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鸟   作者:山颂   文案   【BE!绝症梗!!但是是治愈系甜文!】   《旅鸟》   知道自己活不过一年的时候,燕鸥只说了四个字:“卧槽,牛逼。”   他打电话给谈了七年的男朋友季南风,稀里糊涂想了一堆借口想提分手。   结果听到电话那头温柔的询问时,想起了那张可以治愈他一切的脸。   他想了想,笑着说:“想你了老婆,晚上一起去吃烧烤吧!”   *   燕鸥拿着报告单开玩笑对季南风说:“都怪他们当初乱说,说追到你耗尽了我这辈子的好运。”   季南风没说话,帮他掖好被角,沉默地轻吻着他低烧的额头。   燕鸥又抬头亲他的脸:“但我觉得是他们不懂,追到你的这几年,比活到一百都值。”   *   燕鸥的梦想,就是和季南风一起前往北极,追拍一种和他同名的鸟类——   北极燕鸥,世界上飞行距离最长的旅鸟。它们每年往返于南北极之间,一生都在不停的飞行。   “你知道吗?旅鸟还有个名字叫过路鸟。”燕鸥对季南风说,“他们和我一样,会花上一生的时间,在全世界路过。”   “飞行的路程会很长很长,但是一路乘着南风,燕鸥就不会孤独。”   #理智忠犬受X温柔忧郁攻#   前期治病,中后期旅行。   【阅读指南】   1.BE!!BE!!受得了绝症!!   2.感情线甜宠不虐,老夫老妻,双箭头巨粗。   3.受喜欢喊攻老婆,不为什么!就要喊老婆!   4.不狗血,无火葬场,无误会,普通甜文罢了。   5.摄影师受x画家攻,自嗨向,文艺含量可能超标!   6.应该没了,六六大顺。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鸥,季南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飞鸟乘风。   立意:坦然地拥抱离别。 第1章 夏山如碧01   刚刚到初夏,理应当是燥热的天气,燕鸥却被医院诊室的冷气吹得一阵发抖——冻到了骨子里。   他捏着报告单的手忽然有些使不上力气,好几秒,他才小心翼翼的重复了一遍:“什……什么瘤?”   “胶质母细胞瘤。”医生耐心地道,“也就是平时大家说的脑癌,目前情况看起来不是特别乐观。”   “呲啦”一声,窗外的蝉鸣肆虐起来。像是生生在燕鸥的脑袋上豁开一道口子,将他整个人劈成了两半。   “这边建议是立刻联系上海的相关专家,然后住院观察,再决定是否需要切除和放疗……”医生的声音嗡嗡的,像是隔着海岸,闷在了水底。   “……卧槽,牛逼。”   燕鸥愣在原地,好半天才闷出这四个字来。   脑癌,住院,切除,放疗。这些词堆叠起来,哪怕是医盲如燕鸥,也知道大概这是个什么程度的恶疾。   理智告诉他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但他的情感告诉他,事发过于突然,他还没缓过来。   趁医生转身的当口,燕鸥抓起那一大袋子检查报告就飞速开溜了,就像是个考试没及格的学生,生怕多挨一句老师的批评。   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生病了得治,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己此时却像是犯了什么大错,恨不得把这件事情死死捂住,永远不要见人。   三两步匆匆跑下楼去,直到暑气裹着蝉鸣“嗡”的一声将他盖住,滚烫的阳光浅浅灼了他的皮肤,他才发现,原来叫人颤抖的寒意不是来自空调冷气。   脑袋突突疼着,他咬紧后牙敲了敲太阳穴,身上的力气卸了一半。   上个月,他和季南风一起搬来了皖省。其实刚来没两天,他就觉得头疼得厉害,但他一向有头疼病,以为只是水土不服加重了症状,便没放在心上。直到上周他一个人在出租公寓疼得失去意识还狂吐不止,才决定要去医院看看。   接着,各种化验拍片弄了几天,医生问他有没有家属陪同的时候,他终于察觉到事情有一些不妙了。   当时,他强作镇静地对医生说:“没有家属,我是一个人来的。有什么结果如实告诉我就可以了。”   因为季南风在专心准备画展,因为这家伙创作非常吃情绪吃状态,燕鸥不想给他哪怕一点点干扰。   那现在怎么办?燕鸥捏着手机一动不动站在骄阳下,脑子嗡嗡地转着。   趁现在身体还没完全垮掉,趁自己的情绪还没完全跟上,他是不是应该打电话跟季南风提分手,然后自己去看病手术?   想到这里,燕鸥捏着手机的掌心渗出一层汗水,四周的空气更冷了。   燕鸥死死盯着屏幕里季南风的号码,手指却悬在拨通键前犹豫了大约五分钟也没摁下去,他艰难地给自己做思想工作。   一方面,燕鸥有着非常严重的选择恐惧,尤其害怕这样的是非选择题,另一方面,他也是真的在犹豫。   他们谈了七年,相知相爱了七年,早已经成为了彼此的一部分。   燕鸥甚至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季南风,自己还能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生存多久。也许他明天早上就会因为纠结于早餐吃什么,而活生生急死在街头。   此时,他悬停在手机上方的大拇指再次颤抖起来——这让他怎么分,让他怎么舍得分?   接着心电感应一般,铃声自己先一步响起来——   “Oh, to see without my eyes,   (闭上双眼,仍能清晰回忆起彼时)   The first time that you kissed me,   (最初,那吻印下的时刻)……”   燕鸥给季南风的是专属铃声是Mystery of Love。   这部电影是他们一起在美国圣丹斯电影节看的首映,那时候Elio和Oliver在荧幕上道别,他和季南风在观众席接吻。   现在,季南风应该在看场馆,估计刚刚忙完结束,就立刻打电话给了自己。   燕鸥怔愣着,直到铃声响到快要自动挂断,他才回过神来,赶忙摁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季南风的声音响起,燕鸥憋住了胸口的酸涩,继而肃穆地屏住了呼吸。   “喂?”电话那头的季南风柔声问,“崽崽?”   只是三个字,就让燕鸥紧皱了一天的眉头彻底展开,也让他给自己建立起来宛如铜墙铁壁般的理智堡垒,在顷刻间轰然坍塌。   他很没有出息,七年了,他还是抵挡不住季南风的一切——他的声音、他的眼睛、他的脸,还有他喊自己“崽崽”。   看他那边久久没有回音,季南风耐心地问他:“怎么了?”   燕鸥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舌头打了结,说到嘴边的话都捋不直了——看样子他确实是得了绝症了,好好一人连话都说不清了。   “崽崽?”季南风又一次试探着喊了一声,“……燕鸥?”   季南风很少喊自己的大名,燕鸥知道,是自己一直不出声让他有些担心了。   “头疼好点没有?有没有去医院看看?”季南风问。   这个问题精准打击到了燕鸥的痛点,燕鸥赶紧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喂?老婆?刚刚信号不好,现在能听到了吗?”   季南风松了口气,说:“听到了,崽崽。”   尽管隔着电话,燕鸥还是听出他声音中温柔的笑意,他想起了季南风无可挑剔的脸,想到他笑起来的眉眼。   自己居然要和这样的人提分手,真是太难了。   哪怕到这个时候,他能想到的最大的困难,也不过是和季南风分别罢了。   季南风对他的异常非常敏锐,轻声问:“怎么了吗?是不是有什么事?”   燕鸥愣了愣,笑着说:“嘿嘿,没事~就是想你了,老婆。”   燕鸥一直这么喊季南风,尽管自己才是在下面的那一个,但是想到季南风长得那么好看,那么好看的季南风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便觉得不喊他“老婆”就是吃了天大的亏一般。   季南风显然也已经习惯了,只轻轻笑起来,任由他嘻嘻哈哈瞎闹。   被季南风的笑意笼罩着,燕鸥也觉得自己心里的乌云都短暂地散去了,他抛下了那些烦恼事,晃着腿问道:“老婆你那边怎么样?顺利吗?”   “嗯。”季南风的声音很轻快,显然心情很好,“崽崽说得没错,这次的展厅果然很好看,展方这边也很好沟通,我对这次画展期待值还是蛮高的。”   燕鸥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太好啦,我之前跟那边负责人接触过,确实很靠谱,所以当初他们邀请你,我想都没想就劝你去了。”   “所以在这方面我永远听你的话呀。”季南风笑道,“这次崽崽如果能一起来就好了,毕竟我没你那么会说话,光是聊会天我都要累垮了。”   季南风早还在上学的时候,就不太爱与人交流,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障碍,但是让他做这种强度大应酬,对他来说也确实是一次极大的挑战。   “而且最重要的是,今天接触的几位客户质量都蛮高的。”季南风说,“其中有一个是你之前跟我提过的知名策展人,如果是你去跟他接触,肯定会更有价值。”   燕鸥供职于一家著名的地理杂志,除了日常的摄影工作之外,他还是一名独立策展人。   相比于季南风这样内敛、沉浸于自我的人来说,他更擅长且乐于行走在社交场上,接触艺术圈的各大名流,结实各式各样的圈内人,为季南风积累人脉、让自己的能力不断提升。   燕鸥早就听说这次画展的客户质量很高,参展的其他艺术家也非常优秀,如果不是和医生约好了要来看病,这一趟过去,他还想咨询一下策展人的思路,一定会收获良多。   想到这里,他再一次哽住了,嗓子堵得难受。   眼看情绪快漫上来,季南风又心有灵犀般娓娓道来,及时切断了他的悲伤:“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该留的联系方式都留了,这次沟通也很顺利,我还特意跟他们介绍了你和你的作品,他们承诺展览当天一定会去现场,到时候亲自跟你聊。”   季南风不是个喜爱社交的人,平时也几乎不会外流联系方式,这一次为了燕鸥,确实是走出舒适圈了。   浸泡在季南风宛如春水般温润的嗓音中,燕鸥勉强笑了笑,决定把糟心事儿短暂抛到脑后。   “老婆,今晚带我去吃烧烤吧!”燕鸥把报告单叠好放进了包里,弯着眼睛说,“提前庆祝这次画展顺利!”   “嘴馋了就吃,不用找什么借口的。”季南风说,“等结束之后咱们再吃顿好的,你这两天想想去哪家餐厅,到时候提前预定一下。”   “嘿嘿,好~”   燕鸥弯着眼睛,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慢慢落下——他不是嘴馋,他今天一点胃口都没有,至于考虑结束之后去哪里庆祝,怕不是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他听着电话那头,季南风和别人快速交代了几句,接着他又回头问自己:“我这边差不多了,你现在在哪儿,我开车去接你吧。”   燕鸥下意识回过头,看着身后高楼上通红的医院牌匾,瞬间噎住了。   他没想过要在这个时候坦白,这也太扫兴了。   于是他快速翻开手机地图,查找附近的娱乐场所:“嗯……我在天鹅湖公园。”   “好。”季南风说,“你在那边随便逛逛,我现在就过去——对了,有想吃的点心吗?我顺路的话可以给你带过去。”   “不用了。”燕鸥说,“……还得留点肚子吃烧烤呢,你直接过来吧。”   赶紧过来吧,早点见面,早点结束。   一方面想要快刀斩乱麻,一方面燕鸥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想季南风了。   他看着手里的报告单,将他叠好藏进了包里,那一刻,身旁的路人匆匆从他的世界里经过,只留下了一串喧嚣的残影。   燕鸥站在公园的一角,沉没在与他无关的轻松快乐中。此时,他仿佛站在了蒙克扭曲夸张的线条里,巨大的落寞和后知后觉的难过,终于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   好想季南风。   好想见见他。 第2章 夏山如碧02   挂了电话,燕鸥大概缓了半分钟才从季南风的声音中抽离出来。   他慢慢从长椅上站起来。休息了一会儿,头疼已经没那么明显了,但似乎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自己此时没什么力气,区区五百米的距离还是叫了个车,把自己送去了天鹅湖公园。   事实证明,五百米的距离真的太近了,燕鸥觉得自己刚坐进去就被赶了出来,他付了昂贵的起步价,悻悻下了车。   天鹅湖公园。   燕鸥下车的地方就在公园门口,透过面前的小树林,就能看见一片宽阔的人工湖。   几个月前,他们来到皖省,是因为季南风受邀来这边展览画作,于是燕鸥这一期的摄影主题,便也就定在了这边。   毕业之后的这几年里,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忙忙碌碌地于各地奔走漂泊,燕鸥去哪里拍照,季南风就跟去哪里画画、办展,两个人互相追随,似乎没有一件事情可以将他们分开。   现在正值春末夏初,湖面上有成群结队的水鸟和鸳鸯,闪闪的粼光坠在它们的羽毛上,倒是自成了一副画来。   燕鸥下意识摸了摸胸口,这才想起自己是出来看病的,没带相机。   于是他伸出双手比了个取景框,然后还有模有样地调整了焦距,将光和影、水和天、鸟和树,一起框进了他的镜头里。   在湖中央的水鸟凌空腾起的一瞬间,他手动给摄像机配了个音——“咔。”   那一刻的画面便在他指尖的一方凝固了。   燕鸥喜欢摄影,快门声响起的声音总会让他穿越进照片里一般,短暂地忘却一切烦恼。   直到腰间的电话响起,他放下了手指间的镜头,那一方凝固的照片粉碎在了空气里。   “崽崽?你在哪?”电话里的季南风说,“我到停车场了。”   “我就在附近。”燕鸥说,“我马上就来。”   从取景框里走出来,燕鸥终于又回想起今天叫人沮丧的一切。   他很清楚,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人生都将迎来什么剧变——他现在一切的悲伤与失落都基于即将和季南风分手道别,他的眼光总是如此短见又现实。   他得趁崩溃和后悔没追上他之前,快刀斩乱麻地把话说清楚、把手分干净。   燕鸥握起拳给自己打气,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该说什么、该怎么说,都已经反反复复打好了草稿,就差一句开口把话说清楚了。   他一边伸手揉着太阳穴,一边快步拐进了停车场,走向了那辆熟悉的商务车。   深呼吸。   看见他就得开口,燕鸥反复在心里警告着自己——千万不能给自己任何动摇的机会。   走向副驾驶的一瞬间,燕鸥透过了车窗看见季南风的脸。   那张精致又柔和的脸上正带着弯弯的笑意,燕鸥心里咯噔了一下,慌忙撇开目光不敢看他。   他低着头拉开车门,火急火燎地坐上副驾,刚想快点把准备好的台词往外倒,就看见面前伸来一只骨节分明、剔透如玉的手。   那只手里捧了一杯奶茶。   “我托人帮忙排的,你一直说想喝的新品。”季南风说,“吃烧烤总要配点喝的。”   平日里,两个人没事就会开上一瓶小酒,但最近燕鸥头疼,季南风就陪他一起把酒给断了。燕鸥木木地接过那杯奶茶,然后抬头看着向季南风。   他的眼睛里映着车窗外的春色,比自己用任何型号的设备拍出来都好看。   燕鸥抿了抿唇,把坦白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算了。他想,等吃完烧烤再说也不迟。   车厢内没开暖气,倒也是把窗外初春的寒意捂得暖暖的。   看着燕鸥抱着奶茶发呆,季南风正过身子看他:“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   燕鸥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道:“没有,走了一天,累傻了。”   季南风看他笑起来,便也放了心,探过身子帮他系好安全带。   今天的季南风身上有股淡淡的沉香木味。燕鸥闻得出来,这是前段时间自己才给他买的汤姆福特的乌木沉香。   “咔哒”一声,安全带扣好,燕鸥便习惯性地伸出双臂轻轻抱住季南风——他有手有脚,自理能力正常,但季南风每次都会伏过身来,亲手帮他系安全带,就是为了这短暂几秒之后的一个拥抱。   温暖、柔和、永不缺席的拥抱。   季南风低下头,蜻蜓点水一般吻了燕鸥的鼻尖,燕鸥便忍不住弯眼笑起来,抬头回吻他的脸颊。   一直到季南风撤回身子,回到驾驶座中去,他们见面的必要流程便走完了。   他们在一起了七年,热恋了七年。在身边无数情侣分分合合、不再如初的年岁里,他们一直活成了别人羡慕的样子。   燕鸥窝在真皮座椅里,柔软的质地缓解了他的腰痛,加上和季南风拥抱亲吻,他觉得郁闷的心情短暂地消散开来。   “崽崽今天不是去采风的吗?”季南风一边开车一边问,“怎么都没带相机?”   燕鸥正准备戳奶茶,又被他硬生生问停了。   他匆匆瞥了一眼季南风,然后强颜欢笑道:“这次主编要求手机摄影呢,我实在用不惯,拍了半天全删了。”   怕他再多问,燕鸥赶紧把话题转去了画展的事情。   季南风说:“关于这次场馆的布置,我想晚上再找你商量一下,我今天突然有了一个灵感……”   燕鸥当初会选择做独立策展人,就是为了季南风。刚毕业的那段时间,他自学了很多东西,又结交了一大把人脉,算是一步一步把季南风从幕后捧到了台前。   现在,季南风每次举办画展,燕鸥也都会帮忙设计画册、布置场馆。他们都很享受这样一起孕育艺术的过程,他们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真的非常合拍。   窗外是充满生机的绿春,车里是季南风的轻言慢语。燕鸥的心情再次好起来,头疼劲儿也散去了,似乎全世界只剩下明媚的春日,和面前这个人如春阳一般熠熠生辉的人。   “我这次的主题是致敬印象派,而印象派追求定格瞬间的光影,是在瞬息万变中提笔的追光者,所以我想要在展厅中设计一些变化的光源展现这一概念。”季南风轻轻停顿了一下,“但是……”   听出季南风的停顿是留给自己,燕鸥很快回答道:“但是你作画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变换光源的问题,在展出时做出这样的变动,会直接影响作品的观感,甚至可能喧宾夺主——这样做很有意义,但是风险也很大。”   “对。”季南风笑起来,似乎是在感慨他们的默契,“所以我想听听你,有没有更好的点子。”   季南风的画不缺人买,比起老实巴交地为自己的画作宣传,他这些年的画展更倾向于打造整体的氛围感和传达自己的艺术理念,展厅也渐渐成了他作品的一部分。   他是个真正热爱艺术的人。   可惜现在燕鸥的脑子乱乱的,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什么好点子,只能先缠着他去吃烧烤,等来灵感的时候再说。   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灵感来了。燕鸥垂下了眸子。   吃烧烤的地方在当地有名的夜市,他们坐到桌边的时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市井的温度在闪烁的灯影间氤氲,燕鸥忍不住看着面前穿着白衬衫的季南风,他的存在,在一片热闹中颇有些格格不入——   他身上总带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偏就是这份气质,让燕鸥忍不住喜欢把他往街头巷尾里带。   这让他很有成就感,所有人看到的季南风都是一尊不可亵玩的雕塑艺术,只有他的季南风,是可以和自己一起吃烧烤、喝啤酒的普通恋人。   他又忍不住弯眼笑起来,看着季南风斯斯文文地吃着肉串儿,把这路边的圆桌变成了米其林餐厅的模样。   唯独可惜的是,今天他真的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喝光了季南风给自己买的奶茶,又象征性地叼了几口他递到嘴边的肉串儿,便摆摆手,表示投降了。   季南风意识到了不对,俯过身子问他:“吃不下了?”   燕鸥笑笑:“奶茶喝饱了。”   季南风皱起了眉头:“崽崽,你是不是还是头疼不舒服?或者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从刚刚见到你,我就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劲。”   一口气被他全部猜中,燕鸥的喉头哽了一下。   理智告诉他,现在是坦白从宽的绝佳时机,但是话说到嘴边,就变成了小声的抱怨:“我说了我今天有点累……”   说完,像是证明自己没问题一般,燕鸥抓起桌子上剩下的烤串儿闷闷吃了起来。   “不想吃就不吃了。”季南风赶紧伸手拦他,“打包带回去做夜宵也可以。”   话还没说完,燕鸥就已经塞完了桌上的最后一根串儿,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不要随便说男人不行。”   季南风实在拿他没办法,无奈地笑了笑,便也不再追究刚才的问题了。   一边,终于靠实力堵住怀疑的燕鸥,站在身侧打量着季南风,酸酸的感觉再次漫溢上心头。   ——果然自己想的是对的,这件事情真是越拖越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了。   回去的路上,他悄无声息地坐到副驾驶上,什么也不说,就静静看着季南风。   路边鹅绒般的灯光落进车里,季南风的脖颈像是被雕刻过的大理石像,雪白修长,比例完美。   哪怕是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也不过如此。   燕鸥看着他的线条,他身后整个世界似乎都落进了景深镜头之中,被那一丝沉木香抚成了不相干的模糊。   他轻轻屏住呼吸,脑袋悄悄朝季南风的肩旁偏了偏。   他想,如果这一夜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就好了。   毕竟,这可能是自己和季南风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第3章 夏山如碧03   车外的夜景,在暖黄的色调中后退,燕鸥疲惫地阖上眼,季南风便也不再找他搭话。   充斥在耳边的,是一首季南风很喜欢爵士乐——《It‘s all over but the crying》。   一切告终,唯有哭泣。在沙沙作响的老唱片音质中,燕鸥皱了皱眉,脑袋再次隐隐作痛。   他闭着眼忍痛装睡了一路,直到感受到车缓缓停下来,季南风帮他解开安全带,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到家了,没睡着吧?”   燕鸥睁开眼,尽管太阳穴一阵抽痛,但看见季南风的眼睛,眉眼又忍不住弯起来:“又被你发现了?”   “听你呼吸音就知道了。”季南风笑着解释道。   很显然,季南风今天心情很好,燕鸥替他高兴,但愣神的功夫,又觉得更难过了。   因为脑袋疼得厉害,燕鸥下车的动作非常缓慢,但还是扛不住视野一阵发黑。   他藏在季南风看不到的地方,扶着车身缓了好久,直到季南风敏锐地回过头,他才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关上车门,沿着院子里的石板路走去。   他们待在皖省的这段时间里,在政务区租了一套上下四层、附带三百平的花园独栋别墅——他们的工作性质注定了他们满世界地飞,但即便是短暂于一处驻足,他们依旧会认认真真地挑选好住处,料理好自己的生活。   燕鸥一直很喜欢这间别墅门前的院子,精致的新中式布景处处散发着木质的禅意,松竹造景和假山交相辉映,伴着潺潺流水声,能让忙碌了一天的归家人彻底放松下来。   燕鸥感觉到了一丝安慰,他深吸一口气,在这一方葱茏的夏绿中,嗅到了一缕极其特殊的清香。   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但只一瞬间,那气味便在他的面前彻底消散了。   季南风的话提醒了他:“院子里的昙花,今晚估计要开了。”   花圃种着的那株昙花,是他们当初选择这座宅子的原因之一。原主人精心料理了它四年,四年未曾见其花开,临出国连屋带花都租了出去,才终于有了企图一现惊鸿的架势来。   燕鸥和季南风在接管它之后,每天悉心照料,对着逐渐成型的花骨朵望眼欲穿。今天这花茎终于朝上打了勾,苞尖儿也抬起来了,掐指一算,这四年等一回的日子总算要来了。   “我做了功课,看这样子,估计还有个三四个小时才会开。”季南风说,“我们先收拾收拾,准备一下。”   季南风口中的准备,可不是端两把椅子开两瓶酒,坐在花铺前静候佳音。他们要搭设备、准备画材——他们要把这一现昙花圈进镜头里,拉到画里来。   燕鸥被季南风的心情感染到,抬眼问他:“你想好这次用什么画法了吗?”   “本来打算画几张速涂,采用印象派的画法,快速记录整个盛开的过程,但是细想来还是太过潦草,不精细。”季南风说,“我感觉,油画对于昙花来说还是略显厚重,我的功底还不足以雕饰出那份白锦无纹、剔透玲珑的质感来。”   季南风这番话颇有些自谦的意思,燕鸥是最清楚他所谓“功底”的人——他当年以艺考状元的身份考进了央美的油画系,是国宝级油画大师陈老的得意门生,现在的身价也在国内青年画家中一骑绝尘,是不可多得的天赋和努力并存的天才。   他这么说,必然是有更合适的法子。燕鸥很喜欢听他讲画,便提议道:“那尝试一下国画,怎么样?工笔的细腻笔法最适合勾勒花丝了。”   “巧了,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好久没画了,不知道有没有把东西丢给老师。”季南风笑道,“一会儿我去楼上拿笔纸,然后研墨。”   两个人路过昙花时,都下意识放轻了声音,都说这花喜静,他们倒是怕声音高点儿,就惹得它不愿盛开了。   进屋子的时候,季南风下意识地回头看燕鸥的脸色,但犹豫了一下,只说道:“你先去洗澡,要拿什么器材,我上楼一起搬下来吧。”   燕鸥知道,季南风早已经发现自己状态不对劲了,又怕总是提自己会不高兴。   他看了一眼那楼梯,想到那一堆沉得要命的器材,便也不推脱了。   “三脚架、补光灯和ND镜都还在老地方,快门线放在第二个抽屉的小盒子里,相机就拿A7S3,镜头我已经装好了,直接拿就可以了。”他叮嘱道,“慢点啊,别着急。”   季南风没说什么,只低头揽住他的腰,亲了亲他的鼻尖。   季南风一亲自己,燕鸥就忍不住想笑,这次也不例外。他弯起眼睛扬起嘴角,抬头回吻上季南风的唇边。   他太喜欢季南风身上的味道,无论他临出门前喷什么样的香水,细细贴近他的皮肤,就能嗅到一丝被藏在香氛之下,独属于他本身遮不住的草本气息。   很久以前燕鸥就跟他提过关于体香的事情,季南风自己感觉不到,燕鸥就默认了这是画室的纸墨浸泡出的香气。   燕鸥本就有些疲劳,被季南风抱着就想趁机躲懒,但很快,尖锐的疼痛从太阳穴穿过,眼前的画面再次有些发暗。燕鸥的笑容凝住了。   他屏住呼吸咬着牙,强行做出一副蜻蜓点水般点到为止的干脆,然后转过身去,故作轻松道:“好了好了,再耽误就来不及了。”   再耽搁下去,他们连花都看不成了。   至少一起看完花开再走吧,燕鸥凄楚地想,这花为这一天等了四年呢,他跟季南风都还没有走过第二个四年。   季南风终于忍不住,再次担心地唤道:“燕鸥?”   燕鸥怕藏不住自己那惨白的脸色,他不想扫了这四年一遇的兴,便转身冲进浴室里,忍着难受道:“一点头疼不碍事,你快去拿设备吧!我马上洗完陪你研墨!”   燕鸥不知道季南风在外面驻足了多久,才忧心忡忡地转身上了楼,他只知道刚一进浴室,他的耳膜就被尖锐的耳鸣声刺穿了。   他头疼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的症状也时常出现,所以他还算镇静。   在眼前陷入了短暂黑暗的前一秒,他迅速扶住了水池边缘——经验告诉他,只要不倒下,一会就好了。   他紧紧抓着水池边,牙关也死死咬着,心里不停默念道,拜托,至少让我平平稳稳熬到今晚结束。   似乎是上天终于听到了一回他的祈愿,下一秒,疼痛就真宛如一根细丝般,从他的脑海中满满抽离了出来——除了还有些许恶心之外,算是缓过来了。   燕鸥松了口气,打开水龙头冲了把脸,全身却被冷汗浸了个透。   等待视野满满恢复的途中,外面又传来季南风试探的声音:“崽崽,洗好了吗?东西我已经搬好了。”   燕鸥骤然惊醒,赶忙转身进去放水:“我马上就来!”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   在转身的一瞬间,刚才已经悄然离场的疼痛再次袭来。这一次的疼痛,不像刚才那般小规模地试探,而是宛如从天而降的一记重锤,直接砸在了他的颅顶中央。   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剧痛,燕鸥完全没有半点防备。甚至是身子先一步坠下去,才感觉到那莫大的、不可忍耐的疼痛了漫上来。   好在手臂下意识做了缓冲,他没有摔得厉害,甚至没闹出什么动静,只是侧蜷在地上,听着哗哗的水声,任由自己被花洒飞溅出的水淋湿身子,任由自己被暴雨般袭来的剧痛淹没。   他深呼吸一口,咬着牙,强行把痛苦的呜咽声咽回去——他疯了,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想着要跟季南风一起,安安静静看完花开。   可这老天终究容不得他的半点奢望与任性,他只是刚勉强站起身来,那若隐若现的反胃就立刻涌上来——   他艰难地趴到水池旁,不让自己咳出声,也不允许自己发出干呕,好半天,他只是安静地吐出两口酸水来,头疼却因为这刻意的隐忍更加肆虐起来。   耳鸣声宛如钢铁巨兽在他耳边尖啸,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生吞活剥了,视野一阵一阵发黑,燕鸥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终于,他呼吸声里带着的哭腔盖过了水声,一直在客厅没敢走远的季南风立刻问道:“燕鸥?”   这一声呼唤让燕鸥的忍耐彻底功亏一篑,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座被河水冲垮的河堤,从精神到身体,都在那一瞬间彻底散了架。   直到这一刻,从未有过的濒死感终于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季南风……季南风……”燕鸥崩溃地呼喊着,声音却像是从针眼里挤出来一般,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但季南风早在他呼喊自己的一瞬间就毫不犹豫地冲进来了。   燕鸥的世界一片漆黑,他不知道季南风看到的是怎样的自己——如果猜的没错,应当是苍白、透湿、凄惨的一团。   难看得要命。   他感觉到季南风惊慌失措地把自己捞进了怀里,任由自己身上的水珠打湿他的衣服。   季南风的声音就像是隔了了层水,含糊不清,他勉勉强强听见季南风喊来救护车,又听见他不停地问自己怎么样。   燕鸥没想到自己的坦白也要如此狼狈。他不甘心地看了一眼花园的方向,眉头蹙着,似乎还在惦记那朵没开的花——   一夜花残万事非。   “对不起,老婆……”燕鸥深深叹了口气,“我生病了。” 第4章 夏山如碧04   一语成谶,这一晚比燕鸥想象中漫长太多。   救护车来的时候,燕鸥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瘫在季南风的怀里冒着冷汗。   一切为他而来的忙碌和嘈杂都被挡在了耳外,整个世界唯独只能听见季南风强作冷静的安慰,和他早已经彻底慌张混乱的心跳声。   燕鸥觉得自己此时可能比季南风还要冷静些许,但他连回应季南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痛苦地喘着气,以尽可能地汲取氧气。   恍惚间,他感觉到自己被抬上来救护车,朦胧间,只听见一个车上的护士惊讶道:“诶哟,这不是小燕吗?”   燕鸥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拧起眉,接着就听见季南风有些紧张地问:“您认识他……?”   “认识啊。”护士的声音传来,“他这段时间天天一个人来医院啊……你到底是他什么人啊?他生这么大的病你都不知道?还让他自己去医院?……”   护士的批评听得燕鸥更难受了,他想为季南风解释什么,却被更大的疼痛裹挟起来。   全身最后一丝力量在这一瞬间彻底湮灭,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掉进无底的黑洞里去。   对于燕鸥来说,短暂的昏迷其实比醒着来得轻松太多,但这就苦了季南风——清醒的人总是最痛苦。   燕鸥睁开眼的时候,被季南风满眼的红血丝吓了一跳。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在何时何地,满眼就只剩季南风那几乎扎在眼底的憔悴。   天已经大亮,自己正躺在医院病床上输液。季南风还穿着昨晚的那套衣服,面上的疲劳注定他经历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夜晚。   此时,季南风就坐在他的身侧,握着他的手,他的目光落在那根扎进自己皮肤的针管,眼神似乎没有完全聚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燕鸥第一次看见这双清澈的眸子蒙上看不透的雾,似乎一夜之间,他眼里就有什么熄灭了。   燕鸥下意识心疼地唤了一声:“老婆……”   身体多少还有点不舒服,这一声小得像蚊子哼,但抽离状态的季南风却像被惊醒一般猛然回过神来。   他收拾情绪的动作十分迅速,看过来的瞬间,脸上就挂上了笑意:“崽崽醒了?”   季南风微微低下头,阳光正好落在他的鼻梁上,眼前这画面甚至不需要任何打光修图,就能出一张极具故事感的照片来。   燕鸥愣了一下,接着就偏偏脑袋,不声不响地蹭进他的掌心里,短暂找回了安全感。   季南风伸手帮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去叫医生吗?”   燕鸥正在他手心躺得舒服,哪会轻易放他走,立刻蹭着他的手心耍赖道:“有一点点晕,老婆别走,老婆摸摸就好了。”   季南风闻言,忍不住弯着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鼻梁,继而顺着他的心意抚摸起他的脑袋来,直到看着这家伙满意地眯了眯眼,才轻轻道:“昨晚护士姐姐批评我了,说我一点都不关心你的身体。”   说到这个,燕鸥又开始下意识紧张起来——恋爱七年,他和季南风几乎没有闹过任何分歧和矛盾,因此他不太能猜得出来,对于自己隐瞒病情的事情,季南风会不会生自己的气。   对不起的话已经说到了嘴边,却被季南风抢先了。   “我想了一个晚上,觉得很对不起崽崽。”季南风的声音有一些发紧,但他还在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我这段时间都只顾着自己的事情,对你关心实在太少了,明明知道你经常头疼,也没有陪你一起去医院看看……”   说实话,哪怕季南风是严厉地批评自己,燕鸥或许也不会这么难过,但他一想到这个人经历了昨夜一晚的风云巨变,留给自己的却依旧是尽可能平稳的情绪,和永远能融化他的温柔,燕鸥便忽然觉得,自己伤害了一个太好太好的人。   燕鸥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憋出一声:“季南风!不许怪我老婆!”   季南风就又被他逗笑了,俯身吻在他的鼻尖上。   虽然季南风并没有任何叫人不安的状况和反应,但不知道为什么,燕鸥心里总还是有一些不踏实。   很显然,他们到目前为止的交流,都避开了最关键的问题没有谈——这个人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今后又有什么样的打算,燕鸥实在想不明白。   但至少,有季南风陪着之后,自己心里踏实了不少。燕鸥不是个思虑重的人,又或者说,季南风的陪伴会让他无条件地放松下来,根本不会多心考虑其他的问题。   燕鸥转身抱住了季南风的手臂,闭上双眼的瞬间,一直纠缠他的负面情绪终于松开绳结,归还了他正常呼吸的权力。   看他状态尚可,季南风的担心少了些许,一边顺着他的头发一边对他说:“崽崽,一会让医生过来给你检查一下,情况允许的话,我们就可以出院了。”   燕鸥还没完全适应过来自己癌症患者的身份,下意识就脱口而出道:“能回家了?”   直到他看见季南风的表情突然凝固住,这才反应过来什么。   “……我们回家收拾一下行李,准备去上海。”季南风艰难地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慰他,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我托人联系了那边比较权威的医院,先做个检查确认一下吧,误诊这种事情,其实还挺常见的。”   燕鸥看着他,算是听明白了——至少到现在为止,季南风还不愿相信自己生病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转念又想,是啊,或许呢。   误诊,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沉默了片刻,问:“那你的画展怎么办?”   季南风揉了揉他的头发,说:“身体第一。”   这样的回答让燕鸥有些担心,要知道,季南风为了这次的画展准备了将近一年。他前不久还跟燕鸥开玩笑说,上一次让他这么费心的,还是央美的毕设。   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就要因为自己彻底泡汤了吗?   掐指一算,距离开展大概还有二十多天,正是需要季南风全身心投入的时候,但季南风这个人的性子他实在太了解,看似温润柔和,骨子里却倔得很。   当下的缓兵之计,就是先顺着他的意思来,或许等安定下来之后,自然就有别的办法了。想到这里,燕鸥又开始痛恨自己实在病得不是时候。   征求了自己的同意之后,医生就带着燕鸥去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查,给他开了些药,又叮嘱了季南风几句,终于是肯放燕鸥走了。   燕鸥宛如逃荒,火急火燎赶回病房,跟着季南风一起收拾好东西。   推开大门逃出门诊大楼的一瞬间,一股不属于夏季的凉风吹了过来,燕鸥被烘得热烫得脑袋终于清爽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终于出来了,感觉像坐了十年的牢。”   燕鸥常年奔波在外的主要原因,就因为他是个丁点儿也宅不住的,这统共在医院清醒不过半天,就觉得闷得快没命了——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季南风从一大堆药袋子里腾出手来,给他披上自己特意带过来的的外套,又帮他把发丝别在耳朵后面,确定将他安顿好了,才揽过他的肩膀,两个人沉默地走在医院门口长长地林荫道下。   天尽头隐约滚来一声不那么明显的轰隆,燕鸥抬起头,便知道这风为何吹起来异常凉爽了。   “看起来要下雨了。”燕鸥嘟哝了一句,“天都黑了。”   “嗯。”季南风没有抬头,“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暴雨。”   暴雨将至,但燕鸥和季南风却没有半点儿加快脚步的意思——刚毕业那会儿,燕鸥曾经拐着季南风一起去美国得克萨斯蹲拍龙卷风,这么多年来,他们自以为已经习惯了所谓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来的时候是坐的救护车,这里离他们的房子还有些距离,季南风提前约好了网约车,一会儿就会到医院门口接他们。   或许是带着这份有恃无恐,或许是因为车没来,再快也没用,两个人不慌不忙地走在翻滚的浓云之下,这让燕鸥难免想到康斯坦·特罗扬的那幅《暴风雨将临》。   那是一张很有意思的画,画里漆黑的乌云布了满天,俨然暴风雨即将来临,而画中那座村庄里,农人埋头耕种、牧童逗弄小狗、恋人相依相偎……   在压城的暴雨前,所有人都平静得像画中的池水,就像他们此时一样。   只不过,画中的人是不在乎,而他和季南风,是假装不在乎。   约好的车在医院门口停下的时候,天上刚好飘下了雨丝。季南风伸手帮燕鸥遮雨,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子。   只是几秒钟的时间,雨便急了起来,燕鸥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儿。   他知道,他和季南风终究是会害怕暴风雨的。   “碰”地一声,季南风跟在他身后关上车门,几乎是同一时间,车窗外“哗”地嚣嚷起来。   大雨将车窗外的世界冲垮,季南风的肩膀也被淋湿了。 第5章 夏山如碧05   虽然是闷热的初夏,但被雨打湿衣服终究是不舒服的。   燕鸥赶紧伸手,想帮季南风擦干衣服,但季南风却摇摇头,自己拍了拍,不让他沾水。   他们这一路上什么也没聊,关于病情,关于行程,关于未来,似乎都藏在了不远处的浓雾里。四周只有哗哗的雨,将他们平日里的无话不谈也一并静默在了这嘈杂里。   车程不是很长,明明在医院也睡了很久,但燕鸥还是又睡着了,他不愿多想,只觉得是因为一番折腾太累罢了。   车慢慢停下的时候他就自己醒了,外面的雨依然瓢泼,季南风看了他一眼,就把他摁回了车里:“你待在这里,我回去拿伞。”   “等等……”外面的雨吓人得很,但还没等燕鸥把话说完,季南风就已经顶着暴雨冲出去了。   燕鸥也想冲出去,但是想到自己脑子里长着的东西,又看了眼已经被淋得透湿的季南风,他又收回了即将迈出去的腿。   这是他第一次嫌自己家花园太大,拿把伞的功夫,大雨就好像快要把季南风冲垮了。   朦胧间,季南风融进了庭院的松竹造景间,落进了门口的嶙峋假山中,化进了身后的霭霭烟云里,若隐若现,宛如骤雨中迷惘的一叶扁舟。   燕鸥又用手指对着他的背影比出一个取景框来——《风雨归舟图》。   半分钟后,一把大伞递进来,将他安然无恙地送回了房间——他的浑身上下只有鞋面沾了些水,而一边的季南风则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淋淋的一片。   季南风一向注重仪容得体,这副狼狈样子,燕鸥跟他在一起七年也没见过几次。   燕鸥赶紧拿浴巾帮季南风擦头发和身子,心疼道:“你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我去给你拿衣服,千万别着凉了。”   季南风想摸摸他的头,又怕身上的雨水将他沾湿了,便笑笑作罢:“那我快点洗,有事喊我。”   等季南风转身进浴室之后,燕鸥给他送进换洗的衣服,又帮他煮了壶姜茶。   再坐回客厅沙发上,听着门外的雨和浴室里的水声交融,燕鸥给领导发消息,没说生病的事,只请了个事假,接着拿出包里藏着的诊断书,盯着上面的结果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听到身后浴室的门被打开,燕鸥赶紧从无意义的放空中回过神来,回头给他递上煮好的姜茶:“趁热喝,驱寒。”   季南风平时不爱喝姜茶,但这次他非常听话地接过杯。姜茶煮得挺浓,季南风喝得禁不住皱紧眉头,但还是乖乖喝完了。   喝完,他便转身去厨房洗杯子,一边洗一边说:“我上楼把行李收拾好,你也想想有没有什么要带的,再简单吃个晚饭,我们就可以准备出发了。”   燕鸥闻言,愣了一下:“今晚就走?”   季南风顿住了洗杯子的动作,转身看他,没有回答。   燕鸥抬头又确认了一眼时间,然后冷静地算给他听:“现在是下午五点半,我们收拾完行李吃完饭至少要到七点,开车到上海最快也要五个小时,还不包括中途休息的时间,就算我们轮换开,到那里也已经十二点了,门诊医生根本就不在上班。”   季南风在意的却完全是另一个重点:“不用你开,我一个人开过去,你在车里睡觉就行。”   燕鸥没说话,就这样平静地盯着季南风看——这是他们之间非常熟悉的沟通方式,他们偶尔意见产生分歧的时候,往往总会有一方先开始沉默,直到双方都冷静下来,再平静地解决掉这个问题。   所以他们真的没有和对方吵过架,他们都是与彼此沟通的高手。   片刻之后,季南风认输了,他承认道:“我想早一点带你过去,越早越好。”   “你现在不太冷静,季南风。”燕鸥平心静气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你昨天忙了一夜,几乎没有睡,晚上再连开五小时的车,身体肯定扛不住,这样上路很容易出事。我们没有必要赶这一个晚上。”   季南风低头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动摇了。   燕鸥见状,笑着环住他的脖颈,抬头亲了一口季南风的脸颊,放下架子来:“老婆,你可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你要是垮了,我可怎么办呀。”   从他回来第一件事就去洗澡、积极喝平时根本接受不了的姜茶,燕鸥就知道他怕自己感冒了。这个节骨眼上,两个人如果双双病倒,那可真是灾难性的事件了。   季南风无奈地低头回吻他,妥协道:“那我今晚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   “好。”燕鸥说,“都听老婆的。”   对于奔走于世界各地的他们来说,随时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已经是刻进了日常生活中的习惯。除了必备的日用品和衣物之外,燕鸥还带上了他的摄影装备和季南风的画材。   就像是平日里,无数次为下一个展出、下一次采风取景而迁徙一样,他们需要衣食住行,也离不开留住美的工具。   收拾东西的步骤很快就完成了,两个人和平时一样合伙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晚餐便热气腾腾地上桌了。   燕鸥一天没吃饭了,哪怕一桌子绿色健康食品也吃得很香,而餐桌对面的季南风,虽然依旧像平常那样带着笑意给他夹菜,但却显然心情不好胃口欠佳,面前的饭菜动都没动。   燕鸥转了转眼珠子,然后伸手把自己炒的那盘鱼香肉丝推给季南风:“老婆你帮我尝尝咸淡,我怕盐放多了。”   季南风尝了一口,认真品道:“我觉得正正好。”   燕鸥便笑起来:“那你就多吃点嘛。”   见燕鸥这么费心思哄自己吃饭,季南风也不好意思再走神了,只埋头专心给自己夹着菜。   燕鸥抬头偷偷看他弯弯的睫毛,忽然有些心疼起来——在自己把病情透露给季南风之前,他的心情就像此时的季南风一样,糟糕、憋闷、迷茫无措,但事情坦白的那一刻,压力就从他的肩上转移给了季南风。   他的小情绪可以说与季南风听,那季南风的呢?他那样一个沉默又倔强的人,他的心事和压力又能讲给谁听?   一恍神的功夫,季南风就已经在收拾餐桌了,燕鸥也忙去帮忙,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忙完了,就到了平日里他们最享受的饭后时光。   在平时,他们吃完晚餐之后,要么相约去附近的公园景点散步采风,要么就在花园里一起修剪花花草草,若是像这样下着雨没法出门,季南风就会把画板搬到阳台上,两个人开一瓶酒,再放点音乐,边聊边画。   但今天,季南风只是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出神。燕鸥知道他肯定没心思再去画画了,便说:“老婆,一会陪我上楼一起修片吧,我手上还有几张没修呢。”   季南风回过神来,问他:“你不好好休息一下?”   “你不觉得修片是一件很治愈的事吗?”燕鸥笑笑,“就跟改画一样,特有成就感。”   这俩人都是把工作当爱好的典范,可以说是一天不琢磨点什么出来就浑身难受。正好季南风也满脑子乱,便答应和他一起上了楼。   怕这人习惯性熬夜,季南风刚进房间,就强制燕鸥先把澡洗了:“别关门了,五分钟之内洗好出来。”   虽然两人都心知肚明,不关门是怕燕鸥再在浴室出事,但这家伙就好不正经,非得敞开浴袍调侃一句:“今晚的老婆也在觊觎我的美色。”   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季南风想不笑都难,只赶忙给人把水放好,把这扒拉着浴袍疯狂开屏的小孔雀塞了进去。   他知道燕鸥在想法子哄自己开心,季南风心想,自己可真是没用,居然还得让一个病人哄着。   他们都不想让彼此担心,但是偏就这份将对方捧在手心的小心翼翼,成了各自心里一时解不开的症结。   五分钟一到,那只果奔的鸟就张罗着翅膀自己飞出来了,一边毫无保留地门户大开,一边直接像个食人巨鸟一样,张开双臂把季南风裹进了自己的浴袍,一把带倒到床上——   他平时就喜欢这么玩儿,季南风也习惯了,在燕鸥的笑声中一个翻身,顺手将他的双手固定在了头顶。   两个人对视一眼,通常情况下到了这一步,总该再发生点什么了,但这一回两个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后知后觉的恍惚。   然后季南风就把他从床上拉起来,给他套好睡衣:“说好今晚要修片的,别不务正业。”   都知道这是个体面的借口,但燕鸥还是眨了眨眼,给台阶就下:“老婆说得对。”   实际上,季南风的算盘打对了,这人洗完澡就犯困,开着电脑没一会就趴在自己的手背上睡着了。他把人抱回床上,轻轻盖好被子,自己也关好灯,小心翼翼躺到他身边。   十点钟不到,他一个夜行生物却要强迫自己入睡——明天一早还要开车,他必须要早些休息才行。   为了让自己早点进入睡眠状态,季南风强迫自己背对着燕鸥,强迫自己不去想病情的事情——   但是告诉自己不要想黑色,想到的就只能是黑色。   眼看着床头的夜光闹钟滴滴答答走了两个小时,缠绕在季南风心头的焦虑感就越来越重,睡意自然越行越远。   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肯定睡不着了。   无声而沉重的黑夜里,季南风捏着发胀的眉心,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此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季南风实在受不了屋内的憋闷,一个人摸黑下了楼,走到了门口的花园里。   天上没有星星,只能靠着幽暗的夜光看路,季南风穿过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的庭院,走到那株昙花前。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也明知道一现昙花不待人,但看到那散落一地的花蕊时,季南风的心绪还是跟着一并碎在了地上。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第6章 夏山如碧06   怕自己实在睡得太晚影响开车,季南风只是在花园里透了几口气,便反身回屋了。   他想吃两片褪黑素助眠,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药效不够,终于找到了压箱底的右佐匹克隆,掰了半粒吞下去。   因为画画精神损耗大,加上长时间作息不规律,季南风偶尔会有些入睡障碍的毛病,只不过大部分时候被燕鸥哄哄就睡着了,很少会走到需要服药的这一步。   他吃完药,悄悄躺回燕鸥身旁,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离开了燕鸥,他甚至连睡觉都成问题。   半粒右佐匹克隆的药效比他想象中更大,醒来的时候闹铃已经响了第二声了,身旁平日里赖床第一名的燕鸥,此时却没了踪影。   季南风立刻惊醒了,推开卧室门就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他稍稍松了口气,正好对上燕鸥向上看的目光。   那家伙正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两盘新鲜出炉的火腿蛋包三明治,桌上还有泡好的牛奶燕麦,显然比他早醒不是一时半会儿。   “老婆早上好!”燕鸥把早餐放到桌上,抬头望着他笑,“让我早起,你自己睡懒觉啊?”   季南风看他状态尚可,松了口气,但想了想,觉得早起绝不是他的作风,便问道:“怎么自己醒了?不舒服?”   燕鸥眨了眨眼,道:“现在好了。”   那就是又不舒服了,自己却又没能注意到,季南风再次自责起来——明明自己一直都在他身边,但是痛苦却永远只有他自己扛着。   快速洗漱完毕之后,季南风下楼。燕鸥飞过来找他讨早安吻,季南风便低头亲吻他的睫毛。   这次比平时吻得更久一些,燕鸥闭着眼,感受着季南风双臂的力量——他今天抱自己的动作,比平时明显用力很多,似乎生怕一个松手自己就会从他的臂弯中逃走。   燕鸥也伸手紧紧抱住了他,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分手了——他确信自己离不开季南风。   出发前的路上,两人把所有的行李都放进那辆身经百战的大越野后备箱里,唯独留着一台相机,燕鸥亲自把它挂在脖子上,批准它和自己一起坐进车厢里。   这是一台富士GFX100,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家伙,是季南风送他的毕业礼物,也是他的摄影生涯正式迈入一亿像素的那道门槛儿。   尽管后来随着经济能力和专业水平的提升,燕鸥已经用上了像素更高、价格更贵、色彩更惊艳的飞思彩虹背,但这台相机依旧是燕鸥出行随身携带的最宝贝的宝贝。   他们坐进车里,发动机响起,他们要暂时离开皖省了——燕鸥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告别,因为季南风还要在这里办画展。   这画展是无论如何也要办的。   雨天之后,天尚未完全放晴,加上他们起得也早,总有种朦朦胧胧没有天亮的感觉。   燕鸥下意识打开车载音乐,偏偏季南风的口味太静,难免就都带点儿伤感来。   在一连跳过了《Trouble I‘m in》《Trouble,Trouble》、《Trouble will find you》之后,燕鸥终于觉得晦气了:“啥玩意儿啊,怎么老是给我Trouble!”   季南风瞥了他一眼,伸手关了音乐,无奈提醒道:“……因为这是按字母顺序排的。”   燕鸥知道自己犯蠢了,先毫不留情地嘲笑了自己一番,接着不认命一般打开手机蓝牙,开始放《好运来》。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听见燕鸥在一边扯着嗓子跟祖海一起唱美声,季南风忍不住嗤笑出声——这场迁徙终于在锣鼓喧天中正式开始了。   燕鸥这歌单,都是一些过年喜庆音乐,或者是考前攒好运的功德曲,热热闹闹的环境让季南风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他刚想跟他聊点什么,就发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这让他有些担心——燕鸥最近的瞌睡似乎有些太大了。   但很快季南风就安慰好了自己——一定是因为太累了,今早也不知道几点就起了,不困才怪呢。   身边人在《恭喜发财》声中睡得很香,季南风没有关上这熙熙攘攘的音乐,他知道习惯了喧闹的人总会被突如其来的静谧吵醒,他只想让燕鸥在这充斥着喜气的氛围里多睡一会。   不得不承认的是,一旦没有了燕鸥在自己的世界里叽叽喳喳,季南风的情绪就会控制不住地下坠,他独自一人开车行驶在这昏沉的早晨,关于燕鸥病情的焦虑又在他心头蔓延开来。   车慢慢开过了城区,又越过了几个人烟稀少的乡镇,直到视野一阵开阔,天尽头的浓云终于散了。   季南风恍惚地看了一眼车窗外,一片粼粼波光让他以为自己开到了海边,他放缓了车速,在心里又确认了一遍,确定皖省并不靠海,这才想起来,他面前的可能是那个经常活跃在皖人口中的“巢湖”。   季南风生长在北京,即便周游过世界,对于“湖”的第一反应,也不过是莲花池公园里那片平静的人工湖。   面前这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辽阔,让他颇有些压抑的心情一下子打开了,他下意识想喊燕鸥起来一起看看这美景,又怕他正睡着,扰醒了会感觉难受。   但没想到的是,燕鸥居然自己醒了。先是安稳的呼吸音突然乱了,接着眉头忽然皱紧,似乎是挣扎了一番,才哑着嗓子迷迷糊糊唤道:“老婆,稍微靠边停下……我有点晕车。”   现在只能庆幸他们走的是湖边观光道,随时可以停下来。车子刚一停稳,燕鸥就打开车门,趔趔趄趄地冲出去,蹲在路边就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崽崽?”季南风知道他平时根本没有晕车这么一说,这一回想吐,定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他嗓子一紧,立即拿着温水冲到燕鸥身边,手指尖都冰凉了下去。他又禁不住联想到了前天晚上的恐怖画面,他不知道如果燕鸥在这里昏倒,救护车又有多久才能赶到。   但或许是湖边的空气清新养人,燕鸥只是紧紧攥着季南风的手、埋头干呕了几下,又蹲在原地缓了一会儿,不舒服的症状就自己消退了。   等他脑袋嗡嗡地被季南风牵起来的时候,只剩一身冷汗和满眼泪花,还有一丝躲过一劫的庆幸。   还好不是又来个大的。   燕鸥站直了身子,虚脱地在季南风的肩膀上趴了两秒,很快就充满了能量,他抬头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季南风,开朗地笑起来:“没事儿了,好了!”   显然,季南风在这种问题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怀疑主义,他又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燕鸥,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真的!你看!”燕鸥怕他不信,后退了几步,扎起马步要给他来一套八段锦。   季南风生怕这一顿发功,直接给他不存在的症状激了出来,立刻上前拦住他:“好了好了,我信。”   燕鸥便又乐呵起来。   招呼好季南风,燕鸥才有心思注意到周围的景色,回头的一瞬间,他看到路边围栏外的湖景,忍不住呼喊起来:“哇,老婆!”   季南风了解他每一声老婆的含义,立刻会意地从车里帮他拿出那台GFX100。   季南风原本是加紧速度想要快点去医院的,但是,难得来了,难得他醒,难得他喜欢。   燕鸥抱起相机,飞速地调好参数,取景。   他们来得正是刚刚好,乌云散尽,旭日东升,金箔在顷刻间挥洒于湖面,点点白帆扬起,似乎隔得老远就能听见悠扬的渔歌。   而燕鸥的镜头下,光、影、景、物,互相衬托呼应,拍摄过程看似随心,但季南风却看得出来,这里的色调、构图、角度和比例,都是经过燕鸥眼里那把看不见的游标卡尺,严格设计和打磨出来的。   就像他们本科毕业,一起去英国皇家美院留学的时候,燕鸥的导师评价他的那样:“有的人的镜头像能言善道的说书人,有的人的镜头像是个感性的画家,而燕鸥的镜头,就像是一位严谨又充满逻辑感的数学家,用一种几乎和艺术相悖的思维,让整个画面充斥着极度动人的理性美。”   那时候,燕鸥笑着对导师说:“老师您看人真准,我高中就是读的理科。”   而此时,燕鸥正拍好一张准备,一脸解开了数学题的满足感,他一边低头检查着照片,一边又忍不住回头看着季南风:“老婆,就在这里休息一会透透气吧,车坐久了难受。”   季南风猜他是真的有点不太舒服,但又正在兴头上,只是让他喝了两口温开水,便暂时随他去了。   季南风靠在车门边,看着燕鸥专注的背影,刺目的光晃得面前的人有些模糊。看不清燕鸥的样子,总会让他有些摇摇欲坠的不安全感,但这人是被光轻轻笼着的,他便又觉得好受了些。   就这样凝视了他片刻,季南风确定离启程还早,便从后备箱里拿出了画板和颜料。   作为一个极具天赋的纯直觉派,季南风尤其擅长速写和速涂,有时候随性起来一挥而就,可能比燕鸥磨磨蹭蹭调整角度拍一张照片还要快。   季南风看着快要融进天光之中的燕鸥,心神微动,落下一笔——   金山碧水,点点白帆,皆成背景。   画面中,燕鸥的背影被天光晕成了一只飞鸟。   季南风在画外拿着笔纸望他,而他正落在画中望向天际。 第7章 夏山如碧07   燕鸥拿着相机在湖边拍了很久,终于觉得心里那股子恶心劲儿被压了下去一些,又看了一眼时间,觉得不该再拖下去了。   但是他总不能在路上耽搁一辈子,他不可能一直逃避。   “老婆……”燕鸥想唤季南风上路,一回头,刚巧看到这人抱着画好的画,正回头收拾颜料。   燕鸥立刻开心地凑过去,看着那张几乎寥寥几笔就涂出来的逆光背影图,又抬头看着面前这被洗涮得一尘不染碧水青山,方才那一丝丝的沮丧就又烟消云散起来。   他琢磨了半天修辞,最后还是直抒胸臆地夸了一句:“老婆,你就是天才!”   季南风刮了刮他的鼻梁,然后淡淡笑道:“只是随便画的。”   相比起季南风来说,燕鸥的积极情绪总是来得更轻松,就如他自己所说,自己脑子简单,装不下太多思虑,倒是比常人活得自在不少。   季南风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他。   下车休息了一会儿之后,燕鸥又来精神了,抱着季南风那张画,一边上嘴直接开夸,一边拿着笔开始记下宣传和解读文案——这是他们这么多年养成的默契。   其实在当下,文案内容早已经成了美术作品不可或缺的价值组成之一,季南风一向不擅长文字表达,能言善道又善于解读的燕鸥就当他的“代言人”,又一串串文字将他的线条和思想展现出来。   季南风不止一次公开说过,自己的画屡屡在拍卖会上卖出高价,一半以上的功劳都要归功于燕鸥。   ——季南风离不开燕鸥。   只不过这一次燕鸥说“云开雾散终有时”,又说“山光滟滟水溶溶”,从拨云见日的畅意谈到白帆起航的朝气,却似乎总离季南风的心中所想差那么一点。   他总觉得自己落笔时的心情是没那么光明的。   但这不妨碍燕鸥说出了大家想看到的,他说:“我想看到这幅画出现在这次的展上。”   季南风轻轻噎了一下,没有接过这个话茬。   有了燕鸥这个话痨在旁边消磨时间,漫长的车程也就显得没那么漫长了。   他们像往常一样,在沿途的服务站吃饭休息,像往常一样一边开车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聊着一些只有他们俩能听得懂的奇怪笑话。   完全没有前去接受命运审判的沉重。   直到下午时分,他们顶着最烈的太阳来到了上海,顺着导航径直来到了静安区,找到了那家以神经外科闻名遐迩的医院。   好不容易找到停车位,看着即便是午后时分也人满为患的医院广场,燕鸥维持了一路的轻松表情终于凝固了。   他真的很讨厌医院,这里是个屡次三番给他带来噩耗的不祥之地,可偏偏每日都有无数人从五湖四海涌来,期盼着自己的不幸可以在此终结,真是矛盾得不得了。   季南风看出了他的反感和不安,看了他一眼朝他伸出手,燕鸥就立刻撇下嘴角,把脑袋埋进了他的怀里。   “老婆,我不想进去……”他呜呜囔囔地小声挤出一句,似乎也知道自己是不切实际的任性,只是还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求一下安慰,“……我有点害怕。”   季南风也不催他,只将他一整个搂在怀里,一边安抚般一边拂着他的后颈,一边轻吻他的发丝。   一定是误诊,季南风在心里默念着,来之前,他已经在网上搜到了很多这样的误诊病例了。   他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燕鸥的身上。   片刻之后,燕鸥还是重新鼓起勇气下了车,但季南风没让他跟着一起,只是让他在大厅的长椅坐着休息,自己去排队挂号、看地图、问导医。   燕鸥确实又有些难受了,只好抱着保温杯坐在长椅上,有些担心地看着季南风从一个长队排进了另外的长队。   和两个人相处时完全不同,季南风素日里就不擅交际,用流行的话讲就是轻微的社恐,与人交流的场合永远是燕鸥替他打头阵,他就埋头藏进自己的世界里天马行空,为他们两个人的未来画下一笔又一笔。   而眼下,他那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身影,就这样奔走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淹没在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咳嗽、和男男女女的喧嚷中,即便面上看起来还算从容,但只有燕鸥看得出他骨子里的精疲力竭。   他就像是一颗误入人间的星星,在哪里都是陌生的。   燕鸥刚想上去接他的班,季南风就一脸严肃地拿着号回来了——放在平时,季南风一板下脸燕鸥就害怕出什么大事,但这一回,燕鸥知道他是社交电量耗尽导致的,忍不住心疼地笑起来。   于是赶紧站起来,趁着没人注意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老婆辛苦了!”   季南风宛若冰霜的表情终于融化了:“去楼上等吧。”   再接下来的过程,就是燕鸥最熟悉的——排队候诊、面诊,医生看了从皖省带来的片子,没说什么,只是又开了几个平扫、核磁的项目。   大医院排队时间太久,很多项目得明天早上才能做,实在是变着法子折磨人的心态。   医院下班,两个人怅然地拿着一堆大单小单,站在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和他们一起往外走。   直到这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在上海还没有落脚处——这也是他们之间不约而同的默契,似乎不在这里租房子,他们就不必在此久留,燕鸥的结果也自然无恙了。   做回车厢里沉默了片刻,季南风就开始拿起手机,快速挑选起他们今晚的住处——   季南风虽然不善与人交流,但是统筹能力和决策能力却十分优秀,燕鸥并不擅长做挑选和决断,季南风却总能以最干净果决的速度,将他从纠结的囹圄中拯救出来。   “崽崽,我们明天一早就得过来,所以不能住得太远。”季南风耐心跟他解释道,“现在是暑假旅游小高峰,医院附近还有空房的宾馆酒店,条件都比较一般。如果你觉得不能接受,我们就稍微住远些,这样的话明天可能需要早起。”   奔波了一天,燕鸥恨不得当场睡下,直接抱着季南风的胳膊,两眼一闭靠到他的肩上,一如既往纠结了,但最后还是败给了困意:“近一些吧,早起折寿。”   季南风听不得这话,逼着燕鸥收回了后半句,这才订下了房间,把车就近开了过去。   尽管季南风已经力所能及挑选了最好的房间,但“旅馆”注定是和“酒店”截然不同的东西。   当他们在一片高楼耸立中找到了夹在巷道里的小门面时,季南风率先开口说:“要不还是……”   但燕鸥有些走不动了,便笑道:“没事儿,以前也不是没住过。”   这样的以前,是真的很久以前了。两个人刚谈恋爱那会儿,就经常偷偷跑出学校开|房。生活费足的时候,两个人就挑最好的酒店,偶尔开销大了资金周转不过来,也就将就将就挑个差点儿的过夜。   那时候的条件甚至比这里更差,但年轻人的激|情就像是两簇烈火,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毫无顾忌地燃烧起来。   可或许是年岁长了心境变了,又或许是这么多年锦衣玉食惯了,当燕鸥再次躺到那带着旅店独有气味的双人床时,那曾经足以承载着他们覆山翻海的一方天地,似乎变得狭窄得让他喘不过气了。   这一晚,他和季南风背贴着背,他们都知道彼此没有睡着。   即便燕鸥已经疲累得快要昏厥,即便季南风也因为一天的过度社交快要断电,但他们就像是两个出分前一天晚上的高考生,这样紧张地、沉默地清醒了一夜。   直到天快亮时,燕鸥已经混乱成一团的大脑,终于理出了一个答案——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再睡不惯这样狭小的床了。因为他终于从无所顾忌的梦幻中,走到了直面苦涩的生活里。   第二天清早,两个没有睡着的人干脆起了大早,步行去了医院。   来得早,就省去了排队的功夫,做完一系列项目之后,燕鸥就昏昏沉沉地坐在门诊门口的长椅上等待结果。   倒是庆幸昨夜一夜没睡——他现在只能专注于眼前困顿带来的痛苦,根本分不出心思去紧张害怕,就连让他害怕不已的核磁,也是几乎在麻木中就做完了。   但显然,一边的季南风比他清醒很多,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严肃着,但却十分克制,没有释放出任何叫燕鸥难受的情绪来。   燕鸥抱着季南风的胳膊,迷迷糊糊打着瞌睡,直到突然听到门口的电子叫号器喊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145号,刘繁语就诊,请146号燕鸥准备。”   下一个就是自己了。燕鸥骤然从困顿中清醒,这时他才发现,季南风正死死攥着自己的手,他的指节都已经僵硬了,只是在顺着本能将他紧紧扣在自己的掌心里。   这么一来,燕鸥的困意也已经彻底消散——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沉痛打击,他的心底也清楚奇迹存在的概率究竟多低,但这不妨碍他此时依旧害怕得快要窒息了。   眼看前一位患者走进诊室,季南风忍不住双手合十,将燕鸥的手捧在掌心,抵在胸前。   季南风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者,但他现在,正在为了燕鸥虔诚而无助地祈祷。   “146号,燕鸥。”   电子叫号器喊到他名字的时候,燕鸥只感觉眼前一花,半天没能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时,医生办公室里的实习生探出脑袋,朝他们的方向看去:“燕鸥有家属陪同吗?”   季南风面色苍白地朝她示意:“我是。”   “那就家属来吧,患者在外面稍等。”   燕鸥抬头看了看季南风,眼前已经有些发黑了。   季南风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便匆匆去了办公室里。燕鸥似乎是身体先有了预感,头突突疼着,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暗,四肢也发麻无力,近乎瘫软。   但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倚在那冰冷的金属长椅上,等着这一阵病痛过去,等着季南风带着好消息回来。   然而季南风离开的时间,比他想象中的时间长很多,长到一旁的阿姨操着的上海话问他怎么样,长到他快点倒下去又生生熬过来,一直等那地狱一般的痛苦散尽,他虚脱地双手撑着膝盖,满身冷汗。   缓过劲来,一抬头,正巧看见了从诊室里走出来的季南风。   眼前,那张连续通宵也从没见变化的脸,似乎在一进一出间,就被门后的怪力憔悴了。   他的双眼通红,似乎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恸哭,也像是在竭力隐忍回一场决堤的崩溃。   自己被救护车接走的那天晚上,他努力编织起的、虔诚得快要骗过他们两个人的谎言,终于还是无情地破灭了。   燕鸥想起身抱抱他,但浑身脱力到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于是他只能隔着人群,盯着季南风那双叫人心碎的眼,心底却反倒像是松了口气。   ——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8章 夏山如碧08   有那么一瞬间,燕鸥觉得自己周身的世界被抽成了真空的,来来往往的路人都融成了噪点,只剩下不远处的季南风,像是暗室里唯一的一盏灯,堪堪支撑着他的意志。   季南风很快看出来了他状态的不对劲,再顾不得其它,立刻冲到他面前蹲下:“崽崽?哪里不舒服?”   燕鸥赶紧将发沉的脑袋抵上了他的肩膀,缓了几秒,视野终于恢复了,也慢慢来了力气,勉强笑起来:“……没事儿。”   季南风不放心,硬是要去喊医生帮忙,燕鸥一把拉住他,摇头说:“需要的话我肯定自己喊了,真的没事儿。”   说完又抬起头,安慰似的转了个圈给他看:“你看,我现在不挺好的吗?”   季南风愣愣地看着他,眼眶“唰”地一下红了,接着一把将燕鸥搂进了怀里。   “崽崽……”季南风轻轻唤着自己,声音像是飘在风里一般颤抖着。   这声音让燕鸥心疼得不行。   他自己提前经历过一轮打击,也有多一天的时间可以消化,已经可以尝试着慢慢吞下着带着刺的噩耗,但季南风却不一样。他似乎真的抱有过天真的期待,真的相信过奇迹必然会眷顾他们,以至于现在,反而会被真相带来的巨大落差,刺痛得更加鲜血淋漓。   燕鸥以为他在哭,他觉得季南风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想安慰几句,没想到,季南风先小声地开了口:“崽崽,没事的啊,咱们这里是国内顶尖的医院,我们好好听医生的话,乖乖治病,好不好……”   从被救护车抬走的那天晚上开始,燕鸥就已经注意到,季南风在自己的面前非常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哪怕他自己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了,但朝向燕鸥的那一面,永远是尽可能地坚定、可靠、沉稳。   听着他这样无助又温柔的安慰,燕鸥也伸手抱住他,喉咙堵得发酸。   “……好。”燕鸥把整个人埋进他的臂膀里,闷闷道,“我会听话的。”   一种难言的悲伤把他们两个人狠狠包裹住了。   可悲伤不会让时间暂停,该忙碌的事情一个都不能少。   季南风安慰了燕鸥几句,快速收拾好情绪,就又强迫自己投身于繁琐的流程中去。而燕鸥不太能走得动路,就又抱着手机坐在长椅上等他。   等季南风一脸苍白地完成社交任务、疲惫地坐到燕鸥回血的时候。燕鸥的情绪也回升了不少,顺势一歪身子,躺到了他的腿上,然后抱着手机小心翼翼地唤道:“老婆?”   “嗯?”季南风低下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糟糕的心情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缓解了很多。   燕鸥被逗笑起来,接着亮着眼睛看着季南风说:“我刚刚才发现,今天其实是个好日子。”   季南风知道没有什么日子比今天更糟糕了,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十分配合地问:“什么日子?”   燕鸥神秘兮兮地看了周围一眼,这才伸手把手机屏幕亮出来给他看:“疯狂星期四!”   季南风足足愣了好久,才忍不住嗤笑出来:“?”   他的表情大抵不过是在惊讶,燕鸥居然还有心情想着这些事情,或者是佩服他还能有胃口吃得下饭。但燕鸥是真的又饿又馋,也顾不得什么很合气氛,抱着他的腿就开始耍赖:“去呗!”   季南风从一开始也没打算拒绝他,或者说,看燕鸥情绪和胃口都这么好,反而放心不少。   “好啊。”季南风想了想,又问,“确定就吃肯x基了吗?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不吃点有特色点?”   但燕鸥是铁了心的:“在星期四这样的日子吃别的,就是对肯x基最大的不尊重!”   抱着对星期四无比虔诚的尊重,两个人不远万里,驱车15分钟前往最近的肯德基觅食。   尽管季南风不太爱吃快餐,况且这种情况下也很难有什么胃口,但看着燕鸥闷头吃得开心,他的心情似乎也没有那么糟了。   ——他当然要在今天带燕鸥出来吃顿他喜欢的,季南风心想,之后的日子里,他还有多少在外面自由自在吃吃喝喝的机会呢?   有些事情让他越想越难受,但很显然,面前的人没有因此影响到半点食欲。   此时的燕鸥只顾着一手啃汉堡,一手玩着刚到手的可达鸭,抬头正好看到季南风在看他,就兴冲冲跟他介绍起来:“这是肯X基几年六一儿童节的新品,可难买了,之前托好几个朋友帮我抢也没抢到,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我就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燕鸥弯着眼睛笑起来,拿起可达鸭问,“是吧?鸭鸭?”   话音刚落,他就把可达鸭正面朝向季南风,然后拨开开关。玩具自带的音乐响起来,可达鸭一边扭动身体一边挥着胳膊跳舞,燕鸥看乐了,也模仿起可达鸭的动作,和它一起挥起手来。   就这样,季南风看着一人一鸭在自己面前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忍不住笑出声。   接着他俯过身子,非常郑重地看向燕鸥:“崽崽,你好了不起。”   燕鸥被他夸蒙了,还以为是在说自己可达舞跳得好,寻思着季南风这人已经情人眼里出西施到了这个地步了,也跟绝症没多大差别了。   但季南风却看着他的眼睛,非常真诚地说:“你好像永远都可以让自己快乐起来,也总愿意给别人带来快乐。”   原来是说这个,燕鸥看着季南风,又盘了盘手里的可达鸭,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继续傻笑着。   ——超强的自我调节能力,一直是燕鸥这么多年来,最引以为豪的本领。   就像季南风说的那样,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好像总能风轻云淡地抗下一切,让自己的情绪保持在一个健康稳定的状态里。就连高三那年家里跟自己闹翻天、大打出手甚至彻底断绝关系,他也不过是自己办了住校的手续,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照常吃饭、睡觉、上课、学习。   不熟悉他的人总觉得他多少有些缺心眼儿,什么都不懂,所以每天都能傻乐傻乐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问题比谁都清楚。   正因为看得清,才知道在需要解决的问题面前,最没用的就是自己的负面情绪。   可说实话,在死亡通告面前,保持毫无波澜的平静与开朗,是违背人类生理本能的。   他不想承认,也不想让季南风担心失望——可是这次,他真的快要装不下去了。   在燕鸥的情绪开始慢慢绷紧的一瞬间,坐在对面的季南风忽然轻轻覆住了他的手掌。手心的温暖将燕鸥包裹住,只片刻功夫,那些糟糕的情绪便停止继续蔓延了。   燕鸥抬起头,正对上季南风的眼睛——他的眼神宛如从布格罗的油画里印刻出的一般,唯美纯净得令人心动。   “我真的好喜欢你,崽崽。”季南风说,“能和你待在一起,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平日里听惯了各种情话的燕鸥,这回听到这么朴实无华的告白,居然毫无征兆地脸红起来,那些糟糕事儿也都忘得一干二净起来。   “……都老夫老夫了,还说这种话。”燕鸥埋头装模作样啃了两口汉堡,又塞了一根薯条堵住季南风的嘴,才嘿嘿笑起来,“我也好喜欢你。”   你就是我的幸运。   吃完饭没多久,他们就回到医院去办了住院手续,又是几项更精细的检查。   结果出来得很快,已经经受过一次精神折磨,两个人此时已经不再对奇迹抱有期待,只尽可能保持麻木地去等医生的通知。   好消息勉强算有,住进医院,他们再也不用住在那间根本睡不着觉的小旅馆了。   坏消息倒是实实在在,燕鸥的病情没有反转,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原发性胶质瘤,四级,位置相当危险。”医生用最简练的语言,把残酷的事实交到他们手里。   “目前唯一的办法是立刻进行手术。”医生看了一眼燕鸥,说,“切除肿瘤能够一定程度上延长生存期,但是手术本身也有风险,这个需要你们自己权衡。”   燕鸥看了一眼医生,又看了一眼季南风,脑子没跟上,只张了张嘴。   季南风的思维还清楚着,立刻问道:“这个风险是指……?”   “不排除术后出血、并发症等导致患者死亡的可能,即便是手术顺利完成,也有可能出现一些不可逆的功能障碍。”医生说,“这个位置确实不太好,手术的难度会很大,成功率也非常有限。”   季南风看了燕鸥一眼,也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燕鸥从小连打针都怕,更别说把脑袋壳子撬开、做这么个全是风险的大手术。恐惧让他开始犹豫起来:“医生,那如果不手术的话呢……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现在这个大小,化放疗以及其他措施基本都不可能有显著效果。”   医生又看了一眼两个人,似乎是看出来他们还不死心,只微微叹了口气,才开口道:   “如果不做手术的话,生存期只有半个月时间。” 第9章 夏山如碧09   “半……半个月?”燕鸥有些结巴起来,“这么快?”   不做手术的话,生存期只有半个月,短短两个星期的工夫,他就要以不知道什么样的方式彻底死亡。   这消息来得完全没有实感,以至于他连悲伤的感觉都没有,只有难以置信的恍惚。   季南风的脸也已经白了,显然,他比起燕鸥更快地来到了恐惧这一层——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这手术还有可能不做吗?   正当两人都犹犹豫豫打算决定要手术的时候,医生再次开口,将他们的决定扼回腹中。   “我必须要提醒到的是,没有人能保证手术万无一失,从目前的评估结果来看,连手术室都走不出来的可能性也非常大。”医生说,“所以你们自己一定要考虑清楚,尤其是患者本人。”   医生面对过无数像他们这样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对这样的事情早已习以为常,但燕鸥和季南风只是初入这生死局的纯粹的新人,这短短几句话的每一个字落进他们的耳朵里,都让他们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惶惑与窒息。   如果说比起半个月的生存期,后遗症还勉强在能接受的范围内,那么彻底失败当场丧命的风险,又将手术与否的纠结推到了至高点。   医生说了,失败的可能性对半开,真的是一点都不偏心,公平得叫人喘不上起来。   病房里的空气像是冰冻住了,但医生还要忙着照看下一个被厄运召唤的可怜人,只能匆匆提醒道:“我建议你们尽快做决定,现在病人的情况一天一发展,越拖下去可能性越小。”   医生离开之后,就只留季南风和燕鸥在静谧的空气里相顾无言。   说实话,当得知还有手术机会的时候,燕鸥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但当他听到风险的存在时,他的果决立刻就灰飞烟灭了。   运气好,手术完了半个月的命还能再续一次杯,运气不好,那他本来还剩的两周余额,也就真的提前清零了。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但换算下来,就是还能和季南风在一起360个小时,21600分钟,他们还可以开车去几座城市走马观花,再多看一些没见过的风景、再多拍很多很多好看的照片。   他怎么敢随随便便拿这样的时光去做赌注?   燕鸥的选择困难症又犯了,想到这些问题感觉半边身子都发麻,只好求助般看向季南风,想让他再帮自己做一次选择。   一向做决定不打草稿的季南风,这一次也终于犯了难。   他避开了燕鸥的眼神,焦虑地在病房里走了一圈,一声不吭地将窗帘打开,又转身去烧了壶热水。   直到燕鸥抬眼看了看窗外摇摇欲坠的夕阳,想到了医生要他们尽快做决定,他终于被这没落的景象刺激得有些烦躁起来:“老婆……”   一向好脾气的燕鸥用这种口气说话,说明他的情绪已经被逼到了临界点,季南风赶紧回过头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苍白。   他似乎是想像以前那样迅速做出选择的,但是好几次话都说到了嘴边,又被他活生生吞了下去。   好半天,季南风才痛苦地挤出一句哀求:“对不起,崽崽,再让我好好想想……”   燕鸥看到他难看的脸色,方才那一丝难以克制的烦躁也慢慢褪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真的被季南风惯坏了,觉得他理所应当替自己做一切选择。但这毕竟不是吃肯x基还是麦x劳这样的小事,这是决定了他生死的天大的事情。   自己给他的压力太大了。燕鸥赶紧又伸手抱住季南风,什么也没说,但这是他们俩心照不宣的安慰与道歉。   季南风看他的身子紧张得不行,赶紧拍了拍他的背,又看了一眼时钟——再过几分钟,医生就要下班了。他又想到燕鸥脑子里那颗为期半个月的定|时|炸|弹,那把拖一天就降一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明天早上吧。”季南风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说,“无论如何,明天早上之前一定要做好决定。”   此时,一片斜阳泼上了床头,将燕鸥身下染得赤红一片,像是濒死之人腹中涌出的一滩鲜血。   季南风皱了皱眉头,想把窗帘再关上,燕鸥却伸手拦住他,转身拿起放在床头的相机,这一出行云流水,仿佛正陷入生死两难的人并不是他。   从很久以前,季南风就觉得燕鸥这个人很神奇——无论什么样的心情和状态下,他都能瞬间沉浸到周身的自然美景中,似乎从集中精神开始观察世界的那一刻,他就成了一个无情又多情的记录机器。   他专心拍景的样子落在季南风眼里,也将那压得他喘不上气的憋闷暂时驱离。他看着燕鸥的条纹病服被橘色的落日浸没,看着那张带着病意和疲态的面孔透着专注,他忽然联想到了梵高——   或许这位热烈真诚的艺术家,也是在这样的状态里,用如此灼热的爱意盖过病痛,画下了一片片属于圣雷米的风景。   季南风的眼中,燕鸥的身影逐渐与作画的梵高重叠,他们一同站在余晖中,宛如置身燎燎火海,兀自燃烧。   既然说好了第二天早上再做决定,两个人就都因为短暂的逃避而松了口气。   燕鸥抱着相机审视了一下成片,觉得还算满意,便回过头来对季南风说:“老婆,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燕鸥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格,只是在病房里呆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浑身难受要出去透气。   他目前没有接受任何相关治疗,医生也没有这方面的要求和限制,季南风便帮他拿好了水杯和垫肚子的零食,说:“好,但是不能太远。”   光是能走出病房就觉得满足了,燕鸥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好起来,和季南风一起走进了医院狭长的走道里。   这个点刚好晚饭前后,过道里来来往往的病人,到也热闹。和燕鸥料想的一样,本来话不多心思还敏感的季南风,一遇到事儿就只剩下沉默了。   平时话又多又密的燕鸥,此时也因为沉沉的心事提不起劲儿来,他抱住季南风的胳膊,两个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踏在即将被黑夜吞没的斜阳里。   华山医院附近有一些比较有年代的景致,但这会,季南风却不放心让燕鸥走太远,只敢带他在住院部附近走走逛逛,这里除了紧紧凑凑挨在一起的楼房,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出片或是写生的好地方——远不如圣雷米病院的环境舒畅。   但燕鸥毕竟长了一双摄影师的眼睛,刚从住院部走出来,就忽然拉紧了季南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是路边一只正在啄食的斑鸠。   这斑鸠平日里的伙食一定不错,肥嘟嘟的毛色也亮得很,一看就讨人喜欢。   但它正泰然自若地游走在垃圾桶盖子上,作为照片背景实在不雅。燕鸥思忖片刻,抬手在季南风面前搓了搓手指,季南风便立刻会意地给他拆了袋小面包塞到手里。   燕鸥似乎天生和鸟类处得来。之前在意大利米兰大教堂的广场上,成群的鸽子围着他转,极有灵性地配合他拍出一张张惊艳的照片。这次的小肥仔也不例外,在面包屑的指引下,歪歪扭扭蹦跶到了一旁的草地上——背景一下子就开阔起来。   燕鸥不慌不忙找好角度,小肥仔非常配合地撅起尾巴,在镜头前扑棱了两下翅膀。   “咔嚓”一声,快门轻响。小肥仔完成模特工作,趾高气昂地从他面前跑走了。   燕鸥盯着它的背影,忍不住叮嘱道:“少吃点吧,都胖成走地鸡啦!”   小肥仔好像真听懂了似的,回头望了他一眼,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材一般,忽扇忽扇翅膀,坠着胖成球的身子摇摇晃晃飞走了。   燕鸥朝着它飞走的方向又拍了几张,飞翔的视角一下子开阔起来——天空永远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对于照片的背景,还是对于向往自由的灵魂。   燕鸥和季南风一直目送着小肥仔消失在天尽头,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   或许他们都想到了以前在米兰大教堂的画面,或许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像鸟一样自由的生活,又或许想到了其他。   许久,燕鸥才喃喃道:“老婆,还记得我之前一直说,想要去北极拍燕鸥吗?”   季南风看了他一眼,一肚子话再次沦为沉默。   ——燕鸥,这辈子还有机会看到吗?   一直到天黑下去,两个人也没敢继续讨论手术与否的事情。   逃避的条件反射永远是拖延,可说好了明天早上做决定,天黑了却依旧是空空的一片。   这一晚,燕鸥撑不住一天的疲劳,与其说是睡得沉,不如说是昏得死,甚至没来得及考虑什么,整个人就像是断电一般没了反应。   半夜,燕鸥被一阵剧烈的头痛扰醒,睁开眼发现季南风正站在窗前。这一晚的月光很亮,照得季南风格外的落寞。燕鸥恍惚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摆了个多大的难题给季南风——关乎自己生死的事情,自己居然还能安心睡得下去。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一思考,脑袋就疼得厉害。他忍不住蜷缩起身子,紊乱的呼吸很快惊动了季南风。   他的阿尔忒弥斯闻声从月光中抽出身来,慌忙将他抱进怀里,燕鸥知道这一阵很快就要过去,便就躺在他的大腿上,一边攥着拳头将呜咽声吞回腹中,一边闭着眼,抱着季南风的手心。   一层一层的冷汗从额角渗出,季南风就一遍遍耐心地帮他擦干。他像哄孩子入睡一般轻轻拍着燕鸥的后背,直到他急促的呼吸声慢慢缓下来,他们便知道,这一次也就这样熬过去了。   季南风以为他会就这样顺着困意继续睡过去,没想到燕鸥却缓缓睁开眼睛,疲倦地问道:“……老婆,到底该怎么办?”   季南风拍着他的动作停下来,接着深呼吸一口,对他说:“燕鸥,唯独关乎生命的事情,我没有权利帮你做决定……我只能把我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我还想和你去更多没去过的地方,看更多好看的风景,我还想多给你画很多很多张画,我希望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越好。”季南风说着,又把燕鸥搂进了怀里,“但我舍不得看你吃苦,舍不得让你做那么疼的手术,我也好害怕赌错了连半个月的时间都被夺走……”   燕鸥被这个问题扰得有些恍惚,但在季南风的怀里,他的心情始终是平静的。   他听季南风温和地在耳边小声述说,渐渐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他最开始说的几句。   他不确定自己的脑袋此时是清楚的,只知道这种感觉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整个虚虚浮在半空中,嘴里说着什么都不受控制。   “老婆……刚刚我做梦了。”他听见自己说。   季南风愣了一下,接着便柔下声来耐心地问他:“什么梦?”   “我梦见我去看了你的画展,你的很多画里都有我。”燕鸥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还梦到我们又回学校一起写生,老师说我进步很大……”   “我还梦见我们一起去了北极,我拍到了燕鸥,一大群一大群,特别好看。”   “老婆,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和你一起做。”燕鸥的声音越来越小,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老婆,我好贪心……我觉得半个月的时间,远远不够。” 第10章 夏山如碧10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燕鸥已经忘记昨天夜里半梦半醒时说过的话了。看到清晨的阳光,他第一反应就是那个还没落地的决定,连早安都没来得及说,就连滚带爬地起身去找季南风。   那人刚买了早餐回来,清淡卫生的小米粥摆在床头,热气腾腾的,看得燕鸥一阵舒心。   “醒了?”季南风弯眼笑着,帮他把粥分到新买的碗里,“昨晚后来睡得还好吗?有没有再做什么梦?”   燕鸥完全不记得自己醒过一次,也不知道他口中梦是怎么一回事,只能眨眨眼说:“挺香的,完全没顾得上做梦。”   看季南风不说话,燕鸥耐不住问道:“手术的事情怎么办?到底做不做啊?”   季南风不知是在装傻,还是在故意逗他,不紧不慢地道:“都听你的。”   究极选恐燕鸥瞬间如临大敌:“你不爱我了吗?这种事情让我选,不如让我……”   季南风怕他说晦气话,连忙打断他:“做。”   燕鸥愣了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季南风不想把抉择的压力和责任交给燕鸥,便只字不提昨晚他自己要做手术的事,只道:“你如果没有意见,我一会就去跟医生沟通一下,让他尽快安排。”   燕鸥最害怕别人问自己意见,赶紧道:“都听老婆的。”   季南风摸了摸他的头,帮他整理好衣领,想扶他下床洗漱,结果这人一溜烟儿自己蹿了下来,轻巧得不像是个病人。   他在洗手间火急火燎忙了半天,直到洗漱全部完毕,这才慢慢反应过来一般松了口气——   “太好了。”燕鸥笑道,“这样我就又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季南风听到这话,心里有些发酸,但看着他如此坦然乐观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既然失败的几率还是对半开,那不也同样证明,还有至少一半的机会可以成功吗?   “你想开了就好。”季南风轻轻刮了刮燕鸥的鼻梁,“我现在就去跟医生说,让他尽快安排。”   燕鸥闲不住半秒,三两下扒拉完早餐就跟季南风一起去找医生。因为决定得很干脆,他们很快约好了手术时间,也了解好了术前的相关事项。   “手术的话这周五就能安排,虽然手术难度不小,但是我们有信心。”当着燕鸥的面,医生说话很有分寸,“你真的挺有精神的,居然还能跟着跑上跑下,我在这里这么多年,很少见到有你状态这么好的,这对手术来说是个好事。”   燕鸥被夸得很开心:“我本来身体素质就不差的,之前跟团队爬过珠峰潜过水,还经常上直升机航拍,肯定比一般人强。”   燕鸥喜欢社交,讲话又招人喜欢,忙得不可开交的医生遇到他,都忍不住跟他多聊几句。两个人一老一少聊得天南海北,季南风便就坐在一边,听他们聊了五六分钟。   或许是顾忌燕鸥就在身边,季南风没有问医生哪怕一个多余的问题,只是记下了什么时候做什么检查,便拉着终于聊了一个段落的燕鸥离开了办公室。   关上门的一瞬间,一股叫人窒息的静默又一次席卷过来。燕鸥主动聊了两句,季南风看起来像是想努力回答,但是气氛依旧没有炒热。   两个人走在早晨人来人往的过道里,这样莫名沉重的氛围让燕鸥别扭极了,他不想给季南风太大的压力,便指挥起可达鸭,在几乎已经死掉的空气里唱跳起来。   可达鸭的歌声不算吵人,但在在乎的人的耳朵里,就变得格外清晰——   燕鸥摁下开关的一瞬间,三米外一个正被爸爸追着喂饭的小光头便警觉地转过身来,还没等燕鸥和季南风反应过来,小光头就像个导弹一样飞到了燕鸥的面前,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可达鸭望。   虽然一言不发,但是所有人都看得懂是什么意思。一旁,对人类、尤其是对人类幼崽缺乏耐心的季南风深吸了一口气,燕鸥知道他要生气了。   还跟小孩子计较这个,真是幼稚得可爱,燕鸥在心里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对面匆匆赶来的孩子爹。   “杜小康!给我回来!”孩子爹一手端着碗,一边伸手想把孩子往回捞。   看得出来,孩子父母还算明事理,燕鸥没有着急把可达鸭收走,而是笑眯眯看着小光头,没有说话。   小光头像个泥鳅似的,直接从爹地手里滑出去,游到了燕鸥的面前:“我想要那个!”   还没等季南风变脸色,孩子爹直接冲过来,一把将他懒腰捞起,“啪”的一声,朝着屁股蛋儿上来了一巴掌:“出息了!敢在外边儿要东西!!”   燕鸥以为小光头会滋儿哇哭出声来,都已经做好捂耳朵的准备了,没想到这孩子是条汉子,只是脸色青了青,还是义无反顾地看着燕鸥手中的可达鸭:“我就想要!”   这眼神太过坚毅,燕鸥看了忍不住想逗他,便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个?”   小光头扑腾了两下,从爹地的胳肢窝下窜出来:“嗯!”   燕鸥看了看小孩,又看了季南风一眼。   此时,这位素日里自带着疏离的清冷气、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正神情严肃、双唇紧闭,那双好看的眼睛紧紧盯着小孩儿,神情不大好看,手指已经不知不觉握上了燕鸥的手腕,力道也不收空地收紧起来。   季南风的占有欲,燕鸥早有体会,只是没想到,他会对这个小玩具这么上心。燕鸥在心底默默笑起来,倒也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守护好自己的可达鸭了。   “不行。”燕鸥弯下腰,笑着指了指季南风,“这是这位哥哥的宝物,不能随便送给别人。”   季南风没想到他会突然指自己,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被小孩直愣愣盯着,居然控制不住烧起耳朵起来。   但是小孩儿依旧没死心,也不哭闹,只是僵着脖子,死死盯着可达鸭看。   这目光简直就和当年自己看着商场里的相机时一模一样,燕鸥有些小触动,便又问道:“杜小康,你是想要这个玩具,还是喜欢可达鸭?”   杜小康毫不犹豫:“鸭子。”   燕鸥看了一眼季南风,又看了一眼孩子爹手里拿着的大水杯,笑道:“那你把这个玩具让给那个哥哥,我再送一只小鸭子,好不好?”   “好。”杜小康好哄得很,直接拉着燕鸥往自己的病房走。   燕鸥回头看向季南风,想要他跟着自己一起来,结果季南风却顿住了步子:“我正好还有几个问题要去问医生,你们玩。有事打我电话。”   燕鸥看出来季南风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他也知道,自己应当给季南风多留一点空间喘息,便点点头。   季南风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又找到孩子爹,礼貌地道:“您好,我们家这位也是病人,麻烦您稍微担待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孩子爹是个通情达理的,知道自己麻烦燕鸥了,连忙答应季南风,把一大一小俩孩子护送回病房。   季南风赶到医生办公室,心急火燎地排了很久的队,终于再次见到医生。他在着急的时候根本顾不得什么客气,直接开门见山道:“医生,就算是手术成功,也只有一年的时间了吗?”   医生一眼认出他来,耐心地解释道:“就他目前的情况来看,手术最多也只是一个缓兵之计,一年的时间也只是个概述,具体生存期还要看后续的治疗情况。”   “……那手术之后,他会比现在好的,是吗?”   “理论上来说是的。”医生说话很严谨,“肿瘤成功切除之后,颅压会明显降低,身体状态肯定要好很多,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手术成功、预后良好。而且我之前也跟你说过,这个病最大的困难在于容易复发,但是手术只能做一次。”   季南风听得浑身发冷——他和燕鸥不一样,总是下意识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比如担心会不会连一年都换不来,比如担心手术不久之后又故态复萌,再比如担心手术之后,他会不会在床上痛苦地苟延残喘,直到那好不容易换来的时间也被消磨殆尽……   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季南风只觉得脑袋嗡嗡的,胸口也闷得难受,整个人昏昏沉沉,痛苦不已。   自从燕鸥被120抬走的那一晚开始,季南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也没吃过几顿像样的饭——他知道这个时候最不能垮掉的其实是自己,但是只要他一松懈下来,恐惧、焦躁、忧虑,就如洪水猛兽般将他侵吞。   他苍白着脸走到了病房前,远远听见了可达鸭的歌声和小孩子的笑声,他顿住了脚步,屏息,喉头紧绷到快要断裂。   噩耗、失眠、焦虑、无措。他本就敏感易碎的精神,早已经濒临崩溃。但那一份坚决不能影响燕鸥情绪的执拗,一直让他死撑到现在——他不想让燕鸥看见自己这副样子,但此时,他真的快要伪装不下去了。   于是季南风藏到墙边,掏出手机给燕鸥发了条消息:“崽崽,我跟医生沟通过了,先去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有事一定要打我电话。”   他听见燕鸥摁住了可达鸭,一首歌没唱完就被闷回了鸭嘴里,很快他又收到了燕鸥发来的消息:   “好滴老婆!床上等你[玫瑰] [玫瑰]”   季南风看着那一行字,先是忍不住笑起来,接着眼睛就不争气地一片通红。   即便是一年,对于燕鸥来说,也实在是太短了——他才二十七岁,他还有那么多梦想没有完成,还有那么多风景没有见过。   季南风无力地靠在走廊外的墙壁上,酸楚像箭一般刺穿他的胸膛,难受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冰冷的瓷砖刺得他眼睛一热,压抑了这么多天的情绪,终于裹着眼泪倾泻而出。   离得太近,他不敢出声,只是这样无声地掉着眼泪,无所不能的手指也拦不住这轰然而至的决堤——自有记忆以来,季南风就没有哭得这么狼狈过。   与此同时,墙的那一头传来燕鸥哄小孩子的声音:   “你南风哥哥这个人呀,是个小气鬼。”   “要是弄丢了心爱的东西,他一定会哭得很伤心的。” 第11章 夏山如碧11   燕鸥在杜小康的病房里待了挺久。   他找护士借了几张纸教他叠小鸭子,又拿记号笔在他的杯子上画了一只可达鸭,好声好气哄了半天,这个严肃的小光头终于眉开眼笑,答应不再去抢季南风的小宝贝。   这样闹一闹,反而让燕鸥心情轻松不少——   和季南风待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是清澈又宁静的,就和他这个人一样,周身总自带着一股清风,世间纷纷扰扰都与他无关。   燕鸥喜欢这样的沉静感,他喜欢和季南风在一起,但他作为一个骨子里爱热闹的外向人,总有需要调节喘息的时候——就比如现在,比如他和季南风都快要被压垮的此时此刻。   小光头低头认真折纸的时候,燕鸥就跟他爸爸聊起了天。燕鸥情商高,会说话,又总闲不下来,随便两句就能跟人聊到家长里短、天南海北。   “小康是脑动静脉畸形,断断续续治了很多年,前不久才做完开颅手术。”男人说,“孩子遭了不少罪,但是很坚强。”   燕鸥看了一眼小光头,光光的脑袋上,一根粗长的伤疤横跨整个颅顶,像是趴着一条巨大的蜈蚣,一口一口吞噬着这副弱小的身躯。   燕鸥看得一阵头皮发麻——不久之后的自己,也会被这样的疤痕劈开脑袋,自己生来就怕疼得要命,会不会还不如这个丁点儿大的孩子坚强。   大概是燕鸥的状态实在太好,孩子爸显然忘了眼前这位还是个病人,从带孩子治疗的漫漫长路,又聊到脑出血、脑水肿、癫痫发作时咬得舌头全是血……   如果放在以前,燕鸥大抵会觉得心疼和同情,还会说出些好听的话叫孩子父亲安心,但此时,他的身上穿着和小康一样的病号服,孩子爸说的每一句话,描述的每一个症状,似乎都原模原样地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听得舌根发酸,脑袋也嗡嗡响起来,抬头的时候感觉半边身子有些发麻,又有些想吐了。   真是糟糕。   孩子爸看见他的脸色不好,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赶紧闭上嘴准备帮忙。燕鸥怕给人家添麻烦,只摆摆手,拿起手机给季南风打电话——   “小燕子,穿花衣……”   就在门外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熟悉的声响。   虽然只响了短短几秒就被挂断了,但燕鸥还是听得一清二楚——这么幼稚的铃声,除了被自己缠着换上的季南风,不会有别人会用了。   果然没过几秒,那个人就出现在了门口。   看着他仓促的神情和通红的眼睛,燕鸥便心里了然了。   但他什么也没点破,只朝季南风张张双臂,弯着眼睛:“忙完啦?我们回去吧。”   季南风有些不自然地朝杜小康的爸爸点了点头,便赶紧去扶燕鸥。   大概是燕鸥那次倒在浴室给了他太大的刺激,季南风不敢再远离他半步。哪怕是刚才逃避式的发泄情绪,他也只敢藏在一墙之隔的门外——至少这样,燕鸥一通电话的功夫他就能立马现身。   “又不舒服了?”季南风看他面色苍白的样子,心都跟着揪在了一起。   燕鸥没作声,只抓着季南风的袖子,慌慌张张冲到对面自己的病房里去。   猛地起身让他的视野唰的一下就黑了,但好在季南风始终坚实有力地扶着他,带他径直来到了水池边——   呕吐,眩晕,头痛……又是一阵叫他快要没了命的折腾。每次都是这么突然,让他一点防备都没有。   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整个身子软得像一滩水,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季南风一边用肩膀将他的身子撑住,不让他倒到地上,一边喊着门外路过的医护人员帮忙。   对面杜小康的爸爸也闻声赶过来。   “经常呕吐是因为肿瘤太大,导致颅内压过高。”医生只是看了一眼,就很快安排上药物,“注射只是缓兵之计,选择手术是明智的。”   季南风看着几乎只剩一丝意识,却还忍不住呕吐的燕鸥,半晌说不出半句话来。   杜小康爸爸和季南风一人一边,托住完全瘫软的燕鸥,医生找准机会给他静脉注射。几个人合伙忙了半天,终于那呕吐止住了,人也在药物的作用下平静下来。   打针吃药、止疼止吐,每一步都是治标不治本。但看着燕鸥的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季南风还是觉得松了口气。   只要他能少遭点罪就好。   一阵紧锣密鼓之后,大家终于一个个散去,刚才快要炸了锅的病房像是突然被抽空一般,静得叫人心脏一紧。   燕鸥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药水顺着细长的软管注射进他的体内。他目光涣散地望着天花板、眉头皱起,牙关紧闭,似乎是在用力对抗身体的不适感,严肃得不像平日里的那个他。   季南风看得心里难受,只能将他额头上的汗珠擦干,将他眉心的褶皱抚平,然后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明明是夏天,平时小暖炉体质的燕鸥,手却怎么都捂不热。   季南风心疼道:“闭上眼睡会吧,睡着就好了。”   “嗯……”燕鸥疲惫地合上眼皮,脑袋却轻轻凑过来,脸颊蹭上季南风的手背,像一只乞求抚摸的猫咪。   他似乎还是觉得有些不太舒服,眼睛紧紧闭着,鼻腔里却还时不时溢出碎碎的轻哼:“老婆……老婆陪我……”   “我在呢。”季南风赶紧安抚似的一遍遍轻拍着他,像平日里哄他一样,一遍遍轻搓着他的手臂,“我不走,我一直在这里。”   这句话像是颗定心丸,燕鸥的表情很快就融化开来,像是一直被摸顺了毛的小动物,终于不那么紧张了。   季南风长舒了口气,却依旧把他的手指包裹在掌心——季南风的这双手,除了画笔,握住过最久的永远都是燕鸥的指节。   药物的作用下,燕鸥的意识有一些迷离,似乎随时都能昏睡过去,但每每闭上眼没几秒,疼痛就又强行把他扯得清醒。   极度困乏的人被扰醒总容易崩溃,更何况是用这样本身就叫人崩溃的手段。几回惊醒之后,季南风明显从燕鸥的眼神中看到了强烈的烦躁与痛苦。   他以为燕鸥会发脾气耍性子,或者至少也要骂两句脏话,但那人在睁眼的一瞬间,又看了看季南风的脸,最后只虚脱又绵软地唤了一句:“老婆……抱抱我好不好?”   这句话差点叫季南风心疼得流眼泪。他赶紧弯下腰来,轻轻把人抱在怀里。   燕鸥也伸出手搂着他,季南风听着他虚弱又起伏的呼吸,下意识想将他抓得更紧,却总感觉稍一用力,就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手指尖慢慢流走了。   这是季南风第一次这么切实地感觉到医生说的那句,如果不做手术的话,燕鸥的时间可能只剩下半个月。   这样的状态,给任何一具身体都已经是极限了。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燕鸥的呼吸平稳下来,他困到边缘的时候,总喜欢像喝醉酒似的说很多话。他耷拉着脑袋,在季南风的怀里喃喃道:“老婆,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很像一幅画。”   季南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爱德华·蒙克的《爱与痛》,又名《吸血鬼》。   在这张色彩暗沉的画里,一个火红头发的女人环抱着一个低着头的男人,像是吸血鬼在摄取求爱者的灵魂,又像是可怜人在为逝去的挚爱放声哭泣。和他们此时的状态如出一辙。   不幸的经历让那个时期蒙克的作品充斥着混乱的压抑感。季南风从没有像此时一般理解蒙克的心情,他不禁更加敬佩起这位痛苦的艺术天才——在相似的境遇下,自己甚至连再次提起笔的心情都没有了。   正当他因为蒙克的联想郁郁寡欢时,怀里的燕鸥却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有些迷糊地说:   “但是我们的画一定是暖色调的。”   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季南风有一些发懵,接着他就看燕鸥有些疲惫地抬起眼,看着他笑了笑:   “虽然我们也在经历着《爱与痛》,但我知道,我的老婆只会为了吻我而低头。”   眼前,剧烈的头痛依旧让燕鸥面色苍白、表情痛苦,但是他看着季南风的眼睛里永远都带着爱意和高光。   季南风立刻俯身去轻吻他的脸颊,燕鸥便微微抬起下巴,双唇快速贴上去,然后又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意来——一个偷袭的接吻。   看他这副样子,季南风的心都要化了,只紧紧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像一个走丢了的孩子,在人来人往的恍惚中,死死抓住他最爱不释手的宝贝玩偶。   燕鸥闭上眼睛,又咬着牙撑了几秒,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声道:“老婆我好疼,好难受……”   生病这么久以来,怕疼的燕鸥几乎都没有在季南风面前喊过一句疼。季南风知道他是真的忍不住了,只难受地想,要是自己能换他就好了,只要他不这样遭罪,自己怎么样都可以。   他赶紧又搓了搓燕鸥的手臂,一边轻拍着他安抚他的情绪:“崽崽,疼就说出来,不用憋着。”   燕鸥虚弱地“嗯”了一声,又被疼痛刺激得倒吸一口凉气。   “老婆……我有点害怕……”忍了许久,燕鸥终于闷闷地开口道,“我怕疼……手术还要切我的脑袋……好恐怖啊……”   大概是意志力都被击溃得所剩无几,燕鸥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平时极少消极的人,此时把内心的不安都抖了出来。   但他没说反悔的事情——这一遭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体真的经不起犹豫和拖延了。   季南风赶紧伸手摸了摸他头,说:“不怕,打完麻醉睡一觉就好了,咱们可是在最好的医院。”   燕鸥又哼哼几声,往他怀里钻:“但我还要剃光头,好难看。”   “不难看,以你的五官其实完全不用担心。”季南风说,“你要愿意,我可以陪你一起……”   话还没说完,燕鸥就吓得“啪”地睁大眼睛,赶紧伸手捂住了季南风的嘴:“别,你不许剃!我不要老婆光头!”   一副垂死病中惊坐的模样,把季南风直接逗笑了:“那不剃了。”   燕鸥又放心地躺了回去:“老婆你要跟医生说,尽量把我的疤设计漂亮点,我头发长得很快,千万不要影响我的美观……”   “好。”季南风摸着他的脸颊,眼睛弯弯的,心情难得好起来,“不管怎么样,一定要确保崽崽帅气回归。”   这一下午,燕鸥嘀嘀咕咕念叨着,又是撒娇似的喊疼喊怕,又是变着法子要让季南风亲他搂他。迷迷糊糊间,似乎也终于扛过了这一遭,疲累不堪地跌进了梦里去。   他愿意把负面情绪说给季南风听了,倒是个好现象。季南风稍稍松了口气,刚想趴在他手边休息一下,手机忽然收到了一条消息。   季南风心里一紧,打开一看,是这次画展的策展人发来的消息:   “季老师,您大概什么时候能从上海回来?这次的展出还能如期举行吗?” 第12章 夏山如碧12   该来的永远躲不掉。   季南风握着手机,深吸了一口气,脑子开始嗡嗡地疼起来。   这次画展前前后后筹备了将近两年,规模和意义也相当之大。不仅是季南风疯子一般高强度的作画、改画,还有燕鸥不要命地结人脉、拉赞助,再到临近展期整个团队所有人倾尽全力的筹备与谋划——   这早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心血了。   现在距离原定计划的展出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月,他自己的付出和努力完全可以放在一边,但如果真的在这个关头全盘放弃,那对所有为之忙碌的人来说,真的实在是太不负责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燕鸥需要他的照顾和陪伴,他还有手术要做,手术成功的话,还需要一段时间康复静养。   哪怕退一万步讲,燕鸥这边可以请一两天护工照顾,但自己又怎么有心情,又怎么忍心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更何况,自己现在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守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   脱离了燕鸥从中调剂的季南风,是个很容易陷入焦虑和抑郁情绪的人。只是一条信息的功夫,季南风好不容易平衡好的情绪又被打翻了。   他来来回回打了好几行字又删除,最后还是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   “非常抱歉,爱人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太明朗,请再给我些时间,决定好之后会立刻跟您联系。”   对方很客套地回了一句:“好的。”   季南风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他知道这样的犹豫,对于燕鸥和画展来说都是一种不负责,但他确实没有勇气随便做出决定。   遇到了和燕鸥有关的事情,他身上唯一值得肯定的干净果断都会灰飞烟灭了。   季南风头痛欲裂地趴在燕鸥身边,昏昏沉沉了大概半小时,因为没有药物辅助,他半分钟也没能睡得着。   刚想去用冷水洗把脸,一旁睡着没多久的燕鸥又开始翻身,好不容易碾平了的眉头又皱紧了,苍白的脸上也开始泛出不健康的红晕。季南风赶紧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燕鸥开始发高烧了,难受劲儿很快把他扰醒,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迷迷糊糊找到了季南风的手腕,把脸贴过去,小声地喘着气。   “老婆……难受……”这回醒来,他精神状态不怎么好,似乎半梦半醒着,嘴里也嘀嘀咕咕说着听不清的话。   似乎是贪恋季南风冰凉的体温,烧得烦躁的燕鸥一整个抱住了季南风的手,引着他敷着自己的脸、敷着自己的脖颈,像是在焦急地往火场正中泼冰,却根本无济于事。   平日里,季南风看到燕鸥这样撒娇,只会觉得喜欢又心痒,但这会,他除了满腔的心疼,再没有别的想法。   季南风喊来了护士,帮他量了体温又问了医生,说是没事,给他调整了药物便走了。   怕燕鸥烧得难受,季南风只能一遍遍拿冷毛巾帮他擦身子降温,喂他喝水。   几回下来,烧似乎慢慢退了,燕鸥眼里那层被烧出来的薄薄的雾也散开,但是还是没什么精神,脑袋耷拉在季南风的胳膊上,安安静静地认真呼吸着。   墙壁上的挂钟嗒嗒地响着,伴随着燕鸥每一次的胸腔起伏,似乎都能聆听到这具身体的力量在一点点衰靡。   季南风坐在一旁,看着他额前的发丝被汗水和毛巾打湿,便伸手帮他轻轻抚到一旁。   刚准备收回来的时候,燕鸥一直保持放空状态的双眼忽然亮了亮,他微微抬起头,认真端详着季南风的手指。   ——季南风是个靠手吃饭的人,他的手指不仅能画出绝妙的色彩与线条,而且修长白皙,漂亮得过分。   燕鸥曾经开玩笑说,季南风是自己的正牌男友,他的手指就是自己的小情人。光是他的相机里,就有很多不同角度的手部照片。   看到燕鸥认真盯着自己的“小情人”端详,季南风便没有再收手,而是轻轻把手背贴到燕鸥的脸上,抚着他的皮肤,感受着他的痛热。   那本来一身疲态的家伙被季南风的手小小地冰了一下,立刻精神了不少,他慢慢偏头,用脸去蹭他的手,接着张开五指,把季南风的大拇指攥在了手中、抵在眉心,像是在捧着一个无比珍贵的宝物。   燕鸥就这样抱着季南风的手,轻轻摩挲了很久,才有些喑哑地开口道:“老婆……好久都没看到你画画了。”   季南风心脏一紧,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指腹蹭蹭他的脸颊。   他觉得很内疚,因为自己没有足够的精力同时兼顾这么多的事情,没有能力给他一个积极向上的精神反馈。   但燕鸥并没有埋怨他半句,反倒是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自责道:“对不起……我真的拖累你了。”   如果燕鸥不是因为高烧有些神志不清,他大概不会说这样让季南风难过的话。但此时,高热和疼痛让他的精神和身体都虚弱不堪,便也无暇顾及更多了。   他昏昏沉沉看着季南风的右手,然后又费力地将它埋进自己的胸前。那冰凉的触感在胸口划开,似乎变成了一根根细小又锐利的冰锥,刺得他生疼。   燕鸥忽然毫无征兆地流下眼泪来,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确诊之后,哪怕发病让他疼到整个人几乎撕裂,他也没有哭过,但是现在,季南风的手指隔着胸腔轻轻抚摸着他的心脏,这无比温柔的动作,却好像叫他整个人都被揉碎了。   “我真的好难过……”燕鸥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因为本身就虚弱的状态,整个开口都显得气若游丝,“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一定正在画室里画画……那张昙花应该已经画得差不多了,以你之前的状态,肯定又是一张惊艳四座的作品……”   他明知道季南风的压力很大,自己不应当说出这样的话强迫他,但他实在太难受了。高烧让他整个人都混沌不堪,情绪也几乎完全不受控制,只感觉自己的灵魂飘在半空,哀哀地看着季南风抱住自己的身子,安慰似的吻自己的脸、用双唇抿掉自己的眼泪。   和他料想的一样,季南风再度哽咽了,看得出来他想说些什么反驳自己,但不善言辞的他,最终也只是紧紧将他拥进怀里,摇摇头表示着自己的抗议。   燕鸥说:“我在想,是不是没有我,你现在会过得更好……”   如果当初能果断分手就好了,他想,他宁可自己孤独痛苦地死去,也不想耽搁了季南风的大好前程。   季南风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像是从一条缝里生生挤了出来,带着无比艰难的颤抖: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不能画画了。”   燕鸥闻言,只深深叹了口气,疲累地闭上了双眼。   季南风说得没错——自己刚刚认识他的那段时间里,季南风的性格和精神状态都很不好。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学院组织的一次写生活动上。那时候,季南风作为学校声名远扬的风云人物,却只是拒人千里地躲在无人的角落专心作画,无声地拒绝与任何人沟通交流。   孤僻、忧郁,是所有人对季南风的第一印象,他会礼貌地回应所有人的请求,但言语中总是给人一种很难接近的距离感,厚着脸皮蹭过来看画的燕鸥也不例外。   但这并不妨碍燕鸥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深深为他着迷——他的画、他的人、他的手指、他身上淡淡的清香,都让燕鸥心动不已。   再后来,燕鸥就厚着脸皮对他展开了一场火热又有分寸的追求——他就是这样的人,想要什么东西,就会立刻去努力争取,比如和家里人断绝关系也要在高三选择学美术,比如被室友拼命阻拦也要去追季南风。   他真是花了好大的心思才能慢慢走进季南风的世界,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知道季南风的原生家庭不好,知道他很久以前情绪就一直压抑低沉,知道他睡觉需要靠服药,很多时候痛苦到无法坚持创作,也同样因为状态问题,不敢轻易地答应燕鸥的追求。   直到后来,和燕鸥待在一起的季南风,像是墙角一根受到光照的草,渐渐就被这个无论做什么都很有冲劲、无论面对什么都很乐观的人感染了,他身上的戾气、悲观、忧郁都在强烈的光照下渐渐隐形,逐渐被打磨成了这样一个温良内敛的、属于他的爱人。   回忆起过去的日子,又被季南风细心地安抚,燕鸥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状态也好了不少,他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于是他慢慢从季南风的臂弯里游出来,不着痕迹地翻了个身,顺势擦掉自己的眼泪,然后一气呵成地抱住他的手臂,故作生气地埋怨道:“你真的好难搞啊,季南风,艺考都没有追你难。”   季南风刚还沉浸在悲伤里,被突如其来的埋怨切断了情绪,有些手足无措。   燕鸥的视野慢慢清晰过来,刚一定神就看见季南风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一不小心就被逗乐了。   他望了望连在手臂上的吊瓶,忽然感叹道:“都怪他们当初乱说,说追到你耗尽了我这辈子的好运。”   季南风欲言又止了半天,一堆话还是哽在胸口,最后只能帮他掖好被角,沉默地轻吻着他还在发烫的额头。   燕鸥一被亲就想笑,于是弯着眼睛,又抬头吻他的脸:“但我觉得是他们不懂,追到你的这几年,比活到一百都值。”   “不过,其实我还是很不甘心啊。”忍了好久,燕鸥还是难免遗憾道,“我还是想陪着你旅行、看着你画画,我还想给你策展、想带你的画走到更高的舞台,让更多的人看见你、欣赏你……”   这样的展望说出来难免叫人难过,但此时,他心中最大的遗憾却仍旧不敢说出口——他怕这种任性的期待会给季南风带来更大的压力,自己已经太对不起他了。   但季南风好像听出来了他心中隐秘的声响一般,忽然开口问道:“崽崽,你希望我这次的画展继续办下去吗?”   燕鸥的眼睛顿时亮起来:“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听到这句话,季南风压抑了一整天的目光,终于短暂地轻松下来。   “好。”他说,“我一定尽全力去办。” 第13章 夏山如碧13   燕鸥刚开始还有些担心,这样两头顾,对于季南风来说会不会有些太累了,但他分明看见季南风眼里的如释重负,便知道他的选择并没有出错。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头疼脑热减轻了不少,心情也彻底放松下来。   “季南风。”燕鸥认真严肃地喊了他的大名,让季南风也跟着挺起腰板,“从现在开始,你专心准备你的画展,我专心准备我的手术。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帮你参考、给你意见,我需要你的时候,也不会跟你客气。但是我们要明确一点,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各自的后果也由自己承担。我们不要再为对方的事情自责难受了,好吗?”   从认识伊始,燕鸥就时常充当季南风的情绪导师,在他迷茫的时候,强行给他开出一条道来。   这个人在情绪管理方面可谓超凡脱俗,听他的总不会出错,季南风点点头,说:“好。”   看答应得干脆,燕鸥满意极了,又窝回被子里,满意地把自己盖严实了。   临闭上眼睛之前,燕鸥又极其幼稚地来了一句:“那我们比赛,看谁能做得更好。”   燕鸥很会拿捏季南风的心思——毕竟,他和季南风一样,都是极其要强且执拗的傻子,只要是“比赛”,他们都会不顾一切地去争取属于自己的胜利。   果然,季南风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我肯定不会输的。”   这个夜晚,两个人难得都睡了个安稳觉,从这个邀约之后,他们这几天里悬浮着的不安的心,也似乎短暂地找到了一个支点。   季南风开始在照顾燕鸥的间隙兼顾一下画展的事情,燕鸥便也开始调整心态,积极配合检查,全身心地投入到手术的准备中去。他们似乎隐约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样子,各司其职又并肩作战、专注自我又互相成全。   直到手术前一天的清早,燕鸥还是因为过于紧张早早就醒了过来。他看着病房里雪白的墙壁,恨着自己太不争气。   作为一个在室内没法多待一秒的外向人,在病房闷了这么多天早已经到了极限。为了早点恢复自由,他每天都在期待手术早些到来,但真等到悬在他的天灵盖儿上时,那对疼痛的恐惧,就又爬过来掐他的嗓子眼儿了。   他有些焦虑地叹了口气,刚翻过身来,就发现季南风正趴在他的手边睡觉——昨晚帮自己换完吊瓶之后,他就没有回陪护床睡觉了。   好久没有看过季南风睡着的样子了,燕鸥看着他微皱的眉头,免不了一阵心疼,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季南风弯翘浓密的睫毛吸引走了。   他屏住呼吸,想伸手摸摸季南风的睫毛,但又忍住了——这人难得休息,当然不能把他吵醒。但想来想去,他还是心痒难耐地探着身子,从床头柜上拿起自己的相机。   设置参数、调整构图、寻找光线,一气呵成后对着季南风的脸摁下快门。   看到成片的一刹那,燕鸥的心脏忍不住漏跳了一拍——季南风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   作为一名职业摄影师,燕鸥对照片的要求十分严苛,在他的作品里,哪怕画面出现一点微小的瑕疵,也是不能容忍的。但即便是如此吹毛求疵的他,拍下来的那么多张季南风的照片里,也几乎没有一张沦为废片。   道理很简单,就是因为季南风的长相实在太让人满意。哪怕是再刁钻的角度,也拍不出他面庞上半点瑕疵来。   尽管同样的心动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但这依旧阻止不了燕鸥再次沉浸在这张照片里。   正当他专心致志盯着相机欣赏美貌的时候,身旁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没等他开始藏,一双手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狗仔偷拍,当场逮捕。”   季南风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还抓到自己正对着他的照片垂涎。这事儿多少有些羞耻,但燕鸥一向厚脸皮,对季南风的欣赏与赞美也从来坦坦荡荡。被抓了个现行,他干脆直接举起相机,嘻嘻哈哈道:“高价出售老婆绝美私房照!”   季南风直接被气笑了:“这就把我给卖了?”   燕鸥真诚建议:“你可以从我手里高价买入,然后把这张照片转送给你最亲爱的伴侣。”   季南风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你不应该学摄影,你应该去做生意。”   燕鸥听了,乐得不行。   一大早醒来,这一出倒是让两个人心情都轻松不少,但很快,他们又一次被拉回到不那么轻松的现实里去——   明天燕鸥就要做手术了,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两个人先是一起去楼下吃了顿早餐,然后就接到了医院的通知,去签风险告知单。   住院的这几天,燕鸥已经和这层楼的患者和家属们聊得熟透,不管他想不想,总能了解到一些关于术前术后最真实的情况——   虽然绝大部分人都能很成功的走出手术室来,但也总有运气不好的时候——有术后感染直接一命呜呼的,也有做完之后半身不遂直接瘫痪的,隔壁的大叔伤到了语言区,醒来不会说话了,前不久刚做完手术的姑娘不知道遭了什么罪,一睁眼连自己的爹妈都不认识了。   这些都是写在告知书上白纸黑字的内容,也是燕鸥很可能会面临的结果。但他们早就约定好,既然下定决心要做,就要尽可能坦然地接受一切可能。   为了防止一不小心又难过起来,两个人快刀斩乱麻地签了字,尽可能不去想这些事情落在自己身上的可能。但是难免的,两人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之后,都陷入了冰凉的沉默之中。   还是害怕的。燕鸥一回想到告知书上那一排排冰冷的文字,脑袋还没挨刀,就开始忍不住幻痛起来。这一回,季南风倒是难得担负起了调动情绪的重任,牵起他的手说:“我们出去逛逛吧。”   出去逛逛,顺便就把头发剃了。燕鸥想到这里,从脑壳痛进化成了心绞痛。   他转过身,透过医院玻璃门看着自己,那一头柔顺的栗色头发,拨弄了一把自己脑门后面那根随手束起的小揪揪,不禁悲从中来:“老婆,我才花的699染的新头——我舍不得它——”   季南风也舍不得他这么乖巧好看的头发全部剃光,只能安慰道:“我们可以多买几顶不同款式假发,一天一个不重样,直到你自己的重新长出来为止。”   这样的允诺让燕鸥心里好受了不少。季南风知道,这家伙一向臭美,尤其爱在头发上下功夫捯饬。从认识到现在,这人染过的发色比季南风一盒颜料的色号种类还多,但即便是视觉效果极其夸张的火红、还是很挑肤色的淡粉浅蓝,甚至是非常难打理的白毛,顶在他的头上都没有半点儿的违和。   按照季南风的理解,不是这些颜色适合他,而是他的脸和皮肤能轻松驾驭任何一种颜色。   还记得在上学的那段时间,季南风心理状态最差的那个时候,每当燕鸥顶着一头亮眼的发色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都觉得自己灰蒙蒙的世界里,亮起了一道自带光芒的小彩虹。   现在,这位快乐的小彩虹就要变成没那么快乐的小光头了,季南风又一次伸手拨了拨他后脑勺一小截长的小揪揪,燕鸥也跟着叹了口气,在心里为自己的头发做着最后的告别。   走出医院,清晨的暑气让吹了一夜空调的身子缓缓融化开来。他们没有着急忙活,只是朝着他们熟悉的华山花园走去。   华山医院里有很多颇具年代感的老建筑,最著名的是那一幢古典主义风格的红色老楼,曾经的“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   两个人远远看着面前红色的墙砖,那坚实的砖木结构下,是一个世纪的漫长风雨,和无数人的命运跌宕。   或许是因为这扑面而来的历史厚重感,两个人路过墙根下的步伐都下意识放得很轻,直到完全走过红楼,来到了面前的花园,他们才不由地松了口气——豁然开朗。   这座花园始建于清末民初,是当年的一处姓周人家的私家花园。花园是典型的中式风格,涓涓细流、嘤嘤鸟啼,老树参天,山石勾连。相传,这座花园是主人专建给自家体弱的女儿养病的静谧处,但建成不久,周小姐便香消玉殒,叫人惋惜。   传说,周小姐的尸骨就葬在了这座花园中,第一次听说时,燕鸥多少还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但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光顾过太多次,他居然在这淡淡的悲凉中,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亲切来。   他抬起相机,想再在这熟悉的景致里换出几张好照片来,但这回,似乎是心中所想所虑太多,他竟很难静下心来,用他那精于计算的法子去设计构图、调整光线。   燕鸥又试着抬起手,好不容易固定好镜头,却始终找不到摁下快门的那一刹那。   大概是看出来了燕鸥的状态不佳,季南风轻轻凑到他的镜头前:“崽崽,教教我怎么拍照片吧?”   那股淡淡的清香让燕鸥浮躁的情绪稳定下来,他愣了愣,有些恍惚地看向季南风。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燕鸥甚至觉得季南风是个原始人。他似乎总是和电子设备不相兼容,按键稍微多点的东西他就很难用得上手,就连最常用的智能手机,他也只会最基础的接打电话、收发信息。   因此,燕鸥从没想过要教季南风用相机,这人也从没有表达过任何对摄影方面的兴趣,这回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难免让燕鸥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看着季南风伸手的动作,燕鸥还是下意识地把相机递到了他的手里,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这人是真打算学了。   季南风修长的手指托住相机机身的时候,燕鸥总害怕这分量不轻的大家伙会把他漂亮纤细的手指压坏了,所以动作小心翼翼到了极点。等季南风宣布做好准备之后,燕鸥开始从最基础的相机构造讲解起:   “这是快门,这是光圈,这个是取景器……”   往常的时候,季南风在艺术上总是担任指导者、讲授者的角色,像这样乖乖地听着自己讲解基础知识,还实属罕见。   看着他一脸认真学习的样子,燕鸥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和他料想的一样,季南风的悟性不差,教会了他基本的操作之后,这人也能在自己的帮助下,拍出一些周围的景色来。   虽然从专业角度上来说,季南风拍出来的照片有很多的不足,但这人对美浑然天成的洞察力,让他拍出来的每张照片都有着让人惊喜的魔力——   树干上满溢出来的晶莹的树胶,地上堆叠交叉的树影,湖中粼粼的光斑……在取景和构图方面,他是有着绝对的专业性的。   燕鸥惊喜地翻着他拍出来的照片,开玩笑道:“看样子再教下去,你就要抢我饭碗啦。”   季南风却也只是笑了笑,就摆手让他站远些。   燕鸥偏偏头,也没多问,就走到了他手指的方向,背朝碧水,身倚红栏。   抬头看向季南风的一瞬间,那人也抬起手,对着他摁下快门。   这是他为燕鸥拍下的第一张照片。   ——我哪是想拍什么春花秋月,我想要的,仅仅只有留下你。 第14章 夏山如碧14   燕鸥没想到季南风是要拍自己,忽然反应过来,忍不住笑起来。   季南风很会抓时机,再次按下快门,将他的笑容一并存在了相机里。   燕鸥迫不及待地飞过来看季南风的作品,那人腼腆地笑了笑,把相机递到他的面前:“拍得不好,但你很好看。”   和日常相处中的内敛不同,季南风表达爱意的时候,总是直白又热烈,叫燕鸥这样没脸没皮的家伙都听得耳朵发烫。   他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凑过去,看到照片的时候也下意识愣了愣——   季南风说得没错,这张照片里的自己确实很好看。因为刚刚接触摄影,他还不太会调整光圈,对焦也有一点模糊,但正是这样无意造成的不完美,反倒是让这张照片多了一层朦胧的美感。   照片里,明媚的阳光使得画面有些轻微过曝,就像是照片外拿着相机的人,用上帝的画笔轻轻在他的脸上涂抹了一下,将他微微融化在身后的景色之中。   这是一张耀眼的照片,不论是倾洒的阳光还是自然的笑容,都让人恍惚难以分清,到底是天光照亮了他,还是他带来了这道天光。   “可以把这张照片洗出来吗?”燕鸥问道,“我想珍藏,现在就想。”   这样的要求,季南风自然不可能拒绝,两个人立刻动身去了最近的一家照相馆。   燕鸥洗出来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季南风拍的自己,一张是今天早上自己拍的季南风。   拿到照片之后,燕鸥找老板借了一支笔,便在照片的反面写起来。   他在自己的那张照片背后写着:“照片里的帅哥叫燕鸥,照照镜子,就是你自己,这是你有头发的时候的样子。”   接着又再季南风的照片上写下:“这是燕鸥的老婆,季南风,全世界最好的男人,请一定要爱他。”   季南风站在一旁看笑了,但想明白他在做什么之后,便又觉得鼻子一酸——   手术的后遗症里有可能失忆这一条,他这样写,无非也就是怕自己醒来之后,记不起最该珍视的东西。   盖好笔帽之后,燕鸥回头看了一眼季南风,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嘿嘿,有备无患,就像旅游带了药就用不上,我做了准备,就不会有用到的时候。”   “对。”季南风想了想,又拿来那支笔,在每张照片上画了一张小燕鸥和小企鹅亲亲的卡通画——   这是他们俩给自己设计的卡通形象,燕鸥的是和他同名的北极旅鸟,季南风是一只圆圆的小企鹅。北极燕鸥和南极企鹅在地球的两端,寓意着即便跨越最远的距离,也无法阻止他们的相遇、相知、相爱。   季南风画完,又在旁边打了个箭头写道:“燕鸥的老婆画的!”   燕鸥看得直乐——毕竟平时季南风都是看自己耍宝的那一个,真的很少能看到他这么可爱。   因为这两张宝贝照片,燕鸥走出照相馆的心情都好了不少,就连来到理发店门口的时候,都没有料想中的那么痛苦了。   但等他推开门,正巧迎面撞见一声嚎哭时,他的心还是下意识地紧了起来。   坐在店中央椅子上的姑娘,大概十三四岁的模样,估计跟他是差不多的情况、两人进门时,她的一半头发已经在嗡嗡的电推子声中落到了地上,另一半长到了腰际,柔柔顺顺、乌黑发亮,一看就是平时被护理得很好。   但只是两人眨了眼的功夫,那漂亮的一半也顷刻间落了地,就像是飘零的花瓣一般,落了地就瞬间枯萎了。   一旁站着抹眼泪的,大概是女孩的母亲,她手里拿了一顶针织帽,想走过去给女儿戴上,小女孩儿却直接从座椅上跳下去,一边嚎哭着,一边从面前的那面镜子前逃离。   疾病就是这么残忍,就连少女最微不足道的爱美的心,都要一并给摧毁了。   两个人看到这一幕,都不免陷入一阵苦闷的心酸里。但片刻后,燕鸥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气势磅礴地问道:“老板,这边有适合我的假发吗?爷要剃度了,给爷整个帅炸天际的!”   燕鸥性格好,跟谁都能聊得来。老板估计也被刚刚的事情压得难受,难得遇到个这么阳光灿烂的,立刻拿出来了十二分的热情:“小哥这么帅气,路边随便薅两根草也好看啊。”   燕鸥被他夸得开心,拍拍脑门子直接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来人,上刀子!”   老板也配合极了:“大人,来咯!”   老板拿起推子,先老神在在地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接着便说:“小哥,我虽然年纪不大,但至少有十年剃光头的经验了,大大小小的脑袋见过无数颗,你的这颗最圆最好看。”   燕鸥也给他比大拇指,说:“我见过的托尼比吃过的米还多,你还是第一个让我心甘情愿剃光头的。”   季南风在一旁看着两人聊得轻松愉快,倒也露出了笑意来——看样子,也并不是每一场告别都必须是悲伤的。   这场秀发告别仪式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快,燕鸥刚一听到嗡嗡的响声,后脖颈刚开始发麻,就感觉头顶一凉。下一秒,他看着面前镜子里一脸恍惚的自己,又看了季南风一眼,见那人也有点反应过来,没绷住,直接笑出了声。   “绝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后脑勺,感慨道,“诡异中透露着一丝帅气。”   老板也忙不迭夸道:“光头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   燕鸥的五官底子很好,光头也是真的不丑,只不过看惯了他顶着五颜六色的彩虹飞来飞去,突然寸草不生,让季南风有点不太适应。   他一开始还担心燕鸥会承受不住,直到看见他对着镜子愉快地欣赏自己,这才放下心来。   ——他远比自己想象中坚强太多。   临走前,燕鸥还是挑了顶假发带走了,嘴上说是要照顾老板生意,实际上还没出店门,就迫不及待套在了头上。   这顶头发修得很自然,是燕鸥某个时期留过的发型,现在换了一种形式出现在他的头上,倒也叫人感到了安心。   没想到,最叫他紧张的一个环节就这样还算平安地度过了。下午,再回到病房的时候,麻醉师提前对燕鸥的身体情况进行了了解,他又被安排去做了一些检查,手术前的最后一天,居然也就这么充实而平安地进入了尾声。   今天一天身体状况都还可以,两个人觉得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这场手术一定会顺顺利利。   回到病床之前,季南风帮燕鸥洗了个澡,其实燕鸥今天精气神都好,但他偏偏们一个想赖着人帮自己洗,一个又不放心这人离开自己半步距离。   钻回被窝之后,燕鸥想来想去,还是给父母发了条短信——自打他高中为了学艺术和家里断绝关系之后,这一家子真就再没见过一次面。每次谈到这一点的时候,燕鸥都觉得自己很男人,但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义务通知一下他血缘上的父母。   这条信息发得公事公办,比发给领导的请假条还要不带感情。这只是一条情况通报,燕鸥没有指望他们能给自己什么反馈,末尾还特意强调了自己有人照顾勿念,似乎生怕对方找上门来了一般。   接着他又跟自己的朋友们,都打了电话。因为朋友太多,每个能聊的时长也没法太久,大多都是情绪还没来得及酝酿就结束了——倒也是好事,现在这个关头,能酝酿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情绪。   把这一圈社交关系处理结束,天已经完全黑了。燕鸥看了看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季南风,让他给自己拿了笔纸。   东西递过来的时候,季南风还像往常一样,想看着他写,没想到燕鸥却笑着说:“老婆,你转过去呗。”   他们之前从没有过什么秘密,不管是信息还是作品,两个人都从未回避过彼此。季南风愣了愣,便明白这是写给自己的。   转过身去的时候,季南风就听到了沙沙的写字声。这封信写得比他想象的还要久,他明明可以低头玩玩手机、做点别的事情打发时间,却偏偏真的只是转过身去,静静听他的每一个笔画、每一次停顿,还有每一次竭力压抑的轻微的哽咽。   季南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陪他写完了整整两张纸的长信,直到他回过头的时候,这家伙已经狡猾地擦干了面颊上的泪痕,但是还是藏不住眼眶里,泪水刚刚浸出的红丝。   他伸手抱了抱燕鸥,这人也是很要面子地嘿嘿笑了出来,然后抱住他,小声说:“这个不许提前看啊,如果我明天能好好的,你就不要看了。”   燕鸥这么一说,季南风便知道这信里是什么内容了。   “这是以防万一,万一!我一不小心,噶,没醒过来……你确定我醒不过来……啊不,等你亲眼看着我烧成灰之后,确认我没有诈尸的机会了,才可以看,知道吗?”燕鸥趴在他的耳边,语气是轻松的,但是季南风分明感觉到了两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肩头。   季南风闻言,将他搂紧,情绪却前所未有地平静:“那我现在就把它撕了吧,反正肯定是看不成了。”   燕鸥听了,笑起来,抱了抱他:“就当有备无患吧。” 第15章 夏山如碧15   看得出来,季南风对这封信的存在十分抗拒,但燕鸥还是一直看着他,直到他不情不愿地接过那叠纸,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随身携带的包里,这才放下心来。   “没事的,老婆。”他弯着眼睛安慰道,“做足了准备,就不会用上。”   季南风实在说不出话来,俯下身来,轻吻他的眼角,他的鼻尖,他的双唇。似乎在告诉他,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躺回病床之后,燕鸥就把手机关了机。该交代的事都已经交代了,该通知的人也都通知到位,他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好好和季南风待在一起——他现在要把一切都当成最后一次来珍惜。   季南风忙前忙后照顾他的工夫,走廊上一间间病房都关上了灯,唯独剩下他们的单间灯火通明,似乎全世界都在等待他们入眠。   看燕鸥躺好了,季南风便关好了灯,刚想再去拉上窗帘,就看燕鸥慢慢起身,拿起相机,站到窗前朝外望去。   上海的夜晚比他们待过的大多数城市要热闹,热闹的夜晚看不见星星,但却燃烧着星辰般不眠的灯火。   一旁,见季南风凑过来,燕鸥便一边拍照,一边自动开启了教学模式:“拍夜景的时候需要加强曝光时间,为了增强稳定性,尽量用三脚架固定,不要选择手持拍摄——当然,像我手这么稳的,就没必要考虑这些。”   燕鸥不仅专业素养高,表达能力还好,他闲来无事的时候,经常在线上给科班学生带课。因为轻松幽默的教学风格,和简洁清晰的授课思路,这位年轻的讲师在圈子里特别受学生欢迎。   “因为夜晚光线较暗,我们可以适当调大光圈,感光度降低,曝光模式上可以选择TV档、S档或者M档……”燕鸥说着说着,发现季南风根本没在看着自己手上的相机,也没看窗外的景,只一直默默注视着自己,长长的睫毛上染着星星的光亮。   燕鸥笑起来,扭头飞快地亲了他一口。   他知道,季南风对这种纯数据和理论化的东西不太感冒,也知道他此时根本没有心思去学这些,就连燕鸥自己,也不过是因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站在窗边打发时间的。   他想了想,放下手里的相机,拉着季南风和他一起坐在床边,一起看窗外的夜色。   他一边玩着季南风的手指,一边说:“老婆,能跟我说说吗?画展准备得怎么样了?”   季南风顿了顿,说:“我已经跟主办方说过了,确认画展会正常举办,但是时间上需要再推迟半个月……因为我想等你好些了再说。”   燕鸥一听,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状:“再推半个月,那个时候我应该可以去看了。”   季南风也笑起来:“推迟展期其实给主办方带来了不少的麻烦,但他们那边对我的情况非常理解,还帮我和赞助那边进行了沟通,并且免去了我的违约金。为了表达感谢,我答应他们会单独绘制一幅作品赠送给他们。”   “真是遇到好人了啊。”燕鸥看着季南风,眼睛亮晶晶的,“我老婆真的好棒,完全靠自己一个人就能把这些事情打点好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个夸孩子吃饭真香的幼儿园老师,但季南风似乎听明白了什么,歪着身子躺到了燕鸥的腿上,然后伸手环抱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肚子里小声说:“不行。没有崽崽我什么都做不了。”   恋爱谈了七年,这却是燕鸥为数不多看到季南风跟自己撒娇的模样,他觉得心都要化了。   他模仿着平时季南风抚摸自己的动作,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忽然,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静倚在墙上的窗帘轻摆起来,婆娑的光影便在地上扩散开来。   燕鸥愣了愣,轻声问他:“老婆,之前你说想要在展馆里做一些小设计,现在有思路了吗?”   季南风起身重新和他肩并肩坐在一起,摇摇头说:“有一些想法,但是操作起来不太实际,有的又太喧宾夺主了。”   所谓展馆的小设计,就是季南风之前说过的,关于体现“印象派”绘画瞬息万变的一些内容。“光”在顷刻间的变化,其实是印象派中最叫人津津乐道的一点,但变化的光影如果应用到实际中去,必然会影响观众对画作本身的欣赏,所以这让季南风犯了难。   燕鸥想了想,问:“那风呢?”   季南风闻言,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和光一样,风也是瞬息万变的。”燕鸥说,“而且它不仅视觉上可观,本身还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那些用画笔快速捕捉的画作中,摆动的树梢、翻涌的麦浪、粼粼的波光,都是风的形状,而现实里,风的力量能拂起爱人的发梢,亦能稳稳托住一只南飞的旅鸟。   季南风笑起来,又揽过燕鸥亲了一口——这是不带任何怜惜、悲伤、痛心的、纯粹的喜悦的吻。距离上一次并没有很远,但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这一晚,两个人靠在床上聊了很久,从社会背景和历史因素对巴洛克风格形成起到的作用,聊到了现代摄影的风格变化和一些独特的营销思路,一如他们在一起的无数个为艺术聊到不眠不休的夜晚——他们永远会为相同的东西沉醉痴狂。   最后,燕鸥还是率先一步没了声儿。他的呼吸非常安稳,表情也完全放松。手术前的这一夜,比他们想象中要平静许多。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早早就醒了。季南风是本身睡眠浅,生物钟固定,燕鸥则是因为术前空腹,活生生被饿醒了。   他躺在床上,抬头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摸着肚子感慨道:“我现在别的想法全都没有了,只想快点做完手术,好想吃大餐。”   季南风笑起来,说:“好,那我们就从上海特色美食开始吃起,小笼包、生煎、蟹粉豆腐、扣三丝……”   燕鸥一边听,脑子一边划过一长串菜谱,没一会就被他馋得哇哇叫,赶紧翻身起来把他的嘴捂上,不让他再刺激自己敏感又饥饿的胃了。   两个人打打闹闹的声音敲开了医院走廊的清晨,没一会儿,他们的房门也被清晨轻轻敲响。   季南风过去开门——原来是对面的杜小康听到动静,拉着爸爸过来了。   男人牵着小孩站在门口,跟季南风打招呼:“小康听说今天燕鸥哥哥要做手术,特意来给他加油打气来了。”   病房内,燕鸥一听到男人的声音,便伸手把他头上睡觉都舍不得摘的假发拿了下来。   杜小康一看,乐了:“光头!”   燕鸥嘿嘿一笑,伸手朝自己脑瓜子拍了拍,脆响:“怎么样?是不是很像大西瓜?”   燕鸥本来还有点自卑,想着用玩笑话让自己放松一下,心里还在警告这小孩最好不要不识抬举,没想到杜小康却摇了摇头,认真道:“很帅。”   燕鸥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抬头,藏不住喜悦地看向季南风。   那男人非常做作地耸了耸肩:“确实很帅,我早就跟你说了。”   “我爸爸说了,光头是最男人的发型。”杜小康的眼中充满着最诚挚的赞美,“你真的好男人。”   燕鸥瞬间抬起腰板,觉得自己头上的西瓜都变成金瓜了。   正当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杜小康突然从门口绕到他的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腕,神秘兮兮地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东西:“给你。”   燕鸥一摊开手心,发现上面躺着一只丑丑的、纸叠的小鸟。   他欣喜地抬头去看杜小康,这孩子却害羞地把脸扭了过去,于是那位也不太会说话的父亲,便充当起了他的代言人:“小康在手机上查了,说你的名字是一种鸟,就花了好长时间,找视频学的。”   杜小康的耳朵根都红了,转头埋到爸爸的臂弯里,要从病房里逃走。   为了表达感谢,燕鸥经过了季南风的允许,把那只可达鸭送给了他。   杜小康心满意足地抱着可达鸭,临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小声地祝福了一句:“祝你手术顺利。”   这对父子来去匆匆、步履如风,不一会儿房间就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季南风看着燕鸥递过来的小鸟,笑道:“小孩子的祝福可是最灵验的。”   月末上午八点半的时分,燕鸥终于躺上了手术的推车。   手术终于要来了,季南风紧张地屏住呼吸,却又在燕鸥慌张地抬头看他时,装作一副轻松的表情:“别紧张,听医生的话。”   燕鸥点点头,有些局促地躺了回去,眼看着自己要被推走,又朝季南风使了个眼神。   季南风愣了一下,就看这人有些缓缓抬起左胳膊,他以为燕鸥有什么东西要交给自己,刚想伸手去接,就看他轻轻伸出了食指。   熟悉的姿势和角度,还有燕鸥期待的眼神,季南风立刻秒懂了他的意思。   他立刻起身,和燕鸥拉开一臂的距离,然后朝他的指尖的方向抬起手——眼神相望、食指相对。   季南风说出了正确答案:“《创造亚当》。”   燕鸥便弯起眼笑了。   他们模仿的动作,是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创世纪》天顶画中最动人的一幕——   画面里,赤|身luo体的亚当缓缓伸出左手,与从天而降的上帝指尖相碰,那是人类与神明相互连接的瞬间,也是神明将智慧与力量传给人类的刹那。   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燕鸥,显然是扮演着亚当的角色,在一片迷茫中张开双眼,渴望着指尖的神圣之火被点燃。   很快,车被缓缓推走,季南风快速我住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等他们的指尖被迫分离,燕鸥回过头,遥遥对他做了个口型:   “你的力量,我收到了。” 第16章 夏山如碧16   尽管燕鸥一直在宽慰自己,进了手术室就放心把一切都交给医生,但当他被推过医院走廊的转角处,发现再也看不见季南风的时候,他还是克制不住地紧张起来。   看见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推他去麻醉的小护士笑起来:“害怕啦?”   燕鸥抿起嘴不出声,只觉得被剃光了的头顶凉飕飕的——这大概是他作为社交狂魔交际花,第一次面对别人的话满脑子打结,混乱到半句都接不上来。   小护士应该是上海本地人,讲话声音软软的,甜得叫人安心:“没事的啦,我们医院的医生厉害着呢。等进了手术室呀,你什么都不用想,睡一觉就什么都结束啦。”   护士的柔声细语让燕鸥的紧张疏解了不少,他又看了看自己的食指尖,轻轻用大拇指腹捻了捻,上面似乎还残存着一丝余温——那是季南风带给他的力量。   想到这里,燕鸥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给自己加油。   在这次入院之前,燕鸥身体健康,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手术室。   手术室空荡荡的,为了防止医生在手术中视觉疲劳,四周的墙壁被刷成了绿色。   绿色是在美术中富有独特生命力的颜色,燕鸥开始想象自己躺在一片草原上,充满生机的画面让他又有了一些信心。   手术的第一步是麻醉。在手术前,麻醉师就已经对燕鸥的各项生理状况进行了详细的了解,一来二回,他们都已经和彼此相熟了。   “期待吗?小燕?”麻醉医生隔着口罩笑眯眯地问他。   燕鸥紧张得脑子发麻:“……期待什么?”   “手术做完,很快就能见到你男朋友咯。”麻醉医生笑道,“我看你们不是一直如胶似漆的吗?怎么样?突然分开我还怕你不习惯呢。”   燕鸥一听,笑了——似乎在所有外人看来,都是自己黏着季南风,但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勉强维持正常生活,但季南风离了自己,那可就真是要了命了。   想到这里,他又深深叹了口气,麻醉师听了,真就以为他想季南风想得惆怅了,立刻转移走话题:“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感情这么好?谁追的谁?跟我讲讲呗。”   他一边听着麻醉师在他身边准备药物和器械,一边念叨着回忆道:“我们在一起七年啦,是我追的他。”   燕鸥知道,麻醉师跟自己闲聊,是为了让自己放松下来。但事实确实如此,一讲到和季南风相关的事情,他就忍不住整个人都开心起来。   “我们俩都是美术生,他比我大一届。他是北京人,我是南京人。高中的时候我们一南一北,隔着半个中国我都听说过他的厉害。”燕鸥笑着说,“老师上课的时候给我们看过他的作品,当时第一眼,就被他的画深深吸引住了……我发誓他真的是我见到过最天才的天才。”   季南风出生在艺术世家,从父母到爷爷辈,都是业内叫得上名号的大拿,因此,他的绘画天赋和艺术素养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   第一次接触到季南风的作品时,燕鸥正在南京集训,因为看惯了应试教育里太多中规中矩、缺乏灵魂的画作,当老师拿出季南风的作品展示给大家看的时候,似乎整个画室都吹起了一阵不一样的暖风。   季南风的作品功底扎实、技巧成熟,但却并不拘泥于叫人压抑的条条框框。他的构图随性又精准,色彩大胆而热烈,只叫所有闷在画室里快要发疯的艺考生们,都为之眼前一亮,尤其听说这幅画的作者,只是比他们大一届的应届考生,所有人都不免发出一声惊叹。   但老师只是给大家欣赏了一圈,就开口道:“这种画大家就看看就好,不要随便模仿他的画法,当然也不要因此焦虑,现在你们要做的,还是老老实实打好基本功。”   这句话的意思大家当然都能明白——季南风所展现出来的天赋,已经是绝大部分人的上限都无法企及的,与其为这种虚无缥缈的极端隔离焦虑,倒确实不如踏踏实实专注当下。   话虽这么说,但从那天起,燕鸥就已经牢牢记住了“季南风”这个名字,而那个远在天边、未见其人的人,也时不时带着他的画作,走进燕鸥的梦里。   燕鸥回想起那段时间始于作品的心动,笑了笑说:“我这一生只有两次一见钟情,一次是见到了他的画,一次是遇到了他的人。”   一旁,忙着为手术做准备麻醉师,听了他的故事,眼里都忍不住露出笑意来。燕鸥瞄了她一眼,知道准备得差不多了,便卖起关子来:“好了,这次就说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我醒来再跟你分解。”   麻醉师笑起来:“就为了这个,也必须让你好好醒过来。”   燕鸥的紧张因为这场对话一扫而空,从小就害怕静脉注射的他,居然也就这样安稳地看着针头朝自己的脚踝扎去。   身体有些发飘,眼皮子也开始发沉,接着,他就看见麻醉师拿着一张面罩,朝自己的脸盖过去:“不要紧张,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就好了,燕鸥在浓浓的困意中闭上眼——醒来就又能见到季南风了。   燕鸥或许是整场手术中最轻松的人,他不需要工作,不需要等待,唯一的职责就是在麻醉的作用下做一个好梦,而门外等待着的、被分明排除在本场手术以外的季南风,却正经历着他人生目前为止最难熬的几个小时。   从看着燕鸥从眼前被推走,到医生让他签麻醉同意书、跟他介绍手术情况,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扰得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他提前做好了所有迎接燕鸥的准备,帮他整理好床铺、给他准备好需要的东西,提前咨询医生相关的护理细节,忙完能忙的所有事情,时间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而他此时能做的,除了为他等待祈福,别无其他。   季南风又飞似的赶回手术室门口,那扇厚重的门与刚才没有什么变化。   他站起来又坐下,实在没有心思去做别的事情打发时间,只能反反复复翻看着医生给的报告,每一个熟悉的字句都让他紧张不已——因为要积极调整心态,秉持着无知者无畏、无畏者长命百岁的心理,燕鸥从入院开始就极少去主动了解自己的病情,但作为陪护的季南风,却在私下里查找了无数资料、了解了许多相关的知识。   俗话说久病成医,季南风陪燕鸥治疗还没多久,掌握的相关内容就堪比半个专家了——开颅手术的过程、风险、难度,以及燕鸥这样的状况,有多少可能会损伤到功能区,他有多大的概率没法像先前那样健全地走下手术台。这些事情,他都太清楚了。   也正是如此,他才庆幸燕鸥一直对自己的情况糊里糊涂的——哪怕能少一点紧张和焦虑,对燕鸥来说都是好事。   但毕竟从发病到手术,一切都还是来得太快,给他们消化的时间也真的太短,此时此刻的季南风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不能接受手术有一丁点的意外发生,他不能接受燕鸥有任何闪失,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像往常一样,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   正在他紧张地来回踱步时,一声嚎哭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过来。   “医生……医生……我求求您救救他……”   季南风下意识转过头来,一辆推车正被一群人从远处轰轰烈烈推来。   此时,一个浑身插满管子、甚至看不清脸的病人躺在推车上,身后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   她哭着追赶在队伍的后面,似乎随时都要瘫倒在地,却又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支撑着她去追赶远处的推车。   没跑几步,推车便被送进手术室里,女人被沉重的大门挡在门外,仿佛一个无情的手将她狠狠推倒。她晃悠了几下,一个重心不稳瘫倒在地,接着便靠着墙根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季南风慌忙上前把她扶到长椅上坐好,又拜托护士给她冲了杯糖水。他听着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号,这才明白过来,她的丈夫出现了严重的术后感染,现在正在被紧急送去抢救。   “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女人捂着脸哭道,“早知道、早知道这手术就不做了……”   季南风听得面色苍白起来——他现在正处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状态里,手术刚开始没多久就遇到这样的悲剧,难免引得他开始胡思乱想。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全身都在发冷,就在他手心的汗快要把报告单揉碎的时候,他就听到了一串清脆的脚步声——这声音没有任何一丝踌躇与杂质,清爽得和整个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   季南风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熟悉的小光头从远处蹦蹦哒哒跑来。   是杜小康来了。季南风愣了一下,不知道这孩子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是要做什么。   那小孩儿平时和燕鸥比较玩得来。至于从不参与他们对话的季南风,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话少得有些可怕的哥哥罢了。   因此当这小孩儿像个小火箭一般直奔着自己冲来的时候,季南风其实是有些惊讶的。   ——他对除了燕鸥之外的所有人都很话少,就连小孩子也不例外,很巧的是,杜小康也是个话不多的孩子。他快速坐到南风身边之后,一大一小两个人面面相觑,半天蹦不出一个标点符号来。   尴尬沉默了许久,杜小康才硬着头皮问了一句:“燕鸥哥哥是在做手术吗?”   季南风只能点了点头,说:“是的。”   杜小康也严肃地点了点头,又沉默了好久,才问他:“你是在等他吗?”   季南风说:“对。”   杜小康又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又觉得看不够,便从长椅上跳下来,站在他的面前直直打量他的脸。   似乎是观察了很久,他才开口:“你现在很害怕,对吗?”   季南风被说中了心思,心脏轻轻收紧了一下,这才虚虚握住了拳头:“对。”   他现在脑子里乱成一团,想到刚刚那个哭号的女人,又想着正在手术室里遭罪的燕鸥,手指尖都凉了。   但他还是保持住了在外人面前的那份体面,他模仿着燕鸥对待小孩子的样子,弯下腰,有些无奈地对杜小康说:“哥哥是不是特没用,除了害怕,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句话终于拉近了杜小康和他的心理距离,那小孩子摇了摇头,说:“害怕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你爱他,所以才会害怕。”   季南风有些惊讶,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怎么能说出这么成熟的话,就听他又开口说道:“我听说我做手术的时候,我爸爸都吓哭了。但我爸爸不是没用,我爸爸是太爱我了,才会害怕失去我。”   听到这句话,季南风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回头看了看整个长廊,无论此时无忧无虑的杜小康,所有焦急等待的人都如他一样,惊慌、焦虑、惴惴不安,甚至掩面哭泣。   天下所有被疾病相隔的相爱之人皆是如此,空有满腔虔诚之心,却终究只能隔岸观火、无能为力。   季南风低头看了看手表,又看了一眼面前那扇厚重的大门,深深叹息。   在他兀自惆怅之时,杜小康围着他绕了好几圈,欲言又止。   终于,在季南风第无数次从长椅上坐下又起立时,杜小康还是咬咬牙,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   季南风的情绪再次被打断,他回头有些疲惫地看着杜小康,觉得再来这么几下,自己的脑袋可能都要开裂了。   但杜小康却只是拉过了他的手,往他的手心里递了什么东西。   季南风定睛一看,是那只燕鸥昨天才刚刚送给他的、那只会唱歌的玩具可达鸭。   看得出来,杜小康真的很喜欢那个玩具,把它塞给季南风的时候,眼睛都舍不得再多看一眼,生怕自己后悔。   好半天,他才看着季南风的眼睛说:“哥哥,我把你的宝贝还给你,你别伤心了,好吗?” 第17章 夏山如碧17   季南风看了那孩子很久,忽然觉得心口融化了。   他把杜小康拉到自己面前,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又把可达鸭塞回了他的手里。   “谢谢你,康康。”季南风耐心对孩子说,“但这是燕鸥哥哥送给你的礼物,我希望你能替我保护好他,可以吗?”   杜小康本来意志就不坚决,听季南风这么一说,立场就更加摇摆了。   季南风笑了笑,亲手帮他合上握着可达鸭的手指头,说:“拿好,别摔坏了。”   小孩儿立刻把手牢牢攥住了。   杜小康的到来,让季南风紧绷的情绪舒解了不少,他把小孩儿重新抱回自己身边坐下,两个人肩并着肩,似乎更有力量了。   但杜小康这一趟跑过来,就是为了给他送可达鸭,这回任务半路夭折,多少有点儿如鲠在喉的不自在。   他低头又让可达鸭唱了几句,扭头看着表情已经明显好转的季南风,似乎是努力思考了一番,忽然跳到他面前,说:“那我教你折小鸟吧。”   他说的小鸟,就是昨天折给燕鸥的那个小燕鸥,其实是千纸鹤和小鸭子的混血版,但终归凝结了孩子真诚的爱意和祝福,季南风当然不可能拒绝。   得到他的允许,杜小康又风一样地从他的面前消失,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是不知从哪儿搜刮来的一堆废纸和两支记号笔,然后呼哧呼哧递到季南风的手里。   季南风“被迫”和他学了很久的折纸。但杜小康自己好像也忘了怎么叠,对着一张裁成正方形的纸,来来回回尝试了半天,脑门子都急出了汗来。   季南风也不着急,就拿着纸跟着他的步骤叠,跟着他的步骤错。   季南风能看得出来,杜小康的手在折纸的时候,其实有些不太听使唤,普通的一个对折的动作,他要来来回回校准好久,最后可能还会一个手抖,把纸弄掉到了地上。   这大概是手术的后遗症,季南风看得心疼,又难免担心起燕鸥。但杜小康本人却毫不在意——他大概也早就已经习惯喝口水都能洒自己满身的事了。   季南风帮他揉了揉肉肉的小手,继续耐心地看着他的每一个不知对错的步骤——他一个去雕塑系也能混出水平的美术生,跟着一个屁点大的小朋友,慢吞吞地叠了拆、拆了叠,居然慢慢磨蹭着,时间就这么悄悄过去了。   终于,在不知道怎么糊弄的手法之下,两个人一前一后叠出来了两只大脑袋小鸟,他们对视了一眼,都“噗呲”一下笑了出来——   季南风:“鲸头鹳。”   杜小康发问:“什么是鲸头鹳?”   季南风:“一种脑袋特别大的鸟。”   杜小康笑了:“鲸头鹳!”   他们俩一起给这大头小鸟上色,一起捏着它们的翅膀飞,一起幼稚地把小鸟当成神像一样摆好,双手合十祈祷说:“希望燕鸥哥哥平平安安。”   没过多久,杜小康就玩累了,躺在季南风的大腿上闭上眼就呼呼睡起来。这个用聒噪和热闹将自己填满的小朋友,一没了声儿,便让季南风的紧张又重新偷溜回来了。   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的小鸟,满脑子却都是那只躺在手术室里的小鸟。   季南风伸手轻轻捏住了纸鸟的翅膀尖尖,就像是握住了燕鸥的手指,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内心祈祷着——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他希望燕鸥可以接收到自己的能量。   这一场等待,季南风经历了太多太多,从哀嚎哭泣的女人,到泪流满面的家长,很多台推车从他的身侧被推进退出,很多喧嚣在他耳边起起伏伏。短短的半天时间里,他似乎经历了无数人的生死悲欢,唯独他的小鸟躺在面前的笼子里,安静得像是一颗坠入海底的珍珠,世事纷扰皆与他无关。   时间不会因为他的焦急而变快,有那么一瞬间季南风甚至开始怀疑,决定做这场手术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直到下午接近五点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正在季南风腿上睡大觉的杜小康立刻弹射起来,季南风也立刻起身,绷着脊梁骨迎了上去。   医生戴着口罩,季南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手里拿了个小盆,不用猜也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在手术之前,季南风就已经拿过海量的相关资料,看过文献,也看过手术实拍的照片,对于眼前这盆东西早已经有了心理预期。   但当他看到那一盆掺杂着血水的东西的时候,心脏还是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他并没有觉得恶心反胃,只是觉得心疼得不行。   这么大的一个瘤子长在脑袋里,崽崽该有多辛苦啊。   季南风慌忙抬起头看向医生,看到他眼神的一瞬间,季南风似乎就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医生说:“比想象中成功很多,没有伤到脑组织,功能区也保护得很好,是非常难得的奇迹。”   季南风长长松了一口气,眉头也纾解开来,只觉得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地了。   但这毕竟是最严重的四期,奇迹会有,但不会一直存在。燕鸥脑袋里的肿瘤因为面积太大,有的位置并不能完全切干净——这意味着,复发是必然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好在已经经历过一次彻头彻尾的煎熬之后,季南风早已没有了当初的贪心,眼下他只觉得,燕鸥只要能平平安安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就好。   “现在手术已经基本完成了,等他麻醉醒了就能出来了。”医生说,“不过脑部手术结束之后都要送去ICU观察,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会转入普通病房。你也不要焦虑,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好。”季南风点点头——这些事情他都在术前详细地了解过了。他应该就是医生眼里最喜欢的那类病人家属,遇到不懂的会问、医生说的都听,绝不胡搅蛮缠、从不擅自行动,永远听话、不给任何人添乱子。   此时,一旁抬头望了好久的杜小康扯了扯医生的衣摆,想让他把手里的盆盆拿低点。   怕血腥画面刺激到杜小康,季南风伸手想把他往回拉,结果这孩子比兔子还机灵,手还没伸出去的功夫,这家伙就已经溜到一旁,医生笑了笑,把盆拿低了给他看。   下一秒,他就皱着鼻子转过身来:“啊!”   季南风以为他会嫌这东西恶心,刚想把他的眼睛给捂上,就听那孩子惊呼:“好大!比我的大多了!”   季南风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孩子也是经历过这样手术的人。   杜小康又小心翼翼地凑到盆前,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嘀咕了一句:“感觉脑袋都塞不下。”   肿瘤大可不是什么好事。季南风听得舌根子发酸,心里也难受起来。   结果又听杜小康说:“燕鸥哥哥真厉害。”   季南风没能理解他的脑回路,只能回头等着他的解释。   “我爸爸说了,聪明的人脑袋大,燕鸥哥哥一定很聪明,脑袋里面才能装那么多东西。”杜小康想了想又拿起那只大脑袋的小鸟,说,“看,像不像。”   季南风和医生一起忍俊不禁起来。   “等你燕鸥哥哥出来,你可千万别说他头大,他会生气的。”季南风说。   “为什么?”杜小康很惊讶,“夸他聪明他还要生气?”   “嗯哼。”季南风笑起来,“你燕鸥哥哥很小气的。”   杜小康睁圆了眼睛,好好思忖了一番,这才捂着嘴,凑到季南风的耳边小声对他说:“他之前还跟我说你很小气。”   说他小气,说他舍不得自己的宝贝,所以杜小康才千里迢迢给他送可达鸭来,看望这位伤心的人。   季南风想到这里,只是笑笑,没有否认:“是啊,我们都小气,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杜小康又被戳中了莫名其妙的笑点,一个光头的病孩子在充满悲伤的走廊里咯咯大笑,这样有些冒失的举动,却让一众哀伤焦虑的家属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或许自己等待的人也会像这个孩子一样幸运,可以完完整整地走出病房,可以回到自己身边开怀大笑。   等待燕鸥清醒的这段时间,比之前的几个小时还要漫长,但季南风的心境却变了。他身旁坐着的这个小锦鲤让他有了信心,他现在对燕鸥只是思念——   他太想看看他的崽崽了。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那道门终于被缓缓推开。   那一瞬间,季南风似乎听到了咔哒一声轻响,锁住飞鸟的囚笼打开,沉没的珍珠浮回海面。   他的爱人正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浑身被各种各样的导管缠绕,像一只被困在茧中的可怜的小虫。   季南风赶紧跟过去,却又不敢碰他,只紧跟着护工的脚步,远远望着他。   燕鸥此时是半醒的状态,眼睛半睁着,神情痛苦又迷茫。季南风看着他惨白的脸色,看着他睫毛上挂着的泪痕,心都紧紧揪在了一起。   临近重症监护室之前,季南风终于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崽崽……”   这声呼唤,让燕鸥涣散的目光陡然亮了起来,他的目光晃了晃,终于落到了季南风的脸上。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惶惑、恐惧和不安全都消散了,只是遥遥和季南风对望着,面上露出藏不住的笑意来。   季南风看着他的笑脸,也跟着弯起眼睛,鼻尖却一个劲儿地发酸。   他想起了燕鸥曾经对自己说:“季南风,一看见你,我的整个世界都变好了。” 第18章 夏山如碧18   燕鸥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只知道隐约听见陌生的声音在呼喊他的名字,便一下子失去重心,从漆黑一片跌进了光里。   被医生喊醒的时候,他的意识还是模糊的,昏昏沉沉分不清梦和现实,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虽然浑身感觉不到疼痛,但那种找不到支点的漂浮感让他感觉十分难受。整个世界像是罩了个模糊的塑料膜,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懂。   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去,燕鸥只是思想上挣扎了一下,便被疲惫感拖回了梦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本能地颤抖,或许是因为他感觉不到的寒冷,或许是因为那来自心底的恐惧——他真的太害怕了。   直到他隐隐约约在冰冷的迷雾中看见了季南风的身影,眼前就短暂亮了那么一小下,刚想再多看他几眼,便被一道厚厚的门彻底隔开——世界便再次扭曲变形了。   坠入谷底。   燕鸥迷迷糊糊睁开眼时,通亮的灯光将他的眼泪生生刺了下来,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了一把,差点儿一口气没能接得上来。   接着,他的听力也慢慢恢复过来,听到滴滴的声音响起,燕鸥下意识地转动眼球,看见了一间巨大的多人病房,一排排和他一样躺着的人,一台台冰冷得叫人全身颤抖的机械。   没有季南风。   燕鸥下意识地慌张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这里为什么没有季南风?   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推着自己凝滞的大脑思考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在重症监护室里,自己刚刚完成了一场很重大的手术,季南风现在应该没法进来和自己见面。   只是想明白这一层便让燕鸥觉得有些昏昏沉沉了。他感觉自己的思考和反应能力有些迟缓,不只是因为手术的后劲儿还没散尽,还是因为脑子真的被伤到了。   他不敢瞎想,也没有精力瞎想,因为自己浑身上下连满了管子,四肢和脑袋都被固定住了,鼻腔里还插着呼吸机的导管,那种全身被限制的恐怖的束缚感,一下子让他害怕又难受起来。   感觉的恢复是他噩梦的开始。   脖子酸痛、四肢酸痛,身子沉得像是个拉着灵魂下坠的铅块,将他的全身都狠狠撕扯着。他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丝颤抖的喘息,却怎奈这样的忍耐让他更加疼痛起来。   他知道自己真的很不耐痛,或许他身上的这点折磨,对于季南风或者其他人来说,只是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小事,但是对于他来讲,尤其是对于没有季南风陪伴的他来说,真是一场极度痛苦的折磨。   意志力崩溃,眼眶发热,燕鸥承认自己没出息,但他真的难受得要哭了。   “医生!医生!救命!!!”   正在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声的时候,隔壁床的一声惨叫,吓得他刚缝上的脑袋差点儿重新裂开。   接着一阵巨大的嘈杂声,隔壁床剧烈地晃动起来,燕鸥下意识抬眼去看,只见一位三十出头的壮汉止不住地嚎哭起来:“医生,我怎么抽了?!快救救我!!”   抽了的意思就是癫痫,是脑部疾病最常见的后遗症之一,隔壁这位大哥可能是第一次抽,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新手没见过世面的巨大无助与慌张。   燕鸥也是第一次看人癫痫发作,这个量级的病人抽搐起来,四五个小护士都不一定按得住。燕鸥浑身挂着管子,看着一旁惨烈的画面却完全无能为力,整个人紧张出了一身冷汗。   壮汉抽起来十分吓人,可偏偏癫痫发作起来并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护士只能一边帮他按住防止碰到管子,一边安抚他的情绪:“你别紧张,越紧张抽得越厉害!”   听到这话,壮汉哭得更厉害了:“我真的害怕!!”   燕鸥被他嚎得脑袋生疼,整个人都快要散架了,最后,也不知是壮汉被说服不再紧张了,还是那副强壮身子自己熬了过去,隔壁床终于安静下来。护士们看了看他的情况,又顺便照看了一下燕鸥,便呼啦啦退了出去。   燕鸥便感觉自己的脑子也被抽空了,嗡嗡的,疼得厉害。   碍于面子,燕鸥就算疼得眼睛泛白,也只敢憋着劲儿小声哼哼两下,因此他更加佩服隔壁大哥,疼就喊、怕就哭,愣是半点儿不违背自己的本能。   在本身生理和心理就极度崩溃的情况下,耳边还充斥着这样悲苦的哀嚎,对燕鸥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这时候,难熬的饥渴感也开始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燕鸥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进食饮水了。   又饿又渴,又疼又酸,加上无人陪伴的孤独感把恐慌扩大了无数倍。有那么一瞬间燕鸥也想跟着哭出来——他好想季南风,被季南风抱着的话,肯定就不会难受了。   然而现实就是,一生要强的燕鸥真的没法在除了季南风以外的人面前哭出声来,他狠狠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确定自己能说出话来,“那个……大哥?”   那大哥正专心嚎着,外加燕鸥虚弱得不行,这点儿声音根本进不去他的耳朵里。   燕鸥差点儿没一口血喷出去,但为了自己的精神状态着想,他还是敲了敲床边的铁栏杆。   “铛铛铛。”三声脆响,大哥的哭嚎瞬间收住,他有些好奇地侧过身来,一把一鼻涕一把泪的哭脸,正对上燕鸥比哭还难看的笑。   “大哥,真羡慕你啊……”燕鸥气若游丝地苦笑道,“这么精神,恢复得应该很不错吧?”   大哥没想到这一层,被燕鸥的夸奖震撼得瞪大了眼睛,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就觉得好疼,呜呜呜……”   眼看着他眼泪又要往外掉,燕鸥痛苦地咬了咬后槽牙,又幽幽地开口道:“疼好啊,疼才正常……说明你大脑还能接收到感觉,是不是?”   大哥又被燕鸥的花言巧语震撼住了。   似乎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大哥健硕的肩膀也眼看着放松下来。燕鸥怕他一不留神又开始伤感,便忍着难受转移话题道:“大哥,你专门练过的吧,这肌肉可真好看。”   大哥的脸上果然露出笑容:“有眼光,我是健身教练,还拿过奖呢!”   “嚯……真牛逼……”燕鸥耷拉着眼皮,用最虚弱的语气给出了最真诚的夸赞,“我就说大哥你看着就不是一般人。”   大哥被这直击要害的甜言蜜语哄得一阵迷糊,也开始对着眼前白白净净的漂亮小伙打量了一番:“你这手臂线条也不错啊,但不像是特意练的?”   燕鸥苍白地笑笑:“我是摄影师,端设备端的。”   撇开脑子里那个怪玩意儿不谈,燕鸥身体素质真的不错,每天抱着个大机器上天入海、潜水攀岩,熬过严寒耐过酷暑,一般人的身体真的造不下来。   想到这里,燕鸥又看了看自己被牢牢捆住的身体……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本来开口是为了让这大哥消停一会儿,没想到一来二回的,两个人居然聊起来了。   他们聊了各自的病情,大哥的运气比他好,脑子里的东西是良性的,回去好好养着,这辈子估计还能走挺长。但是大哥又说自己运气没那么好,病了之后女朋友悔了婚,谈了三年的感情一朝破灭,不像燕鸥,还有个这么好的老婆在床边守着他。   两个人各自诉说着自己的伤心事,燕鸥说得声音颤抖眼睛泛红,大哥更是忍不住嗷嗷哭起来,这吵破天的大嗓门扰得隔壁床的大爷一声暴喝,差点儿平了的心跳都气出了规律的起伏。   两人被吓了一跳,悄悄心虚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就各自闷回被子里,闭上眼睛睡去了。   和大哥聊完之后,燕鸥的心情好很多,体力也差不多用完了,除了身上依旧难受,除了依旧很想季南风。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这一晚,他大概勉强睡了一小会儿,却总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其他病人的□□、莫名其妙的噩梦惊醒。   对面的大哥已经打起了鼾,燕鸥却只能疲惫地半睁着眼,等着天亮,等着和季南风的重逢。   燕鸥从没觉得等待天亮是一件这么难熬的事情,他不免又一次想到季南风——他等待的时间远比自己更久,他现在在干嘛,这一晚上,他能好好睡觉吗?   和燕鸥猜的一样,季南风自然又度过了没能合眼的一晚。这样的心情下,安心睡觉对他来说必然是无稽之谈,但他也没有让自己浪费时间干着急,而是忙前忙后,做足了迎接燕鸥回来的准备。   回到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值完夜班的护士对他说,燕鸥昨晚状况很好,精力恢复得也不错,一会儿吃完早餐就可以出来了。   季南风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站在重症监护室前有些紧张地笑了笑,那一瞬间,他浑身的疲惫都在一瞬间化解开了。   走廊尽头的电子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天光也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季南风已经在监护室的门口走了无数个来回,看到两三个病人被推回了普通的病房。   终于,他再一次听见门的另一头传来了声响,他立刻迎上去。   门打开的一瞬间,朝阳刚好爬上窗际,初晨的光芒泼洒在斜长的走廊里。身后的树上扑棱棱地响起一串声响,一只飞鸟腾空跃起,逆着光,从树梢飞向天际。   燕鸥终于被推出了ICU。   他们对视了一眼,晨光点亮了他们的眼眸。 第19章 夏山如碧19   燕鸥本来是想笑着迎接季南风的,但看见他朝自己迎过来的一瞬间,强撑了一个晚上的意志终于垮塌了。   那一瞬间,恐惧、孤独、疼痛、委屈,都被这阳光融化成了一串串泪珠子,在他的咬牙硬撑之下,无声无息地往下掉。   旁边有护工看着,季南风只能伸出指腹,小心地帮他把掉下来的眼泪擦干,直到他被转运到普通病房的病床上,直到护士叮嘱完了所有注意事项,季南风垂着眸子弯腰吻他湿漉漉的侧脸,燕鸥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季南风的怀里,呜呜哭出了声来。   昨天的那一晚实在太难熬了,那漫长又痛苦的十几个小时,让燕鸥彻底意识到,离开了季南风,自己引以为傲的坚强与乐观都变得彻底不堪一击。   季南风依旧是不会说话的季南风,只会轻轻握住他的手指,一遍遍轻抚着他的脸颊,一边低声念叨着:“崽崽辛苦了,崽崽辛苦了……”   但这对燕鸥来说却又是最好的安慰剂。他把自己浸泡在季南风的气息之中,他的每一丝颤抖都会被稳稳地接住,每一声意义不明的呼唤都能句句有回应。   他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踏实下来——他真的需要季南风。   刚从ICU出来,又几乎一整夜没睡,燕鸥的精力很差,只是没一会就牵着季南风的大拇指昏睡了过去。   季南风便就这样握着他的手,坐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即便身子都僵了半边,也舍不得挪开半分。   燕鸥又迷迷瞪瞪睁了几次眼,这回终于是真的清醒了。他轻轻挪了挪身子,委屈巴巴地看向季南风——那人熬得满眼尽是血丝,但看他的时候,永远是坚定温柔、充满了力量。   “老婆……”燕鸥小声地开口,因为太过虚弱,声音带着一丝漂浮的颤抖。   季南风立刻弯下腰凑到他身边,生怕他多费了半点的力气。   “把那个照片……给我看看。”燕鸥一本正经地艰难开口,“我失忆了……不看那个,我想不起来你是我老婆。”   季南风熬夜熬得脑子也有些转不过来,刚刚那句话只听见了“失忆”两个字,有那么一瞬间,脑子真的“嗡”了一声。   但下一秒,他看到燕鸥带着笑意的眼神,冻住了的大脑又反应了过来。他“噗呲”一下笑出声来,隔着半空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以表示“惩戒”他的调皮,然后就听话地拿出了那两张照片。   燕鸥接过照片,先是打量了许久季南风的脸,又看了看季南风给自己拍的那张忽然笑起来,指给季南风:“看,这是我的老婆,这是我老婆给我拍的。”   季南风坐在一边傻笑着——只要燕鸥开心,他就能笑得出来。   燕鸥又把照片翻过来,想看看照片背后留的那行字,但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法集中精力去理解那些文字的含义,他又偷瞄了一眼屋里墙上挂的牌子,上面一行行的字,他也不太能看得明白。   一定是刚做完手术,脑子太累了。   燕鸥放下手里的照片,叹了口气,看着季南风道:“老婆……昨晚你不在,我有点着急……”   季南风心疼起来,轻轻握着他的手说:“以后我会一直在的。”   燕鸥笑了笑,迷迷糊糊跟他分享起来昨晚嗷嗷大哭的壮汉大哥,分享着那位被他气活了的暴躁大爷,分享着忙活了一夜没停过的护士们。   他有些遗憾地说:“今天早上本来可以吃藕粉的,但是我都吐掉了,一点胃口都没有……”   季南风安慰他说:“刚做完手术很正常的,过两天胃口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明知道这句话是个安慰,但燕鸥还是笑起来:“今天早上出来之前做了核磁,医生说我状态特别好。”   季南风笑着看他,像是在夸奖一个表现出色的小朋友:“崽崽真棒。现在崽崽说话逻辑特别清晰,听人说话也完全没有问题,说明语言区没有受到损伤,真是太好了。”   听了季南风认真的分析,燕鸥又开心起来,不再去想看不懂字的事情了。   实际上,麻药过去之后,他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了,但他知道,这是手术伤口处的疼痛,那个曾经压得他狂呕不止、视线模糊的瘤子,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而自己,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医生说,这几天一定要注意防止感染。”季南风一边帮他看着手臂上连着的点滴,一边说,“手术结束只是过了第一关,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燕鸥也严肃起来:“好。”   这一天,燕鸥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中途还吐了好几下,每一次大动作都扯得脑袋剧痛不止。恶心和疼痛让燕鸥感觉有点崩溃,但这一次,季南风却出奇的冷静。   他一边安抚着燕鸥,告诉他不要有压力,这些都是术后的正常反应,不要想多,一边又非常娴熟地帮他料理着一切,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慌乱与生涩。   燕鸥有些疑惑,忍不住扬起眉,开玩笑道:“老婆,你怎么这么熟练?不会是背着我出去照顾别的男人了吧?”   季南风弯曲眼睛,却没有否认:“对呀,被你发现咯。”   见燕鸥睁大了眼,季南风笑道:“这段时间,你晚上睡得都很早,我晚上又睡不着,就只能偷偷出去拜师了。”   燕鸥孤身一人在上海看病,能照顾他的只有季南风一个人。但这么多年来,季南风还真没有照顾病人的经历,这难免让他有些担心起来。   前不久,经过了激烈的心理斗争之后,季南风还是克服了心理障碍,选择开口去找同层照顾病人的家属们取经——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在网上看了很多资料和视频,也早早就准备好了东西准备迎接手术后的燕鸥。但他总觉得和现实有些出入,便还是咬着牙,拜了隔壁的一位阿姨为师,每天晚上等燕鸥睡觉之后,他就过去帮阿姨照顾丈夫,学一些基本的护理知识。   季南风长得漂亮,说话又有礼貌,自然讨阿姨的喜欢。   “其实很多事情都能找护工去办,只不过是我自己不放心,毕竟是外人,做事不一定有我细致。”阿姨说,“但我是照顾人习惯了,你还是个小年轻,肯定没多少经验,也不一定能吃苦,需要的话我帮你找几个靠谱的阿姨,这些事情就交给她们做吧?”   当时,阿姨正在给丈夫翻身,季南风眼疾手快地上前帮忙,然后笑道:“有些事情需要专业人士的,我肯定会请人帮忙的,但是一些日常的护理,我还是想要尽可能自己来……我希望能尽可能地多陪在他的身边。”   照顾病人是件非常熬人的事情,季南风跟着阿姨忙活了很久,经历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翻身、冲洗胃鼻管、喂水、换纱布、擦身子……本应该是属于安稳睡眠的夜晚,可能因为病人一个不经意的咳嗽、或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就会变成一场属于病人家属的孤军奋战。   一连帮了好几晚,阿姨的负担减轻了不少,季南风也实践出了真知,终于轮到燕鸥手术完成,季南风也熬成了一个熟练工。   燕鸥闻言,又看了看他漂亮的手指——虽然以前季南风也会做家务、会做菜给自己吃,但这些和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相比,真的就是小巫见大巫。   “老婆辛苦了。”他又摸了摸季南风的手指头,似乎生怕他受了委屈,“我一定会好好的,不让老婆太操心了。”   季南风笑道:“只要能陪着你,只要你能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做。”   燕鸥也乖乖用脸颊蹭他的手,他现在还不能做太大的动作,不然真想钻进他的怀里,肆无忌惮地睡上一觉。   然而,现实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艰难。   这天的晚餐,燕鸥还是半点都没能吃得下去,明明已经饿得身子发虚了,但一往下吞东西,就忍不住全部呕吐出来。   吐完了就是惨烈的头痛,各种止痛手段都尝试过了,却半点儿没能起到效果。燕鸥只能无力地攥着季南风的手,眼泪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大半夜,燕鸥终于熬过一次阵痛,他全身都被冷汗浸了透湿,力气也差不多被折磨光了,只能耷拉着眼睛,侧躺在床边无力地喘息。   季南风看他好些了,便叮嘱了两句,起身去倒热水给他擦身子、换衣服。   季南风的动作很轻,也很熟练,温水擦过冰冷的身子很舒服。燕鸥又抱住了他的手臂,一抬眼,已经半夜三点了。   透着月光,他也能看见季南风眼底交错的血丝,这段时间自己断断续续还能睡,季南风为了看着自己,定是好几天没能合眼了。   于是燕鸥想了想,小声说道:“老婆,一会儿你去隔壁睡会儿吧,我自己没事的。”   自己疼起来咬咬牙也能忍过去,季南风在这儿守着自己,倒是太折磨他了。   但季南风只是笑了笑,问道:“崽崽不会是嫌我笨手笨脚吧?”   这话一说,燕鸥便不知该怎么反驳了,只笑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季南风弯着眼睛,说:“没事儿,画画可比这个辛苦多了。”   燕鸥转了转眼睛,回想起了以前季南风遭遇创作瓶颈时的状态。   艺术创作是一件极其耗费灵感和精神的事情,燕鸥见过艺考前充满烟味的画室、期末前灯火通明的教室,见过太多因为缺乏创作灵感而陷入精神崩溃的美术生们,也见过太多把自己熬坏了、逼疯了的同学们。他们中甚至有人会刻意把自己的精神状态逼到绝境,以换来那一瞬间转瞬即逝的灵感。   艺术是伟大的,也是痛苦的。   燕鸥看了一眼季南风疲惫的身影,又想到他不久前因为崩溃而通红的眼眶。他想,或许自己给他带来的痛苦,真的比画画更甚。   抬眼间,正好对上了季南风平静温和的眸子,窗外的星星刚巧落在里面,忽闪忽闪的,倒也让这病房没有那么漆黑孤独。   好像是猜出来燕鸥在想什么一般,季南风又弯下腰,轻轻吻他的睫毛。   “但是这辈子真正给我带来快乐的,也就只有两件事。”季南风说,“一个是画画,还有一个就是遇见你。” 第20章 夏山如碧20   有时候燕鸥会想,也许就是因为这人平时嘴太笨,所有偶尔来那么一两句甜言蜜语,自己就遭不住地疯狂心动。   他红了红脸,然后伸出手指挡在季南风的唇前:“你别说了,再说我刚缝上的天灵盖儿就要被冲飞了。”   这比喻实在太过血腥,季南风被他气笑了,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把这越聊越兴奋的病人塞回被子里。   燕鸥接着微光看着季南风,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通,一直等看到心满意足,这才安稳地闭上眼。   后半夜就这么平平安安地度过了。   第二天清早,燕鸥是被隔壁的饭香味扰醒的,但他不是馋也不是饿,而是被那一股平时闻不出来的厚重的油味腻醒了。   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身体就先扛不住了。他下意识慌乱地扒拉起来,随时处在待命状态的季南风立刻稳稳接住他,将他侧过身来——   又开始呕吐了。   从术前空腹到现在,燕鸥吃不下半点东西,胃里空空如也,自然也没什么能吐的。只是虚张声势地干呕出满脸的泪花,等耳鸣声嗡嗡散去叹了口气,就顺势钻进季南风的臂弯里。   季南风帮他理了理身上的细管,确认无误之后立刻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燕鸥的紧张散去,又在季南风的怀里迷迷糊糊眯了几分钟。   再醒来的时候,胃里还是一阵阵难受。燕鸥皱着眉砸吧砸吧嘴,说:“我现在闻不了这些,倒是有点想吃酸的。”   燕鸥其实想吃水果,但是刚做完手术只能吃流食,季南风闻言,正起身准备问问护士,就看燕鸥忽然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季南风?”   季南风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搞怕了,赶紧问:“怎么了?”   燕鸥一边看着他,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我不会是……怀了你的孩子吧?”   一本正经的季南风差点儿没被他说喷出来,看着这家伙得逞得眉飞色舞,他也忍不住跟着笑了:“那可真是辛苦这位男妈妈了。”   男妈妈本妈嘎嘎笑着,刚才那股子恶心劲儿也自然就忘了。   季南风下楼买了些橘子和苹果,给隔壁教自己照顾人的阿姨和杜小康爸爸都送了些——这些人情世故以前都是燕鸥一手打理,但是真的轮到自己,他发现自己硬着头皮,似乎也勉强应付得来。   回病房前,季南风又去找医生问了一下燕鸥的情况。术后呕吐吃不下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医生还夸燕鸥身体素质好,四级病人术后状态这么好的,可以说是非常罕见了。   医生的这句评价落在季南风耳朵里,比小时候被老师表扬画画得好还要开心,回去的路上他步子都轻快了不少,像是个拿到了奖状的孩子,把欢喜都写在脸上。   拿到橘子的燕鸥心情也好很多,虽然现在暂时没法吃,但是反胃的时候,季南风就会给他剥一片桔子皮,放在鼻子旁闻闻,那股子难受劲儿便也就被压下去了。   除了头疼,似乎一切都还好。   手术之后的头疼,比燕鸥想象中还要难熬。   又是一个大半夜,燕鸥在剧烈的疼痛中惊醒。呕吐、颤抖、双目发黑,没一会便全身透凉,难受得不得了。   季南风依然守在他的身边,安抚他、宽慰他,但这回疼痛实在过于猛烈,燕鸥在剧烈的耳鸣中,只觉得离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远,离季南风也越来越远。   “好疼……”燕鸥怕疼,但一般很少说得出来,这回一开口眼泪就哗啦啦地往外掉,看样子是真的忍不住了。他一边捂着脑袋,一边气若游丝地哀求道:“呜呜……我想吃药……给我吃药……”   无助,无奈,无力。季南风也看不得燕鸥受罪,但他们都知道,这样的疼痛除了忍受别无他法,便只能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后背,一遍遍低声安慰着。   身下的床单都被这人抓破了。   这一次疼痛,几乎送走了燕鸥的半条命,也轰塌了他好不容易给自己搭好的意志。他抱着季南风的胳膊哭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季南风也在一旁看着眼眶泛红,手术才过去两天,燕鸥原本健康匀称的身子便一下子瘦了下来——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他从不说消极的话想消极的事,他很努力地遵循医嘱,他比同层所有的病人都听话乐观,但在疾病面前,他的一切努力和忍耐,似乎都成了不值一提的泡沫。   他听到了燕鸥无奈地叹着气,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便轻轻弯下腰来,说:“崽崽现在能说话吗?要不要聊聊天?”   燕鸥含糊地应了一声,往他的手边蹭了蹭,然后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但他一开口,说的话倒也永远是轻松平常的:“老婆……你画展准备得怎么样了?”   季南风努力笑了笑,说:“我把你关于风的构想和展馆那边提了,他们很喜欢,已经开始安排了。”   燕鸥终于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老婆真厉害,其他的都准备好了吗?现在走到哪一步了?”   季南风捏了捏他的耳垂,说:“基本都安排好了,已经开始准备宣发了。”   燕鸥想了想,说:“给贵宾和媒体准备纪念品准备好了吗?这次来参加的都是厉害的人物,这一块千万不能含糊了。”   季南风看他认真起来的样子,开始欣慰起来:“策划准备了几套方案,我都不是特别满意,准备回头再修改一下。”   燕鸥抬起眼,道:“给我看看吧,大纲、执行脚本、还有现场返图我都想看看。这么重要的事情,我还是想亲自给你把把关。”   从毕业以来,燕鸥就一直担任季南风的专属策展人,为了帮季南风打好宣传基础,他学习了很多策展相关知识,并且一直十分注重培养自己的艺术敏感性,也同时积累了很多的人脉。   可以说,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他更了解季南风作品的人,包括季南风自己。   当然,燕鸥的情商也在线,他知道策展工作已经外包出去,自己的参与也要讲究尺度,不然对于季南风之后在业内的口碑也会有影响。他说:“放心,我只是检查一下细节处有没有纰漏,不会干预整体走向和定调的,老婆自己挑的团队我肯定信任。”   季南风听到之后,心里也踏实起来,但他还是担心燕鸥的身体:“我可以给你看看、打发一下时间,但是你不许太累了,你的身体比画展重要。”   “好嘞。”燕鸥弯着眼睛笑笑,“其实我就是闲出毛病来了,必须找点儿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   事实好像确实如此——季南风一把这家伙晾在床上,强迫他休息,他就开始一阵一阵地脑瓜子疼,但每当他开始琢磨事儿,开始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反倒没工夫顾忌身上的不痛快了。   看他闭上眼,季南风便听话地在他耳边讲着关于这次画展的构想,燕鸥轻轻嗯着,偶尔给一两句提议,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比讲给孩子听的睡前故事还好用。   术后第三天,燕鸥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好起来。虽然还是不能吃重口油腻的食物,但是能稍微吃些水果,吐得也不那么严重了,唯一让他有些担心的是,他似乎在读写方面出现了一点障碍,策划书上密密麻麻的字,他觉得很熟悉,但是却怎么都认不出来了。   大脑颞叶的角回轻微受损导致的失读症状,这是术前了解过可能出现的后遗症,比起偏瘫眼盲失语失忆,已经是最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的影响。   燕鸥对此早就已经有了预感,但是真的发现整整一面字变成了一圈一圈看不懂的符号,还是难以控制地烦躁起来。   季南风看出来他有些泄气,连忙安慰道:“今天早上问了医生,他说这是正常现象,拍了片子说没损伤到脑组织,慢慢修养会恢复过来的。”   阅读障碍不是不可逆的,这让燕鸥心里好受了一点,但是看到这些天书一样的字,他还是觉得心情一阵窝火。他感觉自己脾气变差了点,也许是因为手术,也许只是单纯地觉得无力——不能出门、不能走动、看不懂字,什么都干不了,哪怕他没做手术,也会被这样的现状弄得难受不已。   他狠狠叹了口气,似乎是在埋怨自己不争气,季南风见状,伸手帮他揉开皱紧了的眉头,说:“你别急,你想听,我给你念就是了。”   心情郁结的燕鸥也顾不上怕麻烦季南风了,只瘪着嘴让季南风把策划和脚本读给自己听。他平时喜欢直观地看思路清晰的思维导图,这样纯靠听力的模式缺少视觉感知,消化起来也慢不少。   但好在季南风整个人讲话做事都轻轻慢慢的,又很有耐心,听不明白的地方总会不厌其烦地跟他讲。燕鸥一边听着一边指出了几个需要修改的细节,季南风便会一一记下来,等说完一个段落再总结起来跟他讨论。   这让燕鸥想起了密莱的那张《盲女》,盲人姑娘坐在路旁的石堆上,双目紧闭、表情平和,一旁相依为命的伙伴藏在她的怀里,回着头,为她描绘着她看不见的的大雨初晴、乡村田野、七彩长虹……   捋清了整个策划内容之后,燕鸥的心情也没那么烦躁了。他偏过头,轻轻靠到季南风的手臂上,然后撒娇似的问道:“如果我以后一直好不了,彻底不认识字了,怎么办?”   “虽然不可能,但也没关系。”季南风勾着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鼻梁,“不管你认不认识字,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你想,我随时都会念给你听。” 第21章 夏山如碧21   有了季南风的承诺之后,燕鸥心里踏实了不少,烦躁的情绪退下去,整个人也冷静了不少。   他想起来自己刚刚忍不住发了脾气,忽然有些愧疚起来,便说:“老婆,以后我要是再跟你任性,你就骂醒我。”   “骂你干嘛?我倒是希望你有情绪不要自己憋着。”季南风笑道,“更何况,能有人跟我撒娇任性是很幸福的事情,你就多给我一些机会吧。”   燕鸥闻言笑起来,招手唤他过来亲了他一口——他也觉得自己很幸福,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能遇到这样纵容自己撒娇任性的人的。   时间大概到了下午,燕鸥的手机又开始叮叮当当乱响起来。自打手术以来,他的手机就由季南风全权托管,包括手术后第一时间和亲朋好友们报平安,都是以季南风的身份发出的。   这会儿,又有几个铁哥们儿发来消息问燕鸥的情况。燕鸥爬起身来瞅了一眼,发现看不懂字,又痛苦地闭上眼躺回去了。   季南风笑着拍拍他的手,读给他听:“赵明阳发来的,他说,狗东西你丫现在到底在哪儿,还活着没有,爹急死了,快给爹回个信,感叹号感叹号感叹号。”   季南风用最温和的语调,逐字逐句、认认真真地读完这一串外加标点符号,燕鸥脑子里却只有赵明阳拿着手机抓狂的样子。   他忍不住笑起来,问:“你没跟他说吗?我手术完了,现在好好的呢。”   “说了。”季南风有点儿委屈,“但他看起来有点不信任我。”   赵明阳说:“你放屁!这么多年季南风就没跟我讲过话!不会是我燕宝真出事了吧,你快让他跟我说句话呜呜呜呜呜!”   赵明阳是燕鸥整个大学时代最好的铁子,当年成双入对的摄影双雄,现在是行业内有名的广告摄影师。他这个人说好听点是风风火火的,往难听了讲,就是总一惊一乍的,两三天没联系上的工夫,估摸着就要准备吃席了。   燕鸥弯起眼,让季南风给他摁着按键、发过去一条语音:“哭丧的别急,你爷爷我好着呢。”   话音刚落,那边又噼里啪啦发来一堆控诉,还没等季南风慢吞吞开始读,一个视频电话就打过来了。   燕鸥慌了一下——自己现在刚做完手术不能戴假发,头顶全是刚手术完的痕迹,身上缠着七层八层的管子,再加上几天没睡好觉,脸色也很差。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着实不好看,但想了想,怕那家伙直接去阿美丽卡喊FBI把自己挖出来,权衡再三还是让季南风接通了。   燕鸥现在还不能完全起身,只能躺在床上让季南风帮自己举着手机视频。   视频一接通,一个留着艺术家标准长发的微胖男青年,就急吼吼带着他的大脸盘子怼了过来,好像鼓了一腮帮子脏话要骂,但看到屏幕对面满脸惨巴巴的燕鸥,一大肚子话忽然憋住了,没说出来。   “燕儿……你……”赵明阳睁着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道,“……你真病了?”   燕鸥想起来自己做手术之前,分明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两个人还你来我往聊了半天,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一直以为自己在开玩笑。   跟大学那会儿一样缺心眼,燕鸥给他气笑了,骂他但又不能大声:“不然呢?为了蒙你特意剃个光头?你好大的面子啊!”   赵明阳大概知道他生病,却没想到这么严重,又多看了他几眼,眼泪就跟滚豆子一样,大滴大滴往下掉:“我以为小手术呢……怎么……怎么成这样儿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还打算瞒着我?啊?”   燕鸥笑笑,想伸手帮这位藏着个黛玉心思的东北糙老爷们儿擦擦眼泪,但是隔着个屏幕,他什么也做不到。   赵明阳说着说着就泪崩了:“我明天就回国,你在哪个医院跟我说我去看你啊……”   习惯了季南风的温润内敛、柔声细语,忽然来了这么个悲情奔放的大嗓门儿,忍不住被吵得有些脑壳痛。   果然,在那家伙嗷嗷出声的同时,燕鸥皱起了眉,季南风也眼疾手快把手机拿远了些。但很快他们就又笑起来——温水一样的生活里,偶尔来那么一两颗酸味的糖,换换口味倒也不赖。   燕鸥看他这么难过,也舍不得逗他了,便耐下心来跟他说:“才开完颅呢,现在还容易感染,最好不要来看我了。你忙你的吧,等快出院了再来也不迟。”   赵明阳只能瘪个嘴,委屈巴巴应下来,接着又开始连珠炮了:“燕儿你现在怎么样啊?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疼不疼?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能完全康复?”   听到完全康复,燕鸥忽然觉得嘴里发苦,又不敢让他再伤心,只能说:“正恢复着呢,有点伤到了,现在不太认识字,前两天手都抬不起来,所以让季南风跟你联系的,结果你这傻缺还不信……不过过段时间应该就能好了,回头记得请我吃大餐啊。”   赵明阳只能噫噫呜呜答应,说他想吃什么自己都给他买。   两人聊了一会儿,赵明阳就不得不去忙了——他现在正跟他老婆一起在拉斯维加斯拍东西,咖位摆在那儿,就根本没工夫闲聊了。   燕鸥挂了视频,又跟重新跟列表里关心他的朋友们一一发语音报了平安。和习惯独来独往的季南风不一样,他从小就人缘好,真心待他朋友也很多,睁开眼自己的世界热热闹闹的,倒也是一种别样的安慰。   一众刷屏的消息轰炸里,唯独没有来自父母的回音。   高三那年和家里断了关系之后,燕鸥便换了号码,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根本没有回来的打算。但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对方依然这样决绝冷漠,燕鸥难免感觉到有一些失落。   说实话,经历了这十年的出走,他始终没觉得自己有多恨那个家。或许自始至终他也不过是想向家人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路没有错,证明自己是对的那一个。可偏偏这一家子是祖传的犟种,就这样一种微妙的僵持居然也整整持续了十年之久。   最后率先扛不住的还是燕鸥。他承认在疾病面前,自己没有倔强的勇气和资本。他对家里没有多少思念,但他也不想给自己留下什么太大的遗憾。   季南风征求了他的意见,试着用他的号码再给家里拨电话,没想到对方不仅一秒钟挂断,甚至还发回了一条消息警告他:“骗子,再骚扰我就报警了!”   再打回去的时候,燕鸥的号码便已经被成功拉黑了。   原来没回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被单纯当成了骗子。两个人都有些哭笑不得,继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最后还是季南风先开口:“要用我的号码打回去吗?”   燕鸥想了想,摇摇头,那股子犟劲儿又上来了:“不用了,他们都不惦记我,我干嘛要自己找气受。”   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心情,又因为这破事儿变差了,燕鸥越想越难受,脑壳子突突疼了起来,又趴到床边吐了个昏天黑地的。   即便照顾得再好,也没法保证万无一失,当天下午燕鸥就发起低烧来,情绪也一直非常低落。他真的非常介意自己出现读写障碍这件事。   “我好烦,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我搞不明白为什么我就突然什么都看不懂了……”他无助又无力,好像快被自己急哭了。   季南风只能尽可能地安慰他,喂他吃了点水果,又轻轻拍他的背,终于把他哄睡了。   看他皱着眉闭着眼,季南风安安静静趴在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看他漂亮的鼻梁、看他好看的眉眼,看他瘦削的面庞,看他头顶骇人的伤疤……   他又想起这人以前是如何的轻松快乐,想起在自己最糟糕的日子里,他是怎么一步一步,用着最幼稚又最管用的法子,把自己一点一点从泥沼里拉扯出来。   季南风顿了顿,起身,从身旁拿起来笔和纸。   燕鸥醒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头昏脑涨的,心里依然闷闷不乐,想着没联系上的父母,想着那些读不懂的字,但一转头,看见季南风正趴在床头柜边,正埋头忙着什么。   燕鸥好奇起来,伸手扒拉他了一下:“老婆你在干什么?给我看看!”   季南风笑着转过身去,手里拿着一沓子A4纸,递给他。   燕鸥看到A4纸的时候,还觉得微微有些抗拒,他怕这纸上又是密密麻麻的字,让他看不懂还觉得烦。   但一翻开,他的脸上就露出了笑意——这些纸上没有一个他看不懂的文字,而是一幅幅特别可爱的小漫画,每一张画的主角,都是一只小燕鸥和一只小企鹅。   两个主角之间没有任何文字的对白,但是光是互动就能看出简单的剧情。   第一张纸上的第一格里,画的是企鹅一家子,画面的远处是两只厮打成一团的大企鹅,附近的企鹅窝被弄得一团糟,而画面近处是一只圆圆的小企鹅,它的头顶一直挂着一块乌云,脸上的表情也非常沮丧,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蹲在角落画画。   即使一个字也没有,燕鸥依然看懂了——小企鹅就是童年的季南风,家庭不和、性格封闭,在父母争吵的日子里,只能靠着画画捱过漫长又孤独的时间。   第二格里,画面转到了地球的另一端,一只脖子上挂着相机的燕鸥不远万里从北极飞到了南极。和小企鹅不同,小燕鸥似乎生来就很快乐,有很多同伴和他一起飞行。   第三格,小燕鸥在企鹅家附近登陆,它兴奋地拿着相机四处拍照,正好遇到了头顶下雨的小企鹅。   小企鹅生活在冰冷的南极,这是第一次有外来的朋友闯进它的世界。它好奇地抬头看着燕鸥,眼里充满了好奇和踌躇。   画面的最后一格里,小燕鸥飞到了小企鹅的身边,将自己的翅膀举到了它的头顶。小企鹅头顶的乌云被驱散开,阳光第一次照在了它的身上。   再往后的一张张漫画里,小燕鸥和小企鹅牵着手,一起去上学,一起去旅行,它们画过了很多画、照了很多照片,还有很多很多相处中又萌又可爱的小日常。   燕鸥看惯了季南风画恢宏大气的油画,还真是很少看见他用马克笔画简笔漫画。这家伙的剧情展现能力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优秀,没有一句台词和文字,寥寥几笔,就能把一个个温暖的小故事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   燕鸥看了一会儿,再一次乐开花来。这些漫画,不仅能让他轻松看懂,还记录了他们很多美好的回忆——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相爱的细节,季南风都记得清清楚楚。   季南风笑着说:“这是给崽崽量身定制的漫画书,希望可以帮你消磨消磨时间,别再那么辛苦了。” 第22章 夏山如碧22   燕鸥觉得,季南风把自己照顾得实在太周到,他已经找不到任何借口让自己消沉下去了。   看着季南风认认真真画画,燕鸥也有些心痒起来——他现在刚做完手术,手部力量还没完全恢复,相机根本不可能拿得动,但是拿起笔来,倒还算是游刃有余。   他把笔握在手心,试着动了动手腕,发现控笔能力还行,立刻惊喜地看向季南风:“我也想画!”   季南风立刻给他递过去纸和底板,和他肩并肩靠在一起画——就像当年他们一起在画室,一起去外面写生。   燕鸥拿着笔,先仔细琢磨了一下季南风的画风,然后模仿着画了一只圆圆的小企鹅。   毕竟刚开始复健,燕鸥画的速度非常慢,线条还有一些轻微颤抖,但是不管是动物神态的捕捉,还是对季南风画风的复刻,都做得接近满分——这便是他学美术这么多年,打下来的基础。   一个非常简单的简笔画,燕鸥居然画得微微有些出汗了——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手,他真的花了好大的力气。好在他能感觉到自己手指还算听话,最多只是使不上劲儿,过段时间肯定能恢复。   即便线条不是特别满意,燕鸥还是保留住了以前的习惯,一画完,就把自己的画递给季南风,让他给自己改。   季南风也非常顺手地接过来——这种简笔画没什么好改的,但季南风想了想,还是拿出笔,在小燕鸥的头上添了三根呆毛:“送小鸟三根头发,剩下的就要小鸟自己加油了。”   燕鸥乐起来,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头:“小鸟收到!”   漫长的康复时间,因为有了看画和画画两项娱乐而变得轻松很多。渐渐地,他终于可以吃一些米饭和水果,也能慢慢下床走两步路了。   MR报告结果显示,燕鸥脑部的肿瘤基本清除,手术确认成功。他的状态也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变好,开始能勉强认出一些最简单的字,而托季南风的福,他光秃秃的头顶竟然真的开始春风吹又生了。   大清早,燕鸥端着镜子,看着自己长势喜人的头发,惊叹道:“我真的好牛逼啊!隔壁大张哥跟我一天做的手术,到现在头顶还光亮呢!”   季南风倒是不稀奇:“就你天天睡觉前那么念叨,头发也不敢不长啊。”   燕鸥嘿嘿笑起来,小心翼翼摸了摸头顶的毛岔儿,又对着镜子狠狠夸了一通——在培育头发这一块,燕鸥坚决贯彻落实鼓励式教育的基本方针不动摇。   喜事儿总是成群结队地来。正当燕鸥沉浸在头发死而复生的喜悦中时,季南风也接到了电话,说是一位欧洲顶级画廊的画廊主,看了季南风的画之后特别感兴趣,并决定在开幕式当天亲自来皖省参观。   燕鸥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加斯顿画廊?我靠!我做梦都想让你的画在那里展出!”   这个加斯顿画廊成立于八十年代的英国,展出内容以当代、现代艺术为主,因为画廊主人极其敏锐的艺术嗅觉,以及大胆前瞻的经营模式,成为了业界的一个传奇。   现如今,作品能够在加斯顿展出,几乎已经成为了艺术界最高级别的行业认可,更别说是画廊主主动找上门来看画。   “我的天啊。”燕鸥还在意犹未尽地感慨着,“我就知道老婆足够厉害!”   季南风也笑起来,似乎还没有从这个好消息中缓过神来。   季南风虽然绘画水平高超,但毕竟太年轻,作为一个颇为亮眼的艺术界新秀,他在国内已经打开了知名度,但像这样站到国际顶尖阶层的机会,对他来说也实在是太过难得。   “这是老天送给我们的机会!”燕鸥兴奋得快要从床上蹦下来,“我们一定要全心全意准备这次个展!老婆!我们的目标是直接跟对方签约!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这样你的作品就能正式走向国际,站上最高的舞台上!”   眼看着燕鸥兴奋得快要原地起飞,季南风赶紧跑去摁住了他的翅膀:“你好好躺着行不行,要是把线崩裂了,我给你磕头都赎不了罪。”   燕鸥也觉得自己兴奋过度了,一边捂着开始跳痛的脑袋嘿嘿笑着,一边欣慰地躺回去。   被加斯顿的画廊主看上是件不得了的事,但他们同样清楚,从看上个别作品,到对画家本人产生兴趣到正式签约,这中间还是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燕鸥在床上激动地翻了几个身,最后又不甘心地坐起身来。他对季南风说:“我一会儿再给你把宣传文案过一遍,这段时间,如果你需要回皖省准备就去,千万别因为我耽误了正事儿。”   一听到这里,季南风不乐意了:“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不,老婆。”燕鸥这一次态度也非常地坚决,他坚定而冷静地看向季南风,“任何人都可以照顾我,我们可以请护工、或者找朋友帮忙,但是你的画展不能没有你。”   季南风屏住了呼吸,没有开口——   理智上说,照顾燕鸥的事情确实非他不可,而画展确实没有人能够替代,但再稍微想想他也不可能放心把燕鸥一个人丢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治疗——他现在虽然康复得还算不错,但术后的一个月都是感染的高风险时期,自己守在他身边,但凡出了些差池都能及时照顾得到,而他一旦离开上海,这一来一回的时间距离,都成了不确定因素。   “不可能。”季南风只摇摇头说,“没有熟悉的人照顾你,我不放心。”   燕鸥皱起眉,还想再说点什么,季南风便抢在他之前起了身,语气平静地道:“我去帮你准备晚餐,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燕鸥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眼前离开,一直缓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季南风应当是有些生气了。   这简直是历史性的重大事件,季南风居然跟自己吵架了,虽然温和到几乎没有任何波澜,但燕鸥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情绪。   他有些发懵,遥遥望着季南风离开的方向,又觉得有些难过起来——季南风怎么可能不想回去?但自己这个情况,他也确实不可能放得下心来。   说到底还是自己拖累了他,还要跟他提一些任性的要求,燕鸥失落地想。   要是自己没有生病就好了。   季南风的小情绪其实买份饭的功夫就消了,不仅消了,还越想越后悔——燕鸥本来生病就难受,更何况出发点也是为了自己,自己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还要跟他生气呢?   他加快了步子,一边在心里打着草稿。他想跟燕鸥好好说说自己的想法,他想告诉燕鸥,只要他能够平平安安,什么功名利禄对自己来说都不值一提。   回到病房里的时候,燕鸥果然有情绪了,平时一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就立刻扭头迎接,这回都要走到跟前了,还背对着自己,像是在生闷气。   季南风赶紧放下手里的晚饭,三步并两步跑过去,轻拍他的肩膀:“崽崽?”   燕鸥扭了扭身子,拒绝了他的搭讪。   看到他这个样子,季南风反而放心了,厚着脸皮凑过去:“崽啊,我错了……”   燕鸥没做声,只是不知道从哪儿掏了张纸递了过去。   季南风一打开,上面画了一只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三毛小鸟。   可爱的画风又逗得季南风笑起来,他拿起笔,在小鸟头上又添了一道,递过去:“再送小鸟一根毛,小鸟别哭了。”   燕鸥接过来,看着那四根毛的小鸟,也忍不住笑出声。   “好吧。”他转过身来,故意拿捏着姿态说,“谢谢你送的毛,小鸟决定勉强原谅你。”   季南风也笑了,双手合十,表示感谢他的原谅,然后慢慢把床摇高,喂他吃晚餐。   晚餐是很好吃的虾仁粥,燕鸥心心念念了好久,终于吃到嘴,简直把满足写到了脸上。   两个人小起波澜又快速和好,季南风放下心来,却依旧打算好好跟燕鸥聊聊。   他等燕鸥慢吞吞把最后一口吃完,才开口道:“崽崽,关于刚才的事情……”   “不用说了。”燕鸥举起手来,打断道,“我不是不听你说,是因为一切都会解决的,你就按照你的计划进行就好。”   “嗯?”季南风看了看他认真又自信的表情,便也不问了,“好,那就都听你的。”   术后第十天,燕鸥终于准备拆线出院。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开始第一阶段的放化疗,而他目前的状态还不能够长途奔波,并且可能随时去医院检查,根本没法离开上海,季南风便在医院附近租了套房子,专门供燕鸥这段时间休息。   “这段时间,我就在这边陪你。”季南风说,“画展那边我跟他们沟通了,能线上解决的事情尽量线上解决,实在不行我再想想办法。”   燕鸥摸了摸即将拆线的脑袋,没有吱声。   实际上季南风也稍稍有些为难,展方那边不止一次委婉地暗示过,让季南风最近抽时间亲自来看现场看看,但他都以照顾爱人不大方便拒绝了。   如果不是自己的画对展方实在有价值,如果不是自己在线上配合得还算努力,对方可能早已经翻脸不认人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毕竟没有什么比照顾燕鸥更重要。   季南风看了看手机里对方发来的消息,悄悄叹了口气,又把屏幕熄灭了。   没过多久,医生终于过来给燕鸥拆线,这家伙一直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瞟一眼手机,连害怕都顾不上了。季南风问他是不是在等谁的消息,要不要自己帮他看看,他也不答,直到线全部拆完才后知后觉地溢出泪花:“呃唔……疼死了!”   季南风刚要伸手往他嘴里塞一瓣橘子止痛,就听门口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下一秒,一个穿着时尚、蓄着长发的微胖男青年,就挽着一位剪着超短发、身材高挑、打扮时髦的女青年就跌跌撞撞冲进病房的门口。   他们手里抱着一大捧花,还提着小山似的果篮,扶着对方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男青年呼哧呼哧:“……赶上了!宝儿!”   女青年气喘吁吁:“……好!太好了!”   季南风看着他们,愣住了——赵明阳和他的妻子徐敏,不知什么时候摸清楚了出院的时间,卡着点儿赶了过来。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帮两人接过东西,接着就听身后的燕鸥道:“嘿呀!你们可算来了!”   赵明阳赶紧跟季南风打招呼:“季学长!我们是特意赶回来照顾燕鸥的!”   徐敏也点点头说:“学长,这段时间小燕就交给我们,你专心去忙你的画展吧!”   季南风愣了好久,才有些恍惚地回头看了看燕鸥,那家伙正靠在病床上,对上自己的目光便立刻就笑了。   “人情都已经欠下了,就别把他们再赶回国外啦。”燕鸥笑着说,“快去吧,老婆,那边不能没有你。” 第23章 夏山如碧23   那天,季南风出去买饭的工夫,燕鸥没有忙着消沉,而是快速打了个电话给远在大洋彼岸的赵明阳。   如果是关系一般的朋友,燕鸥必然厚不下这个脸求对方帮忙,但对方是赵明阳,是除了季南风以外和燕鸥最要好的人——自从听说燕鸥病了之后,赵明阳就立刻开始准备回国的手续要来探望,燕鸥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拜托挚友圆自己一个小小的梦。   季南风看着这对眼里发光的小夫妻,心里便也了然了——赵明阳、徐敏和燕鸥大学都在一个班,燕鸥跟自己还没成之前,他们就已经成了志同道合的铁三角,毕业之后感情也没有削减半分。   季南风知道,他们这回愿意帮忙的心绝对不假。   “学长,你放心,我俩绝对能照顾好他的。”赵明阳似乎是怕季南风放不下心来,赶忙道,“当年军训那会儿这家伙闹阑尾炎,我跟着在旁边伺候了一个星期,经验感情都妥妥到位,回头这段时间,我负责当这厮的贴身丫鬟,我宝儿负责饭菜和家务,绝对把这家伙照顾得白白胖胖、油光水亮!”   这家伙夸张的用词吓到燕鸥了:“你不会要把我当猪养吧?!”   徐敏也笑起来:“巧了!他舅家里还真就开养猪场的!”   这俩叽叽喳喳的年轻人一来,整个气氛就立马热闹了起来。季南风本来是犹豫的,但看着燕鸥跟他们在一起轻松快乐的模样,那固执的倔强也总算松动了些许。   “……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季南风有些抱歉道,“你们本身手头工作就忙,结果因为我的事情耽误了你们,这样真的很不好意思……”   赵明阳立刻道:“哥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这回就算你不忙,我们也肯定要过来看看他的,现在能雪中送个炭,我们这趟回来可就太值了!”   徐敏也点点头说:“是啊学长,我跟老赵本来就是自由人,没有什么忙不忙一说。但你不一样,这次的展意义重大,燕鸥都跟我们说了,我跟老赵肯定鼎力相助,等事儿成了之后请我们吃个饭呗?”   季南风笑起来,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那当然,今晚我们就先一起吃个饭吧。”   小夫妻俩风风火火嘻嘻哈哈的,燕鸥也高兴得不行了,这趟出院之旅瞬间喜庆得像一场为季南风办展提前准备的庆功宴。   看着他们仨开开心心笑成一团的样子,季南风也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他们俩赶在出院这个档口来,对自己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及时雨。   办理手续、照顾燕鸥、收拾行李……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这么多事情,三个人倒是非常轻松了。   一阵热火朝天,几个人终于成功把燕鸥从轮椅送上车后座,这第一趟漫长而痛苦的医院之旅,也总算在这轰轰烈烈的阵仗中,暂时告一段落了。   驱车前往出租屋的路上,季南风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燕鸥的表情——他现在还不能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也不能有大开大合的表情和动作,但是即便如此,季南风还是能从他的脸上看见许久未见的轻松和快乐。   季南风心里清楚,虽然自己已经尽可能全方位地去照顾燕鸥,但一个人能给他的毕竟是有限的,尤其是自己这样稍显沉闷的性格,即便打起一百倍的精神来,也可能不如这些朋友能给燕鸥带来的快乐直观。   放在以前,燕鸥和别人黏在一起,季南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醋意,但这一次季南风却觉得,还好燕鸥有那么好的朋友——还好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这么爱他。   季南风租的房子就在华山医院附近。此前,他跟燕鸥租房子的时候,首要考虑的总是装修的美感和居住的舒适性,但这回,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两项标准,转而租下了一套并不算好看、但是住起来非常方便的小两室一厅。   他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正担心住惯了大房子的燕鸥会不会难以接受这小屋子的憋屈,就听坐在这轮椅上的家伙感叹道:“喔!这房子挑得真不错!”   “住在一楼,轮椅进出都很轻松,而且家里的这些设施也非常到位,就算我自己一个人也都完全没问题啊。”燕鸥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认真地夸赞道,“扶手、应急铃、呼叫机……哇,你要说你这是专门为我搭的我都信!”   季南风见他这份喜欢,也松了口气,笑起来:“确实是认真挑了一下,这间房子原来是住了一对老人,这屋子里很多设施都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我来看了一下,觉得很合适,就租下来了。昨天经过房东的允许,又稍微做了些改动、加了点东西,更适合你现在的情况。”   一旁的徐敏听了,立刻给赵明阳的后背来了一巴掌:“学长也太细心了!老赵,你能不能学着点儿!”   赵明阳一边龇牙咧嘴,一边也感慨道:“我学习!燕儿你真的是好福气!”   燕鸥好不容易离开了医院,现在又被一群人宠着捧着,心情自然好得不得了,他开开心心换上了居家的衣服,等一群人帮自己打点好,便心安理得躺回了床上。   等徐敏和赵明阳一窝蜂跑去隔壁收拾他们暂住的房间,燕鸥立刻见缝插针,拉过季南风说:“老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今天晚上?还是明天?”   季南风知道他是个急性子,笑道:“我跟展方说了,明天一早就过去,今晚再让我陪陪你们,好吗?”   “商量好了就行!”燕鸥开心地笑起来,“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不愿意去,还准备联合老赵同志给你下药迷晕了,直接打包寄到皖省去呢。”   季南风听笑了,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作为惩罚,更多更多的话想说出口,又被笨拙地藏到心里,酝酿成了一个吻,轻轻落在他的额前。   临行前的最后一天,四个人在新的小屋聊了很久。他们叙了旧,聊到从前怎么从铁三角变成两对情侣,聊到当年怎么一起逃课喝酒谈恋爱,聊了最近这几年大家的发展,这样恍惚一回头,才发现,日子真的过得好快,有些时光,真就在眨眼间被定格在了从前。   “上次同学会,你跟学长在澳洲没能来,我也没跟你提过。”赵明阳一边啃着自己顺道儿买来的鸡爪,一边摇头叹息道,“小武也不在搞摄影咯。”   燕鸥正被那鸡爪子香得五迷三道,一个恍惚差点儿没能反应过来:“啊?小武也不在干啦?之前不还说要开影楼的吗?”   “是啊,说是行情不好,现在转行去作销售量了……”徐敏也拆了一包鸡爪,盘起腿大大咧咧啃起来,“哎,想当年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啊……”   燕鸥听了,也颇为感慨。   厨房里,正在认真准备晚餐的季南风闻言,也忍不住轻轻开口道:“是啊,你们专业还算可以了,像我们,现在整个系里还在继续画画的,真的都已经很少很少了。”   其实摄影相对于美院其他专业来说,已经还算幸运了,而像是油画版画之类的专业,毕业之后还能坚持继续从事纯粹艺术创作的,即使是在央美这样的院校,比例也并不乐观。   说到底,艺术并不是一个非常接地气的东西,从年少的一腔热爱与理想,走到不得不想方设法变现糊口的现实,有些人一路咬着牙走来,便不得不丢了愈发沉重的初心与爱。   想到当年一起立下的豪言壮志,一起畅想过的未来,他们有些遗憾,但却也自知无权批判——在生活面前,选择没有所谓的对错。   这一晚,季南风亲自下厨,为两位跨越大洋的送炭翁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必须清淡饮食的燕鸥便只能抱着自己的特制营养餐,一边垂着眼睛不去看,一边吧嗒吧嗒滴着口水。   好不容易熬到晚餐之后,几个人又凑到了一块儿,一起帮季南风的画展过流程、出主意。   赵明阳和徐敏毕业之后,一直在海外市场摸爬滚打,尤其对欧美艺术圈的主流风向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有他们指导坐镇,季南风立刻觉得又多了十二分的放心——这一回,自己背后的亲友团阵容,可实在是太强大了。   “不得不说,学长的画真是这个。”赵明阳看了季南风列出来的作品照片,情不自禁比了个大拇指。   徐敏也点头道:“当初读书的时候就觉得惊为天人,这几年沉淀打磨之后,不仅技法上纯熟了,个人风格也越来越强烈——真是老天追着喂饭吃啊。”   扎实的画功决定了一个画家能不能吃绘画这口饭,而是否拥有自己独有的风格,才真正决定了画家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走多高。   季南风崇尚印象主义,在精准抓型的基础上,每一根线条都带着极强的动态感——他的画就像随手拍下来的照片,画里的风吹草动、蝶飞鸟啼,似乎都只为他短暂停留下来了这么一瞬,这么独一无二的一瞬。   这一天晚上,他们真的聊了好久,忙完了季南风的画展,又忙不迭交代燕鸥的事情。   赵明阳还是老样子,一听说燕鸥糟的罪受的苦,眼泪就控制不住哗啦啦流,他哭了徐敏也跟着哭,只能留下季南风和燕鸥手足无措地安慰这对伤心的小夫妻。   第二天一早,季南风便踏上了返回皖省的旅程。燕鸥不能随便出门,便只能坐着轮椅,把季南风送到家门口。   “每天晚上只要身体情况还好,就跟我打个视频。”季南风嘱咐他说,“要照顾好自己,要听小赵和小徐的话,有事千万不许跟我瞒着。”   “好啦好啦,师父别念啦。”燕鸥笑着打起哈哈,自己却也忍不住叮嘱起来,“你到那儿记得给我多拍点视频,有什么进度或者改动也跟我说一下。”   季南风点点头,弯腰亲了亲他的侧脸。   直到现在,他还有些恍惚——他已经做好了留下遗憾的心理准备了,却没想到,这只奇迹小鸟又一次给他带来了奇迹。   直到看着门外明媚的晨光,看见停在门外即将启程的车,季南风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这一次的画展,对自己来说真的很重要。   门外的光洒在他的肩头,刚巧停在他的足尖,距离燕鸥咫尺的距离。   季南风放下了手里的行李箱,转过头来很认真地对燕鸥说:“崽崽,真的很谢谢你……”   话还没说完,燕鸥就从黑暗中伸出一根手指,挡在他的唇前:   “不要谢谢我。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你的热爱就是我的热爱。”   ——请带着我的愿望,飞向更远的地方。 第24章 夏山如碧24   季南风坐上了离开上海的动车,这几天的悲欢便在一瞬间和他擦肩而过。   看着窗外被涂抹成流线型的风景,季南风心中五味杂陈,强烈的期待、隐秘的担心、无法摆脱的顾虑……无数情绪堆叠出一张色彩混乱的画,叫人说不清道不明。   但他知道,从拿起这张车票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他答应过燕鸥,要站到更高处,去追寻属于他们共同的梦想。   窗外,初晨明媚,风云清朗。季南风学着燕鸥的模样,用手指比出一个镜框——咔嚓。   那一刻的美景留在了指尖,下一秒,便又在时间中随波逐流。画家和摄影师一样,都拥有让时间定格的魔法。   季南风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许久,才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他大约是魔怔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能留住时间的魔法?   上海到皖省,坐高铁只需要一到两个小时,比驱车自驾快捷太多,倒实在是有些走马观花,不适合爱看沿途风景的人。   但这回季南风也确实没有走马观花的性质——燕鸥为他争取来的每分每秒都是珍贵的,到站之后,他甚至没有回他们在附近租的那栋别墅,直接拖着轻便的行李箱,就直奔美术馆。   展方负责人接到消息,提前就等在门口,看到季南风风尘仆仆地赶来,忙不迭迎了上来:“季老师,您辛苦了,这么大老远的。”   身边没有燕鸥陪着,季南风有些招架不住对方面对面的热情,只能下意识地拉开了距离,礼貌道:“真是不好意思,这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   “特殊情况,我们都能理解,都能理解。”负责人一顿昏天黑地的客套,听得季南风脑袋瓜子嗡嗡的。   跟八面玲珑的燕鸥不同,季南风真的很不擅长交际,尤其是这些话说出口前都要先在嘴里镀层金的商人,他拿捏不好与他们交往的分寸,也很难听出他们笑脸背后的真心话。   季南风顿感一身疲惫——要是有燕鸥就好了。   好不容易熬过来几个回合的客套,交流进入正题。负责人带着季南风在展厅快速浏览了一遍,便开始介绍当下的情况:“前期的准备流程已经基本完成了,几个衍生品的样式需要您挑选一下。画已经寄过来了,前展昨天刚刚撤完,正准备开始动工。您来得真是时候,这些事宜已经推得不能再推了。”   季南风一边听一边点头,拿着备忘录快速记着交流中出现的问题——他在别的方面都很好说话,唯独在关乎于作品的事上,他处处都要吹毛求疵。   他挑了几个方案上的毛病,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聊完他便觉得真的好险——幸亏自己今天赶来了,才能正式开始布展前发现一些线上沟通没能发现的问题,这些事情的解决宜早不宜迟,一旦开始动工,那可真就来不及了。   负责人对这一次沟通也十分满意,勤勤恳恳记下来季南风说的内容,然后客套地问:“季老师,您爱人现在身体情况好些了吗?”   季南风客套地笑笑:“前不久刚做完手术出院静养,现在正拜托朋友照顾着,目前状态还不错。”   “那真是太好了。”负责人说,“从您的只言片语里,就能感受到您爱人的艺术素养之高,他之前提出的关于‘风’的构想也非常有意思,真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如果这次能亲自来到画展现场就好了。”   季南风闻言,心情微动,但面上依旧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与客套:“他刚刚做完手术容易感染,还是尽量不要乱跑比较好。不过他也的确很期待这次画展,我到时候会找摄像老师拷贝一份视频发给他的。”   两人交谈完,负责人便转身去忙了,只留下季南风在原地,脑子里回想着负责人刚刚说的话——   燕鸥一定也很想来吧?季南风心想。   从刚刚确定要办这个展开始,燕鸥就一直忙前忙后地操心,他们两个人不止一次畅想过办展时的样子,聊过可能吸引来的贵宾,甚至早早就草拟好了两个人在开幕式上的发言稿——一切都在按照原计划井井有条地进行,唯独少了那个最重要的人。   晚上视频聊天的时候,两个人似乎都有意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季南风和他汇报了这一天的工作进度,燕鸥则滋儿哇地嚷嚷着告小夫妻俩的状——   “老婆!我受不了了!他俩老在我面前秀恩爱!!”   听到他的哀嚎,小夫妻俩又张牙舞爪拱到他的面前,你亲我一口,我抱你一下。   燕鸥惊恐地推着轮椅落荒而逃:“走开啊!救命啊!!”   看着季南风在对面乐呵呵地笑,燕鸥悲愤交加地指着那对人形虐狗机:“他俩当着我面儿啵嘴就算了,打牌还光明正大地出千合伙坑我的钱!”   季南风不会说什么俏皮话,只能温温顺顺安慰道:“就当感谢他们这段时间帮忙吧。”   小夫妻俩闻言,气焰又嚣张了好几倍,燕鸥也不在意,很快又转身投入到以一敌二的战场中去。   看着对面的热闹场面,季南风免不住心想——世界上也大概只有燕鸥这样的人,可以忍受自己的无趣和沉闷,能够接受自己这样的不合群。   他抱着手机,看着屏幕对面的人笑着闹着的模样,久久舍不得挪开眼。   嬉闹间,燕鸥也看向了季南风,两个人隔着屏幕对视,似乎世间一切便在这一刻宁静下来。   “老婆……”燕鸥顿了顿,率先开口,“……你记得再注意一下光线问题,一定要配合你画的色调,那副《光海》颜色浅,背景墙要用深色,灯光也要适当调整,记得提前跟他们说。”   “嗯。”季南风点头,很乖巧地听他说,“你慢慢说,我都记着。”   燕鸥又仔仔细细找了几个问题,说着说着,两人却又不约而同陷入了一阵沉默。   如果燕鸥能去就好了——季南风知道,他们此时都在想这同一件事。   那一刻,季南风清清楚楚在燕鸥的眼里看到了不甘心。季南风怕他冲动,赶紧道:“你这几天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有什么问题及时和医生沟通,不要到处乱跑,听到了吗?”   燕鸥一听这话,耳朵又开始起茧了:“好啦好啦,别念了!”   季南风无奈地笑起来,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   接下来直到开展前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画展这边,落地团队虽然比不上燕鸥的想法新奇灵动,但好在配合度很高,季南风提出的要求基本都能一一满足。而燕鸥这边,季南风也每天监督他的饮食和作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跟进他和医生的交流。   时间真的走起来,也会在恍然中过得很快。季南风只觉得自己每天都满满当当的,一回神,居然已经到了开展的前一天。   当天晚上,他照例给燕鸥打了个视频,这家伙今天乖得反常,自己半句没催,居然就已经早早躺在床上准备入睡了。   “医生说我恢复很不错。”燕鸥看着他,眼睛亮亮的,“等你回来之后,差不多就可以安排化疗了。”   季南风闻言,开心地夸道:“真棒,崽崽真听话。”   听到这句夸奖,燕鸥心虚地脸红了一下,这才小声承认道:“其实我这几天出去了几次,不过都没跑远,就让老赵推着我在公园里转了两圈……”   看季南风沉默,他立刻委屈起来:“我就是在家里待不住嘛……”   季南风本来还想批评他两句,结果被先下手为强,反而被惹笑了:“没觉得不舒服就好,总在家里憋着也不好。”   燕鸥立刻笑起来:“就是!”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终于躲不过最终的话题——   “老婆,明天就要开展了,你紧张吗?”燕鸥问。   “实不相瞒,有一点儿。”季南风无奈道,“毕竟以前都有你陪我……”   话说了一半,他便知道说错了,愣生生停了下来,暗暗后悔。   但好在燕鸥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其实说实话,你这次的几张作品文案和序言我不是特别满意,但留点遗憾也不错,至少对比起来你就能知道我有多好。”   季南风笑起来:“不用对比我也知道你永远是最好的。”   燕鸥被他夸得嘿嘿直乐,转而又非常绝情地扭过头去:“我困咯,睡觉!”   这人和以前一样,无论是多么重要的大事在等着自己,他都能在闭上眼的前一刻放下心理包袱,就像他说的——天塌下来这一觉都得睡得香香的。   季南风跟他道了晚安,看着手机屏保上他们的合照,也就这样安稳地闭上眼——   在经历了足够充分的准备之后,事情本身似乎反而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第二天一早,季南风便从家里出发,出发前,他惯例打了个视频给燕鸥,没想到这家伙却直接挂断,用电话打了回来。   “裸着呢!刚准备洗个澡!”燕鸥轻松的声音让他放下了顾虑,“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季南风弯起眼,拿着电话、提着包走向车库:“还跟我见外啊?”   “……我怕数据泄露!”燕鸥唔哝了一句,“好啦,我去洗了!老婆画展加油啊!”   加油得十分草率,仿佛画展本身不如洗澡重要。季南风倒不介意,只笑道:“好,崽崽洗澡也加油。”   那边挂了电话,季南风看着手机页面许久,才抬起头——总有一种微妙的预感。   大概因为燕鸥过于随便的态度,季南风积攒起来厚厚的一层紧张也跟着消散了。   他像往常一样来到展馆坐着准备,直到看到逐渐簇拥起来的人群、看到渐渐排起长龙的媒体,看见忙里忙外的工作人员,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站在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舞台上——   拿得出手的画作、足够档次的展馆、差强人意的布局,还有稍稍差些火候的介绍文案……   这场梦没有预想中的那等完美无缺,但也绝对能叫人满意——   28岁,第十场个展,轰动行业内外,国际著名画廊主亲临现场。   开幕式上,季南风在一片刺目的闪光灯中走向主展厅的中央。他看着台下的贵宾与媒体,看着那些在业内叱咤风云的人物为了自己的画作齐聚一堂,恍然感到一阵不真实。   居然就这样来了。季南风的心情平静无比,甚至有一些淡淡的失落。他想,这里真就少了一个必须要在的人,那个能赋予这一切无上价值的人。   他看着主持人把话筒交到自己的手中,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发言稿,还是打起了精神——即便他没有来,也是要回看自己的录像的,这是他们一起灌溉的一场梦,他必须要让它闪烁出最美的光彩。   “各位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各位来宾、媒体朋友们,大家好!”   一片掌声雷动,季南风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发言。他感谢了来宾、介绍了这次画展的主题、阐述了自己的作画理念与思路……   涉及专业性的内容,总是内行人听门道,外行人凑热闹。但他手中是燕鸥为他修改的发言稿,语言风格非常亲民,专业内容深入浅出,连不懂行的朋友们也听得头头是道。   说完了最后一个字,大家又一阵真情实感的掌声。季南风却笑了笑,把手稿叠好,说:“刚才那些掌声,应当送给我的爱人。我要在这里向各位坦白,刚才反向热烈的发言,都是我的爱人逐字逐句帮我修改、排练的结果。”   底下有人传来一声惊呼,让他说说关于爱人的事,季南风这才有些后知后觉——自己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开始即兴发言了。   这是他不擅长的东西,但关乎于燕鸥,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了——   关于燕鸥的才华、关于燕鸥对艺术的见解,关于燕鸥对自己的帮助……他手里没有一字一句,却也当着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个镜头的面娓娓道来。   季南风口中的燕鸥实在太有魅力,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位画展背后的幕后英雄起了兴趣,便也免不了有人发问:“那他今天来了吗?”   “……”季南风知道这个问题跑不了,但他开口的时候,依旧觉得整个心里都是苦的,“……很遗憾的是,爱人最近身体抱恙,正在上海休养。”   台下一阵惋惜声。   “真是可惜啊。”最前排,加斯顿的画廊主从主办方那里听说了燕鸥的事情,遗憾地连连摇头,“真是一对有趣的年轻人,可惜上帝对他们太过残酷……”   季南风站在一片叹惋声中,心碎不已——他真的太想燕鸥能来,这里不只是他自己的画展,也是燕鸥闪闪发光的舞台。   他不需要燕鸥旁观他的荣耀与光彩,倘若燕鸥能站在这里,他本就是一束夺目的光。   他要是能来就好了。   正当他带着这个念头,准备在遗憾声中结束这场开幕式时,大厅的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串焦急的脚步声。   有人下意识回头,季南风站在高处,刚好能看得到。   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季南风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展厅的尽头,老赵和徐敏推着一架轮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旁的工作人员也在帮忙,而轮椅上,是身着西装、戴好假发、眼里带着光亮的燕鸥。   联想到他不久前的所作所为,季南风并不算特别意外,甚至有几分无奈,但真的对上那人目光的一瞬间,他只是觉得心中那打成死结的遗憾,终于解开了。   看得出来,这一行人想要低调入场,但是季南风的目光早已经牵走了大家的注意力。   轮椅停在了观众席的末尾,他的背后,是季南风历时近半年创作出的巨幅画作,也是本次画展的主题——《飞鸟乘风》。   画面上,无数神态各异的飞鸟汇成了一双巨大的翅膀,从燕鸥的脊背生出,够向了广阔的苍穹。   季南风隔着茫茫人海与他相望,在一众人的注视下,终于笑起来——   “他来了。” 第25章 夏山如碧25   燕鸥被老赵一路颠簸推到美术馆的时候, 差点儿没忍住吐出来——这次倒不是因为脑子里的毛病,是硬生生被那家伙颠晕了车。   但看到那黑压压的一群人望向自己的时候,他还是坚强地憋住了——莫非是自己进来的动静太大, 吵着他们了?   燕鸥刚小心翼翼屏住呼吸, 就听见一旁的老赵和徐敏叉着老腰、背靠背瘫坐下来。   “宝儿……赶、赶上了吗?”“不知道……靠……累死我了……”   安静的场馆里回荡着两个人奇形怪状的喘息, 被夹在中间的燕鸥低下了头,在齐刷刷扫视来叫人社死的目光中, 默默地脚趾抠地。   ……大爷的。燕鸥在心里骂道, 天知道他真的打算低调潜入、默默看完整场开幕式的,没想到这一来就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成了全场焦点。   真是太对不起季南风了。   和他预料的一样, 周围很快以他们为中心, 响起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燕鸥悄咪咪抬头看了一眼, 正好看到季南风笑盈盈地朝自己望过来。   离得太远,燕鸥分不清他眼里的笑意究竟有哪些成分,他想起来昨天这人还叮嘱自己不要乱出门, 忽然觉得脖子一凉, 打了个爬满全身的冷颤。   他刚要把头再埋回去,就听见不远处有人说:“是他吗?”   台上的季南风带着笑意答道:“对。”   还没等燕鸥反应过来, 整个展厅忽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还有真情实感的欢呼和尖叫。   燕鸥陪季南风参加过很多画展开幕式, 从没见过这样热闹轻松的阵仗——这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和观众零距离互动的明星演唱会, 大家彼此之间离得很近,每个人都在认真倾听对方口中的故事。   正在自己恍惚的时候, 季南风在一声欢呼中走下台, 大家不约而同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从展厅的这一头连到那一头,从季南风的脚下连到燕鸥的眼前。   见过大世面的燕鸥似乎明白了过来, 他调整好坐姿,抬起头,笑吟吟地看着季南风走到自己的面前。   那人的脚下似乎带着清风,只让整个展厅都爽朗起来。季南风在他的面前驻足,牵起他的手,用只有他们可以听到的温柔的声音,轻轻附在他的耳边说:“我刚刚正跟他们介绍你,你就来了。”   难怪大家这么大的反应,燕鸥闻言,也弯起眸子小声调侃起来:“季老师,我记得发言稿里没有这一项吧?”   季南风笑道:“是我自作主张了,真是不好意思。”   燕鸥咯咯乐起来,心里倒是想,他终于能在公共场合说出自己的想法了,还能把现场气氛把控得这么好,真的是太叫人欣慰了。   季南风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超越平常的游刃有余,只在众人的目光中、毫无顾忌地牵着他的双手,注视他的双眸。   只要不是社死场景,燕鸥倒是很享受被人注视的感觉。他很配合地与季南风十指相扣,眼含着笑意,坦然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   有人起哄,要燕鸥上台说两句,季南风知道他并不排斥,便问道:“可以吗?”   燕鸥是个表现欲旺盛的家伙,从中学开始,就乐于登上各种舞台,把自己的各种才能展现给大家。季南风知道他喜欢成为焦点,也希望他可以成为焦点,然而这一回,燕鸥接过了主持人递来的话筒,却摇了摇头——   “长篇大论我就不宜多说了。今天是我爱人季南风先生的画展,他和他的作品是当之无愧的主角,而我只需要像我的职责那样,默默做好绿叶就好。”燕鸥一开口,便是一股身经百战的自信与从容。   他的观点很明确,自己的锋芒绝不能压过季南风,在这样的场合他就应当抹平自己的颜色。   ——他们是永远真心希望对方更加优秀耀眼的。   “不过,大家如果对于他的作品有任何疑问或者好奇,都可以随时过来找我。”燕鸥笑起来,“我可以给你们介绍每一幅的创作理念,也可以跟你们讲讲关于季老师创作时的一些趣闻,这些都在我这次的业务范围之内。”   懂得主次与分寸、说话清晰有条理、态度随和又沉稳。燕鸥只是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在顷刻间博得了全场的好感,不仅没有喧宾夺主,甚至还成了正常画展的一个亮眼的加分项。   季南风看着面前目光闪烁的人——燕鸥真是上帝带给自己的恩赐。   在山呼海啸的掌声里,他们十指相扣感受着彼此的炙热与力量,季南风对着茫茫人海、对着他深爱的舞台深鞠一躬。   开幕式在属于两个人的高光中落幕,最后那残缺的一角,也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填补完整。   前来观战的嘉宾都是懂得浪漫的人,他们没有着急一窝蜂去采访季南风,而是不约而同地自行参观起来,把时间留给这对重逢的眷侣。   一回头,老赵也带着徐敏不知溜到了哪里,燕鸥又抬起头,看向自己面前的季南风。   那一刻,似乎全世界的喧嚣都心照不宣地退潮,而他们站在那副巨大的翅膀面前,在荧荧发光的卤钨灯下,四目相对,笑而不语。   沉默半晌,燕鸥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抬起头,弯着眼睛主动认错:“对不起老婆,我不听话了……你来这边之后我每天都在纠结,想来想去还是不想留下遗憾。”   季南风笑起来,没有生气,只是轻轻问道:“最近身体情况怎么样?”   放在平时,燕鸥又要嫌他唠叨,但这一回,他知道是自己任性在先,便没有了脾气:“老赵和徐敏把我照顾得很好。头已经不怎么疼了,这两天也没吐过了,精神状态挺好的,就是认字还是有一点困难,不过感觉心态上也能接受了。现在每天就靠画画拍照消磨时间,偶尔跟他们打打牌——字母数字又不认识,只能看图案认牌,就老输,烦得很。”   看他跟自己撒娇,季南风也笑起来:“输是因为他们俩欺负你一个,等我回去跟你组队,把输的钱全部赢回来。”   燕鸥听了,开心地欢呼:“好耶!”   季南风又问:“来之前和医生说过了吗?”   “说过了。”燕鸥乖巧地回答道,“其实一开始医生也不建议我来的,我还难过了好几天。但是这几天检查结果都特别好,每天去公园散步也能适应过来,所以医生就批准了。”   似乎是怕他不放心,燕鸥又慌忙补充道:“医生给我开了药,我都按时在吃,为了今天早起我连续早睡了好几晚……而且现在高铁很方便,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了,比在上海市内开车还方便呢,闭上眼眯一觉就到了……”   他会想起自己这几天的忙碌和准备,连自己都觉得有些疯狂。   事实上,季南风前脚刚走,燕鸥后脚就开始谋划这一场悄无声息的突然袭击了。刚开始听说他有这个打算的时候,赵明阳差点儿跪到了他的轮椅前——   “爷爷,我的亲祖宗!您能不能别害我!!”老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道,“您要在我手里有什么闪失,我可怎么跟学长交代啊?小敏提着我的脑袋跟他谢罪、他都能气得半夜给我棺材板儿掀咯!”   “不会的。”燕鸥真诚道,“季南风是个文明人,他没有掀人板板的癖好。”   “您就别给我贫了成吗!”老赵急得大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为了兄弟的老命着想一下,不许想这些有的没的,听到了没有?”   燕鸥抿抿嘴,当下没再纠结这个事情。赵明阳以为自己躲过了一劫,安安心心去厨房帮徐敏择菜去了。   就这样安安生生过了五天,燕鸥突然大清早地换上了外出的衣服,老赵正躺在他旁边打着鼾,看见他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站在自己面前,像是看见昏迷了五年的植物人突然狂奔去做铁人三项,差点儿吓得魂飞魄散:“我草!你怎么站起来了?!!”   燕鸥也被他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大爷的!我是脑袋开刀,又不是双腿截肢!”   赵明阳捂着胸口在床边趴了半天,这才痛苦地抬头问他:“我的爷,您这是又要作什么妖了?”   “建国之后,没妖可作。”燕鸥说,“就想让你带我去公园走两圈,应该不算为难吧?”   赵明阳狐疑地转了转眼珠子,悄咪咪嘀咕了半天,这才警惕道:“你能出去吗?”   “能的。”燕鸥乖巧道,“我特意打电话问了医生,他说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散散心,对康复有好处——你是我的好兄弟,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季南风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我怎么可能忍心把你往火坑里推呢?”   一句真情实感的阿谀奉承,让赵明阳短暂地迷失了自我,但他还是非常谨慎地打了电话咨询了医生,又问了一些外出的注意事项,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看着他大义凛然地洗漱完换好衣服,燕鸥又给他煽风点火:“老赵你真好!又细心又体贴,难怪小敏逢人就要夸你!”   老赵的尾巴立刻翘到天上去,心甘情愿推着轮椅嘎吱嘎吱上路了。   从那天开始,燕鸥就每天和老赵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就观察自己的状态、测量体温。一连几天下来都没有什么意外,医生那边也松了口,燕鸥终于在画展的前两天,和老赵坦白从宽:“老赵,我还是想去画展。”   老赵一看他还没死心,又回想起自己这几天助纣为虐的行为,膝盖骨子一软,又要给他下跪:“我的祖宗爷……”   燕鸥赶紧占了个便宜:“爱孙快快平身。”   老赵朝他手上甩了一巴掌,直起身来,愁容满面:“您能不能消停消停……天大地大,身体最大……”   燕鸥早预料到了老赵会是这个反应,只默默垂下头,叹了口气。   老赵是个心软的,最看不得别人这副样子,他看着燕鸥可怜巴巴的模样,一瞬间有好多话想说,但想想,还是选择了沉默。   燕鸥其实也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但很显然,赵明阳这次铁了心地要把自己留下。   他只能咬咬牙,说出他一直没跟任何人说出口的话:“老赵……你知道……我其实……时间不是很多了……”   这句话刚一开口,早有预感的赵明阳就哗地流下眼泪来,他先是强忍着用手去擦,但眼泪越流越多,胖胖的手心兜都兜不住,便只能破罐子破摔,捂起脸呜呜哭了起来。   燕鸥脑子里的东西异常凶险,这是他们都知道的事实,虽然手术看似成功,但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实际上,在拿到确诊书的那一瞬间,他便清楚,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看赵明阳哭得实在伤心,燕鸥也不知该作何安慰,只坐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   “其实,我从手术室里出来的那一天,就想明白了。这场手术给我换来的时间,就是要用来圆梦的。”燕鸥笑了笑,“人生不管活长活短,总是免不了有遗憾嘛,但是既然现在还有机会,那还是希望遗憾可以越来越少……”   一听这话,赵明阳彻底崩不住了,抱住他号啕大哭起来——他一向是个很会讲话的人,但此时此刻,他除了哭泣,根本挤不出半个字来。   燕鸥抱着他圆圆的脑袋,来回摸了两把以表安慰,等把这大孩子哄好之后,便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他现在就很怕赵明阳在自己面前哭撅过去了,自己不好跟徐敏交代。   赵明阳就这么红着眼睛看着他回到房间,许久,才跟过来,颤颤巍巍开口问:“你能保证……你这次出去一点问题都不会有吗……?我也不想让你留遗憾……但我也怕看到你出事啊……”   燕鸥弯着眼睛,耐心道:“医生说了可以去的,就是要小心一点防止感染,也不能太累了。我当然不会拿我的命开玩笑——我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完成呢。”   赵明阳低下头,又开始吧嗒吧嗒掉泪豆子,他的手攥紧又松开,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   “那我跟小敏说一声,我们订票吧……开车时间太长了,我怕你遭不住。”   燕鸥愣了一下,才笑起来:“好。”   提前两天准备,到底还是有些匆忙,几个人只能抢到当天早上的高铁票,时间紧紧巴巴。   出发的前一天,燕鸥特意错峰去商场挑了一套好看的西装——既然决定要去,他就要拿出最好的状态来,至少不能给季南风丢人。   第二天清晨,几个人赶上最早的一班高铁,轰轰烈烈出发了。   “其实从理论上来讲,我们应该刚刚好赶上的。”燕鸥有些遗憾地跟季南风说,“但是我们千算万算没算到,居然刚好赶上早高峰,路上堵车堵了好久,所以还是来迟了……”   季南风笑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刚刚好,因为重量级嘉宾总是要压轴出场。”   燕鸥果然三两句话就被他哄好了。   说实话,看到他这么莽莽撞撞就跑过来,季南风刚开始还是难免有些担心,但转念便又觉得,既然人已经来了,那就和他一起任性一把,好好享受当下。   “不说了。”季南风弯腰,亲了亲他的脸侧,“我推你去逛逛吧,毕竟你也是第一次来看展的客人,应该好好享受一下,不是吗?”   燕鸥看着面前熟悉的画作和陌生的场馆,明朗地笑道:“好!”   和燕鸥计划的一样,这次画展的整体布景还是以简洁素雅为主,毕竟画展的主角是画,万不可被衬托点缀的东西抢走了风头。   他们所在的展厅,是整个美术馆一楼的主厅,即便人头攒动,也能看得出那一览无余的广阔之感。人群未散尽处,是方才举办开幕式的舞台,而背后那面主展墙上,便是那幅近十米长的《飞鸟随风》。   这幅画面积巨大、耗时极长,与其他展品热烈随性的印象主义风格不同,这是一幅写实与虚构相结合的油画。   画面上,构成翅膀的不是一根根羽毛,而是一只只不同种类、不同姿态的飞鸟,从体型最小的吸蜜蜂鸟、到翼展最长的漂泊信天翁,各种鸟类刻画得灵动精巧、细致入微。   刚刚从开幕式上散开来的观众,大多都不约而同地涌到这幅画前,他们端详着那一个个逼真可爱的鸟,似乎真就被拉进这属于天空的画作里一般。   燕鸥笑起来,问季南风:“还记得你是怎么想到要画这幅画的吗?”   正好奇这幅画来历的观众们,听到这对话,便也情不自禁围了上来。   季南风笑笑说:“去年年初,澳大利亚。”   去年年初,燕鸥接到了前往澳大利亚的拍摄任务,两个人便顺便在当地旅居数月、采风写生。   澳大利亚是个生态环境非常和谐的国家,他们遇见过大街上悠闲散步的澳洲白鹳,遭遇过吹着海风抢劫路人面包的红嘴鸥,还看到过国会大厦前优雅孤傲的黑天鹅……   而真正激起季南风创作冲动的,是他们在黄金海岸的柯尔宾动物园游玩的那一次。刚进园门没多久,他们便碰上了一群自由飞舞的虹彩吸蜜鹦鹉——它们身着瑰丽的配色,在空中肆意勾勒出一道道彩虹来,它们落在游人的头顶、肩上,轻吻着每一个为它们驻足的脸颊……   当时燕鸥站在季南风的身边,无数的鹦鹉争先恐后地落在他的身上,这位从未崩过人设的迪士尼在逃公主便张开双臂,让尽可能多的鹦鹉可以落在他的身上。   不一会儿,这个人形吸鸟机便被一堆叽叽喳喳的小彩虹淹没了,季南风看着他从鸟堆里露出脸来傻笑,也跟着乐弯了腰。   回到民宿的时候,季南风便更燕鸥说:“崽崽,我想画鸟。”   燕鸥有拍摄鸟类的习惯,在这么多年四处旅行的过程中,他拍下了无数张鸟类的照片,无论是路边常见的麻雀斑鸠,还是极其稀有的保护动物,落在他的镜头里,都是众生平等的惹人怜爱。   燕鸥一听他说这话,眼睛也亮了起来:“你想画哪一种?需要参考图吗?我可是专家!”   季南风本想说,就想画今天的彩虹鹦鹉,但看到燕鸥展示给自己的一张张照片,瞬间又涌起了无数新的主意。   “我都想画。”季南风说,“我想画一张画,把你拍的每一只鸟都画进去。”   现在,再看这张凝聚了两个人心血的画作时,那关于过去的回忆便又一幕幕地在脑海中回放起来。季南风用简练的语句介绍了创作的初衷和动机,但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这是对于他们俩来说,讲也讲不完的故事。   季南风说故事很业余,但燕鸥聊起这些倒是专业的。   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围在他们身边,燕鸥便快速进入状态,指着这幅画向众人介绍道:“实际上,这幅写实风格的画会以主展品的身份出现在一众印象派画作里,不仅仅只是因为它画面最大、耗时最长,这同样是季老师对于外界质疑最有力的反击。”   由于崇尚印象主义,季南风的大部分画作都是以随性为最大的卖点。不同于其他传统的画法,印象派的画作注重对于光影一瞬间的捕捉,讲究画面整体的和谐,而并不拘泥于所谓的细节处理。   就像马奈一行人当初饱受嘲讽一样,季南风展出的画作时常在收获高度评价的同时,也会遭到另一些评论家的质疑——质疑的点无外乎是关于他的线条和色彩过于杂乱、构图随意不讲规矩,更有甚者直接质疑季南风科班出身的身份,怀疑他根本就没有绘画的基本功。   画画这么多年,这样的声音从没有停止过,但季南风始终沉浸于自己的艺术天地里,因此也从未在公开场合回应过这些颇具争议的问题。   直到这一刻,他用接近超写实主义的画法,详尽勾勒出了每一只鸟的一绒一羽,甚至连鸟喙上晶莹的水珠都无比真实地描摹出来,而画作的整体偏偏还展现出了他极强的设计能力和创造力——这无疑是对所有质疑他画功的声音,做出沉默却又是最响亮的反击。   燕鸥扫视着四周观众的表情——这一次受邀前来的嘉宾里,也有不少是带着怀疑态度来挑毛病的,但此时此刻,他们注视着眼前的这幅画作,眼神里只有对这位年轻艺术家满满的认可。   这对于燕鸥来说,比季南风的画在拍卖会上拍出高价还要值得开心。   实话说,这幅画视觉效果真的相当震撼,而且颇具观赏性,路过的每一位客人都会在画作前停留下来,看着面前那只独一无二的小鸟,体验这擦肩而过却又四目相对的奇妙的缘分。   季南风弯弯眼睛,指着画框旁的一个二维码,说:“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用手机扫一下,这里收录了画作中每一只鸟的种类科普,里面的配图全都是我爱人拍的照片。”   在一众惊呼中,燕鸥也惊喜地看了一眼季南风——这人在开展前确实跟自己一本正经地要过照片授权,燕鸥问都没问就答应了,还责怪他太过见外、原本以为他是要做宣传使用,没想到这人还有这样的点子。   “这是你想的主意吗?”燕鸥笑着问季南风,“这种互动的方式真的很不错。”   “对。”季南风笑道,“因为之前总有人问我画的都是什么鸟,我就觉得前来观展的人应该也有这样的疑问,便自己做了一个简单的小网页作科普。”   其实还有一些私心,就是想让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以看见燕鸥的照片——燕鸥对于季南风来说,就像是个小朋友珍贵的宝贝,明明是自己私藏,却总忍不住逢人就想拿出来给大家炫耀一番。   因为这个简单的小互动,驻足在这张画面前的人越来越多,季南风并不在意,只是推着燕鸥继续去观展,一些想听两个人讲解的嘉宾跟了过来,于是渐渐变成了两个人在前面带路,身后无数追随者耐心地为他们二人放慢脚步。   正前方的,与大厅连接的便是陈列着画作的四个分展馆,不同的风格主题将它们分隔成独立的个体,幽幽的长廊又将它们与彼此串联。   季南风擅长写景,和之前商讨的一样,他把整个展览划分成了“春”、“夏”、“秋”、“冬”四个板块,分别展出相应风格的画作、以及在观展的过程中,给观众带来时间流动的动态观感。   只不过刚启程的第一站,就有人提出了问题:“季老师,为什么展览是从‘夏’开始?一年四季的伊始应当是‘春’日才对?”   燕鸥也有些好奇,之前和他讨论的时候,还是按照春夏秋冬的顺序老老实实排列,不知怎的到了今天,第一个模块却变成了“夏”。   季南风回答了一路的问题,发言也越来越流畅自然了:“很简单,因为此时此刻就是夏季,我们相聚在此,这里便就是一切开始的季节。”   燕鸥看了看季南风的脸,又看了一眼面前色调明朗的展厅,似乎理解了更深的一层,所谓“一切开始于夏日”的含义——   第一次看见季南风的画,就是在酷暑炎炎的画室里,闷得快要窒息的一堂课上,老师带来了那张让燕鸥一见钟情的画作,整个夏季便在这一刻清凉了。   又一年的夏日,他踏上了季南风所在的高校,正如那飞舞着火光的日子一样,他赤诚而热烈的艺术生涯就此开始。   这一年,夏末时分的写生,他和季南风初次相遇、再到一年后的那个夏天,燕鸥终于如愿以偿,亲吻到了季南风的脸。   有关艺术、有关季南风的所有夏天,都是一场场奇妙的开始,永远热烈、永远记忆犹新。   而此时,这个接近尾声夏日或许是意味着另一个开始——他站在了生命的末尾,看着季南风的艺术生涯迎来新生。   身后,被人群紧紧簇拥在中心的季南风,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轮椅,不让自己离开视线半步。尽管和来宾交流还有些不大自然,燕鸥也能感觉得到浑身满满的压力,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一阵欣慰。   他真的一直在飞速成长。   结束了第一个展厅的参观,已经有金主看上了画作,打算谈价格买入了。他们沿着幽幽的长廊走到下一个展馆。   “秋”主题展馆里,最抢眼的便是一张门庭秋景,画面给到的是一间木屋的一角,门前一片落叶,本有些萧瑟的场景,却因为地面上的落叶随风卷起一片金黄海浪,而显得明亮舒心起来。   一群人在那幅画前站定的一瞬间,一阵微风吹过展厅,展厅上空挂着的风铃轻轻摇摆起来,那一刻,就仿佛那画中的落叶仿佛落在他们眼前,闪烁出一片晶亮的脆响来。   通感联觉。这一点点微妙的小设计几乎在一瞬间点活了一幅画,大家也对这设计上的小巧思赞赏有加。季南风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推销燕鸥的机会,连连告诉大家,这是自己爱人的想法。   如果说,季南风的画作奠定了这场画展坚实的基础,那么燕鸥和他一起带来的创作背后的故事,则给前来观展的客人们带来前所未有的体验感和交互感。   他们走在前面,走在媒体的闪光灯下、走在新奇的提问声中。他们一边看画一边跟所有人娓娓道来,就像是自由的游吟诗人,一边欣赏着美丽的世间,一边留下绮丽的诗篇。   直到冬季展馆也全部介绍完毕,这一趟画卷之旅也在此画上句号。客人们散开自由观展,季南风和燕鸥在四季里走了一遭,再次回到那个炎炎的夏天。   为了呼应四季的轮回,四个展厅首尾相连,燕鸥被季南风带出了凛冬的白,再次经过“夏”的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来。   展馆的门口,挂着一排小字,这不是季南风的画作,应该是短短的几句序言。   燕鸥还是不太能看得懂,于是便问季南风:“这写的是什么?”   季南风顿住了步子,和他一起停在这行字的面前。   “是泰戈尔的诗。”季南风说——   “我相信自己,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妖冶如火,   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   乐此不疲。” 第26章 秋月星华26   于夏日热烈启程, 于夏日灿烂收尾。两个人一起站在四季轮回的交点,是开始亦是结局。   人群散开之后,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加斯顿画廊主、世界著名收藏家坎贝尔先生, 终于主动来到了季南风的面前:“季先生, 请问您有时间和我谈谈吗?”   季南风的眼睛亮了起来, 然后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燕鸥。   老先生明白了他的用意,笑着说:“如果方便的话, 也希望您的爱人可以一起来。”   三个人来到了贵宾接待室, 桌上摆好了茶点,这一场洽谈也十分成功。   坎贝尔先生带了翻译器, 但是两个人为了表示尊重、方便交流, 选择使用英语和他直接交流——   他们本科毕业之后, 一起考上了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留学,都能讲得好一口纯正的英音。   “我曾经在皇艺的毕业展上看见过你的作品。”坎贝尔先生说,“在那么多优秀的作品里, 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你——你是个为艺术而生的天才。”   得到坎贝尔先生如此高的评价, 季南风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的燕鸥便很自然地接过话茬:“确实是这样,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画时他才大一,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一眼万年的心动感——也许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 在我看来, 他的画作就是有一种独特的魔力,无论什么时候看, 都能让人一见倾心。”   比起拙于言辞的季南风, 燕鸥和坎贝尔先生显然更能聊得来。他们围绕着季南风的画作聊了很深, 聊到了他的商业价值和市场竞争力,又自然而然地谈了更多。   到最后, 坎贝尔先生也放下了架子,对燕鸥说:“拜托,请一定要把那幅《飞鸟乘风》留给我,不然我半夜都会流眼泪的。”   燕鸥没有把话说满,还相当有城府地玩了一把营销策略:“我们尽量。这两天有很多家画廊在打听这幅画,但是像坎贝尔先生您这样能理解到这幅画内涵的人真的很少,我个人也倾向于将画作留给最有诚意的艺术家,真的很期待能和您这样的知己合作。”   洽谈在很和谐的氛围中进入了尾声,分别之前,坎贝尔先生还特意留下了燕鸥的联系方式——   “你真的是个很有思想的人。”坎贝尔先生说,“你在艺术上的很多见解都非常有趣,你的摄影作品也很有震撼力,以后有机会,我想把你介绍给我搞摄影的朋友们,他们一定也会和我一样喜欢你。”   说完,他也不忘自己的初心,一把搂过季南风的肩膀:“至于季先生,我现在已经在考虑要怎么把你藏起来了,你的每一次崭露头角,都会让我的竞争压力更大——我可看不得你的画在别人的画廊里发光。”   话虽这么说,但老先生临行前还是和两个人留下了一张合影,并且高调地发到了社交媒体上,配文是:“遇到了一对才华横溢的年轻艺术家、我的知己。”   回去的路上,燕鸥把那张推文的照片来来回回刷了几百遍,要不是他还是看不懂字,他恨不得把评论一条一条读给季南风听:“老婆!我感觉稳了!!”   话音刚落,燕鸥的手机提示音突然响起,他赶紧把消息放在季南风面前,让他替自己先看看。   一秒、两秒,燕鸥心跳开始加速,他忍不住从轮椅上起身,紧张地盯着季南风的表情,在看见对方露出笑意的一瞬间,心里便立刻有了数。   果然,季南风笑起来:“他说他会拿出自己最大的诚意,希望我能够成为加斯顿画廊的签约画家。”   这个消息简直就是静谧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火,突如其来,灿烂得失真。   燕鸥一瞬间开心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只手足无措地抱住了季南风,搂着他、旁若无人地亲吻他的脸颊。   季南风也难掩激动,也将他搂紧,一边笑着,一边轻轻用手指帮燕鸥擦掉眼角的泪花。   曾经有一段时间,季南风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把绘画当成一件特殊的事情,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画画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也应当早已过了为自己吃饭睡觉感到高兴的年纪。   但知道这一刻,他心中的烟火腾空绽放,他的鼻尖为之酸楚,他才知道,他的热爱一直都在——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热爱绘画。   一旁,在展厅疯狂拍照的小夫妻俩也听到了这个好消息,恨不得敲锣打鼓庆祝一番。晚上,季南风推掉了展方的酒宴,他要陪自己的爱人和两位恩人一起,度过一个平静又快乐的夜晚。   “真没事儿吗?”徐敏也是办过摄影展的人,对这种放金主爸爸鸽子的行为,她是佩服又害怕。   “不要紧的,季老师难请,早已经是他屹立不倒的人设了。”燕鸥坐在轮椅上,乐呵呵地晃着腿,“相信我,他们都了解的,喊他也只是意思一下,没指望他真去。”   赵明阳啧啧称叹:“这就是实力和地位给的自信吗!”   季南风只笑笑:“大概是社恐导致的自闭。”   艺术圈里性格乖僻的人很多,能混出头脸的人自然也是见多识广,除了个别计较的会不开心,其他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理解——当然,这部分计较的人,此后也自然不会出现在季南风的合作名单里了。   晚上,季南风请他们在银泰中心吃了王品牛排,赵明阳和徐敏经济实力也相当不俗,但是看到人均四五百的价位,还是直呼季老板大气。   “毕竟这段时间实在太辛苦你们俩了,必须要好好感谢一下。”季南风说,“而且崽崽这么多天也没吃过什么好的,刺激性的东西也不能多吃,牛排倒是刚刚好。”   燕鸥这段时间吃营养餐是真的馋疯了,一听要吃牛排,口水简直飞流直下三千尺,恨不得直接飞去银泰,小夫妻俩也兴奋得不得了,早早就在手机上看起了菜单。   不得不说,人均四百多的牛排确实味道不俗,一口下去的味道让小夫妻俩的味蕾,直接沿着全世界跑了一圈,一会想起三年前巴黎的初秋,一会想起去年北海道的清晨。   看着他俩气氛满满的红酒配鹅肝,燕鸥也吞起了口水,刚打算小心翼翼地开口,季南风就把叉子横到了他的面前:“不要得寸进尺。”   燕鸥便又心虚地缩了回去。   手术之后消化系统逐渐恢复运转,燕鸥可以适当吃一些高蛋白的肉类,比如牛排,但红酒自然是想都别想——不只是术后,他今后大概再也不能喝酒了。   燕鸥恍惚了一下,回想起以前自己闲暇时总喜欢和季南风小酌一杯,两个人一起在微醺的状态下聊天、创作,便是最轻松惬意的时光。   他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果汁,还有依旧有些拿不动刀叉的手,又是不免升起一丝遗憾——现在,切块牛排都成了费劲的事。   燕鸥的负面情绪总是隐秘到几不可闻,但季南风却是个脑袋长了天线的雷达,永远能第一时间精准迅速地捕捉到位,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出神的燕鸥,然后笑起来说:“张嘴。”   燕鸥回过神来,本能地张开嘴,季南风便将一小块切好的牛排递到他的口中。   “我想喂你吃。”季南风笑着给自己的体贴找了个借口,“他俩秀恩爱,我不想输。”   季南风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非常温暖,燕鸥的小沮丧立刻消散了。他说:“好,那我喂你喝酒。”   看着这俩家伙开始你侬我侬,旁边俩人也腻歪得更放肆了——   “宝儿!我也要!”“来,啊——”“啊——”   倒是把一顿晚餐吃出了比赛的火星子来。   晚上,一行人都住进了季南风和燕鸥租来的别墅里,上下统共五层,各自也都不会打扰。   疯了一天的燕鸥,在洗完澡躺上床之后,终于还是扛不住发起了低烧。虽然猜到他放松下来之后,身体上多少会出现一些反应,但真看到这家伙当着自己的面烧起来,季南风还是紧张起来:“身体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燕鸥早已经非常自觉地躺进了被窝里,低烧让他的脸有些发红,精神也明显差了一些,但看起来心情倒是还蛮轻松。   “还好,就是没什么力气,其他没有明显的不舒服。”他翻了个身,搂住季南风的腰,“老婆……我不是很想去医院。”   这件事情由不得他想不想,季南风当即给医生打了个电话,整个过程里,燕鸥一直抬起眼悄悄看着,拳头也下意识攥紧,生怕自己又被打包扔进医院去。   好在季南风一顿“嗯嗯好”之后挂掉电话,只是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燕鸥小心翼翼问道:“医生怎么说?”   季南风叹了口气,说:“医生说温度不是很高,先观察一下,如果明天还在烧,就要去看了。”   先观察一下,就意味着今晚暂时躲过一劫,燕鸥知足地笑起来,轻轻挪了个位置,钻进了季南风的怀里。   季南风知道他准备睡了,伸手关了灯,又绕过他的疤,小心翼翼把他搂进怀里。   怀里的人滚烫的,因为脱力整个人变得柔软无比,季南风轻轻抚着他的背,似乎生怕一个用力就把他碰碎了。   眼看着这个人的呼吸越来越沉,似乎就要睡着了,却不想他突然又努力撑起眼皮,小声地说道:“老婆,我真的很替你开心。”   看他疲劳到眼睛都睁不动的样子,季南风心疼地捏了捏他的耳垂,轻轻对他说:“今天多亏你来了……没有你,这件事还真不一定。”   燕鸥听到这话,轻轻摇起头说:“不,无论我来不来,你都能成——他是被你的画吸引来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季南风看着他红扑扑的脸,忍不住吻上他的眼角。冰凉的唇落在脸上很舒服,燕鸥仰起头小心地蹭了蹭,又找他讨了一个对称的吻。   这两个吻落定,燕鸥似乎也心定了。他呼着温热的气,一边祈祷明天早上不要再烧了,一边昏昏沉躺在季南风的臂弯里睡过去。   似乎是睡前的祈祷起了作用。第二天清晨,燕鸥一睁眼便觉得全身清清爽爽的,还没等他说话,季南风就迫不及待给他塞来温度计。   “我觉得没有在烧了。”燕鸥眼睛亮亮的,声音也亮亮的,看起来确实不像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老婆,我昨晚做了个好梦,梦见你的画已经被送去加斯顿了,业内一片好评,我拍的照片也拿了奖,所有人都夸我们是天生一对、神仙眷侣,我夸他们说得对!”   季南风看着他漂亮的眼睛,心也暂时放下了,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我就说呢,昨晚大半夜的,是谁笑得这么开心。”   “你梦到你也得笑醒!”燕鸥弯着眼睛说,“真是美死我了!”   为了奖励他美梦做得好,季南风特意去买了庐阳汤包和鸡蛋锅贴——这都是皖省当地有名的早点,也是燕鸥之前一直嚷嚷着想吃、结果一直赖床没吃成的。   这一趟来皖省,燕鸥觉得自己的遗憾似乎也在一点一点被填补,这再也不是那个让他看不见昙花盛开的伤心地,这是一个让季南风迈向新的舞台、让他吃到牛排、汤包和锅贴的好地方。   这次画展的展期一共是二十八天,按照惯例,画家本人需要参加开幕式,之后的常规展出时间便可以不去了。   季南风掐准了时间,尽快处理完剩下的事情,接着便立刻收拾行李、带着燕鸥起身返回上海。   尽管燕鸥不愿意面对,但现实就是,到了该准备放疗化疗的时间了。   临行前的那天清晨,一行四人起了个大早,来到在附近的逍遥津公园散步。   这个点儿能坚持来公园溜达的,除了年纪上已经不需要睡懒觉的大爷大娘,就只有他们这一群年纪轻轻却心事重重得睡不着觉的青年。   这一面之后他们就要分别了——燕鸥和季南风要返回上海治疗,赵明阳和徐敏则要准备去马来西亚的拍摄任务,再到下次聚首,便又不知是一番怎样的光景了。   这样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道别,让整个气氛都变得有些沉重,一向欢乐闹腾的小夫妻俩也罕见地缄默起来——似乎谁都不想提分别的事情。   这种时候,打破沉默的永远都是燕鸥——他今天带来了相机,一路走走拍拍,心情倒是比他们三个轻松不少。   “我们要不合个影吧?”燕鸥笑着说,“这一趟回去,我老婆身价可是要狂飙了,你们不抓好这个机会,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我靠你可说得太对了!”赵明阳一听,也立刻打起精神来,“来来,宝儿,跟咱们未来的巨星合个影!”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张照片里真正珍贵的人并不是季南风,但离别的场面不需要说丧气的话,他们强打起笑容,支起了三脚架,让专业的人像摄影师徐敏同志给大家指导拍照。   “我下场拍照也不便宜的啊。”徐敏笑着说,“这组照片价格不菲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那可不嘛!”赵明阳永远都是她最忠实的捧哏,“我宝儿的咖位,能请到她拍照都是在座各位的福气!”   气氛又一次乐起来。   他们仨虽然都是摄影专业出身,但最终的发展方向却都大相径庭——徐敏还没毕业就开始接拍人像写真,经过几年打磨之后成了圈内知名的时尚摄影师,和很多名流巨星都打过交道。赵明阳则是擅长创意摄影,主战场在广告圈,街头巷尾那些随处可见的商品创意照,有很多都是出自赵老师之手。   而燕鸥则是地理杂志签约的自然摄影师,除了季南风之外,他的镜头里很少会出现人物。他喜欢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寻找一串瀑布、等待一朵花开,他会驱车跟着奔腾的野马迁徙,也会匍匐在丛林之中看着母鹿带着小崽奔跑。   他们拍出来的东西放在一起,不能说有点关系,只能说毫不相干,但即便是风格差别如此巨大,也不妨碍他们从见面伊始就十分投缘。   想想却也合理,毕竟都是靠眼睛吃饭的人,他们三个是,季南风也是。   把燕鸥和季南风送去高铁站时,赵明阳还是没忍住哭了,燕鸥没嘲笑他,只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告诉赵明阳记得多运动,告诉他要对徐敏好一点,告诉他一定要注意健康,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他看着这个哭到瘫软的大码男青年被瘦小的妻子硬生生扛起又拖走,忍不住笑出了泪花。   坐上高铁的时候,季南风特意把靠窗的位置留给他看风景,又给他装了热水,告诉他累了可以安心闭眼休息,想要什么直接告诉自己。   燕鸥没说多余的话,只是悄悄牵过季南风的手,邀请他一起看着窗外渐渐后退的风景。   这一趟来得轰轰烈烈,回得匆匆忙忙,统共没有几天,却充实得让燕鸥觉得经历了很多、走过了很久。   看着逐渐从身后抽离的皖省,燕鸥心想,自己大概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窗外,是他来时就经过的一片田野,那里不久前还是一片翠然碧色,只不过是几天的功夫,居然已经悄悄染上了一层浅金。   燕鸥想起今早出门时,他把短袖换成了长衫,他回头告诉季南风说:“夏天好像结束了。”   季南风跟他一起看着那窗外的田,许久才有些怅然:“嗯。”   眼前,一阵风吹过,灿灿的浅金掀起一阵波光粼粼的浪来,燕鸥看了,忽然笑起来,眼里的惆怅一扫而空。   “不过没关系。”他说,“因为这个秋天,看起来也不赖嘛。” 第27章 秋月星华27   这个秋天来得不徐不疾, 甚至还带了一丝刻意的温柔,燕鸥也满怀起信心,迎接起下一个阶段的挑战。   早听说化疗不会轻松, 但真当到了实操的时候, 他还是觉得自己低估了它的痛苦。   刚刚搬进新病房的时候, 燕鸥就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这是间多人病房,隔壁两张床上躺着跟他一样化疗的病人。   比起燕鸥现在精神十足的样子, 另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和一个六十来岁的大叔,都跟个皮包骨头骷髅架子一样, 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 看不出半点儿活人气。   燕鸥小心翼翼躺到床上不敢吱声, 但是脸上也是藏不住的紧张。他共情力很强,看见别人奄奄一息的模样,便觉得一下下都疼在了自己的身上。   季南风见他大气不敢出的模样, 飞快地拿纸叠了一只小鸟, 拿手捏着,“咻”地一下飞到燕鸥的脑门子前。   燕鸥从恐慌中回过神来, 看见那只精致秀气的纸鸟,立马就被哄好了。   “老婆老婆, 再帮我叠一个小企鹅!”燕鸥求他, “不想要小鸟一个人!”   季南风立刻拿起纸,手指翻转, 叠了一个大只的帝企鹅, 把小鸟搂在怀里。   叠完了帝企鹅, 季南风又叠了一只北极熊、一只北极狐,围在小鸟的身边:“这是老赵和小徐, 是小鸟的好朋友。”   燕鸥乐起来:“这到底是在南极还是在北极?他们怎么遇到一块儿的?”   季南风捏起企鹅,摆到燕鸥面前捏起嗓子配音:“无所谓,小鸟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燕鸥也拿起小鸟,对小企鹅说:“太好了,那你跟我一起去旅行吧!”   幼稚的小游戏减轻了燕鸥的焦虑,但是却削减不了半分化疗的痛苦。   化疗需要植入静脉输液港,表盘大小的底座植入皮下,半根手指长的针头直接扎进锁骨上,麻醉退了之后,整个胸口都闷闷地疼。   燕鸥干巴巴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胸口,疼得直抽气,想伸手摸摸又不敢动。   “老婆……”他扒拉住季南风的胳膊,悲痛道,“我懂了,这就是心碎的感觉。”   这人是懂苦中作乐的,季南风朝他张开了双臂:“免费收留心碎小鸟。”   燕鸥顺势往他怀里一躺:“小鸟来了。”   然而,小鸟心碎得还是太早了,皮肉的疼痛只是这场漫长征途中,最微不足道的开胃菜。   第一次化疗,是输液配合口服药物。这比起撬开脑袋割瘤子,看上去要温和太多。   输液的那几个小时,燕鸥除了身上有些发烫、心率有些快之外,其实并没有太明显的反应。他以为自己躲过了一劫,直到晚上拔针之前,副作用终于姗姗来迟了。   身体起反应之前,他正靠在床上看季南风画画,忽然就觉得身体没了力气,极度疲劳还有些眩晕。   他本不想打扰季南风画画,但越是忍耐身体的不适感越强,直到实在撑不下去了,他才有些艰难地唤了一声:“老婆……”   季南风一瞬间便从投入的创作状态中抽离出来。   燕鸥本来想说,要不你把床摇下来我睡一会吧,话还没说出口,一阵剧烈的反胃感便翻涌上来——他感受得很明显,这不是头疼带来的那种恶心,是自己的胃开始起反应了。   照顾了他这么久,只一个表情季南风就知道怎么回事,赶紧扶着他去洗手间吐了出来。   手术前的那些破事儿,让燕鸥对于恶心呕吐充满了恐惧,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先前半死不活的模样,想起了自己收到的死亡通知,吐着吐着就开始全身发抖起来。   季南风看出来他抖得厉害,一边架着他一边问:“你冷吗?要不要加点衣服?”   燕鸥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艰难地摇摇头——他现在已经感受不到什么冷热了,只知道耳朵又开始嗡嗡地叫,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好不容易等这一阵子过去,他才漱漱口,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句:“没事儿,不冷……”   怕他担心,燕鸥还是把自己没说出口的后半句咽了回去——不冷,但是有点儿害怕。   燕鸥这辈子都没怎么生过病,光是剧烈的呕吐,就足以将他的意志击溃。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的身体能遭受这么多匪夷所思的痛苦,比如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比如把脑袋凿开又填补上。   他几乎是瘫着被季南风扶回去的,躺到床上的一瞬间,他看见旁边两具干瘪的骷髅,瞬间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了——也许不出几天,自己也就成了这样一具枯骨。   一具不能下床、不能移动,除了在床上等死什么也做不了的枯骨。   太恐怖了,燕鸥害怕地闭上了眼,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季南风赶忙过去帮他擦眼泪,又把他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哄起来。   季南风身上淡淡的香味,永远都是燕鸥最好的安神剂。在他的臂膀里,燕鸥很快找回了安全感,被疲惫拖曳着,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但化疗这样的事情,总不会让他好过。   他大概只在季南风的怀里睡了不到十分钟,又皱着眉爬了起来,这回他明显感觉胃里没什么东西能吐了,但还是忍不住趴到水池边,吐出一口苦水来。   季南风扶着他,想关注他的情绪,但很显然,他这一次醒来精力差到连情绪都没法有了——他只是无力地对着水池发懵,然后半句话都没力气说,就又被季南风抱回床上。   呕吐、瘫倒、昏睡、惊醒、呕吐……燕鸥一整个晚上就在无限循环这个痛苦的过程,季南风着急地询问医生,那边给的结果却是,呕吐是正常反应,输液前就已经给他打过止吐针,但看起来效果并不明显。   再到后来,燕鸥连睡都睡不着了,明明身子疲倦到了极点,却只能在频繁的生理反应下,无奈地睁着眼,一边叹气,一边抵抗着强烈的不适。季南风看得心疼,又实在没有更好办法,只能一直帮他按揉手臂上能止吐的内关穴,希望能好一点算一点。   在这层楼里,遭受痛苦的永远不止燕鸥一人。在他零星的清醒时间里,灌进他耳朵里的,除了季南风温柔耐心地安抚之外,只有一遍遍无孔不入的呻|吟、哀嚎、哭泣……   昨天他做基础检查的时候,就和一个大哥聊过天,说他的父亲化疗之后整个人直接不行了,说是后悔,至少在化疗前还有个人样。   但他又听另一个姑娘说,她已经是第六个周期的化疗了,生存期比预计已经超出了好久,说化疗是她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此时,燕鸥无力地躺在床上,胃里反酸烧得他胸口难受得要命。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服自己,接受化疗是一件对身体好的有益的事,他只知道,至少那瓶药水吊进自己身体里之前、在自己吃下那粒胶囊以前,他还能好好地跟季南风聊天,吃季南风喂给他的牛排。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他再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坚强勇敢了。   这个折磨的过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呕吐的反应要好一些,但是浑身都没有力气,头还昏昏的,全身开始发冷,早餐更是一点儿都吃不进去。   季南风帮他换了床厚被子,给他喂了点热水,念他之前一直在追更多小说听。念完了最新章,又覆在他的耳边,单方面地跟他说了很多话,从认真的到好笑的,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燕鸥蔫蔫的不想开口,但季南风说的每个句子他都听到了心里——他太喜欢听季南风跟自己讲话,永远慢慢的,温柔又有条理,不论什么时候听,都会让他感到安心又舒服。   他握住了季南风的手,轻轻用指腹摩挲着他的指关节,终于在辗转反侧了许久之后,季南风掌心的温度驱散了寒意,遭了罪的可怜小鸟再次昏睡了过去。   季南风看着他眉头紧蹙的睡颜,心也跟着碎了满地。   中午,燕鸥的化验结果出来了,白细胞下降得厉害,不得不打了升白针。   这一针下去,副作用倒也很快就来了。好不容易睡着的人,硬生生被全身上下的疼痛扯醒了。   “肌肉疼,骨头疼,胸口疼、腰也疼……”燕鸥病恹恹地躺在季南风的怀里叹气,本来扎针都害怕的家伙,此时被各种各样形色各异的痛感惹得没了脾气。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忘调戏一下季南风:“就跟我第一次跟你上完床的感觉是一样的。”   季南风猝不及防地笑起来,问他:“我有这么猛吗?”   燕鸥苍白地举了个大拇指:“你就是这个。”   很快,比上床更猛的后劲儿接踵而至。下午,燕鸥就开始发起烧来,但他却没法安心躺着,因为新一轮的频繁呕吐又开始大驾光临了。   这一次,全身上下所有的不适像是约好了一起来似的,一股脑儿把燕鸥直接整蒙了。他脑袋嗡嗡地发白,眼泪更是控制不住地疯狂往下淌,有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好、好难受……”他颤抖着缩进季南风的怀里,咬着牙忍了好半天好半天,这才气若游丝道,“老婆……我要坚持不住了……”   一听这话,季南风眼睛又忍不住红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拔掉他身上的针管儿,抱着他一走了之。   这他妈不想再看他受罪了。   化疗的这几天,燕鸥喝不下一口水、吃不进一粒饭,闻到一点点饭菜的味道都狂吐不止,季南风准备的满满一手机菜谱更是无处安放,更糟糕的是,燕鸥似乎对升白针不太敏感,一顿副作用熬下来,白细胞水平还是低得吓人,身体的免疫功能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高烧不退,还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医生也拿他的状况有些头疼,如果白细胞再低下去,化疗就要被迫暂停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燕鸥反而悄悄松了口气,经过这几天的折磨,他甚至觉得脑瘤带给他的痛苦也不过如此——没有什么是比当下更难熬的了。   半夜,燕鸥浑身上下难受得又睡不着,只能哀哀地睁着眼,看着窗外初秋的月亮。   今晚的月牙儿很亮,弯弯的一道上飘着些云,像是勾住了一层浅浅的薄纱。   燕鸥看着月亮出神,想起上次出门其实也就不过是一周之前,但是却漫长得像是度过了一个世纪。   好想出去。他轻轻抓住了身下的床单。   他想起了自己前不久才跟老赵说,自己不想留下遗憾,他希望剩下的日子想要尽可能圆满,但他又看着病房里另外两个似乎被永久定格住的身体,想起这段时间几乎要被抽干了的痛苦和煎熬,忽然一阵恐惧漫上了胸口——   自己真的要这样痛苦地在病床上度过剩下的日子了吗?   他想起了自己的旅行清单上,还有很多地方没来得及打卡,想到还有很多必须要跟季南风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想起自己念叨了很多年也没有机会拍成的北极燕鸥,泪水瞬间决堤一般涌出了眼眶。   那一刻,一个任性却又坚决的念头从他的胸口燃起,宛如落入荒原的一粒星火,只在顷刻间燃烧成了一片沸腾的火海——   不想治了。   哪怕肿瘤会快速复发转移,哪怕寿命会减半打折,他真的不想再这样无意义地延续自己的生命了。   他想出走,旅行,摄影,和爱的人相拥,然后再平平淡淡地死去。   ——飞鸟宁可在旅途中坠亡,也不能被折断翅膀无法飞行。 第28章 秋月星华28   事实证明, 做决定的时候千万不能拖延,否则就会像当初没能跟季南风说出口的分手,错过了那突如其来的勇气, 就很难再找到开口的机会。   燕鸥半夜里被疼痛和难受折磨得几度崩溃, 心想着等第二天季南风醒来, 第一时间就要跟他说清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自己不治了、现在就收拾行李准备旅行。   但临近凌晨时分, 燕鸥还是在极度的疲困下失去了意识, 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他只知道自己睁开眼的时候, 阳光正正好落在自己的床头, 季南风依旧守在他的床边。   他犹豫了一下,本想开口就提放弃化疗的事情,但季南风却先开了口, 说:“崽崽这一觉睡得时间挺长的, 感觉状态越来越好了,我问了医生, 第一次会比较难受,后面就能慢慢适应了。”   燕鸥张了张嘴, 说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自己就这样决定放弃治疗, 对于季南风来说,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些?   季南风说:“我昨天找很多病人家属聊了天, 有一个小妹妹本来预估只有两年生存期, 但是经过规律的化疗放疗之后, 现在已经是第五年了。”   燕鸥听了,心里更难受了——他完全理解季南风心里的期待。如果可以的话, 他怎么会不想活得更久、在季南风身边待更长的时间呢?   但那真的有意义吗?燕鸥难受地想,活得开心和活得长久,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想说的太多,反而无从说起。燕鸥没作声,悄悄转过身抱住季南风的胳膊,许久,才小心翼翼叹了口气。   看出他情绪不高,季南风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也担忧道:“还是烧得厉害,白细胞总是上不去,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升白针打了全身疼,不打又更危险,燕鸥想了想,整个人烦躁得都快要爆炸了。   又是被各种糟糕反应挟持的一天,但比起前几天的崩溃呻|吟、歇斯底里,这次的燕鸥却安静得有些不对劲——他一声不吭地咬牙熬过疼痛、再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吐、一声不吭地躺回季南风的怀里,一声不吭地睁着眼睛放空……这完全不像是情况有什么好转,反而更像是难受到有些麻木了。   季南风也很敏感地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好不容易等他清醒着,才小心唤道:“崽崽?”   燕鸥皱了皱眉,抬眼帘看向他,高烧的眼里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他实在太难受了,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放进蒸烤箱里,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但看着季南风的表情,他实在是不忍心让他担心,只能尝试着开口:“老婆……”   听到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季南风就心疼又难过,但嘴上鼓励的话还继续说:“崽崽,你别害怕,等着一阵子过去就会慢慢好起来了,这是化疗药物在起作用呢……”   一听这话,燕鸥的情绪彻底崩了。这已经他不知道多少次毫无预兆地哭起来,他总觉得,再这样下去,哪怕化疗拖住了他的病情,他的心态也真的要彻底毁了。   一看他哭,季南风彻底慌了神了,赶忙把人搂进怀里,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喊医生帮忙。   燕鸥本来还只是咬着牙无声地抽噎着,一听他这么温柔耐心地问自己,理智便瞬间崩塌了。   “老婆……”他皱着眉断断续续地啜泣着,难受得仿佛心脏被轧成了碎片,“对不起……”   季南风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开始道歉,赶忙用手擦着他的眼泪,小声哄着:“不是说好了不许这么说了吗?”   燕鸥知道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眼泪继续吧嗒吧嗒往下掉。   他现在被愧疚和纠结压到快喘不过气来——季南风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牺牲了这么多,而自己只是因为为了出去玩,就要把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和未来,这样毫不留情地扔掉了吗?   他觉得自己好自私,但是那难以言说的冲动实在是太过强烈,他想,说出口吧,至少说出来,还能让季南风骂醒自己。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脸埋进他的掌心,缓了好久才颤抖着、艰涩地挤出一句:“老婆……我不想治了……”   和他一样,季南风听到这句话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燕鸥害怕极了,他不怕季南风会对自己生气,而是怕自己这句话,让季南风好不容易筑建起的信心就这样垮塌了。   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已经做好了收回这句话的准备,他想,如果季南风不愿意自己就再也不提了——他的勇气和冲动,在开口的一瞬间,被彻底折磨空了。   但意外的是,季南风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反应,也没有着急否定自己的提议,只是看了自己许久,目光才掀起一阵涟漪。   “崽崽,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吗?”他语气平和地问,“是因为化疗太辛苦,坚持不下来,还是感觉失望想要放弃,再或者有其他的想法……和我说说好吗?”   季南风平稳的情绪和冷静的反应,给燕鸥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和鼓励。他渐渐从激动崩溃的情绪里剥离出来,脑子嗡嗡处理着季南风的问题——化疗之后,他的反应能力似乎也变慢了,明明一直很在意季南风的情绪,但他说的话,自己却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处理清楚。   燕鸥忍着难受抬起眼,看着季南风的脸,许久才有些释怀一般轻轻笑道:“我不甘心……”   季南风的眸子一下软了下去,燕鸥知道,他大抵是听懂了。   “我不甘心剩下的时间都耗在这里,每天躺在病床上,靠着药水苟延残喘地续命,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燕鸥虚弱却又坚定地说,“一想到即便一个疗程结束,我也不能走远,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回到这里来受罪,一想到所谓延长的生命周期居然要这样子度过,我真的不甘心……”   他迷迷糊糊看向季南风的眼睛:“老婆,哪怕剩下的时间没那么长也好,我还想跟你一起去旅行、想去拍北极燕鸥,想跟爸爸妈妈说一声再见……我还有好多的事情想要去做……”   说完,他又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我知道我太幼稚太任性了,居然拿自己的命换出去玩的时间……我也知道我吃不了苦,小朋友都可以忍耐的事情我却不行……老婆,你骂我吧,骂醒我就再也不想了。”   他耷拉着眼皮,不再期待什么结果,心里却因为说出口的话轻松了许多。但季南风却没有立刻否决他,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说:“崽崽的想法我收到了。”   明明季南风什么都没有答应,燕鸥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结果已经无所谓了,他苍白地笑了笑,便闭上眼,难得安稳地睡了过去。   季南风坐在他身边,帮他重新盖好了被子,看着他的眉头逐渐解开,看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才深呼吸一口,把脸埋进了掌心。   他完全可以理解燕鸥的心情,又或者说,就连他自己眼睁睁看着燕鸥这副遭罪的模样,都无数次产生过放弃的念头。   他何尝不想扯掉这些勾勾连连的输液管,和燕鸥一起离开医院、潇潇洒洒地远走高飞?但一想到背后的筹码是他本就余额不足的生命周期,一想到放弃之后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季南风便又再次陷入痛苦的两难里——似乎又回到了先前是否要做手术的那场艰难的抉择之中。   临近傍晚的时分,燕鸥依旧在昏睡着,季南风思索良久,还是起身去找了医生。   医生见到他,开门见山道:“他的白细胞稍微上去了一些,但效果还不是很稳定,如果这段时间再恢复不到理想的数值,化疗可能必须要暂停了。”   一来就听到这糟糕的消息,季南风心里一紧:“能上去是不是说明至少是有用的?”   医生点头道:“之前担心他的骨髓造血功能受损,现在看,应该可以暂时排除这种可能,只不过他本身对升白针实在太不敏感,根据观察来看,他本人对化疗药物的反应也很强烈……总之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之后的路只会更加辛苦。”   季南风闻言,胸腔像是被压了块巨大的石头,喘不上气来。   犹豫了许久,他才开口道:“……医生。”   季南风开口的时候,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强烈的颤抖——他真的很不想问出这个问题,但是听到之后的疗程会只更难受、又想到燕鸥这段时间痛苦到崩溃的模样,他还是咬咬牙,说:“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能不能考虑……不治了?”   医生本来正忙着手中的事,听到他这个问题,便抬起眼看向他,目光中似乎没有太多意外——这样的问题,他似乎已经听过无数遍。   “这个问题你们要自己考虑清楚。”医生平静地说,“化疗一旦开始之后就不要随随便便停了,中途放弃只会让停止生长的癌细胞继续生长,这时候癌细胞可能就已经产生了耐药性,对原有的方案不敏感了。”   医生顿了顿,继续说:“这还算是比较理想的情况,还有很多病情比较严重的患者,在终止化疗之后,癌细胞会加速分裂,甚至会致使潜在转移病灶转移的现象,所以你们一定要考虑清楚——因为一旦选择放弃,就几乎没有后悔重来的机会了。”   季南风听完,手心里攒满了汗水。   他跟医生道了谢,又在医院走廊上待了很久,直到身后的病房里又传出燕鸥抑制不住的口申口今,他赶忙回到燕鸥身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看着他森白的脸上爬满汗水。   这次醒来,燕鸥没有再提放弃治疗的事情,只趴在季南风的腿上,乖乖地仍由他抚摸自己。他努力告诫自己,不要再说丧气话,但他的眼神却始终控制不住去看窗外的景色。   这是个平平淡淡的傍晚,夕阳垂暮、燕雀归巢,大片大片的橘色洒在窗台前,染红了苍白的病房,染红了季南风的侧脸。   燕鸥的脑海里浮现出季南风拿着画板泼洒颜料的背影,又看到自己拿起相机,把季南风和这暮色一起存在镜头之下,又一阵难以言喻的悲楚漫上心头。   但他这回什么也没再说了,只是把脸埋进季南风的怀里,似乎眼睛不去看,心里便不再想了。   燕鸥的神情季南风都看在眼里,他太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许久,他才轻轻开口说:“崽崽,我刚刚去问了医生,关于终止化疗的事情。”   埋在他怀里的燕鸥愣了一下,继而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惊喜。   看到他眼里的期待,季南风的心脏又缩紧了一下,他酝酿了很久,才说:“……他告诉我,这件事情必须要慎重考虑,几乎没有任何反悔的机会。”   在燕鸥迷茫而恍惚的眼神中,季南风将医生所说的话,所提到的风险,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燕鸥。   听他说完很久很久,燕鸥才颇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失望与难过,他看了一眼季南风,然后又默默地垂下眼帘,问:“意思是……还是不要放弃了,对吗?”   他不甘心地攥紧拳头,刚开始鼻尖发酸,就听季南风轻轻说:“不是,崽崽,我不是这个意思。”   燕鸥愣了愣抬起头,正好对上季南风温柔似水的目光。   “我只是要把可能面对的事情跟崽崽说清楚,让你在知晓一切的前提下再做决定。”季南风握住他的手,说,“但是我的建议是,我们先坚持一下,把第一个疗程走完,正好这段时间我们可以一起思考一起讨论,等到结束之后,我们在更加冷静的状态下再做出决定,你觉得可以吗?”   燕鸥看了他,迷糊的大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弯着眼睛虚弱地笑起来:“好。”   燕鸥觉得,这段时间,季南风真的变化了很多——从前,在这个自由而感性的人面前,自己永远是负责理性的那一个,但现在,似乎是为了及时弥补自己理智的坍塌,这个人扭转了自己二十八年的处事风格,不得不学会控制情绪冷静抉择,也学会反复斟酌三思而后行。   他觉得难过又欣慰,伸手抱住季南风的腰,把说到嘴边的道歉咽了回去。   他说:“季南风,我真的好爱你。”   有了季南风的承诺,燕鸥的心态便就此稳定下来,尽管每天还是要经历漫长的痛苦与折磨,但他的状态和情绪真的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在清醒的时候,燕鸥又开始缠着季南风给自己画画,要听他给自己念没听完的小说,即便有时候疼得哭哭啼啼龇牙咧嘴,但那些消极的话也不再说了,甚至还有闲心调戏季南风,一张口就是不正经的话,说得这个薄脸皮的家伙面红耳赤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或许真是积极情绪起了作用,燕鸥最近的白细胞水平终于慢慢恢复到了安全值附近,免疫能力跟上,咳嗽发热的情况也逐渐减轻,呕吐的情况也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终于,在入院的整整第十四天,燕鸥的第一次化疗全部结束。临出院前的检查结果显示,化疗还是对燕鸥的免疫系统造成了一定的损伤,但是对癌细胞的抑制效果也很明显——摆在他们面前的利弊都十分清晰,命运没有给他们的选择做出任何提示。   出院的时候,秋天刚刚正式落下了帷幕,在大家的短袖还没完全换成长袖的时间里,燕鸥却已经戴上了针织帽、套上了厚厚的大衣——做完化疗之后总会全身发冷,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但是真的走出病房时,还是冻得浑身难受。   全身无力、肠胃脆弱、免疫低下……这都是今后可能常伴他的症状。   季南风推着全副武装的他在林荫道下走着,落叶铺满了狭长的小路,像是一层软软的、暖和的毯子。燕鸥虽然还是冷得发抖,但他还是抱起胸前挂着的相机,对季南风笑着说:“老婆,你往前走,我给你拍一张。”   季南风永远是燕鸥唯一的模特,是只属于自己镜头的精灵。   为了纪念这一次出院,季南风还拜托一旁经过的先生给两人拍了张合照,尽管是非常业余的游客照,但是两个人依旧视若珍宝地将其收藏。   回到医院附近的出租屋后,两个人依旧没有着急去提后续治疗的选择问题。刚出院这段时间,燕鸥免疫力还很差,他们还需要时刻提防着可能存在的隐患发生。同样的,他们也要等待,等没有病痛折磨、等理智完全做主,再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自那天起,燕鸥足足在家中的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他的身子还是虚弱得很,畏寒、低烧、疲乏,吃一点东西就容易上吐下泻,直到一周之后,他终于恢复了精神,可以自己下地走路,还跟着季南风一起去超市买了东西。   傍晚,两个人慢悠悠从超市往回走,燕鸥看着面前鎏金的大道,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老婆……之后,怎么办?”   季南风顿了顿步子,转过身,帮他理了理胸前的围巾。   “崽崽怎么想?”他问。   燕鸥一向是个害怕做选择,到这个时候还是下意识地退缩,但是在季南风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落日跳到他的面前,在他的睫毛尖端燃起了一星火苗,他许久没有过悸动的心脏又一次怦然。   燕鸥也转过身来,抱住了季南风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肩膀里,嗅着他衣服里独属于他的淡淡的暖香。   他说:“秋天到了,我想和你一起,像过冬旅鸟一样,去温暖的南方。”   季南风闻言,再没有一丝犹豫——   “好。” 第29章 秋月星华29   这大概是燕鸥自化疗以来, 心情最好的一个瞬间,不仅是因为心心念念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更是因为, 这是他第一个完全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的重大决定。   季南风也非常清楚他此刻开心而又忐忑的心情, 立刻赞同他的选择, 减轻他的压力:“我也觉得我们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默契无须多言,燕鸥笑了笑, 说:“事不宜迟, 那我们就准备出发吧。”   实在是期待了太久,燕鸥往回赶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从超市回来, 他难得胃口好了起来, 主动吃了季南风给他准备的, 他一边抱着碗,慢慢吞吞地小口往下咽,一边迫不及待地拉着季南风开始做攻略。   燕鸥打开地图, 决定开始制定计划的那一刹那, 那久违的自由和兴奋便再次涌上心头。   毫不夸张地说,燕鸥感觉自己像被压在五指山下整整五百年, 终于在这一刻看到了自由的曙光。?   现在,燕鸥已经可以接受自己对文字半懂不懂的事实, 甚至可以和季南风开起玩笑:“呼叫老婆, 救救文盲!”   “老婆来了!”季南风立刻跑去他身边坐下,“现在请崽崽点单。”   燕鸥笑起来, 一边坐没坐相地靠到他身上, 一边说:“北极燕鸥每年八月开始迁徙, 一般会在附近停留一段时间觅食补充体力,九月前后就开始往南飞行, 一路顺着大陆架南下。”   “我们沿途奔走,按照路线不一定能追得上它们。”燕鸥思索了一番,说,“不过没事,等春天的时候它们又会往回飞,我们就跟着旅鸟迁徙的大部队、跟着太阳走,在来年春末以前赶到北极,总会和它们会合的。”   换做别人,癌症晚期、化疗刚结束,就嚷嚷着要去北极旅行,季南风会觉得这个人疯了,但眼前的人是燕鸥,他爬过珠峰跳过伞,上天入海无所不能,见过海底的游鱼漫舞,看过林中的花草绽放,所以他说要去北极拍鸟,季南风只会觉得——为什么不可以?   “好。”季南风说,“跟着太阳、向南出发。”   和往常一样,他们出游只会规划一个大概的方向,和几个必须打卡的点,却很少制定具体详细的路线和时间——这个习惯是燕鸥跟着季南风养成的。   曾几何时,燕鸥还是个计划详细到时刻表的自律狂魔,每次旅行都会列一个密密麻麻的清单,从景点到购物到餐饮一应俱全,直到他和季南风恋爱后的第一次旅行,这家伙看着他满满一笔记本的计划,不带任何嘲讽、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这样的旅行有什么意思?”   当时燕鸥愣了半天没能作出反应,他不知道季南风口中所谓的“有意思”是什么意思,这是他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学习、生活、摄影,甚至是追求季南风,他都必需要提前有一个详细的规划,否则他会很没有安全感。   看着他不能理解的目光,季南风只好跟他解释道:“我觉得,充满随机和未知的旅程才会有意料之外的惊喜。”   那一次,抱着勉强信一次他的邪的心态,两个人开着车就毫无顾及地奔向了目的地,不出所料,他们没去成需要提前预约的景区,也因为绕路错过了久闻大名的文化演出,但是他们误打误撞地进了一处漂亮的小村落,在没被游客发掘叨扰的安静角落里,他拍到了极其美丽的日出,季南风也画出好几张难得满意的画。   回去的路上,燕鸥还是有些遗憾没能打卡著名景点,季南风却随手在平板上给他调出一部纪录片,内容就是他们今天刚去的地方。“看这个,应该比我们往人堆里硬扎体验感更好。”季南风真诚道。   燕鸥眼睁睁看着屏幕里近在咫尺却又一门票之隔的景点,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觉得旅行就要带一双不一样的眼睛。”季南风跟他说,“找到没有人发现过的美,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不是吗?”   自那以后,燕鸥便尝试着让旅途多一份“随机性”,但是丝毫没有规划的玩法也实在是太任性疯狂,并且不适合时间紧、目标明确的旅行,因此两个人几次磨合下来,便中和出了一套两个人都能适应的模式,一路优化到了今天。   眼下他们的计划便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按照大致的方向向南走,途中遇到哪里值得停留,再做一些临时的安排。   “等签证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先在国内好好玩玩吧。”季南风想了想说,“但是国内的绝大部分地方也差不多都去过了,我们可能会重游很多故地,你介意吗?”   “真要这么算,其实全球的大部分名胜我都去过呀。”燕鸥笑笑说,“就像我见过冬天的贝加尔湖,却没见过它夏天的样子,时光流转,世间万物都在变幻,我相信每一次旅行都会是不一样的体验。”   实际上,抛去想要体验时间带来的新鲜感之外,燕鸥忽然发现自己从生病开始,就忽然变得恋旧起来。   曾几何时,他坚信自己是个从不回头看过往的潇洒自如的人,他能对十几年的亲情说淡就淡,也能对所有的成就和荣耀说放就放,更不要提那些已经收揽于眼中的风景。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比想要回到那些去过的地方看看——那些地方有过他和季南风走过的痕迹,有过他曾流连于这个世界的证据。   “行。”季南风说,“那我提议,既然来都来了,就先在上海好好玩玩吧。”   燕鸥闻言直起身来,看着外面的荧荧的灯火,笑起来:“好!”   两个人来过上海很多次,但是每次都是来办展出席活动,要么就是看病治疗,像这样不带任何目的性地慢慢享受的机会并不多,更何况,燕鸥现在还处于恢复阶段,从周边开始慢节奏地适应,对他们来说保险又安全。   看着季南风打开地图准备设计路线,燕鸥几乎兴奋得脱口而出:“老婆老婆,我好想去迪x尼!”   上海迪x尼几乎是外地人游玩必打卡的目的地,也是燕鸥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小目标,但是因为各种原因,他们反复从城堡的门口路过,却一直没有时间来打卡。   燕鸥向来是个爱热闹的,喜欢聚会,喜欢去人多的地方玩,但他刚一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便后知后觉地住了嘴:“啊……我这样……真的要去吗?”   刚做完化疗、行动不便、免疫力低下、甚至走几步路都要停下来歇歇,这个样子去人山人海的游乐园玩,真的好吗?   季南风似乎也在纠结这个问题,但一看到燕鸥犹豫,反而下定了决心:“去,为什么不去?好不容易来一趟。”   岂止是好不容易来一趟,说句难听话,这可能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燕鸥想起了自己说过不想留遗憾,怎么才第一站就开始退缩了?   “好。”燕鸥答应下来,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那我们要做好准备。”   这么多趟远门,两个人最不缺经验的就是做准备,只不过这一次,除了出行必备的东西、画材和摄像设备之外,他们还额收拾好了保暖的衣物、应急的药物等等。   这段时间,燕鸥的身体其实还是虚弱得很,今天多吃了一份水果泥,也不过是因为心情实在太好,暂时藏住了身体上的不舒服。但是,他的免疫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如果不能做好万全的防护,那他们的旅程可能还没开始,就夭折在了起点。   晚上,燕鸥强迫自己喝了一杯热牛奶,他发现自己的胃口正在一点点地恢复,也开心起来。   “之前化疗的时候,吃东西的时候喉咙就跟被水泥封死了一样,真的半点儿东西都吞不下。”他喝着牛奶,笑着对季南风说,“老婆你真是太好了,从来不逼我吃东西,隔壁小哥被他妈硬塞着,吃了吐吐了吃,看得我可真难受死了。”   季南风一边洗着碗筷,一边也跟着笑起来——他也不知道这样对燕鸥百依百顺,到底是不是好事,他只知道,只要燕鸥能够快乐,那就一切都好。   旅行的日程说开始就立刻开始,当天晚上,季南风提前订好了迪x尼的套票,然后开始一边积极调理燕鸥的身体,一边准备下一阶段可能要去的国家的签证。   因为工作需要,他们有很多国家的长期工作签,这一趟旅行只需要补一些过期的和没去过的就好。办好全部签证的那天晚上,他们刚刚好到迪x尼的酒店住下来——都说酒店的性价比不高,但季南风还是定了一个并不便宜的主题套房。按照他的话说,一方面是觉得来都来了,体验感才是最重要的,另一方面是因为,住在酒店就可以免去第二天早上排队的时间。现在,对于他们来说,时间是远远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   太久没有全身心放松下来出游了,燕鸥坐在副驾驶,远远看见灯火通明的园区和巨大的城堡,就兴奋得不行。   其实走的前一天他还发了个低烧,但此时此刻的兴奋劲儿,让他觉得自己再跳进海底游个二十分钟都不在话下:“好开心!!”   季南风笑起来——燕鸥也算得上是个见过世面的旅行家了,但他从没见过哪次出游可以让燕鸥激动成这个样子,现在他就像是六一儿童节跟着父母来玩的小朋友,拥有着整个世界上最纯粹、最美好的快乐。   看样子,他们真的做出了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下了车,燕鸥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季南风要往酒店里走。他的手心热热的,估计又有点儿发烧了,季南风赶紧给他披好了保暖的外套,又从车后备箱里把行李和药都带上,这才跟着他一起来到了酒店。   进了酒店园区,燕鸥就一路抱着相机咔咔拍个不停——这里有米奇米妮的铜像,也有工作人员扮成的布鲁托,还有小美人鱼主题的泳池,一步一景,处处都充满了童话般的惊喜。   酒店大堂采用的是颇具美感的新艺术主义风格,造型设计活泼灵动、充满想象力,又不缺端庄的古典美。两个人看着七彩的琉璃吊灯,看着鲜艳夺目的壁画,开开心心聊了很久。   晚间,在酒店的自助餐厅,燕鸥也胃口小开,吃了热乎的饭菜和漂亮的甜点,他们还遇到了在餐厅溜达的唐老鸭,拍下来很多可爱的照片。   吃完晚餐之后,两个人正在餐厅散步,季南风看了看表,却突然拉着燕鸥回了房间——最近几天燕鸥精力有限,大部分的攻略和计划都是季南风定的,包括酒店也是他一手挑选,此时这突如其来的返回,让燕鸥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老婆?”燕鸥有些紧张地问着,但看季南风的表情,便又笑起来,“是不是有什么节目?”   季南风笑着回头埋怨了一句:“能不能别那么聪明啊?惊喜都藏不住了。”   燕鸥也乐道:“那我就当不知道!……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啊!”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急急忙忙赶回了房间,季南风二话不说,一个箭步来到窗前,“唰”地一下打开帘子,燕鸥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哇!”   虽然刚来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房间视野不错,但直到晚上,天完全暗了下去,园区内的灯火齐齐亮起,燕鸥才发现,这里真的是独一处的观景场所。   面前,园区内最抢眼的城堡就在他们视野的中央,在斑斓锦绣的灯光下,一座华丽的梦幻之城跃然眼前,仿佛一瞬间,他们就纵身来到了绮丽的童话异世界,眼前这扇神奇的窗子,便是那连接另一个次元的大门。   季南风在身后提醒他:“看傻啦?这么好看不拍两张?”   燕鸥一拍手心,刚准备转身拿三脚架,就发现季南风已经帮他准备好了。   “哇哦。”燕鸥一边快速熟练地调着设备,一边不忘夸季南风,“老婆真是体贴周到!”   季南风笑道:“你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燕鸥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手里倒是很快地调好了参数。就在他刚刚把眼睛贴上取景器的一瞬间,城堡四周的灯光忽然一阵变幻,接着,两道亮光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地平线一跃而起,在夜空中相会。   “……啊!”燕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抬头朝窗外看去,下一秒,灯光在城堡上印出来动态的画面,配合动画内容,四周再一次燃起漂亮的烟火。   ——烟花秀。   燕鸥早知道迪士尼有这个传统,但是来之前没有特意去了解,因为全权交给季南风办,他也没有任何心理预期。但是现在看来,这家伙无论是挑选酒店,还是选择入园时间,都是经过了精打细算——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巧合,这就是季南风为他精心准备的一个惊喜。   升空、绽放、闪烁、流光……无数星火在夜空中相聚相拥,将幻境般曼妙的夜空点亮。   燕鸥站在窗前,斑斓的光点映在他的眸中,有那么一瞬,他仿佛也融进着灿烂星海里,与他向往的天空近在咫尺。   他惊喜地看向季南风,那人也正弯着眼看他。   “看,连童话世界都想给你一个惊喜。”季南风指着窗外的烟火城堡,“它说,要把世界上的所有美好全都给你。” 第30章 秋月星华30   天空中那盛大的花火, 似乎带着燕鸥这段时间的所有苦闷、痛苦、不堪一同飞到了天上,在那轰然巨响中,一切都在灿烂星河下化为尘烟。   热爱艺术的人都免不了追逐浪漫, 燕鸥站在那绚丽的光雨之下, 有那么一瞬间,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从他的心底蔓延出来。   他匆匆转身去调节设备,定好自动拍摄之后, 他拉起季南风走到镜头前——抬头、对视、踮脚, 一个回眸间便产生默契的吻在漫漫烟火中落下。   在快门声响起之后,燕鸥弯起眼眸, 看着面前被描摹出金边的季南风, 小声道:“我们就像童话里的王子……和王子。”   季南风笑道:“两个王子的童话, 我还没见过。”   “现在你见到了!”燕鸥明朗道。   这一场烟火秀,实在是满足了燕鸥所有关于童话世界的幻想,也让他获得了一组无比满意的照片。他看着灿烂烟火下两人相拥而吻的剪影, 有些害羞, 又忍不住反复琢磨。   ——作为一名自然摄影师,燕鸥真的很少拍人, 哪怕练手也都是减肥的单人照居多,像这样亲昵的合照, 也不过是在生病之后, 才开始有的。   季南风也坐在床头看着那一组照片,或许是习惯做燕鸥的镜头模特了, 平日里脸皮薄的他, 此时反而比燕鸥更放得开。   “崽崽这个水平, 完全可以去抢徐敏的饭碗了。”季南风真诚夸赞道。   “嘿嘿。”燕鸥有些不好意思,抱起相机在床单上打了个滚, 趁机背过身去,不让季南风看自己通红的脸。   踏上旅程的第一晚,比燕鸥想象中还要叫人开心,首战告捷让他的心情大好,身上那些个小不舒服也一扫而空。   晚上,在主题房间的双人床上,燕鸥安安心心搂着季南风睡到了天亮,好几次他恍惚忘记了自己生病的事情,一切的快乐自由都没有负担。   第二天清晨,两人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餐之后便坐上了去乐园的专车。车上还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只是一小截路的工夫,燕鸥便成功打入学龄前聊天群,从芭比公主聊到了奥特兄弟,男孩儿女孩儿都争着跟他玩。   季南风就坐在一旁看着他带着孩子们闹,他难免心想,如果疾病没有降临,未来他们节奏慢下来的某一天,或许真的会考虑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小朋友,或者蹭朋友家的宝宝当干爹干爸,他们会努力给孩子最好的教育,可以在周末一起郊游,也可以一起拍照画画、教会TA自己学会的一切……   这无望的展望让季南风陷入了短暂的怅然,好在大巴及时到站,燕鸥乖巧地回到他的身边,小朋友们像是一群放风的小鸭子,哗啦一下一哄而散。   迪x尼的无障碍设施做得非常好,季南风怕燕鸥身体撑不住,便提前给他预约了一台电动轮椅。即便是这样出行也没有任何不方便——酒店、大巴、园区……目光所及之处,平常人可以游玩的地方,坐着轮椅都可以去。   这就是童梦的守护者——它会努力捍卫每一个人成为童话主人公的权利。   因为入住了迪x尼酒店,他们享受了提前一小时入园的特权,园区空荡荡的一片,那些传说中需要排起长龙的热门项目,此时也毫无保留地欢迎着他们的到来。   “呜呼!”燕鸥看着宽阔的大道,兴奋得直接把轮椅从季南风手里开溜了出去,他“轰”地一下冲到路的那一头,接着一个干净利落的转弯,把轮椅开出赛车的架势,“大漂移!”   季南风被这人突如其来的发疯吓了一跳,三两步赶过去要捏他后颈皮,燕鸥赶紧龟缩起来,举手投降:“老婆我错了!我保证乖乖的!”   看他这么开心,季南风也生不出气来,只能笑了笑,轻轻捏了捏他的脸作为惩罚。   然后,F1赛车场轮椅分会场便变成了夕阳红老年散步团团建。   “为了保证之后旅途的顺利,我们尽量选择没有那么刺激的项目吧。”季南风推着轮椅沿着大道慢慢走,说,“毕竟你是连跳伞都体验过的人,这些小儿科应该入不了你的眼吧?”   燕鸥还是懂得取舍和从长计议的,他点点头说:“对,我看不上!”   话是这么说,但燕鸥还是积极地去参与了每一个他能参与的项目。不得不说,迪x尼的无障碍设施和服务真的非常周到。   季南风之前还担心燕鸥的身体不适宜扎在人堆里排长队,到了才发现,残障及其他需要坐轮椅出行的游客,可以提前在游客中心预约每一个项目。他们不需要在人堆里等待,而是在队伍之外的无障碍专用通道等候,排队的时间不变,并非拥有插队的特权,却得到了最大限度平等的便捷。   除此之外,陪同人员也可以一起在队伍外等候,不用分开,对于他们这样双人出行来说实在是太方便了。   极度的便捷和平等的对待,让燕鸥的心情更加放松了。他一口气拉着季南风完了一连串的项目,最后还是没忍住,尝试了一下传说中最温和的过山车——七个小矮人矿山车。   季南风说得对,自从尝试过跳伞蹦极之后,这些游乐园里的所谓刺激项目,他都看不上眼了,他慢吞吞地跟着矿山车数了一遍小矮人,心理上觉得温柔得快要睡着了,但却挡不住在上面吹了风,一落地就开始闷闷地咳嗽起来。   他现在的免疫力就像是一层纸糊出来的,一有个风吹草动就能被捅得透穿,当他一边跟季南风吐槽说这玩意儿真的没劲,一边没忍住咳了两声之后,两个人异口同声的沉默了。   对视之后,燕鸥立马心虚地瘪起嘴,委屈巴巴的样子像是在认错,又像是在讨好季南风,求他轻点骂。季南风拿他没办法,只能叹了一口气,给他灌了一杯热水,又给他身上厚厚的外套扣好、口罩戴严。   缓了五分钟,燕鸥终于不咳了,两个人齐齐松了一口气——看来只是呛到了,可千万别刚一开始就着凉生病。   虽然是虚惊一场,但燕鸥也彻底学乖了,不再嚷着要去刺激项目,季南风说什么便是什么。   在季南风的带领下,两个人又开始夕阳红散步,他们绕着城堡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又留了很多珍贵的照片——   因为要出来玩,一向着装正式得体的季南风难得休闲打扮,在园区,两个人还一人买了个耳朵戴在头上,燕鸥戴的是尼克狐,季南风为了配合他的情侣套装,便勉为其难地戴了朱迪的兔耳朵。   平日里,燕鸥看到的季南风更倾向于禁欲风格,难得这么活泼可爱,简直是捧在手心里横竖都看不够。   “哇呜,兔男郎老婆!!”燕鸥一边疯狂拍照,一边发自内心地感慨着,“南风,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季南风被他夸得一阵羞耻,伸手把他的围巾缠到他脸上。   燕鸥被剥夺了视线,依然十分敬业地耍贱:“老婆,我这辈子还有机会看你跳兔子舞吗?”   “……”季南风憋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大概是没有了。”   想看他跳兔子舞是假,想要调戏他占他便宜是真,燕鸥看这人面红耳赤的样子,没心没肺地狂笑起来——差点儿又把自己笑咳了。   正在他们笑着闹着的时候,燕鸥忽然发现,四周的人群正齐刷刷往同一个方向涌着。他敏锐的凑热闹雷达立刻biubiu狂响,慌忙仰起头:“老婆!我们也去!!”   季南风看了一眼时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迅速行动起来,顺着燕鸥手指的方向过去了。   人群汇聚的重点,是宽阔的米奇大道,两个人赶到的时候,人群已经快成型了。燕鸥严肃而迫切地看向季南风,那人接到指令,二话不说顺着那唯一一条还没闭合的通路冲过去。   季南风一路推着轮椅顺着人群快步奔走,一边伸手护着燕鸥怕被人挤到。燕鸥也急得绷紧脚尖儿,生怕错过了凑热闹的最佳场地。   事实证明,季南风永远不会让他失望。即便他的步伐如此沉稳冷静,还是影响不了他的速度和准头。在队伍塞满的一瞬间,燕鸥只觉得视野一阵开朗——他们冲到了队伍的最前排。   尽管此时,完全没有操心攻略的燕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着四周开心起劲儿的游客,他也忍不住兴奋地举起双手欢呼起来。   眼前,人群汇集在米奇大道的两边,路的尽头是一扇关闭的大门,所有人都期待地朝里张望,燕鸥也不例外。   眼巴巴干等了五分钟,燕鸥觉得眼睛都酸了,这时,四周忽然响起来活力满满的音乐声,昏昏欲睡的燕鸥立刻满血复活。   下一秒,在欢呼和尖叫声中,大门缓缓打开,一排穿着青春靓丽的小姐姐一边跳着舞,一边往前走着,她们的身后,是一排排精致可爱的花车。   “哇!”燕鸥终于反应过来,“是花车巡演!!”   一片扑面而来的热闹非凡下,米奇、米妮、唐老鸭等老牌明星挨个出场,接着,他们又看到了美丽的白雪公主、花木兰,还有新晋女明星川沙妲己。   在一片片尖叫声中,童话里走出来的可爱人物和大家致意,飞吻、挥手、舞蹈,所有人不论场内场外,不管男女老少,都沉浸在这一场盛大的美梦之中。   燕鸥是博爱党,每一个角色出场都能引得他欢呼雀跃——他这样容易满足的性格,真是让季南风省了太多的心。他好像永远都能找到保持快乐的秘诀,因为他热爱这世上一切值得热爱的事物。   等花车的队伍慢慢靠近他们,燕鸥忍不住伸出双臂——坐在轮椅上让他的视野矮上很多,即便坐在前排也有很强的压迫感。   既然来到了前排,他必然是想和花车上的角色们互动,他想跟着人群一起呼喊着吸引他们的目光,却又怕喊出声身子受不了。   正在他有些着急的时候,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明朗清晰的呼唤:“可以看看我的王子吗?”   燕鸥这才有些讶异的反应过来,原来喊出声的人,就是自己身后的季南风——自己跟他在一起七年,就没听过这人大声讲话,此时此刻,这位社恐却站在人群中,为了自己高喊出声。   站在花车上的明星们、公主们显然也听到了这一声呼喊,下意识回过头,便看见了人群中非常显眼的燕鸥。燕鸥朝他们挥挥手,便也立刻换回了几乎所有人的回应——   朝他挥手的、给他飞吻的、给他比心的,还有专程从花车上下来,来到他面前和他击掌的。   那一刻,燕鸥便觉得自己真的活在了梦幻里。   就像季南风说的那样——至少在这一刻,全世界都在认真爱着你。 第31章 秋月星华31   在季南风喊出那一声之前, 燕鸥一直觉得这人一直游离在纷扰之外——他似乎总是这样站在自己身后看着自己笑闹,这一次却站在了人群里,站在了笑声中, 就像是从不染尘烟的天上, 缓缓降临到了庸庸碌碌的凡间。   接下来的半天, 季南风还帮燕鸥争取到了和米奇米妮的合影,帮他要到了漂亮可爱的气球, 还帮燕鸥和围上来的小朋友们画了可爱的Q版形象合影——燕鸥看出来他也玩得很开心投入, 真是难得的事情,他好像从来没有看过季南风这般放松自然的模样。   迪x尼很大, 一天不可能把所有的项目都玩个遍, 但很显然燕鸥的身体撑不住玩太久, 两个人便还是在太阳落山之后,抱着一大堆玩具礼品满载而归了。   临出园门之前,季南风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还有什么想玩的没玩到吗?趁现在还没出去, 回头还来得及。”   虽然没有明说, 但两个人都知道,这应当是他们最后一次来这里玩了, 最后一次,谁都不想留下遗憾, 谁都想要圆圆满满。   燕鸥认真想了想, 摇摇头:“我觉得差不多了!”   他们把沿路能玩的项目都体验了一遍,该看的演出互动也都没有落下, 传说中必玩的经典项目也特意赶去玩了, 这样算来是真的差不多了。   他看着手上的限定款公仔, 又看了看季南风脑袋上的兔耳朵,满意地笑起来:“真的, 我觉得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你画展之外最开心的一天!”   说完,还是回过头来,以灯光亮起的城堡为背景,留下了一张属于两个人的合影。   回去的路上,燕鸥抱着米奇的公仔,刚聊了没两句,就昏昏沉沉在车内的暖气里打起了瞌睡。正在开车的季南风抽空瞥了他一眼,不一会儿那人的呼吸音就平缓下来——看来是真的累到了极限了。   车停到了出租屋的车库,燕鸥便迷迷糊糊醒来了,但是满眼都是不想动弹的慵懒,季南风顺势绕到副驾驶,打开门,那人便微微侧过身朝向他,季南风便会意地帮他解开安全带,把他从车厢里抱了出来。   就算是个病人,也横竖是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儿,燕鸥刚被他抱下车就不太好意思了,嘿嘿一笑搂着季南风的脖子自己跳了下来,嘴里还笑着:“老婆你也太宠我了。”   季南风也笑着,转身车后备箱拿大包小包的东西:“嗯,你知道就好。”   燕鸥也不跟他争,象征性地抱好自己的小公仔,便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慢吞吞跟在季南风的身后:“我一向是身在福中很知福的好吧。”   回到家中,燕鸥强撑着精神洗了个澡,就像一滩软泥似的倒在床上起不来了。季南风一摸他的脑袋,毫不意外,又开始烧起来了。   自从化疗之后,这种突如其来的发烧不适,几乎已经成了燕鸥的家常便饭,但这一回还是引得他前所未有地紧张。   他本来正困着,一看到季南风严肃的表情就害怕起来,赶忙道:“老婆……我觉得我挺好的。”   季南风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是害怕自己不让他再继续玩了,只能叹了口气,轻轻摸摸他的额头:“你放心睡吧,休息好了我们再准备下一站。”   一听还有下一站,燕鸥总算放下心来,他伸手抱住了季南风的胳膊,小声说:“能和你一起出去玩,真的很开心。”   季南风看着他烧红了的脸颊,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帮他盖好被子,又吻了吻他的鼻尖,看着他,直到他安稳地闭上了双眼。   半夜,燕鸥又开始咳嗽,他自己半梦半醒地没什么感觉,季南风倒是一趟一趟给他倒水喂药、帮他侧身拍背,又帮他量体温按摩。终于到凌晨,咳嗽止住了,烧也退了,总算是又成功熬过了一次。   第二天,季南风难得早起失败——前不久一直到化疗完,季南风都还每天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中,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一回,燕鸥先一步醒过来,看见自己面前熟睡的季南风,又看了一眼外面已经大中午的太阳,蹑手蹑脚地帮他掖好被角,然后轻轻下了床。   昨天晚上季南风为他忙前忙后熬了一夜,他都记得一清二楚。燕鸥一直担心这人为自己累垮了身子,但这位看上去文文弱弱的画家先生,却始终咬着牙一路扛了下来,没有出过半点乱子——他觉得很心疼,又觉得很佩服,燕鸥想,哪怕是换作自己这样精力旺盛的,这样一番打击折磨劳累操心下来,也未必能像他这样安稳坚强。   他决定趁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的时候,给季南风好好放个假。   季南风这一觉其实睡得没有特别踏实。他心里总念着燕鸥的事儿,想着给他测体温,想看他还咳不咳,但身子实在太累太困了,就像是床上长了藤蔓狠狠给他捆住了似的,好几次差点儿就起来了,但最后还是被拖回了睡梦里。   期间,他还努力挣扎了几下,甚至还听见自己问出了声儿,问燕鸥现在感觉怎么样,但耳朵边很快又传来一串脚步声,接着就是一声轻轻的回应:“我已经好啦,你安心睡吧老婆!”   那声音听起来确实好了,季南风便没再多想,彻底放松下来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季南风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一股饭菜的香味顺着门缝钻到了他的枕边。   他反应了几秒,这才猛地睁开眼,慌慌张张跑到客厅:“你做这些干什么,放着我来就行。”   话音还没落,他就看见了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一边穿着整齐、显然出过门才回来的燕鸥。   “老婆你醒啦!”燕鸥刚好把最后一碟糖醋排骨端上桌,伸手解开围裙,又给他拉出椅子,“洗漱完了就来吃吧!你没吃早餐,我就做了开胃汤,垫垫肚子胃口就来了。”   季南风还站在原地,看着面前一桌子的菜,一阵恍惚。   他们两个人厨艺都不错,在燕鸥生病以前,两个人喜欢在厨房搭伙做饭,没一会儿就能凑够两人份的午餐。但是燕鸥生病之后,做饭的任务就全部移交给了季南风——病人不同时期适宜吃的食物不同,光是思考燕鸥每天吃什么就够让季南风头疼的了,他自己这段时间自然是能将就就尽量不讲究的。   眼前,醋溜土豆丝、番茄炒蛋、红烧鸡翅、糖醋排骨,再加一人一碗冬瓜干贝汤。四菜一汤都是难度不大的家常菜,但是暖呼呼地冒着热气,只看得人心里踏实又温暖。   “老婆,你醒得真是时候!”燕鸥一边推他去洗漱,一边笑眯眯道,“菜刚做完,都省得保温加热了,不愧是我老婆,心有灵犀一点通!”   季南风懵懵懂懂站到水池边,才轻轻问他:“你怎么自己忙呀?也不喊我?”   “你难得睡个好觉,我当然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燕鸥偷偷探过去,快速偷亲一口他的脸颊,“买菜做饭还让我蛮放松的,一点也不累,你不用担心我。”   季南风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看他面色红润、精神十足,终于也是放下心来,伸手抱了抱他:“谢谢崽崽。”   这两个人谈恋爱七年,几乎没有闹过矛盾,很大原因要得益于两个人都乐于倾听与沟通。坐上餐桌之后,燕鸥很清楚地跟季南风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当下的首要任务,是让两个人都更充分地休息放松下来,节奏慢一点也没事,如果想正式启程前往下一站,他们就必须要调整好状态、储备好精力。   季南风也从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主儿,这段时间自己疲劳紧张过度,也是肉眼可见的事情,不好好休息一下,万一在旅途中病倒了,那就真的太麻烦了。   于是,两个人约好了,给自己五天的时间彻底放松,白天睡到自然醒,然后一起起床买菜。季南风还是担任主厨,燕鸥就帮忙备备菜、打打下手,下午,两个人就到附近散步采风,拍照画画,晚餐之后便像往常一样,聊聊天修修片,一天便就这样悠闲轻松地过去了。   “无所事事的日子也太爽了吧!”燕鸥感慨道,“我感觉我们像是在过老年人的退休生活……”   季南风闻言,先是想起燕鸥大概体会不到退休生活了,但是转念一想,可不就是当下这番模样——如果燕鸥没有生病,他们大抵就会像这样安安稳稳携手走到白头,等都彻底放下事业安心养老的时候,他们也不过就是这样,一起做饭、一起采访、一起散步、一起慢慢聊。   想到这里,季南风又难免释然地笑了起来——他们很不幸,从某一刻开始,时间在他们身上的步调就已经不再一致,但他们又很幸运,因为他们有足够的底气相信,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如果”,那么他们必然就是彼此的那个“必然”。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开车离开了这座承载了他们悲伤、快乐、泪水和欢笑的城市。初晨的光亮照在他们的车身,照在旅程的前路上。   看着窗外刚刚苏醒的城市,又看了看身边精神满满的爱人,燕鸥忍不住感叹道:“真好啊。”   ——拥有一个愿意和你一起忙碌、一起停歇、一起踏上旅途、永远和你步调一致的爱人,这世上又还有什么遗憾可言呢? 第32章 秋月星华32   栖息在格陵兰岛的北极燕鸥, 每年迁徙时,会现在附近的亚速尔群岛停留一段时间,捕食休歇、补充体力, 以保证拥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之后跨越整个地球的漫长旅程。燕鸥和季南风从他们的“格陵兰岛”上海隆重出发, 便即刻准备寻找合适的“亚速尔群岛”落脚休息。   季南风问燕鸥, 有没有想要去的地方,刚一开口他就想起来燕鸥不喜欢做决定, 刚准备选择目的地, 就听他有些犹豫地开口道:“要不……我们去一趟南京吧?”   燕鸥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从小在玄武湖边长大, 但自从高三和家中一别两宽之后, 就再没有回过一次生养他的家乡。   季南风跟他在一起七年, 知道他不想回家,便一直避免去这座城市开画展、办活动。   这一回他主动提出这件事,季南风难免想起他说过, 想要找个机会和爸爸妈妈好好道个别。   季南风抽空看了副驾驶一眼, 果然,一说出这句话来, 燕鸥的动作就不自然起来——他表面上装作无所谓一般看向窗外,但是放在腿上的双手早已经不自然地握起拳头来。   说到底还是介意的, 季南风又瞥了他一眼, 刚想说话,便被那人极不自然地抢了先:“……因为这个季节, 南京也有旅鸟了嘛。”   这个季节, 华东地区很多城市都有旅鸟路过, 季南风笑了笑,没有戳穿他, 只笑道:“好啊,那就去南京。”   从上海到南京,开车走高速不到三百公里,也大概只需要三四个小时就能到。   三四个小时说长不长,但也足够现在的燕鸥路上睡个好几个回合,但这一回,跟季南风料想中的一样,这人一路上眼睛睁了闭闭了睁,辗转反侧,硬是半分钟也没睡着过。   还是太焦虑了。   有那么一瞬间,季南风想说,要是压力太大或者后悔,那就算了吧,但仔细想想,这人好不容易自己做个决定,临行前跟父母道别又不是什么小事,便不再想着去干预他了。   车就这样义无反顾地朝着目的地开去,直到远远看见高速口大大的“南京”二字,燕鸥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说:“老婆……我想回家看看。”   “嗯。”季南风笑了笑,道,“我不是很懂这方面的规矩,崽崽回家的话,要不要给叔叔阿姨带点东西?”   燕鸥一听这话,崩溃地捂住脑门:“啊!烦死了!!”   话虽这么说,两个人还是一落地就奔着商场去了。燕鸥虽然是社交能手,但在这方面确实没什么经验,拿着手机搜了半天“回家看爸妈带点什么东西好”,挑来挑去,还是拉着季南风说:“这么麻烦,随便买点果篮带走不就行了!”   久别重逢就带点儿水果,哪怕不谙世事如季南风也觉得不合适,他笑着说:“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叔叔阿姨,你别拉着我一起丢人好吧?”   燕鸥烦躁地叹了口气,还是乖乖地跟在他身后挑选起来。   季南风看出他不耐烦又没辙,便劝道:“你,看你在外边儿打拼这么久,回去不带点好的,叔叔阿姨还以为你混得很差呢。”   燕鸥果然被这一句话就激起了胜负欲,指着货架说:“买!买他妈最贵的!”   话虽这么说,两个人还是从实用性角度带了些东西,燕鸥给他们买了一台功能齐全的扫地机,季南风给阿姨买了一块好看的丝巾、又给叔叔买了一块价格适中、款式好看的手表,最后两人又提了些酒,热热闹闹的,像是回家过年。   不习惯,很不习惯。常年在外四海为家的燕鸥对这种归宿感十分陌生,就像北极燕鸥也大抵不会觉得格陵兰岛是它们真正的家——对于旅鸟来说,那不过是它们旅途的起点罢了。   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燕鸥闷闷不乐地坐在副驾驶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他到开始认真后悔为什么要回来找不痛快了。   季南风坐在驾驶座上发动车子,耐心地等了他好久,这人才不情不愿地伸出手。   季南风笑起来,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这人的手机号到现在还在爹妈的黑名单里,连个地址都要不到。   拨通电话之前,燕鸥紧张地下车转了一圈,这才皱着眉坐回副驾驶座上。季南风看着只觉得有些好笑,这个社交小天才居然也能有慌张的时候,真是稀奇又好玩。   好半天,电话终于拨了出去,一旁的季南风看着他紧张的脸,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妈,我,燕鸥。”燕鸥的声音紧绷着,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那边不愧是有把燕鸥拉黑的警惕性,一听这话,又开始质疑起来。燕鸥无语地把话筒拿远,直到那边问完了才烦躁道:“我骗你什么?我又没找你要钱……再说了,我是离家出走又不是死了,为什么不能回来啊?”   趁那边还在反应,他又问道:“你们搬没搬啊?是不是还住原来那里?”   “行,我一会回去一趟。”燕鸥嘴上干净利落,低头抠起了手指甲盖儿,“别问为什么了,一会儿就到。”   匆匆忙忙挂上电话,燕鸥松了口气,又头痛地捏了捏眉心。他报了个地址,疲倦道:“走吧。”   季南风顺着导航,把车开进了一条颇有年代感的老巷子里——这边和北京一样,都带着一股浓浓的人文底蕴,只不过一南一北,自然在风貌上也差不少。   燕鸥家境不错,即便是住的老宅,也是干净又气派的,颇具复古感的白墙配上已经泛黄的梧桐,仿佛恍然间穿越到了民国的电视剧中,沐浴着穿越今夕的漫长时光。   看到楼下熟悉又陌生的树,燕鸥忽然忘记了紧张,自豪起来:“好看吗?我以前最喜欢看这些树了,我的第一台相机拍的第一张照片,就是这排树。”   季南风看着头顶还在泛黄的树叶,似乎就已经想象出少年燕鸥拿起相机兴奋地在树林间奔走的模样,他仿佛已经看见眼前这些树叶变得火红,铺满少年跑过的整个街道。   “好看。”他真诚地说。   季南风都说了好看,燕鸥自然也忍不住又拿起相机给他拍了几张,季南风看出他逐渐开始拖延时间,便不可惜地捏住了他的后颈:“好了,等回头下来再拍也不迟。”   燕鸥被他发现了小心思,只能垂丧着脑袋,不情不愿地朝楼上走去。   踏进那熟悉的楼道时,燕鸥还是紧张得一阵头皮发麻——眼前的墨绿色的单元门曾经是一扇嘎吱作响的铁门,在他出走之前就隐约有了要退休的迹象,眼下,这没见过的绿门也已经不算新了。   楼道里的墙体也重新粉刷过,他年幼时在上面胡乱留下的涂鸦早已经被盖住,那个曾经他滑过无数次的楼梯扶手,也已经换成了新的模样。   这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老房子,就像里面住着的那对夫妻一样,年迈固执,但是又干净讲究。   好在一切都变了,自家的那扇门还没变。燕鸥爬上六楼时有些气喘,扶着墙缓到面色如常时,才僵硬着敲响了门。   他赌气的样子,像极了在外面混得一塌糊涂、又强撑着脸面的离乡人。季南风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又心疼得有些难受。   阿姨出来开门的时候,还是一脸戒备,直到看见门口一脸无语的燕鸥,还有他身后拎着大包小包的季南风,缓了好久才瞪大了眼睛:“老燕!真是他!”   两个人和那些个东西被接待进家门的时候,双方还依旧处于非常尴尬的状态,似乎谁先开口说话,都像是输了一般。   许久,还是燕鸥先拉过季南风,说:“爸妈,这是我男朋友,季南风。”   季南风乖巧的鞠了一躬,对方便沉默得更不知所措了。   燕鸥挠了挠头,无奈地解释道:“不是跟你们对着干才谈的……他真的很好,我们谈了七年了。”   燕鸥瞥了一眼自己的老爹,看得出来他对同性之前的感情抱有强烈的排斥——这个表情又让他想到了这老犟种当初强烈反对自己学艺术的古板模样,整个人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恼火起来。   但他还没开口,季南风就很乖巧地把他特意买的丝巾和手表送了上去:“叔叔阿姨,来得匆忙,没能精心准备。”   夫妻俩看见那摆在面前的礼物,说到嘴边的责骂又咽了回去。   季南风这礼物挑得挺有品味,即便是完全不懂的外行看了,也知道这背后的价值不便宜,自然也就清楚,他们俩在外这么多年,也算打拼出了一番成绩。   眼下,这一对年轻人早已经没有了少年人的稚气,他们穿着举止都很得体,而面前的这对中年夫妻较之当年也变化不大,依旧是讲究又不奢华、精致而又节俭,只不过皱纹和老态无法避免——他们终将是年纪大了。   看见母亲眼角抹不开的鱼尾纹时,燕鸥强撑了一路的倔强突然软了下去。他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开口说:“爸,妈,我之前给你们发短信,你们给我拉黑了……”   夫妻俩为了防骗,大概拉黑了不少人,仔仔细细回味了半天,燕鸥爸爸才率先做出反应,满眼震惊道:“啊?你……”   燕鸥无奈地笑起来,说:“我生病啦……这次就是回来看看你们。”   夫妻俩四目相对地愣在原地,半天也没能做出合适的反应,女人看了看燕鸥,上下打量了他好久,眼泪才“唰”地滑了下来。   “诶呦我老天爷啊。”燕鸥一看这架势,瞬间毫无办法,“别哭啊,早知道不回来了。”   女人闻言,赶紧伸手擦擦眼泪,带着哭腔开口说:“你……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燕鸥看他这样子,强撑起笑容说:“因为之前混得太好了嘛,当然不想回来。”   这句话,终于让这一家子的气氛找到了从前的感觉,燕鸥一直攥紧的手慢慢松开,然后颇有些骄傲地对父亲说:“爸,给你看看我都混出什么门道来了。”   明摆着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燕鸥拿出手机,给他们看那一张张照片:“我上大学,第一年还跟不上呢,第二年就有奖学金了,大学四年学了很多,本科毕业之后还和我男朋友一起去国外读书了,现在我们已经考上杂志社当摄影了。”   不知不觉,燕鸥就已经坐到了两个人的中间,父母都齐刷刷凑过来看他的照片,听他说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校外的摄影展,是个群展,但是认识了很多厉害的前辈……”燕鸥说,“算了,说了你们也不认识……”   他刚想说什么,就瞥见身旁的桌面,似乎看到了什么,目光愣了许久,才怔怔地收了回来。   再开口的时候,燕鸥的话语就已经不太自然了,笑得非常勉强:“总之,我就想告诉你们,这么多年,我过得很好……我当初选择这条路,没选错。”   眼前,燕鸥的母亲已经哭得稀里哗啦,靠在丈夫的怀里,上气不接下气。   燕鸥早在之前的短信里就说了自己得了什么病,这一趟回来是什么含义,自然不言而喻。   父亲本来脸色也不好看,但看着燕鸥那副强装骄傲的样子,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行,算你赢了。”   怕聊得越多伤感越多,燕鸥没有选择留下来吃饭,一家四口人留了一张合影,便拉着季南风匆匆准备走了。   “我们之后打算环游世界,你们就别打扰我们了。”燕鸥道,“等你俩都退休了也可以出去玩玩……”   说罢,他又瞥了一眼自己曾经的卧室,他从来就注意到了,现在那里已经没有自己曾经的痕迹,现在一副公主房的打扮,墙也刷成了小姑娘喜欢的粉色,床上有可爱的毛绒公仔,新买的书桌上还摆着没写完的作业本。   他弯起眼睛笑起来:“等妹妹放假了,也可以带她一起出去旅行……早点带小朋友开拓一下视野,见见外面的世界。”   他和季南风肩并肩走下楼梯的时候,眼角还带着没有散尽的笑意,他甚至没有开口去问父母过得如何——答案早写在他们的脸上,两个人新育一女、正常衰老、生活精致、容光焕发,自然不需要他多问多管。   但自己却拼命地展示自己的过往,努力告诉对方自己过得多么顺利,也不过是颇有些狼狈的伪装罢了。   他弯着眼睛,坐到副驾驶上,还不忘和季南风嘚瑟一番:“我去,今天真是扬眉吐气!你看我爸妈,看到我混得这么好,都惊呆了!”   话还没说完,他的尾音就开始颤抖起来,眼角的笑意瞬间被翻涌而上的眼泪淹没——   季南风看得很清楚,那张让燕鸥神色大变的桌子上,是一张张燕鸥的照片,有他离开家之前一家三口的合影,有他后来参加国际摄影展的新闻照片,也有他在网络上能找到的所有领奖照片。   它们被一张张地压在玻璃板下,有的已经老旧发黄,有的还是崭新的模样。   季南风想象得到父母在网上搜着燕鸥的照片,一张一张打印下来、又不好意思当着燕鸥的面承认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这一家子都是一样的嘴硬心软。   面前,燕鸥当着他的面,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还抽抽噎噎道:“我已经……已经彻底放下了!”   季南风拿他没办法,只能把他揽在怀里,笑着哄道:   “放下就好,放下就好……” 第33章 秋月星华33   虽然这一次哭得狼狈又伤感, 但是眼泪流完了,燕鸥便又立马收拾好了心绪——他一向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已经从那栋老楼里走出来, 那便也把那些后悔与伤感留在了原地。   等红着眼眶子缓过神来之后, 燕鸥就感觉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毕竟在生病之前, 他是个几乎连负面情绪都不会有的人,自然也很少有趴在爱人怀里嚎啕大哭的机会。   他磨磨唧唧把眼泪擦干, 刚想找点借口糊弄过去, 就感觉脑袋有点儿抽抽的疼。他连忙紧张地直起身来,敲敲太阳穴——这个动作也很快被季南风看在了眼里。   “头疼了?”季南风皱起眉问。头疼是他们最不想听到的症状没有之一。   “……有点儿。”燕鸥有些不情愿地承认道。   季南风没有责怪他, 只是伸手给他戴上防风的针织帽, 然后摁下车窗:“别紧张, 可能是有点儿缺氧,你先缓一会儿,等一会有力气了, 我们可以下去透透气。”   刚哭完一场大的, 确实容易导致缺氧,燕鸥被他安慰到了, 耷拉着眼睛靠到窗户边:“有可能,感觉跟之前的疼不一样……应该一会儿就好了。”   秋天的风已经有一些偏凉, 好在季南风刚才未卜先知地给他戴上了帽子, 脑袋不着凉,身体裹得又厚厚的, 自然一会儿就适应过来了。   开窗通风之后, 燕鸥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 脑袋里的疼痛也如抽丝一般一点点消失了,精神肉眼可见得好了起来, 胃口也渐渐复苏了:“我们先去狮子桥吃个午饭吧!”   季南风确认他没有大碍,便道:“好。”   燕鸥心情轻松起来,一边指着路,一边跟他介绍道:“以前我可喜欢来狮子桥吃早点了,这边的鸡汁汤包和鸭血粉丝汤简直一绝,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味道——这就是我们南京的招牌!”   季南风笑着调侃道:“就像咱们老北京的炒肝儿吗?”   燕鸥闻言,立刻想到了当年念书的时候遭过的罪,表情痛苦地嫌弃起来:“救命啊!到嘴边的粉丝都不香了!!”   说归说,季南风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也吃不了那些地道又奇特的北京口味儿,当年他们俩第一次相约去吃小吃的时候,他就好言相劝燕鸥不要随意挑战自己的味蕾,但这勇于挑战自我的家伙,还是一口气点满了豆汁儿、麻豆腐、炒肝儿、芥末墩儿和卤煮。   季南风对这一顿早餐的评价是——五毒俱全。   这一次别样的经历给他们留下了长达七年的深刻印象,至今提到这几个菜名时,两个人都还忍不住一阵反胃。   看见季南风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痛苦表情,燕鸥笑着吐槽道:“我又要说了——你怕不是个假北京人吧?”   季南风已经习惯了,便顺着他说:“我也觉得。”   说实话,季南风在北京的空气里浸泡了二十多年,身上却没有多少京味儿——他至今吃不惯北京的某些特色美食,讲话也不带半点儿京腔。仔细想来他这个人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很难溶于周边的环境,始终带着一身一尘不染的疏离感。   一想到这样一个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居然真被自己追到了手,燕鸥又一次控制不住地傻笑起来——他的人生,确实还是幸事更多。   狮子桥离他们很近,开车三五分钟便到了。但真徒步走到步行街里时,看着面前寥寥无几的行人,燕鸥还是有一些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啊……这里以前真的蛮热闹的。”   面前,曾经繁华喧嚷的步行街,此时已经称得上萧条,曾经的老店早已不见了踪影,新开的店面生意似乎也颇为惨淡,当年那崭新华丽的街道,此时也已经爬满了岁月的痕迹。季南风看着燕鸥眼里的失望,安慰道:“毕竟快十年了嘛。”   但燕鸥毕竟是个乐天派,只惆怅了一小下,便又想开了:“十年还没变化,那才是真的要。”   “对。”季南风赶紧应和道。   更让他心情安好的,是他曾经最爱吃的那家百年老店还在,这一趟没有白跑,眼下便没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儿了。   “店面翻修了,但是招牌还没变。”燕鸥一边带着季南风上楼,一边笑眯眯道,“希望味道还是原来的味道——我可太想带你尝尝了!”   这家汤包大概算是狮子桥的一个招牌,少有的几个游客基本都是奔着这边来的。燕鸥拉着季南风来到二楼靠窗的位置,笑着说:“我以前就喜欢在这里吃,边吃边看外面的风景。”   季南风跟着他一起看向窗外。客观来说,这窗外的画面远远称不上风景——杂乱的楼房,灰暗的色彩,老旧的街道,可以算得上无趣又沉闷。   季南风心想,或许这里曾经有着很让人着迷的景色,只不过是一并被时间杀死了。他开始担心燕鸥又要为此伤感,但是这人却兴致勃勃地拿起相机,对着窗外暗沉的街道丈量片刻,摁下了快门。   “看!”燕鸥弯着眼,把照片递给季南风看,“修一修,又是一张好片。”   季南风探头看去,发现燕鸥这张的角度确实找得非常精妙。因为恰巧坐在半开的窗前,画面被铁纱从中间一分两半。被纱笼罩的部分,是老旧萧瑟的大街,色调暗沉、气氛压抑,仿佛是被勾勾连连的铁丝桎梏着奄奄一息。而没有纱的另半边,阳光恰到好处地停留在分界线的边缘,一座正在施工的吊塔在老楼的背后伫立。   听店里的服务员说,狮子桥因为这么多年重复的翻修,早已经没了当年的热闹,这附近新建的广场便取代了狮子桥,成为年轻人更乐意消磨时光的去处。   燕鸥看着画面里的明暗交界线,说:“湖南路的狮子桥或许已经死了,但是一定有新的商业中心接过他的使命,所谓的人走茶凉,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喧嚣热闹罢了。”   季南风看着他手中的照片,又看了一眼窗外轰隆运转的吊塔——新老更替,生命轮回,哪怕是步行街也逃不过这样的法则。但在燕鸥的镜头之下,眼前这萧条的死亡便也成了一个浪漫的告别仪式了。   照片拍完,菜也慢慢上了桌。燕鸥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汤包,馋得直流口水,但即便如此,还是不忘让客人先动筷子:“老婆你先尝尝看,我觉得是你喜欢的口味!”   季南风知道这人在这方面有自己小小的执着,生怕自己慢了半步就把这人馋坏了,立马伸出筷子要去夹,但在自己的筷子尖儿着陆的前一秒,燕鸥又轻轻“诶”了一声,吓得季南风收据在半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燕鸥不慌不忙给他面前的小碟斟上醋,然后指导道:“轻点儿,汤包的皮很薄的,一不小心汤就全洒了。”   季南风看着他主动伸过来的筷子,乖巧地收回了手。   燕鸥手术之后吃饭总有一些轻微的手抖,但在这神圣的汤包面前,发挥却极其稳定。只见他小心地用筷子撑住汤包的两侧,然后轻轻向上一提,让汤包缓缓卧进勺子里,再送到季南风面前的醋碟子中——平稳着陆。   看着季南风大气不敢出的样子,燕鸥忍不住笑起来,说:“这就是我们吃汤包的法则,‘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   季南风小心翼翼地接过勺子,仿佛护着一簇在狂风中摇曳的圣火,刚准备下口,就听燕鸥提醒道:“慢点儿老婆,小心烫。”   刚出笼的鸡汁汤包,皮儿可能凉了,但汤汁都是滚烫的,季南风按照燕鸥教的,先小口给汤包“开窗”,等汤汁不那么滚烫时,再连汤带馅儿小尝了半口。   眼看着季南风的眼睛里逐渐爬上了赞许,燕鸥立刻凑过去问:“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季南风斯斯文文地把勺里的汤包吃完,才点头道:“真的好吃。”   和他之前尝过的小笼包不同,眼下的汤包是偏甜口的,肉馅带着鸡汁的醇香,皮虽然薄但却丝毫不缺嚼劲,让人回味无穷。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燕鸥开心得不得了,“里面没有葱姜蒜,而且甜甜的,也不油腻,完全就是你喜欢的类型。”   这么多年,两个人对彼此的口味了如指掌。燕鸥知道,不只是鸡汁汤包,接下来端上桌的鸭血粉丝汤也很合季南风的口味,比起口味偏重的北方菜,他更喜欢这样清清爽爽的类型。   “老婆,你南京人的真实身份要藏不住了。”燕鸥忍不住调侃道。   季南风也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鸥随鸥。”   两个人悠哉悠哉吃完午饭下楼,阳光刚刚到了最好的时候,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似乎叫全身上下的阴冷都散去了。   坐回车里,正准备商量着下一站去哪里,一旁低头刷着手机的燕鸥,忽然惊呼了一声:“我靠!!白腹蓝鹟!”   季南风刚一回过头,就看见燕鸥拿起手机摆在他的面前——   这是燕鸥加的打鸟【注1】同好群,里面一张张正在刷屏的,是一只蓝色羽毛、白色肚皮的可爱小鸟。   燕鸥不认识字,只能指着照片,着急得直蹬腿:“老婆,你帮我看看,这是在南京吗?怎么这么多人都拍到了?”   季南风赶紧帮他翻了翻聊天记录,也兴奋起来:“对!就在北极阁,现在还没飞走呢。”   燕鸥眼睛立刻亮起来:“我也想拍!”   话音还没落,季南风就已经踩下了油门——   白腹蓝鹟,是一种在南京极为罕见的旅鸟。就像是为了特意迎接十年一归的燕鸥一般,他们旅途中遇到的第一只旅鸟,居然就是这样珍贵的存在。而更巧的是,北极阁距离狮子桥开车不过十分钟的距离,只眨个眼的工夫,他们便能到了。   这是何等的好运气,燕鸥心想——拥有着一段长久而稳定的爱情,和父母之间的纠结终在沉默的爱意中化解,离乡归来沧海桑田,却依旧能品尝到记忆中的怀念味道,偶然途径之处,还能遇到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极其稀有的旅鸟……   他看着窗外划过的景色,他想到了自己前不久还被困在医院苦苦接受化疗的场面。   自己生病以来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得偿所愿。燕鸥怀抱着相机,手心兴奋地微微出汗——   果然,自己到底还是个幸运的人啊。 第34章 秋月星华34   北极阁公园虽然不远, 但位置却在一座丘陵上,爬上去颇有些费力。季南风本想用轮椅把燕鸥推上去,但因为还带着非常沉的设备, 实在不太方便, 便只能作罢。   好在燕鸥一提到拍照, 就兴奋得忘乎所以,刚一下车就哧溜一下没了影儿。季南风看着他这么精力充沛, 便也放下心来, 不紧不慢地把东西收拾好,跟着他往山上去了。   山林的午后带着些清爽的暖意, 影影绰绰地落在脚下, 叫人忍不住想把光握在手里。季南风穿过那匆匆点地的秋色, 跟着燕鸥来到树林间,来到人群里。   “老婆!”燕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抢占了一个绝佳的好位置,垫着脚朝他招手, “这儿呢!”   季南风赶紧扛着大包小包来到了他的身边, 一边帮他架相机,一边忍不住小声感慨道:“这么多人啊?”   他早知道群里那么多拍鸟的照片, 现场的人肯定不会少,但当他看见这小小的一片树林里, 像是长满了蘑菇一样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和相机时, 还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燕鸥倒是不以为意:“嘿嘿,毕竟摄影的尽头就是打鸟嘛。”   这四周一起过来拍鸟的, 大多都是过了退休年龄的大爷, 他们三五成群地凑在树丛前, 长长的镜头齐刷刷对着远处一棵高耸的老树,不用说也知道, 群里的明星小鸟就在镜头指着的方向。   燕鸥正上手整理器材,忽然耳边响起了一声感叹:“卧槽,尼康800定!专业啊!”   一听人说尼康800定,燕鸥便知道是在说自己了——这个长焦镜头到手要十万多,被夸一句专业也确实不为过。   燕鸥转过头,就看见身旁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正盯着自己手里的镜头双眼放光。燕鸥瞥了一眼他的设备,也笑起来:“70200gm2,也不赖嘛。”   年轻人手里的是索尼的一款全画幅变焦镜头,虽然不如自己手里的尼康800定这么如雷贯耳,但也算是一道区分业余爱好和专业水平的分水岭了。   真诚地夸赞完之后,燕鸥的设备也已经调试好了,他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看着长焦镜头外捕捉的小鸟。   他的运气真的很好,这么长时间过去,鸟儿还乖乖在原地盯着他不说,眼前树梢上的这只,毛色还尤其的漂亮——眼前的这只是一只成年雄鸟,名副其实,肚皮上的毛是一层厚厚的雪白,身上则披着一层琉璃光泽的靛蓝。   此时,这只圆滚滚的蓝色小球,正站在枝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燕鸥找准角度,却没有着急摁下快门。他屏住呼吸,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直到一阵微风吹来,树梢微动,小鸟刚准备起飞,头顶正上方一颗小果子就这么“啪叽”一下,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小鸟的脑门上,在它的脑壳毛上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人群传来一声猝不及防的交头接耳——这一可爱的戏剧性场面来得十分突然,很多人没来得及对焦便错过了,而燕鸥确实早有准备,光线距离都调整到了最佳,曝光时间也恰到好处,快门及时落下,一张千载难逢的照片便被他留了下来。   一旁的年轻人正懊悔自己错过了这个好时机,转头就看见燕鸥拍出来的小鸟,不禁连连佩服道:“运气也太好了!这都能拍得到!”   照片已经拍下来,燕鸥便有闲心和旁人聊天了。他一边检查着照片,一边笑道:“这也不全是运气,毕竟是摄影,最重要的还是观察和等待。”   早在刚看到这只小鸟的时候,燕鸥就已经把它四周的环境都观察了一遍,也在心里预演了所有能想象到的会发生的事情,所以,他提前看到了小鸟头顶上方那颗摇摇欲坠的果子,所以他也能猜到,不过一阵风的功夫,就会带来这么一个可爱的意外。   年轻人被他浑身上下透出的这股专业范儿吸引到了,忍不住凑过去看他的成片——和摄影爱好者拍出来的作品明显不同,燕鸥镜头下的画面有着很强的故事感,精准的构图不需要任何裁剪,就将故事的主人翁捧到视野的中心,合适的虚实对比也展现出来画面独具一格的动态感,他的光影色调更是一绝,那树缝里透出来的一点光斑,刚巧被他借到小鸟被砸中的脑门子上,居然神奇地拍出来一种被砸得“冒金光”的漫画般的效果来。   年轻人直接看呆了,感叹道:“小哥,你是专业的吧?!”   燕鸥也不推脱,大大方方承认道:“对,我是个自然摄影师。”   “我去——!!”年轻人的眼里立刻泛起光来,“是真的大佬!!”   这人实在太会捧场了,饶是燕鸥这样见过世面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很怕再聊下去这人要直接给自己跪了,赶忙扯开话题:“大家都是群里来拍鸟的吗?”   小伙儿两眼锃亮地点点头:“是啊,大佬你也在群里吗?怎么没见你发过言啊?”   燕鸥打起哈哈:“水平有限,只敢潜水。”   实际上,燕鸥在很久以前就一口气加了全国各地的打鸟群,也不是为了跟人交流技巧,只是为了像今天一样,在群里第一时间掌握鸟儿的资讯罢了。   两个人都喜欢摄影,其中一个还特别会说热乎话,自然很快就聊开来了。   这位年轻人是本地打鸟群的群主,这群大爷都是他一手召集起来拍照的。   “大概也就去年,我爸退休在家开始喜欢上摄影,成天背着他的设备往公园里跑,几回下来结交了不少同好,退休综合征也很快就消失了。”年轻人说,“我当时就决定这群人集结起来,大家一起聊聊拍照,偶尔定期组团去旅旅游也是不错的。”   “本来也只是玩玩而已的心态,没想到这群老头儿可认真了。”年轻人笑起来,“三五万的设备在他们中间都排不上号的,你别说,有的照片可拍得真像那么回事儿!”   燕鸥虽然不算是打鸟圈的同好,但对这个群体还算了解——这个圈里的绝大部分,都是收入水平良好、退休之后有钱又有闲的老大爷。不论是对于设备还是拍摄本身,他们身上都有着一股别样的较真。   网络上有些人把他们戏称为“老法师”,带着些许贬义的含义,暗讽他们拿着高级器材拍着千篇一律的作品,燕鸥倒一直不喜欢这样的叫法——就像他从不因为自己是职业摄影师,就带着高高在上的成见去看业余爱好者的作品,他一向坚定地认为,摄影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只是一种热爱生活的方式而已。   看着四周其乐融融、互相探讨夸赞的老年人,燕鸥也觉得心情慢了下来。这样业余却又认真的氛围真的让他非常舒心。   年轻人作为打鸟团团长,拿着最便宜的设备,却操着最贵的心。他一会儿忙着帮抢不到好位置的老人家沟通协调,一会儿又尽职尽责去拍长辈们的彩虹屁,还要对鸟儿们负责,劝阻一些诱拍行为的发生,一趟下来忙得满头大汗。   燕鸥夸他:“你这至少能少走四十年弯路啊。”   年轻人也笑起来:“我的朋友圈早就超越同龄人四十年了。”   聊天的功夫,燕鸥又拍下了几只路过的麻雀和斑鸠——和打鸟爱好者不同,燕鸥的镜头之下是众生平等的,无论是珍稀如白腹蓝鹟,还是常见如麻雀斑鸠,进入他的视野之中,就都成了独一无二的主角。   年轻人看得眼睛发直,燕鸥以为他是在馋自己的800定,就干脆直接让给他:“你来试试这个?”   年轻人顿时紧张起来:“我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燕鸥笑起来,“拍到解馋为止吧。”   年轻人用自己设备的功夫,燕鸥便拿起了他的70200gm2拍起来——他对自己的技术有足够的自信,任何一个镜头到他手里都能拍出让人满意的照片,之所以还要选择顶配的装备,也不过是因为他喜欢精益求精罢了。   一旁,季南风正好画完一张速写,画面中的燕鸥正全神贯注地拿着相机进行拍摄,这已经是他笔下第不知道多少张燕鸥了,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未觉得腻烦。   抬起头时,燕鸥正教着年轻人拍照的技巧:“你看你这张,明显就是快门速度没跟上,所以拍出来的鸟都模糊了。这一张呢,下次拍静态的时候可以挑战一下长曝光,拍出来又是一种新的体验……”   季南风抱着画板坐在一旁,虽然听不懂,却也津津有味——习惯了他平时在自己面前撒娇耍宝的可爱模样,再去看他的现场教学,真是意外的气场满满。燕鸥那亲切随和的性格,总是难免让人忘记他本身也是个专业素养非常过硬的天才。   他又低下头,在新画纸上落下一笔。   画面的前方,两个人又聊了挺久,直到人群一阵惊呼,枝头的鸟儿飞向天空去。   燕鸥又一次早有准备地落下快门,在轻轻弹起的枝头和纷飞的落叶间,留下一张琉璃蓝的背影。   鸟大抵是飞走了,燕鸥抱着设备下意识回头寻找季南风。那人也刚好画完最后一笔,弯弯眼睛朝他示意。   燕鸥的镜头里,白腹蓝鹟毫无眷恋地张开双翅飞向天空,而季南风的笔尖下,燕鸥却正回头,望向画外执笔的他。 第35章 秋月星华35   燕鸥拍完照片之后, 就像一只归巢的鸟儿,扑棱棱飞到季南风身边去了。季南风也笑着起身,收拾好自己的画材, 又来帮他一起收设备。   一旁的年轻人看到季南风才反应过来, 原来眼前这位大佬还有一起前来的同伴, 想打个招呼认识一下,又发现这人不是玩儿摄影的, 便一时语塞, 不知从哪儿下口。   燕鸥便弯着眼睛给他介绍:“这是我男朋友,是个画家。”   年轻人立刻紧张起来:“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们是一起来的!打扰你们了!!”   季南风摇摇头, 笑着说:“没事儿啊, 不打扰的。好不容易能让他遇到个聊得起来的同行, 就请聊得尽兴吧。”   年轻人又看了看燕鸥,那人笑着对他说:“他都这么说了,你就别想太多了。”   没了心理负担, 年轻人转头就把燕鸥介绍给了在场的大爷们, 大家一听来了个专业摄影师,立刻齐刷刷围了过来, 围观他的800定和传说中拿过国际奖的摄影水平。   燕鸥说到底还是有几分成年人的稳重的,在大爷们一声声的表扬赞叹中, 硬是稳住了自己没迷失方向。还颇为热心地给大爷们解答问题、做一些现场指导。   打鸟圈的大爷们非富即贵不是盖的, 只聊了三两句话,就有大爷要去车后备厢给燕鸥拿包上好的碧螺春, 有人则要送给他自己盘好的手串儿, 更有甚者要给他介绍某大领导的女儿当相亲对象。   一听到这个, 燕鸥和季南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年轻人就先滋儿哇地跳出来阻拦了:“我的妈呀!这就不用您费心了大爷, 他已经名草有主了!”   老人们看了一眼一边紧张兮兮站起来的季南风,会心地笑开来。   燕鸥跟同好们交换了一下联系方式,又简单聊了几句,终于还是要道别了。   “大佬您真不考虑开个班吗?”临走前,年轻人还是有些不死心地说,“您教得可比我们请来的老师好懂多了。”   似乎是怕他瞧不上,年轻人赶忙补充道:“您也看见了,这群大爷愿意在这方面花时间跟金钱,您要愿意给他们讲,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回馈你的。”   燕鸥看出来小伙子是真心想给老年人搭建一个学习交流的平台,放在之前,他可能会义务给这些老人开讲座、免费给他们做线下指导,但现在,他也是真的没有这个时间停留下来,做一些细水长流的事情了。   但他也不愿意把话说满,也不想打消年轻人的积极性,只笑着摆了摆手机:“我还在群里呢,时不时冒个泡,跟大家交流交流想法还是没问题的。”   年轻人也是个懂事儿的,知道强求不来,便认认真真跟他道了谢,又恋恋不舍地跟他们道了别。   搬着一大摞器材回到车里之后,燕鸥满足地将副驾驶位放平,开着车窗,舒舒服服躺在山间的秋风中:“今天可真开心啊。”   不得不说,人与人的性格差异真是太过巨大——就像季南风只有在独处时才能获得能量,燕鸥却偏偏要扎进人堆里、游在喧嚷中,才能疗愈身体的疲惫。   季南风看他这样舒适而放松的模样,虽然完全不能理解,但也不妨碍他跟着一起开心起来。   他也把驾驶座放下来,和燕鸥一起肩并肩躺平,似乎这样做,就能离他的快乐更近一些。   两个人浅浅地在秋日的午后小憩半晌,直到体力恢复,便又启程去了附近的玄武湖。   这一片倒是比十年前变化不大,除了一些老设施整修,植被翻新之外,湖还是十年前的那片湖,湖边一排排的老树也愈发魁梧起来。   这回总算找到了童年的感觉,燕鸥兴奋地拉着季南风四处转悠——   “因为我家就在附近嘛,所以我从记事儿开始,就几乎每天都到这边来玩儿。小时候喜欢来这里划船,长大了就天天沿着湖边跑步,多亏了这片福地,我体育一直都拿满分的!”   季南风津津有味地听着燕鸥跟他说自己曾经的故事,一边跟着燕鸥后面走走停停,一边又忍不住拿着燕鸥的微单帮他拍照。   燕鸥指着湖边的树道:“小学那会儿,我总是全班第一个写完作业,同学想抄我的又没地儿去,就会找个树根儿坐着抄,几个学期下来,那棵树的根都被他们的屁股磨得反光!”   季南风听笑了,忍不住吐槽道:“你们怎么就逮着一棵树硬薅呢,但凡挪挪地儿也不至于。”   “怪它自己,整个公园就它坐着最舒服。”燕鸥也笑起来,“欠坐!”   说到这儿,他其实还想找找当年那个欠坐的树,但是搜罗了一圈也没再找到——或许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又或许被同学们的屁股彻底磨死了。   玄武湖公园的实际面积比看上去要大不少。真要走一圈,以燕鸥现在的体力还真不一定撑得下来。好在园区内有专门用来观光的游览车,带一个没玩过的外地人和一个走不动路的前本地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眼下并不是节假日,一辆游览车上载了燕鸥和季南风两个人,便也就浩浩荡荡地启程了。   在前面负责驾驶的是个健谈的阿姨,刚一发动,就开始跟两个人有一茬没一茬地唠起来:“俩帅哥是大学生啊?这个闲工夫出来玩?”   一开口就被唠年轻了接近十岁,燕鸥心情立马好起来,但还是诚实道:“我俩都二十八九啦!顺路来旅游呢!”   “喔!”阿姨也惊叹道,“真看不出来诶,感觉好小好年轻哦。”   燕鸥立刻嘴甜起来:“阿姨您看着也年轻!”   游览车慢悠悠地沿着湖边走着,季南风咔嚓咔嚓认真拍着照片,燕鸥便晃荡着腿,一边看风景一边和阿姨聊起来:“感觉这边变化不大嘛,小时候的二龙戏珠现在还在,看上去应该是重新翻修了。”   阿姨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是本地人啊?讲话一点没有口音蛮?”   燕鸥笑起来:“离开家里十年咯!我家就住附近不远,小时候天天来。”   聊到这个,阿姨的话匣子打得更开了——南京城就这么点儿大,大家又都住在玄武区,低头抬头就都是熟人。   “诶呦,怎么这么巧啊!原来你就是任老师的儿子啊!”阿姨惊喜道,“早就听讲任老师家儿子特别有出息!你妈妈之前还拿你获奖的照片给我们看过喃!”   燕鸥笑了笑——他现在也已经完全不避讳关于家庭的话题,甚至主动跟阿姨聊起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八卦和故事,还聊了最近几年南京城的发展。   坐车环湖一圈,其实也并不算远了,但正正好让他们划过了日落到天黑,看着太阳在一声声乡音中,从斑驳的天边跳进橘红的湖里。   从车上下来之后,等燕鸥和阿姨打完招呼,一旁的季南风才把相机递过去,给他看自己一路拍的照片。   自从教会了季南风简单的拍照方法之后,燕鸥就一直很期待看他的摄影作品。他迫不及待地翻阅开来,果然每一张都漂亮得让他惊奇:“老婆!你真的太会拍了!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感觉你都已经开始有技术性了?”   和之前完全靠审美和构图技巧硬扛的照片不同,眼下这几张照片能看得出来,在曝光时间、白平衡等方面都有了轻微的人工调整的痕迹。   季南风大方承认道:“不是错觉,是你今天给大家教课的时候,我偷偷学的。”   燕鸥一听这话,想起来自己今天带着一大群大爷上课,刚刚又忙着跟阿姨聊天,都没怎么顾得上季南风,忽然有些愧疚起来。   于是他转身抱住季南风,然后小声问:“老婆,我今天和别人说话没顾得上你,你会生气吗?”   季南风想了想,认真回答道:“不会的。”   燕鸥抬起眼,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又揣摩了半天,才认真道:“季南风,你变了。”   季南风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被他突然严肃的口吻吓了一跳,结果下一秒,就听这人贱兮兮地演起来——   “从前多看一眼外边的莺莺燕燕,哥哥都能叫我下不来床,现在竟巴不得把我推到别人怀里去。”燕鸥矫揉造作地捏着腔,“哥哥心里怕不是早就有了其他的妹妹了!”   季南风看着面前这个突然戏精上身的燕黛玉,忍不住笑出来,但还是很配合地演了起来:“好妹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妹妹今个不饶我这一遭,我可连觉都睡不安生了!”   燕鸥装模作样叉起腰来:“瞧瞧,我可没这么大的能耐。”   季南风没他那么能演,一句台词说完直接破了功。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都忘了为什么会演上这么一出。   直到笑完了,季南风才又认认真真地回答了刚刚的问题:“我是说真的,我觉得你是个擅长在人群中发光的存在,所以我觉得自己不能始终把你藏在掌心里。”   实际上在不久以前,季南风还是个连小孩子的醋都会吃的小气鬼,但眼下的他却逐渐豁达起来——他不再满足只把燕鸥留在自己的身旁,只听着自己一个人的叮咛,他想让燕鸥感受到更多来自亲人、朋友、陌生人的爱意,也想让全世界都看见他的奕奕光彩。   最重要的是,眼下他们都有足够的胆量和信心,去维持这样的一段爱情关系——不需要用吃醋表达在意、不需要宣示主权表示占有,他们能带给对方足够的安全感,他们对彼此的爱意不需要任何证明。   燕鸥抬起头,瞥见季南风深邃的眸子,那人也正默默注视着他。于是他转过身踮起脚,吻上季南风的双唇——   “季南风,我真的太喜欢你了。” 第36章 秋月星华36   牵起对方的手,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又围着湖边走了半圈,这才回到了车里,开着音乐兜着晚风赶路。   两个人的晚餐和住宿早已经有了着落——燕鸥在确定回南京之后, 就联系上了高中时一起集训的同学, 他在本地有一家规模不小的民宿, 接待一晚自然不成问题。   这就是季南风最佩服燕鸥的地方——对于自己这种社交回避型选手来说,别说毕业分别将近十年的高中同学, 就是读高中的时候, 也没有几个能玩得这么近、随时还能照应上的朋友。   但这个人手机列表里一连串,从小学到研究生, 全国各地甚至全球各地的, 都保持着健康良好又热情的关系。也没见这人平时花多长时间去维持社交关系, 但偏就总能在需要的时候,找到能帮上忙的朋友。   对此,当事人本人表示:“确实不需要花多少精力啊, 发朋友圈的时候点个赞评论一下, 逢年过节去各种群里发发红包,能续得上的缘分自己就续起来了。”   季南风觉得佩服万分, 只感觉根本不像燕鸥说的那般简单。   根据对方发来的定位,两个人花了小几十分钟的时间, 总算是把车开到了位——风景优美的民宿自然离市中心不会太近, 这一片是燕鸥这个老南京都很少经过的地方,曾经还是一片荒山野岭, 没想到一转眼, 就被打造成了本地颇为热门的一个小型旅游观光场地。   民宿被安排在了当地一个乡镇的郊区, 两个人一路看着灯火通明在身后渐渐褪色,取而代之的是葱葱的树影和盘曲的小路。打老远, 两个人就看见黑黢黢的山路间亮起了一串灯带,隐隐约约勾勒出一道拱门的形状——就是那儿了。   季南风小心翼翼开车拐过最后一道弯,拨开了面前最后一片树影的遮蔽,视野就在一瞬间豁然打开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方才还遮遮掩掩的小道褪去,现在整个路的南侧是一片宽广的湖,湖面上有着颇为豪华的灯带,将这一片光景一览无余地点亮开来。   湖面上的景观显然是被精心打造过,有三层楼高的大黄鸭、白天鹅,有精致的湖心亭、观景台,湖的中央还隐隐约约能看见几根铁架子——大概是节假日放喷泉用的。   而湖的另一边,是曾经长满荒草的山坡,此时天色已暗,但已经能接着点缀的灯光看清山坡上被有规划地种满了花草,花草的中央竖着一架高高的风车,正在夜风中慢悠悠地转动着,风车脚下还隐约能看见儿童游玩设施。   燕鸥见状,恨不得趴到车窗上看:“我靠!这里都变得这么好看了?!这得是旅游度假区吧?”   季南风瞥了眼地图,说:“3A级风景区呢,你朋友混得真挺不错的。”   能在风景区办民宿,这位朋友确实不能算是一般人。燕鸥还处在强烈的震惊之中,许久才接过季南风的话茬:“……卧槽我想起来了,我说他这一年都换第几辆帕拉梅拉了!”   正聊着人家的车呢,两个人就缓缓把车开进了园区的门口,门口的电子眼识别了一下他们的车牌,就自动放他们进去了。   燕鸥还沉浸在他朋友秒变土豪的现实里,见到什么都觉得稀罕:“我靠,这玩意儿能自动识别车牌儿!高级!!”   季南风被他无语住了,无奈地笑起来:“现在百分之九十的小区都有这玩意儿。”   燕鸥沉默着坐回车里,还是觉得高级。   进了园区的门之后,同学就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说是看见他们的车了,果然一抬头就看见一辆炫酷的冰莓粉帕拉梅拉缓缓朝他们开过来。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燕鸥这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地来了一句:“这车不适合跑长途,装不了多少东西,不实用。”   季南风应和道:“确实。”   两个人开着他们朴实但实用的大越野,跟着对方的车,一路从园区门口开到民宿主楼前,车子绕过了一座亮着荧荧灯火的小花园,又跨过了一座小小的桥,似乎整整扰乱园区一周,最后还是停在了距离入口不远的那栋楼前。   没猜错的话,这位朋友应该是特意想带他们开车绕景区转一圈。   燕鸥下车的时候,一位平头的男青年热切地迎了过来:“燕砸!!诶呦!!好久不见!!”   燕鸥也赶紧笑着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大成哥!!想死你啦!!”   季南风插不进他们俩久别重逢的氛围里,倒也不恼,先是不紧不慢地帮燕鸥把车上的东西拿好,又按部就班锁好车门,这才站到燕鸥身旁。   大成哥一看季南风,立马知道了:“哟!这就是你朋友圈经常发的那位!”   燕鸥笑眯眯挽起季南风的手臂,介绍道:“对,这是我爱人,季南风——南风,这位是刘成,我们都喊他大成哥。”   季南风上前跟他握了个手,酝酿了半天的“大成哥”实在喊不出口,末了还是礼貌道:“刘总。”   刘成倒是很适应这个称呼,想都没想就应下来。   因为燕鸥提前招呼,身体原因晚餐不宜太过隆重,简单果腹即为最佳,刘成便也没有摆一桌应酬味十足的晚宴相迎,只是亲自领着两个人来到景区内的星级茶餐厅,点了几个分量有限但是诚意十足的菜品,三个人凑一小桌,叙叙旧,唠唠家常。   这样的氛围让最反感应酬的季南风感觉到了几分舒适——别看眼前这刘成一副精明的商人模样,但待人却十分真诚有分寸,叫季南风这样难对付的家伙,都觉得可以处得来。   这又不得不感叹,燕鸥真的很会交友,他的身边似乎送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好人和贵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真诚善良,真叫人羡慕不已。   听他们聊天介绍,季南风也渐渐认识了这位大成哥——当年他虽然是和燕鸥在同一个画室,但燕鸥一次上岸的那一年,已经是他在画室复读的第五年了。   “我其实不想学艺术的。我老师早就说我没有画画的天赋,但我爸妈偏不信这个邪,非觉得我是个人才。”刘成笑道,“本来想着是他们花钱给我上,复读几年都无所谓,但谁知道第五年他妈的我们画室来了个天才,他妈的高三半路出家,一口气考上央美,简直给我气得鼻孔冒烟!真的,就是这小子的出现,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   季南风看了看一旁抱着肚子狂笑的燕鸥,也忍不住弯着眼睛问道:“一鼓作气考上了?”   “一鼓泄气,直接他娘的放弃了!”大成哥气愤地说,“这家伙让我看清了什么叫天赋,也知道自己差在哪儿了,直接从投胎的姿势那里就搞错了。”   季南风也听乐了:“后来呢?走普招了?”   “走啥普招啊,高考那是人能考的东西吗?”大成哥真诚道,“直接收拾东西继承家产去了。”   这一番不掺水的凡尔赛,直接换来了燕鸥和季南风的一阵唏嘘。   “不过说实在的,这小子不只是有天分,更主要的是肯拼命。”大成哥说,“我在画室五年,就没见过比他更刻苦的,半学期不到画过的纸都比别人三年高,每天没日没夜的,感觉话也没少说,但是看到他的时候,永远都是在画画、看画、改画……”   说燕鸥有天分,或许放在人才济济的美院,还不算最突出的那一个,但是说他努力,就连季南风也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努力到让人心疼。   刚考上美院的时候,燕鸥因为是速成选手,基础上距离其他人还有很大一截的距离,从那个时候起,燕鸥就开始每天疯狂画、疯狂学、疯狂拍。在风气相对松散的美院,季南风每次来到画室,几乎都能看到他独自画画的身影——就连他们恋爱之后,这人问他最多的问题也不是“学长你爱不爱我”,而是“学长,这画还能怎么改”。   在他的印象中,燕鸥似乎一直就是这样一个高速旋转的小陀螺。他每天总是精力充沛充满干劲,不是在学习,就是在学习的路上。那时候,季南风常常陷入精力无法支撑画画的痛苦旋涡中,所以他看见一个这么不知疲倦的疯狂的家伙,一方面是羡慕得有些嫉妒,一方面又忍不住好奇,想靠近看看,这个人究竟为什么有这么强大的魔法。   很遗憾,这么多年过去,季南风也没能发掘这人精力无限的秘密,但他算是知道,这人也不是不会感觉疲惫的。   还记得当初恋爱不久,季南风就忍不住问他,那个人给他的回答是:“我会累啊,我当然会累。我有时候画多了,晚上就头疼得睡不着,但是一想到我离我的目标还差那么远,我就根本不敢停下来。”   那时候季南风才知道,这人也不是从不会焦虑的神仙,只不过普通人会把焦虑挂在嘴边,但他只会把焦虑转化成动力,促使着自己身上的马达永不停歇地转动。   “说真的,我当初真挺担心他的。”大成哥一想到燕鸥曾经拼命的样子,都还一阵心有余悸,“我真怕他的身体受不了,就这小身板儿,怎么经得住那么耗哦。”   季南风听完,心里也一阵难受——他一直不想往这方面去想,但是如果燕鸥能少熬几个夜,在社交场少喝几杯酒,为了各种方案少操一些心,会不会就不会生病了?   显然,燕鸥也想到了这一层。他嘿嘿一笑,大大咧咧道:“是真经不住,你看我现在,不是已经搞出毛病了吗?”   季南风心脏一紧,刚想找话安慰他,就听燕鸥自己开口道:“但如果让我重来,我还是会这么拼的。”   “我现在的事业、梦想,还有我的爱人,这些都是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愿意丢掉的宝物。”燕鸥笑着说,“拼命不是一定会生病,但是不拼命,这些注定都不是我的。”   “所以我不后悔——我很感恩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第37章 秋月星华37   话说到这个地步, 季南风除了说不出口的心疼之外,只能露出一丝无奈又欣慰的笑。   一边的刘成见状,也忍不住难受起来, 方才眉飞色舞的劲儿全面没了:“燕砸……唉……你要不要我帮忙找厉害的医生……我……”   燕鸥也只是嘿嘿一笑, 伸手拍拍刘成的肩膀:“不用啦大成哥, 我们已经商量好啦,剩下的时间谈谈恋爱旅旅游, 少留一些遗憾比活到八十岁都值得。”   刘成一听这话, 也沉默下来,趁两个人不注意, 偷偷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又强装镇定地抬起头:“你们有时间在这边转转吧, 这个点去湖边走走吧,不会后悔的。”   刘成也是个体面人,和老朋友叙够旧了, 便不再打扰小情侣的二人生活:“我还有事儿要忙, 房间给你们安排好了,行李我一会帮你们送过去。有什么事儿叫我就好, 我随叫随到。”   “外边儿降温了,去湖边记得多加点衣服。”刘成拍了拍季南风的肩膀说, “好好照顾他啊。”   没等季南风说些什么, 燕鸥就抢在前面开口护道:“放心吧大成哥,没有人比他对我更细心了!我生病全靠他一个人忙来忙去地照顾, 可太辛苦了。”   刘成没说什么, 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季南风便走了。   目送着刘成离开, 季南风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看得出来,刘成对他多少有些不放心, 他对人的态度极其敏感,自然也不可能放过这微妙的态度。   但季南风并没有因此感到神奇,相反,他甚至觉得有一些自责——他已经努力地去做一切他能想到的事情,几乎已经竭尽所能去照顾燕鸥,但似乎总是看上去不够牢靠的样子。   总是还做得不够好,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一边,燕鸥也很快捕捉到了季南风的情绪,一把牵过他的手,道:“老婆别想太多,他刚接触不了解你,但是我是真的知道你的好——你想想我之前的样子,再看看我现在,恢复得这么好,真的多亏了老婆你啊。”   见燕鸥担心自己,季南风连忙强颜欢笑着:“嗯。”   他像往常一样伸手帮燕鸥理了理围巾,又给他戴上帽子,轻轻把人揽进怀里,和他一起走进夜色里。   不知不觉秋意已经深了,这个季节的夜晚总之吹着粘稠的风,沉沉的,叫人不愿出声打扰。   今晚的月亮不圆,但却亮得眨眼,整个夜空被照得看不见一颗星星,亮堂堂的,叫人恍惚以为是在白天。   夜空是明朗的,脚下的路也清晰——这是一条看得见尽头的路,路的尽头是再不能往前走的湖。这分明是条死路,但路两侧却有树木花草、亭台楼阁,这里有着其他通路上没有的风景。   燕鸥的“路”大抵不过如此。   他们的目的地就是那片湖,所以他们沿着小路走着,看到了月下美丽的茶花,光顾了独一处美丽的小亭,还遇见了一只不认生的雪白的猫咪。   真是热热闹闹的一路。燕鸥伸手摸了摸翻着肚皮打滚的小白猫,又伸出手和它粉粉的小肉垫击了个掌。   看着他在面前却又被月光照得有些遥远的身影,沉闷了一晚的季南风,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崽崽……你做好准备了吗?”   面对这没头没尾的问题,燕鸥玩猫的动作顿了顿,许久才笑道:“应该吧……大概。”   季南风又沉默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他问完便后悔了——自己似乎总在做一些让人后悔的事情。   但燕鸥却伸手,拍拍猫屁股把这小电灯泡儿赶走了,接着站起身,看着季南风说:“老婆,其实你问这个问题,我还蛮开心的。”   季南风愣了愣,没接得上话。   燕鸥慢慢向前走着,看着自己被月光描边的脚尖,像是在一步步够着夜的影子:“你问我做好准备了吗,我在想,或许我自己的这一部分,已经准备好了——我已经接受了生病的事实,也慢慢可以正视自己的短命,甚至做好了最后的规划,并且对自己的选择和计划十分满意。”   “所以我想,至少在这一块,我应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他想了想,又看向季南风,不知是不是月光的作用,他那明朗的眸子此时居然带着些波澜,叫人看得有些伤心难过。   “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放不下你,老婆……”燕鸥的声音轻轻的,就像是月下一只小小的蝴蝶,翅膀薄得近乎透明,“其实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安慰自己,我想啊,季南风已经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了,他很温柔善良,也很坚定强大。他有着别人羡慕不来的才华,有着可以换来一辈子荣华富贵的手艺,他也有了可以让能力变现的渠道,即便我不在了,他也一定可以过得很好很好……”   “可是我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去看你的眼睛……老婆,我从前觉得你眼里的忧郁是最吸引我的独特气质,是你宝贵的魅力、也是你支撑创作的天赐的礼物,但是现在……我看见你眼里的悲伤,我就觉得我的心都碎了……”燕鸥抬头看着他,随着声音轻轻颤抖,一滴眼泪也顺着脸颊滑了下来,“老婆……我实在看不得你伤心的样子……”   听着燕鸥的话,季南风也忍不住心碎不已,他控制不住,再一次让那悲伤在他眼底粉碎出一片汪洋大海。   他一边把燕鸥搂进怀里,一边也忍不住双眼发热——他或许知道刘成不放心自己的原因了。   “老婆,我不能想象……我没法去想我走了之后你有多伤心,我怕你走不出来,我怕你过得不好……我知道你很强大很可靠,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担心你……”燕鸥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哽咽道。   他想过不去担心,所以言语中都去规避有关死亡的话题,但越是逃避就越难以回头——他担心季南风又开始自我麻痹,担心他的过度防御终究会引来触底反弹,他担心季南风承受不了,所以当他今天开口问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时,燕鸥其实悄悄松了口气——至少他在那一瞬间,也直面了自己将要离开的事实。   尽管这个人现在又不太好了。   听着燕鸥说着那番话,季南风除了把燕鸥紧紧拥在怀里,实在无法做出任何其他的反应。   他想忍着不让情绪崩溃,却适得其反,泪水宛如断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燕鸥感觉到颈侧的湿润,只叹了口气,收手将季南风抱住,然后一遍遍伸手拍着他的背,仿佛在哄睡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许久,季南风才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开口道:“崽崽……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再等等我吧。” 第38章 秋月星华38   季南风虽然容易伤感, 但却很少有过于外露的情绪。他哭得这样伤心,只叫燕鸥听得都要心碎了。   真是毫无办法。燕鸥抱着他,一遍遍地安抚他的后脑勺, 却不敢开口给他什么承诺——没有什么比希望落空更让人遗憾的遗憾了。   过了许久, 季南风的情绪终于平稳下来。他伸手回抱住燕鸥, 有些疲惫地在他耳边说:“我会努力成熟起来的,崽崽。”   终于等到他开口, 燕鸥也笑了笑, 轻轻说:“好,我相信你——我一直一直都相信你。”   再往前走的时候, 季南风便不再开口说话了, 他变得比先前更加沉默, 握住燕鸥的手却更紧了。   燕鸥也悄悄攥紧手心,紧紧抓住季南风的指节,然后装作一副轻松的模样, 抬头指着不远处的人工湖说:“去看看吧, 大成哥说过去湖边不会后悔的。”   季南风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带着他往湖边走去。抬头的一瞬间, 路尽头,树丛消失的地方忽然亮起了荧荧灯火, 把湖畔描出了浅浅的银边, 影影绰绰,虚虚实实。   “诶!”燕鸥见状, 忍不住惊呼一声, “突然就亮了!”   这是个普通的工作日的夜晚, 这种偏僻的小景点除了他们没有别人,来之前景区的灯大半都是不亮的, 这突如其来的明灯便颇有些特殊招待的意味在。   这难免让燕鸥更对湖边更期待了,他加快了步子,直到季南风伸手拨开挡在前面的一丛树梢,那绚烂的光影仿若描出一个新世界,遥遥朝他们伸出手来。   在他们从黑暗踏入光亮的一瞬间,面前开阔的湖面在面前徐徐展开来。   方才他们来的时候,隔着一条马路看这面湖,那时候灯光还没亮齐便足够震慑人心,而此时,所有的灯光齐齐为他们点亮,那一瞬间的宽阔明朗,只叫人燕鸥的心都跟着轻轻跳动了一下——被美到失语。   “灯光秀啊!”燕鸥惊叹道,“大成哥虽然念书不行,但整这些确实有一套嘛!”   话还没说完,湖中央的灯带忽然闪烁起来,宛如掀起的骇浪一般划过一片彩色的流线,下一秒,四周竟响起了轻盈的乐声。   燕鸥下意识回头,才发现身边的小蘑菇全都是一个个小音响,这乐声便是从身后的草丛里来的。   正当他新奇之时,面前的灯光变成了纯蓝的一片,接着“哗”的一声,湖中央突然升起一片极高的水柱来。   “音乐喷泉。”季南风率先反应过来,“《蓝色多瑙河》啊。”   季南风对音乐比燕鸥更敏锐一些,他这么一提点,燕鸥才想起来,他们还去维也纳听过交响乐团的现场演奏版——只不过燕鸥的所有艺术细胞都点满在美术上了,对音乐方面可谓一窍不通。   他想起来坐在音乐大厅全身僵直不敢说话、还要装作非常会欣赏的模样,忍不住活动了一下肩周:“糟糕,我又要开始犯困了。”   季南风被他逗笑了,忍不住说:“别急着打瞌睡,你看,水在跳舞啊。”   燕鸥果然对视觉刺激更加敏感,一抬头,看见被灯光染得透蓝的水,正随着小号的节奏轻盈跳动,恍若看见了一只可爱的蓝色精灵正翩翩起舞。   这座音乐喷泉规模相当大,水柱最高点约莫一百五十米高,视觉观赏性非常强,与音乐的配合度也极高。一旁的季南风看着跃动的水,忍不住伸出漂亮的手指,轻轻在空中挥动起来,燕鸥这才猛然想起来,这人的三叔是国内交响乐团的总指挥,从小耳濡目染,他还真多少懂一些。   燕鸥悄悄后退了一步,把面前这片观景台让出给季南风。随着他手型克制地挥舞,面前的灯光悄然变换起颜色,喷泉也随着他的动作舞动着。燕鸥看着他挺拔的身形,仿佛真看见这人穿着一身笔挺的燕尾服,站在舞台之上指挥着,只是乐团指挥是操控着乐声,而季南风漂亮的手指,似乎是在给眼前的喷泉绘出舞姿,为这一场美景填上色彩。   他忍不住拿起相机,将这奇幻的美景写入镜头里,季南风听见快门声,回过头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匆匆收回了手。   “你指挥得好棒啊,要是可以重新去听一次,我一定不会困了。”燕鸥笑着说,“我好喜欢看你指挥呀,超有范儿!”   季南风闻言,也跟着弯起眼睛,但却再没法厚起脸皮继续指挥了。   燕鸥怕他难为情,便嘿嘿笑着站到他身边,两个人肩并着肩一起看着漂亮的喷泉表演,似乎这一刻,他们正身处在阿尔卑斯山脉间的峡谷,看着涓涓溪流涌出,汇成一条串联起九个国家的浪漫之河。   季南风问道:“崽崽,你知道多瑙河是怎么来的吗?”   燕鸥是半个地理专家,说起这些必然是娓娓道来:“多瑙河的源头是两条小河,这两条河流沿巴伐利亚高原北部,经捷克高原和阿尔卑斯山脉之间的丘陵,流入维也纳盆地,就汇成了多瑙河。”   季南风笑了笑,又忍不住随着音乐轻轻点动手指。他说:“你那是地理学家的多瑙河。”   燕鸥歪着头,笑眯眯看他:“那画家的浪漫多瑙河是怎么来的?”   “一点也不浪漫,甚至有点儿碎滤镜。”季南风无奈地笑起来,“相传,古代有位叫多瑙伊万的英雄,娶了一位女英雄为妻。他在婚宴上向人自夸其武艺无敌,遭到了妻子的嘲笑。于是他就强迫妻子和自己比赛射技,结果他输了,羞怒成怒之下就杀死了妻子。后来他悔悟过来,羞愧自刎,滚滚血流翻涌而出,就成了多瑙河。”   “我靠。”燕鸥闻言,大惊失色,“怎么还是个渣男血腥故事呢。”   “所以你看,多瑙河的气质总是忧郁的。”季南风说,“即便抛去这个不怎么浪漫的传说故事,这也是一条经历过风雨的长河——它经历过冰封之战中罗马人的胜利,也经历过中世纪繁忙热闹的航运时代,它美到让小约翰·施特劳斯为它写下这样一首美丽的曲子……它就像是一位战火中的美人,经历过起伏与伤痛,匆匆忙忙走过历史的长河里,却只留下了沧桑的美丽。”   燕鸥很喜欢季南风跟自己这样聊着传说与文化,这人深厚的知识积累,让这个本就近乎完美的男人更具魅力。恍惚间,他甚至觉得季南风的身影,和眼前这条长河渐渐重叠起来。   但他听闻这轻扬的圆舞曲,却丝毫不觉深沉,甚至忍不住踮起脚,随着节奏声轻轻迈起步子来。   燕鸥比季南风放得开,他想跳舞了,便不会去束缚自己的四肢——不在乎场合、不在乎穿着,也不在乎自己生疏的舞步,只是想跳便跳了。   他模仿着自己在电视上看过的华尔兹舞步,笑眯眯地来到季南风身边,颇为绅士朝那人伸出手。季南风见状,便也十分配合地握住了他的手——他不好意思一个人做这些奇怪的事情,但有人陪着他一起,他便不再那么薄脸皮了。   三拍舞曲听起来轻盈无比,叫舞蹈者即便没有基础,也能跟着情不自禁地找准步伐。季南风试着引导起燕鸥的舞步,两个人很快就渐入佳境——   秋夜凉风嗖嗖的户外,在巨大的音乐喷泉前裹着大衣跳华尔兹,看起来多少有些傻逼,但那又怎么样?季南风看着眼前开心的人,便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燕鸥一边努力踩着鼓点,一边接着凑到他面前的机会开口道:“我到觉得用‘忧郁’去代表多瑙河,多少有一些旁观者的自傲在。”   季南风也喜欢听他发表自己的看法,立刻感兴趣道:“你怎么看?”   “一条河、一个人,经历过很多,不代表就一定要沧桑哀愁。”燕鸥牵着季南风的手,一边迈着舞步,一边指着湖上亮起的景观雕塑,说,“你看,它手握着布达佩斯这样一颗美丽的掌上明珠,一路跨过高山、越过峡谷,听过山林的松涛,见过晶莹的落日……”   “我一直觉得,多瑙河和匈牙利人颇有几分相似——他们一样经历过战争与苦难,一样在废墟中一次次重建希望,一样坚韧又顽强。”燕鸥说,“与其说它像一位战火中凄惨的美人,倒不如说是一位高举过枪炮,如今安详又通透的老兵。”   像是印证他的这句话一般,本来蓝色调的灯光骤然升腾起火焰般的赤红,《蓝色多瑙河》在辉煌中隆重收尾,喷泉中央的水柱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直冲云霄,两个人的舞步也定格在这一刻,宛如自由野火,灿烂热烈。   在绚烂的灯火中,燕鸥紧紧握着季南风的手心,看着这位似乎要输给战火的忧郁美人,看他眼中悲伤的蓝燃成希望的火。   “厄运从不是一场谋杀。”燕鸥轻轻道,“季南风,不要输给苦难。” 第39章 秋月星华39   这一场喷泉表演持续了约莫一个小时, 但燕鸥只是和季南风跳了两支舞,便用完了力气,拉着季南风坐在一边的藤条秋千上坐着歇息了。   越到夜里天气越冷, 季南风怕他着凉, 又知道他舍不得走, 就把自己的大衣也脱下来给他披上。燕鸥对自己的身体状态也很有自知之明,不去跟他犟, 只拉着季南风一起裹进大衣里, 一起荡着秋千看喷泉。   实际上,他们曾经去迪拜看过全世界最大的音乐喷泉, 对于那个堪称奇迹的景观来说, 眼前这个小景点的小喷泉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但眼前这个喷泉在静谧的无人夜、在独属于他们两个观赏的秘密花园里绽放, 就难免多了一些“私人订制”的愉悦感。   演出在充满激情的《Purple Passion》中落下帷幕,两个人意犹未尽地准备返回,就看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位穿着工服的老园丁。回过头来的时候, 老园丁的目光也还黏在湖中央舍不得挪开, 显然也在回味着方才的奇景。   燕鸥见状,主动点点头跟他打了个招呼, 老园丁也不见外,心情颇好地跟他俩聊起来:“你们就是刘总的朋友吧。”   “是啊。”燕鸥笑起来, “您知道我们?”   老园丁笑道:“刘总为了迎接你们, 还特意让安排了这个喷泉呢。”   燕鸥没想到真是为自己特别准备的,有些受宠若惊起来:“真的吗?特意为我们安排的?他都没跟我说, 就让我来湖边走走!”   “是特意准备的。”老园丁笑呵呵道, “这个喷泉只有节假日的时候才会开呢, 今天晚上刘总特意安排说要开一场,说是有重要的朋友要来, 要拿就拿最好的招待。”   燕鸥听了感动不已,回想起刚才那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又忍不住问道:“这个……开一次很贵的吧?感觉光是电费就不少呢。”   “我也不是很懂,但听说一次要上万呢。”老园丁啧啧称赞道,“虽然我们刘总本来就是个大方的好人,但是让他能做到这一步,也就只有你们了。”   季南风也惊讶了,感慨之余还带着一些淡淡的醋味儿,回去的路上还不忘拿着个说事儿:“燕总真了不起,三句话让男人为你了花了上万块。”   燕鸥丝毫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甚至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燕总!”   为了表示诚意,燕鸥一回到房间就立马发了照片和视频给刘成,并且把老园丁那里听来的事情都统统转述了:“大成哥真的破费了!演出实在太好看了,我和我对象都特别喜欢!”   刘成收到消息,也立马秒回道:“喜欢就好,你们难得来一趟,花多少钱都值!”   季南风虽然嘴上说着酸溜溜的话,但心里却感动得不得了,他想来想去半天,才对燕鸥说:“……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你觉得我送他一张画合适吗?”   作为新生代有名的画家,季南风随便一幅画都能抵得过这上万元的价钱,作为回礼只重不轻,但燕鸥却偏不给他指明路子,悠哉悠哉道:“你自己做决定,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来呗!”   季南风本来就不擅长人际关系,被他这么一番“考验”,便更紧张起来:“啊……”   在这之前,季南风的一切“外交事务”都全权交给燕鸥处理,他虽然平时也看着学着,但真独自操作起来,还是有点没有着落的不安全感。   但他知道燕鸥是有意在锻炼他,毕竟在以后……他可能就要独自一人去处理这些事情了。   燕鸥刚洗完澡,看着他还在犯愁,便嘻嘻笑着坐到他身边,轻轻吻了吻他的脸侧,给他加油:“我相信老婆可以做好的。”   季南风刚想说些什么,忽然皱起眉,转身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个动作让燕鸥也紧张起来,果不其然,季南风又反复试了两遍,然后道:“测个体温吧?我怎么觉得又有些烫了?”   燕鸥有些不大情愿,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季南风说完之后,他便感觉脑瓜子有些嗡嗡的了。   等体温结果的时候,燕鸥就已经确定自己发烧了,这一会儿烧起来的火势异常凶猛,几乎是刚刚反应过来,就瞬间飙升到了叫他难以招架的温度。   对于这种突发情况,燕鸥几乎一瞬间乱了手脚,他现在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有些草木皆兵,任何一点症状都能叫他浮想联翩。他难以接受地蜷缩起来,惶恐地道:“不会吧,老婆,我怎么又开始了……”   燕鸥的心态越来越差,但好在季南风却肉眼可见地稳了很多。他看了一眼体温计,然后安抚道:“别怕,可能是有点感冒了,你现在抵抗力就是很差,今晚又着了凉,这些都是在意料之中。先吃点药观察一下吧。”   有了季南风这句话,燕鸥安心很多,老老实实吃了季南风喂给他的药,便乖乖躺在他的膝盖上。突如其来的高烧让他全身都很疲倦,但时间没到,他也实在是睡不着,只能蔫吧唧唧地玩着季南风的手,叹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洗澡受凉了……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   季南风看出来他心理难受,就一边帮他盖好被子,一边耐心地劝道:“没事,正好睡一觉嘛,吃了药一会就好了。”   燕鸥闷闷地“嗯”了一声,转身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老婆……我有点害怕……”燕鸥叹了口气说,“我们的旅行还没正式开始呢,怎么就出现这么多意外啊?”   季南风一边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一边说:“我们要往好处想,趁我们还没走远的时候出现一些小的状况,就是给我们思考和反悔的机会,状态好,我们就继续往前走,身体撑不住,我们就停下来好好治病。”   燕鸥原本很反感说反悔的事,但这一回突然病了,便也忽然想明白了——如果真是寸步难行的状态,与其咬着牙硬撑,倒也不如放慢脚步稍微等等。生活从来就不是一场离家出走般的赌气,见机行事的人不应当被嘲笑出尔反尔。   但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转身,把自己滚烫的脑袋塞进季南风的掌心里,似乎想用那人冰凉的体温给自己降温。他小心翼翼地许愿道:“希望我还可以继续往前走。”   “嗯。”季南风也说,“我也希望。”   对于燕鸥摇摇欲坠的心情来说,季南风短短的几句话实在太有力量了——似乎无论怎样都有退路,燕鸥迷迷糊糊地心想。   高烧终于耗尽了燕鸥的体力,叫他昏昏沉睡了过去,但还没睡一会又开始咳嗽,看样子是真的感冒了。   咳着咳着,燕鸥又开始恶心反胃,睡眠反复被打断的感觉让燕鸥烦躁不堪,额头上偏偏还顶着一团火,大半夜的,燕鸥吐着吐着就开始难过地哭起来。   他没什么力气嚎啕大哭,只能委屈巴巴地掉着眼泪——他觉得自从生病之后,自己真的变娇气了很多,以前为了拍雪景摔断了腿,他也愣是没有流过半滴眼泪,现在只是胃里难受、发发烧、咳嗽两声,自己好像就难受得天都塌了似的。   季南风看他哭了,赶紧把人搂进怀里安慰着——燕鸥化疗期间,他学会了太多照顾人的法子,比如如何降温退烧,比如如何止咳止吐。   他颇有经验地帮燕鸥按摩手腕上的内关穴,又给他喂了些温水喝,等他终于不怎么反胃了,就轻轻问他说:“崽崽,我们去一趟医院吧?”   好不容易脱离了医院的掌控,再听见这句话,燕鸥又忍不住哭出声来,但他知道自己这个情况不允许再磨蹭,或者说,这样的事情可能会成为今后的常态,便只能无奈地答应下来。   此时此刻,他全身的力气都被这一番折腾给抽干了,脑子也嗡嗡乱叫起来,整个人像是被泡在水里,黏答答、湿漉漉的一团。燕鸥觉得自己像是个没有灵魂的破布玩偶,毫无反应地被季南风直起身来、裹上衣服、抱进车里。那人还细心地帮他扣上了安全带,一边开车,一边冷静地说:“忍一忍就到了,医生会对症下药,比我们自己瞎捉摸肯定管用。”   车里的暖气很足,是季南风提前开好了、确定不冷才把他抱进去的。在这样温暖的环境里,燕鸥的眉头逐渐融化开来,迷迷糊糊终于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居然已经亮了。燕鸥看着雪白的环境,紧张得瞬间直起身来,直到看见自己身旁迷迷糊糊睁开眼的季南风,又看着四周的环境,才慢慢放下心来——   虽然自己手上正挂着吊瓶,但这里不是叫他恐惧的住院病房,自己也没有躺在病床上,而是坐在输液诊室的长椅上,身上还盖着季南风提前带来的大衣。   没看错的话,自己应该是在季南风腿上躺了一夜。   脑袋还有些迷糊,但是身上难受的症状已经基本消散了,他迷迷瞪瞪地看向季南风:“我……?”   “急诊室。”季南风揉了揉他的耳垂,让他安心躺回来,“昨天晚上你病得难受,我不放心,就带你过来了。”   燕鸥忙不迭问道:“需要住院吗?”   “不用。”季南风笑起来,“医生说就是重感冒,加上抵抗力弱就病倒了,挂两天水就好了。”   燕鸥听了,终于放心下来,笑意也重新回到脸上:“那我们还能继续前进吧?”   季南风笑笑,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看你表现咯。”   看他的表情,燕鸥就知道未来的路还可以继续走下去,他放松下来,躺进季南风的怀里。   太好了。燕鸥心想——能继续旅行真的太好了,能有季南风支撑陪伴自己,也真的太好了。   曾经永远被自己安慰的季南风,居然也像模像样地担任起了治愈系的角色,这或许就是让他倍感安心的原因吧。   燕鸥偏过头,看着季南风沉默的双眸,忍不住侧过身亲了亲他的脸颊。   成长一定很辛苦吧,燕鸥在心里悄悄对他说道,但是我真的很想和你继续走下去,所以,今后的路还是要继续麻烦你了。 第40章 秋月星华40   挂了水之后, 燕鸥的烧慢慢退了不少,胃也没那么翻江倒海了,就是咳嗽还不太止得住——毕竟是重感冒, 就算是普通人也得难受几天。   燕鸥靠在季南风肩膀上发呆的功夫, 那人就闲不住, 找护士站借了笔纸写写画画了。   季南风是他们那届艺考速写的单科状元,他的画曾经被各大画室拿去做范本。但燕鸥在真正接触到季南风本人的时候才知道, 这人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 其实他并不欣赏艺考的线面速写的风格,但他可以为了高分通过艺考, 花了短短两个星期把画法完全转变过来, 等高分通过联考之后, 再火速丢掉他不喜欢的风格,做回以前的自己。   他画画根本就没有“适应”这么一说。在遇到他之前,燕鸥多少觉得自己还有些天赋在身上, 但看过他的画、见过他的人之后, 这一点点小小的自负都被彻底憋回肚子里去了。   不过,当不了天才, 就当天才的男朋友,当天才画里的那个人。燕鸥一边靠在他的肩膀上, 一边看着他手中的画笔三两下就勾勒出了两个相互依偎的影子。   燕鸥看出来这人画的就是他们当下的动作, 带着浓浓的鼻音道:“默写吗?怎么还是镜面的?”   季南风笑了笑,用笔尖点了点他们的正前方——他们面前的是诊室的一面玻璃门, 这个方向刚刚好能看见他们的靠在一起的影子。   原来是写生。燕鸥刚这样想着, 便看见季南风手里的线条快速成型——他的画风依旧如往常一般, 极其精准、没有一丝多余,但仔细看, 却发现跟他想象中的走向不太一样。   他没有画出燕鸥手上挂着的吊水瓶,也没有画出燕鸥满脸病恹恹的疲态,更没有画出来医院嘈杂低沉的环境……他的笔下,一切消极的色彩都被干净的光影通通抹去,画中,诊室的铁皮长椅被画成了长长的木藤椅,四周压抑的环境也变成了春暖花开的模样,在一片春意盎然中,季南风和画外一样,正低着头认真作画,而一旁的燕鸥只是表情放松地靠在他的身上,微微闭着眼,明明和现实中的他一样全身肌肉放松,却不像他现在这般痛苦无力,而是更像浅浅进入了一个甜甜的梦,叫他放下了一切的戒备,轻松快乐。   细看,其实构图和动作和玻璃门中映出来的别无二致,只是经过季南风神奇的加工,两个闷在病房里苦闷的可怜人,便来到了春日里,惬意地晒着暖意打着盹儿。   看着他的画,燕鸥便觉得心情顿时舒畅起来——画室的老师曾经说过,季南风有着浑然天成的光感,他对明暗关系尤其敏感,处理起来也更是得心应手。眼下,他光是用简单的黑白线条,便近乎勾勒出一张可以看得见色彩的明媚的画面来,简直就像是会魔法一般,不知怎么的,就创造出了惊人的奇迹。   燕鸥看着他的画,感叹道:“太神了,其实看多了联考的速写,总会对这种东西产生疲劳感,备考的那段时间,我甚至不能从速写里感受到艺术美,但是你画的就完全不一样——你的画好像就是为美而生,更难得的是,这是一种所有人都能领略到的美,不是所谓需要门槛的‘高处不胜寒’的小众艺术。”   季南风对他的这番言论颇有几分感同身受,他说:“虽然有人觉得审美是很私人的东西,但我一向认为,真正的‘美’是有共性的,大众对美的追求有一种天生的趋同,而真正好的艺术,应当是大众能看得懂、能欣赏到的美。创作本身就应当是深入浅出的过程。”   说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没有夸自己的意思……我就是就事论事、表达一下我的看法。”   季南风虽然画得很好,但总是有些缺乏自信般的谦虚,燕鸥蹭了蹭他的耳朵,笑着说:“但我就是夸你的意思,你偶尔也麻烦承认一下自己的能力,好不好?不然会显得我们这些凡人很傻。”   季南风被这么捧着,更不好意思了,实际上,他平时都不太敢多看燕鸥对自己画作的评论——他只觉得埋头画就好,至于评价,自己给出来的总是不够客观的。   他紧张地转了转笔,回想到刚才自己发表的长篇大论,忽然觉得自己的言论有些不妥,又回过头来补充道:“当然,我并不是瞧不起所谓的小众艺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追求,但是我同样觉得‘标新立异’不应当是用来贬低所谓大众审美的一个借口。实际上,能抓住大众眼中的美,反而需要更多的观察和体验,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燕鸥听他说完,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好久,这才笑起来说:“你看你,平时思考还是蛮多的嘛!总感觉你心思细,而且是创作的第一视角,其实应该比我更擅长这一块,平时写不出来,要么是脸皮太薄,要么就是偷懒吧!”   话一说完,还没等开口解释,季南风就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话——   “你以后可以试试自己写啦。”燕鸥装作轻描淡写道,“我可以教你,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的。”   每次燕鸥想要教会自己什么、锻炼自己什么,季南风就会产生莫大的恐惧——这总会提醒他,自己以后必须要独自面对一些事情,总会让他意识到眼前浮光掠影的日子即将告罄。他下意识想装聋作哑,想糊弄着说一句“你来就好”,但话都说到嘴边,他才终于觉得,有些事情是根本没有办法逃避的。   于是他只是轻轻应道:“好,那你多教我几遍吧,我会好好学的。”   不得不说,燕鸥真的是个当老师的好料子——他做任何事情,脑子里都有清晰的结构大纲,用语言表述起来也非常有条理,文字创作这样感性随性的东西,他都能给季南风理出可靠的思路来,硬是把这个脑袋里不装条条框框的家伙,教了个小彻小悟。   画画、观摩、教写文案、模仿创作,几个回合下来,燕鸥的药水也不知不觉挂完了。虽然还是像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的难受,但比较昨天晚上半死不活的模样,已经恢复得相当可以了。   回民宿的路上,燕鸥忍不住问道:“老婆,我们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啊?我怕整个秋天就都耗在这儿了,好不甘心啊。”   “大概再挂两三天的水,等身体完全平稳下来吧。”季南风说,“情况好的话,我们就可以出发去下一站了。”   燕鸥闻言,泄了气似的,差点儿滑到车肚子里去:“啊——好烦啊——都怪我——好好的怎么又病倒了啊——”   季南风已经猜到他会有这些小情绪,熟练道:“怪你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快闪,总得在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再启程去下一站吧?就算你这回不生病,我们也不会立马动身离开南京的——你坐车不觉得累,我开长途车连轴转可受不了。”   燕鸥一听,觉得多少有几分道理,便被他劝服了——他虽然是个出了名的离家出走十年不回的犟种,但季南风的话,他基本上句句都听得进去。他觉得季南风说得很有道理,这一趟旅程,确实急不得。   “就当养精蓄锐。”季南风笑道,“难得有熟悉的朋友在,住着多安心。正好这一回我们把状态都调整好,下一站玩得就更舒服了。”   一听到对之后的计划和打算,燕鸥就忍不住兴奋起来,他立马忘了刚才的沮丧难过,振臂欢呼起来:“好耶!”   回到民宿,听说燕鸥病了,刘成老哥又忙前忙后,让厨子准备最好的食材给他补身子,又托人问了医生朋友这种情况下的护理技巧,派人买了一堆价格不菲的补品送给季南风。   虽然的土豪的钱和泉眼里的流水一样源源不断,但是两个人都是知恩图报的性格,季南风认真准备了颜料和笔,每次陪燕鸥挂水的时候就画上很久很久——他到底是个笨拙的人,除了自己最擅长的绘画,再想不出别的报恩的法子。   其间,他不止一次问燕鸥,自己这个回礼会不会不大合适,燕鸥却说:“撇开你的画本身就足够金贵不谈,你这么用心、这么真诚的礼物,大成哥一定会喜欢的。”   时间安排得正正好,临出院的这一天,季南风的画刚好全部完成,因为时间关系,他来不及装裱,便匆匆送给了刘成——   他早在第一天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民宿内的装饰画,很多采用的是莫奈的油画作品,季南风便用他颇为擅长的仿印象派画法,仿照了莫奈的画风,为刘成的花园、喷泉画了一张精致的风景画。   刘成拿到这张画,喜欢得爱不释手,他说自己当初一个冲动去学艺术,就是被莫奈的画吸引,结果发现这玩意儿联考根本画不了,就只能带回家收藏了。   临走前,季南风主动加了刘成的联系方式——这一回,真不是因为燕鸥的,他单纯地觉得自己应当主动结交一些这样的朋友、一些值得深交的、有共同话题的人。   他并不需要一直把自己锁进封闭的壳子里。   车子开出南京的时候,季南风收到了刘成发来的消息,比起第一次见面时对他隐隐约约的质疑,这一回,刘成终于给了季南风肯定:   “燕鸥交给你我很放心,请务必好好对他,好好照顾自己!” 第41章 秋月星华41   两个人在高速服务站歇脚的时候, 正好看见刘成发了一条朋友圈,内容无他,就是一顿狂晒季南风的画作, 大肆感叹寻得如此知音简直三生有幸, 还隆重地向朋友圈里的好友介绍这位画家朋友, 这一通广告做下来,怕不是让季南风季南风的身价又无形中上涨许多。   燕鸥听着季南风毫无保留地朗读, 听见朋友圈夸夸其谈的刘成, 又听见季南风拘谨又严肃地点了个赞,最后品味再三, 才听见了存在于夹缝中被顺道提了一嘴的自己, 心里高兴得很, 嘴上却偏偏要假模假样地阴阳怪气几句:“你们现在凑一块玩儿都不带我了是吧?老婆,你对我的爱这么快就消失了……”   季南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道:“不会, 你在我心目中永远不可替代。”   被突如其来地认真表白, 燕鸥差点儿没咬了自己的舌头,厚脸皮的家伙毫无征兆地面红耳赤起来, 缓了半天,才故作淡定地开嗓唱道:“当初是你要分开, 分开就分开, 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   季南风曾经委婉的表示过, 燕鸥的艺术天分都用在了绘画和摄影上, 没说完的后半句是, 唱歌这块儿一点没留,甚至还贷了个大款。   这简单的一句, 硬生生被他唱出了人神共愤、天崩地裂之惨状,季南风正端着接来的热水准备落座,就被燕鸥这一嗓子差点儿送走:“崽,我错了,自己人,别开腔。”   可偏偏燕鸥是个闪闪放光芒的自信歌手,听到季南风的质疑,依旧雄赳赳气昂昂地道:“我觉得我唱得好听着呢!”   季南风非常上道:“对,是我不懂欣赏,崽崽的高端艺术对我而言还是太过超前了。”   三两句话,燕鸥就被逗得嘎嘎乐:“算了,高端艺术决定饶你一命。”   两个人慢悠悠在服务站吃了顿午餐,休息了一会儿。   临走前,见季南风先上车开暖气,燕鸥偷偷摸摸转到小超市的门口,站到了热气腾腾的烤肠摊前。   重感冒之后,季南风便开始控制他的饮食,怕他不能吃得太油腻,怕他又胃里难受。但季南风为他点的清淡饭菜,差点儿把他肚子里的馋虫折磨坏了,于是在本能的驱使之下,他还是来到了这里。   或许他真不应该这么放纵自己,燕鸥简单地挣扎了一下——但如果他错过了,他可能到死都会惦记这没吃成的一次,燕鸥抱着不让自己后悔的决心,还是坚定地开口道:“麻烦来一根,谢谢!”   拿到烤肠之后,他狗狗祟祟又兴奋不已地摸上车,下一秒就被季南风抓包了——他就没打算瞒着,他知道季南风宠自己,先斩后奏永远是最奏效的。   果然,季南风看到他手里冒着热气的烤肠,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道:“你胃已经都好了吗?”   燕鸥点点头,舔了舔嘴唇:“现在一整个胃口大开!”   如他所料,季南风不得不同意了,点点头说:“那你吃吧。”   但还没等他开动,季南风又轻轻补了一句:“崽崽,下次我们可以稍微控制一点吗?如果不是特别必要的东西,能不能忍忍呢?”   这大概是燕鸥第一次听季南风这样劝自己,拿着烤肠的手忽然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季南风有些为难道:“我也希望你可以吃好玩好,但是其实仔细想想,我们要走的路,还挺长的……”   季南风这话说得很含蓄,但燕鸥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他的目标是要去北极看燕鸥,这就意味着,他必须要坚持到明年的夏天,而他已经放弃了化疗,按照医生的意思,一年的时间,真的十分勉强了。   如果他想要一路从南拍到北,就必须要尽可能尽最大程度的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像是前不久的重感冒,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可能再来个两三回,他就直接原地画上句号了。   他们需要谨慎做出一切选择,少走冤枉路、少折腾身体、少吃对自己不好的食物。   他们选择的这条路,看上去自由无比,但踏上去才知道,其实每一步都被牢牢锁死,不能出半步的差池。   再看手中的烤肠,他忽然就蔫吧了。   大概是看燕鸥表情不对,季南风连忙道:“你吃吧,只是一根烤肠而已,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的。”   是啊,只是一根烤肠而已,燕鸥越想这句话越觉得难过——自己已经到连吃根烤肠都要纠结的地步了。   胃口全没了,燕鸥低落地把烤肠递给季南风:“算了……不吃了。”   季南风看他这个样子,立刻慌张起来,说:“对不起啊崽崽,我应该等你吃完再说的……其实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就怕你吃了不舒服。”   “我知道……”燕鸥垂着眼睛,语气还是非常低落道,“没事儿,我真不吃了……下次我也会好好控制自己的……”   季南风接过了他手里的烤肠,却又递到他嘴边:“吃吧。”   燕鸥别扭地把头偏到一边,赌气一般不再吱声了。   燕鸥知道这事儿根本不怪季南风,他完全是为了自己好,这烤肠也确实不是非吃不可,但就是控制不住地感觉到难过。   这是与烤肠无关的难过,只是又一次切切实实感觉到自己不再真的自由了,他的生命已经被套上枷锁,不仅每一步都在迈向死亡,还失去了很多享乐的权力。   季南风又劝了几句,但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递到他嘴边的烤肠已经收了回去,接着,他脑门子后面就传来一声:“你不吃我吃咯。”   那一抹香味非常准时地擦过燕鸥的鼻尖,尽管他还在讲着不回头,但很不争气地,他狠狠吞了口口水。   馋还是馋的,燕鸥刚想明白这回事儿,就听季南风煞有其事地感慨道:“嗯!真好吃!”   大概是没想到他真吃了,又或者这烤肠长进他的心坎儿里了,燕鸥一听这话立马慌了,条件反射一般回过头,结果就撞上了季南风举着一根半口都没动的烤肠,笑着递到自己嘴边——有诈,中计了。   燕鸥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嘴唇,下一秒,两个人就都“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该死,燕鸥在心里批评自己,难怪总是跟他吵不起架来。   为了挽回点颜面,燕鸥装作气呼呼地张嘴咬了一口,然后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正式拿回烤肠的所有权。   他默不作声地吃了两口,这才嗫嚅道:“老婆,我保证这就是最后一次,我会对我自己负责的……真的。”   季南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好,不过偶尔放纵一两下也没关系的。”   燕鸥火速伸手,给他虚虚来了一拳:“不要动摇我的军心!!”   “好。”季南风乐呵呵地笑起来。   等燕鸥认认真真把烤肠吃完,季南风才发动车子,准备出发。   虽然他们很少做旅行计划,但这一趟的目的地,他们还是慎重地做了选择。   ——江西鄱阳湖,是国内第一大淡水湖,也是一片规模相当之大的自然保护区。   每年秋末冬初,也就是当下的季节,都会有成千上万只候鸟,从俄罗斯西伯利亚、蒙古等地飞来过冬,一直到来年四月春暖花开的季节,才逐渐离去。   作为一名地理杂志的摄影师,燕鸥必然来过这里很多次,这一趟再次选择故地重游,一方面是因为这里太过经典让他无法拒绝,另一方面,也是想和这里的鸟儿们做一次道别。   这是一趟不会回头的旅程,等不到春暖花开的日子,他就要先一步离开,从此这一片熟悉的湖畔,还有他如数家珍的鸟儿们,便再不会与他相见。   选择这里的时候,季南风和燕鸥都是有一些伤感的,但是他们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因为前方摄影师朋友们发来的照片,给他们带来了莫大的惊喜与期待。   “最近正在举行观鸟大赛,虽然我不参加,但是这个氛围真是很难得体会到!”车开在路上,燕鸥还忍不住念叨着,“今年东方白鹳来了很多只,这是我从没见过的规模!听说还有人看到雪雁了!”   东方白鹳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称为鸟中国宝,每年都会小规模出现在鄱阳湖里,是所有观鸟人都会期待的一支至尊队伍。而雪雁则是很少在鄱阳湖见到的鸟种,能够出现并被观测到,也必然叫人惊喜不已。   每一次去鄱阳湖拍鸟,燕鸥都能体会到不同的乐趣,但是这一回,明明是带着诀别的心情,却克制不住地让他期待又昂扬。   从南京到鄱阳湖,走高速大概要六个小时,这是一趟很累的车程,但因为燕鸥无比的期待,季南风也一路开得轻松昂扬,丝毫不觉得半点儿疲劳。   “我现在都觉得,你那张《飞鸟乘风》都画早了!”燕鸥兴奋地翻着朋友们发来的照片,对季南风说,“我们这一路,搞不好能拍到很多没见过的鸟,这些新成员都还没来得及被你画进去,我都替他们感到可惜。”   季南风笑起来,说:“你放心,你的镜头下不会有一只鸟能逃过被我画下来的宿命。”   一听这话,燕鸥的兴奋更上一层楼了:“好棒!新的鸟换来新的画!我好大的福气!!”   临近傍晚时分,他们终于远远开到了鄱阳湖边,老远的,他们就看见一轮橙黄的太阳悬在天边,一只只飞鸟在水洗过的天空盘旋翱翔。   老熟人的最后一次见面,燕鸥远远听着那熟悉的鸟鸣,忍不住鼻尖一酸,却没有半点伤感。   这必定是一场盛大而欢喜的告别。 第42章 秋月星华42   他们落脚的第一站, 是在南矶山自然保护区。   车开在笔直的马路上,路两旁是一片片星罗棋布的水泽,落日伴着鸟鸣, 铺出一条直通云霄的橘色大道。   再往前开着, 湖边就开始出现大片大片茂盛苍茫的芦苇, 那白色毛绒的海洋,在一阵阵风吹之下掀起一片片温暖的浪来。   眼前的画面实在太养眼, 两个人瞬间感觉心和眼都宽阔起来——果然, 无论来过多少次,这里都永远能给他们带来快意与满足。   “今年的景色尤其好看啊。”季南风说, “前年我们也差不多是这个季节来的, 但还真没看到这么好看的芦苇荡。”   鄱阳湖的最佳观赏时期, 是在每年的11月到来年3月。每逢秋冬之际,随着天气转冷,湖泊进入枯水期, 浩浩荡荡的湖面被壮阔的草海替代, 为前来过冬的候鸟提供了最好的生态环境。   前年他们来这里的时候,也特意挑了这样的季节, 那一次看见了很多鸟,但是或许是天气还不够冷, 芦苇荡和草海都没到最茂盛的时期。   “之前还觉得有些可惜呢, 没想到居然真的看到了。”燕鸥笑起来,轻轻道, “老天爷对我太好了, 就连这么一点点小小的遗憾都舍不得让我留。”   季南风闻言, 心中划过一丝伤感,他想, 老天让他遭遇了这样的病痛,真的算是对他好吗?但抬头再见这美景和一旁真心实意开心的人,便也豁然开朗了。   幸运或不幸,取决于自己的眼睛。   而刚好,燕鸥是个摄影师,他最擅长的事情,便是用那双眼睛发现世间的一切美好——极致的幸运也不过如此。   比季节更巧的是,此时正值最美的落日时分,两个人把车停在路边,戴上帽子裹上衣服、抱起相机和望远镜就开始冲下车去。   自从季南风开始摸索着拍照之后,燕鸥就给了他一台富士gfx,两个人一起找景拍摄,交流成片,倒是比先前拍照更有趣了。   燕鸥一下车,就迫不及待往芦苇荡里跑:“老婆,快来!这里好出片啊!”   落日下的芦苇被撒上了一层闪烁的金箔,仿佛被点了一把火,在微风拂动下静静燃烧着。季南风跟着他钻进芦苇荡里。   到了保护区内,各种各样的野生鸟类就多了起来,两个人动作都变得小心,讲话也都压低了声音。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来和自然形成的默契——接触大自然,就要主动成为自然中的一部分。   一起拍鸟的朋友都说,燕鸥的眼睛又毒又辣,简直就像装了雷达。这才刚站定不久,他就火速瞄准到了湖边一群嬉戏的鸬鹚。   “!!”燕鸥一阵欣喜,又怕惊动鸟儿不敢出声,连忙伸手拽了拽季南风的袖子,让他一起看湖边。季南风连忙跟着他的方向看去,就看见湖边一群肥嘟嘟的大鸬鹚,正扑腾着翅膀准备下水去。   燕鸥对鸟的各种习性都很熟悉,见到这番情景便立刻端起相机调整参数,他刚准备好镜头,两只鸬鹚便哗啦啦飞到水里去,其中一只干净利落地扎了一个猛子,下一秒,便叼出一条半截鸟身大的鱼来,硕大的鱼含在嘴里也丝毫不影响它进食,他先是一口吞下鱼头,两口、三口,便咕噜一下把比脖子还粗的鱼儿咽进肚里去了。   季南风也不是第一次看鸬鹚吃鱼了,但每一次都会被这宛如蛇吞大象般的场面震撼到,在他定神的工夫,一旁的燕鸥已经拍出一张动态感十足的照片来了——这大概就是摄影师和画家的区别所在,他们虽然都是靠双眼吃饭的人,但燕鸥总是必须立刻行动、当下就留下创作的痕迹,而季南风却习惯先静候观察,把画面印在脑子里、把印象带回去。   比抓镜头的反应力,季南风绝对不如燕鸥的老练,但他却总是可以第一时间抓住燕鸥最好看的样子。在燕鸥抬起相机准备拍摄的时候,季南风就已经把自己的镜头转向了他——   燕鸥拍鸟、他拍燕鸥,这样所有的美景便都尽数拍下了。   一抬头的功夫,燕鸥已经拍下好几种鸟、很多张照片了,而季南风相机里也多了很多燕鸥。燕鸥回头看他的作品时,忍不住笑起来:“看来你跟我不是一个流派的,你更像是师从徐敏,适合拍人像!”   季南风也笑道:“我只是喜欢拍你。”   燕鸥嘿嘿一笑,抬头不知看到了什么,立刻转身快速支起了三脚架。   按下快门键的一瞬间,燕鸥又飞一般扑向季南风,季南风知道他要干什么,直接抱起他在镜头面前转了个圈,两个人低头接吻时,身后的滩涂上,大片的水鸟腾空而起,在橘色的天际上点出一片浩浩荡荡来。   灿烂的金晖、齐飞的群鸟、摇曳的芦苇、拥吻的爱人……燕鸥看了一眼这一张成片,有些挑剔道:“元素有点太杂了,我果然不太适合拍人像。”   季南风却不许他删:“但我很喜欢这一张。有鸟有风、有你有我,很难得,也很圆满。”   燕鸥确实不怎么擅长这种自拍,为了拍到那群飞鸟,相机架得很匆忙,连构图都没来得及设计,就匆匆落了下来。以他对照片的严格,这样的片是不会留的,但是听了季南风的话,他又觉得有几分道理,这张不那么完美但很圆满的照片,就变得顺眼很多了。   “那就留着啦。”他弯眼笑起来,“抛开构图不谈,其实色调我还真的蛮喜欢的,甚至感觉不用修片了。”   “真的不用修了,里面的每一个细节我都喜欢。”季南风道,“你回头发给我吧,我想发个朋友圈。”   燕鸥听到后半句,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他成为季南风好友七八年之久,就没见过这家伙发过朋友圈,就连他自己的画展也没宣传过,更别提发什么生活日常。眼下这人开这句金口,燕鸥直接幻想出了山顶洞人下山玩电脑,奇异无比。   看燕鸥这么表情丰富地揣度自己,季南风忽然又开始薄脸皮了:“干嘛?再看我就不发了啊!”   “发发发!”燕鸥慌忙收回审视他的目光,低头一边打开相机蓝牙,一边乐嘻嘻地吐槽道,“你这么金贵啊,看一眼都要收门票呗。”   季南风被他逗笑了,顺着杆子往上爬道:“那你天天看我,该欠我一屁股债了吧。”   燕鸥嘿嘿笑起来:“我不是拿我自己还了么?”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工夫,燕鸥就已经把照片传过去了。实际上,他现在还是看不懂字,相机还能用得顺手,只不过是因为他早就把这些按键功能顺序烂熟于心。   但他还是没能恢复阅读能力,燕鸥感觉稍稍有些麻木了——或许这就是世界在给他的未来做铺垫。他的阅读能力已经率先死去,再到后来,癌细胞会一点一点杀死他身上其他器官和功能,他会慢慢走不动路、听不懂话,等他的一切都慢慢凋零以后,便彻彻底底迎来了整个个体的消亡。   再去抬头的时候,方才还悬停着的夕阳,便沉没到水底,只剩半截了。   眼看着那灿烂的余光一点点被收束去,又想到自己宛如这落日般开始收尾的生命,很少触景生情的燕鸥,就忽然有些哀伤了。   即便说过要灿烂收场这样的话,但他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又怎么能甘心接受与一切的别离呢?   阳光刺得他眼睛有点疼,他怕自己眼睁睁看着这太阳落下,又得情绪失控毁了气氛,便转身去收拾相机设备。   季南风问道:“不拍了吗?”   燕鸥转过身去,不让他看自己的表情,声音还故作轻松道:“嗯!相机快没电了!反正我们还得在这里待几天呢,先回去吧!”   季南风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但也没有戳破,只转移起话题道:“我朋友圈发了,快去给我点赞!”   燕鸥连忙收拾好情绪,低头抱起手机,又想起自己不会认字,便有些无措起来。   他顺着图片和记忆点进朋友圈,就看见季南风的头像更新了一条动态——似乎是特意考虑到了他的心情,这个人的动态没有配字,只是单独发了那张图片,一瞬间,整个屏幕金闪闪的一片。燕鸥火速给他点了个赞,又揉了揉眼。   很快,跟着他后面就有一串串的他看不懂的人名陆陆续续点了赞——因为季南风的社交圈极窄,所以他的列表好友几乎都是燕鸥的朋友,此时一群共同好友围观着图中拥吻的两人,也围观着难得发朋友圈的季南风,这平日里自闭的家伙,居然一瞬间集来了一长串的评论。   燕鸥央求着,季南风便读给他听,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听各种朋友的夸赞和吐槽,有人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季南风本人拍的,有人则感慨季南风发朋友圈,简直千年铁树开了花,还有人祝福他们爱情长久,夸景色迷人……   “原来我还有这么多朋友呢。”季南风感慨,“不发朋友圈我都不知道。”   燕鸥笑着说:“你趁机跟他们多互动互动,关系就这么处出来了。”   季南风又紧张起来,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算了,下次一定。”   说完,他又拿起燕鸥的手机,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评论的?我帮你发!评论区没你我不行!”   燕鸥笑起来,脑子里闪过的却是那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不想扫兴,只装作思考的模样,去理自己乱成一团的心情。   季南风也不催他,只伸手打开车载音乐,轻松的曲声刚一响起,这人便发动了车,直追向天边那摇摇欲坠的夕阳。   “崽崽!抬头看!”季南风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对他喊道,“只要我们一直追着太阳跑,天就会亮得更久一些!”   那条路还是来时的那般笔直,但是面前的斜阳却烧得无比艳丽,燕鸥看着天边那团熊熊烈火,感受着车身在无人街道上飞驰的速度,方才冷下去的心情,似乎也重又温暖起来。   他们明明都知道,开车永远不可能赶上地球公转的速度,那抹斜阳注定会消失在无尽的夜里,但他们两个傻子还是愿意义无反顾地朝着日落的方向奔跑,去妄图延续这即将落幕的美好。   但追不到又怎样?在飞速的疾驰中,燕鸥终于露出笑颜,跟着季南风一起望向路前方渐渐远去的夕阳——   追光本就是一场极致的浪漫。 第43章 秋月星华43   虽然有云“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但也同样有诗云“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既然霞光迷人, 那就好好享受便是, 既然当下有快乐和美好, 又为什么浪费时间去担心尚未发生的未来呢?   燕鸥戴好帽子,悄悄伸手打开车窗, 让傍晚自由的风吹拂过脸颊, 忘乎所以地欢呼道:“爽!风驰电掣!!!”   ——当然,下一秒, 季南风就毫不客气地又关上了窗子:“风太大了。”   吹凉还是很麻烦的事情, 燕鸥又想到了那根烤肠的事儿, 乖乖地闭上嘴靠到车窗边,不做半点反抗。   但他只安静了几秒,就忍不住对着面前灿烂的夕阳扯起嗓子来:“速度是七十迈~~心情是~~自由自在~~”   季南风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燕鸥突然开唱, 手里的方向盘都差点儿把不稳了:“崽,我开车呢……”   言外之意是让他不要做这种妨碍驾驶的事情, 小心一开口就是两条命。   燕鸥永远听不出自己唱歌跑调,但他也不在乎, 甚至特别喜欢拿自己的生化武器调戏季南风。每次看着这人发自内心拒绝自己的罕见模样, 他都觉得又稀罕又好笑。   但他真怕自己唱出交通事故来了,便把车载音乐调到这首《奔跑》——让原唱替他抒发一下心情, 季南风总不能还有什么意见了吧?   随着前奏响起, 季南风瞅了一眼刚刚好仪表盘, 把速度稳在七十迈,也跟着唱起来:“速度七十迈, 心情是自由自在……”   燕鸥不服气了:“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季南风笑道:“我唱得比你好听!”   这说的是实话,得益于优异的基因,季南风的音乐细胞比燕鸥,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底。   他唱得确实好听,燕鸥便不再作声,拿起手机给这边开车边唱歌的家伙拍起视频来——   季南风跟着唱道:“希望终点是爱琴海,全力奔跑梦在彼岸。”   见燕鸥一边给他打着完全不在拍子上的拍子,一边对着视频小声念叨道:“希望我们的终点是在北极!”   “我们想漫游世界,看奇迹就在眼前。”   燕鸥在此之前,只是把这当作一首单纯很快乐的歌,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和歌词产生共鸣——是的,他们也要漫游世界,看遍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等待夕阳染红了天,肩并着肩许下心愿……”   听到这里,燕鸥回头看了一眼季南风,又看了面前染红天的夕阳,双手合十——   或许是因为所谓的“成熟”,燕鸥觉得自己失去了痴心妄想的能力,就算是对着夕阳许愿,他也不敢奢望得到康复、不敢奢望回到从前、不敢奢望白头偕老,他只敢轻轻地许下一些看起来现实却又微不足道的愿望,似乎这样“知足”和“懂事”,就能换来命运的垂青,就能得到一些微小的满足一般。   他默念着:“希望我可以看到更多的风景、希望这个世界可以好好地去爱季南风、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再长一点点、希望我们留下的遗憾再少一点点。”   等他虔诚地把愿望交给面前的夕阳时,一回头,季南风已经不再跟着音乐唱歌了。   燕鸥对着镜头问道:“你刚刚也是许愿了吗?”   “对啊。”季南风笑道,“歌词里不是说了,要等夕阳染红天,一起肩并肩许下心愿么!”   燕鸥弯起眼:“那你许的什么愿望啊?”   “保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季南风说,“不过我觉得,我们两个人的心愿是一样的。”   燕鸥看着他被夕阳雕琢得精致无比的侧颜,看着他那卧着金晖的睫毛,忽然又一阵悸动,便拿起相机对准他,笑道:“我也觉得!”   追了半路斜阳,终于还是在许完心愿后不久,输给了夜晚。但他们也已到站——因为打算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两个人早提前订好了附近最好的民宿,这排小屋就深居在大自然里,不声不响地成为了这美景中的一部分。   到了屋子,季南风快速办好入住,便提着大箱小箱,牵着燕鸥进了小屋。   民宿面积不大,但是外景很美,窗外充斥着影影绰绰的绿色植被,屋内也是木质格调的森系风格,功能齐全自带厨房,室内还伴着恰到好处的香薰,只叫人一推开门便心情平静安好。   燕鸥对季南风挑选的住宿十分满意,照旧第一时间洗漱完毕、抱着相机和电脑就钻上床。他说想和季南风一起修片的,但等季南风洗完澡、晾好衣服出来的时候,这人已经抱着电脑、靠在床头睡着了。   这人生病以来最明显的一点便是精力大不如前了,曾几何时他可以一忙一夜只睡三两个小时,第二天依旧保持精力充沛头脑清晰,但现在,他变得越来越嗜睡——在路途中也睡,在晚上也早睡,似乎只要稍微有几分钟不跟他搭话,或是闲下来没有事做,他便会自动进入待机状态一般。   季南风叹了口气,轻轻把他放平到床上,伸手帮他盖好被子。临熄灯之前,他又看见燕鸥平静纾解的眉头——   或许只是这人终于学会了体力分配了,他也关上灯,伸手把这睡得安稳的人搂进自己的怀里,毕竟明天要起个大早,这是他们约好的。   第二天一早,约莫四点半的模样,天还漆黑一片没有醒来,季南风便按掉了闹钟。   他给燕鸥准备好早餐的功夫,这家伙也蠕动着从被子里钻出头来——尽管起得不情不愿,但强大的意志力还是替他战胜了恐怖的床心引力。   燕鸥昏昏沉沉穿好衣服,一边洗漱一边崩溃道:“早起,真难受……”   头晕、想吐、全身无力、精神萎靡,早起一次简直比得上半天化疗,叫他快把半条命都送出去了。   季南风看他这样子,难免心疼起来:“实在不想起就算了,再睡会吧。”   激将法对燕鸥永远有用,听到这话,他仿佛被挑衅一般“啪”地一下睁开双眼:“不可能!我牙都刷了脸都洗了!而且说好了的,今天必须早起!”   看他这样子,季南风便知道他强制开机成功了,把人捞过来亲了一口,叫他赶紧去吃早餐。   燕鸥看着面前精致营养的早餐,确定他们昨天没有去超市采购,忍不住感慨道:“一晚上的工夫,你在哪儿弄到的这些食材!太厉害了吧!”   “这边附近有卖的,昨晚也提前安排了配送。”季南风笑着拉开椅子、坐到他的对面,“感觉自带的自助餐不营养也不好吃,就想着干脆给你做了。”   季南风安排得没错,这一桌子全是燕鸥爱吃的,这回他是真的醒了:“老婆!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吃完了季南风用心准备的早餐,两个人看了一眼时间,立刻开车动身。临开动前,燕鸥反复叮嘱季南风检查车后备箱:“东西都带齐了吗?”   “带齐了带齐了。”季南风笑道,“都已经给你看了七遍了。”   燕鸥又亲自绕到后备箱检查了一遍,确定东西都在,这才放心地坐上副驾驶,捏着腔道:“起驾——”   季南风一踩油门:“嗻!”   两个人便朝着目的地一路飞驰了。   他们特意起了一大早,却并不是去蹲鸟,而是要去找人。   两个人轻车熟路地把车开进湖边的一个小村庄,然后七摸八拐,精准地把车停在一座小屋前——   这是一家很小的野生动物救治医院。   车刚一停好,他们就看见一位老人打着手电、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过来。燕鸥赶紧下车迎过去,喊道:“王伯!!”   老人老远也就在打量他们的车,看见老远蹦出来个人吓了一跳,拿着手电在他们脸上扫了半天,这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小燕啊??”   “是我!”燕鸥笑嘻嘻跑过去,“王伯!我跟南风又来看你了!!”   两个人寒暄的间隙,季南风已经把车停好、去后备箱拿出来从南京带的特产,老人见状连忙道:“诶呦,还是这么客气……”   王伯是驻扎在鄱阳湖这一片的候鸟医生,坚持公益护鸟四十余年,救治并放飞的鸟类多达上万只。燕鸥早年间经常来这里观鸟拍照,平日里还会时不时给医院寄来善款,一来二回两个人便熟络起来,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他们时间挑得正好,王伯刚来站里准备巡湖,两个人便娴熟地加入到帮忙的队伍中去。   几个人一边有效率地忙乎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唠起来。   “小燕啊,怎么这一趟来瘦这么多?”王伯心疼地道,“第一眼我都没认出来。”   季南风一听这话,心里一紧,燕鸥却很自然地接过话茬:“王伯,我生病了,这一趟来了,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这话讲得轻飘飘的,自然得像是在说昨天午饭吃了什么,王伯一时没反应过来,许久才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啊……!!这……”   燕鸥嘿嘿笑了一声,叮嘱道:“王伯你也要注意身体啊,我本来还打算等你退休了,过来接你的班呢,现在看来是没办法实现啦。”   王伯一听这话,终于缓过神来,眼睛一阵通红,转身悄悄抹起眼泪来。   燕鸥安慰王伯的工夫,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浅浅的天光点亮了地上的沟渠,仿佛被撒上了一把珍珠,晶莹地落到人间各处去。   季南风抬头看了一眼远处苏醒过来的鸟群,一个恍惚,便又觉得燕鸥的身后长出一双透明的翅膀来。   他没有急着许诺什么,但他想,燕鸥离开以后,他也会经常来这里,来看看王伯,来看看燕鸥放心不下的鸟儿们。   或许在某个秋冬,燕鸥就会化作一只旅鸟,在这片被人用心守护的大地上停歇。   那时候,他一定也和现在一样,有数不清的同伴和朋友。   那时候,他便不再是独属于自己的鸟儿了,季南风看着天尽头,心想——但只要自己不停地去追,去他驻足的每一处寻找等待,必然会有一日在某处擦肩而过。   他们的灵魂必然会再次相遇。 第44章 秋月星华44   一行人走到湖边时, 天刚刚好亮了个大概。王伯还是不太能接受燕鸥生病的事实,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连连叹着可惜。   看王伯这么难过, 燕鸥忽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刚想说点别的话题挽回一下, 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阵的扑腾,接踵而至的便是一串悠扬的鸟啼。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拿起望远镜, 抬头间, 王伯终于笑了出来:“大雁回来咯。”   头顶上盘旋着的,正是一排整齐划一的大雁, 它们唱着从远方带来的歌, 落进不远处的原野间。   他们现在面前的是马影湖, 候鸟落在鄱阳湖的第一站,王伯每天早上都会来这边巡湖,检查保护区的生态、捡拾游客丢弃的垃圾, 顺便看看鸟儿们的情况。   或许是因为大雁的到来, 王伯的心情重新变好,他感叹看着面前广阔的湖面, 感慨道:“今年真是个好年啊,你们去年没来不知道, 那可愁死我咯……”   燕鸥立刻关心道:“我听说去年这边儿旱得严重, 是真的吗?”   “是啊。”王伯回忆道,“去年一直没怎么下雨, 夏天湖水就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汛期还没来, 水就走了,到这个季节, 地上更是没有一滴水,一块一块全是裂开的干土,草也长不出、水里鸟吃的小螺蛳也都死完了……”   眼前,他们所在的是马影湖的外湖,大片大片的鸟儿落在这里嬉戏玩耍,不亦乐乎。然而王伯却说,去年的干旱让本习惯在外湖停留的候鸟无处可去,不得不拥挤到尚还有水源的内湖度日。   “去年因为干旱死了很多鸟,我还担心今年还要再旱下去,怕它们再也不愿意回来了,更怕它们回来了却活不下去。”王伯看着这片湖,似乎想到了一年前近乎生灵涂炭的惨状,眼中藏不住地露出一丝悲痛,“鸟很恋旧的,它们每年都一定会在鄱阳湖经过——我真的很怕这里辜负了它们。”   燕鸥去年和季南风忙着办展,没有多余的时间关注鄱阳湖的事情,一听这话,似乎也看见了龟裂的大地、迷茫的鸟儿和伤心的护鸟人。   一想到这些画面,他也身临其境地难过起来,但转眼,他又看见面前粼粼的湖光,看见湖边悠扬的水草,看见无忧无虑的鸟群。   “但是今年已经完全好起来了。”他笑着对王伯说,“一切都变好了。”   王伯也笑起来,又忍不住拿起望远镜去眺望这一片经历过苦难、又重新恢复生机的大地:“是啊,今年雨水多,政府也出台了很多保护措施,还出钱资助我的兽医院……一切都越来越好了。”   燕鸥看着王伯欣慰的笑脸,也觉得心情大好——和这片浩瀚的湖面一样,王伯也是个经历过风雨的传奇(注1)。他年轻的时候学过医,返乡务农的时候,因为机缘巧合走上护鸟这条漫长而神圣的道路。公益护鸟四十余年不求回报,全凭一腔热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巡湖检查、观察水位情况、救治伤病鸟……因为是公益行为,王伯自费在护鸟行为上投入了近百万元,很多年前,王伯还因为组织盗猎,被不法分子用刀捅伤。   他获奖无数,也拯救了成千上万条生灵,却身无分文、孑然一身。当年燕鸥和季南风也是因为听了老人家的传奇事迹,才选择时常过来探望、定期给予资助,即便如此,他们在看见老人满墙的工作日志、看见老人被磨平的鞋底时,依旧觉得自己作为年轻人,真正做到的实在还是太少太少了。   “王伯,如果不是我贪玩,喜欢到处跑,可能当初真就跟了你留在这了。”燕鸥眺望着远方的鸟群,喃喃道。   “年轻人嘛,爱玩爱到处跑,也是很正常的。”王伯笑道,“就像这些鸟,长了翅膀,就注定是要飞的。”   季南风也是打心底里敬佩王伯,只不过因为性格问题,这么多年他也似乎只是陪在燕鸥身边,很少主动跟王伯搭话,但这一回,他却忍不住开口问道:“王伯,你现在帮手多些了吗?”   王伯乐呵着笑起来:“多不少咯!保护区又来了不少跟你们差不多大的小年轻,有的是编制考进来的,有的跟你们一样,是心好的志愿者,年轻人体力好、想法多、敢提意见,还有科班出身的,专业素养都很好,做事很让人放心哩!再过几年,我就是干不动了也不怕咯!”   听到这里,燕鸥也放心了——王伯不是一个人在坚守,这一片生灵的背后,是一群又一群、一代又一代人的默默守候。   说曹操曹操到,刚还提到保护区的新鲜血液,就听见老远传来一声呼唤:“王伯!!您快过来看看!”   燕鸥和季南风应声望去,草丛里冒出四五只脑袋。   “哎!!”王伯也应道,领着两个人走了过去,十分敏锐道,“什么情况啊?一群人围在这儿?”   一听这话,一个大眼睛黑皮肤、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扭头开口道:“老师!这儿有个小笨蛋被渔网挂住了!我们正在弄呢!”   王伯一听这话,本来还慢吞吞的步子立马就加快了。   燕鸥和季南风赶到人群边,看见一个壮硕的小伙儿,怀里正抱着一只肥嘟嘟的白琵鹭,或许是受了惊,这大鸟在他怀里胡乱扑腾着,很难控制住。   仔细看,白琵鹭的右翅正挂着一串绞死的渔网,皮肉都被勒出鲜血,看得叫人心惊。   王伯一看,心疼得直摇头:“诶哟,说了多少遍这边不能乱丢东西乱捕鱼,真是防都防不住啊……”   但这时,四个年轻人显然已经自顾不暇——“王伯!您还是!!先心疼心疼我们吧!!”   白琵鹭本来就是大型涉禽,体型大力量猛,折腾起来四个年轻人也搞定不了,偏偏它还有一根长长的嘴,东叨一口西啄一下,几个站在火力范围内的人被折磨得狼狈不堪。   眼看着这大鸟又要逃出生天,季南风和燕鸥也下意识地过去护了一下,结果白琵鹭一看到又有人来,更是疯了一般挣扎。一声惊呼中,壮小伙儿脱了手,硕大的翅膀在人群中呼啦一下展开,让人恍惚以为被它一脚踹上了天。   在所有人都反应不及的工夫里,白琵鹭嘎嘎两声直冲着燕鸥飞去,四个年轻人怕燕鸥被鸟伤到,赶忙过来要抓鸟。   但王伯在一边看着,却笑起来:“没事儿,没事儿。”   季南风也了然道:“对,他没问题的。”   在小青年们震撼的目光中,白琵鹭落进了燕鸥的怀里,一开始双方都还有一些手忙脚乱,但等燕鸥稳稳地接住这只大鸟后,这发了一早癫的小祖宗,居然神奇地收起翅膀,安稳了下来。   所有人看着缩成一团的白琵鹭,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这孩子还在控制不住地发抖,燕鸥伸出手,抬头望了一眼王伯,直到对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抚摸起鸟背来。   得到了安抚的白琵鹭渐渐不再紧张,它松了松羽毛,喉咙发出了咕噜噜舒服的声音,没过多久,它就眯起眼睛,靠在了燕鸥的手臂上。   四个小年轻看见这一幕,又想到方才那天翻地覆的场景,惊叹不已。   “这是魔法!”大眼睛的小姑娘惊叹道,“你是迪x尼在逃公主吧!!”   燕鸥和季南风闻言,忍不住笑起来。   “对。”季南风笑道,“他就是会魔法,小动物都喜欢粘着他。”   王伯也见识过燕鸥施展这一神奇本领,所以敢放他自由发挥:“小燕你把鸟抱好,我帮它把渔网剪掉,一会带它到医院里去。”   说话的功夫,王伯便用精湛的手法,手起刀落,快速剪断缠绕着的渔网。鸟儿在燕鸥怀里挣扎了一下,没有更过激的反应,只是有些委屈地嘤了两声,就又一个猛子扎到燕鸥怀里去了。   确认这孩子没有生命危险之后,一群人就彻底放下心来,其中最开心的人莫过于燕鸥——被一只生猛的大鸟独家信任并且温柔以待,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   简单包扎之后,王伯便进行了分工安排——他到这燕鸥季南风、兽医毕业的大眼睛姑娘小高和方才出力的壮小伙儿小刘一起护送鸟儿去医院,高个儿和眼镜儿继续在湖边巡逻。   回去的路上,季南风怕这么肥硕一只鸟,会把燕鸥身子骨压坏了,便伸手要去接,燕鸥确实有些吃力,却又担心季南风搞不定它:“没问题吗?”   季南风小心地伸出手,说:“先试试吧,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季南风这个人眼里,整个世界都是众生平等——他对人和对动物都是一样的疏离,自然也没有像燕鸥这样宛如百兽之王的独特吸引力。   他已经做好了被鸟儿横踹一脚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这家伙只是在自己怀里不安地扑腾了几下,转头看见燕鸥还在身边,便也就这样不情不愿、但又安安静静匍匐在季南风的臂弯中去了。   小高见到这凶兽被第二个人驯服,又忍不住激动起来:“好强!!”   季南风也没想到这孩子会这么配合,尽管它全身写着拒绝,脑袋还拼命伸向自己身边的燕鸥,但总归是在自己的怀里待住了。   燕鸥也对这一奇景惊喜不已,像是在说白琵鹭,又像是在说季南风:“哇!太难得了!”   小高看着两个人肩并肩走着的人,眨着漂亮的大眼睛说:“你们俩都是神奇魔法师!”   季南风也笑起来,小心翼翼地模仿着燕鸥的动作,轻轻摸摸白琵鹭的脑袋。   “我还只是个魔法学徒。”他看向一边的燕鸥,“这位才是真魔法师。”   “问题不大!”燕鸥笑道,“我看你天资聪颖,慧根深厚,迟早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大魔法师的!” 第45章 秋月星华45   几个人边聊边赶路, 半点儿没耽误,便径直把这白琵鹭送回了兽医院。   诊室不大,但是诊疗箱、兽药、医疗器械一应俱全, 大多都是王伯自掏腰包购买的。   进了诊所, 这野蛮大鸟又开始紧张起来, 僵着脖子要挣脱。   它嘎嘎乱叫着,仿佛要化成一只怪兽把这间小小的兽医院夷为平地, 季南风确定自己搞不定这家伙, 便还是把任务交给了真正的魔法师燕鸥先生:“魔法学徒还搞不定巨龙。”   燕鸥英雄归来般撸起袖子接过鸟,抱到膝盖上:“无所谓, 我会出手!”   果然, 燕鸥的手上就像长了镇静剂, 只是抚摸了两下,那暴走的巨龙就又抖了抖翅膀,缩进他怀里去了。   季南风不由得心生佩服——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燕鸥安抚好了鸟, 这场医治行动就已经成功了大半。王伯主刀小高备药, 小刘帮忙搬来手术箱和器械,季南风帮燕鸥把住了鸟嘴防止意外, 大家各司其职各施所长,对付这个小怪兽算是绰绰有余。   正式动工, 因为王伯细腻娴熟的手法, 也因为燕鸥的神奇魔法加持,白琵鹭只是轻轻挣扎了一下, 便很快冷静回去。   王伯一边细心地帮它清理伤口, 一边感叹道:“你们来了我真的省事好多哟, 以前这些事情全都是我一个人在干,我记得有一天下暴雨, 那一夜通宵救了十几只白鹳——我也不是怕累怕耽误时间,就怕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害有的鸟白白错过了最佳抢救的时间。”   有了帮手之后,兽医院的工作更加井井有条了,虽然几个年轻人没有王伯手艺精巧,但两两一组的模式就能解决绝大多数问题,遇到像之前那样的暴风雨夜,便也自然能够应对自如了。   “不过来这里,吃苦是真的。”王伯说,“年轻人哪个不想往大城市跑?有时候看见你们几个天天待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风里来雨里去的,就感觉像是折了你们的翅膀,把你们困住了似的。”   小高本来正在专心做笔记,一听这话,眨巴着大眼睛问:“王伯,那你平时会觉得待在这里四十年,是很痛苦的事情吗?”   “怎么会?”王伯眯着眼睛笑起来,“我喜欢这里,我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   “那我们也一样呀!”小高开心道,“我就是因为喜欢小动物,才选择当兽医的,这里空气好环境也好,做的事情也是自己喜欢的,日子过得舒服着咧!”   小高长得很漂亮,讲话也柔柔的,行为举止还带着一丝学生气的单纯和俏皮,只叫人看着就舒服又喜欢。   只不过和真正象牙塔里的学生不一样,她没有雪白的皮肤,俊俏的脸是偏黑的小麦色,再加上尖尖的小虎牙,观感上又增加了几分健康的野性。但她卷起袖子的功夫,手腕又露出了半截儿白皙的胳膊,从袖口那里有一道很明显的黑白分界线,一看就是晒出来的痕迹——也是户外工作者的勋章。   王伯也瞥见了她的手腕,笑起来:“又晒黑咯,回家爸妈有没有心疼你啊!”   小高自豪地笑起来,两颗小虎牙也露了出来:“一点都不心疼!他们说我这样看上去健康!”   一群人笑成一团,听说燕鸥和季南风也经常在太阳下暴晒乱跑,又看这俩人丝毫看不见晒痕的肤色,小高又一次露出看见魔法的表情:“你们怎么做到的?天天在外面跑还这么白!”   燕鸥看了她一眼,便知道症结所在:“你平时防晒是不是偷懒了呀?”   一下子被点出来,小高吐了吐舌头:“一天两天可以,每天都防晒,我嫌麻烦!”   “平时巡湖的时候戴顶帽子,不然晒过头了对皮肤也不好。”季南风也小心翼翼地加入了话题,“户外光线强度很大的,真的要小心晒伤——这已经不是美不美的问题了,是关乎健康的事。”   对于两个男娃比自己活得还精致,小高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她听得进劝,又立马虚心地跟他们请教起了防晒技巧。见她噼里啪啦做了一堆笔记攻略,王伯都忍不住调侃道:“我还以为小高不爱美呢。”   这时,一边许久掺和不进去话题的小刘,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连忙揶揄起来:“以前可以不在乎,现在得讲究起来咯!”   王伯和两位路过的客人一听这话,便知道有八卦要来,立马竖起耳朵凑了过去。   “小高有心上人了?”王伯笑起来,“听起来还是我们身边的?”   小高一下子脸红起来,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嘿呀!八字还没一撇儿呢!”   “谁呀谁呀?”燕鸥一听来劲儿了,但还是用最后一丝良知和底线补充道,“我们能听吗?不能听就算了!”   小高看了小刘一眼,又嘿嘿一声把脸埋进手掌心里——这是批准小刘替自己发言的意思,发言人小刘接到指令,好整以暇开口道:“还能是谁,那必然是我们几个中的颜值担当——”   他没直接说出人名儿,但所有人立马就猜出来了,四个人里有一位颜值相对突出的小伙儿,就是正在巡湖的高个儿,叫翟子昂,也是考编进来的大学生。   “诶哟,诶哟!”王伯显然也很满意这一对儿,忍不住问道,“进展得怎么样了?”   小高红着耳尖笑道:“什么都还没说呢!”   “窗户纸还没捅破!”小刘补充道,“但据我所知,是郎有情妾有意!”   “好诶!”燕鸥一听这话,也兴奋地欢呼起来,这兴奋劲儿,简直堪比当年自己追季南风的时候,为自己全程操心不已的活宝室友们——   吃瓜磕CP永远是人类最丰盛的精神食粮。   嘻嘻哈哈的功夫,王伯手上的活也终于干完了,白琵鹭在燕鸥怀里扭了半天,季南风才敢小心翼翼放开它的嘴。   刚一撒手,这家伙就恶狠狠地朝着季南风“嘎”了一声——它不去嘎抱它入怀的燕鸥,也不去嘎给它手术的王伯,挑来挑去只能选择全程捂它嘴的季南风撒气。   有点良心,但不多。   季南风被它一声气贯长虹吓得不轻,以为它又要飞脚踹自己,刚做好准备逃难,就发现这祖宗已经气呼呼地收手了。   看来也是知道季南风为自己好,只是实在气不过,只能以嘎泄愤。   看这家伙刚做完手术,精神就这么好,王伯也放心下来:“看来没什么事儿了,放这边观察个几天就能放归了。”   放归是一种神奇的仪式,像是在大自然里借租了一件宝物,短暂陪伴期之后,就得原原本本地还归回去。   兽医院的其他病房里,还暂住着好几只救助回来的候鸟,它们也跟这是白琵鹭一样,短暂地路过了这里,却得到了王伯最诚挚的款待与真心。   季南风看着眼前这只肥肥的白琵鹭,忍不住问王伯:“王伯,这些鸟走了,你会舍不得吗?”   他以为像先前一样,王伯豁然坦荡的性格会让他对这一段段擦肩而过的关系看得非常开,没想到王伯却蹲下身子,摸了摸白琵鹭的脑袋,许久才开口说:“当然,人和鸟都是有感情的。”   王伯一生中救助过无数上万只候鸟,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只因为误服农药中毒的白鹤。   “我在湖边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心脏衰竭了,呕吐到全身脱水,情况是十分严重。”王伯回忆道,“那时候他们几个还没来给我帮忙,我一个人把它抱回医院,给它洗胃打药补水,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半天,夜里我也不敢睡,就在旁边守着它。”   “最开始的几天,它吃也不行喝也不行,我就拿注射器把食物送进它的嘴里,它有意识的时候就会自己吞咽,渐渐地精神就好些了。”   “那段时间,我几乎所有的心思都在它身上,看着它一点点好起来,我也觉得我的天慢慢亮了起来。”王伯说着,脸上露出了笑意,“渐渐的,它能爬起来走动了,就黏着我,天天跟我一起出门巡湖,晚上还要跟我回屋睡觉。”   “白鹤是一种很聪明的鸟,越是聪明越容易被家化,这对野生动物来说并不是好事。”王伯说,“我当时就猜到,它放归的过程会很艰难,果不其然,放归失败了很多次,每一次把它带到很远的地方放它走,过不了多久它就又会回来。”   “我知道它舍不得我,它对我有感情啊。”王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但是没办法,它是鸟啊,我不能一直把它留在身边、关在家里——它注定是要回到天上的。”   季南风听着这个故事,忍不住看了一眼燕鸥,那人也在出神,回过头来时,便对上自己的目光。   “最后,它大概是听懂了我的心愿,终于飞走了。”王伯笑起来,眼里却带着一丝泪花,“这对它来说是好事,对我来说也是成功,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住,晚上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了一夜。”   他们的分别是必然的,季南风看着燕鸥,心想——分别是必然的。   燕鸥仓促地收回目光,又问王伯道:“那您现在还会想它吗?”   “想啊。”王伯说,“他们让我给他挂个红绳做个标记,或许来年它还会回来看我,我也能尽快找到它。”   “但是我没有这么做。”他说,“因为每年都会有一群白鹤来这里过冬。”   “每当它们在这一片天空飞过,只要我抬起头,天上飞翔的每一只鸟儿,就都是它。” 第46章 秋月星华46   似乎是听见了王伯的呼唤, 抬头间,刚好一群白鹤飞过。它们飞过的天空落下片片翎羽,宛如白雪般悄悄然落在这片大地上, 好似带着思念的一封信件, 递到了王伯的手边。   这一番景象治愈到了燕鸥, 也给季南风带来了深深的安慰——分别是必然的,那么某种意义上说, 只要用心, 重逢也会是必然。   目送走了头顶的那群白鹤,几个人又回到屋里, 去安顿那只凶巴巴的白琵鹭。   这孩子刚刚遭完罪, 猛烈的性子却倒也半点儿没收敛。一看见人围过来, 就竖起羽毛僵着脖子四处嘎人。   王伯给它赶进暂时修养的笼子里,给它喂了点水,又弯下腰道:“就叫它叫小白吧?”   小高一听, 不乐意了:“王伯, 你不能每只白鸟过来都叫小白啊。”   小刘也笑起来:“王伯站在马英湖边喊一声小白,整个西伯利亚的鸟全都嘎吱嘎吱飞过来了。”   王伯拍了他一巴掌表示抗议, 然后又眯着眼睛道:“那你们给它取名,一人取一个, 我看看你们谁会取。”   说完, 就看向了一边的燕鸥。   这家伙是个严重选恐,也是个重度取名废, 没想到第一个就被选中, 大脑一片宕机。   “啊?取名啊?”他支支吾吾了半天, 才说,“小白不行就大白吧?”   太没创意, 这名字一提出来就遭到了一片嘘声,就连季南风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觉得就叫它大哥吧。”小刘提议道,“它揍我的样子总让我想起我那敬爱的大表哥。”   这不正经的名字立马遭到了王伯的反对:“我不干啊,乱了辈分了这是!哪有小白好听!”   小高又举起手来:“叫它哥斯拉!或者伏地魔!!”   在场的年轻人都咯咯乐出声,只有代沟另一头的王伯一脸迷糊:“啥啥拉?洋名儿我叫不顺口啊。还是小白叫得顺口。”   太过洋气的反派名也被否决了,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最后的希望——季南风。   被视线关注的感觉总让他有些不自然,季南风低头摸了摸鼻尖儿,又看了一眼笼子里满身怨气的大鸟。那家伙对上他的目光,又不爽地拉长了脖子,狠狠吼他:“嘎——!!”   季南风被他这么一通骂得灵光乍现,兴奋地打了个响指,看到众人期盼的目光后,又紧张起来。   “它这么喜欢嘎嘎叫,不如就叫它‘嘎子’吧?”季南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季南风怕当众发言,最担心的就是冷场,好在他自身携带了一个捧场王,永远不会让他下不来台——   “嘎子好啊!”燕鸥立刻道,“朗朗上口、寓意明确、气质相符,好名字!”   燕鸥的捧场让他放松不少,但没想到,坚持“小白主义”的王伯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嘎子,好叫好记,我觉得可以。”   小高和小刘自然也没意见——“就叫它嘎子!!喜欢!”“嘎子!钮钴禄嘎嘎!小八嘎!”   没想到自己的提案受到了一致好评,季南风紧张的心情彻底消散了。看来当众发言、给别人提意见也没有那么困难,季南风想到了自己在画展上侃侃而谈的模样,又想到了不久以前自己自闭到有些病态的状态,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了很大的成长。   而无论什么时候,燕鸥总是最支持自己的那一个。一群人离开兽医院继续巡湖的路上,燕鸥还忍不住借题发挥,给这几个人介绍着季南风有多会起名字。   “虽然他画的文案都是我写的,但是名字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燕鸥兴奋地介绍道,“画作的名字是对一幅画内容最精准的提炼,实不相瞒,我很多的文案都是靠他的文名发散拓展写出来的,他一直都是他作品最核心的主心骨儿,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不敢相信罢了。”   季南风虽然极具天赋,但因为成长环境问题,他从小就极度缺乏自信。一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自己的画能卖出高价,主要是靠燕鸥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配套文案,和他不遗余力为自己四处做出的宣传,自己的画作倒是因为运气才能被捧到如今的高度。   他又看了燕鸥一眼,还是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却被小高抢了先:“我好想看看季老师的画!但是我很外行,什么都看不懂,没关系吧?”   燕鸥似乎等了很久了,一听她开口,就立马拿出照片摆在他们面前:“没关系的!我们季老师说了,大众认可的艺术才是真正好的艺术,你们要是欣赏不来,就把他发配回去再练十年基本功。”   虽然季南风听得忐忑,但燕鸥说这话,完全是出于对季南风画技百分百的信心。果然,画面刚一打开,那强烈的视觉冲击,就在人群里掀起了一阵惊叹。   “哇!太好看了吧!!”小高惊叹道,“这个颜色,这个画面,哇——!!”   小刘被小高这哇来哇去的模样逗乐了:“你这样真的显得很没文化!”   小高大大咧咧承认道:“我是真不懂,也真不会夸,但是我就觉得真的好看,很喜欢,很哇塞——这就是我的第一感觉。季老师画画真的很厉害!”   “是真的不错!”王伯在一旁,认真点评道,“我也不懂画,但我懂鸟,你这画里的鸟神态、特征抓得都很准,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对我来说就是好画。”   季南风本来还有些忐忑,但一听他们这么高的评价,便也就放心下来——实际上,他在面临画展那些老油条的时候,还没有多少紧张,内行人能看懂构图、看懂技法,一眼就能明白商业价值如何体现,而真正外行人的评价反而是最纯粹的——美就是美,丑就是丑,没有任何狡辩的空间。   “是吧?他可是很厉害的画家。”燕鸥自豪道,“以有机会可以让季老师邀请你们去看他的画展,我敢保证,就算你一点都不懂美术,也绝对可以看得舒心、玩得高兴。”   有时候季南风觉得燕鸥适合去搞销售,什么话从他嘴里讲出来都变得这么激情澎湃、让人向往——这个家伙,简直就像会魔法一样。   果然,一旁的小高又感慨起来:“魔法!简直就是魔法!”   季南风下意识以为小高和他有同样的想法,都觉得燕鸥这嘴巴像是镶了金摸了蜜,直到燕鸥开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会错意了。   “对吧!”燕鸥笑起来,看向一旁还有些发懵的季南风,“他一拿起画笔,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臣服于他了。”   像是刻意忽视了季南风的存在一般,燕鸥毫不收敛地在几个人面前大肆夸赞起季南风来。从他说过无数遍的、在画室让他一眼万年的那张画,再到季南风在艺考史上留下的传奇佳话,再到在校期间惊人的创作表现,以及毕业之后一路被顶尖画廊挖走的宛如开挂般的绘画人生……   这些故事,燕鸥在不同的场合说过很多次,但每次季南风都下意识把这当成燕鸥推销自己画作的商业话术,但这一回,他跟一群不懂绘画、也绝不可能花重金购买自己画的外行人说,他眼里兴奋的、憧憬的、崇拜的光也没有少上半分,季南风的心便忽然被触动了。   “这也太强了吧……!”小高听了,真情实感地感叹道,“这是写到小说里都可以当主角的设定啊!”   “真的太厉害了。”小刘也夸道,“我有朋友是学美术的,我觉得他已经很牛了,但这么一比较,真的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王伯也认可季南风的才华,更是看出了这孩子过于内秀的性格:“南风啊,自信一点啊,你多优秀啊!”   “我真的说过无数遍了,但他总是不相信。”燕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真的很优秀,他是我心中最耀眼的存在。”   季南风闻言,下意识迎着晨曦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天光恰好穿过他的指缝,他的指尖竟真的如此耀眼。   闪闪发光。 第47章 秋月星华47   顺着光的方向, 燕鸥看着季南风面上的笑意,也笑了起来——终于亲眼看见季南风从那阴暗狭小的壳里探出头来,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   燕鸥开心地挽住他的手, 虽然季南风依旧还是一副容易害羞的模样, 但他知道, 这个人也在慢慢敞开心扉,接受自己的好了。   “今年放假我一定要去看南风哥的画展!”小高开心道, “我要带我的朋友一起去!”   季南风真诚道:“来的时候可以提前联系我, 我一定会好好款待的。”   燕鸥见状,赶紧撺掇道:“那还不赶紧加个联系方式?”   小高惊喜道:“小燕哥不介意吗?”   “我不介意的, 我对他百分百放心。”燕鸥爽朗道, “你不还有小翟吗?他不介意就行咯!”   小高又红着脸笑起来:“八字没一撇!八字没一撇!!”   凭着自己的本事, 季南风又加到了新的好友,想来想去这家伙还是把小高拉进了“客户”分类里——既然是奔着自己的画来的,那就是来这都是客。   看见季南风笨拙又认真的模样, 燕鸥觉得好笑又欣慰。一旁的王伯也鼓励道:“南风这么好的孩子, 要多交交朋友啊!”   一行人聊着聊着,就绕着湖畔走了半圈儿, 他们边走边收拾,居然也满当当捡了一大袋的垃圾。   王伯看着小刘手中鼓鼓囊囊的垃圾袋, 摇了摇头:“哎, 怎么劝都不听,总有那么多不自觉的……这些真是害鸟哦, 嘎子就是这样受伤的。”   这些年, 越来越多的人来鄱阳湖旅行, 随之而来的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也越来越严重——除了遍地都是游客丢的垃圾,原本茂盛的蓼子花海也被来来往往的越野车, 轧出很多光秃秃的轮胎印、广袤的草海也在破坏中一片片干涸枯萎,看得叫人心疼。   “鄱阳湖发展需要有游客带动经济,但是游客多了麻烦也多了。”王伯叹着气,心痛道,“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这么注意的。”   季南风和燕鸥经常去保护区拍鸟观景,所以对这方面非常注意——他们绝不会留下一片垃圾,也不会开着车在自然植被上碾压,不会制造太大的噪声惊扰野生动物,更不可能为了拍摄诱鸟、吓鸟、驱赶鸟类。   他们一向认为,人与自然最好的距离,就是互不打扰,他们要探寻对方的世界,就要学会敬而远之,隔岸相望。   但显然,像他们这样有距离意识的人并不占多数,随着这一片土地被人熟知,生态面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正在这时,湖对岸传来一声怒吼:“唉!!你们几个!!把鱼都扔回去!!”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翟子昂和戴眼镜的小赵,正穿梭在芦苇荡间,朝不远处跑去。   王伯一听这话,立刻带着一群孩子包抄过去,两面夹击,很快把“通缉对象”兜在中间。   被追击的是三个中年人,他们一个个拿着塑料桶、穿着胶鞋扛着鱼竿,一看就是到湖边钓鱼摸鱼的。   为了保护生态、确保鱼类繁殖和鸟类捕食,鄱阳湖的所有水域都是禁止钓鱼的。保护区内处处都挂着这样的牌子,却总还有人偷摸着做这种事情。   一看到要起冲突,季南风和燕鸥两位和平爱好者都下意识紧张起来,但这几位常驻小青年显然已经见怪不怪,气焰没有半点儿削弱,小高甚至撸着袖子要上前理论——但还是被翟子昂一手拉回来了。   “你好。”翟子昂皱着眉,语言礼貌,气场却带着些稚嫩的凶意,“这边不可以钓鱼,麻烦你们把鱼放回去,谢谢!”   钓鱼的中年人被小青年指指点点,显然有些丢了面子,眼看脸色差起来,王伯连忙亲自出马打圆场:“哎大哥,实在不好意思,这边真的不能钓鱼,这都是候鸟吃的食物……”   王伯长着一副慈祥的笑脸,叫人再怎么有脾气也朝他发不出来,加上老人放低姿态的请求,还耐心地讲着道理,中年人也不得不给这个面子。   亲眼看着几个人把鱼扔回水里,确认他们开着车离开,几个人才放下心来。   像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来保护区的人多,鄱阳湖的面积也大,光靠他们和几个工作人员巡逻,也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滴水不漏,但这样的糟糕大家看在眼里,也扎扎实实痛在心上。   季南风看见燕鸥顶着一旁的垃圾袋出神,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低下头,认认真真思考了一路。   巡湖结束后,几个人各自回到岗位上,他终于抽出空来悄悄问燕鸥:“崽崽,要不我们帮帮忙吧?”   燕鸥似乎也在考虑这事,听见季南风的话,便立刻了然地笑道:   “知我者老婆也。”   两个人的执行力真的很强,当天晚上,燕鸥就联系上了附近的朋友,硬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连夜凑齐了一只专业团队。   第二天清早,鄱阳湖的年轻人们便又看见了两三辆陌生的车开进保护区,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停在了湖边。   老远,季南风和燕鸥也扛着大只小只的设备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朋友们!!”燕鸥见到来人开心极了,“你们真是活菩萨在世!!”   车上下来一排排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也都兴高采烈地和他挨个儿拥抱。   这些都是燕鸥的朋友,有电视台的记者,有专业的纪录片摄影师,还有广告导演和编剧,以及负责灯光道具设备的专业人士。   他们就是燕鸥花了一晚上,七拼八凑求爷爷告奶奶临时组建起来的拍摄团队——燕鸥的设想,就是拍一支关于鄱阳湖的宣传短片,为保护区的生态环保贡献一份微不足道的力量。   保护区的小年轻昨晚就听说了燕鸥的这个计划,兴冲冲地迎接过来,看见这么大的阵仗,却先一步被吓住了。   “小燕哥……”翟子昂把燕鸥拉到一边,有些紧张道,“我们昨天是跟领导连夜报备了,但是我们能申请下来的资金真的很有限,这些老师……”   ——这些老师一个个满身大佬味,一看就不便宜啊!!   燕鸥还以为他在顾虑什么,一听这话忍不住笑起来:“资金你们尽量争取!人我都请过来了,这东西不拍出来很难收场啊!”   其实来的那一群人,和燕鸥的交情都非常深,很多也都是资深的环保主义者,不少人都主动提出义务帮忙,但燕鸥不可能厚得下脸皮叫人打白工——既然有专项经费,那必然就要把钱花在刀刃上,不够的那部分让孩子们尽量争取,实在是填不上的,他也可以自己贴。   自己和季南风已经不缺钱了,最重要的是,王伯这么多年,为了救治这些鸟儿自费了近百万元,归来仍是孑然一身,相比而言,自己做出的这些贡献,真就是微不足道了。   “这些老师很多都是推掉工作来帮忙的,能留在这里的时间可能也就五天到一周。”燕鸥给翟子昂施压道,“所以你们要认真对待,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   小年轻一听这话,立刻紧张又激动:“一定圆满完成任务!”   有了当地工作人员的全力配合,还有专业团队的鼎力相助,工作很快就进入了正轨。   小翟和小高带他们简单了解情况,小赵小刘则帮忙按照要求做一些准备,记者对王伯做了深入的采访,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   能一夜说聚就聚在一起的,自然都是像燕鸥这样说干就干,有冲劲有想法的人,然而这一回,一直在牵头工作的燕鸥却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季南风给这一群忙碌的人写生。   负责拍摄工作的胡辛文暂时手里没活,调试好设备之后就找到了燕鸥——他们之前工作合作过很多次,都是靠镜头吃饭的人,他们一静一动,互相欣赏着对方的工作能力和拍摄理念,平常也经常进行一些专业上的交流。   “感觉像你又不像你啊。”胡辛文打量着他说,“昨天你跟我兴致冲冲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就觉得确实是只有你能干出来的事儿,但今天怎么不跟大家一起?”   燕鸥看见他来,便慢慢站起身,云淡风轻道:“这说的什么话,哪有甲方亲自下场干活的?”   胡辛文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燕鸥知道自己被看穿了,无奈地笑了笑:“抱歉啊,我也想帮帮忙,但是刚跟着巡了一圈湖,体力就很跟不上了。”   虽然他不想承认,也一直尽可能地对外保持着活力满满地样子,但只有他跟季南风知道,随着天气转凉,他每天睡得越来越早、能走的路也越来越短——他早不是从前那个完好无损、活力四射的青年了。   病了就是病了,逃避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胡辛文大概料到这背后的因由,只沉默着坐到他身旁,跟他一起看着远方宽阔的湖。   一旁的季南风见状,收拾好画笔起身:“我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你们聊。”   ——他们是情侣,但不应当是彼此世界里的唯一,季南风会尊重燕鸥的一切私人空间,会留给他们老朋友相见的独处空间,会给他一切应得的体面和理解。   燕鸥弯起眼睛,笑眯眯道:“辛苦老婆了!”   两个人一直目送着季南风离开,直到远处一处白鹳降到水边嬉闹,两个人才不约而同地拿起设备,一个摁下快门,一个开始摄影,燕鸥几乎在一瞬间完成了他的作品,于是他就原地等待着胡辛文慢慢转动镜头,将时间和画面一同收入囊中。   燕鸥抱着相机,忽然心生感慨——无论是和摄像还是绘画相比,摄影的创作过程和结果都是非常短暂的,这种对比就像是“长久”与“瞬间”,有的人能慢慢走出一条线段,有的人却只是匆匆路过的刹那之间。   胡辛文拍好了片段,低头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摸一根烟,忽然又想起一旁有个病患,连忙道:“抱歉。”   燕鸥笑起来:“谢谢。”   胡辛文叹了口气,看着燕鸥一脸坦然,忽然就又觉得自己的这份惆怅有些不合时宜:“你比我看到的大部分患者状态都好……不管是状态上还是心态上。”   燕鸥不置可否:“大概是因为我真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吧,所有人都对我很温柔,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变得很圆满,顾虑的事情越少,活得就能越轻松自如。”   季南风也是,这群朋友也是,自己的生活因为生病毁得彻底,这群人却硬生生将沙砾磨成珍珠,把苦难熬成了宝藏。燕鸥心想,或许自己花上宝贵的一周,去做这些宣传片,也是出于一种私心——至少他觉得,做一些善事会让他不至于觉得这世界赐予他的恩赐受之有愧。   胡辛文看了他很久,那人转手给他看自己刚拍的照片——瞬间的捕捉相对于动态摄影,有着完全不同的张力,胡辛文每次都会被燕鸥的摄影作品震撼到。   他看着这一刹那所成的影相,似乎透过了静态的片刻,洞悉到了背后那双眼精彩的一生。   胡辛文认真地说:“燕鸥,你真的很厉害。”   燕鸥笑了笑,不置可否——这或许就是他热爱摄影的缘故。   即便是时间洪流里转瞬即逝的一秒,只要与自己擦肩而过,他便会竭尽所能,将它绘成最绮丽的模样。 第48章 秋月星华48   好友重逢, 没有再多说生死病痛的事情,只是像往常一样互相交流业务,欣赏彼此的作品, 再看看对方最近比较满意的成果, 互相点评、汲取意见。   燕鸥很喜欢这样一如往常的无差别对待——他偶尔也先忘记自己病人的身份, 除去生病之外,他还是个摄影师, 一个踏踏实实谈了七年恋爱的、依旧愿意热爱生活的普通人。   “所以, 现在的计划就是环球旅行吗?”胡辛文问。   “对。”燕鸥笑道,“如果运气好, 能撑到来年春天, 我想去一趟北极, 去拍北极燕鸥。”   这话对于一个命不久矣的癌症患者来说,确实有些不自量力的意思——能不能活到春天是一码事,就算坚持到了那个时候, 还要冒着严寒、万里迢迢赶到遥远的北极, 对健康的正常人来说都不容易,更别提一位终末期的病人。   有些时候, 燕鸥自己想到这件事情都有些发虚,但胡辛文却非常自然地接受了他的痴心妄想:“嗯, 我记得你很久以前就想去拍来着, 终于有时间去完成这个愿望了啊。”   他说得很轻松——尽管两个人都明知道这件事情实现的概率非常渺茫,但是听他这样说, 燕鸥还是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是啊, 如果放在之前, 自己天天忙着四处应酬、满世界地完成工作,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去追寻这个梦想。   他不会去感谢这带来苦痛的疾病, 但他此时很感谢自己,在关键的时候想清楚了、在为时尚不算晚的时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他弯着眼睛,问胡辛文:“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傻逼,命都不要了,还要在外面玩。”   “不会啊,其实我完全不意外。”胡辛文理所当然道,“燕鸥的话,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吧。”   说话间,一行白额雁从头顶越过,两个人又不约而同举起手中的设备,望向天空。   “你给人的感觉真的特别自由,好像什么都束缚不住你。”胡辛文说,“我从认识你的那天起,就觉得你像是一只长了翅膀的鸟,天空才是你的舞台。”   “我也觉得我跟天空有着不一样的缘分,或许我爸妈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事情就已经注定了吧。”燕鸥笑笑。   胡辛文也笑起来,看着不远处正忙得如火如荼的人群,说:“这次见,我觉得你是真没怎么变,还是跟以前一个样子,甚至更通透了些——倒是南风变了不少,虽然还是跟以前一样话不多,但是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变了。”   听到这句话时,燕鸥正巧在看季南风,那个人挪出空给他们俩叙旧之后,就主动跑去人群里帮起忙来。   虽然他夹在人群里还有些无所适从,但是周围的朋友们倒是很快把他当成了其中一员,丝毫不见外地跟他探讨起来:“季老师!您看看这个脚本,还有没有更合适的法子。”   季南风虽然是个社交新手,但在艺术创作相关的问题上,永远是专业又可靠。   看着他严肃认真地接过笔记本研读,燕鸥也笑起来:“合群很多、沉稳很多,对不对?”   “是啊。”胡辛文说,“看来你为了他的成长也很操心啊。”   “其实我不认为内向是相对于外向的缺点,我可以理解他不喜欢热闹,也能懂他不拿手社交,这就是他的性格,性格本身是没有是非对错之分的。”燕鸥远远看着季南风的侧脸,说,“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希望即便我离开以后,他身边也有人可以陪伴他、鼓励他、支撑他。我希望他可以继续柔软、内向,用自己舒服的方式活下去,但是我希望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已经学会了快乐、学会了和解,学会好好爱自己、欣赏自己。”   燕鸥比谁都清楚,季南风曾经的内敛是有杀伤性的,在遇到自己以前,他自厌自弃、郁郁寡欢,痛苦不堪。   就算自己没有生病的时候,燕鸥也是一直在慢慢引导他从壳子里走出来的,只不过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剧变,让这场成长不得不摁下了快进键,也终于惊动了这只缩在壳子里的小蜗牛,慢慢向这个世界主动探出触角来。   胡辛文说:“你们俩真是天作之合。”   燕鸥笑了:“你很有眼光。”   没有偏颇地认为这场爱情只是单方面的付出,他真的很感谢胡辛文。   傍晚时分,保护区的年轻人们作东请拍摄组吃饭,燕鸥却赶不上趟,早早拉着季南风就回民宿了。   这段时间,温度降得很明显,昨天为了联系人脉又睡迟了,再加上疲劳和用脑过度,身体经不起一点儿风吹雨打的燕鸥,果然又不出所料地难受起来。   身体疲倦不堪、全身肌肉酸得拎不动,开颅的伤口又隐隐作痛。   季南风怕引起他的焦虑,不敢表现出紧张来,只询问了一番,接着按照正常流程帮他量体温。测温的功夫,他便跑去餐厅为他打了一些清淡的咸粥——吃不了大餐,但是晚餐还是要吃的。   回来的时候,季南风尽可能放慢了脚步,他以为燕鸥这么疲倦,分分钟可能就会睡着了。但没想到,推开门的时候,这人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陷入梦乡,只是趴在床边,耷拉着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门的方向。   他发现自己之前,眼睛里是藏不住的难受与无奈,但只是推开门看见自己的那一秒,他灰蒙蒙的眼睛就又亮了起来:“老婆。”   季南风看出来他难受,赶紧跑到床边,怕他被自己带得紧张,只能尽可能冷静地问:“崽崽,在不在发烧?”   燕鸥大概是疼忘了,这才想起抽出温度计来,两个人紧张兮兮地看了一眼——没在烧,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就是头疼,大概是降温变天了,手术过的伤口随着天气隐隐作痛罢了。没有哪里感染就好,燕鸥也轻松很多,尽管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把季南风打来的瘦肉粥吃了小半碗。   吃完饭,季南风帮燕鸥洗漱完,两个人就靠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   看燕鸥一脸疲倦的样子,季南风忍不住问:“你要不要闭上眼睛睡一会,我感觉你很累。”   燕鸥听了,微微抬起眼皮,脑袋却往季南风怀里又钻了钻:“头疼,睡不着。”   季南风赶忙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脑袋——他最怕看燕鸥受苦,这人一难受,他的心都要跟着碎了。   或许是因为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又或者拍影片的喜悦盖过了其他,燕鸥这次的情绪非常平稳。他没有再因为病情的事情烦躁低落、胡思乱想,只是抱着季南风的胳膊,问他:“老婆,陪我说说话吧。”   细想起来,因为最近燕鸥总是很贪睡,他们好像很久没有抽出空来好好聊天了。   知道季南风不擅长找话题,燕鸥便主动开口道:“我还没来得及问呢,今天宣传片的进展怎么样呀?”   季南风立刻认真汇报起了工作:“比想象中还要顺利,老师们都很专业,沟通效率也很高,虽然没有那么多工作人员,但是我帮忙打打下手,开展起来应该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看见燕鸥颇为感兴趣的目光,季南风便把他这一整天听到的、看到的、做了的都跟他一一汇报,跟他详细介绍了整个宣传片目前定下来的框架和内容。   燕鸥精神不佳,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但又舍不得错过哪怕一句话,就反反复复拉着季南风重新讲,那人对他永远充满耐心,哪怕一句话重复了无数遍,只要燕鸥问,他便又会慢慢地、清清楚楚地说给他听。   终于把一天所做的事情听完了,燕鸥满足得很,却因为兴奋高兴,又睡不着了。   他试着闭上眼哄自己睡觉,失败了好几回,便决定不跟自己做对了。   他翻个身,说:“老婆,你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话一说完,他就想起来了什么:“小企鹅和小燕鸥的故事更新到哪里了,我好久没看了。”   这段时间,季南风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没有什么时间画画。燕鸥原本想着,如果他没有再画新的小漫画,今天晚上就不做别的事情,靠在他身边看他作画便也满足了。   但没想到,季南风居然转身从书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纸,仔细看,全部都是他的漫画手稿。   燕鸥看着这纸的厚度,惊讶道:“你一直都在画吗?”   季南风把漫画递给他,笑着说:“对呀,每天在你睡着以后画一张,就当写日记了,这样你抽查的时候我也好交差。”   燕鸥欣喜地接过手稿,发现这人确实是用漫画记录着他们的每一天——从起始于迪x尼乐园的旅程,到昨日鄱阳湖观鸟的经历,他画了他们一起看过的烟火和喷泉,也画了路过家中探望父母的场景。漫画里,小燕鸥会为了一只烤肠跟小企鹅闹脾气,也会因为一笼汤包开心一天,小企鹅还是那个出门要牵着燕鸥翅膀的胆小鬼,但即便如此,他也慢慢结交到了新的朋友、学会主动和别的小动物们交流。   他看着季南风简单又温暖的笔触,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又用别样的卡通形式在他的脑海里重映起来。   季南风说,这是他的日记,但全篇却没有一个字,就连燕鸥这样的阅读障碍者,也可以毫无障碍地理解全篇。   这是他的日记,是写给燕鸥的童话书,也是属于他们的回忆录。   燕鸥看着这一张张可爱的小漫画,头疼也慢慢减轻了。他躺在季南风的腿上,一边打起瞌睡,一边听他用温柔的声音娓娓道来——   “小企鹅在努力学习拥抱阳光、拥抱自己,而小燕鸥也在为了梦想飞行,跨过山河湖海,飞往春日的北极。”   “现在,小燕鸥正闭上眼睛,枕着小企鹅的睡前故事进入梦乡……”   “等到太阳升起时,旅途还会继续,小燕鸥和小企鹅的故事仍在进行。” 第49章 秋月星华49   有了季南风的陪伴, 燕鸥这一觉虽然断断续续地被疼痛扰醒,但情绪却罕见地平稳踏实。   大半夜,燕鸥又被一阵头疼惊醒, 他怕打扰季南风, 只是身子僵了僵没敢乱动, 可就是呼吸打乱的功夫,季南风却也就醒了过来, 伸手熟练地将他搂进怀里。   燕鸥顺势往他怀里钻了钻, 或许是因为情绪不那么紧张了,头疼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大火燎原, 只是在他可以接受的程度里, 不声不响地存在着。   以往一出症状, 他就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轻,很少有这样能收住场的情况——看来自己也成长了,已经渐渐接受自己是个病人的事实, 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虽然控制得还行, 但毕竟疼着,燕鸥憋了半天, 还是忍不住在他怀里乱动起来。   季南风感觉到他的动静,没有说什么, 只是伸出手, 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在他的后背轻拍起来,就像是在哄睡一个啼哭的婴儿。   燕鸥也在这样的动作中感受到了莫大的安全感, 他蜷缩成一团, 抱住了季南风的臂弯, 身体还是下意识地使劲朝季南风的方向钻。   “崽崽?”季南风心疼地问,“还好吗?”   燕鸥叹息了一声, 投降了:“老婆……我想吃药……”   燕鸥对疼痛的容忍度和承受能力极低,绝大部分时候都不得不依靠止疼片扛过去,但毕竟是药三分毒,季南风不想让他产生这种依赖心理,又怕他实在承受不住,便跟他商量道:“这样吧崽崽,我们再忍十分钟,我现在开始计时,十分钟之后如果还不行,我们就吃药。”   燕鸥知道季南风是为他好,便乖巧地点头,虚弱地央求道:“那老婆给我唱歌吧,听你唱歌我就不疼了。”   季南风一听,笑起来,小声凑到他的耳边说:“好。”   燕鸥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寂静的黑夜中就落进了一捧纯净的歌声,宛如温水一般,慢慢地、轻轻地淌进他的耳边。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你是我世界唯一的光明)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   (天空灰暗,你也依然让我心房敞亮)   和完全没有音乐细胞的燕鸥不一样,季南风唱歌很好听,嗓音也温柔无比。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和方才没有散尽的睡意融为一体,仿佛一双手轻轻拂上他疼痛的伤疤,叫他慢慢哄进安睡。   “You\'ll never know, dear, how much I love you.”   (亲爱的,你永远不知道我多么爱你)   燕鸥的呼吸慢慢放松下来,紧抓着季南风的手指也自然地松开了。   又一次被他骗睡着了,燕鸥安稳地闭上眼,心甘情愿地沉浸在季南风的歌声里。   这人比想象中睡得更快,季南风借着月光看着燕鸥苍白的睡颜,一边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将那一句唱给他听——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请别带走我的阳光。)   请别带走我的阳光,季南风在心底无望地祈求道。   亲爱的,请再多留在我身边一些时间吧。   ……   第二天清早,燕鸥醒在了季南风的前头——脑袋还是有些不大舒服,精力也没能完全恢复,但好在昨晚睡得很安稳,没有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发烧、呕吐、疼痛、最后在医院醒来,这对他来说已经十分满足了。   他昏昏沉沉爬起来,想要下床,但刚撑起身子就觉得没什么力气,便又瞬时趴到季南风的身上。   季南风也到了起床时间,睁眼看见这家伙撒娇似的趴在自己怀里,便立刻伸出手抱住他的腰。   燕鸥的腰有些怕痒,一被这样搂住,立刻嘿嘿笑着滚到了一边,季南风便翻过身,将他揽进自己的臂膀之中。   就这么闹腾了这么一小下,燕鸥就又觉得累了,他忍不住阖上眼皮,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睁开眼:“他们说今天开机的,我还说了去看看来着。”   季南风闻言,抬眼打量了他一眼,看着他满脸疲态的样子,根本不想他硬撑。   于是他又把燕鸥往自己怀里送了送,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崽崽,休息休息请个假,怎么样?”   燕鸥的思想有些犹豫,但是身体却是真的疲惫不堪,于是他纠结地叹了口气说:“……是我把他们喊过来的,我不去真的好吗?”   季南风说:“他们也不希望你为了拍摄累坏了身子,不是吗?我希望你不要透支身体了,休息好了恢复都会快很多的。”   燕鸥是个天生的劳模,放在以前,在任何情况下叫他休息,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但这一回,也许是真的太累了,也许是他想开了,他思忖了半天,回答道:“好,那你帮我跟他们说一声呗。”   “好。”季南风拿起手机,发起消息。   燕鸥靠到的肩膀上,一看页面,笑了起来:“你都有他们联系方式了。”   季南风知道他在操心自己的人际关系,笑道:“当然啦,我们还拉了个群,一会里面有什么消息我就跟你汇报,让你随时掌握一手消息。”   燕鸥顺势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这叫勤于朝政——小季砸,服侍朕盥漱用膳。”   季南风立刻道:“嗻!”   把燕鸥扶起来洗漱的工夫,季南风又很快准备好了早餐——他照顾人越来越娴熟了。   燕鸥还是没有什么胃口,但眼前这早餐准备得非常精致,没有让他反胃难受的油腻,大多是清爽的水果和流食,蛋白质食材也用燕鸥很能接受的方式融入其中,让他还是吃得饱饱的。   吃完饭,燕鸥的精神好了不少,头疼也减轻了。看他状态可以,在室内又憋得难受,季南风就把他裹得结结实实,从车后厢拿来折叠轮椅,推着他在附近晃悠。   清晨的空气有些微凉,但燕鸥被季南风打包得鼓鼓囊囊,身上还披了毯子,非常有安全感。   燕鸥的状态走不了多远,最多只能看看民宿附近的景观,可他还是让季南风带上了画材。   “这么想想,我已经好久没有写过生了。”燕鸥回过头,弯着眼睛看他,“还记得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季南风也笑起来:“那年去北海公园写生,你大一,我大二。”   那个春天的北海公园,被春风点化了的不只有闪烁晶莹的湖,还有燕鸥懵懵懂懂的心。那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情窦初开,却轰轰烈烈到仿佛沉寂多年的火山喷薄而出。   当天晚上,他背着画板奔回寝室,兴冲冲和室友分享他有心上人的喜讯。怕偷偷议论给季南风惹了麻烦,他还特意隐去那人的姓名,只说自己一趟写生回来,就彻底坠入了爱河。   他和室友说的原话是:“一道惊雷把我劈醒了,这么多年,我终于知道我喜欢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一个人也太草率了,出于好心,室友提醒他:“你想清楚了没有,你到底是单纯欣赏他的画作,还是被他的外表吸引,又或者是他的谈吐给了你不一样的感觉?你确定你是喜欢上他了吗?”   这个问题,燕鸥早在回来的路上、甚至是在写生的途中都想明白了——那天他的心思完全飞到季南风的身上,画出来的东西,他自己看了都觉得羞愧难当。   “我确定。”燕鸥肯定道,“我喜欢他的画、喜欢他的手、喜欢他的长相、喜欢他的谈吐气质,我喜欢他的全部——我要追他,我要把他追到手。”   燕鸥的执行力总是如此惊人,第二天一早,他就背上画板,去有季南风出没的地方画画——他虽然是个言出必行的行动派,但意外地相当懂得分寸。他没有贸然地表达自己的爱意,只是确认过他的感情状态之后,一点点地、试探着地出现在他生活的各个角落里。   “我那时候天天跟你‘偶遇’,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变态啊。”燕鸥一边回忆一边笑起来,“我能感觉到你不喜欢和人接触,但是我不主动去找你的话,我这辈子应该就得不到你了。”   季南风笑起来,说:“你不会觉得,像我这么自闭的家伙,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跟我经常‘偶遇’吧?”   这是燕鸥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被季南风这么一反问,他居然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嗯?”   季南风把轮椅停在湖边,给他调整好了画架的高度,然后又帮他准备纸笔。   一直等沉默着忙完了手上的活,两个人都做好了写生的准备,一阵微风吹过湖面。   季南风精准地落下第一笔,只是随性挥洒的功夫,湖面的波纹褶皱居然就有了雏形。   燕鸥看着他的画,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笔,他们再一次肩并肩坐在画板前,仿佛这一阵波光就牵着他们回到了那温柔宁静的大学时光。   看他还在眼巴巴等着自己的解答,季南风一边动笔,一边弯着眼睛道:   “有没有可能,你在找我的时候,我也在等你呢?”   一直以为自己单方面纠缠季南风多年的燕鸥闻言,缓缓睁大了双眼:“我以为……”   季南风跟自己说过,自己刚开始追他他没跑,是因为他对自己很好奇,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永远这么精力充沛,所以才允许自己在他的世界里停留。   “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季南风说,“但是我花了很久很久,也是知道最近才想明白,我周围并不缺精力充沛的家伙,但是你一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就已经成了最特别的那一个。”   季南风扭过头,伸出手指,轻轻擦净燕鸥鼻尖上的颜料,然后探过身去,吻住了他的双唇。   “我反应太慢了,崽崽。”季南风轻轻说,“原来我对你也是一见钟情。”   “谢谢你愿意不厌其烦地来找我,让我这个喜欢逃避的胆小鬼,没有错过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燕鸥,我一直在等你。”季南风说。   曾经,往后。一直在,一直会。 第50章 秋月星华50   不知是该说这人反射弧实在太长, 还是这人太能憋得住话,燕鸥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见钟情真的毫无察觉,这一回后知后觉, 真是又意外有惊喜。   他看着季南风, 眼里藏不住笑意:“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   “对。”季南风坦诚道, “现在回想起当初,觉得你真的好可爱啊, 那么多人围在一起讨论, 只有你搬着马扎就坐到我旁边,憋着一肚子问题想问, 又怕打扰我, 只敢等我休息的时候才很礼貌地找我搭话……”   “你真的从那时候就开始注意我了啊!”燕鸥更惊讶了, “我真以为最开始,我对你来说只是普普通通的那一个,要不是我死缠烂打、用心感化你, 你都不会多看我一眼呢。”   季南风虽然孤僻, 但毕竟外形条件和个人能力都十分优异,追求爱慕者也必然多到数不清, 但绝大多数人都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燕鸥以前就问过,季南风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几个, 想想也真是无情得很。   对此, 季南风不置可否:“我确实很反感别人追求我,或者说在人际交往过程中, 一旦有人越过我安全区的那道红线, 我就会非常焦虑痛苦, 牵扯到感情关系就更甚。”   “但是你的一举一动,都让我觉得很舒服, 崽崽。”季南风笑道,“从一开始就是——你搬着画板坐到我旁边到时候,我就没有想要逃跑的冲动,你跟我说话、向我请教问题,我也不觉得难受。你是我遇到过最会把握距离感的人,情商高、会说话,又懂礼貌,完全是我羡慕和喜欢的样子,所以见到你的第一面,我的心就愿意为你敞开了。”   “对不起,明明喜欢你,还让你追了我那么久。”季南风有些自责,“真是辛苦你了。”   燕鸥听到这里,愣了许久,然后张开双臂,给了季南风一个大大的拥抱,真诚道:“一点都不辛苦,谢谢你愿意喜欢我。”   对于季南风当初的逃避,燕鸥没有半点儿责怪与不解。他知道对于当初那个季南风来说,去谈一段恋爱,几乎是不可能的挑战,他愿意尝试着对自己敞开心扉、卸下防备,比自己愿意鼓起勇气追求他,还要难上百倍。   这份感情的促成,没有谁比对方付出的更多——他们一样努力、一样勇敢,所以他们此刻能够拥有彼此,拥有自己赢来的幸福。   真是太好了。燕鸥扑在季南风的怀里,心想——世上大约没有比拥有这样一段爱情更幸运的事情了。   这个早上,他们在湖边一边闲聊,一边画画写生,燕鸥很久没有认真画过画,再加上手术之后一直有轻微的手抖问题,画出来的东西,仿佛回到了大一刚开学那回的水平,用他以前大言不惭的话讲,这叫纯正的野生派,活脱脱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虽然手的问题几乎是没有好转的可能来,但燕鸥也没有因此又一次郁郁寡欢,反而顺势抱住季南风的胳膊,像以前那样,央求季南风给他改画:“学长,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画怎么才能起死回生啊?”   一句“学长”再次让季南风心脏乱跳,他干脆把画笔颜料扔到一边,俯身朝燕鸥的双唇吻去。   燕鸥本就是故意用这话去勾他的,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他们每次这样都得胡闹半天,这一回也颇有几分曾经的影子,只是季南风的吻里更多了些无奈的悲伤。   他抓着燕鸥的手更用力了。   燕鸥能感受到他几乎颤抖的呼吸,和胸口剧烈的起伏,季南风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但与此同时,他又顾及着燕鸥的身体,所以一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冲动。   燕鸥确实吻得有些吃力,但他也舍不得分开——他对季南风的爱意,分明也是一样的灼热澎湃。   在那人愈发急促的心跳声中,燕鸥攥紧了拳头,鼓起勇气像曾经那样回应着他。他本来想着,如果能在这样的爱意中激昂地死去,似乎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浪漫,但当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凌乱的前一秒,季南风还是艰难而坚决地见好就收了。   季南风看着他还有些失神的目光,再次心疼地把他抱紧怀里:“对不起……我……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只是有些缺氧,但季南风停得很是时候,燕鸥摇摇头,有些疲惫地抱住他说:“没有,我好得很,老婆辛苦了。”   燕鸥怎么不知道这样戛的然而止对于正常健康的男性来说,是多么艰难的事情——病痛和化疗让他不得不暂时放下这方面的想法,但季南风还是个正常人,他有需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偏因为自己的病,让他连这点事情都没法去做了。   燕鸥有些愧疚道:“回去吧,我帮你弄……我也有点想。”   季南风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喝了口水,然后伸手帮他理好衣服:“风大了,把围巾围好。”   燕鸥铁了心要干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风确实太大了,我好冷,我们赶紧回去吧。”   这个借口季南风根本找不到角度拒绝,他只能把燕鸥重新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裹好,收拾好画板,带着他回到民宿去。   一回到房里,燕鸥就拉过那人的手,仰头去吻他。   但此时,季南风已经冷静得差不多了,只轻轻让开身,严肃地问他:“头还疼吗?”   “不疼了。”燕鸥说,“你亲我,我就不疼了。”   季南风拿他没办法,只能跟他讲道理:“我们说好了,想要去北极,就要学会克制……”   燕鸥知道他要这么说,伸手轻轻捂住他的嘴,说:“我心里有数的,老婆,我是要去北极的人,不可能胡来的。”   看着他这么坚定的目光,季南风陷入了沉默。   见他不再那么抗拒,燕鸥抬头啄了一口他的耳垂,嬉皮笑脸地央求道:“求求你啦,老婆!我又不要多认真的,就用手呗,你帮我,我帮你。总憋着对身体也不好啊,之前医生都说没事儿的。”   季南风被他一口一口啄得心猿意马,但理智还是牵住了他的行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平日里更加理性沉稳的燕鸥,变得爱随性子撒娇,而习惯了毫无章法顺义而为的季南风,却成了三思后行的那一个。   燕鸥看还是说不动他,只能拿出撒手锏。   他垂下眸子,颇有些难过道:“老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真的再也没机会了……”   果然,一听这话,季南风的眼神也晃动起来。   燕鸥又抬头亲他一口,捧住他发热的手心:“来吧老婆,我控制不住,我的全身上下都在说我好爱你。”   他笑着圈住了季南风的腰。   和说好的一样,两个人没有太过火的体力活动,只是用尽可能温和的手法,配合他们细腻却又起伏的情感交流。   有好几次,燕鸥觉得这人看着自己的眼睛像是要哭了,便主动攀过去,吻他的眼角和脸颊。   最后,尽管燕鸥的嘴比什么都硬,但了解他状态的季南风,还是选择了点到为止。   果然一宣告结束,燕鸥便气喘吁吁趴到他的胸口上,季南风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发,问他说:“是不是过头了。”   “怎么可能?!”燕鸥立刻抬头自证,“我很行的好不好!”   季南风还是担心他,一边帮他擦着身体,一边问:“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吧?”   “没有。”燕鸥弯起眼睛笑道,“我现在觉得整个人都好起来了,感觉还能再活五百年!”   季南风又好好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又看了看这人虽然满脸疲态,但是容光焕发的模样,倒也放心了。   他低头亲了亲燕鸥的脸,回想了一下刚刚的场景,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我们可真任性。”   燕鸥也懂见好就收,亮着眼睛跟他保证道:“就偶尔一次!我会克制自己的!不过你身体还好着呢,要是需要,我可以帮……”   话还没说完,季南风就捂住他的嘴:“不用。”   燕鸥调侃道:“见外了啊老婆~都老夫老妻了,这种事情还要背着我偷偷摸摸自己来~”   季南风轻轻给了他一个脑瓜崩,笑道:“得了吧,我怕受不了这个刺激。”   他说得没错,哪怕是燕鸥撅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在这种刺激下都能回光返照流个鼻血再走。   燕鸥乐呵呵笑起来,一个翻身又抱住季南风闭上眼。   这一顿放纵也许有奇效,头还真就不怎么疼了,但他现在身子也是真的虚,接连几天都疲劳得很,连下床都得季南风扶着。   他不得不又跟摄制组续了几天假,两人权衡再三,还是觉得这放纵尽量少来为妙。   燕鸥在床上躺了三天,终于赶在了拍摄收工的当天归队,所有的素材已经收集到位,回去经过后期剪辑,就能出成片了。   对于自己从头到尾的缺席,燕鸥分外惭愧:“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把你们叫过来,结果自己就撒手不管了。”   导演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我拍片子最讨厌有人管,也谢谢你给我这个导演发挥的机会啊!”   胡辛文也安慰他,说保护区的几个年轻人做事非常周到,不管是安排食宿还是拍摄需求,都照顾得妥妥帖帖,当地政府也给了很大的支持和便利,预想中的难处都没有出现。   简而言之,整个拍摄过程顺利又愉快,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进行着。   晚上,燕鸥终于有精神和大家一起吃一顿散伙饭,他们喝酒,他和季南风就喝饮料,有人喝多了抱着他的肩膀嚎啕大哭,他就嘿嘿笑着,拍拍对方的后背表示安慰。   王伯也罕见地喝了两杯,头发斑白的老人红着一双醉眼,无比真诚道:   “我真的替鄱阳湖的鸟们感谢大家,你们是它们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   年轻人们自觉受不起,赶忙劝着王伯。   “王伯,我们只是做了我们能做的,现在成片还没出来,成果也没有看到,暂时不敢说帮上什么大忙。”导演道,“但是我们都在媒体行业工作,最不缺的就是宣传的渠道和资源,最终效果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哪怕能为鄱阳湖生态做出一点贡献,我们这一趟就值了!”   燕鸥看他们喝着酒,大声说着豪言壮志,明明抱着的是果汁,脸上却也笑出了红晕。   吃完饭,一群走出餐馆,不喝酒的扶着喝多了的,歪歪倒倒倒也热闹。   似乎只是吃了一顿饭的功夫,天气又一次大降温,还好季南风给燕鸥带足了衣服,其他人嚎着冷的时候,他安安稳稳裹在大棉球里,满面无辜。   餐厅就在保护区不远,走两步就能看见夜里漆黑静谧的湖。   黑夜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燕鸥伸出手,眼睁睁看着指尖被吞进黑暗里,下一秒又被季南风握住了:“牵着我。”   于是他就乖乖跟他十指相扣。   忽然,走在队尾扶着小翟的小高发出一声惊叹:“呀!是不是下雪了!”   燕鸥这才抬起头——无边的夜空中,似乎真有几片雪花飘落下来,那是极小的雪花,好像就是用手捻出来的一撮细盐,风一吹就没了痕迹。   但是真的下雪了。   “冬天了呀。”一旁,季南风轻轻道,“好快啊。”   “是啊。”燕鸥伸手抓住一片雪花,下一秒就化成了一滴水,躺在他的掌心里——   “冬天来啦。” 第51章 冬山如睡51   万物沉寂的冬日, 总难免让人产生萧瑟的联想。燕鸥抬起头去望,果然,季南风的眼里也闪过一丝难掩的低落。   毕竟谁都不想看见时光匆匆, 但也无人能挽留四季流转。   燕鸥拉起围巾的一角, 伸手圈在季南风的脖子上, 那人转头看他,他便嘿嘿笑起来:“我们栓一起!”   季南风也笑起来, 把他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替他挡住那不仔细看都看不见的雪,拉着他往回走。   这是他们在鄱阳湖待的最后一晚, 明天一早, 他们就要继续向南启程, 追寻冬日里的太阳。   回到民宿,和季南风一起收拾完行李,燕鸥就趴到窗台边看雪。   那雪真的太小了, 就着昏昏的路灯根本看不见什么, 但季南风还是开着空调暖风,给燕鸥泡了一杯热牛奶, 陪他一起坐在飘窗上看着窗外的夜景。   “好想快点去南方。”燕鸥看着外面黑黢黢的夜晚,抱起牛奶喝了一口, 又伸手抱住自己, 打了个冷颤,“妈呀, 今年冬天真的好冷。”   季南风没说话, 只是又给他披了一件袄子, 把他牢牢裹住。   他心里清楚,今年江西的初冬, 说是寒冷,确实有些夸张——他们在冬天去过更冷的北方,甚至还一起去户外冬泳,还爬过极寒的雪山,都比眼前这撒盐般的浅冬来得凛冽。   但燕鸥动了手术之后,身体就差了很多,对气温的变化也非常敏感,对寒冷的承受能力也自然低了很多。   这些季南风都知道,但他还是不愿意承认,更不可能去戳穿,只是直接把人拉到自己的怀里坐下,伸手环抱住他,轻轻把下巴搭在燕鸥的头顶。   被暖意包裹住的燕鸥又嘿嘿笑起来,抬头蹭蹭他的颈窝,抬手给季南风喂了一口牛奶。   他一边抱着热乎乎的杯子,一边回忆道:“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我们去南方过冬。”   “对。”季南风回想了一下,笑道,“仔细想想我们以前还真挺叛逆的,尽爱四处找刺激。”   在精力最旺盛的那几年,他们总爱在冬天往北,夏天往南,看大雪皑皑的漠河,探烈日炎炎的海南——他们总爱追寻极致的特点,生怕少看了半片雪花,少晒到一秒的太阳。   但现在想来,学会过冬,学会向寒冷低头,似乎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他终于也要开始像旅鸟一样,做一个主动寻求温暖的投机主义者了。   两个人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片刻的工夫,季南风又完成了今日的漫画小日记——今天的小燕鸥穿上了“企鹅大衣”,在毛茸茸的肚皮里喝牛奶,画的结尾,他们又一次牵起手,直朝着春暖花开的南边出发。   现在的燕鸥看不了字,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看这种小漫画就能完全满足他的阅读欲,极好地平衡了他的心态。   他又温故了一遍以前的画,很快便觉得全身暖洋洋的,睡意也跟了上来。   难得头还没开始疼,他赶紧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之前,又忍不住开心起来,弯着眼睛跟季南风说:“好棒,我们待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居然还能看见下雪。”   燕鸥从小在南京长大,下雪虽不是南方那么稀罕的事情,却也是要看运气才能看到的美景。在念书的时候,每到冬天一下雪,同学们就会交头接耳指着窗外,甚至欢呼雀跃涌出教室,现在毕业很多年,也在北方游走过很久,那一份对下雪的期待,却依然没有半分削减。   就像是他永远挡不住商家的“限定”诱惑,对于下雪这份冬日限定,他也永远期待,永远惊喜。   季南风伸手帮他理好头发、盖好被子,然后站到窗前,又看了小片刻的雪,直到燕鸥小声而疲惫地说:“老婆晚安。”   他才轻轻合上窗帘:“晚安,崽崽。”   休息得及时,燕鸥这一晚睡得很踏实,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难得的是,睁开眼睛的时候,季南风并不在自己的身边,也没有在厨房做菜,也许是在拿车,燕鸥心想着,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准备起床洗漱等他回来。   他慢慢吞吞穿好衣服,刚落地站好,就听见窗户传来“咚咚”的轻响声——有人在叫他开窗。   他猜出来是季南风,赶忙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跑过去,他刚准备一手拉帘儿一手开窗,就听见外面人提醒道:“崽崽,外边冷,戴好帽子再开窗。”   燕鸥一拍脑袋,伸手把自己裹牢了,这才“哗”一下拉开窗帘。   视线敞开的一瞬间,燕鸥眯了眯眼——本就不大的雪已经停了,但是下了一夜,还是浅浅铺了一小层白,天虽然还阴阴的,但是因为地上断断续续被雪镀了层银边,一切都闪亮亮的,比起前几日连续不断的阴云,显得宽敞又舒适。   看到有了积雪,燕鸥的眼睛已经开始发光了,没想到站在窗前的季南风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把他的目光引到了窗台上——   “哇!”燕鸥一声惊呼,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来。   窗台上,是一排巴掌大的小雪雕,带头的是一只叉着腰神气活现的小鸟,一旁跟着一只圆滚滚的小企鹅,再到后面,还有小熊、小狐狸、小兔子和其他圆滚滚的小鸟。   他们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读的是纯艺,季南风的雕塑作品也拿过奖,眼下把玩这些小雪雕自然也是轻而易举——他甚至还特意带了颜料,在不影响雪本身晶莹剔透的前提下,还给小动物们画龙点睛地缀上了色彩。   季南风看他眼睛发亮,小心翼翼把小鸟捧到他的面前,燕鸥低下头佯装去看,趁季南风不注意,跟着漂漂亮亮的小鸟碰了碰鼻尖,下一秒就被冰得龇牙咧嘴,笑嘻嘻捂着鼻子往后退了几步。   没想到这人不伸手,直接上鼻子,季南风赶紧伸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嘣。   燕鸥自知心虚,嘿嘿笑着,然后又可怜巴巴趴到窗边:“好想玩雪啊。”   说完他又觉得好像说错话了,然后默默闭上了嘴。但季南风只是摸摸他的脑袋,说:“外面的雪没有很多,但是你想玩的话,可以把手套戴好、帽子戴好,不着凉就可以了。”   燕鸥本来已经不敢奢望了,一听这话眼睛又晶亮起来,赶紧转身抓起手套就往外跑。   在季南风一声声“慢点儿慢点儿小心地滑”中,燕鸥扑腾扑腾飞到户外。   季南风说得没错,户外基本没有什么雪,路上已经被踏得干干净净了,树叶上、屋顶上还有些斑驳,窗台本来应该也有一些的,但是季南风的这一支雪雕队伍征用了大批的积雪,本就不够富裕的积雪直接见了底。   但这也足够了,生病的人不适合太厚的雪。   他相当知足地跑到花坛边,弯着腰小心翼翼才从树叶上捋下来一小捧雪,裹在手套里搓出一个指甲盖儿大小的球,趁季南风朝这边张望,啪叽一下砸到他的衣服上。   看见季南风“中弹”,燕鸥大获全胜一般举起双手欢呼,下一秒,那家伙就不知从哪儿抓了满满一把雪,“嘭”一下扔到他的羽绒服上。   燕鸥穿得厚,羽绒服也不挂水,一把雪泼上去,就行鸡毛打在石头上,丝毫撼动不了他强大的防御,但燕鸥还是十分震惊——他确实没想到季南风会还手的,他以为自己这个样子,季南风肯定不敢随便造次,都已经做好了半个回合就草草收场的心理准备了。   他震撼地看了一眼季南风,那人摊了摊手说:“下雪打雪仗,天经地义。”   这分明就是不想区别对待自己,免得自己留下遗憾,但燕鸥还是开心起来,又开心地抓起一把,撒盐似的抡到他的面前。   季南风整个人长得就颇有几分剔透感,再要着纷纷雪花一衬,就又带了些叫人心猿意马的仙气。燕鸥看着那人闭着眼,睫毛上挂着点点雪花,心跳一乱,也不顾着防御了,伸出双臂给了他一个熊抱。   “你真好看!我的老婆——”燕鸥扑住他,压住他想要反抗的手,“我投降了!我舍不得砸你~!”   季南风笑起来,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真狡猾,我这一回合还没打回去呢!”   燕鸥直接耍赖:“到此为止!我都投降了!我们去堆雪人!把打雪仗的事情忘掉!”   确实不能闹得太凶,季南风也知道燕鸥是想适可而止,便接受了他的投降。   燕鸥抓着他,蹲到路边的绿化带边——没人走过的路上积雪会多一些,他用手套攒了攒雪,大概能凑出个一整捧来。   同是就读过纯艺,燕鸥的雕塑成绩也不错,他似乎是有精雕细刻的想法,但是戴着手套不好操作、再加上他本身手抖得厉害,他稍微纠结了几秒便选择了摆烂——哗哗两下,他直接搓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上下堆在一起,又拿了两根小树枝当手臂,一个经典原味传统雪人迷你版便堆好了。   给雪人掏了两个洞洞当眼睛之后,燕鸥又开始欢呼:“呜呼!伟大的艺术品!”   季南风立刻捧场道:“好!!”   尽管这个雪人看起来粗糙无比,但燕鸥还是很用心地把它捧在手心里,轻轻抱到窗台边,和季南风那一堆精致的小雪雕摆在一起。   季南风看着这鲜明的精细度对比,有些懊悔自己不该做得那么细致,他赶紧道:“你这块头这么宏伟,得是雪王。”   燕鸥一听这说法,也很开心,把雪人摆到了领头的位置:“不愧是我!”   还好,没多想。季南风松了口气,举起大拇指道:“不愧是你!”   欢欢喜喜玩了半天的雪,燕鸥终于舍得启程了。   两个人把行李收拾好,和王伯还有其他人道别。临走之前,太阳已经暖起来。窗台上,精雕细刻的小动物们也开始融化,只有雪王因为体型敦实,还保留着大致的雏形。   车开走之前,季南风瞥了一眼窗台边滴滴答答的水,有一些伤感——雪是会融化的。   他又看了一眼一旁的燕鸥,这人也出神地盯着那一滩雪水,表情却没有太多悲伤难过。   他现在在想什么呢?季南风心想——如果是燕鸥的话,他会怎么想?   车子拐过转角的一瞬间,柔和的阳光直射进车窗内,季南风眯了眯眼,很快适应了这明朗的光线。   雪会融化,但是也无妨。季南风心想,它只是被太阳吻化了身子,变成了柔柔的水。   它会滴进泥土里,躺进空气中,可能某一天又会变成一场细雨、一片雪花,飘飘然落到这片土地上,落在自己的手心里。   雪会回来。   雪一直都在。 第52章 冬山如睡52   从转角出来, 燕鸥安心地躺回副驾,闭上眼睛感叹道:“太阳好暖和呀,难怪旅鸟过冬都爱往南方去。”   冬天里的太阳晒起来很舒服, 就像温水一样, 一点点把冻麻的四肢融化开——没那么热烈, 没那么浓腻,一切都那么恰如其分, 温柔得刚刚好。   舒舒服服的太阳, 陪着舒舒服服的音乐,刚醒来没多久的燕鸥又靠在车里睡着了。   他们都知道, 嗜睡并不是什么好的现象, 但是比起其他的症状, 嗜睡就显得温柔得像是一种褒奖。   季南风轻轻关掉了车载音乐。因为声音的短暂抽离,这人的呼吸短暂地乱了乱,但片刻后, 他便偏过头, 睡得更深了。   现在,燕鸥每天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 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他的身体也随时处在垮塌的边缘, 不能奔跑嬉闹、不能情绪激动。季南风有时候会恍若觉得, 燕鸥的离开或许离自己还很远,但真定睛去望时才发现, 手中的那捧沙, 一直在顺着他的指缝流失。   他想到那副《记忆的永恒》, 想起那融化流淌的时钟,有些人的时间便就是这样, 一步步从现实走进了记忆里。   长途开得很累,季南风独自开了快四个小时,温暖的太阳终于扛不住落回了冬云中,坍塌的疲劳也卷席而来,他把车停进附近的服务站,深深叹了口气。   想要保持燕鸥那样的乐观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天一阴下去,糟糕的情绪就又回来了。   虽然季南风不想打扰燕鸥睡觉,但心中难掩的不安和落寞,还是让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燕鸥的五指。   那人正在睡着,突然被温暖的掌心包裹住,便还是醒了过来。   看他朦朦胧胧睁开眼,季南风立刻愧疚起来:“对不起啊崽崽,弄醒你了。”   燕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是一定神就看见季南风疲劳落寞的眼神,便条件反射般伸手抱住他。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昏沉的天,赶紧小心地抚摸季南风的头发,一边迷迷糊糊道:“老婆……我好像一不小心睡太久了……你一个人开车急不急……?”   明明就只是一句很平常的问话,但季南风听到他说“一个人”的时候,鼻子还是忍不住酸起来。   好像有点委屈,但又说不出来,季南风把冲到眼眶边的泪水忍了回去,寻求安慰似的又抱了他很长时间。   “休息下吧老婆。”燕鸥小声道,“去吃吃东西,睡一会儿,我们不着急的。”   他们下一站要去广东,虽然和江西接壤,但是说近也不算近,开到目的地,大概得要七八个小时的样子。   好在自由行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赶档期,季南风知道自己确实开得身心俱疲,为了不影响交通安全,还是决定休息一下。   燕鸥这回彻底醒了,他打开车窗清醒了一下,回头看着季南风满眼的血丝,心疼道:“老婆,要不我们在附近找一家酒店住一夜吧……”   季南风想想,还是摇摇头——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宽裕又紧张的。他们虽然不需要掐着点赶到目的地,但是燕鸥身上的沙漏从没有停止过流淌。他不想耽误属于燕鸥的一分一秒,他想要尽可能带他看到更多的风景。   “没关系,画画的人坐得住板凳。”季南风不想让他担心,弯弯眼睛笑起来,“我们下去先吃个饭,活动活动,等会儿我去后座睡一会儿,今天晚上应该就能到了。”   这里的天气很冷,燕鸥也有些待不下去,便抬头亲了他一口,两个人手牵着手下车去吃饭。   全国的高速服务站都大同小异,最有默契的就是哪里都不会少的卖烤肠的摊子。   燕鸥路过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季南风看见了,问:“想吃吗?想吃就买吧。”   想起来上次自己因为烤肠的事情,差点把他气哭了,季南风就有些后悔——人生在世,开心的事情本来就只有那么些,自己却还对他束手束脚的。   但这次,燕鸥只是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接着摇摇头:“不吃了。”   看样子是没什么胃口,季南风更懊悔了,燕鸥见状,伸手捏捏他的脸,笑道:“难得我有自制力,快点儿走,不然一会儿我得买一整箱。”   一个不想让对方遗憾,一个不想让对方担心。两个人都各自揣着小小的压力,但也无妨——这世上还有值得自己顾虑的人,这本就是一件幸运的负担。   实际上,燕鸥的食欲肉眼可见地差了很多。他点了整个服务区最清淡的面,也只吃了两口便没法继续了。把自己逼吐了,副作用比饿一顿更甚,燕鸥还是坦白从宽,求季南风放心:“老婆,吃不动了。”   季南风看他额头上难受出来的一层汗,心疼得说不出话来。他猜到燕鸥吃不完,便没有多点,只是低头闷不吭声地吃完他剩下的面,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   这一次从鄱阳湖离开,燕鸥的身体更差了。实际上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沉浸在旅途的快乐里,似乎都短暂地遗忘了疾病的存在。   有好几个夜晚,季南风都恍惚开始奢望,也许燕鸥已经好了,也许奇迹就在他的身上,但一个抬头,便看见他的手腕更加瘦削、面色更加惨白——他真的是一只快要停走的时钟了。   不知道是因为燕鸥睡了太久,还是他不想吃东西、精神也很差,又或许单纯是因为天气不好,季南风的心情也跟这厚厚的云层一样,压抑至极。   燕鸥看出来了,便闷不吭声地抱住他的手,反复摩挲他漂亮修长的指节,给他无声的安慰。   照顾病人反而被病人安慰了,季南风自嘲地笑了笑,把脑袋埋进他的手心里,直到感觉到手心的温热,才有些安心下来——   好好的吧,要好好享受他还在的时光才是啊。   他刚准备调整好情绪,就听见燕鸥唱出一声歪歪扭扭来:“哦~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这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直接把季南风酝酿许久的悲伤吓跑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捂住燕鸥的嘴,那人便笑咯咯地歪倒在他肩膀上。燕鸥难听的歌声就像是一种魔法,一开口,让季南风除了耳朵难受,其他都变得开心起来。   吃完饭,两人在周边简单走了走,买了些生活用品,便回到了车里。   两个人经常驾车四处奔波,所以买了一辆宽敞舒适的越野,累的时候去后座躺下来,也跟睡在床上差不多舒适了。   看季南风打开后排的车门,燕鸥就主动坐过去,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   平时,大多数都是燕鸥躺在季南风的腿上,难得角色转换,季南风觉得有一点别扭,但燕鸥摸摸他的脑袋,又捏捏他的耳垂,一系列小动作让他消除了戒备。   很有安全感。季南风轻轻握住他瘦削的指节,终于在疲惫的驱使下沉沉睡了过去。   安心、踏实、无梦。一个小时之后,他如约醒来时,燕鸥正握着他的手,斜靠在车窗上打盹儿。他睡得也不深,季南风只是轻轻动了一下,他便睁开眼了。   这一回醒来,两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好了不少。季南风的疲惫一扫而空,燕鸥也不总是打瞌睡了。   天还是灰灰的,但是车里的阴霾已经完全散尽。燕鸥打开车载音乐,挑来挑去,好不容易从季南风一堆丧了吧唧的歌里,找到一首自己以前塞进去的《恭喜发财》。   随着华仔喜气冲天的声音响起,燕鸥这个没有音乐细胞的生物在车座上扭动起来——他怕自己开嗓影响季南风唱歌,就只能用自己喜感的舞姿助兴:“下次多听一点儿这种歌嘛,喜气养人。”   季南风笑起来,说:“行啊,回头你帮我理个歌单呗。”   “好嘞。”燕鸥丝毫没有犹豫,一股脑儿报出一串来,“春节序曲、好运来、红红的日子、喜洋洋……”   这人只是报着曲名儿,季南风就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氛卷进车里,远方阴沉的天似乎都变得红通通的一片了。   许久,燕鸥才后知后觉地惊叹道:“啊,是不是快过年了!”   他看不懂字,也很久没关注过日期了,要不是突然放了这些歌,根本没想到过年的事情。   “是啊,大后天就是年三十了。”季南风笑起来,“今年过年很早。”   两个人过惯了四处流浪的生活,春节对他们来说,也早就变成了一个感受气氛的没那么特别的日子。但今年似乎有些特别,或许是因为燕鸥和父母重新取得了联系,又或许是因为,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新春。   燕鸥恍惚了一下,又笑开来:“我们去广东给爸妈买点特产寄回去吧,我还想给我那个妹妹也买点小礼物,都这么大了,我还什么都没送过她。”   “好。”季南风笑道,“过年给家里人打个视频吧。”   好久没有过过这么认真的春节了,燕鸥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一连听了十几首春节专用曲,才缓过神来。   两个人又轻松地聊起天,一路上有燕鸥陪着,剩下的一半路程,季南风便不再开得辛苦又疲劳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气温已经慢慢上升了,两个人脱了厚厚的外套,又脱下毛衣,最后只是穿着单薄的衬衫,也丝毫不觉得亮了。   远远地,燕鸥看见高速口写了一个大大的“汕头”,他便知道,他们这一站的目的地到了。   “好暖和啊!”燕鸥打开车窗,宛如春风般的和煦便拂面而来——   “我们来南方过冬啦!” 第53章 冬山如睡53   之前因为工作关系, 两个人来过很多次广东,但大多数都聚焦在广州附近,还真没怎么去过其他地方。   这次他们打算在潮汕过年, 一方面是因为贪恋南方的温度, 一方面是听说这两座城市过年的氛围很足——好久没有认真过过春节了。   去酒店放完行李之后, 两个人没有着急去参观什么景点,而是迅速地投入到筹备过年的节奏中去——“我今年想认认真真过个年。”季南风说, “该有的仪式都不能少。”   季南风很少提出什么要求, 燕鸥知道他是真的很想好好过这个年。   在一起的几年里,他们对各自的家庭都没有什么团圆的概念。在这样适合全家美满的节日里, 他们每次都不约而同地坐上飞机逃到国外, 假装是因为忙碌赶不上这场热闹, 而不是这个节日根本与他们无关。   这一次,燕鸥直面窗外的人间烟火,苍白的脸色被浸润出了一丝绯红:“老婆, 我们今年好好过吧。”   既然是来好好过年, 就不能把它当作一场简单的旅行,两个人商量好了年前要做的准备。   回酒店收拾好行李, 抓紧时间又补了一觉,醒来之后刚好到了晚餐的时间。   “我们去小公园吧, 汕头小公园还是蛮有名的。”季南风说, “吃完饭可以在附近逛逛,然后去给你过年穿的新衣服。”   一听到新衣服, 燕鸥又开心起来:“过年要穿红的, 我们都要穿红的, 我要亲自帮你挑!”   “好嘞。”季南风笑着揉揉他的头发,“我还给你准备了压岁钱, 记得压在枕头下面。”   他们俩对过年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穿新衣、压岁钱、放爆竹,都是无忧无虑堆起来的快乐。因此一聊到这些属于小孩子的仪式,那些过去的纯粹的快乐似乎都回来了。   燕鸥的脸被灯光映得红扑扑的:“谢谢老板!恭喜发财!!”   说话间,两个人就到了汕头小公园——这里是汕头老城区的特色文化街区,聚集了多种风格的历史建筑,最重要的是这里人多热闹,吃得多、玩得多,是放松休闲最好的去处。   在此之前,两个人的旅行轨迹更倾向于自然景观,这样完全人文休闲类型的旅程,确实是少之又少。   一进公园门口,喧喧嚷嚷的烟火气便扑面而来。待惯了极度安静的自然保护区,忽然来到了专属于人的伊甸园,两个人颇有些不适应的同时,又难得兴奋起来。   小公园的建筑很有特色,有欧式的西洋风建筑,也有中西结合的骑楼,还有中式的亭子和庙宇,这样繁多的元素簇拥在一起,却异常得和谐融洽。   晚间,纷繁的灯火亮起,又铸就了建筑群的另一道风景。沿街是熙熙攘攘的商铺,大多是卖着特色的美食小吃,还有很多他们外地人都听说过的老字号。   “潮汕美食很有名的吧!”燕鸥站在人流中,眼珠子控制不住跟着来来往往的人转着,小公园的晚上多的是刚放假的年轻人,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小吃零食,叫人看了食欲大开,“生腌、肠粉、粿条……光我听说过的就很多了!”   “是啊。”季南风说,“难得来一次,想吃什么就买吧。”   今天路上燕鸥没吃烤肠的事情,让季南风下定决心,今后他想吃什么都尽量满足——毕竟北极是还在远方虚无缥缈的愿望,但是当下的快乐如果不把握好,那留下的就是实打实的遗憾了。   好在气温回暖,燕鸥的胃口也恢复了不少,或者说是被来来往往行走的美食勾起了馋虫,中午面对烤肠的萎靡也一扫而空。   “喔……”燕鸥看着一旁端着反沙芋的小情侣,目光就像被磁铁吸走了一般,挪都挪不走。   季南风看见他咽口水了,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找到卖反沙芋的店,想也没想,就快步朝那对擦肩而过的小情侣走去。   燕鸥被他的突然行动吓了一跳,赶紧跟过去,就听到季南风很有礼貌地问那位男生:“您好,请问一下你们这是在哪里买的?我想给我爱人买一份。”   男生也是个不见外的,一听这话,立马热情地给季南风指起路来,还非常详细地跟他介绍道:“那边有好几家,记得吃最里面那一家,味道最好也最卫生,我女朋友每次来都吃他们家的。”   季南风认真听着也认真记着,说完也不忘认真表达感谢。   男生笑道:“不客气啊!”   不得不说,生病实在是毁掉了燕鸥太多的精力和自信,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主动上前询问的必定是他自己,现在他反倒畏缩起来,似乎是没有太多精力与人主动交谈,又像是怕被人发现自己的一身病气。   和他一起的女生看见跟过来的燕鸥,立刻明白了两人的关系,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弯着眼睛,用带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对他说:“新年快乐呀!”   燕鸥怔愣了一下,也笑开来:“新年快乐!”   收到了提前的祝福,燕鸥的心情也开朗起来,他牵着季南风的手朝指路的方向走着,许久才慨叹道:“老婆,你变化真的好大。”   季南风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刚才问路的事情,他笑笑:“其实问之前也有一点点紧张,但是一想到他们走了,我就不能第一时间带你吃到了,就硬着头皮去了。”   季南风说这话,真的没有半点夸张——燕鸥能来食欲真是一件让人开心又紧张的事情,他生怕耽误一秒钟,燕鸥难得的胃口就不见了。   “但其实还好,问完之后发现没有那么难。”季南风笑起来说,“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一些,是我以前把一切都预设得太困难了。”   燕鸥知道,其实不能怪季南风,他从小生长的环境、遇到的人,注定了他无法轻易向别人敞开心扉——也正因如此,自己走进他的世界才是那么特别的事情,他走出自己的事情,也是那么不容易。   很快,两个人就找到了男生说的那个小摊儿,走进一看才发现,这里不仅卖刚刚看到的反沙芋,还有他们没吃过的海石花、蚝烙、面藕……   食欲大开的燕鸥看得眼花缭乱,选恐又犯了,季南风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就问道:“都想吃?那就各拿一份吧?反正都是小零食。”   好久没有胡吃海塞的燕鸥有些紧张,从老板手里接过那碗热乎乎的反沙芋,又看着季南风端着大碗小碗,面上是藏不住的欢喜和兴奋。   怕他吃腻了,季南风又在附近给他买了一份甘草水果,南方的水果种类很多,除了常见的芒果、西瓜以外,还有他们不怎么常吃的番石榴、芭乐。   当地人还有蘸辣椒面吃水果的习惯,燕鸥不太敢尝试,选择了比较保守的甘梅粉,洒在新鲜的水果表面,有着别样的酸甜口感。   开胃的水果配上甜咸兼备的小吃,确实让人越吃越有食欲。但燕鸥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的北极之旅,因此非常有节制,每一份小吃都只浅浅尝试了一下——两个人只买一份刚刚好,可以尝试更多的种类。   “好开心啊,好久没吃得这么过瘾了。”燕鸥一边逛着,一边拍拍自己的肚皮,满意道,“就是那些油炸小吃还是不太吃得动,总觉得闻得就有些腻。”   “油炸食品少吃点好。”季南风安慰道,“不吃挺好的。”   燕鸥好哄得很,季南风这么一说便又觉得是件好事儿了。两个人沿着公园慢悠悠溜达了一圈,边走边吃边消食,把传说中必吃不可的著名美食都浅尝了一遍,燕鸥甚至还舔了一口他买给季南风、其实是自己想吃的雪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态就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此时此刻燕鸥终于理解到了“及时行乐”的真谛,像他这样的人,唯一能把握住的,大约也就只有当下了。   两个人认真地解决了晚餐之后,又去附近逛了衣服。   两个人几乎同时相中了同一件款式,但真当燕鸥习惯性拿了曾经的尺码,却发现即便是吃饱饭甚至是吃撑了的状态下,衣服依旧大到根本穿不了,才惊觉自己这一年,真的瘦了太多太多——手臂上曾经自然练出的肌肉线条已经消退完了,身上消瘦得近乎只剩下骨架,他看着自己根根分明的肋骨,看着这具曾经健康活力、如今风一吹似乎就会倒了的身子,心情又酸涩起来。   疾病真的把他啃噬到几乎只剩一具骷髅了。   他磨磨蹭蹭之时,季南风的声音传了过来:“怎么样了?崽崽?刚换的尺码合适吗?”   燕鸥看着换小号之后服服帖帖的自己,忙换上笑脸,走过去:“好看!我在里面欣赏好久了!”   合适尺寸的衣服刚刚好将他病态的瘦削遮挡起来,恰巧燕鸥的面部线条柔和,即使体重严重下降,在脸上也看不出太大的变化,这么一套新衣服换上,整个人看上去健康精神了很多。   季南风没有提尺码的事,只是上下认认真真看了一通,才真诚地表扬道:“真的很好看,你喜欢的话就买下来吧。”   燕鸥顾不上什么好看不好看,只是觉得这能遮住自己一身的病气,便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好,我好喜欢。”   说罢又指了指进门就看中的另一套,推着季南风去试试看。   他们今晚回去得并不算迟,路上人声鼎沸、正是热闹时。但燕鸥沿着小公园吃了个遍,还买了大包小包很多衣服,已经属于超常发挥的水准了。   回去坐在车上,他觉得累得很,脑袋也隐隐地不舒服,但他却没有倒头就睡,只是伴着《恭喜恭喜》的歌声,安安静静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或许是感受到了他微妙的情绪,季南风开口找起了话题:“崽崽喜欢过年吗?”   燕鸥抬起眼睛,看着外面的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坦诚道:“今天之前,很不喜欢。”   “以前过年的时候,总会让我想起来自己和家里不来往了,虽然是我自己要走的,但是看着别人举家团圆,我也蛮嫉妒的。”燕鸥笑道,“所以你一过年就带我出国,我们都是逃难去的呀,就像是被爆竹声吓跑的年兽,在最喜庆的日子里却最狼狈。”   季南风也笑了笑,不置可否。   “但是今年我是很开心的。”燕鸥说,“因为我也买了新衣服、还吃到了好吃的,明天我们还要给爸爸妈妈买过年的礼物,到时候会跟他们打视频。而且你看,外面的灯映得我的脸,气色好了很多,新衣服穿在身上也很精神,感觉和过路的人也没什么两样——这个春节我和别人是一样的。”   听到他过得开心,季南风便也放心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我真是发现得太晚了。”燕鸥慢慢地道,“我以前总觉得,我们没有家,不配过这样团团圆圆的日子,所以一到过年就想逃走。”   “但是仔细回想起来,这么多年,不都是有你一直陪着我吗?即使不在国内过年,也有你和我一起在世界各地转悠。我们虽然没有固定的房产,但是无论在哪里,我们都会一起认真努力地经营自己的生活。”   “我不是没有家呀,季南风。”燕鸥笑道,“你就是我的家。” 第54章 冬山如睡54   仔细想来也是, 对于他们来说,“家”不是一栋在他们名下的房子,也是所谓一大家人团团圆圆, 而是无论身在何处都有的依伴和港湾, 是内心深处的归宿感。   他们一起给彼此了一个充满爱意和幸福的家啊。   车开回到酒店的时候, 燕鸥还是没有睡着,脸色还比之前更难看了。季南风知道他又不舒服了, 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能一边安慰他,一边摸索着他的手指。   回到房间时, 燕鸥没能多吭一句话, 便一头栽到了床上。他是个爱干净的, 没洗澡就上床让他在难受的基础上,又多了一丝心理上的烦躁。怕自己没洗漱就睡着了,他便撑着精神跟自己作对。   “我缓一会儿就去洗澡……”燕鸥气若游丝地挤出一句, “马上就好……”   季南风见状, 立刻道:“你放心睡,我帮你擦身子。”   燕鸥痛苦地哼了一声, 蜷着身子满脸惨白地颤抖着,似乎是想睡都没法睡着。   之前的手术里, 他的肿瘤就没完全切干净, 因此疼痛、复发都是必然的。但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本该开心快乐的新春, 在他拍到北极燕鸥之前。燕鸥本就脆弱的情绪, 在噩梦般的痛苦之下再一次受到了打击。   季南风分身乏术, 火急火燎跑去给他打水、准备换洗衣服,便难以同时照顾他的心情, 给他精神上的支撑。   等他端着毛巾和水盆来到窗前,看见燕鸥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时,他的心都要跟着碎了一地。   但他不能在病人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强行把自己的心慌和担忧掩藏起来,装作冷静的样子:“崽崽安心睡吧,药已经吃过了,现在什么都不用考虑的……”   燕鸥咬着牙,紧紧抱住季南风的手,冷汗一层一层地往上冒。   不知道是这个人渐渐学会了忍耐疼痛,还是实在是痛过了头几乎虚脱,这个曾经一点点小伤都会疼得大呼小叫的家伙,在这样的折磨前,他居然沉默着,一言不发。   季南风拿着热水沾湿的毛巾,认认真真帮他擦洗着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又把他抱进怀里安慰着。   在季南风一遍遍的安抚下,燕鸥的紧张消散了不少,身体不再像先前那般紧绷着,只是一松劲儿,情绪就上来了。   他缩在季南风的怀里,眼睛“唰”地一下就红了,似乎是忍了很久才没让自己流下眼泪,只是小声哽咽着问道:“……老婆,这年还能过吗……?”   季南风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搂着他说:“你别着急,还有好几天呢,休息够了好得就会快一些。”   燕鸥又被疼得一哆嗦,只能把脸狠狠埋进季南风的怀里,好半天才有些迷糊道:“等等我……”   季南风心疼地捧住他的脸,轻声哄道:“等你,当然等你……”   自己的脚步可以随时随地为燕鸥停留,所以请春节也等等他、北极也等等他吧,季南风在心里祈求道。   这一晚,燕鸥又一次经历了一场地狱。   止疼药好像不起作用一般,眼睁睁看着他被疼痛撕碎。好几回他恨不得扒开季南风,从高高的窗台跳下去一了百了,但只是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他又会为自己产生这般念头而愧疚不已。   痛苦、难过、纠结、无助……无数情绪齐刷刷将他淹没,但季南风始终拉着他快沉进海底的手,总在他快要被溺亡的前一刻,又将他捞回岸边。   也许是药效上来、疼劲儿终于过了,也可能是他的身体能量彻底耗尽,直接断电休眠,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扛不住疲倦,昏睡在了季南风的臂弯里。   一宿没合眼的季南风生怕一个不小动作就把他的瞌睡赶跑了,便就保持着抱他的动作,阖着眼靠在床边打盹儿。他也是真的累过了头,这么一个难受的姿势,居然也就认认真真睡着了。   季南风是被饿醒的,一睁眼已经到中午了,燕鸥还趴在怀里昏睡着。一个早上两个人谁都没挪动过,季南风稍微缓了缓,手脚全麻了。   只是那么一点点动静,便让燕鸥一下子就醒了。但好在他似乎不那么疼了,只是整个人昏昏沉沉低落得很,没有什么精神。   “我今天好像出不去了,老婆……”燕鸥愧疚道,“我可真是容易得意忘形……”   季南风低头吻了吻他的眼角,安慰道:“累了就休息,困了就睡觉,怎么舒服怎么来,没有什么好着急的。”   季南风讲话声音永远轻轻慢慢的,叫燕鸥无论怎么烦躁焦急,都能很快被他安抚好。   他想也是,没什么好着急的,他是出来玩的,不是出差完成任务的。   到了点儿,季南风打开手机让他点外卖送上来吃。燕鸥依旧没什么胃口,但是看到这些美食的照片、听着季南风一句一句报着陌生的菜名,又忍不住想要尝试一下。   好在老广的美食都偏向清淡温和,燕鸥不想吃荤腥油腻,也有一堆清淡暖热的供他挑选。   “牛肉砂锅粥吧,看起来比较健康。”燕鸥说。   他大概是被昨晚胡吃海塞的后遗症吓怕了,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表明头痛和吃喝有什么关系,但到底还是提醒了他自己是个病人,该收敛的时候还是该收敛一下。   说完,他又提醒季南风:“你少点一些,我不是很饿。”   不是很饿其实就是没什么食欲,更是吃也行不吃更好。   季南风真的觉得燕鸥作为一名病人,已经非常省心了。他性格不娇气,除非疼得受不了,否则很少表现出来负面情绪。他也一点都不任性,该吃饭的时候哪怕没有食欲,也会强迫自己摄入一些食物,保证身体有足够的能量。他平时吃药、睡觉、保暖都非常的主动自觉,一点都不让季南风操心。   他真的很努力地在照顾自己,季南风又一次心想,看在他这么努力的份上,拜托时间再多等等他吧。   吃完饭不能立刻躺着,燕鸥便主动要求季南风带他在楼下散了一圈,刚开始还信心满满,但走了不过二十分钟,他又不得不停下步子。   “回去吧老婆……”燕鸥有些无奈地喘着气说,“我走不动了……”   燕鸥的身体越来越经不起折腾了,之前每到一处新地方,最多不过是疲劳嗜睡,睡个一天便好了,现在像是被整个抽空了似的,连走几步路都费劲。   一想到这儿,燕鸥难免懊丧起来:“这是差劲……”   季南风说:“这有什么差劲的,崽崽已经很厉害了,我之前生病半步都不想出门呢。”   燕鸥最大的优点就是好哄,听季南风这么一说,他便又觉得自己没那么差劲了。   “来,我背你。”季南风说,“我们快点回去睡觉。”   看季南风弯下腰,燕鸥也实在走不动,便顺势像个树懒一样趴到了季南风的背上。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燕鸥被这么背着有些不好意思,便伸手把卫衣上的兜帽戴上,把脸藏在帽子里,就不觉得那么害臊了。   以前燕鸥身体好,也没有这么过分的黏人,这还是第一次被季南风背着走。有了帽子做掩护,他放心地趴在季南风的颈窝边。那人身上柔和的香又钻进他的鼻子里,燕鸥总是挡不住他的香味,便下意识往他耳边凑了凑,鼻尖儿贴过去。   大概是被他的气息弄痒了,燕鸥昏昏沉中,看见季南风的耳尖变红了,看到这一幕,他便不知怎么的乐了起来,一边嘿嘿笑着,一边狠狠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季南风被他这么一捣乱,差点儿失了重心,稳住之后也一边笑着一边佯装生气:“这么有劲儿,自己下来走?”   燕鸥耍赖起来,把锁在他胸前的手又缩紧了:“就要老婆背我!”   他们本身就没走多远,季南风背着燕鸥没走几步便回到酒店了。路上嘻嘻哈哈又耗尽了燕鸥的电量,一回到床上,他便又疲倦地阖上了眼。   放下他的一瞬间,季南风便笑不出来了——他能看出来燕鸥一天比一天消瘦,但真当他把他背起来的一瞬间,他还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他的身子轻得吓人,有那么一瞬间,季南风以为自己肩上落了一只小鸟,只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把它惊走了。   这一天,燕鸥只吃了那么一顿饭,便就这样睡睡醒醒,再没多少有精神的时间。季南风收拾好了一切,也感觉疲惫不堪,小心翼翼地躺到他的身边睡下。   夜晚,季南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来到了一片绮丽的花园,像是卢梭笔下的《梦》。而燕鸥正站在斑斓的花丛中,像往常一样和他说笑。   可随着一声扑棱的振翅声,他看见燕鸥的心口破了一个大洞,一只透明发光的鸟儿张开翅膀,从他的心脏处飞了出来。   季南风想伸手帮他捂住,可那鸟儿越飞越多,燕鸥心上的缺口便也越开越大,很快,他的胸腔、他的左臂也都化成了一只只透明的飞鸟。   季南风慌忙想要握住他的手,燕鸥的指尖却在被触碰到的一瞬间消散了。   一片嘈杂中,季南风听见燕鸥有些无奈地说道:“老婆,我好像快要飞走啦……”   他看着渐渐被飞鸟淹没的燕鸥,看见这样一个鲜活的人快要被模糊了边界,融化成梦里的一片颜料,他想要拥住他,却无从下手。   一阵风吹过缭乱的花丛,分不清是燕鸥还是自己,发出了一声喃喃的哀求:   “……能不能再等等我?” 第55章 冬山如睡55   第二天一早, 季南风就从这叫人胸口酸涩的梦境中醒来。他慌忙转身去看燕的鸥情况——那人并没有化成鸟儿飞走,但也没转好,还发起了烧。   量体温的动作把燕鸥扰醒了, 他疲累地抬着眼皮, 又转身抱住了季南风的手臂, 黏着他不让走。   季南风伸手摸了摸他滚烫的脸颊,心疼道:“崽崽, 去医院看看吧?”   燕鸥本来还半梦半醒着, 一听这话,眼睛“啪”地便睁开了。   他现在反应比以往迟缓很多, 听到医院两个字, 条件反射睁开眼, 但微微启唇顿了半天,才缓慢地反应过来季南风再说什么。   燕鸥缓了好久,才皱着眉挤出一个字:“……不。”   季南风知道他一定不会同意, 叹了口气, 还是打算把神志不算清楚的他送到医院去。   但没想到这人又轻轻说道:“去医院就再也出不来了……”   季南风的手顿了一下,喉咙也被堵住了。   燕鸥说的其实没错, 他现在的这个状况再回医院,要面对的必然是无休止的住院治疗, 这或许会让他的生存期再勉勉强强地延长些许, 但也注定他没有办法完成后续的旅行了。   经历了漫长的心理适应期,季南风已经逐渐可以接受燕鸥注定离开的结局了, 再面对这样的抉择, 也冷静坦然了很多。   “崽崽, 你觉得还能坚持下去吗?”季南风这话的弦外之音,是问他觉得自己还能不能好起来。   燕鸥肯定道:“嗯……我觉得很快就能好的。”   “那我问问医生, 有没有什么缓解症状的办法。”季南风低头吻了吻他的脸颊,“但是你要答应我,如果坚持不下去,千万不要硬撑。”   燕鸥笑起来,弯着雾水朦胧的眼睛对他说:“好,我一直都听老婆的话。”   把燕鸥哄睡之后,季南风就转身去给医生打电话,他已经做好了被劈头盖脸骂一通的准备,却没想到医生只是问了燕鸥的状况和他们二人的想法,便告诉他季南风了一些护理方法,给他开了些药。   “这些方法只能起到退烧和暂时缓解疼痛的作用,治标不治本的,回来入院治疗的话,或许还有机会延长生存期。”医生良久才说,“不过这都是你们自己做的选择,都是可以理解的。”   季南风哽咽了一下,连忙说了谢谢,便再说不出任何话了。   等他挂了电话,准备抽时间出去买些药的时候,燕鸥又睁开眼睛,唤了他一声:“……老婆,你有空顺便把爸爸妈妈的礼物买一下吧。”   买衣服的时候,燕鸥还反复强调,一定要两个人一起给爸妈买礼物,现在,这人似乎是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状态确实赶不上了,那不可撼动的原则也就这么轻易瓦解了。   季南风记下来他的要求,临走前跟他说:“我不走太远,你有事打我电话,如果一会儿精神还好可以跟我视频,我带你一起挑。”   燕鸥听着,眼里的遗憾也消散了:“好,就当我也一起去了。”   异地开药比想象中麻烦很多,季南风拿着病历、挂了当地医院的门诊号,又兜来转去忙活了好久,才凑齐需要的药物,接着他又去附近买了一些医生推荐的水果和食材,打算给燕鸥好好补补身体。   等他忙好了燕鸥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给燕鸥定好了午餐的外卖,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去给燕鸥的父母买礼物。   燕鸥看不了字,季南风便只能给他发语音:“崽崽,外卖让他房门口,到了我会给你发消息,现在我要去给爸爸妈妈买礼物,你如果醒了想看看的话,可以给我打视频。”   燕鸥应该还睡着,没有回他消息——他有一点不放心,但又觉得他能多睡一会儿挺好的。   带着满心的纠结与惴惴不安,季南风把车停好,来到了附近的商业街。   临近过年,大街小巷都热闹起来,人们三五成群,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一片祥和喜气。   如果能和燕鸥一起,那家伙叽叽喳喳的,也必然热闹。季南风一边想着,一边握紧了手机,孤零零地走在团圆的气氛里。   和他在一起之后,季南风就几乎没有一个人待过,不管是出行还是工作,他们都尽可能地陪在对方身边。但自从燕鸥生病之后,他就慢慢开始一个人上街买菜,一个人去医院取药,甚至像这样,一个人在热热闹闹的人群里乱逛。   他其实挺不适应的,尤其是看着身边的情侣卿卿我我,看着不远处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看着姑娘小伙们奔跑嬉闹……这一切都是他融不进去的,这让他仿佛又回到认识燕鸥之前的日子,那种游离于一切之外的孤独生活。   季南风看着满大街琳琅满目的店面,茫然的无措感渐渐将他淹没——没有燕鸥在身边,那个平日里做决定很果断的自己,居然连第一步要去哪里、该做些什么都拿不定主意。   他不敢继续细想,尽管如此,还是有个声音在悄悄告诉他,自己迟早是要独自面对这一切的。   这个念头响起的一瞬间,季南风就强迫自己走进了附近的一家特产店。燕鸥告诉过他,控制不住胡思乱想的时候,就要让自己忙起来,做些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潮汕的特产有很多,主要是以茶叶、点心、食材为主,眼前的店铺主要是卖当地的一些小糕点,售货员正操着一口带着广东味的普通话,忙忙碌碌招待来往的客人。   “小弟,尝尝腐乳饼嘛?好好食的!”热情的阿姨拦住季南风,让本来就处于退缩边缘的他更加惶恐起来。   “没事儿,我自己看看。”季南风推脱道,“谢谢您。”   等把人支走了,他又开始埋怨自己——明明燕鸥陪着自己的时候,都已经学会主动跟别人搭话了,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就瞬间被打回原形了?   他硬着头皮在店里逛了一圈,因为没尝过,也不知道怎么选,就又什么都想买。   没精力想太多,他干脆拍了几个比较畅销的零食拍下照片,准备一张一张发给燕鸥,问他买什么好——但家伙明明比自己选恐更严重,季南风想到他看着照片一脸崩溃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便就停下来他发照片的动作。   似乎是心有灵犀似的,自己刚想联系他,这个失联了一个早上的人终于打来了视频。   看到燕鸥窝在被窝里的脸,纠缠着季南风的纠结、憋闷、惶惑、无助瞬间统统消散了。   他的眼里也露出了笑意:“崽崽醒啦?饭吃了没有?”   燕鸥看起来还有些低烧,平日里苍白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还有一层蒙蒙的水雾。但看起来他精神已经好很多了,表情也难得地轻松起来:“嗯,老婆买的粥真好吃,我感觉吃完之后胃口都好多了。”   很明显,他还没有什么力气,说话都轻飘飘的,嗓音也有些喑哑。   他低声咳了两声,知道季南风又要问,便抢先一步开口:“身体已经好很多了,没那么难受了,等你回来,我晚上跟你一起散步~”   这话一说,季南风就放心了,转而把镜头转过来:“我现在在特产店,这边都是卖点心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挑挑?”   燕鸥看了一眼面前五花八门没见过的小糕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问道:“都有什么呀?”   季南风给他念起来:“腐乳饼、潮汕酥饺、反沙三味、甘草橄榄……”   和他料想得一样,一听这么多选项,这人瞬间瘫倒:“千万别问我……问就是我全都想要……”   “那就全都要吧。”季南风来了主意,“我让他们给我包几盒混装礼包,什么种类的都有一点儿,旁边还有卖茶叶的,我给叔叔阿姨寄几斤凤凰单枞,再配一套上档次的紫砂茶具,你觉得可以吗?”   季南风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一股脑冒出这么完备的计划来,大概只要有燕鸥在,他就永远可以保持敏锐和活力。   “太好了,都听老婆的~”燕鸥开心地翻了个身,“估计年前寄不去南京了,不过没事儿,明天大年三十,我跟他们打个视频说一下就好。”   “好,我这边买完就让他们帮我寄回去,应该会很快的。”季南风轻松起来,一边买好东西付款,一边举起手机,“我来带你逛逛吧?”   “太好了!”燕鸥来了劲儿,“快让我凑凑热闹~”   开着视频,季南风的脚步也变得轻快很多。他拎着大包小包从店里走出来,人群“唰”地一下涌进他的耳畔,这一回,他再也没有置身事外的惶恐不安,而是像一滴汇入大海的水滴,顺利地融化成这人潮的一份子。   看着外面的人山人海,看着那老建筑上红彤彤的灯笼和彩灯,燕鸥也开心起来:“哇,好热闹啊。”   季南风空荡荡的心也在顷刻间被填满了。   “嗯。”他握紧了手机,就像牵起了燕鸥的手,和他一起肩并着肩走在人山人海中——   “真的好热闹。” 第56章 冬山如睡56   有着燕鸥陪伴, 季南风连步伐都轻松了很多,他们俩一路走一路聊,一起看了极具地方特色的老街、看着处处张灯结彩, 听着四周陌生但又可爱的广东话。   燕鸥的精神也越来越好了, 他慢吞吞坐起来, 然后伸了个懒腰:“今晚我们稍微在附近散散步,明天就是年三十了, 如果我身体还可以, 就出去玩玩吧!”   “好啊。”季南风笑道,“不过, 大年三十很多店不开门的。”   “没关系, 我们去看海吧!”燕鸥兴奋起来, “大海过年不打烊!”   南京是个内陆城市,燕鸥自幼便没怎么见过海,尽管成年之后, 他报复性地去了很多海滨城市, 但就跟童年缺的那场雪一样,大海依旧对他来说是不寻常的梦幻。   “好。”季南风答应道, “听说南澳岛很好看,条件允许的话, 我们明天可以上岛看看。”   燕鸥一听这话, 眼睛立刻便亮了起来:“好诶!”   但是说完又有些顾虑:“那万一明天好不起来怎么办……?”   “那就等后天、大后天……”季南风说,“是你说的, 大海过年不打烊, 它会一直等你的。”   “而且我今天帮你开了一些药, 医生说,会有效果的。”季南风特意抹去了那句治标不治本, 重复道,“会看到的。”   对于自己的病情,季南风很少说这种绝对性的话,燕鸥听闻,真的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说:“好,那我就放心啦。”   聊着聊着,一个下午又慢悠悠地过去,两个人一起东逛西逛把东西买齐了。   季南风回到酒店的时候,燕鸥的精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虽然体力还有些差,但是已经没有太明显的不舒服了。   季南风刚一进门,燕鸥就迫不及待地披好外套,去看他买的大袋小袋的礼物。   这个人嘴上说着买的不好,但其实每一样都很讲究,燕鸥这么一逼问才知道,这人其实是认真做了功课,同样的东西,都是挑的口碑最好的一家。   燕鸥看着那大包小包的点心,食欲恢复了的他也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吃吧。”季南风看他着眼巴巴的模样,直接伸手拆开了点心包装,让他挑自己想吃的。   “啊……”燕鸥有些没反应过来,没敢伸手接,“这不是给爸妈买的吗?”   “给爸妈买的我已经寄过去了。”季南风说,“这是你的。”   燕鸥眼睛瞬间亮起来:“我也可以有吗?”   “为什么不可以?”季南风笑起来,“我们也在过年的呀。”   或许是因为一直在酒店里窝着,燕鸥渐渐已经没有过年的实感了,今天和季南风打了一路的视频,便一下将他拉回那熟悉的热闹中去,而眼前这份属于自己的小点心,让他真的感觉到自己重新参与进了新春的节奏中去。   他也是在过年的,即便是病得狼狈又可怜,但他依然是这茫茫过年人海中的一份子。   春节在等他,他也等到了春节。燕鸥一下子安心起来,抱起了打量已久的腐乳饼。但在他准备动口前,季南风又问道:“崽崽,你想出门吗?要不要下去先吃个晚饭,回来再吃这些点心?楼下就有一家不错的肠粉,如果不想下去,我就帮你买上来吃?”   燕鸥立刻把腐乳饼放到一边,准备出门:“走!在酒店闷了一天,我快憋吐了!”   其实两个人都是在碰运气——燕鸥的身体状况很难预测,如果不趁状态好的时候,去玩玩放松一下,下一次再想出去玩可就不一定有那么好的状态了。   季南风又帮他裹好衣服,扶着他慢慢地下了楼。   燕鸥到底是在家里憋不住的,一出门简直如脱胎换骨,恨不得直接张开翅膀,在全世界翱翔一番。   但心再野,口腹之欲还是当务之急。燕鸥恨不得拿着根小鞭儿赶着季南风,急吼吼催人带自己去吃肠粉:“速速!饿不行啦!”   季南风早就探好了路,二话不说,直接带着人抄了近路。   “我来之前特意问了,这家属于沧海遗珠,知道的外地人不多,但口味特别好,属于本地人都爱吃的类型。”季南风说。   这一家肠粉店藏在一个小巷子里,大抵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么一个七扭八歪的小巷子也挡不住店里的热闹。   不说还没注意,这满满一屋子都是本地口音,大家点餐自助一条龙非常熟练,显然都是回头客了。   燕鸥是个非常容易受气氛影响的家伙,看大家吃得一个比一个香,他还没点单,就觉得已经吃到了绝世美味了。   他看了一眼面前大爷碗里的,目光就被钉住了似的再也挪不开了。大爷也被他灼灼的目光刺到了,下意识抬头看向他俩。   燕鸥没想到这人会跟自己对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又不争气地吞了口口水。季南风见状,笑起来,问大爷说:“阿公,您这是什么口味的?看起来好好吃。”   大爷听出来他们是外地人,换了一口蹩脚的普通话:“牛肉粿条,鲜虾的也好吃,你们都可以试试哇!”   燕鸥也笑起来,又恢复了原先开朗自然的模样:“谢谢阿公!”   很快,两份肠粉便上了桌。汕头的肠粉和之前在广州吃的??广式肠粉不太一样,造型没有那么精致小巧,呼呼啦啦堆了满满一盘,但是浇了浓郁的酱汁,配上丰富饱满的馅料,叫人看一眼都觉得过瘾极了。   燕鸥不太敢吃太多海鲜,就挑了牛肉的吃,但又扛不住诱惑,接受了几只虾仁的投喂。   “潮汕的牛肉真不是盖的!”燕鸥边吃边感叹道,“怎么这么嫩啊!又嫩又鲜!”   一旁的大爷听乐了:“潮汕牛肉火锅吃了没有!快去尝尝哇!”   “必须尝!”燕鸥兴奋起来,“下顿一定!”   美食不愧是健康快乐的第一动力,吃完肠粉之后,燕鸥一整个容光焕发、精神百倍,跟季南风在附近溜达了好一会儿,一直觉得有些困了,才慢悠悠往回逛。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大街上还是一片人山人海。广东总给他们一种很惬意悠然的感觉——他们不爱早起不爱加班,热爱美食养生、夜生活丰富多彩,他们热爱品茶,家家户户都备着成套的茶具,路边随便支起一个摊子就能停下来沏茶唠嗑。   他们永远不赶时间,这让被时间追赶的燕鸥感到分外舒服。   “其实长住广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燕鸥说,“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很温暖。”   喜欢的背后就是遗憾,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他们确实可以长住,但眼下他不得不像一只旅鸟,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看到更多的风景,只能抛弃一定的悠闲舒适,不断地逼迫自己加快步伐。   季南风安慰道:“这里确实适合过冬,天气热了,也有的难受的。最好的还是像我们这样,哪里舒服往哪跑。”   燕鸥一想也确实,便就轻轻松松地被他说服了:“是啊!我们是在追逐太阳嘛~”   回到酒店,燕鸥的心情难得的大好。他乖乖喝下了季南风配好的药,又陪着季南风画好了今日份的小漫画,就乖乖躺到床上睡下了。   闭上眼睛之前,他想起了季南风答应自己的事儿,又忍不住期待道:“明天是不是可以去南澳岛了?我们能在岛上过年了!需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呀?”   季南风摸摸他的脑袋,认真道:“你放心睡,睡到自然醒,其他都交给我来安排就好。南澳岛不着急的,最有名的是那边的日落,傍晚前赶过去都来得及的。”   燕鸥这么一听,彻底没了心理负担:“那我好好睡一觉!今晚吃了新药,明天肯定能好好过个年!好久没拍照片了,今年过年必须要更新一波!”   说完,他又盯着季南风的眼睛瞅了半晌,然后趁他不注意,趁起身亲了他脸颊一口。季南风愣了半秒,也笑起来,低头轻吻他的额头:“晚安,提前祝崽崽除夕快乐。”   “快乐!”燕鸥愉快地应道。   第二天,燕鸥果然睡了个结结实实的懒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季南风收拾好了大包小包的行李,还为他准备好了早餐,现在正坐在窗边画画。   早餐是他昨天晚上点名要吃的粿汁和虾饺,又配了昨天买的糕点零食,品种丰盛得很。   “身体怎么样?”季南风看他醒了,立马起身,“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他不提,燕鸥都没注意,自己这一觉醒来是难得的清爽,头疼乏力的症状统统消散了:“我觉得完全OK!下去跑个两公里都不带喘的!”   季南风笑起来,没搭理他满嘴跑火车,只伸手给他夹上体温计:“你量一下/体温,我一会儿下楼去把早饭热一下,粿汁和虾饺稍微有点凉了。”   “好!”燕鸥点点头,状态好得不得了。   果然如他所料,体温完全正常,早餐也特别好吃。医生开的药简直有奇效,一个晚上的工夫,把这几天缠着他的各种难受、不适都统统剿灭了。精力恢复、体力恢复,燕鸥好久没有这么身心舒适过了。   看他精神百倍的样子,季南风也放了心,便慢慢告诉他今天的计划:“如果你胃口还好,我们吃一会儿可以在这边吃一顿潮汕牛肉火锅,然后慢慢逛会街,快到傍晚的时候,就开车去南澳岛。据说那边有座灯塔特别好看,你可以带上设备拍点照片。”   季南风的计划深得燕鸥欢喜——这人总是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自己昨天随口说了一句,想吃牛肉火锅,想去拍照片,他就记在心里,立刻找到机会满足他。   燕鸥开心得不得了:“诶呀,早知道我早餐少吃点了!”   “不着急的,等刚刚那顿消化掉再去吃也不迟。”季南风笑着说,“南澳岛就是要到傍晚才好看,去早去迟都不是最优选。”   燕鸥欢呼起来:“老婆,你可真是我的贤内外助!”   贤内外助这种怪词,让季南风听得哭笑不得,但只要这人开心,他便放心了。   见燕鸥整装待发,季南风转身从包里拿着什么。   “请崽崽收好,这是今年的压岁钱。”他递给燕鸥一张厚厚的红包。“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压在枕头底下。”   燕鸥一捏这厚厚的一沓,忍不住双目放光:“我成年之后都没收过压岁钱了!真的可以收吗!”   “当然,我特意去银行取了现金。”季南风笑道,“过年,别的小朋友都有红包,我的崽崽也必须要有。”   见他收下了红包,季南风又拉过他的手,拿出一根编好的红绳,小心地绕在他苍白瘦削的手腕上。   燕鸥不知道这属于过年的哪个习俗,便好奇地望着季南风。   季南风说:“这是我今天早上去庙里求的,送给你做新年礼物。”   说这话的时候,季南风有些不太好意思,因为他们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此之前对鬼神之事报以敬畏,却并不太相信。   但燕鸥的事情,到底撼动了季南风的一些心思。   今天清晨,早早醒来的他独自出门买早餐,一个人的孤独感再次将他裹挟。他尝试着调节自己的情绪,却忍不住去联想更多。   正当他难过低落到快要没法继续走下去时,不远处传来的敲钟声破醒了这昏昏的早晨。   晨钟暮鼓,涤荡心灵。他下意识随着那空灵的声音走进一座寺庙,在看见那慈眉善目却又威严肃穆的菩萨像时,他的心脏似乎也跟着颤抖起来。   “我跟寺庙里的僧人说了,我不是很懂这些,他们说没关系。”季南风说,“所以我就跪在菩萨的面前,许了很久的愿。”   寺庙里的僧人似乎看出他有心事,便主动上前询问。   季南风向他们述说了爱人的疾患,也很坦然地承认,燕鸥的病情无解,祈求健康长寿必然是无稽之谈,现在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燕鸥可以开心快乐,少留遗憾。   僧人听了他的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送了他一根红绳。   他低眉轻轻念了一段佛教,然后虔诚地对季南风说:“菩萨保佑你。”   眼下,季南风小心翼翼地将红绳系好,雀跃的红握住了他的手腕。   “崽崽。”季南风轻轻捧住他的手,虔诚道,“菩萨祝你永远快乐幸福。” 第57章 冬山如睡57   那火红的绳子圈住燕鸥的手腕, 像一根跳动的血管,让这苍白的皮肤显得更有气色了些。   燕鸥轻轻摸了摸那根绳子,仿若看见季南风在菩萨面前长跪不起的模样, 心疼却又温暖。   他伸手给了季南风一个结实的怀抱, 道:“谢谢老婆帮我在菩萨面前说话, 我会好好表现,让菩萨放心的。”   季南风原本还担心燕鸥怪他迷信, 听了这话愣了愣, 也弯着眼睛回抱住他。   “除夕快乐,老婆。”燕鸥在他耳边轻轻道, “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壬寅年的最后一天, 燕鸥收到了来自季南风的礼物, 他身体状态良好,胃口也很棒,对迎接新的一年信心满满。   酒店退了房, 距离傍晚还有好久, 季南风把行李搬到车上,忽然问道:“崽崽, 想兜风吗?”   “嗯?”燕鸥没反应过来,“开窗兜风吗?”   季南风弯着眼睛, 拍拍他的肩膀, 指了指路边一排停着的共享单车:“敞篷的。”   燕鸥秒懂了他的意思,欢呼起来:“好诶!!”   自从两人买了车之后, 就几乎没有骑单车上路过了, 印象中上一次这样悠哉悠哉还是在学校。   那时候, 季南风总是骑着单车,悠悠地穿过那片金黄的银杏叶海, 燕鸥就坐在后座搂着他的腰,晃着双腿,看着面前的风景,聊着未完成的画。那辆单车载着他们的青春,带着他们路过了春秋冬夏、走过了斗转星移,经过了风吹日晒,看过了阴晴圆缺。   此时,那两个轮子的瘦小单车再次站在他们的面前。   燕鸥二话不说,直接飞到了自行车的后座,像以前那样揽着季南风的腰:“老婆!兜风!”   季南风扫好码,蹬起脚蹬:“出发!”   那两个轮子的小车,便在温暖的风中缓慢启程了。   随着身体越来越差,燕鸥很久没有跑过步了,就算是坐在车里,季南风也担心他着凉,永远关着车窗开着暖气。这样扑面而来的风,让他一下子找回了曾经自由驰骋的感觉,仿佛自己又沿着湖边跑起了步、在敞开的车窗里风驰电掣,在茫茫的滑雪场、在轰隆的直升机上、在无垠的悬崖边恣意飞扬。   也只有广东的冬天能够这样,燕鸥忍不住抬起双腿,假装自己在离地飞翔。   他看着季南风被风微微吹起的发尾,又想起了年少时这人随风飞扬的衣角。   他忍不住抬起头,扬着声问:“南风——你要往哪里吹——?”   季南风也笑起来,回答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会一直帮你托住翅膀——”   燕鸥朝他喊着:“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啦——”   季南风一听这话,眼眶又开始泛红了,但在燕鸥看不见的地方,南方的暖风便将他的眼泪拂去了。   这时候,热热闹闹的鞭炮声在身后响起,燕鸥有些惊喜地回过头,就看着一串红龙,在一旁的街道边燃起。   “哇!!好久没听到鞭炮声了!!”燕鸥惊喜道,“老婆!!真的过年了!!”   禁燃禁放好多年,再加上逢年过节就往国外出逃,燕鸥已经快忘记鞭炮是什么声音了。今年是难得的放开,这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像是一块扔进湖里的石头,将他脑海里关于春节的记忆,一下子掀起层层浪花来。   他想起来小的时候,一到过年就能拿到压岁钱,他就会伙同楼道里的其他孩子一起,在小卖部买成袋儿成袋儿的摔炮、擦炮、呲花,大人在楼下空地上点轰隆隆的大花炮,他们小孩儿就凑在一起,玩儿自己的小响炮。   “老婆,你以前玩过擦炮没?”燕鸥兴奋地问道,“就那种像火柴一样在盒子上一擦就能点着的。我们小时候可皮了,就喜欢往河里炸,擦炮进水就很讲究时机,扔早了可能不响或者很闷,扔迟了可能就在手上炸了。”   季南风小时候没什么朋友,也没有同龄的亲戚,过年家里也没有和睦的样子,所以燕鸥嘴里描述的内容,在他听来就像是童话书上的美好故事。   放在以前,他可能会因为这样的落差而有些难过,但是此刻他只觉得,燕鸥能有这样快乐的童年回忆真是太好了——他希望燕鸥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季南风笑着问:“那你被炸过手没?”   “炸过呀!就我炸的最多!”燕鸥笑起来,“你还不了解我吗?典型的激进冒险主义。”   季南风赶紧问:“疼吗?有没有伤着啊?”   “疼啊,炸得哇哇大哭,哭完了继续炸,一点儿记性都不长。”燕鸥乐呵呵道,“不过小卖部老板大概知道我皮,从来都不卖给我那种威力大的鱼|雷,所以也最多就麻了几天,也没伤着。不过还好,我们只祸害自己,不闹腾别人,什么扔下水道啊、窨井盖儿啊的缺德事儿,我们打小就不干的。”   季南风听了,还是觉得心有余悸:“这也太危险了。”   “现在不会了。”燕鸥保证道,“我现在看到这么皮的小孩儿,给他拎起来照着屁股直接开揍。”   季南风又忍不住笑起来。   正说着,路边的小院儿门口,两个小孩儿就捂着耳朵嬉笑着跑起来,燕鸥非常有先见之明,赶紧伸手也捂住了耳朵,但季南风还得骑车,来不及做些什么,就听到一声“啪”的脆响,荡漾在狭长的街道上。   这人被吓了一跳,燕鸥刚想嘲笑他,就看这人把车停下,只朝着俩小孩儿走过去。燕鸥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以为这家伙真要去打小孩儿屁股了,赶紧紧张兮兮地跟过去。   但没想到,这人只是弯腰问了小孩儿两句话,就回头朝燕鸥走过来,满脸欣喜道:“想不想玩?那边有卖的!”   原来是问擦炮的事儿,燕鸥也开心起来,接着揶揄道:“是你想玩吧!”   季南风大大方方承认道:“对!看起来很好玩!你陪我玩吧!”   燕鸥嘿嘿笑道:“我也想玩!带我一个!”   大过年的,街边大部分的门面都关上了,就剩下几个最后还要赚小孩儿一笔的勤快人家还在坚持摆摊,顺着俩小孩指的路,两个人很快就找到了店家——是一个极度还原校门口小卖部的小小的门面,门口还坚持用木板牌子写着价目表,还有夹杂着广东话的欢迎语。   燕鸥看不懂那些,眼里也没有那些,他只看到店门口摆的满满一排,惊喜无比:“我去!我的妈呀!!”   季南风不知道燕鸥为什么这么激动,但看他开心,自己也跟着兴奋起来:“怎么了?”   “全是我小时候玩过的,美猴王、黑蜘蛛,还有大红鹰!!”燕鸥看着那熟悉的纸壳儿,两眼放光,“还有小呲花和加特林!好久没玩过了!”   眼前的烟花爆竹种类繁多、琳琅满目,季南风只认识个鞭炮,其他的个头有大有小,譬如那什么加特林,名字和长相一样,都相当有些暴力。   燕鸥看出来季南风是个新手,对这些陌生的火药制品还带着些发怵,加上自己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爱闹腾了,就买一盒花名儿叫仙女棒的呲花、买了几盒擦炮和摔炮,其他的都是挑选的类似于小喷泉那样的危险性低、观赏性强的小烟花。   从店里走出来的路上,他一边兴冲冲地拆包装,一边跟季南风分享心得:“老婆,我告诉你个诀窍,自己买就买这种参与性强的、好玩儿的,如果你不怕,以后可以试试玩二踢脚、震天雷,但是呢,那种噼里啪啦上天开花的,咱们就蹭别人的就行。”   说完,他还怕季南风听不懂,拿手比划道:“就那种——咻——碰!然后五颜六色的那种,看别人玩儿就行,上了天了就是大家的。”   季南风看着人还玩出心得来了,忍不住笑着刮了刮他的鼻梁。   燕鸥一边走着,一边塞给季南风一个摔炮:“你试试这个,就往地上摔就行了。”   季南风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这玩意儿结构很简单,就是一张薄纸包了点火/药。   他伸手往地上一摔:“啪!”   一声小小的脆响从地上炸起,甚至不如踩瘪一个易拉罐的声音大,但是因为是自己亲手摔出来的声音,季南风还是如愿以偿地开心起来。   燕鸥期待地看着他:“好玩吗?”   “好玩!”季南风朝他伸手,“来五个!”   燕鸥看他这么上道,也开心起来:“恭喜你,掌握了玩摔炮的真谛——几个一起才爽!”   “啪啦啦!”一串脆响,季南风面上的愉悦更甚了。   燕鸥直接给了他一整盒,自己也拿了一盒,他似乎在酝酿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鬼鬼祟祟地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四周没人之后,这才抓了一把摔炮放在手里。   眼看着他的眼神突然严肃起来,季南风有预感他要开始抽风了,于是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动作。   紧接着,就看着人用食指和重视捏了一粒摔炮,然后起了范。   他先是腰背挺直,双腿并拢,接着宛如做法一般,将捏着炮的手指抬至眉心,接着伸直指天,然后“哗”一下,手臂在空中画了个圆弧,与此同时,他嘴里也振振有词:“操天道、化两仪——!”   “啪!!”手里那粒摔炮应声落地,仿佛是他手指放出了一声惊雷,落在地上。   季南风一下秒懂他的意思,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燕鸥也没绷住破了功,但很快又收拾好表情,一个弓步,来了个回身下刺:“生阴阳、转乾坤!!”   “啪啪!”又两声轻响,好似天神下凡,捉拿祸害人间的妖怪。   接着,他又表演了一套提膝点剑、虚步平劈……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啪!”   “法由心生,生生不息!!”“啪啪!!”   最后,他来了一个自创的大招,一顿云手推拿之后,借势把手里握着的一把全部撒下——   “太乙天尊——急急如律令——!!!” “啪啦啦啦!!”   随着最后一套动作的完结,小巷子里响彻起燕鸥的咒语和这一片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季南风一边开心地给他鼓着掌,一边相当配合道:“谢谢长老为民除害!!”   燕鸥又装模作样比了个道指:“慧剑出鞘,斩妖诛精,一切灾难化为尘……”   念完他便乐得瘫在了季南风身上。   季南风偶像包袱重,燕鸥也不指望这家伙像自己这么发神经,但这人一把一把地也摔得开心。摔完了他又迫不及待拉着燕鸥去拆擦炮,燕鸥便又一路走一路教他各种自己小时候的玩法——   除了一个一个点燃扔各种地方,他们还把几根擦炮头对头摆在一起、摆出各种形状、再用打火机点燃,就是低配版的小鞭炮。   接着,燕鸥又拉着季南风一起,把擦炮里的火药挤到地上,两个人合伙,拼拼凑凑画出一个爱心形状。   燕鸥蹲在地上,给火药粉上加了个引信,然后拿起打火机,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嚓!”点燃的一瞬间,一颗灰色的心被火焰点燃,发出了灿烂的、热烈的光来。   季南风仿佛看见这颗心在面前跳动起来。   这一刻,他那暗沉无趣的童年、那封闭自我的灵魂、那郁郁寡欢的双眸,似乎都亮起了火光。   在这片温暖的橙黄色里,他看见燕鸥回头看向自己,月牙儿似的眼睛晶亮地闪烁着。   燕鸥点亮了他的心。 第58章 冬山如睡58   鞭炮在耳边噼里啪啦响起的时候, 季南风好像真的找回了他童年丢失了的那一部分。   从前,他是一个没被宠过的孩子,现在, 他面前的这个人给了他所缺失的全部的爱——自己再不用羡慕人, 他也是个有人陪着、有人爱着、玩过鞭炮的大小孩了。   那颗心亮到快要熄灭的时候, 季南风便回过头,想要转身离开了。   火药粉在燃烧之后, 变成了一堆漆黑的死灰, 就像眼前这颗心,在短暂地亮起之后, 就再也无法被点燃。季南风竭力避免自己产生悲观的联想, 便拉着燕鸥的手说:“饿不饿?崽崽?我们去吃牛肉火锅吧!”   “好!”燕鸥弯着眼睛笑起来, 季南风眼中那一次微茫的火苗又轻轻跃动起来。   医生开的药对燕鸥的症状确实有奇效,这半天下来,疼痛基本上消散了, 他明显感觉到精力、胃口也都好了很多, 现在光听季南风说要去吃火锅,他明明还不是特别饿, 都馋得想要拉起季南风在大街上狂奔了。   年三十还在坚持营业的店家并不多,但并不是没有, 季南风顺着网上给的电话挨个儿过问、又开车花了足足40分钟, 这才找到一家口味正宗、评价极高、大过年还坚持营业的火锅店。   毕竟正常营业的店太少,而总有那么些过年来旅游的外地人、和不愿意回家吃年夜饭的年轻孩子在大街上晃荡, 这家火锅店生意好到比火爆还要火爆。   看着排号排到店外的场面, 季南风担心他等不及, 问:“崽崽,如果等不及我们就吃点别的, 火锅过两天再安排也可以……”   燕鸥却更兴奋了:“等等呗!这么多人来吃,味道肯定特别好!正好我现在还没有特别饿,等排到我的时候,正好是食欲的巅峰!”   季南风看他这样便也放心了,找服务员拿了个号,便带着燕鸥去附近转悠去了。   很巧的是,附近恰好有一个挺出名的石炮台公园,是以清代的崎碌炮台为主景点建造的纪念公园距今已有100多年的历史,面积不小,景观也很别致。   刚一来到公园外围,燕鸥就被极具热带特色的高大棕榈树吸引住了目光——广东这边处处都有南方沿海地区独具的特色,街边的牌匾、本地人的口音、悠闲的节奏、高大的植被……   “嚯!像不像马来西亚!海边的风景永远这么美!”燕鸥下意识往脖子上摸了摸,季南风就立刻会意地给他递上相机。   燕鸥一拿到相机,整个人就像是充满了电,连脚步都变得轻盈起来:“老婆老婆!快站到树下面,我好久没给你拍照片了!”   季南风便也就听话地给他当起了模特。   “老婆,你知道吗?我的相机里拍的最多的都是你。”燕鸥一边拍,一边笑着跟他说,“以前老师看了我的照片,打趣说我不是个风光摄影师,我就跟他顶嘴说,季南风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这样直截了当的告白,让季南风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转身又拿着手机给燕鸥拍了起来——这段时间,季南风闲下来的时候总忍不住想给燕鸥拍照片,但又不太想留下他痛苦难受的模样,难得看着燕鸥精神好起来,便想着赶紧趁机多拍些照片和视频来。   摄像头下,燕鸥一边笑着一边跟他回忆以前的故事,说这公园里的棕榈树,看起来像马来西亚,进了炮台的高墙内,大片草坪的又想到了他们在悉尼大学门口背靠背写生的时光。   他又说:“是不是人到了年纪就开始念旧了?我怎么老是一口一个以前以前的?”   季南风便开口安慰道:“这只能说明我们的过去值得念旧,说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充满了值得回忆的美好啊。”   燕鸥听完,又大老远飞来吻他的脸颊,他们嘻嘻哈哈了没一会儿,那边排得热火朝天的牛肉火锅,终于叫到了他们的号了。   燕鸥早已经研究好要点些什么,刚一坐上桌,就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季南风怕他点这么多吃不完浪费,又看了看隔壁桌上每盘丁丁点的分量,就忽然放心了——嗯,少而精嘛。   牛肉上桌的时候,燕鸥激动得手掌都要搓出来火星子。   听他们外地口音,像是怕他们不会涮,一个店员小哥路过了又折回来,要亲自教他们怎么涮。   季南风委婉道:“嗯……我们吃过火锅的……不用麻烦……”   店员倔强道:“不一样的,咱们的牛肉涮十秒左右就能吃了,跟其他的火锅可不一样……”   店员先夹了一大筷子肉放进漏勺里,唰地一下子进水,晃荡两下就捞上来,肉还保持着完全不敢下口的生红。   季南风生怕他就这样逼着他们开口下肚了,好险他一边开口,一边又把漏勺往下潜:“第一下,涮掉血水就行,第二下,用筷子反面,保证受热均匀,第三下,牛肉就能完全熟了,这个时候吃就是刚刚好……”   正宗的潮汕牛肉都是店里鲜切的,过度烹煮会使牛肉丧失原本的鲜味,在店员严格的把控下,漏勺里的牛肉没能在滚水里多呆一秒钟,刚一熟,就被抢救似的捞上岸。   “这就行了,涮久了就不好吃了。”   看着店员一副救火救命的模样,燕鸥也忍不住低声吐槽道:“好险啊,再多烫一秒,牛肉就要被淹死了。”   季南风听了也忍不住乐出了声:“是啊,紧张死我了。”   不过真等牛肉入了口,他们才知道,以前那样千滚万滚的涮法,对于眼前这种牛肉是何等的暴殄天物。   “哇,我就没吃过这么嫩的牛肉!”燕鸥真心实意地夸赞道,“真的,而且特别鲜,没有其他的香料掩盖,牛肉原本的香味就特别明显——真的很好吃!”   店员一听这话,便放心了:“对吧,涮牛肉的时间是非常讲究的,这么好的肉,真的要好好的对待才行啊!”   说完又特别热心道:“涮好了之后可以试试不蘸调料,没有任何味道遮住的肉特别鲜,肉吃完了可以试试用沙茶酱拌粿条,是我们这边的特色!”   两个人连忙表达感谢,但等他转身一走,季南风还是选择把牛肉多涮那么一小会儿。   他背过身,一边涮着肉,一边压着声音小声道:“还是多涮一会更放心,别被他发现了……”   说罢,那店员就像是嗅到了什么气味似的,警觉回头,隔着人群对他们喊道:“记得不要涮太久啊!”   季南风心虚地挡在牛肉面前,燕鸥赶紧挥手帮他打着掩护:“好嘞,您放心吧!”   这一顿火锅被他们吃出了地道战的味道,季南风一边精确计算着涮肉的时间,一边又要紧张周旋掩人耳目,燕鸥这位好同志好战友则充当他的千里眼顺风耳,在被敌军视野覆盖到之前,及时投递信号发出警报。   虽然这饭吃得紧张兮兮,但丝毫不能减少这顿火锅的美味,尤其是这里现做的生牛肉丸,和他们在之前吃的速冻丸完全不是同一种食物。   等他们提心吊胆地吃完最后一根粿条,这场战斗终于告捷。毫不知情的店员小哥看到他们一脸松了口气的模样,也开心得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好吃吧?以后经常来呀!”   两个人连忙一边点头道谢,一边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战场。   他们边跑边憋笑,等逃出包围圈的时候终于绷不住了——   燕鸥连连竖起大拇指:“我愿称之为涮肉战士!”   季南风也笑的不行:“这叫对美食的信念感。”   俩人都知道,这小哥是个十顶十的好小伙,只不过刚那一顿监督实在是让他们觉得有点儿招架不来,但仔细想想,广东人对吃似乎就是这么极致的认真讲究。   说是对饮食有种信念感,确实一点都不为过。   想到这里,燕鸥酝酿了好久,抬头对季南风说:“我又发现了一件幸运的事。”   季南风问:“什么事?”   燕鸥笑道:“我们在广东,正巧我最近胃口很好,吃嘛嘛香。”   季南风也跟着笑起来:“对,真是太幸运了。”   在充满了美食的地方,有着最好的食欲,确实是一件无可挑剔的幸事。   食欲好,连带着心情都好起来,心情好,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好了。燕鸥难得恢复到了化疗前的精神气儿,两个人都倍加珍惜有一份来之不易的好运。   季南风帮他拉上衣领,说:“听说附近有轮渡,要不要去体验一下?正好绕一圈到对岸,我们方便那车。”   燕鸥坐过邮轮、开过帆船、游过泳、潜过水,但是一听到有轮渡,还是立马起了劲儿:“要!必须要!”   和旅游景点里的观赏性轮渡不一样,汕头的轮渡更像是方便市民出行的交通工具,上船刷的是当地的公交卡,不仅人能上船,还有骑着摩托车小电驴的,也都轰隆隆顺着甲板开到了宽阔的船舱里。   听着周围陌生却又亲切的广东话,又看着眼前这热热闹闹的海湾,燕鸥一下子兴奋起来:“好像港片啊!”   季南风刚好找了个靠边便于观景的好位置,拉燕鸥坐好,自己便站在一边,趴在护栏上看着窗外的海。   随着一声汽笛的嗡鸣,轮渡缓缓启航,那一瞬间咸湿的海风扑到他们脸上,不远处,恰好有几只海鸥掠过海面,向他们挥手致意。   燕鸥早已经架好了摄像机,片刻功夫,就已经出了好几张质量上乘的片子,而季南风则端着手机,先是那一起拍窗外的海鸥,接着慢慢转过镜头,对准自己面前正在拍照的燕鸥。   看他拍好了照片,季南风才端着摄像头跟他打起招呼:“嗨,崽崽!”   燕鸥刚刚从拍摄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看见季南风正在拍自己,稍稍愣了愣,才笑着挥手跟他打招呼:“老婆!”   季南风一边拍他,一边采访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呀?”   燕鸥非常配合地回答道:“今天是2023年1月22日除夕,我们刚刚吃完特别美味的潮汕牛肉火锅,现在正在汕头坐轮渡!”   看着镜头里的人,季南风的眼底忍不住露出笑意:“燕鸥同学玩得开心嘛?”   “超——级开心!!”燕鸥说,“我现在穿得是老婆给我买的新衣服,手上这个是老婆跟菩萨求来的红绳,我的口袋里还有老婆给我的压岁钱,今天老婆还陪我一起玩了摔炮!这是我过得最棒的新年!”   季南风看着他一样一样地向镜头展示自己送的礼物,想到自己拍这些视频就是为了留下念想,又想到这个人终究会从自己的身边飞走,化成一缕烟飘到海上、散进风里,他嘴角还笑着,眼睛却又克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他刚想关掉摄像,燕鸥似乎看出来了他的情绪,没有多说别的,只是笑着对他说:“季sir,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在拍港片呐?”   说这话的时候,燕鸥就捏起了港片配音腔,这话他刚刚已经说了一遍,但季南风还是配合道:“是啊阿sir!”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季sir?”燕鸥再一次戏精上身,宛如港TVB大佬一般拍了拍季南风的肩膀,气质和强调十分到位。   “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燕鸥笑着揽过他的肩膀,把摄像头转过来,两个人一起凑到镜头前。   “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何不开开心心过一天呢?” 第59章 冬山如睡59   看季南风表情还有些恍惚, 燕鸥伸出手指,轻轻将他的嘴角往上提了提,强行挤出一个微笑来。   季南风跟着笑起来, 装作不乐意的样子, 也念着TVB的经典台词:“警察了不起啊!”   燕鸥被他逗乐了, 两手握成手铐的样子,攥住了季南风的手腕:“有什么话回警局再说!”   季南风佯装抵抗:“香港是法治社会, 你别乱来啊!”   燕鸥一看这人不从, 更兴奋了,也顾不得说台词了, 直接对季南风上下其手起来:“跟我走!”   季南风惊恐道:“救命啦!还有没有天理啦!”   这一出没有剧情只有演技的TVB, 演得燕鸥很过瘾, 一直等他下了船坐回了车里,口音还带着一股蹩脚的港味。   “季sir,我们接下来是要去哪?”燕鸥靠在车窗边, 让海风给他凹了个非常TVB大佬的造型。   季南风立刻调整好自己的身份, 恭敬道:“报告燕sir,下一站的计划是南澳岛。”   燕鸥扬了扬眉, 非常做作地斜45度看向窗外,声音也故意压得很沉:“不错, 现在就出发吧。”   季南风一踩油门:“Yes, sir!”   他们出发前往南澳岛的时候,已经下午三四点钟了, 掐指一算, 上岛刚好是风景最美的傍晚。   这一路, 燕鸥的兴致都特别高,车里放着喜气洋洋的过年音乐, 他也一直兴高采烈地跟季南风聊东聊西。   燕鸥很久很久没有在车上一直保持清醒了,这倒是让开车的季南风感到了难得的安全感,他们从午餐聊到鞭炮,又从艺术聊到了摄影。   在要上岛的路上,一直关注着窗外风景的燕鸥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接着连忙拿起放在一旁的相机。   季南风赶忙放慢了车速,这才看见斜前方的天空上,有一大排巨大无比的风筝,正悠悠挂在天上。   “要下来看看吗?”季南风一边说着,一边先一步把车停到车位上,“拍点照片吧,没想到路上还能看到这种好玩的。”   见季南风那么懂自己,燕鸥乐呵呵地揣着相机就往车下跑。   堤坝上,成群结队的人正在这片开阔地放着风筝,他们手里拿着细细的线,头顶上却是一片片云一般巨大的风筝。   这群风筝长相也很别致,有圆滚滚的鲸鱼、长飘飘的章鱼、扁扁的魔鬼鱼……一个个海洋生物飘在被水洗过的蓝天里,就像是大海飘到了天上、他们躺在了海底。   身旁不远处,一个年轻爸爸正带着他的孩子放风筝,不知是风筝本身有问题,还是他们都技术不够精湛,他们手中的那一只海龟风筝宛如遭遇气流一般,在天空中上下颠簸着,似乎很难控制。   小孩儿见状,焦急地哭出了声:“爸爸!小海龟快飞走了!”   只是片刻,季南风的脑子里就已经描摹出一张结构完整、色彩清晰的画来。   他脑海中的那张画布上,放风筝的人正紧紧拉扯着一根羸弱的细线,而线的另一头,是一只飞至半空的灵魂,画中的天空是一片汹涌的灰黑,狂风暴雨宛如海中的巨浪,似乎随时都要将这一根脆弱的线生生扯断。   或许天和海是没有区别的,季南风心想,它们都豢养着一群属于它们生命,却又会随时乱发脾气,用风暴和骇浪,制造一场又一场惊险的生离死别。   此时,孩子的爸爸也在努力地控制着风筝,然而即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很难将那风筝拽回自己身边来。   孩子一看没戏了,哇地一下坐到地上嚎哭起来,哭声凄惨至极,让季南风都忍不住想上前安慰两句。   但孩子的爸爸却没有半点慌张,只是笑着哄孩子道:“哭什么呀?小海龟是想飞到天上,帮我们找妈妈呢。”   孩子一听到妈妈,瞬间就停住了哭声,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孩子爸爸说:“对呀,今天过年,妈妈肯定很想我们,所以要让小海龟过去陪陪妈妈呀。”   孩子听到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问爸爸:“那可以让小海龟帮我带几句话给妈妈吗?”   “当然可以呀!”孩子爸爸一边紧紧抓着风筝线,一边道,“快跟它说,它马上就要出发了。”   于是孩子赶忙抬起头,举着肉乎乎的小手当话筒,对着天空中的小海龟喊道:“妈妈!!我好想你呀!!”   孩子爸爸笑起来,说:“快跟妈妈说说,你最近表现怎么样?”   孩子一听,又吸了一口气,喊得脸都涨红了:“我最近有在乖乖吃饭!我还长高了!但是还是有点调皮!不过没关系!明天我就五岁了!我会更听爸爸话的!”   孩子爸爸闻言,也对着风筝喊:“老婆!我和宝宝都很好!请你放心!!”   随着父子俩的声音在堤坝回荡开,一直在一边旁观的季南风,也跟着眼眶湿润起来。   所以,一个人无论是变成轻烟飞到空中,还是化成雨滴落入海里,最终都不过是拥抱了更广阔的自由而已。   他脑海中的那张画里,风筝线“啪”地一下轻轻断开,灵魂飞向了天空,握着断线的人留在地上。   但是天也晴了,暴风雨也散去,线断了,一切都还算完好。   身旁,孩子的父亲终于不得已松开手,细线从他的掌心脱离。   孩子却笑了起来:“爸爸!小海龟飞走了!”   风筝还是飞走了。   燕鸥也对着风筝拍了好久,自然也听到了这对父子的交谈。   他看了一眼眼眶湿润的季南风,也抹了抹自己的眼角,这才嬉笑道:“老婆,快上岛吧,这满天全是海鲜,馋死我了。”   季南风闻言,又抬头看了一眼这人空中的海鲜,没绷住笑出了声:“走,今天晚上就吃海鲜过年!”   “呜呼!”燕鸥闻言,又举着双手欢呼起来。   去吃海鲜只是个脱离悲伤情绪的噱头,两个人当下最主要的任务,还是要去迎接海边极致美丽的晚霞。   车一开上南澳大桥,那种美国电影里的自由气息便扑面而来。燕鸥打开了车窗,又戴上墨镜,从香港阿sir切换成了美利坚在逃自由灵魂。   氛围感太强,燕鸥连忙用语音点了一首《The Marriage Of Figaro》,季南风一听便了然——这是《肖生克的救赎》里一首非常经典的插曲。   燕鸥打开季南风的手机视频,就着车里的音乐和窗外的海景,道:“采访一下季先生,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季南风正在专心开着车,边开边就着这音乐答道:“Zihuatanejo.”   听到这句西班牙语,燕鸥笑了出来,却没有多意外。   季南风说的这一串西语,中文译名叫圣华塔尼欧,是位于墨西哥西南的海滨城市,也是肖生克的救赎中,Red曾经对Andy提到的地方。电影的大结局,他们便在此处的一片沙滩重逢。   Zihuatanejo,直译成中文,便是“没有回忆的海”——这里没有回忆,只有无尽的温暖的海浪。   季南风看了看面前一闪而过的路牌,笑了笑,又正经答道:“我们现在在汕头市的南澳大桥,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要去岛上吃海鲜。”   燕鸥怼着季南风的脸拍了拍,又把镜头对向自己:“观众朋友你好,我是本台记者燕鸥,现在我身旁的是本次旅行的导游兼司机季南风,为了驾驶安全考虑,接下来的画面可能只有我来跟您互动,但是也无妨,小燕会带您看最美的风景,听最有趣的故事!”   听他这么一顿行云流水,季南风佩服道:“专业!”   燕鸥给了他一个镜头,又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专业!”   这一路上,燕鸥就举着他的手机,拍拍风景,拍拍车里的两个人。他叽里呱啦说了一路基本没停,季南风却很是触动——他也在很努力地留住自己。   一想到这里,一个念头从季南风的心底冒了个芽。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侃侃而谈的燕鸥,又匆匆收回了目光。   从大桥的吊绳下穿过的时候,燕鸥掐准了时间,拍了好几张照片。这时候湛蓝的天已经被夕阳慢慢染上了橘红,这时候,专程等到傍晚上岛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   燕鸥一边举着手机拍照,一边忍不住诗兴大发:“夕照红于烧,晴空碧胜蓝!美哉,美哉!”   趁着夕阳又往前开了没多久,车子终于下桥上岛。海岛上的公路修得很宽敞,车子盘旋在树林海风中,颇为自由畅快。   很快,他们就到了登岛必经的第一个景点,即使是年三十的傍晚,也有不少人在这附近游览。   燕鸥抱着相机冲下车想一探究竟,就发出一声惊喜的感叹:“哇!好漂亮的灯塔!”   眼前,一座鲜红色的灯塔,正乖巧地站在海天连接线之间,它造型小巧可爱,颜色在一片蔚蓝中也显得十分跳跃养眼,它的面前一片慵懒的码头,背后则是他们刚才路过的南澳门大桥,燕鸥只是快速扫了一眼,便立刻计算出了出片最好的位置。   季南风收到信号,快速帮燕鸥架好设备,这人却先是给季南风拍了一张,又给自己拍了一张,这才慢吞吞地把相机架好,找起角度。   季南风知道,这人是在等待落日入海的那一刻,橘红色的余晖洒在通红的灯塔前,平静的海面闪烁着波光,光是一番想象,便觉得美得不行了。   在他等落日的时候,季南风便端着手机拍他,那人看见他的镜头,便也开心地跟他招招手:“我在拍落日灯塔!”   一阵海风吹过,那摇摇欲坠的太阳,便像是被秋意拂过的果实,眨眼间便熟透了。   碧蓝的海面彻底染成一片橘色红,燕鸥迅速按下快门,这景象落在他的镜头里,就仿若灯塔被海风融化,染红了身下的一片蓝。   等视野完全暗下去之后,燕鸥终于收了手。他兴奋地抱起相机,给季南风展示他拍的照片。   季南风永远会被他的镜头语言深深吸引,他尝试着像燕鸥点评自己的画那样,细细地分析燕鸥的这张照片,难得得到这样详尽评价的燕鸥认真听着,也觉得欣喜不已。   “你真的越来越厉害了,老婆!”燕鸥认真地说,“我觉得你现在完全具备写文案的能力!”   季南风闻言,试探着问道:“那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燕鸥本来在说他的事,被这突然的话题转化打了个措手不及:“嗯?”   像是怕他端累了,季南风先是小心翼翼接过他手里的相机,接着他把这沉淀着他作品重量的宝物捧在手里,看着眼前赋予它此般重量的燕鸥。   “崽崽,我想给你办一个摄影展。”他说,“就办在挪威,我们拍北极燕鸥的必经之路上——我来做你的策展人。” 第60章 冬山如睡60   举办属于自己的个展, 是每个美院学子都会做的梦,燕鸥自然也不例外。   还在念书的时候,燕鸥就经常和季南风一起畅想未来, 在那你一言我一语搭成的梦里, 他想了很多适合办展的时间地点, 甚至构思好了很多巧妙的小心思。   一切的一切,都满怀期待地埋在土里, 静静等待开花结果。   再到后来, 两个人一起毕了业,燕鸥的作品在学院的毕业展上大放异彩, 也在青年艺术家的群展上脱颖而出。   他一度离这个梦想只有一步之遥, 但事业上升期时, 他选择了一边供职杂志社、一边做季南风的策展人,过于忙碌的工作,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很多对个人艺术的追求, 那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影展, 也就无限期地搁置在了梦里。   燕鸥本以为自己对这件事情已经释然了,但季南风开口的那一瞬间, 他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脏不安分地炽热了起来。   这明明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喜事,但闯进胸膛的那一刹那, 燕鸥居然毫无征兆地流下眼泪来。   见这人晶亮的眼睛从不可思议地瞪大, 再到被汹涌的泪水冲刷,季南风慌忙凑过去, 捧着他的脸, 小心翼翼帮他擦着眼泪。   他一边轻轻捏着燕鸥的耳垂, 一边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崽崽,这么多年我都在追着自己的梦, 差点忘了你的梦想。”   燕鸥一听,只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是我自己忘了,那都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是我自己放下的。”   选择稳定的收入,就必然要牺牲留给自由的时间,选择全力辅助季南风的事业,就注定要选择放弃施展自己的锋芒,季南风的个展顺利,已经完成他迄今为止最大的梦想了,他又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的事情,怪罪季南风呢?   此时此刻,再提影展的事情,那个年少时对一切都充满憧憬的年轻的心,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一下一下有力地敲击着自己的胸膛,他甚至连手都克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他知道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渴望和期待,但他同时也很清楚,自己还没有为此做好准备。   仔细思忖了良久,他才抬头看着季南风,噙着泪水的眸子弯了弯,带着一丝笑意:“那时间就定在来年的春天,等我拍到北极燕鸥,一定要把它放到展上,好吗?”   不知为何,看到燕鸥的眼神、听到这句话,季南风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来。   他想要快一些、再快一些,但他知道,筹备一个影展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来年春天之前,他需要耐心地筹备很多事情,从场馆到赞助,从嘉宾到宣传,都需要他亲自一个一个安排检查。而这些繁琐到一听就让人头皮发麻的事情,正是这么多年燕鸥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在他的背后为他默默做出点努力。   他必须要做到才行。   商榷好了办展的事,两个眼睛通红的人迎着海风,肩并着肩靠坐在码头的岸边。他们晃着腿、静静地看着最后一抹夕阳跳进海里,看赤红的灯塔隐没于黑夜,送着这一昼渐渐收尾。   继续前行的路上,夜色已经悄然而至,星星点点的灯光点亮了这座海岛县城,他们把车开在路上,身后是漆黑的森林,身侧是轰鸣的大海,身前是万家灯火,身旁是自己的爱人。   随着渐渐深入海岛内部,热闹的烟火气便渐渐在眼前升腾起来,他们听到了路边噼里啪啦的鞭炮轰鸣,听到海鲜大排档热闹的叫卖,听到人们走街串巷的欢声笑语,这独属于人间的欢闹淹没了大海无尽的寂寥。   人一多,燕鸥那些杂七杂八的愁绪就立刻一扫而空了,他看到路边一排琳琅满目的海鲜大排档,立刻央求着季南风:“就停这儿就停这儿,我听到了海鲜在呼唤我!”   季南风笑起来,一边减速靠边停车问他:“海鲜怎么说?”   燕鸥嘿嘿笑着:“海鲜说,快点来吃!过年就要吃吃多多滴!”   他们这一路时间真是掐得刚好,刚好遇到了路边的大风筝,刚好看见了夕阳照灯塔,刚好趁着夜色上岛,刚好在食欲最好的时候路过大排档。   虽然是除夕夜,但这座风景宜人的小岛城市依旧人来人往,他们大多数都是像燕鸥季南风这样的外地旅客,没有安生在家里呆着,而是千里迢迢来到这座陌生小岛度过佳节。   因此,为了迎接这一拨“旅鸟”的到来,门前的大排档也在年三十儿照常营业,他们有的人家就住在店面楼上或是后院儿,干脆一大家子把年夜饭摆在店里,一边招待客人,一边也不耽误自家人阖家团圆。   燕鸥一眼相中的这一家便是,店里满满当当,老板一家子围坐在店中央的圆桌上,一来客人,老板就擦擦围裙迎上来:“吃海鲜呐?”   燕鸥瞄了一眼他们桌上的海鲜大餐,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对!”   大排档有着其他高级餐厅没有的烟火气,暗白的节能灯昏昏照着朴实的店面,轰隆的炒菜声响彻街角,门口的鱼池咕噜咕噜冒着泡泡,向来往的客人招呼着自己绝对的新鲜。   燕鸥在鱼池旁边来回踱步巡视了好久,终于挑了两只上好的膏蟹、几只肉质饱满的皮皮虾,一条看对眼的石斑鱼、又要了一份海胆紫菜炒饭和鱼丸龙须汤……   景区的吃食,大多都量少价高专挑游客狠手宰,一通虚点下来,价格倒是不便宜,两个人吃却刚刚好。   不过这大过年的,又是难得吃到这么新鲜正宗的海鲜,虽然价格虚高但是味道也确实不错,两个人就权当是散散财气,图个新年好彩头了。   “老婆,我真好久没吃海鲜了。”燕鸥看着眼前蟹黄饱满、个头十足的膏蟹,兴奋得直吞口水,“之前总是怕这怕那的,后来发现,只要有食欲,就千万不要犹豫,吃就完事儿了!”   季南风笑起来,怕他伤着手,就戴上一次性手套帮他拆蟹、蘸醋。放在以前,燕鸥一定不会错过这种体验行为,但现在,他的手已经几乎完全不能做精工细活,更别说这本身就有些难度的事情了。   燕鸥也知道自己什么情况,只是眼巴巴看着他剥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桌上还有一桌子好菜等他宠幸,于是连忙扒拉起那盘生蚝开动起来。   不得不说,海边新鲜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比起内陆冷冻运输过来的海产品,新鲜的食材肉质嫩、口味鲜,连个头都要比坐长途车出省打工的同事们大一圈。   燕鸥一边吃得不亦乐乎,一边又难免有些顾虑:“老婆啊,你说我这么乱吃,身体遭得住吗……?”   季南风正在给他的蟹腿蘸醋,闻言动作顿了一顿,抬头笑道:“我倒是觉得咱们今天的饮食安排得合理又健康。”   燕鸥看出来他有想法,一边嗦虾一边问道:“嗯?”   “海鲜是凉性食物,对吧?”季南风慢条斯理道,“那我们今天中午吃的什么?”   燕鸥眼睛一亮:“牛肉!热性的!”   “对呀。这一冷一热,直接中和掉了,剩下留在身体里的就全都是营养和精华。”季南风笑起来说,“所以呀,一个地方形成饮食文化,是有它的道理的,大家这么长久地保留这个饮食习惯,就说明他本身就有自己的内在平衡。”   燕鸥一下子被哄开心了:“哇!说得好!我一下子就没心理负担了!”   毕竟馋了不能不吃,吃了就不能多想,季南风看他放下了包袱,也跟着松了口气:“这岛上还有一些比较出名的甜品店,一会儿要是你还想吃,我们就去逛逛,吃饱了也没事,我们还会在岛上呆一段时间,总有机会的。”   慢悠悠的自由行实在是让燕鸥舒适至极,他们不赶时间,总有无数套备用方案,精力好了就多看多玩,累了也可以放心地歇息,无论怎样他都可以有最好的选择和最安心的保障,整个旅程都充满了安全感。   临走前,季南风还是有些遗憾:“其实如果在家里的话,我还可以给你亲手做一顿年夜饭的……”   虽然这一顿从口味和价格上,都已经是绝对的重量级,但是毕竟是外人做的东西,是在景区的大排档里,对于这样一个意义非凡的新年来说,还是少了一点仪式感。   燕鸥也看出来他真的很在乎这个,想了想,便冒出个点子来:“这边有超市吧?要不我们今晚暂时不吃甜品了,直接买点面条配点菜,晚上去酒店一起搞顿小年夜饭庆祝一下?”   其实年夜饭的精髓就在于参与二字,不需要多丰盛的菜品,也不需要多昂贵的食材,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围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晚宴。   季南风自然没有异议,两个人吃完饭结好账,就准备到附近溜达散步采购食材了。   但刚一走出大排档,不远处的头顶就骤然亮起了烟火,随着一声噼里啪啦的脆响,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   燕鸥一欢呼,两个人的行程就又变了。他拉着季南风的手,开心道:“看到没有!我说那种大呲花不用买,直接蹭别人的最好玩!”   季南风想起车后备箱里还有重在参与的小呲花,燕鸥特意叮嘱他,这种视觉系选手一定要留在晚上放,现在一看,时间、气氛都恰到好处。   两个人折回去拿呲花的功夫,在大过年狠赚了他们一笔的老板良心发现,给他们指了条明路:“那条小巷子过去就是青澳湾,沙滩上有很多人放烟花,刚刚头上那个也是从那儿放的,你们可以去那儿玩。”   这一条建议直接抵消了一条皮皮虾的价格,燕鸥当即调转方向,看这位老板也舒服多了。   热闹又温暖的夜里,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烟火,走进排档后的斜上坡,那里散落着低矮的房子,这里的几乎人家都去别处过年,巷子里也没有别的照明,黑黢黢的伴着一股海风的现实,到也有几分别致的安静。   正当他们以为这黑心老板是不是把他们骗到小巷子、准备噶他们腰子的时候,眼前忽然闪烁起了光亮。   “嚯!是海滩!”燕鸥赶紧拉着人往前冲,随着离巷口越近,那静谧便渐渐被抛在身后,轰隆的海浪声也带着人世间的喧嚣一并涌来。   燕鸥忽然想起什么,一边拉着季南风,一边说:“老婆,差不多到点了,给我爸妈他们打个视频吧?”   季南风立刻接过他的手机。   他们走出巷子的时候,视频刚好接通了,印入眼帘的先是父亲那一张严肃又不怎么严肃的大脸,接着身后就像是雨后蘑菇似的,冒出一个个好奇的脑袋来。   燕鸥看了两眼,才知道,这是在爷爷奶奶家,七大姑八大姨、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在。   好久没过年了,完全忘了年夜饭本该有着这么大的阵仗,燕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很显然对面看到这张脸,也有些局促和发懵,燕鸥迅速反应过来,决定先发制人:“爸!妈!我跟南风在汕头过年呐!”   这句亲切友好的开局,一下子让对面的气氛轻松起来,刚要跟他打招呼,燕鸥就觉得自己身后的天空忽的亮了一下,接着就是一阵璀璨的轰鸣——   “小鸥哥哥!你们在放烟花!!”镜头对面,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生妹妹发出一声稚嫩又欣喜的惊叹,燕鸥牵着季南风的手,回过头去看海上绚烂的烟火。   这一刻,大海、沙滩、烟花、爱人。   自由、爱情、亲情、团圆。   一切都在除夕的夜晚,一齐拥抱住了他。 第61章 冬山如睡61   看着屏幕里喜气洋洋的一家人, 这么多年的隔阂与重见的尴尬,在这一刻落进大海,便成了无声的泡沫。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位亲妹妹, 小姑娘的眉眼更随亲爹, 漂漂亮亮的, 小小年纪就带了些英气。   他很感谢这位妹妹的诞生,至少她的存在, 可以弥补自己对于父母的亏欠与伤害, 代自己去照顾爸爸妈妈。   但燕鸥不可能说这么多,有些事情等她长大了, 自然而然就会明白。   “佳佳, 哥哥给你买了好吃的, 过两天就到家啦!”燕鸥笑着说,“回头让爸爸妈妈给你量一下,我给你挑几件新衣服, 好不好?我觉得佳佳穿蓝色的公主裙一定很好看。”   “真的吗?”燕佳开心极了, “哥哥真好!”   一旁的季南风见状,也忍不住扬起嘴角——燕鸥应当是最受孩子们欢迎的那种大哥哥, 不讲大道理,不高高在上教孩子做事, 不过问学习不摆架子, 还总是给孩子们买吃的送礼物,想想都觉得实在是太好了。   和佳佳聊了几句, 燕鸥又挨个儿和家里人打了招呼。大家都有着相同的默契——没有提燕鸥离家出走的这么多年, 也没有提他身边站着的男朋友, 更没有过问生病的事。   电话那头,爸爸明显是有些喝多了, 一边举着杯子要跟燕鸥敬酒,一边说:“等会儿爸妈给你们发红包,让南风加我个好友……”   因为是燕鸥的家庭聚会,又有很多长辈,季南风怕引起麻烦,就一直尽可能让自己隐身。   但燕鸥爸爸这一点名,直接把他拉进了家人的范畴。和燕鸥双双流浪了这么久,这是季南风第一次体会到被家长认可的感觉,他又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又很快反应过来,改口道:“谢谢爸!谢谢妈!”   被家里两个长辈承认之后,亲戚们也不可能再多说什么了,姑姑婶婶们甚至跟季南风唠起来,夸他长得周正,又说他真懂礼貌。   看着季南风从紧张慢慢变为从容,又变得和大家一样一派喜气,燕鸥也欣慰地笑起来——   他之前还担心,季南风在这种节日里会不会触景生情,毕竟他家和自己家情况不一样,原生家庭带给他的创伤,注定他一辈子不会对那个家有任何爱意、温暖和归属感。因此燕鸥支持他彻底远离家人,但也同样担心他会因为别家的团圆而失落伤心。   但现在看来,似乎有新的家庭愿意拥抱他了。燕鸥看着他生涩拘谨却又难掩幸福的模样,打心底里为他感到开心。   正想着,佳佳就看到季南风手里拿着的烟火,眼睛亮起来:“你们也要放烟花吗?”   燕鸥一听这话,连忙接过手机,说:“对!南风哥哥正准备放呐!佳佳要跟我们一起吗?”   佳佳欢呼起来:“要!要!!”   季南风一听,赶紧笑着去摸打火机,把一大袋烟花挨个儿摆出来,让俩兄妹挑。   从金色喷泉到旋转小陀螺,还有奇形怪状会开花会变形的小烟花,什么款式类型的都有。燕佳年纪小,几年禁燃几乎就没见过这阵仗,季南风也是个参与度为零的新手,只有燕鸥还残存着一些对烟火的记忆,一边看他们玩得不亦乐乎,一边给他们科普各种烟火的独特玩法。   燕佳到底也是继承了一些燕鸥的社牛血统,没几句话就跟季南风这个社恐打热了关系。   临末了,这孩子还有些意犹未尽,缠着季南风和燕鸥说:“哥哥,你们以后有时间,可以回来陪我玩吗?”   这话一说,在场的亲朋好友都沉默了一下,燕鸥的表情也僵硬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再也不会回南京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再足够去谈以后,在琳琅满目的选择面前,他注定是要舍弃一些的。   季南风看出他的犹豫,笑着对燕佳说:“以后有空我回来陪佳佳玩啊,给佳佳买很多漂亮的裙子,给佳佳送好多好多礼物。”   佳佳没有听出来这两句话有什么区别,又或者这两位陌生哥哥对她来说也没有区别,便愉快道:“好!”   燕鸥见状,也终于弯起眼笑起来。   挂掉电话以后,他们攒了很久的话,似乎终于说完了。他们肩并着肩,在海边看了一场又一场的烟火,又一起听涛涛的海浪,在沙滩上垒了一方属于他们的城堡。   毕竟是艺术出身,两个人的雕塑水平也非常卓越。沾着海水的泥沙在两个人的手中点石成金,一个精致又温暖的城堡便拔地而起。   垒完之后,季南风又捏了一只小燕鸥和一只小企鹅,放在城堡门口的花园前,说:“我们的家。”   燕鸥也跟着笑起来:“我们有家了。”   季南风脑子里还回荡着刚刚和燕鸥家人视频的画面,挂断之前,燕鸥妈妈带着些卑微和乞求对他说:“南风,以后可以经常回来。”   自己收到了来自燕鸥爸爸发的数额不菲的红包,也应当是拿到了这个家的入场券。他们当真接纳了自己,那么自己以后,也会代替燕鸥那一份,好好照顾他的家人。   季南风不会主动和燕鸥谈什么以后,只是弯着眼睛重复了一遍:“我们有家了!”   咸湿温暖的海风拂面而来,满天焰火照亮夜空,他们在属于他们的城堡边,听着浪花拍打礁石,对视、拥抱、接吻。   等燕鸥在海边踏够了浪,两个人便慢悠悠地走回去,在超市里买了些面条饺子,又配了一些肉类和蔬菜。   回酒店的路上,他们提着大包小包,走在热闹的灯火中,穿行在喧嚣的人海里。   看着路边嘎吱嘎吱骑过的单车,燕鸥忽然道:“老婆,我们这真的好像在过日子。”   季南风也恍惚了一下,应道:“是呀。”   吹着晚风,拎着食材,和爱人一起散着步回到住处,煮一份只有两个人吃的晚餐。   其实这样的日子,他们之前旅居的时候也经常过,但或许是因为今天是过年,又或许是燕鸥的家人终于牵住了栓着他们的风筝线,那一刻,那居无定所的流浪感不复存在。他们终于过上了简单却又温暖的小日子。   因为燕鸥的饮食需要格外注意,季南风订的套房永远都是带厨房的。一回酒店,燕鸥就赶紧打开了电视——春晚虽然一年比一年难看,但到底热热闹闹的,留作当个喜庆的背景音乐,倒也能增加点过年的气氛。   “先把红包压枕头下边儿,我一会简单打扫一下房间,咱们就煮面、吃年夜饭。”季南风一进屋,就自动切换进了真正过日子的状态。虽然房间陌生,但是熟悉的流程还是让燕鸥感觉一阵温馨舒适。   他换上拖鞋,先乖乖压好红包,然后“啪嗒啪嗒”跑去阳台,“哗”地拉开窗户,便惊叹道:“哇!!”   季南风知道他在哇什么——既然来了海边,他肯定会挑选视野最好的海景房。本身套房的阳台就大,宽阔的视野把夜色下的大海照单全收,整条海岸线一览无余。   “开着窗的话,晚上还可以听到海浪声!”燕鸥看起来真的很喜欢这间房子,尤其是这个海景大阳台,“我们可以在这里边吹海风边吃年夜饭,这里写生也一定很漂亮。”   看他欢喜的模样,季南风也跟着开心起来:“对。”   等燕鸥参观好,季南风也把卫生和消毒工作做得差不多了。他把食材逐一取出,燕鸥便扇着翅膀款款而来:“我来洗菜,你来切菜!”   季南风原本还担心他受凉,但又想起来,自己已经下定主意,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就尽可能去满足。   于是他便说:“好。”   得到了批准的燕鸥,就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拿到了小红花,一边跟着哼着不着调的歌,一边开开心心地择菜洗菜。   季南风在一旁切着肉丝,燕鸥就给他出主意,跟他说:“我想要青菜肉丝面,然后再单炒一个西红柿炒鸡蛋!”   季南风给他布置任务:“那你就帮我把菜备好了,我一会儿直接下锅炒。”   “好!”燕鸥开心极了,一边洗着小青菜,一边道,“诶呀,厨房真是让人开心的地方!”   季南风笑起来——以前他俩虽然都会烹饪,但多少有点懒骨子在身上,因为谁也推不过谁,就约好了一起做饭炒菜。那时候做饭只是一个简单又有些麻烦的日常任务,现如今,燕鸥已经很久没有再进过厨房,一来一回,真有些想念曾经那些微不足道的柴米油盐了。   等这家伙摘完菜,季南风也不着急开火,只征询他的意见:“要不面条你来煮?我去炒菜,咸淡你把关?”   听到这话,燕鸥有种得寸进尺的快感,立刻转身去开火——他的手做不了颠勺炒菜这种细活,但是开个火撒个盐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没一会儿,两个人就忙活好了两碗面一道菜。他们把碗筷端去阳台,打开门窗,一边听着海风悠然,一边听着春晚欢闹。   撇去刚才那顿不算数的海鲜,他们这顿年夜饭要比绝大多数人简单,但是看着碗筷间飘散的腾腾热气,他们的幸福和温暖不亚于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个家庭。   这一顿饭他们边吃边聊了好久,见了底也没人去洗碗,只是肩并着肩一起在阳台上拍漆黑的大海和闪烁的夜空。季南风又学会了好几种拍夜景的办法。   拍了好久,燕鸥回过头,没头没脑来了一句:“真难看啊。”   季南风以为他在批评自己的照片,差点儿开始委屈起来:“啊……?怎么说?”   燕鸥看着他的表情,好久才反应过来,“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抱歉道:“我没说你!我说的春晚!我老婆拍的照片简直绝美!!”   季南风这才明白,这个一心多用的家伙,刚才正在一边听小品、一边拍照片——倒是差点把他在艺术上为数不多的自信摔了个粉碎。   季南风做事专心,没办法一心二用,但一回头,看见春晚观众席上小朋友生无可恋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是真的不好看。   但越是难看,这俩人越是叛逆,他们干脆收拾好碗筷,一起坐到电视前,一边看着一边吐槽起来——两个人的意见总是完美达成一致,在这种时尚找默契,倒也是一种别样的乐趣。   时间就逼近了十二点,一恍惚,这已经快到了燕鸥的熬夜极限。   “一会儿看完就睡觉咯。”季南风督促道,“我已经洗漱好了,你也抓抓紧。”   “好!”燕鸥听话地开始洗漱,在次日来临前,乖乖钻进被窝里,躺到季南风身边。   沉默了许久,燕鸥还是决定做个年度总结:“这一年,嗯,总体来说真是糟透了。”   确实是糟透了,从确诊到治疗,从崩溃到绝望,疼痛、失落、纠结、悲伤……他们大概经历了这辈子最黑暗的时刻。   “但从我决定飞出去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开始变好了,老婆。”燕鸥说,“我之前明明也已经走遍了山河湖海,但是从没有像今年一样,感受到旅行带给我的治愈和能量。”   此时主持人的跨年倒计时开始响起,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了电视。   “五、四……”   季南风默默牵起燕鸥的手,两个人一起屏住呼吸。   “三、二、一!”   倒计时归零,窗外响起了轰隆的礼炮声,漆黑的大海被新春的祝福彻底点亮。   “崽崽!新年快乐!”季南风看着目光闪烁的燕鸥,亲吻他的额头。   “新年快乐!”燕鸥抬起头,也亲了亲他的脸颊,“又成功长大一岁啦。”   “谢谢你曾经、现在,过去、今年,对我无与伦比的爱。”燕鸥说,“我也一直一直、永远永远,特别爱你。” 第62章 冬山如睡62   窗外的焰火敲碎了新一年的大门, 燕鸥结结实实玩了一天,整个人电量完全耗尽,在外面锣鼓喧天的包围下, 依旧是很快昏睡进了季南风的怀里。   第二天早上, 燕鸥还是被轰炸一般的爆竹声嚷醒了, 他惊恐地睁开眼:“我梦到我被空投到阿富汗了……”   季南风也好不到哪里去,睁开眼, 是彻夜未眠的疲惫:“你睡着了, 就已经大胜利了。”   燕鸥心理平衡了,从被窝里伸出手比了个耶。   两个人边赖床边起床, 磨磨蹭蹭爬起来。刚一取消手机睡眠模式, 一通叮叮当当的信息便轰轰烈烈涌了过来。   燕鸥让季南风读给他听, 结果跟他意料得差不多——   “都是拜年消息呢。”季南风说,“他们都祝你新年快乐!身体健康!早日康复!”   燕鸥笑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嘱咐道:“你也帮我祝他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季南风听着他的安排, 手动一条条回着消息, 回着回着就惊喜道:“哟!鄱阳湖的宣传片做出来了!陈导发过来让我们看看!”   新年第一天,就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 两个人喜出望外,凑在屏幕前就看了起来。   到底说还是要专业团队, 片头闪现的一瞬间, 就带着一股文艺电影的质感,配上寂静的鸟声, 让人忍不住跟着一起屏住呼吸, 沉静下来。   陈导的镜头语言美到极致, 只单单几个画面,就把千鸟齐归的宏伟宿命感描摹出来。万物生灵勃勃盎然, 配上鄱阳湖天然的青山碧水、微风芦苇,就好像是一幅水墨画卷,在他们的面前徐徐展开。   鄱阳湖之广阔秀丽,跃然眼前。   随着镜头的推移,污染与破坏也出现在了画面里,以丹青色调为主的山水间,骤然多出了许多诡异的彩色——有斑斓的垃圾,还有通红的鲜血。   整个水墨画忽然变得不伦不类,仿佛昂贵的绢布被泼上了油漆,又像是雪白的皮肤被破了道口,不和谐得叫人难受又痛心。   燕鸥被这简单直接的色彩语言震撼到:“这个色彩对比是真的厉害。从艺术感到故事性再到视觉性,都做得特别好。”   季南风笑起来,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道:“这是我的主意。”   燕鸥一听,惊喜但又不意外——这样天才的艺术感,也只有季南风能做得到了。   一直带着赏心悦目又震撼无比的心情看完全片,片尾跳出了制作组名单,季南风指着一排字,颇有些骄傲地给燕鸥念道:“美术指导:季南风。”   燕鸥雀跃地欢呼:“我老婆真棒!!”   说实话,季南风的美术真的给短片加了很多分,几乎没有用多少多余的对白和字幕,就将迫在眉睫的环保问题展露无遗。一气呵成地看下来,燕鸥只觉得震撼又揪心——其他观众看来,也必定会有同样的感触。   对成片太满意,燕鸥让季南风发文字还不够,自己又捏着手机发了一长条语音表达赞赏,并期待成片的发表。   和陈导交流过后,燕鸥又急匆匆道:“我要跟赵明阳打个电话!他现在应该回国了 ,在老家过年呢。”   季南风翻了翻:“赵明阳也给你发了祝福,让你有空给他回个视频。”   燕鸥嘿嘿一笑,穿起外套就去阳台找老伙计聊天了。   季南风在沙发上准备这一天的行程,燕鸥便吹着海风和对面的小夫妻俩聊天,他给他们看窗外的海,让他们听这边沸沸扬扬的爆竹声。   “看!海景房!还自带节日限定氛围感BGM!绝不绝?”燕鸥端着镜头扫过一圈阳台外,今天的天气极好,碧色的天映着蔚蓝的海,点点波光托着白帆,阳光照着细腻的沙滩,风中是满满的暖意。   张明阳虽然去年刚在夏威夷呆了小半年,但还是非常捧场:“我去!好绝啊!好羡慕!!”   看燕鸥被哄得开心,张明阳又认真道:“感觉你最近气色挺不错的呀!比我想象中好多了!”   燕鸥就笑嘿嘿给了季南风一个镜头,说:“是老婆把我照顾得好。最近一直在外面玩,心情也好了。”   季南风看到镜头,起身跟张明阳打了个招呼,看人都到齐了,张明阳终于难掩兴奋:“我有个好消息,憋了好久了!!”   话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徐敏的声音:“诶诶诶!跟你丫说了多少遍!没到时间暂时先不讲出去啊!”   张明阳回过头,嘿嘿一笑:“不是别人,是燕儿和学长!”   徐敏立刻“嗷”起来,一边说着“那能说啊,那不是外人”,一边飞向镜头,一把拉开张明阳:“我来说我来说!”   张明阳看她这么飞跑过来,赶紧拉住她:“你慢点儿!”   徐敏没搭理他,一脸亢奋道:“燕儿!学长!我怀宝宝啦!”   看他俩这样子,燕鸥和季南风也能猜出个一二,但真等这个消息从徐敏口中说出来,他们还是跟着激动起来。   “啊啊啊!恭喜!!”燕鸥简直比徐敏还兴奋,“什么时候的事情呀?宝宝大概几月份出生?”   “快仨月了!”张明阳挤过来,占据镜头,“预产期大概在今年夏天!”   徐敏说:“因为头仨月不大稳定,所以不方便说,但是因为是你们所以可以破个例,嘿嘿!”   季南风也一脸欢喜:“恭喜呀!能给宝宝想名字啦。”   “那当然!”张明阳转身掏出一个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好多字,“我们想了好多了,男孩儿女孩儿都考虑了,到时候还得请个大师帮忙看看生辰八字呢!”   徐敏和张明阳结婚之后,一直就在考虑生孩子的事情,但是工作太忙,两个人直到安定下来,才抽出时间认真备孕。   新生命的降临让他们充满了喜悦,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真心实意的笑容。   张明阳笑起来,“干爹半爸名额有限,火热招租中,要不要看看啊?”   “走个后门儿,我当干爸,南风当干爹!”燕鸥说,“一会我给宝宝发个红包,这种喜事儿干爸必须当第一个!”   张明阳抱拳:“那咱就不客气了!替孩儿谢谢干爸!”   实际上,发红包一般都得等到孩子出世,但大家似乎有种隐约的默契,不愿意让燕鸥再多等待了。   燕鸥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能不能等到孩子出世都很难说,就算等到了,到时候自己一身恹恹的病气,也不愿意掺和人家的大喜事。   挂断电话,燕鸥缓了好久,才在这浓烈的悲喜交加中缓过神来——同一个时空中,有的生命在被孕育,有的生命却已经走向终结。他想起红白事上,都会有一堆亲朋好友围在身边,热热闹闹地放起鞭炮。   这大抵就是人的一生最质朴的期愿,在爱意中降临,在爱意中离开。   燕鸥心想,他或许也该考虑考虑所谓的身后事了,他也考虑过自己的葬礼该如何安排,考虑过墓碑要立在何处,他也想跟季南风谈谈这些,但是一开口,却只说出:“老婆,到时候我的影展,一定要邀请老张和小敏啊,如果他们的宝宝也能来就更好了。还有爸爸妈妈和佳佳,我想起来他们好像还没出过国呢……”   这话一出,季南风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眶忍不住发热,但却很坚定地说:“好,一定。”   燕鸥弯弯眼睛笑起来,说:“饿了,干饭去吧!”   季南风做攻略很细致,哪条街有什么好吃的、路线该怎么走怎么规划,他都做得妥妥帖帖。   燕鸥向来不爱做选择,最喜欢别人帮他安排妥当,也不管听没听懂记没记住,就这样欢天喜地地拉着季南风出门干饭了。   上岛如果不吃海鲜,那就失去了上岛的意义。下了楼,俩人直奔岛上最出名的海鲜沙嗲面,鲜虾、鲍鱼、青口贝……他们想吃的海鲜都个挤个儿地堆在一口碗里,鲜美可口,回味无穷。   但他们只吃了一碗,目的就是为了省着肚子去吃下一顿——椰汁糖水火锅。来了广东不吃甜品,那就失去了来广东的意义。   这几天,燕鸥的胃口特别好,吃了一路主食甜品小零食,还点了一杯比较有名的果汁冰,两个人跟着网上流行的风潮,在店门前的照片前举杯打卡,合影留恋。   吃完饭,看着这岛的四周处处美景,燕鸥的摄影瘾又犯了。让他抱着脖子上的微单实在是解不了馋,于是便特意返程去拿了更专业的设备。   因为是在海边,能拍的东西实在太多,燕鸥甚至背上了无人机。两人大包小包提到了海岸边,干劲十足的样子,看起来就又像是回到了从前工作的模样。   此时,他们正赤脚走在细软的沙滩上,一群海鸥从他们的眼前飞过,留下一阵阵自在的啼鸣。   燕鸥早就架起了设备,咔嚓嚓追拍好几张,直到把海鸥送出天际。   季南风便一直站在他身后,看他认真拍照,又忍不住拿起手机,镜头朝向朝气满满的他,那人很敏锐地转过身,笑眯眯朝他比了个耶。   还没等季南风采访,燕鸥就娴熟地介绍起情况来:“今天是大年初一,一大早被鞭炮叫醒,睁开眼就收到了陈导拍的片子,我老婆季南风担纲美术指导,绝美创意为影片额外加了超多分。”   说完朝季南风比了个大拇指,季南风笑起来,也探进画面回了个大拇指。   燕鸥看着镜头,像是在写日记一样,慢条斯理地复述着今天点点滴滴的美好:“今天还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小敏怀了宝宝!我跟老婆马上要升级当干爸干爹了!——你开心吗老婆?”   季南风答道:“太开心了!”   “刚刚老婆才带我吃完好吃的,有海鲜沙嗲面,还有椰汁糖水火锅,老婆真的好会做攻略,他点的东西我都超爱吃!”燕鸥说。   “现在,我们来到海边拍照。”燕鸥指了指身后的一个巨大的球体建筑,认真介绍道,“现在我们正在青澳湾的北回归线广场,我身后的这个建筑就是自然之门,门的顶部是一颗球,球的正中有一个小洞。”   “每到夏至的时候,太阳来到北回归线,阳光就会从这个洞中穿过,照向地面。”   那一天过后,太阳便会停止北上,转而向南。与此同时,北极燕鸥也到达了北极圈,休养生息、繁衍后代。   夏至时分,阳光穿心而过的一瞬间,有的人调转方向,有的人就此停歇。   但是,时针不会停止转动,四季永远在轮替交接。时光不会为任何人倒流停歇。   ——记得往前走,季南风。 第63章 冬山如睡63   宏伟的自然之门讲天空分为南北两半, 季南风站在这头,燕鸥站在那头。   看见那人留在镜头里的笑脸,季南风的指尖轻轻颤抖了一下, 似乎想要朝他伸出手, 但许久却又悻悻作罢。   一直等燕鸥说完, 他也只是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他,近在眼前却没有办法去追赶触碰, 这样的无力感是他曾经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   但燕鸥永远愿意做一个活在当下的享乐主义, 趁着体力尚好,他不带任何停歇, 刚拍完海鸥, 就抱着相机在细软的沙滩上跑了起来。   这人虽然跑不了多快, 但是迈起步子来肉眼可见的开心。眼看着这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季南风不得不追过去——至少现在,自己还能牵到他的手。   昨天晚上他们已经来过一次沙滩, 但白天和夜晚的大海完全是两种景致。夜里漆黑一片的海平面, 被镀成了广阔脆亮的蓝,从压抑到自由, 只是一朝一夕间便达到了两种不同的极端。   “晚上暗夜克苏鲁,白天海浪金沙滩。”燕鸥总结道, “一个地方玩出两种风味, 这门票值了。”   季南风提醒道:“这里不需要门票。”   “反正就是值了!”燕鸥笑起来。   他说值了就值了,季南风也跟着高兴起来, 他们俩一起沿着海岸线走, 看着浪花追到他们脚边, 却又总离他们一指的距离。   其实燕鸥挺想玩水的,但毕竟现在是冬天不是夏天, 海水虽然不冰,但是沾湿了总归不好。   身边,一群小孩儿叽叽喳喳踩进浪里,又呜呜哇哇被浪赶回岸边,燕鸥在一边眼巴巴看着,忍不住跟他们一起笑,却又藏不住眼底的羡慕。   季南风看出来他心痒痒,但又真不敢让他下水,他思考片刻,便蹲下身子,把双手浸到海水里——还挺暖和的,但是下水还是容易着凉。   燕鸥发现他停下步子,便也转身回来看他。季南风正巧抬起头,唤他:“崽崽!给你看个好玩的!”   “什么什么?”一听到好玩的,燕鸥立刻兴奋起来,“海螺还是贝壳?”   他刚凑过去,结果季南风正巧一抬头,沾了水的手正对着自己的脸弹了两下,稀碎的水珠便唰唰飞到了燕鸥的脸上。   这一遭偷袭让燕鸥猝不及防,他滋儿哇让起来,一边拿手挡着,一边蹲下去捞水反击。   因为只沾湿指尖,撒出来的也最多润润脸,确实完全不会着凉。还没糊上季南风的脸,就被对方一个闪身躲了过去:“小燕同学使劲浑身解数,打出了一个miss!”   燕鸥被怼脸嘲笑,自然不能忍,他直接把双手浸润,追着季南风就“啪啪”鼓起掌来。   咸湿的水花直接在季南风脑袋边无缝绽放起来:“小燕同学成功击破提防防御,在禁区内原地开大!”   季南风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寻找机会反杀。这两人打得很认真,观察敌情、防御进攻,该有的一个不少,该带来的刺激也一点没差。   不一会儿,燕鸥就气喘吁吁,心脏也碰碰乱跳起来。但他没觉得难受,反到觉得无比放松愉快——好久没有这样肆意地奔跑过了。   玩了一会儿,燕鸥确定自己干不过季南风,便嬉皮笑脸凑过来求和,结果上一秒刚主动投降,下一秒耍赖似的趴到了季南风的背上,肆无忌惮地欢呼起来:“呜呼!”   季南风顺手把他背起来,没有半点儿停留,迈起步子便开始跑。   燕鸥赶紧搂紧季南风的肩膀,这人便跑得更来劲儿了。呼呼的海风在耳边飞着,燕鸥看了一眼海面上低翔的鸟儿,那一瞬间似乎真有种沿着海面飞翔的感觉。   就在他走神的功夫,季南风居然背着自己,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海里,燕鸥逼过来的浪花下了一跳,刚准备抬起脚,这才想起自己是飞在空中,怎么都沾不湿的。   此时,哗哗的海浪声就在脚下,看着季南风的脚腕被一阵阵浪花淹没,燕鸥兴奋起来:“踏浪!踏浪!”   季南风便也积极地应道:“好!”   说罢,又背着燕鸥,迎着岸边薄薄的浪飞去。   此时,身旁石头上的海鸥轻轻一个侧身,从岩石上一跃而下,张开翅膀的一瞬间,它像是被一只手掌轻轻托住,稳稳地在空中滑翔——这又让燕鸥想起他们骑单车时的对话,他问南风要往哪里吹,季南风告诉他,他去哪里自己就去哪里,他会一直托住燕鸥的翅膀。   燕鸥乘着季南风,沿着海岸线飞了一路,直到燕鸥过足了瘾才收起翅膀换换降落。   两个人收拾起设备,又轰轰烈烈去赶下一处的风景。   在国内过年,大概是他们的一种执念。   听到了爆竹、看到了烟花、吹了暖风、拍了海鸟。他们拍遍了汕头小岛上有名的灯塔,又去潮州东山岛的海岸边盘腿喝茶,他们还在牌坊街看到热热闹闹的舞麒麟——燕鸥逗麒麟的时候,还被麒麟直接一口闷进了大嘴里,路边的人一边发出友好的笑声,一边恭喜他,新年碰了个好彩头。   两个人一直悠哉悠哉待到了大年初五,他们的广东之旅,也终于走进了尾声。   待在潮州的最后一天早晨,燕鸥是在一股温热中醒来的。那时候天还没亮,外面也没有鞭炮声,燕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醒了过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觉得脸上黏糊糊的。   他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拉着窗帘黢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季南风很快醒了,打开灯看见一脸迷茫的燕鸥时,立刻神色大变,拉着他就往卫生间冲:“怎么回事儿?”   燕鸥整个人还是蒙的,他比季南风还想问怎么回事儿,一直等季南风把他架到洗手池前,他才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此时正满脸的鲜血,看起来极其血腥恐怖——   “啊?卧槽??”燕鸥也被这鲜血淋漓的场面吓住了,慌里慌张低头洗了好半天,才知道自己是流鼻血了。因为东倒西歪的睡姿,加上起床前抹了一把脸,本来就哗啦啦涌出来的鼻血自然糊了一脸,看起来就像是来到了凶杀案的现场似的。   知道是鼻血不是被人谋杀,燕鸥便没那么恐慌了,但季南风的担心却依旧没有半分削减,一边帮燕鸥擦着脸,一边忙忙碌碌帮他止血。   他稀里糊涂扶着季南风坐下,鼻血却还顺着指缝一个劲儿地往下滴。   季南风又赶紧拿来毛巾沾满凉水给他冰敷,两个人忙活了好久,都没能止得住血。   看着一水池子的血渍,燕鸥觉得有些头晕,估计是跟失血有关,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起来脸色都白了很多。   季南风一边叹气,一边叮嘱让他轻轻捏住鼻翼压迫止血。他转身去阳台给医生打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神色要比刚才轻松很多。   “医生说,以你现在的情况,鼻血应该跟肿瘤和手术没什么关系。”季南风说,“大概率是广东这边热气大,上火了,”   这一句话,像是给燕鸥喂了颗定心丸,这几天他们饮食确实热气大,流鼻血也算是蛮多见的。只不过化疗之后,他的凝血功能就一直很差很差,所以这次的鼻血才会流那么久,流那么多。   虽然不是什么重病恶疾,但毕竟流了一地堪称凶案现场的血,燕鸥的身子一下就虚了起来。   燕鸥虚脱地躺在床上,半天起不来,头微微抽痛,鼻腔里还有一股隐隐的血味儿,难受得很。最糟心的是,这鼻血并就跟开了闸似的,好不容易流得慢一点了,稍稍碰了一下,就又开始无休止地淌。   看着一边快堆成小山的纸巾,又看了看这人快跟纸一样白的脸色,季南风正色道:“去医院吧。”   燕鸥一听这话,头都快炸开了,慌忙拽住他的袖子说:“别别别,我劝劝它……”   季南风没明白这人怎么个劝法,下一秒,就看这人慢慢盘起腿作打坐样,两手作法似的打圈画圆,嘴里念念有词:“金木水火土,鼻血快封住——嚯——!!”   一个猛然发力,塞在鼻子里的纸团又红了一截儿,季南风被他气笑了,刚想拉着他换衣服下楼,就听他慌慌张张说:“诶诶诶,真的不在流了,你看!”   季南风将信将疑地回过头,就看这人轻轻摘下那红透了的纸团扔进垃圾桶,两个人紧张兮兮等了半天,还真就被他嘀嘀咕咕几句就给封住了。   很显然,燕鸥自己都没料到有这么大魄力:“卧槽,怎么回事儿?这么牛逼??”   季南风笑起来,顺着他说:“这不是给你劝住了吗?”   一听这话,燕鸥嘿嘿笑起来,他不敢再碰自己的鼻子,又昏得不行,只能小心翼翼侧躺下来。季南风赶紧找了个枕头把他脑袋垫高,给他削了一盘水果,又帮他换了个湿毛巾冷敷额头。   干躺在床上缓了好几分钟,燕鸥终于又慢慢恢复了血色,这还是他第一次流鼻血流到有些虚脱,要不是鼻子确实还给了自己点面子,估计这会儿他真要因为流鼻血躺进医院了。   尽管医生说了没什么大碍,但毕竟血流了很多,这人也一下子也险些没招架住,季南风看了实在心疼,一边一边摩挲着他的手,怕他难过。   但燕鸥缓过神来,精神也已经好了,回想起刚才的惊险画面,忽然“噗呲”一下笑起来。   季南风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但看他这么开心,也忍不住弯着眼睛问:“笑什么呀?”   燕鸥说:“刚才起床糊了一脸血,让我想起了一首歌……”   听到他又要唱歌,季南风下意识紧张起来,但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蓝脸滴窦尔敦,盗御马啊——”   “唰”一下,燕鸥做了个抹脸的姿势,假装把血糊到脸上,又像是在川剧变脸。   “红脸滴关公,战长沙!”   季南风被唱了歌猝不及防,也跟着笑起来,捏捏他脸:“战什么长沙,你就是个小白脸!”   于是燕鸥又“唰”一下,虚空洗了一把脸:“黄脸滴典韦、白脸滴曹操,黑脸滴张飞——叫喳喳!”   燕鸥雄赳赳比了个架势,真就像是在京剧台上表演一般。尽管唱得难听,但是变脸艺术表演得有模有样,季南风还是赏脸给他鼓起了掌声:“好!”   变完脸后,燕鸥成功断电,直挺挺躺回了床上。   脑袋瓜子还有点嗡嗡的,他就抱着季南风的胳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花板。   其实多少都有点失落,为什么临行偏要来这么一遭。两个人陷入了默契的沉默中,相顾无言。   但许久,季南风到先打起精神来,说:“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气候和饮食的原因,正好我们今天也要走了。”   燕鸥来了精神,说:“对!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能说明我是个热血青年!”   只不过一句自我安慰的功夫,那昏昏沉沉的天,似乎就又短暂亮了起来——   对,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还能继续往前走,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64章 冬山如睡64   尽管广东之行在“红红火火”中匆匆落下帷幕, 但冬天还没有结束,北方的天气依旧寒冷。   北极燕鸥还在追逐着太阳,两个人便按计划继续南下过冬。   他们的原计划是沿路玩遍新马泰, 温故一下曾经体验过的热带风情, 再回澳大利亚晒晒南半球的阳光, 去找曾经遗落在大洋彼岸的回忆。   但现实却不允许他们过分奔波——燕鸥做过脑部手术,现在情况并不算稳定, 坐飞机的次数是尽可能越少越好, 所以比起在很多个国家来回折腾,他们更适合待在一处, 尽可能减少奔波。   即便现在燕鸥的状态并不算特别危险, 他们还是提前选择跟航空公司报备, 签署了相关的协议——这是对双方负责的行为,哪怕提前告知会多出很多特别麻烦的流程,但为了防止那微乎其微的意外发生, 他们有必要做得十分周全。   遇到这样不得不调整计划的情况, 燕鸥难免有些失落自责。但季南风很快给他他了安慰:“其实我一直想去新西兰住上个一两个月,好好感受那边悠闲、慢节奏的生活。但是之前一直都太忙了。”   去新西兰旅居, 其实是他们一直以来共同的梦。   他们总想着什么时候闲下来,就去那里转转, 去看看宽阔的牧场, 去吃一顿正宗的惠灵顿牛排。只是似乎一直跟这个国家缺少缘分,有好几次去新西兰交流工作的机会, 都阴差阳错地擦肩而过了。哪怕他们来到澳大利亚待过挺长一段时间, 但还是没能找到机会, 就近去一下同在南半球的新西兰。   现在,这个机会居然以这样的方式来了。真是一念之差, 也不知是不幸还是幸运。   但燕鸥总会劝自己往好了看。他笑笑说:“这回得认认真真来个深度游了。”   “挺好的。”季南风笑道,“我也更愿意看新的风景。”   现在他们的计划是,在新西兰租一套房子,慢悠悠地渡过这个冬天,等北半球东区春来,他们便再背上行囊,一路北上追着太阳。   因为多年来长期在国内外奔波,他们对于出过的流程非常熟悉,除了提前办好签证之外,季南风还翻译了驾照、提前在当地租了一辆车——燕鸥的情况最好还是有一辆属于他们自己的交通工具,这段时间,季南风还是打算开着车,带着燕鸥自驾游完整个新西兰。   看着季南风拿起早早准备好的一堆材料,燕鸥觉得很安心,但又有些心疼他:“老婆真是太辛苦了。”   季南风笑着刮刮他的鼻梁,说:“不辛苦呀崽崽,我真的感觉特别幸福。”   能和心爱的人开着车在世界各地旅行,大抵是所有被工作拖累的人都有的梦想,这样一看,他们也算是提前过上了其他人理想中的生活。   尤其是燕鸥,更是格外有福。在精彩却又繁琐的旅途里,他什么都不需要操心,什么都不需要管,醒了就有好吃的,躺在副驾驶就能到达目的地。这一切都归功于他有一个长得好看、脾气好、有才华又能干的爱人,最重要的是,他会一直爱着自己、陪伴自己。   想到这里,燕鸥忽然觉得一切都无妨了,他的生活已经好过了绝大部分的人,他应当懂得知足的。   怀揣着好心情,继续向南出发。   潮州到奥克兰没有直达的飞机,两个人便决定先开车去深圳,然后再稍作调整休息,精简行李,后天再从深圳直飞奥克兰。   从潮州开车到深圳大约四个小时,燕鸥刚开始还一边听歌,一边在车上看照片,直到半路腰子又紧急叫停,蹲到绿化带边吐了起来。   这幅样子一下让季南风想起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从皖省出发去上海看病,路上燕鸥就这样吐得不清,没过一天,燕鸥就被确诊了脑癌——那大概是他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天。   看见燕鸥一边吐一边冒冷汗,季南风只能抱着热水,站在一边一遍遍摩挲他的手——相比第一次,两个人都对此多了一份习以为常,处理起来也娴熟太多,但满身的无奈也是越压越重。   吐了将近十分钟,燕鸥终于虚脱地漱了漱口,季南风把他抱回车里,他就两眼冒着金光地放着空,嘴里还安稳道:“没事儿,晕车,刚看照片看的,我分得清。”   这回吐起来,确实不像之前那么严重,说停便也就停住了,加上刚才的路确实有些颠簸,季南风也愿意相信,这家伙确实是晕车才吐的。   但是早上刚流完鼻血,下午就又开始呕吐,哪怕都跟癌症本身没什么关系,也对燕鸥的信心和身体造成了严重的挫伤。   胃里翻江倒海的,睡又睡不着,他便只能半死不活地靠在椅子上,颓丧地哼哼唧唧:“老婆啊……我好像看见星星了……”   吐到眼睛发白,当然能看见星星。季南风心疼得要命,但一看到燕鸥扁扁滩在座椅上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你这样子好像派大星。”   燕鸥鹅鹅鹅笑了几声,有气无力地应道:“海绵宝宝,我们一起去抓水母吧……”   虽然这人精力恢复得很快,两三句话的功夫就开始复活了,但怕路上再出问题,季南风还是就近去市区药店里买了些晕车贴,还有一些常备的药物。   拿着大包小包上车时,刚刚好看见燕鸥挂了电话,下一秒这人就神采飞扬地跟他说:“我跟陶昕说我们要去深圳,他非要跟我们见见面,还说让我们就把车停他家,今明两天就在他家住,反正我们也就是在那里周转一下,我就答应啦。”   只不过是下车买了些药的功夫,燕鸥就把这两天的行程统统安排好了,季南风有些惊讶,问道:“不会麻烦他吗?”   “麻烦什么!”燕鸥拍拍季南风的肩膀说:“朋友不就是麻烦出来的么!再说了,我好久都没见到陶昕了,这不是正正好一个机会嘛~”   毕竟是出门旅行的老手,季南风早就已经订好了深圳的酒店,也安排好了车子的暂存问题,但是显然燕鸥更想和老朋友欢聚,季南风自然不会反对:“好。那我去退酒店。”   说完,他还是忍不住佩服道:“怎么感觉全世界满地都是你的朋友。”   燕鸥骄傲起来:“那必须的,我走到哪里,哪里就能长出来朋友,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哪里没我的熟人,只能证明我走的地方还不够多。”   季南风笑道:“比如新西兰吗?”   燕鸥被激将法激起了斗志,指着季南风的鼻子硬气道:“给我等着。”   陶昕是燕鸥在当策展人的时候认识的,是个常驻深圳的画商,一方面承接各种展出,一方面做着买卖画的生意。季南风早期还不太出名的时候,有不少画都是他帮忙挂出去的,当然,季南风的画后期也给他带来了一笔不菲的收入——他们完全属于互不亏欠的互利共赢关系,当然,在后来又被燕鸥成功处成了挚友。   除了工作能力强之外,燕鸥结下的朋友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热心肠、仗义。听说他生病的消息,全世界的慰问电话几乎都在一夜之间涌了过来,几乎所有的朋友都主动提出要力所能及的帮忙。   但是燕鸥什么也不缺,只告诉他们一句话:“如果我要去你们那儿玩,你负责招待我就好了。”   陶昕自然也早早就等着要接待燕鸥了,一听他要来,恨不得把手上工作全辞了陪他。   燕鸥也不好意思麻烦人到这个地步,连忙道:“您可千万别,不然我老婆得扒了我的皮。”   季南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燕鸥造谣成了扒皮狂魔,问道:“我们过去会耽误人家工作吗?”   燕鸥笑嘿嘿道:“他说他最近要到大芬村进一批油画,我也想看看,就说跟他一起去。”   看画这种东西,这三个人都算是颇有心得的行家了。季南风知道他们跟过去绝不会耽误工作,或许还能帮到些忙,便心情愉快地答应了:“真不错,好久没有看过画了。”   说到这里,燕鸥又想起来:“最近你不又画了些新画么,让陶昕帮你挂一挂,运作运作呗?”   虽然季南风不太喜欢艺术掺和太多其他东西,但现在这个环境下,没有一定的营销能力,确实很难在圈内混得开。   他想起这些事情以前都是燕鸥一手帮他操作,现在他搞不定的就得拜托别人,就又难免有些怅然起来。   “先不着急吧。”季南风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个现实,逃避道,“这一趟主要就是来玩嘛,就不要掺杂太多工作上的事情了。”   看出来季南风不太喜欢这个话题,燕鸥便也乖乖换了个方向聊天:“正好咱们在潮汕买的牛肉丸可以送给陶昕,反正我吃多了也上火。”   季南风想起那慢慢一后备箱的零食,笑起来:“上火还要买这么多。”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着聊着就到了深圳。   上一次看到如此高楼林立还是在上海,但是比起那座快节奏的国际大都市,深圳又多了一丝闲适与自由。比起小镇风光的潮汕,又显得更加繁华热闹、灯火通明。   是一个很让人舒服的尺度。   果然,一扎进人堆里,燕鸥满身的这里痛那里痒,便在顷刻间就灰飞烟灭了。一下车直接满血复活,恨不得绕着车身跑个几圈。   陶昕家在深圳一个颇有名气的高端小区,外来车辆开不进去,还是他亲自下楼去接的。   老朋友一见面,就是一阵热烈拥抱、侃侃而谈。直到门口的保安催着季南风把车开走,陶昕才想起来:“诶我来和保安讲一下,让你们把车停进去。”   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两位朋友,陶昕一接到电话就赶紧把自家车位腾了出来——他有两辆车,一辆自己平时用,一辆直接借给手下的员工,季南风的车什么时候取走,他自己的那辆什么时候再叫人开回来。   一听这安排,季南风又有些过意不去了,一边把带来的潮汕特产塞给他,一边说着实在抱歉不好意思。   听到这话,陶昕不乐意了:“南风啊,你就是太客气了。礼貌是礼貌,但是生份——都是朋友,真没必要,你看看燕子,该找我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客气,所以我们的关系比谁都铁。”   季南风糊里糊涂听着——他确实是个极端礼貌又怕麻烦人的人,所以很少拉下脸求别人帮忙,久而久之,心理上也和所有的人越来越远。   他以前总觉得这样是一种必要的礼节,直到看到燕鸥和他的朋友们一个个麻烦来麻烦去的,关系却真的越处越好,这才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真的有点太客套了。   他看了一眼燕鸥,又看了一眼陶昕,憋了半天才现学现卖道:“陶哥,我后备箱还有一箱画回来等着麻烦你呢。”   陶昕一听这个,立刻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这就对了,真的别怕麻烦我……以后记得跟我常走动啊!”   陶昕嘴上说的以后,指的是什么意思自然不用多问。几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但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话题。   陶昕一边把人往家里带,一边说:“南风,明天我们一起去大芬村,怎么样?”   “听燕鸥讲了。”一提到画,季南风便来了兴趣,“我听说那边复制油画很厉害,是有什么不错的作品吗?”   陶昕神秘地笑了笑,一推开家门,就看见地上摆着一大堆极其眼熟的“世界名画”——   星月夜、向日葵、吃土豆的人……每一幅都能看见清楚的作画痕迹,乍一看完全能以假乱真。   “你猜怎么着?”陶昕兴奋地指着那些画,“我找到梵高了。” 第65章 冬山如睡65   看着满地的梵高复制画, 季南风也来了兴趣。   这些画从笔迹上可以看出,绘制者其实并非科班出身,但自有一套娴熟在, 从形态到色彩都模仿得入木三分。   燕鸥也一张张端详着, 末了才感慨道:“这个作者一定画了很多张了吧。”   “十万。”陶昕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我问过,花了十年, 画了十万多张。”   这个数字让燕鸥和季南风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十年十万多张, 是梵高本人作品数量的近百倍,平均下来一天就要画出近三十张, 即便是季南风这样艺术科班出身的专职画家, 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绘画强度。   “这……这是打印机吧?”燕鸥惊讶道, “这也太能画了,我以前艺考的时候,一天最多也就临摹二十张, 还得劳逸结合, 再多就画不动了。”   季南风却说:“其实可以理解,纯粹的临摹不需要太多思考和琢磨的过程, 上手之后速度确实会快很多,不过就像你说的, 这样高强度的作画, 本身就是一件很难坚持的事情,更何况这一坚持就是十年。”   “想想也能理解。”陶昕说, “这种画最多只能算是工艺品, 和你这样一张画吃五年不一样, 想要靠这个谋生,本来就要以量取胜的。”   燕鸥闻言, 笑道:“陶老板业务范围挺广的呀。复制画也要涉猎?”   “那可不么。”陶昕也笑起来,“最近认识了一些荷兰画商,他们会特意来大芬村进梵高复制画,我在中间搭个线,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发展空间。”   陶昕作为一名画商,在国内混得风生水起,少不了他灵活的脑袋和敏锐的嗅觉。这家伙总能第一时间找到风口,还能总是善于挖掘极有潜力的新人画家,再加上有着相当厉害的运营手段,便总能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画坛奇迹。   按燕鸥的话说,陶老板就是天生生意人,活该发大财。   一聊到到卖画生意,陶昕就忍不住侃侃而谈:“我对这个画工很感兴趣,不止是因为他模仿得好。”   陶昕说,大芬油画村是全国最大的商品油画生产基地,像这样靠复制画为生的人比比皆是。这些画的作者是大芬村最贵的画工之一,经验极其丰富,平均二十多分钟就能画出一幅《星月夜》来。   “我在这个村子里看画很久了,认得的大多数复制画画工,真就像是一台复印机,每天用同样的笔触复制同样的作品。他们不能也不想在他们的产品里添加属于自己的见解和思考,因为说实话,他们的工作只是批量生产,和艺术、创作并不沾边。”陶昕说,“但老李——就是这些画的作者,李军,我跟他聊过很多次,我能看见他的心里是有艺术的。他对绘画有着自己的思考,我觉得这正是其他复制画工缺少的东西。他的身上有着太多还没有挖掘出来的潜力,我不想错过他。”   陶昕对这个老李的描述很宽泛,但是足以让这两人产生遐想和期待。   “说起来,大芬油画村在全国都蛮有名的。”燕鸥说,“但之前来深圳很多次,我们好像都没去玩过。这次正好有这个机会!”   但陶昕却说:“我明天可能一大早就要出发,燕子要是起不来就别勉强,来回赶路休息最重要。”   季南风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这两天他们的行程其实很紧张,刚开了四个多小时的车,过两天还得坐飞机,来回奔波很耗精力,他也希望燕鸥可以多休息休息。   但他一回头,就看到燕鸥一脸期待的模样,想了想,便说:“那我们今天晚上早点休息,陶哥你明天先去忙,等燕鸥起床我再开车带他去找你——大芬村我们是肯定要去的。”   一听季南风给自己保证,燕鸥便开心起来:“我明天肯定能起得来!”   “那我在那边等你们,随时打我电话!”陶昕说。   几个人聊完画,才想起来收拾收拾东西。陶昕家真的很大,买了上下两层直接打通,当作复式来住。   “我提前给你们收拾好了,你俩就住二楼,上面什么都有,吃的喝的小零食都准备好了,需要什么就随便拿,楼上的浴缸很少有人用过,我特意清洗了一下,你们想泡澡可以直接用,千万别客气。”说完,陶昕又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季南风,警告道,“尤其是你,别给我客气。明天我收拾房间要是发现楼上啥也没动,我们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季南风赶紧把说到嘴边的客气话咽了回去,举起双手投降道:“遵命。”   燕鸥也起哄起来:“陶老板这么诚心待客,我们必须认真蹭吃蹭喝!!”   蹭吃蹭喝说得完全没毛病,陶昕早早就准备了一桌子菜等他们来,口味和心意都是满满在线,把俩人一路积攒下来的疲倦直接一扫而空。   吃完饭,三个人又聊起关于绘画的事情——有着共同爱好的人总能聊到一起,季南风的沉默内敛在热爱面前也彻底被掩盖。燕鸥坐在桌边,捧着脸看着季南风侃侃而谈、神采奕奕的样子,也放心地笑了起来。   快八点钟的时候,燕鸥的眼皮就控制不住打起架来,季南风看出他的疲倦,便赶紧招呼道:“差不多该休息了,不然明天早上起不来了。”   燕鸥一听,立马起身:“我还想泡个澡呢!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不得好好蹭蹭陶哥家的大浴缸。”   陶昕赶紧笑着把他们往楼上赶:“快去吧,我特意在网上查了,说泡澡对你有好处的。”   脑癌患者过了手术的康复期,确实可以适当泡澡舒缓疲惫、促进血液循环,陶昕是真心实意想要好好待他,燕鸥自然不会辜负他的好意。   一上楼,燕鸥就看出季南风的拘谨来——他从小没怎么受到过爱和好意,自然对于别人的真诚也有些诚惶诚恐。   “老婆,真不要有心理负担,你应该能看得出来,陶哥对我们是实打实的真诚。”燕鸥宽慰道,“你想想,如果陶哥来我们家做客,你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肯定也希望对方多吃一些的,对吧?”   季南风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对,如果我接待客人,肯定也希望别人放松一些,别太客气。”   “其实有时候,适当接受别人的好意,也是一种礼节呀。”燕鸥说,“不过这也仅限于真心朋友之间,老婆这么聪明,这个尺度肯定能把握很准的。”   季南风对人际交往其实非常敏感,所以才导致很多时候会瞻前顾后、畏手畏脚。他在自己的茧里待得太久,就需要燕鸥在外面帮他敲打敲打,让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外面的世界。   季南风认真思考了他的话,说:“好,我是真的太怕麻烦别人了,这种心态我自己很累,对方有时候也并不完全舒服。”   燕鸥很喜欢季南风的一点,就是他从来不敷衍自己的话。无论是吐槽耍宝,还是真诚交心,这个人总会认认真真听自己说的每个字,听进耳朵、挺进心里,句句都有回应。   他伸手抱了抱季南风,感慨道:“老婆,你真是太好了,对所有人都好,所以我希望大家也能对你好。”   季南风也笑笑,抱住他:“谢谢你,今天季南风又更喜欢自己一点了。”   这是很久以前燕鸥对他说的话,说希望季南风每天都能更喜欢自己一点,这件事情对这个本质阴郁自卑的家伙来说有点难,但他却有在认真地努力着。   燕鸥转身磨蹭的功夫,季南风就帮他放好了泡澡的热水,还给他切了盘水果,让他边泡澡边补充水份。   “陶老板家的苹果橙子。”季南风强调道,“一点都没客气。”   燕鸥嘿嘿一笑,大方得像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吃!”   燕鸥确实会享受生活,一边泡澡一边吃水果,还不忘放点儿音乐营造一下气氛。   季南风沉默着忍受着他完全与原版无关的跟唱,直到渐渐听不到人声,便知道这人泡睡着了。   他娴熟地把人从水里捞起来,放进浴巾里擦干,就着那家伙迷迷糊糊配合的劲儿给他穿好睡衣,又给人盖好被子。   很快,燕鸥就又睡着了,季南风看了他许久,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转身站到窗前,拿出手机。   他看着南方城市里的月亮,犹豫了很久才打开聊天框,给陶昕发了一条消息。   “陶哥,你有空吗?燕鸥睡着了,我有些问题想跟你请教请教。”   那边秒回道:“有空!快来!正好我点份鸭脖,我们边啃边唠!”   季南风收到消息,轻轻关上门,下了楼。   来到楼下的时候,陶昕的唱片机里正放着音乐,这人正在网上看画,一看季南风来了,连忙给他拖了个板凳,又给他递了只橘子。   季南风下意识想拒绝,但想到燕鸥的话,还是忍着别扭收了下来。   看到他收了橘子,陶昕也笑起来,问道:“什么事儿啊?”   季南风说:“陶哥,我想问问关于办展的事情。”   陶昕一听,来了兴趣:“这事儿问你家那位不是更懂吗?”   “就是因为这个。”季南风笑了笑,“我想给他办个影展,我以为我办过这么多次,应该不会太困难的,但是真要做的时候,才发现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看着陶昕逐渐严肃下来的表情,季南风也坦承道:“陶哥,你也知道……燕鸥他的时间不多了……”   只是这一句话,他的眼睛便“唰”地红了起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敞开心扉地和别人谈论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离别与死亡。   比他想象中还要痛苦一些。   但尽管如此,季南风还是忍着针扎一般的刺痛,对陶昕说:   “我想把这个展做到最好……我真的不想给他留下遗憾。” 第66章 冬山如睡66   一听这话, 本来还有些嬉皮笑脸的陶昕,一下子也跟着眼眶湿润起来。   “我会帮忙,我一定会帮忙的……”陶昕低头抹了把脸, “流程这里我不算专业, 但是基本框架我可以带你了解了解。今晚我们先聊聊大概, 说说该怎么起步、要做哪些准备,其他的问题等实施的时候再解决。我还认识一些比较厉害的专家, 等到需要的时候我全部介绍给你。”   季南风听了, 感激溢于言表,心口又压着厚重的情绪, 好半天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谢谢陶老板……不是跟你客气, 是真的太感谢了……”   “都是朋友, 我也是真的很想帮帮忙。”陶昕拍拍季南风的肩膀,感慨道,“南风, 这次见, 你真的变成熟了好多啊。”   说句难听的,以前季南风和燕鸥一起出门, 似乎总把自己定位成燕鸥的附属品,离开燕鸥几乎就没有任何单独的社交和活动, 更别说主动跟人聊天、求人办事。   “都是他教我的。”季南风有些落寞地笑起来, “如果我不快一点成熟起来,他真的会很不放心我。”   陶昕闻言, 坚定地说:“那他现在可以放心了, 你真的做得很好。”   陶昕的话给了季南风很大的鼓励和宽慰, 刚刚强烈波动的情绪也平稳下来。   于是两人很快进入了正题,开始认真商量起关于影展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 季南风还是醒在燕鸥的前面。   虽然睡眠十分重要,但季南风还是要把选择权交给燕鸥。他轻轻推了推那睡得正香的人,小声问:“崽崽,八点了,继续睡还是起来玩?”   果然,燕鸥一听这话,瞬间把自己从睡梦中连根拔起,“啪”地睁开眼:“起来玩!”   看他“唰”一下就要起床,季南风赶紧去扶:“你慢点儿。”   话音还没落,那人就一阵天旋地转,“哐”一下子晕回了床上。   “呃哦……”燕鸥两眼昏黑地看着天花板,“……天塌了?”   季南风帮他揉揉脑袋:“你再砸猛点儿,床就要塌了。”   听起来有点se情,燕鸥嘿嘿坏笑着看了一眼季南风,那家伙知道他在往歪了想,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不正经。”   这么一闹,燕鸥也不晕了,只是笑着翻身捂住自己的鼻子,威胁道:“要是又流鼻血就怪你!”   季南风也不客气,把他从床上拎起来:“抓住一只碰瓷小鸟。”   小鸟扑腾扑腾翅膀,雄赳赳气昂昂地平稳着陆。   燕鸥起床的时候,陶昕已经早早出发了,还细心地给两人准备了早餐,留言让他们热一热自己吃。   两个人毫不客气地吃完早餐,便开上车,直朝着今天的目的地进发了。   都说深圳是座非常热情的城市,眼前这一方小小的大芬村,便将这份包容展现得淋漓尽致。   陶昕说过,驻扎在这里的,有很多是非科班的艺术爱好者,他们用着无拘无束的技法和色彩,你一笔我一画,共同绘出了眼前这片油画般的村落。   这片靠着油画起家的村落也是恰如其名,四处都是斑斓跳跃的色彩——五颜六色的墙面,被漆成彩虹的阶梯,随处可见的街头涂鸦,甚至连墙角探出的野花,都比别处更鲜艳一些。   一进村,燕鸥就忍不住拿起相机拍起来——他和季南风对光影、色彩都非常敏感,只不过一个擅长搭配与创作,一个更善于发现与捕捉。   这个时间点,陶昕应该还在忙着做生意,两个人便打算不去打扰,先去村子里逛逛。   大芬村随处可见的便是各种画室和艺术馆,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颜料味——这是两位美术生最熟悉的气味,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在央美读书的日子。   “虽然第一次来,但是好怀念啊。”燕鸥一边看着路旁一个个支起的画架,一边感慨道,“毕业之后,似乎很少遇见这么纯粹的地方了。”   说来确实,虽然两个人毕业之后也一直从事着艺术相关的工作,但那份纯粹的爱与自由似乎真的少了。眼下,一家家店铺里陈列着风格迥异的画作,还有的在门口竖了张牌子,有的写着商品画的价目表,有的写着可以亲自体验绘画过程,燕鸥看不懂,季南风就挨个儿念给他听。   大概是艺术氛围滋养,这里大部分店家都颇为佛系,随便来往的旅客看画询问,似乎只等着一双有缘的眼睛,主动提出要带走自己的作品。   看到这两人颇为好奇地探头探脑,还对牌子上的广告语念念有词,一位店主阿姨迎出来问道:“油画体验,要不要尝试一下?半小时带一幅画回家。”   两个人笑笑,非常默契地摇摇头——倒不是因为他们不缺作画的体验和时间,只是他们看得出来,这些店家大多都是行画出身,和季南风这样的专业画家还有相当的差距。但这些技巧并不娴熟的行画,对这些店家来说就是维生的主要收入来源,他们没有必要在人家吃饭的铺子门口卖弄,不分场合地炫技显摆,确实是一种微妙的冒犯。   其实业内对于这样的商品画、行画评价并不算太高,工匠和艺术家之间也确实有着很难逾越的鸿沟,但季南风和燕鸥却始终对这样的创作者保持着尊重——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们一样,拥有足够的运气接受到专业的学习,不管水平如何,创作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尊重的事情。   燕鸥看了一路,从充满张力的卡通画,到颇具抽象艺术作品,诚恳地评价道:“大部分作品确实有很多问题,但是其实有时候抛开技法去创作,也蛮有意思的,很久没看过这么自由自在、无所顾忌的创作了。”   季南风笑了笑:“所以说,这里真的是个很包容的地方。”   大概溜了一圈,燕鸥拍照拍过了瘾,两个人终于联系上了陶昕。那人给他们发了一个店铺名和定位,两个人摸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陶昕正坐在店门口,和一个四十多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悠哉悠哉地聊天。   看到季南风他们过来,陶昕立刻起身介绍到:“老李,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大画家季南风,南风啊,这位就是李军。”   季南风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引荐了,赶忙过去跟人握手致意,李军也慌忙迎了过去。   两个人极限礼貌拉扯的工夫,燕鸥探头看了看面前这间产出过无数复制画的小铺子——和无数他熟知的画室一样,这间工作室比想象中的还要狭窄阴暗,墙壁上挂满了尚未出售的复制画,桌前是大堆大堆的颜料和画材。   燕鸥和季南风都是对创作环境要求有些高的人,很难想象在这样逼仄压抑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画着同一个人的作品,是什么样的体验。   燕鸥想起了一生穷困潦倒的梵高,一辈子只卖出一幅画,终日在压抑与痛苦中度过,最后在精神错乱中开枪自杀。但他又看了看眼前这位“梵高”,他乐呵呵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至少能感觉到,他此时是快乐的。   “老李厉害着呢。”陶昕说,“别人画室都是流水线,一人承包一个步骤,他不用,直接拿笔,一个人唰唰搞定一幅画。”   老李笑起来,说:“那是因为画得太多了,就熟了。”   这个人身上的质朴和纯粹让燕鸥感觉很舒服,于是他也静悄悄站到季南风身边,听他们聊着老李画画的事情。   “其实我这么多年走下来也很迷茫。”老李看着面前满满一屋子的“复制画”,挠了挠头。   “我有时候在想,我比梵高幸运好多倍,至少我一辈子能卖出去上万张画,画笔也能把我从穷苦日子里解救出来,至少不会像他那样,被卖不出去的画包围着,活活把自己穷死。”老李笑了笑说,“但是我又特别羡慕梵高,因为我心里清楚,我画的永远不是自己的东西——说难听点,我在做的事情就是‘造假’,日复一日地去制作赝品,和艺术其实并不沾边。”   季南风看了眼他目前那幅炉火纯青的《星夜》,作为模仿画作确实已经无可挑剔——他承认,在临摹梵高这一块,自己确实比不过李军。   “我觉得老李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内心是渴望艺术的。”陶昕说,“他之前问我打听过关于原创画作的问题,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也经常碰到他去逛这附近的艺术馆。我觉得他就差一点点,就差找到自己的东西。”   说完,陶昕又拍拍老李,说:“你不是还有几张自己画的画吗?今天大画家来了,要不要请教请教?”   老李一听,赶紧转身从画室里拿出几张画来,摆到季南风面前时,他还颇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画得不是很好……临摹了十几年,轮到自己动笔的时候,还是觉得原创真的太难了。看来看去,总觉得这几张画不大对味。”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几张老李自己的画,有家乡的麦田,有门口的松柏,尽管内容都是老李的原创,但细细看来,从笔触到色彩,甚至是选景和表达,都深深受到了梵高画作的影响。   在外人看来,可能已经是几幅相当不错的作品,但季南风以前兼职做过画室老师,还给艺考评过卷子,只是一眼看过去,便看出太多太多问题和不足。   他话都说到了嘴边,但想想还是咽了回去——如果这个人只是纯粹地热爱画画,他就不应该拿应试那一套的框架去纠正束缚他。   想来想去,他换了一个委婉的表达:“李哥是有艺术天分的人,但是画里的‘梵高’还是太多了。”   李军愣了好半晌,才逐渐明白他的意思。   “我觉得,如果你想画出自己的东西,首先需要忘掉梵高,忘掉你这么多年来一直重复的东西。”季南风指着那幅松柏说,“没猜错的话,这幅你应该是想画你店门口的这棵树,但是我看到太多《两棵丝柏树》的影子,却很难看见你自己的思考和感悟。”   李军点点头,听得非常认真:“你说得对。”   “画画嘛,就是要自由。”季南风笑着说,“看到了,觉得心动,就去画,用自己喜欢的颜色和线条去表达自我,画画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其实燕鸥知道,想达到季南风这样,想画什么就画什么,随意自由地表达自己想表达的东西,最大的前提还是要有过硬的基本功支持,这背后不仅是无数张临摹、速写,还有日复一日地学习、思考、纠正,这其实才是最难达到的境界。   老李是野路子出身,缺少系统的学习,很多技法其实并不成熟、甚至是有问题的。但是这么多年的复制画经验,又让他有了一些扎实的底子,至少能够做到精准表达、能够画得像。   “我觉得李哥已经做得很好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和精力去做原创的。”季南风真诚道,“现在这个阶段,我唯一的建议就是放下包袱、放开了画。平时可以多看看画展,积累审美,看看真正的大师是怎么搭配色彩、如何构图的。输入——思考——输出,做好这个闭环,一定可以越画越好的。”   老李也知道自己的画还有很多问题,立刻虚心求教,问季南风怎么改。   季南风便拉着燕鸥一起,跟他讲了色彩,又帮他修了型,还告诉他如果是自己来创作这幅画,会带着怎样的思考,做出怎么样的调整。   复制一幅梵高画只需要二十分钟,但修改一幅原创作品,却足足用掉了一个下午。几个人不知疲倦地从白天聊到傍晚,每个人都能看到,那份纯粹的热爱,此时正在眼前熠熠生辉。   老李说,有机会,他也想去一趟荷兰,去看看梵高的真迹。他说他还需要再努力挣一些钱,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作品可以展出在画廊、艺术馆里,而不是充满小商品的地摊。   “我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了?”老李摸了摸头,嘿嘿笑道,“我从小到大都没学过画画,居然还想着大艺术家才能做到的事情……”   季南风却说:“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一个画家,叫做巴尔蒂斯。”   “他从小没有接受过任何美术方面的教育,完全靠着自学,却被毕加索评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画家。”   “诚然,这样的天才不可多得,但是李军哥,你的审美和悟性都很好,抓型也非常准。”季南风说,“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坚持下去,去追寻自己的渴望,去勇敢地表达内心所想。”   “你要自信,要大胆。”季南风说,“从你拿起笔的那一瞬间,你就已经是个艺术家了。” 第67章 冬山如睡67   艺术这个东西, 越是能带来功名利禄,越是接触到行业顶端,就越应当体会到热爱的弥足珍贵。   燕鸥喜欢季南风的一个重要原因, 就是他无论站在什么样的高度, 都永远对绘画保持着最纯粹的爱——他是一个不会被世俗蒙蔽双眼的人, 而老李的路子恰恰相反,他从世俗中出发, 却依旧愿意去拨开画布上的灰尘, 追求内心最真实的渴望。   这个下午,几个人聊了很久, 无关科班与否, 无关身份来路, 这只是一场艺术爱好者的交流会。   到了晚上,陶昕请几个人一起吃了顿晚餐,还说帮老李联系了荷兰的画商, 会给他提供一个稳定的销路, 至于季南风拜托他的事情,也在燕鸥不知道的时候, 已经迅速提上了日程。   晚上,燕鸥胃口又差了些, 便就坐在桌边看着他们吃饭。季南风因为他很久没碰过酒精, 尽可能地用果汁饮料去解决所有的应酬。   但这人以前其实很喜欢喝酒,每次也从不喝多, 只是跟燕鸥一人一两小杯, 边聊边喝, 然后就着微醺的状态画画,总是能找到无比多的灵感来。   回去的时候, 季南风帮燕鸥打点好,便又坐在阳台的飘窗边开始画画。   燕鸥躺在被窝里,看着他手边代替红酒的果汁,问道:“老婆,我的事情会不会影响你画画?”   季南风手里的笔顿了顿,然后回头看他:“你想听我说实话吗?”   燕鸥抱住被子,借着窗外的灯光看他:“嗯。”   “影响的,你知道我画画真的很吃状态。”季南风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刚刚生病那一会儿,我整天脑子都特别乱,完全拿不了笔,一点灵感都没有,本来情绪就差,看着空荡荡的纸我就更难受了。那段时间画画对我来说变成了一种痛苦和折磨,我一度认为自己是不是再也画不了画了。”   “但后来,你催着我去办画展,我不想让你失望,就咬着牙硬着头皮把自己浸泡进创作的氛围里。”季南风笑了笑说,“差不多是逼着自己浪费了很多张纸,又跟你一起看了这么多风景,看了飞翔的鸟、看过美丽的夕阳,看到碧蓝的大海,我的手感似乎就又回来了——那些丢掉的状态似乎都找回来了,眼界似乎也比从前更开阔了。”   “和你一起旅行真是我做过最正确的选择。”季南风说,“燕鸥,谢谢你带我飞出来,看这么美好的世界。”   燕鸥本来还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拖累了事业上升期的季南风,听到他的话,便也释怀了。   他摸起床头的相机,想再拍一张季南风画画的照片,却一连拍了好几张都是模糊的——从下午开始,手就抖得特别厉害了。   燕鸥皱起眉,翻身趴在床上,拿枕头代替手当支架,好半天才勉勉强强拍了一张清晰度还算可以的照片——但是角度不好看。   作为完美主义者,燕鸥想要删掉这张照片,但是手几乎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他有些懊恼,却在季南风注意到自己的情绪时,装作无事发生,把相机放回了床头。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季南风敏锐地问。   “没有没有~”燕鸥装作轻松地回应道,“困了,睡觉。”   大概是睡迟了怕打扰他,季南风也收拾好画材躺上了床——他隐约觉得燕鸥身体有些状况,但这人却一直硬挺着,明天他们就要坐上飞机前往新西兰了,只希望不要出大问题才好。   第二天早上,和季南风料想的一样,燕鸥的状态很不好,光是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就花了足足半个小时的功夫。   期间,季南风告诉他,如果实在起不来,就退到机票继续留在深圳,什么时候好转了,再飞去新加坡也不迟。   但这家伙一听要退票,咬着牙也不愿意,在原地挣扎了好久,这才疲累地从睡梦中浮出水面。   刚一起床,又像昨天早上一样,腿一软,差点直接砸到地板上去。   好在季南风早有预料,一把扶住他,一直陪他坐在床边缓了好长时间,这人才终于慢慢坐直了身子。   燕鸥回头看着季南风,目光还有些发愣,许久才有些苍白地笑起来说:“……没事儿,睡魇着了。”   季南风看他这个状态,没多犹豫,冷静地说:“我去退机票,我们不去新西兰了。”   燕鸥一听这话,立马站起身,不乐意了:“退什么?我没事儿!”   季南风也丝毫没有退让,严肃道:“你有没有事儿自己心里清楚,别再给我逞强了。”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季南风对自己最凶的一次,燕鸥有些委屈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季南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对他态度不好了,立刻愧疚起来,坐到他身边,语气软下来:“崽崽,出门旅游最重要的就是舒适,累了就要休息,等精神养好了,才能继续好好地玩,对吗?”   这话说得有道理,但却并不适用于燕鸥。他低着头,咬牙绷了半天,眼圈还是红起来。   “……我还能好吗?”燕鸥艰难地开口道,“老婆,我如果停下来,真的还有机会继续吗……?”   一听这话,季南风的心理防线也跟着坍塌了——眼下他们走的路,就像一场艰难的长征,在极度疲劳的过程中,一旦停下脚步歇息,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燕鸥的病情不是走向康复和治愈的,对于接下来的发展,他们永远无从得知——现在他们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在赌,赌他只是需要短暂地休息,赌他还有更多的时间。   “如果我现在停下来,彻底病倒,再也不能往前进,我会真的很难过。”燕鸥看着季南风,说,“老婆,我宁可咬着牙,倒在继续前进的路上。这条路从放弃化疗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不是吗?”   他看着季南风布着红血丝的眼睛,祈求道:“老婆,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对不对?”   季南风深深叹了一口气,看见他为难,燕鸥也慢慢站起来,笑着说:“我好啦,真的!就是起床没缓过来而已!没什么大问题的!”   说完又歪着脑袋,耍赖似的蹭蹭季南风的脖子。   季南风被蹭得发痒,看他这副赖皮样子又忍不住笑起来,半天才叹了口气,说:“我真是把你惯坏了。”   燕鸥一听他这话,立马笑逐颜开,抱住季南风的手臂:“我老婆真是太好了!”   话虽如此,但季南风还是悬着一颗心,再三确认燕鸥的身体情况,又帮他忙忙碌碌做了很多准备。   在去机场的路上,燕鸥也没能在车上睡着,只是疲惫地靠在季南风的肩膀上,眼睛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他才轻轻开口道:“老婆啊,明明坐过很多次飞机了,但是每次起飞还是感觉很新鲜,还有一点小紧张。”   这次的紧张不无道理,燕鸥的身体状况摆在眼前,起飞前也问了医生,连航空公司都跟着严阵以待,确定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才准许他们飞行。   这次的飞行时间很长,谁都怕他在这途中发生意外。   季南风低头吻了吻他的眼角,说:“不要害怕,小燕子怎么能怕飞呢?”   燕鸥便立马被安慰到了,笑着说:“老婆说得对。”   避免恐惧,其他一切交给运气。   为了方便燕鸥休息,他们买了最贵的头等舱,从值机开始,就已经享受到了和高价机票相匹配的服务。   之前频繁坐头等舱,还是他们刚毕业那会儿,季南风靠着卖画赚了第一桶金。那一段时间他们都沉浸在享受金钱带来的快乐里,直到后来两个人收入稳定下来,新鲜感也体验完了,反倒不太爱这样胡乱花钱了。   再一次走进等候室,燕鸥看着宽敞的大厅,看着一排排按摩椅和晚餐,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我感觉胃口都变好了!现在不着急,等会儿上飞机吃大餐!”   季南风笑起来说:“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就是为了吃这顿大餐吗?”   燕鸥笑眯眯躺到按摩椅上,拍拍肚皮:“这都被你发现了!我超级喜欢头等舱的小点心,你替我喝点香槟,我看着解解馋!”   季南风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在安慰自己,只知道他确实吃了一瓣砂糖橘,就眯着眼睛靠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怕出意外,临上飞机之前,燕鸥吃了降颅压的药和晕机药,但耐不住刚起飞不久,他又开始难受起来。   恶心、头晕,虽然在药物的压制下已经减轻了很多,也完全不会影响到飞行,但却对燕鸥的信心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将近一天半的路程才刚刚开始,悬浮在半空让人又很难有安全感,燕鸥紧紧攥着季南风的大拇指,上飞机前的从容彻底消失不见了。   季南风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着他的头发,又找空姐要来毯子给他盖好。那人就蜷缩在自己的膝盖上,睡也睡不着,更没有心情去开口聊天,只能乖乖听着季南风跟他讲话。   “崽崽,你知道新西兰的玛塔玛塔小镇吗?《霍比特人》和《魔戒》就是在那里拍的。”   “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草原,有水车和河流,我们可以坐在小船上,晒着太阳,看岸边的向日葵。”   燕鸥听着他温柔的声音,心中那丝焦虑似乎也随着他话语中的暖风艳阳,悄悄消散开来。   “那里有青葱的古树,也有原始的木屋,屋前就是大片大片的花朵,山坡上是云朵一样的小羊……”   燕鸥本就有些恍惚,季南风的话更是让他出了神。   “老婆……”燕鸥迷迷糊糊开口,“好像童话呀……好想去……”   “是呀。”季南风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抚平了他的眉头,“我们不是正在往那边飞吗?”   燕鸥终于安心闭上了眼,飞机升空的那一瞬间,他隐约看见自己变成一只飞鸟,直向着蓝天展开翅膀——   “我们正在往童话里飞呢。” 第68章 冬山如睡68   季南风的喃喃低语, 就像哄睡孩子的摇篮曲,轻轻拂掉了燕鸥的烦恼与焦躁,将他送进了安稳的梦乡。   燕鸥的情况稳定下来, 季南风终于松了口气。他低头静静地看着燕鸥的睡颜, 看着他长长的睫毛, 看着窗外的阳光描摹他的侧脸,又忍不住拿起手边的画本和笔, 把他的线条轮廓留在纸上。   这是他随身携带的速写画本, 作用类似于燕鸥脖子上的相机,随时随地记录下他的所见所想。但不像是燕鸥相机里的那般森罗万象, 季南风的这个本子里自始而终只有一个主角——燕鸥。   这个习惯从很久以前就有了, 林林总总好几个本子, 全是燕鸥不同的模样——拍照时的凝神专注、吃饭时的津津有味、聊天时的喜笑颜开……季南风放下笔,看着一张张线条下的燕鸥,那些纸张背后的故事便就一幕幕地在脑海中回放起来。   直到这一刻, 季南风才终于明白自己钟爱绘画的原因——这是他这样平凡的普通人, 唯一能留得住时间的魔法了。   飞机来到云层之上,便彻底平稳下来。他们开始彻底走向离家之路, 大约是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空姐看到燕鸥疲惫地睡过去,特意主动询问季南风, 确认没有需要额外帮忙之后, 便也不再去打扰了。   安静的机舱里,忙碌了许久的季南风很快也闭上眼睡了过去, 他再一次梦见燕鸥变成一只小鸟, 张开翅膀飞上天去, 但这一次自己也变成了一缕风,风的世界里到处都是鸟的影子。   燕鸥生病之后, 相似的梦他做过无数次,这一回他再看着鸟儿翱翔的背影,释然似乎要盖过长久的痛苦。   这一个怅然若失的梦,在身边的小燕子醒来时戛然而止。季南风感觉到了身旁的动静,一睁眼,就看见睡饱了的燕鸥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自己胸前蹭了蹭,然后伸了个懒腰。   一抬头,就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小声说:“饿了!”   这人从昨天到现在,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一直说没有胃口,闻了都想吐,这会说饿了,总算来了食欲,真是天大的好事情。   一看他醒了,空姐立马带着菜单过来,刚刚还没精打采的燕鸥立马来了精神。   他们坐的航班有着国内最好的头等舱,从服务到饮食都完全没得挑,燕鸥光是看着菜单上的样图,都忍不住直吞口水。   “老婆……”燕鸥犹犹豫豫开口道,“其实我馋头等舱的香槟好久了……”   季南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问:“你要喝吗?”   “不不不!”燕鸥听这口气,吓得头皮一紧,“我是说,要不你点一杯吧,给我闻一口行不行?”   酒精对他来说,是需要绝对禁止的危险品,刚刚胃口才好起来没多久,他可不敢随意造次。   看他这么有自知之明,季南风也笑起来——飞行时间还久,一杯香槟也没什么,既然他想闻闻,那就来一杯吧。   飞机上主打的是西餐,除了香槟,燕鸥还点了一只鹅肝慕斯、一份牛排、一碗养生汤。   这种主打精致的飞机餐不能指望量大管饱,但对于燕鸥这种胃口半好不好的病人来说,却又刚刚好。   其实这万把块钱如果放在平时,他们可能会选择坐着经济舱飞去米其林吃顿更好的,但是既然来了,他们就得好好享受全套的服务了。   燕鸥一边吃一边夸,又看空姐一个人坐在那里无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起天,很快,这个温温柔柔的姑娘便跟他们熟络起来。   “有件事儿我连他都没说过——其实我以前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不要考空飞。”燕鸥笑嘻嘻道,“高一的时候看见学校招飞行员,我真就还蛮想去的,想开着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实在是太爽了。”   季南风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个想法,颇有些感兴趣——这样的想法确实很符合他的性格,只不过跟艺术这条路差得有些远,确实在季南风的意料之外。   空姐问:“为什么后来没去呢?”   本以为背后有什么青春疼痛的遗憾故事,没想到燕鸥只是无所谓地摊开手:“因为我后来近视了,又不想做手术,就没去了。现在想想还挺幸运的,我真坐了飞机才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子——我算是没选错路。”   “那只能说明是一时冲动。”季南风笑起来,“你真要是想做的事情,十头驴都拉不回来。”   燕鸥知道他在说自己为学艺术离家出走的壮举,调侃道:“你是在说我爸妈不如十头驴是吗?”   季南风赶紧澄清:“不是我说的啊!”   此时正值傍晚,窗外的云层被夕阳淹没,想以一团橘红色的绸子,掀起一个个绯色的波浪来。   燕鸥盯着窗外看了几眼,就忙不迭抱起相机拍起来。这回手不怎么抖了,搬出来的照片也非常满意。   拍完照片后,他便静静趴在窗边,任由夕阳染红他的脸。   季南风一直在他身后陪他一起看着,许久,那人喃喃开口道:“感觉最近总是看到日落啊。”   季南风沉默了——日出和日落每天都有,但似乎从燕鸥生病那天开始,天在慢慢变冷,他的太阳也就一直在慢慢暗下去。落日的意象总是那么不好,让人忍不住联想到迟暮与死亡。   但燕鸥却说:“但是日落真的很好看啊,和日出有着不一样的美。”   季南风怔了怔,也跟着跟他一起看向窗外。   他想起了他们在鄱阳湖的落日下兜风,想起了南澳岛夕阳下的红色灯塔,此时红霞就在他们的身侧,正半潜在云海之中,浮浮沉沉。   “很幸运啊。”燕鸥又兀自喃喃道,“不是每一天傍晚都有这么好看的晚霞,不是每一次日落都这么晴朗绚烂的。一天不论长短,总是要有日落的时候,能在谢幕的时候保持最好的样子,就是最理想的事情了。”   听着燕鸥的话,再看窗外的夕色,似乎就没有那么多的遗憾和凄凉了。   正当季南风心情上扬时,燕鸥摇着脑袋,毫无预告地开嗓:“最美不过夕阳红~~”   七扭八歪的音调配上因为刻意模仿美声反而变得更不美观的唱法,演出效果相当之炸裂,连一旁的空姐听了,都险些维持不住那焊死在脸上的职业微笑。   季南风慌忙从身后捂住他的嘴,警告道:“你小心影响机长驾驶。”   燕鸥乐极了:“我本事这么大吗?”   季南风点头道:“不要小瞧自己的本领。”   听这一对小情侣打情骂俏,空姐也没忍住轻轻笑出声来。机舱里冷清的氛围一下子融化开来,季南风摸了摸燕鸥的脑袋——他真是被一个宝贝捡到了,燕鸥总是可以带给所有人最纯粹的开心快乐,他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魔法师。   闹了没多久,燕鸥就又困了。他耷拉着眼睛躺在季南风的怀里,呜呜囔囔道:“吃了睡,睡了吃,我就像一个小猪崽子……”   季南风心想,他倒是希望燕鸥可以像小猪一样,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吃得香睡得香,健健康康白白胖胖。但这人生来就是个闲不住的北极燕鸥,似乎一天不飞翔,就枉费了时间一样。   他捏了捏燕鸥的耳垂,说:“那你也是个幸运小猪。”   燕鸥抬起眼,感兴趣地问:“为什么呀?”   季南风刮了刮他的鼻子:“因为刚刚过年,你居然没被吃掉。”   燕鸥被他逗笑了:“命大的小猪!”   上一秒,小猪还因为自己命大感到快乐无比,下一秒,他就像是个拔了插头的电视机,一瞬间就强制休眠了。   真不知道是该担心他太嗜睡,还是该庆幸他还能睡得香。   价值上万的头等舱其实有很多新奇的体验和服务,但燕鸥基本上只用来吃喝睡——这对于季南风来说,已经是钱能花在的最值当的地方了。   一直到飞机降落新西兰,燕鸥才勉勉强强从睡梦中醒过来——睡得太久,都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多久。   “……到了?”燕鸥隐隐约约听到了些许,睁开眼睛还觉得有些恍然,“我以为还在国内呢……”   季南风笑道:“都已经到南半球了。”   一听到这里,燕鸥又兴奋起来。   上一次去南半球,还是两个人一起去澳大利亚。那时候是七八月,国内正值酷暑,澳洲却正是寒冬。两个人短袖短褂地出发,棉裤棉袄地落地,温差之大让俩人双双感冒,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回忆。   听他们在讨论天气的问题,一旁的空姐一边帮他们收拾行李,一边笑道:“这个季节去新西兰还是很舒服的,和澳大利亚不一样,新西兰全年的温差都不大,现在那边正好是夏末初秋,你们又是从深圳那边来的,基本上不会有很明显的不舒服,现在那边的景色也很好看,你们真的是挑对了时间。”   这都是在季南风提前准备的功课范围里,但这不妨碍燕鸥听了十分高兴:“好诶!幸运的事情又增加了!”   看得出来这位乘客喜欢把幸运挂在嘴边,空姐也笑起来:“这一次这么长时间的飞行,没有极端天气,没有晚点没人误机,也没有遇到任何气流和颠簸,机长的心情特别好,遇到的乘客也非常通情达理——真的是一次非常非常幸运的飞行。”   果然,燕鸥一听,面上的笑意更甚了:“真是太棒了!祝你每一次飞行都这样幸运!!”   空姐把他们送到出口,非常认真地说:“能在无数次飞行中与你们相遇就是我的幸运。”   走出机舱的那一瞬间,南半球的暖风拂面而来。此时正值夏末初秋,时间似乎在顷刻间倒转,退到厄运发生以前,回到了一切幸福的伊始。   两个人推着行李迈开步子,几乎是同时回过头,远处,空姐正笑吟吟地朝他们挥手:   “祝你们永远幸运!永远快乐!” 第69章 冬山如睡69   广州深圳的风再温暖, 也抵不过冬天本身的寒冷,但二月份的新西兰是真正的夏日。   他们把飞机上用来保暖的薄外套都脱了下来,穿起短袖肆无忌惮的那一刻, 燕鸥终于缓过神来——他们是真的来到夏天了。   “好神奇啊。”燕鸥伸出手抓了抓面前温暖的空气, “从冬天一下子回到夏天, 这种感觉就像是逆转了时间,让时光倒流一样。”   季南风闻言, 也颇有些感慨——这个夏天, 在什么都没发生以前,他们正过着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   真要是能倒流回那个夏天就好了。   果然天气对人心情和状态的影响很大, 久违的阳光与温度, 让沉闷了一整个秋冬的燕鸥瞬间精神满满, 不适的症状通通散去。   “我算是知道旅鸟为什么要不停地飞了!”燕鸥愉悦道,“虽然很累,但是, 只要它们愿意张开翅膀, 一年四季都可以是春夏。”   季南风也被这舒服的气候治愈了——虽然此刻正值南半球的夏日,但正如飞机上的空姐所说, 新西兰的温度并没有非常炎热,二十多度的气温, 对于旅行的人来说, 真是无可挑剔的刚好。   “追逐太阳的感觉真的很不错。”季南风笑道。   下了飞机,两个人便在机场就地租了一辆车——季南风的驾照都已经翻译好了。   新西兰开车是右驾, 和国内的习惯完全相反, 但季南风却上手很快——之前在英国的时候, 他就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右驾经验,再加上这人本身似乎就有着驾驶天赋, 切换左右边甚至不需要适应缓冲,立马就能稳稳上路了。   看着季南风熟练驾驶的样子,燕鸥感慨道:“老婆,感觉你是真的该去开飞机!”   季南风摇摇头,严肃道:“不行,我开飞机就没人给你开车了。”   燕鸥听完,又前仰后合地乐起来:“做朕的专属司机!”   从热热闹闹的深圳,转而来到地球另一端的新西兰,除了季节颠倒以外,这个国家给他们最大的感觉就是,非常安静。   不论是本就空旷的市郊,还是理应当热闹一些的city,都是一片清淡如水。   “感觉这个世界的人被抽走了一半,整个世界都被静音了一样。”燕鸥看着外面宁静的街道,感慨道。   季南风问:“会想念国内的热闹吗?”   燕鸥思考了片刻,说:“各有各的好,别的不说,这里真的很适合创作,也很适合养老——总而言之就很适合我们。”   季南风笑了笑——燕鸥现在的心态,就像是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年轻的老人,在热闹的公园里跳腻了广场舞,就想来到空旷的乡野享受宁静生活。   他们的酒店选在相对热闹的市中心,娱乐项目不如国内丰富,但也相对还算不错了。   新西兰的酒店设施很齐全,从冰箱、灶台到洗烘套装,生活需要的设备基本都有所涵盖——燕鸥便又能随时吃上季南风做的菜了。   季南风给房间做清洁、消毒的工夫,燕鸥又一不小心睡着了——虽然来到新西兰,他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变好,但是身体上的衰弱依旧是不可忽视逆转的。   一觉醒来的工夫,燕鸥发现已经快到五点。恍恍惚惚反应了半天,他忽然有些焦虑起来:“老婆……我怎么睡这么久?这也太耽误时间了。”   季南风原本正在客厅忙活,听到声音便赶了过来——他以为燕鸥睁眼会先埋怨自己没喊他,没想到这人就算着急了,也不会想着怪自己。   “也没多久,我们下午三点才回来的,睡两个小时调整一下时差,精神会好很多的。”季南风安慰道,“而且我做了攻略,这附近晚上会更好看,现在出门其实刚刚好。”   燕鸥最省心的地方,就是他真的很好哄、很听劝。季南风的话言之有理,他的情绪便也立刻就一扫而空了。   “好诶。”燕鸥笑起来,高高兴兴换好衣服便下了床。   夏季,天黑都要比平时更晚些,燕鸥一出门,便看见太阳摇摇欲坠地挂在天边——快要日落了。   “我最近这个作息啊……”燕鸥看着昏昏的天空,摇头啧声,“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季南风摸摸他的脑袋:“昼伏夜出的小动物。”   燕鸥闻言,朝四周看了一眼,确定没人看,便勾勾手,小声说:“你过来,我告诉你我是什么小动物。”   “小鸟呗。”季南风笑着,但还是非常配合地低头凑过去。   下一秒,燕鸥偏过头,张口轻轻咬上季南风的脖颈——他没有真的用力咬,两只虎牙只是轻轻碰到了他的皮肤,便点到为止地收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像是留下了一个到此一游的标记。   “吸血鬼来啦!”他嘿嘿笑起来。   季南风被他弄得痒痒的,也跟着笑起来,趁着人还没逃走,顺势朝他脸上亲了一口:“吸血鬼算小动物吗?”   燕鸥想了想,弯着眼睛道:“算吧,有翅膀,还会飞呢。”   季南风太喜欢和燕鸥在一起有一遭没一遭地闲扯,他永远不知道这人会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点子,所以跟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充满了快乐和惊喜。   燕鸥慢悠悠在路上走了半天,才忍不住指着街头的招牌:“老婆,这些牌子上写的都是English吗?”   季南风知道他现在看不懂文字,但用这种中英混杂的奇怪口吻说出来,还是让他忍不住想笑:   “对,大部分都是English,还有部分看不懂的,我猜是毛利语。”   新西兰国内有很多毛利人土著,因此,官方语言除了英语之外,还会有毛利语。   不过这对燕鸥来说没有区别——“没关系,反正我都看不懂。”燕鸥笑道,“我现在是一个纯正的文盲。”   燕鸥已经能毫无介怀地开这样的玩笑,季南风便也跟着道:“那你要牵好我了,我是你的专属导盲犬。 ”   于是燕鸥就嘿嘿笑着,握紧了他的手。   “老婆,你想知道现在我眼里的文字是什么样的吗?”燕鸥问。   季南风:“什么样的?”   “是一个个小蝌蚪,就像是文字被放进碎纸机里打碎了,只留下了一小部分,我觉得挺熟悉的,但就是想象不出来缺少的部分长什么样子。”燕鸥说,“而且很神奇的是,有时候盯久了,它们还会旋转乱动,就好像是在跳舞一样,这时候来点儿music,就非常的带劲儿。”   明明是一件挺难过的事情,被燕鸥这么一形容,反倒变得轻松又可爱。季南风又被他逗笑了,伸手捏捏他的脸颊,说:“那你的世界比我们普通人要热闹好多。”   燕鸥很喜欢他这句话,跟着得意起来:“我就是爱热闹嘛。”   他们现在在维多尼亚街,距离他们不远的,就是今晚的目的地——天空塔。   天空塔是奥克兰的地标性建筑之一,也是新西兰最受欢迎的景点之一。季南风早就提前预定好了门票,来到塔前,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便拉起燕鸥,加快步伐朝目的地赶去。   看季南风那么着急,燕鸥没来由地兴奋起来:“老婆老婆,你怎么这么急?是不是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看?”   “被你发现了!”季南风笑道,“是有好东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燕鸥想都不想就回答道,“老婆给的东西,我什么都喜欢!”   说话间,季南风就带着燕鸥乘上电梯——这塔有三百多米高,是南半球最高的建筑之一,虽然不如上海的东方明珠,但也相当震撼。   天空塔的电梯是观光电梯,透明的电梯舱可以让游客尽情欣赏沿途的美景。燕鸥兴奋地站到玻璃窗边,等待着电梯上升——   门合上后的片刻,电梯便开始启动,速度比想象中快上太多,那一瞬间,?整个奥克兰在他们面前骤然降落,风在耳畔呼啸而过。   “!!”电梯里还有其他游客,出于素质考虑,燕鸥没有惊呼出声,但这一刻的刺激和舒爽是无比真实的,他紧紧握住了季南风的手——   任由世界下沉。   电梯上升的速度太快,到达两百多米高的观景台,甚至只需要不到40秒的时间。这途中,燕鸥光顾着感受刺激,甚至没能好好欣赏这座城市的美景,但是无妨——   眼前这座观景台,是眺望整个城市最好的地方。视野打开的一瞬间,燕鸥就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这一刻,整个奥克兰就像被微缩成了一个小小的沙盘,一览无余地在他们的眼底铺开。借着还在奋力挣扎的日光,他们看见远处碧蓝的大海、葱翠的绿林和绵延的山脉。   燕鸥足足在原地怔愣了半天,才慌慌张张想起拿出相机。   但季南风却摇摇头,拉起他的手:“别着急。”   燕鸥一脸疑惑地跟着他来到了观景台的外围,直到看见面前一座圆形的平台,才明白季南风给他准备的“好东西”是什么。   “想玩吗?”季南风笑道。   在他们面前的,是观景台特有的SkyWalk高空体验项目,体验者穿上特制的安全装备后,可以在塔外侧的圆形平台上行走游览,是观赏美景的最佳场地。   燕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季南风——他以为季南风不会让他尝试这样的项目。   看他一脸无措的样子,季南风笑起来:“我提前了解过了,这个项目是有一点刺激性的,但不算是极限运动,对于不恐高的人来说,就是一场享受。”   “我当时也犹豫了一下,但是我想啊,崽崽是一只勇敢的小鸟,跳过伞、蹦过极,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季南风说,“所以我提前预约了两个名额,如果崽崽想去、身体情况允许,我就和你一起,一起俯瞰这座城市,一起在天空散步。”   燕鸥的眼睛瞬间被日光点亮了,他终于明白季南风刚才急匆匆的,是在追赶什么——   他是要赶在天黑之前,把这座阳光下的城市送给自己。 第70章 冬山如睡70   看到燕鸥欣喜的眼神, 季南风便知道他实在太想去了,便笑着对他说:“再不抓紧时间,太阳要落山咯。”   燕鸥一听, 赶紧拉起季南风就朝目的地冲去:“快点快点!”   Skywalk的教练是个非常和蔼的白人, 看他们俩一副欢喜的模样, 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三个人你来我往地瞎聊了几句,教练便夸他们英语说得很好。   燕鸥有些得意, 那中日英的杂交语言跟季南风炫耀起来:“嘿嘿, 虽然我是个文盲,但是我的Spoken English还是非常的斯巴拉西内!”   季南风被他逗得笑个不停:“斯巴拉西, 斯巴拉西!”   俩人插科打诨的功夫, 已经非常迅速地穿戴好了的安全装备, 几乎没有让教练操一点心,也没耽搁夕阳哪怕一秒钟。   教练有些惊喜:“你们的动作很专业、很熟练!”   燕鸥骄傲起来:“我们之前经常玩极限运动!我还有跳伞证呢!”   教练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赞道:“自由的鸟儿!”   即便如此, 教练还是仔细地为他们检查了安全设备, 跟他们讲解了安全须知,并告诉他们, 如果有哪里不适应,可以随时停下来休息。   两个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后, 教练握住他们的手腕, 将他们的双手扣在一起:“一起飞吧!”   他们对视了一眼,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一起迈上了空中漫步之旅。   Skywalk的平台位于天空塔53层的外侧, 近两百米的高空中, 他们要走在一段只有一米来宽、两边毫无阻挡的步行道上。   这样窄的路,两个人只能一前一后排着队走, 为了随时观察燕鸥的状态,也是为了不遮挡燕鸥的视野,季南风主动走在他的后面,保护他的安全。   其实以前跳伞的时候,燕鸥都很少会感到紧张,但不知是不是疾病消磨了他的胆量,又或者是太久没有感受到凌空的刺激,踏上百米高空的一瞬间,燕鸥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加速起来。   似乎是看出他步伐的犹豫和周身轻微的颤抖,季南风轻轻扶住他的腰,说:“大胆向前吧,我在呢。”   燕鸥本来还在高空中摇摇欲坠的心,一下子就安稳下来。   其实两个人一点都不恐高,甚至骨子里都对高空的刺激有着某种向往,迈开步子向前走了两步,便克服了障碍。   这时候,燕鸥终于想起来他们是来看景色的——   方才他在塔里,便误以为那里是整个奥克兰视野最好的地方,但当他站在这条漫步道上时,才觉得自己对美的理解还是狭隘了。   这里看到的,是真正的全景,和上海那样的高楼林立不同,奥克兰是座自然景观非常丰富的城市。在这一刻,山川湖泊、森林海洋,都在他们的脚下徐徐展开。   “太美了……”燕鸥见过无数美景,但依旧忍不住被这浩瀚的景象震撼心灵。   风就吹在耳畔,他们在空中、在云里,燕鸥回头看向季南风——此时,他们便也成了这美景的一部分。   看着他的脚步被美景拖慢,季南风笑笑,说:“要不要在这里坐下来?太阳快要落山了。”   他们匆匆赶来这里,就是为了纵览这白日里的美丽城市,目睹夕阳最美的瞬间。   燕鸥看着远方摇摇欲坠的太阳,心情也跟着轻轻摇摆:“好!”   在教练的批准下,两人小心地蹲下身,肩倚着肩,并排坐到步行道边。   这个动作让燕鸥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总有那样阳光明媚的下午,两个人坐在学校高高的石阶旁边,一人抱着画本、一人抱着相机,双腿悬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艺术、聊着人生。   季南风悄悄覆住了燕鸥的手,那人便直接握住他、十指相扣,继而歪着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他们一齐吹着晚风,看着远处粼粼湖面斑斓闪烁,看着蔚蓝海岸潮起潮落,看葱葱绿树掀起波涛,看绵绵山脉重峦叠嶂。   曾经,燕鸥完全不能理解“此生无憾”这个词,他总觉得自己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他那些或大或小的心愿,大约是八百辈子也不能全部完成的。   但此刻,爱人在身边,风景在眼前,那些纷呈复杂都念想似乎都烟消云散了——这一刻他好像真的没有遗憾了。   渐渐的,天边的太阳开始泛红,像是被火燎了边,在天际线上燃烧。   他们看见这座城市的边缘都燃起了火光,那星星点点的焰火从天边洒向打底,很快,海浪、树梢、山顶,都落满了金晖——   光在森罗万象间舞蹈。   随着太阳被地平线一点点吞没,地上的星火熄灭,而最靠近日落处,却尽全力一般迸发出了剧烈的光芒,像是万籁俱静前的爆燃。   完美的绝唱。   耀眼夺目过后,光芒收束,世界归于宁静。   燕鸥牵着季南风的手骤然松了一下,似乎有些怅然若失,但下一秒,那白日里被美景淹没的城市,在夜幕的浇灌下,星星点点亮起了一串珍珠似的灯火,而与此对应的,他们都头顶也亮起了点点星光。   这里的空气很好,星空非常晴朗,抬头间能看见隐约的一条银河,还能看到很多北半球没见过的星座。   纵使白日燃烧殆尽,夜晚也依旧烂漫璀璨。   抬头看着天空许久,一直到夜幕完全漆黑,燕鸥的怅然终于被释怀替代:“完美收官。”   季南风也豁然道:“嗯,真的很完美。”   送走了白日里最后一丝光亮,两个人身披星光,走在无垠的夜空之下。   此时,他们的头顶是璀璨星河,他们的脚下是万家灯火,四下里除了风声一片寂静,但因为这环绕周身的闪烁,驻足在夜空之中,似乎也不那么孤独。   悬浮于光海之中,燕鸥伸出手,笑起来:“看,变成星星还挺有趣的。”   有星空作伴,有灯火仰望,有路人惦念,还有他最爱的美景与热闹。   季南风看着眼前的灯火,似乎也终于放下心了。   他们在星空下漫步许久,终于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这场旅程,用教练的话说,他们把一场惊险刺激的旅程,完成了独属于两个人的浪漫。   走下了Skywalk的漫步道,燕鸥这才觉得双腿有些发飘,站直了都觉得地上软绵绵的。   他走了两步,觉得怪怪的,就猴儿爬树似的攀上了季南风的腰。   季南风对他的这种动作非常适应,直接拖住他,盘好他的腿,晃晃悠悠抱着他往前走了一小截。   这人自己挂不住了,笑着跳下来:“袋鼠!”   看他自己能走了,季南风便牵着他的手,问:“饿不饿?”   燕鸥玩得忘乎所以,一抬头才发现都已经到了饭点了,等兴奋劲儿慢慢退下去,他才摸了摸肚子:“非常饿。”   “那太巧了。”季南风笑起来,牵起他的手,“我又做了准备。”   这两天自己睡觉的时候,季南风就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燕鸥本以为他们会在附近的大街上找家餐厅,尝尝当地特色的美食,没想到季南风却直接带他来到了天空塔的52层。   “还记得之前,我们去东方明珠玩,最大的遗憾吗?”季南风问。   燕鸥思考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啊!旋转餐厅!”   他们每次去上海都来去匆匆,能抽空去东方明珠塔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他们也是早有耳闻,东方明珠塔上有漂亮的旋转餐厅,只不过几次都不讨巧,都没能找到空位,便也留下了一个长久的小遗憾。   眼前,天空塔的52层,通天的全景玻璃窗将塔外的美景尽数收揽,极有氛围感的音乐弥散在灯光里,一下将人引入了烂漫的空中美景里。   “来的时候我就预定好了位置和时间,我们玩完就刚刚好。”季南风对他们的完美踩点感到愉快,“这家餐厅真的很有名,差一点就订不到位置了。”   餐厅里却是人满为患,四处可见欢笑的情侣,但却又因为这浪漫幽静的高空夜景,显得热闹而又不嘈杂。燕鸥沉浸在这样的美景之中,喜悦像星星一样,亮晶晶落在了眼底。   他遥遥看着窗外的景色,和方才露天漫步道上的体验不同,隔着一层玻璃,仿佛有种将天上天下的美丽夜色尽数收纳的归属感。   “我好喜欢这里!”燕鸥指着窗外的美景,“瞧瞧,这是爱妃为我打下的江山。”   季南风只能庆幸其他人听不懂中文的胡言乱语:“野心收一收,差不多就行了。”   燕鸥兴致很高,一路雀跃着,他本以为季南风会订一个大堂的位置,没想到他跟服务员说了几句,对方直接领着他们去了一个私密的包间。   “我去!”燕鸥直觉这私人领域价格不菲,“爱妃下了血本呐!”   季南风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服务员推开门的时候,燕鸥说到嘴边的调侃又咽了回去——   包厢没有开灯,桌上点着两簇荧荧的烛火,橙色的光将黑暗融化成了温柔的一团,而桌上是一捧非常新鲜、精致的玫瑰,还有一块画着燕鸥和小企鹅的蛋糕。   烛光晚宴。   燕鸥的心脏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和季南风热恋多年,虽然有着很多浪漫,但大多数相处时,还是更像一对恩爱的老夫老妻。和自己的热烈直白不同,季南风向来是个内敛的人,即便行为中处处充满着爱意,但也很少有着过于外露的表达。   等服务员关上门,季南风领着他坐在桌前,牵起他的手,认真道:   “崽崽,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对你说过的‘爱’还是太少了。”   季南风漂亮的眸子在烛光中微微闪烁,只叫燕鸥的心都跟着一并融化了。   “我一直很后悔,当年没有早一点回应你,没有赶在你之前追求你。”季南风认真道,“今天无关于其他,我只想认认真真地跟你告白——”   “我真的非常爱你,燕鸥。”季南风说,“我爱你。”   燕鸥弯起眼睛,过速的心跳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比Skywalk还让他紧张,季南风快要把他的心脏也弄坏了。   他抬起眼,想说的话到嘴边,却是只轻轻抿了抿唇,俯身凑过去。   他们隔着玫瑰接吻。 第71章 冬山如睡71   餐厅每一个小时就会旋转一圈, 此时此刻,他们身侧的夜景就如一张缓慢转动的胶卷,徐徐展示着眼前属于南半球的美丽印象。   艺术生的浪漫大概是刻在骨子里的, 即便季南风不善表达, 但燕鸥却时时刻刻能感受到爱意的滋养。   “我知道你很爱我。”燕鸥嘿嘿一笑, “你的演技太差了,藏都藏不住。”   季南风又轻吻上他的眼角, 笑起来:“我还以为我已经很收敛了。”   燕鸥学着他的模样刮了刮他的鼻尖, 爱意融化在眼里,流淌在温暖的烛光中。   旋转餐厅的价格不便宜, 包间和定制服务更是一笔不菲的额外支出, 但季南风觉得值了——这里了结了燕鸥在东方明珠的小遗憾, 为他们呈现了壮阔秀丽的新西兰夜景,还给了他一个机会,认认真真对着燕鸥说出“我爱你”。   今晚的餐品也相当令人满意, 除了地道的新西兰牛羊肉、海鲜, 季南风还特意点了些中式的红烧菜,照顾燕鸥还没熬过时差的胃口。   燕鸥原本虽然饿得慌, 但胃口还有些浅,被季南风这样循循善诱了一晚, 终于来了食欲。   恰好在最饿的时候遇到了最懂他口味的季南风, 整整一桌子菜品,个个都长在了他的味蕾上——他感觉自己好久没有这样吃好喝好过了。   燕鸥尤其喜欢今晚的菲力牛排, 说是在原产地以外的地方, 绝对吃不到这样肉质细腻嫩滑的牛肉, 也绝没有哪处的餐厅能将煎烤的火候掌握得如此精妙。   他也喜欢这边的甜品,说是很久没有尝过这么浓郁的奶香味, 就是可惜,只能喝些果汁,没法喝这边上好的红酒。   “好久没有吃过这么棒的晚餐了。”燕鸥说,“老婆的爱让一百分的食物变成了两百分!”   看到季南风放松地笑起来,燕鸥便也开心起来。但他没说的是,自己的味觉早就越来越差了,他的舌头会时不时的发麻,复杂的口味也渐渐只能尝出微妙的咸淡。   今晚或许是被季南风狠狠感动到了,麻木了很多天的味蕾居然神奇地恢复过来,回光返照般替他尝出了那细腻的口感和丰富的口味,也唤醒了他难得的胃口。所以他忙不迭地去描述这些食物的味道,而不是像吃飞机餐那样,只能模模糊糊夸着好吃,却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   反正这都是必然要经历的,燕鸥还算坦然,他只是希望这些难过的事情,能尽可能晚地来到季南风的世界里,他希望季南风能快乐得再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或许是疯过了头,又或许这真的算是个回光返照,晚上两个人散完步回到酒店,好端端的,燕鸥又开始胃疼,接着止不住地呕吐。   好不容易信心满满吃了那么多东西,就这样彻底吐了个干净,燕鸥的心情一下子跌倒了谷底。   可偏偏这只是个开始,吐到最后肚子里空空如也,就开始一边吐着清水,一边发疯似的胃痉挛。   大夏天的,吐得全身发凉、双目昏黑,胃疼得根本直不起腰来。看着面色苍白的燕鸥,季南风赶紧背着他下楼驱车赶到附近的医院。   深更半夜,护士为他挂上药水,燕鸥却不愿躺在异国他乡的病床上——他觉得病床太冷太硬,躺得全身难受,就干脆就让季南风坐在长椅上,自己蜷缩在他的怀里,咬着牙忍受这一阵阵的抽痛。   他真的非常疲惫,但是却又根本睡不着,便半睁着眼睛叹气:“好难受啊,老婆……”   季南风看他这副样子,难过又自责:“今晚都怪我……”   要是没带他去外面吹风,会不会好一点?要是没有带他胡吃海塞,会不会也不用这样了?   听到这里,燕鸥又弯起眼睛,小声地安慰道:“你在乱讲,幸亏有老婆投喂的美食保护我,不然胃都要吐穿了……”   这个时候还要病人安慰自己,季南风难过地吻着他的额头,手掌轻轻地覆在他的胃部,一下一下有规律地绕圈轻揉。   平日里,燕鸥总觉得季南风的手脚都冰冰凉凉,但这一回,大概是自己真的冷透了,季南风的手掌像是变成了温热的小太阳,敷在自己抽痛的胃上,很舒服,很有安全感。   这或许比那些稀奇古怪的药物来得更起效,燕鸥绷紧的身子慢慢松开,只是又爬起来吐了两次,胃里便终于消停了。那扎在肚子里的一团倒刺终于麻木消失。   紧蹙的眉头也纾解开来。   看着燕鸥渐渐合上眼,季南风终于松了口气,还没等他胡思乱想,就听那人轻轻开口道:   “老婆,今天我真的超级开心、超级幸福……”   就算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完,就算大半夜的胃疼到送进急诊,但依旧不能减轻分毫属于他的精彩、畅快。   “老婆,我真的很感谢你。”燕鸥把头埋进他的掌心,“今天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快乐的人了。”   他在努力让自己不要自责,季南风用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   但也能看得出来,他没有撒谎——他今天是真的很开心。   “能给你带来快乐,是我的荣幸。”季南风呢喃着,看着窗外的夜色。   燕鸥睡着了,他便觉得整个世界都悄然孤寂了下去。   本以为这次和之前一样,燕鸥吐一夜,挂瓶水,睡一觉醒来就能好得差不多了,但第二天他又发起了高烧,全身难受得不得了,本来止住的胃疼又悄悄冒了头。   大清早,医生过来了解他患癌的情况,刚一开口,燕鸥的情绪就开始走向坍塌。   “医生……我不想治癌了……”他的嗓子紧绷着,只能挤出一丝微弱的气音抵抗,“我现在就想把症状止住……其他的不想了……”   他想到了之前在上海的化疗,想到那药物把他浑身上下几乎都全部击垮碾碎,想到被囚禁在病房里的那些日日夜夜,莫大的恐惧漫溉而来,让他快要喘不上气了。   医生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又把季南风拉到一边。   燕鸥紧张地蜷成一团,竖起耳朵听他们的交谈,隐隐约约只听到季南风说:“暂时不看了……”   他便彻底放下心来。   医生回来的时候,还是安排给他抽血做了个化验,主要是要排除食物中毒或者是其他病毒引发的感染。   只要不再窥探他的脑袋,燕鸥便没有太大的危机感。他像一只蜷缩在温暖怀抱中的幼兽,感受着来自季南风温暖。虽然他好像也渐渐闻不到季南风身上淡淡的香味了,但是那人的气息抚在他的耳侧,依旧是让他最安心最熟悉的感觉。   抽血结果还算令人满意,燕鸥没有其他的感染,大概率是因为之前化疗导致免疫力低下,再加上水土不服,身体一下子做出了应激反应,住院两三天调整过来,估计就能恢复正常了。   听到没有大碍,燕鸥和季南风都松了口气。但很难想象,“水土不服”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可早早就走遍了大江南北,一直追着太阳走遍世界,他以为自己是擅长奔波的,却不想,被这一方水土拒之门外。   “哦,老婆,My wife!”燕鸥深吸一口气,用舞台剧一样夸张的语气感慨道,“我以为我会飞翔!没想到只是一只折翼的天使!”   季南风被他的苦中作乐逗笑了,也跟着他的腔调道:“Oh!My angle!你不是折了翼!你只是飞累了,翅膀也要休息一下!”   燕鸥听了,伸出手掌扑棱扑棱小小扇了两下,假装在挥动翅膀,一边笑着,一边疲惫道:“收到,翅膀说他知道了!”   止疼药会提高颅压,对燕鸥很不友好,所以胃疼就只能生忍着。   又开始了什么都不能吃,吃一点吐一天的环节,虚脱但又疼得睡不着,没有能量输入浑身也没力气,又好几回,燕鸥怀疑自己撑不下去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到底还是觉得遗憾,没走到北极,没拍到燕鸥——就像是故意针对自己一般,他觉得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好在一些药物和电解质终于慢慢起到了效果,折腾了接近二十四小时之后,燕鸥的情况终于又有了明显的改善。   但这回,他的意志力又被消磨了太多。之前那些或是盲目、或是假装出来的乐观,也终于没了踪影。   夜里,季南风拿毛巾给他擦汗,又不厌其烦帮他拍背、暖胃。他乖乖地缩在病床上,像之前住院时的那样,一声不吭地看着外面属于南半球的月亮。   他到处奔走,四海为家,根本没有什么思乡的概念,但是看着那朦朦胧胧的月色,他忽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身体虚弱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复杂的思考能力,他只知道自己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一群白色的身影在汪洋的冰川间遨游飞行。   好几次睡梦被打断,燕鸥终于忍不住问:“老婆,燕鸥什么时候来?”   北半球的冬日,北极燕鸥迁徙到了温暖的南方,一直到天气回暖,才会启程回到北极。   季南风也一直在等。他特意加了很多北极燕鸥的观鸟群,每天蹲着一手的消息,只是希望他们能早日相约北极,不要给燕鸥留下莫大的遗憾。   但是冬天还没结束,北极燕鸥还没有出发。   季南风熄灭手机,只轻轻对着燕鸥说:   “等到春天,燕鸥就启程了。” 第72章 冬山如睡72   “春天什么时候来?我觉得有点等不及了。”燕鸥玩着季南风的手指, 有些不甘心地呢喃着。   季南风怕他伤心,可又确实没有让春天尽快到来的魔力,便只能安慰他说:“就快来了, 马上就能等到了, 小燕子马上就要飞回来了。”   燕鸥便只能看着梦里的鸟儿成群结队地越过远洋, 掠过郁郁葱葱的草地,落在他的镜头里, 停在他的心尖上。   燕鸥又稀里糊涂发了一天低烧, 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被医生无病释放了。   这一回生病狠狠伤到了他的元气, 也大煞了他的精神, 出院的路上, 他似乎不如之前那般雀跃了,眼里也看不到多少喜悦和期待,一副萎靡的样子, 叫季南风看得伤心。   他想对燕鸥说, 实在飞累了就停下来吧。我们可以在新西兰的乡野租一间小屋,门口就是大片大片的青草和自由自在的牛羊, 我们可以悠闲地睡到自然醒,然后我端着画架画这天地, 你就举着相机拍着鸟兽。每当你累的时候, 我们不用舟车劳顿,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 状态好起来, 我便开着车, 带你到附近的牧场溜达,观赏这片南半球土地的角角落落。   季南风忍不住心想, 如果这人能就这样安稳下来,不再折腾自己的身体该有多好,好好地接受治疗,或许还能更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他甚至想开口对他说,北极就算了,我们在这里也可以很好。可这人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忽然开口对他说:“老婆,你有空跟我多说说吧……”   “嗯?”季南风有些没反应过来,问道,“你想听什么?”   “我想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玩,想听你讲童话一样的美景,我想知道北极燕鸥现在到哪里了,我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北极……”燕鸥越说越小声,最后叹了口气,不得已承认道,“老婆,多跟我讲讲吧,我怕我一不小心,就忘记自己有多想继续走下去了……”   听到这里,季南风的鼻子一酸,眼眶也湿热起来——没有什么,是比禁止鸟儿飞行更残忍的事情了。   回去的路上,季南风始终克制着情绪,用尽可能轻松的口吻,跟他讲着他想听到的话:   “崽崽呀,你想看萤火虫吗?怀卡托有一个怀托摩溶洞,里面住着很多很多萤火虫,和我们之前看到的不一样,这里的萤火虫是蓝色的,还会结出很多透明的丝,这些丝像瀑布一样垂在钟乳石的尖上,萤火虫躲在里面忽闪忽闪的,溶洞里的地下河倒映出来这些光亮,就像是来到星海里一样……”   原本还相当颓靡的燕鸥,听到这个描述,眼里又开始有了光。他弯弯眼睛,笑着对季南风说:“好想去,太好了,我又想继续出发了。”   精神上重整旗鼓,体力上便也肉眼可见地恢复起来。   出院之后,燕鸥在酒店老老实实躺了一晚,第二天便央求起季南风:“老婆,我们今天就出去玩吧。”   可虽然嘴上说着想要出去,但这人身子是肉眼可见的虚,浑身没力气,走两步路就累得不行。   季南风眼睁睁看着他从酒店这头走到那头,就有些累得发喘了,这个状态根本走不了几步,但他又不忍心去打消他的积极性,便说:“你坐轮椅吧,我推你走。”   推着轮椅出门旅行,没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其中的麻烦,燕鸥怕累着季南风,心想要不还是算了,但那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来吧,我也想出门转转了,你就当陪陪我。”   燕鸥内心了然,便不再磨蹭,笑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因为燕鸥刚刚出门,季南风也没有选择立刻带他远行,而是推着轮椅,带他在附近遛弯,一起呼吸新鲜的空气,晒晒清晨的太阳。   距离他们所在地最近的Albert Park,是市中心范围内最大的绿地公园,这里有晨跑的居民,散步的老人,看书的学生,安安静静又被太阳照得无比温暖。   风和日丽,阳光正好,适宜出游。燕鸥坐在轮椅上,被太阳晒得浑身发酥,折腾了几天好不容易能够自由出门,季南风的心情也肉眼可见的轻盈,他一边推着燕鸥,一边轻轻哼着歌。   燕鸥很喜欢这人哼歌,因为骨子里的不自信,这人永远只是小声轻轻唱给自己听,但这轻轻的哼吟配上他干净清冽的嗓音,就像是一汩细小的泉水,顺着自己耳边清澈透明地流淌过去。   他也知道自己唱歌辣耳朵,生怕自己开嗓毁了气氛,便一边抬手拍着照片,一边微微晃着腿,跟着他口中的节奏一起摇摆。   除了体能跟不上,一切都非常完美。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静默,直到走过那条街,燕鸥远远看到一个建筑,刚刚还有些犯困的眼睛亮了起来:“老婆,那是美术馆吗?”   季南风笑道:“对呀,想进去看看?”   颓了好几天的燕鸥举起双手:“冲冲冲!”   季南风便直接改变航道,带着燕鸥径直走了过去。   来到一个城市,参观美术馆、体会当地的人文特色,已经成了他们旅行的必备项目,只是这一回还没等自己开口提,美术馆就自己冒出来了,实在是太巧的缘分。   门口,玻璃落地窗前挂着一串英文霓虹灯牌,燕鸥看不懂,便求助季南风:“老婆?”   季南风秒懂他的意思,念给他听:“A Place Beyond Belief。”   超乎想象之地。   买票入场,燕鸥一身聒噪的兴奋劲儿就瞬间安静下来,涣散的精神也瞬间集中——这几乎已经成了这家伙的本能,是他骨子里对艺术的尊重和向往。   和之前看到的所有艺术馆的情况差不多,馆内的客流量并不大,来来往往的年轻人大多以拍照打卡为主,在展品展画前简单浏览,很少有认真琢磨内在的。   但燕鸥向来觉得这种事情可以理解——其实在当今快节奏氛围里,纯艺术已经越来越与大众脱节,变成了一个只有小圈子里人才会耐心欣赏把玩的东西。这并不能怪大众不懂欣赏、心气浮躁,只是生活节奏加快所导致的必然结果。   生活压力越来越大,人们的绝大多数精力都用在应付生活上,像他们这样还有时间、有金钱、有精力充实精神生活的人,不应当有种高高在上的傲气,更多应该是对所以能拥有的一切报以感恩。   所以每次燕鸥来到这里的心情,都是无比虔诚的。   素日里到哪都不忘拍照的燕鸥,一到美术馆这样的打卡胜地,反而把镜头收了起来。   季南风说,这家美术馆里有一万多件藏品,光是一件件去欣赏,去了解,去倾听它们背后的故事,就要花上好久好久,又哪有时间去拍照呢?   季南风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从门前的第一个藏品开始看起,燕鸥还是下意识去看作品简介,但是目光锁定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已经看不懂字了。   季南风刚想读给他听,却被他轻声拦住了:“老婆,让我试试自己看,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季南风也愣了愣,笑道:“那我也先不看。”   说来也奇怪,也许是走上商业创作的时候,他们就养成了这样一种不好的习惯,接触一件艺术品,下意识就要先从它的创作背景、作品简介入手,似乎有这些文字的辅佐,才能理解作品本身。   现在看来,这也是一种快餐化、功利性的欣赏,他们常常脱离了艺术品本身最直观的价值,而是先用背后的“意义”和“故事”去快速肯定一件作品的“艺术性”,再去选择性地肯定画作中被文字涵盖的地方。   可直到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一幅画的本身,就是一幅“画”,最重要的就是直观的画面,任何一种从其他方面抬高作品价值的行文,从纯艺术角度来说,本身就是一种买椟还珠的行为。   带着一种返璞归真的心理,两个人慢慢地从他们感兴趣的作品入手——有的作品很直白简单,他们很容易就能理解画作背后表达的情感,有的作品更倾向于抽象,即便是习惯了艺术熏陶的两个人,在没有任何指引的前提下,理解的和原作想表达的也都是千差万别。   他们还很客观地去评价画作的创作本身,有时候大胆批评完了之后,发现作者是业内很知名的大手,两个人都下意识胆战心惊地倒吸一口凉气,再对视一眼,又觉得这种不敢声张的不谋而合,很默契,又很有意义。   “这只能证明,再大的画家,也会遇到欣赏不来的观众。”季南风委婉地为作者挽尊。   “不怪我们不懂欣赏,他的画我就是不喜欢。”燕鸥倒是毫不客气,“颜色脏死了,看一次难受一次。”   这话说到季南风心坎上了,点头道:“你说得对,我觉得他能成名,运气成分大于实力。”   燕鸥看了一圈四周没有华人,恶狠狠批评道:“炒作咖呗!”   两个人一边看一边聊,慢吞吞看了一个整天,却还远远没有逛完着做展馆——以他们的速度,估计看完需要很久很久,但他们的时间不多,也不大可能全都看完了。   可这样细细咀嚼、先感受后了解到看法,倒是让两个都酣畅淋漓,燕鸥就像是一株渴了很久很久的植物,在艺术的氛围里彻彻底底浸泡舒展——感觉精神世界又重活了一次。   回去的路上,他坐着轮椅,继续跟季南风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慢悠悠踏着夕阳往回走。   燕鸥便又觉得庆幸,不是所有情侣都有耐心、有足够的鉴赏力和足够的默契,可以像他们这样,充实、和谐、愉快地在美术馆里消磨一天。   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有比季南风更适合自己的爱人了。   想到这里,燕鸥回过头,看向季南风:“老婆!”   “嗯?”季南风望着他,清澈的眼底闪烁着细碎的光。   燕鸥嘿嘿笑道:“你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婆!” 第73章 冬山如睡73   或许是看画太消耗精神、太费脑, 一回到酒店,燕鸥便又开始犯困了。   他又没胃口吃完饭,强迫自己啃了几口面包, 撑住没吐, 便转身洗漱爬回床上。   季南风还跟以前一样, 吃完饭散完步就回到房间,坐在窗边画画, 往常这个时候, 燕鸥也是早早爬上床,盘腿在他身后修片。   他尤其喜欢看季南风画画时的背影, 这人的脖颈修长好看, 背影挺拔曲线柔和, 像是丽达怀中的那只天鹅,是天神下凡的宙斯,是爱与欲的化身。   此时此刻, 燕鸥早就没有精力再在他身后修片, 只是看着季南风画画,有些羡慕, 又更多是温暖和欣慰。   他抱起相机,一遍又一遍地翻着那些原片, 有的需要裁剪, 有的需要调色,但他看不懂字, 身体也不能长时间地工作, 有些照片, 可能就只能这样了。   或许是心有灵犀,燕鸥胡思乱想时, 季南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停下笔回头看向他。   燕鸥正翻着照片,看见季南风回头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无措,就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一般,甚至下意识想把相机藏起来。   但季南风却将他的表现尽数看在眼里,放下画笔,坐到他身边:“崽崽,实不相瞒,我最近也在网上自学了一点修片的技巧,现在会一点基本操作了,你有空帮忙验收一下我的学习成果,好不好?”   正愁着一大堆照片没法修的燕鸥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知道季南风这样做是为了哄自己开心,但他就是好哄,他就是开心。   “好呀。”燕鸥来了精神,伸手抱来电脑,整个人都光彩熠熠,“我在外面上课可是很贵的,但是看在你是我老婆的份上,学费就免啦。”   季南风搬来板凳,笑着说:“谢谢燕老师。”   季南风没瞎说,他是真的学了的。以前这人就像是跟电子设备有仇似的,连手机都不怎么能玩得好,学起电脑的各种软件操作就更是水土不服,曾经为了转型板绘差点废了半条老命,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自学,居然也能磕磕绊绊地开始修图了。   燕鸥猜想,或许是自己每天晚上早早睡觉的时候,他也不敢开灯画画,就一个人抱着电脑,吭哧吭哧地学起了这些东西。   再仔细想来,这人用手机拍照片、录视频、操作相机也是越来越熟练了,至少跟上了现代人的脚步,看来是真的下了很大的功夫。   有了操作基础,后面再教就简单太多。燕鸥把烂熟于心的教案从肚子里翻出来,一点一点相当有条理地教授给他,这时候他才发现,季南风在这方面的学习能力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提升,依旧像是蜗牛啃树叶一样,学起来慢吞吞的,一副消化不良但是非常努力的样子。   这就更不容易了。燕鸥忍不住开始想象,这人为了学会这些基本操作,在那些黑漆漆的夜里,到底是怎么一遍遍把教学视频翻来倒去观摩学习的。   笨笨的,但是感觉更让人感动了。   季南风这个基础,一次性也不能教太多,燕鸥教了一个课时,给他布置了随堂作业,就靠在床边看他操作。   这人慢吞吞地点着鼠标,“咔哒咔哒”的声音倒是很催眠,没一会,他便昏昏沉沉睡着了。   季南风一听那人呼吸开始绵长,感觉把他轻轻放下盖好被子——对于最近的燕鸥来讲,能够安然无恙地无痛进入睡眠,已经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了。   事实证明,美术馆确实能给燕鸥带来疗愈效果,因为睡得早,第二天燕鸥醒得也早,一睁开眼看见季南风在准备早餐,便爬起来要拉着人出去玩。   “今天好像有力气了,感觉可以自己走。”燕鸥慢吞吞下床,心情很好,但还有些不确定,“我们可以把轮椅带上,实在走不动了再说。”   “可以呀。”季南风说,“也不用担心,你走不动我可以背你,你想去哪里都没问题。”   这么一说,燕鸥心里便踏实了——曾几何时,他一直觉得季南风的脊背薄薄的,不适合运动,不适合做粗活,就应该坐在画室里,撑起一支笔的重量便足矣。   但现在,他觉得季南风身上越来越有力量,他能轻松地扛起自己那一套套沉重的设备,可以推着轮椅去一切他想去的地方,他甚至觉得,只要自己开口,他便有力量背着自己登上珠穆朗玛峰的峰顶。   他早已经有力量扛起他们两个人的家了。   但燕鸥没有任性到真叫人带着自己去爬珠穆朗玛峰,只是乖乖地洗漱完毕,帮忙摆好餐具等待开饭。   说到底还是怕燕鸥适应不了这边的饮食,除非特意出门觅食,季南风还是尽可能地自己开火,做一些合他口味的早餐。   今天出门早,季南风终于按照计划,开车带着燕鸥去他心心念念的怀托摩萤火虫洞。   一听到终于能去看萤火虫,燕鸥高兴得恨不得找个操场跑个两公里助兴,他刚准备带上相机,忽然后知后觉道:“诶呀,我记得去这种洞穴,是不是不能拍照来着?”   季南风说:“对,因为萤火虫特别敏感,闪光灯和其他光源可能缩短它们的寿命……”   他有些替燕鸥感到遗憾,毕竟摄影对他来说,是和旅行一样重要的事情,没办法好好记录看到的绮丽画面,怎么想都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果然,燕鸥的表情划过一丝小小的惋惜,但很快又想开了:“可以理解,摄影最重要的前提就是不要留下遗憾,眼睛看到的,就印在脑子里就好啦……”   季南风想起来,燕鸥很早以前就说过,自己喜欢摄影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怕自己记性不好,很多东西在脑子里装不下,时间久了彻底忘记了,所以就找到相机,帮自己记录值得留念的一切。   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懂事的家伙,季南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心里却生出了一个主意。   从酒店到怀托摩萤火虫洞,大约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这人亢奋得一路没睡。   怀托摩萤火虫洞大名鼎鼎,被称为全世界最有名的洞穴之一,燕鸥作为地理杂志的摄影师,自然早有耳闻,这会亲眼所见,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今天天气不冷,但听说洞穴里温度低,两个人特意都穿了长袖。到了景点时,燕鸥看到有人穿上了厚厚的潜水服,便惊奇又羡慕:“老婆,我们也要穿那个吗?”   虽然燕鸥看上去真的很期待,但季南风还是非常残忍地摇摇头:“不用,我们玩得没有那么刺激。”   萤火虫洞有好几种玩法,一种是“黑水漂流”,就是眼前这些“潜水服”玩的项目,他们要趴在轮胎上进入洞穴漂流,需要在水底浸泡、游泳,甚至还需要潜水,一方面容易着凉,一方面对体能要求也非常之大。另一种则是他们要选择的,乘船进入洞穴游览,全程有导游协助帮忙,可玩性降低不少,但是至少安全。   上次skywalk之后,燕鸥的狂吐不止结结实实吓坏了季南风,他现在尽可能不带燕鸥去玩任何刺激和危险性的项目,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燕鸥有些遗憾地瘪瘪嘴,但看到眼前黑漆漆的洞穴,忽然兴奋起来:“前方发现蝙蝠怪兽的老巢!呼叫南风前来支援!!”   说完还对着季南风比了个奥特曼打怪兽的姿势。   这人生了个病,差点病成弱智了。季南风一边哭笑不得地在心里吐槽,一边又身体又很诚实地给他做了个超级赛亚人的大招动作。   果然,男人不管被艺术熏陶成什么样子,喜欢的东西总是那么幼稚简单。   虽然穿着潜水服上天入地打怪兽的中二梦破碎了,但是很快,等从光明彻底走入黑暗,眼睛也适应了眼前的光线时,燕鸥就被眼前的美景吸引走了目光。   和之前听说的一样,洞内没有任何的人工照明,但慢慢便能发现,这里的一切都闪烁着微微的蓝光——那都是萤火虫发出的微光。   这一只只星星般的小精灵散落在洞穴的四处,为他们描摹出了那石穴的形状——那一根根钟乳石从天上到地下,像是勾勾连连的树木根枝,又像是剔透玲珑的珠帘。   燕鸥看花了眼,牵着季南风小声感叹了一句:“哇,宙斯的龙床!”   这中西结合的描述让季南风差点笑出声——他能理解燕鸥的脑回路,这星星点点的微光,确实有种宇宙感,而那丝丝连连的钟乳石,确实像是皇帝龙床上的帷幄。   他们一路观赏着盛景,一路跟着当地向导来到曲曲折折的地下通道。这里的路并不好走,燕鸥本就有点慢吞吞的,又着急想要跟上进度,即便是在季南风一路搀扶之下,也还是迅速消耗掉了体力。   这回这人也不嘴犟了,软趴趴跟在季南风后头,再不提玩黑水漂流的事情。   乘上船后,地下河流凉飕飕的温度又让燕鸥打了个颤,但很快,后上船的季南风就一把将他整个人圈住搂在怀里,一下子便把那刺骨的寒意挡在外面了。   燕鸥惬意地往他臂弯里窝了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乐呵呵笑道:“嘿嘿,朕的小棉袄。”   难得开心,季南风也调笑着,下巴搭在他的颈侧:“哀家的大抱枕。”   燕鸥很喜欢这个软乎乎的比喻,惬意万分。   两人做好准备,游船便缓缓飘动,这一艘小小的身躯,领着他们穿过逼仄的岩穴,穿过狭隘的窄道。   一片豁然开朗时,一个天然大洞穴展现在眼前。   他们乘着船,孤零零地飘在河流的中央,仿佛大海上的一片落叶,渺小却又自由。   身旁是精灵一样生辉璀璨的萤火虫,就像是魔法丛林里生出的荧光草,将四周的一切都涂抹成绮丽的模样。   来到这景中,两个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不再说话,四周只有静悄悄的水流声,将这寂静脆亮地砸碎在这片天地里。   燕鸥躺在季南风的怀里,抬头望啊望。   他觉得世界在慢悠悠地旋转,那些光亮似乎从天上掉落进了他的眼里。   淡淡的光芒轻轻将他拢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这单薄的身躯托举到天上。   这一瞬间,他有些飘飘然了。   他恍惚想起一些说法,死去的人儿都会变成晶亮的碎片,变成萤火虫,再飞到天上,落成一颗星。   燕鸥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小心地与季南风十指相扣。   那人的温暖让他觉得安心,将他从半空中拉回了地上,拉进温暖的怀抱里。   燕鸥眼里的世界还是在轻轻旋转着,像是一张斗转星移的夜空。   如果死去的世界便是这般……   他恍惚想着。   ……如果死去便是这般。 第74章 冬山如睡74   一直到回去的路上, 燕鸥都处于一种似生似死的恍惚之中。脑袋出问题之后,他就时不时会出现这样抽离的情况,只是这回幻象与现实相互交融, 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法反应过来。   季南风看这人神情恍惚, 对他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刚开始吓了一跳,慌忙检查他有没有哪里异常。   直到这人准备调转方向直奔附近的医院时, 副驾驶的燕鸥才呜呜哝哝道:“啊……萤火虫……”   季南风一脚刹车把车停在路边, 正过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燕鸥?”   听到呼唤的燕鸥皱了皱眉, 又狠狠眨了眨眼, 涣散的目光终于聚集起来:“……老婆?”   季南风松了口气, 又追问:“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燕鸥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说:“我做梦……梦到我们掉进萤火虫堆里了。”   季南风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额头, 柔声道:“不是在做梦, 我们刚刚就是去看萤火虫了呀。”   燕鸥看着他,好半天才慢慢睁圆眼睛, 笑起来:“……我想起来了,怀托摩!我晕乎乎的以为在做梦呢, 里面实在是太美了!”   季南风也跟着笑起来:“确实像梦一样。”   说完, 燕鸥又窝回副驾驶,迷迷糊糊回忆起刚才的画面。   奇珍异石、星火微光, 如梦似幻, 美不胜收。只不过就像真的梦境一般, 那一丝印象宛如一根若有若无的细线,越是去努力找寻回忆, 就越像用力就抓不住的鱼,从他的指尖悄然溜走。   燕鸥敲了敲脑壳,有些遗憾道:“不能带相机真的太可惜了,我真的好怕好怕把它忘掉……”   季南风揉了揉他的头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问他:“你现在状态还好吗?我有点想去买画材,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那人的颜料分明还多,燕鸥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要买,但那人一直将就自己,偶尔想让自己陪他去买东西,当然是义不容辞。   “好呀。”燕鸥把那抓不住的印象放在一边,期待道,“老婆又来灵感了?”   季南风笑笑没说话,径直把车开去了画材市场。   刚刚那一阵恍惚带来的记忆模糊,让燕鸥感到颇有些不安。回去的路上,他的相机都没离过手。   季南风开车,他也拍,季南风买颜料,他也拍,路上看到的建筑,拍,凡是他看见的觉得值得记下来的东西,统统都拍。   但偏偏那美到恍如梦境的萤火虫洞穴,没能留下任何影像,他现在还能恍恍惚惚记个大概,那明天呢?睡一觉醒来之后,自己会不会又以为是一场梦?会不会又像那以往做过的其他梦境一样,最后化成一缕飘渺的烟,再也抓不住、再也想不起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那藏不住的焦虑,季南风一路上都在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从两个人今天早上出发开始慢慢讲,说到在洞口看到的潜水服,说他们慢慢走着进入洞穴,又说他躺在自己的怀里,两个人在小船上慢悠悠地飘荡。   季南风的话就像是一座灯塔,一点点指引着燕鸥找回那模糊的记忆,涣散的一团海雾中终于露出了清晰的前路。   他清清楚楚想了起来,自己确实不在做梦——那些萤火虫也终于从梦里走回现实中了。   至少可以在脑子里记得更久一些了。燕鸥心想。   晚餐,燕鸥胃口不佳,季南风便又回去做了些清淡的面食一起吃。   或许是因为今天恍惚太久了,一路上也确实没怎么动,燕鸥虽然全身没什么力气,但精神倒也还好,没有倒头就睡。   他回到床边,抱起相机翻看今天的照片,从来时路上的风景,到回来时事无巨细的记录,唯独缺了那美到让他脱离现实的梦境。   燕鸥恍惚地看着照片,手又不受控制地抖起来,只能深吸一口气,放下相机,准备去洗把脸换换心情。   当他慢吞吞从洗手间出来时,季南风又跟往常一样准备开始画画。   这次他没有支起画架,而是在桌上摊开一张画布,一旁是整理得清清朗朗的画具和颜料。   看见燕鸥往这边望,季南风朝他发出邀请:“崽崽,要来看我画画吗?”   两个人相识这么多年,向来是燕鸥主动凑过去看季南风画画,这人主动邀请自己旁观,还真是第一次。   燕鸥一下来了兴趣,端起板凳坐到他的旁边。   季南风画画很快,而且几乎很少打草稿。燕鸥恍神的工夫,他就已经拿起颜料和刷子,毫不犹豫地开始动笔了。   是黑色的。季南风拿起笔刷,看似毫无规律地在画面上涂出大面积的黑作为背景。   这人平时都色调偏明丽淡雅,较少出现这样暗沉的色调——是最近心情太压抑了吗?燕鸥看着黑漆漆的画面,心想。   不管他是什么心情,那人作画时,燕鸥从来不会作任何干扰。只是看着他好似随意涂抹,但却每一笔都很有分寸——   虽然用着油画的颜料和工具,但是技法却更多沿用国画的画法,用清水配上颜料调出不同深浅浓厚的黑,竟在挥毫间就勾出一幅清晰精巧的画面来。   是山水?燕鸥的眼睛亮起来,他好像看见了清晰的起伏沟壑,还有灵动的水纹,但却没有很明显的光影——似乎是一片埋在黑夜里的山水画。   燕鸥看着那黑乎乎的画面,忍不住展开联想。   阴沉、压抑、孤独、迷茫。他脑子里首先蹦出一句诗——“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这画面让人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这嶙峋的山石能看清季南风极强的功底,但却展现出一种极其压抑的情绪。明明这段时间季南风的状态都很平稳,心情似乎也很放松,为什么他迫不及待落笔的画,却是这样一副样子?   燕鸥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最近关心他太少,光顾着自己,却忘了跟他交心。但再去看这人创作时的表情,眉头却分明也是舒展的……?   正在他困惑不已时,画好小船的季南风放下笔,转身从塑料袋里取出今天刚买的新画材——是一管颜料,上面写着燕鸥看不懂的字。   作为一名画家,季南风颜料的颜色基本不可能有欠缺,那么他买的这管又是什么?   燕鸥盯着它望,季南风便伸手递到他的手里:“崽崽,你愿意帮我点亮这幅画吗?”   听到这句话,燕鸥才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   眼前的颜色,是一管荧光蓝,在昏暗的环境里会发出淡淡的蓝光,就像……就像今天他们看到的那些萤火虫。   再去看眼前这幅画时,燕鸥彻底反应过来——   这哪是什么黑云压城城欲摧,这分明是他们今天走过的那个洞穴。钟乳石、石笋、地下河流和他们乘坐的小船……唯一缺少的,就是那点亮一切的萤火虫。   此时,画笔和颜料递到了燕鸥的手中,因为生病的原因,他甚至握不稳笔——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他想说自己已经完全不能画画了,直到他看见眼前那漆黑的山石,想起那星罗棋布的萤火虫。   “不要紧张。”季南风帮他挤好颜料,加水调好,“萤火虫就像星星,是很自由的。”   萤火虫是很自由的,没有固定的位置和轨迹,所以自己可以随意泼洒这些蓝色的光点,让他们落在画面上的任意一处黑暗之中。   想到这里,燕鸥有些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他拿着画笔,轻轻在画面上洒下颜料,那带着荧光的蓝便像一颗颗种子,落在这片漆黑的大地上,长出微微的亮来。   一点、两点。随着他的动作,萤火虫宛如花海一般在画面上盛开。那漆黑压抑的画,骤然添上了色彩。   很快,画面便彻底充实起来。燕鸥看着画发愣,却因为手的抖动,一滴很稀薄的荧光蓝落在画面上,砸出来一个明显有些太大的污渍。   燕鸥吓得一惊,赶紧收回手,心疼地看着那张画,生怕毁了季南风的作品。   但季南风见状,却有些惊喜地夸道:“崽崽好会画,这个点是故意设计的吗?”   燕鸥不确定那人是不是在安慰自己,倒是真的不敢再乱动了,把笔还给季南风,屏住呼吸看他力挽狂澜。   这人显然早就胸有成竹,用浅浅的荧光给钟乳石尖勾出浅浅的边,又给地下河的波纹亮起了蔚蓝的纹,寥寥几笔,便从一幅沉闷的黑白画,变成了一张光影考究、画面清新、内容立体的美景。   而燕鸥一不小心滴下的那一大滴,他没有做任何遮挡,只是修了修形状,又拿起丙烯颜料,看似随意加了几笔。   宣告作品完成的时候,燕鸥只觉得心脏都要停跳了一拍,画面中,自己洒下的光点照亮了整个漆黑的洞穴,把原本沉闷恐怖的黑暗,描绘成了一个轻盈的梦。   而画面中央的那片燕鸥无意中滴落的“光斑”中央,季南风画了一艘小小的船,船上是两个人相互倚靠的身影——正是在星海中飘摇的他们自己。   画面里,那小小的船身散发着蓝色的光晕,像是被无数萤火虫簇拥托起,送到悠悠的星空中去。   可燕鸥后退一步又觉得,或许他们本身就是一只散发着光亮的萤火虫,在群星中如一轮皎月,悄然却又明朗。   季南风看着这幅画,也弯着眼睛笑起来。   这是一张他们两个人共同创作的画作,一如他们现实的这番模样——燕鸥带着点点星光,点亮了他的漫漫长夜。   而燕鸥也激动得眼眶发热。   那无法被镜头记录下来的珍贵的回忆,终究是被他们用魔法,一起留在了纸上。 第75章 冬山如睡75   游完萤火虫洞之后, 燕鸥又迎来了新一轮的体能低谷。他没有什么非常严重痛苦的症状,却终日疲惫、犯困、失眠、无力。   季南风咨询了上海和新西兰本地的医生,除了开一些补药调理之外, 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好在燕鸥情绪平稳, 似乎也比往常更有耐心,不再因为身体不允许出行而感到过分焦虑了。   只是平时白天卧床的时候, 他也要将窗帘拉上, 才能安安心心埋头去看相机里的照片,似乎是觉得不去看窗外的蓝天, 就不会瞎着急了。   季南风实在看着心疼, 却又不敢轻易带他出门。直到某天清晨, 卧床好几天的燕鸥终于承受不住,踉踉跄跄来到窗边,“哗”地将窗帘拉开。   明媚的阳光宛如汹涌的海浪般涌进房间, 那一瞬间, 燕鸥几乎觉得自己的骨缝里都传来轻微的酥麻感。   一身阴霾散尽。   他推开窗,对着窗外深呼吸一口, 让混沌的大脑强行清醒起来,接着转头看向季南风, 坚定道:“继续出发, 老婆,继续出发!”   季南风已经再没有一点拒绝燕鸥的魄力, 只是看着他毫不摇曳的眼神, 便牵起他的手:“出发。”   直到坐到车里, 燕鸥才想起来提问:“今天我们去哪里?”   季南风有条不紊地开起车,说:“你想去看玛塔玛塔小镇吗?之前跟你说过的, 《指环王》和《霍比特人》的取景地。”   燕鸥在脑海里寻找了一番,开心地回忆起来:“啊!那个童话小镇!”   那是季南风在飞机上跟自己提到过的小镇,为此他还稀里糊涂做了好几个梦,虚虚实实夹杂在一起,又有些分不清了。   “我感觉我现在好像变傻了。”燕鸥靠在座椅上,还有些恍惚,“我有点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我以为我已经去过那里了……”   季南风有些担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想说的话酝酿半天,最后还是强装明朗地笑道:“什么变傻,你就是睡糊涂了。”   燕鸥也笑起来,抬头亲了他一口:“对!所以要多出来走走。”   来新西兰,就一定要来新西兰的村庄,看这里大片大片的草地,和草地上成群的牛羊。   玛塔玛塔小镇就是这样一个悠闲的、自由的小村落。这一路游历了山川湖泊,看过了碧海蓝天,终于也将这宽广青葱的农场收入了观赏的图鉴之中。   一望无际的视野真的能从生理上改变一个人的状态,透过车窗看见那一片青葱时,燕鸥甚至感觉到自己紧绷的大脑都轻轻舒展开来。   空气里散发着青草地的香味,连燕鸥退化的嗅觉都能闻出一二,他眯了眯眼,把头探出窗外。   这里的天也是碧蓝的,一大团一大团棉花一样的云,就像地上奔走的羊群,软乎乎的,叫人忍不住想只只扑过去。   看着一边戴着墨镜开车的季南风,燕鸥一下子来了感觉,摇头晃脑酝酿片刻,核|弹般的歌声拔地而起:   “是谁在唱歌,哟哟!温暖了寂寞,啊哈!白云悠悠蓝天依旧泪水在漂泊!”   季南风一个猝不及防,方向盘差点儿甩出去,但看到他这样精神满满的样子,也忍不住高兴起来。   他们一路穿越草场,来到了小镇边,这个精致可爱、充满童话感的小镇,便跃然于他们的眼前。   低矮的篱笆、圆圆的门窗、吱呀转动的水车、长满青草的屋顶、五彩斑斓的花圃……   两个人走在石板路上,仿佛走进了童话故事里,耳畔的风吹过,像是牧羊人的笛声,悠然又遥远。   “也不怪我分不清梦和现实……”燕鸥感叹道,“谁来了都得怀疑,自己是不是掉进一个可爱的梦里了。”   夏末的小镇,正是最好的颜色,一切都郁郁葱葱,湖面仿佛镶了一层翡翠,叫人心情无比宁静舒畅。   这里没有什么特别丰富的娱乐项目,他们去参观了牧场,围观了羊羊剃毛,让季南风骑了马,一起围在壁炉边吃了烤肉,还听导游讲了很多拍摄电影时的趣闻。   燕鸥隐约想起了季南风说过,想和他一起住在新西兰的农村,每天晒晒太阳喂喂牛羊,一个拍照,一个画画。   站在悠悠青草香里,燕鸥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涤荡。   他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小湖,听着虫鸣与鸟啼,喃喃道:“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有人愿意在同一个地方驻足一生了。”   燕鸥大约是真的被新西兰的乡野治愈了,回去的路上开始询问季南风,有没有可以租住的农场,他也想慢悠悠过上几天,闻闻草地的芬芳。   这一回,季南风居然开口说道:“我最近联系上了之前的一个……嗯……朋友,他有个客户,就是在新西兰南岛开农场。”   季南风有自己的朋友,这个说法让燕鸥十分吃惊,但很快他便知道这人为什么说到“朋友”时生硬地停顿了一下。   这位“朋友”燕鸥也认识,是他们曾经办画展时认识的画商,算是点头之交,但是很欣赏季南风的作品,所以就要到了季南风的联系方式,在他的列表里一口气躺了好几年。   这几年季南风一直保持着谁也不搭理的姿态,在众多人的列表中老老实实做一个沉默的账户,直到最近有求于人,才尝试厚着脸皮去主动找人,没想到对方居然很热情地答应了。   “我是来之前刷到他在新西兰出差的朋友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问的。”季南风有些别扭地摸了摸鼻子,“他本人现在已经回国了,但是这边的关系还在,他的这位客户也是个艺术爱好者,说很喜欢我的画,一直想邀请我们去那边交流交流的。”   这种长期不联系、突然有求于人的事情,有时候连社交达人燕鸥都有些不好意思去做,对于季南风来说更是相当不容易。燕鸥颇有些惊喜——他现在真的已经完全学会社交了。   “那我打个电话过去。”季南风慢吞吞拿出手机,拨号码之前深呼吸一口——看来还是需要做充分的心理准备。   努力到有些可怜。燕鸥看着他抿着嘴唇等待接听的样子,弯着眼睛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他紧绷的表情便彻底放松下来了。   农场主人是个非常热情的本地人,看得出来真的很热爱艺术,草场上收藏了很多雕塑,屋内也悬挂了很多风格各异的画。   毕竟是私人农场,两个人刚开始还略微有些拘谨,但农场主张口就是他们熟悉的绘画摄影,并且对季南风的画作赞不绝口,从谈吐中能看出是个内行人,几个人便很快就聊熟了。   看着季南风侃侃而谈的样子,燕鸥笑起来,心想——或许以后他的圈子里,全都是这样热爱艺术的人吧,他们可以一起聊画,一起创作,一起去户外采风,一起去举办各种各样的艺术展出。   曾经恋爱初期的时候,燕鸥对季南风还有或多或少的占有欲。他既希望季南风可以闪闪发光、能被所有人喜欢欣赏,又不希望有人靠近他、觊觎他。   这是谈恋爱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的心理,但现在,他是真的希望季南风能够彻底走出那个封闭的圈子——以这人的性格,离开自己以后,大约是很难再重新爱上另一个人、再拥有一段治愈心灵的爱情。所以燕鸥带他认识自己的家人,带他接触更多的同道友人——   去感受别人能带给你的爱吧,亲情,友情也是一样的珍贵,我是真的希望你也可以拥有,也可以享受。   乡野的生活让燕鸥低落的情绪舒缓很多,他每天在小木屋里睡到自然醒,有力气就出门喂喂小羊吃草,没精神就拿着靠椅,做到季南风的身边看他画着天地万物。   毕竟住在人家家里,季南风也不好意思吃白食。他为农场主人作了很多张画,有他们全家五口人的肖像,也有他心爱的生灵草场,闲下来的时候他还帮忙一起干干农活,收收瓜果蔬菜、偶尔做一顿中式的晚餐,很快就和他们全家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直到深交,两个人才知道,农场主和吉布斯农场的主人艾伦·吉布斯也是很好的朋友。   和他们居住的普通农场不同,吉布斯是一座著名的露天雕塑艺术公园,里面收藏着很多知名艺术家的雕塑作品,但平时并不对外开放,只有收到邀请或是提前预约的游客,才有机会领略其中的风采。   两个人对此早有耳闻,但是遗憾始终没能获得名额,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们被一切艺术欢迎。   吉布斯之旅让两人大饱眼福,众多名家作品给了两人大把大把的创作灵感,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雕塑家尼尔·道森的“地平线”。   这是一座视觉观感十分神奇的作品,在高高的山丘上,钢架做成的雕塑像是一张巨大的薄纸片,仰卧在天地之间,那极其扎眼的黑色线条勾勒蓝天绿草之间,就像是上帝用马克笔,在三维的世界里画出一张二维的卡通画。   雕塑本身形象结构并不复杂,甚至是非常简单,但因为巧妙地利用二维方式和视错觉原理,给人带来打破次元壁的观感。   这是典型的二维公共艺术,但因为这以天地作为画布的磅礴气势,而展现出了极致的震撼和美感。   燕鸥看着那宛如另一个时空的作品,心想,穿越次元、停留时间,这便是艺术的魅力吧。   正如季南风笔下的自己、自己镜头中的季南风,这些凝聚了爱意与心血的作品,终将在他们分别后的日子里,让他们再度执手。   他们终究会再次相遇。 第76章 春日负暄76   南半球夏末的某个夜里, 新西兰的南岛降临了一场急雨。   一夜之间,夏的尾巴被风吹散,屋前, 季南风打理了有些时日的花草败了满地, 只剩几缕余韵未消的残香, 叫人失落又流连。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燕鸥又发起了低烧, 这段时间他吃什么都尝不出味儿来, 精神也很不好,但好在美景治愈心灵, 他的心态一直平稳, 整体上还不算有什么大问题。   直到这一夜的雨打碎了门前的花, 他忽然没征兆地难过起来。   他想起之前在皖省错过的昙花了。   虽然他有时会开玩笑地把季南风当作宝玉哥哥,但他终究不是会为落花流泪的林黛玉,这份不可言喻的难过埋在心里, 只让他本就堪忧的身体状态雪上加霜。   很快, 低热攀成了高烧,燕鸥整个人都烧出了幻觉, 浑身烫得像个火炉,却还控制不住躲在季南风的怀里冷得发抖。   去医院也只是开了退烧药, 燕鸥本身又排斥更深一步的治疗, 季南风拿他没办法,只能将他打包裹好, 又灰溜溜地回到农场里——那片多少还能让他好一些的地方。   知道燕鸥身体不适, 农场主仿着中餐的样式, 给燕鸥炖了滋补的羊汤,还特意为他换上了秋冬的薄被。这时, 他们才想起,属于南半球的温暖季节,也要慢慢流走了。   这时,两个人再没有谁敢开口提继续前进的事情。燕鸥的身体每日愈下,季南风为了照顾他,全然放弃了其他工作和生活,只守在这一间小小的木屋里,寸步不离。   时间长了,燕鸥难免开始多想。他看着外面绵延的细雨,看着灰蒙蒙的天,心想,原来这晴空万里的阳光牧场,也有见不到太阳的时候。   “……最近病倒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多了。”燕鸥抬头,深深叹了口气。   他没敢继续说下去。他怕自己再也下不来床,怕他的旅程真的到此为止,他怕南半球的冬天将自己吞噬殆尽,怕他一直追寻的那片春暖花开,将再不会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   病痛终究是将他的乐观消磨殆尽了。燕鸥看着窗户上反射出的那张瘦削的、憔悴的、郁郁寡欢的脸,很难喜欢上这样的自己。   但季南风却一直给他最大的包容和陪伴。无论自己怎么消沉悲观,亦或是因为难受控制不住耍小脾气,他都一以贯之地爱着自己。   “因为天气转凉了,你还喜欢贪凉。”季南风一边给他换退烧的毛巾,一边轻轻弹了一下燕鸥的脑门,“不听话,就是要吃点苦头的。”   这话明面上是在批评燕鸥,但却结结实实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安慰——或许一切都是因为换季着凉,只是自己现在这个状态,就连感冒看上去都十分吓人罢了。   燕鸥捂住了被弹了一指头的额头,愣了好半天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嘿嘿傻笑起来。   他决定不再想那么多了——路边的小狗不会想太多,所以小狗就算流浪街头,也依旧每天都可以保持快乐。   他总不能输给路边的小狗。   当燕鸥再次身残志坚,坚持督促季南风完成修图作业的时候,季南风就知道这人离精神康复又不远了。   他虽然不敢妄自判断燕鸥的生理健康情况,但始终对他的精神力量抱有绝对的自信。   他是个高三离家出走、临时突击学艺术,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完成联考、一次上岸央美的神人,他也是个面对各种社交场合游刃有余、面对各种险情临危不乱的勇者。   正如他曾经在毕业典礼上的致辞那样:“打败我的可以是海浪和风雨,也可以是灾难与病痛,但绝不会是怯懦与恐惧。”   季南风坚信,没有谁会比一只风雨兼程的燕鸥更加勇敢。   又浑浑噩噩少了几天,窗外连绵的雨终于停了。   大清早,季南风刚刚睁开眼,就看见燕鸥正眼巴巴望着自己。   看见自己醒了,他也弯着眼睛笑起来:“老婆!我饿了!”   这人已经连着好多天吃不下东西,只能靠水和营养剂补充体力,这回突然饿起来,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季南风赶紧从床上弹跳起来,兴冲冲往外跑:“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去弄!”   “什么都行!”燕鸥特别好养活,也不给人找麻烦,“我现在就好饿,吃草都行!”   季南风欣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赶紧起身准备早餐——农场主很贴心,知道中国人有汤补的传统,每天晚上都会特意炖一盅,也许是鸡汤,也许是牛羊肉汤,燕鸥喝不下,便分给大家一起喝。   大清早,季南风兴冲冲赶到厨房的样子实在喜气洋洋,按农场主的话说,他看起来就像是自家的媳妇儿生了个胖娃娃,脸上的幸福藏都藏不住。   “我当然开心。”季南风一边热汤,一边激动地说,“他太久没好好吃东西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他过不了这一关了。   端着碗筷回到屋里时,燕鸥已经自己慢吞吞穿好衣服,站在床边伸懒腰了。   连续几天的高烧让他虚脱不已,但昨天晚上,他又一次梦见那乘风飞翔的北极燕鸥,一觉醒来,高烧导致的身体不适便真的褪去了大半,麻木了很久的胃口也终于苏醒过来。   饿了,是真的饿了。   看着季南风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鸡汤进门,燕鸥馋得直吞口水,搓搓手坐到小桌边,大快朵颐起来。   吃完饭,燕鸥一阵如沐春风,软了好多天的腿也有了力气,便着急忙慌跑出去要找点活干,想帮帮忙——这几天总是麻烦农场主人,有时还偷偷藏起来吃独食,燕鸥很过意不去。   但谁都不会让他帮忙。季南风先把人按住加了件长衫,然后跟他说:“你不用担心会欠人情,我送给他们的画,绝对足够还清了。”   季南风说的都算是保守的,因为今年签约加斯顿画廊,他的画在本身身价不低的前提下又进行了翻倍暴涨,季南风在让对方挑选成品的基础上,还单独为他们作画,算来算去,其实应该算是对方赚了。   对此,季南风也觉得有些感慨:“艺术的价值还是取决于观众本身啊。”   燕鸥领会到他的意思,笑道:“要是咱们以前在北京,跟那个房东大爷说,送他几幅画,让他借我们住半年,他大概会直接拿扫帚给我们打包轰走。”   “也有可能打电话让精神病院把我们抓走。”季南风也跟着笑起来。   话虽这么说,但燕鸥也是个闲不住的,干不了重活累活,就跑去喂喂兔子,顺便体验一下美好的乡野生活。   急雨转晴,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暑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四处便是初秋的清露了。   闷了很多天没能出门,燕鸥觉得此时眼前的什么都很新鲜。   他拉上季南风,乘着小木船在小湖里飘了很久,他们一起看头顶低低的云,看岸边葱葱的树,听季南风给他唱刚学会的新西兰民谣,他悠悠的歌声便带着一阵微风,将他们轻轻推到湖的中央。   农场的小动物们都很喜欢他,兔子总黏在他的脚边,坏脾气的肥羊也允许他摸自己的角,草地上慢吞吞吃着草的奶牛看见他,都特意跑过来舔他——害得他洗了好几遍的脸。   他同样也喜欢这个地方,他忍不住想等着去看树上结出果实、想看麦地变得金黄,想一直在这个斑斓的天地间,看季南风为天地作画。   就连农场主都说:“你们可以一直留下来,如果你们喜欢。”   燕鸥抬起头,看着秋空里明亮但又不灼热的太阳,犹豫,但却没有作决定。   这天晚上,他躺在床边,听着窗外夜风拂过草地簌簌的轻响,问季南风:“老婆,现在是什么季节了?”   季南风怔愣了一下,有些犹豫道:“……快到秋天了。”   燕鸥摇摇头,笑着看他:“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里。”   季南风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燕鸥可以停留,每一次辗转对他的身体都是一次透支,他们现在多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在消耗他的生命和时间。   但他看着燕鸥眼睛里清澈又坚定的光亮,还是拿出手机,给他看朋友圈里刷到的照片——   燕鸥生病之后,季南风便主动添加了很多燕鸥的同事、好友,他们大多是摄影的同好,和燕鸥一样,是满世界乱飞的鸟,也是对这个世界永远充满好奇的玩家。   他一张张地给燕鸥翻看着大家的照片——   “看,大刘家窗子上的斑鸠下的蛋,就快孵出来小鸟了。”   “钱哥说他今天步行上班,热到脱了毛衣,明明前几天还冷得不得了呢。”   “张琦求到了姻缘,特意回了一趟鸡鸣寺,现在那里的樱花就像海一样,特别美。”   “小高种的草莓开花了,只有很小的一朵,也不知道能不能结果子,但是真的很可爱。”   “芳姨也发了照片,说想把废弃的院子收拾收拾,今年格外想种些花花草草。”   “老胡这次的拍摄任务在伊犁,现在的草都是一片嫩绿,到处都是漂亮的野杏。”   “陈老师又带学生去北海公园写生啦,你看他们的画,虽然很稚嫩,但是个个都充满了生命力,看起来特别舒服。”   ……   燕鸥看不懂他们配的文案,但是每一张青葱的、蓬勃的照片印在眼睛里,都让他感觉到了无比的幸福。   他似乎闻到了淡淡的花香,听见了阵阵鸟鸣,门前微凉的风也变得和煦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余秀华的一首诗——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再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他看着季南风打开了观鸟群,点开一张照片,摆在自己的面前:   “崽崽,他们说,北极燕鸥已经启程啦。”   “春天到了,它们要继续追寻太阳了。” 第77章 春日负暄77   他们精心挑选了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 和农场主一家人道别,和草原上的花草树木、猪马牛羊说再见。   从新西兰出发,到迪拜转机, 他们花了将近一天半的时间, 把自己从逐渐变冷的南半球, 转运到了春暖花开的北半球。   他们打算从西班牙巴塞罗那出发,一路由南向北游遍欧洲, 最终在北极同旅鸟会合。   因为燕鸥的状态好转, 这次的飞行没有出什么意外,但近30个小时的奔波还是让他有些疲惫, 一下飞机, 感觉两条腿都飘飘然了。   “坐着飞机啥也不干都这么累, 很难想象鸟靠着自己飞,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燕鸥一边活动着噼里啪啦的膝盖,一边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春风。   其实春天和秋天的气温差不多, 但毕竟一个是变暖一个是转凉, 无论是体感还是心理上,都能带给人截然不同的感受。   燕鸥眯着眼让和煦的阳光吻在自己的脸上, 虽然嗅觉减退,但他似乎隐约嗅到了淡淡的花香。   “真的太舒服了!”燕鸥从初秋的阴雨中缓过劲来, 伸了个懒腰, “我要是花儿我也春天开,我要是鸟儿我也春天来。”   季南风笑着刮了刮他的鼻梁:“唱歌不行, 押韵倒是有一手啊。”   燕鸥配合地比了个rapper的手势:“Skr!”   看着这人精神满满, 季南风也跟着心情愉悦——燕鸥总是时不时吓唬一下, 让他以为分别快要来临,但又常常像现在这般状态极佳, 让他产生奇迹战胜了病痛的错觉。   他看着这人迈着轻盈的步子,看着他在春风里雀跃的身影,忍不住伸出手——明知道留不住,但还是妄想陪他多走一程。   “上一次来巴塞罗那还是读研那会儿。”燕鸥一边回忆,一边拍拍自己的肚皮,“肚子刚刚告诉我,它非常想念这里的西班牙海鲜饭。”   季南风想都没想,直接拉起他的手:“走,去吃!”   “耶!”燕鸥替自己的肚子欢呼。   当年他们一起在英国读研,经济远不如现在富裕,但那时候俩人就已经是狂热的旅行发烧友了。平日里一边深造一边勤工俭学,每逢节假日,两个人便拿着攒下来的钱,去周边旅行。   一年下来,书读得不错,英国周边也差不多玩了个遍,细细想来,也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   两个人按照惯例先提了车,然后转头就去附近吃海鲜饭了。   之前来到巴塞罗那,两个人就被这里独特的建筑风格吸引。从摩尔风、□□风格、再到新哥特主义,各种艺术风格的混合,营造出了一个瑰丽而包容的城市。   他们一边开车去吃海鲜饭,一边车览这座城市。路边是一座有着哥特曲线、却又充斥着□□风彩砖的房子,看上去像是一朵盛开在欧洲土地上的花朵。   在这浓郁的艺术氛围之中,两个人把车开到了巴塞罗那机场附近一家著名的餐厅——La Barraca。   餐厅建在马德里的海边,采用传统的加泰罗尼亚装饰风格,橙黄的灯光让人感到舒适又温馨,墙壁上挂着的餐盘,又给餐厅增添了一些古朴气息。   这家海鲜饭相当出名,分量刚刚好够两人吃,两个人相当愉快地点单,还配上了西班牙特色的土豆蛋糕和风干火腿。春天的西班牙总能更好地照顾人们的味蕾,新鲜的时令蔬菜和肥美海鲜让经典菜肴更加美味。   燕鸥虽然嘴里寡淡无味,也麻木得品不出口感,但他毕竟是个精神需求大于物质享受的家伙,光是出来在海边的特色餐厅坐上一坐,便感到相当的满足与享受了。   “好幸福。”燕鸥再次感叹道,“出来走走比在房间里窝着幸福一百倍。”   说完又挽住季南风的胳膊:“和老婆在一起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崽!”   季南风笑起来:“幸福!”   解决了对海鲜饭的疯狂念想之后,两个人决定认认真真拜访一下这座城市——时隔若干年再次回到这片土地,城依旧是那座城,人也依旧是那个人,但他们对艺术理解已经被生活打磨得更加深刻。   看着燕鸥一副壮志踌躇、干劲满满的模样,季南风说:“崽崽,陪我再去找找高迪吧。”   这趟旅行中,季南风永远在迁就燕鸥的想法,去他想去的景点、吃他爱吃的美食,他几乎全程将自己隐身,这一回,他主动提出有想去的地方,实属罕见。   燕鸥当然愿意陪他——他希望季南风也可以尽情享受这趟旅程,更何况,高迪的作品对他自己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们说的高迪,便是著名的建筑大师安东尼奥·高迪,塑性建筑流派的代表人,也是让人钦佩的艺术家。   眼前这座充满了艺术气息的城市,几乎就是在他的手中被赋予了灵魂——圣家族大教堂、米拉公寓、古埃尔公园……巴塞罗那这些知名的建筑界的瑰宝,全都出自这位天才建筑师之手。   他们第一站回访的便是古埃尔公园。这座著名的公园建在巴塞罗那的市中心,也是安东尼奥·高迪的代表作之一。两个人离得老远,便看到一座由艳丽斑斓的彩色马赛克拼接而成的巨大拱门——这是高迪独有的建筑风格。   燕鸥找准了位置,架好摄像机,对着拱门拍下一张照片来,他走过无数城市,发现每一处的景色,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独特的色彩——正如他们眼前的,尽是七彩的砖瓦琉璃、纷繁的春花美景。   “巴塞罗那是彩色的。”燕鸥说,“这是一座彩色的城市。”   季南风正抬头望着那拱门,彩色的光斑闪烁在眼底,每一寸目光都在细细轻抚面前的美景。   燕鸥望着他,被他沉醉的样子吸引,他似乎能看见这人的脑海中,已经生出一幅斑斓的画来。   这座公园本是一座荒芜的山丘,高迪的到来让荒草间开出了花朵,让崎岖中生出了奇迹。   阳光正好,本地人在园中悠然闲逛,燕鸥顺着记忆找到了他曾经特别喜欢的一个宝贝——公园里的一座蜥蜴石雕。   蜥蜴趴在花坛中间,身上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彩色砖瓦,像是太阳下焕发着奇异光彩的鳞甲。而它的口中则源源不断地流淌着一汩泉水——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在流口水!”燕鸥找到它,欢天喜地地给它拍了张照片,可爱的大蜥蜴留在他的镜头里。   季南风一边拿手机给他拍视频,一边笑道:“因为它想吃海鲜饭,闻着味道馋得流口水。”   燕鸥摸摸它的脑袋:“小可怜。”   ——不过我现在跟你一样可怜,好吃的到嘴边也尝不出味儿了。燕鸥心想。   如果说在之前的那些自然公园里,他们能最大限度地感受到自然美,那么在古埃尔公园中,强烈的人文与艺术气息,是真正让他们无法自拔的。   壁龛、雕塑、廊柱、拱门……公园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是精心设计的成果,每一个设计都有着独具匠心的意义和象征。   “我最喜欢这里的蜗牛型柱子,或者说,我真的很欣赏蜗牛这种动物。”季南风说,“它们壳上的螺旋真的是一种很有张力的曲线 ,高迪把这种阿基米德螺线广泛应用在建筑设计里,完美兼容了有机与自然、数学与艺术,实在是太伟大了。”   燕鸥也颇有同感:“螺旋就是一种很美丽的形状,自相似性决定了它的整体性,就像是树干的分支、山脉的轮廓——大自然总会给自己创造一些规整神奇的美丽。”   不论大小比例,螺旋的每一个片段都与整体有着相似的结构与形态,这便是所谓的自相似性。   季南风笑道:“梵高的《星空》,米开朗基罗的《大卫》。”   一圈一圈的星空、大卫流畅的身体曲线,都展现了螺旋的自相似性。   “鸟的翅膀、贝壳的纹路。”燕鸥补充,“彩虹色的棒棒糖!”   ——还有在人生兜兜转转、寻不得出路、却执意把每一段日子都过成一首诗的我们。   两个人一路谈天,一路游览着高迪亲手筑建的神奇城市。   阳光、花香、彩色的琉璃,灵动的鸟儿落在水池中洗澡,过往的行人披着春风交谈甚欢。   在一路边走边拍中,他们来到了著名的圣家族大教堂。   这座大教堂也是高迪的手笔,始建于1882年,却至今没有完工。   远看,这一座华丽高耸的哥特建筑,宛如一把把高耸的利剑拔地而起、直指苍穹。   上学的时候,一位来自西班牙的老师曾经给他们讲过圣家堂外墙的雕塑,那充满着细节的设计让两人听得头皮发麻,没多久就收拾起行囊,去实地考察、一饱眼福。   与常规的哥特教堂不同,或许是色彩和阳光的镶嵌,圣家堂没有多少沉重和阴冷,它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女王裙边华丽的蕾丝,灵动又明艳。   “听说这里计划是2026年竣工。”燕鸥看着那建筑四周正在缓慢动工的塔吊,感慨道,“按西班牙人这龟速,真不知道能不能如期完工啊。”   季南风看着眼前落成不久的主教堂,想到他们之前来到这里时,最高的主塔还没建成,但这也不妨碍他们尽情享受这座瑰丽的宝藏宫殿,他们光是研究外墙就花了整整一天,返校后,又和西班牙的老师激情澎湃地聊了一个下午。   而现在,他们的时间缩短,他们的步履匆匆,为了赶路,他们再不敢于某处过多的停留,再去想那理论上几年后的竣工日,漫上心头的便只有浓浓的遗憾。   原本,原本……   原本他们应当是可以一起,一起目睹这座建造过百年的世界遗产正式落成的。   现在,城市里的人慢悠悠,教堂身侧的塔吊也依旧慢悠悠,似乎只有他们的钟表被拨得飞快——再跟不上这世界不紧不慢的步子了。   身旁,燕鸥也抬头盯着那塔吊看了好久。他后退几步,将季南风的背影留在教堂前,然后笑了笑,对他说:“老婆,完工的时候,再来看看吧。”   没有主语,但季南风也深知,必不可能是“我们”。   但他还是说:“好呀。”   “我答应你,一定会来的。” 第78章 春日负暄78   他们照旧在教堂的外围走了一整圈, 快速却又用心地浏览了一遍外墙的大片雕塑与浮雕——   描述耶稣出生、受难、复活的圣经故事,代表着希望、光明的可爱天使,自然界中的动物、植物, 还有高迪自己设计的奇幻生物……   故地重游的好处, 就是除了谈论景色本身, 还有落在眼前的回忆可以延伸。   看到这些熟悉的图案,两个人聊着聊着, 嘴角便情不自禁地扬起来。   “还记得我当时也带了个本子, 把这一排都画了个遍。”季南风忍不住笑起来,“忽然觉得我好过分啊, 就让你陪我在这个地方从天亮画到天黑, 也够无聊的。”   “但我觉得超有趣, 我也拍了很多好看的照片啊!”燕鸥大咧咧道,“虽然我会选择迁就你,但是这些完全也是我喜欢的事!只能说我们是天生一对, 换个人早就跑路咯。”   季南风弯着眼睛, 把人往怀里送了送。   他们在世界各地,见过无数风格迥异的教堂, 但是圣家堂却是真的让他们印象最深、学到最多,也是最喜欢的教堂之一。对他们来说, 眼前的这座建筑, 就是一本巨大的教科书,是伟大的艺术殿堂。   从壁画聊到建筑风格, 最后不可避免地聊到高迪本身, 聊到他的创作理念, 聊到他的传奇经历。   燕鸥说:“老婆,我一直觉得, 你在某些方面,跟高迪真的很像。”   季南风诚惶诚恐道:“这我真是碰大瓷了。”   “真的。”燕鸥说,“你们都一样,从不局限自己作品的风格,既浪漫又现实,喜欢象征性的表达,充满奇特的想象力。”   高迪的作品内涵非常丰富,他能巧妙地将巴洛克、哥特式、摩尔风等等风格迥异元素,用巧妙的手法完美融合,就好像季南风的画里,也常常糅合了各种不一样的风格与画法。   燕鸥时常在他的欧式风格油画里看见国画的影子,也常常看见他将印象派的特色融进表现主义的画中,他还擅长让八竿子打不着的颜料与工具协力合作,用最佳的表现手法去展现出他脑海中理想的效果。   还记得读书的时候,老师不主张大家画一些形式大于内容的“创意画”,唯独季南风成了这个例外。   “你们要是能像季南风一样,让每一个‘创意’都不流于表面,而是真正地融合进画里,为内容服务而不喧宾夺主,你们爱怎么画就怎么画。”老师这样评价。   虽然季南风还年轻、成就也远不足以与世界级的大师比肩,但至少在燕鸥看来,他对艺术的热爱、他对于创作的激情,他所拥有的天赋和才华,绝不亚于任何一个人。   当然,在燕鸥看来,季南风和高迪在性格上也非常的相似——他们一样内向害羞,一样低调谦卑,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太多的朋友,社交圈最大也不过囊括了一些艺术家的朋友。   但燕鸥心想,从不久前开始,便已经不大一样了——他的南风会有越来越大的交际圈、原来越多的朋友,有越来越多爱他的人,会在他需要帮忙的时候伸出援手。   对于季南风,他有一个自私的愿望——他宁可让他去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也不愿意让他成为一个孤独痛苦的天才。   更何况,他相信他的南风,可以成为一个快乐与才华兼备的、理想与生活兼得的人。   他的南风,是一定可以做到的。   两个人慢慢绕着教堂走了一圈,终于还是趁着天亮,走进了教堂里。   如果说,从外部来看,圣家堂因为其高耸的外观,给人带来宏伟的震撼,那么其内部,则是彩砖与琉璃搭建而成的,一个瑰丽绚烂的光影乐园。   一进门,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这是他们的默契,圣家堂就是要抬头看的。   圣家堂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也必然是游人如织的热闹地方。但就像他们那样,燕鸥的镜头只要对准上空,就能撇去一切喧嚣,安静地沉浮在这片梦幻的海洋之中。   一望无际的层高、高耸入云的石柱、透亮炫彩的琉璃窗……   午后的阳光刚好,将彩窗透出流动的光斑,从下往上看时,就像是落进了一汪无底的七彩深渊中,迷幻又游离。   这便是高迪的厉害所在——他精心设计窗口的位置、颜色、形状,其目的就是将那午后的一隅阳光捕捉、占为己有,让它镶在这座建筑之中,成为这华美装饰中的一个部分。   他把属于大自然的光亮,变成了眼前这华服少女的珍珠耳环。   再细看,教堂内部依旧充斥着极具高迪风格的象征符号。除了那些直观的圣经人物,他们从各种各样抽象的符号里,看见了草木鸟兽,看见了无数珍奇的自然景观。   “如果我没学过美术,没跟老师聊过高迪的符号表达,来到这里我真的可能什么都看不懂,从而错过这么多有趣的东西。”季南风感慨道,“现在想来真是幸运。”   “是啊。”燕鸥也说,“艺术就像给了我们的另一双眼睛,让我们看见曾经看不见的精彩世界。”   说到这里,再看着面前这宏伟的、瑰丽的、震撼人心的教堂,燕鸥的鼻尖忽然一酸,胸腔也涌起了一股热流。   他常常会被这样伟大的艺术所震撼,他可能不会为一部悲情电影痛哭流涕,但他却常为这直观的视觉刺激冲击心灵。   而一旁,始终虔诚仰视着一切的季南风,此时也眼角泛红、双目湿润。燕鸥想起来他大三、季南风大四的那个暑假,他们窝在出租屋里看艺术纪录片。   当影片结尾,那些他们曾经近距离观赏过的伟大作品出现在荧幕上时,那一段段传奇的人生、一个个高雅的灵魂,似乎就凝结成了眼前这一张画、一只雕塑、一座教堂,出现在博物馆里,躺在了教科书中。   在旁白平静温和的叙述声中,两个人沉默片刻,便不约而同地嚎啕大哭,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情绪,或是震撼、或是叹惋、或是共鸣。   但他们都知道,此生再不会有什么能像艺术这样,用无声之声带给他们振聋发聩,让他们心驰神往、让他们泪流满面。   燕鸥低头擦了擦眼角,季南风也朝他笑起来,用指尖捻去睫毛尖的湿润。   他们甚至连泪点都长在了一起。燕鸥心想,大约这世上也不会有比他们更合拍的人存在了。   沉浸之时,远处的小礼堂内,隐约传来了悠扬的弦乐,两个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迈开步子,去寻找那乐声的由来。   他们从主教堂走出来,穿过门口的草坪,惊起一片圣洁的鸽群。   一旁的小礼堂外,热热闹闹围着一群精心打扮的人儿。西装革履的男士、长裙飘飘的女孩儿,还有像小天使一样四处飞走的孩童。   “有人结婚!”燕鸥看见这情景,凑热闹的心又蠢蠢欲动,“我们去看看!沾沾喜气!”   两个人便在青葱的草坪上,手牵着手小跑起来。   携手走过近十年,两个人参加过无数场教堂婚礼,看见过一双又一双的新人喜结连理。但他们依旧热衷于这样旁观神圣、特殊的仪式。   一段新关系的开始,注定是要美好的。   婚礼的两位主人公也是相当爱热闹的年轻人,他们敞开着礼堂的门,大方接受着来自路人的祝福。   燕鸥和季南风凑到了礼堂后排的位置,看到新人走过祭坛交换戒指,听着神父为他们祈祷,听他们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看他们在斑驳的阳光下拥吻。   时光在这一刻停留在他们的脸上,拓印出了他们这一生最难忘的合影。   在新人喜极而泣的相拥中,季南风和燕鸥留下祝福,在这喜乐美满的氛围中走出礼堂。   再回到教堂外的草坪上,燕鸥满脑子都还回想着教堂内清澈的誓言。他们在外侧闲逛一圈,燕鸥还是忍不住说:“老婆!再陪我进去走一趟!”   方才他们已经把教堂内部浏览个遍,但这人显然意犹未尽。季南风应声跟上他的步子,燕鸥便牵着他的手,直直走进中殿的正门。   从正门进去,便是一眼到头的礼堂,他们彼此的手,穿过人潮人海,一步一步朝前迈着步子。   四周的人声似乎与他们无关,海浪般拂过他们的耳侧,此时他们身披圣洁的琉璃彩光,朝着台阶上的主祭坛走去。   头顶,耶稣像伫立于巨大的华盖之下,阳光透过上方高耸的拱顶,将耶稣和耶稣脚下的他们,一并拥入怀中。   他们手牵着手,站到祭坛边。他们在人山人海中几乎被淹没。   燕鸥看着面前的人流,似乎将他们想象成为他们送上祝福的观众,然后看向身旁的季南风,弯着眼睛,小心地哼出一个旋律:“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调跑了十八弯,但季南风还是一耳朵就听出来,他哼的是婚礼进行曲。他又看了一眼眼前这神圣的教堂,执起燕鸥的手,和他一起哼唱着,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圣乐。   没有人能看见他们,但所有人又都能看见他们。   季南风转身看着那圣洁的光斑点亮燕鸥的眼睛,用手指轻轻圈住燕鸥的无名指。   那里有季南风在纪念日时送他的戒指,现在他将自己也送给了燕鸥。   燕鸥也握住他的手指,抬起头,轻轻吻在他的唇上。   ——他们在人海中举办了一场婚礼。 第79章 春日负暄79   这场“婚礼”在无人知晓处开始, 在无声喧闹中落幕。   短短几步路,对于建造百余年仍未完工的圣家堂,只是片刻即逝的浮光掠影, 对于置身其中的人来说, 却漫长如度过一生。   两个人认认真真地走着, 除了执手哼唱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直到一曲毕, 两人走出教堂的长廊, 走到春日的艳阳天下。   站定,燕鸥刚想抬头说些什么, 就看季南风捧起双手, 举到他的头顶, 似乎等待什么落在自己的手心后,又轻轻将那空空的一捧洒下。   虽然对方一句话都没有解释,但燕鸥还是笑起来——这人是在模仿牧师的洗礼, 他从天上借了一捧阳光, 洒在了最爱的人身上。   神圣洗净污秽,光明驱逐黑暗。这便是这世上最隆重、最纯洁的祝福。   似乎每一次放纵之后, 就会有或大或小的症状找上门来。这一次,燕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以为自己侥幸摆脱魔咒, 没想到还是没躲得过。   早上吃早饭的时候都没出什么问题,吃完饭这人大脑复苏, 昨天圣家堂那纷繁复杂的图纹雕刻又钻进脑子里。   他还想趁热跟季南风多复盘几句, 没想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图像在脑子里骤然聚在一起, 像是变成了一把密度极高、极其尖锐的刀,直往他脑子里凿起来。   他手边的叉子“当啷”一下掉在地上, 只是一瞬间,脸上就没了血色。   季南风原本正在收拾餐桌,刚要起身就发现情况不对,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过去询问。   此时,燕鸥已经被这尖锐的痛感笼罩,耳朵里嗡嗡尖叫起来。他捂着脑袋,明知道季南风正在跟自己说话,却就像是隔着一层膜一般,模糊地听不清楚。   人从精神满满到近乎瘫软,只需要一阵无法承受的疼痛。燕鸥原本还兴冲冲想着今天的旅行计划,此时此刻,就连坐在桌边都快没了力气。   他不知道季南风是怎么把抽了骨架一般的自己抱到床上的,只知道那疼得实在扛不住,冷汗一层一层地冒,眼前一阵一阵地黑。   喉头就像被一只手掐紧一般,呼吸都十分困难,心脏也在这剧烈的疼痛中胡乱跳着——来势过于凶猛,燕鸥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准备,就被直接打垮了。   就像是兴冲冲走在约会的路上,一转头就发现了持刀抢劫的凶犯朝自己砍来,燕鸥被这一遭弄得方寸大乱,平日里满满的安全感直接碎了一地。   看他慌张地喘着气,又因为疼痛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季南风慌忙把他抱紧自己的怀里,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臂弯中。   他看见燕鸥的眼睛睁大了一下,接着便疲惫地半阖上,似乎是安心地将一切交给了这具搂着他的身体。   只是全身还在轻轻发抖,呼吸也是从喉咙眼儿里一点点挤出来的,估计还是疼得很,只是没那么烦、没那么害怕了。   季南风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轻轻把他放进被子里,接着快速准备好一条沾湿的毛巾冷敷。   冰冰凉凉的毛巾敷到额头上的一瞬间,燕鸥紧缩的眉头似乎就被融化了。   冷敷是对于燕鸥来说,一个相对还算有效的办法,这段时间走来,两个人摸索出来很多经验,处理起这些问题也娴熟很多——比如可以冰一冰额头、比如换个方向侧睡,比如永远要先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冷静下来,再去做后面应该做的所有事。   再比如,给他一点时间,要是再没有好转,一定要去医院。   似乎是猜到他在想什么,燕鸥疲惫的睁开眼,毫无血色的苍白的嘴唇轻颤抖了好久,才勉强吐出一句:“……好多了,老婆,一会儿就好了。”   他就是这么排斥去医院,季南风没有回应,只是让他暂时先躺在自己的腿上,一遍遍轻声安抚,一遍遍确认他的情况。   比较麻烦的是,燕鸥现在吃的药和大部分止痛药物互斥,除了刚才那些治标不治本的物理方法之外,没有任何可以缓解疼痛的手段。   他疼到连拳头都握不起来,视野忽明忽暗地,但却硬撑着,不让自己陷入更被动的状态里——真要说生病给他带来了什么,最明显的便是他对疼痛的忍受程度提高了太多,很多时候可以咬牙扛住不用去医院了。   半分钟后,剧痛慢慢褪成了钝痛,没有那么叫人痛不欲生,但依旧像是有一块粗糙的砂纸,蒙在脑子里,一下一下用力地打磨着脆弱的肉身。   燕鸥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稳,紧张也消散了不少,但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难受得很。   “这种感觉,就像有人在我脑袋里面捣柠檬……”燕鸥晕晕乎乎地形容着。   他这样趴在自己腿上的样子,像一只累趴的小狗,看着可怜,但是又因为这人的话显得有点可爱。季南风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问道:“为什么是捣柠檬?”   燕鸥也被他的认真劲儿逗笑了,翻了个身,呈海星状:“因为好酸……我知道运动之后肌肉会酸,第一次知道原来脑袋也会酸,感觉再动脑子就要散架了……”   季南风伸手帮他按摩头皮——虽然他知道这人是脑袋里边难受,但他也想为燕鸥做点什么。   虽然隔靴搔痒,但季南风按摩得非常舒服,燕鸥便像一个被挠得舒服的小刺猬,慢慢全身都展开了。   燕鸥眯了眯眼,舒适道:“我就适合当一个笨蛋,不动脑子,脑子就不会痛了。”   季南风笑道:“那你就安心当一个快乐的笨蛋吧,动脑子的事情交给我好了。”   燕鸥一听,弯着眼睛比了个剪刀手:“耶!”   虽说那人让他什么也别想,安安心心休息,但毕竟头很不舒服,睡个分把钟又难受醒了。   但他也很乖,一点都不折腾,也不怎么抱怨,季南风喂他喝水他就喝,让他睡觉他就乖乖闭上眼。   唯一不受他控制的,就是他的大脑,他不是个可以安心做笨蛋的人,哪怕是极度放松的情况下,还是控制不住,冒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来——   高迪到底是怎么把传统哥特式建筑风格与现代主义风格巧妙融合的?圣家堂的文化背景与西班牙民族主义有何联系?它在西班牙文化和政治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燕鸥一边回顾着看到的画面,一边下意识地在脑子里写起论文,甚至还忍不住对季南风说:“高迪的哥特式真的很奇怪,像是一直被阳光普照一样……”   高迪的艺术世界里,光和色彩永远绚烂温暖,融合在相对阴沉神秘的哥特风格里,就像是一张黑色的纸上折出的彩色痕迹,反而显得更加夺目。   燕鸥的艺术史稍逊于季南风,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求知欲有半点儿欠缺,遇到想不明白的问题,他就愿意听着季南风慢慢讲给自己听,便又像回到大学课堂那样,求知若渴,对一切充满爱与好奇。   “高迪的设计,其实受地中海文化影响很深。”季南风轻声慢语地跟他讲着,“无论是擅长使用曲线和有机形态,还是让对大自然的热爱与敬畏,都让人感觉来到了充满阳光的海岸,在明媚的阳光下奔跑……”   在季南风的柔声细语中,燕鸥的思绪也跟着来到海岸边,他想起曾经的希腊之旅,想起他们一路途径意大利和埃及,感受东西方文明交融碰撞出的奇妙火花。   “老婆,我们还会去地中海吗?”燕鸥憧憬道,“巴塞罗那离地中海很近,所以高迪的风格会受这么大的影响。”   “你想去,我们就可以去。”季南风说,“你现在可以想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好幸运啊。”燕鸥感慨道,“我们已经拥有过足够多的时间,玩过很多很多地方了。”   “嗯。”季南风轻轻吻吻他的额头,“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在季南风的连哄带骗中,燕鸥总算是断断续续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脑袋里的那股酸劲儿还是没褪去,但燕鸥已经学会习惯这种感觉、努力忍受这种疼痛了。   季南风问他好了没有,他不想说自己估计是好不了了,便坐到桌边,强迫自己喝了一杯鲜橙汁、以证明自己的状态不错:“好了!可以继续玩了!”   季南风就在他的面前,深邃好看的眼睛盯着他看,似乎能洞悉他的一切想法,把他的灵魂都要盯出来了。   感觉自己的逞能被完全看穿,燕鸥低下了嗡嗡的脑袋。他认定季南风一定会让自己停下来休息,但那人只是顿了顿,开口道:“那就继续前进吧。”   燕鸥笑了笑,忍着头痛也精神起来:“好!”   因为阴魂不散的头疼,燕鸥兴致肯定大不如前,但他们还是慢吞吞逛完了米拉之家、去观赏了蒙特惠奇城堡。虽然节奏慢了很多,但多少还是在前进,只要不是停滞不前,燕鸥就不会特别焦虑——   至少还在前进。   巴塞罗那美得如此疯狂夸张,如果他们的时间足够,大约停留下来住个一年都不会嫌腻。但可惜终究不能如愿,匆匆过客,走马观花,短短数日只够过个眼瘾。   在巴塞罗那的第三个夜晚,两个人收拾好行囊,坐上了前往下一座城市的火车。   坐上火车时,燕鸥看着身后的车站,忽然一阵恍惚。   他有时候会短暂地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又要奔向何方,比如现在,他坐在这样古朴的火车车厢里,甚至忘记了今夕是何年。   好在他永远记得季南风。他牵住住季南风的手,才隐约想起了自己正在巴塞罗那。   “老婆。”燕鸥迷茫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来着?”   季南风正在给他配今晚的药,听到他的话,愣了愣,又笑起来:“去法国呀。”   燕鸥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那短暂破碎断层的记忆被季南风的话语再次连接上。   他看着窗外缓慢后退的景色,又抬头看着眼前的季南风。   春日的巴塞罗那变成一汪湖水,落在那人眼中流转缱绻。   燕鸥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一拍——他时常会被季南风惊艳得心跳加速,他对季南风没有半点儿抵抗力,这一点他向来坦然。   于是他转过身,抱住季南风的右手,轻轻贴上自己的心脏。   他弯着眼睛,从记忆中找出一句不那么标准的法语:“Le coeur volé”   季南风也笑起来。   这是兰波的一首诗名,意思是,被窃的心。   “季南风,我的心被你偷走了。”燕鸥弯着眼睛道。 第80章 春日负暄80   燕鸥总是能用很真挚的语气, 说出叫人脸红心跳的情话。季南风也跟着心脏乱了一拍,趁着没人注意,将燕鸥抵在车窗, 认真吻了片刻。   两个人的欧洲之旅, 主要以乘坐火车的方式进行, 一方面是可以避免季南风连续驾驶过于疲劳,一方面是因为火车游览确实休闲又方便。   在欧洲, 大部分火车站建在市中心, 下了火车就能直通附近的目的地,而火车沿线的风景也非常美丽。可以说, 乘坐火车本身就可以当成旅行的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项目。   季南风给燕鸥挑的是一个靠窗的位置, 大好春光一览无余。   离开巴塞罗那不久, 便来到了蒙特塞拉特,他们看见了这里著名的修道院,也目睹了砾岩堆叠成的、形状奇异高耸的山峰。   这神奇景观落在眼中, 燕鸥忙着去看, 便也忘记去管脑袋里恶狠狠的不舒服了。   季南风看着他抱着相机对着窗外一路狂拍的样子,心想, 或许不是这人一疯玩回去就要生病,而是这人只要忙起来, 整个人状态就好了。   燕鸥架起相机的时候, 季南风就有闲心拿起画本,安安心心画一些窗外的风景。   他的速写能力极强, 寥寥几笔就能复刻静物的精髓, 巧的是燕鸥是个拍照极其磨蹭的人, 他慢慢吞吞找好角度、调好参数的时候,季南风刚巧就能画出一张速写来——   同一片车窗、同一抹风景, 不一样的记录者,看到的、留下的景色也大相径庭。   他们总要在这之后互相交换作品,看看对方眼里的世界有着怎样独特的瑰丽——   季南风画的是远方的山,笔锋苍劲有力,只叫那崎岖宏伟跃然纸上,叫人看着震撼又舒爽。   燕鸥拍的则是窗前擦肩而过的飞鸟,他用的是摇拍的手法,背景的山与云在镜头中模糊成向后奔流的线条,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清晰坚定的、迎风而上的身影。   季南风夸赞道:“你的比我的好。”   燕鸥说:“哪有什么好不好?画画看功底和本事,到了摄影就更多考验视角和创意,不能这么比的。”   季南风笑起来,揉揉他的脑袋:“我夸夸你还不行吗?我就是觉得你的比我的好看。”   燕鸥刚刚还认真得很,现在被季南风难得的不讲道理逗乐了:“那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人交流作品的时候,一旁突然冒出了个金晃晃的脑袋。一回头,就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白人,正探过头来,毫不客气地盯着他俩的作品望。   对上两人的目光,这家伙也不排斥,甚至竖起大拇指点点头,用蹩脚的中文夸赞道:“肥肠耗!”   两个人缓了好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非常好”,顿时乐得不行。   他们本来就不排斥展示自己的作品,所以这位的不请自来完全称不上冒犯。两个人用英语试探了一下,确认对方听得懂,便立刻开启了无障碍沟通模式。   小伙子叫Carson,来自美国,刚刚毕业没多久,就已经一个人几乎游遍了全世界。除了旅游之外,Carson在业余之时也对漫画非常感兴趣,平时偶尔画点东西,发在社交平台上,还真的吸引了不少粉丝。   季南风看了看他的作品,也发出了称赞:“真的很不错!很有美漫的风格,画面颜色都很有张力,剧情也很有想象力,难怪会受大家喜欢。”   燕鸥闻言,也模仿Carson的语气,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肥肠耗!”   Carson立刻笑逐言开:“肥肠耗!!”   有了Carson这个热闹人,一整个车厢都跟着活络起来。有教大家唱苏格兰民谣的大叔,有大方表演斗牛舞的西班牙小姑娘,还有给大家讲浪漫爱情故事的法国小情侣。   一路伴随着大家的欢声笑语,窗外的景色似乎更加明媚。   青葱的麦田宛如碧绿的海,在这和煦的风中潮起潮落,葡萄园、风车、红色的瓦房……一个个宛如童话中的景象纷至沓来,美不胜收。   临近法国边境时,他们看到了一大片紫色的薰衣草花田,有人感慨,今年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开得真早,往年估计得到一两个月后才有动静,今年像是特意迎接什么一般,提前展示出了最美的样子。   燕鸥也趴在窗边看薰衣草,听到这个说法,他又亮着眼睛去看季南风:   “你听到了吗?他们说今年薰衣草提前开了!”   季南风笑笑:“当然了,您都亲自微服私访实地考察了,还不得拿出最高规格礼遇?”   燕鸥一听,腰板都挺得笔直——这一路,他们真的太幸运、太幸运。   几个人正聊着,Carson这个不见外的又探出头来,毫不客气地问道:“我可以坐你们对面吗?你们真的很有意思,我有好多话想跟你们聊聊!”   燕鸥其实很欢迎他的加入,但又犹豫地和季南风对视了一眼——   这小伙子实在大大咧咧,没什么分寸感,其实自己还蛮喜欢和他聊天的,光是听他爽朗的笑声,脑袋都变得很轻松,唯独就怕季南风不喜欢别人加入他们的话题——这人内向敏感边界感强,还是个占有欲爆表的醋坛子,之前上学的时候,有个人在他俩的专座旁边找了个位置画画,甚至没跟他俩说半句话,季南风都为此生闷气生了半天,仿佛被别的小狗抢占了地盘一般。   他会不舒服吗?虽然只是聊聊,但他愿意接受另一个人出现在他俩的旅程中吗?   果然,季南风沉默了一下,燕鸥刚想出面拒绝,就看着人弯着眼笑,把自己捞进他的怀里:“可以呀,不过我得先说一下,你可要有眼力见一些,不要打扰我们俩的二人世界。”   “那当然!”Carson开心道,“我姐从小就教育我,她谈恋爱的时候,我不能当电灯泡!”   季南风这样的表现,真的让燕鸥相当惊喜——坦坦荡荡表达自己的想法,大大方方接受别人的加入,反倒是逐渐习惯多想的自己,开始没有了这样的魄力。   自己当真是太小看季南风了。燕鸥心想。   事实证明,带上Carson绝对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位毕业生的旅游经验绝对足够丰富。相比于他们俩更擅长挖掘沿途的□□,这位小伙子则是掌握了非常多、非常实在的省钱技巧。   不管对方想不想听,他直接一股脑儿向他们分享了很多旅行小技巧,例如怎么选到经济实惠的住宿、比如怎么挑选合适的旅友、蹭到免费的顺风车,再比如,途中在哪里休息、转乘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和金钱。   虽然两个人现在最优先考虑的,并不是经济问题,但是了解到另一种模式的旅行方式,确实给他们带来了不一样的新鲜体验。   “还是要跟年轻人多接触啊。”燕鸥感慨道,“会玩还是他们会玩,我们老年人只会拍照、画画。”   季南风点头,摸了一把不存在的胡须:“确实,确实。”   和燕鸥、季南风他们这样的观赏派不同,Carson更像是个冒险家,哪里危险去哪里,所经历的旅程也必然比他们的刺激太多。   他在亚马逊丛林遭遇过毒蛇侵袭,在东非大草原见证过斑马迁徙,吃过野草斗过鳄鱼,还跟着歹徒绑匪斗智斗勇,他背着行囊四处游走,也顺路在阎王爷门前来回溜达了一圈又一圈。   话题从戛纳跳跃到了Carson的探险经历,听着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如何从缅北诈骗团伙手中抢回自己双肾使用权的经历,两个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替他捏了把汗。   “……你不害怕吗?”燕鸥忍不住问道。   尽管他曾经也上天入海,去过大裂谷、登过珠峰顶、追过风淋过雨,捱过沙漠穿过雨林,但听到眼前这人的奇幻经历,他还是忍不住为他紧张不已。   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生病前的影子,但更多的,他看到了自己所没有的勇敢和冲劲儿——毕竟自己当年是为了拍摄任务,不得不面临这样的危险,而这人则是站在原地张开双臂,主动迎接危险的到来。   “我当初在珠峰缺氧差点过去的时候,真的怕死了。”燕鸥说,“一直到现在,我也还是非常非常害怕死亡的到来。”   “我也怕呀。”Carson大方承认道,“因为生活太精彩,所以我比别人更怕死。但是因为生活足够精彩,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也会比一般人更加坦然。”   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人比燕鸥更懂这句话的含义。   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不舍,毕竟这世界那么大,自己终日奔波也不过对这般美景管中窥豹,而生活又是这么美好,自己爱的人也爱着自己,他必然不愿这一生匆匆而终。   但再回头来看这一路走来,爱人对自己无微不至,友人待自己情同手足,艺术的殿堂欢迎他的到来,花儿为了他提前盛开。   如果贪心少一点,满足多一点,这样的日子也足以称上不留遗憾。   想必,像他们这样的人,无论一生多长或者多短,自始至终都会有着同一个信念——   努力生活,坦然赴死。 第81章 春日负暄81   会玩的年轻人分享完了自己的旅游经历, 很快便大方地问他们,有没有去过戛纳,这是他这一趟的终点。   他确实问对人了, 约莫两三年前, 比现在更晚一些的春末, 他们曾经特意来参加过戛纳,参加纷繁的电影节, Carson是第一次来戛纳, 光是听他们讲之前的电影节见闻,就兴奋得不得了。   “真有意思!明年五月份的时候我再来一次!”说完, 他兴冲冲地分享道, “今年我安排满了, 我要去韦尔东大峡谷攀岩,还要去登珠峰,我还要去你们国家, 横跨塔克拉玛干沙漠, 今年就差不多圆满了!”   “戛纳是一座自由、时尚的城市。”燕鸥说,“去那里度度假、晒晒太阳, 绝对是休闲的绝佳去处。”   法国的城市不如巴塞罗那精致讲究、没有艺术疯子堆起来的建筑天堂,却有地中海天然的阳光沙滩, 比他们所见任何一处都要明媚。   光是听到这样的描述, Carson就像是被释放了天性,开始没来由地兴奋起来:   “电影节的时候是不是能看到很多大明星?还能免费看电影?我听说圣玛格丽特岛上关过铁面人?是不是真的?都说这里阳光好得不得了!好适合把皮肤晒成古铜色!你们当初有没有试试啊?”   这孩子话太密太多, 叽叽喳喳光速倒着英语, 让两位纯正中国人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但季南风还真的很有耐心, 一个一个回答他的问题,还顺便告诉他, 他俩对古铜色皮肤没什么追求。   小伙子点点头,然后又撸起袖管,给他们看自己的手臂——这家伙虽然是个白人,但luo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比他俩黑出一个度来了,黑白分明的,仔细看,甚至还有点晒伤的痕迹。   “天哪。”燕鸥惊叹道,“美黑也不是这么个美法啊,暴晒对皮肤很不好的。”   看见这两位惊悚的眼神,Carson也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起来——   去年冬天,和他们俩的路径不谋而合,Carson也去南半球过了冬。他在澳大利亚的海边学习了冲浪,因为怕防晒霜污染海洋,所以一整个夏天,他就在灼热的阳光下暴晒,以至于现在还是这样黑白分明。   原来是个环保主义。两个人一下子就理解了Carson的选择。   “说到海洋环保,我对戛纳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水下博物馆。”季南风笑着回忆道,“非常震撼,印象也非常深刻。”   燕鸥也跟着回顾起来:“那时候我们一起去潜水,在水下出了很多片,我还写了篇专题文章来着!很有意思的一组作品!”   他们谈论的,是英国艺术家Jason deCaires Taylor的六件雕刻作品,他将六具当地居民的人面雕像沉入水中,组成了他口中的戛纳水下博物馆。   这6具雕像都是由当地居民的面孔拼接制作而成,肖像从中间裂开,寓意着海洋生态在坚实中也有着脆弱的一面。在建造这座博物馆之前,Jason还特地清理了这附近的海水,时至今日,这片海底依旧飘荡着水晶般纯净的海水。   “其实这不是Jason唯一的一座海底博物馆,在大加纳利群岛的兰萨罗岛上,有一座更大的海底博物馆,叫大西洋博物馆,那里有大概三百座和真人1:1的雕像,如果你这趟去摩洛哥,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话,也可以顺道过去看看。”季南风说。   “哇!那必须得去啊!”光是听他描述,Carson就激动地瞪大双眼,“你们去过的地方也太多了吧!好厉害!”   他说得没错,他们俩人玩过的地方确实非常多,只不过地图点得越满,野心就越大,对终点的执念就越深。   侃侃而谈中,火车很快到了戛纳,Carson要在这里下车。分别前,Carson问道:“我都忘记问了,你们是要去哪里?”   如果说他们这次要在那里下车,那么答案是马赛,但燕鸥想了想,还是举起相机回答道:“斯瓦尔巴群岛,我要去北极拍鸟。”   “哇哦!”Carson非常惊喜地扬起眉,“极地也在我的旅行计划内,等我做好了准备,一定也要去来一场冒险!”   明明知道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他和自己的这一趟旅程并不会有任何交汇,燕鸥却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北极见。”   Carson愣了愣,没多想,便笑笑应下来:“好嘞!北极见!”   不久之后,他们到了马赛。季南风本打算再带燕鸥在外面走走,没想到这一向爱玩的家伙,居然主动要求回去休息:“老婆,其实我有点累了……”   这话一出,季南风就知道这人已经难受到实在撑不住了,直接叫了辆出租车,把人直接打包送回酒店。   燕鸥撑了一路,一到了酒店房间便再撑不住了,直接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最近头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虽然都是隐隐作痛,在外面咬咬牙还能勉强保持从容,到了没人的地方,就直接被击垮了。   他趴在床上,露出了这一天的第一次皱眉,发出了这一天的第一声叹息。   季南风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忍了很久了,但是他脸色一直不好,又闷着不说,以至于这一路上季南风都没发现他这么难受。   他有些自责,赶紧给他拿凉水擦额头,许久才叹了口气,说:“不舒服的时候,可以跟我说的。”   燕鸥翻过身,把额头递给他,然后露出了的苍白的笑容:“嘿嘿,连老婆都没看出来,我真是太厉害了。”   季南风看他这逞强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又在他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下次不允许了,不然不带你玩了,你自己一个人飞去北极吧。”   “好好好,我错了~老婆不要丢下我~”燕鸥嘻嘻哈哈把脑袋塞进他的臂弯里,在他体温的融化下,悄悄作祟了一路的疼痛,又慢慢消退了些许。   头疼这事儿,真是可大可小,可长可短,能疼到燕鸥呕吐崩溃,也能轻到像透明一个灰蒙蒙的深色背景,连怕疼的燕鸥都能假装无事发生。   可这样的难受不论大小,到底是消耗精力和意志的,更何况是这样长期的折磨,就像一块巨石压在身上,让人怎么辗转反侧,都喘不过起来。   对于燕鸥来说,发烧感冒、恶心呕吐,都可以找到可以糊弄自己的理由,比如着凉生病、比如吃坏了东西,唯独头疼这个症状,让两个人无比担心。   他们不敢多想,生怕把这个症状和更糟糕的事情联系到一起,但季南风却又不敢不多想——他最近疼得有些太频繁了,他真的很担心,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纠结了再三,季南风还是把燕鸥最近的情况总结成一段话,发给了之前在上海的主治医生。   医生那边给他发了一段话,最后给出的建议是,尽早复查。   拿着手机的时候,季南风仔仔细细把医生说的话看了好几遍,但是大脑就像故意跟他过不去一般,无论他怎么研读,转眼都会忘记。   最后,他揉了揉混乱的脑袋,不再去看——他知道,这是大脑的一种保护机制,如果看清了医生说的话,他的心态大概率从现在就会开始坍塌,后面的一切也都变样了。   他有预感,但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燕鸥被他抱进被窝里,根本没睡一会,就又难受地醒了过来。脑袋实在难受得厉害,即便是睡着了,也会被疼痛活生生摇醒,对一个极度疲倦的人来说,简直是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   季南风喂他喝了点水,他的呼吸缓和了一些。在季南风的搀扶下,他勉强撑起身子,坐到窗前,眼睛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季南风给他戴上帽子保暖,然后帮他把窗门推开了一小条缝,春天便从窗外流了进来。   今天是个多云的天气,没有太多日照,空气中带着一丝微凉的潮湿。   清新。燕鸥的眉头短暂地舒展开来,疼痛不至于减轻,但胸口的憋闷要好很多。   但这一回,他却没有再着急嚷着要出门——人的精力透支的情况下,平日里再感兴趣的事情,都会变成毫无意义的灰色。   看着他痛苦得无欲无求的样子,季南风心疼得不得了,但又觉得现在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他说:“崽崽,我刚刚问了医生,他建议我们做一个复查……”   燕鸥闻言,回过头看向他,眼神里没有什么难过或者生气,甚至有些麻木的空洞。但季南风看了,还是觉得心口有些难受。   好像刚才说了这些话,已经亲手将他的梦掐死了一般。   燕鸥看着他,直到过去了好久好久,那黑色深渊一样的眼睛才慢慢恢复了些许生气。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有些烦躁地敲了敲自己闷闷疼着的脑袋,这才开口说:“可以再等等吗?”   季南风看着他,没说话——他知道,燕鸥没有立刻拒绝,已经算是做出了最大的让步。   “等我们从北极回来吧。”燕鸥笑着说,“等我拍完燕鸥,一定好好回来看病。” 第82章 春日负暄82   现在, 北半球的春天刚刚开始,他们真正要去北极拍到燕鸥,估计还要等到夏初。   一个春天的时间, 足够让旅鸟从南飞到北, 却不知道是否足够让燕鸥完成这场守候与追随。   这是一场非常惊险的赌博, 复查之前,没有人知道燕鸥的病情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也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兴许一个运气不好, 倒在前进的路上,他们根本连北极都去不成, 但此时燕鸥脑子里想的却是, 但凡进了医院, 开启了后续的治疗,他就必然不可能圆梦了。   这个问题,季南风思考过很多次, 每次的想法也是摇摆不定, 但燕鸥不愧是个高中就特立独行的犟种,自始至终都从没动摇过这样的念头。   “到时候, 我去医院好好治病,该手术该化疗、要杀要剐随便来。你带着我的照片在挪威办展, 好好办, 争取再给我找几个金主当场签约。”燕鸥笑道,“我这次一定不会再偷偷跑过去看了, 你给我拍点视频, 给我现场直播, 我来好好监督监督。”   季南风心里有些憋得难受,但看他这般坦然, 也不再往多了去想了。   “真拿你没办法。”季南风苦笑着拍拍他的脑袋。   这一晚,燕鸥依旧入睡困难,他虽然不吵也不闹,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抱怨,但季南风光是听他的呼吸声,就知道他正处于烦躁和痛苦之中。   他也不强迫那人跟自己倾诉了,只是把他搂进怀里,伸手帮他按摩头部,又轻声领着他调整呼吸,哄到了大半夜,那人才终于浅睡过去,季南风也终于在极度困倦下得到了休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旅行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就越来越累了。   第二天早上,燕鸥被头疼扰醒的时候,季南风还在睡着。他真的累坏了,每天光是照顾自己都昼夜不分,更别提还要料理旅行的一切、同时还要消耗巨大的精力,去筹备燕鸥的那场影展。   看见他也日渐清瘦的面孔,燕鸥忽然觉得有些愧疚——   这一路上,他光想着去追自己的梦,却很少顾及到季南风的感受。   他真的希望自己为了拍鸟拒绝治疗吗?自己这样一路奔波,对他来说是放松更多,还是负担跟压力更多?自己这一直以来,是不是太自私了?虽然身体是自己的,但是这趟旅途、他所剩余的时间,早已经和季南风脱离不了关系。   自己一味向前的时候,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季南风的想法?   季南风也是人啊,也会累会迷茫,自己也应当趁还没有离开,给他更多的关心和照顾、多考虑一下他的感受才对。   他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爬下床,帮季南风盖好被子,然后轻轻关上门——这人真是累坏了,平时的夜晚,哪怕自己呼吸顿一顿,都能把他从梦中唤醒,此时的他却依然昏睡在梦中,一副彻底累坏了的模样。   自己真的给他压力太大了。   头依旧是不舒服,但都在可控范围之内。燕鸥按部就班喂自己吃好药,然后走到窗边,看着街对面的小店。   他原本会一点基础的法语,现在读写是完全不行了,只能靠着观察,去判断对面都是些什么店——法国人做生意随性,大清早营业的店面不多,倒是正对门的有客人来来往往。   在国内,他没有选择传统的工作,有一方面是他天性不爱受约束,受不了上班族的规律生活,不喜欢和别人内卷竞争,讨厌按部就班的、快节奏的一切。   但在法国,眼前这群慵懒的上班族,倒是让燕鸥看着很闲适。   早上起来慢慢喝杯咖啡,然后不紧不慢地拿着早餐,悠哉悠哉走去上班。   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在面前深色的石板路上,所有人的肩膀都蒙着一层浅金,又有人抱着烤好的面包出门,门口的黄铜门铃“叮啷”一声,敲开一个将醒未醒的美梦。   虽然燕鸥嗅觉退化得厉害,但那店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他好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面包香气。   昨晚因为头疼,又是半点没有进食,此时胃口稍稍打开了些,燕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他看了看房间紧闭的门,伸手把窗子打得更开,然后探出头去。   那香味更加浓郁了。燕鸥确定他闻到了食物的香气,虽然有些虚无缥缈,但确实钻进了鼻子里,留在了脑海中。   脑袋探出去的一瞬间,阳光也平等地眷顾了他。温温柔柔的,像一只大手,轻轻抚摸掌中懒洋洋的猫咪。   燕鸥舒服地眯了眯眼,头疼似乎好了些许。他趴在阳台上“日疗”了半天,才懒懒散散抬起眼,伸了个懒腰,一抬眼,刚巧看见店门口,一对路过的老人笑眯眯看着楼上的自己。   “Bonjour!”老太太朝他挥了挥手,打了个招牌法式问候。   燕鸥也弯起眼睛,招呼道:“Bonjour!”   和外界相连结,是对燕鸥来说相当重要的充电方式。他目测了一下房间到对面的距离,又回头看了看季南风的房间——深吸一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成了一个连单独出门都需要鼓起勇气的人了。   对面的店面离房间只有几步,去逛逛回来也要不了多久,更何况这条街相对来说还算热闹,就算出了事,能搭上手的人应该也有很多,不至于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即便距离环境都如此安全,燕鸥还是带好了急救的药、临走前给季南风的手机留了言。   燕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迈出了没有季南风陪伴的一步。   他希望自己能赶在季南风醒之前回来——他不想让季南风再为自己担心了。   然而事情稍稍有些事与愿违。   季南风醒来的时候,身体的疲倦还没完全消失,但一摸到身旁的床铺空了,整个人便彻底惊醒了。   他先是喊了几声,没有听到回应,脑子里开始忍不住害怕,怕他在房间某处昏迷,便赶紧里里外外把房间找了一遍。   他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儿,这种情况下,又怕在哪里找到燕鸥,又怕在哪里都找不到燕鸥。   他底朝天儿地找了一通,甚至连沙发底下都看了,还是没有人影儿,紧张到快要喘不过气来。   虽然他没有给燕鸥下过任何禁足令,但这人忽然从自己身边离开,必然是控制不住地疯狂担心——也不知是燕鸥离不开他,还是他离不开燕鸥。   有那么一瞬间,他胡思乱想到,感觉自己的天都快要塌了。   好在季南风虽然精神紧张、情绪悲观,但是执行力和大脑依旧在线。   找完房间之后,他还是立刻想到拿起手机——   印在最前面的,就是燕鸥不久前发来的语音:“老婆,我出门买点东西很快回来,就在对面,非常安全非常近,不用担心啦!”   季南风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但是又开始忍不住地多想——   他是不是饿了?昨晚把他哄睡着之后自己也睡着了,都没来得及给他准备早餐,所以他才自己一个人出门买吃的?都怪自己睡得太死,连人起来出门都没听见。   他一个人出门有没有问题?早上的药吃了没有?头疼好一点没?二十分钟之前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短短几分钟内,季南风把自己从一个活人险些内耗成了一具枯骨,但脑子里嗡嗡乱着,身体却在看到消息的下一刻,就立刻开展了行动——   带上药、带上手机、穿好衣服和鞋,立刻准备出门找他。   他甚至想,如果燕鸥只是想一个人出门透透气,那自己就远远看着他,确定他安全健康就好,绝不打扰。   正当季南风一边从早饭过度思索到感情关系中的距离感这样的深刻问题上,一边推开门时,迎面正巧撞上了匆匆往回赶的燕鸥。   他们的房间就在二楼,算上楼梯,走到对面也不过是短短几步的距离,但燕鸥却气喘吁吁的。   一方面是着急赶时间,本就虚得很的身子,稍微动得猛一些,就开始喘了,另一方面是,他手里大包小包提了一大堆东西,还有一捧明亮的鲜花。   鲜花挡住了他整个视线,直到听见开门声,他才忙不迭把脸从花丛中探出来。   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运动发热,终于有了些许血色,那双眼睛却从始至终都这样明亮透彻。   他眨了眨眼,有些懊悔道:“诶呀,我太慢啦!”   季南风缓了好几秒,才从无尽的担忧中脱离出来。他忙不迭去接燕鸥手里的花,还有他手里提的香喷喷的纸袋。   看见季南风融化成春水的眼神,燕鸥也嘿嘿笑起来:“出门买了点面包当早餐,给你点的是你最喜欢的香草拿铁,你放心,我点的是牛奶,我很自觉哒。”   他挨个将纸杯和面包取出来,那长长的法棍上还缺了一口,看样子是被某人提前啃了一口。   接着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回来的路上看见隔壁还有个花店,觉得好漂亮,就想买下来送给你……我觉得自己做得挺不错的,就奖励自己先吃了一口面包。”   事实是,这人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买花的时候直接犯了低血糖,情急之下赶紧揪了一口法棍救急,这才缓了过来。   他把脸藏在花的后面,生怕季南风看出来他撒谎。   季南风当然是一眼便看破了,但他也没有责怪燕鸥的任性,只是赶紧帮燕鸥打点好早饭。   那捧花放在两个人的中间,它的花香明明很淡,却盖过了浓郁的咖啡香、牛奶香和面包香。   季南风忍不住抬头看向对面的燕鸥,他也正看着自己,像是精灵一样,从花朵中生长出来,目光中都还卧着昨夜花瓣上的清露。   可季南风却不敢多看那花一眼。   他的手边,大概是燕鸥让花店主人代写的小卡片,上面写的是一串法文,也是这花的名字——   Ne m'oublie mye.   “勿忘我。” 第83章 春日负暄83   从自己进门以来, 季南风始终一言不发,但燕鸥看得出来他不是在生自己的气,他只是有些……还没缓过来。   燕鸥胃里饿得难受, 慌忙吃了两口面包喝了几口牛奶,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 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   他从花丛后面探出脸,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能轻轻唤了一声:“……老婆?”   季南风本来已经垂下眸子, 正闷头喝着咖啡,听到他的呼唤, 慌忙抬起眼, 目光不得已扫上了那捧水蓝色的勿忘我。   他的动作在一瞬间卡顿住了, 眼神下意识想躲闪,却反倒钉死在那捧花上。   他就这样怔怔地盯着那花儿,手指一不留神, 碰上了那张写着法语的卡片, 又慌忙收回。   知道是躲不过了,季南风抬起头, 有些无措地看向花丛边的那双眸子,终于, 他的眼睛“唰”地通红, 泪水便克制不住地翻涌出来。   他还是忍不住哭了。   燕鸥没想到自己的一捧花居然让季南风如此伤心,慌忙起身绕到他身边抱住他, 这一安慰, 季南风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季南风这段时间情绪压抑得实在太厉害, 精神始终绷紧到极限,方才那一出“失踪”, 直接将他整个人彻底击垮了。   “崽崽……我以为你不见了。”季南风紧紧抱着他,小声道,“我以为我把你弄丢了……”   看他这样缺乏安全感的模样,燕鸥赶紧拍拍他的背,眼眶也红起来,喉咙堵得酸痛:“我再也不乱跑了,老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季南风想说点什么,但一开口,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他还是不敢看那捧勿忘我,他不敢想象,眼前这人捧着这样一束花,站在自己的面前笑着说:   “南风啊,请你不要忘记我。”   他必然不会忘记,但他难过的是,燕鸥看起来一副豁达模样,原来也会悄悄地害怕分别,害怕被遗忘。   似乎是生怕他再离开,季南风狠狠把人圈在自己的怀里,不愿松手。许久他终于勉强稳定下来,生怕再影响到燕鸥的心情,便转身来到水池边,用凉水洗了个脸。   他们的分别必不可能坦然。   不得不说,季南风的情绪调节能力,相比以前已经有了飞跃式的进步。洗了把脸的工夫,他已经调整好了心情,除了眼角依旧泛红之外,已然看不见任何崩溃失控的迹象。   不知为什么,燕鸥看得有些心疼,但他又怕自己说错话又把别人哄哭了,便只好拿起一片吐司,抹上草莓酱,递到季南风的嘴边,喂他吃。   季南风难得顺着他的意思被照顾,没有咬靠近自己的那一角,而是偏过头来,轻轻咬了一口燕鸥拿着面包控制不住发抖的手指尖儿。   被猝不及防咬了一口,燕鸥下意识缩回手,接着便笑道:“你是小狗!还咬人呢!”   季南风便配合地歪起脑袋叫了两声:“汪汪!”   燕鸥轻轻敲了敲他的头,咯咯笑起来。   头疼有所缓解,燕鸥赶紧吃完早餐趁热打铁,央求季南风又带他到附近转了转:“今天天气真的很好,不出门很浪费。”   季南风自然不可能拒绝:“走,出去逛逛。”   季南风早就做好功课,熟门熟路地开上车,载着他去周边玩。   他们去了库尔街,这是一条著名的艺术街区,到处都是跳跃扎眼的涂鸦墙。各式各样的色彩、风格迥异的画法、稀奇古怪的脑洞,让人眼花缭乱。   两个人很快被这些层层叠叠的艺术表现吸引到。燕鸥赶紧拿出相机,一边拍照,一边感慨:“大部分的时候,我感觉艺术就像是水和风,温柔又自由。但是有时候也像火一样,还是蛮有攻击性的嘛。”   燕鸥说得没错,只是看那一层层被磨损、被遮盖、被改写的彩色墙面,就能让人想象得到,那一群带着艺术激情的人站在墙边,用画笔当作武器,在被颜料浸润的空气中火热交锋,进行了一场场轰轰烈烈的领地战争。   这样的火拼很有趣,带着与高雅无关的野蛮,又表达着最质朴的热爱。这就是艺术的迷人之处,可以温柔似水在高堂,也能热情如火在乡野,不拘泥于形式,不受限于工具,它的任务永远只有表达、表达、表达。   燕鸥蹲在路边,拍涂鸦墙前路过的鸽子,季南风就站在他的身后,拿手机拍着他。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季南风也养成了用照片记录生活的习惯。这一趟旅行下来,他的手机相册里满满当当,全是在各处游玩的燕鸥,还有和燕鸥一起看到的景色。   眼下,身穿白衣的燕鸥在斑斓的涂鸦前,素净得格外突出。而在燕鸥的眼里,跳跃的颜色印在视网膜上,像一簇簇火苗,将这两天被病痛压得昏黑的世界点亮了。   乘胜追击,他们一路去了基督山伯爵城堡,走进大仲马书中的世界,又去了欧洲和地中海文明博物馆,了却了燕鸥在艺术中感受海风与光照的愿望。   中午,两人吃了一顿仪式感满满的法餐。虽然燕鸥尝不出味道的好坏,但光是这样精致优雅的就餐环境,就能让他的兴致和状态好上很多。   老港口、马赛大教堂,他们一路边走边看,居然也将马赛的主要景点转了个大概。   他们现在的计划便是,尽可能少在同一座城市逗留太久,他们要在尽可能不缩减计划的前提下,尽快到达挪威——这是他们到达北极前的最后一站,他们会在奥斯陆停留,一直等到北极燕鸥归来,再继续北上,在北极与它们相会。   此时,既然燕鸥状态尚可,想去的地方也大致浏览个遍,那么他们便可以继续背上行囊,从马赛奔向下一座城。   第二天清晨,两个人赶上最早的火车,前往意大利佛罗伦萨。   于车厢落座后,燕鸥顺势靠在季南风的肩膀上,头又开始嗡嗡疼着,精力比昨天差一些。   他揉了揉太阳穴,想到这人问过自己,要不要回去做个复查,又回想起昨天短暂离开时,那人担心的模样——如果因为自己的倔强出了事,他自己倒是愿意认栽,但对于季南风。是不是太不负责了些?   燕鸥悄悄攥紧拳头,心里却还有些不甘,权衡再三也只能问:“老婆,你希望我回医院看病吗……?”   被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季南风有些没反应过来,看着他,许久没能说话。   就这么沉默的一小会儿工夫,燕鸥便后悔了——他还是不敢想象现在折返回去住院看病的样子,已经见识过蓝天的鸟儿再被抓回笼子,定是比家雀痛苦百倍。   许久,燕鸥还是开口,给自己留了条退路:“如果我的精力体力支撑不了我继续前进,到时候,自然而然就会乖乖看病了。”   或许到后来,太累太难受,他自己就会放弃了。但谁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季南风听到这句话,终于回过神来。他偏头吻了吻燕鸥的双唇,意思是堵住他的嘴,让他不要再说了。   “我希望你可以一直前进下去。”季南风说,“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期望。”   得到这样坚定的支持,燕鸥的眉头便彻底解开了——他的愿望也是季南风的愿望,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爱情更让人幸福了。   他又靠回了季南风的肩膀,持续性的头痛让他没有精力再说话聊天,却又根本睡不着,他便分给季南风一只耳机,一边和他一起听这个,一边拿来季南风的手机,看着他一路拍下来的照片和视频。   最近的一张是燕鸥刚刚上车检票的模样,他穿着干净的白衣、背着轻巧的背包,车站里的阳光刚刚好遮住他面上的疲惫,让他看起来和周围的游人一眼朝气蓬勃。   再往前,是他在老码头喂猫、在小公园里拍花,还有坐在他身边啃着面包……这人像是找到了一个新的日记本,重要的、不重要的,只要发生过的、关于他的,统统都往里填。   最近燕鸥的记忆力下降得厉害,有时候一两天前的事情都容易想不起来,好在季南风的记录可谓事无巨细,每一张照片都能让他清晰回忆起一段旅程,甚至记得当时的心情和状态。   燕鸥新奇地翻看着这些照片,忽然感觉这手机跟自己的相机一样,变得沉甸甸的,无比珍贵。   作为交换,燕鸥也给他看自己的相机,给他看镜头里观景、画画、拍照的季南风。   他们有着记录彼此生活的习惯,拼凑在一起,便把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补全了。   此时,耳机里随机播放起了陈奕迅的《沙龙》,燕鸥虽然不大懂音乐,在这方面也没什么欣赏细胞,但这一回,他好像真的听懂了这首歌——   “音乐、话剧 、诗词和舞蹈,揉合生命千样好,摄入相簿。”   人生一旅,万般美好。他们恨不得将一切所见所闻摄入镜头,藏进相簿。   “绚烂如电、虚幻如雾,哀愁和仰慕。游乐人间,活得好,谈何容易。”   季南风大多只会拍燕鸥状态好的时候的模样,拍他开心、拍他笑,但只有他们记得,在那一张张照片背后,疼痛、崩溃、犹豫、悲伤,才是别样的常态。   “拍着照片,一路同步,坦白流露,感情和态度。”   但也无妨,至少他们拥有足够多的快乐值得记录,也拥有足够多的幸福能够回忆。   “其实,人生并非虚耗。何来尘埃飞舞。” 第84章 春日负暄84   从马赛到佛罗伦萨的这条路上, 处处是让人流连的美景。   他们路过了举世闻名的阿尔卑斯山,看见了钻石般闪闪发光的地中海湾,路过了意大利中世纪的城堡群, 也看见了农田里高高的草甸……   燕鸥一直抱着相机看着窗外, 有很多时候却忘记摁下快门。或许是因为窗外的景色美到让他忘乎所以, 又或者是他的反应确实变慢了,有很多时候, 等景色已经与自己擦肩而过时, 他才接收到信号,想去拍照却早就迟了。   一连错过好几个绝佳画面时, 燕鸥难免有些气馁。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更难过于美好的记忆没有被留下。   好在一转头, 看见季南风就站在自己的身侧,递过来自己的手机:“我也拍了点,你看看。”   自己错过的瀑布、流云、日光, 被这人完完整整地留在镜头里了。   他松了口气, 说:“老婆,你替我拍吧。”   说着, 便摘下他脖子上几乎和他融为一体的相机,郑重其事地放在季南风的手心里, 认真虔诚, 像是在传递一只承载着希望的火炬。   季南风愣了愣,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好。”   相机对于季南风来说, 还是有些陌生, 但经过这段时间修图学习的历练, 他对于电子产品的接受能力也好了许多。燕鸥手把手教他拍了两张,他便找到了感觉, 开始自己发挥了。   见他逐渐上手,燕鸥慢吞吞让到一边,趴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风景,又不由自主发起呆来。不舒服的感觉一直缠着他,让他根本提不起精神,也很难集中精力去做一件事情。   好在有季南风替他拿着相机记录这一切。   燕鸥忽然感觉到一阵安心——自己错过的风景,季南风都会替自己看到、记住、留下。   于是他便这样轻轻阖上眼,把一切暂时放在一旁。   燕鸥大概短暂地睡着了一会儿,但没过多久,他又因为头疼醒了。他觉得身子都没什么力气,于是只能继续耷拉着脑袋,眼睛抬着,疲惫地看着四周。   此时,季南风已经坐回了他身边,自己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燕鸥蹭蹭脑袋,顺势埋进季南风的臂弯里。   看到他醒了,季南风把他往怀里搂了搂,又捏捏他的耳垂。   看燕鸥还能给他反馈,季南风轻轻说:“刚刚Carson发了一条推文,他到戛纳了,还画了一张我们俩的漫画,很好玩。”   燕鸥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Carson是哪位,配合地扬起眉毛,把头探过去。   手机屏幕上,是那美国小伙一张巨大的怼脸自拍,身后能隐约看出来是阳光和沙滩,但全都被他灿烂的笑脸遮了个七七八八。   燕鸥被这笑容逗乐了,噗呲一下笑出声:“感情过于丰富了。”   季南风也跟着笑,然后一张一张翻他的照片,他们推荐的景点,Carson基本都去了。   一连发了几张没有技术全是感情的游客照之后,推文的末尾附了一张他画的漫画,季南风将他的配文读给燕鸥听:“冒险途中遇到了燕鸥超人和企鹅侠!!超强的远距离飞行能力和勇往直前的信念,在一众超级英雄中都是极其超群的存在!”   画面是非常典型的美漫风格,两个人都被画成了非常强壮帅气的超级英雄,饱满的肱二头肌、令人叹为观止的倒三角身材、有着独特风格和设计感的超英个人装备。   一瞬间,两个人似乎真的成了漫画中所向披靡的角色,在天空中肆意翱翔追逐理想,成了打不败、击不垮的无敌超人。   燕鸥看得睁圆了眼睛:“哇!太酷了!!帮我催更!”   季南风也笑起来:“好嘞!”   抱着季南风的手机看了会照片,燕鸥的脑袋里又开始捣柠檬了。酸疼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冒出眼泪来,但很快又适应过来,便抱着季南风的手臂,寻求安慰。   睡也睡不着,看风景也没心情。燕鸥瘪瘪嘴,又问道:“燕鸥到哪里了?”   季南风连忙帮他打开观鸟群打探:“喔,他们飞得好快呀,已经到了北半球了,估计可以跟我们差不多时间到挪威啦。”   燕鸥终于笑起来:“太好了。”   但他心里却忍不住想——如果可以再快些就好了,他真的怕自己等不了那么久了。   接下来的旅程,就像一股风一样,推着燕鸥不得不往前走。   他们在佛罗伦萨重游乌菲兹美术馆,看新奇独特的街头艺术,去了慕尼黑参观皇宫,又去看了一场拜仁对战多特蒙德的球赛,去荷兰来了一场寻找梵高的艺术之旅,又前往斯德哥尔摩在老城区闲逛……   这是他们赶往挪威的必经之路,因为体力越来越差,季南风已经尽可能把旅程精简到极致。他们不得已错过了很多,季南风怕燕鸥不甘心,但这人反倒是全程没有多说一句抱怨的话。   他感觉到燕鸥已经濒临透支了,连他这样从不甘心停下脚步的人,都再也不催着向前了。   在斯德哥尔摩的某个夜晚,燕鸥再一次被剧烈的头痛折磨。   这一回,实在是疼得厉害,来来回回被疼吐了好几次,到最后实在虚脱,就只能缩在季南风的怀里,攥着拳头发抖。   体能透支、睡眠缺乏、疼痛侵扰,让他的情绪也差到了极点。   这大概是季南风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样子,一向不知生气为何物的他,忍不住开始烦躁、控制不住想发脾气,他快要把床单都撕烂了,嗓子里压着痛苦的哀吟,但又不忍心出口伤害季南风,到最后只能崩溃而无奈道:“我想不明白,我到底在坚持什么?我真的要难受死了……”   季南风想尽了一切办法,带他去当地医院做了简单的处理,直到这疼痛被镇压住了,这人才宛如死里逃生,虚脱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季南风抚了抚他透湿的额角,问他:“要不要就在这里休息了?”   燕鸥认真犹豫了很久很久,几乎要走到了动摇的边缘,但最后还是说:“……等到挪威吧,到了挪威我就能安心了。”   四月中旬的某一天,他们从斯德哥尔摩离开,乘坐火车,来到了挪威奥斯陆。   落地的一瞬间,两个人都齐齐松了口气——终于可以休息了。   因为加快了旅行进程,他们比预想中来得更早,北极燕鸥的队伍还没来,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燕鸥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在这里恢复体力,一直等到北极燕鸥飞来,再直接去附近的斯瓦尔巴岛与它们相聚,再不用再着急赶行程,一直疲劳到拖垮自己了,而季南风也有时间认认真真准备燕鸥的影展,去实地考察展馆和其他的。   似乎是终于看到了希望。燕鸥放下心来,在他的计划里,到达了离北极最近的挪威,他们这一趟,就离最后的成功不远了。   “北极燕鸥飞到挪威的时候,会不会也很想哭啊。”燕鸥问道,“我要是它们,我会想,啊,他妈的,飞了这么久,可总算到了。”   季南风被他逗乐了,刮了刮他的鼻梁,说:“小鸟是不会说脏话的,但是飞累了可以。”   燕鸥便也咯咯咯乐倒在他的怀里:“哦~他妈的~”   在奥斯陆的这段时间,他们又找回了以前旅居的节奏。季南风先是带着燕鸥去几个场馆转了一圈,让燕鸥自己挑选了一个最喜欢的。   他们租了一套带花园的房子,白天,季南风去忙办展的事,燕鸥就照顾照顾花草,顺便喂喂隔壁领居家的猫。   他们像以前一样,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安家过日子,他们有时间去感受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而不是像之前那样走马观花,累到把自己拖垮。   燕鸥的身体也好了一些,他和季南风一起,将那捧勿忘我做成了干花画,用相框装裱起来,挂在他们挪威的家里。他甚至觉得一切都在转好了。   燕鸥难免心想,自己或许真的能顺顺利利来到北极、拍下好看的照片,再凯旋而归,回到奥斯陆举办属于他的影展。再也许,他甚至可以活得更久一些,一直活到医学能够战胜癌症,然后他便可以继续牵着季南风的手,和他一起慢慢走,走到这世界每一个美好的角落。   直到有一天早晨,他们一起早早醒来,季南风问他,想不想一起再去展馆看看,他们现在已经开始布置装修了。   但燕鸥坐在床边,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可就是觉得整个人不受控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句子,他想要说“好”,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音节,他的大脑处理不过来,嘴巴也说不出,仿佛整个人被挖走了一块一般。   季南风看他没反应,立刻紧张起来,扶着他的肩膀问他情况。   这回连他说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嗡嗡乱叫着,像是被塞了一窝蜜蜂,在他的大脑里钻来钻去。   燕鸥有些无措地拍了拍耳朵,想把那乱叫的蜜蜂赶出来,但这拍打的动作,直接让他的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起来。   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感觉眼前的一切都融化成了雕塑课上的软陶,一只手压了过来,声音、形状、色彩就都糊成了一团,再分不清彼此。   恍惚中,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在直直下坠,黏糊糊的世界里,燕鸥只能挣扎出两个字来——完了。   下一刻,他的眼睛被人拉了闸。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第85章 春日负暄85   联系医院、采取急救、确认位置、启动汽车。   在燕鸥倒下之后, 季南风极其冷静、迅速地处理好一切,他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万无一失,他以为自己真的很冷静, 直到在去医院的路上, 他因为超速被交警拦截。   看到他走下车时的样子, 交警都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没有苛责他的超速行为, 而是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用他蹩脚的挪威语, 配合手势,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他的诉求:   “救救我的爱人, 他病倒了。”   坐在警车后座一路狂飙时, 季南风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他伸出手, 一遍遍摸着燕鸥的颈侧确认脉搏。他麻木地遵循着医生的指示,将燕鸥的脑袋垫高,除此以外, 他似乎什么也做不到。   他又想起了去年夏初的那个夜晚, 燕鸥也是在自己的世界里猝然倒下。他听着车外的喧嚣,看着眼前毫无生气的面庞, 无助和恍然几乎要将他的世界击垮。   他们的未来该如何?那时的他心想。   他们还会有未来吗?此时的他心想。   事实证明,他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他选的房子离医院很近, 他选择直接开车而不是喊救护车, 也剩下了一来一回耽误的时间。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耽搁太久了,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怀里捧着的人越来越轻, 像是个渐渐空掉的沙漏, 又像是花尖儿上欲飞又止的蝴蝶。   季南风紧紧握着他的手, 只敢压抑地在他耳侧轻唤道:“崽崽……燕鸥……再坚持一下好不好?马上就到医院了……”   然而怀中的燕鸥就像被北极的冰雪埋进海底一般,渗不进半点光亮和声响。   他就这样平静地躺在季南风的面前, 躺在他近在咫尺却又无比遥远的距离,沉默、乖巧、毫无生机。   季南风眼睁睁看着手推车把燕鸥从他的眼前抢走,看着他被关在铁皮的另一边,那一刻,他的世界仿佛彻底空了。   他站在抢救室外,一直维持着送走燕鸥的那个姿势,就像是被点了死穴一般,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过,唯有拳头紧紧攥着,指甲嵌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   不知过了多久,季南风的膝盖站得生疼,一转身,险些全身都要碎成灰了。   他的大脑依旧是一片混沌的乱麻,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垮,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等着自己去做。   季南风不知道怎么逼着自己强打起精神的。他忍着嗡嗡的耳鸣、拖着几乎灌了铅的四肢,听着本地医生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几句之后,他用挪威语简洁明了地道歉之后,转身,沿着长长的医院走廊,走啊走啊。   他仔细辨认着医院里的每一张面孔,看见黑头发黄皮肤的就上前询问,遇到了日本人、韩国人后,他终于听到了熟悉的母语:“先生?需要帮助我的吗?”   眼前这位稚气未脱的姑娘,名叫杨婧,是个挪威籍华裔,目前在这所医院当实习生,中文和挪威语都能说得很好。救命稻草摆在眼前,季南风再顾不得什么社交困难,连忙恳求道:“抱歉,请问能不能麻烦帮忙做个翻译?”   为了避免交流障碍,季南风来之前甚至临时自学了挪威语,应付基本的社交生活没有问题,但涉及医学的专用名词,还是差得太多。   好在即便人在他乡,也总有华人的影子。杨婧了解完情况以后,连忙上前帮他和医生沟通,得到的结果让季南风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初步诊断为颅内出血引起的昏迷,不排除肿瘤复发的可能。现在燕鸥依旧处于昏迷状态,情况不容乐观,还需要等待进一步的检查结果,才能做出判断。   虽然都在意料之中,但是听到“颅内出血”、听到“肿瘤复发”、听到“情况不容乐观”时,季南风的心理防线,还是一层层地被彻底击垮了。   他用最后的体面向杨婧道了谢,然后一路来到水池旁。打开水龙头的一瞬间。“哗”的一声,他还没来得及低头,眼泪就顺着通红的眼眶满溢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季南风感觉身子发沉得厉害,撑在水池边的双手都快要被这重量折断。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季南风看着眼前被泪水打得模糊的漩涡,心口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为什么就不能再迟一些?哪怕就迟一点点也好,至少让他去一趟北极,去看到燕鸥啊……   这不免让他想起那个夏夜,在倾盆的骤雨下,被错过结局的那朵昙花。   快要被这口气活活压死的前一秒,季南风朝自己的脸上泼了一把冷水,大脑像被冻住了一般,一瞬间麻木得不能转动,也再不能想那些痛苦与无奈了。   借酒消愁大约就是同样的原理。   在等待结果的当口,被自己彻底麻醉了的季南风,又逼着自己忙碌起来。   他现在只管做好一切燕鸥顺利归来的准备,他拜托杨婧给自己做了咨询,开始提前购买可能需要的生活用品,又在医院跑上跑下,忙手续、忙缴费,忙着和影展的人交代工作——即便是这样的情况,影展也依旧是必须要举行的。季南风心想,不仅要如期举行,还要比原先办得更好、更让人满意才行。   充实起来的季南风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效率非常之高,也没有半点社交困难的模样——这还真多亏了燕鸥这段时间的悉心栽培。   医院里,季南风强迫自己一秒不停地忙碌着,将手头上的事情打点完了之后,他又开始打开视频,学拍照、学修图,似乎是想尽一切办法,将没有燕鸥的时间塞满。   但这样通过过劳麻痹精神的方法,就像是企图通过暴饮暴食遏制食欲,伤身、反胃、治标不治本。   正当季南风一口气切了五个教学视频、依旧学不进去,以至于开始有些生理性痛苦时,忙碌了数个小时的医生,终于推开了面前那道门。   季南风看着眼前拿着CT报告单的医生,像是被突然拎出水面的鱼,猝不及防,却又不得不回到那个让他窒息的环境中去。   他慌张地接过医生的报告单,杨婧告诉他:“昏厥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前额区域肿瘤复发,导致颅内压力过高,如果想要降低颅压、缓解症状,必须要再一次进行开颅手术。但因为病情复杂,手术难度非常大,极有可能失败或者留下严重后遗症,术后的生存质量也没有保证,所以需要你仔细考虑,到底做不做手术。”   ——又一次,同样的选择,同样是没的选择。   唯独不同的是,之前的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决定,这一回,季南风不得不擅自做主。   虽然失败的后果极其惨烈,虽然这次手术之后,所谓的梦想和旅程必定成为泡影,但这是唯一留住他的机会了。   季南风咬咬牙,艰难道:“做。不管结果怎么样,手术一定要做。”   得到季南风的答案之后,医生快速开始进入到手术的准备过程中,燕鸥也被安置住院。   季南风陪着他做完了大大小小的检查,看着他在各种机器上化成波形与数字,看着他又平静地躺回床上。   看着燕鸥那张被折磨到消瘦的脸,季南风疼得心都要被绞碎了。   他忍不住握住燕鸥冰冷的手,抵在自己的眉心,似乎是想尽全力将自己的温度和能量传递给眼前这具身体。   此时的燕鸥是平静的。他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沉沉睡过了。经过紧急处理之后,他的呼吸平稳下来,眉头也舒展开来,似乎就像是进入了一场安稳的梦,不会被疼痛侵扰,也不会因为吵闹醒来。   或许对他来说,这样的状态比醒来更好。季南风难免想起他发病时彻夜难眠的样子,想起他痛苦无奈的口申口今,想起他崩溃时忍不住问自己:“我到底在坚持什么?”   季南风忍不住又握紧了他的手,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丝怀疑——醒来,对于燕鸥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如果手术成功,燕鸥就会从这昏迷中苏醒过来,那屏蔽了痛感的麻木也会散去,接踵而至的,就又是不可避免的痛苦。   医生说,燕鸥的病情已经进入终末期,就算手术成功,也不过是稍微延长一些生存期,后续不排除继续进行放疗化疗,也就是说,即便活下来,生存质量也只会非常非常地差。   手术带来的,可能只是无意义的延长痛苦。   一想到这里,季南风的心便更难受了。   半年前,这个人为了能够继续旅行,放弃了化疗放疗、踏上了这条不能回头的前进之路。他一路忍着病痛、克服障碍,在一次又一次犹豫中选择了继续,现在,他却在终点前倒下,被裁判告知提前退出比赛。   那一刻,季南风甚至觉得,在这样的前提下活着,对要强又自由的燕鸥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然而,季南风抬头望着病房里来来往往的医护,燕鸥的手术已经板上钉钉。   ——他已经替燕鸥做出了选择。   他又认认真真看了一眼面前的面孔,许久,眼眶再一次红了起来。   果然,无论自己怎么权衡,无论未来有多残酷,他最朴素最真切最热烈的愿望,还是希望燕鸥可以活下去。   他还想和燕鸥多说说话,还想多陪在他身边,他还是想和燕鸥在一起——哪怕再多一天、哪怕再多一秒。   季南风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中,似乎这样,他就可以离燕鸥的心跳更近一些,离他的心声更近一些。   ——如果是你的话,也一定会这么选,对吧? 第86章 春日负暄86   燕鸥的手术其实准备得很快, 但这短短的一天时间,却在季南风的世界里拉得无限漫长。   他总觉得,自己正在跟一双无形的手争夺燕鸥, 每多等一秒, 燕鸥的生命就会被削去一寸。   等待的时间里, 季南风疯狂地做无数事情把自己填满,他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 只能逼着自己忙碌、忙碌、忙碌。他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彻底崩溃, 但他知道,燕鸥的身边只有自己, 就算是天塌下来, 他也不能垮。   燕鸥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 季南风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过度的疲劳倒是让他的大脑陷入了麻木的状态,他没有力气再去慌张哀愁,只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门缓缓合上。   “砰”的一声, 季南风几乎涣散的目光被猛地揪回。   他知道, 他的燕鸥又要开始独自一人渡难关了。   季南风攥紧了拳头,脑子一阵一阵地发白, 心脏也像是缺了一块。   如果说第一次入院手术,季南风更多是不明所以的无措与慌张, 那么此时此刻, 因为太过清楚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恐惧与悲伤, 便也清晰了太多。   明明早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的, 季南风捏着自己的眉心——他明明早就该想清楚, 眼前的画面注定会到来,这一切都根本不可能避免。   他的燕鸥啊, 早就已经开始飞离他的世界了。   季南风沉默地坐在手术室外,他以为自己的意识还紧绷着,却一个恍神不知什么时候断了片儿。   醒来的时候,他正在病房里输液。   他直愣愣地盯着手背上的针头,看着透明的液体顺着软管流进自己的身体里,他第一反应是将这画面与病床上的燕鸥重叠,恍惚间,他分不清此刻躺着的人是自己还是燕鸥。   足足愣了半分钟,断了片的记忆才勉强续上,季南风骤然坐起身,顾不得那接踵而至的眩晕,伸手就要拔了针头下床。   一旁的小护士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着急忙慌摁住他,然后喊来杨婧帮忙做翻译。   不一会儿,杨婧赶了过来,跟季南风解释道:“您是压力太大了,身体扛不住了。现在急需要好好休息和补充能量,您爱人还在手术室,至少还有七八个小时才能结束,需要您帮忙的时候,我们会通知您的。”   季南风又愣了半天,这才做出反应——早说了,自己现在还不能垮……   此时此刻,浑身还是非常疲劳,他深吸一口气,低头抹了抹脸,再抬头时,面上已经恢复了些许从容:“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没有再去拔针头,而是躺回了病床上:“我睡一会,等输完液就去吃饭,你们放心吧。”   看着杨婧离开病房,季南风疲惫地合上眼——睡一会吧,好好吃点东西,把自己照顾好了,才能照顾燕鸥啊。   心里压着事儿,想睡着也不可能容易,但躺着要比干熬着好。   季南风强迫自己闭上双眼,戴上耳机,听着白噪音里淅淅沥沥的雨声,听清风拂树梢,听鸟语、听莺啼。   他虽然也是个旅行爱好者,但平时总觉得燕鸥所说的“美景能治愈心灵”实在有些许抽象。可这一次,季南风闭上眼睛,听着耳机里的声音,似乎也在飘飘然间背起了行囊。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草原与田野、回到他们一起看过的高山之巅,回到天空,回到海底。   身上的担子似乎就真的暂时轻下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小时之后,但这一小时的补觉简直是雪中送炭。季南风的状态没有那么差了,精神也好了很多。   他依旧不是很饿,但还是老老实实去吃了顿饭,体力便也好了很多。   毕竟燕鸥的手术还没结果,季南风的心也不可能安稳落地,但至少他的情绪稳定了很多。   他坐回了手术室门口,拿起笔纸,一张一张默写着燕鸥的脸——这是当下唯一可以安慰到他的事情了。   细细算来,燕鸥的手术已经进行了将近二十个小时,这是第一次手术远远达不到的长度,可见情况也比先前复杂太多太多。   季南风叹了口气,面前的画纸上,燕鸥正闭着眼,像是在浅眠,又像是在静待医生的宣判。   又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面前的门终于被推开。   季南风的心脏跟着大门一起闷响起来。他慌忙放下画笔迎上去,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此时此刻,除了手术成功之外,任何一个其他的结果,都可能彻底将他的信念撕得粉碎。   他忍着飞快的心跳,竭力保持冷静地迎过去。他先是去看医生的表情——可惜这群人见惯了生死,也平等接受每一次失败与成功,他们的表情平静得无懈可击,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让他更紧张了,忙不迭攥紧拳头,用生疏的挪威语问:“他还好吗?”   医生回了他一句话,他完全听不懂——他觉得自己的挪威语就像学了个废物,关键时刻帮不上一点儿忙。   但他等不及喊杨婧过来当翻译,只能拿起手机翻译软件,恳求医生再重复一遍他的话。   季南风看着屏幕上一行行显示出来的原文,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翻译,心脏都快要崩出嗓子眼儿了——   “手术已经完成,肿瘤没有办法完全切除,预后估计不会特别乐观,现在患者已经苏醒,一会儿要转去重症监护室进行观察治疗。”   这一行字完整显示出来的时候,季南风便感觉揪着自己心脏的那只手,骤地松开了——整个结果好坏参半,甚至坏消息居多,但现在季南风的唯一要求,就是此时此刻可以看着燕鸥被活着推出来就好了。   在他跟医生磕磕绊绊表达感谢时,骨碌碌的滚轮声传了出来。   季南风赶忙跑过去,去看这从自己身边离开了快24小时的人。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季南风又心疼得快要碎开了——   只是一个手术的工夫,季南风都觉得他肉眼可见地又瘦了。他的头上缠满了遮挡伤口的纱布,口鼻、腹腔也都插满了管子。   此时的他全身没有半点血色,就像是一具被抽干灵魂的死尸,枯槁得让人触目惊心。   还记得上次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燕鸥还可以和自己用眼神做简单的信息交流,那时候季南风觉得,这人虽然浑身插满了管子,但他一定很快就可以重新生龙活虎。   但这一回,季南风来到他的眼前,低头唤着他的名字,燕鸥也没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微微睁着眼睛,目光完全是一片涣散,对任何呼喊都没有反馈。   如果不是临到最后,他微微眨了下眼,季南风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醒来,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抱有这样的不安,季南风再次目睹燕鸥被送进重症监护室隔离治疗——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重症监护室的这一晚,季南风再一次失眠,这回连画都画不下去了,只剩下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长廊里,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好冰冷、冰冷到让他难以承受——上一次在国内,医生不会说他听不懂的语言,那时候还有杜小康陪他在手术室外折纸聊天,自己也没被折腾得也躺上了病床。   现在想来,那时候在ICU门口等待的时间也没有多漫长,至少不会像这个夜晚一般,漫长得像是要等到宇宙毁灭,冰冷得像是要将他拆吃入腹。   最让他不安的,是他心中那愈演愈烈的预感。从前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方面相关的实感,但此时此刻,他似乎能切身感受到,他和燕鸥之间的某种羁绊和联结,好像忽然变得极其微弱起来。   他看着监护室外的门——他这两天被太多的门拒之门外,那属于燕鸥的一扇,会不会也即将对自己关闭呢?   人无助的时候,往往会开始寻找精神寄托。无神论者季南风对着面前这扇门,从佛祖菩萨拜到了上帝耶稣。   就在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之前做错了事,因果报应到了燕鸥身上时,天终于亮了。   没有那种豁然开朗、眼前一亮的希望之感,那天空终于闷闷沉沉亮起来的时候,季南风的心中只有疲倦和崩溃——这一夜堪比永夜,实在太过漫长。   又是熟悉的场景,季南风守在重症监护病房的门口,看着病人一个接一个被送出来,一位接一位地被家人接走,恨不得冲进病房,去看看燕鸥,把他从冰冷孤单的病房里解救出来。   他等啊等,这辈子就没排过这么长的队伍。终于,他听见了熟悉的名字,十万火急地跟上前——   一个瘦削的身影被送到季南风的手边。   和先前那次长夜后的乍见曙光截然不同,没有看见季南风的喜极而泣,没有久别重逢的欢欣雀跃,没有之前那样的委屈巴巴,更没有任何复杂的、激烈的情绪表达。   病床上的燕鸥沉默着,目光偶然间扫过季南风的脸,但却是极其木然的、凝滞的。   季南风愣了愣,本想握住他的手,此时却犹豫了起来。   眼前,燕鸥那生动的灵魂,好似已经被抽离出体外。   他依旧在呼吸,但已然不像是还活着。 第87章 春日负暄87   燕鸥的状态让季南风不由得紧张起来。人类的脑部极其复杂, 开颅手术之后,可能会面临无数种结果,这都是季南风提前了解过的。   但明明一个鲜活的人, 睁开眼睛之后突然变得这样死气沉沉, 还是让人不免多虑。   季南风看着燕鸥的脸, 开始安慰自己——一定是手术太累了、太辛苦,燕鸥还没能缓过来。   再给他些时间吧, 他的崽崽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崽崽, 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能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本身不就是个值得庆祝的好事了吗?   季南风强行让自己往好处想, 但看着眼前疲劳得不得了的燕鸥, 又心疼起来。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还没有跟他说, 现在的燕鸥就像是被隔在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后,明明与自己近在咫尺,却似乎永远也打不通、碰不到。   燕鸥被安置回了病房, 季南风帮他忙前忙后料理好了一切, 就静静地坐回床边,陪着他。   他很想牵牵燕鸥的手, 轻轻吻他的额头,他好想抱抱他, 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 让他不要害怕。   但燕鸥现在还不能说话,意识似乎也不怎么好, 眼睛睁一会儿就累得闭上。季南风决定还是不要打扰他。   不知道为什么, 燕鸥这样的状态让季南风有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 他总觉得燕鸥的眼神看起来有些陌生——不止是自己看他觉得陌生,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也像是在看一个突然闯进自己生活的陌生人。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季南风这样劝自己,?他强迫自己不再多想任何事,只是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照顾燕鸥的工作中去。   虽然已经照顾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但这次手术后,季南风还是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难熬与漫长——   频繁地测量体温、观察记录状态,已经是最基本的基本,也是对两个人考验的开始。   季南风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忙了一天,整整过去了12个小时,燕鸥却依旧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里,他醒不了多久就得睡过去,即便睁开眼,大多数时间也都处于一种疲劳的放空状态。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第一天晚上,燕鸥就开始发起了高烧。   在测体温之前,季南风就已经感觉到他状态不对,皮肤滚烫,浑身却在冷得发抖。拿起温度计一量,体温已经快到四十度,而一个小时之前,明明还在正常的范围之内。   季南风刚要出门去找医生,就听病床上传来一声压抑的口申口今,他立刻回头去看燕鸥的状况,便看他方才烧得通红的脸又苍白起来。   他赶紧走到他床边,轻声询问他的状态:“崽崽?哪里不舒服?”   此时的燕鸥依旧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没法做什么大的动作表达自己的状态,他只能微微偏过头,大口大口喘着气,眉头紧锁,表情痛苦至极。   一看他的表情,季南风就知道他又开始头疼了,但这马虎不得,必须要问清楚才行。   “是头疼吗?”季南风耐心地问。   燕鸥沉默了半天,似乎总算听明白了,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音节:“……嗯。”   这是他手术结束之后,第一次对他的话做出反应,他对季南风说,他的头很疼。   还有意识,还能听懂人说话,还能对人的话做出反应。这声“嗯”,让季南风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季南风心疼地悄悄叹了口气,又忙不迭问:“除了头,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有就说嗯,没有就张张嘴。”   燕鸥又沉默地喘了会气:“嗯……”   季南风便从头到尾,非常耐心地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问他。   头疼,四肢肌肉疼,牙疼,背疼……   燕鸥现在的反应还很迟缓,每个问题都要等很长时间才能给出反馈,问到最后,处在多重折磨下的燕鸥情绪也崩溃了,一边发着抖,一边不停地掉着眼泪。   季南风赶紧安慰好他,然后把整理好的病情?详细地描述给医生听。   医生听完他的描述,非常精确地给出了解决方案,还夸赞季南风道:“你做得真的很好。”   季南风确实做得非常好——定时检测数据、精准描述病情、及时做好反馈,一层楼的护士都说,还是第一次见到季南风这样细心体贴的病人家属,他们都说燕鸥命好,遇到了真心对他的人。   但越是这样,季南风心中隐约的不安就越发强烈——   术后这一周,燕鸥的状态可以说是糟透了。他本身就不耐痛,术后这一周简直要了他的命。   开颅手术时,他的颅骨被钻开、放进了压力探测器,口腔受到刺激,所以现在频繁地牙疼。   牙疼的时候,他就没法咀嚼,季南风就将他的食物打成流食,一点一点喂给他喝下去。   但做完手术,燕鸥又没什么胃口,喝不了几口就开始吐,一来一回反而更加伤身。   他常常半夜开始头疼发烧,烧到全身发抖,疼到情绪崩溃。   如果说之前的燕鸥,已经学会了用忍耐掩盖反应,那现在本就没有多少意志力存在的他,就做出了面对疼痛最真实的反应。   “崽崽!崽崽!马上就过去了!!”   又一天夜里,季南风慌忙摁着病床上挣扎的燕鸥——他实在太疼了,疼得想要拔掉手臂上的针管,疼得想将这病床当作悬崖万丈,一个翻身,就讲这痛苦了结于此。   此时此刻,燕鸥的额头都疼得爆出青筋,他的上半身探出病床外,眼泪豆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嗓子里挤压出绝望地哭声,整个人就像是被一双举手用力撕扯着,随时都可能碎成两半。   季南风按了床铃,在医生赶来之前,他只能尽可能将燕鸥的情绪稳住。虽然燕鸥依旧是不太能表达,但从他的神情和举止中,季南风清清楚楚读懂了他的诉求——   “求求你,让我去死吧。”   这是季南风第一次在他的眼里看到这样的绝望,燕鸥是他见过求生欲最强的人,他很难想象,是怎么样的痛苦,会让这样的人都忍不住想要放弃了。   医生来做处理后不久,燕鸥的疼痛得到了缓解,他再一次沉默地闭上眼,无奈地喘息着。   见医生要走,季南风赶紧上前去询问。   现在,燕鸥的状态和上次差距实在太大,一直到手术后快一周的时间,依旧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也不太能对外界的信息做出快速准确的反应,他很担心,燕鸥会不会今后就一直保持这个模样。   医生第无数次告诉他,病人现在还在恢复期,之后的发展一切皆有可能——他可能会恢复得完好如初,可能会丧失某些方面的能力,也有可能在某一次高烧中,就彻底没了意识,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植物人。   这个回答再次刺激到了季南风。他查了很多资料,又配合医生的建议,坚持每天给他做唤醒和意识恢复训练。   这件事情比想象中的辛苦,他不仅要一遍又一遍重复一句话、一个动作无数次,还要像这样无数次忍耐对方的沉默、无数次承受自己的呼唤石沉大海。   熬人、实在熬人。   在这样一遍遍得不到反馈的付出中,季南风依旧一言不发地任劳任怨,眼中的希望,却一天比一天暗淡下去。   因为自始至终也没有人能站出来对他说一句:“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的一切努力都会有所回报。”   这天清早,他听说隔壁病房的病人家属,在选择给老伴安乐死之后,自己跳楼自杀。听到这个消息时,季南风没有任何震惊或者不解,反倒是有种极其悲哀地感同身受——   但凡有别的路可以走,但凡有那么一线希望……   病床边,他看着燕鸥的脸,深深叹了口气,将脸埋进自己的掌心里。   他不是会自寻短见的性格,但经历了太多无望,看过燕鸥经受那样的折磨,他终于感觉到了一种抽离的疲惫。   真的好累,他难过地想——真的太累太累了。   以往,自己像这样露出疲态时,燕鸥总能及时察觉,并且轻轻松松用三言两语将他的天空点亮,而现在,他只有自己。   季南风趴在自己的臂弯里浅睡了一会,没多久,就又要起来给燕鸥量体温了。   但这回,他抬起眼时,刚巧对上了燕鸥望向自己的眼神。   他有时候也会这样看着自己,但之前更像是下意识的行为,而此刻,季南风敢肯定,燕鸥是在真真切切地望着自己。   他在看自己。   那一瞬间,季南风几乎快眼溃散的精神一下收拢起来,他直起身子,又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崽崽?”   燕鸥眨了眨眼,似乎在考虑什么,许久,才哑着嗓子说了一个字:“渴。”   那一瞬间,季南风的眼泪差点直接涌了出来,赶忙拿起杯子给燕鸥喂水——他会说自己的需求了!   趁热打铁,季南风又跟他说了几句话,这人虽然反应还是有点慢慢的,但是能完全听明白他说的,并且给他做出反应了。   季南风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的眼神,终于开始死而复生了。   似乎是知道季南风在为自己好,燕鸥非常配合他的训练,他努力回应着季南风的每一个问题,也渐渐地可以说出一个词汇、一个短句、一整句完整的话来。   但是整个交流过程中,季南风还是有了一些微妙的预感,他刻意回避着不去提某些问题,只是想让自己的这份欣喜,可以稍微的、稍微的再延续久一些。   直到最后,燕鸥的目光变得有些无措和悲哀,季南风才不得不认命般叹了口气,先一步打乱了这个微妙的平衡。   “你是不是……不记得了……?”他轻声问,“不记得我是谁?不记得之前的事?”   “……嗯。”燕鸥有些难过地垂下头。   不算意外,其实从他刚出手术室的那一个眼神开始,季南风就有所察觉,在之后的相处里,这种感觉也越来越明显。   这都是在医生的预告范围内——失忆本就是可能性极大的后遗症之一,虽然他一直侥幸,但还是没躲得过。   看见季南风低落的神情,燕鸥忍不住说:“……对不起,我好像全都忘记了。”   季南风刚想说怎么可能怪他,说对不起干嘛,就看这人小心翼翼地朝自己靠近了一点——这是信任与安心的表现。   “但我知道,你是特别重要的人。”燕鸥认真地说,“这是我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平时感受到的……”   他抬头看着季南风的双眼,轻轻将手掌贴近自己的心脏前:“也有可能是我记得的。”   “我也许没有忘记,你对我真的特别重要。” 第88章 春日负暄88   季南风看着燕鸥真挚的眼神, 微微启唇,却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燕鸥看着他的表情,又凑过去一些, 观察了许久才小声问他:“你想抱抱我吗?”   季南风倏地抬起眼:“……可以吗?”   燕鸥弯弯眸子, 没说话, 只轻轻朝他张开双臂。   季南风只觉得鼻头一酸,俯下身将那人搂进怀里。   他早就想抱抱燕鸥了。从他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 在他被病痛折磨到崩溃的时候, 在自己每一次绝望无助的时候,季南风都特别想抱抱他。   但他一直不敢——他早就感觉到燕鸥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在他的世界里, 自己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贸然去接触他,又该是何等的唐突与冒犯。   此刻,燕鸥依旧没有想起自己, 但他还是毫无保留地选择了拥抱自己。   他的拥抱真的好温暖。季南风轻轻闭上眼——好安心。   燕鸥也很配合地把下巴搭上他的肩膀, 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问道:“我是叫崽崽吗?”   季南风说:“嗯, 你的名字叫燕鸥,是我喜欢叫你崽崽。”   “燕鸥……?”燕鸥闻言, 缓缓重复了一遍, 又抬眼看向窗外,“燕鸥……”   这个名字他大概消化了足足半分钟, 季南风没有打扰他, 也没有跟他说更多, 只是静静等他做出反应。   “嗯……”燕鸥抬起头,看向季南风, 笑起来,“你好,我叫燕鸥。”   季南风也跟着笑起来——他能猜出来,燕鸥大概是想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又怕直接问伤了他的心,便拐弯抹角地用这种自我介绍的方法,以一换一。   这人就是失忆了,也还是这么细腻温和。季南风也看着他说:“你好,我叫季南风。”   “季南风……”燕鸥细细品味起这三个字,季南风紧紧盯着他的表情,无比希望他可以想起些什么,但他努力回忆了半天,最后还是道:“好好听的名字。”   有一点失望,但季南风不会怪他:“谢谢你。”   除了名字,燕鸥还显而易见地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好奇。   听出了他拐弯抹角的试探,季南风却不敢贸然回答——同性之间的爱情到底算是小众,他不确定失去记忆的燕鸥可以接受这份关系。他本来还打算继续瞒一段时间,直到燕鸥自己有所察觉,或是明确可以接受这份爱,再领回自己那此时并不那么重要的身份。   但燕鸥的好奇心却压都压不住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和委婉,直接问道:“南风,你是我的什么人呀?”   “你喊我崽崽,我以为你是我的哥哥,结果我们的姓氏不一样,难道是表哥?或者是最好的朋友?……”   他的每一个猜测都给季南风带来了微妙的刺激,既然他这么问了,季南风便也不再隐瞒——   “都不是。”季南风看看他的眼睛,认真说,“燕鸥,我是你的爱人。”   和他料想的一样,燕鸥听到这个回答,先是微微睁大了眼睛,接着便沉默着,开始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季南风。   看见他的反应,季南风有些后悔冲动给出了这个回答。但很快,燕鸥的眼睛便亮起来——   “真的吗?”他笑道,“那我也太幸运了吧!”   季南风愣了半天,也笑起来。   燕鸥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   自从睁开眼以来,他的意识就一直处于非常混沌的状态,刚开始,他听不懂人说话,更不会讲话,眼前的世界就像是掉进一个彩色的漩涡,一直在不停地旋转扭曲。他还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状态让他惶恐又烦躁,糟糕的情绪又引发了一系列的躯体反应——头疼、呕吐、发烧、全身剧痛,更可怕的是,他甚至没法将这些难受表达出来,讲给人听,只能把自己憋在彩色的盒子里,四处乱窜到头破血流。   说实话,有很多很多时候,他都已经完全不想活了——他根本想象不到,这样的生活有什么继续延续下去的价值,他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痛苦,为了被莫名其妙地折磨。   但好几次,他想从那流动着的悬崖上翻滚下去,自我了结,都被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   他听见一个声音近乎哀求着对自己说:“崽崽,再坚持一下。”   这个声音听起来好可怜,燕鸥不忍再伤他的心。最重要的是,他能听得清这个声音——这让他在这个混沌的世界里,找到了一根清晰的细线,线的那头,分明就是一片光亮。   他慌忙攀住这根线,往上爬,渐渐地他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多,面前游走扭曲的画面,也渐渐稳定下来。   于是,他慢慢听懂那个声音问自己的话,知道怎么用一个“嗯”表达自己哪里不舒服。他也看清楚了眼前的这张脸——虽然他的世界一直在旋转颠倒,但他也清楚,这就是呼唤他找到光亮的人,是从最开始就一直一直守在他身边、无微不至照顾他的人。   这个人原来是自己的爱人,燕鸥心想,自己哪怕这个样子,也能被无条件的爱着,天下最幸运的事也莫过于此。   思维刚恢复不久,燕鸥也没有力气多想很多事情。确定了季南风的身份之后,他便透支似的睡着了过去。   季南风看着他舒展开来的眉头,虽然觉得失忆这件事情让人万分遗憾和难过,但同样又觉得幸运。他听说过很多因为脑部疾病导致性情大变的案例,燕鸥显然并不是其中之一。   或者说,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幸运——燕鸥虽然忘记了自己,但他却没有忘记爱自己。   半夜,燕鸥又开始发烧头疼,但是因为意识恢复,他的情绪和反应也平稳了太多太多。   他躲在被子里,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但却不再想往常一样喊叫,而是咬着牙,把痛苦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尽可能不去给季南风添太多的麻烦。   和季南风聊完天之后,燕鸥又因为发烧迷糊了两天,等烧退了,大脑清醒过来,他又开始主动找季南风聊天。   他对他们之前的事情非常关注,季南风看得出来,他关心这些,一方面是因为确实好奇,一方面也是非常想回忆起这一切——他对恢复记忆的渴望,完全不亚于季南风。   “我原来是摄影师吗?”燕鸥本来正因为头疼难受得不得了,但听着季南风的话,他有些惊喜地抬起眼睛,“听起来好厉害啊。”   “那当然。”季南风笑道,“你本来就很厉害。”   他本来想看看自己拍的照片,但是一睁眼看东西就开始头疼,就只能闭上眼睛,晕晕乎乎听着季南风给自己讲以前的事。   季南风不敢随便乱说,他害怕说得多了,这人又想着去外面转转,又想着那场还没完成的旅行——   他现在已经很难再继续向前了,季南风不想给他无端的希望。无法达成的期待,最终只会变成极度的痛苦。   医生说,燕鸥的恢复比他想象中好很多很多,但是关于记忆的事情,给出的答复依旧是,不能保证恢复。   这件事情就像一根刺,卡在季南风的心口上下两难——自己的期待,从活着出手术室到恢复意识,现在又变成希望他能恢复记忆,活得太贪心只会让他永远难过。   此后的日子里,燕鸥的意识就像是一根接触不良的电线,时好时坏,有时候能跟他聊整整一个下午,有时候迷糊起来,连话都不能说。   这天下午,季南风陪他扎完针吃完药,闲来无事,就坐在他身边画画。   燕鸥本来还难受得直哼哼,看见他拿出纸笔,居然神奇得安静下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季南风的笔,又看看他,眼睛亮亮的,似乎想说什么。   季南风抬起眼,问:“想看我画画吗?”   燕鸥立刻来了精神,弯起眼睛:“嗯。”   他便靠过去,把画纸给他看。   燕鸥轻轻探过脑袋,看着纸上的画,一瞬间脸上的疲劳就一扫而空了。   “你好厉害。”燕鸥真诚地夸赞道,“你画得真好看。”   “谢谢你。”季南风说,“你以前也很喜欢我的画,谢谢你这么一直支持我。”   燕鸥眨眨眼,应该是努力去想了,但还是没能想起来:“你值得。”   季南风看出来,他真的很喜欢自己的作品——他骨子里还是热爱美术,除了不记得自己之外,他还是那个美好的燕鸥。   燕鸥静静地看着他画了一下午,又拿着他的画端详了一个下午,很罕见地没有再犯头疼。   季南风又拿起笔纸,换了一个画风——   “小鸟,企鹅。”燕鸥笑起来,“好可爱。”   这是季南风的漫画日记,今天的内容是,躺在床上的小鸟,亮着星星眼,看小企鹅画画。   季南风指着小鸟说:“你知道这是什么鸟吗?”   燕鸥眨眨眼,摇了摇头。   “是燕鸥。”季南风说。   燕鸥扬起眉毛,又看了看:“是我吗?”   “对。”季南风笑道,“是你。”   燕鸥轻轻屏住呼吸,伸出扎着针的手,轻轻摸了摸画中的小企鹅:“那它叫南风,是不是?”   “是。”季南风说,“他叫南风。”   燕鸥闻言,把他的画捧进怀里,虔诚地感谢道:“谢谢南风,谢谢你一直照顾燕鸥。” 第89章 春日负暄89   虽然比医生料想的结果好太多, 但其实燕鸥的预后还是蛮糟糕的,整体状态可以说是相当之差。他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浸泡在无边的苦痛之中,剩下的一半, 要么昏睡, 要么睁开眼睛, 看季南风画画。   但其实,对于现在的燕鸥来说, 任何思考和回忆都是一种超负荷的消耗, 每次一聊完,燕鸥就会难受头疼, 效果几乎立竿见影。   季南风原本并不太想让他看这些, 但自己只要藏着不给他看, 这家伙就要哼哼着跟自己发脾气。   到后来,季南风也有些急了,他看着一边疼到呕吐, 还一边执拗着要看画的燕鸥, 实在是心疼得很,劝道:“我们先养好身体, 再去看这些好不好?”   燕鸥只能趴在床边,边吐边掉眼泪, 直到稍微缓解一些, 才小声说:“我好着急……”   季南风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难受道:“你着急什么?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病养好了, 头不疼了、不想吐了, 之后像看什么都能看。”   但燕鸥却摇摇头, 噙着眼泪说:“我感觉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必须要想起来……”   季南风一听他说这话, 喉头便哽住了——他知道燕鸥说的那件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但即便这样,他也不愿意主动告诉燕鸥。回想起这一切,对于燕鸥来说,只会带来比现在更加致命的痛苦。   他现在只希望燕鸥可以彻底忘掉一切,忘掉要去北极的执念,哪怕再想不起和自己的从前也罢,他也不想看见这人因为卧病在床、无法继续旅程而怨恨悲伤。   但现在,这家伙的情况已经有点不受控制了。   见到好声好气提要求没效果,燕鸥就开始靠着发脾气,强迫季南风跟自己说从前的事、强迫他帮助自己回忆一切。   于是他的头疼就更严重,到了夜晚,他疼到用脑袋去撞床头的铁栏杆,疼到心态彻底崩溃,哭着喊着说:“好想死,太疼了……”   季南风一次又一次抱住他的脑袋,任他抓着自己的胳膊发泄,就算他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漓,季南风都不会有一句怨言,不会说他一句不应该。唯独每次听到他说想要去死的时候,季南风的眼底才被哀伤和痛苦彻底包裹——他真的听不得燕鸥说这样的话。   几次之后,燕鸥发现从季南风口中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忽然顺从地放弃了。   那天早上一睁眼,季南风以为他又要张口找自己要漫画看、又有一大堆关于过去的问题想要问自己,但燕鸥只是张了张嘴,疲惫地说了一声:“早上好,南风。”   这样的开场白,让季南风有些意外,他以为这人没睡醒,脑袋还是昏昏沉沉,于是没有太放在心上。   直到他吃完早餐、照例全部吐掉、打完针、做完检查,依旧没有再纠缠关于过去的事情,季南风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了。   照理说,这是一件好事,但他看着燕鸥的眼睛,总觉得他眼神暗沉沉的,便担心起来:“你还好吗?崽崽?”   燕鸥抬起眼,看着他,有些无力地笑起来:“今天身体感觉还可以。”   但他应该知道,自己说的不是身体。季南风一沉默,燕鸥就绷不住了,本来正伸手玩着手背上的胶带,忽然眼睛一红,眼泪就顺势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季南风赶紧伸手帮他擦干,还没等他问,那人就伤心道:“我好难受,我觉得我想不起来了……”   季南风抬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也跟着揪在一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让我想起来,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为了我好,所以我今天早上就决定放弃了,我觉得,想不起来就算了,也许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燕鸥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继续往下掉,“可是我作出决定的那一刻,就感觉心里好像空掉了一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好像一个对我来说意义非常重大的事情,就这样被我丢掉了……”   “我刚刚忽然觉得,好像活着都没有什么意思了……南风……”燕鸥一边哽咽,一边说道,“我觉得这样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一直陪伴我、照顾我,但是我一想到,之后的日子里,每天都像是今天一样,吃下去的东西没有味道、喝下去的水都能吐得一滴不剩、一睁眼就是病房,一闭眼就是奇奇怪怪难受的梦,到半夜就头疼、把你吵醒、把你的胳膊抓破、让你难受,并且这样的日子大概率不会结束,我就觉得,好像真的没有必要坚持了……”   这样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让季南风的心脏破了个大洞。他害怕燕鸥继续说下去,他想要挽回些什么,但是他的嘴就像是被黏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但燕鸥还是说话了,那一瞬间,季南风觉得自己掉入冰窟一般,整个人都陷入了极致的恐惧。   “南风……挪威的安乐死是合法的吧……?”燕鸥微笑着问他,“等我哪天真的撑不住了,帮帮我好不好?”   这一刻,季南风的情绪也彻底崩塌了。他曾经以为,像他们这样选择离开医院、踏上旅程,会避免非常多临终病房里的折磨和痛苦,他们会更轻松快乐地结束这段相逢,但此时,他终于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轻松的死亡,正如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愉快的分别。   他的喉头骤地绷紧,眼睛瞬间爬满了红血丝,他甚至想痛骂一顿燕鸥,但却找不到立场和理由。   拳头握了许久,半边身子都开始剧烈颤抖,季南风终于倏地站起身来。   燕鸥埋下了头——他显然也已经做好了被季南风指责怒骂的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是,季南风没有对燕鸥怒吼,也没发脾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等眼里的红血丝褪去些许,才转过身:“抱歉,我出去一下。”   燕鸥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他出门,有些自责地瘪了瘪嘴,他知道自己这些话对季南风的伤害实在太大了,但他没办法——他实在找不到支撑他走下去的那个点了。   十来分钟之后,季南风重又回到了房间,他显然是去平复了情绪,额前的发丝还被冷水打湿着,眼睛的红血丝也褪干净了,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但是情绪看起来稳定了很多。   真正吸引燕鸥目光的,是季南风手中的一台相机。那人端着那相机,走到他的面前,坐下。   “我刚才想了一下,生命和生活都是你自己的,如果你真的很痛苦,觉得完全坚持不了、不得不结束这一切,需要我帮忙的话,我一定会帮你的。”   季南风这句开场白完全出乎了燕鸥的意料,他以为作为自己的爱人,季南风一定会千方百计地阻止他离开,但听到这一句话,燕鸥忽然觉得有些酸涩、又有些感动——他真的有被好好地尊重,又被认真地去爱。   其实这句话,已经让燕鸥打消了一半的念头——有这样一个爱着自己的人在,他不应当轻言放弃的。   “但是我还是想自作主张,最后再争取一下。”季南风伸手递给了他那台相机,“这些是你以前拍下来的照片,我之前怕你看完了会多想、会难受,现在我想让它替我再努力一把,我真的好希望好希望,它能把你留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燕鸥看见那台陌生相机的时候,心口就开始猛烈跳动起来,这不是情绪波动或者紧张,他能感觉有一些炙热的东西,在自己的心口处悄悄融化了。   拿到手的时候,燕鸥有些手足无措,如果没记错的话,季南风告诉过他,自己曾经是个摄影师,但此时此刻,他连上面的按键都看不懂,更不知道如何操作——他怕季南风失望。   但季南风很娴熟地帮他打开相机,还跟他讲解每个按键的作用。燕鸥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夸赞道:“你也是摄影师吗?感觉你好厉害。”   季南风笑了笑,说:“这都是你教我的。”   燕鸥有些惊喜地凑过去,就像一个等待拆礼物的孩子,兴奋地心脏咚咚跳。   季南风帮他挑回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日期,是他们从皖省到上海就医的路上——   “看,这是你拍的巢湖。那天是个大清早,是你第一次晕倒住院之后的一个早上,我们开着车从皖省出发,决定去上海看病,途中你拍下了这张照片。”   燕鸥看着屏幕上的白帆与金辉,一瞬间被画面中明朗的色调震撼住了,他睁圆了眼睛,感觉心胸都被打开了。   等他看完,季南风又往下翻:“这是华山医院门口的一只小斑鸠,那天我们办完住院,你在里面待不住,就拉着我出去拍鸟——大概因为你是燕鸥,所以你特别喜欢拍各种各样的飞鸟,喜欢看它们飞上蓝天的样子。”   燕鸥看着眼前可可爱爱的小肥墩,也跟着笑起来。   季南风还在一张一张往下翻着,这是一张燕鸥自己,那时的他还没有现在这么瘦,头发也是自己的,看起来非常帅气又阳光。他倚着栏杆,站在一汪碧水之前,朝着镜头自然地笑着——   “这一张是我拍的,你做手术的前一天教会了我怎么拍照,但我跟你不一样,你喜欢拍景,我喜欢拍你。”   自那以后,照片的时间有很长一段空缺,季南风告诉他,这时他去做手术了,他的脑袋瓜子第一次被打开缝上,但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眼前的这台相机里,藏着他们这一路的旅程。到最后,还是遂了他的心愿。这人可真是狡猾啊,季南风无奈地心想。   他不知道燕鸥会不会想起这些属于过去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这些照片能不能回转燕鸥的心意。但季南风还是忍不住在心中祈祷——   请让这窗外的世界留住你吧。   求求你留下来吧,至少不要再想着提前离开。 第90章 春日负暄90   燕鸥对这台相机里的照片展现出了极其强烈的兴趣。然而, 刚刚看到第一次手术前的照片,燕鸥就有些微微的头疼了,身体都在不住地颤抖, 似乎情绪上也跟着有些激动起来。   季南风见状, 不敢乱说话, 只停下了翻照片的动作,耐心问他:“不舒服的话, 我们停一停?”   他以为燕鸥还是会跟自己犟, 都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劝人,没想到这人却合上眼, 很乖巧地点点头:“好。”   季南风相当有些意外, 以为他是身体实在太不舒服, 赶紧问道:“这么难受吗?”   燕鸥抬起眼皮,看着他,然后笑起来:“一般难受吧, 只不过我现在不着急了, 因为你已经答应给我看了,我可以慢慢看, 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季南风松了口气,帮他压了压被子:“好, 那就好。”   燕鸥躺倒在床上时, 头嗡嗡乱叫着,手也还在发抖, 但他的心情不像之前那样焦虑痛苦了。他闭上眼, 脑袋发胀发疼, 但那些照片却清晰地印在他的眼前。   他暂时还不能从他的脑海里挖掘出和照片相对应的记忆片段,但他总觉得, 这些画面像是几根非常细、但是又清晰可辨的线,它们现在胡乱地纠缠在一起,但有着季南风领着他慢慢梳理,还有这那么多张没有看的照片等着他,燕鸥忽然有了信心——那条由千丝万缕铺成的路,一定会有一天再次徐徐展开的。   燕鸥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世界还是在脑海里转来转去。   他的大脑每天都会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新奇体验——他有时候能看见非常诡异的幻觉,那种极其抽象又失真的画面在脑子里流淌,他想,或许吃完毒蘑菇之后看到的世界,就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有时候,他几乎已经丧失了的嗅觉,还能突然闻到一些不存在的气味。这天早上,他突然睁开眼睛问季南风是不是桂花开了,为什么这么香,季南风在屋外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最后这人直接被灌进脑子里的桂花香熏吐了。   有些时候,他又会出现语言障碍,明明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耳朵和嘴巴就像“嘭”一下碎掉一般,话就忽然听不懂也说不出了,但当他慌张得不行的时候,断断续续就又能恢复正常了。   燕鸥觉得自己就像一台临近报废的机器,每天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故障,这让他觉得很累很累,但好在还有那台相机撑着,还有一条未知的路在等着他。   这天早上,燕鸥状态尚可,便主动要求继续看之前的照片,听季南风说他们之前的事——   季南风继续从他们画展的那一次说起,给他看画展的照片,给他看自己的画。   季南风说:“这是对我来说意义非常重大的一个展,但当时因为你生病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办了,当时就想着,如果能全心全意照顾好你,陪在你身边,事业上的事情就算暂时放下也没关系的……”   “那怎么行!”还没等季南风往下说,燕鸥就打断了他,“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   季南风闻言,笑起来:“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还瞒着我偷偷把你的朋友喊来照顾你,就为了给我腾出时间准备画展。”   说完,相机里又翻出了一张四个人的合影。   季南风介绍道:“这是在包河公园,这个小胖子叫赵明阳,女孩子叫徐敏,他们是你大学同学,也是你最好的朋友。”   燕鸥看着照片上其乐融融的四个人,笑着问他:“他们俩是一对吗?”   “是呀。”季南风笑道,“徐敏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要生宝宝啦。”   燕鸥立刻喜上眉梢:“真的吗?那也太棒了!”   听季南风给他讲完小夫妻俩和他大学的趣事,燕鸥又说回了眼前这个展:“所以后来举办得成功吗?没有因为我耽误吧?”   季南风闻言,笑着拿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来:“这是画展摄像拍的,我特别喜欢,特意让他发给我的。”   燕鸥凑过去看,照片的背景,是一张由无数鸟类拼接成的巨幅的飞鸟,那双翅膀中间,是坐着轮椅的燕鸥。在灯光的描摹下,他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鸟儿,随时准备冲向蓝天。   燕鸥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好久好久,才松了口气般笑起来:“我也去了?”   “对,你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惊喜。”季南风笑道,“你是那场画展上最完美的存在。”   参与了画展这件事,让燕鸥情绪上得到了很大的鼓励。他整个人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拉着季南风问这问那,又要看季南风以前的画,聊着聊着就远远地跑题了。   这一次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里的那些细线又清晰了些。他的梦里总算不再只有混沌无常,他似乎走进了季南风的那幅画里,听着无数飞鸟啼鸣,听见自己的身后展开羽翼——   “飞吧。”他听见有声音对自己说。   一觉醒来,燕鸥的眼神都变得亮了,虽然还是吃不下东西、胃里难受,虽然还是头晕眼花、腰酸背痛,但他却很有精神,继续跟着季南风看着照片、看着画。   “我到底拍了多少呀?”燕鸥都忍不住问道,“我感觉已经看了很多很多了,居然每天都还能看到新的照片。”   季南风说:“因为我们真的一起走过了很久很久,见过了很多很多。”   这样一说,燕鸥忽然又觉得眼前这台相机更重了一些——这沉甸甸的分量,是他们一起拍过的照片,是他们一起走过的路,是他忘记的、属于他们共同的回忆。   燕鸥看着手中的相机,忍不住说:“……真好。”   季南风微微笑着,问他:“什么真好?”   燕鸥想想说:“我们去过那么多地方、看过那么多景色,还用相机记录下来、用画笔画了出来,即便我脑子不灵光,一不小心全都忘掉了,也还有这些东西把过去保存下来,还有你愿意跟我慢慢讲,这真是太好了。”   季南风看着他,仿佛看见先前那个爱把“太幸运了”挂在嘴边的燕鸥——如果不是他一遍一遍强调,这一切都非常幸运、非常美好,季南风大概率已经将自己定义为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了。   “真好……”季南风也跟着说。   ——能在这个世界上与你相遇,真是太好了。   燕鸥觉得自己的大脑或许是真的有些跟不上了,不论是记忆力、反应力,都在显而易见地退化着。   他看照片的速度本来就慢,结果还经常忘记自己已经看过的照片,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进度就推得很慢很慢。但季南风却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从不会因为重复一句话无数次而对自己不耐烦,他永远非常温柔体贴。   其实,当他听季南风说,他是自己恋人的时候,燕鸥的心情是真的窃喜的。   不得不说,季南风长相非常好看,即便是前期那样昏昏沉沉的状态,也不妨碍燕鸥被他的外貌所吸引。而季南风的性格又是他特别喜欢的类型,内敛柔和、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这所有的外在都足够让人一见倾心。   相处下来,燕鸥又深深被的内在他所吸引——他有着叫人仰慕的艺术天分,有着极强的情绪控制能力,他对自己非常上心、非常耐心,他体谅包容自己的一切情绪,尊重自己的所有选择。   燕鸥觉得,当下最让他遗憾的事情,便是自己忘记了有关季南风的一切,但他又觉得无比幸运,因为即便忘记了过去,也并不影响当下的所有——   季南风一直深爱着他,而他又重新爱上了季南风。   一直断断续续看了将近一周,燕鸥才勉强把眼前这部相机里的照片看了一遍。此时他的脑子里就是一团打了死结的乱麻,各种各样的线索杂糅在一起,让他很难捋清并找到他想知道的一切。   本以为看完这些之后,他就能像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瞬间回忆起一切,结果现在,一切都还是完全没有头绪,燕鸥有些丧气。   “南风……”燕鸥有些遗憾道,“也许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季南风有些紧张起来,很显然,他非常害怕燕鸥会因此再次选择放弃,于是他慌忙说:“……要不要再试试呢?”   燕鸥觉得有些头疼,只能先闭上眼,有些痛苦地摇摇头,接着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说:“不过你别怕,我现在不会想要安乐死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的,我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   这样的保证让季南风得到了些许安慰,但他还是觉得有些难过——他是真的想要燕鸥能想起这一切。   此时的燕鸥已经彻底对他依恋起来,闭上眼便主动拉过他的手,放在脸侧。   但只是闭了一会,他又睁开眼,突然问道:“南风……为什么我们要一直走?我们是在旅行吗?”   季南风哽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是。”   他有些担心这人继续往下问,但又更怕他什么也不问,紧张兮兮地等了片刻,燕鸥才叹了口气,说:“我脑子坏了……我还以为……”   说了一半,燕鸥又把话吞了回去——以为什么?以为他们在赶路?以为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他没有继续说,只是觉得这个问题变成了一个电钻,在他的脑子里胡作非为。   头疼得不得了,那让他痛不欲生的感觉又压上来了。   开了这个头,就至少得闹一整夜,这个问题也就整整纠缠了他一整夜。燕鸥疼完吐完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明明身体累得不得了,但大脑却久违地清醒——可以说是一点都不困。   他看了一眼被他拖了一整夜没合眼的季南风,虚弱地道:“南风,你把相机再拿给我,我就随便看看,你睡一会吧……”   季南风也实在是累得遭不住,还没来得及嘱咐什么,便趴在自己手腕边昏睡过去。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一直走?燕鸥翻看着那照片,有些季节变化可以看得出旅程匆匆,他又细细捋了一遍他们的路线,也仿佛在追赶什么,一路向南再向北……   他们真的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旅行吗?燕鸥一下一下摁着翻页的按钮,控制不住手指疯狂地颤抖。   他们真的不是在追寻什么吗?燕鸥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着。   他看着那一张张照片,看着在世界各地拍下来的照片,看见各种各样的飞鸟……   鸟……?   燕鸥的手指顿了顿,又向回返,找到了季南风画展的那张巨幅照片。   无数只飞鸟一同展翅,汇聚成一双充满力量感的羽翼。   燕鸥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好久好久,心脏声也开始越发灼热、清晰。   他想起季南风说,或许是因为自己名字就叫燕鸥,所以特别喜欢拍鸟。   他想起季南风说,自己经常去鄱阳湖,去看那边一年一度飞回来的鸟。   他想起季南风说,那次的画展,名字就叫《飞鸟乘风》。   他想起季南风……   他想起……   季南风本无意睡着,实在是困过了头,短暂地断了片。   直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把相机递给了燕鸥,大半夜的,自己怎么能让他不睡觉看这些?   季南风慌忙把自己叫醒,抬头刚准备拿回相机哄燕鸥睡觉,就看见眼前这人,正压抑着浑身的颤抖,泪流满面。   看见季南风醒了,燕鸥克制了一整夜的哭声终于放开。他也不顾身上的针头和输液管,伸手就搂住了季南风的脖子——   “老婆……”他哽咽地唤道,“我还能跟你一起去北极拍燕鸥吗?” 第91章 春日负暄91   季南风听到他说这话, 大脑空白了好久好久,才骤地反应过来,顷刻间红了眼:“崽崽……?”   燕鸥像是一个走丢了好久, 总算归家的孩子, 整个人不住地往季南风的颈窝里埋。   他紧紧搂着季南风, 似乎生怕又被弄丢了一般不肯撒手:“老婆……老婆……”   季南风也哽住了,好半天嗓子也说不出话来, 只能一边摩挲着他的侧脸, 一边轻吻着他的耳侧。   燕鸥也抬头吻了吻他的鼻尖和唇角,好似劫后余生一般, 庆幸而又后怕:“我居然差点就把你忘记了……我怎么能这样……真的太过分了……”   季南风却摇摇头, 不给他责怪自己:“崽崽, 你真的特别棒了,真的。”   他几乎已经快要放弃了,就连医生都说, 燕鸥的情况不太好, 记忆恢复的可能性非常低,但这人硬就是咬着牙、一天接着一天地看着照片、问他过去的事情, 就这样逼着,把忘掉的一切都挖了出来。   现在, 这人又一次因为用脑过度、情绪起伏、哭泣缺氧, 得到了“回馈”——   “疼……”燕鸥又忍不住仰起脖子,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来, “好烦啊……”   这些疼痛, 一次又一次打断他的思考、打乱他的交流, 让他崩溃难过。   燕鸥感觉脑子一阵阵泛白,像是白色的刀片在大脑里来回切割, 他一阵痉挛,又慌忙抱紧了季南风。   拥抱住季南风让他分外有安全感——还好自己想起来了,燕鸥昏昏沉沉地心想,哪怕重来一次,自己一定会重新爱上季南风,但是他们之间这么多年打磨出的默契、培养出的亲密,真的就会被一笔勾销了。   还好自己想起来了。   但一如季南风所担心的那样,一并被他想起的,还有那件尚未完成的心愿。   刚才燕鸥问他,还能一起去北极拍燕鸥吗?季南风没有敢回答,燕鸥便也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   恢复记忆之后,燕鸥才想起自己的情况有多严重。他知道复发和第二次开颅手术意味着什么,他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只是在一个恍惚间,就被彻底抽空了一般。   他在病床上躺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按照第一次的经验,早就应该能下床活动了,但现在也不是脑子哪根筋被伤到了,运动幅度稍稍大一些,整个世界就天旋地转的。   他曾经试着自己下床走两圈,结果还没站起身,半边身子就不听使唤了,要不是季南风一直在一边守着扶着,他怕是光摔就能给自己摔没了。   他的胃口也已经差到了极点,完全吃不下去任何东西,只能靠输液和流质食物硬撑着。眼看着自己越来越瘦,身体越来越差,行动能力也几乎完全丧失,燕鸥只感觉喉头有一根线,在越绷越紧。   那天夜里,他梦见自己的身后长出一双翅膀,他站在崖边一跃而下,正要振翅飞翔空中之时,全身的骨头就像被打成了碎渣,翅膀也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他在失重中坠落只是,头顶本属于他的那片苍穹,也应声破裂。   他听见他的梦,碎了。   被失重感惊醒的时候,燕鸥的眼角都是湿的。曾经的他性格开朗积极,很少很少低沉流泪,但是现在,他被疾病摧残蹂|躏,原本坚韧的意志也几乎被消磨殆尽。他变得爱哭又消沉,他很讨厌现在自己这个样子,但他答应过季南风,无论如何也再不会说放弃的事。   他有些后悔想起这件事了。燕鸥恍惚地望着天花板,难受得想死——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季南风总想对自己隐瞒这件事,他确实不应该知道,他根本不可能用平常心,去看围观自己梦想的粉身碎骨。   这天早上,燕鸥又发起了高烧。季南风为他忙前忙后了很久,那人就这样病恹恹地侧躺在枕头上。   看到季南风坐下,燕鸥伸手虚空抓了两下,然后有些疲惫地笑道:“老婆,我现在的样子好像一幅画。”   季南风怕他往坏了想,只能主动道:“《睡美人》。”   燕鸥有些无奈地笑了两声,否定了他的回答:“《亨利·福特医院》。”   季南风屏住了呼吸,心情也跟着低沉下来。   《亨利·福特医院》的作者,是一名叫弗里达·卡罗的墨西哥画家。她的一生支离破碎、历经坎坷。自幼患上小儿麻痹导致右腿萎缩跛行,18岁那年又遭遇车祸导致,骨盆被穿透、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车祸后她经历了多次手术、复健、恋爱、结婚、离婚、复婚……   她这一生,经历了32场手术,3次流产,遭遇了丈夫的无数次出轨,有很长一段的人生,只能在病床上度过的。燕鸥提到的《亨利·福特医院》,是弗里达描绘自己一次流产经历的画作,那时的她因为骨盆受伤无法分娩,她的人生面临着巨大的痛苦,于是她挥笔留下了这一张自画像。   画中的弗里达和此时的燕鸥一样,因为病痛躺在病床上,身形扭曲面含泪水,红色的脐带上下延伸,连接着不同的意向。   燕鸥苍白地笑笑,指着空无一物的面前,说:“蜗牛、机器、兰花、骨盆、躯干模型……”   在弗里达的画中,蜗牛和机器象征着缓慢的治疗和冰冷的医疗器械,兰花是丈夫送她的礼物,也是她在感情中受到的伤害,还有……   燕鸥又抬起手指,顺着自己的身体蜿蜿蜒蜒指上自己的正上方:“……还有婴儿。”   季南风的喉头一下哽咽住了。   《亨利·福特医院》中的婴儿,通过红色的脐带与病床上的母体相连,还处于蜷缩在子宫中的形态——是还活着的、还与母体有联系的形态。   在以前,他们两个人一起讨论过这幅画,他们一致认为画中的婴儿是弗里达最卑微又绝望的幻想,是她放不下的执念。   她如此希望孩子还活着,还有呼吸,就像此时此刻,燕鸥还在幻想自己孕育的梦想尚未死去。   “……还能去吗?”燕鸥轻轻念完,又看向了季南风。   那人站在原地,漂亮深邃的眸子像是碎了满地,悲伤得让人心疼。   燕鸥的心口也难受了一下,他想,自己这哪是在追寻梦想,这只是在单纯地折磨季南风罢了。   “算了。”燕鸥有些自嘲般笑了笑,放下手,闭上眼睛,装作轻松道,“没事的老婆,不去也没关系……我们把挪威的影展办好了也可以的,也不一定非得要去北极……真的。”   他背过身微微蜷缩起来,将那一份执念重新又深深地埋进心口里。   ——算了燕鸥,放过季南风吧。他心想。   听见燕鸥说“算了”,季南风的心情比看见他哭闹还要难过。这天晚上,他整一夜都没有睡好,总是想到之前选择放弃化疗时,他说的话。   他说他不甘心最后的时间都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病床上,他说他不能接受这样痛苦无意义的生活,他说他想和自己一起去旅行,他说,他想去拍北极燕鸥……   季南风看着病床上微微蹙眉的燕鸥,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一般沉闷难受。   如果说,去北极是燕鸥的梦想,那么完成燕鸥的梦想,就是他的梦想。现在,这个倔强执拗的追梦人在最靠近北极的国家跟他说“算了”,季南风便也像是亲眼看见自己的梦,在踏进现实的前一秒,无声无息地破灭了。   这一晚,季南风翻来覆去,被这件事压得无法合眼。他干脆拿起手机看了起来。   他看了一会自己曾经拍下的视频和照片,又去刷了刷朋友圈——   徐敏挺着个大肚子,还每天流连于世界各地玩耍旅行;小高发朋友圈说,鄱阳湖景区今年的情况比往年好了太多,都是宣传片的功劳;南京开民宿的刘成哥最近又收到了一批好画;燕鸥的妹妹期中考试考得不行,狂炫了三顿肯德基安慰自己;陶昕又在大芬村谈下来一笔大单子,新西兰的农场主买了一架属于自己的直升机,Carson现在到了莫斯科,差点和野外的棕熊搏斗……   所有人都还继续在路上,看着属于自己的风景,唯独他们停在通往北极的门前,似乎看着前路变成戛然而止的终点。   季南风觉得有些治愈又有些难过,不知不觉中,他又点开了许久没有关注的追鸟群,一条消息跃然眼中——   “朋友在芬兰拍到了北极燕鸥,大概还有一个月就要抵达北极了,大家要不要约一波?”   后面一串串跟着很多报名组团拍鸟的消息,但季南风的眼睛始终没能从那条信息上挪开——   已经到芬兰了,大概还有一个月。   只有一个月了。季南风又紧紧握住手机,只要再等一个月就能拍到了。   这条消息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他看了看时间,半夜4点,挪威的医生肯定还在熟睡,但他却半分钟都等不了,便匆匆起床来到走廊外,拨通了远在大洋彼岸的上海医生的电话。   对方一接通便询问起了燕鸥的病情,听说他做了第二次手术之后,双方都陷入了沉默。   之前挪威的医生也说过,燕鸥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他没敢多问,他不敢去知道他们还剩多少时间。   这一回,季南风也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道:   “医生,我其实就是想了解一下,在不考虑前提的情况下,我的这个想法,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医生沉默了一下,道:“你说。”   哪怕百分之一也好,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想再试一试。   季南风说:“我最后还想带他去一次北极。” 第92章 春日负暄92   大概是太了解这两人是什么性格, 医生听到这话,居然没有半点意外。   “他现在不在我这边,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所以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 具体的还是根据你们那边的医生安排。”他顿了几秒, 说,“但如果你们想清楚了、决定要去的话, 我会从朋友的立场, 尽可能地给你们提供一些帮助。”   季南风恍惚了很久,才明白医生的弦外之音——虽然他不方便下定论, 但是理论上来讲应该是很有希望的。   他的眼睛终于亮起来:“谢谢您, 太感谢了!”   “不用谢。”医生笑道, “我也很喜欢旅行。”   第二天一早,燕鸥在迷糊中醒来,或许是因为不得不放下执念, 昨晚的一夜, 他没有再犯头疼,甚至连梦都没有多做, 只是醒来后好久,想起不得不放弃的梦, 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他动了动眼珠子, 有些疲累地翻了个身,用动静告诉季南风, 自己醒了。   季南风正在低头捣鼓手机, 听到他的动静, 立刻俯身凑过去。   燕鸥抬眼看了看他,今天的季南风显得格外有精神, 就连眼睛都亮亮的,这让燕鸥一大早就有了个好心情。   “早啊老婆。”他哑着嗓子说,“你今天看起来很不错。”   季南风也知道自己喜形于色了,立刻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   看起来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宣布,燕鸥打起精神,抬眼认真听着——   “崽崽。”季南风握住了他的手,这让他有些紧张,但又感觉很安心,“我昨晚考虑了一整晚。”   燕鸥屏住呼吸,睁大眼睛:“……什么?”   在紧张的等待中,他听见季南风问自己:“你还想去北极吗?”   “……?”燕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或者说,他很难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什么?”   季南风温和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说:“你还想去北极吗?如果你想,我们就一起努力。”   燕鸥愣了好长时间才消化了这句话,眼眶一下子热起来,声音颤抖起来:“……可以吗?我这样……还可以吗?”   季南风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认真道:“我昨天晚上问了上海的医生,今天一大早又去问了这边的主治医生,他们说,应该还有机会。”   今天一大早,季南风就把这个提议说给了挪威的医生听,对方一开始还有些震惊,但听完季南风的解释之后,对方又很欣然地接受了他的想法。   对方没有给出完全肯定的答复,只是告诉他,能不能出门,还是要看病人具体的情况,并且这一趟旅行,对于燕鸥的身体来说,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消耗。   “医生说,这段时间会给你制定一些相关的康复计划,如果检查结果还可以,就可以去。”季南风说,“但是……”   但是医生说,燕鸥原本或许还有数个月的生存期,但一旦选择离开医院、前往条件极其艰苦的北极,那么,谁也不能保证,燕鸥会在什么时候彻底倒下。   季南风很委婉地转达了医生的意思,他说:“出院之后的所有事情,都没有保证,最终能不能拍到北极燕鸥也是不确定的,并且我们这一路会遇到非常非常多的困难和痛苦,所以我们一定要慎重考虑,想清楚再做选择。”   燕鸥倒是不在意地笑起来,说:“你知道我会怎么选的,对吧,老婆?”   他曾经因为失去目标险些放弃,现在前路再次被照亮,他怎么可能还会做出别的选择?   季南风毫不意外地笑起来:“嗯,那我去跟医生说。”   这一刻,燕鸥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决定,医生为燕鸥调整了整个治疗的计划。   他们摒弃了先前以延长生命周期为主的治疗方案,而是选择尽快恢复燕鸥的部分身体机能。   肌力训练、平衡训练、协调练习……   卧床许久的燕鸥,终于开始一步一步唤醒自己的身体。很久很久没有运动,他曾经肌肉有力流畅的四肢现在变得孱弱瘦削,这让他光是从床上走下来的这一步,都花了很大很大的功夫。   别人的康复训练,都是几个月几个月的长期过程,他们有时间循序渐进,但燕鸥等不了那么久,所以他必然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行。   于是没过多久,这个才勉强能下地走路的病人,就开始进行轻度的有氧运动,他实在没力气跑步,就只能在医院走廊里尽可能地快走,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忽然失去平衡,好几次险些摔倒,都被紧跟在他身边的季南风及时扶住了。   有氧运动结束,他又要开始进行平衡训练,他总会在这方面出很大的问题,光是单脚站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碰壁,又一次又一次地爬起重来。   看着他每天训练完就累瘫在床上,看他因为总是摔倒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季南风心疼得难受。   但这家伙毕竟执拗无比又毅力惊人,自从开始康复训练之后,即便是面对无数失败和打击,燕鸥都没有说过一句丧气话、也没有半点懈怠的想法,甚至主动要求加练,每次都是练得精疲力尽。   新方案也换了新药,和以往的细水长流不同,新药的药效很猛,但是给身体带来的负担也是显而易见——他头疼的次数少很多,但是身体也跟着虚弱不少,他每天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却总是感觉越来越累,想必也是为了镇痛,牺牲了很多很多。   这无异于又增大了他复健的难度,疲劳让他迈出的步子都变得沉重不已,让他的心脏都有些跟不上节奏。季南风却帮不上更多的忙,除了看护他不让他摔倒,就只能趁着他躺下,给他一遍遍地做肌肉按摩。   但这都没关系,对于自己的复健之路,燕鸥十分乐观:“最近头疼少很多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开心了,如果可以这样保持的话,就能安安心心去北极了!”   季南风也不住地鼓励他:“是啊!一定可以的!”   除了复健之外,为了提高身体素质、加强营养、快速恢复,燕鸥开始强迫自己吃下那些完全尝不出味道的食物。   季南风一次次眼睁睁看着燕鸥皱着眉,将面前的饭菜吞下,他大部分时候会忍着,皱皱眉就过去了,有时候实在抵抗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吃完了立马就得吐,但吐完了漱漱口,缓个几分钟就又爬起来吃。   季南风曾经患上流感的时候,体验过这种味觉丧失的痛苦,无论摆在他面前的食物是多么的诱人,吃进嘴里就像是在嚼一团白纸、喝一杯白水。视觉和味觉上的落差足以让人感到崩溃,更何况吃饭这样大量的吞咽,没有味道,真的是一件极其折磨的事情。   但燕鸥实在太想好了,有一次,他吃了吐吐了吃,来来回回折腾了快一个小时,眼看着情绪就要崩溃,但还没等季南风安慰他,他就自己小声哄起自己来:“没事儿啊燕鸥,吃进去的都是营养,吃了对身体好,恢复得快,就能尽早去北极了……”   说完,他又一咬牙,一口气将面前的饭菜吃了下去。   还是忍不住干呕了两声,但是忍住了,没吐——这场战争终于圆满结束。   一旁的季南风都为他捏了把冷汗,直到燕鸥拍拍胸脯,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季南风才如释重负地松口气,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崽崽真是太棒了。”   “对。”燕鸥也毫不吝啬地夸奖起自己,“我真是太太太太厉害了!”   终于,在这人几乎玩命般的努力下,燕鸥的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好起来。   他可以正常走路、双手又可以重新端起相机,头痛也几乎被压在了最箱底,这样的他,有什么理由不能走出医院、飞往北极?   这一天早上,医生决定再一次对他的情况进行测试。这个消息让燕鸥感觉到分外紧张和兴奋——终于要做检查了,如果结果合格,就意味着,他们还可以继续向前。   测心率、量血压、拍CT、抽血化验……忙忙碌碌了一整天,燕鸥终于理解季南风等自己的手术结果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我觉得应该可以……”燕鸥有些不安地玩着手指,“我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季南风不敢瞎猜,怕扫了燕鸥的兴致,又怕希望落空不好收场。所以他选择紧紧握住燕鸥的手。   燕鸥也紧张,于是他开始找话题,但绕来绕去,也绕不开这些——   “老婆,你会怪我吗?”燕鸥问。   季南风:“什么?”   “怪我明明可以好好再活一段时间,却一定要作死,拿我们共同的时间去赌博。”燕鸥说。   “不会。”季南风想都没想,就说,“因为我跟你一样,都是会为了追梦不择手段的赌徒。”   燕鸥看着季南风,正想说些什么,就听见病房门口有动静。   两个人立刻齐刷刷看向门外,医生拿着报告单走进来,看见他脸上的笑意。两个人的心底就有数了。   “情况很不错,再巩固几天,下周一就能出院了。”   终于,终于。   原本已经被宣判会在医院执行死刑的燕鸥听到这个喜讯,差点又忍不住泪奔了。   他慢吞吞下床,在走廊上慢慢走了一圈,像是在告诉全天下,他可以走了——他又可以继续向前了。   那条已经破碎过的、通往北极的路,又被这人在一针一线的倔强努力下,重新缝补完成了。 第93章 春日负暄93   提前得到同行许可, 险些让燕鸥激动得又犯了头疼。季南风花了好大功夫才把这人的情绪稳定下来,两个人便开始利用这离开前的最后时分,好好谋划他们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北极之旅了。   从路线开始, 两个人开始头倚着头做攻略。   燕鸥确认了一眼北极燕鸥登陆的时间, 听说还有十几天可以缓冲, 立刻长长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感叹道, “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我真的好害怕等不到他们飞过来。”   这人一直想拍燕鸥成群结队飞来北极的画面,这一段复健期, 他每天都在担心错过这一盛大的场面, 因此也在绝境中逼着自己迸发出了无比强大的潜力——整层楼的医院都说, 燕鸥能重新站起来继续旅行,简直就是奇迹降临在了这个幸运的孩子身上。   季南风拍拍他的后背,说:“不用着急的, 你忘了吗?你可是超级幸运的人。”   燕鸥一听这话, 想到这回北极燕鸥也真的在等他,眉头立刻舒展开了:“说得对——我真的是太幸运了!”   如果说先前从深圳出发前往新西兰的时候, 燕鸥的身体状况还有可以商榷的空间,那么他现在这个样子, 除非是航空公司脑袋进了水, 否则不会有一个正常人会允许他乘坐飞机。   季南风自然也不敢冒这个险,但他早早就做好了更合适的攻略——在燕鸥昏迷入院之前, 他就有了这个想法。   “我们完全可以不用坐飞机。”季南风说, “我们可以坐火车或者公路巴士到特罗姆瑟, 这一路有很多特别漂亮的风景,然后再坐轮渡到朗伊尔城, 或许还能看见鲸鱼。”   “鲸鱼!”燕鸥兴奋地欢呼起来——他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开心过了。   听季南风描绘了一路上可能看见的美丽风景,燕鸥的心情更好了。他晕晕乎乎躺倒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似乎就已经看见了广阔的蓝天和浩瀚的大海,还有无穷无尽的冰山和肆意飞翔的鸟儿。   他再一次向半空伸出手,这一回,他再不是去追逐那幻想中并未死去的婴儿,而是在用指尖去触摸那近在咫尺的梦。   他轻轻握紧五指,将那一团看不见的空气收进掌心。   “抓住了。”他扭头看了一眼季南风,笑起来。   出院前的几天,除了不断细化路线、做各种各样的应急备用方案,他们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为了让燕鸥尽最大可能控制住旅行中的疼痛,医生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对他进行疼痛管理——监测、评估、尝试新药……从一开始无论如何也盖不住的剧痛难忍,到后期总算找到了一些对他起效果的镇痛药物,但副作用在所难免,他会觉得烧心、反胃,有时候会恶心得吐出来,但这都比头疼到昏厥好太多太多,燕鸥的精神状态也因此好转了太多。   尽管季南风知道,这些药物完全是治标不治本,甚至是在燃烧燕鸥的生存期以换来短暂的平和,但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长久的痛苦毫无意义,安然走向终点才是最美好的结局。   当然,燕鸥本人显然没有想这么多。他在积极筹备出发的路上满身干劲,他甚至和老师学了冥想,学会用呼吸稳定情绪、缓解疼痛。   “我发现,其实有时候不需要用药的,只要情绪平静下来,很多症状都会减轻的。”燕鸥如获至宝般和季南风分享起心得来,“老婆,你有空也可以练一练这个,心情不好的时候深呼吸,是真的很有用。”   季南风便也就试着跟他一起冥想,两个人一个盘腿坐在床上,一个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倒是吓得小护士以为出了什么事,差点儿没喊医生过来给他们俩打包一起送去抢救。   虽然差点闹了乌龙,但事实证明,燕鸥是真的可以控制住疼痛了。接连几个晚上,他被疼醒但又很快被压下去之后,医生也彻底对燕鸥放了心。   他依旧觉得燕鸥是他见过最神奇的病人之一,实际上,在他住院伊始,医生就没对他抱有过任何期待——没想过他能挺过手术、没想过他能醒来、没想过他能恢复记忆、没想过他还能下床行走。   那势必是更不可能想过,这个早已经在他心中被判了死刑的病人,居然还可以走出病房,踏上前往北极的旅程。   “奇迹降临。”医生感慨道,“这已经不是幸运足以解释的了。”   燕鸥也不置可否,笑道:“那我可千万不能辜负这个奇迹。”   要去极寒的北极旅行,两个人要做的准备可远不止如此。   这天早晨,在医生的批准下,燕鸥全副武装出了门。   他暂时不敢走太远,只是去附近的购物中心买一些保暖的衣物,准备迎接极地之行的到来,同时也提前适应一下出行的节奏——一旦办了出院手续,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因此他要再确定一下自己的状态,如果连如此简单的出门都无法适应,那么趁早打消远行的念头,才是最及时止损的选择。   所以对待这次出行,虽然明面上两个人都一派轻松愉悦、喜气洋洋,但实际上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紧张着。他们提前做好了应急预案、准备好了可能用到的所有药物、甚至带上轮椅以备不时之需,这才严肃紧张、整装待发。   离开医院前,燕鸥还特意做了一组肌肉训练激活四肢,虽然走起路来还是有些累得慌,但脚下的地是实心的。这让他分外有安全感。   在季南风的陪伴下,他一步步走出病房,越过长长的走廊,在春日的晨光中,他穿过医院门前的花圃,在花香蝶舞的簇拥下,他走到了医院的大门。   这么一小节路,走了好久好久。燕鸥感觉浑身微微出汗,他抬头看了一眼医院的正门,深吸了一口气。   在越发清晰的心跳声中,燕鸥跨出了那一步,离开自昏迷以来一直囚禁他灵魂的这一片天地。   抬左腿,迈出去,收右腿——成功了。   他的身体和灵魂在这一刻,同时冲破了桎梏与枷锁,去拥抱铁笼外的自由。就像是鸟儿飞出囚笼,也许翅膀已经快忘记怎么飞翔,但在过去的每分每秒里,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属于天空。   春日的太阳并不算烈,但是照在许久没能见光的燕鸥身上,除了渗透般的温暖,还有一点轻微的灼痛。   但这是正常的光照,燕鸥只是低下头,戴上口罩,将脖子和小臂都luo露在太阳光下,静静地感受春日的沐浴。   燕鸥拍了拍自己的后脖子,说:“我以前听医生说,这个地方叫大椎穴,多晒晒这里可以提高免疫力,也能舒缓心情,老婆,你以后也可以试试。”   季南风笑起来——这人又是教自己冥想,又是教自己晒太阳,一定是担心极了之后自己会难过。   这是不可能避免的,季南风心想,他不可能做到坦然面对燕鸥的离开,他可能会情绪崩溃,可能会低落很久很久,但有着燕鸥做自己的榜样,他就一定要学会努力振作、决不能放弃。   于是他也将衣领向下翻折,跟着燕鸥一起晒起脖子。   看着那人期待的眼神,季南风眯了眯眼,露出非常明朗的笑容:“好有用,感觉心情一下好起来了。”   明知道这人有八分是在哄自己开心,但燕鸥还是很配合地开心起来。   他们手牵着手,慢悠悠地走过街道,在北欧的街道漫步。   燕鸥走得有些吃力,但是他还是边走边歇,跨越了两条街道,来到了不远处的购物中心。   实际上,季南风早已经帮他提前看好了保暖的衣服,燕鸥到了地方,就是挑挑款式、试试尺码,也完全不需要操别的心了。   只不过现在,他换个衣服都需要季南风帮忙。两个人一起钻进试衣间的时候,难免有人投来好奇的眼光,燕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丢人啊,我现在连衣服都换不好……”   季南风却是一脸坦然:“有什么丢人的,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吗?”   燕鸥愣了愣,抬头看了看季南风,释然地笑起来:“就是!”   可当真看上燕鸥换上衣服的时候,季南风又难过了起来——这人的身子一瘦再瘦,尺码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小。   这具身体给正常人,大抵进了医院就出不来了,但他却硬是强撑着精神,燃烧自己的骨肉,换这一路继续向前。   季南风帮燕鸥拉好拉链,轻轻拥抱住这个被羽绒服撑起来的身子。   “崽崽,你真是太厉害了。”季南风说。   这一路,燕鸥虽然非常疲累,但是整体来说,身体还算是非常给面子,没有发病头疼,也没有恶心眩晕,就这样老老实实等他买完了衣服,再老老实实等他回去躺着。   只要能自由活动,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他们这一路很成功,至少燕鸥是这么认为的。   提着大包小包的衣物,季南风叫了辆车,把他们从短短两条街之外送回医院门口,燕鸥也没有逞强,顺势钻到了车里。   因为他确实很累很累,这一场漫长又很短暂的购物之旅,已经将他今日份的体力全部耗尽。但他同样也知道,要前往北极的路,要比这长太多太多,也比这累太多太多。   他答应过季南风,走不动路的时候就选择休息,季南风也答应过他,只要他们选择出发,即便他走不动选择休息,路程也会继续向前——   他问季南风:“如果我去北极的路上,就像这样,走不动了该怎么办?”   “坐车也好、乘船也罢,只要决定出发,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季南风说,“哪怕是在冰山脚下,只要你不说放弃,我就算背着你,一步一步走,也一定会继续向前。”   就像托起鸟儿的风那样。 第94章 春日负暄94   回到医院再次做检查, 等结果的两天,季南风又断断续续准备好了所有的东西。   除了保暖的衣服和鞋子之外,他还买了帐篷和睡袋, 他备了粮食和水, 还准备了通讯器和导航仪。   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 季南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他们此时此刻不是在进行一场旅行, 而是一场冒险——他们要去的可是北极, 那里有着极寒的气温、荒无人烟的偏僻,他们还可能遇到风暴和野兽、可能遭遇饥寒, 也可能在冰天雪地里迷失方向……   这真是太冒险了。细细品味起来, 季南风自己都觉得确实大胆过头了——这大概是给正常人都相当艰难的一次旅程, 而他居然要带着连走到两条街之外都很难自己走回来的燕鸥一起。   紧张和责任感将临行前的轻松掩藏起来,季南风再一次打开手机,仔仔细细做起功课。   千万要谨慎仔细, 这趟旅程从踏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起, 就容不得他有半点闪失了。   出院之前的那个晚上,燕鸥兴奋到差点没有睡着。他的头微微痛着, 倒是让他的脑袋更清醒了。   怕打扰季南风休息,他就摸来季南风的手机, 一个人在静悄悄的夜里看着以前的照片和视频。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看不懂文字的生活, 光是靠着手感和记忆,也能慢吞吞刷一整宿。   暗夜里, 一张张照片让他感到安心, 他仿佛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蒙住双眼, 终于在万分疲惫之中,他阖上了眼帘。   第二天清早, 季南风醒来的时候,燕鸥还保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季南风轻轻把手机从他的手里抽走,准备收回床头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亮,感应到季南风的面容ID,自动解锁。   屏幕弹开,是这人睡着前看的页面,季南风定睛一看,手指尖顿了顿——   他在刷自己的朋友圈,又或者,季南风朋友圈里的朋友都是来自于他。他是在刷着属于两个人共同的朋友圈。   他应该是看到了妹妹发的少了他一个人的全家福,也看见了徐敏新拍的孕妇照,看到了小高发的鄱阳湖的候鸟,也看见了正在野外露营的Carson……   这一趟旅行,或许是要跟这些人来一场告别了。   他这样爱热闹的人,在踏上旅程之前,会想念被这些家人、同伴、朋友簇拥的日子吗?   这一觉燕鸥睡到了自然醒,睁开眼便兴冲冲地坐起身来——“出发了!老婆!”   看着这人因为起床太猛,又开始头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季南风又气又笑,连忙喂他吃药、给他做按摩。   “别那么激动行不行?”季南风无奈地笑道,“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确实!”燕鸥赶忙盘起双腿,调整呼吸,闭上眼睛进入短暂的冥想状态,“淡定,淡定……”   但临近出发,他怎么也没法安静地冥想,干脆放任脑袋被穿针引线,歪歪扭扭下了床。   洗漱、穿衣、强行吞下完全没有味道的早餐、办出院手续……   牵着季南风的手走出医院的时候,燕鸥感觉自己的小腿都在激动地微微颤抖——   终于要继续前进了。   正想着,季南风伸出手机,举到半空中,以医院大门为背景:“来,崽崽,笑一个。”   燕鸥立刻抬起头,欢欣鼓舞地摆了个剪刀手:“耶!!”   季南风也举起自己的雪地装备,跟着比了个耶,然后低下头,捣鼓起手机。   燕鸥凑过去,发现他在打字,看不懂,便问:“老婆在干什么?”   “发朋友圈啊。”季南风笑道,“这么值得纪念的一刻,当然要发给大家看看。”   难得看见季南风主动发朋友圈,燕鸥也很高兴,看着他一下一下敲出自己看不懂的字来——   “出发,去北极!”季南风给他念出这行小字,“来一场义无反顾的冒险!”   燕鸥也跟着举起手来:“出发!!去北极!!”   ——出发!   从奥斯陆坐公路巴士到特罗姆瑟,如果没有走走停停,大概需要花上半天多的时间。   但燕鸥的身体没法长时间乘车,久坐就是腰也疼腿也疼,继续下去的必然结果就是,情绪一急躁,就开始引得头疼,最后就是寸步难行。   所以在燕鸥第一次坐立难安的时候,季南风就果断选择了下车休息。   对于挪威的大部分地方,他们并不熟悉,但是很惊喜的是,似乎无论在哪里下车,都能看见美不胜收的风景。   一下车,燕鸥就觉得快要萎缩的四肢得到了解放。他的脑袋里面闪过一片白星星,扶着季南风晕晕乎乎缓了半天,等上半身缓了过来,一抬头,忍不住睁大眼睛:“哇!”   刚刚在车上,一路光顾着难受和打瞌睡,都没怎么来得及看窗外的风景。   此时此刻,他站在笔直的公路上,除了那辆徐徐离开的红色巴士,四下里空无一人,视野开阔无比。在路两边是绵延的山川,山川上敷着一层薄薄的雪,只叫这春风里多了一丝凉意。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上眼深呼吸,只是这样静静地站定,似乎就将浑身的疲惫一洗而空了。   “这里好像加拿大阿尔伯塔的冰原大道。”燕鸥回忆起来,“记得吗?之前我去拍山,还差点弄坏了一架无人机。”   季南风笑起来:“记得,我记得是梁大哥把设备抢救回来了。”   “多亏梁大哥,不然我那一年直接白干。”燕鸥咯咯笑起来。   都是寒冷的北国,加拿大和挪威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在地理杂志摄影师的眼里,必不可能混为一谈。   他看着眼前的山脉,然后跟季南风介绍道:“虽然看起来很像,但是还是不一样的。挪威最著名的就是斯堪的纳维亚山脉,这在盘古大陆时期就已经形成了,因为地壳升高和冰川消退,所以山势比较低缓,而加拿大的落基山脉是由地质板块相撞产生的隆起,至今仍然在平稳中持续生长。”   燕鸥伸出手指,在山川的上沿轻轻划过,像是在轻轻抚摸它们嶙峋的棱角:“所以看起来就很有意思,斯堪的纳维亚山脉就像一个慢慢走向迟暮的老人,在风雪的侵蚀中逐渐变得佝偻矮小,而落基山脉则是个朝气蓬勃的青壮年,心性已经成熟平和,但是孔武有力,依旧还有成长的空间和劲头。”   世间万物一如山川和人,都注定要走一条从新生通往消亡的路,只不过有时候运气欠佳,山顶落了雪,便不得不加速消融,提前离场。   “可是所有的山川从落成伊始,就成为了一道风景。”季南风说,“不论是这样宏伟秀丽的著名山川,抑或是门口不知名的土坡矿山,它们拔地而起的时候,就有着自己的纹路和植被,有着属于自己的天空与飞鸟——他们本身就是精彩的世界。”   燕鸥抬起相机,将一队飞越山川的鸟群定格在画面中。   他看着眼前这张照片,在这片土地上沉眠了数亿年的古老山脉,又迎来了一群鲜活的生命。他想起自己那些不得不停下脚步的时光里,也有爱人守护,也有朋友关切,那一段热热闹闹的时间里,自己也像一个著名景点一样,每天被爱他的人簇拥起来。   “嗯。”燕鸥笑道,“全世界的精彩也都从它们身边路过。”   他们慢悠悠地沿着山脉边走边拍,边拍边休息,这些庄严的山脉让他略有些急躁的心情陡然安定下来。他不再去追求前进路上的速度,因为在追寻北极燕鸥的路上,沿途也有很多不容错过的风景。   前往特罗姆瑟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们在沿路的旅社休息了一夜,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会赶上第二天一早的巴士,继续向北极圈进发。   就像喜欢广东的热闹一样,燕鸥同样也十分喜欢北欧的安静。   他们入住的旅店前,就是一大片针叶林,风一吹就像是掀起一片深绿色的海浪,带着沙沙的声响,将屋里的寂静描绘得更加刻骨铭心。   晚餐时,旅店主人邀请他们一起共进晚餐。壁炉里噼里啪啦的柴火声,给这宁静中增添了一丝温暖。   室外的空气有些凉,这就让围在壁炉边烤火这件事,变得更加惬意起来。   店主人做的晚餐看起来很美味,她是挪威西部人,所以做的一手正宗的羊肉炖卷心菜。因为卖相实在是好看,加上这一天消耗太大,燕鸥也要了一小碗——但还是没有味道,所以吃得很艰难。   怕店主人误会,以为是晚餐不合胃口,燕鸥提前打了招呼,告诉她自己身体的实际情况。店主人就给他的房间里又多添了被子和柴火,又对他们的旅行非常感兴趣,于是三个人围在餐桌边,聊了很久很久。   季南风很喜欢这里的一点是,挪威人对待死亡,永远是开放又坦然的态度。   店主人告诉他们,自己很欣赏他们的选择,自己虽然还不到五十岁,但也已经提前想好,等生命临近终末,一定要自己开上车,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能为自己筹备一场葬礼,是非常幸运的事。如果能在葬礼之前,和爱人一起去想去的地方,那么这将是幸运中的最幸运。”店主人笑着对燕鸥说,“所以,我幸运的孩子,你真是拥有了一段无可挑剔的美好人生。” 第95章 春日负暄95   在松林边休歇了一晚, 燕鸥状态良好,两人再度启航。   这一回,两个人一鼓作气, 乘着巴士前往特罗姆瑟。   随着路程一点点向北, 四周山峰上的雪越来越厚, 仿佛乘着一辆时间巴士,从浅春逆行到了寒冬。   燕鸥本来昏昏沉沉不大舒服, 直到被季南风唤醒, 回头就看见外面茫然的雪景,紧张疼痛的大脑便一下子清醒过来——   “哇!这么厚的雪!”燕鸥一下子趴到窗边, “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大的雪了!”   过去一整年里, 他们都在追逐太阳、追逐温暖, 在鄱阳湖看到的雪简直就像是夏天睡觉时盖的薄被,仅仅只能意思一下。而现在,他们面前的雪是厚重的、广袤的, 直接将这世界换上了银装, 是毫不含糊的春日的雪。   看到这番景象,季南风在背包里翻出针织帽给燕鸥戴上, 又给他披了一件外套。这是过冬必须要有的仪式感,燕鸥非常虔诚地接过了这身装备——空气确实有些凉了。   路边的雪景吸引了燕鸥的注意, 让他短暂地忘掉了身体上的不适。等下车的时候, 腿又在不知不觉中坐到失踪。燕鸥趔趄了一下,好险被早有准备的季南风一把捞起。   到站了, 特罗姆瑟, 北纬六十九度, 挪威北部最大的城市。   燕鸥从浑身无力中缓过劲来,然后亮着眼睛, 伸手做出一个旋转钥匙的动作:“咔咔。”   季南风会意,笑着配合他,伸出双手,假装帮他推开了眼前一扇无形的门——   特罗姆瑟,又被称为北极之门,它坐落在北极圈内,是人们曾经前往北极的停靠地,也成了当今旅人前往北极的必经之路。   来到了特罗姆瑟,他们通往北极的大门,便正式敞开了。   “哈,北极圈就是不一样!”燕鸥站在原地,一边裹紧自己的外套,一边抬头呵着气。   在寒冷的空气里,他的一呼一吸都变成了可以看见的具象,这也是他活着的证据——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季南风怕他着凉,又一股脑儿给他围上了围巾、戴上了口罩和手套。燕鸥就这么乖乖地任由他摆弄,放任自己逐渐变成一个圆滚滚、暖乎乎的小球。   看季南风还不放心,燕鸥弯着眼睛,脱下手套,把双手塞进他的掌心:“很暖和!”   确实热热的,季南风搓了搓他的指节,又小心翼翼帮他把手套戴好——这一路,他准备得最充分的就是保暖用具,因为对一个生命来说,似乎只要能保持住温度,TA就一直是存在的、鲜活的。   两个人掐准了时间,决定在这座城市过渡一到两天。   走在路上,厚厚的雪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回头,他们已经留下了一串脚印。   燕鸥很喜欢这样的触感,他努力抬着腿,牵着季南风一步一步往前走,让两个人的脚印印起来整齐又漂亮。   然后,他让季南风在包里取出无人机,嗡嗡放飞到天上,让摄像头落在他们的头顶正上方。燕鸥向后退了一步,踩出一个小圆圈,然后转过身,抬起头吻在季南风的唇上——摁下快门。   画面里,他们在雪地中央拥吻,燕鸥身后的那个圆圈像是一个句号,而季南风背后的脚印,就像一串省略号,一直延伸到画面之外。   就像是他们的人生,燕鸥的路程已经走向终点,而季南风一如他身后的省略号,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无人机缓缓落下时,燕鸥才弯着眼睛撤后一步,他看着面前的季南风,两个人都是眼睛雾蒙蒙的、耳尖烧得通红。   “这个才是取暖最有效的办法。”燕鸥笑起来,“如果我说我冷,你就要来吻我,知道了吗。”   季南风也笑起来,把他抱进怀里,又亲了他几口:“好,好。”   嬉嬉闹闹间,两个人继续向前走着,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铺满白雪的长坡,站着的时候没有感觉,等一步一步往坡顶爬的时候,燕鸥就有些吃不消了。   没走两步,他就喘着气往山顶上望,季南风看他,问:“继续向前还是休息一会?”   燕鸥扶着腰,怕自己歇下去就走不动了,便深吸一口气,说:“继续向前!”   季南风便来到他面前,蹲下身:“来,上座。”   燕鸥愣了愣,笑起来——原来那人就没想着要自己走。自己这个样子,也确实没必要逞强了。   他嘿嘿乐着贴过去,环住季南风的脖子,把自己固定好:“起驾!”   “嗻!”季南风应声起身,带着燕鸥一步一步往坡顶进发。   燕鸥真的变得太瘦太瘦,即便被裹得像个圆球,挂在季南风身上也显得轻飘飘的。   对于这个薄纸一样的人,季南风担心一不小心将他揉碎,便竭尽全力轻拿轻放,又生怕他被迎面的风追走,忍不住伸手紧紧抓牢。   这一份担心弄皱纸张的心情,比背着他行走本身更加消耗体力,山坡爬到大半,季南风的耳后便渗出微微的细汗。一直趴在他颈侧的燕鸥见状,伸手用指腹轻轻抹掉了他的汗滴,然后搂紧他。   “这一路走来真是辛苦你了,老婆。”燕鸥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坡顶,“不过马上就要到站了,你就能好好休息啦。”   季南风顿了一下,也看着眼前的坡顶。   “没事。”他假装没听懂燕鸥在说什么,“我再背你一会儿也没事,我不累。”   燕鸥闻言,妥协般笑了笑,将脑袋贴紧他的颈窝:“好。”   他半睁着眼,看着季南风背上的世界,在差点因为疲倦阖上眼的前一秒,山坡的那一面,随着季南风的步子一点点推移进来。   首先冒出来的是一个山尖,形状和他们身后的群山如出一辙,它们的头顶覆着白雪,像是迟暮之年的白发老人,又像正值青春的白衣姑娘。   但随着他们的脚印距离坡顶越来越近,山腰、山脚、山的全貌都显现出来,再看时,两个人一起睁大了眼睛——   雪山脚下,不是茫然的白,也不是绵延寂寥的公路,而是一大片闪烁着的灯火。   此时应当是下午,但是天色因为大雪略显阴沉,山脚下的大片城镇提前亮起了灯,仿佛一把绵延的野火,将这座冰冷的城市悄悄点燃。   而再往前走,他们又看见万家灯火的另一头,是一片宽阔而绵延的海。海上是星星一般的亮光,是斑斑驳驳的飘雪,还有宽广的游轮信步闲庭地拨开海浪,扬起悠悠的鸣笛。   此时此刻,天光仍在,是日落前自然光最温和的时间。季南风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将人放下,帮他一起架好设备、拍下照片。   “好少见啊。”燕鸥看到了照片里的景色,忍不住称赞道,“雪景、山峰、城市、大海,居然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上。”   季南风也被这美景震撼到了:“如果只是给我描述,我很难把这么多元素编排到一张画里,会觉得很乱,没有重点……但是现在它们就散在这里,比想象中的一切组合都要完美。”   燕鸥点头:“所以呀,大自然永远是最伟大的艺术家。”   两个人在山顶上拍了好一会儿,天色终于扛不住疲惫,昏昏暗了下去。两个人一起收好设备,季南风便又蹲下身,像约好的那样,继续背着他一路前行。   长坡的尽头,便是那座星河般璀璨的小镇,他们今晚会在这里住一夜,再根据情况,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这里虽然已经在北极圈,但却又是一座不缺烟火气的城市。这里有颇具规模的城镇,也有震撼人心的美景,人与自然在这里恰到好处地交融,互不打扰却又相得益彰。   燕鸥看着一旁亮起的酒吧和餐厅,听着歌手嚎着他听不懂的歌曲,看着路尽头,尖尖的教堂也和冰雪融为一体,成为这个北极小镇里晶莹剔透的星……   再然后的事情,他便一点也记不得了。   这一日透支的疲累,让他直接断了电,从某一刻一声不吭开始,一直到步入旅店安顿到床上,这人都闭着双眼,没有动静。季南风以为他又昏迷了,匆匆喊他的名字,这人听到了,非常艰难地抬起眼皮,打了声招呼便翻了个身,继续断电。   听着他绵长平稳的呼吸,季南风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睡着了。   他轻轻给燕鸥换好睡觉的衣服,伸手帮他掖好被子,感觉到他足尖有点凉,便又给他装了个热水袋塞进被窝里。   临走时,他想起眼都说过,如果他冷,就去吻他,季南风便弯下腰,轻轻在他的眼角落下一个亲吻。   夜里,被头疼扰醒,迷迷糊糊中,燕鸥似乎听见季南风站在走廊外,用不太熟练的挪威语和人交谈,他想去凑个热闹,但实在是太困了,还没来得及翻身,他便又就着脑袋痛睡着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头疼还在继续,他却醒不来,被困在了一个窒息的噩梦里,怎么都逃不出去。   他觉得很难受,心想着如果有谁能把自己的脑袋撬开就好了,下一秒,他就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刺穿了他梦境上方的雾霭。   “崽崽,崽崽……?”   在季南风的呼唤中,燕鸥拼尽全力抬起眼睛望着他。   他不知道季南风喊自己做什么,只知道四周还黢黑一片,大概是没到该起床的时间。   但季南风的脸上却带着一丝喜悦和兴奋,他三两步来到窗前,然后“哗”地一下拉开窗帘。   燕鸥的眼睛立刻睁大起来,浑身的不适也在顷刻间一扫而空——   面前的那一小方窗外,是特罗姆瑟无边的夜空。此时落在眼里的,不是漆黑无垠,也不是满天星罗,而是一片流动着的,宛如一大片在轻舞的绿色薄纱。   这是一片抽象而奇幻的场景,光影在漆黑的画布上产生了奇特的化学反应,仿佛那苍穹之上,真有神秘未知的另一个世界,在向他们发出邀请。   “看,是极光。”   季南风的声音落在那旷野之间,让燕鸥隐约想起因纽特人的一个传说——   极光,是引导逝者灵魂步入天堂的火炬。   他下意识轻轻伸出指尖,探向那窗外,似乎在回应这来自彼方的呼唤。 第96章 春日负暄96   燕鸥曾经在芬兰追过极光, 那时候是三五个人一群的摄影小组,脑子一热、一拍脑门便拿起行装,径直北上。   当时他们出发的时候, 还没到极光的爆发期。在此之前, 他们扎着帐篷熬着夜, 蹲守了小半个月才等到一抹奇迹降临。看见天空微微漾起波光之时,下意识都以为是朝思暮想出来了幻觉。   而这一次, 他们没有刻意去等待、花工夫去寻找, 时间也比高发期稍稍晚了些,甚至因为燕鸥满脑子都是拍鸟, 差不多已经忘了这里会有极光的事。   但极光还是来了。它荧荧游走在窗外, 却似乎正朝着屋内伸着手, 燕鸥抬起头,似乎真的碰到了那光带的影子,乌黑的眸子也流淌出一片盎然的绿河。   在这巨大的天幕之下, 一切灵魂都变得渺小而轻盈, 生命也变成了抽象的形状,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没有出生亦没有死亡。燕鸥眯了眯眼,忽然像是被一股力量击碎了心房一般, 眼角无声地流下一串眼泪来。   恍惚间, 他真的觉得自己的最后一点时间即将被抽离,他感觉就像是一只脱手的氢气球, 即便努力地望向地面, 也无法控制自己越飞越远。   这让燕鸥有些慌张, 他求助一般看向了季南风,那人立刻会意, 弯腰过去拥抱住他。   气球的尾巴被抓住了。燕鸥的灵魂又缓缓回到了地面。他晕晕乎乎抱住了季南风,心脏还因为方才没来由的惶恐而闷闷地跳着。   太好了,季南风又把他留住了。   燕鸥的泪珠一滴一滴打在他的肩膀上,许久,他才有些虚弱地开口道:“老婆……我好像真的快离开了……”   听到这话,季南风抱着他的手臂骤然缩紧,似乎是想执拗地抗拒什么,最后却又无力地妥协了。   他没有正面应答,只是开口转移走了话题:“想出去看看风景吗?”   燕鸥本来也头疼得睡不着,便顺势应道:“好啊,难得这么好的景色。”   季南风吻了吻他的额头,将他层层裹好,给他戴好帽子,又帮他带上了设备。看他没什么精神,便弯下腰准备背他:“来吧。”   燕鸥虽然真的想出门,但又是真的怕他辛苦,看着窗外说:“那你也太累了,我可以。”   “没事的。”季南风说,“路也不远,我再背背你吧。”   再让我背背你吧。   燕鸥觉得自己大概是被季南风捞上去的,身体不太听自己的使唤,但是眼睛却脱离于凝滞与痛苦,还在尽职尽责地收揽着这漫天绮丽的光景。   走出小屋,来到无垠的旷野,头顶的极光挣脱了窗框的束缚,以天空作画布,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泼洒起来。   这是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两个人刚刚明明已经在屋内略知一二,但真的走到天空下时,还是忍不住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季南风仰头看了好久,回头问着同样噤声的燕鸥:“崽崽,想拍照片吗?”   燕鸥这才从震撼人心的美景中抽离出来:“拍,快快,赶紧。”   季南风的速度当然是很快的,慢的是燕鸥自己,身体不听使唤,回头拿个设备都磨磨蹭蹭,使不上力。他怕极光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却又没办法加快动作。他不禁又继续想,飞鸟可是不会等人的,要是自己拍北极燕鸥的时候也这么慢吞吞的,到最后又能指望拍到些什么呢?   一想到这里,他着急得开始头痛,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好在季南风很快做完了手头的准备,他迅速娴熟地找好位置、架好三脚架,转头又接过了燕鸥手里的相机,找好角度、固定。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季南风回头看向燕鸥:“准备好了,你看看呢?”   燕鸥下意识要去接,但他忽然觉得,季南风站在极光下的摄像机前,也非常合适、非常好看。   他又下意识往南边看了看,想到那还没赶来的北极燕鸥,后退了一步,笑道:“这次交给你来拍,就当是我来验收一下我的教学成果吧。”   季南风愣了愣,没有想象中的推诿和怯懦,而是大大方方来到镜头前:“那我就献丑了。”   不久前,还在上海住院的时候,这人连相机都摸不透,现在却非常熟练地挑选镜头,调整角度、设置参数。   毕竟入门不久,他对摄影设备的理解还不算深,但光靠着他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几乎无可挑剔的审美,他也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和理解,照出一些独特美丽的照片来。   快门落下,燕鸥凑过去看他的照片,非常惊喜地扬起笑意来。   “我本来还想跟你说说一些常用的参数的,但没想到,你这样不按套路来的照片,还真有些天然去雕饰的意思。”燕鸥评价道,“我应该反思反思了,当年拍照片的时候,我也和你画画一样大胆自由,但是学得越多、接触的越深,我就越沉溺于照片背后的一排排数据无法自拔,甚至乐于把艺术当作数学题来拆解作答。”   “其实,虽然量化的数字可以呈现出来稳定舒适的美感,但是衡量艺术本身价值的,不是呈现美感的数据,而是美感本身。”燕鸥看着季南风的眼睛,笑道,“真好啊,我的老婆永远都是自由、浪漫、伟大的艺术家。”   季南风没想到,这人到这个时候,还能再学着什么、反思些什么。这样淡然寻常的情绪也让季南风感觉到了踏实,他把镜头让出来,给燕鸥又拍了一会。   现在的燕鸥没办法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做同一件事,只对着相机捯饬了一会会,堪堪留下两张满意的影像,就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他摇摇头,想再撑一会儿,但是又往前翻了翻季南风拍的照片,忽然觉得,好像也就足够了。   于是他便转头对季南风说:“差不多啦,我们再随便走走吧。”   说是随便走走,但其实依旧是季南风背着燕鸥走完了大半程。其实燕鸥第一眼看见季南风的时候,总觉得这人文文弱弱的,担心他身体不好,这个印象从他们第一次开|房便被彻底打消,这人不仅身体好,还比自己这个看起来很会运动的家伙更擅长运动。   燕鸥没说要去哪里走走,季南风心里却好像有个明确的目标似的。他一步一步穿过被雪覆盖的小镇,拐过街道,将燕鸥放到地上。   面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   “哇!”本来已经快没声儿的燕鸥又一次被刺激得兴奋起来,广场的左侧,是宽阔的海岸和悠长的跨海公路,而那皑皑白雪中央,是一幢三角锥体的雪白建筑,它的外侧有着大面积的马赛克玻璃,似乎成了极光天然的反射镜,在流动的闪烁中,整个建筑璀璨通亮、大放异彩。   燕鸥被眼前的建筑美到失语,好半天才从脑海中挖出它对应的名字:“北极大教堂……?”   “对。”季南风笑道,“像不像信徒送给大地的一枚钻戒?”   北极大教堂北极圈内最著名的教堂,也是一座完全由民间捐赠建成的教堂,它干净素雅,却又会恰到好处地用极光装点自己,在这雪白的大地上,就像一枚遗落人间的美丽钻石。   对着美好的东西许下愿望,大概是人类共同的本能,燕鸥一边看着面前闪烁着极光色彩的大教堂,一边喃喃道:“老婆呀,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季南风顿了顿,故作轻松道:“我当然会健健康康的,不然怎么照顾你呀?”   但这一次,燕鸥却不再配合他避重就轻,而是直白地道:“不管是现在,还是我走以后,你都要健健康康的。要多出去运动,要多交朋友,要开开心心,要照顾好自己……要好好活着,好好生活。”   一谈到“以后”,季南风的喉咙就开始发堵,但他知道这一回躲不掉了,只能认命般结果这千斤重的话题:“好,我答应你,我一定。”   听到这里,燕鸥骤然松了口气,然后朝着那闪烁的教堂和漫天的极光,双手交叉相握,做祈祷状——   “请把我弄丢的那份健康全部送给我的南风吧,求求你。”燕鸥轻轻许下愿望,“请保佑他,一直做一个健康、快乐的人。”   季南风听见燕鸥在小声嘀咕,便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燕鸥弯着眼睛,看着他说:“我许愿你能活到一百七十岁,你自己的一百岁,外带我借给你的七十岁。”   季南风听得想哭,却被这人的话逗乐了:“一百七十岁,累死我得了。”   燕鸥笑起来,又磨磨蹭蹭爬上他的后背,拍拍他的肩膀,说:“就当是继续背着我呗,这么想就不累了。”   季南风点头,说:“好,那就这么办,正好,我刚才也许了个跟你很配的愿望。”   “什么?”燕鸥好奇地问。   季南风像是在开玩笑,却又很认真地说道:“我许愿,我可以一直背着你。”   无论是现在的你,还是变成飞鸟、繁星、萤火虫的你,抑或是今后化作我生命的一部分的你,我都会和你一起,去远行、去寻觅、去活着。 第97章 春日负暄97   季南风就这样背着燕鸥回到了屋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又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他不再嚷着头疼,眉头也是梳开来的, 状态看起来还不错。   季南风将他安置回被窝的时候, 还是觉得他非常神奇——即便是病到几乎没法走路, 他也必须要出去玩玩闹闹,这样对于常人来讲消耗体能的事情, 对于他来说却有着非常神奇的疗愈效果, 他像是一台神奇的置换机器,释放出的能量又会被他转化为能量, 他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平衡法则。   第二天, 两个人一起睡了个懒觉, 醒来的时候,燕鸥的体力恢复了很多,脑袋也不疼了, 生吞了一碗早饭, 便拉着季南风出去玩。   群友说,北极燕鸥大概还有五天的时间登陆, 他们打算继续在特罗姆瑟住到鸟儿飞来为止——这里是北极圈内最大的城市,也是能保障他们基本正常生活的最后一处歇息地, 再向北, 他们面临的将不再是这样的平静安宁,而是茫茫的雪原和肆虐的风暴。   季南风开始担心未来之事时, 燕鸥只关注自己当下的快乐。   难得身体状态这么好, 他立刻开始享乐模式:“来特罗姆瑟, 怎么能不玩狗拉雪橇?”   季南风知道他想玩,没想到会想玩这么大, 当即没忍住问:“你想玩狗拉雪橇?”   燕鸥眨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坦诚道:“想玩,我觉得今天的我可以,但是如果你觉得不行就算了,我很听话的。”   这招以退为进永远对季南风适用,一听到他说不行就算了,反而被激起了浓浓的胜负欲:“玩,必须玩!”   说完,就去预约项目,乘坐到附近狗场的车。   一个小时的车程,对于状态极佳的燕鸥来讲轻松至极,他甚至比季南风下车还要利索——虽然利索地下完车,就开始腿软发晕了。   但这无伤大雅,他还是带着积极饱满的十二分热情,和季南风一起来到了狗场。   狗场远离市区,建在一片宽阔的雪原之上,附近有山峰和树林,还有没来得及解冻的凝固的河流。   老远的,两个人就看见了一排红彤彤的小方屋,那便是狗狗们的小窝。似乎是感应到有客人到来,一声声友好的犬吠此起彼伏,燕鸥非常受用地朝那一群撒欢儿的狗子们挥手,像是个被簇拥着的闪闪发光的大明星。   乘坐狗拉雪橇也是一门技术活,他们来到专门的小屋接受培训。常规来讲,一个雪橇上只能坐一名乘客和一个专业驾驶员,但是季南风向老板说明了燕鸥的特殊情况,想询问自己是否能够陪同,或者有没有别的方案确保燕鸥的安全。   对方了解完以后,立刻予以理解,并且表示可以换乘更大的双人雪橇,并且会挑选更加强壮的狗狗来拉雪橇。   看见燕鸥欣喜的样子,老板也跟着笑起来,对他说:“你可真是个幸福的人。”   “那当然!”燕鸥笑道,“我真的超级幸福!”   燕鸥虽然脑子生了病,但人并没有傻,雪橇的乘坐技巧他分分钟学会,恨不得立刻跳到雪橇上。   去狗场接狗的时候,有着迪士尼体质的神奇魔法师燕鸥同志,又被狗狗们团团围住。   驾驶员也很少见过这样的场面,笑道:“它们都想为你拉雪橇。”   燕鸥实在没法雨露均沾,转着圈给它们挨个儿拜了拜:“谢谢大家捧场,谢谢!”   最后入选的,是八条身材魁梧的精兵强将。这八条雪橇犬里,有一只哈士奇混进了阿拉斯加的窝,它气质超然,瞪着燕鸥摇尾巴,蓝色的眼睛闪着光,就像是冰原上的一块蓝宝石,透露着野性的清澈。   燕鸥问了它的名字,又忍不住摸摸他的狗头,看着他眉心中间的一簇火,还是不得不感慨一句:“被这么盯着,我都觉得自己变聪明了。”   玩笑归玩笑,哈士奇在雪地里,却真是天生的赢家。   驾驶员给他们介绍说,之所以人们大多选择用狗来拉雪橇,而不是力气更大的西伯利亚矮马和驯鹿,是因为狗狗在雪地里有着天然的优势——它们耐寒好驯养,并且灵活机敏,脚掌非常敏锐地感知到冰面的变化,及时帮助主人规避冰上的裂缝和潜在的危险。   燕鸥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按照教练的指示,准备好出发。说实话,他现在这个样子几乎经不起任何折腾,但他身边有着季南风,那人永远可以给他放纵任性的资本,也能给他极致的安全感。   此时此刻,季南风坐在他的身旁,掌控着整个雪橇的平衡,而驾驶员站在雪橇的后侧,为他们把控前进的方向。   确定两个人做好了准备,身后传来一声哨响,季南风握紧了燕鸥的手,下一秒,整个雪橇宛如离弦之箭一般,“嗖”地就飞了出去。   “呜呼!!”燕鸥感觉自己的思维被落在了身后,整个人就像是一辆油箱加满的跑车,精神十足。   等思路勉强跟上的时候,燕鸥才渐渐看清四周的风景——他们从平原出发,走着宽阔无垠的大路,雪橇底部溅起的雪花就像轮船劈开的海浪,一路欢呼着迎接他们的到来。   空气里微微冰凉的雪点落在脸上,让燕鸥的脑袋前所未有地清醒,而眼前,八只奋斗的身影也在雪原肆意狂奔,留下一串朦胧的雪尘。   上山丘的时候,狗狗们在驾驶员的指令下加速冲刺,雪橇略有颠簸,还没等燕鸥开始发慌,季南风就很快就掌握好了平衡。   越过山顶,在扑面而来的失重感中,燕鸥欢呼起来:“好棒!!啊!!”   狗狗们似乎也被他的欢呼鼓舞到了,跑得更欢了。   狗拉雪橇,除了新奇的体验之外,也是一场完美的观景之旅。越过山丘之后,他们穿越了林地,看到了冰冻的河流。   在茂密的树林间,地面飞起的雪花和枝叶间渗透的光斑相交融,就像是在山林间洒下了一把把金粉,冷暖色调在同一片布景中达到了一种极致的平衡。   燕鸥近乎贪婪地观赏着这四周的美丽景色,他心想,他确实是幸运得无可挑剔。疾病夺走了他的味觉嗅觉,夺走他的阅读能力,夺走他的体力和睡眠,却单单放过了他的双眼,给他留下了欣赏美的权力。   只要他还能看见,还能记录,他就依旧还有做一名摄影师的资格。   阳光、山脉、白雪、树林,这一片片风景尽数落进他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幅画、一张照片、一份记忆。   还好他还有眼睛,燕鸥心想——还好他还能看见。   最后,两个人提前结束了这一场狗拉雪橇的旅行,其实在这种亢奋的状态下,燕鸥的身体还能撑得住,但毕竟多载了一个人,雪橇也是更重更大的款式,两个人担心狗狗们负担太重、拉得太辛苦,就跟驾驶员说了,提前结束了这一程。   有过体验便足矣,燕鸥下了雪橇,跟八只狗狗认真地打了招呼,摸摸他们的头,还和他们像模像样聊了几句,跟它们说辛苦了,让它们好好的,多吃饭才有力气干活。   狗子们就像听懂了似的,甚至抬头亲了亲他的脸,和他友好地道别。   燕鸥说,他特别喜欢挪威这样人与自然相交融的生活方式,他们对自然的尊重和保护,给这片土地留下了太多不可多得的至宝。   接下来的几天里,燕鸥的身体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病得下不来床,有时候又可以拉着季南风跑出很远。   在仅有的时间里,他们一起去看了驯鹿,又按惯例参观了当地博物馆,体验了独特的萨米文化,还吃了很多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是听季南风描述就觉得很好吃的食物。   终于,在某天早晨,他们得知北极燕鸥还有两天就要登陆,为了防止意外,他们提前出发,乘坐上了继续北上的渡轮。   渡轮和快艇是相对比较慢的交通工具,没有直达目的地的路线,只能从中间城市周转,两天时间看似漫长,实际已经压缩到了极致。   “如果要坐飞机,是不是很快就要到了。”燕鸥站在甲板上,昏昏沉沉望着天,有些遗憾道。   坐飞机,两天的路程可以缩短到只有两三个小时,但航空公司不会再允许燕鸥这样的病人乘坐飞机,这条路也必然行不通了。   但季南风却笑起来,指了指远处的海面,说:“可是坐飞机哪有这么有趣?”   顺着季南风的手指望去,远处的海岸线随着船身轻轻晃动着,朝阳刚刚挂起,照得那山峦一片金晖。船身周边还有一群乘风而上的海鸟,张开双翼在他们的面前滑翔而过,自由无比。   船行虽然慢,但就像他们这慢吞吞的旅程一样,一路走来,可以领略很多飞机上看不到的美景。燕鸥的焦虑感一下子减轻了很多——或许这时候,拍摄北极燕鸥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那件事,他们在一路北上的途中,就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美好。   傍晚的时候,船舱里有人发出欢呼声,燕鸥不顾几乎裂开的头痛,慌慌张张让季南风把自己背出去。   刚一站定,燕鸥也跟着“哇”了一声——此时此刻,在他们的轮船斜前方,一抹巨大的黑色身影正潜在海平面下。它的背部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道波纹,身体虽然庞大,但却灵活无比,像一只精灵,在水下游动起来。   “鲸鱼!”燕鸥兴奋的时候,季南风就以神速帮他架好了相机,他们一起摆弄着设备,在鲸鱼喷出水柱的一瞬间,及时摁下了快门。   游动、跃起、拍出巨大的水花,鲸鱼发出一声低吟,像是跟着一船的人致意,便加速朝着北方游去。   燕鸥看着它离开的地方,恍了很久的神,然后才问季南风:“它也要去斯瓦尔巴群岛吗?”   “也许呢。”季南风说,“或许它也想要一份祝福。”   斯瓦尔巴群岛,是他们这趟旅行的终点,这里是最接近北极的可居住地区之一,也是北极燕鸥繁衍的聚集地。   因为脆弱的生态和严寒的环境,这里的法律禁止孕妇在当地生产,绝症病人也会被送至挪威进行治疗,像燕鸥这样病情终末期的外国公民,在上岛之前,必须和当地相关部门说明情况,了解相关的规定和风险,如果外国病人在当地死亡,还有可能会被要求进行尸检。   这都是他们了解过的,他们早早就做好了登岛的准备、了解了存在的风险,甚至准备好了一套运送遗体和火化的方案,也接受了也许会被尸检的可能。   他们注定要面对极地环境带来的诅咒,或许一场暴雪,就会让燕鸥的生命草草了结,但同样的,他们也把当地“强制转移治疗”的法律,当成一份美好的祝福——   他们都说,这里没有死亡。 第98章 春日负暄98   经过两天的周转波折, 船终于靠了岸,也幸亏只有两天,再久一些, 燕鸥的身体就要彻底扛不住了。   下船之后, 燕鸥就忍不住去吐了很久很久, 最后的半天他头疼得很厉害,逼着自己都没法再吃下去半点东西, 没法进食加上剧烈的呕吐, 人很快就肉眼可见地虚弱起来。   最可怕的是,先前医生为他开的那些止痛药, 似乎再没有作用了, 他在船舱里疼到痉挛崩溃, 季南风却除了安抚他的情绪,再没有任何帮得上忙的地方。   可他们最后的旅程才刚刚开始,那里没有医疗, 没有药, 所有的病痛都只能靠着燕鸥自己生生硬抗。   但这个时候,谁也说不出掉头回家这样的话来。等燕鸥吐完, 差不多累得走不动时,季南风把他背到身上, 手里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踏上了寻找北极燕鸥的旅程。   一落地,他们就感受到了和特罗姆瑟完全不一样的视觉震撼。如果说特罗姆瑟是一座城市落在了北极圈, 那么斯瓦尔群岛便是星星点点的人, 洒在了冰川上。   这里没有城市、没有大面积气派的建筑群, 离开港口再继续向前,就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白, 和天尽头蒙蒙的灰。   北极的天气非常奇怪,抬头看天,明明是一片暗沉,但地上的雪却闪烁出刺眼的光。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导致雪盲,季南风提前准备好了两人的护目镜和面罩,以保护他们的双眼不受伤害。   实际上,季南风对于这次北极之旅准备得非常非常周到,但即便如此,刚走出两步,他们还是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这是来自极寒地带的冰冷,是棉衣羽绒服也挡不住的刺骨的寒,季南风背着人拖着行李,全身活动着都觉得冷得有些难受,就更何况自己背后那一动不动,宛如树懒一般趴在树上□□晾着的燕鸥。   真的很冷,极地的冰雪和脚下的冻土已经将这份寒意刺进了他们的骨子眼里,偏偏这一马平川的雪原,还刮着相当强劲的风,这让每一把冰冷的寒刀,都变得更加锋利起来。   背着一个人、拖着厚重的行李、迎着夹雪的风,季南风的腿都有些发抖,他想停下来歇一会,但感受到了背后燕鸥一阵一阵的寒颤,他又咬咬牙,继续前进。   估计快冻坏了,得先带他去旅店取取暖。   事实上,燕鸥吐完以后没多久,就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他只记得自己被带进一片纯白的世界里,之后再醒来,就是在一间暖色调的木屋中了。   听到屋里噼里啪啦的轻响,燕鸥有些艰难地偏过头,他看见一团明亮的火焰在壁炉里燃烧,那噼里啪啦的声响,应当是柴火死亡时发出的声音。   季南风正坐在壁炉前烤着火,他的陪伴让燕鸥感觉到很安心,看见他身旁脱下的手套、外套,燕鸥才从混沌中恍惚想起了自己身处何方。   “我们到了吗?”燕鸥开口问他,结果只是说话的工夫,又牵着脑袋剧痛不已。   听到他醒来,季南风立刻回过身来:“对,我们现在已经到斯瓦尔巴群岛了,马上就能拍到燕鸥了。”   听到这里,燕鸥忍着剧痛还是笑起来:“太好了……终于到了。”   “你好好休息,等鸟过来,我再带你出去。”季南风说,“外面实在太冷了。”   其实燕鸥还是想出去看看,看一眼真正的北极冰川,踩一踩这一望无际的冻土,但是他现在就像被一个巨锤狠狠敲着脑袋,又被鲜血淋漓地丢进冰窟之中,头疼不已,全身还冷得不行,实在是抽不出半点力气再站起来了。   想到这里,燕鸥又感觉到一丝彻骨的寒,他狠狠打了个颤,翻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被窝里是被塞了热水袋的,衣服里面也贴了保暖贴,季南风应当是把所有取暖的方法都用上了。   他摸了摸自己皮肤,是被这些东西团团簇拥,烤得火热,但是他却几乎感觉不到暖意,依旧感觉冷得有些招架不住。   燕鸥有些难耐地翻了个身,他抱住季南风的手,收进了自己——那人应该也被冻得不轻,鼻尖都红红的,在壁炉边烤火让他的手回暖了些,但要比燕鸥滚烫的皮肤冰凉些许。   可明明这人比自己的体温要低,燕鸥把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时,却感觉自己已经快冻成冰块的骨头缝里,终于流淌进来一股暖意。   季南风比任何外界的衣物、太阳、取暖设备都让他感觉到温暖。燕鸥感觉身体没那么紧张了,但光一只手还是不够,燕鸥抬起头,讨要似的道:“老婆,亲亲我。”   一听这话,季南风便知道他冷了。赶紧跟约好的那样弯下腰来,轻轻吻上他的嘴角。   温暖的气息让燕鸥融化开了,他顺势往季南风的脖颈处钻了钻,从一个简单的接吻,变成了被拥抱在了那人的怀里。   在季南风的环抱中,那一道被冰封住的屏障似乎悄然裂开了缝隙,皮肤表面的温度终于能渗透进他的体内,驱走了那恐怖的恶寒,给他的灵魂注入能量。   燕鸥的手被物理方法捂得滚烫,这份温度也温暖到了季南风。他们依偎在这一方小小的木屋中,彼此交换着体温,倒真的把那份寒冷驱逐了出去。   身体没那么冷,头疼自然要好了许多,只是依旧没有力气下床,燕鸥就只能睁着眼睛,跟季南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人类好厉害……”燕鸥看着眼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屋,感慨道,“能在这样的地方盖起房子,还能生活下去,我感觉,好像没有什么是人类做不到的……”   “是呀。”季南风一边轻轻拍他的背,一边说,“这么想来,你应该是顶尖厉害的人,生了病还能走到这里,简直就是奇迹中的奇迹。”   燕鸥喜欢被夸,一听到季南风说自己厉害,本来昏昏沉沉的目光又亮起来:“那当然,我必须是最厉害的。”   季南风看他这样,心疼又觉得怜爱不已。他握着那人已经瘦到有些脱相的手,轻轻地摩挲着。   燕鸥跟他聊起了影展该怎么布置,问他最近的朋友圈都发了什么,又支起身来看他画画、修片,看了一会又开始发昏,就躺回床上。   他望着天旋地转的天花板,说:“这里挺好的,就是……太冷清了,没什么人。”   季南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遍遍帮燕鸥做按摩,再忍受自己心口一阵阵地钝痛。   这段时间里,燕鸥每天都嚷着让季南风给自己读朋友圈,他知道,这人和北极燕鸥一样,是乐于社交的群居动物。他喜欢大自然,但同样也眷恋人间烟火。   他一定是想念他的家人、朋友了。   头疼又开始了,燕鸥紧闭起双眼,冷汗大滴大滴地往外冒。季南风喂他吃了药,但和预料中的一样,不仅已经没有任何镇痛的作用,反而刺激得他又开始呕吐不已。   实际上,燕鸥已经有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他吐出来的基本都是清水,再到后来就是胃部和喉头控制不住地痉挛,似乎要将他最后的一点生气都抢走了去。   实在是扛不住,燕鸥趴在季南风的腿上,生理性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他累得连情绪都没有了,他似乎又看见一抹极光,在天尽头,准备将他的灵魂牵走。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望着窗外,好半天才有些恍惚地皱起眉,一边深喘着气,一边痛苦地挤出问话来:“鸟呢?不是说已经来了吗……”   正忙着给他做善后的季南风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燕鸥解释。   十几分钟前,他刚刚在追鸟群里看到,北极燕鸥群在登陆的过程中遭遇了风暴,现在,它们正停留在途中的一座小岛上,等待暴风雨平息。   如果运气好的话,它们可能会延迟到达目的地,但如果风暴影响过大,它们可能会改变航线,放弃登陆斯瓦尔巴群岛。   看着燕鸥痛苦又期待的眼神,季南风实在是没办法把真相说出口,就算不考虑它们改变目的地的可能性,光是再让燕鸥在这种地方等待,都对他来说太残忍、太艰难了。   于是季南风不得不撒下一个弥天大谎。他尽可能保证自己的表情轻松自然,然后对燕鸥说:“我刚刚问了,它们明天就要来了,你先好好休息,闭上眼睛放松歇一会,我帮你盯着,绝对不可能错过的。”   如果是别人,燕鸥绝不可能放心把这么重要的等待全盘交付给别人,但是对方是季南风,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完全信任。   尽管头疼得厉害,但燕鸥还是彻底放下心中的挂念,主动调整起了呼吸。   疼痛,折磨,但是安心了。燕鸥浑浑噩噩,不知道什么时候过了去,又什么时候醒了来。   他觉得这一天真的好长好长,季南风口中的明天来得真的好慢好慢。   他被疼醒了无数次,也吐了无数次,混混沌沌的梦做了一串又一串,那本应该很快就到的北极燕鸥,却还没有到。   他觉得自己或许是疼昏了头了,好像在这短短的一天里,看到了好多次日升日落,他也问过季南风,那人总是回答他:“快了快了,马上就要到了。”   燕鸥会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季南风,所以每次当他得到这样的回复,他就会又有些失望,但又很安心地躺了回去。   但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即便是燕鸥这样的“奇迹”,在这样漫长的拖延中,也会彻底走向崩溃。   终于,在等待到第五天的时候,燕鸥实在是忍受不了那磨人的疼痛,情绪直接崩溃了。   他咬着牙,把脑袋往枕头下钻,恨不得挤进床缝里去,以缓解这剧烈的疼痛。   季南风见状,就只能把他抱住他,拍他的背,说好听的给他听。   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身上的药已经不能再吃了,岛上唯一的诊所也根本看不了燕鸥的病,北极燕鸥迟迟不来,他除了每天对燕鸥撒下一个随时会被戳破的谎之外,真的无能为力。   “这一天怎么这么长……老婆……”燕鸥一边颤抖,一边忍不住问道,“我觉得我快等不了了……”   季南风听得实在心碎,一肚子安慰的话说到嘴边,却又只变成了那一句:“快了,快了……”   这天晚上,燕鸥正昏昏沉沉躺在床上,醒着,却疼得说不出来话。季南风守在他身边,无奈,还有些绝望。   他隐约感觉,自己或许没法带着燕鸥完成心愿了,他看着灰蒙蒙的天,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想要怎么办。   空气里只有柴火不断死亡的声音,清脆的响声让四周显得更加沉闷压抑。   季南风看了眼手机,叹了口气,刚准备起身为燕鸥再烧些热水,就听见门口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躺在床上几乎放空的燕鸥一下子回了神——这四周荒无人烟,旅店的主人从来不会敲他们的门,这个时候门响起来,会是谁?   他偏过头,看着季南风转身去开门,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与世隔绝太过折磨,这一声敲门,居然就让他兴奋得心跳加速,短暂忘记了疼痛。   “咔哒”一声,门把手被拧开,燕鸥眨眨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门外的人。   他的瞳孔骤地一下紧缩起来——   “燕砸!!看看是谁来咯!!”一声熟悉的话语声,几乎是在燕鸥的心尖上迸开来。   门外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站在最前面的,是本来就有些圆润,穿了一身羽绒服之后圆上加圆的赵明阳同志,他身后站着的,是在鄱阳湖保护区认识的小高和小翟,陆续进屋的,还有南京开民宿的刘成哥、深圳卖画的陶昕、新西兰的农场主、火车上偶遇的Carson,还有他们在上海的主治医生……   赵明阳晃晃悠悠来到他身边,开门见山地对他说:“叔叔阿姨年纪不小了,来北极不方便,你妹妹呢又太小了,也不方便,小敏下个月就要生了,我不准她来,他们托我跟你问个好。”   震撼和惊喜让燕鸥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等待的煎熬,他脑子下意识地一片空白,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看了看面前带着满肩膀雪花的一堆人,又抬头看了看季南风,看这人的表情,似乎是知道他们要来,又没想到他们真的来了。   燕鸥怔愣了好久才开口,话都连不成句子:“他们……他们……?”   见季南风不好意思回答,赵明阳便替他说:   “学长发了个朋友圈,说你们到北极了,问大家想不想来,然后我们有时间有身体的,就凑了一个团过来玩啦!”   虽然他说得很轻松很委婉,但是燕鸥也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他的朋友们千里迢迢,跨越了半个地球,冒着风雪和严寒,就是为了见自己最后一面。   这一刻,他似乎觉得能不能等到北极燕鸥,都无所谓了。   因为,他已经等到了他这一生里,最值得等待的一群人。 第99章 春日负暄99   小小的一间屋子, 挤下这么多号人,感觉都快要被塞满了。   还好这边房子比人多,他们跟燕鸥打了招呼、聊了天之后, 就各自去安顿好自己的住处, 把房间空出来, 只有医生留在了房间里。   “本来大家都应该早点到的,但是我给你开了药, 等医院批复花了一段时间。”医生从行李箱里掏出一盒药, “南风把你最近的报告都给我看了,我根据情况给你挑的, 应该会有一定的镇痛效果。”   这个阶段, 唯一对燕鸥有意义的药物, 大概就是止痛类药了。他躺在床上,看着特意为他跑来的医生,感动到有些哽咽:“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医生笑起来, 说:“没什么麻烦的, 我之前就跟南风说了,我也喜欢旅行。你就当我是来北极过年休, 顺便给你带药来了。”   燕鸥疲惫地笑了笑:“谢谢。”   医生对他的体质确实非常了解,注射了新药之后, 燕鸥的疼痛肉眼可见地退了下去。   面色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 他好像真的从濒死中缓过来劲来。   打完针之后,燕鸥终于没有负担地昏睡了过去, 他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 尽管他能感觉到身体还是在一点点地衰弱, 但是因为朋友的到来,因为疼痛被麻痹, 他的精神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他又看了看窗口,阳光比较明媚,但是依旧没有北极燕鸥的影子。   昨天,医生说他们上路前耽误了好几天,燕鸥就知道季南风在骗自己了,但他没有生气,也没再去问他鸟的事情。   他很满足当下的状态,即便会有些许遗憾,但是也会因为更大的圆满而看开了。   在他卧床的这几天里,一群人热热闹闹把路线探了个遍,赵明阳每天回来都会给他看自己拍的照片,跟他分享极地旅行的所见所闻。让他足不出户就已经开心地玩了个遍。   他还跟家里人视了频,妹妹什么都不懂,还吆喝着以后也要跟他们一起去北极,爸爸妈妈眼睛好像哭肿了,但是面对燕鸥的时候,也总是一派倔强开朗的笑容。   燕鸥问赵明阳:“小敏都快生了,你还大老远跑过来不着家,她会不会生气?”   “嚯!你太小看我的宝儿了!”赵明阳眉飞色舞道,“我当时想在家陪着她,她不同意,怎么说都得让我一定要来看看你,还要我把她和宝宝的那份祝福都带给你。”   说完,他朝着燕鸥biubiu做了两个手势:“祝福发射!”   燕鸥也非常配合地“咻咻”接住:“祝福捕捉!”   赵明阳还说,徐敏不愧是女中豪杰,挺着大肚子还跟自己到处旅游,前几个月还坚持撸铁健身,自己每次刚一开始心疼她怀孕辛苦,就会被她一个上勾拳扫清醒了。   “但她确实辛苦,怀这么大的肚子,还等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可能不辛苦。”赵明阳嘿嘿笑着,“等小宝出生,我要好好带小敏放松放松,实在太不容易了。”   听着赵明阳的话,燕鸥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扬起了笑意:“太幸福了,真的太好了。”   小高和小翟快要结婚了,刘成发了一笔小财,打算把民宿开到隔壁苏州……他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这一路走来,有的人成家,有的人立业,有的人走向终点,有的宝贝即将降临人间……   这一段时间里,燕鸥的瞌睡越来越大,体力也肉眼可见地下降着,但他似乎也感觉不到什么痛苦了,不知是医生的药起了作用,还是他的身体已经连疼痛都接收不到了。   这段时间里,他每天听朋友们围在屋里聊着天,听他们在雪原上的奇遇,看季南风为自己拍照、画画,也非常的充实满足。   当他觉得,自己已经放下拍摄北极燕鸥的执念之时,在某一个昏睡的清晨,季南风忽然欣喜地喊醒了他。   一般情况下,季南风会让自己尽可能地多休息,这样突然喊醒他的行为,注定意味着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燕鸥慌慌张张睁开眼睛,思路和眼睛都还没来得及跟上,声音就自己问道:“……怎么了?”   接着,他就听到季南风藏不住兴奋的声音:“崽崽,燕鸥来了!很快它们就要上岛了!!”   这一刻,燕鸥觉得自己整个人“啪”地一下醒了过来——   “真的?”燕鸥睁着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季南风,“它们还会来吗?”   “真的!!”季南风欣喜地说,“已经有人在附近的船上拍到了!它们真的来了!”   这一刻,喜悦和激动几乎将燕鸥冲昏过去,他慌慌张张爬起身来,一边喘着气,一边让季南风给自己换衣服。   “我还以为他们不来了呢……”燕鸥小声地喃喃道,“我以为我再也拍不到了。”   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想来,是他低估了自己的执拗与倔强。   季南风快速帮燕鸥整理好行装的当口,一群人也乌泱泱涌进房间里,帮他们拿大包小包的装备——   要拍北极燕鸥,他们就不得不远离人类的居住地,他们会提前来到荒无人烟的海边,可能会等上一段时间,所以,他们必须要做好最充足、最极致的准备。   这时候,他们就很庆幸这个团队里,有个话多聒噪但是户外经验非常丰富的Carson同学。   他提前给大家上好了课,还准备了很多新手完全考虑不到的细节,这不是他的第一次极地旅行了,有了他在,所有人都觉得无比地安心。   “今天天气不是很好,不排除遇到极端天气的可能。”Carson一边说着,一边给每个人分发GPS导航和头灯,“到时候视野可能会受到影响,如果掉队不要乱走,直接回营地。”   这些嘱咐让人觉得有些不安,但却让燕鸥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热血沸腾。   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即将着陆的飞鸟,面前是被暴风雨笼罩的恐怖大海,而海的对面,就是他梦中一片光明的彼岸。   燕鸥是自己踏出屋子门的。这么多天没走路,他怕腿已经坏掉了,但实际情况好得让他意外,除了有些无力之外,他的四肢还能活动,这意味着,他应该还可以亲手拍下自己梦想中的照片。   尽管所有人都已经强调过屋外的冷,但走出房门的那一刻,燕鸥还是被冻了个猝不及防。   他看着面前灰蒙蒙的天,看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纯白,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们要走过去吗?”   “怎么可能?”陶昕被他逗乐了,“你在瞧不起人类的创造力。”   说罢,几个人带着他一起,绕到了屋子后面。   “我次……”燕鸥把说了一半的脏话吞回了肚子里,换了个文明很多的说法,“我的天,这也太酷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排非常炫酷的雪地摩托车,和一般的摩托不一样,它们没有摩托,取而代之的是宽大的履带,体积更大、款式也相当帅气。   “南风哥特意租来的,这两天天天在练,估计就等着这一天呢。”刘成也笑着说,“诶呀还是年轻人会玩。”   季南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转身扶燕鸥上车。   雪地摩托有点高,燕鸥光是坐稳了都花了些力气,他有些担心自己一会儿会体力不支掉下去,可还没往深了想,季南风就坐上驾驶座,伸手用一根绳子拦腰将两个人牢牢固定在了一起。   燕鸥一下子就踏实了,他伸手抱住季南风,那人也拍了拍他的手,说:“别怕,一切都交给我。”   雪地车飞出去的一刹那,燕鸥又一次感受到了灵魂追不上肉|体的极致速度,这个速度有些恐怖,但因为有季南风护着自己,燕鸥没有一点害怕。   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欣赏这真正意义上的极地,他看见了四周绵延的冰川,它们有的高耸入云,有的却已坍塌成废墟,繁荣和寂寥同时在一片土地上存在,是独特而瑰丽的存在。   在宏伟的冰山下穿行,是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燕鸥觉得自己此刻宛如沧海一粟,在天地间如此渺小。   正当他被这景象晃得分不清现实虚幻之时,远处的地面上,几只蠕动的白团子吸引住了他的注意。   燕鸥眨了眨眼,好半天才看清那是什么——   “我靠!”他低声惊呼起来,“北极熊!!”   是的,他们看见了三只北极熊,两大一小,正在雪地里撒欢打滚,看样子是非常和谐的一家三口。   对于此,季南风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笑道:“是啊,这里北极熊比人都多。”   燕鸥真的很想欢呼,但实在怕惊到了动物们,就只能狠狠忍耐,低声感慨道:“太棒了,真的太棒了!”   更棒的事情还在后面,一群人下车扎营的时候,燕鸥正在一边歇息,雪地里忽然冒出一个白色影子,照直不打弯儿地钻到他的手心里,蹭了蹭,抬头求他挠自己的下巴。   燕鸥看到来者时,几乎兴奋到不敢呼吸——这是一只半大的北极狐,通体雪白,眼睛是乌溜溜的纯黑,漂亮到让人简直不敢直视。   毕竟是野生动物,燕鸥怕伤害到它,不敢和它有过分的接触,更不敢随便投喂,只能尽可能地给它撸了撸肚皮和下巴。   可这孩子大抵是黏上燕鸥了,赶都赶不走,燕鸥去哪他就去哪,贴着他的脚脖子寸步不离。   “诶呀,真是拿你没办法。”燕鸥摸摸它,又拿起相机朝它晃了晃,“那你得给我当小模特哦。”   小狐狸跟真听懂了似的,在原地打了个圈儿,非常配合地站到镜头前摆起了pose。   大家围着这个可爱的小狐狸,还没热闹一会儿,季南风就抬头看着天,有些警觉起来。   他将Carson拉到一边说了点什么,对方跟着抬起头,很快也严肃起来——   “大家快点把防风屏障搭好,到帐篷里点好煤气灯,暴风雪就要来了。”   小北极狐也紧张地竖起毛,躲在燕鸥的身边瑟缩起来。   因为提前预料到了会有极端天气的降临,所以Carson特意将营地搭在了山丘的避风处,几个人的帐篷摆好了阵形,能够最大程度地避免风雪的侵袭。   几个人先快速搭好燕鸥和季南风的帐篷,率先将身体欠佳的病人安置在最安全的位置,然后再快速有序地开展剩余工作。   天色好像在一瞬间就暗了下去,帐篷也在风雪中不安地摇晃着。   燕鸥被季南风塞进睡袋里,没法抱着捡漏钻进来的小狐狸,那小宝贝也很乖,只蜷缩在煤油灯边打着盹,一点都不影响他休息。   燕鸥看着外面忙忙碌碌的影子,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正在担忧之时,帐篷的门被小心地拉开。   那人肯定想小心些,尽量不让冷风吹到燕鸥,但无奈,外面就像是已经被海浪淹没一般,一开个口子,风雪就狂涌着满溢进来。   季南风赶紧快速闪身进了帐篷,风太大,他废了好大的工夫,才拼命关上了门。   再回头时,燕鸥已经差不多被冻傻了。他有些懵懂地看着季南风和他身后的那一片雪,张着嘴好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   季南风本来被冻得够呛,但看到燕鸥这个表情,被直接逗笑了。   他俯身过去吻了吻他的额头,说:“大自然真凶猛。”   燕鸥回了神,忙不迭点头道:“真的太凶了!”   大自然凶猛是一回事,他们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说好的北极燕鸥要登陆,可这一场不知要多久的风雪一来,他们还能如约会面吗?   燕鸥在担忧这个,季南风也同样在惦记。   他时不时地去看一下群里的消息,又透过透明窗口观察帐篷外的环境。   暴风雪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猛烈,明明是个大白天,整个世界却一下子乌黑起来。   此时此刻,方才还清晰美丽的雪景,已经变成一抹肆虐的白色风暴,那风雪六亲不认地吞噬着屋外的每一寸,从天到地,片甲不留。   呼啸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狂暴的野兽,让人非常不安。燕鸥本想好好睡一觉,但这场景让他实在放不下心来。   辗转反侧,闭上眼就忍不住睁开,放在往常,他估计早已经头痛欲裂,但此时,他已经不会痛了。   他像一只被抽了筋的半死的鱼,无力地躺在厚厚的睡袋里,什么也做不了,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地被这恐怖的风雪吃掉了。   更恐怖的事情还在后头。虽然他们的营地已经结实得无可挑剔,但是人类的力量在自然面前还是小到可怜。   农场主和陶昕的帐篷被飞来的冰雪划破,几乎在一瞬间,整个营地就被席卷地无影无踪。好在他俩深得Carson的真传,以教科书式的反应快速自救,立刻转移到了附近的帐篷里,但也没能避免刘成的耳朵被冻伤了。   在肆虐的风雪面前,大家的营地都或多或少开始抱恙,燕鸥和季南风的帐篷被大家围在最安全的地方,受损也是最小,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了破损。   角落有一块连接处漏风严重,季南风打着手电补了半天,虽然风没法挡住,但至少避免了口子越开越大。   可燕鸥已经冻得嘴唇发紫,短暂地失去了意识,这状态是真的再吹不了半点风了。   季南风便毫不犹豫地坐到风口前,用自己的后背去挡住那一阵一阵灌过来的风雪。   天是一片漆黑,灯快烧完了,手机也快没电了,携带的干粮还够吃,但燕鸥却一点都吃不下了。   季南风被冻得全身透凉,心也跟着一点点冷却下去——这样的天气鸟怎么会来?   不知坐了多久,季南风全身已经冻得僵硬,屋外还是一片漆黑,但风好像小了些。   他看着角落里的燕鸥,那人状态肉眼可见地不大好,想过去照顾一下,却又怕一离开,那寒气钻进来,又将他冻着了。   正在纠结之时,一直在打盹的小狐狸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悠哉悠哉来到季南风的面前。   它抬头看了季南风一眼,看那人一脸懵逼地瞧着自己,又撅起屁股,把他往一边拱了拱。   季南风这才明白,这小家伙是要替自己挡着洞口,好让自己去照顾燕鸥。   天哪,季南风算是信了,真是万物皆有灵。   他慌忙来到燕鸥身边的时候,这人已经快被高烧烧糊涂了,整个人的状态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昏着,只知道眼睛半睁着,嘴里似乎还在不清醒地念叨着什么。   季南风赶紧给人扶起来,喂水喂药,又把他抱在怀里,枕着自己。   此时此刻,这人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每一次胸腔起伏,都好像爬了一座山一样费劲,季南风说得话,似乎都不太能听见了,而随着等待的时间拉长,他们快要没法取暖、没法烧水,等燕鸥连热水都喝不上的时候,一切就真的快要结束了。   季南风有种预感,或许斯瓦尔巴群岛的不死咒语,对燕鸥要失灵了。   怀里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担心,轻轻把脑袋往他怀里偏了偏,又张开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大拇指。这样的动作似乎能让他自己感到安心,又似乎是在给季南风一点力所能及的安慰。   季南风抱着他,已经不敢再想拍鸟的事情,他只想等着暴风雪过去,让燕鸥在温暖的小屋里待着,不再受苦。   一直苦苦地看着窗外,不知道等了多久,似乎等到他自己都快意识模糊,连燕鸥呼吸的声音都快听不见时,帐篷外的天,似乎蒙蒙亮了起来。   季南风一下子精神起来,他抬起头往窗外看着,此时此刻风雪已经停了,Carson也嗅到了风平浪静的气息,提前一步踏出了帐篷。   怀里的燕鸥抬头看了季南风一眼,用眼神给了他一个信号,季南风会意,便轻轻把他放下,起身,有些趔趄地走出了帐篷。   打开帐篷的一瞬间,小狐狸也撒欢儿似的钻了出来,季南风见状,大抵就知道,暴风雪真的已经过去了。   此时此刻,天刚刚亮起,他们的面前是一片海,晨光洒在粼粼的海面上,宁静祥和,仿佛方才肆虐的风雪,只是帐篷里的人们一场不太美妙的梦。   天还有些冷,Carson跟季南风说,再等一会儿,等太阳完全出来,温度上升了,他们再带着燕鸥返程。   季南风看了看身后的营地,又看了看面前的海,他学着燕鸥的模样,架起了相机,拍了几张茫茫的海景。心中难免有些遗憾——看样子是等不到了。   毕竟明知前方是暴风雪,北极燕鸥怎么会傻乎乎地一定要来北极呢?   他悻悻地回到营地,感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燕鸥,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燕鸥,还能不能再听到他的安慰。   正当他打开帐篷,准备再回到燕鸥身边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Carson的惊呼——   “那是什么?!天呐!北极燕鸥好像真的来了?!”   听到这一声欢呼,季南风宛如触电般回过头来,他紧张地拿起胸前的望远镜,朝远处的海平面望去——   一点、两点,他眼睁睁看着天空尽头的小黑点越来越多,他仔细辨别着它们的身影,片刻后,宛如一道惊雷在脑海中迸裂开来——真的来了,北极燕鸥真的飞来了。   他忽然想起,燕鸥本就是不惧风雨的,所以他们才会不远万里地来到这片土地上,劈开了风浪,只为求那一刹那的相遇。   他慌忙来到燕鸥身边,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燕鸥已经昏昏沉沉有一段时间了,但听到季南风的话,还是微微睁开了眼睛。   季南风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连握着燕鸥肩膀的手都克制不住地发抖:“去不去?崽崽,我带你出去拍鸟,好不好?”   燕鸥的眼睛亮了起来,气若游丝地挤出了一个虚弱却又坚定的字:“……好。”   如果不是季南风这一声呼唤,燕鸥恍惚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这段时间的暴雪让他近乎透支,身体似乎再找不出一丝能量,视觉和听觉这两簇最后的火焰,都快要奄奄一息了。   但季南风将他打横从帐篷里抱出来的时候,他却感觉到天真的晴了。   原本已经被一片阴霾占据的视野,像是被清水擦洗了一样,一片、一片地被重新点亮。   他看见海平面上空,一道灵动的身影跨过山海而来,他有些看不清它们的样貌,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自己梦想的模样。   季南风已经替他摆好了相机,抬头去看相机的时候,燕鸥发现这人帮自己找好了构图、连参数都帮自己调好了,他笑起来——季南风真不愧是他教出来的最得意的门生。   这一刻,所有人都悄悄从帐篷里走出来,屏着呼吸等待他的动作。燕鸥趔趔趄趄挣扎了好久,却也没办法让自己站稳在三脚架的面前。   季南风伸手要扶着他去拍,燕鸥却摇摇头,他偏过头,招呼Carson帮忙扶着自己,又摆摆手,让季南风站到相机前去。   他早就想好了这张照片的构图——北极燕鸥和季南风,他最期待和最珍贵的两样宝物,必须都要落在他最后的这枚镜头里。   身体已经濒临极限,但燕鸥的心情是平静的、眼睛也是明亮的,他静静地看着镜头,等季南风站到画面中央,身后的北极燕鸥带着朝阳冲破海平面——   万丈光芒划破长空,北极的日光点亮了他的毕生所求,点亮他的一生挚爱。   “咔嚓”。 第100章 春日负暄100   斯瓦尔巴的不死魔法, 还是眷顾到了燕鸥。   他一直撑着最后一口气,一直回到了挪威本土,才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那天清晨, 本应该再睡很久的燕鸥忽然睁开眼睛。他躺在季南风的怀里, 在透过窗门的明媚春光中, 跟他说了一句晚安。   季南风也跟他道了句晚安,没有多久, 他便觉得这个人的手凉了下去。   他想起燕鸥说过, 冷的时候,就亲亲他, 于是他低头吻了吻燕鸥的额头, 又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 可这人再也没有笑着钻进他的怀里,也没有抬头回吻他。   他的手还是那么冰凉——他再也不会温暖起来了。   燕鸥的影展办在两天之后的奥斯陆。他们一起确定的展馆,一起挑选的照片, 一起设计的思路, 一起决定不要举办葬礼,而是用办展的方式和所有人道别。   那天, 季南风穿着的,是燕鸥亲自给他挑的白色西服, 他看起来精神很好, 因为燕鸥说过,他不想看见季南风为自己伤心难过。   这一次的影展, 吸引了很多人的参加, 燕鸥挂念的亲人朋友全部到齐, 还有先前在季南风画展相遇的著名艺术家、画廊主坎贝尔先生。   他说自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才气的艺术家的展出,也不会错过与一位好朋友的道别。   影展装点得非常精致巧妙, 但同样没有半点喧宾夺主。一入场,那一张张极具艺术价值的照片便吸引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真的是一场影展,一场展示燕鸥才华的艺术秀。即便有人是抱着怀缅沉痛的心情而来,也会很快被他极具张力的镜头吸引走了注意,纯粹地沉浸在了这一场热烈灿烂而又自由的视觉体验之中。   像先前一样,他们还是从场馆的布置中设计了一些小巧思——   整个场馆的背景板,是一张展开的巨大的世界地图,他们从中国出发,一路在各个版图上留下了珍贵的影像。   而每一张照片的上方,都悬挂了一只装有感应器的LED小鸟,有人从它面前走过的时候,它就会亮起来,做出飞翔的动作。   大部队跟着亮起的小鸟,一张一张观赏着燕鸥的照片,他们在这张巨大的地图间穿梭着,仿佛真的跟着这位年轻有为的摄影师一起,慢悠悠地走过了全世界。   影展的反响很好,尤其是小孩子。他们大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过来,认认真真看完了整个展,他们蹦蹦跳跳的,看得很投入又很开心,还有很多小朋友说,他们长大了也想当摄影师,想跟这个哥哥一样环游世界。   自己的力量点燃了无数有效的梦想,燕鸥一定会为此感到自豪。   圆满完成了这一场展出之后,众人在或唏嘘、或感慨、或欢喜、或悲伤的氛围中散去,只留着季南风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展厅,面对一整墙燕鸥的照片。   他放空了好久,才慢慢挪着步子,重新回到了起点前。回到了“中国”,那里是一切的起点,燕鸥在那里拍下了人生中第一张照片,确定了人生最大的理想,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遇到了相濡以沫的爱人,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   第一张照片非常青涩的,那是燕鸥第一次拥有照相机,兴冲冲来到自家楼下,对着门前的老树,拍了一张充满期待的影像。   现在看来,那张照片几乎没有任何技巧性,生疏得连业余水平都算不上,但却是因为这一张照片,一颗梦想的种子悄悄发芽,通往他未来的路,也正在这一刻徐徐展开。   再往后走,有他艺考的得意之作,有在学校拍下的季南风,有入职杂志社后第一份项目拍下的川藏线,还有他们在上海,做手术的前一天拍下的医院一景。   看到这里,季南风深吸了一口气。那人第一次做手术的时候给自己写了一封信,说要等他离开时再拆开来看,这两天他一直没有勇气,知道站在这照片面前,看着照片上挥动着翅膀的小鸟,他才鼓起勇气,从上衣左边口袋,最靠近心口的地方,将那一张纸拿出来。   “嗨,我的宝贝老婆!”   看到第一行字的时候,季南风似乎恍惚听到这人轻松俏皮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却没能抓住他的影子。   “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应该已经飞走啦。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走到了哪里,有没有圆梦,混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不论怎么样都没关系,因为有你在,我的人生就不会有遗憾。”   看了两句,季南风就有些承受不住了,他短暂地将信再次合上,抬起头,一直等呼之欲出的眼泪回到了眼眶里,他才一边跟着发光的小鸟往前走,一边慢慢读着燕鸥的信。   这封信写得很早,也很及时,早在很多话,燕鸥后来还有足够的时间跟他一一道来,及时在,这也是燕鸥最后一次能写下文字的机会。   他回忆了他们过往的美好时光,感谢了季南风一路以来对他的好,灿烂而热烈地向季南风表达了爱意与赞美。   他还像之后那样唠唠叨叨,说着老生常谈的话——他嘱咐季南风一定要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希望他可以结交到真心的伙伴,希望自己离开以后,他依旧可以精彩地过着生活。   季南风看了,忍不住笑起来,他说:“知道啦,耳朵都要起茧子咯。”   燕鸥依旧在信里娓娓道来,他说:   “老婆,我特别喜欢谭维维的一首歌,我以前好像没有听懂,现在好想把它送给你。但是我唱得太难听了,所以打算写给你听。”   季南风愣了愣,看到了歌名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就控制不住地酸涩了起来——《如果有来生》。   在2016年,他们一起去广州长隆参加了春浪音乐节,其中谭维维的这首歌一下就抓住了他们的耳朵。这首歌节奏轻快活泼,燕鸥上头了好一阵子,一回家就唱,差点没给季南风唱出应激反应。   现在,季南风拿着信,看着他用清秀好看的字体抄下这一串串歌词,回忆的浪潮一下子控制不住地将他淹没——   “以前人们在四月开始收获,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着。   我穿过金黄的麦田,去给稻草人唱歌,等着落山风吹过。”   季南风在展馆漫步着,飞翔的小鸟点亮了他们一起看过的田野,点亮了他们一起拍下的、看过的麦浪,点亮着那片金黄色的回忆。   “你从一座叫‘我’的小镇经过,刚好屋顶的雪化成雨飘落。   你穿着透明的衣服,给我一个人唱歌,全都是我喜欢的歌。”   燕鸥曾经对季南风说过,当他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那一瞬间,自己的天空就好像被照亮了一样。但季南风也对燕鸥说,他才是自己心中的那抹春日,他的到来,融化了自己心中厚厚的冰雪,将他从孤独寒冷的冬日里拯救出来。   “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   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   他们真的去遍世界各地的江河湖海,等待一只又一只的鸟儿的经过,又目睹了一只又一只的鸟儿离开。   照片墙上,除了一张张季南风的肖像,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鸟儿,在英国留学时拍的、路过澳大利亚动物园拍的,在上海的医院拍的,在南京的山上拍的,在新西兰的海上,还有斯瓦尔巴的冰川间……   燕鸥这一生忙着追逐各种各样的鸟,自己也像飞鸟一样,辗转于世界各地,永远拍打着翅膀。细细想来,飞向天空或许是他的宿命,没有一缕风敢妄言能把飞鸟留在身边。   “他会自己长大远去,我们也各自远去,   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   就这样吧。”   原唱唱到这里的时候,间奏引入,欢快的卡农旋律响起,整首歌曲被推上了新的高潮。   燕鸥也很喜欢这个间奏,但他不知道这段旋律是叫卡农,只是画了两个丑不拉几的音符,表达这一段旋律的必不可少。   季南风看到这里,脑海里也浮现出他摇晃着脑袋,欢快地哼着不着调的曲子的模样。   他唱得实在是太难听了,季南风被他逗笑起来,忍不住跟着后半段歌词,教他唱起来。   “以前人们在四月开始收获,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着……”   只是开了口,季南风就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但他的脸上却依旧洋溢着笑容,他一边唱着,一边走在长长的展厅里,每经过一处,身旁的小鸟就扑腾着亮起来,像是在伴随着他们一路从全世界走过。   “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   季南风看着照片,继续小声唱着,他仿佛牵起了燕鸥的手,再一次来到宽阔的湖畔奔走,在金黄的麦田里嬉闹。   他拿着信,一直走到了影展的尽头,歌曲也终于唱到了尾声。   信里说:“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   季南风也唱:“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   信里说:“就这样吧。”   季南风恍惚地站定,在他面前的,是燕鸥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光芒万丈的海平面上,季南风遥遥看着镜头外的燕鸥,天上的飞鸟化成梦的形状,跨越山海奔赴而来——燕鸥给这张照片取了一个和季南风画展一样的名字,叫作《飞鸟乘风》。   相框上缘,装着LED灯的小鸟感应到了季南风的到来,它忽闪了一下,朝着天空的方向张开翅膀——   “……就这样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