,要按辈分算。”陆卓跟他摆道理,“从我这里算,我自然最多叫他们一声宋兄弟、一声姜兄弟,但是从你这里来算我肯定要管他们叫哥哥的,不然咱俩要怎么算?”   “谁要跟你算?”裴翊嘟囔道,也没再跟他继续纠缠此事。   反而是陆卓得寸进尺,绕过书案走到裴翊身旁,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别管我叫别人什么,你昨天晚上那几声兄长叫得那么好听,白日里怎么就不叫了呢?”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贴在裴翊耳边说。裴翊只觉得像是跟着热气一起钻进了他的脑袋里,既让他头昏脑涨,又让他面红耳赤。   裴翊推开陆卓,骂道:“离我远点。”   陆卓从善如流,顺着裴翊的力道站到一旁。   他知道裴翊的禁忌,在军中不能再行亲密之事。   他虽不耐烦守这规矩,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守着,谁叫裴翊是真会拿捏他。   上次他将裴翊掳出营去,回来裴翊直接去白老将军帐下领了三十军棍,整个后背都被打得皮开肉绽,把陆卓吓得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什么都依着他。   陆卓坐回原位,双脚又高高放回桌上,向裴翊说起姜二的事。   “你知不知道二哥和那位穆小侯爷究竟怎么回事?我瞧着那位小侯爷上京前在军中对着二哥时有点心虚呢?”   这家伙还真叫二哥叫上瘾了。   裴翊白了他一眼,冷哼道:“那叫有点心虚吗?每次听我提到二哥的伤,那小子都不敢正眼跟我对上,每到那时候我瞧着地上若是有个坑,那小子恐怕更愿意钻坑里呆着,也不愿意跟我对上。”   “看来二哥受伤的事恐怕还有内情,这位小侯爷恐怕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陆卓摸着下巴:“但我瞧着二哥态度还好,不像对那位小侯爷心有芥蒂的模样。”   “你说那是姜二,他什么时候不是那副模样。”裴翊叹气,“你就是当着他的面打他一巴掌,他都未必会把怒气浮在脸上。”   “这些年我只见他慌过一回神。”裴翊说着看了陆卓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   陆卓倒生了好奇心,追问道:“能让二哥都慌神的事情,一定是大事情,说来听听。”   裴翊不耐烦道:“没什么好说的,少打听别人的事。”   他无缘无故地发火,陆卓也摸不着头脑,只能耸耸肩轻飘飘地将话题揭过。   两人又聊了几句,陆卓与裴翊谈起不日白老将军便正式卸职回乡。他戏谑到时候塞北就要靠裴将军独当一面。   裴翊却摇头叹息道:“也不知道我这个将军还能当多久?”   陆卓皱眉:“为什么说这种话?”   裴翊放下手中笔墨书函,望向京城方向:“算算时间,元帅的棺木想来已经要到京城,到时候恐怕又要掀起一场大风波。”   陆卓亦随他的视线望去,眉头越皱越深。   京城太极殿上,皇帝冷眼看着宫人和侍卫将一口棺木抬进殿门。   依照他的吩咐,棺木在大殿的正中央放下。   皇帝端坐在高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口紧闭的棺木,许久他开口问道:“那棺木躺的是谁?”   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问。   “那棺木躺的是谁?” 第79章   皇帝命人开棺。   看着宫人打开那口新棺, 皇帝知道这太荒唐了。他不该让人把穆锋的棺木送到宫中来,穆锋战死在边关,他的家人甚至没有见过他的遗骨, 如果他要继续演那个心系臣下的君主, 他就该将穆锋的棺木送回穆家,然后再亲往吊唁。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命人直接将塞北送回的那口宣称装着穆锋尸骨的棺木送到宫中。   他不信这里面真的装的是穆锋。   他知道裴翊在玩什么把戏, 这小将军想用穆锋来提醒他的错误,打消他北伐的念头。   他对裴翊的耐心不错,因为裴翊是穆锋的徒弟, 穆锋想让裴翊活着。   如果这是穆锋的最后的愿望,他不会让穆锋的愿望落空。但是如果让他发现裴翊随意在塞北找了个副尸骨来糊弄他……   他会将裴翊五马分尸。   大郑开朝两百多年,太极殿第一回 停了与皇家无关的棺木。   明日不知又要听多少谏言?皇帝坐在高位上冷静地想, 但无所谓, 等他明日杀了裴翊,只怕百官的谏言御案之上堆都堆不下, 谁还会管太极殿上停了谁的棺木这种小事。   他会杀了裴翊。   ‘哐当’一声, 那楠木做的新棺终于被打开,整个宫殿都泛起腐朽的味道。   没有那么严重, 皇帝知道没有那么严重。   棺木中的尸骸早已化骨,棺木中至多飘出些许灰尘的味道, 但是皇帝却能闻到那股腐烂的气息,让他胃中泛起涟漪。   起初他以为是棺木中传来的气味, 然后皇帝发现不是,那气味是从他身下这把座椅中传出来的。   腥臭刺鼻, 令人作呕, 连带坐着的他也变得恶心起来。   皇帝近乎惊恐地看了身下的御座一眼, 慌忙站起身来,几步逃下台阶,却不防脚下一个踉跄跌了一跤,一下扑到了大殿正中央的棺木之上,正好与那棺中之人打了个照面。   “陛下!”   宫人们惊呼,纷纷上前扶他,却被皇帝抬手喝退。   皇帝歪头看着棺中那副被拼凑起来的尸骨。   它并不齐全,被套在一件精心准备的寿衣里面,却还是能看出缺了几块腿骨,头骨和露出的碎骨部分都有被腐蚀的痕迹。   这尸骨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被识别的标志了,没有人凭借这几根骨头认出它是谁的骸骨。   可那群人却偏要说这是穆锋的骸骨。   皇帝知道他们在骗他,穆锋陷在关外生死不明,他们想逼他承认穆锋死了,这样他们就可以怪责是他害死了穆锋。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站起来走回御座之上,下诏杀了裴翊。   可是他站不直身子,他看着棺中的骸骨,努力想要咽下喉咙中的铁锈。   只一眼,只一眼,他就认出了这里面的人是谁。   当年银枪俊俏风流满京城的穆家少爷,现在竟化为几根拼都拼不全的骨头!   当年穆锋立誓要闻名于天下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会这般狼狈?   皇帝扶着棺木,低声笑了起来。四周的宫人听到他的笑声,惊恐地看向他,面上的表情都透露出一股‘陛下,难道真的就不再演一演了吗’的急迫。   看起来他们心里比皇帝还焦急,担心皇帝再笑下去之前罢朝三日的大戏就白演了。   皇帝却再也顾不得其他,他原本只是低声笑着,后来实在忍不住变成大笑,笑得声嘶力竭,笑得肺部撕裂。   笑得全部宫人的惊恐都渐渐变成了担忧,到此时众人才听到这笑声里,藏着多少悲痛欲绝,有宫人已经忍不住暗暗用袖子拭泪。   大太监梁芳上前劝慰皇帝:“还请陛下保重身体,若是元帅在天有灵,见到您这番模样,也定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皇帝重复了一遍,怔怔看向梁芳,心道是‘于心不忍’还是‘痛快不已’,你真的知道吗?   他眼角瞥到棺木中还放一套衣服,血迹斑斑,想来是当年穆锋就义穿的血衣。   皇帝推开梁芳,踉跄着走过去,拿起那件血衣才发觉这衣服已经腐朽不已,像是被塞在什么不见天日的角落重新翻出来的。   只怕他只稍稍一用力,这件血衣便会化为碎屑。   皇帝的喉咙再次肿胀起来,他不愿透过这件血衣去想穆锋的尸体在北蛮手中会遭遇什么样的处境。   他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但他宁愿不去想,像是不去想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只想找寻些许蛛丝马迹,来证明这副骸骨根本不是穆锋的。他只知道穆锋在关外生死不明,他还记得当年裴翊也是报的生死不明,裴家老小子在家里哭得涕泗横流,连灵堂都准备好了,裴翊却从全须全尾地从关外回来了。   为什么穆锋没有这个机会?为什么活着回来的不是穆锋?   皇帝痛苦地想着,耳边却炸起一道惊雷:“或许是因为陛下从来没有想过让穆锋活着回来。”   皇帝怔然抬头望去,却见年轻的穆夫人浑身缟素地走上殿来,含泪质问他。   只一眨眼穆夫人便消失在皇帝眼中,皇帝回过神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才想起那是八年前的场景。当时整个大郑都怀疑是皇帝刻意命王英拖延援兵,才害死了穆锋。   穆夫人与穆锋夫妻伉俪情深,亦拼了一条命不要,满身缟素上朝来要为穆锋讨一个公道。   他满眼怒火地与御阶之下的女人对峙,眼睛被她身上的素白扎得生疼。   若非穆锋现下生死不明,他现在就能斩了台阶下的这个女人!   她质问皇帝:“陛下到现在都不准穆家发丧,究竟是不敢承认穆锋已经战死,还是不敢背上害死忠臣的罪名!”   她怎么敢?!带着皇帝根本就不承认的穆锋的牌位,在朝堂之上对皇帝咄咄相逼,逼得他当庭下诏斩了王英。王英害死穆锋,当然要死。但是他该死在替皇帝接掌塞北军后,死在皇帝任命的人去接手塞北军后。   这个女人却联合起那些大臣,逼得皇帝放弃了在穆锋死后对塞北的掌控。   不过也算那个女人聪明,他用穆晏逼退她后,她便退守在穆家佛堂之中,不问世事,连儿子都不怎么管。   皇帝低头,轻声对着棺中的尸骸说道:“她若不是你的遗孀,朕早就斩了她。”   他展开那件血衣,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为什么抖得十分厉害,他在上面只看到无数血迹和破口。他不愿去想,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但所有的事情就是会透过这些痕迹,重新被投射在他的脑海中。   穆锋肩上中了一箭,这难不倒他,他定是直接拔出了箭扔了出去,所以血衣的肩头处有破口,还染了大片的血痕。他腹部被人砍了好几刀,上面全部的刀痕都昭示此事。还有手臂上,背上,胸口……   他不敢再看,他想要让人将这件血衣从他手中拿走,但事实上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血衣。盯了半晌,皇帝忽然从上面看到了些什么。   “将灯点亮!”皇帝高声喊道,宫人忙应声而动,霎时间整个大殿亮如白日。   皇帝把手上的血衣拿近,才看清下摆处有人用血写了个什么字,因为整件衣服都被血染过,血字融在血迹中,也因为年久日深,衣服朽得厉害,所以才令人看不真切。   皇帝凑近血衣,仔细辨认着,许久终于看出上面写了个‘战’字。   战。   皇帝放下手中血衣,看向棺中的穆锋,喃喃问道:“战?你至死不忘为朕一战,朕怎能负你?”   鸡鸣时分,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写下了今日的第一封诏书。   【有夏一氏,性本凶残,自朕即位以来,屡犯我郑国边境,屠我百姓,占我旧土,凶丑贪愚,其罪当诛,命将军裴翊率军诛灭虎牢关及燕州城内夏氏蛮族,收复我大郑故土。   待将军凯旋,余必以列侯之礼待之。】   他将诏书封在密函中,命人以八百里加急快件送往塞北,他要战!   塞北军中,已是鸡鸣时分,陆卓睁开眼睛偏头看向书案后面一夜未睡的裴翊。   自陆卓向裴翊说明自己现下身体上的问题后,他便能感觉到裴翊陷入一种空前的急躁中。   表面上裴翊虽然还是那副冷情冷性的铁血将军做派,但是这些时日陆卓眼见着裴翊根本就没好好睡过觉,一回到军营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处理各种事情。   从北蛮撤回的暗探要怎么安排,边防各处如何增加防守,渭州城守军过冬粮草不足是否要调其他地方的暂时补上,到营地年纪太大不能再继续作战的战马究竟要如何处理,都归他管。   不看陆卓都不知道当个将军这么复杂,他从前还以为将军只需要会打仗就可以了。   见裴翊终于写完最后一封信函,却还不上床休息,反而起身走向帐门处,静静地站在那里向远处眺望。   伙头兵的住处传来第一声鸡鸣,陆卓看着裴翊孤独的背影,翻身起床走到裴翊身边,陪他一起眺望雾气沉沉的远山。   裴翊听到动静回头望来,见陆卓站到自己身边,开口问道:“你没休息吗?”   “你不也没休息吗?”陆卓轻声说道,“有烦心事?”   裴翊闻言扯起嘴角笑了笑,继续抬头望向远方,淡淡反问道:“烦心事还少吗?”   他的眼下青黑,脸上难得带了点疲惫,叫陆卓看得心疼不已。陆卓伸手搭上裴翊的腰部,将他搂入自己怀中。裴翊看也没看陆卓,便直接顺着他的力道,靠到他的肩膀上。   两人一起静静望着远山,许久裴翊才说道:“陆卓,我一直相信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但是有时候我又会害怕,如果我做错了该怎么办?”   闻言陆卓心疼地摸了摸裴翊的头发,偏头在裴翊的鬓边吻了吻,柔声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自己的电脑就是不方便,只能限时码字了,希望我的电脑能赶紧修好。 第80章   陆卓行走在塞北军营中, 与一行色匆匆的传信兵擦肩而过,陆卓认得这传信兵。   这人今晨匆匆骑马而来,带来皇帝的诏书。因涉及政事, 陆卓自觉避了开去, 不过不用看他也猜到那诏书中究竟写了什么。   此时这传信兵从裴翊营帐的方向而来,两人擦身而过之时,陆卓眼角瞥到那传信兵手上拿了一封印蜡封的书信, 上面印的是裴翊的印章。   陆卓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传信兵走到营门口匆匆上马而去,呆滞了许久。   想到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 陆卓叹了口气,回身去了裴翊的营帐,却不见裴翊。帐前守卫的两个士兵对他说裴翊找伍柳去了, 请他在帐中稍候片刻。   陆卓点了点头, 心知裴翊十有八九是去看尚在昏迷中的暗探徐祥。从北蛮回来后徐祥虽捡回了一条命,却仍旧昏迷不醒, 一直由裴翊的亲兵伍柳照顾着。   现在由北蛮撤回的其余暗探已经都安排妥当, 只剩下一个徐祥裴翊始终放心不下。   陆卓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想岔了, 裴翊放心不下的又何止是徐祥,恐怕整个塞北他都放心不下。   他拱手向两人道了声多谢, 便要往伍柳营帐的方向而去。其中一个士兵见陆卓一身轻便装扮,身上披了件粗布斗篷, 一副要远行的模样,便随口问道。   “陆校尉这是要出远门吗?”   陆卓脚步顿了顿, 回身点头道:“是啊, 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陆校尉可要一路保重。”   “多谢兄弟。”   陆卓再次拱手向他道了多谢, 才提步离去。走去老远才听见另外一名士兵斥责跟他说话的那名士兵。   “你跟他很熟吗?还一路保重!要我说他咱们将军越远越好!”   “我跟他不熟,但将军喜欢他,我这叫那什么……嘿嘿嘿爱屋及乌。”   “你这叫放屁!”   “你才放屁!放他娘的狗臭屁!”   听两人嘴里骂得越加不好听,陆卓摇着脑袋,心事重重地走到伍柳帐前,恰遇裴翊撩开帐帘走了出来。   两人视线对上,身子同时顿了顿。   裴翊的视线移到他身上,见到他的装扮,开口问道:“你已经准备好了?”   陆卓点头:“马已经拴在营门口了。”   闻言裴翊点了点头,放下帐帘走到陆卓身边,与他并肩往营门口走去,陆卓向他问起徐祥的情况。   裴翊叹息:“还是不好,只怕这营中不是休养的地方,我让伍柳将他带去我在渭州城的一处别院,那里会有人好生照料他的。”   说完见陆卓偏头打趣地看着自己,裴翊顿了顿,无奈问道:“这么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裴将军在渭州城还有别院。”陆卓拖长声音说道,“看你平日半步也不离军营的样子,你拿那别院来做什么?”   “拿来金屋藏娇行了吧。”裴翊瞪向陆卓。   见他发怒,陆卓立即抬手凑近安抚着他的胳膊,向他表示自己只是在开玩笑。裴翊‘呸’了他一声,但没再多说什么。   陆卓笑了笑,待裴翊怒火平息后,也没拉远两人的距离。   两人就这样肩膀摩擦着肩膀继续前行,在路上陆卓问起裴翊皇帝的诏书,裴翊向他确认。   “陛下果然还是想要北伐,只是我没想到……”   见裴翊没继续说下去,陆卓追问道:“没想到什么?”   裴翊皱着眉头,偏头看了陆卓一眼,脸上露出些许愁思。他没想到的是让皇帝下定北伐决心的不是那份‘不明真假’的地形图。   与皇帝诏书同来的,还有他在京城的暗探送来的密信,上面自然没写太极殿内发生的种种,但是却写了皇帝命人将穆元帅棺木送到太极殿,便发出了这封诏书,诏书离京后才召见了护送地形图的将士。   裴翊没想到穆元帅的尸骨会对皇帝有这么大的影响。   “你心里有疑惑。”陆卓看向裴翊。   裴翊低头看着地上的野草,像是在陆卓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若是他真的对元帅有半分情谊在,当年为何会那样做?”   他抬头望向陆卓,向陆卓问道:“你觉得是皇帝是故意要害死元帅的吗?”   陆卓想起当年的情形,仔细思索半晌摇头说道:“我不懂打仗也不懂朝堂,但是从当年我在北蛮听到的话来看,北蛮之所以知道塞北军的计划是因为内奸出卖,若真是皇帝故意要害死穆元帅,这内奸必是皇帝的人,但是我怎么想都不觉得皇帝会私通北蛮,何况……”   陆卓跟裴翊对视,将自己心头的疑惑一一说与裴翊倾听。   “若只是要杀一人,何必要用四万精兵来陪葬?以我对我们这位皇帝陛下的了解来看,他可没有那么大方。”   连青州救灾的赈灾银,都要抠抠搜搜地靠自己儿子补贴才能凑齐的皇帝,舍得拿自己好水好米养出来的精兵来当陪葬?   陆卓嘲讽一笑,只怕一个那老皇帝都舍不得。   裴翊苦笑:“谁又知道呢?总有诸多疑团,但是元帅死前,他陆续调走营中原本忠于元帅的亲卫,换上他的人马总不是假的。他早就在提防塞北军,那王英也是他派到塞北军中的督军,当时若不是因他这督军压迫,其他人即便没有令箭也早就带兵来援,何至于……”   “你信他吗?”陆卓问到关键问题。   裴翊沉吟片刻,摇头道:“我不信他,但是……元帅信他。”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思虑良久,陆卓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拧眉向裴翊提议道:“别想他了。”   裴翊不知他在做什么鬼,满脸狐疑地看着他。   陆卓不忿道:“你心里老想着其他男人,我看不惯。”   裴翊:“……”   裴翊‘呸’了他一声,最终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破涕为笑。   “傻子。”裴翊笑骂道。   被骂做傻子也全当情哥哥听的陆卓对着他耸耸肩,伸手勾住裴翊的手,抬头一看,陆卓这才发现两人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营门口。   陆卓的脚步当即顿了顿,他身旁的裴翊见他脚步停下,抬头看了看,见到营门口正在低头吃草的马,裴翊的身子顿时僵住。   陆卓担忧地看向他,为难道:“要不……”   裴翊抬手止住他的话:“我已经下定决心,你不用再劝我。”   裴翊回头再望了一眼塞北军营,而后便大步流星走到营门口,解开了拴在木桩上的两匹马的缰绳,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扔给了跟在他身后的陆卓。   两人飞身上马,陆卓牵着缰绳,驾马走到裴翊身边,满眼忧虑地看着裴翊,开口问道:“从羽,你真的想好了吗?”   裴翊回身望着仍旧沉浸在平静中的塞北军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向陆卓说道:“这一定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糟糕的一个决定。”   他在陆卓面前一向是那么的坦诚,从来不屑于将自己的心思隐于暗处。即便是此刻他将要为陆卓暂时舍下塞北军,他也没有为减轻陆卓的负担,矫揉造作地将自己的顾虑藏起来,不叫陆卓知晓。   陆卓爱他的坦诚,也尽量将自己脱离这个故事,皱起眉头理智地向他分析道:“若是为我确实不值得,若是为了阻止皇帝北伐,你大可不必真的走。”   裴翊闻言笑了笑,转头看向他问道:“你真当皇帝是好糊弄的吗?”   两人曾经谈过此事,陆卓要去找压制体内邪功的法子,他之前因没控制住体内的血气在床上伤过裴翊,现下其实是不想裴翊同行的。   但皇帝要逼裴翊带兵北伐,此刻还是以列侯之礼利诱,等到利诱不成,怕就是要以裴翊在京城的家人威逼了。   裴翊已经上书劝阻皇帝北伐,并以辞官来表明自己的决心,此刻干脆就先行一步,直接让皇帝找不到人,看他怎么施展他那套帝王之术。   “若是此时不走,只怕就走不了。”裴翊道。   “我只是怕你这样走会受处罚。”陆卓将担忧的目光锁定在裴翊的脸上。   “你放心,就像你说的,他舍不得好水好米养出来的精兵,何况是赔了一个王爷两个参将才保下来的将军。”裴翊摇头,“我对他还有用,他舍不得杀我。”   “但是你在京城的家人……”   “你担心我爹护不住我们家吗?”裴翊笑起来,“这个你就更可以放心了,我爹是两朝元老,你看朝中年年倒那么多大臣,为什么就我爹一人可以安安稳稳地当着他的相爷?还不是就凭一招跑得快,只怕我的辞官上疏还没到御前,我爹已经开了宗祠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了。”   陆卓闻言失语,看裴翊的表情又不像在开玩笑,一时都不知道是该出言安慰,还是该开口称赞一句相爷真是厉害。   “兄长。”裴翊叫住陆卓,认真地望着他,“扎颜现在摸不清地形图是不是真的在我手里,再加上他要清查我安插在他军中的暗探是否尽除,若是皇帝不北伐,短时间内北蛮是不会轻举妄动的,现下塞北并不是非我不可。”   “我虽放不下塞北,但我更知道若今日我真的让你一个人走,我以后一定会后悔。”   陆卓跟他对视许久,唇角弯了起来:“那看来,今日我怎么都要从塞北带走一个将军了。”   裴翊也弯起唇角:“兄长,带我去江湖上看看吧。”   一句话直接戳中陆卓内心暗藏许久的隐秘想法,曾经陆卓心心念念的,可不就是要带着裴翊去江湖上看看。   陆卓大笑起来,牵着缰绳驭马上前,拍了拍裴翊身下红马的马屁股,朗声说道。   “我们走!” 第81章   宜州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此地百姓自古便有起早去茶楼喝茶、闲聊的习惯,保留至今。入冬以来,连日大雪, 路面都冻了起来, 街上连人影也不见了,也不影响早晨茶楼满座。   今日茶楼正在说近日朝中发生的一件热闹事,正是塞北的裴翊将军在塞北挂印而去的事情。   现在官方给出来的说法是, 裴将军因不愿北伐,辞官归隐。但是这样欲盖弥彰的说法,岂能瞒过京城各茶楼中那些一生致力于八卦事业, 誓要为大郑头条新闻奉献一生的说书先生。   早有人探清事情原委,将其编撰成册,流传出来。   诸位看官请听我来说:事情的真相, 他是这样的。   那说书先生将醒木一拍, ‘啪’的一声把昏昏欲睡的裴翊吓了个激灵。   他此刻正跟陆卓坐在宜州正仙茶楼的二楼雅座之上喝茶,也是陆卓有雅兴, 两人昨晚折腾了一夜, 大清早他不知哪来的精神,死活要把裴翊叫起来喝茶, 说是入乡随俗。   裴翊打了个哈欠,偏头看了一眼楼下满嘴胡说八道的说书人, 无聊地摇了摇头,伸手又给自己倒了杯浓茶, 茶还没到嘴边又打了个哈欠。   要说小裴将军活了二十几年,几时有过这等萎靡不振的样子?但着实没办法!这两个月他就没睡过一次安生觉, 自从跟陆卓离开塞北以后, 他每晚不是精疲力尽地昏过去, 就半夜被这人折腾醒。   前几日两人在乾州码头买了艘小船来宜州,陆卓非说自己会驾船不让请艄公,结果行到一半遇上大雪。天寒地冻的,这人不快行船靠岸,居然还将船停在河面上拉着裴翊要观雪。   两人都不好文墨,看着漫天飞雪也飞不出个花字来,也不知他非要充什么雅客,结果果然观雪是假,想玩新花样是真。   裴翊人生第一次晕船,现在都还没缓过来。   旁边这人倒是什么事也没有,现在还听说书先生的故事听得起劲,裴翊可不行,他又没练什么邪功,给练得浑身精力充沛。   裴翊瞥了旁边的人一眼,腹诽道也不知究竟练的什么功,怎么也没见其他地方本事长,就见……咳。   裴翊咳了一声,别开脸看向茶楼的另一角,遮掩住脸上的绯红。   旁边的陆卓闻声立即望来,关切问道:“怎么咳嗽起来?可是着凉了?”   裴翊翻了个白眼,心道要是着凉是谁害的?   要不是因裴翊晕船靠岸,两人现在就被冻在河面上了,到时候也别管谁着凉了,两人一起冻成冰块吧。   陆卓伸手探过裴翊的脉搏,见他无恙又看他面上表情,陆卓大抵也猜到是怎么回事,眼角瞥见裴翊脖子上的红印,想起今晨他们住的那间客店的小二像看禽兽一般看着自己的眼神,陆卓抬手挠了挠脸冲裴翊笑了笑。   裴翊回了他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楼下那说书先生正在讲裴翊与皇帝、晋王那段匪夷所思的父子三角恋,当然是隐了名姓、换了身份的,不然那说书先生就是有几颗脑袋都不够砍。   这故事里将本朝皇帝变成前朝某王爷,王爷变成世子,将军变成侍卫,名字倒是好认,将军既是名裴翊,那书里就给叫飞羽。   真是直白到,像是害怕有一丁点隐喻,本朝百姓都将人物对不上座。   “却是说那飞羽侍卫被王爷父子两代强取豪夺,不堪其辱,正欲跳河轻生,却听河畔传来一句:‘公子本绝色,何故轻生死?’。飞羽侍卫转动一双秀目循声望去,正是一位俊俏郎君立在柳树下,那人正是本地某将军麾下的一位姓刘的校尉。两人一撞面,那叫一个天雷勾地火,就这么看对眼啦。”   说着那说书先生又是一拍醒木,把裴翊彻底恶心没边了,倒是陆卓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自己的事儿,更是听得来了兴趣。   “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裴翊揉了揉身上的鸡皮疙瘩,向陆卓说道,说完不等陆卓回答,便起身大步离去。   “着急什么?”   陆卓忙扔下茶钱,起身几步跟上裴翊,伸手想搭上他的肩膀,被裴翊一把推开。两人推推搡搡走到门口时,说书先生正说到侍卫下定决心跟校尉出逃,正是冬日满地大雪,侍卫望着地上白雪喃喃道:‘从此便做个干干净净的人吧’。   陆卓听到这里,忍不住停下脚步,高声向台上的说书先生问道:“他何时不干净过?”   说书先生骤然被他打断,递上这么一个问题来,虽向来巧舌如簧,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毕竟裴翊从前在塞北保家卫国,前度又为青州灾情出钱出力,在百姓中的风评不错,他们平日里虽然聊他的八卦当个乐子,但是心里还是对他有些许敬重。   这说书先生平日里说书,说的是京中传出来的本子,没经二手加工过的,他也不过依书直说赚个茶钱罢了,但是真让他说起这裴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可不敢下评价。   那边陆卓将说书先生问得是哑口无言,这边觉得丢脸至极的裴翊已经大步流星走出茶楼,半点不想跟陆卓扯上关系的模样。   走出没几步,陆卓就从后面追上来,问道:“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裴翊理都懒得理他,陆卓便跟在他旁边,拿手拨弄他。走出几里路,行到僻静处,裴翊一把摔开陆卓的手,压低声音骂道:“别人要说便让他说去,还能让我少一块肉不成,你站出去凑什么热闹?要是被人认出来,还平白惹出一身是非!”   陆卓:“我……”   他倒是豁达,被人骂作是奸妃、娈宠也毫不在意,倒搞得陆卓里外不是人。   陆卓歪头给了他一个无奈的表情。   裴翊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陆卓赶紧跟上他,边走边小声向他说道:“他们说皇帝准备派顾家老大北伐。”   “顾清锋?草包一个,在南边待了几年没作为,就想跑到北边逞威风。”裴翊嗤笑,“他是南军将领,对北边的战事完全不了解,皇帝是傻了才会派他出征。”   “但我听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看上去老皇帝确实有意将派顾清锋往塞北任将军。”   两人‘私奔’以后,陆卓心里多少还是记挂着京城那边的态度,怕裴翊会因此事被皇帝发落,便通过各地的如意楼跟杨纯通过几次消息。   说来也怪,据杨纯来信所说,皇帝原先接到裴翊的以辞官劝阻他北伐的上疏时,本来是勃然大怒,扬言裴翊既然不想做这个将军,便进大狱去给他当囚犯,谁知等到皇帝接到裴翊挂印而去的消息时,他反而哑火了,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将此事揭过了,甚至连将军的职都没给裴翊撤。   就这情况,说两人没点私情都没人信。   陆卓刚看了信那会儿也纳闷,心道这老皇帝别真是觊觎裴翊吧?   那时两人还没到宜州,他在船上点起炭火,埋头苦思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抚着裴翊的背脊向裴翊问起。   “你跟老皇帝……到底怎么回事?”   裴翊闻言,直接一脚踢到陆卓肩膀上,对他破口大骂:“姓陆的!你是不是哪里有毛病?这、这个时候跟我……跟我说、说这些……”   陆卓不解:“那我该什么时候问?”   裴翊仰头尽力呼吸着:“闭……闭嘴!”   然后第二日又是许久没理陆卓,直到天空下起鹅毛大雪,陆卓停船带着他观雪,两人才重归于好。   此时说到京城的消息,陆卓才想起这事儿裴翊到现在也没回答他。   陆卓歪头看了裴翊几眼,心里早就开始惦记起其他问题,裴翊却还在回答他跟顾清锋有关的那句话。   只见裴翊冲他点点头,说道:“且看着吧。”   瞧他这样子,倒有点一切尽在他掌握中的意思。陆卓就奇怪了,心道裴翊难不成真的通神了?不然怎么能算的那么准。   陆卓凑近裴翊,用胳膊肘戳了戳他,压低声音问道:“从在塞北起我就想问你,就你跟我私奔这事儿,你怎么就那么确定皇帝不会发落你?”   你就说是不是真的有过什么吧?   陆卓深呼吸几口,心道就算有什么也没关系,他又不会为了过去的事吃醋,最多潜进皇宫里给老皇帝来上几剑罢了,到时候杨纯还得谢他助太子提前登基。   “谁跟你私奔了?”裴翊瞥他一眼,“把你脑袋里那些龌龊思想都给我扔远点,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他们,还犯不上赔上自己。”   果然有内情。   闻言陆卓更来了兴趣,转头往四下看了看,见四周无人,陆卓凑到裴翊身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呗。”   说到最后还卖力地在裴翊手臂上抚了两下,颇有点讨好的意思。   裴翊拍开他的手,压低声音向他说道:“还记得我们从北蛮带回来的那样东西吗?”   “那半张假的地形图?”   “对,那是张假图,既然有假图那就总有真图,现在他和扎颜都怀疑那张真图在我手里。”   陆卓渐渐回过味来:“扎颜弄张假图引你去盗,就是为了试探那半张真图在不在你手里,若是在你手里,你定不会再为了张假图去拼命,若是不在你手里,你盗张假图回去,他的真图就安全了。”   由他去猜,裴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皇帝多疑,他原先有那半张图是顾家从你手中偷来的,他必会怀疑剩下那半张也在你手中。”陆卓摸着下巴慢吞吞地说道,“你明知那是假图还以身犯险,就是为了让他们都相信,剩下的那半张真图不在你手上。”   但是他越如此他们反而会越疑心,既疑心那图真的在他手中,又疑心那图真的不在他手中。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越琢磨不透,便只能越提心吊胆,越提心吊胆便越不敢轻举妄动。   想到这里陆卓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裴翊狐疑地看了看他,皱眉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陆卓笑着向他摆手。   他只是觉得他的小先锋真是长成了一位好了不得的人物。   说笑着,两人正好走到街尾另一处茶楼,因楼中置了火炭,为了通气,这茶楼的门窗都大开着,只是放下了暖帘挡风。   此地也有人在说书。两人走过街尾,陆卓就听楼中传来醒木一拍,说书先生讲到飞羽侍卫与那刘校尉在雪夜出逃,两人一骑逃过王府重重追杀,雪地上的血迹和马蹄印都渐渐被雪掩埋,   从此再无王府的飞羽侍卫和军中的刘校尉,只余下一对亡命天涯的苦鸳鸯。   但得有情人,虽苦也甜呐!   陆卓回头望了一眼那茶楼,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转眼裴翊又要走出一里地去了,陆卓忙抬步追上。 第82章   燕州城内, 北蛮王爷扎颜听到下属来禀报的消息,吃惊道:“私奔?!”   扎颜猛然站起,不慎扯动了伤口, 吃痛地捂着胸口咧起了嘴角。   正在给他包扎伤口的婢女忙跪下告罪, 扎颜不耐烦地挥手让她们退下。   下属恭敬道:“据大郑那边传来的消息,听说是大郑皇帝想要裴翊入宫为妃,裴翊不甘受辱, 就跟他的一个姓陆的情郎私奔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扎颜拧起眉头,坐回椅子上低眉沉思道,“他绝不会轻易抛下塞北军不管, 还有没有其他消息?”   “也有消息说是,他不愿北伐,被大郑皇帝罢了官职, 关进死牢里去了。”   那下属又陆续说好几个真假参半的消息, 只把扎颜听得眉头高高蹙起。   等下属说完扎颜当即斥责道:“你这两年的消息越来越没准了,还不如那群跑江湖的酒囊饭袋打探得清楚, 再这样下去, 本王要你还有何用?”   “王爷冤枉小人了,并非小人不尽心打探, 实在是裴翊这些年借鬼神占卜那套,拔除了太多我们的探子。现在塞北军营中都是他的亲信, 我们的人根本安插不进去。”   下属苦着脸向扎颜诉苦。   “那群江湖人士会轻功,让他们轻飘飘飞上屋顶探听个消息, 可不算什么难事,但我们手下的人又不会轻功, 他们现在连塞北军营都进不去, 只能在外围探听消息。”   偏偏那位裴将军又是个谣言缠身的主儿, 跟他有关的什么谣言都有,其中有些话连塞北军营里都当乐子在传。   北蛮探子去打探消息,打探到什么消息的都有,甚至还有人在传泰府元君的私生子,现下挂印而去不当将军,是因为他被神仙老子接回天上成仙去了。   真是阿弥陀佛,冒犯神明。   这种情况,北蛮探子也是无奈,只能尽其全力去探听消息,但是其中到底哪些消息是真的,哪些消息是假的,他们确实分辨不清。   下属在扎颜面前弯腰恭敬道:“依小人所见,那裴翊……应该不是泰府元君的私生子。”   他向扎颜分析道,不过说完又觉得还真说不准。   毕竟裴翊平日里那套打仗通神,百战百胜的套路玩得太好。现在不只塞北地区的人认定裴翊有神明附体,连靠近塞北的虎牢关和燕州城中的北蛮人都有些敬畏他。   难不成真成仙去了?下属心里滑过这个念头。   扎颜对下属的分析不置可否,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两下,忽然开口说道:“把孙岳祖和他的徒弟叫来。”   下属闻言面露难色,偷偷打量着扎颜的脸色,说道:“王爷,老剑仙前些时日已经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扎颜眯起眼睛,眸色有些不善。   下属小心翼翼地答道:“就是……那日国师与那裴翊手下的那位高手对战过后。”   闻言,扎颜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此时,与扎颜同在燕州城内的北蛮国师木哈尔亦与亲随谈起孙岳祖。   对于孙岳祖两师徒的离去,木哈尔同样显得有些忧虑。   亲随显然不懂木哈尔为何在意那个老头子,直言道:“您武功盖世,又不需要那老头子当您的护卫,何必为此挂怀。”   木哈尔摆手道:“你不知道,我这位师伯现在年纪大了,现今唯一想要的就是有人能继承他的衣钵,偏偏他眼光高得很,中原武林子弟众多他硬是谁没看不上,十多年前跑到塞北来看上了咱们的扎颜王爷,这十多年的小心讨好就是想把扎颜骗回去给他当徒弟。”   “要不是扎颜恋栈权位,不愿抛下王位随我那师伯练武,只怕我现在都不是扎颜的对手。”   亲随闻言不解道:“这样说的话,那老头子现在走了不是好事吗?”   “好事?”木哈尔摇头,想起那日持剑与自己对立那人。   长得倒是一副好模样,但是却浑身透着邪气,持剑杀人如砍瓜切菜,饶是扎颜麾下有诸多武林人士,在他手下却都过不了三招。   那日若不是木哈尔及时出手,只怕北蛮军营便要血流成河。   那人所练的邪功也会更上一层。   木哈尔闭眸叹息道。   “我怕的是……他现在又看上别人了。”   宜州城内,正在冰面上垂钓的陆卓莫名打了个喷嚏。   身着棉衣的裴翊从旁边的小院中开门走出来,听见陆卓的喷嚏声抬头向冰面上望去。   那陆卓正穿着蓑衣,戴着一顶青斗笠,跷着二郎腿仰躺在一个老旧的木质躺椅上垂钓。   冬日严寒,他们租住的小院外的河面已经结了三尺冰,但是这位陆大侠为了潇洒,身上也不过就比平时多加了两件薄衣。   此时听他打了喷嚏,裴翊忍不住开口嘲讽道:“活该!”   陆卓听见声音,抬起斗笠向裴翊望来,挑起眉毛冲他笑了笑。   头上的青斗笠鲜艳得扎眼。   裴翊看见他那顶斗笠就来气!   因这些时日街头巷尾都在传皇家父子和裴翊的各种谣言,陆卓听了心里怪腻味的,裴翊嘲讽他是个醋坛子,陆卓便弄了顶青斗笠回来气裴翊。   裴翊这辈子也没见过他这种人——到底是什么人才会自己给自己找顶绿帽子来戴!   “裴公子这是要出门?”   见裴翊穿戴齐全,陆卓笑问道。裴翊懒得理他,张开挡雪的油纸伞抬步就要走人。   陆卓知道,裴翊这是又要去那邪功老头隐居的山谷查探。   自两人到宜州后,裴翊一日要往那山谷去上几回,只是查找那些功老头有没有在山谷中留下那邪功修炼的关窍,好帮陆卓去了这身邪功。   但两人到宜州已有两月有余,大半个冬天都要过去了,却还是没有找到一点线索。   陆卓能感觉到裴翊越来越着急,这几日连饭都吃不好,每日就记挂着再出去找找那邪功老头在宜州留下的痕迹,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线索,焦虑的样子叫陆卓看了都心生不忍。   这事与陆卓生死攸关,但是陆卓却不像裴翊那样着急。   相反,因裴翊在陪伴在身旁,陆卓反而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中。   他已经身怀这邪门功法好几年,从前也曾在江湖上寻遍了法子,却都无用。   少林方丈慧心大师得知此事,来京城找过他,用毕生功力助他压□□内邪功,而后又送他一本静心诀,说是只要陆卓修习此静心诀,并从此不动用那邪功,应保一生无虞。   慧心大师与他师父天峰道人是好友,也是江湖上少数几个知道陆卓真实身份的人,得他尽心相助,陆卓才安安稳稳地过了这几年。   但在北蛮军营时,陆卓为了从北蛮军营逃脱,迫不得已还是动用了那邪功。   现在慧心大师已经圆寂,静心诀也挡不住陆卓体内的暴虐之气。   这几月若不是有裴翊陪在身边,陆卓都不知自己现在会不会已经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   陆卓已经下定决心,会在被邪功彻底控制前,了结自己。   人生最后的时刻,有裴翊相陪,陆卓已经觉得不枉此生。   知裴翊此行不会有任何结果,两人现在是过得一日算一日,陆卓宁愿裴翊留下来,陪自己坐一坐。   他们或许也就这么多时间了。   想起这些时日塞北秘密送来的书信,陆卓心头一动,出声叫住裴翊。   “什么事?”裴翊不耐烦地回头。   他两个月被陆卓这副听天由命的嘴脸烦得够呛,每日起床都恨不得给陆卓两拳,全是为了不引起家庭矛盾才强忍住没有动手,只是对着陆卓的脸色总是难看得很。   面对裴翊的不耐烦,陆卓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溜到嘴边的‘不要去’也被咽了下去,心道干脆陪他走上一走,就当饭后消食了。   否则恐怕真要挨揍。   “我是想说……”   正说着,陆卓忽然抬眸望了一眼小院的屋顶,慢悠悠地向裴翊说道:“我是想说你早点回,等我钓上鱼来,今晚给你做鱼羹。”   “鱼羹?”   裴翊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了一眼陆卓身前那个冰窟窿。还做鱼羹呢?这都钓了一个时辰了,也没见钓上来一条。他可还记得在京城青石巷时,这人在河边垂钓一日都钓不上一尾鱼的战绩。   “你先钓上来再说吧。”   裴翊嘟囔了一句,让他钓不上来就赶紧回屋,别白费精神,说罢就要离去。   陆卓再次开口叫住裴翊。   裴翊回头,陆卓拿下头上的斗笠,笑吟吟地对裴翊说道:“要不戴上我这顶斗笠挡挡雪?”   裴翊被他气得挥袖而去,陆卓在他身后大笑起来。   “师侄好兴致。”   陆卓的笑容淡了下来,抬头望去。只见有一老叟一壮汉,立在他们租住的小院屋顶。   这两人可不就是当日掳走穆晏的那两个江湖人。   见陆卓望来,两人从屋顶跃下,落到院门之前。两人轻功之高,即便方才在屋顶站了许久,也没在屋顶的白雪之上留下半分痕迹。   再仔细瞧却原来两人刚才是捏着屋顶的挑檐借力,重心都放在了手上,才没有在雪上留下痕迹。   陆卓有些吃惊。   那老叟身材瘦小,且陆卓已经知道他是何人,对这老叟能做到如此倒是半点不奇,却是没想到那壮汉身材健壮,体格粗苯,还能习得如此高的轻功。   这倒让陆卓对这壮汉有些刮目相看。   陆卓起身回到岸上,拱手向那老叟笑道:“师伯有礼。”   而后又向那壮汉称赞道:“师兄真是好轻功。” 第83章   鹅毛大雪卷着寒风窸窸窣窣落下, 跌落在庭院中,院中老树干枯的枝丫也在昨夜大雪的洗礼下挂上了银条,站在窗前的孙岳祖也不畏寒, 透过窗户将整个院中的景象看得真切。   他摸了摸窗前挂着的苇草做的帘子, 这草帘编得轻薄细密,挂在窗前既能挡风又能影影绰绰地看到院中景象,倒是有意境得很。   孙岳祖向端茶进屋的陆卓赞道:“陆师侄倒是风雅。”   陆卓将茶水放在桌上, 为三人各沏了一杯茶,自个儿悠悠然坐到上座,端着茶杯说道:“师伯谬赞, 我哪懂什么风雅,这都是我家那位喜欢的。”   正值灾年,年景不好, 世人越加保守, 虽朝中帝王、将军这类传言不断,但大郑百姓对龙阳断袖等事仍旧颇为不屑。   对于陆卓这种我好男风我自豪的态度, 饶是不羁如孙岳祖, 都有些吃不消。   孙岳祖哽了哽,向陆卓说道:“陆师侄真是性情中人。”   陆卓咧嘴笑了起来。   孙岳祖又问了几句师门情况, 陆卓也客气地跟他寒暄起来,两人打了两圈太极, 孙岳祖绕来绕去都绕不到重点,也不再跟他卖关子。   “不知当日老夫在塞北说的事, 师侄考虑得怎么样?”   孙岳祖坐到陆卓旁边的位置,向陆卓直言道。那壮汉闻言, 忍不住看了孙岳祖一眼。   陆卓总觉得自己在这人的眼神中看到点委屈。   现在陆卓已经知道这壮汉名叫堵栾, 是他这位师伯在塞北捡的徒弟, 没什么天资,孙岳祖也对他颇为瞧不上,却不知为何还是收了他当徒弟。   陆卓瞟了那壮汉一眼,对着孙岳祖笑了笑,将手中茶杯放到桌上,装作不解道:“不知师伯说的是什么事?”   “当然是你拜我为师的事。”孙岳祖平静道。   陆卓摇头:“师伯糊涂了,我已经有了师父,我师父还是你的师弟,我怎能再拜你为师。”   武林人士最忌另投他门,何况孙岳祖和陆卓的师父天峰还是师兄弟的关系,挖已经去世的师弟的墙角,孙岳祖委实有些不厚道。   何况……   陆卓右手放到桌下:“何况师祖还是被您给气死的,当年师祖死前留下遗言,凡我太极门中人得见逆徒,不可手软。”   话音未落,陆卓骤然从桌下抽出一柄宝剑,剑身华光夺目,直直向着孙岳祖而去。   满室剑光大作。   堵栾登时站起身来,要冲上前来,与陆卓对决,却被孙岳祖一个眼神喝退。   孙岳祖不慌不忙地踢了两人所隔的方桌一脚,椅子骤然往后一退,抬手接住这一剑,向陆卓笑道:“你的天资不错,但武功却不如你师兄。”   陆卓咧嘴向孙岳祖一笑,说道:“那不是说明师兄天资胜于我。”   他挽了个剑花,将剑从孙岳祖手中挣脱,而后又分别向着孙岳祖的手腕、额间等各路要害之处刺去,都被孙岳祖一一挡下。   孙岳祖就这样坐在椅子上和陆卓动起手来,听到陆卓此话,他放声大骂道。   “放屁!你的天资远胜于他,现在你打不过他,只能说明你师父偏心。”   “往上再刺三寸,换凤翔九天式。”孙岳祖在陆卓剑身上一弹,出声指点道。   陆卓理也不理他,就着他将长剑弹起的力道,将剑往上一扔,一掌向孙岳祖击去。孙岳祖自恃内功高强,直接坐在椅子上与陆卓对上一掌。   ‘哐当’两声,在两人内功激荡之下,孙岳祖所坐之椅登时化为碎屑,孙岳祖登时一个踉跄,当即回身往地上拍了一掌,借力回身站起,陆卓已经接回长剑,向他挥来。   孙岳祖躲避不及,被他斩落了几根发丝。   见此景,孙岳祖拊掌大赞道:“我便知你该是我的衣钵传人!”   陆卓偷袭不成,知今日再没有其他机会,满脸可惜地收起手中长剑,道了声:“谢师伯赐教。”   孙岳祖现在认定他要当自己徒弟,听到这声‘师伯’只觉刺耳。   孙岳祖不悦地皱起眉头说道:“死脑筋,你要是不愿意叛离你师父,你可以认我们两个都当师父,我又不介意。”   “……咳师伯,我觉得我师父可能会介意。”   孙岳祖闻言‘呸’了一声,骂道:“他一向是个小气鬼。”   为了让陆卓动心,孙岳祖引诱道:“当年我离开师门时,把老爷子的承天宝典一起拿走了,你要是拜我为师,我就把宝典传给你。”   “这东西你师父也才学了一半,看样子也没教给你,你那个师兄倒是学了点,但是他现在跟着北蛮人做事。”孙岳祖嫌弃地向陆卓摆了摆手,“不算正道。”   “太极门现在就剩我们两个和你这个傻大个师兄,你跟我学了这承天宝典,也算帮你师祖把这秘籍传承了下去,不然咱们太极门可就断代了。”   说到傻大个时,他指了指堵栾,堵栾委屈地站到了墙角去。   陆卓挠了挠脸颊,弯唇笑了笑,他现在倒是真的有些喜欢这位师伯了。   但仍旧摇头拒绝,陆卓这辈子最为敬重他的师父,而他师父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位师伯,他可以不遵循师祖命令杀了这位师伯——毕竟也打不过——但是绝不可能转拜他为师。   见他对承天宝典不感兴趣,孙岳祖心道也是,老爷子这功法自己现在也瞧不上,便换了一种思路哄骗道:“我知道你还在为常白教你的那套内功苦恼,这玩意确实邪得很,但是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这话一出,陆卓登时来了精神:“师伯有办法帮我?”   “当然!常白那小子当年连你师父都打不过,要不是练了这曦阳诀,岂会跻身高手之列。”   陆卓无奈地挠挠脸,为了自己的小命,还是把那句江湖能打过他师父的人咽了回去。   “曦阳诀?”陆卓喃喃重复了一遍,他虽常在武林听闻过这邪功的厉害,但今日却是第一回 正儿八经听到这邪功的名字。   见孙岳祖果然对这邪功有些了解,陆卓忙追问道:“是什么办法?”   孙岳祖得意:“我可以帮你身上的内功给废了,到时候内劲一散,你的小命不就保住了吗?”   陆卓:“……”   就这馊主意?陆卓嫌弃地看向孙岳祖,若是这身内功能被轻易废除,他和裴翊现在还在宜州城费什么劲?早回塞北了。   先不说这门邪功,就说陆卓自幼说修习的太极门内功,现他已经修习到通及全身,这些内劲每日游走于陆卓的奇经八脉之内,令他冬日也不惧严寒。   若是要强行将陆卓体内的内力废去,只怕陆卓可能会直接瘫痪。   现在再加上那曦阳诀,这功法在陆卓体内游走的路径十分古怪霸道,陆卓稍有不慎,都控制不住。   孙岳祖要废了陆卓的内功?建议直接杀了他要快一些。   陆卓撇撇嘴:“师伯您就别开玩笑了。”   “我开什么玩笑?等我废了你的内力,再帮你重塑筋骨,你还是照样能跟你的小情郎卿卿我我,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作甚!”   孙岳祖瞪眼拍桌。   见他油盐不进,孙岳祖甩袖转身,冷哼道:“既然如此,那等你的小情郎遇到危险之时,你可别求我出手。”   陆卓闻言当即神色一凛:“师伯是什么意思?”   “陆卓啊陆卓,当年在宜州与常白一战的塞北客可是你?曦阳诀,塞北,裴翊的情郎,我都能猜到,别人难道又是傻瓜吗?”孙岳祖大笑起来,“你当日既然要假死脱身,今日又何必亲自来宜州查探,难道就不怕仇人寻上门来报仇?”   他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陆卓已经脸色大变,不等他说完便纵身从窗户飞了出去。   只见陆卓脚下在雪地上轻轻几点,转眼已经飞出院外,飘然而去有十数里。   孙岳祖回头见他施展漂亮轻功,继续露出赞叹的眼神,兀自对着院檐点了点头。   堵栾走上前来:“师父,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孙岳祖道:“自然是追上去,等着你师弟求我们帮忙救他的情郎。”   “可是您刚才不是让他别求你吗?”堵栾不解。   “……”孙岳祖大怒,“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现在就给我追!”   堵栾忙答‘是’,两人当即施展轻功往陆卓离去的方向追去。   城外山谷之中,裴翊正在谷中已经废弃的小屋内翻找着。   他始终觉得这地方有些奇怪,这里看上去已经荒废许久,但小屋中废弃的桌椅却还完整,没有腐朽的痕迹,屋外的野草已经长了起来,却只是长到刚刚盖住膝盖的长度。   照陆卓所言,他是在约莫五年前杀死那修习邪功的老者,按理说在山野之中,有一处地方荒废了五年之久,房屋以及屋内的家具都早该腐朽破烂,外面野草也该长得比人还高。   此地更像……   有人特意将此地维持成这副模样,甚至连灰尘都像是刻意撒上去的!   一阵寒风卷入屋中,裴翊抬头向屋外望了一眼,见天色还早便想再找找还有没有什么线索,再次低头翻找之时,裴翊忽然浑身紧绷起来。   他并没有察觉到此处有其他人,但是身体在战场上练出的对于死亡的敏锐触觉却在告诉裴翊——危险将至!   裴翊不动神色地转换身子的朝向,忽的将手中提着的一把椅子扔向门口,同时自己向破败的窗户跳去。   却见一个如鬼魅一般的身影,从大门处飘入,轻轻接过裴翊扔来的椅子,然后便将椅子搂在怀中,不过眨眼间便飘至裴翊身后。   只见来人以手作爪捏住裴翊的肩头,将飞至窗前的裴翊直接按了下来。   “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帮请假的同事处理工作晚了点,但是从现在到完结前都保证日更,不管晚上有没有,第二天早上一定有! 第84章   “你是何人?”   来人对着裴翊怒喝, 是女子的声音。   裴翊的肩头几乎被来人捏碎,咬牙忍着疼痛回头向来人看去,只见一位鬓发散乱的紫衣妇人立在其后, 五指作爪捏着他的肩膀。   那妇人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 虽然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但仍旧能从她散乱的鬓发下看出她姣好的容貌,只是这妇人眼神中透露出的偏执和疯狂, 叫人遍体生寒。   会在此地出现的武功高强的妇人……   裴翊一见到这位紫衣妇人便猜出了她的身份,当即心下一沉。   他仍记得陆卓说过他打不过这妇人,现在这妇人出现在宜州, 若是让她与陆卓对上,岂非大事不妙?   裴翊现在只能祈祷陆卓没那么不长眼,这种时候跑来山谷寻他。   裴翊脑海里快速闪过无数念头, 面上则做出一副惊恐无助的模样, 咬着嘴唇颤巍巍地向那紫衣妇人问道:“你、你、你……敢问尊驾是人是鬼?”   “好小子,敢骂我是鬼!”   紫衣妇人当即大怒, 手下更加用劲, 裴翊已经听见了自己肩上骨头碎裂的声音。   要换作平时即便痛入骨髓,裴翊也不会吭一声, 现在被这紫衣妇人用劲一捏,裴翊却大声哭喊起来。   “仙姑饶命, 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与兄长刚刚搬来宜州, 想要在此地寻个长久的住处,前些时日偶然闯进这山谷, 见谷中景色宜人, 便想以此地为居所。”   “只是我见这山谷中有以小屋在此, 又恐山谷是有主的,便在此地徘徊了几日,只是想要看看此地主人家是谁,向主人家问个价钱。”   “想着若价钱得宜,我兄弟二人便凑钱将此处买下,却不知此地是仙姑居所,求仙姑饶命。”   裴翊不知紫衣妇人是否见到了陆卓和他这几日在山谷查探的情形,只能以最坏的结果来推算。   他冷静地在脑子编出这套说辞,将他们在山谷的原因合理化,同时在心里期待这紫衣妇人不会为这点小事特意去寻陆卓。   “仙姑?倒是会说好听的话。”紫衣妇人听到裴翊的说辞,冷哼一声,放开了紧抓着裴翊肩膀的手。   裴翊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右肩,紫衣妇人一放手,他便捂着自己的肩膀怯懦地往后退了两步,小声啜泣着慌张谢道:“谢仙姑饶命。”   裴翊的余光同时瞥向屋中各处,在心里盘算该如何逃走。   那紫衣妇人轻功、武功皆强过裴翊,他刚才没能成功逃走,现在想要凭轻功逃脱估计也悬。   裴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面上仍做恭敬小声向紫衣妇人问道:“敢问仙姑尊名?”   “芳姑。”紫衣妇人背过身去冷声回道。   她瞥了一眼裴翊:“若是真如你所言,那我今日便告诉这山谷不卖,滚吧!若是再让我在山谷看见你们,我便送你们去见阎王。”   裴翊闻言忙不迭向芳姑鞠躬作揖,含泪向芳姑道谢后,急步往门口走去。走过芳姑身旁时,裴翊见到芳姑微微侧身,自己也侧着身子滑过芳姑身旁。   眼见两人就要别过,芳姑忽然出掌向裴翊头顶击去,掌风有如劈山之势,若裴翊被她击中,只怕要当庭脑浆崩裂而亡。   幸而裴翊早有预料,早在芳姑侧身之时,他已经在暗中蓄力。   不待芳姑真正出手,只见她影子晃动,裴翊已经拉下腰间钱袋,将袋中银两尽数向芳姑面上掷去,同时大声喊道:“仙姑小心!”   裴翊边喊边纵身跃起,向窗边跳去。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若叫陆卓看到,只怕要感叹:“不愧是我们裴将军,连逃跑都能逃得如此赏心悦目!”   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迎面而来,芳姑躲也不躲冷笑道:“这点小东西也想拦住我?”   她只一挥掌,便用掌风将迎面而来的碎银、铜钱转而投向裴翊。   “你以为用这种说辞能骗过我不成,你们两人这几日在山谷鬼鬼祟祟,东翻西找,分明是有所图谋。”芳姑大骂道,“敢跑到我的地方撒野,我便要取你的命,以儆效尤!”   裴翊此时已经逃到窗前,眼见便可逃离小屋,耳边却听到破空之势。他自然猜到他刚才所掷出的拦路银钱,现下成了芳姑要他命的武器。   但此刻他却不能躲。   若是躲了,便再无机会逃离。芳姑出手狠辣,若不逃只有死路一条,继续往前跑,即便被这些东西击中,未必就真的能要了他的性命。   只要让他活着出了这小屋,山谷多荒木野草,亦有能遮蔽视线的成片林木,一旦让他躲入其中,他或许就能借着这山野博得一线生机。   裴翊想他跟着陆卓待久了,也染上了陆卓赌命的陋习。   身后破空之声越来越近,裴翊咬牙继续前行。   不知两人在一张床上睡了那么久,陆卓的赌运有没有匀给他一些?   若是有,就让他今日能活着回去吃上陆卓的鱼羹吧,他今日绝对不挑三拣四,嘲讽陆卓做的东西难吃了!   忽然裴翊身后传来什么被击破的声音,芳姑掷来的那些东西像是撞上了什么硬物?   裴翊心下一动,强忍住回头察看的好奇,一手攀上窗沿就要飞身而出,却不防腿弯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同时有人拉住他的身子,将揽在怀里沿着空中绕了半圈。   裴翊吃惊地看着抓住他那人,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真实的情绪,着急向那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卓低头看着怀中的裴翊,笑道:“你出门许久还不回家,我自然要来寻你。”   说完陆卓抬头向窗沿看去,裴翊的视线跟着他的视线一齐落到窗沿上。   只见刚才裴翊右手所在之处,此时插了一支紫色的发钗,钗身入木三分,若是刚才陆卓没有拉起裴翊,恐怕裴翊的右手就要被这支发钗钉在窗沿之上。   裴翊见了登时心惊,掌心虽无恙却已经隐隐作痛起来。   陆卓看了一眼那发钗,向站在小屋中央的芳姑笑道:“羽弟与我不过想在宜州城寻个住处,虽惊扰了前辈,却也罪不至死,前辈何必下此狠手?”   他匆匆赶来山谷,来了见到裴翊身处险境之中,便立即出手相助,并未听到裴翊刚才的说辞,两人在此之前也并没有为此事定过说辞,此刻陆卓却能说得与裴翊所言分毫不差。   两人的默契让裴翊心头暖了暖。   他抬手抓住陆卓的手掌,强忍着腿弯处的疼痛想要站起来。   陆卓强硬地握住裴翊的手臂,向裴翊摇了摇头,低头看向裴翊右腿的腿弯处。   那里被一锭碎银击中,以芳姑的力道,只怕裴翊右腿下骨现在已经碎裂。   陆卓眸中浮现出心疼的神色,将怀中的裴翊揽紧,裴翊这才发现他手中还拿了一把油纸伞。   正是裴翊出门时拿来遮雪的那把。   他进小屋时将这伞撑在屋前,想来陆卓在门口见到裴翊有危险,也顾不上寻其他武器,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便跑了上来。   他用这把伞拦下了芳姑掷来的大部分碎银和铜钱,却不防还是有落网之鱼。   “我的伞!”   现下这伞坏得严重,伞骨和伞柄都已断裂,伞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痕迹。   裴翊皱起眉头,芳姑出手毫不留情,果然是想要他性命。   见裴翊皱眉,陆卓以为他在心疼伞,低头温声向他说道:“回去我再给你买一把。”   裴翊闻言心头一酸,回去?他们还有性命回去吗?   他抬手接过陆卓手中已经近乎破烂的油纸伞,向陆卓望了一眼,眸子里写满了‘你不该来’四个大字。   陆卓看出他关切,含笑捏了捏他的手臂。   芳姑见这两人到此时还有心情卿卿我我,真是不知死活。芳姑冷哼道:“既然两个都来了,也省得我多跑,我今日便让你们在此做对死鸳鸯。”   听芳姑道破两人的关系,陆卓和裴翊齐齐一惊,差点以为她已经知晓他们二人的身份,所以才对他们了如指掌。   但陆卓看芳姑说话有条有理,不像从前两人见面那般癫狂,笃定她还没认出自己。   芳姑恨极了塞北客,若是她已经认出陆卓就是塞北客,恐怕早就攻上前来,哪还有闲情陪他们说话。   却不知芳姑是如何知晓两人的关系的?毕竟从三人见面开始,陆卓和裴翊便口称兄弟,虽行为有些亲昵,却并未越矩。   芳姑是如何看出两人是情人的?   陆卓和裴翊对视一眼,两人忽地齐齐想起,这些时日他们在山谷查找之时曾有过的亲密举动。   想来那些举动都被芳姑看在眼中,所以芳姑才会知晓,她对面这两人并非一双兄弟,而是一对鸳鸯。   想通这一关节,陆卓和裴翊登时齐齐闹了个大红脸。   两人虽然都不是扭捏之人,平日也不畏惧被人知晓情人关系,但是不代表他们乐意在别人眼皮底下亲热。   这爱侣之间的私房事哪有当着别人的面做的道理?何况他们与这芳姑素不相识,却失礼于人前,真是……丢人!   两人红着脸同时往地上瞧去,一时竟不敢跟芳姑对上视线。 第85章   瞧陆、裴两人害臊起来, 芳姑冷笑:“既然敢做,还怕别人看不成?”   一时间满室寂静,陆卓和裴翊像哑巴一样, 半晌说不出话来。   两人对视一眼, 陆卓从裴翊的眼神中看出点杀意,满脸无辜地向裴翊眨了眨眼。   陆卓歪头表示:这都已经被看见了,你现在瞪我也没用, 何况……   这事说到底是两个人的事,裴翊要是想把这锅单扣在陆卓脑袋上,陆卓可不依。   裴翊看出陆卓眼神里推卸责任的意思, 嫌弃地白了他一眼。陆卓咧着嘴角朝裴翊笑了起来。   芳姑见他们二人,死到临头还敢当着她的面卿卿我我,真是不知死活。   芳姑冷哼一声, 右手抬起集聚内劲, 便要攻上前来。   芳姑武功高强,陆卓曾与她交过几回手, 每回都是陆卓落败, 幸好陆卓跑得快,不然恐怕现在早就见阎王去了。   是以陆卓也知道, 现在他绝对不能跟芳姑动手,一来是打不过, 二来是不能暴露自己的武功。   芳姑现在只是因为他二人擅自闯入山谷,才动了杀念, 却不是非要杀二人不可,但陆卓一旦暴露武功, 被芳姑认出他就是塞北客, 以芳姑对塞北客的恨意, 只怕只有不死不休这条路。   若是以往陆卓还可以借着轻功躲过去,但现在裴翊右腿被芳姑用混着内劲的碎银打断,行动不便,只能依靠陆卓前行。   纵使陆卓轻功冠绝江湖,驮着一个人也难以施展,何况还要躲过一个武林高手的追捕,更是毫无可能。   此时见芳姑动手,陆卓心下一凛,当即将自己和裴翊翻转了一圈,将裴翊护在自己怀中,以背部与芳姑击来之掌相对。   裴翊骤然被陆卓调转位置,虽知道陆卓是为了保护他才会如此,但心里仍旧燃起熊熊怒火。   裴翊还没来得及开口大骂陆卓,便看见芳姑一掌就要落在陆卓背上,陆卓却像傻了一样动也不动,只死死将裴翊护在怀中。   裴翊瞪大双眼,破声大喊:“陆卓!”   芳姑的手掌停在离陆卓半寸之远的地方,她武艺高强,内力深厚,手掌虽未真正碰到陆卓,但是陆卓还是被她的掌风震得往前一扑,顺势半跪在窗前,将怀中裴翊挡得更严实。   窗外飘进几粒雪花,落在陆卓的头发和肩膀上,陆卓垂着脑袋,紧闭双眸半跪在窗前,仿若沉沉睡去。   裴翊双手颤抖地伸向陆卓,碰到陆卓手臂时,见那人身子忽然抖了抖,那双明亮至极的眼眸终于再度睁开。   陆卓望向裴翊,眼中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   裴翊颤抖着搂上陆卓的脖子,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将两人揉在一起。   “你再敢!你再敢……”裴翊在陆卓耳边咬牙切齿,两行热泪却不争气地从眼眶涌出。   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东西,平生第一次,他知道‘怕’是什么滋味。   原来是痛的滋味,好痛!   裴翊紧紧抱着陆卓,哪怕大敌当前,哪怕两人此刻的举动全被芳姑收在眼中,他也不愿撒手。   此刻要他放开陆卓,就像让他在身上割下一块肉。   太疼了!他做不到。   陆卓亦埋首在裴翊的颈间,紧紧抱住怀里的人,不住地向裴翊呢喃着:“我不敢,我再也不敢了。”   芳姑怔怔看着窗前背对着自己的陆卓。   江湖中人最忌将后背露给敌人,她只听这姓陆的小子的吐息,便知他武功不错,若是拼尽全力未必不可与她一战,但他满心却只有自己的心上人。   为了喜欢的人连自己的命也不要,真是可笑!这样可笑的事,她从前也在江湖上看过一桩……   芳姑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眼中露出些许怀念。她低声喃喃道:常白,我今日遇到一个跟你一样的傻小子。   她的声音很低,低到甚至连她自己都听不清。她不敢听清那人的名字,这场离别太痛,痛到连稍稍想起都会令她痛彻心扉。   她再度望向窗前的两人,有那么一刹那,她将两人错认成了别的什么人。   是一对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初入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到处招惹是非,还自认为自己了不得得很,结果招惹到了江湖中的大麻烦,两人无计可施,也只能抱在一起等死。   芳姑双眼模糊起来,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都不记得了。   芳姑再度陷入愤怒中,她想窗前的两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们不该在这里嬉笑,也不该在这里相拥。喜悦,欢笑,爱情,这些东西都不该出现在这个山谷里。   常白死后,这些东西就永远从这山谷中消失了。   芳姑背过身去,低声向窗前的两人骂道:“滚。”   常白死后,山谷中能有的,便只有芳姑,和那日日伴随着她的,死一样的寂静。   乍然听见芳姑的‘滚’字,还抱在一起的陆卓和裴翊二人同时怔了怔。   陆卓放开怀中的裴翊,与他交换了个眼神,显然两人都对芳姑忽然的手下留情心存疑虑。   两人一面互相用眼神提示着对方仍需小心提防,一面相互扶持站了起来。   陆卓扶着裴翊,站在离芳姑较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向芳姑说道:“谢前辈宽宏大量,是我二人无故打扰了您的清净,小子在此给您赔罪。”   裴翊亦拱手道:“请仙姑恕罪。”   “别说这些好听的话了。”芳姑不耐烦道,“滚吧!我从今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们。”   陆、裴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快走’两字,忙抬步动身,但裴翊只迈了一步,便立即感觉到腿弯处传来的剧痛。   裴翊身子顿了顿,握拳忍住涌到唇边的痛呼。   陆卓停了片刻,低头凑到裴翊耳边说道:“形势所迫,别生气。”   说完,他不问裴翊的意见,便直接将裴翊抱了起来。   蓦地腾空而起,裴翊下意识抱住陆卓的脖子,等反应过来正要挣扎,眼角瞥到角落里背对着他们的芳姑。   他心道这人喜怒无常,现下放他们走,也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反悔,陆卓与她有仇,留在这里越久越危险,两人必须马上离开。   裴翊当即停下挣扎的动作,难堪地别过头,对着陆卓的脖子低声说道:“快走!”   见裴翊脸红,陆卓在心里笑了笑,但也知道此刻不是出言调戏的良机,忙对着裴翊点了点头,紧紧抱着他急步往门口走去。   眼看要迈过门槛,陆卓终于松了口气,却忽然听到小屋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   “芳姑啊芳姑!枉你聪明一世,却连站在眼前的仇人都认不出来!”   陆卓一听来人的声音,当即在心里叫了一句:糟糕!   来的可不就是他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师伯孙岳祖。   作者有话要说:   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姜二哥有话说:终于……终于不只我一人见识他们两个的恋爱脑了。 第86章   “何人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芳姑脾气火爆, 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出言相辱,当即大怒转身,几步越过陆卓和裴翊踏出门外, 对着雪地大喊。   陆卓被擦肩而过的芳姑吓得浑身僵直, 脑海中拼命思索着应对之策。   裴翊在这时搂上陆卓的肩膀,凑在他耳边说道:“我们等会儿往林子去跑,只要一到林中你便可将我放下, 去寻援兵,我会好好藏起来等你来找我。”   陆卓看也不看他,双眸紧紧盯着门外的芳姑, 低声向裴翊说道:“你休想。”   什么好好藏起来?丢下陆卓一个人去送死才是真的。   芳姑走出门口,见到雪地里站着一老叟一壮汉,那老叟有些眼熟, 芳姑凝眸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人。   “孙岳祖?”芳姑有些嫌弃地拧起眉头, “武林中十多年都没有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没死没死, 不过是中原武林太没意思了, 老夫换了个地方玩玩。”   孙岳祖笑起来,同时向她身后的陆卓投去了一个眼神, 眼神中毫不隐藏的是等待着陆卓向他求饶的得意。   显然如果陆卓不答应拜他为师,他就要当场揭穿陆卓的身份。   偏陆卓是个天生反骨的, 他越这样陆卓越不想屈服,只是若只有陆卓一人在此, 陆卓倒也不惧什么,偏偏还有个裴翊在这里, 令他不得不顾及。   陆卓扯起嘴角向孙岳祖回了个不尴不尬的笑容, 裴翊已经认出这老叟和壮汉就是曾抓走穆晏的人, 见到他与陆卓的互动,裴翊的视线狐疑地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   裴翊扯住陆卓的衣襟低声问道:“他是何人?”   “麻烦精。”陆卓低声回道,同时在脑海里不断思索着对策。   陆卓觉得自己脑袋这辈子都没有转得这么快过。   芳姑站在台阶上向山谷中央的孙岳祖发问:“你刚才说的仇人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自然是……”孙岳祖故作神秘地抬手捻了捻胡须,眯着眼睛又瞟了陆卓一眼。   陆卓越发焦急起来,眼角扫过屋中的一个角落,陆卓顿了顿心里忽然涌现出一个想法。   不等孙岳祖有机会把话说完,陆卓故作吃惊地大叫了一声。   “是你!”   芳姑被他咋咋呼呼的叫声唬得回头,沉着脸说道:“你们认识?”   这两人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已经叫芳姑心生不悦,若再让芳姑知道他们还与孙岳祖有关系,那芳姑可要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留他们的性命。   陆卓忙道:“晚辈与这老者并不相识,但……但就是他将我们引到此地。”   说完陆卓片刻也不喘气地迅速接着说道:“我与羽弟两情相悦,却为家族所不容,羽弟不愿面对世人冷眼,便与我生了隐居之意,前些日我们在郊外寻找适宜隐居的地方,便遇到这老者,他收了我们的钱,将前辈的山谷推荐给我们。   他说此地本是一杀人狂魔所居之处,但那杀人魔已经被他的师侄所杀,现在这山谷无人居住,且因那杀人魔的恶名仍在宜州城中流传,宜州百姓无人敢来这山谷打扰,正好适合我们隐居。”   师侄?裴翊听到陆卓的话心头动了动,但见陆卓急得额上都出汗了,裴翊立即配合他。   陆卓话音刚落,裴翊脸上便做出了一副娇弱相。   他颤抖着身子躲进陆卓怀中,哽咽着向芳姑说道:“是这人刻意引我与兄长前来打扰仙姑,并非我二人的本意,求仙姑饶命。”   他们二人话说得极快,离得远些的孙岳祖只听到他们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就听见芳姑一声大喝。   “杀人狂魔?”   芳姑听到陆卓的话,已经气得浑身颤抖,放声大骂道:“他放屁!”   芳姑的声音在山谷之中震荡着,树梢上的积雪都被震下,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   芳姑如离弦之箭迅速向孙岳祖奔去,迎面向孙岳祖拍去一掌。孙岳祖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接下芳姑这一掌。   两人的动作同时停下,内力将四周的雪震起,在两人之间扫出一块无雪的空地。   “芳姑……”孙岳祖终于反应过来,陆卓这小王八蛋是在祸水东引,忙想跟芳姑解释。   芳姑却只问他一句话:“塞北客是不是你的师侄?”   芳姑声音里压着熊熊怒火。   此时被芳姑这样一问,孙岳祖顿了顿,最终还是点头道:“他是我的师侄,但是……”   何止是师侄?孙岳祖还准备收他当徒弟呢。   孙岳祖有心将陆卓逼到绝境,逼得陆卓向他求饶,干脆直接开口:“塞北客就是……”   塞北客就是你身后那人!   孙岳祖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听陆卓在芳姑身后拱火道:“前辈你的武功真是厉害,我一看就知道这心怀不轨的老东西不是你的对手。”   他这声前辈自然叫的是芳姑。   孙岳祖听到陆卓的话身子顿了顿,他知道陆卓是想激怒他,不愿让陆卓的奸计得逞,孙岳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一口气,而后对着陆卓放声大骂。   “有眼无珠的小子!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我和她究竟谁更厉害!”   陆卓忙不迭接道:“老人家不要逞强,即便你师侄杀了山谷中的杀人狂魔,但那也只能说明你师侄厉害,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芳姑自刚才听到孙岳祖承认确与塞北客是有关系时,便似发疯一样与孙岳祖动起手来。此时听到陆卓的话,芳姑心中的仇恨更是死命地向外扩张着,迅速占领了她的整个身心。   孙岳祖想让芳姑冷静下来,跟芳姑解释,芳姑此时却是彻底听不进去他的话了。   芳姑现在满心只想着杀了这口无遮拦的孙岳祖,将他的人头奉到常白坟前,却没发现小屋中的陆卓已经许久没出声。   原来陆卓刚才刻意挑起芳姑和孙岳祖的怒火,就是想两人动起手,他好带着裴翊趁机逃脱。   见芳姑彻底失去理智,陆卓自然第一时间抱紧裴翊跑出小屋,纵身而起在雪地上点了几下,马上就要跃入山林之中,借着林木躲避身形。   一直在旁围观自家师父和疯婆子对战的堵栾注意到陆卓的动静,当即飞身而起,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想要将他拉回地面。   陆卓冷冷回眸问道:“你难道真的想我拜你师父为师,做你的师弟?”   堵栾手指发紧,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陆卓趁机从他手下脱身,他犹豫之时陆卓已经几个挪移消失在山林之中,地上只留了几个浅浅的雪窝,不过片刻就被芳姑和孙岳祖打斗震下的树梢上的积雪淹没。   堵栾看了那几个雪窝许久,直到它们彻底没有痕迹后,他才回头,只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孙岳祖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多次被芳姑的攻势打断要说的话,孙岳祖的怒火早就被挑动。   他自诩武功天下无双,刚才借芳姑吓陆卓,也不过只是想逗逗这位师侄,现在却是彻底没了耐心,只想尽快动手解决芳姑后,再将他这位师侄和师侄媳妇都捆起来,逼陆卓拜自己为师。   陆卓若是说一句不行,他便捅陆卓的那个小情郎一刀。多捅上几刀,相信陆卓也就知道该怎么选了。   孙岳祖打定主意,下手也不再留情面。   两人都是当世高手,动起手来,一时间直打得天昏地暗,过了几百招也分不出个输赢,反而越打越急眼,颇有些要与对方不死不休的样子。   只见两人双掌扫过,山谷中干枯的老树倒下了大半,两人踩着树梢打出山谷,堵栾见两人越打跑得越远,连忙施展轻功跟上。   山谷霎时安静下来,天地间忽然只剩下大雪纷纷扬扬落下的声音。   陆卓和裴翊被树梢落下的积雪埋在雪中,两人都只露出一双眼睛,互相看着对方,却不敢动手清理身上的积雪。   许久,等到终于确认芳姑和孙岳祖已经走远,陆卓才慢吞吞地抖落了身上的积雪,爬过去将裴翊从雪里挖了出来。   “他们走了。”裴翊说道。   陆卓向裴翊点了点头,见他脸上有些许污泥,陆卓伸手替裴翊擦拭着脸颊,擦着擦着,陆卓忽然觉得两人的狼狈相实在太好笑了。   陆卓哈哈大笑起来。   裴翊以为陆卓在笑自己,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自己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污泥。   陆卓仍旧大笑着,将裴翊揽入怀中。望着头顶上因芳姑和孙岳祖的打斗已经有些歪斜的树枝,陆卓长长地舒了口气,向裴翊说道。   “从羽,我们回家吧。”   高度的紧张已经麻木了裴翊腿上的疼痛,他枕在陆卓的胸口,听着陆卓渐渐平静下来的心跳声。   许久,裴翊直起身子离开陆卓的怀抱。他抬头望着陆卓的眼睛,认真问道:“你的鱼羹呢?”   陆卓再次大笑起来,埋首到裴翊肩膀上,吻了吻裴翊的肩头,向他承诺道:“回去给你做。”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存稿没保存起,我只能凭着记忆重新打一遍。(笑死,我根本没有记忆) 第87章   最终两人还是没吃上鱼羹。   天色已晚, 大雪还在下,因孙岳祖已经知道两人的租住的小院在何处,陆卓虽不知孙岳祖和芳姑的胜负, 但是恐有变故, 最终还是没有带裴翊回小院,两人在宜州城内寻了个客店住下。   大雪封河已经有几日了,鱼商也不像往日那般有充足的货源, 往客店送的鱼也少了。   客店向小二向陆卓道了几声对不住,陆卓摇头道:“无碍。”   陆卓接过小二手中的热水,扔了两块碎银给他:“若是有人问起今夜有没有住店的……”   陆卓话没说完, 小二已经捧着银子笑眯了眼睛,点头哈腰回道:“爷说笑了,今夜哪有人来住店啊?”   “你倒乖觉。”陆卓笑了笑, 摆手让他退下。   小二忙不迭应了声, 只是临走前眼神还是忍不住往房中的形容凄惨的裴翊瞟了瞟,最终还是决定别惹祸上身, 揣着银子去大堂守夜去了。   陆卓端着热水, 走到裴翊身前半蹲下来,看着他腿上高高拱起的红肿之处, 陆卓心疼地叹息了一声。   陆卓拿起盆中的热帕子小心翼翼地敷上裴翊腿上的伤处,热气覆上的刹那, 闭眸假寐的裴翊身子缩了缩。   陆卓抬头看着裴翊的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裴翊睁开双眼,浓黑的眼睛里像装满了屋外的夜色, 在这种眼神下,陆卓只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仿佛他曾犯下所有的过错都已经被裴翊所洞悉。   陆卓想低下头去躲开裴翊的视线, 但又想就这样看着裴翊, 等待裴翊对他的审判。   最终陆卓还是选择没有低下头去。   两人相望了许久,裴翊先一步移开了视线,他垂眸看着自己被陆卓接上的右腿说道:“已经没有大碍。”   陆卓忽然恼火起来,他将帕子扔进水盆中,水盆溅起的热水有几滴落在裴翊的身上,裴翊皱了皱,陆卓却假装没有看见。   他为裴翊上过药以后,帮他将卷起的裤腿放下,然后才恼怒地站起身来,鼓着脸在屋中转了几圈。   “你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吗?”   裴翊似乎被他的愤怒吓到,身子往后缩了缩,咬着嘴唇反问陆卓:“有什么问题是我应该想问的?”   芳姑就是陆卓杀的那邪功老头的妻子,也是在江湖上追杀了陆卓的那个仇人,而今日跑出来捣乱的那老人是陆卓失踪了二十几年的师伯,陆卓也是在北蛮时才知道此事。   这些事陆卓在回城的路上都已经跟裴翊说过,裴翊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该问陆卓。   陆卓愤怒地瞪着裴翊,似乎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裴翊嘴里说出来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陆卓冷声说道。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如此严厉,明明做出错事的人是他,该被指责的人也是他,他现在却把裴翊当做可以欺凌的对象,冷声指责裴翊对于陆卓可能犯下的罪恶视而不见。   陆卓想要给自己一拳,但是此刻他只是站在桌边冷冷地看着裴翊。   半晌,裴翊满含疲惫地叹息道:“陆卓,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误解,但是我对江湖事确实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你说的曦阳诀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那东西会要了我心爱之人的性命,你师伯说他能帮你解决。这就是我今天得到的唯一有用的消息,其他的……”   “你真的觉得我聪明到,凭借一个废弃的山谷,一个脾气不好的妇人,就可以推测出来其中的隐情?”   裴翊反问陆卓,他看上去是那么疲惫,像是不与陆卓说话,立刻就能沉沉睡去。   陆卓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他也承认要裴翊依据现在手上查到的东西,却推断出当年的真相,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但不知是否裴翊之前给他留下的算无遗策的神棍本相,太容易让他迷惑,他看着裴翊,没有任何理由的就是觉得,裴翊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此刻就是在等陆卓招供。   “我……”陆卓终于经受不住折磨,开口说道。   陆卓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干涩,心道裴翊若是进大理寺,一定是问供的一把好手。   他再度走到裴翊身前蹲下,迎着裴翊疲惫的视线,陆卓伸出手去撩开散落在裴翊脸颊旁边的头发。   难得不在床上,也能见到裴翊鬓发散乱的模样。   陆卓用手指抚了抚裴翊的脸颊,擦干净心上人脸上的最后一点污迹。   陆卓看着裴翊,不得不承认晋王对裴翊的痴迷是有理由,即便此刻形容狼狈,他仍旧是那么的高贵和美丽。   便衬得他们越像泥潭里污泥,污遭邋遢,却还妄想月亮。   陆卓咽下喉咙里的苦涩,向裴翊说道:“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我一直都很害怕被你知道。”   “有哪些?”裴翊面色平静问道。显然对陆卓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并不觉得奇怪。   有时陆卓站在一旁看着,也会怀疑他是否有什么大神通,为什么好像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陆卓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还是从最近这桩说起吧。   他向裴翊提起:“还记得来宜州后,你去宜州府衙查过宜州附近小孩走失的消息,发现只有我杀常白……就是那个练邪功的老头,那日,你查到只有我杀常白那一年宜州附近有许多小孩失踪,你回来问我可知常白是何时迁居于此……”   说到这里陆卓有些说不下去了,裴翊帮他接着说完。   “你那时告诉我,如意楼的人查过,那练邪功的老头在这里住了十来年,一直在暗中谋害孩童。”   陆卓自嘲地笑起来:“真稀奇!既是暗中谋害,他们怎么知晓?若是能被他们查到,为何宜州城府衙反而没有一点记录?可笑我自诩侠义,却被人家拿来当枪使。”   裴翊自从前听闻,如意楼假造杨傲的死来留下陆卓为他们做事后,便一直对如意楼十分不喜,那日听了陆卓的话也对此事起了几分疑心,是以开始暗中调查起来。   既是想弄清当年始末,也是想看看那邪功老头有没有留下什么救治陆卓的办法,谁知除了当年小孩失踪一案,竟在宜州城内查不到半点有关那山谷中所居住的老头的消息。   一个大活人,在一个地方住了十几年,怎么也不该一点痕迹也没留下,除非有人刻意将其抹去。   也是因此,裴翊更加疑心如意楼。   据陆卓所说,此事前前后后都是如意楼在查探,他不过是在其中起了把刀的作用,他所知道的全部消息也都是出自如意楼的杨毅之口。   如意楼行事缜密,所查探的消息一向都是再三查证过后,才敢送到陆卓手中,且他与杨傲、杨纯、杨毅都是好友,也不信如意楼会害自己,是以当年陆卓对他们的话是深信不疑,一接到消息便立即赶来了宜州。   这件事若是真有古怪,必是如意楼所为。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裴翊低声问。   陆卓闭上眼眸,开始回忆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如意楼是在拿他当枪使的?或许是在杀常白之时,那老头虽对他师父出言不逊,练的还是邪功,但是为人却光明磊落,打斗间也毫无血腥暴虐之气。   若不是他来宜州时,杨毅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已经查清所有事情都是这人所为,他是如何都不会相信,这老头竟是个会吃活人心肝的怪物。   陆卓想这样告诉裴翊,但是他脑海里有个声音,转眼就否定了他。   他不是在那个时候知道的,他们都知道,还要更早一些,是在所有故事的开头,在雁荡山上,他一剑刺向燕云飞时,他脑海已经闪过那个念头——今日如意楼引他上山,究竟是想要他杀了燕云飞,还是想要燕云飞杀了他?   或许,两败俱伤更好?   其实他那时已经猜到是有人想算计他和燕云飞,只是对杨傲的愧疚让他不想再去深思。   终究是他的愚蠢造成了今日的结果,现在再去怪谁是幕后黑手又有何用?   陆卓将往事桩桩件件向裴翊道来,提到雁荡山一事时,顺便将当日没有向裴翊提及部分一一补全。   “还记得引导杨傲与王飞虎对上的那对祖孙吗?”陆卓问起裴翊。   “记得。”裴翊点头,“你说的话每字每句我都记得。”   陆卓因他突如其来的情话哽住,差点没把剩下的话憋回嘴里,然后将他搂上床去,温声哄着他把这事揭过去。   但陆卓知道不行,有些事他不可能瞒裴翊一辈子,何况……还有没有一辈子都两说呢。   陆卓深吸一口气,捏了捏裴翊的手,继续说道:“那对祖孙是正道庄安排的人。”   闻言裴翊点了点头,当日在红安寺见到正道庄对杨傲的态度,他就多少有些猜到。   “但是谁能想到,杨傲陷在雁荡山后,杨老楼主派人查清他的情况不好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派人向我送信,以杨傲的名义向我求救。我那时在武林上也有了些声名,燕云飞更是武林中的翘楚,当时武林盛传我与他会是这一代武林的领头人。”   “他知杨傲断了一只手臂,以后已经没了指望,杨纯、杨毅对武学都不甚精通,为了如意楼不在他百年以后沦为江湖中的普通门派,他决定借此事一举毁掉我和燕云飞两人,再慢慢物色新的继承人。”   陆卓嘲讽地笑了起来。   “当年救许雁芙之时,我师父说杨老楼主最在乎的不是如意楼,而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杨傲,现在看来我师父却是错了,杨老楼主最在意的始终是如意楼。”   为了如意楼,他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儿子扔在雁荡山上等死。   裴翊看着陆卓,知他陷入往事的旋涡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想了想裴翊开口道:“你师父没说错,他最在乎的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但是一旦这个儿子不再让他引以为傲,他最在意的自然就会换成别的东西,人性本就如此。”   人性如此,一针见血。   陆卓怔怔看着裴翊,看了许久裴翊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还有泥水?”   陆卓摇了摇头,向他说道:“我有时候都在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比我年轻。”   为什么裴翊比陆卓还要小上好几岁,却能够这样成熟,好像所有的沧桑都已经被他经历过一遍,万事万物都已经不足掀起他的半点迷茫。   裴翊听了他的话,狠狠地拧起了眉头,许久才缓缓开口问道:“你这话是在……嫌弃我老了?” 第88章   “你这话是在……嫌弃我老了?”   “我哪里敢。”听到裴翊的话, 陆卓低声笑了起来,“我只是觉得……我有许多地方比不上你。”   裴翊哼了一声:“世间比不上我的人有许多。”   说完这句话裴翊顿了顿,低头抬起陆卓的下巴, 认真向他说道:“但是你绝不是其中一个。”   陆卓失神地望着裴翊深邃的眼眸, 喃喃道:“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裴翊嗤笑:“你以为你在我眼中是什么样的人?”   大概会是个意气风发少侠吧?陆卓回想自己当年,正好是二十出头,还能被称一句少侠, 没有卷入正道庄和如意楼的谋划中,四处锄强扶弱,也能称得上一句意气风发。   “英俊潇洒的大侠?”陆卓试探性地问道。   闻言裴翊嫌弃地扔开他的脸, 陆卓笑起来站起身来,走到裴翊身旁弯下腰让他搂紧自己的脖子。   裴翊一面听从他的话,将手臂放到陆卓的脖子后面, 搂住了他的脖子, 一面不悦道:“我没瘸。”   陆卓笑着点头:“我知道你厉害得不得了,是我太担心了, 你让我多抱抱你行吗?”   裴翊恼火地瞪了陆卓一眼, 不再说话,脸上甚至泛起了可疑的红晕。陆卓见了觉得十分可爱, 一面抱着他往床边走去,一面将脑袋凑到裴翊脸颊, 亲了亲裴翊的脸庞。   裴翊吃惊地捂住自己的脸颊,再度瞪了陆卓一眼:“说正事呢, 少动手动脚的。”   陆卓无辜地向裴翊歪了歪头,顺便紧了紧自己抱着裴翊的双手, 向裴翊表示自己只是在动嘴, 没动手也没动脚。   裴翊懒得跟陆卓打这些文字官司, 在陆卓把他放到床沿上时,裴翊拉住陆卓的手问道:“你师伯说的那个法子可行吗?”   陆卓知道自他在山谷与裴翊说了孙岳祖的身份和来意之后,裴翊就一路在惦记着这事儿。   陆卓也不好说,他与这位师伯也不熟,不过从自家师父的提到过的这位师伯的过往事迹来看,这人着实不怎么靠谱,陆卓真怕他把自己废了以后,自己就真的废了。   陆卓想了想,向裴翊说道:“重塑筋骨这事儿以前从来没在江湖上听过,也就在戏文里见过,我那师伯虽然也是在道家学艺,但是跟太乙真人师门隔得有些远,我看不怎么靠谱。到时候真被他医成个瘫子,你下半辈子怎么办?”   裴翊听他如此说,显然有些失望。低头思索了半天,裴翊才再度抬起头来,拧紧了眉心向陆卓说道:“总有其他法子可想,你不必太过忧虑。”   陆卓看着他眼中的幽幽波光,心道这句话你该说给自己听才是。   裴翊又道:“这趟来宜州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我们知道那邪功并不是非要活人血气才能阻止它在你血脉中肆虐。”   常白在宜州居住多年,若是真要活人血气才能练功,他早该被人注意到,而不是等到如意楼想要清算他时,才查到此事。   陆卓忍不住打击他:“可是常白已经死了。”   听到陆卓的话,裴翊沉默下来。看着他蓦然暗淡下来的侧脸,陆卓也懊恼起来,恨自己没事找事,非要提这一茬做什么。   裴翊却忽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裴翊望向陆卓,昏暗的烛火映照下,显得他的眼神越发深邃,陆卓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后,陆卓看着两人映在地上纠缠在一起的影子,叹息一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他们都知道,他在撒谎。   裴翊猛然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后才睁开眼睛,偏头去看甚至不敢看向他的陆卓,小心翼翼问道:“你会跟我回塞北吗?”   陆卓回眸望他,看着裴翊眼中的期许,喉头哽咽许久,陆卓伸手去抚裴翊脸颊旁的头发,向他许诺:“我陪你回塞北。”   陆卓会陪着裴翊回到属于裴翊的战场,但是他们都知道,他已经决定回到自己的战场。   陆卓笑起来,拉着裴翊的手摇了摇,哀求道:“还有些时间,你先陪我去雁荡山看看大哥好不好?”   裴翊凝眸望着他,许久沉默地向他点了点头。陆卓笑着将裴翊搂入怀中,假装没看到裴翊眼中的水波。   陆卓恨自己让裴翊落入今日这样的境地,又感谢自己那日离京后选择追上了裴翊。   与裴翊的相伴的这段日子虽短暂,却是他一生中最为开心的日子。   陆卓埋首在裴翊的肩膀上蹭了蹭,闻着裴翊身上传来的檀木的香味,再度陷入平静中。   裴翊就像是陆卓在迷雾中的向导,每回不管陆卓走到怎样蜿蜒曲折的道路,只要一看到他,陆卓就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接下来的路,陆卓已经知道该怎么走了。   若常白真是被他错杀,他终究要还一条命给芳姑。   那天晚上两人睡觉之时,裴翊一直紧紧搂着陆卓,像是怕一放手陆卓就会消失一样。陆卓原先也容着他,只是后半夜着实被勒得有些难受,生怕自己没死在曦阳诀手里,没死在芳姑手,先交代在裴翊手里了。   呼吸不畅的陆卓睁开眼睛,张嘴大口地呼吸着。裴翊还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缩在陆卓身旁睡觉。陆卓侧头看着裴翊的睡颜,痴痴看了许久才抬手松了松裴翊搂在他脖子上的手臂。   陆卓身子一动,裴翊立马转醒,抬头向他看来,双手摸索着他的胸膛:“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陆卓看他眼神清明,才知他刚才根本就没睡。   “怎么不睡觉?”陆卓抓住裴翊的手腕,拧紧了整个眉头。见他无恙,裴翊松了口气,扭动着手腕,想要将手腕从陆卓手中拿出。   “没什么,只是睡不着。”裴翊淡淡说道,“太晚了,早些睡吧。”   说完他不等陆卓回到,便再度闭上眼睛,侧着耳朵枕在陆卓胸前,听着陆卓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在心里默数着。   陆卓抬手捻了捻裴翊的头发,望着凄清的夜色幽幽叹了口气。   听到他的叹息,裴翊似乎动了动,但顷刻间又停下了动作,许久没有其他动静,差点让陆卓都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裴翊才忽地开口说道。   “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不介意跟个瘫子成亲,也不介意跟个瘫子相携终老。”   说完他便埋首在陆卓胸膛上寻了个安稳位置,不过片刻便似乎沉沉地陷入了梦想,留下一个因他的话而怔住的陆卓,独自看着屋顶,发呆到黎明。 第89章   雁荡山比宜州更靠近南方, 虽然也下了几夜的雪,田地和草木都被积雪覆盖,但是溪流却没有像宜州那般结冰。   陆卓手拿纸伞搀着裴翊走过小桥, 偏头望着溪中潺潺的流水, 向裴翊笑道:“此处鱼多,今晚我钓鱼给你做鱼羹。”   裴翊瞥了一眼流水,冷哼道:“我下辈子才能吃到你做的鱼羹吧。”   陆卓这鱼羹说了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裴翊还没吃到,再耽搁下去估计裴翊也没什么机会能吃到了。   陆卓也知道他这段时间对自己有许多怨言,大半是因为陆卓身上的曦阳诀久久不能解决, 令他周身血脉行走得越发快,每每发作总要痛上半天,裴翊几次提议去找孙岳祖, 都陆卓拒绝。   裴翊恨他铁脑壳, 不懂变通,这几天话都懒得跟陆卓说一句, 也就是今晨陆卓去折了几支寒梅放到裴翊窗前, 换来了裴翊些许笑脸,不然此刻裴翊照样懒得理他。   这几日, 若不是他的肩膀和右腿都受了伤,需要陆卓搀扶, 只怕他连碰都不会让陆卓碰一下。   可苦了陆卓,心上人明明就在身边, 却还要苦兮兮地做和尚,再加上曦阳诀本就易使人生欲, 裴翊不陪他胡闹, 他一个人纵有兴致, 也没那个脸皮在裴翊眼底下自行玩乐,只能强行憋着。   这几日,陆卓怎一个惨字了得。   现下听了裴翊的嘲讽,陆卓也只能咧着嘴角嘿嘿地笑起来,避重就轻道:“哪能让你等那么久,今晚我就给你做。”   裴翊白了陆卓一眼,不想与他多说,由着他搀扶着自己跨过小桥,走到桥那边的木屋旁。木屋屋顶已经被雪覆盖,被屋檐挡着没有被雪覆盖的部分也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陆卓将他扶到能躲雪的地方,将纸伞递给他,自个儿去打开了木屋的门,门上的尘土顷刻落下,砸了陆卓满头满脸,陆卓咳嗽抬手挥了挥,试图挥开扑面而来的尘土。   裴翊站在一旁,看着陆卓狼狈的样子,登时笑了起来。   “还好意思自称大侠呢,连这点灰尘都躲不过。”裴翊嘲讽道。   陆卓不依,回头向裴翊更正:“这个要说清楚,我可没自称过大侠,那些大侠称号都是江湖朋友抬举的。”   “确实抬举了。”裴翊点头同意。   “你!”陆卓无奈地拿手指点了点他,挥开面前的尘土,走进屋中。陆卓进屋后先是四周瞧了瞧,然后从墙上取了张也是布满灰尘的旧帕子,自去溪流中将帕子浸湿又拧干,几下将帕子洗干净了。   裴翊站在屋檐下看他也不干正事,拧着眉头满脸疑惑地向背对着自己蹲在溪流边洗帕子的陆卓问道:“你在干嘛?”   蹲在溪边的陆卓回头向他笑了笑,而后起身,拿着帕子从溪边走回来,又进屋去了。   也不知他翻来覆去地在折腾什么?   裴翊蹒跚着移动着自己的脚步,想要进屋瞧瞧陆卓究竟在干什么,刚走了两步就遇上陆卓从屋中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被擦干净的竹椅。   两人乍然视线相撞,裴翊怔了怔,目光移到陆卓手中的椅子上,忽然明白过来陆卓刚才在折腾什么。   陆卓挑眉向他笑了笑,裴翊撇了撇嘴,别扭地移开脸去。   他可还没原谅这人。   “又要不跟我说话了吗?”陆卓拿着竹椅走到裴翊身边,将竹椅放到地上,扶着裴翊坐下。   裴翊闻言哼了一声,果真没再说其他的话,却还是随着陆卓的手坐到了竹椅上。   陆卓半蹲到裴翊身前,低头握着裴翊的右腿,抬起手来隔空抚了抚裴翊的伤处,双眸紧紧盯着裴翊右腿,似乎在隔着衣服打量裴翊的伤现在如何。   裴翊低头看着他认真的脸庞,忍不住抬手用一根手指从陆卓脸颊划过。   陆卓抬头望他,笑道:“怎么了?”   看着他疑惑的笑脸,裴翊捏了捏因划过他侧脸而有些发麻的手指。   “没什么。”裴翊摇头。   其实他并不想强迫陆卓去做什么事,也不想阻止陆卓去做一些正确的事,他只是……有一点点舍不得。   裴翊坐直身子,收起了被陆卓握在手中的右腿,向陆卓说道:“做你自己的事去吧,不必记挂我。”   裴翊几乎可以说服自己相信,他只是在说眼前事。   但陆卓听到他的话身子却僵了僵,埋头望着地面沉默了半晌,才重新站起身子。   陆卓面上的表情并无异样,仍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嘴角永远挂着笑意。   裴翊看着陆卓想,他若不是永远都是这般讨人厌的模样,或许裴翊会愿意承认,他不只是一点点舍不得。   裴翊的思绪未走出多远,便被陆卓的声音召回,他听见陆卓温声向自己说道。   “那你先在这里坐一下,我去修整一下大哥的坟。”说完陆卓便进屋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走向屋后。   陆卓将燕云飞葬在屋后,还亲手种了两棵柳树,陪伴他这位结义大哥。不过因坟前久疏打理,现在已经杂草丛生,柳树的根部和野草都连在了一起。   陆卓拿镰刀清除了燕云飞坟头的野草,又拿帕子来将燕云飞的墓碑擦了一遍,才在燕云飞的坟墓前献上了两人带来的元宝蜡烛。   寒风打着呼啸,吹起坟前的燃烧的纸钱。陆卓拍开一壶酒,坐到燕云飞墓碑旁,侧头看了一眼木屋,此处只能看到裴翊的一点点影子。   陆卓偏头,笑着跟燕云飞说道:“大哥,那才是真正的裴翊。真可惜!你们俩要是能认识,一定会成为好朋友。你不知道,他厉害得很,是塞北的勇将军,也是我的……心上人。”   最后三个字,被陆卓含在嘴里,甜滋滋地吐露出来,像是这三个字里面掺了什么蜜水。   陆卓坐在燕云飞的墓碑旁,慢慢将一壶酒喝完以后,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去寻裴翊。   裴翊被他搀着来燕云飞坟前祭拜过后,看了看四周的景象,四处具是山林野地,人迹罕至,怪不得燕云飞的坟墓会荒废成这样。   陆卓对燕云飞向来敬重,且因是他亲手杀了燕云飞,心里更有一份愧疚在。   裴翊想着陆卓见到燕云飞的坟墓荒废至此,心中一定十分不好受。   两人祭拜过后,回程路上裴翊一路都在思索什么,叫陆卓每每偏头看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道自己是不是又惹他哪里生气了,他正在心里憋着准备嘲讽自己呢?   陆卓暗自有些害怕。   裴翊这张嘴啊,一旦开始冷嘲热讽起来,饶是陆卓敬他爱他视他为珍宝,也有些招架不住。   他一路小心地看着裴翊的表情,待到两人进城以后,在回客店的路上,裴翊忽然出声叫陆卓停下,陆卓连忙勒住缰绳,不敢有半点疏忽。   生怕晚了一星半点,惹得这位爷爷不快,令得他嘴上又不饶人起来。   因裴翊的伤在腿上和肩膀,陆卓担心他独自驭马有失,便与他同乘一匹。勒住缰绳令马停下,陆卓便俯身问道:“可是有哪里不适?”   裴翊白他一眼:“我不过受了点小伤,哪里就娇弱成这样?需要你一天问几次。”   合着关心他都不行?陆卓说不过他,知他定是有事才让停马,便翻身下马,又伸出手去将手递给裴翊,想要扶他。裴翊也不推辞,搭着他的手下了马。   陆卓边扶他边问道:“怎么在这里停下。”   此处离他们歇脚的客店还有一段距离,裴翊用下巴向他指了指路旁的一处小馆,馆门挂了一个大大的‘镖’,原来两人停在了本地的一处镖局前。   “你要向……京中寄信吗?”   陆卓皱眉,这镖局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现在京中形势不明,裴翊若要向京中寄信,不该走这样不保险的途径。   “别瞎猜。”裴翊向他摇头,而后便走进镖局向遇见的第一位镖师模样的人说起,他有一封信想托镖局送给自己一处别庄的管事,那处别庄离此地大约有三百里远,离此地不过两三日的路程。   一封信的生意也赚不了多少,镖局众人本来都是兴致缺缺的,裴翊直接从陆卓怀里掏了两块银锭,立即换来众位镖师的眉开眼笑。   两人离开镖局,陆卓才开口说道:“就送一封信,才两三日的路程,哪里需要那么多赏钱?将军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裴翊不悦:“啰嗦那么多做什么?我回去还你便是。”   说完裴翊便扔下陆卓,一瘸一拐地走向两人拴在门外的马。陆卓忙跟上他,搀住他的胳膊,说道:“你我之间说什么还不还的话,我只是想告诉你节省一些,现在你还能掏我的钱袋,以后……”   “以后什么?”裴翊回头瞪向陆卓,眼眶已经染上了些许红色,也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因为其他。   陆卓被那抹红色吓得不敢再接话,只能赔着小心看着裴翊。   裴翊对着他咬牙骂道:“你可真会说让我开心的话。”   说罢裴翊拉过缰绳,翻身上马,留下陆卓一人立在镖局门口。陆卓左右看了看,尴尬地用指尖挠了挠自己的脸,慢吞吞地往裴翊离去的方向行去。   路边的茶寮有人在谈论,皇帝派顾青锋出征北蛮的消息。   陆卓的脚步顿住。   陆卓转身走到茶寮前,从怀里掏了两文钱出来拍在桌上,让摊主给他上了一碗茶,便端着茶碗站在摊主的火盆前取暖。   茶寮中的人还是说着皇帝任命顾青锋为塞北新的主将,命他攻打北蛮。   “那裴将军怎么办?”有人问道。   “还能怎么办?继续藏着呗,否则若是被陛下抓到了,怕是要寂寞梧桐深宫锁将军了。”一中年长须文士,捻着胡须叹息道,“没想到终究是英雄难过情关啊!”   把陆卓叹得直起鸡皮疙瘩,心道幸亏裴翊走得快,不然被他听见这话,不知又会在心里想些什么。 第90章   陆卓回到客店时, 裴翊已经为自己换过药,见陆卓进房,裴翊抬眸看了他一眼, 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人神色有些古怪。   “你怎么了?”裴翊狐疑道。   “没、没怎么。”陆卓瞄了他一眼, 表情像是怕泄露什么一样,迅速背过身去,走到放热水的盆架旁, 取下裴翊刚刚用过的帕子,重新浸入热水中,拧干擦了擦脸。   驱散满脸的寒气, 陆卓又瞟了瞟床沿上的裴翊,放下帕子犹豫着问道:“你那封信是送给谁的。”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裴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刚才你不是都听见了吗?我家有个别庄在离此地不远的彭城, 信是送给别庄管事的。”   “你送信给他是为了什么?”陆卓追问。   裴翊撇撇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明显是不想告诉他的模样, 陆卓心里空了空,偷偷望了他一眼, 装作不经意说道:“听说皇帝已经点了顾清锋去塞北。”   裴翊闻言愣了愣, 倒是明白过来他刚才的不对劲是怎么回事,忍不住抿着嘴唇低头笑了笑, 偷偷笑了一阵,裴翊才抬起头来, 望着陆卓说道。   “那封信是送给别庄管事的,我在信里告诉了他燕大侠坟墓的位置, 让他逢年过节过来清扫拜祭,也算全了你与燕大侠的兄弟之情。”   “什么?”陆卓吃惊地看向裴翊, “我以为你送信, 是为了让别庄的人帮你联系太子。”   却没想到原来是为了陆卓, 想到他到此时还一心为自己着想,陆卓有些感动。   裴翊问道:“你刚才不是看着我写信吗?”   “我、我以为你有什么机密的事,”陆卓结巴道,“我没、没敢看。”   “装模作样!有什么是你不敢看的?”裴翊嫌弃。   陆卓向他无奈地笑了笑,走上前去将他拉入怀中。陆卓从背后抱住裴翊,吻了吻他的鬓边,然后把头埋在裴翊颈边叹息道:“你们的事我哪敢看。”   嘴上说着不敢,陆卓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顾清锋去了塞北,你和太子究竟在谋划什么?”   “我和太子在谋划?”裴翊反问,“你怎么不说是太子和杨纯在谋划呢?”   陆卓听出他话里的酸味,闭眸低低笑了起来,在裴翊颈边吻了一片,说道:“他野心太大,迟早会害了自己,若是他也在你们的计划里,我真是想想都会觉得害怕。”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裴翊偏头看着闭着眼眸,把脑袋放在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的男人,疑惑问道。   陆卓跟杨纯交情不错,从他被如意楼耍得团团转,也没把仇记在杨纯身上就能看出来了。   “是朋友,却不是同道中人。”陆卓叹息道。   陆卓虽没记仇,但是如意楼利用他在武林中铲除异己的事,对他的伤害着实不小。   裴翊看着他疲惫的侧脸,抚了抚陆卓的手背,安抚他的情绪。   陆卓睁眼看着裴翊,向他笑了笑,满脸认真地问道:“自从我们离开宜州,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给你送信,可是京城有了什么异变?”   裴翊深深地看着他,摇头道:“恐怕不是京城有了什么异变,是京城将有异变。”   “什么意思?”陆卓心里已经猜到几分,但是仍旧不敢相信以太子的那个性格,敢做出这种事。   裴翊解释道:“顾清锋被点了塞北的将军,皇帝许他二十万大军,一月前已经从京城往塞北出发了。”   听到有四十万大军,陆卓皱起眉头:“二十万?看来皇帝是非要伐北蛮不可了。”   若不是算那些勤务杂兵,二十万大军几乎是全国一半的兵力,皇帝全砸在顾清锋身上,可见北伐之心何等的坚定。   “朝中大臣就没拦着吗?”陆卓问道。   裴翊叹息:“自然拦了,不过你也知道,咱们这位陛下想做什么又是谁能拦下的?不过因大臣们都不赞成调兵北伐,陛下便将自己的亲兵大半都给了顾清锋,再加上顾清锋在南军中的亲信,一共五万人,再加上十五的塞北军将士,凑齐了二十万人。”   “我的乖乖,就这样还要打,老皇帝是老糊涂了吧。”陆卓感叹。   这东拼西凑的队伍,再加上一个东拼西凑的主将,陆卓觉得自己已经能猜到这场战事的结局。   裴翊摇头:“谁都知道不行,他却执意要做,这样的皇帝如何为百姓谋福祉?”   陆卓点了点头,想起裴翊对顾清锋任北蛮主将时淡然的模样,再想想这掺了老皇帝大半亲兵的二十万大军,渐渐回过味来。   “顾清锋去塞北是你们计划中的事。”陆卓说道,“等他带走了老皇帝的大半亲兵,皇帝身边无人,你们就要……”   陆卓没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再继续下去,就是他们两个都不能接触的部分。   裴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是我们,是晋王。”   “晋王?”陆卓吃惊,“可是晋王不是已经……”   “晋王虽然现在被陛下软禁在府中,但是禁军曾经被他管着,其中自然有大把他的人。近些年陛下身体越发不济,再加上亲兵大半去了边境,现在宫中多数都是晋王的人……”   陆卓听着听着,忽然为晋王感到些许不平。好嘛,这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这人都已经被你们逐出竞争皇位的队伍了,还要替你们背锅。   陆卓摇头啧啧两声,说道:“最毒……”   剩下的话被裴翊一个眼神止住,陆卓忙装出一张无辜脸。裴翊哼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既然禁军要反?那谁去护驾?”   戏台已经架上,大戏总要演全,现在京城中只剩禁军,若是晋王举禁军‘谋反’,那晋王定是大权在握,一旦拿下皇帝那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谋朝篡位。   这时候就该救世英雄上场了,只要太子能以勤王护驾为理由领兵进宫,局势便尽在他们的掌控中。   毕竟若是两方打起来,刀剑之下,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只是那路人马能去护驾?   “南军对陛下忠心耿耿,一听到晋王要反的消息自然马不停蹄前来护驾。”   陆卓明白过来,摸着下巴说道:“这就是你们要让顾清锋离开南军的原因?”   顾清锋是顾家的人,顾家是诚王一队,再加上顾贵妃和太子过去的那点关系,顾家是绝对不会让太子继位的。   依照他们的计划,如果留顾清锋在南军,到时候顾清锋一定会咬死,太子有意谋反,拥立诚王继位。   陆卓终于知道心上人和好友最近都在谋划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由感叹道:“你和杨纯真是……胆大包天。”   饶是他陆卓再离经叛道,也没想过自己会掺和进谋朝篡位的事。   裴翊哼笑了几声,幸而没说其他的。两人就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儿,房中安静的甚至能听到屋外积雪压断枝丫的声音。   陆卓蹭了蹭裴翊颈边,柔声问道:“还有多少时间?”   他不是在问离太子‘勤王护驾’还有多少时间,他对这事也不感兴趣,他问的是他们还剩多少时间。   裴翊听懂了陆卓的意思,抬手抓住他的手背,向紧闭的窗户望了一眼,那边正好对着京城方向。   “过了这个冬天。”   裴翊轻声回答,声音却小落在安静的房间,却像一道惊雷。   京城白日里忽然响了一声惊雷,东宫书房中正在批阅公文的太子被吓得笔下一顿,纸上登时染了一个黑色圆点。   坐在一旁书写信件的杨纯注意到他的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拧了拧眉头。   太子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看向他,露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开口问道:“还有多久?”   杨纯望了一眼摆放于桌前记录时间的刻漏,淡淡向他说道:“一个时辰。”   太子看着他淡然的表情,闭上眼眸,头痛地揉了揉鼻梁根部。   不知怎么,太子忽然想起幼时跟皇帝去狩猎,那时穆元帅仍在,皇帝也不像现在这边荒淫无度,喜怒无常,那时在太子眼里他只是位略微有些严苛的君父。   穆元帅去世前,太子只在那回狩猎时曾经真正感受过皇帝的帝王气势。   那日也是在冬日里,他们骑马去了猎场,皇帝不耐寒,在林中疾驰了一会儿,便受不住迎面的冷风,回到猎场中搭了帐子高台上,围着火炉看太子和其他皇子一起狩猎。   冬日里百兽都归于沉寂,但仍有零星出来觅食的小兽陆陆续续被其他皇子的箭射中,但太子却一无所获。   皇帝在高台上笑道:“太子再不卖力些,可就输给其他兄弟了。”   太子在马上闻言,为难地皱起了脸。他于箭术、马术都不甚精通,若要让他胜过他的众位兄弟,真是有如登天之难,现在只能尽力射些猎物,好叫最后不必太出丑罢了。   恰在此时,太子看见雪地中卧倒了一只狐狸,猎场之上见到猎物本该直接拔箭就射,但是偏偏太子见冬日里有狐狸没有找个舒适的地方冬眠,反而卧倒在雪地中,感到十分好奇,便下马去瞧。   太子查看过后才发现那狐狸仍活着,不过晕了过去,身子已经有些被冻僵,太子摸了她腹部有些许硬块,看来是怀了小狐,想来这狐狸也是因怀孕才会晕倒在雪地里。   太子一时心生怜惜,便将狐狸放在怀中暖着,许久以后待那狐狸身子回软,渐渐苏醒过来,太子便将狐狸放了,将他往人少的林中赶去。   见狐狸走远,太子回身准备上马,却忽而听到‘哧’的一声,太子急忙回头,那狐狸已经被人一箭毙命。   眼见在自己怀中活过来的生命再次消亡,太子身子僵住,只觉得浑身发麻。   射出那一剑的诚王骑马到他身边,假意谦逊却实则耀武扬威道:“弟弟抢了皇兄的猎物,请皇兄恕罪。”   太子扯着嘴角向诚王回道:“三弟说笑了。”   这一幕被高台之上的皇帝收在眼中,他们回到高台前,太子罕见地受到了皇帝的怒火。   皇帝在高台之上,冷眼看着太子,厉声道:“天予你,你不取,真是无用!”   恰如多年后,太子与杨纯争论是否要‘请’皇帝早日退位让贤,杨纯对着明显犹豫的太子,怒道:“天予你,你难道也不取!”   他虽没把无用两个字说出口,太子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   皇帝曾言,他的儿子没有一个是像他的,而诸多儿子中,太子是最不像的那个。   看着眼前的杨纯,太子心道:父皇,儿臣好像找到了一个太过像你的人。 第91章   如果要谈论杨纯野心的崛起, 那大概是一段有些心酸的家中二子总是容易被忽视的故事。   他是杭州杨家的第二个儿子,他的父亲是江湖闻名的如意楼的楼主,他的兄长是天赋卓绝的武学天才。   但他却只是一个没有学武天赋的普通人。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 被忽视的结果几乎是必然的。   他们的父亲眼中只有他们的兄长杨傲一人, 杨纯从小被灌输着要好好辅佐兄长的想法,好像他生来就是该居于人下。   他从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还以此为荣, 因为他认定了他的兄长就是如意楼的继承人,而杨纯会是他最好的助手。   他愿意为兄长做个垫脚石,直到陆卓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假象。   他第一次知道, 原来……他的兄长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那一日杨傲约陆卓在西湖畔比试,他缠了陆卓整整三个月,才换来这场比试, 他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杨纯也以为他稳操胜券,当然整个如意楼也是这样以为的。   但是结果却是陆卓赢了。   当然在江湖上流传的说法是两人平手, 当日陆卓最后确实失了一剑, 导致两人平手的结局,但是在场围观的明眼人都能看那最后一招是陆卓让了杨傲。   比试结束后, 杨傲错愕地站在一旁,似乎不敢相信这个结果。   杨纯则看着陆卓, 这个他日后的好友,他兄长此时的劲敌, 第一次在心里迸发出一个念头。   他能赢杨傲,难道我就不能赢?   那一战后杨傲将自己锁在房里一个多月没有出门, 陆卓好似也反应过来, 以杨傲高傲的性格, 陆卓在比试时相让,对杨傲来说简直不亚于当面扇了他一巴掌,陆卓还不如直接赢了他,或许他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感到失落。   陆卓心里愧疚,比试后也留在了如意楼,想要跟杨傲道歉。   那时他和杨家兄弟还不算熟识,但因他的师父天峰道人的名头,杨老楼主也放他满如意楼的乱晃,毕竟天峰道人医术高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会求到他的头上,再加上陆卓的武艺。   即便陆卓赢了杨傲,堕了如意楼的面子,杨老楼主也知道与陆卓交朋友,好过把他变成敌人。   但是陆卓也不是爱哄人的性格,又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在如意楼等了几天没等到杨傲出房门,也就算了。   陆卓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如意楼的时候,为了避免麻烦,没走前门,走的是后门,正好与在台榭读书的杨纯撞上。   对于这个前几日才伤了自家兄长脸面的人,杨纯显然没什么好感,只从书卷中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没再搭理他。   陆卓摸了摸鼻子,原想直接离去,没走两步又挠着额头走回台榭。   侠客将剑扛在肩上,抬头向台榭上的杨纯发问:“你大哥一向那么小气的吗?”   瞧瞧这一闹脾气就把自己关在房里的样子,跟陆卓的师父天峰道人有得一拼了。   听到他出言侮辱自己的兄长,杨纯怒而放下书卷,皱眉道:“这是骄傲,不是小气。”   虽他说什么,陆卓耸了耸肩:“我要走了,麻烦你跟他说,这次输了下回赢回来就是,我早迟等着他。”   说完陆卓又道了句‘再会’,便大步流星往后门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离去,杨纯忽而上前隔着栏杆出声叫住他:“你要去何处?”   陆卓扛着剑回头,扬眉向他一笑:“自然是各处去逛逛,天下这么大,总待在一个地方也太无聊了吧。”   天下?杨纯看着他离去,平生第一次看到自由的模样。   他在想陆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在想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但那时他还没看清。   这个问题一直到雁荡山后,杨老楼主决意把如意楼传给陆卓时,杨纯才终于隐隐约约得到一个答案。   无论他杨纯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知道了,他不甘心去做一个屈于人下的人。   如意楼他从不曾看在眼里,他要去到那万人之巅,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好叫他那位眼中从来没有过他的父亲知道,他的二儿子也是位人物。   杨纯带着士兵走在寂静的宫道上,呼吸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嘴角绽开一个微微的笑容。   今日之后,史书将会留下他的名字,恶名、贤名又有什么关系?终究是他换了这天地。   四周跪倒在地的宫人趴在地上,颤抖着身子看着他的影子从地上滑过,直到他走后才敢悄悄偷看他一眼。   他们相互交换的眼神中,全是对这人的恐惧。   角落有个小宫女看着杨纯离去,又侧眸打量了一下四周惊恐的宫人,趁着众人不注意时,缩起身子从身侧的小门逃走了。   抚仙山下,带裴翊回师门扫墓的陆卓,在山脚的面摊上同裴翊聊起了京城里现在可能正在经历的风雨。   正在吃面的裴翊动作停滞了一下,他抬头看向陆卓,又看了看他身后正在煮面的老板。   裴翊不悦地抿着嘴唇,斥道:“这里是说这种话的地方吗?”   陆卓表情无辜:“什么话?我不是在问京中的天气吗?这也问不得吗?”   裴翊瞪着陆卓,陆卓偏头向他笑着,然后……就挨了裴翊一脚。   这一脚力道不轻,陆卓痛呼一声,趴倒在桌上,一手揉着被踢的地方,苦兮兮地说道:“知道你的腿伤好了,也不用拿我来练功吧。”   见到他的狼狈相,裴翊噗嗤笑出声了。   见面摊老板抬头向自己望来,裴翊又忙收敛了神色,向陆卓说道:“少装模作样,就我这花拳绣腿的,也能踢伤你陆大侠?”   花拳绣腿是从前陆卓嘲讽裴翊武功不行时的说辞,此时被裴翊翻出来,多少有些秋后算账的意思。   陆卓闻言当即收起苦兮兮的表情,尴尬地向裴翊咧嘴笑了笑,伸出右手去抓裴翊放在桌上的手。   “哪能是花拳绣腿!裴公子武功盖世,天下无双。”陆卓笑嘻嘻说道,“你只需要看我一眼,我就全身酥倒了,那还需要你亲自动手?”   面摊老板端着面走过来,裴翊瞪他一眼,看了看陆卓抓着自己的手:“还不快放手?”   “为什么要放手?”陆卓凑到裴翊耳边,“你怕人看啊?”   裴翊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面摊老板走近,陆卓猛地站了起来,几个错步躲开桌下的袭击。   “不过玩笑两句,何必动这般气?要是真把我踢残了,你下半辈子可怎么办?”   陆卓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   裴翊白他一眼,兀自埋头吃着面条,心道我何须你这个都不知能不能活明年冬天的人,来担心我的下半辈子!   面摊老板把面碗放在两人的桌上,面无表情地道了句:“客官慢用。”   冷淡的态度惹得裴翊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面摊老板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肩膀宽阔,身材挺拔,长相、气质都不俗,不像普通山野之人。   陆卓好脾气地向面摊老板道了声:“多谢。”   回头便看见,裴翊的视线被这位面摊老板吸引走了。   陆卓顿了顿,他一向是知道裴翊有些爱慕美色的,虽然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曾经被‘容貌丑陋’的塞北客短暂的带歪过审美,但是大部分时候,当有美貌之人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还是不自觉会被吸引。   当年晋王便是用他那张脸,把裴翊骗到了自己宫中。   此时见到裴翊被那面摊老板吸引,陆卓心里有些醋意,咬着面条愤愤道:“我还没死呢,就开始琢磨着找下家了不成?”   “你说什么?”裴翊回头听见他在咕哝什么,开口问道。   陆卓从面碗里抬头,酸味十足地问道:“好看吗?”   裴翊怔了怔,双眸在陆卓脸上停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陆卓皱眉。   裴翊抬起头来,抬起右手捏了捏陆卓的下巴说道:“没你好看。”   两人视线相遇,都停了一会儿,裴翊忽而觉得有些尴尬,正想要收回手,陆卓忽地抬起手,握住他捏着陆卓下巴的右手。   陆卓深深地望着裴翊,笑着说道:“谢裴公子抬爱……好不好看,都是你的。”   这情话说的,裴翊既有些嫌弃,又有些感动。看了陆卓半晌,最终裴翊挣脱开他的手,埋首在面碗里含糊说了句:“知道了。”   陆卓好笑地看着他居然害羞起来,觉得真是稀奇,边吃面边歪着脑袋看他。   裴翊躲着他的视线,转移话题道:“你提醒杨纯早些留好退路。”   这是接上陆卓最先问起的京城风雨的话题,乍然一听他话里的隐喻,即便是正沉浸的甜蜜中的陆卓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怕他跟错了东家,最后也输得尸骨无存?”陆卓问道。   裴翊反问:“你觉得他跟对了人吗?”   陆卓转头想了想,太子在他的印象中是个谦逊之人,但他一向不喜朝堂,对太子及各路皇子也没有过多关注过,若真要问他杨纯有没有跟对老板,他也只能说一句不知道。   陆卓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他眼光一向很差的,若是真的下错注也不足为奇。”   裴翊无意义地弯了弯嘴角,淡淡说道:“但愿他没有。”   但愿他们都没有。   这场对话给两人的心头都添了些阴影,到最后两人也不怎么再说话,只埋头吃面。   这面摊用料实诚,一碗熟烩面给堆得满满当当的,两人差点都没能吃完。   要结账时,裴翊看正在给熟客煮面的面摊老板右手像是有些残疾,又听熟客说起他家中还有幼女和体弱的妻子,再加上这些年的天灾人祸,想来他们一家也生活不易,但做生意却仍旧这般实诚,不赚客人半分便宜,实在可敬。   裴翊见此便多掏了些银钱留在桌上,叫陆卓走人。陆卓收拾完东西起身,看了一眼桌上的银两,忽地笑了起来,大步走上前去,拍了拍裴翊的腰。   “什么时候开始做起散财童子了?”   裴翊瞥他一眼:“我看他好看,想多付一点不行吗?”   “行!”陆卓故作夸张地点头,“你想怎么样怎么都行。”   裴翊白他一眼,懒得理他。   两人走出老远,陆卓回头看向面摊。面摊老板正在两人刚才吃面的桌面收碗,看到桌上明显多出来的银两,面摊老板拧着眉头抬头望向他们,向他们的方向走了几步。   陆卓远远地向他笑了笑,又挥了挥手,让他不必追上来。   三日后,刚刚领兵踏入塞北的顾清锋得到了一个来自京城的坏消息。   大营中,顾清锋站起身来,看着顾家遣来的报信人,厉声问道:“此话当真?”   跪在地上家仆抬头含泪道:“岂敢有假!大公子,贵妃请您快回京护驾!”   顾清锋连连点了几下头,当即要出大营去点齐兵马出发,却猛地在门口停了下来。   他现在绝对不能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   要收尾了,所以最近的章节都比较正(?),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了。 第92章   抚仙山是个好地方, 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出的都是英雄豪杰。   山道上, 陆卓手舞足蹈向裴翊吹嘘自家师门, 兴高采烈得像个孩子,裴翊看了他一眼,他右脸高高拱起的红肿, 凉凉打击道。   “再厉害,现在不也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陆卓闻言耷拉下身子,凑到裴翊身边, 举起两根手指在裴翊面前晃了晃,说道:“是两个,我师伯还没死呢。”   说起这事裴翊也觉得奇怪:“你不是说你师祖恨极了你师伯, 让你们见面就送他去见自己吗?既然恨到不死不休, 怎么到死也没把他逐出师门?”   若是裴翊遇到叛出师门这种事,是绝不会再让那人再做自己徒弟的。   陆卓摇了摇头, 感叹道:“这大概就是师徒情深吧!”   裴翊嗤笑:“这师徒情可真够扭曲的。”   一个把另一个气死, 一个吩咐徒子徒孙必要把另一个诛灭。   陆卓无奈地向裴翊摊了摊手,示意这是师祖的事, 他一个徒孙怎么敢议论?   他眼角忽然瞥到的什么,猛然扑了过去, 把裴翊吓了一跳,忙跟上陆卓的脚步, 却见他从一棵树下抓起一只野兔,嘿嘿笑了起来。   “好小子, 撞你爷爷手里了吧。”   他把兔子举起来, 与它面对面笑道。裴翊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半晌不敢上前。   这几日,陆卓的行为越发古怪,不单再是夜间高涨的兴致,白日里他的精神也越发难集中起来,往往裴翊在与他说一件事,他的注意力就已经被另外的事情吸引走了。   他清醒时也会为数次忽视裴翊,而向裴翊道歉,但裴翊根本就不在意这样的小事,他在意的是这些事给陆卓带来的影响。   他夜里睡得越加少,白日也极少休息,性情越加地暴躁。   陆卓向来好性情,无非必要,别人就是当面骂他,他也不会动手。刚才他在山路上,却差点跟一个不愿给他们让路的樵夫动起手来,裴翊拉他都拉不住。   要不是裴翊狠下心来,重重地一巴掌打在陆卓脸上,把他打醒了,那樵夫现在可能已经毙命于他掌下。   裴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陆卓。   陆卓在树下大笑着回头,举着兔子向裴翊炫耀:“从羽你看,今晚我们有烤野兔吃了。”   裴翊扯着嘴角对他笑了笑,陆卓却全然看不见他笑容里的忧愁,反而又被远处一棵开花的枇杷树吸引走注意。   裴翊看着他的背影,对着雪地轻轻叹了口气。   “你刚才在为什么叹气?”   两人要走到太极门时,陆卓忽而出声相询。裴翊闻言吃了一惊,抬头看向陆卓。   陆卓正偏头看着他,那只兔子已经不知道被他扔哪去了。裴翊感到些许奇怪,因为这些时日陆卓已经很少关心裴翊的心情,他现在更多的是在关注他自己,做的也是那些他想要做的事。   就好像他去雁荡山为燕云飞扫墓时,他还记得要问裴翊的意见,但是带裴翊回抚仙山的事,他是问都没问过裴翊一声。   裴翊晚上还躺在客店的床上,被他折腾得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已经变成一个破旧的马车内部,车外陆卓正坐在车辕上,一边向马上抽了一鞭,一边大声地唱着歌。   从那时起,裴翊就知道,陆卓越发严重了。   裴翊也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裴翊确实也觉得陆卓该更多地去关注关注他自己,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把时间都花在裴翊的身上。   七年分别的愧疚,让陆卓面对裴翊时,总是把自己放得很低,裴翊不喜欢这样,但是真的等到陆卓只关心自己不再留心裴翊时,裴翊又觉得有些郁郁不平。   他没想到自己也是这种扭捏作态的人。   “在想什么?”   陆卓的声音离裴翊十分之近,等他回过神来,陆卓已经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腰将他拉近。两人近到呼吸可闻,裴翊抬眸看着陆卓幽深的眸子,听到他笑着问自己。   “在想什么?怎么连我的问题都不回答?”   裴翊还没说话,他已经抬手捏住裴翊的下巴吻了上来。他一手箍住裴翊的腰,一手捏着裴翊的下巴,要求他配合自己,裴翊的呼吸被他全数侵夺,被迫接受着他的亲吻。   原来刚才的关切只是为了这个吻在做铺垫,裴翊心里燃起一股火辣的羞耻,他不知是否该感谢陆卓没有什么都不说,就直接吻上来。   至少现在这样他不会感觉,自己就像个只被陆卓用来做那些事的□□。   裴翊被陆卓压到一个树上,树梢上的积雪因他们的动作纷纷落下,砸在两人头顶,裴翊被冻了个哆嗦,但是陆卓却完全没有被影响,仍旧兴致勃勃地歪头吻着裴翊。   裴翊的背部被树皮磨得生疼,连皱了几次眉头,那人却不知收敛,甚至将一只手掌探进裴翊的衣襟。   裴翊嘴皮已经有些发麻,抬眸瞪了忘情的陆卓一眼,忽地气上心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嘶!”   陆卓捂着嘴抽身离开,吃惊地看向裴翊:“这是怎么了?”   说话间还吐出两口血沫,陆卓冲着裴翊做出一脸龇牙咧嘴的怪相。裴翊看见他舌头上的伤口,一时又觉心疼又觉痛快,冷声说道:“我饿了。”   说完一把推开陆卓,从他身边走过。   陆卓皱着脸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道这怎么又生气了?   舌尖的火辣疼痛让陆卓啧了两声,想起裴翊说他是饿了,陆卓无奈地跟上去,大着舌头企图跟他讲道理:“你就算饿了,也不能咬我呀!咱们大郑可不兴吃人啊!”   裴翊白了他一眼,压根不想接他的茬。   陆卓看出他在生气,又不知他在为什么生气,总不能是为陆卓刚才在山路上亲他的事?   不能吧,这荒郊野外的又没人看见,何况裴翊也不是这样小气的人。   陆卓抓破脑袋也不知他是怎么了,只能一路逗着裴翊,裴翊先是不理他,耐不住他缠后来干脆跟他动起手来,两人玩闹着走到太极门前。   陆卓忽然停下脚步,正在与他动手的裴翊差点撞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怎么了?”裴翊发问。   见陆卓面色凝重,裴翊也越过他的肩膀,向太极门望去。太极门是位于抚仙山顶的一处道观,不过因为是个武林门派,门中也不是人尽修道,没什么人前来参拜,自天峰道人去世后,陆卓便将大门锁了,将钥匙托给山下的一户相熟的农家,又留了五十两给他们,请他们偶尔上山来打扫一番。   他们在山下便已经去拜访过那户农家,从他们手中拿到钥匙,据那家人所言,因他们今年新添了婴孩,抽不出人手,自中秋过后便再没上过山,但此时太极门的大门却大开着,门上更是印了个凹进去的手印。   锁链滑落在门口,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两人对视一眼,裴翊想要上前查看情况却被陆卓拉住。陆卓向他摇了摇头,将其护在身后,两人一起警惕着四周慢慢走上前去。   走到门口也不见周围有什么异样,陆卓收回视线,抚着门上的手印,满脸凝重地回头向从地上捡起门锁的裴翊说道:“是芳姑。”   裴翊多少猜到此事恐怕与芳姑有关,但此时听到芳姑二字,他还是忍不住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裴翊两步上前拉住陆卓的手,着急道:“我们快走。”   芳姑此时已经疯魔,也不知孙岳祖有没有向她透露陆卓的身份,若是她还在此处,陆卓岂不危险。   陆卓向他笑了笑,正想安慰他别着急,却忽然脸色一变,转身进了大门,大步奔向大殿。   裴翊忙跟在他身后,陆卓推开大殿大门,就见殿中飞来十来个东西向两人迎面而来。裴翊皱眉,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陆卓已经挥掌将这些东西击飞。   其中有一支落网之鱼被陆卓错过,向着他眉心飞来,被裴翊一个挪步上前用右手抓在手中。   “师伯明明已经听见我们在外面说话了,怎么还来这一套?”   陆卓无奈地望向殿内,脸色苍白的孙岳祖正对着门口,瘫坐在一个蒲团上。   孙岳祖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向陆卓嘿嘿笑了起来:“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转动眼珠看向裴翊,笑眯眯地打量了裴翊两下,只打量得叫陆卓疑惑,心道这位古古怪怪的师伯,别又是看上裴翊了?   陆卓上前两步挡住孙岳祖看向裴翊的视线,顺便把瘫坐的孙岳祖扶到正坐。   孙岳祖由得他伺候,坐好以后才向他示意了示意裴翊,说道:“太极门的轻功?我记得你师父可没收过这位徒弟。”   他语中暗含深意,听得裴翊直皱眉头。裴翊见孙岳祖虽伤重,殿中却没什么打斗的痕迹,猜想孙岳祖应该是受伤后逃到此处。   往四周望了望,裴翊跟陆卓说了声自己去看看其他地方的情况,便往殿外走。   “诶!你等等我!”   陆卓回头喊道,却只见到裴翊的一个背影。听到陆卓的话,裴翊停都没停一下,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不用你时时看着。”   陆卓无奈地叹口气,回身拿起孙岳祖的手腕,探他的脉搏。对于这位师伯不阴不阳的话,陆卓翻了个白眼说道。   “我师父收了几个徒弟你怎么知道?毕竟您老都失踪十来年了,我估计您连师祖在你走后,赶走了所有外门弟子都不知道。”   孙岳祖听着他嘲讽自己有些不悦,啧了一声拍着胸脯说道:“我跟你师祖的是非不用你小子来评判,但我告诉你,你未来师父不是那种没情义的人,瞧见没——”   他向陆卓示意没有打斗痕迹的大殿。   “你师父最要脸面,一直说这大殿对外示人最是要紧,要是不干净,就是丢了我们太极门的脸面……那老婆子打得再狠,我也没让她伤了这里一分一毫。”   倒是确实如此,也不知真如他所说,还是两人根本就没打到这里。   但陆卓见孙岳祖还十分自豪的模样,低头笑了笑,放下他的手腕,温声说道:“这些都是死物,您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孙岳祖哼了一声,往后靠到墙壁,一直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 第93章   陆卓见孙岳祖没有性命之忧, 便将他简单安置后,去寻裴翊。   陆卓走出大殿,四下去寻, 裴翊离开不过短短时间, 此时陆卓却寻不见他,疑心他是刻意避开自己,陆卓焦躁地皱起了眉头。   在观中走了走, 发现四下都有打斗的痕迹,陆卓连看了好几间房舍,屋顶和墙壁都已经被打坏了。   他那位师伯说护着大殿, 还真就只护着大殿。   陆卓好笑地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陆卓神色一变, 连忙加快脚步往神殿北面的祠宫走去。   裴翊回来时, 便见到大殿内的神像旁放了十来个破烂牌位,而陆卓则满脸愤怒地站在一旁, 对着坐在蒲团上的孙岳祖指指点点。   “师伯怎么能将芳姑引到祠宫去!”陆卓怒道。   裴翊走上前去, 陆卓看了他一眼,生气地背过身去, 既不看裴翊也不看孙岳祖。   裴翊也不管他,自顾自地走到神像旁, 拿起一个碎了一半的牌位看了看。   他见这牌位上只剩下个峰字,但陆卓却把它放在一众牌位最前面, 知道这牌位多半是陆卓师父天峰道人的,被孙岳祖和芳姑在打斗时打坏。   陆卓最敬他师父, 也无怪乎他会这样生气。   裴翊放下牌位, 走到陆卓身边, 抬起手掌安抚地将手搭在陆卓的胳膊上。   陆卓再次看了他一眼,视线在他有些凌乱的衣衫上打转了片刻。陆卓皱了皱眉头,从裴翊头上摘下一片枯叶,捻在手中打量着这叶子。   看到陆卓手中的枯叶,裴翊身子僵了僵,下意识抬手往头上摸了摸。   陆卓沉声道:“不用摸了,只有这一片。”   孙岳祖还在那里狡辩:“死小子胡乱说话,如何是我把她引去的?明明是那老婆子发疯,死追着我不放,我看她可怜不忍下杀手,迫于无奈之后一路后退,才跟她打到那里去的。”   陆卓双眸紧盯着裴翊,嘴上反驳孙岳祖道:“师伯连这大殿都能守住,怎么就守不住祠宫?我看师伯是对师祖心怀怨恨,故意将芳姑引去,让她有机会将祠宫供奉连师祖牌位在内的十来位祖师牌位全部打坏。”   “放屁!老子岂是那等小气的人,你当我是你师父不成!”孙岳祖被气得连连咳嗽。   他向陆卓解释自己为何能护住大殿,却护不住道观其他房舍。   “我们打到大殿的时候,那老婆子已经疯癫,就当时那个情况,老子要是让她打进大殿来,不就死定了吗!”   陆卓闻言‘哎呀呀’了几声:“你刚才不是还说,芳姑打不过你,只是你忍心下杀手,才会与她缠斗起来?”   “她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只是……只是……”孙岳祖眼珠转动,一时不知该怎么去圆这个话。   恰在此时他那壮实徒弟堵栾外出归来,见大殿大门敞开,且里面还有其他人的说话声,当即心下一沉。   堵栾着急地往四下看了看,眼神忽地停在殿外用来供奉的香炉上,当即上前扛起数十斤重的香炉,往殿内冲去,嘴里操着那口带着胡音的汉话大喊道。   “放开我师父!”   陆卓和裴翊始料未及,只听一声大喊,然后兜头就是数斤陈年香灰迎面而来,两人齐齐一惊,抓住了对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感觉到手掌的温度,裴翊与陆卓对视了一眼,这几日对他的积怨竟在这片刻间消散。   “上房梁!”   陆卓向裴翊喊道,裴翊与他同时跳起。两人跳上房梁,躲过了这迎面而来的香灰。   蒲团上的孙岳祖却没那么好运,他身受重伤,本就行动不便,又没个人拉他,只能眼睁睁地见那香灰砸上自己。   一时间整个大殿灰尘缭绕,裴翊闭眼捂着鼻子,拿手在脸前扇了几下,陆卓也咳嗽了几声,但见到裴翊难受,便脱下了身上的外袍,兜头盖在了裴翊和自己头上。   裴翊察觉到他的动静,睁开眼睛就看见好俊俏的一张脸。   见到这张脸,裴翊呆了呆,面颊微红地将视线移开。先不谈两人之间的深情厚谊,就只看这张脸他也是很难对陆卓长久生气的。   他从前对陆卓没有说谎,他确实贪慕好颜色,对赏心悦目之人总是更容易心软一些。   不然凭他的脾气,就晋王那样的货色、穆晏那样脾性,在他面前也只有哭爹喊娘的份,岂能像现在这样猖狂。   “看我看呆了?”   见他发呆,陆卓调侃他,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   情绪多变,也是他这些时日常见的情况。   裴翊咬着嘴唇,正想要跟他说些什么,却听见底下传来堵栾的大喊。   堵栾扛着香炉跑进大殿,被满殿香灰遮住了视线,完全看不清殿内情形,只能将手中香炉往笑声处砸去。   “师父,徒儿来救你了!”堵栾大喊。   听到自家倒霉徒弟的声音,孙岳祖呸呸呸几声,努力挥散眼前的香灰,大骂道:“蠢货!你究竟是来救我,还是来杀我的!”   眼见香炉将至,陆卓放开裴翊,扑上前去一手按住香炉,与香炉另一侧的堵栾对起掌来。   他武功本就胜过堵栾,再加上曦阳诀的相助,内力在香炉上过了一圈,震向堵栾。   堵栾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抵着香炉往后退了两步,方才扎稳马步,停下了后退的动作,借着香炉与陆卓对峙。   见香炉停下,陆卓笑了笑,手上加重力道,往堵栾而去内力忽地更加强劲起来。只听‘轰’的一声,香炉骤然裂开,碎片向四周飞去,堵栾失力地倒在地上,眼见香灰和香炉碎片中飞出一人,劈掌向自己而来,却无力再躲闪。   孙岳祖大惊,在后面喊道:“陆卓师侄!留我徒儿一条性命!”   裴翊同样大声呼唤道:“陆卓!”   他飞身上前想要阻拦,不愿陆卓在不清醒的时候,做出以后会后悔的事。   陆卓听到他们的声音,却是停也不停,直直一掌向堵栾劈去。   堵栾认命地闭上眼睛,却听‘砰’的一声,那一掌竟没有打到堵栾身上。   堵栾睁开眼睛,见到他那便宜师弟的情郎站在自己面前,一手抓着便宜师弟(也就是袭击他那人)的手腕,满脸心有余悸地看着他那便宜师弟。   看到两人脚下的碎屑,堵栾猜到刚才那‘砰’的一声,估计击中的就是这向自己飞来的香炉碎片。   想着这一掌要是劈到自己身上,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堵栾咽了咽口水。   陆卓却是满脸戏谑地看着裴翊,笑问道:“你以为我要杀他?”   裴翊瞪着他,沉声反问道:“你在戏耍我?”   他分明早就可以收手,偏要将事情推到如此地步,就是为了见裴翊为他手足无措,慌张失神。   “好!好得很!”   裴翊望着陆卓冷笑三声,随后扔开陆卓的手腕,大步往殿外走去。   他虽知陆卓现在的行为并非出自陆卓本心,他全该把陆卓当做个失常的疯子,不该过多苛责于他。   但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真心,被他拿在掌中玩弄,便气不打一处来。   若是再留在此处,只怕两人都会口不择言,说出些昏话来,裴翊大步离去,走到这片刻之间,他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   陆卓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追过去,反而歪了歪头,将手递向还坐在地上的堵栾。   “师兄得罪了。”陆卓含笑道。   堵栾看着他的笑容,却只觉得遍体生寒,仿佛自己不过是被他捏在手中的一只蚂蚁。   堵栾抓住陆卓的手站了起来,心里却仍旧提防着他。   众人之中,唯有孙岳祖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成器了,不再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在你那小情郎屁股后面乱晃。”   陆卓回头漫不经心地向他笑了笑:“若说起当狗,侄儿哪比得过师伯在北蛮人帐下当狗的时候。就为了收个徒弟,连皮条客都能做,要武林有一日论起来不要脸面这事的排名,侄儿定要推举师伯为古今第一不要脸。”   “你敢辱我师父!”   刚刚站稳的堵栾怒而攻上前来,不过两招就被陆卓折了肩膀扔到一旁。   孙岳祖坐在一旁,愤而起身想要阻止,却不防牵动体内内伤,霎时坐倒在蒲团上,一口气上不来,差点一命呜呼。   陆卓几步上前,半跪在孙岳祖身边,帮他顺过气来,调笑道:“师伯都一把年纪了,还是注意些身体吧。”   “你!”孙岳祖看出他眼中溢出一股邪气,咬牙道,“陆卓小子!你……你越来越严重了。”   这事裴翊有察觉,孙岳祖有察觉,陆卓自然不可能没有察觉。   他不在意地向孙岳祖勾了勾嘴角,开口问道:“既然师伯看出来了,可有法子救我?”   孙岳祖犹豫了片刻,待要旧事重提,却被陆卓打断。   “旧法子就不必说了,我看师伯现在的情况也没法再废了我,我只问师伯当年常白前辈练这曦阳诀时是什么情况,师伯可知晓?”   确实也如他所言,孙岳祖现在的情况,别说废了他以后为他重塑筋骨,就是动手之时保护自己不被陆卓的内劲所伤都是难事。   那该死的老婆子,耽误他收徒弟。   孙岳祖暗骂一声,也不想陆卓真折在曦阳诀上,孙岳祖想了想当年常白修炼曦阳诀时传出的消息。   “当年武林有传常白在练曦阳诀,甚至因此邪功性情大变,与青梅竹马的师姐芳姑也恩断义绝。据闻修习此邪功,要以小儿心肝为食,疏散体内血气。当时江湖有过几桩这样的惨案,便有武林同道携手同去诛灭常白。”   孙岳祖娓娓道来。   “当时连你师父也去了,他一向爱管闲事又爱故作清高,我那时已经叛出师门,在边塞听闻连这种事他都要凑热闹,便想着来嘲笑他一番,谁知日夜兼程也只赶上了这闲事的尾巴。”   “我赶到的时候,有名有姓的江湖人士都已经走完了,就剩下几个江湖散客,听他们说常白被你师父重伤,又被芳姑救走了,从此江湖便再也没有听过他们两个的消息,时间久了甚至有些江湖人都不知江湖上曾经有过这样两号人物。”   天峰道人向来不喜欢提自己在江湖上的事,陆卓从没在他那里听过此事,也没想到自己与芳姑、常白夫妻还有此渊源。   不过他从孙岳祖的话中,却找出了自己想要的线索。   “以师父爱管闲事的性子,既然跟常白前辈交过手,一定会把闲事管到底。常白前辈死前仍在修习曦阳诀,若修习曦阳诀,真要以小儿心肝为食,师父肯定早就找到他二人动手杀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怪这几章陆哥情绪多变,又散漫轻佻,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第94章   陆卓对着神像喃喃自语, 孙岳祖看着他这样心里也犯嘀咕,小心翼翼问道:“你真不去追那裴家小子?”   陆卓自得笑了笑:“不必去追,他自会回来。”   孙岳祖看着他的笑容, 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妙。   果然如陆卓所言, 裴翊在入夜前回了太极门,还驾着一辆驴车,从山下带来了口粮和炭火。   陆卓从地窖里挖了一壶好酒, 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看刚刚接上胳膊的堵栾,在驴车和太极门之间来回搬东西。   裴翊倒是好心,原本甩手在旁边看堵栾忙碌, 但察觉出这傻大个胳膊有伤以后,又开始默默帮他搬东西。   陆卓觉得有些好笑,他将拿着酒壶的手搭在膝盖上, 懒洋洋地靠在台阶上看着裴翊。   他有时会觉得这人很好玩, 脾气暴躁又爱冷脸,却偏偏有一副菩萨心肠。   他喜欢裴翊在他身边, 这些时日他总觉得自己在云间漂浮, 落不到实处,只有裴翊在他身边的时候, 他还能感觉到一点活着的感觉。   他的视线放肆地在裴翊身上盘旋着,仿佛在视察自己的一件所有物。   放肆到令人不悦, 连傻大个堵栾都忍不住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向他这边投来了好几个视线。   不过裴翊这些时日早就习惯他这样的视线, 半点没有被他影响,反而一脸淡漠地抱着柴火从他身旁走过。   “你刚才去哪了?”陆卓背对着大殿, 向走向大殿的裴翊发问。   裴翊停在原地, 回头看向他。陆卓仍旧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 不过视线已经移向远方,浑身写满了漫不经心。   裴翊冷笑:“你在意吗?”   说完不等陆卓回答,就抱着柴火转身走进了大殿。留下陆卓一人坐在原地,用力捏紧了手中的酒壶。   他没有回头去看裴翊远去的背影,却不妨碍他猜测藏在其中的高傲和不羁,   他不喜欢裴翊总是夹枪带棒地跟他说话,仿佛陆卓随意碰碰他,都必须沾上满手的刺他才能罢休。   陆卓眯上眼睛,想起裴翊在他身下啜泣的模样,呼吸快了几分。   他将手中的酒壶扔到院中。   只听一声清脆的响,那壶他只喝了一半的好酒便已经粉身碎骨。   他在意吗?他很在意!   大殿燃起炭火,骤然暖和起来。   裴翊看孙岳祖受伤严重又是个老者,原想将他移到其他房舍安置下来,好为他疗伤。   孙岳祖不知中了什么邪,谁知死活不移窝,就要留在大殿中。   裴翊和堵栾劝不动他,也就随他去了,至于陆卓——他现在根本就不在意他这倒霉师伯和倒霉师兄的死活。   裴翊看到他就嫌烦,帮着堵栾从其他房舍中搬了张小榻放到大殿中,把孙岳祖安置后,便抬步离了他们师门三人,自己在观中随意择了间损坏不算严重的房间住了进去。   裴翊疲惫地趴在床上,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   宜州的查探没有结果,他和陆卓本打算拜祭过燕云飞便回塞北,但是陆卓半途发了疯,把他掳来抚仙山,要带他拜见祖师,算是将他们计划全盘打乱。   幸而冬天还没过去,现在京城那边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总要等太子和杨纯那边出了结果,塞北这边才能跟着动。   他已经给塞北送过信,想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想起陆卓这几日疯癫模样,裴翊叹了口气,埋首在胳膊里蹭了蹭,继续在脑袋里盘算着塞北的战局。   忽的门扉传来响动,裴翊身子顿了顿,却没其他动静,仍旧原样趴在床上,只是在不被人看见的地方,慢慢将右手伸入怀中。   有人走到床边俯下身来,小狗似的用鼻子蹭着裴翊的背部和颈部。   “对不起。”   裴翊听见陆卓在自己背上用湿漉漉的语气说着道歉,男人的热气从裴翊的背上到他的耳廓连成了一片。   他最近总是如此,有时道歉是因为他清醒过来,为自己所做的事羞愧,有时……   裴翊闭上眼眸,深深呼吸了几下,就着躺在床上的姿势,转身看向陆卓。   男人的眼眸里含着浓浓的惭愧,卖可怜似的地向裴翊眨了眨眼,迎着裴翊的审视,凑上前来在裴翊耳边说道:“若再有下回,你就直接拿枪捅死我。”   他含着裴翊的耳廓哀求道,裴翊再度闭上眼眸,仰头回应着陆卓的亲昵。   他最近总是如此,有时道歉是因为他清醒过来,为自己所做的事羞愧,有时是因为他疯得更厉害,故意装出清醒的模样,享受着裴翊希望落空的痛苦。   现在……他究竟是清醒,还是疯癫?   裴翊伸手抬起他的脑袋,仔细端详着他眼中的愧疚,竟找不出丝毫的破绽。   陆卓看着他,似乎想开口唤他,却被裴翊用一吻堵上了嘴巴。望着闭眼吻住自己的裴翊,陆卓身子僵了僵,猛地卖力吻向裴翊。   他一手搂住裴翊的腰,将他压在床上,两人交换着呼吸。   情到浓时,陆卓忽然感觉裴翊从嘴里渡了个什么东西给他。两人正在亲热之时,陆卓毫无防备被他用舌头将那物推进嘴里,咽了下去。   陆卓瞪大眼睛,想要推开裴翊,却被裴翊死死搂住脖子,用嘴堵住了他的嘴。   等到陆卓终于把裴翊推开,那东西却是已经咽下了肚。   “那是什么!”陆卓怒视裴翊。   他拍着胸口,想要将刚才咽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但不过片刻便开始觉得四肢无力,头脑发昏。   陆卓瘫倒在床上,无力地指着裴翊:“你……你居然给我下药!”   陆卓简直不敢相信,裴翊会对自己干出这种事……也不对,毕竟裴翊也不是第一回 给陆卓下药了,陆卓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同一个人药倒两次!   裴翊擦着嘴巴,冷笑道:“就这点江湖经验,还敢说自己闯荡过江湖!”   好啊!他不只给陆卓下药,他还嘲讽陆卓。   陆卓觉得自己已经出离地愤怒了,等他药力过去,他必要将裴翊锁在床上,让他知道知道陆卓的厉害。   裴翊一看陆卓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你也就那点出息了!”   想起前些日被他戏弄的场景,裴翊越想越气,翻身坐到陆卓身上,狠狠一拳砸上了陆卓的右脸。   陆卓右脸上原先已经有些好转的红肿,再次高高肿起。   “这一拳是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裴翊低头怒视陆卓。   陆卓本就晕晕沉沉,被他一拳下去,更是差点直接失去意识。摇了摇脑袋,陆卓唤回一点意识,对着裴翊破口大骂。   听到他对自己出言不逊,裴翊怒冲冲地对着他的左脸又是一拳。   “这一拳是为你嘴巴不干净!”   陆卓嘴里已经有了血腥味,向着床下呸一口血沫,怒道:“我亲你的时候,你可从来没嫌弃过我嘴巴不干净!”   刚刚说完迎面又来一拳,裴翊冷脸看他:“这一拳为你头脑不清醒,还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他力气不小,几拳把陆卓打得眼前发黑。陆卓倒在床上,看着不断旋转的房梁,又挨了几拳。   “这回又是为什么!”陆卓委屈。   裴翊厉声道:“因为我看你不顺眼!”   “你看我不顺眼,还跟我睡觉?你是不是哪里有什么毛病!”   陆卓不忿地朝着房梁大喊,恍惚觉得房梁歪歪斜斜地就要朝着自己的脑袋砸下来,把自己砸个脑浆迸裂。   看着房梁,陆卓觉得脑袋已经开始疼了,他用手撑起无力的身子,折腾着想要挪个地方,免得被房梁砸死。   裴翊也打得差不多了,从他身上翻下去,坐到旁边嘲讽道。   “你也就那根玩意有点用了!”   陆卓无力地坐起,用颤抖的手指愤怒地指着裴翊:“你……你……”   裴翊朝他翻了个白眼,想要从他身边下床,重新换个房间睡觉。身子刚刚移到陆卓身边,却忽而被陆卓揽住肩膀,搂入怀中压倒在床上。   裴翊以为他中了药还贼心不死,正要再给他几拳,却见他用整个身子将自己罩住,然后埋首自己耳边,含含糊糊地说道:“小心!房梁要塌了!”   说完便沉沉睡去,睡着时还努力地把裴翊的四肢往身下掖了掖。   裴翊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毫无动静的房梁,又看了一眼身上睡得不省人事的陆卓,忽然无奈地弯唇笑了笑。   他抬手抚了抚陆卓垂下的脑袋,低声说道:“陆卓,我很想你。”   空寂的房屋中荡开他的思念,像一把细细的锁链一样缠在两人的身上,但即便他们离得这么近,裴翊仍旧感觉自己离陆卓很远,两人之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他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离陆卓这样远过,哪怕是在他们真正相隔千山万水的七年里,他都不曾觉得两人之间有过这样的距离   那时,他只要看着月亮,就会想起陆卓也在同一片月光下。   但此刻,陆卓明明在他身边陪他同浴月光,裴翊却半点没有与他相伴的感觉。   裴翊仰头叹了口气,向着陆卓说要塌下来的那根房梁问道:“我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家暴是件不好的事,小朋友们不要学哦! 第95章   同样的夜, 接到京中消息的顾清锋,连夜让人找来出征前被皇帝封了个英武将军塞到军中的穆晏。   士兵找到穆晏时,他正在帐前磨刀。   从北蛮回来以后, 这位小侯爷便沉默寡言了许多, 不过这些与他不熟识的南军是不知道的,他们看着穆晏,只觉得这位小侯爷并不像传闻中那样跋扈, 只是性子确实高傲了些。   虽皇帝封了他从四品将军,几乎与顾清锋品阶相差无几,但顾清锋好歹也是他的主将, 他对着顾清锋却从来都是爱答不理的态度。   穆晏停下磨刀的动作,回头看向来传信的人:“顾清锋要见我?”   自顾家在京城设计陷害过裴翊后,他对顾家就不怎么看得上眼。   倒不是他对裴翊如何如何, 他心里仍旧厌恶裴翊, 不过同样讨厌顾家那小人做派罢了。   他也不算蠢到家,当日在京中知道裴翊是遭了顾家的陷害, 才会染上大理寺的官非时, 也弄明白了当时顾老三引他去青石巷,说是为死去的顾家老二伸张正义, 其实是想拿他当枪,陷穆家或裴翊于不义。   那日在青石巷, 若是真的动起手来,无论是他伤了裴翊, 还是裴翊伤了他,穆家和塞北军恐怕都会离心。   从小受万千宠爱长大的穆小侯爷, 哪里能容忍自己被别人算计, 顾家老三也就算了,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知道那人一向不是个聪明的,想不出这种计策。   再加上那段时间顾清锋就在京中,穆晏不用猜也知道,带着穆晏闯青石巷给顾家老二出气的主意,肯定是这内里藏奸的顾家老大给出的。   听到顾清锋想见自己,穆晏皱眉:“将军可有说是何事?”   传信的人拱手立在他身前,向他摇头道:“将军并未吩咐,只说有急事,请穆将军速去见他。”   神神秘秘,穆晏听了越加不喜。   他随手将刀递给随侍的亲兵,接过亲兵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手,边向营帐走去,边说道:“既然将军不曾言明,想来也不是什么急事,那就明日再议吧。”   说完他竟真的撩开帐帘,进了营帐。   即便他是侯爷,传信的人也没想到他在军中敢如此放肆。   “这……”传信的人错愕地看着已经合上的营帐,又向左右看了看,最后只能跺脚转身快步往顾清锋的营帐跑去。   “他竟敢如此不把本将军放在眼里!”   顾清锋愤怒地站起身来,瞪着传信的人。传信的人缩了缩脖子,拱手回道:“穆……穆将军确实是这样说的。”   看着面色阴沉的顾清锋,传信的人大着胆子问道:“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   顾清锋在大帐中来回走了两圈,若照他的意思,让人去把穆晏捆起来打上几十军棍才好叫他消气,反正现在京里反了天啦,会给穆晏撑腰的老皇帝估计也没心思再来管这位小侯爷。   但此刻穆晏对他还有用,顾清锋还真不好动他。   气势汹汹地在大帐里又走了两圈,走到稍稍能够压下心头火气,顾清锋当即带着人走出大帐,大步往穆晏的帐子走去。   不管塞北如何风云变幻,抚仙山都是一片岁月静好,主要原因在于——陆卓还昏着呢。   因为陆卓武功高,裴翊担心药用少了对他没作用,便比着常人的分量,给他多加了点。   陆卓吃了药,一连睡了三日,连堵栾都觉得不对劲,悄悄拉着孙岳祖的袖子问。   “师父,师弟别是被裴将军偷偷给杀了。”   孙岳祖闻言,为难地往裴翊和陆卓所住的房间看了一眼,偷偷向堵栾摆手道:“别管别管,现在咱们人在屋檐下,还要靠着那裴家小子吃饭,等过几日为师伤好了,咱们再帮你师弟报仇。”   说着孙岳祖还拿袖子往眼底沾了沾,好像真有什么眼泪似的。   堵栾看着他这般,也哭哭啼啼起来。老大一个汉子,作这般小儿女情态,只把路过的裴翊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裴翊还以为自己打扰了什么师徒谈心的场面,尴尬地立在大殿外,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没出声,孙岳祖却仿似有所察觉一般,向着他的方位抬起头来。   两人视线撞上,裴翊拧了拧眉头,对陆卓这位有些邪性又在北蛮做过事的师伯,他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好感,不过是看在陆卓的面子上,才不与他们为难。   孙岳祖见到他,倒是没了刚才那副苦相,皱巴巴的老脸直接咧开一个笑容,招手让裴翊快进来。   “贤侄有事找我吗?”   这脸皮的厚度跟陆卓都有得一拼。   裴翊走到孙岳祖面前,心道您还是别贤侄贤侄的叫了,要是让相爷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想要跟他论亲家,肺都得气炸了。   “山上的炭火要用完了,我下山去购置一些,您有什么要添的吗?”裴翊问道。   孙岳祖眉开眼笑:“让贤侄费心了,我这里没什么需要添置的,雪地路滑贤侄且要当心啊。”   裴翊点了点头,又问了问堵栾。孙岳祖都说没有,堵栾哪敢说有,用力向裴翊摇着头。   这对师徒一向古怪,裴翊看了他们几眼,便告辞离去。   待他走远,堵栾才犹犹豫豫地向孙岳祖问道:“师父真要给师弟报仇吗?”   堵栾对自家师父说裴将军是个好人,杀了可惜,倒是他那个师弟是个性情乖张的,死了就算了吧。   但孙岳祖以为他在讥讽自己,没等他说完,生气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怒道:“你懂什么,为师这叫忍辱负重。”   堵栾眨了眨眼睛,看着自家师父的背影,一时间甚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们的话题……跟忍辱负重有关系吗?   裴翊下山有两个时辰有余,陆卓才在床上悠悠转醒。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头痛欲裂的陆卓还以为自己又喝醉酒了,努力回忆着自己睡着前发生的事。   然后才想起,原来自己不是喝醉酒,是被人下了药。   陆卓好笑地揉着脑袋,脸上也跟着一起痛了起来。   陆卓拿手碰了碰脸上的伤口,当即龇牙咧嘴起来。想起自己昏迷前裴翊赏的那几拳,陆卓啧啧几声。   裴翊下手可是一点也没留情啊!   陆卓摸着自己脸上的伤口,毫不怀疑这些伤口起码得肿上十天半个月。   他从床上爬起来,几步走出门口,去寻裴翊在何处。陆卓走到大殿,就看到那对站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师徒。   陆卓扶着门框走进大殿,那两师徒听到动静,转头向门口看来,齐齐被他的脸吓了一跳。   “这也打得太狠了吧!”孙岳祖连连摇头感慨。   陆卓只当作没听到,向他们问起:“师伯、师兄,二位今日可曾看见从羽?”   堵栾告诉他裴翊下山购置物品去了,陆卓点了点头,问起堵栾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三日有余。   陆卓揉着脑袋,心道裴翊是真的不怕把他给药傻了。不过再想想又觉得,或许比起一个疯子,裴翊更乐意要个傻子。   见陆卓沉思,孙岳祖凑上前去,想要搭上陆卓的肩膀,但碍于身高最后只能选择搭着陆卓的胳膊。   “师侄啊。”孙岳祖拖长声音。   陆卓斜眼看他:“师伯有何见教?”   “我看你这情郎不行啊!”孙岳祖趁机离间两人,“也就模样长得好看了点,但是一点也不温柔体贴,你瞅瞅这把你打的。我看这样,你拜我为师,我肯定给你找个又漂亮又温柔的,让他天天把你管情哥哥叫着,好好伺候你。”   “师伯什么时候当上媒婆了?”陆卓嘲讽地回了一句,抬手拨开了孙岳祖的手,他俯身把脸凑在孙岳祖跟前说道,“不必师伯费心,我就好这一口。”   说完陆卓直起身子,向堵栾打听裴翊下山多久,听到已经有两个时辰,陆卓皱起眉头。芳姑和孙岳祖打到了太极门,孙岳祖受伤躲进了大殿,据他所言芳姑也受了重伤,现在恐怕仍在这山中养伤。   陆卓和裴翊当日上山,在太极门中只见受伤的孙岳祖,却不见堵栾,就是因为堵栾被孙岳祖派去山中,寻找受伤的芳姑。他想要趁着芳姑重伤之时,将其赶尽杀绝。   陆卓不知芳姑伤势究竟如何,但只要一想起裴翊可能撞见她,陆卓就浑身发寒。   他随口让堵栾照顾好孙岳祖,便抬步奔出门去。   孙岳祖看着他的背影沉思半晌,回头问堵栾:“他刚才让你照顾我,你听听这句话里是不是有点想要拜我为师的意思?”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堵栾,尴尬地向孙岳祖咧嘴笑了笑:师父,这回我听懂了,我可以帮你确定人家没这个意思。   陆卓一路施展轻功在山道上疾行。   从太极门到市集来回也就最多一个时辰,即便再加上购置东西耽搁的时间,裴翊也不该足足两个时辰还没有回来。   再加上芳姑极有可能仍在山中,若是裴翊在赶着驴车回来的路上,被芳姑撞见,陆卓想想都觉得害怕。   疾行到半山腰,陆卓眼角忽然瞥见什么,猛地停下了脚步。   却是裴翊的驴车被拴在路边的小树林里,正埋头吃着地上的谷草。   裴翊却不此处。   陆卓心脏猛地收紧,身子当即凉了半截。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将军:能冷静点吗?   疯了以后脑子也不太灵光的样子。 第96章   陆卓几步走到驴车旁, 半蹲下身子,查探四周情况。   雪地上只有一排脚印通向丛林深处,陆卓用指尖捻起地上的雪, 又看了看雪的厚度, 推测这雪应该是这几个时辰才下的。   他放眼望去,四周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想来裴翊应是自行离去, 而并非被人挟持。   陆卓松了口气,放松身子顺势坐到旁边的树根上,老驴在他身旁‘咴咴’直叫, 陆卓懒散地抬手拍了拍老驴的身子。   冷静下来,陆卓才反应过来,这驴被好好地拴在树上, 地上还有两把准备的特意给它准备的谷草, 若裴翊是被人劫走了,这老驴哪会有这番待遇?   想来是裴翊把它安置在这里。   陆卓笑了笑, 拍着老驴酸气十足地道:“他想着你, 倒比想着我多。”   还记着给老驴放谷草,裴翊可没记着被他药倒在房里的未来相公也会饿。   酸完老驴, 陆卓站起身来,抬步往脚印消失的方向走去。这抚仙山是陆卓从小长大的地方, 虽多年不曾回山,但他对山里有几颗石头还是有数的。   没走两步, 陆卓就发现这方向是通往丛林深处的一个山洞的方向。   陆卓凝神看着地上的脚步,心里有了些许思量。眼见山洞就在眼前, 洞中传来细碎的谈话声, 陆卓弯了弯嘴角, 放轻脚步走到山洞前,借着山石掩住自己的身形,听着洞内的谈话。   洞中说话的人,其中一个果然是裴翊,而另一人也不出陆卓所料,便是重伤的芳姑。   却是裴翊为洞中休养的芳姑送来炭火和粮食,芳姑却不领情。   “把你的东西拿走,你以为凭你这点小恩小惠,就能让我放过你那姘头?做梦!”   芳姑无力地靠在石壁上,对正在将带来的东西放到避潮处的裴翊大加讽刺。   裴翊知道这样的老人家最是难搞,他家里的那个,他都从来没搞定过,更没指望自己与外面的会有这种缘分。   是以也不应声,只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只在芳姑提到陆卓时,裴翊才出口辩解道。   “前辈何必叫得这么难听?他不是我的姘头。”   芳姑嗤笑:“你小子当我老了脑子也糊涂了不成,你们这种关系,他不是你的姘头,难道你还管他叫相公不成。”   裴翊回头,半点也不脸红地向芳姑纠正道:“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一句未婚夫说得理直气壮,把芳姑都打得一愣,心道难道她许久不出山谷,不知现世已经允许同性通婚了吗?   裴翊放好粮食和炭火,又走到芳姑身边。他半蹲下身子与芳姑平视,然后将一个装着药瓶的小包裹递给芳姑。   “山下药店只有一些普通伤药,想来对前辈的伤势不会有什么用处,但应该怎么也好过没有。”   芳姑局促地看了他和他手中的包裹一眼,忽地伸出手去,将他手中包裹打翻在地。   “不必假情假意,等我伤好了,便要去杀了你那相好的,你心里巴不得我马上死才是真的。”   陆卓在外面听得摇头,即便身在战场,满手鲜血,裴翊也从来不希望任何人去死。   山洞中的裴翊也平淡说道:“我并不希望任何人去死。”   他捡起包裹,见里面的药瓶碎了大半,裴翊叹息一声,塞北许多时候还买不到这些药。   不过对于芳姑忽然的脾气,裴翊倒是没有多在意,他知道人年纪大了都这样,动不动就喜欢砸东西,相爷生起气来也喜欢在家里砸几件器具玩。   裴翊习惯了。   他将包裹放到芳姑身旁,低声说道:“前辈还是自己保重身体吧。”   说着他道了句告辞,也不等芳姑答复便转身离去。芳姑余光瞥到地上的包裹,又看了他将要离开山洞的背影一眼,忽地开口说道。   “你等等!”   裴翊停下脚步,转身面露疑惑地看向芳姑。芳姑满脸警惕地说道:“我不会……我不会放过你那相好的。”   即便裴翊在雪中把她救起,救回了她一条命,她不过就是还他一条命罢了。   她绝不会!绝不会放过那个杀了常白的人!   裴翊闻言顿了顿,良久他平静地向芳姑摇了摇头说道:“前辈放心,我救你并非想要用恩情逼迫你放过他。”   “那你想要什么?”芳姑脸色难看。   “或许……”裴翊目光放空望着地面,低声喃喃道,“或许我想要的是他放过自己。”   “你说什么?”   芳姑被孙岳祖打成重伤,耳力也大不如前,压根没听清裴翊在说什么,就藏身在山洞外的陆卓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从石头后面探出视线,看着低头喃喃自语的裴翊,表情同样是一片空白。   “没什么。”裴翊向芳姑否认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然后重新解释道,“我们是你的仇人,但你却并不是我们的仇人,我救你只是因为我应该救你,并不是为了图一个回报,若是当日见到你倒在雪地的那个人是他,他也会救你的。”   芳姑冷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裴翊也无意与她多做解释。   他确实无意挟恩图报,因为他知道陆卓期待与芳姑做一个了结。   这是陆卓的决定,那无论结果是好,是坏,裴翊都会接受。   裴翊闭了闭眼眸,攥紧手中的拳头,神情坚定地离开山洞。   他走过一块山石后面,陆卓正面无表情地靠在岩壁上,抬头望着天边的浮云。   有两三枝树杈遮住了陆卓眼前小半的天空,让陆卓看不清最边上那片云究竟是长得像马,还是长得像龙。   陆卓歪着脑袋看了许久,听见裴翊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芳姑确实受了重伤,与裴翊不过多说了两句话,待裴翊走后便开始不住地咳嗽。山洞里传来她翻动药瓶的声音,看来裴翊留下的那个装药的小包裹对她还是派上了用场。   陆卓听见她服过药后,呼吸渐渐平缓,最后归于平静。   陆卓抬手扒开头上的树杈,那片不知是龙是马的云已经散去,陆卓挠了挠眉毛,直起身子走进了山洞。   山洞中,芳姑已经靠在石壁上睡了过去。因伤势严重,加上陆卓刻意放轻了脚步,昏睡的芳姑并没有发现山洞里多了一个人。   陆卓站在石壁前,看着眼前这位困顿疲惫的中年妇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几年前曾经被她追得满江湖逃命。   现在她就在陆卓眼前,虚弱得像一只能被陆卓捏在手中的蚂蚁。   只要铲除了她,再找到解决曦阳诀的方法,陆卓就可以跟裴翊长相厮守。   与裴翊长相厮守的渴望狠狠地动摇了陆卓的心。   他向芳姑移了一步,手掌向芳姑的头顶的百会穴伸去。   只需轻轻一掌,谁也不会发现,裴翊下次来此发现芳姑的尸体,只会以为她是伤重不治。   陆卓的手掌置于芳姑的头顶上,芳姑仍旧沉沉地睡着。陆卓看着她的脸,眼前却轮番出现燕云飞和常白死前的脸。   这些人都是为他所杀,他还要继续作恶吗?   他听到自己耳边有个这样的声音在问自己,那一瞬间他以为是裴翊去而复返,回过头来却一个人也没看见。   看着空无一人的洞口,陆卓恍然大悟,原来说话的那人是他自己。   是他的良心。   陆卓抬起手来,看着自己干净的掌心,却仿佛看见满手鲜血,陆卓震惊地捏住的手掌,不受控制地向芳姑看去。   他忽然想叫醒眼前的妇人,却不知是想叫醒她,让她死个明白,还是想叫醒她,让她杀了自己。   风吹霜草动,陆卓猛然回头,外面又有人来了。随着那人脚步渐渐临近,陆卓低头看了芳姑一眼,最后选择施展轻功离开此地。   裴翊再次走进山洞时,山洞里静悄悄的,只有芳姑平缓的呼吸声和他自己的脚步声在洞中回荡。   他一进洞,芳姑便立即清醒过来,戒备地看向洞口,见是裴翊去而复返,芳姑放松下身子,皱眉道:“你回来做什么?莫不是反悔了,想要求我饶过你那相好。”   裴翊已经习惯,她三句话不离自己那‘相好’了。   “不要误会,我回来只是想要跟你说一声,我们可能不日就要离开抚仙山,我下一次下山采购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我,我下次下山一并给你带回来。”   听到他要离开抚仙山,芳姑勃然大怒:“果然虚情假意,才不过两三日,就想着逃走!”   正说着,裴翊忽然注意到芳姑身前有几个脚印,看着大小应是男子脚印,却绝不是裴翊的脚印。那脚印留得极浅,那人显然轻功不错,若不是因为山洞内泥潭众多,他恐怕连脚印都不会留下。   见到那几个脚印,裴翊垂下眼眸,心思活动了一下。   裴翊上前弯腰将芳姑方才翻乱的药瓶,重新放好,同时不动声色地踩乱了那几个脚印。对于芳姑的愤怒,裴翊也不多做解释。   放好药瓶后,裴翊就着弯腰的姿势向芳姑说道:“前辈先想想吧,我下回下山前会先来看看你这里还缺什么,你到时再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说罢裴翊再次向芳姑告辞,身后传来芳姑愤怒地将全部的药瓶砸在地上的声音,裴翊脚下停了停,但是因心里记挂着那几个怪异的脚印,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就算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芳姑充满怒气的骂声被裴翊留在山洞里。   裴翊走出山洞,往四下望了望,却没看到其他人的影子,地上也没看到其他人的脚印。   裴翊皱了皱眉头,收回视线继续往来时的路行去,没走多远就看见鼻青脸肿的陆卓手里正拿着一根草,背靠在一棵大树上沉思。   看见他,裴翊忽然整颗心都放松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百章之内能完结吗?应该行吧。 第97章   陆卓靠在树上, 手里捻根野草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的神情让人看不透,倒有点像前几日发疯时的模样。   但不知怎的, 裴翊一见他便知他是已经清醒过来。裴翊思忖着刚才山洞里的人, 估计也是这位老兄。   来了也不示明身份,鬼鬼祟祟地不知想要做什么。   裴翊撇了撇嘴,大步从状似沉思的陆卓身边走过。   一直没什么动静的陆卓, 伸手拉住裴翊的手腕,卖可怜道:“真这么无情?之前好端端的把我给药倒了,让我睡了三天, 现在还不理我!”   “好端端的?”裴翊生气地回头看他,“亏你好意思说出口,你要是好端端的, 我是闲着没事给你下药玩吗?”   不过生气归生气, 他也没甩开陆卓的手。   陆卓就着抓着他手腕的手,走到他身侧, 拉着他往来时的路走去。   “是是是, 我知道是我先出了问题,但是你瞧我这脸, 都被你打成这样了,你也出气了不是?”   陆卓把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凑到裴翊面前, 让裴翊可以就近观赏自己的杰作。   裴翊仔细看了他的脸一眼,忽地噗嗤笑出声来。   裴翊转过头来, 嘀咕道:“我可不是为了出气。”   但越看陆卓的脸却越可乐,最后两人走到驴车旁时, 裴翊直接指着陆卓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你活该!”裴翊笑骂道。   陆卓虽本意也是想逗他开心, 但是看他这般嘲笑自己, 也是一阵哭笑不得。陆卓满眼无奈地看了哈哈大笑的裴翊一会儿,慢慢地嘴角也跟着挂上了笑意。   裴翊向陆卓摆了摆手,用袖子擦干眼角笑出的眼泪,正要说些什么。   陆卓蓦地上前,一手抓住裴翊举在半空的手,一手揽入裴翊的腰,用力将裴翊拉到身前。   陆卓看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先让我好好看看你吧,总觉着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看过你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裴翊眼前骤然闪过前些时日的荒唐,身子忍不住颤了颤。   他看着陆卓,怔愣了许久,像是想要认清眼前人是。   许久,裴翊抬手伸向陆卓的脸,指尖在陆卓脸上的伤口轻轻抚摸着。   陆卓忍不住缩了缩。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裴翊轻声问道。   他像是在问陆卓脸上的伤口痛不痛,又像是问陆卓此刻到底清不清醒。   不过正好,这两个问题,陆卓都可以用同一个答案回答。   陆卓把脑袋埋进裴翊的颈窝,摇头说道:“不怎么好。”   瓮声瓮气的,跟喝醉了似的。   裴翊望着丛林笑了笑,顺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温声说道:“在我看来,你现在倒是比你之前要好得多。”   总归看上去没有之前疯得厉害。   看来打一顿还是有用的,裴翊觉得自己终于找到治陆卓的法子了,要是下回陆卓再发疯,裴翊还得再给他来上几拳。   陆卓听出他的意思,头也不抬地在他颈窝里笑道:“要是再多来上几回,你也不必再为我费神,直接挖个坑把我给埋了吧。”   他调侃裴翊下手太狠,裴翊理也不理他,嘴角含着微微笑意,用指尖拨弄着陆卓颈后的头发。   什么下手太狠?裴翊还嫌打轻了呢。   陆卓摇头笑着从裴翊的颈窝直起身来。   他凝神望着裴翊,伸手抚上了裴翊的脸庞,慢慢地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   他能看见裴翊的眼中映出自己的影子,慢慢地变成颤动的睫毛。   陆卓闭眸亲吻上裴翊的嘴唇,总觉得上一次拥抱裴翊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裴翊也似失而复得一般,搂紧了陆卓的肩膀。两人一遍一遍地交换着细碎的亲吻,都止于浅尝辄止,但是却无比真实。   这一点点的真实,也像是上辈子的期望了。   最后还是老驴的叫声,唤回了他们的神智。   两人抵着对方的额头,看了看身旁的老驴,又看了看这荒郊野岭,遍地白雪,最后忍不住双双大笑起来。   笑了许久,两人相扶着直起身子。   裴翊收敛起笑容,脸上浮现出一个堪称温柔的表情,向陆卓说道。   “你别想。”   他没说陆卓在想什么,陆卓却心领神会。   陆卓喊冤:“我可没想。”   结果喊完陆卓又摇头笑了起来,像是觉得这事真十分好笑一般。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故作姿态地瞥了裴翊一眼,问道:“你没想怎么知道我在想。”   裴翊白了他一眼,转身把老驴从树上解了下来,拉着老驴从陆卓身旁迈过。   “回去吧,别做白日梦了。”   陆卓忙抬步追上裴翊,从他手中接过牵驴的绳子,调侃道:“白日不能做梦,那晚上能不能?”   “哼!”裴翊冷哼一声,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滚远点儿吧,在你神智彻底清醒前,别想再碰我一下。”   “诶诶诶!”   陆卓不依,拉着裴翊要讲理,两人吵吵闹闹地溜达回太极门,裴翊不耐陆卓在自己耳边歪缠,随手从路旁的大石上抓了把雪往他脸上一扔,让他少说点。   陆卓猝不及防被扔得满脸冰凉,当即弯腰在雪地里攒了个雪球,正要回击,却看见太极门外站了两个熟人。   陆卓停下动作,裴翊还当他怎么了,向他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陆卓示意裴翊太极门看去。   裴翊抬头看见有人站在太极门前,正疑惑间,蓦地看清那两人的模样,当即拧紧了眉头。   却原来太极门外站着的,正是好久不见的姜二和宋三。   裴翊早已传信给他们,言明自己不日就回塞北,命他们在塞北盯紧顾清锋。   现在两人不请自来,必是塞北有变。   裴翊与陆卓对视一眼,两人纷纷心觉不妙,此时姜二和宋三也看见了山道上的两人,忙奔上前来。   宋三跑过来,哭哭啼啼地拉着裴翊的胳膊说道:“将军不好了,那姓顾的带着小侯爷出关去了。”   “什么!”   裴翊震惊地望向宋三身后的姜二,用眼神向他询问消息的真假,姜二满脸凝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顾清锋有皇命在身,再加上小侯爷以命相胁,守城的兄弟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放他们出关。”   “以命相挟?”裴翊冷声重复了一遍,大骂道,“那就让他去死!难道拿把刀架在脖子上,就要什么都由得他吗?他的命凭什么那样精贵!”   裴翊怒问:“那日守城的人是谁?”   见他盛怒,姜二和宋三为难地对视一眼,灰着脸说道:“是单正。”   “单正?”   裴翊听到单正的名字,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更加阴沉,面上直接覆上了一层寒霜。   “蠢货!”裴翊怒骂。   陆卓担忧地看了裴翊一眼,抬手握住他的手背,察觉到裴翊绷得紧紧的手掌,陆卓知道他这回是真的怒极。   陆卓问道:“可是此人有问题?”   “有问题?”裴翊厉声斥道,“我倒宁愿他真的有问题,若是奸细,早早被我拔出塞北,也好过让他今日在我军中做出这等蠢事。”   何止是单正做出蠢事,姜二和宋三当时都在军中,却没能及时阻止这事发生的,难道无错吗?   听着裴翊的话,姜二和宋三都埋下脑袋,没脸抬头看他。   却说三日前,顾清锋接到京中传来的消息,说是太子领兵进宫,意图篡位,顾贵妃请自家大哥赶紧带兵回京救驾。   现在京中看守的极严,这消息原本是传不出京城的,却不知怎么就溜出这么一只漏网之鱼,将消息带到了顾清锋跟前。   贵妃请他回京勤王,他们是诚王一党,这些年来与太子多有龃龉,若是让太子夺得皇位,顾家不可能讨得了好。何况当年顾家悔婚,将顾家二女也就是现在的贵妃献给皇帝时,已经狠狠得罪了太子,若是太子上位,顾家恐怕就要大难临头。   知现在京中危急,顾清锋皱着脸在大营中走了好几圈,终于下定决心。   他现在绝不能回京。   塞北与京城相隔甚远,传信的人出京城时,太子已经掌控了皇宫和京城,也不知现在京中情况如何。   说不定太子已经登基,顾清锋现在回京,去赶着喝太子一党的庆功酒不成。   他现在领兵在外,太子对他还有一点忌惮在,带兵回京才是真往别人的网里钻。   顾清锋看着前来传信的家仆,越想越心惊,只觉得这人就是太子故意放出京城,诱他回京赴死的诱饵。   现在京中消息封得死死的,他只当这家仆没有来过,就算皇帝又东山再起,也没人知道他曾对京中的老皇帝见死不救。   何况现在老皇帝是不是还活着,都还两说。太子既然要篡位,第一件事就该是弄死自己这位碍事的君父。说不准现在宫中都已经挂上白布,准备为老皇帝送葬了。   顾清锋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回京城,他不仅不能回京城,还要尽快出关与北蛮对上   现在只有挑起大郑和北蛮的战事,令边境缺不得他这五万大军,顾家才有筹码继续跟太子博弈。输赢已经不重要,总归只要他还在边境用兵,太子即便继位也不敢轻易卸了他的官职。   顾清锋顷刻间下定决心,要带着大军出关,他知驻守塞北的塞北军那一关不好过,是派人去请穆晏,想要靠这位塞北昔日主帅的儿子,打通一条出关的路。   谁知穆晏居然给他甩脸子。一请穆晏不来,顾清锋脸都黑了。只是他知此事不能再耽搁,干脆直接带着人找上门去。   穆晏与他家老三关系不错,与顾清锋却一向不怎么对付,他好言相劝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不过不碍事,顾清锋知道他的弱点。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三章到一百章,看看我们能不能在三章内完结。   好像有点难,试试堆字数? 第98章   穆晏见顾清锋居然亲自前来, 心里倒是升起几分好奇,他知道顾青锋没那个骨气处置他,受了他的气, 还主动找上门?   看来真有重要的事想要跟穆晏商议, 穆晏挑起眉头看着走进营帐的顾青锋,调侃了句。   “哟,稀客!”穆晏懒散地起身向顾青锋拱手行了个礼。   顾青锋面色凝重地走进帐中, 先是抬眼看了看左右,随后不耐烦地挥手让其他人下去。穆晏身边的人都是这回回京,穆夫人和皇帝怕他再出事塞到他身边的, 压根就不听顾青锋的号令。   听到顾青锋让他们下去,众人皆是抬头看向穆晏。   见穆晏帐中人不听自己的命令,顾青锋脸色更加阴沉, 不过刻意别过头去, 没给穆晏看见就是了。   穆晏虽然刚刚下了顾青锋的面子,但也不是真的想跟他把关系闹僵, 便对着亲随点了点头, 亲随这才拱手离去。   他们出营后,顾青锋对着自己手下的人使了个眼色, 他手下的人立即会意,借口将守在穆晏帐外的亲随带远了些, 不让他们听到顾青锋和穆晏的谈话。   待众人走后,顾青锋立即凑到穆晏跟前, 语重心长地说道:“贤弟还有工夫在这里磨刀,你可知道现在京中如何了?”   穆晏把玩着自己的刀, 问道:“将军这话我听不懂了, 我们出京前万事皆安, 就一个半月的工夫,能出什么事,让我连磨刀都成了罪过?”   说到这里,穆晏忽而想起他出京前,几次进宫去见皇帝,皇帝都咳嗽不已,身子大不如前。   穆晏猛然站起身来,拧眉问道:“可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顾青锋被他的气势吓到,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安抚地举到穆晏身前,说道:“贤弟多虑了,不是陛下出事了,是我们出事了。”   “我们出事?”穆晏重复了一遍,上下看了看顾青锋,满脸怀疑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青锋故作神秘地向帐门望了一眼,凑近穆晏压低声音说道。   “我知贤弟有心为杀入北蛮为穆世伯报仇,贤弟也知我有心借北伐立功,但你我的指望只怕都要落空了。”   顾青锋拖长声音,穆晏听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不悦地斥道:“别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就快点说。”   顾青锋听他的斥责身子顿了顿,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赶忙装出一副凝重的样子说道。   “听闻现在京中太子联合诸位大臣上书,意图阻止陛下北伐,陛下拗不过他们,已经同意此事,召我们回京的诏书已经在路上了。”   “什么!”穆晏大惊,“不!不可能!陛下说过的,他要给我爹报仇!不攻破北蛮他绝不退兵!”   顾青锋假意叹了口气,向穆晏说道:“北伐是陛下多年的心愿,陛下自然不会甘心退兵,但是陛下终究是老了,因北伐一事,现在朝中老臣都向着太子,他们上下齐心,陛下如何能抵挡得住。”   穆晏眯起眼睛盯着顾青锋:“你此话当真?”   “我现在已经是北伐主将,再骗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穆晏心里掂量着他的说法,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终究是想要为父报仇的心占了上风。   他凑近顾青锋问道:“你想要什么?”   鱼儿上钩了。   顾青锋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心里露出个不屑的笑容。   今夜渭州城看守城门的单正迎来两位特殊的客人,那位据闻要明日才能到渭州的顾将军拿着皇帝的诏书,在子夜时分偷偷带兵进了渭州城。   他让单正打开通往边境的那道城门,他要带兵出关。   裴翊匆匆离开塞北,给塞北军中留了话,让他们看好边境,轻易不要挑起两国纷争,众人皆知裴翊让他们看好的不只是两国边境的北蛮军,更是皇帝召集的那波想要出关杀北蛮人的士兵。   不过京中的事,他们也不知晓,是以单正只知是皇帝逼走了裴翊,又空降了自己的大舅子来占了裴翊的位置,因此单正对于自己新上任的这位上司是颇为看不惯。   对于他的指令,也只说无白老将军号令不敢开门。   至于顾青锋说他才是塞北军主将?不好意思,没有正式交接他单正不认。   顾青锋对塞北这群软硬不吃的犟种十分无奈,给同来的穆晏使了个眼色,本想让穆晏动之以情,谁知穆晏那边脾气一上来,直接拿刀架上了单正的脖子。   在场众人齐齐吃了一惊。   “小侯爷这是何意?”   单正皱眉看向持刀站在他面前的穆晏,散发着寒气的刀锋比在单正的脖子上,他几乎能感觉到一丝肌肤被划破的疼痛。   穆晏冷哼:“既然塞北军都是群孬种,不敢为我父亲报仇,那就由我亲自去,谁敢阻拦我就杀谁!”   “你敢说塞北军都是孬种!”单正冷眼看着穆晏,嘴角勾起冷厉的弧度。   穆元帅战死时,他进塞北才几个月,是以他虽敬重穆元帅,但是感情毕竟不深,对穆晏也没有几分香火情。上回穆晏出走,被北蛮人抓去,害得裴翊涉险,已经令单正恨极了这位小侯爷,此时又听他骂塞北军,更是怒上心头。   “难道不是吗!”穆晏还在继续说,“我父亲的尸骨被挂在北蛮军营八年,我不相信你们不知道,但你们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若不是……”   “你们恐怕此时还要任由他挂在北蛮人的地方,被他们肆意羞辱!”   穆晏咬牙从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孬种!”   “我不准你这样骂我的兄弟们!”单正怒视穆晏,迎着他的刀锋向他走过去,“孬种?!你这种长在锦绣堆里的小少爷,根本就不懂一次战争要有多少牺牲,你以为我们不想做什么吗?你知道我们多少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吗?你知道穆元帅死后,白将军和裴将军耗费了多大的精力才将大乱的塞北维持到现在的稳定吗?你们倒好,拿道圣旨便来耍威风?”   单正一步一进,丝毫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刀,厉声向穆晏控诉,最后竟是穆晏被他逼得一步一退,踉跄撞上身后的顾青锋时,穆晏才狼狈地停下了脚步。   顾青锋哪能想到,这人对着自己时倒是会逞威风,对着塞北军却如此不济。   顾青锋推了穆晏一把,正要说些什么,那边的单正却话锋一转。   “你们想去杀北蛮人?”   单正满脸厌恶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既然如此,那便请二位将军自便吧!”   他命人打开城门,城门守卫均是大惊,连道不可,又转过头来对穆晏晓之以理。穆晏看他们态度恭敬,对他口称侯爷,言语间对穆元帅有诸多怀念之意,应是塞北旧人,不愿与他们纠缠,直接将刚刚架在单正脖子上的刀架上了自己的脖子。   穆晏冷眼看着城楼上的众人,沉声说道:“诸位今日若不让我为父报仇,便是逼我去死。”   真是闹剧一场,单正的手下去开城门时都在连连叹气。顾青锋和穆晏带着大军一出渭州城,单正立即命人将门关上。   手下人问他怎能将他们放出去,言语间颇有怪责之意。   站在城楼上看着大军远走的单正冷哼一声,言道:“为什么不放?一个小人,一个莽夫,死在战场上正好,免得他们挡了将军回来的路。”   听到顾青锋领着大军进了渭州城的消息,裴翊的亲兵伍柳匆匆从塞北军营赶来,便听到单正将大军放出城的消息。   单正向来对裴翊极为忠心,说是裴翊的信徒也不为过,此番居然敢违抗裴翊的命令,伍柳心念一动,便猜到了他的想法。   见到前来迎他的单正,伍柳仰天叹息一声,兜头便给了单正一个大巴掌。   “伍参将这是为何!”单正捂着脸,向伍柳瞪眼。   伍柳冷声道:“你竟敢为了一己私心,将五万大军置于险境!单将军,看来我塞北终究是容不下你了。”   单正不理解伍柳的愤怒,甚至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他们是南军,还是顾青锋那厮的手下,你忘了当日顾家是怎么陷害将军的吗?”   “难道南军的命就不是命?”伍柳已经无力再与他多说,他转身对手下说,“去给二哥三哥报信,让他们赶紧通知将军。”   随后伍柳理也不理单正,命人打开城门,急忙带着一队人马追了出去,想要在顾青锋等人出关前,将他们劝回来。   单正捂着脸,怒气冲冲地看着伍柳带着人骑马离去,恨恨评价道:“妇人之仁。”   姜二和宋三得知此事后,自然知道大事不妙,当即命人绑了单正带到白老将军跟前发落,然后骑了两匹快马去抚仙山找裴翊。   抚仙山上,陆卓得知事情始末,不由得感叹:“这塞北战事要是都能如穆家小子和那位姓单的兄弟这样儿戏,我相信定能为北蛮人攻下塞北省下不少工夫。”   “你还说风凉话!”裴翊瞪陆卓。   陆卓无奈地摊了摊手:“苦中作乐嘛!我总不能跟你一样跳脚?你难道忘记我现下的情况,我们两个之中必须有一个是清醒的,你不当清醒的那一个,那就只能我当了。”   “你这不叫清醒,你这叫看热闹了!”   裴翊白他一眼,赶不及收拾东西,就要跟姜二和宋三等人回塞北。陆卓原是要跟他们一起走,走到山门口,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塞北三人齐齐回头看他。   陆卓犹豫道:“你们先走,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做完马上就来追你们。”   “你……”裴翊皱眉,上前扣住陆卓的手腕,话还没说完就被陆卓抬手止住。   “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陆卓面色为难地说道,“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说,等下次见面我一定告诉你。”   裴翊不悦:“你又有事瞒着我?”   陆卓拍了拍裴翊的手背,无奈地弯唇笑了笑:“你找上我,就该知道我肯定有许多事瞒着你,就像我知道你也有许多事情瞒着我一样。”   “等我。”   裴翊凝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一言不发地带着姜宋二人骑马离去。 第99章   裴翊三人骑马到了山脚, 因姜二和宋三连日赶路,不曾停歇,随身携带的水囊已经空了, 三人便在山下的面摊停了片刻。   也未多留, 只将水囊装满又买了点馒头当作干粮,便立即动身离去。   没走两步,裴翊忽然在马背上发现了一个小布包, 里面装着那日裴翊多付给摊主的银两。   裴翊愣住,下意识回头向面摊看去,正有一位妇人手拿竹篮走向面摊, 那妇人看上去三十有余,容貌美丽,虽是荆钗裙布却难掩倾城之姿, 叫与他同时回头的姜二和宋三都看得一愣。   宋三感慨道:“真是国色啊!”   那边摊主像是听见宋三的话, 向他们这边送来一道凌厉的眼神,裴翊和姜二心里齐齐一惊, 却又觉得是他们太过多疑, 三人与面摊已经相隔甚远,摊主无论如何都不该听见他的话。   姜二斥责了宋三两句, 又看向还望着面摊的裴翊:“将军怎么了?”   “没,没什么, 快些赶路吧。”裴翊回答道,回头看了看面摊, 依稀听到山道上有路过的农家妇人看见面摊中美貌妇人,高声喊了句:“阿芙, 来给冯老板送饭吗?”   阿芙?冯老板?裴翊心头一动, 看了一眼手中的布包, 终究没有多说什么,最后回头看了面摊一眼,然后扬鞭而去。   在他身后,那美貌妇人笑着应了那过路的农家妇人一声,半真半假地高声向她埋怨道:“对呀!他最近闹脾气,不愿意自己煮面吃,我不来给他送饭,他都不吃的。”   说完,两位女子齐齐笑了起来,那位冯老板冷淡地看了她们俩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又挪开眼神继续埋头煮面。   陆卓再次回到芳姑所在的山洞前。   距离他们刚才离去甚至还没有过去一个时辰,陆卓却恍惚觉得人世已经换了人间。   一个时辰前他还想着今晚要与裴翊好生温存,一个时辰后的现在,他却在开始考虑,战场凶险,他和裴翊能活下来吗?   那位小侯爷也未免太能折腾了。   虽知不能全怪穆晏,但陆卓还是无奈地挠了挠眉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何必鬼鬼祟祟的。”   陆卓还在洞口犹豫,山洞里的芳姑却抢先开口。   陆卓挑起眉头,看来芳姑的伤没有裴翊认为的那么严重,随即陆卓又转念想到,芳姑现在既然能发现他,一个时辰前难道真的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一无所觉。   自然不是。   陆卓走进山洞,靠坐在石壁旁的芳姑便看着他的脸,冷笑起来。   “果然是鼠窃狗偷之辈,做事也只会在背地里耍阴招,方才被那裴小子打扰了,现在又回来动手。”   看来刚才她果然是装睡,陆卓笑了笑,向芳姑拱手道:“前辈武功高强,在下佩服佩服。”   “废话少说,要动手就快点,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能不能杀得了我!”   陆卓摆手,半跪道芳姑身前,向她说道:“前辈误会了,我并无此意。小子今日前来,只是想向前辈问一个明白,当年常白前辈练曦阳诀可曾试过挖心练功?”   芳姑闻言愣住,满目震惊地看着陆卓:“你怎么会知曦阳诀。”   自当年她夫妻二人淡出江湖后,江湖便再没人提起曦阳诀这部功法,渐渐这部功法的名字也湮没在江湖中,现今的江湖人只知道有部邪功需要用小孩心肝练功,却不知那部功法的名字。   “是孙岳祖告诉你的?”芳姑反应过来。   陆卓也没说是不是,只垂眸说道:“天峰道人是我师父。”   芳姑闻言又是一惊,那日在山谷中她已经知道杀她丈夫的人是孙岳祖的师侄,但是没想到会那么巧,孙岳祖的这位师侄竟然就是天峰的徒弟。   当年天峰没有杀了常白,最后常白却是死在了他的徒弟手里,难道真的是命?   不!芳姑不信,陆卓杀死她的丈夫,她要陆卓还命来。她怒视陆卓:“你问这些做什么?你以为拿住我们的过错,你就不用死了吗?”   陆卓听出她的话中之意,一时觉得心头的负担减轻了许多,一时却又觉得有些遗憾。   其实他也早就猜到常白当年必是做出了不轨的事,否则怎么招来夫妻反目,武林同道追捕的情况,只是想起那位前辈的坦荡之风,总不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陆卓忍不住问:“前辈怎能容忍他做出这样的事?”   当年芳姑因常白练此邪功与他反目,想来心中也是有自己的原则操守在,后来又怎么会纵容常白为此事。   “我自然不能容忍!他答应我改过,还让我近身监视他,若是发现他有不轨,便一掌拍死他,我才原谅了他。”芳姑怒道。   “可是曦阳诀若是长久不以人血做疏导,任内力在血脉中淤结冲撞,定会令修炼之人痛苦不已,短则令人发疯,长则夺人性命。若是他在之前的二十几年来中真的没再挖心练功,那他是如何活下来。”   “信与不信随你。”芳姑冷哼不屑道,“我夫妻二人武功高强,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曦阳诀?”   陆卓听出她有解决曦阳诀的方法,心头一时狂喜,忍不住想要出声相询,但是抬头撞上芳姑愤恨的眼神,又令得陆卓不得不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芳姑恨他至深,又岂会说出方法来救他。何况他杀了芳姑的丈夫,又有什么脸求芳姑救他。   陆卓思索半晌,自语道:“他终究做过错事,我杀他也算为死在他手下的亡魂报仇,只是他明明已改过,你夫妻也已经隐退江湖二十余年,他却还是因武林纷争而亡,于你夫妻终究是无妄之灾。”   陆卓痛下决心,向芳姑说道:“我杀你夫,你要杀我,我亦无话可说。只是现今北蛮与塞北恐将起战火,我家那位是放不下塞北的,我亦放心不下,前辈且在此养伤,待塞北战事了啦,我必会回来与前辈一战,到时候是生是死……”   “绝无怨尤!”   芳姑因他眼眸中的真诚晃神片刻,回过神来立即做出高傲的神情,轻蔑道:“说得好听,不过是拖时间罢了,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还会信你这种鬼话?”   说完不屑地冷笑一声,闭眸靠回了石壁上。   “是真话是鬼话,到时候自见分晓。”   陆卓淡淡一笑:“左右裴翊会在塞北,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若塞北战事平息我仍未归,前辈自去他身边找我便是。”   他望了一眼角落里裴翊送来的粮食,估摸了一下分量,又向芳姑说道:“裴翊已经赶往塞北,我也马上要去追他,之后山洞里东西我会托山下面摊的冯摊主给前辈送来,冯摊主是个好人,还请前辈到时候不要跟他动手。”   陆卓嘱咐了一句,不过想想以芳姑现在的情况,就算动起手来,也不一定能打得过冯摊主,也不再过多纠结。   芳姑靠在石壁上没接话,也不知听没听到他最后的嘱托,不过陆卓也没空去理会了。   他还有事要做。   陆卓拜别芳姑,施展轻功去了抚仙山后山,后山有一棵百年槐树,陆卓的师祖和师父就葬在槐树后。   陆卓站在自家师父的坟墓前,看着新坟已成旧坟,心里不由有些感慨。   他抚了抚天峰道人的墓碑,向着虚空幽幽叹了声:“师父……”   “我找到师兄了。” 第100章   正是深冬, 往北越行越冷,顾青锋所带领的大军多在南方作战,不习惯北方寒冷的天气, 此时虽都穿了厚厚的棉服, 却仍有人冻得瑟瑟发抖。   大军临时停歇,士兵分作十来人一队挤在火堆前取暖,穆晏拿着干粮和水囊从士兵身旁走过, 看着这群颤抖的士兵,穆晏心里升起一个疑问。   他们真的能赢吗?   穆晏走向自己的营帐,在他身后跟着他的亲随自出渭州城后便越发沉默, 穆晏心里总觉得他们在怪自己带他们赴死,同他们的交流也越发得少。   他与亲随离心,连去拿东西, 也不愿经他们的手, 亲随也没说什么,只随他去了。   就如当日他决定与顾青锋出关, 他们也没有多说什么, 便随他出关了。   穆晏收回视线,看了看身后的亲随, 抬步走进自己的营帐中。帐中,伍柳被五花大绑地捆在角落里, 由两人看守着。   见穆晏走进帐中,被布巾塞住嘴巴的伍柳露出了个不屑的表情。   穆晏顿了顿, 走到伍柳面前蹲下身子,扯下他口中的布巾, 将手中的馒头塞了进去。   “若不是我, 你现在已经被顾青锋那厮杀了。”穆晏向伍柳说道。   言下之意是, 伍柳该对他心存感激,而不是用现在这种态度对他。   伍柳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把嘴里的馒头咽下以后,方才慢慢开口说道:“你被北蛮人掳走那回,我知道是你背后偷袭了姜家二哥。”   穆晏闻言瞳孔一缩,满目震惊地看向伍柳:“你、你怎么会知道!”   他几乎能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顷刻间集中在他身上,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他身上,穆晏霎时觉得浑身刺痛。   没有人知道此事,他知道姜二没有跟任何人说。   所有人都只当穆晏是被北蛮人劫走,却不知穆晏是被姜二追上后,跟他争执时遇上的那两个北蛮走狗。那两人装作侠义之士出手相助,穆晏嫌姜二穷追不舍,在他与那两个走狗动手时,在背后给了姜二两掌。   之后才是那两人原形毕露,将他掳往北蛮。   “你做得出这种丑事,难道没想过别人会知道吗?”伍柳质问。   穆晏也想通此事,伍柳与姜二是同袍兄弟,穆晏背后偷袭致姜二重伤,姜二确实没有必要为穆晏遮掩,说与伍柳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穆晏难堪地躲开伍柳的视线。   伍柳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道:“劝你莫要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二哥从来没在我们面前说过你什么。你偷袭之事曾落入他人眼中,我也是这些时日查找塞北境内的北蛮暗探时,机缘巧合之下才得知此事。”   闻言穆晏脸上更加火辣,他看了伍柳一眼,忽而语调生硬地问道:“裴翊知道吗?”   伍柳语带锋芒:“你该庆幸将军不知此事,将军最恨背叛之人,若是让他知道你曾做出过这种事,绝不会饶过你!”   “我何须他饶?”   穆晏硬生生地冒出一句,说完又别过头去。伍柳看着他,视线仿佛穿透他的内心,穆晏只能将馒头和水囊交给亲随,让他们给伍柳喂食,自己狼狈往帐外走去。   他走到帐口时,伍柳在后面提高声音说道:“小侯爷,此时回头还来得及,切莫等到大错铸成,方才追悔。”   穆晏停在帐口处,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即便战死沙场,我也不会后悔。”   说罢他走出帐子,自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帐中的伍柳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倒是个血性男儿,只是可惜长了个猪脑子。   亲随半蹲在伍柳身前给他喂食,伍柳跟他打着商量:“兄弟,咱们都是大郑军,算起来也是自己人,我也不为难你,但是这样捆着吃饭实在难受,不然吃饭的时候,你就先把我给放了,等吃完再把我捆回去?”   见那亲随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伍柳只当无望,又开始望着头上的营帐,在脑海里琢磨其他主意时,却忽然察觉到手上有动静。   伍柳低头一看,才发现是那亲随正在动手解他的手上的绳结,伍柳吃了一惊,看向那亲随。那亲随仍旧不看他,只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帐中守着的另一人也没出声制止。   伍柳看着他二人,忽地弯唇笑了起来,开口言道:“多谢二位兄弟。”   塞北,军营重地。   裴翊跪在白老将军帐前已经三日,他此番不声不响挂印而去的行为,实在是惹恼了这位老将军。   三日前,裴翊从抚仙山赶回塞北,刚刚进军营便狠狠挨了白老将军三鞭。   老将军对他斥道:“你既已挂印而去,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站在我面前?”   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裴翊自十五岁起便长在白老将军身边,两人既是师徒也是父子,裴翊虽非临阵脱逃当了逃兵,但是看在老将军眼里,抛弃自己的责任,擅离职守,也与逃兵无异了。   他用颤抖的鞭子指着裴翊,厉声骂道:“你滚吧,且去逍遥快活去吧!我只当今日没有见过你!”   四周士兵皆低声劝他饶过裴翊,被他拿巴掌一个一个地扇了回去,高声骂道。   “还有没有点规矩,都是被他给带坏了。”老将军怒指裴翊,“谁要是再给他求情,便跟他一起滚。”   说罢他挥袖而去,裴翊低头跪在他帐前求他原谅。姜二将担忧地围在旁边的众人挥散,走到裴翊身前蹲下身子,向裴翊说道:“将军放心,老将军还是心疼你的,他也知你的无奈,只是现在气在心头,才会跟你动手,等他气消了就好了。”   宋三捂着肿得老高的右脸,跟着姜二一起蹲下,嘴里嘀咕道:“可不是心疼,我们就说了两句话,他都要给我们一巴掌,将军犯那么大的错,他也才打了你三鞭。这老爷子向来偏心,等会儿我把他骗出来,将军再当着他的面掉两滴猫尿,他一准心软。”   姜二白了他一眼,起身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滚远点,还嫌刚才没挨够大吗?”   宋三委委屈屈地捂着脸和屁股走了,姜二望了一眼白老将军的营帐,跟着裴翊一起跪下,向裴翊问道。   “将军,现在可怎么办?”   裴翊向他摇了摇头,问起:“伍柳追上去多久了?”   “有七天了。”姜二算了算,向裴翊答道。   裴翊一听眉头皱得更紧,顾青锋和穆晏的大军没走多远,伍柳便带人追了上去,想必早已追上,但是现在仍然没有消息传回来,看来伍柳凶多吉少。   “顾青锋!”   裴翊咬紧牙关,当日就该用顾家老二把整个顾家都拉下马来,今日就不会在背后被这小人捅上一刀。   若是伍柳和他带去的兄弟们有什么三长两短,他顾青锋就是死了,裴翊也要把他从坟里刨出来,将其五马分尸。   “将军,我们要发兵去救吗?”   冬日因天气寒冷,作战本就不易,攻城更是难如登天。北蛮人长期生活在北地,本就对北地的严寒有一定的耐受力,冬天对他们的影响远不如对大郑军的大。   到了冬日,就是久在塞北与北蛮人作战的塞北军,也不敢轻易与北蛮人碰上,这也是裴翊宁愿挂印而去也不愿领兵出征的另外一个原因。   这冬天,根本就不能打北蛮。   现在顾青锋领着南军出关,又不熟地形,要是真的跟北蛮军队撞上,几乎就是去送死。   裴翊凝神想了想,开口问道:“白将军怎么说?”   姜二再次抬眸望了一眼军帐,俯身凑近裴翊,压低声音说道:“我们也拿不准,但是听谢良大哥的意思是,老将军不想多做无谓的牺牲。”   谢良是白老将军帐下的亲兵,他既然如此说,看来白老将军不愿意出兵。   裴翊闻言点了点头不再出声,闭上眼眸独自沉思着什么。姜二抿紧嘴唇看了看,忽而出声问道:“将军你会出兵吗?”   裴翊似乎没听见,仍闭眼跪在雪中,一直没有回答姜二的话。   姜二陪他跪了一会儿,没多久就被裴翊劝说着让他离去。姜二本想继续陪他,但裴翊一向是个会说话的,没几句就把姜二噎得只能无奈离去。   裴翊独自在白老将军帐前跪了三日,第三日傍晚,老将军把他召进帐中。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帐内却没点烛火,只老将军书案上点了一盏油灯,老将军正在油灯前打着瞌睡。   老人总是容易疲惫的。   裴翊走进帐中,看着老将军被昏暗的火光照亮的白发,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意识到他真的已经老了。   裴翊心头涌上些莫名的滋味。   裴翊在书案前站定,老将军才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看到裴翊已经走到近前,老将军将唇角绷得紧紧的。   “你这些年有许多自己的主意,我也做不了你的主了。今日我只问你一句,现在顾家那小子领着南军兄弟去了虎牢关,怕是有去无回,你去救还是不救?”   姜二焦急地在帐外等候着,裴翊被白老将军召进帐中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不管老将军是想跟裴翊谈什么,现在也该谈完了。   要罚要骂,现在也该有个准信了,可偏偏两人还没一人出来。   姜二来回踱着步子,难得不见平日的稳重,但是宋三不慌不忙地对他说道。   “二哥别着急了,阿叔向来偏心小从羽,定不会为难他的。”   姜二回头怼他:“偏你悠闲,这声小从羽你怎么不敢当着将军的面叫?我等会儿便告给他听。”   “别别别!”宋三连忙制止,“二哥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脾气,我早两年管他叫凤凰蛋时,就被他整治过好几回,要是再让他知道我在背地里戏谑他,不把我整脱一层皮才怪。”   见他也就这点出息,姜二向他摇了摇头,这时却有一个士兵前来,向姜二附耳说了几句。   “真有此事?”姜二吃惊地望向士兵。   士兵点头:“确实如此。”   “你先去招待他们,我马上向将军告知此事。”   姜二想了想,向那士兵吩咐道。士兵领命前去,宋三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就这样当着自己的面打哑谜。   “军中大小事,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宋三不依,“他怎么就只跟二哥咬耳朵?”   姜二懒得理他,立即走到营帐前请求进帐拜见二位将军。   帐中的谈话声停了停,不一会儿姜二便听见,裴翊在内高声叫他进去。姜二忙躬身进了帐中,向两位将军禀报道。   “白将军,裴将军,军营外现有一伙自称来援助塞北将士的江湖人士求见。”   裴白二人闻言同时皱起了眉头。老将军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翊一眼,抚着胡须问道:“你家……你叫来的人?”   裴翊亦满脸疑惑,他也不知这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101章   裴翊走到军营大门处, 便见到一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比起姜二来报的武林中人,裴翊看他却更像一位富商。   裴翊从没见过此人, 也不知此人为何而来, 他心里猜测恐怕与陆卓那厮有些关系,却又不知那人又在耍什么花样。   为了援助塞北?   裴翊看了看那中年男子身后,倒是站着一群手拿各色武器的江湖人, 其中却没有一个长着陆卓的样子。   若是这些人与陆卓有关,陆卓现在又在何处?难不成又易容藏在了人群中?   裴翊一面打量着那群江湖人,一面走到那中年男子面前, 拱手道:“在下塞北裴翊,不知阁下是?”   那中年男子彬彬有礼向着裴翊回了一礼,含笑道:“在下细雨楼赵元明, 特受……故人所托, 来为裴将军扫除北蛮军中的江湖败类。”   细雨楼赵元明?!裴翊上回跟这人打交道,还是在回塞北的路上, 不知晋王还是诚王买凶杀他的那回, 赵元明就是他们买凶的那卖家。   那时,还是陆卓凭着一股莽劲打赢了赵元明, 才免了裴翊的杀身之祸。   现在这人却说自己受人所托,来助裴翊扫除北蛮军中的江湖败类?   裴翊闻言, 回头与身后的姜二对视一眼,心中更生疑惑。   若是陆卓, 何必这样故作神秘?   姜二显然也与裴翊是同样的看法,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裴翊上前问道:“敢问故人是谁?”   “裴将军何必多问, 若是那人想说, 在下也不会这般含糊其辞。”赵元明大笑起来, “将军只当做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在暗中相助吧。”   “既是老朋友,为何不出来相见?”   裴翊望向赵元明身后,视线挨个在那群江湖人身上打转,试图找出有古怪的人。   不过这些人看上去,好像都十分古怪。既有头大如斗的,也有手长过膝的,还有一个脸上长了许多毒疮,却都笑吟吟地看着裴翊,笑容多有调侃之意。   裴翊也对他们有些许熟悉的感觉,不过裴翊十分肯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些人。   裴翊皱眉想了想,蓦地想起这些人曾是陆卓当做笑谈跟自己提起的武林人士。   那头大如斗的是因为修炼家传的铁头功,那手长过膝的是天生如此,那脸上长了许多毒疮的,是因性喜食辣又爱吃海鲜,被人在食物中下了毒,毒素清了,却也留下了这病根。   这些人都是陆卓的朋友。   赵元明笑嘻嘻地说道:“那人自有他的苦衷,还请将军不要多问。在下今日前来,只是想请将军行个方便,放我等出关去,让我等能去北蛮,为塞北和中原武林除去那些为北蛮效力的武林败类。”   姜二凑上前来,在裴翊耳边说道:“将军,这些人不知是敌是友,就这样放他们出关只怕不妥。”   裴翊抬眸看向赵元明,那人仍淡淡地笑着,像是对姜二的话毫无所觉,但是裴翊知道赵元明的武功高强,姜二刚才在自己耳边说的话,绝对不会逃过他的耳朵。   裴翊凝眸打量了赵元明片刻,拱手道:“出关一事需得白将军同意才行,现在天色已晚,还请赵楼主与各位大侠先去城中休息一夜,待我将此事告知白将军,由将军决断后,再派人去城中向各位报信。”   若是这群人真是为铲除北蛮军中那些武林败类而来,裴翊倒是十分欢迎。   那群在北蛮军中的武林人士,这几年给裴翊添了不少麻烦。   两军对垒,本是军队与军队抗争,将士在战场上的生死输赢都是平常,但是北蛮人却因有那群武林人士相助,在战场上杀了塞北不少将士。   裴翊早就不堪其扰,想要想办法将这伙人彻底铲除,现在赵元明等人愿意帮忙,他自然求之不得。   只是这群人来得突然,也不知是敌是友,裴翊也不好立即决断。   送走赵元明等人后,裴翊去白老将军的帐中,向他说明这群江湖人的来意,顺便把赵元明的来历也告知了老将军。   老将军坐在书案后面,扶着案沿苦思许久,向裴翊开口问道。   “你觉得他会不会是京中那两位王爷派来害你的?”   裴翊摇头:“现在京中只知我挂印而去,那两位王爷如何会知道我回了塞北,又去哪里找来这么一群人来害我。”   见他如此笃定,老将军了然:“看来你已经知道这群人的来历。”   “知道一二,但是心头仍有些疑惑。”   疑惑的是,那人这样遮遮掩掩,究竟想干什么?   “既如此,便由你做主吧。”   说罢老将军便挥手让裴翊下去,裴翊见他满脸疲惫,也拱手离去。他一走出营帐,姜二和宋三立即凑过来。   姜二问道:“老将军怎么说?”   “让我自己做主。”裴翊回道。姜二点点头:“那就是不罚你的意思啦?”   “肯定是这意思,我就说他一向最偏心你了,哪舍得真对你下手。”   宋三手舞足蹈地走在裴翊身旁说着,被裴翊瞪了一眼。   裴翊说道:“将军说先记着,等过了这一关再一起清算。”   闻言姜宋二人齐齐睁大了眼睛,这可就是要重罚的意思,只是碍于当前形势严峻不便重罚,所以才记在账上等到事后清算。若是旁人可能记着记着就把此事揭过了,但是老将军的账可是从来都记得严严实实,一到时间绝对要彻底清算的。   三年前宋三在对战北蛮时鲁莽出兵,差点令全军陷在边境,也是被老将军记了一笔,在边境时没罚他,回了渭州,整个背脊都给他打烂了,养了整整一年才好。   想起那几个月都不能下床的苦楚,宋三咽了咽口水说道:“没那么严重吧,你走时又不是战时,何况老将军也该知你的苦衷啊。”   裴翊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宋三还想接着说,被姜二拉了一把。   “就你话最多。”姜二给了宋三一个眼神,让他少说点话,而后又试探性地向裴翊问起。   “将军,老将军可曾向你提起出兵的事?”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裴翊也不好再敷衍他,只得回头表情认真地向他说道:“天色已晚,明日再说吧。”   姜二:……将军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地跟我讲这么敷衍的话?将军难不成是想告诉我,你是在认真敷衍我吗?   将姜二和宋三送走,裴翊回了自己的帐子。天色昏沉,帐中一片黑暗,但是裴翊仍能借着外面依稀的火光,看清帐内的陈设布置还是他离去时模样,并未有任何改变。   裴翊弯唇笑了笑,放下门帘走到书案前,拿起油灯旁的火折子,燃起火星想要点燃油灯。刚刚点燃,油灯便左摇右晃,像个喝多的醉汉一般歪歪斜斜地晃动着。   照得裴翊眼睛一花。   他拧紧眉头,手中火折骤然脱手,向着帐门右边的角落而去。火折在空中亮了刹那,照亮帐中油灯没有照亮的角落,原来那角落里竟站了一人。   火光在那人的脸上映照片刻,那人脸上并没有遮挡物,只短短一瞬,便足够裴翊看清那人的长相。   那人伸长手臂,接住将要落地的火折。裴翊纵身跃到那角落之中,双手化拳向那人面门攻去。   那人忙往后一仰躲过一拳,又抬手接下了裴翊的下一拳。   火折在他手上燃起点点星火,照亮一张俊朗的容颜,那十足欠揍的俊脸笑嘻嘻地向裴翊说道:“将军饶命,我这脸上的伤好不容易没那么显眼了,要是再挨上两拳,明日又没脸见人了。”   “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要脸了。”   裴翊推开他,走到书案前,拨弄了一下油灯的灯芯,帐内的火光霎时大了许多,也不再像刚才那般摇摇晃晃。陆卓跟在他身后,从桌上捡起火折的盖子重新盖了上去,将火折放回原位。   裴翊回头看清陆卓的打扮,蓦然皱起眉头:“怎么穿成了这样?”   听到他的话,陆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一身的粗衣布衫,加上手上的斗笠,看上去真像一个落拓游侠,却是要远行的打扮。   裴翊明白过来:“你要跟他们一起出关?”   那群人果然是陆卓叫来的。   陆卓笑道:“知我者,裴将军是也。”   他如此坦然,倒不像赵元明口中那番不愿留名的做派。裴翊疑惑:“既然你无心隐瞒,那赵元明为何不明说是受你所托。”   “因为他确实不是受我所托。”   “不是你是谁?”裴翊想不到江湖上还有谁会帮自己。   “他是为了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陆卓嘿嘿直笑,“他的心上人许雁芙而来。”   许雁芙?裴翊想起抚仙山下惊鸿一瞥,开口问道:“怎么回事?许雁芙不是已经和冯漠一起退出江湖了吗?怎么还会管这些事?”   “她现在与冯漠在世外桃源当一对神仙眷侣,当然不会管这些事,不过我离开抚仙山时,曾去求了她的一幅墨宝,而后我又将这幅墨宝送给了赵楼主。”   “什么墨宝?”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裴翊哭笑不得:“合着人是被你骗来的。”   “怎么能说骗?”陆卓不住地摇头,“我已经跟他说了这幅墨宝是我偶然得来的,来不来塞北终究还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说得轻松有趣,但裴翊借着灯火看清他脸上的憔悴,知他定是日夜奔波赶去细雨楼,说服了赵元明,又赶忙联系了江湖上的朋友,才在短短这几日内召集了这么多人马赶来塞北。   裴翊伸手想要抚上陆卓的侧脸,伸出的右手却被陆卓半途握住。陆卓主动将侧脸凑到裴翊的右手中,用脸摩挲着他的手掌,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喟叹。   “打仗我就帮不上你了,不过既然我们自诩大侠,武林的事总归还是要管一管的。” 第102章   两人才重逢便要分别, 饶是心性坚定如裴翊,也难免有些沮丧。   陆卓看出他情绪低落,逗了他两句, 倒是让裴翊想起两人分别前, 陆卓曾说过这回见面有事要同他说。   瞧这人现在好像忘记此事一般,裴翊想了想,出声提醒道:“抚仙山上你不是说, 有话要跟我说吗,是什么?”   陆卓闻言整个身子顿时僵住,摸着脑袋干笑两声, 问道:“有这回事吗?”   裴翊原也没把此事当回事,陆卓瞒着他的事多了去啦,他也瞒了陆卓不少事, 两人互有隐瞒倒互不亏心。   但现下见陆卓眼神闪躲, 裴翊便知陆卓想对他说的事只怕关系重大。   “到底怎么回事?”裴翊冷凝着脸,凉凉看着陆卓。   陆卓满眼尴尬地瞄了他一眼, 搓了搓手拉他到书案旁坐下, 讨好地给他倒了杯茶。   “来尝尝,我从细雨楼顺回来的好茶叶。”   陆卓把茶杯递到裴翊眼前, 裴翊拿眼往茶杯里面瞥了一眼,茶汤清亮, 白毫如羽。   “君山银针?”裴翊眼前一亮。   北地苦寒,甚少有茶树能在此长成, 塞北的茶叶大多都是商人从南方带来的,也没什么好茶叶, 再加上大郑这些年天灾不断, 好茶叶更是难得, 即便裴翊是将军,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这么好的茶叶。   上次回京来去匆匆,也忘了带两斤好茶叶回来尝尝,裴翊为这事还跟陆卓念叨过两回。   这回陆卓算是投其所好了。   裴翊抬眼望了陆卓一眼,对着他轻轻哼了一声,伸手接过茶杯饮了一口,倒是有些吃惊。   茶汤清透,味道纯正,绝不是匆匆泡成。   这壶茶显然是用了心思的。   “你究竟什么时候来的?”裴翊放下茶杯疑惑道。   他还当陆卓是跟赵元明等人一起来的,但就看这壶茶的下的功夫,这人来了恐怕有好一段时间了。   “你罚跪那会儿。”   陆卓笑着说道,顺便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放到鼻尖嗅了嗅。   还是真是壶好茶,陆卓得意地饮了一口。裴翊见他得了两分颜色,又开始得意起来,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伸手从他手里抢下茶壶,自己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   “说吧!你这回又瞒了我什么事?”   “其实也不能算瞒你。”   陆卓挠了挠眉毛,向他问起:“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我师父其实收了两个徒弟,我头上还有一位师兄吗?”   裴翊闻言顿了顿,眼带诧异地偏头看他,直把陆卓看得心里发毛:“怎么了?”   裴翊收回视线,慢吞吞地饮了口茶,望着帐中其他地方拖长声音说道:“你从没提过你还有一位师兄。”   “我没提过吗?不可能吧 ”   陆卓干笑两声,额上已经开始滴汗。裴翊挑起眉头:“可能是我记错了。”   他话是这样说,但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陆卓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地问起:“你可曾听过北蛮国师木哈尔的传闻?”   裴翊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木哈尔,听到他的问题侧头想了想,问道:“你说的是哪方面的传闻。”   塞北和北蛮都知道木哈尔是北蛮太后的情人,两人之间的香艳传闻在塞北流传得可不少。   已经忘记这茬的陆卓。“……”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了,陆卓还是决定老实交代:“传闻有云北蛮国师木哈尔是个郑人,还是个武林高手。”   裴翊这时也反应过来:“木哈尔是你师兄?”   陆卓向他点了点头。裴翊顿了顿,拿着茶杯偏头望向陆卓,缓缓地挑起了眉头。   “你有个师兄在北蛮那边当大官?”   裴翊再次向陆卓确认,见陆卓一脸胃疼地冲自己点头,裴翊忽然觉得这事还真有意思。   裴翊摇头笑了笑,又提起茶壶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杯茶。   见裴翊听到这消息,脸上居然还露出了点笑模样,陆卓以为他气糊涂了,忙解释道。   “我绝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涉及师门丑事,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清楚我的为人吗?”   “我原以为我清楚,现在看来却不一定了。”   裴翊淡淡地瞥了陆卓一眼:“毕竟你跟我一起同床共枕了三个月,才告诉我你有个师兄在胡人那里做大官,谁知道你葫芦里还卖着什么药。”   这事确实是陆卓理亏。他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凑到裴翊身边,抚着裴翊的肩膀给他顺气,被裴翊一把拍开。   裴翊道:“少卖乖,接着交代。”   陆卓垂下脑袋,小媳妇似的坐到裴翊身边接着交代。   “还记得我们在北蛮时,我曾在北蛮军营里跟木哈尔交过手吗?”   这事裴翊倒是在北蛮逃回大郑的路上,听追上来的北蛮士兵提起过,但是裴翊不得不提醒一下陆卓。   “你没跟我说过这事。”   “……我没说过吗?”陆卓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肯定是我忘了哈哈哈。”   裴翊表情平静地又饮了一杯茶,陆卓伸出手去,抓住他拿着茶杯的那只手。   裴翊抬眸看他,陆卓用另一只手挠了挠眉头,满脸尴尬地说道:“真不是故意瞒你,只是这事说起来……”   真是丢人啊!   太极门两代掌门师兄,一个偷了师门秘籍叛出师门,跑去北蛮给北蛮王爷效力,一个忽然失踪,再被找到时,居然已经成了北蛮太后的情夫。   陆卓都没脸再称自己的师门为名门正派。   裴翊也道:“不得不说,自从见过你那位师伯后,你们太极门的人再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太惊讶。”   言下之意是,放心孙岳祖已经帮陆卓把下限拉到最低了。   毕竟能拉下脸给人拉皮条的武林高手真的少啊!   “这可你别误会,我们师门也不都是他们俩那样的,我跟我师父就是好的。”   陆卓忙为自己辩驳。   他一脸正气地指着自己,说道:“名门正派,除魔卫道,舍生取义,义薄云天。”   裴翊都被他给逗笑了,噗嗤笑出声来,笑骂道:“滚蛋。”   他们俩说话一向没什么顾忌,这下把话说开,陆卓也跟他谈起自己这位师兄。   “我师兄从小功课就好,偏我是个顽皮的,从小只爱在山上山下招猫逗狗,惹得抚仙山下不少农户上山跟师父告过我的状,两相对比,师父自然对师兄更予以重望,是以对他的管教也分外严厉些。”   想起少年时在抚仙山上的日子,陆卓真是恍如隔世。   “又因从前出过孙师伯那样的事,师父看我总觉得我迟早也会走上师伯那样的路子祸害武林,是以并不愿教我高深武学,师父也因此心怀愧疚,对我便格外宽松,衣食住行也总是给我最好的,因此从小师兄便觉得师父偏疼我,对师父也多有怨怼。在师父病故前一年,师兄与师父大吵过一架后便下山了,从此我便再没有见过他。”   “直到那日在北蛮军营见到了那位木哈尔国师,我才知道为什么我和师父寻遍中原武林,都没有师兄的半点消息。”   裴翊听他说完,沉默了半晌,冷不丁问道:“你真是那日在北蛮军营跟木哈尔交手以后,才知道他是你师兄?”   陆卓是南方人,抚仙山也离北地不近,他所来往的好朋友如杨纯杨傲两兄弟也都是南方人,裴翊从前便一直疑惑陆卓为什么会在塞北行走,现在终究明白过来。   原来是为了他这位师兄。   陆卓闻言看了看裴翊,许久偏头挠了挠脸,无奈说道:“世间知我者,唯裴小将军一人矣。”   “当年我在塞北时,曾听过那位国师一些传闻,那时我心里便有一些怀疑,只是我不信师兄会做出叛国之事,那国师在……咳那些艳闻中的举止又过于阴柔,我心里终究还是不信居多,后来我也曾潜入北蛮查探,只是那时正好遇上了穆元帅的事,没过多久又来了杨傲的事,我也没空再去管查探那位国师的身份。”   说是没空,或许终究是不敢。天峰道人虽对待徒弟多有不公,但是他和师兄的感情却很好,若是那时真让他查明师兄叛国,陆卓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   想到那日与师兄在北蛮军营中对上,陆卓难免叹息一声,他与师兄均是自小上山,朝夕长处十来年的兄弟情分,却终究抵不过一句各为其主。   所幸裴翊没问陆卓要如何处理他这位师兄,陆卓虽已经痛下决心,但想到这个决定,还是不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裴翊悄悄看了失神的陆卓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被陆卓紧握着的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见陆卓还没回过神来,裴翊又偷偷倒了杯茶,闻着茶香抿了一口。   君山银针,真是好茶啊。   抿完,裴翊也给陆卓沏了一杯。陆大侠这时才回过神来,向他道了句:“多谢。”   见他神情恍惚,裴翊温声安慰他:“你师兄可能也是有苦衷,听说他与北蛮太后情深义重,那太后几年前还想封他做王夫,只是被北蛮臣民阻止了没封成。想来他也是为情所困,身不由己,你杀了他和那北蛮太后,让他们一起去地底做对自由的死鸳鸯,也算全了你俩师兄弟的情分。”   陆卓:“……”   不得不说,裴翊安慰人真是有些水平的。陆卓现在心头的愁绪确实散去了一些,更多的反而是哭笑不得。 第103章   裴翊跪了三天, 膝盖多少有些损伤,陆卓蹲在他面前替他揉着膝盖,裴翊不想他做这种事, 便让他起来。   陆卓笑眯眯地应了, 却不动作。因他手法确实不错,裴翊无奈地看他一眼也就随他去了。   “将军可真是滑头。”陆卓调侃他。   “无缘无故干嘛说我滑头?”   裴翊不悦地瞪向陆卓。陆卓按了按他的膝盖:“跪了三天,还能正常行走, 你敢说你不滑头?”   “那是我武功高强。”   裴翊一脚伸直,直直向陆卓踢去。陆卓跳起来躲过这一脚,站在书案旁指着裴翊大笑道:“确实武艺高强。”   不过谈起老将军对裴翊的‘延后处罚’, 陆卓难免问起他们两个在帐中的密探。   “这会儿姓顾的恐怕都已经走到虎牢关了,你们这还不慌不忙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裴翊端起茶杯, 拿眼瞧他:“你老早就来了, 居然没偷听我们说话?”   “别老拿旧黄历看我。”陆卓满脸的不赞同,拍拍自己的胸脯说道, “什么该听, 什么不该听,我心里有数。”   裴翊笑着抬手搭上陆卓的胸膛, 拍了拍陆卓刚才拍过的地方:“既然知道是不该听的话,就别瞎打听。”   陆卓被他拍得一阵心猿意马, 抬手正要去抓裴翊放在自己胸膛的手,还抓到裴翊已经转身坐回书案后面, 提笔开始在纸上写字。   陆卓只能摸着他刚才碰过的地方,暗自回味着那触碰的感觉。   裴翊写完东西抬头, 就被他满脸的春心荡漾恶心了一下。   “你又犯病了?”   裴翊说话是一点也不客气.陆卓也知道自己疯癫的时候, 做了不少疯事惹得裴翊厌烦, 闻言只得卖乖地冲裴翊咧了咧嘴。   裴翊弯唇笑了起来,将写好的手令盖上印鉴,起身拍到陆卓胸前。   “别犯花痴了,现在前线形势不明,恐怕迟则生病,还请各位大侠早些出发吧。”   这回被陆卓拿住机会,抬手握住裴翊的手掌放到自己胸前,许诺道:“定不辜负将军的期许。”   裴翊白了他一眼:“你们江湖上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敢有期许,你们……活着回来就行了。”   说到最后,裴翊不由担忧地看了看陆卓的脸,开口问道:“你身上的曦阳诀怎么办?”   陆卓安抚地向他笑了笑:“你放心我找了个大夫,他给我开了两剂药,暂时不会有事。”   至于那大夫实际是个蹩脚医生的情况,就不必裴翊知晓了。   陆卓的笑容温和,叫裴翊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小心。”裴翊向陆卓说道。   陆卓点了点头,一手握着裴翊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胸膛,一手抚着裴翊的脸庞,两人对视了许久,陆卓开口说道:“北蛮的事了,我还有些事情要独自去处理,恐怕不能立即来与你相见,你到时候莫要着急。”   见他神情认真,裴翊忽然一阵心慌:“什么事?”   “江湖事。”陆卓淡淡地笑了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总是躲不过的。”   听他如此说,裴翊明白过来,他回塞北前恐怕已经去找过芳姑。裴翊低下头去半晌无语,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陆卓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此刻,所有的话语都显得太无力,于是陆卓也只能跟着一起沉默。   许久,裴翊突然开口问道:“你会回来吗?”   裴翊抬眸望向陆卓,向他寻求一个答案。他眼中的认真让陆卓不敢敷衍了事,但他此去生死难料,这样的情况,叫他如何敢对裴翊轻许诺言。   陆卓望着裴翊,神色迟疑了一下,蓦地问起:“我给你的掌门令牌还在你这吗?”   太极门的掌门令牌,是一块手掌大小的黑铁令牌,每换一届掌门便要将这令牌熔了,重新刻上现任掌门的记号。   现在裴翊手上这块上面刻了个‘天’字,就是上一届掌门天峰的记号。   因天峰道人向来是想把掌门之位交给陆卓的师兄,只是因为师兄出走,才不得不在去世前把掌门之位交给唯一还留在身边的徒弟陆卓。   是以陆卓一直也没重做这令牌——说句老实话,天峰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太极门就只有陆卓一人,拿这掌门令牌给谁看?   两人定情前,陆卓便将这令牌送给了裴翊,定情后也将此物当做了两人的定情信物。   裴翊不知他此时提此物是何意,向他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拿出一枚漆黑的令牌递给他。   “在这里,”裴翊说道,“我一直带着。”   陆卓面含温柔地看着裴翊,轻轻握住手中的令牌,向裴翊问道:“你还记得我把这令牌送给你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那时陆卓说,只要这令牌在裴翊手中,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也会回到裴翊身边。   夜半时分,裴翊送走陆卓。   裴翊站在帐门处看着陆卓远去的背影,面上虽然不显,心头却是实实在在地涌上了许多情绪。   也不知这一次分别后,两人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   陆卓的背影终于隐没于黑暗中,裴翊闭上眼眸,用力捏着手中的黑铁令牌,在心头默念着:陆卓……   陆卓连夜进了渭州城,带着一众江湖人士,用裴翊的手书和令牌敲开了城门。   出城后,众人也不耽搁,均快马疾驰向虎牢关赶去。   前路一片黑暗,因马屁跑得快,众人举着火把也难照明,只能凭着眼力赶路。   陆卓骑马走在最前面,疾驰的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像是带来谁的呼喊。   陆卓似有所感,抬起头颅往后瞧了一眼,远远已经望不见渭州城,但他似乎仍能看到裴翊站在帐前送他远行的模样。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陆卓这回实打实地感受到,原来自己也成了那被情所困的痴儿。   陆卓笑了笑,勒紧缰绳。   只听一声马儿嘶啸,众人也随他一起停马。陆卓向众人拱手道:“劳烦诸位侠士跑这一趟,陆某就此别过,等此战过后,陆某再请诸位在如意楼喝酒。”   众人也知他出关后自有去处,纷纷拱手向他道别,有混不吝地说道别的话时,忍不住跟他开起玩笑来。   “陆大哥的那位情郎模样倒是长得不错,就是性子冷了些,看上去不怎么好相处。”   陆卓拿剑柄敲了说话那人的脑袋一下:“要跟他过一辈子的人又不是你,要你管他好不好相处。”   那人捂着脑袋委屈地缩了缩身子,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陆卓再次拱手向众人告辞,然后转身奔赴他自己的战场。   他手中握着他从天峰道人坟前挖出的已经埋了许多年的乌铁剑,他曾以为他真的能放下这把剑,但他当重新拿起这把剑的时候,他才真正明白,原来这把剑一直挂在他的心头,他从来没有放下过。   现在,他要用这把剑去做一件事。   他要去杀人,杀一个八年前就该死的人。   燕州城内,国师木哈尔看着城内来来往往的北蛮士兵,神情凝重了几分。   虽说大郑军队已经到了虎牢关,但就现在木哈尔得到消息来看,这支军队还远远达不到需要扎颜这样戒备的程度。   想起这几日扎颜的多番试探,木哈尔心底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太后这些时日也在来信中多次催促他回宫,全因扎颜对他向来不满,再加上大郑现在出兵攻打虎牢关。兵荒马乱的,太后担心扎颜借此机会,暗中杀了木哈尔,然后嫁祸给大郑,将自己撇个干净。   木哈尔近日也有回都城之意。   他武艺高强,自然不害怕扎颜。只是他来此,本就是为了替太后探查扎颜是否有反意。   现在看来不必再查,这人只差把‘我想谋反’四字刻在头上。   这些年扎颜在燕州拥兵自重,恐怕就是想等到羽翼丰满后,逼迫太后还政……或者直接让小皇帝让位于他。   木哈尔走进军府,正在想用什么理由开溜,便有扎颜的侍卫上前,说是王爷请他前去议事。   木哈尔一看他们腰上挂的大刀,便知鸿门宴来了,面上却仍是满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淡淡地向众人点了点头。   “前方带路。”   木哈尔跟着侍卫来到议事大厅。大厅中寂静一片,木哈尔注意到北蛮军中有头有脸的几位将领此时全站在一旁,个个脸上都挂着心有余悸的表情,看着趴在地上那血肉模糊的人。   木哈尔的视线也落到那人身上,好半天才认出那是守城的戊奎,是个和善的人,只是有些钻营的心思,喜欢给上级送东西讨好。   木哈尔刚到燕州的时候,都收到过他的礼物。   却不知他今日犯了什么过错,被打成这样,还令得扎颜兴奋地将所有人都叫来观刑。   扎颜坐在议事大厅的主位上,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的笑意,低头打量着戊奎。   “当日裴翊狠心撤去安插在虎牢关和燕州城内的全部暗探时,我便开始好奇——徐祥真的值得他这样做?难道那剩下的半张地形图真的不在他手中?后来听说原来孙老头掳回来的那小子原来是穆锋的儿子,我倒是有些明白他那日为何要亲自前来,只是仍旧不解——”   “他为何要撤去全部的暗探?”   扎颜挥手命人抬起戊奎的头颅,已经被打烂半张脸的人,仍在努力用眼神表示自己的不屑。   戊奎啐向扎颜:“夏狗!”   这身夏狗叫得木哈尔心头一紧,可惜戊奎离扎颜太远,这口唾沫终究到不了扎颜脸上。   听到戊奎的骂声,扎颜反而大笑起来。   “今日见到你,本王才明白,原来裴翊撤去全部暗探,是想留下你这步暗棋。”   “断尾求生?”扎颜抬眸望向大郑方向,脸上露出了个赞赏的表情,“裴将军好气魄!” 第104章   扎颜赞完裴翊, 转头便看见了议事大厅门口的木哈尔,当即绽开了笑容,起身迎向木哈尔。   “国师来, ”扎颜拉住木哈尔的手, 把他拖向戊奎,“来看看本王抓住的这条郑人的走狗!”   扎颜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木哈尔心头,他低头看着脚边的戊奎。   戊奎是完全北蛮人长相, 脸上半点的郑人的影子都寻不见,但是在戊奎心里他仍当自己是郑人,而木哈尔——他俊朗多情的白面公子形象即便能讨得北蛮太后的喜欢, 但是与整个北蛮却仍旧格格不入。   扎颜这句郑人的走狗与其说是在骂戊奎,不如说是在嘲讽木哈尔。   木哈尔眼中闪过一丝怒气,含怒看了扎颜一眼, 将内劲运至扎颜紧抓着他的右手。   扎颜感觉手上一痛, 当即想要放手,但是手上却像是被什么吸住一般无法放开。   扎颜知是着了木哈尔的道, 见木哈尔脸上微微露出得意的表情, 扎颜咬了咬牙关,片刻后又扯开嘴角, 哈哈大笑起来。   “我等已将燕州城内外的郑人内奸全部除去,国师回都后定要向太后告知这个好消息。”   他用太后提醒木哈尔, 这里还不是他可以放肆的地方,若是他现在惹恼扎颜, 即便以他的武功,能发当即杀了扎颜并且全身而退, 但是支持扎颜的那些人绝不会放过皇宫中的太后和小皇帝。   扎颜向木哈尔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即便知道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木哈尔也只能忍下, 他用内劲撞开扎颜,抬手向扎颜行了一礼。   “定不负王爷所托。”   扎颜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狠厉的眼神在木哈尔身上扫了一圈,又回转神来大笑起来走向主位。   扎颜伸手往一位站在主位前的将领肩上拍了拍,大赞道:“此番能抓住这贼子,全赖疾鞍费心,本王今日定要好好嘉奖疾鞍。”   却听扎颜说道,原来自裴翊为了地形图换徐祥,主动暴露郑军安插在燕州城让虎牢关的全部暗探起,扎颜便总觉得这事不对劲。   这事粗看是扎颜占了上风。   他用一张假地形图戏耍了裴翊,逼得裴翊不得不动用在燕州城和虎牢关的全部暗探盗取地形图,救出徐祥,为北蛮拔除一个隐患。   但是扎颜与裴翊当了许多年的对手,心知裴翊不是这般鲁莽、冲动之人。裴翊当日既敢狠心带走那些暗探,必是在燕州城和虎牢关留了暗棋。   他着亲信小心查访,却始终没有查到什么。可是越是如此,越叫扎颜心惊。   他不信裴翊没有留下暗棋,可是他只差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出此人,可见此人隐藏之深,只怕从没有给大郑和裴翊传递过一点消息——裴翊留他在燕州另有大用。   裴翊的这枚暗棋就像扎颜心头的一根刺,不会致命,但是却叫扎颜心里痒得难受。   到底是谁有问题,扎颜心里也有些猜测,只是实在没查出证据,扎颜也不想因猜测胡乱杀人。   毕竟有才干的人到哪都难得,扎颜也是惜才之人。   扎颜在哪里说得动情,木哈尔听他自吹自擂,忍不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扎颜转头看过来,关切地向木哈尔问道:“国师可有话说?”   木哈尔扯了扯嘴角,满脸虚情假意地回道:“谢王爷关心,只是刚从外面回来,有些疲惫。”   “那国师该好好休息休息。”扎颜命人给木哈尔抬来座椅。   木哈尔却之不恭,拱手谢过扎颜后,刚撩开袍子坐到椅子上,忽觉如芒在背。木哈尔身子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子,把视线往梁上一瞟,却只见梁上空空如也,并没有人躲藏在上面,方才那道盯着他的视线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木哈尔紧了紧手指,微微有些失神。   那边扎颜向众人说起:“戊奎这内奸藏得深,若不是天神为本王送来顾家那小丑,恐怕疾鞍也没机会拿下戊奎。”   疾鞍却躬身道:“全因王爷智计无双,才能拿下这奸贼。”   满身是血的戊奎在地上听他互相吹捧,嘲讽地哼笑一声,声音极微,几乎传不到任何人所谓耳中,满屋之中只有木哈尔听到。   木哈尔再度向戊奎望去,戊奎已经极为疲惫地偏过头去,闭上了双眸。   想起虎牢关外的大郑军队,木哈尔也是一阵头疼。   他虽为北蛮做事,但仍旧把自己当做郑人,这几年在北蛮朝内也是极力主和,但可惜北蛮内外都极为好战,更有手握军权的扎颜把大郑边境当做自己的粮仓,缺了什么便带人去抢,他们不同意和,木哈尔说再多也是无用。   现在顾青锋还带了一队南军来送死,木哈尔都不知道这人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   南军根本就受不了北地气候,一到虎牢关就病了大半。   扎颜在燕州城内得到消息,都忍不住拍腿大笑,赞顾青锋是个妙人,知道他冬日无聊,便带着一群活人猎物来供他取乐。   他甚至无心出兵,任他们留在虎牢关外,偶尔放一队人马出去骚扰他们,杀他百十来个郑军,又立马回来。   看郑军自乱阵脚,又强自镇定,全把他们当猴耍。   他又在军中散布谣言,说是他这样逗弄郑军,是为了消耗郑军的精力,以便在今夜三更发动奇袭。这一出兵,便是要将这五万大军尽数杀了,给大郑一个教训。   他要让塞北记起八年前那杀得虎牢关天地变色的一战,他要再度唤起他们心头对北蛮的恐惧,他要一举摧毁年裴翊这些年在塞北流传的那所谓‘通晓天命’的神话。   总之他说得神乎其神,倒是极为振奋人心,众人都期待着晚上的奇袭。   只有一人想要偷偷溜出城去,向疲惫不堪的大郑军队报信。   ——这自然是扎颜引蛇出洞的计划。   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这个计划,只在把谣言传播出去后,在议事大厅等一个结果。   卯时三刻,疾鞍带着戊奎来了。   扎颜还在向众人夸赞疾鞍的细心:“若不是疾鞍及时抓住这贼人,岂不误我军大事?”   他要重赏疾鞍,疾鞍连道不敢:“全是小人分内之事,疾鞍岂敢受王爷夸赞。”   扎颜浑不在意地一摆手:“不必推辞,该是你的就是你。来人啊!”   扎颜高声呼唤,他的亲信当即手端银盘从外而来。   只是盘上空空,哪里有赏赐?   众人暗道王爷总不会这样小气,立了这样大的功,就赏一个银盘?   正疑惑间,亲信已经端着银盘走到疾鞍面前,扎颜笑着让疾鞍往盘上看。   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纷纷抬眼往盘上瞧去,疾鞍躬身向扎颜行了一礼应道:“小人领命。”   他转头向空无一物的银盘看去,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什么究竟,回身便想要请教扎颜这银盘是何意。   “王爷……”   “小心!”   木哈尔心觉不妙,忙出声警醒。疾鞍回头,眼角瞥见刺眼的刀光,正是扎颜从手端银盘的亲信腰间拔出大刀,向他砍来。   疾鞍猝不及防被扎颜砍中脖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转眼就落到地面上,眼前正是被他所抓的戊奎。   戊奎听见响动也睁开眼睛,看见他时眼底似乎有细碎的闪光。   两人对视着,疾鞍看着戊奎已经烂掉的半边脸和身上的血迹心想:‘他活不成了。’只是这念头刚刚升起,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扎颜脸上沾着疾鞍的鲜血回头看向木哈尔:“国师刚才为何出言警示这奸贼?莫非你与这奸贼是一路的?”   他举刀砍向木哈尔。   疾鞍的人头尚在木哈尔脚下,木哈尔本就既惊又怒,见扎颜举刀砍来,直接抬手迎向刀锋。   众人俱是一惊,疾鞍之死本就已经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若是这两位大人物再有什么死伤,他们该如何是好?   “王爷!”“国师!”   众人惊呼,只听当‘哐当’几声,木哈尔迎向刀锋却丝毫未伤,反而扎颜的刀断为了几截。   转眼攻势逆转,扎颜的领子被木哈尔抓在手中,扎颜面目狰狞了片刻,又回复淡然,满脸的‘我知道你不该杀我’。   木哈尔将其拉近,怒道:“你以为跟孙岳祖学了两年武功就可以杀我?今日别说是你一个,就是你们挨个上也别想能伤我性命!扎颜,王爷,别把我对你的容忍当作你放肆的筹码。”   说罢,木哈尔扔开扎颜,大步走出了议事大厅。   扎颜站在原地,就连不屑地看着他的背影:“为妇人所困之辈,终究难成大事。”   议事大厅中的众人看了看扎颜,又看了看木哈尔离去的背影,最后视线落在人头落地的疾鞍身上。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问扎颜:“王爷,疾鞍这是……”   所犯何罪啊?怎么刚刚还说要赏,转眼就给杀了?众人看着扎颜,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寒意。   扎颜理了理衣襟,瞥了地上的疾鞍冷笑道:“他也是郑狗的内奸。”   “这……”   众人不敢提出异议,只是忍不住偷偷看向被疾鞍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戊奎。   瞧戊奎刚才对扎颜的态度,就可以看出这人是实打实的内奸,若疾鞍也是内奸,何必抓他,还把他打成这样送给扎颜?   扎颜闭眼叹了句:“蠢材!”   “先暴露一个内奸,再让另一个内奸将这人捉到我面前,换我的信任?裴翊啊裴翊,难道你真当我是个蠢材不成吗?”   众人咽了咽口水,没敢接这句话,只能问道:“王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扎颜向他们笑了笑:“今夜三更,袭郑狗。”   众人面面相觑,皆低头称是。   一旁,倒在地上的戊奎早就重新闭上了眼睛,对厅中发生的事情再不关心。   塞北军营外,裴翊燃了两炷清香,半跪在地上将其插在路旁。   “两位兄弟,裴翊代大郑谢你们。”裴翊低声说道。   从北方吹来一阵微风,拂过裴翊脸庞,那两炷香燃得更甚。裴翊闭了闭眼眸,转身上了马,马后是一众装备整齐的塞北将士。   因从前裴翊战前都会起高台向穆元帅问战果,今日出征不便起高台,所以众人便以为他燃香是为了向穆元帅发问。   见裴翊不像从前那样告诉他们此战不能赢,众人心里实在痒痒,有人忍不住在队伍中大声问道:“将军,元帅怎么说?”   裴翊回眸看了他一眼,满脸平静地望向远方说道:“元帅说——此战必胜!”   登时,军营外吼声震天:“此战必胜!”   “此战必胜!”   木哈尔大步走回房间,对亲信说道:“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   扎颜刚才敢对他动手,必是已经在都城中掌握大局。为了牵制木哈尔,扎颜不敢杀太后,但恐怕小皇帝难逃毒手。   木哈尔必须马上赶回都城。   亲信立马去收拾东西,木哈尔来回踱了踱步,心中越不安宁,直接道:“不用收拾了,快去备马我们立即走。”   亲信忙应声放下手中衣物走出门去备马,不过片刻却又折返,木哈尔怒道:“拖拖拉拉的,又忘了什么东西?”   木哈尔抬头,却当即愣住。   亲信背对着他走进房门,嘴里叫着:“国师救我!”   木哈尔盯着持剑比在亲信脖子上,闲庭信步般走进房中的陆卓,脸色难看地唤道:“师弟。”   陆卓倒是满脸的笑模样:“师兄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想来师兄也许久没有见到这把剑了,愚弟实在好奇,不知师兄今日以北蛮国师的身份重见此剑是何心情?”   他向木哈尔比了比自己手中的乌铁剑。   知今日势必要被陆卓拦在这里,木哈尔铁青脸色没有说话。   看着木哈尔的表情,陆卓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叹了口气摇头道:“师兄,其实在到燕州城前我一直在苦恼要如何杀你,才能既对得起大郑,又对得起我们之间的兄弟情分,但今日我听你在扎颜面前警示那位塞北军兄弟,我便知你良心未泯。”   “我终于想好该如何杀你了。” 第105章   西风猎猎, 木哈尔的袍子被吹得呼呼作响。   他站在树干之上,看着追上来的陆卓,冷声问道:“师弟难道就不愿意放过我吗?”   陆卓弯唇笑了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师兄何必明知故问?”   他的衣衫本就不是什么好布料, 现在更是因打斗皱成一团,上面还沾了血迹,既有木哈尔的, 也有他自己的。   陆卓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心道这副模样若是被裴翊看见,不知要被他嫌弃成什么样。   不过木哈尔身上也没好上多少, 两人已经打了三天三夜,那扎颜在他们动手的那一日便已经出兵。   战况如何他们已无力顾及,全一心只在对方身上。   两人自小一起练功, 对对方的招式破绽和弱点一清二楚, 是以与对方交手,比与其他高手交手更为难缠, 也必须更加专注, 否则只怕一不留神,就留下一条命来。   木哈尔本就自小是被天峰道人当做未来掌门培养, 学得一身精妙武功,再加上天峰道人怕陆卓走上孙岳祖旧路, 不曾教授过他什么高深武学,是以木哈尔的武功一向是比陆卓要强上许多的。   只是陆卓自重遇裴翊以来, 过往压在心头的心事,渐渐消解, 于武学一道也大有所悟, 武功可谓是突飞猛进。若是说一年前他还不是细雨楼楼主赵元明对手, 现在两人只怕已经能平分秋色。   赵元明是当世难得的高手,如今四十有余,才修得武林难有敌手,而陆卓小他十来岁,就已经能跟他打个平手,可见陆卓武学天赋之高。   木哈尔也不由感叹:“当年师父若用心教你,只怕你早已经独步武林。”   他从前只道天峰道人对陆卓偏心,什么好的贵的都只供给陆卓,偏要自己苦什么筋骨,饿什么体肤,后来离开师门,在江湖上行走,领略一番人情冷暖后,才知天峰道人对他们师兄弟的苦心。   他与自家师父的恩仇已经无法偿清,他不能再辜负这世上另外一个毫无私心对他好的人。   “师弟你若再不放我走,今日你我二人只能有一个死在这里了。”   陆卓叹息:“师兄,你在投身北蛮之时,你就该想到你我今日的局面。”   “既如此,多说无益,那便手里下见真章吧。”   木哈尔最后一个字出口,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从树上弹起,射向陆卓。他手中未持武器,只以掌相击,掌中似有雷霆万钧之势,比他在议事大厅击碎扎颜刀锋的掌势还要威猛。   “别再留手了,也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武艺上的长进!”木哈尔大喝。   陆卓不闪不避,迎向他刺出一剑,乌黑的剑身绽出夺目的光华,这一剑轻盈灵秀,若非两人此刻在生死之间,被旁人看见这一招,还只当是小儿在玩闹。   但这一剑却是直直刺向木哈尔的咽喉,若是普通铁剑,木哈尔如对扎颜的刀一般将其击碎,然后再用掌要了陆卓的性命即可。但是这是天峰道人所锻造的乌铁剑,自其问世的第一天起,木哈尔就清楚地知道天下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其击碎。   这是天下最锋利的剑,也是天下最牢固的剑。   若他不撤,杀了陆卓自己也活不成,他本就不想杀陆卓,他只是想活着回到北蛮都城,去见太后。   是以木哈尔退了。   高手对战这一进一退,便可决胜负,陆卓剑似灵蛇追着木哈尔而去,眼看避无可避,幸而木哈尔及时向旁蹿出数十步,又回身拍出数掌,逼得陆卓不得不回剑来护,才将将保下一命。   只是既动起手来,便再没有停手的道理,两人避开对方攻势后,又立即攻向对方,招式交缠在一起,你来我往过了三百招,竟无一人占上风。   与陆卓交手的木哈尔也暗自心惊,两人当日在北蛮军营也曾交过手,那时他已经觉得陆卓武功大进,但陆卓现在的武功比那时竟还要精进许多,若再给他一些时间,只怕自己也招架不住。   心念一动,木哈尔倒有了另外一个主意,他一边与陆卓对招,一边高声唤道:“我们已经打了三天三夜仍旧分不出高下,再这样下去便只有两败俱伤的结局,师兄看得真切,以你的天资只要再练上一年,想要取我的性命易如反掌,不如你先放我回去,我在北蛮都城等你一年后来取我的性命。”   他这话虽说是缓兵之计,却也是真心话。陆卓听出他的话中之意,手下顿了顿,木哈尔也顺势停下手中招式,以表诚意。   陆卓凝眸看着木哈尔,半晌可惜道:“看来师兄对那北蛮太后果真是情深义重。”   他既已知陆卓天赋在他之上,现今陆卓要取他性命,他不趁两人尚在伯仲之时,搏命杀了陆卓,反倒让陆卓回去继续练武,等到一年以后再来取他的性命,不是放虎归山是什么。   他如此聪明的一个人,会做这种蠢事,却是为了回都城救北蛮太后和她的儿子。   陆卓也为他的深情所感动,只是……   “可惜我没时间了。”   曦阳诀眼看就要发作,芳姑亦在身侧等着夺命追魂,陆卓有心成全木哈尔,但他确实没有一年的时间了。   莫说一年,只怕连片刻都是奢望,他还有心今年开春栽一树芙蓉送给裴翊,却都是痴心妄想了。   陆卓感慨地摇了摇头,挽了个剑花,长剑飞舞,如漫天落英向木哈尔飘去。   木哈尔知脱身无望,只能以死相搏,亦挥掌攻上前来。   这一次他们谁都没有退。   燕州城内,看守城门的北蛮将士们正在讨论戊奎和疾鞍的事情。疾鞍的头颅被扎颜放在那个空银盘上,命人端着满燕州城转了几圈叫全军观赏,众人想起那七窍流血的发青头颅,都忍不住心里一寒。   围在火堆旁的士兵中有一人问道:“头儿……我是说那奸人戊奎真的是……内奸吗?”   戊奎平日与人和善,与众人的关系也十分好,大家一起当了这么些年兵,也从没看过他跟大郑有过什么联系,乍然说他是郑人的内奸,众人心里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众人一阵沉默,有人看了四周一眼,见附近没军府的人便悄声向众人说道。   “听说头……戊奎的事是实打实的,他自己都在王爷和诸位将军面前招供了,只是……”   那人声音更低,嘴里吐出一个名字,众人听不真切,但看嘴型也知是‘疾鞍’二字。   那人说道:“听说‘疾鞍’将军是王爷为了杀国师,冤死的。”   众人低声惊呼,纷纷道:“莫要胡说!”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那日在议事大厅观审的摩赫将军说的。”   那人为自己申辩,众人阻拦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气氛登时沉寂下来,众人心里想起惨死的疾鞍,又想起扎颜平日里的手段,从脊背升起一股寒意,完全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刚才说话那人见众人都反对自己,难免觉得有些气闷,看了一眼角落里大口吃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一个士兵,忍不住开口说道。   “丰乐来评评道理,你说事情是不是我说的那么回事?”   那被换作丰乐的士兵两口干完碗中的米饭,站起身来,语气冷淡地说道。   “不关我的事。”   他走向城墙,弯腰将城楼碗墙根处的一个木盆里,然后直起身子向后摸了摸自己的刀,便要离去。   说话那人见他如此嚣张,不由得也跟着站起身来,想要跟他一些教训尝尝,旁人立即来拦。   “算了算了,你难道不知他就是这个脾气,你自个儿说了疯话还要打人不成。”   说话那人被众人劝下,向着丰乐啐了一口,愤愤不平地坐回原位。   丰乐看都没看他,抬步向城门走去,与城门处的人换了值,正好有将领带着一队士兵要出城。   检查过令牌和人后,丰乐和城门的其他人开始动手开门。趁他们开门时,城门新换的头领与出城的那位将领开始套近乎。   “乌伦将军可是去虎牢关接应王爷?”   乌伦在马上瞟了守城头领一眼,一脸正色地说道:“王爷的事也是你能问的?”   守城头领忙自打嘴巴,乌伦却忽然笑起来,说自己不过是在开玩笑,他压低声音笑呵呵地向守城头领说道:“王爷跟那群郑狗玩腻味了,让我带人去给他找点乐子。”   他说得语焉不详,守城头领却心照不宣地跟他同时笑了起来,忙叫人动作麻利点,莫要坏了王爷的好事。   乌伦指着守城头领说了句真懂事,在开门后,便骑马出了城门。   他的马从丰乐面前走过,丰乐只低头看着地面,乌伦也只昂首看着前方。   两人都没有看过对方一眼。   夜半时分,又有人叩响燕州城门,却是早前离去的乌伦将军说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城内,让他们开门。   这半夜开城门可不是什么小事,守城头领犹豫了片刻,还是对着城门外的人说道。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寅时,还请将军稍等,待到那时小人便立即为将军开门。”   下面有人用夏语回道:“放肆,王爷的事也是你能耽搁得起的!”   守城头领闻言神色僵了僵,却仍不敢下令开门,今日得罪了乌伦最多日后吃点挂落,但若半夜开门出了什么差错,要的可就是他的命。   守城头领不敢拿他的命来赌,城门外的人见他执意不开门,一时沉默下来,纷纷看向最前面的一人。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赞道:“倒是个忠心的。”   他用的也是夏语,守城头领心头却涌起一股不妙的感觉,他还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听到夜色中传来咯吱声。   有人开了城门! 第106章   扎颜坐在大帐里, 心里觉得有些无聊。   他已经带兵在虎牢关逗了那姓顾的和穆锋家的那小崽子两三日,这两人居然真的抗了下来,倒是没有扎颜想象中的那么不堪一击, 甚至连第一日的病弱疲惫也大多是做给扎颜看的, 为的就是让扎颜放松警惕。   进攻还真让他逮到机会带兵反咬了扎颜一口。   怪道这群人到了虎牢关还迟迟不进攻,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扎颜倒是没有想到自己成日打鹰反倒被鹰啄了眼,对顾青锋也也有些另眼相看起来, 亲自在虎牢关陪顾青锋玩了几日。   每日昼伏夜出,跟逗猫似的逗这起子大郑军玩,初时他还极有兴趣。   毕竟自年初跟裴翊打过一战后, 这一年两国就再没有大规模起过冲突,扎颜也在燕州城里窝了将近一年,纵有美酒, 佳肴和少年——说实在话也没什么意思。   还没有和裴翊打上一场来得痛快, 虽说这坏心眼的,总爱在背地里谋算扎颜, 但是不得不说, 扎颜每每与他对上,领会得这一遭他又是如何为算计自己费尽心血, 扎颜心里也是极为兴奋的。   而且两人真正对上的时候,裴翊可是从来没有退过的。   他跟顾青锋打了这三日, 看出这位顾将军已经在收力,看来是心里生了退意。   他在塞北还没有对上过往后退的大郑军, 将顾青锋也看轻了三分,连带穆锋的儿子也生了鄙夷, 前几日的另眼相待早扔在了一旁。   只是现在回燕州城实在无聊, 扎颜想着索性再陪他们耍耍, 准备再逗弄大郑军几天,把他们弄得筋疲力尽了,自己进攻也妥当些。   毕竟他也不想为了顾青锋这厮多余耗损自己的士兵。   扎颜正思索间,忽然听到外面来报,说是乌伦浑身是血地骑马到驻扎之地。   “怎么回事!他不是留在城内了吗?”扎颜猛地站起身来,“难道燕州城出事了?快把他带上来。”   扎颜命人将乌伦带到自己面前,见他身上满是血迹,跟他前几日下令乱棍打死的戊奎有得一拼,扎颜吃了一惊。   见乌伦走路已经不稳,扎颜忙上前把住乌伦的膀子,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乌伦双眼通红地看着扎颜,哭诉道:“王爷不好了,燕州城被裴翊那厮攻破了!”   “什么!”   扎颜浑身一震,双眸睁得大大的瞪着乌伦,一时竟僵在了原地。便在此时,异变突生,原本虚弱的乌伦忽然暴起。只见他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举起了一把匕首向着扎颜而去。   “王爷!”“王爷!”   那匕首眼见就要捅进扎颜胸口,帐中众人大声呼喊起来,纷纷扑上前来,焦急模样恨不得以身代之,却都已经来不及。   只听一声匕首扎进血肉的声音,便见到乌伦扑在扎颜身上,想来匕首已经扎进胸膛。   帐中众人皆面色如土,谁能想到呼风唤雨的扎颜会是这样的结局。   众人面面相觑,真想要开口商量怎么办,忽而耳边传来扎颜的大笑,众人立即打了几个哆嗦。   再向扎颜仔细望去,才发现这位王爷压根没事,原来早在乌伦暴起时,他便已经压下他,夺过了乌伦手中的匕首。   而现今那把匕首则是扎进了乌伦的胸口。   推开乌伦已经变得无力的身体,扎颜指着地面的乌伦哈哈大笑:“想不到你竟也是内奸!”   乌伦扶着胸口上的匕首倒在地上,嘴角呕出鲜红的血迹,向着扎颜冷笑道:“你不必得意,我早知今日杀不了你,不过想试试罢了。现在将军已经攻进了燕州城,王爷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说着竟将匕首往心头送了送,当即毙命于扎颜面前。   扎颜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又想到若非裴翊已经攻破燕州,乌伦何必主动暴露。帐中的其他将士听到乌伦的话也露出担忧的神色,眼神屡屡飘向扎颜,似乎是想请扎颜回燕州一探究竟。   毕竟这几日在这逗顾青锋和穆晏,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陪小孩玩,实在没意思得紧,终究还是燕州更为重要。   扎颜却说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来回在大营中踱步,小牛皮做的鞋底几乎要把地面磨秃噜,口中不住说道:“若是轻骑小队,倒也罢了,但轻骑小队如何攻下燕州城?若是大军进攻,若不经过虎牢关,他如何能进燕州?若要经过虎牢关,几万大军怎么可能逃得过我的眼?”   “这一定是裴翊的计谋,他想引我等离开,助穆家那小崽子脱困。”   他说得头头是道,将领都不敢反对,毕竟当日他杀疾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众人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疾鞍。   戊奎死得不怨,乌伦也确实行刺了,但是疾鞍可是一直忠心耿耿,也总来没见过他疾鞍和戊奎还有乌伦有过深交,说他是内奸……   众人其实都不怎么信,不然那燕州城也不会流传出那等谣言。   即便众人心系燕州城,现在也没人敢做这出头鸟,心里却难免有怨气,若不是扎颜见那穆家小子容貌俊秀,起了色心,想要陪那小子玩玩,他们昨日就拿下了这群大郑士兵,现在管他是调虎离山,还是缓兵之计,他们都尽可以回去看看情况,何必在此烦恼?   扎颜嘴里直说他们没法不过虎牢关而直奔燕州城,心里却不住涌上不祥的预感,他心里知道多半裴翊此刻真在燕州城,至于是大军已至还是只有小队人马,只待他前去查看。   想到裴翊再度以身犯险,这回甚至还进了燕州城,扎颜浑身上下都兴奋起来,那兴奋像是一团火从他身上滚过,顷刻便蔓延开来。   顾青锋、穆晏又有什么意思?   姓顾的倒是没他想象得蠢,但也就那样了,毕竟不是个会带兵的,郑人皇帝也不敢把他往前线送,但是要真是个会带兵的,早几年郑人皇帝就把他送到塞北了,哪至于等到现在。   至于那穆晏,只能说也就长了张好脸,连其父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更别提跟裴翊比。   昨日两军对战,扎颜在阵前调戏了他两句,他便气得说不出话来,翻来覆去也就是奸贼、蛮人几个词的骂,真是没意思。   要换裴翊,早就一个脏字不带的,把扎颜挤兑到姥姥家了。   所以说这些年郑人在塞北换了不少将领,就只有一个裴翊最对他的胃口,叫他每日想起来,既恨得牙根痒痒,又念得噬魂摄骨。   现今他在燕州城?扎颜知道无论裴翊带的大军还是小队,他现在回去都是中计,可是他久没跟裴翊对战,实在念得紧。   思来想去半晌,扎颜骤然停下脚步,向着众人说道:“下令下去,大军开拔。”   众将领当即如释重负,大步跑出去命令大军开拔,开玩笑他们老婆孩子还在城里,不得不急啊!   被围的穆晏等人突然感觉到北蛮人的攻势突然变弱,甚至远处传来大军开拔的影子,众人这几年被扎颜戏耍得如同惊弓之鸟,对于北蛮人要撤兵是半点信的,心里都在猜测那北蛮头子又想出了什么短命法子来折腾他们,手里拿着武器半点不敢放松戒备。   更是有人暗中在谈论这北蛮军是不是要发动总攻,只怕他们这一遭要全部陷这里。   顾青锋让伙房把最后百十坛酒揭了封泥,一人给分了一口,多少有点绝命酒的意思,南军众兄弟都明白他的意思,都举碗饮了。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赴死前能做一回项羽,也算他娘的值了!   穆晏既随顾青锋出关,便猜到赴死的结局,故他也没骂顾青锋花言巧语,骗他出关时一套一套的,什么先引君入瓮、再诈攻然后又是什么借助地形作战,说的时候倒是雄心万丈,好像那扎颜的头颅已经在他手上,真到做的时候,穆晏只看到自家军队被扎颜逗着打。   今日众军同喝绝命酒的场面倒是让他感动了片刻,但是他转瞬又想起,若不是顾青锋是个草包,他们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这口酒哽在脖子差点没咽下去。   不过穆晏也知道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只能认栽,没得什么好怨别人的。   只是赴死前,他还有事情要做。穆晏回到自己帐中,持刀斩了伍柳身上的绳索,并告知了伍柳,跟着他来的人都被关在马棚,让他带着手下的人赶紧走。   伍柳听出话茬不对,疑惑问道:“才几日你们就输成这样?”   虎牢关的兵力他了解,就算是个不会带兵的,带着五万人过来,虎牢关的北蛮人一时也是杀他们不完的,怎么这才短短几日就有了如此败象?   穆晏羞耻地偏过头去:“扎颜将燕州城的军队也带了过来。”   伍柳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北蛮来了援兵,这倒也不怕,伍柳才刚刚从阶下囚的角色中脱离出来,便立即开始安慰起囚禁他的人。   “小侯爷不用担心,我们再撑上几日,将军定会带着援军赶来。”   他了解裴翊性情,知他即便恶顾青锋极深,也不会见死不救,何况因着顾青锋这人实在抬不上台面,裴翊眼里根本就没有他,说厌恶就更谈不上了。   你都看不见的人,你会厌恶他吗?   他对裴翊信心十足,穆晏却是已经信了军中流传的今日便是最后一战的说法,心道即便他真的不计前嫌,带着援兵赶来,却恐怕也是来不及了。   不过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深深地看了伍柳几眼,开口说道:“无论如何,此事与你无关,你逃命去吧。”   伍柳听他说得不像样,皱起眉头:“何谓与我无关,既是大郑军人,岂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今日莫说是我要留在这里等将军来,就是你们要赴死,我也陪你们一起。”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消息,却原来是北蛮大军真的开拔了,现在已经往燕州城方向去了。   “什么!”   穆晏吃惊,心道扎颜这究竟玩得什么鬼把戏,做戏需要做得那么逼真吗?   伍柳却觉得不对,忙起身出了帐子,向天打个呼哨。跟着跑出来的穆晏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正疑惑间,忽然见到一个陌生男人不知从何处飞了出来。   只见远处一棵树晃动不已,却原来那个男人刚才一直藏在树上,只是因身上穿的是白衣,隐在雪中所以没人发现。   “什么情况?”伍柳向男人问道。   “将军带兵去了燕州城。”   男人言简意赅地答道,穆晏还没反应过来,伍柳闻言已经面无血色。   “糟了!”   扎颜带着大军回到了燕州城,城内已经乱做了一团,连他们在城外都能听到城内百姓尖叫逃窜的声音,但城门处却静悄悄的,像是无人把守一般,大开着城门,像是请众人进去。   北蛮将领只觉得这惯常出入的城门,此刻就像是妖兽的口。   扎颜只是看着城门,良久开口说道:“进城。”   请君入瓮?竟用他自己的城来做这个瓮,扎颜可真是爱极了裴翊这些胆大包天的妙计。   真爱到恨不得今夜就将裴翊的脑袋放在他的床头,伴他共眠。只是想想那张刻薄挑剔的利嘴再吐不出冷嘲热讽来,又让他觉得可惜。   扎颜带着大军缓缓向城门行去,心里静静地思索着抓住裴翊以后要如何处置他。   他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若不叫他亲自将裴翊折磨死,他如何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完结越发拖延,但也拖不了多久了,两边都只欠一个收尾然后再撒撒糖就结束了。 第107章   城内闹成一团, 却是先前有塞北军进了城,先是跟城门守卫战作了一团。城门守卫不敌派人去军府和大营报信,留守燕州的将领立即派人去增援城门, 可恨今日城门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留的人极少。   增援的人赶去城门时,燕州城门已经大开。   塞北军已经入了城。   可恨那群大郑人穿了北蛮军和北蛮人的衣服,在夜色下赶来的北蛮军一时难辨敌友, 也不知究竟来了多少人。   这群人也不同他们硬抗,见增援的人来了,一晃眼便四散而去, 隐在了夜色中往城中跑去,北蛮军只能分为几队前去追捕。   那增援的将领派人前去关城门时,才发现有鬼。   那城门外竟还藏着一波塞北军, 为的就是等他们分散兵力, 然后将他们彻底拿下。   那北蛮将领甚至来不及呼救,便已经被斩于马下。   他睁眼瞧着有人骑马从他的身旁经过, 打头的那人竟是已经叛逃的徐祥。   他竟还活着?!   那北蛮将领脑海中最后闪过这个念头, 意识便渐渐归于虚无。   去追装扮成北蛮人的塞北军的北蛮将士们也不好过,那群塞北军不讲武德, 装成北蛮人潜进了人户之中,将士们自然要去搜查。   有人知道关系重大, 不敢懈怠,挨家挨户的去敲门, 严格核查;但是有的人却是胆大包天,借机发起了横财。   搜查盘拿, 锁人放人, 一出一进就是腰包鼓鼓。   城门口的动静瞒不住城里的人户, 有人听说是大郑打过来了,便颤巍巍地向将士们打听情况,被不耐烦地推开,更有甚者有的将士进门见到烛火昏暗,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便直接挥刀将人砍了。   一时间城内人人自危,有人怕大郑军打过来会要了他们的性命,有人怕大郑军还没打过来,就被自家军队的士兵要了性命。   最后的结果就是,各门各户都收拾好东西,出门逃命去了。   扎颜回城时,便见到整个燕州城乱成了一锅粥,心道裴翊还挺有本事的。   他却是不怕裴翊这阵仗的,俗话说得好阵仗越大底子越虚。   裴翊将一场突袭搞得这样热闹,就说明他有多心虚。   恐是怕扎颜看出,他就带了几个人前来,拼了命的在那里撑场面呢。   他和裴翊对战多年,彼此对彼此那点家底都门清,裴翊要赢他也不是不能,不过就是压上整个塞北军来跟扎颜来一场鱼死网破罢了。   但是说到底一句话,不值当。北蛮朝中有太后虎视眈眈,大郑朝中亦有一群虎狼盯着裴翊。两人拉起旗鼓大喇喇地杀做一场,无论是谁输谁赢,最后的结果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所以即便裴翊再想给穆锋报仇,也不会拉上赛北军的全部家当来跟扎颜干仗;所以即便扎颜也将裴翊同他手下的塞北军视作眼中钉多年,但是终究还是没有对他们下手。   归其原因还是那句:不值当。   人活着,权力、富贵才能源源不断来,真要鱼死网破跟对方干上一场,到时候就算杀了对方,心里能得许多的痛快,还不是白白送便宜给别人捡。   扎颜不会做这种傻事,他知道裴翊也一样。   今日这一遭,裴翊定不会带大军来。   不过还是同以往一样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为了穆家小崽子也算煞费苦心,也不知道人家领不领情。   扎颜笑了笑,抬手吩咐道:“回军府。”   有属下面露忧色地向扎颜进言:“王爷,现在城里兵荒马乱的,依我瞧咱们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为的好。”   “依你瞧?我面前什么时候依上你瞧了?”扎颜笑了一声。   那属下被臊得满脸通红。   扎颜望着军府说道:“按兵不动?我怕被人笑是缩头乌龟。”   他先分了几拨人去城内安抚百姓,剩下的人留了一半留守城门,带着另外一半人回了军府。   扎颜知道裴翊现在定在他回军府的路上等着自己,他岂能让美人失望?   扎颜打道回府,路上不断有人来向他报,郑人扮作北蛮人和北蛮士兵在城中对搜查的将士出手,现在城内的将士已经疯魔,不辨敌友地在四处乱杀。   扎颜原先听着还好,只叫他们尽快平息事端,他想着裴翊带来的那几个料也翻不出什么风波,便没有细管,直到后面来报信的人越来越多,扎颜的脸色也来越沉。   他原以为裴翊带来的人不多,最多在城里搞些小破坏,但是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裴翊带来的人可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按理说突袭敌后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人数少,速度快,方便出动也方便撤退。若是人多,便会使得队伍显得庞大笨重,即便能突袭成功,却难安全撤退。   裴翊究竟带了多少人?他真的是来突袭的吗?   扎颜心里闪过许多疑问,走到一处巷道时,忽而勒马停下。燕州是大郑旧城,街道的修建方式和布局也是依照郑人习惯,街上多巷道,富庶点的街区甚至还仿大郑富户人家铺起了青石板,路面平坦,适宜出行。   扎颜当下只有再过三个巷道就能到军府,但是扎颜却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还有三个巷道,裴翊必在其中一个巷道中。寒风吹过,远处传来一声凄惨的哭喊,吓得跟在扎颜后面的队伍都打了个寒战。   有一片枯叶从光秃秃的枝丫上飞下,还未落到地面,扎颜忽然一拍马背纵身跳起,那马顷刻间便插满了飞箭。   “王爷小心!”   队伍乱了起来,扎颜还未落地,四面八方的飞箭又起,却是向着他身后的队伍而去。将士们纷纷拔刀砍落飞箭,向着扎颜冲来,想要保护扎颜。还未至扎颜身旁,便被墙上跳出的人影拦住去路。   扎颜感觉到背后一凛,狼狈向一趴,举刀挡着了直直刺来的一枪。   夜色中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但是扎颜知道那就是裴翊。裴翊片刻也不停手,自扎颜接下他一枪后,又一连向他刺来数枪,扎颜躲闪不及,只能就着半跪在地的姿势,在原地与裴翊对起招来。   又有百姓之家传来军爷饶命的喊声,扎颜大笑起来:“听说塞北百姓都夸你们塞北军是仁义之师,他们可知你们在燕州做的这些事?”   将百姓牵连进这场战争,这可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打法。   刚才一交手,他就知道裴翊武功长进了,自己这会儿只怕拿不下他,是想用言语扰乱他的心神。   铿锵一声,两人的刀枪相撞,撞击而出的火花照亮两人的面容。   “十八层地狱?”裴翊冷声向扎颜说道,“我早就下过了。”   扎颜看着他的眼睛,恍然惊觉这次裴翊是下定了决心,要与他清算往事,不论是这八年来死在战场上的塞北亡魂,还是八年前死在虎牢关外的大郑军队,他要一并问他讨回来。   扎颜难以置信:“掏空家底来要我的命?”   “裴翊我本以为你会更聪明一点!”   “世上聪明人太多了,我便当个蠢人又何妨?”   裴翊用太极门步法不断向扎颜攻去,他在抚仙山上对孙岳祖并非白献殷勤,他知道孙岳祖教了扎颜几年武功,加之扎颜武学天赋却是不错,只学了几年,便可在战场上以一当百。   他在抚仙山上用炭火、棉被送了孙岳祖许多人情,这位师伯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不等他问便主动将扎颜的武功破解之法,教给了裴翊,毕竟有了陆卓这么个天赋卓绝的未来徒弟,孙岳祖对扎颜这个只爱吊着自己的北蛮王爷,也不怎么看得上眼了。   拿扎颜的武功破解之法来讨好裴翊,顺便讨好陆卓,对于他来说正是何乐而不为。   跟裴翊打了这么久的扎颜,如何没看出来自己是被孙岳祖给卖了。当年他察觉孙岳祖来去随心,不可能一直忠于自己以后,便想过找机会杀了他,只是想到孙岳祖始终教过自己两天武功,两人多少算得上半个师徒,最后还是没有下手。   却没想到是养虎为患。   如他麾下的乌伦、疾鞍二人,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将领,谁知居然会是大郑的内奸。   两人在巷道内只怕过了百招不止,只是碍于巷子狭小,巷道内又有许多士兵在厮杀,终究不便交手。   推开一个撞到自己身上的尸体,扎颜用刀击开裴翊刺来的枪,两人错身间,扎颜忽然感觉胸口一痛,低头往胸前看去,却是两人错身之时,裴翊折断了枪柄扎进了他的胸膛。   扎颜看着扎进自己胸前的枪柄,嘴里涌出一口鲜血。   说是整日打鹰,却被鹰啄了眼,又说今世的因会报在来世的果上,看来我来世只怕要当个睁眼瞎了。   他望向裴翊,向他说道:“我虽输了,可你也没赢,想来咱们再相见也不过就这片刻的光景,我在下面等着你。”   裴翊定在原地看着他,面上的神色复杂,不知是否扎颜口中那番输赢的话,触动了他的什么心事。   军府燃起大火,扎颜抬眸望了一眼,他住了十多年的地方,今日要陪他一起化为虚无,也算是一场造化。   扎颜抬手取下胸前的枪柄,最后向裴翊看了一眼,低声笑了起来。   “死在你手下,我做鬼也风流。”   他仰面倒在地上,恍惚间似乎感觉到裴翊走到他身旁,弯腰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眸。 第108章   清晨, 裴翊被士兵泼水清洗地面的声音吵醒。   他睁开眼睛,不远处正有零零散散有十来个士兵在收拾燕州军府的残骸,大火烧了一夜, 连带烧了军府所在的小半个东城。   现在北蛮军府只剩下断壁残垣, 昨夜众人都是随意找了个地方睡觉。裴翊找了个挡风的角落便躺下了,虽然也冷得厉害,但好在宋三捡了堆没烧完的木头, 堆在了一旁。   木头燃了一夜,倒也抵御了些许寒意。   睡了一夜,裴翊还有些发怔, 望着破破烂烂的军府发起了呆。   有人往火堆扔了块木头,火堆爆出点点火星,裴翊才终于回过神来, 看到火堆旁的姜二。   姜二背对着裴翊, 但是背影却无端透出一股凄清萧索,裴翊本就是心思细腻之人, 再加上他与姜二兄弟多年。   不必出声相询, 裴翊也知姜二恐怕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而在这战场上, 还能遇到什么伤心事。   “二哥。”   裴翊出声唤道,本想问问姜二因为什么原因如此沮丧, 好安慰一二,忽的他突然看见姜二身旁的断剑。   漆黑的剑身, 再不见半点昔日的光辉,仿佛一把平平无奇的残剑, 它曾在陆卓手中杀敌无数, 此刻却断成了两截。   裴翊心头如遭雷击, 蓦地吐出一口血来。姜二听见动静回身看来,见他这等情形,忙跑过来搀扶住裴翊。裴翊却抬手阻止了他,几步走上前去,捡起了姜二刚才放在身旁的断剑。   “是从何处寻来的?”裴翊双手抚摸着断剑,向姜二问道。   “……是在城外五十里开外的泉台谷。”姜二放低声音缓缓说道,像是怕裴翊接受不了。   “泉台谷?”裴翊喃喃重复了一遍,忽而悲声道,“元帅便陨在泉台谷。”   姜二迟疑了一下,张嘴想安慰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   裴翊又问道:“找到这把剑的时候,四周……可有……”   “没有。”姜二立马摇头,“只是……发现这把剑的士兵说,四周有好多的血,但昨晚我们将北蛮军杀出了城,那泉台谷也曾沦为作战之地,那血或许是……”   裴翊闭上眼眸点了点头,手指在剑身抚过几回,许久才睁开眼睛,向姜二询问起昨夜的士兵伤亡人数以及现在城内的情况。   姜二一时没转换过来,还以为他是伤心过度糊涂了。   姜二担忧地看向裴翊:“将军……”   他想说什么,却被裴翊抬手拦着,裴翊认真地看着他,满脸坚定地说道:“不必担心,他会平安回来的。”   陆卓会回来的,就算隔着天涯海角,最后他也一定会回到裴翊身旁。   君子一诺千金,陆卓虽算不得君子,却也绝不会背信弃义。姜二原想安慰裴翊,却没成想反过来被裴翊安慰了一通。   安慰完裴翊还马不停蹄地投入到燕州城的战后恢复工作中去了,若不是姜二刚才亲眼见到裴翊吐血,恐怕都要怀疑自家将军对这位陆大侠是虚情假意了。   姜二看着裴翊忙碌的背影,心道将军的心思真是猜不透。   这一仗北蛮军输得很惨,扎颜死后,北蛮军乱了阵脚,被塞北军抓住机会打出了燕州城,剩余残兵都往北蛮方向逃去。   但是就如扎颜所说,他输了,但裴翊也未见得赢。   这一仗塞北军也杀得很惨,裴翊听到死伤人数时沉默了许久,大半个塞北军都折在了这一仗中,剩下的人里面不是重伤就是失踪,即便是没有重伤的还能做事的那些士兵,身上也多多少少都有好几道伤口。   听到单正也在阵亡名单中时,裴翊喉头哽住。单正为一己私心放了顾青锋出关,本是罪无可恕,只是这回出征需要用人,才暂时没有处置他。裴翊本来打算待此战过后,便把他交兵部发落,即便军功能够赎罪,裴翊也不会再用他了。   却没想到,原来真的不能再用了。   单正从军营就跟着他,虽冲动鲁莽,但在战场上却是一等一的猛士。他跟随裴翊征战多年,从来没有后退过一步,今日他战死沙场,裴翊心里即便如何怪他,也不得不为他叹上一场。   “是我对不住他们。”   饶是裴翊铁石心肠,也担不起这么多条人命。但是他不能不打这一仗,顾青锋已经带兵走到虎牢关,无论他的这一举动有没有惹怒扎颜,无论扎颜和北蛮想不想挑起跟大郑的纠纷。   这一仗他们都必须打。   燕州是大郑臣民心中的隐痛,为了收复燕州,八年前已经死了一个穆锋,赔上了塞北四万大军,若是让大郑军再在燕州城外惨败一回,只怕再有个一百年,燕州城没法收复。   这一仗既然开了头,就必须用一场胜利来结尾,即便是一场血淋淋的胜利,因为大郑——已经输不起了。   “抚恤金?”   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好后,裴翊觉得自己的脑子乱糟糟的,没继续跟旁人说话,只一个人沉默了许久,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向姜二问起。   “抚恤金?”   “给朝廷的奏折里都写清了。”   裴翊点点头,看安排好了一切,起身向众人说道:“既如此,便去请顾将军吧。”   燕州城刚刚被攻下,正是需要人手整治城内之时,同时也需要快快安排人马在城外筑起防线,避免北蛮反攻。   现在北蛮与塞北都是元气大伤,就是看谁先缓过起来,几路人马中现今最为兵强马壮的竟是顾青锋那伙被扎颜当做游戏,拿来逗乐了好几日的南军。   想要保住燕州城,他们只能将这座城池拱手相让。   大局为重,纵使心里再多不甘,也只能咬牙忍下。   幸而众人都是豁达之人,走到军府门前,宋三回头望了一眼这已经付之一炬的北蛮军府,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将军,我们赢了。”   裴翊听到这句话时,正将将抬步迈过门槛,阴了许久的天空,忽地一下放晴,一缕阳光照到裴翊脸上。   裴翊抬头望着满城萧索,但日头已经回暖,积雪在阳光下渐渐消融。   又是一年春来早,今年大郑百姓终于可以过个好年了。   “是,我们赢了。”   裴翊终于露出这几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他想起扎颜临死前说的话,心道这好色王爷说错了,即便他们两个都没有赢,但这一战起码能为大郑止二十年纷争,裴翊也绝没有输。   此战过后,即便塞北军散了,大郑百姓也会永远记着塞北军的名号。   塞北之境,有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领军的将领能辨忠奸,通鬼神,斩妖魔。   京城之中,百姓把塞北之战传得神乎其神,裴翊更是被渲染成了一位无往不利的神将。杨纯听着这街头巷尾再传下去,裴翊只怕就要开始头戴神光,腰悬宝器,脚踏七星,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   杨纯好笑地走进皇宫,笑容在见到太极殿的楼阁时,却淡了下来。   裴翊的困境,杨纯多少有所耳闻,若是往日他帮上一帮,结个善缘也未尝不可,但是现在……   他已经渐渐把不准太极殿中那位的心思,近日与那人说话也开始小心翼翼。   燕州被收复,若是塞北军没有被打散,以此时裴翊在民间的威望,若是他在塞北拥兵自重,朝廷也奈何不了他,所以塞北现在的形势,那人未必不是乐见其成。   杨纯不愿再多想,所幸他今日不是来见那人的,不然他还真不想进宫来。   他今日来见的是皇帝。   太子终究没那个胆量背上弑父的名声,只是将皇帝软禁在登陵殿中,但是软禁归软禁,皇帝却是不能再让他当了,否则大家小命都得玩完。   皇帝也自知大势已去,那日太子带兵进宫还夸赞太子没想到有这般胆色,终于有些像他了,皇位交给这样的太子,他也安心了。   但安心归安心,他就是死活不写禅位诏书。   现在太子是以‘皇帝病重,太子理政’为由暂摄国事,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还是得想办法尽快拿到禅位诏书。   这些时日支持太子的几位谋臣和杨纯轮番进宫劝说皇帝,今日杨纯进宫就是为了此事。   杨纯到登陵殿时,皇帝正在用膳。   这几日他难得胃口好,今日更是多用了两碗粥,杨纯想他这好胃口多半还是因为塞北的大捷。   见他来了,皇帝抬眸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来了?就等你了。”   杨纯躬身:“请皇爷安。”   他已经不再称皇帝为陛下,因为他们的陛下已经另有他人,皇帝不过占的是个名头。   两个字便将皇帝现在的处境说得清清楚楚,皇帝低低笑了一声,挥手让人给来一条手巾。擦过手后皇帝将手巾扔到太监端着的木盘中,满脸随意地向杨纯说道:“朕允了,不过朕有两个条件。”   杨纯哪里想得到今日天上竟下馅饼了,还直直砸在他脑袋上,自是满目震惊,却也反应极快地跪倒在地,恭敬道:“请皇爷直言。”   皇帝嘴巴张了两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耐烦地挥手说道:“算了,就一个,让太子继位后别为难贵妃,爷们儿的事别把女人扯进来。”   说罢让杨纯拿东西来,杨纯立即送上早早准备好的笔墨和金丝绢布。皇帝两笔写完,扔给杨纯让他赶紧滚。杨纯也不耽搁,拿着东西便立即拜别了皇帝,向着太极殿跑去。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掠过一丝嘲笑,也不知这位杨大人能风光到几时?不过也与他无关了。   想起燕州收复的消息,皇帝又是高兴了一阵,这燕州可是他在位的时候收复的,这不世之功终究还是他的。   皇帝乐呵呵地又叫人拿了两坛酒,自斟自饮了许久,最后倚靠着榻上的小桌沉沉睡去。   宫人见了忙把他移到床上。夜里,皇帝口渴醒了过来,在床上唤人给他倒水来,却不见外面有动静,不悦地起身撩开床帘,却见寝殿的大门敞着,正有一少年人腰中挂着宝剑走进殿内。   因殿内只留了几盏宫灯,是以皇帝看不清那少年的面容,只是瞧着身形有些眼熟,试探性地高声问道:“可是晏儿?”   整个京城,敢挎剑进他寝殿的也就只有穆晏那傻小子一个。   那少年走近了一些,终于叫皇帝看清了他的脸,皇帝怔怔愣住。   少年停下脚步,站在寝殿中央,向他粲然一笑:“陛下,臣去了。”   说罢竟又转身离去,皇帝怔然看着他背影远去才回过神来,忙扑上前去。   “别走!”   皇帝从梦中惊醒,怔怔望着头顶的床帐,还未回忆起梦中之事,已经泪流满面。 第109章   却说太子知道皇帝禅位的条件时, 整个人都愣了愣,大抵他没想到老皇帝对年轻的贵妃还有这份深情。   太子十分感慨地说道:“男婚女嫁,礼法自然, 她不愿嫁我, 想嫁给别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太子也对自己并非闺中女儿家的理想夫君这事很有自知之明,应下了皇帝的要求:“父皇多虑了, 贵妃是他的妃子,我岂有为难之理,按理贵妃也应该随父皇一起迁居如漳宫, 便请贵妃禅位大典后随父皇迁居如漳宫,待父皇百年之后,若贵妃无子嗣供养, 可移往凤台山清修。”   杨纯见太子用一脸纯良的表情, 轻飘飘地决断了贵妃的命运,想想皇帝这几个月明显已经有了积重难返之象, 他现在这话看着是不为难贵妃。   但叫人家一个青春貌美的女子去寺院清修?以前怎么没看出这人这么蔫坏呢?   杨纯暗自腹诽, 想想贵妃还是太子心爱的女子,太子亦如此对待, 难免觉得心寒,又觉得自己辅佐太子以来做了不少令太子不悦的事, 虽然当时两人把事情揭过了,但是难保他不会秋后算账。   此念头一起, 杨纯心里当即萌生退意,跟太子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 三句话有两句话不答。   饶是太子脾气好, 也难容忍他这样忽视自己, 含着怒气叫了他两声。   杨纯回过神来,略带些迷茫地看向太子。太子看他眼下青黑,知他这些时日为自己费了不少心神,怒气也平息下来,开口劝道:“若是疲惫,不若先回去休息。”   杨纯把这句话当做太子对自己的敲打,忙躬身请罪,余光瞥到太子脸上不赞同的神情,杨纯也只能强自镇定下来,转移话题谈起塞北的情形。   提起塞北军的牺牲,太子不由叹道:“塞北一脉都是忠臣啊。”   却也无法可解,以现在塞北的情况,必是要从北军、南军和禁军三军调兵,去补足塞北的兵源,但是这几支军队各有各的心思,必定谁也不服谁,到时候又有一番纷争,再加上现在顾清锋已经霸占了燕州城,若是裴翊继续留在塞北,处境只会越发困难。   太子即便有心想帮裴翊,但是他终究得位不正,有些心虚,不敢再在塞北一事上生波澜。   做太子难,做一个篡位的太子更是难上加难。   太子叹了口气,想起那日他带兵进宫,他那位父皇上下打量他的眼神中,竟仿佛有一点欣慰掺杂其中,太子便觉一阵无力,只觉得他这一生都没法逃离父皇的阴影。   想到这里,太子抬眸看了一眼他认为性格与皇帝最为相像的杨纯,暗自叹息道:看来真是逃不过。   塞北一事便暂时搁置,却没想到禅位大典时,他的父皇又给他送了好大一份礼。   正是禅位大典之时,百官臣服于下,向皇帝……不对是太上皇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后由内侍宣读圣旨,太子跪于其下,准备受领玉玺。太上皇将玉玺拿在手中时,忽然心血来潮,又有了个新想法。   他踉跄着站起身来,太子亦吃惊,忙叫人相扶,自己却不敢起身。   太上皇手拿玉玺向百官说道:“朕自登基以来,便以燕州北蛮为心头大患,日日苦思而难得其解,幸有国公穆氏甘为朕忧,于塞北带出一群好儿郎,现燕州大患已除,当以裴翊所率塞北军为首功,现封裴翊为昭襄侯,加号威烈将军,继续驻守塞北,护卫大郑边境。”   百官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毕竟在这档口上,玉玺还在太上皇手里,谁要是冷不丁一开口把禅位大典搞黄了,不只得罪了太上皇,以后的皇帝恐怕都要记恨上那人。   就这样在禅位大典的加持下,裴翊成为本朝最威风的侯爷,哪怕手下就剩下数千号游兵散勇,但人家也是实打实的一品军侯。   太子正式继位后,对太上皇这道口谕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毕竟他本就对塞北军心怀愧疚,他与裴翊又是好友,裴翊能安稳待在塞北,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只是顾清锋还留在塞北,这人着实不好处置,若说他有罪,偏偏人家是奉命出征,而且燕州已经收复,虽说跟他关系不大,但是你拿人家出兵北蛮定人家的罪,着实有些牵强,但若说他无罪,他当日究竟为什么突然连夜领兵出关,众人心里都一清二楚。   只是尚有个疑虑,当日京城即便不是铁桶一块,但顾家上下却是被人看得严严实实的,怎么会就跑出一个家仆向顾清锋通风报信。   已经成为皇帝的太子苦思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向杨纯发问:“是不是……你派去的人。”   派人通知顾清锋京城有变,然后将顾清锋诱去北蛮,再借北蛮人的手除去这可能构成威胁的五万大军。   这般借刀杀人的计划,实在像是杨纯的手笔。   但实际上这也是杨纯的问题,他自知这事儿不是自己干的,但总是有人谋划,才能令那家仆有机会跑出京城。   当日京城上下能有余力做这件事的人,只剩下一个。   杨纯看了太子一眼,又迅速埋下头去:“请陛下明察,此事绝非臣所为。”   太子闻言点了点头,也没说信没信。两人又谈起其他的事情,但心里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云。   京城风雨此时却殃及不到塞北,自皇帝加封裴翊以后,塞州军民悬着的心也算放了下来。毕竟裴翊那两年为了抓北蛮内奸,把通鬼□□声传得太响,现在塞北的百姓可不愿意丢了这尊活菩萨。   裴翊听到渭州城有富户召集百姓要给他立庙,整个人无语地笑了起来。   “既然这些商户闲着没事,便叫他们来燕州修庙,不拘是山神庙还是土地庙,有就成。”   修庙便需人手,无论商户们是用自家的工人还是在燕州或者渭州请工人来,都对稳定燕州的人心有一定的帮助。   但是裴翊想了想,也不能光薅人家的羊毛,跑去跟新皇帝派来的燕州知府商量了半日,又去信给渭州知府,征得二人同意后补了一句:“凡渭州商户在燕州修庙者,修庙的出资可抵来年的税赋。”   不过最后必须再三强调的就是:不准给他立庙。   他管不了家宅兴旺,管不了男女姻缘,管不了夫妻生育,孕妇看他一眼来年也不能生个大胖小子,快别他出行一次便围追堵截、沿途围观了,弄得裴翊现在都不敢回渭州城了。   宋三说道:“以现在塞北百姓对将军的追捧程度,将军若在燕州住上一年,只怕有无数人要跟着迁居燕州,到时候这燕州的人口不就上来了吗。”   裴翊懒得理他,拿起书案上的一封书信,去马厩挑了匹马,径直骑马去了燕州城外的泉台谷——此地便是八年前穆元帅丧命之地。   裴翊骑马到了泉台谷,找了块比人高的大石头跳了上去,确定此处能看清整个泉台谷后,裴翊从怀中拿出信笺拆开。   看到里面大笔写着的‘不是’两字,裴翊沉默下来。   当日他离京,太子曾戏言若他那日不怕死了,便帮裴翊开口问问皇帝,当日是不是有意谋害穆元帅。如今太子继位,自然不惧皇帝会再要他的命,便在继位后不久为裴翊捎来这封信。   裴翊盯着那‘不是’二字瞧了许久,才掏出火折子将这张纸燃了去。   风声呼啸而至,卷走了裴翊捏在手中燃了大半的纸。   灰烬在山谷中乱飞,裴翊抬头望着在空中散开的灰烬,心中默念道:元帅,安息吧。   烧完信,裴翊跃下大石头正准备骑马回城,余光却见石头底部似乎掩了什么东西,好奇心起捡起一看,才发觉是一块碎布,料子不错,上面还用金线绣了暗纹。   裴翊瞧着有些眼熟,拿着细观了半晌,忽地浑身一震。   这块碎布正是当日京城街头,陆卓为裴翊接下偷袭的匕首手掌受伤时,裴翊为了给他包扎撕下的那块衣角,后来他随手把这块碎布扔了,又被陆卓捡回来。   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里重见此物。   裴翊捏紧手中的碎布,在泉台谷又站了半晌,才骑马回了燕州城。   裴翊这些时日一直没收到陆卓的消息,不过以陆卓现在的情况来看,没有消息或许才是最好的消息。   陆卓那群江湖上的朋友前几日倒是来了燕州,他们受陆卓所托诛杀了北蛮军中的武林人士,知道燕州被收复,特意来燕州城看了看,还送来几大箱金银说是助裴翊重建燕州。   不等裴翊感谢他们,便自行潇洒离去了,只道有缘自会相见。   这群武林人士倒是颇有些禅意。   裴翊也不知该如何谢他们,便命人在新修的州志中记录下此事。   姜二在旁听了说道:“旁人只说将军不通庶务,但我要说恐怕满塞北都找不出第二个将军这般的玲珑心肝。”   不通庶务之言,是因裴翊拿税赋换商户修庙之事在旁人看来十分无稽,只道是他能通鬼神,是以要在燕州立神庙讨好上神,却不顾来年渭州少了这些商户的税该怎么办,真是只图鬼神开心,不管凡尘俗事。   裴翊自然不会搭理这种话,只淡淡向姜二说道:“何来找不到第二个,眼前不就有一个?”   姜二闻言笑了笑,不再说话。   两人再度投身到军务中去,这些时日他们总有许多事情要忙,他们也确实一刻也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闲下来总会忍不住胡思乱想,裴翊想他现在最不该做的就是胡思乱想。   那群武林人士离开的第二天,燕州城又迎来一位武林人士。这人对燕州倒是熟客,进城便直奔了裴翊所在的东城府衙,见了裴翊张口就叫‘未来徒弟媳妇’,叫得府衙上下看裴翊的眼神都怪怪的。   怪道这回陆校尉没有跟着回来,原来是又有了新欢。   裴翊无奈地叹了口气,让他们不要乱想,自己迎上了那人,把人带去了后院喝茶。   待他们走后,众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这‘未来徒弟’是谁。   “怕就是请那些侠士来支援我们的人,只是不知是江湖上的哪位侠客?”   “莫不是塞北客大侠?”   “不是吧,塞北客大侠不是跟人决斗,死在均州了吗?”   “……”   他们倒不在意裴翊换人,在他们看来裴翊天底下一顶一好的人,多挑一下总是可以的。   裴翊不用去听,也知道他们会在背后怎么说。头疼地抚了抚额角,裴翊望向坐在对面的孙岳祖,开口问道。   “不知师伯来此所为何事?”   孙岳祖端着茶杯嘿嘿笑道:“当然是为了我的宝贝徒弟。” 第110章 【正文完结】   “你的宝贝徒弟?”   裴翊可不敢帮陆卓认这个师父, 装傻问道:“堵栾师兄?他有何事能用上我的?”   裴翊往孙岳祖身后看了看,确实没看到堵栾跟在孙岳祖身边,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孙岳祖听了裴翊的话, 当即拉下脸来, 指着裴翊骂他跟陆卓一样奸猾,亏他还好心来给他送信。   送信?裴翊眼睛亮了起来,他和孙岳祖可没什么交情, 唯一认识的跟孙岳祖有关的人只有陆卓一人。   孙岳祖说自己是来送信的,那只能是陆卓的信。   裴翊当即坐直身子,满脸着急地问道:“你有陆卓的消息?”   孙岳祖见他如此情状, 又开始拿乔起来,故作高深地端起茶杯,向裴翊笑了一笑。   “想知道陆卓的消息?”孙岳祖拖长声音, “也行, 叫我一声师父来听听,我就告诉你。”   他是看清了, 陆卓那小子也是个耳根软的, 就听这裴家小子的话,他要是把这裴家小子哄得管自己叫了师父, 那陆卓还能顽抗到几时?   裴翊看穿他的心思,未免有些哭笑不得, 裴翊实在不懂陆卓这位师伯怎么就对收个有天赋的徒弟这么执着?   在裴翊看来孙岳祖的徒弟堵栾就是个好徒弟,又听话又孝顺, 只是脾气有些不大,脑子也不怎么转得过弯, 但对孙岳祖是实打实的好。   有这样一个徒弟在身侧, 孙岳祖倒也不必对收陆卓为徒一事过于执念。   不过显然孙岳祖不是这样想的, 裴翊看着孙岳祖眼角眉梢中忍耐不住的得意,暗自长吁了一口气,也端起茶杯来跟孙岳祖对饮。   “既如此,师伯想说便说,不想说便算了,请喝茶。”   就看他们两个谁能耗过谁啦。   不过比耐性一事,孙岳祖还是略输裴翊一筹,在裴翊喝到第三杯茶的时候,孙岳祖不悦把茶杯往桌上一砸,不悦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个人都是一样的驴脾气!”   “陆卓让我告诉你不用担心他,他办完事便回来找你。”   还是这老一套的说辞,裴翊听了全当陆卓在放屁,他现在只关心陆卓的具体情况,忙不迭地向孙岳祖发问。   “他受伤了吗?他体内的曦阳诀现在如何?他脑袋还清醒吗?你是何处遇见他的?”   孙岳祖看出他是真的着急,心里也有些叹息,从前见两人在一起,孙岳祖心里也曾寻思过两个大男人在一起究竟算怎么回事,但是此刻见到他俩的深情厚谊,又难免感慨是男是女又如何,世间又能有几个像他们这样的真心人?   “他确实受了伤,不过只是一点小伤,你不必担忧。”孙岳祖一一回答,“他体内的曦阳诀不大好,但是也没有发作,看来他已经找到其他方法调理,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恐怕日后还是出问题。”   裴翊听到这里心头一紧。孙岳祖继续说道:“他现在看着也不大对劲,不过倒不像以往那样脑袋不清醒。”   孙岳祖心道看上去更像是清醒过头了,不过这话他没当着裴翊的面说出来,在提到两人是在何处遇见时,孙岳祖向裴翊摇了摇头。   “他不让我告诉你。”   裴翊愣怔了一下,向孙岳祖点了点头:“多谢师伯前来传信。”   知道陆卓情况不算太糟,裴翊的心也算安下了大半,至于其他的裴翊也不愿意再去多想,既然陆卓让裴翊等他,那裴翊便等他。   总不过是多等些时日罢了,反正裴翊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再多一日两日。   蓦然风起,将窗檐下的灰尘吹进了孙岳祖的茶杯中,孙岳祖叫了一声,不悦地拍了拍桌子,裴翊哭笑不得地叫人重新给他上了一杯茶。   裴翊起身顺手走到窗前,正说把窗户关上时,视线不知怎么在远处的雪山上停了停。   裴翊心里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偏头看了那雪山半晌,还是合上了窗户。   “陆大侠,你真要去啊?”   雪山脚,被冻得全身僵硬的鬼医朱聪向陆卓问道。   他此时已经被寒风吹得不行,全身都在颤抖着,只能靠两手不住搓着双臂取暖,而他身旁的陆卓却跟没事人似的,只穿了两层冬衣就敢上雪山。   朱聪看着陆卓真是满眼忍不住的羡慕,陆卓看着他则是满眼忍不住的无奈。   “神医还是先回去吧,有师兄跟着我就可以了。”   朱聪随着陆卓的眼神,侧身往自己身后看了看,看到远处抱胸站着的雄壮汉子,心里犯起嘀咕。   朱聪俯身靠近陆卓,压低声音问道:“陆大侠你师兄究竟是来保护你的,还是来向你寻仇的?这眼神看上去有些不善啊。”   “都不是。”陆卓勾唇笑了笑,“是来替我收尸的。”   陆卓抬步迈上雪山,朱聪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拿不定主意。   他倒是想讲义气陪陆卓上雪山,但终究耐不住这山上的风雪,他可不想那两人一样有内功护体,在山脚已经冻成这样了,上山不是找死吗?倒是陆卓师兄别给陆卓收尸了,先给朱聪收尸吧。   思虑许久,朱聪还是决定不跟着上去了,只是难免会觉得自己有些不讲义气。   朱聪内疚地对着陆卓的背影大喊:“你那药少吃点,小心把自己毒死了,我回去给你配点新的药。”   陆卓头也不回地抬手向他挥了挥,朱聪听见风中传来陆卓清晰的声音。   “回去吧神医,我们有缘再见。”   朱聪又在原地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雪山。   陆卓同堵栾一前一后向山顶走去,陆卓知道因自己死活不答应拜孙岳祖为师的事情,惹怒了堵栾。堵栾现在觉得陆卓侮辱了他的师父,不怎么爱搭理陆卓,若不是孙岳祖让他跟着陆卓,他只怕早走了。   陆卓也不是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除了裴翊他也从没耐心哄过谁,自然也没那个耐心去哄这位师兄,只是上山的路实在无聊,陆卓还是忍不住跟堵栾搭起话来。   “不知师兄如今年岁几何?”   “不知师兄跟了师伯多久了?”   “不知师兄有没有心上人?”   “……”   一连问了七八个问题,都只换来堵栾冷冷的一瞥。   见堵栾不回答自己的问题,陆卓挠了挠脸,干脆自顾自地跟堵栾说起了自己的心事,当然桩桩件件都与裴翊有关。   “……我亦知从羽心中苦,家国、百姓他都挂在心头,我也帮不了他什么,只想着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边,总能为他分担一二,可惜天不从人愿。”   陆卓叹息,又转而同堵栾说起他和裴翊初遇时的趣事。   “师兄是没看到,他装成死尸暴起杀人,身侧躺的北蛮士兵,若是垒起来恐怕有小山高。”陆卓激动地想要抬手去拍堵栾的肩膀,“我当时若是反应慢上一点,只怕也要魂归地府。”   堵栾歪着肩膀,躲开陆卓拍上来的手,用充满嫌弃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走到离陆卓有三四丈的地方。   陆卓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无奈地挑了挑眉头,又换了个话题。当然堵栾是不会接话的,只是陆卓自己在那里说罢了。   要走到山顶时,堵栾忽然开口说道:“既然你舍不得他,就不该来此送死。”   陆卓脚下一顿,视线往堵栾方向投去,堵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是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陆卓想了想,竟不知怎么回答他,思索半晌只能含笑说道:“师兄说得对。”   说罢却转身上了山顶,芳姑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见陆卓终于来了,芳姑冷硬的脸色微微有些缓和,却还是冷哼道:“如此拖拉,莫不是怕死?”   陆卓拱手向芳姑行了一礼,行完礼直起身子笑道:“怕死?陆某当然怕,不过总不好因为害怕,失了前辈的约。”   “油嘴滑舌。”芳姑怒道,“我今日便代你师父管教管教你这张嘴。”   说罢只见一道影子从雪地划过,直直向着陆卓而来,雪山之巅本就寒风凛冽,但芳姑的掌风却比寒风更冷,比刀更利。   陆卓早知芳姑恨他至极,早在见到芳姑时,便暗自防备着,眼见芳姑转眼便到近前,陆卓当即拔地而起,躲过芳姑掌风,又一个筋斗翻到芳姑身后,右手往芳姑肩头一扣,想要钳制芳姑动作。   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却是极为狠厉,他将内力灌注于手掌之中,若芳姑的肩膀被他扣住,只怕半个肩膀都要被他捏碎。   他无意取芳姑性命,只是想打赢芳姑,令她不得再找自己报仇,是以出手看似狠厉却又留有情面。   芳姑看出他的意图,可恨这小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妄想给自己施加恩惠,大骂道。   “杀千刀的直娘贼,何用你来施恩惠?若再敢耍这种小聪明,我便下山杀了你那姘头!”   听芳姑言语间辱及裴翊,陆卓拧起眉头:“你我的事,何必扯上他?”   见芳姑攻得更猛,陆卓出手也不再留情面。   两人都是当世高手,亦是练武之人中极有天赋的那类,此时在雪山之巅交手,拆了数百招有余,一招一式尽显武学之精妙。   围观的堵栾见两人招式,慢慢沉浸其中,往日练功时没想通的地方竟刹那间豁然开朗,仿似对其关闭已久的武学之道的大门终于向其敞开。   他尚且如此,更别提身在其间的芳姑和陆卓二人,若此番不是生死对决,两人在这场比试过后,各自找个地方修炼、消化今日的进益,恐怕江湖十年内要出两个武学大家。   只可叹两人都被俗世凡情所累,不得自由。   又过数百招,陆卓渐觉气血凝滞,知道是朱聪的药失了作用,恐内劲又要在体内乱窜,分神之际被芳姑逮了个空隙,一掌拍在胸口上。   掌如劲钢,陆卓猛地退后几步,抵住山顶的一颗大石头才停下了后退的脚步,却是忍耐不住捂着胸口呕出一口黑血。   被芳姑击中的地方疼痛难忍,恐怕是断了几根肋骨。陆卓捂着胸口苦笑一声,向芳姑赞道:“前辈武功高强,陆某心服口服。”   两人武功本就有一定差距,此时陆卓已经重伤,曦阳诀发作恐就这一时三刻之间,芳姑却毫发无损,看上去能再打死几头壮牛。   胜负已见分晓,他难得还能奢望芳姑能饶自己一命?从容赴死也算给自己留些体面吧。   芳姑却面色古怪地看着陆卓:“你从何处学来的曦阳诀?”   说起来这曦阳诀的来历还跟芳姑有关,正是她的丈夫常白在打斗之间传授给陆卓的。   此事倒也不必向芳姑隐瞒,陆卓张嘴欲言,却突感胸前一股内劲开始窜动,眼看要往四肢而去。   陆卓努力凝聚内力想要控制住这股内劲,却挡不住那股内劲四散而去。   陆卓又呕出一口黑血,芳姑脸色大变,上前一把拉过陆卓的右手探他的脉搏。   “蠢材!曦阳诀乃是内家功法,你用药力去压,恐怕没被曦阳诀内劲冲击而亡,就先被自己药死了!”芳姑指着陆卓大骂。   陆卓还来不及说什么,却见芳姑看向他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恐怕是又想起常白的死。   陆卓心道不妙,果然芳姑只见芳姑反手就要去抓自己脉门,忙矮身躲过,狼狈向旁边逃窜。芳姑紧随而至,转眼两人又动起手来,不过此时陆卓知自己败局已定,继续跟芳姑动手,也不是垂死挣扎,只是因为想起芳姑刚才所言的‘若是陆卓不尽全力,她便下山杀了裴翊’的话。   陆卓虽知芳姑不至于这般狠毒,但芳姑性情着实乖张得很,陆卓怕自己简简单单死在她手下,没让她打尽兴,她真去找裴翊出气。   左右不过是死前多挨她几掌,陆卓挨得起。   两人又过数百招,不过这回基本上是陆卓单方面挨打,芳姑一边打一边骂他手脚粗苯,反应迟钝。   也不想想陆卓现在受曦阳诀发作之苦,再加上又被她打断了几根肋骨,能继续行动都已经是拼尽全力了,哪还余力还手。   何况打架归打架,怎么动不动还人身攻击呢?陆卓被她骂得委屈,真想撂挑子让她一掌打死自己算了,又怕她去找裴翊麻烦,只能继续勉力支持。   到最后竟是芳姑抓着陆卓的手脚摆起姿势,自己跟自己过起招来。   陆卓看出芳姑怕是悟出了什么武学大道,在拿自己练招,干脆放弃挣扎由芳姑去了。   大约过去两个时辰,陆卓已经有些昏昏欲睡,谁知刚刚合上眼睛,被芳姑一巴掌打醒。   陆卓猛地一激灵醒了过来,看到面前的芳姑竟忍不住大吃一惊。却原来不过两个时辰过去,芳姑整个人却似脱胎换骨一般,虽容貌未变,但整个人却有出尘脱俗之感,眉宇间的暴虐之气尽皆散去。   她站在凛冽寒风之中,衣袂飘飘,仿似转眼便要羽化升仙而去。   不过暴虐之气尽除只怕是假象。陆卓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刚刚挨的那一巴掌可不是假的。   “你根骨不错。”芳姑评价道。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陆卓琢磨了一下,试探性问道:“前辈莫不是也想收我为徒?”   他从前怎么没看出自己有这么抢手呢?   芳姑冷眼看他:“你不配。”   “……”   陆卓尴尬地摸着自己的脸,看来还是没有那么抢手。   “但是常白却将曦阳诀传授给了你。”芳姑沉吟道。   忽地芳姑弯腰凑到陆卓近前:“我问你——你当不当他是你师父。”   闻听此言陆卓愣住,倒是没想到芳姑是想让自己给常白当徒弟。   他猜测芳姑是让自己认了常白当师父,然后好下去伺候他。   陆卓不是迂腐之人,死活不认孙岳祖当师父,一是因为这人行事不正派,二是因为孙岳祖气死了他师祖,令得他师父天峰道人对其十分厌恶,他要是拜孙岳祖为师,他师父估计能气得从坟堆里跳出来。   陆卓知道芳姑记挂在黄泉下的常白,想到若自己死后,恐怕裴翊也是这样记挂自己,也不禁感怀起来。   算了,认就认吧!人都要死了,还管什么理不理的。   陆卓跪到芳姑面前,向她叩了一首道:“既然学了常前辈的武功,认他当个师父也无妨。师娘放心,我下去以后会好好照顾师父的。”   芳姑直直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陆卓,半晌扯起嘴角笑了笑:“好会讨巧卖乖,怪不得裴翊那小子喜欢你。你以为叫我一声师娘,我就不会杀你吗?”   陆卓冤枉,他可没那个意思。   他生来是个爱管闲事的热心肠,此时不过是人之将死,想帮芳姑了却心结。   不过也不必辩解,由得芳姑如何想都无所谓。   陆卓坦荡道:“请师娘动手吧。”   “好小子!”芳姑挥掌向陆卓拍来。掌风如刀,陆卓闭眸相迎,却迟迟没有等来应得的剧痛。   陆卓睁开眼眸,芳姑的手掌停在离陆卓半尺之处。   芳姑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不该叫我师娘,我是你师父的师姐,你该叫我师伯才是。”   “师、师伯?”   陆卓眼望着芳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芳姑听到这声‘师伯’后,却整个人无力地盘腿跌坐在地。   陆卓更是震惊,忙起身去扶,却不注意扯动了胸前伤口,又呕出一口血。   却是满目鲜红,他吐出的竟是一口红血。   陆卓扶住芳姑,视线凝在那鲜红的血迹上,试着凝聚内力,才发现往日在体内乱冲乱撞的曦阳诀内力此时竟与奇经八脉相交融,再不见往日的威猛霸道。   “前辈!”陆卓错愕看向芳姑,心知她这是要放过他,还为顺手他解决了曦阳诀的问题。   “前辈何必为了救我自损心脉?”   “谁是为了救你?少自作多情。”芳姑冷笑,“我不过是想为他留给徒弟在世上。”   “我从前便疑惑你的武功大不如常白,他却死在你的手下?”芳姑嘴角渗出血迹,向陆卓缓缓说道,“我从前当你是使了什么阴谋诡计,今日见你使出曦阳诀,我终于明白。”   原来常白当年答应芳姑不再以邪门法子练曦阳诀,却也没有找到法子解决曦阳诀带来的负面影响,两人才隐居避世,既是为了避免常白伤人,也是为了能够专心研究这曦阳诀。   可惜在常白死前,他们只找到抑制之法,虽能暂时保住性命,却难缓解曦阳诀带来的痛苦,每每曦阳诀发作之时都令常白痛不欲生,渐渐生了死志。   只是常白每每想起,他这一身武艺无人传承又觉得可惜,才没早早去了。   遇见陆卓,或许是他的劫数,也是他的缘法。   “我早就察觉到他的想法,见他痛苦我也无奈,我亦想他为我继续活下去,但他若觉得这样好便好吧。”   芳姑的声音气若游丝,渐渐接不上声气,却已是生命垂危之像。   只见她扶着陆卓的肩膀,望向远方笑了起来:“你师父总说他比我聪明,可最后还是我发现了曦阳诀的奥妙。”   “师弟,终究是我比你聪明。”   她的脑袋落在陆卓手臂之上,呼吸声再也听不见了。   陆卓乍然死里逃生,却难觉欢喜,只觉人生无常,如芳姑常白这般的深情之人,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却遭天意捉弄,落得这般收场。   陆卓既唏嘘又感伤,抱起放芳姑的尸体下山去了,堵栾跟在他身后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燕州城内现下却是好不热闹,裴翊还没送走孙岳祖,便有士兵匆匆前来报信,却是城内的南军和北军在南城打起架来。   裴翊听说此事,再顾不上孙岳祖,拱手向他道了歉便匆匆赶去了南城,去了细细查问才知原来是南军来领伤药,正巧有个塞北军也来领伤药,那南军士兵先来,但塞北军士兵与那派药的医师相熟,医师便给他插了个队,把南军的药给了他。   南军士兵自然不依,自个儿先来不说,且这药本就是派给南军的,怎么能让别人领走?同医师讲道理也讲不通,那南军士兵立马回去叫了一队人来,二话不说就掀了医师的军帐。   塞北军士兵听了也急忙带人来助阵,两边这才干起仗来。   裴翊闻听此事,发了一通大怒,指着那群塞北军士兵骂道:“人都要死绝了也不忘了逞威风是不是?今日敢抢别人的药,明日是不是要去抢我的药?”   领头的塞北军士兵咕哝道:“你的药我可不合吃。”   裴翊一脚踹了上去,把那领头士兵踹倒在地上,又对着众人骂道。   “滚回去一人领十军棍,再让我见到你们在街上闲逛,就全部给我滚回老家。”   见他真的发怒,一群人全都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再敢出声。裴翊料理了他们,回头看向人多势众的南军,也不好对他们再多说什么,毕竟是人家受了委屈。   裴翊走上前去,郑重地向他们行了一礼,承诺道:“各位兄弟请放心,日后绝不会再出现这种事。”   裴翊向他们道了歉,又命人将本该派给他们的药送上。   南军们愤怒的情绪早在看见裴翊之时,便渐渐消散,此时见他对南军如此重视,心情也变得五味杂陈起来。   按理说,本不该是裴翊向他们道歉,他们贸然出城险些却陷于北蛮之手,害得塞北军为救他们凋零至此,是他们该向塞北军道歉才对。   南军领头的士兵接过药,拿在手中犹豫了半晌,向裴翊说道:“多谢将军。”   裴翊见他们面上都有阴郁之色,知南军在虎牢关的败仗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阴影,安抚了他们几句,却也不便多说,只能让他们自己慢慢回去缓解。   裴翊正同南军说着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回头望去。   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落魄侠客从人群走出,向他走来。   明明分别才不过短短一月,再相见却仿若隔世。   裴翊直直盯着陆卓的脸,似乎想要确认这是今生还是来世,直到陆卓走到他身前,他还没回过神来。   “怎么傻了?”陆卓疑惑道。   这人真是口没遮拦,才见面就要惹他生气,可裴翊刚刚才发了一通大火,这下可生不起他的气了。   裴翊怔怔伸出手去,想要摸摸陆卓的脸庞,他喃喃问道:“你是人是鬼?”   陆卓笑了笑,抬手抓住他的手掌抚上自己的脸庞,调笑道:“无量寿福,贫道不是人也不是鬼,是来接引神君回山成亲的陆真人。”   裴翊破涕为笑:“道士也是可以成亲的吗?”   陆卓也笑了起来:“将军这就不懂了吧,道士能不能成亲主要还是看门派,我们这一派是可以成亲的。”   两人含笑对视着,最终再忍不住思念,在众人眼前紧紧拥抱在一起,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几番死里逃生,他们都只想再好好抱抱对方。   旁人的人看得直牙酸,南军士兵纷纷惊讶于两人的大胆,而塞北军这边则要淡定些,众人看着相拥的两人,还有兴致交头接耳地小声讨论起来。   “我就说将军最后肯定还是选陆校尉,那些江湖侠客本领高强归本领高强,他就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   “可我看陆校尉人也不怎么踏实。”   “但是陆校尉人长得好看啊,将军就喜欢好看的。”   没聊几句,便见到陆卓栽倒在裴翊怀中昏了过去,塞北军众人纷纷震惊——这陆校尉怎么身体虚成这样?   众人都不禁为裴翊的未来担心起来。   陆卓昏迷了整整一天才醒过来。   他本就因与木哈尔的一战受了伤,在雪山又被芳姑打断了几根肋骨,芳姑虽用内力为他打通了经脉,又疏通了他体内的曦阳诀内力,但是终究没法用内力为他治好体内的伤。   是以陆卓即便现在不再为曦阳诀所扰,但是该吐血还得吐血,该养伤还是得养伤。   裴翊听到芳姑和常白的故事也是唏嘘不已,想到两人差一点也走到芳姑和常白的结局,裴翊沉默了半晌。   陆卓懒懒地躺在床上,拉住他的手腕劝慰道:“不必担心,你不是能通鬼神吗?到时候我死了也不如地府,夜夜来寻你,咱俩照样做夫妻。”   陆卓撑着身子坐起来,附到裴翊耳边轻声说道:“白日里你当将军,晚上我给你当夫君。”   这人真是没个正行!裴翊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你脑袋里能不能想点正经事?”   “正经事?”陆卓想了想,抱胸点头道,“我倒是有件正经事想要问问你。”   “什么?”   裴翊见他满脸正色,忙开口问道。陆卓认真地盯着裴翊问道:“你是不是给我戴了绿帽子?”   “什么?”   “我这几日可都听说了,外头说什么老皇帝也惦记着你,江湖上的侠客也惦记着你,北蛮的王爷也惦记着你,裴将军的桃花着实有些旺呀。”   陆卓酸溜溜地说道。   这三人,一个病到恐怕力不从心,一个已经魂归地府,一个还是陆卓自己,裴翊完全没弄懂陆卓在醋什么。   裴翊抬手捏了捏陆卓的脸:“你又发什么疯?”   陆卓却不依,把裴翊拉回自己身边坐下,问他跟老皇帝到底有没有过纠葛。   裴翊眼眶通红地从老皇帝寝殿出来的场景,陆卓可还记在心头,不问清楚实在让他哽得难受,都怪那老皇帝无缘无故地非要在禅位大殿上加封裴翊。   现在外面都在传,老皇帝禅位前就对现任皇帝提了两个请求,一个是善待贵妃,一个是加封裴翊。这贵妃是他的小老婆,他在禅位前心里犹记挂着,情有可原,那加封裴将军又是怎么回事?百姓又把从前京城里传的裴贵妃那一茬想起来了,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老皇帝禅位前记挂的是两个小老婆。   陆卓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真是心态爆炸。   好好的,自己的未婚夫变成了别人的小老婆,换谁不心态爆炸?   裴翊觉得好气又好笑:“你真的认为我跟太上皇有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跟他没什么!”陆卓表忠心,但是没什么又不影响他吃醋。   裴翊简直懒得理他,推开他的肩膀,让他自个儿待着去。   陆卓放开手,让裴翊把放着药瓶和纱布的盘子端到桌上,待裴翊再次走近后,伸手去搂裴翊的腰,把他带到了床上。   “我可不想自个儿待着。”陆卓用鼻子点了点裴翊的脸颊,含笑道,“我只想跟你一起躺着。”   “青天白日的,少没正经!”   裴翊又推了陆卓一下,没能把他推开,只能认命和他一起躺下。   今日难得外头没事,可与所念之人偷得浮生半日闲。   两人躺在床上对望了许久,嘴角漾开微微笑意。正是鸳鸯交颈,鸾凤穿花,春日里结出好壮两棵连理枝。   陆卓在燕州养了月余,又要离去。这回是为将芳姑的棺木带回宜州,与常白同葬。他们夫妻分离也是因陆卓所致,而且芳姑是为陆卓而死,他既认了这师父和师伯,便要尽这份孝义。   裴翊自然不会拦他,还为他准备了盘缠和干粮,只让他早去早回。   陆卓拿着盘缠,向裴翊笑道:“将军果真贤惠。”   话音未落陆卓便纵身跃起,跳到马背上,躲过了裴翊的一踢。陆卓拉着缰绳坐在马上,哈哈大笑:“别动气,我去去就回。”   说罢拍马而去,车夫忙驾着装棺木的马车跟上。裴翊并姜二等人望着一马一车离去,没过一会儿又见陆卓骑马回来。   裴翊拧眉:“是忘了什么吗?”   陆卓只笑着也不说话,骑马走到裴翊近前,裴翊有些着急,仰头看着他问忘了什么,陆卓瞄准位置,忽地弯腰在裴翊唇上偷了一个吻。   “忘了这个。”   陆卓说完又大笑着骑马离去。   裴翊愣了愣,抬手摸着自己的嘴唇,望着陆卓的马渐渐消失在官道上,回头撞见众人望着自己的眼神,才想起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即僵在原地。   陆卓!   陆卓行过了渭州城,在路边一酒肆歇脚时,想起自己走前在裴翊唇上偷得的那一吻,还忍不住咧嘴直笑。   车夫偷偷瞧着,只觉得真是没眼看。   两人正吃着饭,却有一个相貌端正的男子上前同陆卓见礼,口中唤道:“陆校尉!”   陆卓把眼一瞧,这人正是从前禁军中与他同级的一位兄弟,名唤倪宣。倪宣性情爽直,在禁军人缘不错,陆卓与他也算有些交情,却没想到能在此地重逢,当即大喜,让小二上两坛好酒要与倪宣同饮。   车夫悄悄拉了陆卓一把,压低声音向他说道:“校尉,将军让我看着您,不让您多喝酒。”   陆卓满不在意地向他一摆手:“一坛怎么能算多?”   陆卓向倪宣举起酒坛,倪宣亦豪爽与他对饮。酒过三巡,倪宣也打开了话匣子,不知怎么竟提起当年陆卓还在京城时,中意陆卓的范家二姐,却原来二姐已经嫁给倪宣为妇。   对于范家二姐曾经对陆卓的青睐,倪宣好像全不在意,反而扶着酒桌向陆卓感慨:“我家娘子在家中也曾提起过校尉,直说校尉真不厚道,若早早告诉她,你不喜女子,她也不至于生了那份痴念。”   陆卓只笑眯眯地喝着酒,他这些天在燕州被裴翊管着不让喝酒,离开燕州裴翊还塞了个跟班来看着他,此刻终于能喝上几口,他可不想因说话错过。   两人一人喝,一人说话,倒也算宾主尽欢。第一坛酒喝到只剩下一口,陆卓忙抬头要让小二上第二坛时,忽地外面吵将起来。   三人停下动作,齐齐向外面望去,却是酒肆外面的桌上有十来个地痞围住了两桌客人,说是他们忘了交过路费。   “你们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给你交过路费?”   客人中一个身材精壮的黑面伙计愤怒地站起身,站到地痞头头前面质问道。一个打扮像是掌柜的书生忙拦住了黑面伙计,又拱手向地痞说道:“是我们不懂规矩,得罪各位爷。”   她命人送上十两银子,含笑道:“小小心意,为各位爷添些酒钱。”   陆卓一眼看出这位掌柜是女扮男装,扶着酒坛偏头看了看掌柜和伙计,见那掌柜行事有条不紊,三言两语便将这伙地痞劝退,心道怪不得人家能当掌柜。   陆卓仰头喝光酒坛中最后一口酒,正要起身,却见那地痞头头走前忍不住调戏地往那掌柜脸上摸了一把,掌柜还没发火,黑面伙计先跳了起来,把那地痞头头按在地上打了起来。   掌柜怎么叫停手,黑面伙计都充耳不闻。   地痞们一见自家头头被欺负了,也跳脚起来,一群人涌上前来就要收拾掌柜等人,酒肆中其他人全不敢管此事,倪宣见事情闹得不像样,正要起身喝止,却听空气中‘嗖嗖’数声。   那群地痞蓦地捂着手惨叫起来,却是不知中何处飞来数支筷子插进他们手中,酒肆中的客人见到此景,都难免觉得手上一痛。   地痞们捂着手掌向四周望去:“是谁出手暗算!”   “是我。”   陆卓慢悠悠地走出门外,他身姿不俗,再加上刚才的出手,一看就是高手。地痞围在一起满脸忌惮地看着他,不待他走前来,便抵抗不住心底的压力,如鸟兽状散了。   终于被伙计放开的地痞头头刚从地上爬起来,就撞上陆卓不善的眼神。   地痞头头往后退了两步,嘴里咧咧着:“你给我等着!”然后也跑了。   一场大戏就这样散场,真是好没意思,陆卓撇撇嘴。那掌柜带着伙计上前相谢,听到那掌柜的名字,陆卓忽地愣住,问道:“掌柜可是青州人士?”   掌柜吃惊:“侠士如何知晓。”   陆卓又问:“掌柜在青州的家中可是有两个侄儿?”   “你、你怎会……”掌柜指着陆卓半晌不能言,说起那两个侄儿眼眶里也有了些泪意,“确有两个侄儿,只是青州水灾过后,家人尽散,两个侄儿也一并不见踪影了。”   陆卓闻言笑了起来,说来真是玄妙,这位掌柜竟是当日裴翊在京城救下的那两个小孩要寻的亲戚,陆卓在京城时没有寻到她,却没想到在这里寻见了。   陆卓向掌柜说起她那两位侄儿的下落,掌柜又惊又喜,一时不知该不该信陆卓,只怕希望越大最后得来的失望越大,且陆卓说她的两位侄儿现寄居在相府,相府这种地方岂是他们能去的?   掌柜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心情也渐渐低落下来。   陆卓也懂她的心思,正好倪宣也是要回京城的,便将他们引见给了倪宣,陆卓将事情简要与倪宣说了,只说若掌柜不好进相府的门,还请倪宣帮忙引见一二。   听陆卓说倪宣是京中校尉,说起侄儿寄居相府一事时神态也不像作假,掌柜心底又泛起了一丝希望。   倪宣笑道:“掌柜放心,既然他说了你侄子在相府那肯定就在相府,你眼前这位陆爷可是相府的贵婿,他岂会拿这种事来骗你。”   陆卓笑了笑,只道:“倪兄莫开玩笑了,若是这几位兄弟要上京寻亲,还请倪兄代为照拂。”   车夫在旁边看着他装作淡定的模样,暗自腹诽心里只怕不知得意成什么样了。   安排好寻亲之事,陆卓向倪宣告辞,刚刚走出酒肆坐上马背,便见掌柜追上来,拱手向他谢了又谢,高声说道:“还未请教侠士大名?”   陆卓正要脱口而出‘塞北客’,又想起塞北客已经死在均州,忽然在塞北诈尸对江湖朋友也不大好交代。   陆卓想了想,拉着缰绳向掌柜扬眉一笑:“在下塞北陆卓。”   往日种种不可追,他从前不愿以自己的真实姓名行走江湖,现在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   说罢,他拉起缰绳两脚一动,那马儿便仰蹄飞奔起来,车夫忙驾车跟上。   陆卓向前行着,江湖的风雨好似就笼罩在前方,但他不再畏惧,因为他知道裴翊就在家里等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结局是早就定好的,可惜写出来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后面还有两个番外,一个初遇,一个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