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银河 作者:今天全没月光 简介: 余归桡×祁汜 天才×普通人 搞不清楚自己要什么的笨蛋×很会跑和保护自己的聪明人 *排雷和注意事项: 1.HE。剧情曲折多事,故事狗血拧巴。非破镜重圆,之前没有在一起过。 2.受谈过很多次恋爱,带着男朋友回来。 3.爱得多的是胆小的那个,不会爱的是英勇的那个。 4.普通人是相对的。 5.人物没有任何原型,学校、老师、研究内容和学术信息来源于参考+瞎编,雷同是巧合。 6.自私、踌躇、利己,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确认能够接受再点开;感情流,无用的文字特别多,确认口味相合再点开。 感谢大家陪伴。 第1章 第1章 秋雨和伤疤 “师兄,你还不走啊?” 办公室的暖气开得有点过热,坐在书桌前的男人只穿了一件衬衫,大衣工整搭在椅背上垂下来。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很久,听到声响,余归桡放下手机,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 ——陈玉玉往前踏进的脚步顿时滞了一瞬,很短,可能只有零点几秒,但她感觉像是听见发条转动时机芯运作的动静。 生理反应往往不由理智控制,尽管完全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陈玉玉察觉到自己的心跳还是快了几拍。 研究所给每个办公室配备的都是最简单、甚至有点古板的时钟,不存在什么花样,余归桡在上班的时候也从来不戴表,但他就是有这种让周围人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清晰的能力。 这并不完全是感性的理解,在竞技运动赛场抵达终点或者突然遭遇危机的时候,人们常会因为专注力的凝滞而错觉周围环境的流逝变慢,但心跳却会由此迅速加快。 毕竟心动和即将跌倒的场景在电影中都会得到同样的延迟。 如果是前者,在艺术加工上可能会用慢镜头来处理这样的情景。 而余归桡总是镜头看着的人。 不过陈玉玉也瞬间就释然了,她知道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会让人伤心的能力,而且现在对她的干扰作用也早就不那么大了。 她笑着走进余归桡的办公室,在离办公桌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都下班这么久了,还卷啊师兄?” 余归桡很淡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没卷。”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到电脑屏幕上,思维却短暂地切断了一下—— 尽管陈玉玉去年已经评上了助理研究员,而自己带着她的新项目,基本算是领导和老板,但陈玉玉还是习惯叫自己师兄。 这偶尔会让余归桡有片刻的凝滞。 “我等一封美国那边的邮件。”余归桡拿起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却没有划开屏幕。 陈玉玉知道电脑开着,他是不必用手机看时间的,这个动作只是下意识地拒绝交流,便明白自己已经有些打扰,打算告辞了。 余归桡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叫住了她,“陈老师,你知不知道从所里去昭吟楼怎么比较快?” “五道营那个吗?”陈玉玉的脚步一顿,想了想道:“是上次和于教授吃饭那里吧,坐地铁挺多站的。” 她眨了眨眼:“师兄有饭局吗?晚上李所叫你去和院领导吃饭你都没去啊,什么重要的事啊?要不要我开车送你?” 余归桡笑了笑,“不用了,也不是很远,我自己开车去吧。” 所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余归桡的背景,也知道他在玉泉路不止一套房子,几年内也难得见到他开车上几次班。 陈玉玉笑了笑,摊了摊手,正打算出去,却听到余归桡很难得多余地解释了一句,“是去参加同学会,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陈玉玉本科和余归桡不是一个学校,读博才交换到北京来,闻言对他的私人生活有些好奇:“大学时候的吗?” 图标在同一刻弹出红点,余归桡终于等到这封迟到很久的邮件,一边一目十行地扫过,一边回答道:“更早,高中的同学会。” 陈玉玉性格活泼,八百年才等到一次余归桡有闲聊的机会,语气也变得不再那么拘谨:“那怎么会去昭吟楼?师兄,你们不至于和那些老教授们一个口味吧……?” 余归桡没有退出邮箱,直接在回信页面内向对方团队提了几个重点,想了想问题不太大,明天处理也来得及,便关上电脑随口道:“没有,很多人我也很久没见过了。这次是因为当时带我们竞赛的老师退休,几个学长学弟一起组织了谢师宴。” 只是三言两语,陈玉玉已经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师兄你以前竟然还参加过竞赛啊……感觉像突然意识到霍金小时候也背过九九乘法表……” 余归桡穿上大衣,和她一起走了出去,沉吟片刻后笑了笑道:“霍金应该没背过吧。” - 走出研究所,和陈玉玉告别,余归桡朝着公寓的方向走去。 他是有好几套房子在玉泉路,一套小公寓最近,自从被挖到现在实验室的队伍后,他就从海淀搬到了石景山。 不过余渊一向喜欢安静的地方,很早就在更西边的地方置办了房产,余归桡实际上没怎么去过那几套房子。 因为离得近,余归桡很久没使用过交通工具上下班,都快走到小区的门口的时候,他才想起上次去学校办事直接停在那里了,后来也没开回来。 余归桡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四十二分,离七点不到二十分钟。 虽然早就跟付京业说了因为工作迟到是必然,但余归桡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抵达才算妥当。 过早,过晚,他都感到违和与不适。 当然没有人会因为他迟到而表现出微词,余归桡很清楚。 尽管除了研究领域偶尔重合会与昔日同窗有不尴不尬的工作往来以外,他几乎没有维系过人情关系。 但余归桡心理明白,凡是认识自己的人,此生都会对他的生活有兴趣—— 成名有兴趣,陨落有兴趣,泯然消失于人群中就更有兴趣了。 说不定还会对他为什么来参加这样的聚会也感兴趣。 余归桡一边往学校的方向走一边剖析式地思考自己:其实他并不如很多人以为的那样拒人千里。特别是祁汜走后,他把很多事情看得都很轻,也不再将自己的时间视为重中之重。 像这样非工作场合的社交,尽管没什么兴趣,但如果找到他头上了,余归桡也不会毫不讲情理地拒绝。 其实祁汜在的时候,他也没有将这些无意义的人际活动当成洪水猛兽,实际上也并不消极看待周围的人。 虽然没有解释过,但余归桡以为祁汜是明白的。 因为想到祁汜,余归桡一边走,一边顺手给付京业打了个电话。 一口翻着花样儿的京腔仿佛绕着好几个旋一样从听筒传出—— “走哪了你——?下班了吗?” 余归桡翻了很久才找到车钥匙,按开车门,顺势提了提嘴角,“刚下,我开车过来,祁汜来了吗?” 对面笑了一声,“就知道你要问,人快齐了,但我还没看到他。” 余归桡道:“知道了,我可能七点半左右到吧。” 付京业嗯了一声,仿佛停顿了一下,东拉西扯地聊来聊去,语速奇快,就是不挂断。 余归桡开车的时候不会接电话,想到迟到一分钟便是多增添一分不礼貌,他叹了口气道:“别绕了,有什么你直接问吧。” 对面啧了一声,付京业也干脆不客气道:“你和祁汜……你们俩这么多年都没有联系过吗?” “没有。”余归桡沉吟片刻,想了想后道,“没什么机会。” 付京业的语气又变得支支吾吾起来,“那你怎么想的啊……?” “什么怎么想?”余归桡看着驾驶座上漆黑的表盘,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两下,“感觉应该道歉,但这样挺奇怪的,真的没什么考虑,只是想见见他。” 付京业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也是,你们两个……唉,算了,我不说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那你就别勉强自己了。”余归桡笑了笑,伸手发动了车子,“他也不一定来,不来或许我还自在一点。” 付京业应该是又想了半天,实在没想出来说什么,余归桡也就顺势挂断了电话。 挡风玻璃仿佛划上了几道伤痕,余归桡把手机放好,抬起眼,先是什么也没有想地看了几秒那些斜线,才意识到外面下雨了。 北京秋夜的雨往往只是小心地下一会儿,看起来也没有即将滂沱的迹象。 但只是几秒之内,湿润的梧桐叶混杂着泥土的气味好像扑进了鼻腔,付京业方才的长吁短叹仿佛隔着电话传染了过来,余归桡看着羸弱的雨幕垂下眼睫,也几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声。 今天伊始,在决定参加这个之前婉拒的聚会之后,余归桡分别遇到了拒绝应酬,因为等国际邮件而加班,记错停车地点,以及下了他最讨厌的夜雨这好几项意外的状况。 虽然都不算什么,但他已经觉得有些累了。 余归桡把车从学校窄小的车位中倒出去,一边打开雨刷一边事过境迁地想,早知道刚才就不给付京业打电话了,这样就可以说因为加班太晚而不去了。 但好在,霉运好像给他带来一场潮闷的雨水就足够了,余归桡到达饭店门口的时候,竟然还差两分钟才七点半。 他给付京业发消息问包厢在哪间,几乎是刚刚发出去就收到了回复—— 「二楼景山云。」 紧接着一条新的消息也随即弹了上来—— 「祁汜来了。」 接着又是一条—— 「他没怎么变。」 余归桡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有几秒的时间无法准确地辨认自己的心情。 他想,自己是不是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太反常了,才导致付京业这么诚惶诚恐又上赶着积极地来掺和。 但实际上他没感觉到情绪有多强烈,在这短短几秒中内,余归桡可以细数出自己人生中好几次比现在更加需要冷静的时候。尽管面上不显,但他总能察觉到背后的起伏。 相比那些巨动而言,此时他心跳平稳,呼吸正常,只是手一直忘了放下来。 余归桡看着屏幕漫不经心地想,祁汜竟然没迟到。 -------------------- 我来啦!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了这篇∠( °ω°)/ 说勇气是因为我复健失败,这个故事又很难写,压力型选手希望最终能push自己不要完成得太差吧。 本文大概率会存在曲折又拧巴的剧情(或称狗血),尽量保持一周三更,依旧全文免费,所以强烈建议在完成大半之后再来阅读,因为总怕前期会吵起来……(这篇就是有这么拧巴qvq)。如果不喜欢也没关系,但期望不要骂人和吵架,毕竟挪挪手指点一下退出是那么简单的事不是吗~ 第2章 第2章 银针落满地面 == 二楼的包厢内,已经多年不见的同学聚集在一起,是一种不至于冷场但也并不热络的气氛。 大家都处在快到而立的关头,有好几位毕业较早的学长早已结婚多年,对待这种场面更是得心应手,如饮水一样自然。 点的菜上来很久了,但除了恩师外,几乎也没什么人动筷子。 席间不冷不热,更多的人开始交流起工作和生活的近况,偶尔传出来的几声笑也都拘谨又平和。 坐在大包厢的角落,祁汜背靠着空调,暖风吹得他昏昏欲睡。 由于出国多年,高中毕业后祁汜也只回母校了一次,大学的时候也没有像余归桡一样常受到学长学弟们的邀请,因此席间几乎没有人认识他。 只是在刚刚到场的时候付京业一言不发地对他点了点头,让祁汜感觉到有点诧异。 付京业把他往主桌上的位置引,祁汜连忙摆手,顿时觉得胃都痛了起来,几乎是诚惶诚恐地找了一个角落坐下。 好在付京业也没勉强,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算了。 祁汜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便只是笑了笑。 情急之下所找的位置并没有那么合适,眼见着饭局已经开始,而这桌的人还凑不满一半,在如宴会厅一样的包间里反而是最显眼的一个。 祁汜不禁发散思维地想道,这倒是对“局外”挺贴切的一种表述方式,自己对号入座的本事好像从来不差。 已经毕业多年后的同学和还是学生时期的同学聚会完全不一样,几乎能称作是成熟的社交场合,祁汜因为很不擅长这种事,因此感觉到有些棘手。 但是他已经回国,又碰到从前教过自己的恩师将邀请函发到了邮箱,还是祁汜在高中时候用的那一个账号。 老师在抬头处工工整整地称呼他的名字,祁汜没有办法不来。 但祁汜对于这类场合还不是太习惯,他能够感觉到这一帮人中可能仍有许多人长期埋首研究,不擅社交,同样感觉到拘束和尴尬,因此席间的气氛一直不冷不热。 直到付京业忽然拿着手机站起来,说余归桡到了。 刚刚才敢动筷子、正打算趁无人注意悄悄夹走一块秋葵填一下肚子的祁汜一顿,筷子碰到了陶瓷的边缘,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祁汜先是感觉到咽喉一紧,然后才听到这一声动静。 他轻轻地把筷子放回到碟子上,舒了口气,幸好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在付京业身上,没人能察觉到他将那一小块秋葵掉回了盘子里。 祁汜发愣地看着那颗截面被工整切成绿色五角星的秋葵,心想等会儿一定要重新把它夹起来吃了。 奇怪的是,在这样大脑几乎宕机的几秒钟,能够注意到的细节却异常的多。 祁汜发现在付京业说出余归桡的名字后,大部分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有几位男同学甚至将椅子轻轻向后移动了一点,同时身体前倾,手放在了桌沿上。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起立动作,尽管此时,起码此时,并没有必要站起来。 付京业对坐在最上位的白发老人轻轻点了点头,又向席间摆了摆手,笑着说自己去门口接就行,刚才那种刹那绷紧的感觉才消失了。 但席间的气氛已经微妙地改变了一点。 祁汜端起自己杯中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呆呆地看了杯盏几秒。 因为茶杯飘散的热气越来越氤氲,祁汜的目光无所着落,看着看着,视线便落在变成了焦点的付京业身上。 然后他便注意到,付京业不仅刚才站起来的动作很快,向门口走的脚步也很轻盈,并没有带着成年人莫须有的郑重。 他的笑容并不虚伪,也不勉强,嘴角还是年少时祁汜熟悉的趴在桌上跟余归桡抱怨题太难时弯起的那种弧度。 祁汜觉得有点感慨,便忘记了把视线移开。 突然,付京业在推门出去之前侧过了头,朝祁汜所在的角落看了一眼,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登时都愣了一下。 祁汜有点不知所措,但此时转过头也太刻意,便机械地对付京业提了提嘴角,将盯着他的目光不自然地移开,落在了包厢大得有些过分的门上。 门外好像有脚步由远及近,此刻祁汜盯着那道狭窄的门缝放空,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他觉得咽喉有点痛,因此感觉到不妙。 本来要被拉开的门缓缓地从外侧被推开,走廊的灯光和一个人的轮廓同时透了进来。 仅仅凭着先进入视线的手臂线条,祁汜就能认出走进来的必然是余归桡,但他还是觉得这个过程很慢,慢得他无奈又熟悉。 少年时期,余归桡曾摆着一张无聊的脸告诉祁汜不要过于感性地依赖相对论,时间膨胀不过依赖于双方的参考系。 祁汜听得云里雾里,正在做题的余归桡便将视线从书中移到他的脸上,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祁汜顿时后悔提出了这个问题。 虽然想要问出来时那一瞬的感觉荡然无存,但呆在余归桡身边的时间确实变得更慢了。 几乎是门被推开的同一时刻,包厢里已经有人站了起来,付京业脸上的笑容扩得更大,“你迟到也能迟到得这么准时啊,不会是掐着点进来的吧。” 祁汜不想转开视线,当然也不想一直盯着看。 好在包厢内人数众多,余归桡好像并没有发现他。 祁汜发现也不是所有人都站起来了,舒了口气,把自己又往角落里藏了一点。 他觉得有点好笑又感慨地想,余归桡没什么变化,多年之后,还是像神祇一样,露面便如同庄重地路过人间。 余归桡慢慢地从门外走进来,先是笑着对付京业说没有,然后对坐在上座的林老师微微弯了弯腰,视线再平等地扫过每一个或站着或坐着的昔日同窗,不高贵也不轻慢地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迟到了。” 然而紧接着,余归桡的视线平放在空中,寒暄一般地开口道:“好久不见。” 他语气淡淡,像是对着所有人说的。 祁汜的筷子一顿,第二次把秋葵夹落。 好在这次落在了自己的碗里,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立即有几个和余归桡工作上有往来的学长上来打招呼,余归桡淡笑着和他们聊了两句。 眼看凑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付京业就把他引到主桌的位置,坐在这次身为组织者的自己旁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位置挨在最上座的老师旁边,一直空着,直到余归桡坐下。 余归桡坐下来,端了一杯酒对旁边的老人道:“不好意思林老师,好长时间都没有去看您了,没想到您这么快就退休了。” 林崇涵笑着也喝了一杯,“没关系,你那么忙,多做点事我更高兴。” 自从余归桡来后,付京业身上那种成熟又稳重的架子仿佛就突然散了,他好像心情很好,也不见外地凑上来,笑嘻嘻地沾光也敬了林崇涵一杯,“林老师,您太偏心了,别的学生敬您最多也就喝一口,小余一来您就是一整杯啊!” 几个学长也笑着附和道:“是啊林老师,小余就算是天才,敬的酒的味道也该是一样的吧。” 几位学长只是调侃,语气不含恶意,席间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祁汜的眼皮垂下,目光扫过,看见余归桡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林崇涵吹胡子一般瞪着付京业,没什么好气地干了一杯酒,数落着他道:“你从学校毕业后就不做物理了,都跑去捞钱了,还指望我能偏心你呢?!” 付京业就怕他提这个,连忙讨饶一般地又自罚了两杯,笑眯眯地转移了话题。 祁汜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虽然从见到付京业开始就觉得今天来参加同学会是一个错误,但他没想到余归桡真的会出现。在现在的氛围下,祁汜更是感到坐立不安。 “你和小余都来了,那小祁呢?祁汜来了吗?” ——像是中了最让人恐惧的诅咒,怕什么来什么,林崇涵毫无所觉对席间笑着道:“我听说小祁出国了,但他给我回了邮件,他回来了吗?” 祁汜叹了口气,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站了起来。 林崇涵是暮年转而从事基础教学的院士,学界到现在仍然赫赫有名的怪胎。 林老桃李满天下,就今天来谢师的学长学弟加起来也坐满了整整七八桌,祁汜实在没想到他能记得自己。 都被点名了,祁汜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有些僵硬地穿过好几桌,端着酒走到上座,对林崇涵道:“林老师……我回来了,一直没找到机会来看您,祝您身体健康。” 林崇涵笑嘻嘻地端起酒杯,祁汜有些拘谨地将酒杯放在下面碰了一下,听着林崇涵道:“回来就好,不用总来看我,你们扎着堆我还觉得烦呢。” 他喝了大半杯放下,和蔼地对着祁汜道:“小祁现在去哪里工作了?” 祁汜霎时觉得喉头梗住,难以说出话来。 他倒不会再觉得难堪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付京业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样子有点好笑,祁汜用余光瞥见余归桡向这边看来,便今晚第一次和他视线相对。 余归桡的目光很静,眼睛深处里好像什么也没有。 祁汜从前很喜欢他这双看起来万籁俱静的眼睛,但现在只觉得和方才检阅一般打量昔日同学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祁汜弯着眼睛对林崇涵笑道:“我刚回来还没有多久,现在在朝阳的一家工作室实习。” 他顿了顿,接着说下去道:“我现在……也没有在从事物理专业的工作了,对不起林老师。” 林崇涵愣了一瞬,抬起头对着祁汜含着歉意的目光,有些怔怔地道:“没关系。挺好的。” 老人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祁汜,隔了几秒,才又说了一遍:“挺好的。” - 林崇涵辞去研究职务之时已近六十,又在中学坚持教了十几年的书,最终退休了也是因为身体实在不好。 饭局才刚过八点,老人就称想回去休息了。 付京业作为这次同学会的组织者,一一确认学长学弟们都离开了才累得舒了一口气。 他有些恍惚地在门口抽了一支烟。 少年时代一群顶尖的聪明人聚在一起,因为一道题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怕因此开罪谁,个个骄纵傲慢、意气风发又顶天立地。 余归桡读书的时候,虽然也常被人嫉妒和仰视,但是敢于和他讨论的人更多,甚至他时常遭到反驳,尽管最后往往都被他轻松碾压了。 天分是最有力的,天分是最无情的。 不过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一个包厢七八张桌子,多的是付京业得罪不起的聪明人。 但除了林崇涵,余归桡是被敬酒最多的人。 没有人会再因为一个观点吵起来,一席之间有十万八千种自矜而得体的社交方式。 但付京业有时候觉得,再周旋在这群聪明人的圈子里,自己可能早晚会疯。 所以有的时候,只是很少的时候,付京业觉得自己能够理解祁汜。 这样的次数不多,但一想到他就会叹气。 秋雨虽然不大,但是绵密而黏人,下了两个小时,到席都散了还没有停下。 祁汜不好意思被很多人注目着离席,便也留到了几乎最后才走。 余归桡捻着放在口袋里的车钥匙,站得很远,和祁汜在同一个屋檐下躲雨。 他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走进雨中,也想不到开口问祁汜要不要送他回去的方式,便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雨水。 祁汜频繁地看手机,又看着天,露出好像有点被困扰的表情。 余归桡觉得自己捕捉到了他想要尽快离开的讯号,便走到离祁汜稍微近了一点的位置,平静地开口道:“需要送你回去吗?” 祁汜转过头,眼睛睁大了一点,有些诧异地道:“你不是喝酒了吗?” 秋风乍起,小雨飘到屋檐底下,余归桡一愣,用手背碰了碰擦在脸上的雨丝,显得比祁汜还要疑惑。 不过只一瞬,他就恢复了平淡的神色,“我忘了。” …… 祁汜有些茫然,胸口也感觉有一点发闷,自己也没想到就这样和余归桡说了六年来的第一句话,正要开口,余归桡却已经兀自接了下去,“那我去找饭店的工作人员,让他开我的车送你回去吧。” 祁汜这下是真的有点被吓到了,连头都摇了起来,“真的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余归桡轻轻地眨了眨眼,语气很平静地道:“男朋友吗?” 祁汜转过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回答,便只嗯了一声。 余归桡点了点头,站在原地没动,“那我陪你等到他过来吧。” 雨声不大,不过点点滴滴地落在秋夜中,柏油路上积起了一小块细碎的反光,祁汜盯着那一洼积水好久,才轻轻地开口:“感觉……你变了好多啊。” 余归桡侧过头望着他,并没有说话,但祁汜竟然还是很熟悉他的表情,便顺着解释道:“挺温柔的,现在。” 夜晚的车流虽然稀疏,但也一辆一辆地路过,车灯反射在积水上。 碎光像沙粒,像他们都很熟悉的东西。 余归桡抬头看着雨幕,隔了很久才说:“是吗。” 祁汜嗯了一声,头往外面探了一些,余归桡顺着望过去,看到了一辆停在巷口的黑色的车。 祁汜转过身,对余归桡笑了笑:“那我先走了。” 余归桡点头道:“好。” 祁汜没有问他怎么回去,在这个场景下多说一句话,多关心一点,都会显得奇怪。 他挥了挥手小跑进雨幕中,不过也只有几步,余归桡就已经看不到他了。 第3章 第3章 行星亿年同寿 == 车内,祁汜上车后对着驾驶座上的人笑了笑,“辛苦了,刚下班吧,这么晚还让你来接我。” 向屹群伸出一只手,捏了捏祁汜的手指,“下雨了,我本来也不放心,同学会怎么样?” 祁汜用单手扣下安全带,另一只手回握住他,“说实话,有一点尴尬。” “都是好久没见的人了,平时也没什么联系。”祁汜提起嘴角笑了笑,“也不知道该跟老师说什么。” 向屹群叹了口气,“你以前的同学,肯定都是很厉害的那种人吧?我最怕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了。” 祁汜闭上眼翘起嘴角,头斜靠在车窗上。 雨水斜斜地在窗户上画出细线,被来往的车灯一照,便如同明明灭灭的银丝。 就在向屹群以为祁汜靠着窗户睡着了的时候,却听到他如喟叹一般地道:“是啊。” “真的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向屹群把祁汜送回公寓,祁汜揉着眼下车,有些惊讶地看他启动车子,“这么晚了不留下来吗?” 向屹群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一顿,随即笑道:“晚上还要去趟医院,太晚了,就在那边睡了。” 祁汜困得已经快神志不清,强撑着眼皮点点头,“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向屹群对他笑了笑,就把车开走了。 祁汜拖着脚步回到公寓,一打开门就瘫倒在了床上。 这是向屹群之前长租的一间小公寓,他先祁汜半年回国工作,便在北京先看好了住的地方。 可是等到祁汜真的回国搬过来,向屹群却因为要照顾来京看病住院的父亲而在离公司和医院都近的地方重新租了一套房子,搬了出去。 祁汜回来这么久,向屹群只有一晚在这里留宿,祁汜便猜测他父亲的病情并不乐观。 疲惫的大脑已经在催人入睡,但晚上的雨下了好久,到现在都没有停。 祁汜今夜尤其无法在雨声中安眠,便盯着天花板长长久久地发呆,直到慢慢在淅淅沥沥的声音中酝酿起睡意。 可能是因为时隔六年,再次见到了余归桡,祁汜感到身心俱疲,因此久违的,做了一个有关于他的梦。 就像看了一部长长的电影,镜头摇晃,画面被光圈填满,追着祁汜向时间的影子跑去。 二十二年前的七月,刚值千禧,全国范围内迎来了一个无比闷热又漫长的夏天。 即使是在梦里,祁汜也很清楚地记得那一个夏天。 长大以后,“夏天”不再拥有特殊的含义,而是变成了一段特定的、指天气很热的日子。 曾经相似的天空、光线、温度,在每一个炎热的季节无数次地被再度经历,但祁汜明白,只有这一个夏天总是那么不一样的。 一旦被画面追着向前跑去,林荫街道上栽种的法国梧桐就仿佛在梦中织就一张巨密的网,阳光从茂密树叶层叠累出的缝隙中筛下,落在微微眯起来的眼睫上。 由于在记忆中温暖而辉煌,因此不管它此后怎么远去,每次祁汜闭上眼回忆的时候,黑暗的视线中总是会亮起金边。 那一年的祁汜还没满六岁,在还看不到十位数年龄的重大人生中,祁汜本来觉得,自己应该即将迎来最快乐的一个生日—— 毕竟过完这个暑假,他马上就要升小学了。 祁汜还记得,由于那天要过生日,他吵着闹着地缠了家人一整天,杨清蓉不胜其烦,打发上蹿下跳的自己去商场拿订好的生日蛋糕。 跨世纪的夏季高温也没能关住即将升学的小学生,由于天天往外跑,祁汜养成了一有点吹草动就想出去看热闹的习惯,母亲大人的命令正中下怀。 呼朋引伴、浩浩荡荡地去商场拿完蛋糕,祁汜请了刚刚自己招呼过来的小伙伴一人一根绿豆冰。 正值五六七岁的城市小男孩在当时的娱乐方式实则匮乏得有限,网络还未普及,熊孩子们捣起乱来,也无非是在商场里窜来窜去惹得售货员追出来骂人,又或者是在回来的路上招猫逗狗地闲逛。 但是祁汜就是有本事把这些无聊的事搞得声势浩大的,而且最后总是破破烂烂、脏兮兮地回家。 所以杨清蓉格外不愿意让他出门,祁汜每出一趟家门,回来之后就像去外面流浪了半周似的。 几个小男孩一人叼着一根绿豆冰棒走在路上,占了街道半边儿,每个路过的大人都要笑着逗玩两句。 这是附近最凉快的一条街道,高大的法国梧桐栽满道路的两旁,这种树木的叶片宽大又茂密,层层叠叠地铺在头上,像随风摇曳的绿浪,走在下面就能被广阔的阴影覆盖。 一个小男孩率先舔完了冰棒,左顾右盼正嫌无聊,忽然指着一栋白色的小洋楼,拍了拍祁汜的肩膀—— “诶,祁汜,你家旁边这条路上的房子终于有人搬进来了诶。” 祁汜顺着话音向那栋小楼看去,却刚好迎上了从树叶中筛下的那一束阳光。 他的眼睛一眯,不小心眨进去一根睫毛,在轻微的刺痛中,祁汜模糊看见了那座爬满紫藤的漂亮小楼,揉了揉眼,含混着道:“好像前一阵子就开始搬东西了,这两天刚搬进来吧。” 他不怎么在意地招呼自己的狐朋狗友,“你们先去我家吧,我妈做好菜了,我去问问他们家有没有小孩儿,吃不吃蛋糕。” 杨清蓉做饭乃是这片儿出了名的一绝,除了祁汜,几个男生对刚搬过来的陌生小孩儿兴致缺缺,天气又热,便都想赶紧回去吹电扇。 一帮小男孩儿不见外地点头,对祁汜招呼了一声,“那我们先去了,你快点来。” 祁汜朝后摆了摆手,叼着绿豆冰棒吃剩下的棍儿,塔拉着脚步就往那栋房子走去。 这是一栋非常精致的小楼,院子像电视剧中那些漂亮的花园,尽管外墙看上去已经有些旧了,但爬在上面的蔓生植物却错落而有致,恰巧为这栋房子增添了一份古典的韵味。 这栋小巧的别墅坐落在祁汜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很早之前他就觉得这栋房子非常漂亮,不过有点像鬼屋。 但现在可能是因为重新住进了人,已经不像鬼屋了,而是像漫画中的城堡。 祁汜曾经听父亲祁恪说,这里在上个世纪还是某位外交官员的私人公馆,但已经荒置了好多年没有人居住过,不知道是谁最后能将它买下来。 祁汜扔掉冰棒,离近抬头望了眼二楼精致的铁艺阳台,看到一位长发的阿姨正穿着一条雪白的裙子坐在画架前画画。 那实在是一副很美的场景,尽管隔着一段距离,祁汜并没有看清楚那位阿姨的脸。 祁汜远远地望了一眼,对自己要来探查的动机产生了不确定的动摇。 这似乎不是他应该来的地方,祁汜忽然觉得有点难为情,本来打算直接按下大门的对讲机,却突然缩回了手。 他怕被人发现,正打算悄悄离开,却忽然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小男孩儿,离得有点远,但好像正在观察他。 刚打算偷偷溜走的祁汜顿时觉得非常没有面子,咳了一声,正打算说话,那个小男孩儿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祁汜刹那紧张了起来,但为了不要表现得大惊失色,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不要动。 不就是个岁数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孩。我只是来问他要不要吃蛋糕的,如果他很拽或者态度很差,我就让这一片的男生都不跟他玩了。祁汜抿着嘴想道。 好在这样的情形并没有发生,祁汜看着阳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越走越近,呼吸从慢变快,直到最终完全屏住—— 2000年7月12日,在祁汜的回忆里,那天上午本来是多云,下午却忽然烈日映空,在他拿完蛋糕之后天气更是热得人发闷。 阳光刺眼,树木鸣叫,那道被推开的门和一张脸一起涌进祁汜的目光、心脏,以及此后的人生中。 一个穿着短袖衬衫和蓝色短裤的小男孩戴着一顶洋红色的棒球帽,推开本来就没有上锁的门,和祁汜面面相对。 尽管那个时候还小,实际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美丑观念,但祁汜也觉得这应该是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这个男孩推开门的动作好像格外缓慢,慢得祁汜不知道为什么很清晰、很美,好像画面一帧帧在头脑中寂静地播放,即使在回忆中也分毫毕现地得到延长。 漂亮的小男孩看着陌生来客,面无表情地道:“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祁汜愣了半晌,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我叫祁汜,我就住在这附近,你要吃蛋糕吗?” 小男孩微垂下眼,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趣,“为什么要吃蛋糕?” 祁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紧张了起来,微微提高了音量道:“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是新搬来的吗?你要不要来我家给我过生日?” “我为什么要给你过生日?”小男孩默然片刻,语气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单纯的疑问。 祁汜眨眨眼,哦了一声,忽然觉得索然无趣,“那算了。” 小男孩没有动,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道:“你和冥王星一天生日,这个日子很有纪念意义。” 祁汜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冥王星?” 小男孩点头道:“1930年的今天,冥王星正式被天文学界命名。” “1930年?”祁汜哇了一声,“你好厉害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男孩抿了抿嘴,把帽子拿了下来,露出有点微卷的短发,眉眼清晰,更精致得如同漫画中走出。 “我叫余归桡。”小男孩把帽子捏在手中,“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祁汜顿时扬起笑容,也不再计较余归桡刚才的态度了。 这个男孩子住在一栋城堡一样的别墅里,知道星星的生日,或许就该这样冷冰冰的,不应该和别人一样。 余归桡邀请祁汜进屋,祁汜进入花园,路过刚刚余归桡站在院子里发现他的地方。 祁汜看到地上画着横七竖八的方格子,有些疑惑地问余归桡:“你在干什么?” 余归桡看了一眼地面,平静地回答道:“我在跳房子。” “通过心算帕多瓦数列,每次跳到它的个位数,直到我累了为止。” 说到这里,余归桡皱起眉,“我妈妈不许我整天呆在书房里。” 他回过头问祁汜:“你要一起玩吗?” 祁汜顿时觉得有点羞愧,因为漂亮的小王子讲了一个很难的词语,一共有五个字,祁汜甚至没有办法重复一遍,问他是什么意思。 但他听懂了“算”这个字眼,便有些局促地道:“我还没有上小学呢,爸爸说二年级才学乘法。” ——对于幼儿园毕业生来说,祁汜听过最高级最难的知识就是数学中的乘法了,尽管还没有接触过,但总觉得是某种以后要面对的庞然怪物。 余归桡皱起眉道:“帕多瓦数列不是乘法。” 他看了祁汜一眼,最后还是没再解释下去,只是淡淡地道:“那你会背九九乘法表吗?” 祁汜心里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很想和这个聪明又好看的男孩成为好朋友。 但他并不会背乘法表。 祁汜看着站在格子中央的余归桡,他的影子投在那些数字上,像一片能够罩住它们的云。 祁汜不知道为什么,看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慢吞吞地道—— “是不是只要会背了,就能跟你一起玩了?” -------------------------------------- 2006年9月,冥王星被国际天文学联合会排除在九大行星外。那个时候祁汜小学刚毕业没多久,不知道在哪里看到了新闻,哭着跑回家,给当地天文馆写了一封长信,寄信的时候往里面塞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一共一百三十七块五,希望他们能把冥王星的名字加回九大行星中。 天文馆退信回来,措辞歉意,示意这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职能范围,但为了鼓励来信的小朋友,工作人员回寄了一份天文科普大礼包,里面包着一个冥王星的塑料模型。邮递员错投到余家的邮箱,最后被十一岁的余归桡收在了柜子里。 -------------------- 写了两个小豆丁,还没到回忆的部分,下章继续现在的时间线。 我高估自己了……一周保证两更吧,状态好的话会三更,建议屯文qvq ps寄信不可以往里面放入现金,不要学小哭包祁汜。 第4章 第4章 光与光之间存在裂缝 ======== 今天上班的时候,陈玉玉难得地发现余归桡请了假。 下午明明有几国重点合作项目的线上研讨会,但余归桡竟然一上午都不在实验室。 为了准备会议,研究所气氛紧绷,大家都有点紧张。 李所长虽然平时不太敢找余归桡的麻烦,但这种重要的事找不到人还是急得上火。 陈玉玉喝了一口水,看着自己的杯子,想到自己都是找了博导帮忙才辗转接到入会的资格邀请。 尽管只是作记录,但她一上午都屏气凝神,连喝水都觉得胃部焦灼。 没想到余归桡连这样的大事都预备缺席,实在不知道他是举重若轻还是心比天高。 好在余归桡午饭前就出现了,他面色不太好,跟李所长简单而认真地道了歉,称因为身体原因实在只能临时请假,但已去过医院。 研究所并非禁止休息,但是显然这种重要关头并不合时宜,李所长虽有微词,不过看余归桡脸色确实难看,声音也有气无力,便把批评的话咽了回去。 余归桡揉了揉额角,半垂着眼道:“没关系,资料我都记得。” 他轻描淡写地道:“我来讲吧,以防万一,让纪老师把几个专家组的材料再发我一份。” 李所长一愣,立即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 这次会议中方不是主要的报告对象,重在听讲美国那边最新的望远镜进展,但合作组点名要余归桡参加。 研究所本意旁听为主,作简单的交流,但如果能够进行现阶段的成果对话,在保密允许的范围内,对于整个实验室来说都是好事。 在一旁屏住声气不敢说话的陈玉玉突然被余归桡点到名—— “陈老师,麻烦你帮我买一份早午餐送到办公室来。”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最好是高糖的。” 下午的会议顺利进行,由于是突发性的观测进展,筹备仓促,会议室的大投影上有不少专家的画面背景乃是凌晨黑夜。 余归桡所在的天体物理实验室现阶段主要依靠探测器的原理性实验,承担高精尖的空间任务,但大多都是中期目标,现在拿出来大谈特谈反而欠缺实地。 但余归桡完全不受影响,把处在滞缩期可透露的实验进程讲得非常漂亮。 不过他的理论水平一向领先在世界顶尖,尽管陈玉玉认可其中真理,但有时候听起来难免感觉像在画饼。 “宇宙没有义务让你理解。” 她想到余归桡在很多年前学院开学典礼上致辞时候引用了尼尔·泰森的话。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余归桡,尽管早闻学长的大名却仍然在那一刻丧失描述的语言。 余归桡并不傲慢,但骄傲得漂亮惊人。 学院的礼堂很有天文系的特色,穹顶辉煌而宏亮,但他却像一颗漂浮的孤星。 作为国内顶尖的实验室,团队的水平自然都极高,但余归桡在其中仍是突出的佼佼者。 他实在是太天才了,陈玉玉有时候聊闲天一般讲到国际上突破性的实验发现,有些甚至并非众人熟悉的领域,但陈玉玉看余归桡表情平静,明明作为科研人员却仿佛共情不到世界进步的喜悦,因此会开玩笑说师兄你是不是早就想过了。 余归桡总是淡笑着摇头,说怎么可能。 会议结束后,陈玉玉把记录交给余归桡,她精通五国语言,但仍然被余归桡指出记录中的语用错误。 那是一个法语词,实际上并没有构成错误,只不过去年在学术界更新了更前沿的表达,但直到现在仍有许多论文尚在沿用之前的习惯。 连法国专家自己提供的资料中都仍然使用的是这个词。 陈玉玉一边确认词汇一边想,可是真的不可能吗? 余归桡背景辉煌,又是难遇的天才,在最高学府的物理系风光建树,却在博士期间从事相对冷门的天文,李所长如获至宝,简直把他当金砖一样捧着。 知道余归桡上午因病告假,甚至去了医院,会议结束后,李所长就赶紧放他回家休息了,还给余归桡明天也放了一天假。 总是毫无自觉地卷得别人无处可卷的余研究员这次倒是没有坚持,他自己简单看了一遍会议笔记,跟团队的科学家们打了个招呼,便回到办公室去收拾自己的电脑。 叩门声轻轻响起,余归桡探头,看见陈玉玉斜倚在门口,脸上带着担忧的神色,犹豫地道:“师兄,你是不是发烧了?” 余归桡手上的动作一顿,伸手捋了捋贴在额前的头发,淡笑道:“看出来了?” “感觉你脸色不太好。”陈玉玉拿了一版胶囊过来,小心地递给余归桡,“这是我办公室的常备药,师兄你要吗?” 余归桡没接,将电脑包的拉链拉上,“不用了,我这就回去了。” “我明天不一定过来,实验室有什么问题记得给我发邮件。” 陈玉玉呼了一口气说好的,笑着跟余归桡说了再见。 看了眼手中的感冒药,她抿嘴自嘲般地笑了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余归桡不怎么看微信,陈玉玉认识他快五年,在临近博士毕业前因为论文指导才加到他。 同时,全实验室估计只有领导才有余归桡的电话,这也是为什么李所长找不到他的时候会那么着急。 余归桡绝对不算孤僻,比起实验室很多性格古怪的研究员,他实际能够被归为好相处的那类人群。 但几乎所有人都会猜测,在余归桡的眼里人类是否要排到末位。 尽管绝非厌世,但余归桡似乎对物种建构的社会没什么兴趣。 大概他看的总是宇宙,总是仰望着世界的天花板,因此会给人感觉他并不在意匍匐于地。 不过余归桡显然并非消极社交,起码他回邮件的速度确实很快。 陈玉玉边走回实验室的路上边回忆道,其实以前也有师妹用邮件去骚扰余归桡的例子,余归桡倒并无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不回。 而这位师妹后来又有工作事宜确实需要联系到余归桡,她尴尬地请托陈玉玉帮忙,陈玉玉并不想掺和,师妹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发了邮件过去,没到十分钟就得到了余归桡远大于原文的长篇回复。 内容简准有力,态度公事公办,仿佛没看到之前的任何东西。 尽管陈玉玉确认自己现在已经不再做喜欢余归桡这样的梦了,但是看着手中的感冒药,还是会感到恍惚—— 天文是一个时期人类知识所能抵达的天花板,我们想要进入宇宙的历史几乎和人类的历史一样长。 身为洪流中的普通沙粒,怎么可能不想靠近这样的孤星。 第5章 第5章 无用之河 ============================== 回到公寓后,余归桡便如同石板一样砸进了沙发里。 他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如机械一样敏感,由于头很痛,喉咙也有灼烧感,凭借经验,余归桡迅速估算自己可能已经烧到了39度左右。 可是电子体温计在卧室的床头柜里,余归桡实在不想动,就这样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他已经很多年没生过病了。 身为研究人员,每日思考的事情很多,没有过人的体力绝对无法扛住头脑的强压。 所以平时余归桡都有注意在百忙之中仍然保持健康作息与运动强身,工作几年,身体素质仍然像还在学校的时候。 但尽管知道是自作自受,余归桡还是为了昨晚淋了那么久的雨而感到无奈和后悔。 同学会散场,祁汜走后,余归桡又在原地的屋檐下站了很久。 他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不想走进雨中。 可是天气偏偏没有办法顺应心意。 秋雨凉就凉在风起时候的萧瑟,余归桡察觉自己快被这个夜晚吹透了,但还是不想挪动脚步。 直到快闭店,工作人员恭敬地出来询问是否需要送他离开。 余归桡摇了摇头拒绝,他一句话都不想多言,更不想和陌生人共同呆在密闭的空间内。 但直到饭店灯火俱息,雨还是没有停下的迹象。 巷口的车灯来来往往,此时也几乎趋于寂静了。 余归桡叹了口气,像是突然从某种情绪中抽离出来。 他知道明天有研讨会,还有一些重要的问题没有确认,实在不应该因为一场雨浪费时间。 在责任心驱使下,余归桡走到巷口打车,但是这里靠近酒吧街,深夜即使是专车都很难打到。 雨尽数落在余归桡身上,在堪称狼狈地在冷风中等待了十几分钟后,余归桡果断放弃,给付京业打了电话。 付京业家大业大,在京有好几处住所,余归桡根据记忆,判断他今晚就住在这附近。 果然,只过了几分钟,付京业顶着一头乱发穿着睡衣出现在巷口。 他打着哈欠骑在一辆自行车上,表情烦躁,但眼神却透露着茫然:“你怎么还没走啊……” 余归桡言简意赅地道:“忘了喝了酒,又打不到车。” 付京业怀疑地道:“你不会是和祁汜聊到现在吧?” 余归桡隐约觉得头有点疼,略感不妙,按了按太阳穴道:“没有,他被男朋友接走了,我等雨停,结果一直到现在。” 付京业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余归桡却突然注意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他蹙着眉道:“你的车呢?” 付京业沉默地看了他半晌,见余归桡仍无反应,过了会儿才叹了口气道:“我也喝酒了,怎么开车送你回去?” 余归桡一愣,默然了几秒才揉了揉额角道:“我忘了,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 付京业怀疑地看着他:“你这是喝了多少?应该不会吧……” 余归桡淡笑着道:“我说我一点都没有醉,你会信吗?” “根据经验我信。”付京业道:“但你今天注意力真的很反常。” 余归桡没再说话,也不想再淋雨,有些疲惫地道:“走吧,今晚只能打扰你了,我明天还有会要开,有点东西还没看。” 付京业看他脸色,识趣地闭嘴,将伞递给他。 两人回去的路上很安静,余归桡有伞庇护,但第二天早上醒来他还是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发烧了。 可是会议不能缺席,余归桡在惊动付京业前自己去了医院,可惜来不及回家,只能中午去研究所看材料。 余归桡不讨厌带病工作,在情绪和身体都不佳的情况下他希望有什么事情能够转移注意力。 可是回到家之后,疲惫便淹没一般地涌了上来。 余归桡拿起手机,在上面点了点,凝神看了几秒,又放下了。 - 距离同学会已经过去了快一周,祁汜坐在办公室里对着手机出神。 忽然,有人在他的办公桌上叩了两声。 桌面的闷响唤回祁汜的注意力,他抬起头,看见安芸手掌撑在桌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学姐。”祁汜放下手机,对着她笑了笑。 长卷发的美女穿着深灰的套装,银色的高跟鞋让她看起来分外高挑,安芸扬起眉,笑着道:“上班时间摸鱼吗?叫你好几声了。” 安芸算是祁汜的mentor,是他在留学时期认识的同系学姐,回国后事业发展顺畅,和祁汜关系还算不错。 大约半年前,祁汜忽然提出要回国,辗转请托安芸询问是否能够帮忙。 他最终并非选择去很早就对他青睐有加的上海某公司,而是坚持要回北京,最终在求职方面还依靠了这位学姐的资源。 安芸比祁汜大三岁,性格爽快,但五官秀美,长相中漂亮里带了一份清纯,看上去不像祁汜的组长,倒像个新入行的模特后辈。 祁汜笑容不变,眨了眨眼道:“在回消息,学姐有什么事?” 安芸看了他一眼,也不多问,将夹在臂间的文件夹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你有空看看下个月要上线的艺展材料,我打算这次让你也参与进来。” 祁汜拿起来简单翻了翻,看到银色的封面和黑色字体,他揉了揉额角道:“是先锋类的吗?这个我不太擅长,周妍姐同意了吗?这不是她的领域吗?” “周妍休年假还没有回来。”安芸皱眉道,“需要用她的时候倒是满世界跑了。” 她想了想,和祁汜商量着道:“我看过洛杉矶的那场线上毕业展,那个不是老师带你做的吗?也挺前卫的,你应该没问题吧。” “而且周妍也不熟悉这个题材,”安芸拿起资料翻了两眼,顿了顿,垂眼看着祁汜,“你出国前的经历我有所耳闻,其它的不一定,但这方面你说不定更专业吧。” 祁汜捏在A4纸上的手指微微用劲,手掌贴到文件夹边坚硬的纹路。他看了眼扉页加粗黑字的主题名称,默然一会儿后笑了笑,“那我试一试吧。” 为了这个突然被加塞的活,回国以后,祁汜第一次加班到深夜。 工作室虽然是新搬的地点,但是已经成立了有七年,在北京这个传媒行业日新月异的地方,几乎可以算是业界鼎鼎有名的大公司。 祁汜看了最后一份交上来的设计图资料,揉揉有些发红的眼睛,关上了电脑。 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看到这些满纸满面关于大气层外的幻想了,但没想到很多有关宇宙的生僻名词,他竟然还能记得。 申请参展的艺术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其中有荒诞的,也有异想天开的,毕竟并非专业,一些基本的知识性错误看得祁汜哭笑不得。 但无疑,即便是构想的美梦,被人倾注梦想完成之后,看上去竟然还是那样闪闪发亮。 或许这就是人类的本质,看见美好的东西就一定想要去走近美好的东西。 用大脑,用脚步,用生命。 祁汜想起余归桡曾经认真地告诉他:“我们的世界需要星星。” 祁汜不记得他是在什么样的场景下说出这句话的,不过他记得余归桡说话时脸上安静的表情,而自己则从侧面看着他的眼睛。 不过回归到眼前的工作上,祁汜觉得自己并没有贡献安芸所言的“专业性”,他想安芸低估了他的过去,却又高估了他的现在。 祁汜放回电脑拿起手机,撑着额头把困得有些迷糊的眼泪眨掉,用手指划开了消息。 最上面的三条果然都是向屹群给他发的—— 【小汜,你在加班吗?我给你带了一点东西。】 【工作别太累了,记得吃晚饭。】 【我先回去了,明天要送我爸去医院复查,你早点休息。】 祁汜叹了一口气,看了眼页面显示23:49的数字,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复,把向屹群的消息框点了退出。 他点开另一条未读,是他姐祁浔发来的,上面言简意赅地写着——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谈?】 祁汜撑着额头,用力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机扔到了一边。 他把电脑重新打开,又再次核对了一遍资料,直到凌晨2点,手机又响了几次,但祁汜没有再去理会它。 -------------------- 余归桡是天体物理学家。祁汜是物理转经济转艺术管理。 第6章 第6章 Starquake =============================== 因为祁汜分外勤奋的工作,他参与的展览提前两个星期便在望京顺利开幕了。 会场布置祁汜只盯了半天就被放了假,因为周妍回来的很“及时”,揽过了大部分的后期工作,到实地对接的部分,祁汜反而闲了下来。 他本来就是新人,参与和负责之间虽然实际只有一线之隔,但祁汜还是不得不做出谦让的姿态。 不过好在他本身也并不在乎名字是否出现在最后。 艺术家们才是展览永远核心的主角,祁汜喜欢这样幕后的方式,并不想要被推到灯下。 况且这份工作他做得还算开心。 不过尽管后期基本没怎么参与,祁汜还是在开展当天就去逛了逛。 远远地看到安芸忙前忙后,而周妍站在门口抽烟,祁汜绕过她们,没去打招呼,而是带着工作牌从侧门进去。 由于主题的现代性,这次参展的大多是新锐的年轻艺术家,本来和祁汜所擅长的领域并不重合,但恰巧撞上了他曾经熟悉的内容。 “Invisible Universe” 银色的英文印在入口发赠的黑色宣传册上。 自2019年4月首张黑洞照片被公布后,天文一时被大范围关注,这门神秘的学科再度走入人们的视野中。 而那颗引发热议,位于M87中心、距离地球5500万光年的天体,从像素世界中看上去却并不像要吞噬一切那样的可怕。 它散发着橙红色的暖光,核心被阴影覆盖,周围环绕着半圈新月状的光环。 祁汜很熟悉这张照片,不仅因为它在世界范围宛如狂欢一般地被转发传播,也是因为这张照片曾被以极高的分辨率压缩成文件,然后匿名发到了自己的邮箱里。 也是同年的11月,中国天文学家利用LAMOST发现了一颗迄今为止最大质量的恒星级黑洞,颠覆了人们对其形成的认知。 祁汜远在美国,收到推送的时间滞后。最终隔了两天才在手机上读到这则新闻。 他没有看完文章,勉强看了几排后,手指便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方悬着,却没有再动作。 几秒之后,祁汜才意识到自己在发呆。 他坐在床上,叹了口气,对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才放下手机。 宇宙被人类向往并非朝夕之事,物理定律的普适性推动着科学发展。 人能在太空中走多远,就能在历史中走多远。 ——这并不是一句鼓励式的口号,宇宙观测的距离实际决定了我们能够看到过去的极限。 正是由于光会经过长途跋涉来到地球这个角落,因此当我们从遥远的地方眺望太空深处时,实际上便是在回望时间。 由于宇宙本身迷人而美丽,当代艺术展览和它联名已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已成为一个蓬勃发展的新兴领域。 但尽管科学和人文被艺术敏锐地捕捉到联系,进而在两者间架构桥梁,但有很多现实成果仍然局限在沽名钓誉的范围内。 好在安芸的眼光独到,嗅觉也很敏锐,公司选择合作的多是真正有想法的艺术家。 不管目的是什么,但起码态度认真热忱,也确实是有思考糅合在作品中。 祁汜在展上装作工作人员巡逻,实际在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的艺术心理学老师曾说过,在展览上观察人群比观察作品更加有趣。 祁汜一眼就能看出,来看展最多的还是大学生,其中不乏情侣结伴而来,在交谈和同行中往往透露出亲密,却又显得生涩,分外惹人注意。 不过也不奇怪,宇宙本来就是最浪漫的事情,足够邀人共与。 祁汜在本科的时候曾陪同余归桡参加过无数次讲座,余归桡格外不喜欢演讲型的天文学家。总是在对方一感性地抒情时就皱起眉头。 祁汜倒是不讨厌这一流程,或许说对于当时的他来说,这是难得的放松时刻,仿佛闷潜于深海时候的换气。 曾经有一位教授开场便饱含情感地对着台下的听众说,我们是获得了生命的星尘。 尽管措辞老套,有抄袭之嫌,甚至还有点矫情,但祁汜很喜欢这个说法。 此刻作为旁观者,想到这句话,祁汜有些情不自禁地想要笑出来。 这世界挤满了相爱的星尘。 走过介绍墙后,摄影与科普被放在第一个展区的回廊,这是祁汜初始的安排,毕竟引起兴趣是最关键的,同时这也比那些先锋性更强的实物作品更容易让人接受。 入口的白墙用莱茵蓝喷绘了一张巨大的星轨图,同样也是祁汜的想法。 他曾经很擅长这些。 离近了看,虚线轨道上的星体周围都泛着银色的反光,这是因为它们被特殊材质制作而成,当被顶棚上聚集的光束照射时,看起来就像是真正在淡淡发光的星群。 驻足在此拍照的人最多,巨大的星轨图下,用三种语言写着展览介绍。 祁汜原本觉得反正应该也没有人会认真去读,本来打算直接照搬暗淡蓝点的原文,结果被安芸发现偷懒,仍是逼着他写了抒情的小作文作介绍。 祁汜完全不想看到这一部分,路过此处都觉得有些脸红,便赶忙走到了一边。 不得不承认这次的作品确实有很多心血在其中,一一看来倒也确实足够吸引人。 绘画、雕塑、星空与极光的摄影,银河有如此多种表述的语言,人类作为其中微不足道的住民,此刻也显得可爱起来。 祁汜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忽然脚步在一张很小的照片前停驻了。 他靠得有些远,照片又没有被刻意放大,只占据了版面的一个小角落,若是匆忙过去谁都不会注意到。 置身于五花八门的作品中,这张照片也确实算不上好看,但祁汜一眼就看出,它拍摄了一张星空下羊八井观测站上的望远镜背影。 和所有在场璀璨的星光相比,这张照片实在是微不足道,但祁汜却在此处停留了很长时间。 他看了一眼照片底下的介绍,果然相比其它的作品也显得很潦草,只简单写着图片来自中国科考团队资料。 祁汜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弯起眼睛笑了笑。 他淡淡地摇了摇头,转身往下一个回廊走,却在移开视线的刹那看见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 余归桡站在入口墙面蓝色的星图前,被头顶的银灯笼罩在雾蒙蒙的光层中,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眉眼。 四周的人那么多,但他就像一颗年轻的恒星。 夜幕中镶嵌着无数的光点,却总有尘埃静静地围绕在他周围转动。 余归桡并没有和祁汜视线相对,他盯着入口处的星图,淡淡地垂着眼。 但祁汜能够确定他在看展览介绍。 因为余归桡的视线随着巨大的墙面从左到右扫动着,只过了几秒钟的时间,祁汜便看到他笑了。 -------------------- 1.2019年4月10日北京时间21时,人类首张黑洞照片面世。 2.LAMOST也称郭守敬望远镜,是由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承担研制的大天区面积多目标光纤光谱天文望远镜。 3.暗淡蓝点:美国著名天文学家卡尔·萨根根据旅行者1号拍摄的地球照片在博士学位颁授典礼上所作的演讲。 说实话写这篇之前就在惶恐有专业人士看到此文,如果有学习或从事天文领域的读者,希望能在不影响阅读的情况下对作者尽量宽容一些~感激。(硬伤与错误支持纠正) 第7章 第7章 明亮与深暗的斑 ==== 祁汜刚刚绕着展区转了半周,正巧回到门口,却在这里遇到了怎么都意想不到的人。 余归桡的阅读速度很快,几乎是祁汜发现他后没过多久,他就看完了入口墙面的展览介绍。 祁汜见他目光缓缓收回,喉咙一紧,下意识地前进了半步,隔着一段距离和转过头的余归桡视线相对。 余归桡看见他后愣了一下,却没有太过惊讶的样子,祁汜则镇定地冲他挥了挥手,笑着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归桡没有回答,而是朝着他走了过来。 正逢开展日,场馆里的人很多,更有一大部分都聚集在门口。 余归桡卓然立于人群中,脸上不再带着之前的笑容,但步伐轻而稳,踩在会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有些庄重的、长长的回音。 祁汜的呼吸趋于平缓之后,他才发现余归桡今天的穿着堪称“正式”,记忆中很难见到。 明明是在艺术展上,余归桡却穿着白衬衫与西裤,打了灰色的领带,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 这一身显得他长身玉立。再怎么说,也好看得有些过分了。 对于祁汜来说,他所熟悉的余归桡最常穿着衬衫,但并不会打领带,往往只是松松垮垮地搭在t恤外面。 每次需要临场发言或者去见老师的时候,余归桡就会物尽其用,敷衍一般地把衬衫的扣子从上到下一一扣起来。 他不会扣到最上面,因此衬衫里常还露着t恤的圆领,但即使这样也依旧是帅气的,就像是故意这样穿的,带着张扬而明亮的学生气。 祁汜以前很喜欢余归桡这样执拗的穿法,尽管余归桡实际每次在扣扣子的时候都一脸不高兴地皱着眉头。 但这样的皱眉实在是太可爱了,祁汜曾经会觉得,自己仿佛窥见了不拘一格的天才和这个世界妥协的方式。 余渊从来没有在家以外的任何地方穿过休闲的衣服,如果有客人,即使在餐桌上也会换下家居服,余归桡实际已经比他父亲好了太多。 他不会穿着t恤短裤去教室上课,但也不会西装革履地行走在校园的林荫里。 余归桡有他旁人无法理解的古怪郑重,也有他漂亮到直白的少年之心。 然而时光一去不复,过了这么多年,祁汜却仿佛成了年纪更小的那个。 余归桡会被敬酒,会在宴席中游刃有余,会开车,会送人回家,会打领带,会在看到幼稚的展览介绍时露出笑容。 短短几步内,祁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想这么多,他下意识地整了整下卫衣的下摆,又把卷起来的袖口放好,冲着走过来的余归桡露出笑容,“你一个人来看展吗?好稀奇。工作不忙吗?” 两个问题被抛至面前,中间夹杂着余归桡认可却并不欣赏的形容词。 因此尽管是祁汜在提问,但他还是试着转移了话题—— “门口的展览介绍是你写的吗?”余归桡看着祁汜道。 祁汜闻言一凝,抿了抿唇,过了几秒后才有点缓慢地道:“是……但就是……随便写的。” 余归桡看他表情,不似自己预料范围中的任何一种,便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诚实地道:“很可爱。” 祁汜顿时瞪大眼睛看着他,紧接着却又垂下头。 余归桡皱起眉,刚要开口,祁汜却已选择跨过这个话题—— 他抬起头,挂在胸前的工作牌因为动作左右晃动了一下,余归桡短暂被吸引了注意力,却听到祁汜回到初始的问题:“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有什么事情吗?” 余归桡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他的工作牌,回答道:“有学生的作品也来参加了展览,他对这个活动评价不错,推荐我有时间来看看。” 闻言,祁汜的内心感到有些奇怪,从前余归桡尽管并不反对消费科学,但却也绝不是支持的那一派,往往还质疑研究以外的活动有浮躁之嫌。 由于余归桡极其讨厌沽名钓誉,因此祁汜难以相信会有学生跟他推荐归根结底仍是娱乐的业外活动,更难以相信的是,余归桡居然真的来了。 余归桡看了一眼祁汜的表情,片刻后补充道:“参加的是从前跟过团队去实习的研究生,工作范围有限,每天拿着相机在山上跑来跑去,帮不上什么忙,我就叫他去写天文台的账号推送。” 祁汜恍然道:“是不是羊八井的那张照片?我就觉得那个望远镜有点眼熟。” 说完这句话后,两个人之间忽然静了静。 少时地沉默之后,余归桡才嗯了一声,淡淡地道:“不过他拍摄的照片应该是没有许可私人投放的,关于内容的保密性也未经审核,在可能造成信息泄露之前,我来联系你们的负责人在展览上撤掉。” 祁汜一惊,忙道:“你不用和我们组长联系了,这个我现在就可以安排撤掉。” 他拿出手机给安芸发消息,收到许可的回复后,祁汜舒了一口气,叫了两个工作人员去处理。 想了想后,他又犹豫着对余归桡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刚刚看到了,是很远的景,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 余归桡看了他片刻,忽然极淡地笑了,“我又没说要怎么样。” “那名学生的推送写得不错,观星以外,摄影反而是特长,在我的建议下,现在他已经没有再继续学业,这件事对他的前途没有什么妨碍。” 其实关于这张照片,余归桡早就确定自己是在小题大做,那名学生早在自己转发询问展览信息的时候就已经给他发过原始信息。 余归桡知道照片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好歹能见到祁汜。 但是祁汜的反应却和他想得并不一样—— 祁汜表情怔然地静了片刻后,才有点恍然地问道:“你建议他不再继续了吗?” 余归桡一顿,反应过来后微微站直,皱着眉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他值得自己选择更好的路。” 默然了几秒后,祁汜才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余归桡的睫毛向下垂落,看着祁汜垂在胸口的工作牌,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有什么能够开口,便从上到下地打量他。 祁汜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听到余归桡的声音蓦地从上方响起—— 他叫了自己一声,因此祁汜抬起了头。 余归桡的目光总是远远的,很宁静,因眼中不见喜怒,故而常有人觉得他目中无人。 但祁汜很熟悉他的眼睛,知道它们是如何生长成万籁俱寂,也知道它们因为凝视什么而归于深邃。 余归桡就是这样宁静地看着他,又叫了一声“祁汜”,接着问道:“你结婚了吗?” 语言仿佛顿时停摆,无言的对峙持续了好几秒,祁汜眨了眨眼,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举起手,看了一眼无名指的戒指,想了想之后道:“没有,但是我订婚了。” 余归桡看着祁汜,睫毛轻而缓地开合。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平直地陈述了事实:“上次同学会还没有这个的。” 祁汜没想到余归桡竟然还注意到了这样的细节,怔愣之余,有些潦草地垂下头解释道:“我又没有向全世界出柜的意思,平时不怎么戴。” “祁汜。”余归桡忽然道。 正在捏着手指的祁汜一顿。 不知道为什么,余归桡今天叫了好多次他的名字,祁汜很不习惯,因为余归桡的声音听上去太郑重了,仿佛很认真,祁汜最害怕他的认真。 好在余归桡没有详细询问,只是一如既往,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祁汜来回答他—— 他说:“你连这个都没有想过要告诉我吗?” 光阴仿佛在两个人中间铺长,六年的空白投下暗淡的影子,祁汜转开目光,看着地面,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慢地回答道:“不用了吧……你会关心吗?” 余归桡没有说话,他离入口的银灯仍然很近。 场馆的灯光整体都调得很暗,因此每一个亮处都仿佛有聚光的作用。 这些光和余归桡的沉默、余归桡的认真一起,落成了祁汜眼中刺目如疤一样的斑痕。 过了一会儿,余归桡看着面前的人,放低了声音。 他说“现在会了”,又说“你别生气”。 第8章 第8章 够你几般照影 == 实际上,祁汜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什么而生气的,因此不明白余归桡的所指,但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有些陌生的感觉。 因此,模模糊糊的,对话在两个人共同的沉默中就这样凝滞了下来。 祁汜等了片刻,想问还有什么事吗,余归桡却恰好在这个时候接了个电话。 他微微侧头,没有避开祁汜的意思,但声音放低了,好像也没有打算让祁汜听清。 应该是工作上的事,因为余归桡离得太近,祁汜不可避免地还是听到了“数据”、“实验室”几个词。 说话的人语气恭敬,但语速有一点快。 祁汜略微觉得不妥,便往后退了一点。 最后余归桡以“我还有事,现在先不回来”挂掉电话。 但之后,有大约七八秒的时间,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沉默的时长超过了正常的停顿,祁汜感觉奇怪,抬起头来,却发现余归桡也正看着自己。 又这样奇怪地安静了两秒,祁汜才听到余归桡说:“那我就先走了。” 祁汜愣了愣,点头说“好的”,不明白他为什么停顿了那么长的时间,就仿佛在等待自己说什么一样。 然而今日显得有些奇怪的余归桡还不止于此,尽管做了告别,他却又向前走了一步,刚刚被祁汜后退拉开的距离又回到了原点。 余归桡将手伸到风衣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用手指简单划了划,然后递到了祁汜面前。 屏幕已经解开了锁,祁汜没接,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的手掌,余归桡便道:“你回国之后联系方式,方便的话,能够告诉我吗?” 他的语气和内容都不是祁汜所熟悉的那种,因此祁汜不明白他打算做什么,但余归桡没有因为他的沉默放下手,祁汜也无法想出什么拒绝的话。 他从来都不擅长应付余归桡的问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每次余归桡抛出疑问,祁汜都感觉仿佛不存在正确的回答方式,也没有回答的必要,因为余归桡并不是真的在问。 但祁汜已经学会了不再揣测他的意图,只想了片刻,他便接过余归桡的手机,将自己回国后新换的手机号码输入进去。 余归桡拿过来后,扫了一眼,便将手机放回风衣的口袋里。 祁汜瞥见了他的动作,略感讶异,因为他知道余归桡只消这样看一眼,就能够记住他的号码了。 但实际上,余归桡极少在无用的事情上使用他的天赋,尽管过目不忘,但祁汜几乎能够肯定,余归桡能够背出的号码只有寥寥几个。 他利用天分时,仿佛是一种自然的浪费,容易造成误解,会让他人感觉仿佛余归桡是一个愿意花时间、动脑筋,拥有体温和人情的天才,和普通人一样,会有偏心和关怀。 明明刚刚接到了工作上的催促电话,但余归桡看上去竟然一点都不急,仿佛还有和祁汜闲聊的兴致。 他把手机屏幕解锁又按开,随口一般对祁汜道:“你的微信也换成这个手机号了吗?” 祁汜“嗯”了一声,余归桡静了一会儿,然后道:“从前那个呢?” 之前那种微妙的怪异感又浮现上来,祁汜顿了顿,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觉得像尝了一口味道不算坏但从来没有见过的食物。 因为不明所以,因此有些抗拒。 祁汜有些茫然地道:“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明明是极其自然的回答,但这句话几乎造成了两个人的应激反应。 说完后,祁汜便下意识地停顿,而余归桡的脸色则现出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但祁汜立即反应过来,现在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也不会耻于说出这句话,况且余归桡也像从前一样并不在乎,便平和地解释道:“出国以后我就没有用从前的号码了,那个微信号还能不能用我也不清楚,不过可以发消息试试看。”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可能是回国以后余归桡温和的态度,可能是两个人之间还算融洽的氛围,包括刚才瞬间奇怪的感觉,祁汜顿了顿,忽然笑着道:“你一次也没有发过吗?” 余归桡愣了愣,垂下了眼,仿佛避开了祁汜的视线,回答的却是:“没有。” 祁汜并不意外,但却为提问的自己感到尴尬,也有些后悔刚才鬼迷心窍的唐突,便转移话题道:“可能确实不能用了吧,都过了这么久了。” 余归桡沉默片刻,又将手机重新拿在了手里。 他就好像不熟悉页面的图标位置一样,祁汜看到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左右划了两三下,然后才轻轻地点了点。 又过了几下,祁汜的手机响起了提示音。 尽管心里若有所动,但祁汜拿起手机一看,轻而空的迷茫仍是占据了心脏。 好友申请列表中的熟悉头像让那份迷茫变得酸胀了一些,不多,仅仅是使时光的流逝变得具象。 祁汜的手在屏幕上悬了一会儿后,轻轻一点,便通过了申请。 他不明白余归桡的多此一举有什么用意。 ——他明明已经是不想联系自己,多年里也不会发一条消息的旧友了。 祁汜对此早已释然,也不会再在意,却难以想清为何余归桡在此时放着工作不管,花费时间、提出请求,对着祁汜当面重新加回他的联系方式,就仿佛在意这次见面之后就会没有下次了一样。 对话框中弹出的系统消息让他们看起来像两个新认识的陌生人,祁汜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余归桡这次真的和他告别,确定祁汜通过申请后就离开了。 余归桡走后,祁汜盯着微信页面,很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 ——这么久以来,余归桡应该是祁汜认识的唯一一个,从拥有账号开始,就从来没有换过头像的人。 虽然有可能是余归桡并不在意,也觉得没有必要专门去换。因为就祁汜的记忆而言,余归桡确实很少使用聊天软件。 他列表的人很少,而祁汜因为以前总给他发消息,所以常常被顶到最上面,有一次祁汜偶然瞥到余归桡的聊天界面,发现距离他们上次说话虽然已经隔了好几天,但自己的消息框仍在前排。 然而,尽管找不到图标在手机的具体页面,也只加了为数不多的联系人,但和大多数人以为的不同,余归桡作为用户,其实比更多人都更早接触这项现已通用的大众社媒。 祁汜对此很清楚,因为余归桡的账号是自己当时替他申请的,头像则是自己拍的,也是自己强迫着给余归桡换上去的。 2011年的夏天,余归桡从高中毕业,毫无悬念地将要去上全国最好的大学。 尽管比自己早了一年,但祁汜记得自己当时很有信心地告诉余归桡,让他等自己去找他。 记忆虽然模糊,但祁汜却依旧记得自己还开玩笑般叮嘱余归桡不要总光顾着学习,也要先去多多熟悉食堂。 为了表示庆贺,祁汜把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存款拿了出来,给余归桡买了一部像素很高的新手机作为毕业礼物。 酷暑的天气炎热,祁汜从繁重的补习中逃了一节课,跑着到了附近的商场,一路流了不少的汗。 他气喘吁吁,被手机卖场的大叔忽悠得有些头昏脑胀,心里有种轻飘飘的自豪和快乐,没有多想,便冲动地把钱全部花光,重金购买了一部据说能够拍摄出高清银河的新款手机。 然而,在终于等到余归桡回家,祁汜献宝一般地送出手机之后,他当着余归桡的面,左摆弄又摆弄,手机的初始电量都快耗尽了,也没能成功地拍下任何一颗发光的星星。 即便是天才也无法解决这样物质决定意识的问题,余归桡在一旁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最终从垮丧着脸的祁汜手里接过礼物,然后淡淡地说了谢谢。 尽管余归桡语气平静,但祁汜还是看到他带着礼貌地笑了。 祁汜瞬间涌上了莫名的开心和满足,因为余归桡收到录取通知的时候都没有笑。 由于捕捉不到星空,祁汜便愤愤地折腾这赔钱货,把注意力投向了地面。 他左窜右跳,最终终于决定目标,站在余归桡旁边,将手机用双手架起。 祁汜的手不大,举起手机时手指却张得很开,像一双蝴蝶的翅膀。 余归桡看到他蹲下,将手机摄像头斜斜地对着夜空,拍摄了一盏很高的暖黄色路灯。 那座路灯已经有些老旧和昏暗了,但看上去亮得很温和,从下到上透过去,圈状的光晕远远地挂映在漆黑的深空中。 祁汜感到很满意,对余归桡笑着道:“这样也可以吧,看上去和星星差不多。” 余归桡看了照片一眼,觉得和事实相去甚远。 但祁汜的眼睛被路灯照得温和而澈亮,其实比他所说的照片更像一点。 余归桡淡然地想,祁汜逃了课、在烈日下跑了很远、花光了所有的钱,看上去好像真的很想送自己一颗星星。 因此,他罕见地违背了客观事实,漠然地点了点头。 这部手机在余归桡进入大学以后,只用了不到半年,便因为质量问题而丢掉了。 而学校有很多间食堂,每一间余归桡后来都熟悉得不想再去,但祁汜一次也没有来过。 第9章 第9章 自行吸收 ============================== 展览闭幕几天后,祁汜坐在办公室里看反馈材料。 手机震动了几下,祁汜的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到桌面,看到页面上显示的发信人,顿了一顿,没有划开手机的欲望。 自上次深夜加班没有及时回复向屹群之后,祁汜感觉到向屹群有一点生气。 他不擅长应对此类状况,在亲密关系中更是害怕忽略对方的感受,因此觉得有点心虚,便想到邀请向屹群来看展,还特意告诉他是自己回国后首次参与的工作。 但是向屹群称父亲的身体状况这几天不太乐观,因此到了闭展也没有抽出时间。 祁汜有些担心他家人的情况,打电话过去,发现向屹群的语气中总是略带疲惫,也对没有时间的事反复道歉,便不想再在这繁忙的时候打扰他了。 可是祁浔催得很急,导致祁汜现在每次看到她的消息头就开始痛了起来。 和向屹群谈一谈问清楚。 祁浔每次发消息来无非是提醒他这件事,但是祁汜既不想也不愿意谈。 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每次一想到向屹群在电话中疲倦的语气,每次抽空来见自己时劳累的面容,祁汜便觉得完全丧失沟通的想法,根本不想说什么来增加他的负担,或者是改变此刻和平的现状。 不过“太忙”这个借口用起来可能也是有时限的,不知道祁浔是不是最近察觉到了自己的敷衍,催促的劲头有越来越猛的趋势,祁汜现在几乎都不怎么敢看她的消息了。 勉强集中注意力又看了几排资料,祁汜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他揉了揉额角,有点无奈地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上面却是余归桡的名字。 祁汜一愣,下意识就将手指悬在拒绝上,还没有想清楚就按了下去。 铃声戛然而止,手机屏幕恢复到壁纸的页面,祁汜盯着看了两秒,还没有产生什么想法,微信紧接着跳出一则提示消息—— 「?」 不知道为什么,祁汜忽然就笑了出来,眼角弯起地看着这个问号,想象余归桡面无表情地按下它时候的样子。 祁汜的手指悬在输入界面上,还没有来得及回复,余归桡的消息却又发送了过来—— 「在忙吗?」 祁汜抿了抿唇,发送「没有」过去;但又害怕余归桡再度打电话过来,紧接着连忙打字—— 「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为什么,祁汜察觉到余归桡这次回复的时间长了一些,不像刚才质问自己时那样自然又直接。 “对方正在输入”的显示停留得太久,就仿佛余归桡也会斟酌着说话一样,容易给人这样的错觉。 祁汜盯着那个有些漆黑的头像看了半晌,才等到它又动了一下。 不过下一秒祁汜就感叹自己想得太多,因为余归桡发过来的消息依旧是他我行我素的简短直白—— 「最近有时间吗?」 「想请你吃一顿饭。」 - “吃饭?”向屹群一边开着车,一边分神看了副驾驶的祁汜一眼,“和你之前的朋友吗?” “嗯……”祁汜有点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把余归桡归到朋友的范畴之内,但是又觉得很难解释清楚。 尤其是对着向屹群,祁汜不知道为什么更难直接说出余归桡的名字,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言辞描述他们的关系。 祁汜现在倒是完全不会再有什么想法,但他想每一种人际标签放在余归桡身上必然都不会得到他的承认。 闻言,向屹群感到有些疑惑,他看着祁汜,皱着眉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说过出国后和以前的同学就没有再联系了吗?我以为你现在已经没什么会请你吃饭的朋友了。” 祁汜愣了愣,转头看着向屹群,有些慢地说:“是不多,但也不会完全没有朋友的。” 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僵的怪异,祁汜提了提嘴角道:“上次我不是还去参加同学会了吗?后来觉得回来后逐渐恢复联系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大家都已经长大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向屹群沉默了会儿,最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你想去就去吧,总之是你的事情,但小汜,你刚回国,又出身社会没有多久,很多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也不过只比我早了一年而已…”祁汜有些怔愣地看着向屹群,“怎么了,不就只是吃饭吗?你怎么会这样说?” 向屹群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地道:“对不起小汜,我最近太累了,和父母呆在一起,每天都听了很多他们的话,可能想得有点太多了。” 有些压抑的静谧逐步在车内变密,疲乏仿佛透过空气传递过来。 祁汜透过车窗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景,光影在他身后倒退,照得人流动在路过明暗的交界之间。 这城市太大了,如果不是站在高层,想要看到什么总是需要仰头。 一直到眼眶酸涩,但也看不到云端。 祁汜忽然转过头,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向屹群,缓缓地道:“祁浔之前跟我说,有一天晚上看到你在SKP吃饭。” 空气仿佛瞬间完全凝滞了。 向屹群的手一僵,喉咙发紧,有一刻几乎完全说不出话。 他提了提嘴角,避重就轻地道:“你姐姐吗?怎么不打个招呼?” 祁汜的心里猛地一沉。 祁浔和向屹群其实只见过一面,并且祁浔对向屹群并无好感,当然不会上来打招呼。 她是祁汜的堂姐,从小到大的关系其实仅能算一般,但是在祁汜父母离婚前后,祁汜处境艰难孤立无援,是这个姐姐忽然出现帮了他很多。 在祁汜回国时,祁浔没有打招呼来接机,恰好碰到了向屹群,但是并没有和他们一起吃饭,打了个招呼后就十分冷淡地离开了。 “不合适。” 这是祁浔对向屹群和祁汜说的最多的评价。 其实第一次和祁汜提起的时候,祁浔的原话后还有一句—— “还不如……” 正在专注倾听的祁汜忽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祁浔愣了愣,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实际上,当天晚上祁浔给祁汜发来的消息并不确定,只是附带了一张照片,并不清晰。 祁浔说: 「有点像,你看是吗?」 尽管祁汜几乎确定祁浔心中已有肯定的答案,这样说不过是为了他留一个不太难堪的台阶;但他确实一眼就认出,照片中的人确实是向屹群,半个小时之前刚和他发消息说正在加班的向屹群。 餐桌对面坐着一位女士,从外拍进去看不清神色与面容,但是祁汜认得这间餐厅。 大学时代,祁汜曾在这周围吃了很多次饭,呼朋引伴,心情不好的时候,漫无目的地消耗了很多时间。 他也曾站在高楼,不用抬头往上看,只顾着眼前的背影。 祁汜能够感觉到向屹群最近的状态有点不对劲,但向屹群平时的工作压力本来就很大,家人从半年前又重病住院,想必日常生活也并不轻松。 “祁浔说看到你在忙,就没有去打扰了。”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祁汜突然就不想再继续问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甚至还没有抛出炸弹,但就已经被狼狈的硝烟呛得心肺生疼。 可是他们已经订婚了,只要从这一点想下去,祁汜就会觉得茫然。 还有一点的害怕。 好在向屹群会解释,他当然会解释。 ——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向屹群状若无意地道:“是吗?那下次我们专门请姐姐吃饭吧?” 他转过头对祁汜笑了笑,“那天晚上刚好和客户在一起,那家餐厅的特色菜很好吃,有机会我们也可以一起去。” “客户吗?”祁汜轻轻地重复道。 “嗯?”向屹群笑得温柔而英俊,“是啊,不然我怎么会在那么贵的地方吃饭?” 祁汜顿了顿,转过了头去,过了半晌之后才轻声地道: “是啊。” -------------------- 对不起大家!这周有点事去成都了呜呜,更新晚了,下周(这周? 会三更的! 第10章 第10章 冷却的容量 == “你就这样跟他说了?连句质问都没有?” 祁汜按住自己的额角,过了好久才疲惫地道:“姐,你别管这么多了,我自己能处理好。” 闻言,祁浔在对面沉默良久,过了一会儿才轻叹一口气,“好吧,小汜,我不是要插手你的事情,我只是……” “我知道,姐姐。”祁汜打断她,忽而认真地看着祁浔道,“我明白。” 祁汜所在的工作室在朝阳,离国贸很近,祁浔正好有事路过,约他在公司附近喝咖啡。 秋天的银杏落了满地,有一片打着旋飘在祁汜的杯边,他便盯着那干燥的落叶出神,眼睛放空,而咖啡已经冷了。 祁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道:“小汜,你的事情我当初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到现在也没什么好再说的,虽然我依旧不赞成你和你男朋友在一起,不过不只是我觉得他有问题,更重要的我觉得你根本没有那么……” “姐。”祁汜掐了掐眉心,带着几分疲倦地再次打断了她,“你真的不用这么担心我,向屹群真的已经很好了,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觉得已经非常幸运。” 祁浔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的咖啡都已经快凉透,但是谁也没有回到温暖的室内的意思。 祁汜拿起手机打字,祁浔的注意力短暂被吸引,见状缓缓地皱起眉头:“你在给向屹群发消息?我刚才说的话你是不是完全没有听进去。” 祁汜放下手机,摇了摇头,简短道:“没有,在和朋友商量周末去吃饭。” 祁浔有一些讶异,但随即迅速高兴起来,“哪个朋友?你和以前的同学联系上了吗?” 祁汜再次摇头,笑了笑,却没有再开口了。 他迅速地喝掉了凉透的咖啡,感觉胃部被一股冷流包裹,浑身都泛起寒气来。 祁汜裹紧外套,还是打了一个冷战,转过身对祁浔道:“走吧姐,我送你上车,我要回去工作了。” - 从上次和项目顺利沟通之后,余归桡开始忙得脚不沾地。 本来他就是能力高任务重的负责人,偏偏项目的下一个阶段是最耗费精力的数据收集时期。 然而祸不单行,从下半年开始,国家一直提倡的“科教融合”忽然被研究类院校大举搬上台面。 本来之前相对来说都是得过且过的事情,现在却要分出更多时间和精力去完成。 余归桡忙得连和祁汜的约定都一拖再拖,却还要从牙缝里抽出时间指导所里分配的两个研究生写论文。 这不得不让他怀念起从前只用一周去学校上一次课完成任务的时候。 学生写的东西,如果让余归桡找出符合事实的形容词或许会显得他太刻薄,但基本也相差不离。 但余归桡又没办法完全不管。毕竟已经到了他手里。 余归桡把眉心都快掐出红印,在看论文深呼吸的间隙,他突然想到和祁汜回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在夜晚秋雨的屋檐下,祁汜说自己变了,用的是有些缓慢的语气。 对此,余归桡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此刻太阳穴传来的疼痛提醒了他一些事实。 余归桡想着自己可能确实是变了一些,起码从前他只会帮一个人改论文。 自《Nature》发布了国家天文台的黑洞成果之后,近几年国内投身天体物理的科学家数量确实略有增长,天文系的班级从一个扩充到两个,或许就是实例。 但冷门学科再怎么增长涨幅也有限,就算学生增多了,在余归桡看来除了带来额外的负担,发展前景依旧暗淡。 宇宙不冷不热地从遥远的地方凝视着人类。在鼓动人心的时候,天文学家会朗声宣扬在文明的每一个历史时期,人类对宇宙的认识决定了这个时期知识的天花板。 但实际上经粗略估计,现代人类对宇宙的认识不过4.9%,因此就算是天花板,也仅仅是如立锥之地的一隅暗淡穹顶。 工作堆积如山,余归桡看着屏幕上的论文叹了口气,终于调出另一个页面给陈玉玉发邮件: 「能不能帮我询问新来的两位副研究员是否有时间?」 「学生初稿已经批复,但希望后续不再由我负责指导。」 「如果所里有相关的硬性要求,我会主动和所长联系承担责任。」 邮件刚打到一半,余归桡想起什么,忽然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看了一下。 放下手机,余归桡想了想,又在邮件末尾加上一句—— 「你知道朝阳区哪里有环境不错的餐厅吗?最好口味辣一点。」 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余归桡一样在深夜也能效率极高地工作,余归桡耐心等了五分钟,没有等来陈玉玉的回信邮件,他便退出了页面。 由于掐着眉心看论文,一整晚的时间几乎相当于浪费。 既已如此,余归桡无心工作,便干脆打开了网页,用手机搜索祁汜上次负责的展览名称。 因为是小展且已闭展多日,所以能够查到的信息不多,不过余归桡还是在众多的流媒中找到了工作室所发的官方文章。 不过整篇文章也只是简要介绍了展览的内容和规模,余归桡看了一遍,挑出了起码七八处知识错误,甚至还有表达的问题。 他皱着眉打开「关于我们」的账号官方介绍,负责人头像是一名女性,并没有披露其它工作人员的信息。 余归桡放下手机,感到这比看学生论文还要浪费时间。 但最终在退出时,余归桡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在了关注账号上。 - 陈玉玉尽管偶尔性格跳脱,但是做事认真靠谱,工作方面专业能力很强,这也是她能成为余归桡在毕业之后还愿意多加照拂的后辈的原因。 一大早查收邮件后,陈玉玉先是去联系了天文系办,却发现系里本来就没有安排余归桡作学生指导工作,是新来的办公室老师在做分配时打错了表。 陈玉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在余归桡没有追究的意思,不过她还是联系了那位老师,暗示最好尽快把学生重新安排,否则让领导知道余归桡在被强迫做这样基础的教学工作,难免会招来微词。 余归桡最是珍惜时间,他也有资格让别人珍惜他的时间。 然而,这位在陈玉玉看来恨不得人生只有实验和观测的了不起的师兄,在一向只发工作内容的邮件最后却问了一个颇具有烟火气的问题,这难免让她好奇起来。 鉴于这一点,陈玉玉不忍心让缺乏烟火气的余归桡失望,在回复的时候很是认真看了多家餐厅的点评,最后挑了一个综合得分最高的发给余归桡。 祁汜必然没有想到,他随便收拾收拾出门,甚至连脸都没有认真洗的饭局,余归桡竟然会带他来这样的地方。 余归桡所预订的餐厅在一个胡同的小巷里,却霸占了整个院落,院中央栽种了一颗巨大的银杏树,和祁汜印象中潭柘寺秋天落满黄金的那棵有的一拼。 院子曲径通幽,还有潺潺的流水声隐隐萦绕其间,包间之间由翠竹隔开,很是雅静。 祁汜看了一眼自己潦草套上的卫衣和有些发灰的运动鞋,发现余归桡又好好地穿了衬衫,虽然没有打领带,但是把扣子扣到了第二颗。 余归桡走得很快,好像依旧没有养成等人的习惯,背影从那棵银杏树下飘然而散。 但祁汜忽然产生了一丝索然的、难以名状的难过。 他不清楚其中具体的缘由,只是觉得余归桡似乎已经习惯走在和他这么相配的地方,反而让祁汜感觉到时过境迁的怅然。 而他自己,仍然不合时宜地跟在这个人后面。 实际上,倒不是祁汜缺乏基本的礼貌,而是余归桡虽然向他发送了吃饭地点,却并未对祁汜额外说明什么,而祁汜也不会再费心去查找。 更何况,凭借祁汜的记忆,余归桡虽然出身优渥,但向来讨厌做一个少爷。 即便是在以前,他们也很少一起正经地去餐厅吃饭。 祁汜大学的时候开始在酒吧街鬼混,而余归桡则常常在实验室吃快餐。 好在余归桡带着他选定的位置普通,除了靠窗以外并不显眼,否则祁汜真的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放置自己的手脚。 侍者微低着头,恭敬地呈上菜单,祁汜接过来,硬着头皮翻开,只盼望不要太贵。 菜单很简洁,只有三四页,每一道菜品并没有标注价格。 祁汜有点头疼地一道道往下看,忽然感觉到手机震动了一下。 闻声,将菜单打开后就放在原位、正在专注看着窗外风景的余归桡转过头来,然后迅速看到祁汜的脸色一变,惊慌和苍白爬上面颊,眼睛无意识地瞪得很大,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余归桡。 余归桡一愣,然而祁汜下一秒就恢复了正常,只是忽然站起了身,语速有些快地道:“对不起,我有点急事,现在要去趟医院,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吃饭。” 据祁汜从座位上站起到他转头走去只过了几秒钟的时间,但余归桡还是分神扫了一眼被他打开在第一页的菜单。 他昨天为了确认味道水平曾自己驱车来这家餐厅试吃,根据久远的记忆选定了祁汜有可能喜欢的几道菜,并叮嘱餐厅今日一定要做冷冻的甜品。 不过余归桡没有说什么,神色平静地合上了菜单,对祁汜淡淡点头道:“我送你。” -------------------- 不好意思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小余生日呢,还没让小余在生日这天吃上一顿饭,我对不起你小余! ps这里指的是人物设定,不是文中的时间线嗷! 祁汜:1994年7月12日。 余归桡:1995年8月17日。 第11章 第11章 惨白熙攘之隅 ==== 上次同学会,祁汜拒绝了余归桡送他回去,可这次却没有什么心境去计较这些事了。 向屹群打来电话,称父亲今晚在查床时出现了严重的病理反应,支气管与肺血管遭肿瘤破溃入,导致了难以控制的大咯血,情况不太好,被紧急推进了手术室。 医院打电话过来通知家属,向屹群正在工程现场加班,吓得直接扔了安全帽就往医院跑。 他在开车间隙给祁汜打电话,倒也不是想做什么,只是在这样六神无主的时刻希望能听到爱人的声音。 逢此变故,祁汜自然没有心情去想什么别的东西,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办,希望向屹群的父亲能够平安。 余归桡注意到了他惨白的脸色,默不作声地给祁汜递了一瓶水,轻声道:“别急,没关系,你先别害怕。” 尽管祁汜没有交代别的什么,但是单从医院这个地点,就值得余归桡感到沉重。 然而现在处于晚饭节点,正是北京最堵的时候。 余归桡的手握住方向盘,手指有些焦躁地在上面点来点去。 祁汜望着窗外,机械地喝了一口余归桡递来的矿泉水,稍微平静了一些。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可是人就是有这么奇怪,在紧张得神经发麻的时候,却反而开始注意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祁汜看着窗外,有些放空地想道,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坐余归桡的车。 他想,像余归桡这样严谨到有些刻板的人,开起车来居然也会有刁钻又不守规矩的一面,甚至闯了两个红灯。 祁汜想起自己在高三的时候,余归桡已经在大学校园里上课,比起祁汜来说自由很多。 但余归桡也曾苦于校园太大,又在郊区很偏远,出行实在不便。 余归桡讨厌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又没到可以考驾照的年龄,祁汜听说后便向他承诺等自己高考后一定在暑假学会开车。 等祁汜拿到驾照后,两个人平时可以租车,由祁汜来当司机,无论是从学校到城区,还是想要出去玩,去哪里都很方便。 余归桡不置可否,但当时的祁汜从他的沉默中读到了一丝妥协的郁闷。 这大概是余归桡仅有的一件落后于祁汜的事,但又由于无计可施,只能迫于无奈地依靠他。 因为这一点,祁汜颇感新鲜,寒假的时候拉着余归桡去游戏厅模拟驾驶,却被余归桡在双人模式中虐得体无完肤,速度和安全度上都远远领先于他,后来祁汜也就消停不再拿这一茬打趣了。 后来余归桡具体在十八岁的哪一天拿到驾照祁汜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想必一定是满分通过吧。 余归桡还在那一年买了车,但祁汜从来没见到他开到学校过。 而现在,27岁的余归桡驾龄已快十年,却载着28岁都还不会开车的祁汜违反交通规则。 时过境迁,心情早已今非昔比,同坐的人依旧不同行,但余归桡尽管也算载他同路,但到医院的路程却比祁汜漫无边际的回想都还要长。 等终于到达医院停车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祁汜也已经从慌乱中平复过来,恢复了镇定。 祁汜无暇顾及余归桡也在场,拿出手机给向屹群打电话,想要问他在哪一栋楼的哪一个位置。 然而向屹群却没有接电话,祁汜听到忙音后皱起眉,有些疑惑地又打了一遍,却还是没有人接听。 然后祁汜又拨了一遍,情况也还是一样, 无人接听的电话让祁汜感到有一丝不合时宜的尴尬,他想到向屹群可能这时太忙无暇顾及手机,便打算下车自己去找一下手术室在哪里。 他之前提过很多次想来医院看望,但是每次到最后都算了,以至于祁汜到现在也只清楚向屹群的父亲在哪家医院,却不清楚具体在哪一间病房。 但祁汜没想到的是,余归桡也和他一起下了车。 祁汜猜他必定已经推断出了自己刚刚打电话的对象是谁,但是祁汜没想到余归桡还有兴趣管这样的闲事,余归桡却没多做解释,只是在祁汜肩膀上拍了拍,“我陪你去问问吧,我有个学长在这间医院工作,说不定能帮上忙。” 余归桡说话的时候面色真诚平静,但实际上那位学长工作并不在这间医院,不过余归桡能动用的关系远不止同学这一条,尽管它常常能作最好的借口。 余归桡走在祁汜后面,迅速拿出手机给付京业发消息,让他替自己给这家医院随便哪位上层领导去一个电,但叮嘱他先不要说得太多。 祁汜先是查询了肿瘤科的位置,又询问了路上碰到的护士,终于确定了楼层。 然而北京的医院永远是人满为患,祁汜站在电梯前面,等了半天都看到楼数仍然停留在最高层。 他有些着急,便转身往楼梯走去,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疾跑,等到气喘吁吁地终于到达楼层,却发现余归桡也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还在?”祁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诧异地道,“你不用跟我一起上来的啊。” 余归桡也连爬好几层,但没有祁汜这么气喘,他整理了一下呼吸,推开楼梯间的门,缓缓道:“等送你找到病房我再走吧。” 祁汜顿了顿,却没有时间再顾虑那么多。 他第一次来这家医院,赶到楼层的咨询台,带着口罩的护士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着什么,在忙碌的间隙中分出精力看了祁汜一眼,询问他要找的患者名字。 祁汜顿时一愣,抿住唇,方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的焦急忽然就冷了下来,感觉到像被扎了一下,不痛,但是有些无地自容。 他不知道向屹群父亲的名字,因此他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余归桡站在一旁,忽然道:“知道家属的名字可以吗?” 一直盯着屏幕的护士闻言也回过头,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停顿了一下,皱着眉问:“家属叫什么?” 祁汜猛地回过神,张嘴开口道:“向——” “小汜?” 向屹群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祁汜转过去,看到向屹群穿着工作的西服,神色疲惫,身上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十足的诧异看着自己,“你怎么过来了?” 祁汜见到他的反应,愣了愣,缓缓道:“你说叔叔情况不太好……” 向屹群走到祁汜面前,微微挡在他面前,对他疲惫地笑了笑,“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妈回去拿衣服了没有陪房,护士打电话的时候有点着急,不是什么大问题,医生已经控制住了,对不起,之前吓到你了吧?” 祁汜感觉到向屹群的手抓在了自己的小臂上,站得很近,像要将他完全圈在原地。 祁汜被向屹群抓得有点疼,有些怔怔地说“没有”,隔了几秒又慢慢地道:“没事就好。” 忽然向屹群的视线转了一个弯,身体站直,朝着余归桡的方向笑着道:“小汜,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祁汜这才反应过来,刚刚点了点头,余归桡却已经走了过来,伸出手淡淡地对着向屹群道:“你好,我叫余归桡,是祁汜中学和大学时候的朋友。” 向屹群伸出手,和余归桡握了握,随即迅速收了回来,将手搭在祁汜的肩膀上,后又缓缓地垂落在靠近腰的位置,却没有贴上。 他的另一只手放在了祁汜的背后,不着痕迹地将他往电梯一侧轻轻推了推。 “余先生就是小汜今晚约了吃饭的朋友吗?”向屹群对着面前的人露出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吧?辛苦余先生跑了一趟送小汜过来。” “我这边已经没事了。”向屹群侧头看着祁汜道,“小汜,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今晚真的麻烦你们了。” 祁汜张了张嘴,还没说出口什么,站在他一旁的向屹群却不着痕迹地僵了僵。 向屹群看到自己父亲的主治医生正快步向这里走过来,顿时有点紧张,担心父亲又出了什么事,也担心别的,身体下意识地先挡在了祁汜的面前。 然而,医生却并不是来找他的—— 余归桡神色淡淡地和面前的人握了握手,叫出刚刚付京业发给他的姓氏,“张医生,辛苦您了,我朋友的家人还麻烦您多上心。” 张医生面色温和,带着浅淡的笑意:“余先生放心,每一位患者的病情我都会放在心上的。” 余归桡点点头,“那就麻烦您了。” 他其实能够做的更多,但不便太过干涉祁汜的事。余归桡想,帮个忙打个招呼无足轻重,没有涉及更现实的问题,却能够保证祁汜的男朋友在医疗系统中少走很多弯路,应该也不会挫伤他的自尊心。 向屹群先是愣了愣,继而放在身体一侧的拳头猛地攥紧,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几乎要尝到血腥味。 但他却没办法说什么,只能笑了笑,对余归桡说了谢谢,帮祁汜按了下楼的电梯。 祁汜恍惚地跟在余归桡身后,转过身,看着向屹群的身影在电梯合拢的门中变成一条缝,然后才猛地想到—— 向屹群根本没有让自己走进病房的门。 他有些愣愣地看着门中央透光的缝隙,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余归桡才按了下往一楼的电梯。 第12章 第12章 脱轨跋涉的脚程 ====== 从医院出来后,祁汜的脑子里一直在混乱地想事情,因此当余归桡的车子已经停在公寓门口的时候,他都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祁汜。”余归桡叫了一声,发现对方没有反应,便往前凑了一点,轻轻拽了拽安全带插口处的部分,放低声音道:“祁汜?” 突如其来的嗓音让祁汜吓了一跳,余归桡退回了驾驶座的距离,打开车灯,神色平淡地看向他,“到了。” 一路上,祁汜都在思考向屹群的事情,想该怎么和他谈,想到后面都困了,半睡半醒间,忽然感觉到极其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祁汜朦朦胧胧地眨了眨眼,暖黄的阅读灯在黑暗的车内仿佛开辟了一隅倦巢,让他在惊醒之后,竟然有种大梦之后的安心感。 时间好像没有改变余归桡太多,又好像变了他太多,看上去竟然带着几分温柔了。 这样颜色的灯让祁汜熟悉而怀念,很多年前,科大的宿舍采用的就是这样柔和的暖光。 偶尔祁汜到余归桡的学校熬夜自习,装在校生偷溜到他的宿舍,余归桡的室友不在,祁汜在他的书桌上因为太困了趴着睡着,醒来时从一堆资料中迷迷糊糊地抬头,总是先闻到打印机还没散透的油墨香,然后再看到余归桡头顶那盏亮起的黄灯。 那颗简陋的黄灯挂在余归桡身后,映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在祁汜没有聚焦的困眼之中,看上去就好像一枚浑浊的月亮。 祁汜盯着车内特意打开的阅读灯,但没有看得太久,便自己解开了安全带。 他已不再像当年坚持凌晨熬夜做题的祁汜,而车灯也早就不像七八年前的那轮月了。 “谢谢,今天麻烦你了。”祁汜一边说出道别的话,一边有些跳跃地想—— 自己和余归桡认识二十多年,向屹群和余归桡认识二十多秒,但他和向屹群最终说出的话竟然是一样的。 “不用。”余归桡道,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祁汜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右手伸出去拉开车门,却发现车内依旧上着锁。 他转过头去,有点疑惑地看着余归桡,余归桡顿了顿,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一样,按开了车锁。 祁汜拉开门下了车,转身时看了驾驶座一眼。 他的手扶在车门上,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立即关上。 过了一会儿,祁汜才有些犹豫地开口:“你下个周末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 原本的晚餐因向屹群的急电宣告暂停,祁汜对这个饭局本无可无不可,但是他想到那家餐厅潺流的溪水、昂贵的竹林,又想到余归桡今天在晚高峰送自己去医院,再饿着肚子送他到回家,多多少少让祁汜感觉到有些内疚。 这应该是祁汜回国之后第一次主动想要和余归桡接近,但余归桡对此却反应淡淡:“不用你请我吃饭。” 他想了想之后忽然道:“要是你想和我道谢,下周一起去爬山吧。” “爬山?”祁汜有点茫然地道,“你什么时候都开始爬山了?” 车内的阅读灯因时间过长自动熄灭了,余归桡静了一会儿,继而道:“从前也爬。” 他停顿了一下,解释了一句:“经常有观测。” 闻言,祁汜不再说话了,从前余归桡的事他也不是都清楚的,更何况现在。 祁汜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便点点头说好的,又问:“我需要带什么吗?” 余归桡说“不用”,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要穿太重的鞋。” 祁汜答应称好,余归桡看他走进小区的大门口,融入路灯的阴影中,然后就开车走了。 - 研究所的同事近日发现余归桡的工作热情似乎愈加高涨了。 尽管向来以负责认真闻名,但余归桡最近常常是第一个来上班,整栋办公室的楼都黑了,他那一间还亮着灯。 余归桡即使在人才云集的高等研究所也依旧优秀得有些扎眼,还总是毫无自觉地卷得人无处可卷。 比他年纪大很多的研究员或许还能看得开,但是和他同期的年轻科学家都有点坐不住了。 虽然心情复杂,但是所里的研究人员有不少最近被迫也带着提高了工作强度。 近日高能物理所的氛围堪称勤奋,连李所长都来坐了好几次班,但是带动旋涡中央的余归桡其实只是想把工作早点完成,能休一个毫无负担的双休。 和祁汜约定的周末快要到来,余归桡在周五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没有什么要紧的工作要做了。 他在办公室悠悠闲闲地整理材料,却接到了意料外的来电—— 祁汜有些小声地开口说话,余归桡知道这是他心虚或窘迫的表现,心里先有了周末泡汤的预感,调整了一下,正要开口,但是祁汜说的却比此更为复杂—— “你男朋友?”余归桡愣了愣,“是他说的要一起吗?” “嗯……”祁汜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烦躁,顿了顿才开口道,“但本来就是我和你约好的!我没打算忽然带上他,但是他一定要让我跟你说一声,希望能当面再和你道谢……” 余归桡在另一头沉默着不说话,祁汜感觉非常尴尬和局促,便有些着急地道:“你不用为难的!我们计划不变,我跟他解释就好……” 祁汜感觉有些难以启齿,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答应打这通电话,可是向屹群催了他一周,还打算明天直接开车到他家楼下来接他。 祁汜心想绝对不能再放余归桡鸽子,不然也太对不起他。 最近向屹群压迫般的管束搞得祁汜有些失衡,暗自打算偷偷溜走也要赴约,又对此感到不解,向屹群从前并不是这样。 祁汜硬着头皮有些僵硬地解释道:“我觉得他可能只是比较介意……你知道的,我的取向比较特殊,可能他不是很放心我和别人出去过一个周末。” 说到这里,祁汜感觉自己尴尬到简直想把头埋进听筒里,低声道:“他想的也太多了,你不用在意。” 对面安静了不知道多久,余归桡忽然平和地开口道:“那就一起去吧。” 祁汜在另一头愣住,却听到余归桡不疾不徐地陈述道:“这样问题也解决了,本来就只是想请你去一个地方,这样你也不用为难。” 余归桡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叫上付京业一起吧,这样也不会太尴尬,你觉得怎么样?” 祁汜顿了好半天没有说话,余归桡的声音太过平淡而笃定,因此他只能愣愣地道:“好的。” 挂了电话之后,余归桡对着办公室里的时钟出了一会儿神,直到秒针走过两圈,他才拨通付京业的电话—— “喂?”对面的男声听起来有点诧异,付京业稀奇道,“你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余归桡没有多言,开门见山地道:“明天一起去爬山,你有空吗?” 付京业狐疑道:“跟谁?去观测吗?你什么时候也带业外人士一起了?” 余归桡道:“不是,跟祁汜和他男朋友,去西边那座。” 对面像忽然被扼住喉咙一样,付京业好半天没说话,余归桡难得开起玩笑道:“本来还没有你的位置,有人加入了才带上你。” 付京业有些复杂地道:“你怎么想的……这是打算完全翻篇了吗?” “也不是。”余归桡想了想道,“比起被放鸽子或者横在中间让人尴尬,我觉得这个状况还可以接受。” “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付京业慢吞吞地道,“都决定去了,居然挑这种场景……” 余归桡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问付京业来不来,付京业自知多言,闭嘴称一定准时到。 挂掉电话,余归桡又看了一眼时钟,尽管还没到时间,但他还是提前下班了。 -------------------- 更新怎么这么难o(╥﹏╥)o 上周没有实现三更,改为这周吧。 开学了更新可能会稳定且频繁些( 第13章 第13章 苦心与苦心 == 周六那天,祁汜早上起来,拉开窗帘就看到了一片阴云。 向屹群给他发消息,称已经在楼下等他了,祁汜看了下时间,明明还早,但也还是迅速地简单洗漱了一下,没来得及吃早饭,草草地下楼了。 向屹群看起来像是已经在楼下等了很久的样子,见到祁汜推开车门,递给他一杯还是温热的豆浆,笑着道:“是不是没吃早饭?快趁热喝。” 袋子里还有一个油饼,祁汜昨晚睡得不好,看到甜糊糊的豆浆有点喝不下去。 向屹群要开长途,祁汜怕自己喝了后会晕车想吐。 但是腹中空荡荡,不吃点什么爬山时肯定撑不住。祁汜接过豆浆和油饼,勉强自己吃了几口,便觉得困意袭来。 祁汜看着道路前密布的浓重的阴云,觉得心情像梅雨季晾不干的衣物,又湿又沉,便重新陷入了睡眠中。 醒来的时候向屹群还没有开到,祁汜发现原来自己睡了快三个小时,窗外的风景他已经不认识,但是天气还是很糟糕,灰蒙蒙的云层笼罩在矮山上,祁汜打了个哈欠,觉得勉强精神了一点,拿起手机,发现余归桡给他发消息说已经到了。 向屹群看他低着头在手机上打字,沉吟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小汜,你和余归桡是什么时候的朋友?” 祁汜一愣,放下手机,抿唇道:“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已经很多年了。” 向屹群沉默片刻,道:“他父亲是不是那位余渊?而且他……” 向屹群顿了顿,然后才接下去:“也是位天才?” 祁汜默然不语,知道余渊不稀奇,但知道余归桡同时知道他们是父子关系就有些奇怪了。 余归桡尽管卓然立于领域的金字塔尖,但受专业限制,也并不算家喻户晓的人物。 他毕竟还年轻,而且据祁汜所知余归桡向来很低调,行业外的普通人能够知道余归桡,还是让祁汜感到挺奇怪的。 祁汜不是很想和向屹群聊余归桡,也不知道该怎么聊,便嗯了一声,简单道:“我们从前关系不错,出国后以后就没有联系了,之前在同学会上才碰巧遇见。” 向屹群闻言舒了口气,点点头,看祁汜困眼惺忪,便笑着让他再睡一会儿。 之后到达目的地前,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向屹群开到山脚下,祁汜果然看见不远处已经停了一辆车。 一个人影斜靠在车前抽烟,祁汜推测应该是付京业,那么余归桡必定还坐在车里。 向屹群把车停好,先祁汜一步推车门下车,步履轻快地往那处走去,和付京业握手打招呼寒暄。 祁汜在这一刻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很想换到驾驶座,然后调头一踩油门迅速离开,头也不回,不看任何人,随便这山多高多远多么庄重或瑰丽。 可是祁汜并不会开车,而且向屹群已经在招手示意他下来。 祁汜看到付京业的视线也向着这边看来,叹了口气打开车门。 余归桡应该是坐在车内等他们,这个时候也走了出来,祁汜走过去打了招呼,看到余归桡的笔记本电脑还放在驾驶座上,愣了一下,脱口道:“你这么忙啊?” 余归桡转过去看了一眼,淡然回头道:“没有。” 付京业在一边搭话:“他一直这样,工作狂,每一分钟都不浪费。” 向屹群笑了笑,“这么忙还抽空来爬山啊。” 余归桡平直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锁上车拿出包裹,简短道:“我们先出发吧,已经不早了。” 向屹群主动接过祁汜的包,自然地背在了自己的背上,祁汜正觉得这座山有点熟悉,没有注意,倒是付京业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一开始爬起山来,余归桡便始终走在前面,很少说话,只是偶尔转过来确认他们是否跟上。 倒是向屹群和付京业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 向屹群在建筑行业工作,付京业大学毕业后从商,两个人倒是能找到共同话题。 祁汜跟在最后面,觉得胃有点不舒服,也插不进他们的对话,便一直沉默地注视着坡地,偶尔看着天上的云,总觉得会下雨。 可能是他抬头的次数太多了,余归桡走在前面,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对他道:“今天不会下雨,阴天正适合爬山,到了晚上云就会散。” 祁汜正在一边爬一边数地上的野花转移注意力,没想到他会突然跟自己说话,顿了顿,然后说:“好的。” 越是爬,祁汜就越觉得这座山熟悉,但是他自小跟着祁恪和杨清蓉假期四处闲逛,被他妈这个假徒步爱好者押着爬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山,一时间难以想起这到底是哪一座。 直到走到了一座吊桥面前。 余归桡选的这座山其名不扬,藏在群峰之间,虽然不是完全没开发的野山,但也游人罕至,祁汜一开始都没想通为什么要爬这一座,直到看到面前巍峨的断崖,以及山涧间湍急的流水,才对这座山有了印象。 滔滔远逝,系藤于上。 祁汜抬起头,和最前方的余归桡对视了一眼,有些怔然地看着他。 吊桥不长,但是看上去很古朴简陋,可能也是开发人员为了替游人保留一份山间的野趣,尽管桥有底部的钢筋承重,旁边还有护栏,表面上却缠绕着藤竹和树茎,经风吹日晒看起来已很是破烂,架成了悬式,中间由木板连接。 桥面距离水流大约有二十几米,下方水流的速度很快,站在上面往下看去,一瞬间还是会打怵。 向屹群有轻微的恐高,身处高楼还好,只要不长时间地往下看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在这样陌生的室外环境中情况则不同,更何况还要跨过空中的吊桥。 湍急的水流声在山间积叠成轰隆的回响,让向屹群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但是余归桡和付京业都已经从容地走到了吊桥中间,向屹群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走过去问题应该不太大,而祁汜不知道为什么停在了他背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虽然祁汜并没有催促,但是余归桡已经回过头来看向这边,如果自己过不去,想必祁汜一定会和他们一起上山吧。 向屹群深吸了一口气,正打算迈动步子,手机铃声却忽然响了起来。 轻快跳跃的电子铃声忽然在幽静的山谷中突兀地响起,余归桡似乎是皱起了眉,向屹群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尴尬,在第三声响起时就迅速地接通了电话。 对面急速地跟他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向屹群脸色一变,但迅速控制住了。 向屹群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心里有了打算。他转过身,歉疚又无奈地对祁汜道:“小汜,对不起,后面你和你的朋友一起爬吧,我有一点恐高,这座桥我可能过不去了。” 祁汜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有点迷茫地道:“恐高?” 向屹群有些无奈地道:“是,一直没有告诉你过。其实我很少爬山,到了山顶我也不能长时间往下看,但是这座桥太高了,我也没想到中途会碰到。” 停顿了片刻,向屹群继而道:“刚才正好也接到了工作上的电话,这次我就先回去了,你和你朋友好好玩。” 祁汜被这一连串突发情况搞得有点发懵,而余归桡和付京业见他们长时间不动,也正往回走,向屹群苦笑着对祁汜道:“我感觉身体好像有一点不舒服,就先走了,小汜,你玩得开心一点。” 付京业过桥时落在余归桡后面,这时也比他先回来,皱眉看着他们道:“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余归桡落在付京业后面两步,这时却没有回到崖边,仍然站在吊桥上,靠在藤索上,安静地凝视着这边。 祁汜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余归桡的脸,终于想起这座山了。 ——自己确实是爬过它的,在临出国前夕那段日子的某一天里。 那段时日子是祁汜最灰暗的一段时光,现在想起来都蒙着阴翳的灰尘,难怪迟迟想不起它。 那时他正逢大三下,学业紧张,前途无望,家里又正好出了事,杨清蓉和祁恪闹离婚,生活顿时分崩离析,杨清蓉还住进了医院。 祁汜被家里的事情搞得心力交瘁,余归桡还在孜孜不倦地对他提出要求。 祁汜既不想去医院,也不想回学校,什么都没有告诉周围的人,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课、学习、醉酒、熬夜,然后去余归桡那里看他失望的脸,反而有种自虐累积的快感。 为什么来爬山祁汜已经不太能记得了,只能回忆起那是一个通宵后又没有吃早饭的清晨,在爬山途中他走在余归桡和他女朋友后面,连打了好多个哈欠,困得神志不清。 余归桡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看了很多眼,都要快被祁汜从他的冷脸上看出复杂的意味。 但祁汜对此置若罔闻,一边爬一边无聊地折路上的树枝,路途中央好像是有座吊桥,但祁汜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接了个电话,在过桥前就回去了。 不知道这座桥到底有什么魔力,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是余归桡站在桥上,而自己则站在崖边另一头。 中间隔的明明只是一道流水,却犹如横亘在时光中的天堑一般。 祁汜觉得,余归桡走过这样的吊桥,就像一个从容的、闪闪发亮的冒险家,而自己站在另一头,却是永远没有办法渡河的庸人。 祁汜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看了看向屹群,忽然笑了。 他缓缓地道:“我跟你一起回去吧,你身体不舒服,一个人开车回去我不放心。” 向屹群看到祁汜的笑容一愣,付京业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被余归桡拦下了。 余归桡平静地点了点头,淡然道:“那你们就先回去吧,以后如果有机会再来。” 付京业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祁汜总感觉这次回来好像处处对不起余归桡,连着倒了好多次歉,直到被向屹群略带无奈地拉走了。 走下山的时候,祁汜跟在向屹群的后面,回头望了一眼寂静的山谷,感觉盘散在山顶的云好像确实是散了。 祁汜一边下山,一边带着那么一丝遗憾地想—— 自己从来没有爬到过峰顶的山,不知道有什么样的风景让余归桡也留恋。 -------------------- 小余没有女朋友哈。 最近老是停电,码字真的好不方便。晚上还有一更,但凌晨很晚,不要等! 第14章 第14章 苦心与蜂蜜 == 尽管知道在这样山清水秀抽烟有点煞风景,但付京业坐在一块石头山,实在忍不住点了一只,吸了一口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采访一下。”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余归桡一眼,“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余归桡转过头来,表情淡淡地道:“什么怎么想的?” “祁汜啊。”付京业把烟在石头上碾灭了,叹了口气,“你不会对他有点什么吧?那你们真的是……” 余归桡想了想,沉吟道:“能问一问‘什么’有具体的指向吗?” 付京业转过头,眯着眼睛和余归桡对视;但余归桡神色平淡,似乎真的是在提出疑问。 “就是……啊——”付京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长叹了一口气,道:“就是喜欢呗,还能是什么?” 余归桡这次没有再发问了,他目光垂落在地上,又抬头看了看云雾将散的山顶,思考了片刻后沉重地道:“我不知道。” …… 看了一眼余归桡的神色,付京业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想说什么,余归桡却忽然给他扔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忽而认真看着付京业的眼睛,余归桡几乎是有些漠然地道:“如果你指的喜欢是认为对方‘特别’的感情,那么我11岁的时候就喜欢祁汜了。” 付京业拍在他肩膀上的手猛地停住,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余归桡淡淡地笑了:“我曾经藏过他的一个模型。” 付京业被这突然起来的信息砸得有点发懵,怔了好片刻后才道:“那你还……” 余归桡垂下视线,想了一会儿,没说话。 他看向吊桥,继而抬起眼,睫毛像轻轻震动的蝶翅,开阖间倏地荡清了所有惘然的尘埃。 不止一个人和付京业说过,余归桡身上有种残忍的、属于这世间极少数人的天真。他的眼睛很好看,很静,有一种凝视着宇宙的默然,看久了会让人感觉渺小,和余归桡相得益彰,大概是他身上最明亮鲜艳的部分——其它则总是敛光而宁静的。 或许也正是由于此,无论多么平淡、谦和、不争,余归桡骨子里那份深邃的骄傲始终没有办法藏得很好,因为那双眼睛总是可以分毫毕现地倒映出他真正的冷漠,所以他没有脱离天才的常列,他是伤人的。 付京业看到余归桡走到吊桥附近,无起无伏地道:“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付京业安静地站在一旁,听余归桡道:“你也知道我父母的情况。” 付京业点点头,余归桡神色凝重地望着吊桥的另一端,语气却平和地道:“小的时候,我父亲很少在家,母亲则是几乎不出家门,而我从小听我母亲讲的最多的话,就是爱情一定要能让双方变成更好的人。” 付京业沉吟片刻,余家的家庭情况他也有所耳闻的,门第显赫,其家世甚至可以追溯到近代。 上个世纪初,余家继清末贵族之基,政商结合,成为南方地区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余归桡的祖父却在战争时期毅然参军,立下战功,而余归桡的爷爷则是祖国开荒拓土的科学家,早年很有远见地送子女出国留学,每一位都学成归来,其中一位后来参与了国家某项重大实验的核心任务,退下来之后任职于国内顶尖研究机构,是某个学科的带头人,名字到现在仍然会偶尔出现在新闻上,这就是余渊。 而余归桡的母亲同样也背景深厚,是余渊在留学时候认识的名门闺秀,同时也是京津地区出名的美人佳媛。孟佳琛有四个哥哥,家里人疼爱小女儿,却不愿意让她真的去社会上闯荡出什么名堂,知道孟佳琛喜欢画画,便玩笑一般地送她去英国上学。 当时余渊在剑桥学数学,两个人在春季划船的河边相遇,简单登对的爱情故事,没费什么波折就皆大欢喜地结了婚。 余渊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重要人才,然而当年的孟佳琛实际同样才华横溢;只可惜无人赏识,哪怕后来曾甜言蜜语仿佛万般爱怜这份才华的丈夫。 孟佳琛的画作风格诡谲,取向敏感,在几十年前,余渊从自己的发展和背景考虑,认为自己不太适宜拥有一个过于先锋和显眼的太太,孟佳琛为了爱情,放弃了在欧洲继续深造的想法,退回闺阁作体贴周到的学者夫人,过了几年之后就有了余归桡。 虽然在余归桡小时候的记忆中,母亲仍然是在坚持创作的,但那往往是在阳台上、在院子中、在阁楼里所完成的简单粗糙的画作,余归桡从未觉得好看,他也没见过母亲以前的画。 余家有很多座别墅,但孟佳琛连一间自己的画室都没有,包括后来她和余归桡定居的那一栋外交官的房子。 据说这处房子还是孟佳琛选的,因为阳台很大,有花藤垂下来,而且能够晒到温暖的太阳。 余渊和孟佳琛后来感情不深,但早年还算和睦,余渊当然不至于对自己的妻子不好,只是想不起来,也觉得没有必要。 余归桡知道,自己的母亲几乎一生都没有洗过一只碗,但她同样也没有一间充满阳光的画室。 小的时候,视天分与才华为至宝的余归桡有时候很难理解自己的母亲,因为他一辈子都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后来他才明白,母亲小时候反反复复地告诉他一定要和能让自己变得更好的人在一起。 这就是她一辈子都没有宣之于口的遗憾。 “我母亲一直告诉我的价值观,我本来以为我甚至没有认真去想,后来才发现它成为了我心中爱情标准的样子。”余归桡对着付京业道:“但是我觉得我对祁汜并不是这样,说起来或许很冷漠,但我想他能带给我的影响是很微乎其微的,在一起或许是个未知数,但肯定的事实却是,不在一起我也依旧是这样。” “反过来说,让祁汜选择,我一定不是最佳的恋爱对象,因为他曾经亲口告诉过我,如果可以重来,他并不想遇到我,我让他变得讨厌自己。” 付京业沉默片刻,皱起眉,有些怅然地道:“好像从这样来看,你们确实不太适合在一起。” “是这样。”余归桡道,“而且现在也不再是我能决定的,把这当成我一个人的事也太傲慢。你已经看到了,祁汜没有过那座吊桥,不管过多少年,无论他身边站的是谁,结果也还是一样。” 付京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一直以为是祁汜单相思,可他藏得太好了,是后来你们分开之后我才知道,但我也从来没想过原来你也想了这么多。” 余归桡笑了笑,“我实际很少想,也就和你讲的算最多,其实祁汜走后,我曾经去美国见过他。” ——看到付京业瞪大眼睛的表情,余归桡淡淡地露出笑容:“不是专门去见他的,只是参加会议,正好在他学校附近。” “那个时候我其实就已经见过向屹群,在祁汜学校公寓楼下,大概是在等祁汜出来结伴去餐厅,因为那天正好是圣诞。” 余归桡平淡地道:“我觉得生活突然变得很戏剧化,因此没有打招呼就回来了。” 付京业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不会说话了,磕磕绊绊地才问出一句:“回来之后呢?” 余归桡认真想了想,然后道:“没什么感觉,照常地工作、下班,写了好几篇论文,但短期内不想再去美国了,不是因为伤心,是因为自我意识过剩,觉得有一点惭愧。” 余归桡想起什么,忽然顿了顿,然后陈述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我会对这个产生什么感觉,很早之前就会有了,毕竟祁汜身边从来没有缺过人。” 付京业感觉头发快要被自己抓没了,余归桡看着他的烦躁觉得有些好笑,“我想我和祁汜之间的问题很复杂,而且现在根本没有复盘的必要,他看上去已经找到他想要的幸福了,我只希望能够经常见到他,然后看到他过得很好。” 静了静,余归桡像是自言自语,忽而对付京业道:“你觉得像这样轻拿轻放的人能够算喜欢吗?我不清楚,但我想祁汜必然不是可以用轻拿轻放对待的人。” 付京业快被他问得心梗了,矛盾全部纠结在一起,头都疼了起来,只能装模作样地瞪了余归桡一眼。 他也不知道这样能够轻易放下的算不算喜欢,但是付京业想,为了一个人出席多年不参加的同学会是喜欢,背下一个人的手机号码是喜欢,询问餐厅记得爱吃的菜是喜欢,在故地搭建一座观星的小木屋并想尽办法邀请对方翻山渡河来看,也是喜欢。 但余归桡好像真的对祁汜没什么要求了,似乎也不想要别的,这也能够算感情吗? 最后付京业抓狂地对着山间狂吼道:“我不知道——别问我了!” -------------------- 我猜测大家可能更想看到小余爱了祁汜很多年这样的故事,但是他可能没有,有就不会存在这么长的裂痕与告别。 付京业有一句话没有没错,他们是不太适合在一起的人。 祁汜一爱就是一百分,余归桡是只有一分的最大值,一点点攒起来,快要到一千分都想不起兑换的人。 (分享一点感受,以后如果看到不在了就是删了,怕影响大家看文的想法,如果不喜欢我说的太多也可以告诉我qvq 第15章 第15章 有人淌在洪流 ==== 向屹群离开山下,祁汜一直沉默地跟在后面,直到上了车,辽远的青山才被关在玻璃之外。 他们来的时机不巧,西边的山向来多是到十一月才红,因此尽管有零星的枫叶在枝头,却没有铺成漫山的红缎。 祁汜想,不知道再过一段时间来会怎么样。 等红叶满山,想必又是另外一番风景了吧。 向屹群和祁汜出发得早,又只爬了很小的一截山路,因此回到城中竟然才刚刚过了午饭饭点。 祁汜早已饥肠辘辘,向屹群把他送到公寓楼下,祁汜尽管饿着肚子,还是想陪向屹群先去医院再说。 可是向屹群却笑着再三称道不用,指出祁汜的脸色看上去倒是比他差多了,怎么样都要让他回去休息。 祁汜确实觉得不太舒服,又反胃又想吐,偏偏胃里却空空如也。 他看向屹群确实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也没再坚持,叮嘱他去公司的路上小心。 向屹群点头称是,露出温和的笑容,看着祁汜进了公寓的大门,在原地静静地站了片刻,直到手机又响了一次,他才驱车离开。 在去医院的路上,向屹群一路碰到了好几个红灯,这使得他能够在驾驶途中短暂地找到放空自己的时间。 从祁汜公寓到医院这条路自己到底开了有多少次了呢?向屹群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觉得随着数量增加,心情仿佛一次比一次沉重。 这段路正常开只用大约三十分钟,但后来向屹群逐渐开到四十分钟,五十分钟,到现在往往则需要一个小时,花费了比一开始长两倍的时间。 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容他再逃避地放任自流。 向屹群看着红灯倒计时的数字漫不经心地想,自己选择的爱人偶尔像一个纯净的、不知世事的王子,是他把祁汜保护在了一个有童话意义的城堡中。尽管是用欺骗的方式。 每次从祁汜那里驱车离开,向屹群仿佛从一个柔软的、虚幻的梦中醒来,尽管沉重,尽管寸步难行,但他还是要前往那个冰冷像怪物一样的现实世界。 到达医院,向屹群拿出手机给一个号码打电话,刚出电梯,就已经有人站在电梯口等他了。 住院部在四楼,电梯运行得缓慢,向屹群盯着电梯门的缝隙发呆,因此当医院冷白色的光线迎面像张巨网一样扑过来的时候,他还沉浸在一片茫然的虚无中。 周梅看自己儿子一脸不在状态的样子,连忙把向屹群从电梯里拉了出来。 明明已经是秋天了,医院蔓延着一股在向屹群看来永远挥之不去的凉意,周梅的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老旧的暗绿色衬衫上渗出一片显眼的湿痕来。 她明明才五十多岁,头发却已经稀疏花白得像老妪,脸上的皱纹中填满了沙土和灰尘,那是向屹群很熟悉的,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的、黄色的印痕。 周梅的面上显得很是焦急,看向儿子的表情中却带着一丝无措,她有些语气不快地道:“你怎么才来?!” 她用汗湿的掌心抓住向屹群的袖口,脚步走得飞快,“快走!人家小林都等了你半天了!难得别人有这个心!” 向屹群几乎是麻木地被她拉着向前走,他分神看着周梅背上洇出来的湿痕,觉得那好像一块某场灾难后的疤,像火烧、被重物砸中、烫伤后会在皮肤上留下印记的颜色。 向屹群放空地想象周梅和林姿昀在病房中共处了几个小时的场景,觉得那一块疤痕似乎有迹可循了。 林姿昀为何突发奇想来医院向屹群不清楚,想来多半是为了给他一个自以为是的惊喜。 而在父亲的病房中,自己的母亲必然是低着头,有些唯唯诺诺的,大概一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旁边漂亮、年轻的女子说话。 她必然给林姿昀倒了水、削了苹果,但林姿昀不会吃也不会喝。 画面到了林姿昀的脸上就断了,向屹群没能想象出她的表情,周梅走得很快,只是几步路后,病房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没能想象出的表情向屹群很快就看到了。 ——林姿昀在门推开的一瞬间就迅速地望了过来,快得有些让人惊异。 向屹群在这一刻有些阴暗地想,想必这位大小姐也是一分钟都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吧。 向屹群看着她求救一般的视线,感觉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周梅微微躬着身,低着头从门口走了进来,腰一直弯着,始终都没有完全直起来。 她这样过于紧张的、带着窘迫的卑微刺得本在旁观的向屹群心里一痛。 他还记得在自己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一个太阳快要把人烤成咸干的下午,向屹群本来在地上帮着隔壁的李叔干活,他们那个满口黄牙的乡长从远处吆喝了他一声,带着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他家那格格不入的土房中。 那时,周梅从破旧的床铺边站起来,就是这样的体态和神色。 而现在十余年已经过去,向屹群已经上过国内最好的大学,是公派留洋的国家栋梁,在首都的大企业工作,在北京租着两套地段优越、租金昂贵的房子,还得到了出身优渥上层大小姐的中意与青睐。 向屹群觉得自己已经很好、用尽全力了。 “改变命运”一词用在他身上在旁人看来或许再适合不过,向屹群却始终讨厌被归为励志人物。 他并不怨悔自己的出身,这也成为了他人生的一部分,每一段路途存在,一步一迹,才搭就了现在一个完整的他。 可是有时候站在高楼上,向屹群却总觉得自己还是好像还是如履平地,高楼外有山,有吊桥,有更高的高楼。 而在办公室的暖气、电梯的空调、医院的消毒水中,在银行的等待室、机场的廊桥,甚至在林姿昀的香水、祁汜温暖的颈后,向屹群有时候似乎觉得依旧能够闻得到那年夏天在滚烫的土地里、自己黢黑的脚趾中泥土的味道。 林姿昀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周末都会在医院陪着叔叔呢。” 她妆容精致,穿着小套装的裙子,踩着比平时稍矮了几分的中跟鞋,但朝向屹群轻快跑来时,还是发出了踢踢踏踏的清脆声响。 林姿昀挽住向屹群的胳膊,有些埋怨地对他道:“之前我问你有没有空,你不是还跟我说会在医院的嘛?” 周梅从进了病房开始就不再开口了,此时面露焦急地看着向屹群。 向屹群蓦地觉得那股泥土味实在太重太浓,甚至带上了淤泥腐败的腥味。 他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父亲,什么也没说,短暂闭了闭眼,继而露出温和的笑容,带着笑回应道:“今天在公司加了一小会儿班,我也没想到你会过来啊。” -------------------- 你太温柔,拿一个枕头问我, 撑着的理由。 他们往上奋斗,我们往下漂流。 靠着刹那的码头,答应我, 不靠大时代的户口。 他们住在高楼,我们躺在洪流。 不为日子皱眉头,答应你, 只为吻你才低头。 ——黄耀明《下流》 (向屹群只听过一次的歌 这两天太太太太忙了实在抱歉,明天还有一更,时间不定。 第16章 第16章 我见雾 从山的胃部缓缓升起 ================= 林姿昀在医院呆了好一阵子,不比周梅轻松到哪里去,见到向屹群后之后,匆忙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她这次来也主要是嘱托向屹群不要忘记下周和自己的父亲吃饭。 林姿昀的父亲也就是向屹群的上司,公司的领导。向屹群在她面前从来没有什么拒绝的立场,更何况周梅站在一旁,向屹群除了说好,也想不出来其它的什么话。 林姿昀走后,周梅立马换了一副脸色,有些不满意地对儿子道:“你怎么对小林这么一个态度?!人家好心来看我们,你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向屹群实在不懂自己究竟何处表现出了“要死不活”,他对林姿昀向来是再平和没有了,但想来周梅从小到大骂他的话也没有变过,明明在田地里能够对方圆几里的所有婆婆阿姨用拗口难听的方言骂出三分钟不带重样的脏字,但到了自己儿子身上,永远都是要死不活四个字。 向屹群没有和她争辩的心情,机械地提了提嘴角:“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周梅看到他还是一副不冷不热,没放在心上的样子,一时着急,又想不出说什么,有些生硬地推了他一把。 向屹群心不在焉,周梅的力气又大,因此他没有站稳,差一点跌坐在父亲的病床上。 向屹群暗自咬了咬牙,用手撑了一把床边才稳住重心,一边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闷响。 周梅在一旁哎哟了一声,向屹群还没吱声,一抬头,却和父亲的目光倏然对上了。 ——向鸿鑫的眼睛没有完全睁开,只掀起了眼皮沉重又臃肿的边缘,噙着一泡浊泪目光涣散地看着前方。 他的胸腔起伏很大,好像只是躺在那里,呼吸、维持体征、开口说话,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向屹群知道父亲眼中的也不是真正的眼泪,只是他生命被压缩在病痛中流露出别于干涸以外的渴望。 向鸿鑫就这样虚弱地,用很小很混沌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什么……时候……” 向屹群一开始还没听清,过了几秒才从父亲不断蠕动的嘴唇中读出含义。 他愣了愣,有些艰涩地回道:“还没这么快……” 话音刚落,周梅的哭嚎已经尖锐地从背后响起。 向屹群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只一瞬间,他就看到两道沟壑般的眼泪于哭声爆发后蜿蜒地流下。 奇怪的是,向屹群竟然在这瞬间短暂分神,觉得自己的母亲并没有多么伤心。 她的哭声和眼泪,就像皱纹一样,是面部肌肉记住一种反应,意在提醒她此时该做出这样的表情,这是应该让向屹群看到的表情。 周梅边哭边大声地嚎道:“你爹没有几天了——!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她想再推向屹群一把,抬起头的手却莫名却顿了一瞬,最后,周梅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儿子,用她擅长的卑微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就不能让他安心地走吗——?你就非得让老向家——” 话声戛然而止,被争吵引来的护士站在门口有些不悦地敲了敲门,皱着眉让他们保持安静。 周梅的歇斯底里似乎是弹性的,瞬间就挥之而去,那种在林姿昀面前胆怯的谨小又从善如流地浮现在脸上,直到护士关门前看了他们一眼。 向屹群张了张口,想说父亲的病远没有到达时日无多的地步,但他已经说了太多次,而周梅从来都只听自己愿意听的话。 向屹群的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想自己终于头一次听到了母亲在焦虑中泄露了的未尽之语。 病房顷刻间变得像监牢一样,四周是越来越窄的墙。 向屹群觉得肺中空气被挤压,就好像躺在床上、呼吸困难的那个人不是他父亲而应该是他。 他想说出一句话,想跨出一步,但只是刚抬起脚,就已经被笼子压垮了。 最终,向屹群也没能沉默太久,周梅只是等了片刻便看到他轻轻点了点头。 她舒了口气,这是她最自满自豪的儿子,是贫苦的黄土地上好多年才升起的、仅此一颗的明星,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希望,是她和丈夫后半辈子唯一的盼头,永远,永远也不会让他们失望。 但周梅又想,首都毕竟还是首都,终究是太大了,自己只是呆在这里都足够小心翼翼,儿子却要在这里过够人上人的生活,或许到底是太辛苦了,不然这样一句简单的答语,听上去怎么会那么疲惫呢? - 祁汜回到家后,没有先吃饭,明明在车上一直在睡觉,结果回到公寓,一关上门,眼皮忽然就开始打架,还没坚持到查看厨房有什么食物能填填肚子,祁汜就抓着手机在沙发上睡着了。 因此他最终是被饿醒的。 同时吵醒祁汜的,还有不断响起的手机铃声。 祁汜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像八辈子没有睡过觉一样地睡得这么沉,起来的时候混混沌沌,记得梦到了很多少年时候的事,因此没有细看,不假思索地就接起了有些眼熟的来电号码。 他的声音含着困倦,祁汜甚至还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把手机拿倒了,有气无力地对着另一头道:“喂……?” 难以形容的声调从听筒处传来,余归桡一愣,好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祁汜?” 听到这声反问,祁汜的眼睛倏然瞪大了,清醒只用了一秒,迅速从瘫软在沙发上恢复到正襟危坐。 他抓住手机的手微微用力,另一只手则有点想抠脚趾,但好歹是忍住了。 还以为是向屹群…… 祁汜的舌头差点磕巴了一下,幸好没发出尴尬的声音,他有些不自在地道:“余归桡……?怎么突然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想到回国后屡次放对方鸽子,祁汜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亏欠余归桡的一天,但不守约到底仍是不对,接到来电,祁汜有些心虚地道:“今天不好意思啊……你们爬上山顶了吗?” 余归桡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刚才一直在睡觉吗?” “嗯……?”祁汜揉了揉眼睛,打了个无声的哈欠,忽然反应过来,“你给我打了很多个电话?” 余归桡简单地嗯了一声,直白地陈述道:“我让你到家后给我发一条消息,你一直都没有回,打电话也不接,我没有你男朋友的联系方式,还以为你们路途上出了什么问题。” 好长的回复。祁汜有些被他说得有些愣愣的,连忙道:“不好意思,到家后突然特别困,我就睡着了……” 祁汜一顿,这样听起来像只会吃饭睡觉的某种动物,有一点缺智。 为了稍微挽回一点年长者的颜面,他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我昨晚没睡好……” 余归桡长时间没有说话,祁汜联想到最近几次的行为,更觉得余归桡或许是毕业后工作了几年,变得有人情味了太多,快要让人感觉不习惯了。 祁汜想起余归桡明明比自己小一岁,但这几次仿佛是自己变成了需要被照顾的一方,想到这里,他有几分微妙的不自在。 为了挽回一点岌岌可危的信誉,祁汜抱着道歉的心理,再一次诚恳地道:“等你们爬山回来后,有时间的话,我请你吃饭吧。” 余归桡没有回答,祁汜自己却有点心虚,补充道:“这回一定能够好好吃完,不用着急。” 余归桡在电话那头淡淡地回复了一句,祁汜一开始还没理解,等反应过来后,登时间瞪大眼愣住了。 又过了几分钟的时间,门口传来了不大不小、很是礼貌的敲门声。 祁汜抓着手机,楞楞地走到门边,打开门,有些茫然地道:“你们不在山上过夜了吗?” 站在门口的余归桡脸上能够稍见风尘仆仆,他还穿着白天的登山外套,裤脚上已经有溅起的新泥,开口时却皱起了好看的眉,显得有些冷漠的样子: “这么晚了?只有你一个人?” 见余归桡无比自然地站在门口,祁汜怔怔地给他让开玄关的道路,一边顺口答道:“向屹群不住在这里,他在公司加班。” 余归桡点了点头,祁汜见他完全没有解释来意的意思,只好又问了一遍,“你们不是原计划在山上过夜吗?怎么回来了?” 余归桡简短道:“付京业有事。” 见祁汜愣愣地站在原地,余归桡挑了挑眉,神色自如地提醒他:“不是请我吃饭吗?” ? “现在?”祁汜瞪圆了眼睛,“可是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余归桡淡淡道:“没关系,我记得你做饭很好吃。” 像这样能够开启过去的话头让祁汜瞬间丧失了接话的欲望,他还在想白天的那座山。 ——离开的时候,他分明看到雾气从山的胃部缓缓升起,吊桥缩小成一个点,巍峨峰顶耸立,云明明散了,桥明明就在那里,怎么却没有人渡上云端。 不说话总是显得尴尬,祁汜又是转移话题,又是好奇一般地道:“所以你们今天就回来了吗?山上有什么?” 余归桡一边脱下外套一边打量祁汜的公寓,之后弯腰将溅上泥点的裤脚挽起,从鞋架上拿出拖鞋,垂下眼看着被暖黄的灯光照得发亮的木质地板。 过了几秒钟后,他才安静地回答道:“什么也没有。” 第17章 第17章 夜色只说从心上来 ======== 余归桡进了祁汜的家门,虽然面上风平浪静,但他本做好了会在门口被拦下的打算。 其实这也不难揣摩,祁汜已经有了固定的、交换了戒指的男友,他的住处理应有同居人,可能并不是很方便招待余归桡这样的不速之客。 余归桡也知道自己贸然开车到别人家楼下很是不妥,但祁汜一直不接电话,从郊区回来的路又并不算安全。 尽管根据自己对祁汜的了解,余归桡知道急速开车回来也有大半的可能是多此一举,但如果祁汜刚才没有接起电话,下一分钟可能就会听到门铃声响。 祁汜把余归桡领到客厅,正打算给他倒水,忽然想起余归桡的习惯,觉得有些棘手。 祁汜张了张嘴,刚要开口,余归桡忽然道:“用你的杯子就好。” 他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祁汜一眼,“你不用为了这个费心。” 祁汜没说话,抿唇笑了笑。 余归桡倒是没有洁癖,但自己也从来没有和他亲近到共用过一个杯子的地方。以祁汜和他的相处经验来看,选择不做总是比尝试什么更安全。 祁汜最后还是拿纸杯给他倒了水,幸好搬家时有剩了一堆的杂物。纸杯上面印着向屹群公司的logo,祁汜没有收拾一次性物品的习惯,但是向屹群总是不会把他看来还有用的东西扔掉。 好在虽然端详了纸杯片刻,余归桡最终还是配合地端了起来,没再继续说什么。 祁汜走到冰箱面前,有些发愁地道:“我这里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给你煮碗面可以吗?” 说完,他便哑然失笑,觉得这个提议实在是太没有诚意,祁汜关上冰箱门,有些抱歉地提议:“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不用。”余归桡拒绝了,“吃面就可以。” 祁汜半信半疑地看过来,余归桡端着跟他格格不入的纸杯,就着杯沿浅喝了一口,见祁汜往这边看,他挑了挑眉,似乎在疑惑这有什么问题。 祁汜默然地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余归桡是真的在等自己煮面,抱着有些复杂的心情站起来去厨房了。 说来奇怪,余归桡在车里等人的间隙都要工作,等祁汜煮面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做。 祁汜从厨房端着碗走出来的时候,发现余归桡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甚至连手机都没有拿出来,就是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姿态放松,祁汜差点以为他睡着了。 面虽然是极其普通的家常食物,但是当冒着热气被端出来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香气盈满了整个室内,还没有等到祁汜喊他,余归桡就站起来了。 自同学会以来,经历了在展览门口询问工作人员时微妙的尴尬,独自去餐厅吃饭时感受到的违和,和向屹群握手时的不适,还有在山脚下让人昏昏欲睡的清晨,此时是余归桡自祁汜回国以后心情最好的一刻,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样表现,便咳了一声,略微提高了声调道:“闻起来很香。” 听起来有一点僵硬,不过好像只有余归桡自己觉得。祁汜看了他一眼,还以为他在客气,抿唇笑了笑,“应该不会太难吃,你就将就吧。” 余归桡不动声色地拉开椅子,没有说话,等祁汜转身进了厨房后,他才垂下眼,看着冒着热气的碗,淡淡地笑了笑。 祁汜端出自己的那一碗时,余归桡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座位上等他,祁汜拿起筷子搅拌,余归桡才将碗移得离自己近了一点。 他吃饭几乎没有声音,即使是像面条这样的食物,余归桡也是吃得优雅又礼貌,但看起来并不刻意,也不拘谨,像一种美观又温柔的瓷器。 祁汜曾不止一次好奇地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余归桡仿佛诧异于祁汜会对这样的事感兴趣,继而摆出了无聊的表情,“多借助餐具,少运动肌肉。” 他看了祁汜一眼,平直道:“不着急,就很简单。” 然而祁汜长到28岁,还是没明白其中的运作原理,而这种特异功能已经变成了余归桡的一部分,不适合再作为好奇的话题。 余归桡吃相优雅,速度却并不慢,祁汜才吃到一半,余归桡已经抬起头,眨了眨眼看着他,“还可以再吃一碗吗?” 祁汜夹面条的手一顿,都没注意到余归桡是什么时候喝完汤的,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有点愣愣的,“面条都是现煮的,锅里已经没有了。” 余归桡一顿,继而点头道:“那就算了。” 不知道为什么,祁汜有种微妙的没有把他喂饱的感觉,颇觉得新鲜。 喂这个行为本来就带着一种奇妙的依赖感。余归桡居然因为食物而依赖祁汜,还没有依赖上,祁汜忽然就有点想笑。 另外一边,余归桡则暗自舒了一口气。 祁汜招待客人很大方,自己面前的那碗面味道不错,但是余归桡平心而论,这是加了某种情感之后而增分的美味,可是食量是客观的问题,取决于器官的体积和工作效率,并不会因为意识作用就能够增加。 原来没有剩下的了。 余归桡暂且放心,继而感觉到舌尖刺痛的烫意。被余渊看到可能会遭到批评,但是付京业在吃饭时曾对他提起过,进食很快是一种觉得非常好吃的、赞美的表达。 虽然已经放下筷子,余归桡也没有离开餐桌,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祁汜被他看得越来越不自在,胡乱地吃了几口也就吃完了。 见祁汜放下碗筷,余归桡忽然开口道:“你今天没有戴戒指吗?” 祁汜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最近不戴了。”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上班不太方便。” 余归桡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祁汜站起来打算收拾,余归桡站起来,淡淡道:“我来吧。” 说着,他径直接过了祁汜端在手里的碗,两个人指尖的皮肤短暂接触,形成了不大不小的对于体温差的断裂感受。 祁汜才发现余归桡的手原来依旧这么凉,他看着余归桡走进厨房,挽起袖子,有点缓慢地顺时针拧开水龙头,调节水温,找到海绵和洗碗剂,非常自然地加入了远超于常量的剂量,然后略微迟疑地看着洗碗槽内逐渐膨胀的泡泡。 祁汜倚在厨房门口,安静地看着厨房的顶灯,感觉好像听到了泡沫一点一点胀大的音量。沉默了片刻,他有些迟疑地道:“你有没有觉得……我回来之后,你对我有点太好了?” 余归桡关掉水龙头,在呈现为白色的晶莹温水中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手中的海绵,一言不发地看着瓷盘白色的边缘,过了一会儿才静静地道:“这样就算好了吗?” 祁汜点头,温和地笑了笑:“是啊,都不太像你了。” 余归桡嗯了一声,祁汜看到他点了点头,继而重新拿起浸在泡沫中的海绵,缓慢地开始擦拭瓷碗边缘。 祁汜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渐渐难过起来。他走了过来,想要接过余归桡手中的海绵,轻声道:“还是我来吧。” 余归桡没说什么,也没把海绵递给祁汜。他拧开水龙头,冲出的自来水在碗壁绽开玻璃一样的水花,继而汇成洗碗剂裹挟的泡沫,清白、缓缓地流走了。 余归桡洗过碗,没有久留,祁汜送他到玄关处,余归桡穿好鞋,站起身,看着祁汜道:“谢谢你请我吃饭。” 祁汜心想这哪里算请,便笑着摇了摇头。 余归桡从门口的衣架拿下外套,没有穿上,搭在自己的手肘处,沉默了一会儿后道:“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祁汜点点头,看着余归桡开门的背影,脑子转得很慢,心跳平和,但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余归桡踏出脚步之后,忽然听见祁汜在背后,叫住了他。 余归桡转过身,眼里无波无澜,静静地站在玄关的灯光下,等待祁汜开口说话。 “下次见。”祁汜听到自己叹了口气,继而疲惫地笑了笑,“以后有机会再联系。” 余归桡怔愣了一瞬,没隔太久,然后祁汜就听到他说:“好。” -------------------- 说一下暂定的更新日程~ 每周周四和周日是保证的两更,周六有的话就是三更,每天具体更新的时间不定。 但是因为真的实在是太太太忙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执行,但是如果当天不更会请假。 真的十分感谢大家!这么痛苦的龟速也一直支持着我(鞠躬 差点忘了!还有就是!我的世界里过了零点也算是当天的时间(诡辩TT 比如这章我会按周四更的算 对我来说写文真的非常不易,主要是抽不出时间的困境,因此再度给大家致歉orz 由于极有可能经常出没于凌晨,希望宝们都不要熬夜等更新!好好睡觉!身体第一! 第18章 第18章 温柔的钝器 == 距离爬山之约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星期,祁汜又逐渐忙碌起来。 艺术管理的工作向来是以每个展览为周期,祁汜觉得自己才休息了没有多久,任务又紧接着繁重起来。 他这个星期试着约了向屹群两次,因为祁浔实在整日催得他没有办法,祁汜也终于决定和向屹群谈一谈,但是向屹群最近刚好很忙,几个时间点竟然都抽不出时间。 按照常理来说,作为都已经交换了戒指的情侣,遭遇了诸如信任危机这样的大事,早就应该爆发矛盾,即使没有问题,也早就该坐下来讲清楚了。 但是祁汜回忆起那张照片、祁浔陈述的情景,包括她的猜测,却发现自己想起来的时候只有深深的难过,心情沉闷得像又重又湿的海绵,却不怎么能够生起气来,甚至不想问清楚,如果日子就这样平和地过下去。 祁汜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他想,他岂止是看不见房间里大象的人,如果能够不被看清,他甚至愿意做那只大象本身。 祁汜所在的工作室秋季招新,最近来了不少实习生,因此公司这几天都吵吵闹闹的,和平时干练简洁的风格很不一样。 在北京传媒日新月异的行业规则里,实习生全部都属于最廉价的劳动力。即便这样,安芸还仍旧嫌便宜没好货,工作室最近吵得她头疼,她便一股脑全都扔给了祁汜带。 祁汜无奈,实际他也没有什么特别丰富的职场经验,但毕竟都是一群小姑娘,安芸扔给了他他也没有办法不管,即使头疼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祁汜长相是偏温润一款的气质,因为性向的原因再加上艺术行业本身的性质,本来平时就很注重打理自己,看上去清爽又整洁。 他的脾气又好,实习生们平时都很喜欢跟他在一起,仿佛找到沉闷的工作世界唯一的一片心灵绿洲。 午餐时候,在祁汜毫不知情的时候,新来的一位小姑娘又给他点了餐,虽然是集体点外卖的顺便,但是在祁汜知道的时候,餐已经送到了。 祁汜在群里被呼唤了多次,最终只能叹了口气,认命地收拾了办公桌,坐电梯下去参加她们午餐的聚会。 实习生大多连大学都还没有毕业,正是初次遭受社会压力的苦痛时候,但在祁汜这样年纪的过来人看来,她们身上实际依旧洋溢着一种特有的活泼生气,即便遭受打击也仍能够因为年轻的弹性有机会逐步振作起来。 但到底是年纪太小,祁汜插不进去她们关于学业和恋爱的话题,只能一边配合地笑笑,一边把实在过甜的蛋糕一口一口地慢慢塞进嘴里。 媒体工作室的任务繁多且杂众,公司的午餐时间吝啬,几个小姑娘还没有聊够茶话会,午餐室的时钟指针已经快指向上班时间。 一位小姑娘匆匆咬了一口吃到一半的饭团,半是抱怨半是感慨地道:“真不想上班啊,尤其是在北京这个破地方,感觉真没什么意思,每天都好累啊。” 另一位姑娘附和道:“是啊,以前还觉得高中时候就很苦了,没想到大学时候更苦。” 一位硕士在读的、年纪稍长的录用实习生看了她们两个一眼,在祁汜看来,她好像在隐忍本不想开口,但最终还是微微叹了口气,委婉地道:“你们……现在已经很幸福了,等以后年纪越长越大,巴不得能回到大学的时候。” 她顿了顿,找到了房间里唯一有可能支持她的对象,转过头来道:“对吧,祁总监?” 祁汜其实还远没有达到总监的职位,但是他是安芸特别照顾的,做的又差不多是活动的负责工作,因此新来的实习生私下里总是略带着调侃地这样叫他。 祁汜纠正了几次,发现并没有用,而且现在的孩子虽然看起来不够成熟,但实际一个比一个精明,并不会在正式场合出现叫错职位的情况,祁汜也就随她们去了。 然而此时被点到名,祁汜却没有余力再去注意这样的小事,他本来坐在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几个小姑娘聊天,但此时却乍然被推到谈话中心,还是以提问的方式。 一时间,几双天真的、不谙世事的眼睛齐刷刷地全瞪了过来,祁汜想起了刚才对话的问题,心里重重地一跳,当场就忘了刚才在想什么。 最开始抱怨工作太累的女生带着几分不甘心的倔强,又是好奇、又是执拗地直直盯着祁汜。 祁汜一时间哑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提问问题的硕士实习生见祁汜迟迟没有回答,略带着不解,疑惑地问:“祁总监,您不想回到大学的时候吗?” 祁汜坐在桌子的角落里,看着蛋糕盘上的奶油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笑了笑,用叉子戳了戳蛋糕边缘,淡淡地道:“不太想吧。” - 如果约下次见面的话,还应该有什么合理的理由呢? 余归桡在开会的时候,手机亮了一下,他偶然瞥到了新关注的公众号所发的推送提醒—— 祁汜所在的工作室最近明显换了一批质量不佳的撰稿人,本期的文章主题是学生时代的告别与遗憾。过于抒情的文艺腔看得余归桡轻轻皱起眉头,他短暂地盯着公众号的logo出了一秒的神,进而认真地思考起自己所了解的有限的社交由头。 直到陈玉玉喊了他两声师兄,余归桡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站起来,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数据,沉默两秒后,开口做了最后的报告总结。 余归桡坐下之后,陈玉玉一边配合地鼓掌,一边直愣愣地想,余归桡刚才绝对是在走神,吴助理讲话的时候,他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过,要不是看到余归桡手中的笔一直转着,陈玉玉都怀疑他睡着了。 她环绕了一圈会议室里大家鼓掌时的神色,心里只剩下简单直白的感叹—— 师兄真的是神明一样的存在啊。 会议散场,余归桡走的时候明显心不在焉,陈玉玉发现他连拿来的草稿纸都忘了带走。 不过余归桡一向是用脑记好几页data的人,草稿纸在多数情况下都是摆设,但今天陈玉玉却眼尖地注意到余归桡在会议中途,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提起笔在洁白的A4纸上写写画画。 草稿纸就大方地摆在那里,陈玉玉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只有简单而潦草的四个大字—— 及时止损。 陈玉玉一愣,看着这张纸上刺目的黑字,不知道为什么,呆了一会儿才退出会议室。 过了一会儿,她又重新走进去,把那张纸翻到背面,扣在桌子上,想了想,又轻轻地折成一个四边形,放到垃圾桶里扔掉了。 -------------------- 更了!有点短但带来一个好消息!终于快要突入过去章了!其实这才是这篇文我最想写的部分,没想到前面的故事最终也讲了这么长 第19章 第19章 知里 ============================ 下午四点半开始,北京进入了可怕的通勤高峰,祁汜虽然在大学阶段经历过很多次跨区地铁,经常从西南一直坐到东北角,换三四班线路,度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呼吸到地面的新鲜空气。 但是那个时候来回长达半天的路途好像一点都不算什么大事,青春正青,多的是可以浪费。 但现在离京六年,祁汜连住处都才安定不久,既没有买车的门径,也被向屹群潜移默化地多次提醒要提倡节约。 因此尽管预料到自己要面对的是可怕的人流,但祁汜想到自己出门的时候,查了一下从公寓到向屹群的公司打车的费用要将近百元。 即使不算特别贵,但祁汜还是决定去坐地铁了。 由于几乎快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向屹群,祁汜多少感觉到有点惦记。 但每次在约男朋友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总是被工作傍身,因此在祁汜闲下来的时候,难免同情心泛滥。 今天是周五,恰巧轮到祁汜休假,他便打算去接向屹群下班,然后进行一场简单的惊喜date,或许也能够顺带解决困扰了他好长时间的疑虑。 刚在美国申上graduate的时候,祁汜因为跨科和重读美本,在系里几乎是留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课业压力很重,原本没打算分心谈恋爱。 他和向屹群不同校,只是恰好都在一个区,向屹群是隔壁大学非常出名的公派留学生,优秀得有些夺目,和祁汜在学校里遇到的大多数来混学位的中国同学很不一样。 祁汜原本只在一次社会讲座上见过向屹群,起初并没有什么直接的交流。 那次讲座是向屹群的老师受邀参加的,而向屹群作为助手站在讲台的一角,一边主持一边做讲座记录。 祁汜本来对这种活动丝毫不感兴趣,但是他的室友打算申phd,正在往隔壁学校的方向努力,祁汜作为他唯一认识的同胞和朋友,不免被拉着参加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学术社交。 但这次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祁汜的室友竟然丧心病狂到帮他占了第一排最前面的座位。 祁汜还记得那天早晨,自己因为晚起而迟到,一边在众人的视线中穿过礼堂的走廊,一边把室友在心里骂了个狗血淋头。 因为心虚,祁汜全程猫着腰,完全不敢抬头看讲台上的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座位上坐下。 那次讲座后,祁汜其实压根连向屹群这号人都不知道,只记得银发苍苍的白人教授旁,站了个个子很高的中国男生。 男生穿着有点旧的校衫,但洗得很干净。讲座有将近两个小时,他一直站得很直。 祁汜坐到座位上,连电脑都没有等到开机,只瞟了一眼讲台,就因为早起太困,在教授眼皮子底下睡着了。 然而,没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祁汜就常常在下课后的教室外面,见到那位不知名字的、站得很直的中国男生了。 向屹群一开始并不和祁汜搭话,祁汜也没有太在意,直到后来次数多了,他才逐渐意识到这个男生可能是来找他的。 祁汜因为一些原因,几年前开始就不怎么谈恋爱了,尤其是刚来美国的时候,虽然后来也交过男朋友,但时间都不长,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这方面的心思了。 祁汜不主动问,向屹群也就真的不和他搭话,也没有介绍来意的意思。 大约持续了有半个月左右,有一次,祁汜发现在那名不说话的男生惯常会出现的周四课下,一直站在教室门口的人却忽然缺席了。 单向的关心最是廉价的兴趣,祁汜整理好书本,看到外面大雨滂沱,心里也没有特别在意。 他把外套脱下来,打算裹在头上跑回宿舍,好在回去的距离不是很长。 然而,就在走到教学楼门口的时候,祁汜忽然注意到了,没有出现的男生还是出现了,只是被拦在了玻璃的大门外面—— 男生全身都在滴水,手里拿了一把破破旧旧的伞,看到祁汜出来,深吸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会儿后才往前走了几步。 他停在离祁汜大概还有两米的位置,沉默了大半天后,才忽然用中文小声说道:“我走到了一半,忽然下雨,只能跑回学校,在餐厅借了一把伞。” 向屹群没有抬头,衣服上的水滴一滴一滴地滴在教学楼发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祁汜的同学大多结伴而行,骤雨也没有浇灭他们嘻嘻哈哈的吵闹,路过的每一个人好奇地看向这边。 向屹群察觉到,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尴尬地道:“我的衣服湿透了,没有学生证,你们学校的保安不让我进教室,我只能在这里等你。” 继而,他的声音变小了一些,有点犹豫,像是也没想好说什么,有些磕磕绊绊地道:“我叫向屹群,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 他像是怕祁汜误会,赶紧把自己的学校ID匆忙掏出来,递给祁汜看。 祁汜看着递到面前来的证件,一句话也没有说,安静了片刻,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之后才开口。 他微微向前走了半步,轻轻拿走了向屹群握在手中的伞,然后道:“没关系,谢谢你,我叫祁汜。” 因为初遇的原因,祁汜到后来都一直认为,自己在那几年中对向屹群的喜欢,就是在教室窗户外所望见的,一次又一次,向屹群徘徊的背影中培养出来的。 在很多年里,祁汜从来梦寐以求、可望而不可得的“等”,向屹群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理所当然地给他了。 全无保留。 因此后来祁汜也变得很喜欢去接向屹群下课,然后是下班,而等待的时候,想到对方会在相见的时候露出笑脸,对祁汜来说也是感到非常幸福的时刻。 祁汜去公司接向屹群下班,打算两个人挑一家不贵的餐厅一起吃饭,饭后还可以走一走,如果向屹群高兴到喝一点酒,祁汜不希望醉了之后两个人还需要去挤地铁。 如果有将近百元的车费,他希望能够和向屹群在回去的时候,一起花掉。 不过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实际上祁汜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挤北京的高峰地铁不是一项生活技能,而是一项生存技能。 从公寓到离向屹群公司附近的地铁站一共要坐两班线,祁汜中间要换乘一次,但在中转第二班地铁的时候祁汜就已经头晕眼花。 他刚刚被人潮从车厢的一侧直接挤到了另一侧,几乎是拍在了厢门上,车厢又闷又热,祁汜感觉头昏脑涨,胃部一阵痉挛的痛。 坚持了五六站地的路程,祁汜用了几乎是求生的意志才从地铁中挤出来。 他靠着墙干呕了一会儿,期间又过了一趟列车,但祁汜还是觉得难受,便打算出去透透气。 尽管模糊地知道自己在中关村附近下车,但走出地铁站,祁汜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在情急之下竟然到了知春里。 这个地名触发了祁汜的短期记忆,他想到回国之后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的余归桡,也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最近常和祁汜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进行聊天。 余归桡本来约祁汜晚上去看北影节的电影,但祁汜想好要去接向屹群下班,拒绝后又觉得有些太直接,便客气地询问余归桡工作那么忙,怎么会有空看电影。 这话倒也不全是推诿,在祁汜的印象里,余归桡确实不看电影,连学生时代都很难约到他出去浪费时间,不知道工作之后怎么会对这些凡人的娱乐活动产生这么多兴趣。 又是看展,又是爬山,又是看电影。 不料余归桡全然没有展露出被婉拒的不悦,只是就事论事般和祁汜解释到——因为实验室的同事提到了这一茬,而他刚好想起祁汜上学时很爱参加这种活动,自己又恰好要在今天去海淀见学弟。 虽然不知道去中关村和约祁汜看北影节电影有什么关联,但是祁汜既然没空,也就不便问得太详细。 但世界上有很多事,往往就是这样巧合得蛮横又不讲道理。从知春里下车,祁汜在看到站名的瞬间就想起了余归桡跟他说过的话,而下一秒,自己的名字竟然真的就被熟悉的嗓音骤然叫起—— “祁汜?”余归桡停在大概几米外的地方,看到祁汜站在地铁口处,脸上难得露出诧异的神色,“怎么这么巧?” 2022年,据人口数量统计,北京常住人口有2188.6万人,这个总面积一万六千多平方千米的城市,比很多太平洋上的小岛国家都还要大。 然而祁汜兜兜转转了快十年,却好像还是很容易走到余归桡附近。 祁汜捂着抽痛的胃部,勉强地笑了笑,有些感慨地道:“是啊,怎么这么巧?” 余归桡旁边还站着一位男士,穿着略微有点大的西装,带黑框眼镜,背上背了个看起来就很重的灰色书包,祁汜猜测应该就是余归桡所说的学弟。 学弟见余归桡碰见认识的人,有些木讷地冲祁汜微微弯腰,算是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冲着余归桡道:“学长,那我就先走了。” 余归桡点点头,学弟从祁汜的身旁路过,想来可能是两个人谈完事情,余归桡送人一起走来地铁站。 祁汜猜测,想来这位学弟必然也是很有天赋的人吧,余归桡对同类向来能给予多一点的宽容 尽管常言向来言高处不胜寒,但高处总需要更多的人,像余归桡这样热爱宇宙、真正关心科学的人向来是惜才的。 不过还没容祁汜再多想一些,余归桡已经往前跨了几步,走到了祁汜身边,皱起眉道:“你不舒服?” 胃部越来越重的绞痛让祁汜没有办法逞强,他忽然在余归桡面前就泄了气,有些艰难地道:“有一点……” 余归桡见他快要站不住,便伸出手扶住了祁汜越来越佝偻的身体。 胃疼是镇痛的战争,祁汜僵了一下,但无暇多想,头上冒出了冷汗。 余归桡将他扶到就近的椅子上坐下,沉吟片刻便道:“你等等,我去问问学弟,这附近没有药店。” 祁汜皱起眉,刚想说不用,但余归桡已经不见了。 他的行动力一向很快,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祁汜见余归桡快步走下地铁站的楼梯,又几乎是飞奔着从扶梯出口迅速出来,只对祁汜说了句“等等”,便已经跑过了马路边。 祁汜低着头,咬着嘴唇转移注意力,没过几分钟,余归桡就回来了。 也许胃痛不适是程序员和科学家的常态,中关村的药店分布还算密集,祁汜接过余归桡买来的矿泉水,正打算拆开药片,却发现胶囊和颗粒都已经被数好数目,放在余归桡的掌心里了。 祁汜愣愣地看着余归桡摊开在他面前的手,看到药片安静地躺在掌纹交错的纵横点上,像一缕缕脉络连线而成的结。 矿泉水是常温的,但秋天的常温就意味着冷,可是拿在祁汜手中的时候,它已经变得有些暖和了。 祁汜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吃掉了药,胃疼的好转见效自然没有那么快,但可能是心理作用,祁汜竟然觉得也不再那么难受了。 等祁汜的脸色明显没有那么苍白了之后,余归桡才开口说话,“好点了吗?” 祁汜点了点头,又很轻地说了谢谢。 余归桡没问拒绝看电影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见祁汜稍好一些就要站起来,便连忙拦住了他,“你要去哪?我开车过来的,我送你。” 祁汜顿了顿,沉默了片刻,才有些慢地回答道:“我去找向屹群。” 余归桡安静了两秒,他把祁汜手中没喝完的矿泉水拿到了自己手上,又用不太大的力气扶他站了起来,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送你。” -------------------- 在北京这种城市的街头遇到熟人的情况真的发生过,很神奇。不过不是什么罗曼蒂克。 晚了但是很长的一章~ 第20章 第20章 温水银河 北京的秋季,到傍晚的时候,天已经几乎快要全黑了。 昏沉的暮光混杂在城市拥挤的车流里,天光被流动的红色尾灯割裂,呈现出一种将暗未暗的暮景来。 祁汜坐在副驾驶座上发呆,心里漫无边际地想道,回国之后在余归桡车上和他相处的时间好像比其他一切加起来还要长。 向屹群在一家中央建筑企业工作,公司历史悠久,资本雄厚,办公大楼搬迁了好多次,现在伫立在市区寸土寸金的昂贵土地上,和城市的水泥森林共同生长。 向屹群努力了那么多年,在这里成为供给养分的深根。 祁汜每次来,都觉得自己好像亚马逊生态系统中最底层的蕨类植被,每当他从下往上看那些高大的、钢筋的灰色树冠,都感觉几乎要把脖子仰断。 余归桡怕祁汜身体还在不舒服,开车时专心地看着前面的路,并不和他搭话。 但是没由来的,祁汜的心情随着天色昏沉也逐渐变得暗淡起来,出门时的雀跃荡然无存,担忧和沉闷浮现上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又好像知道为什么。 祁汜和余归桡都不说话,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像趋于凝固的油,直到到达目的地,才流动了稍许。 在下车前,快要到公司的时候,祁汜便坐在副驾驶座上给向屹群发消息,但是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但是他们已经到达了地点,余归桡停好车在路边,祁汜刚要推开车门,却被余归桡伸手拦下了—— “你身体不舒服,在车里等吧。” 祁汜扣在车门上的手指轻轻地一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想不出什么妥帖的拒绝理由,便点了点头,重新坐了回去。 余归桡像是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无言的气氛,便伸手打算去打开车载电台。 有一点声音,总是会没有那么尴尬。 然而,余归桡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多年以前恢复了正确的习惯,太长时间不在开车时接受外界的干扰,余归桡竟然一时间没有找到启动音响的方式。 按键在祁汜这边,事实上确实比较隐蔽 祁汜看到余归桡沉默地皱起眉,一脸严肃地盯着播放器,忽然提起了嘴角,伸出食指,慢慢地往前倾,随即按下了按键。 播报新闻的女声平稳地在车内响起,余归桡一脸漠然地看过来,祁汜抿在嘴角的笑意突然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展开了。 余归桡伸出手按向屏幕,将声音调小了一些,平静地道:“我平时很少开车,这辆开得更少。” 祁汜嗯了一声,转过了头,将后背对着给余归桡,并不说话。 余归桡无声叹了口气,脸上面无表情,语气仍然是淡淡地道:“有这么好笑吗?” 实际上也还好,但祁汜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格外好笑,有趣得要命,感到心情比起伏的过山车还要阴晴不定,之前没来由的低落和担忧忽然就一扫而空。 他咳了一声,转过了头,欲盖弥彰地道:“还好。” 笑意还灼然倒映在祁汜的眼睛里,他没由来地,忽然很想这个时候看一眼余归桡的表情,便转过了头。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余归桡脸上既没有好笑,也没有无奈,而是一片庞然的空白,看上去有些冷漠,但是仅仅片刻,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深重的悲哀来。 祁汜愣愣地看着他的脸,继而通过余归桡的目光视线缓缓转到另外一边。 ——下一刻他就明白了为什么余归桡会露出自己熟悉的、曾时时萦绕在他身上的沉重悲悯,因为眼前的情形很简洁明了地叙述了一个俗气故事的可笑高潮。这份可笑使得余归桡又恢复成了那尊超越人类悲喜的神像,过滤掉了他所不屑的众多人类哀丑的面孔。因此那么精美,那么高高在上。 很多事情余归桡看不到眼睛里,很多哭声他从来也听不到。 因此余归桡或许没有听见,可是祁汜却感觉自己实实在在地听到了,那阵悲鸣的呜咽。 曾被《华盛顿邮报》改编的著名诗句在祁汜的脑海中骤然响起,他听见了,却没有太多世界坍塌的实感,不知道是有所预料,还是钝感的神经有意地阻止了悲痛的应激。 哀悯如人饮水,怎么能够被旁人无情地看到。 车子停住的不远处,向屹群从这栋高耸的灰色大楼中走出,从二十二层的办公楼通过漂亮的玻璃电梯下降到地面,像雨林的巨树在被分割成筛状的阳光中垂下空空荡荡的气根,他没有发现祁汜,他搂着一名女士的腰,踩过了地上又矮又湿的蕨类植物。 他看起来已经有点属于这个城市了。祁汜怔然地想道。 向屹群穿着上个月和自己一起逛街时在奢侈品店定制的昂贵西装,发型一丝不苟,是非常成功的那一种象征。尽管神色看上去有点疲惫,但已经和祁汜印象中那个浑身滴水地站在教学楼外的男生很不一样了。 被揽住腰的那位女士穿着白色的高跟鞋,像一只轻巧美丽的天鹅。她挽着向屹群的手臂,带着漂亮的笑容和他一起从公司的大门口走出,看上去好像一对美好的璧人。 事后祁汜再回想当时的情景,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躲起来。 他明明有更多种更好的、或起码稍微体面一点的方式,来应对这样的状况。无论多么狼狈与难看,他也不该在余归桡的车里发作可怜,再怎么样,他也应该自己走下车去。 余归桡实在很聪明,起码比祁汜聪明了太多。在这样的关头。祁汜竟然在一瞬间又一次清楚地认清了这个事实。 因为余归桡的冷静、余归桡的沉默、甚至他恰到好处的悲怜,都比此刻的祁汜好看了那么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又只有一瞬,祁汜的大脑还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余归桡已经载着他驱车离开了。 暮色四垂,沉默提供了安全的壁垒,余归桡温柔得让祁汜都有些恨他了。 夕阳打在余归桡骄傲的面孔上。他看上去好像有一点难过,又不太像真正难过的样子,他给祁汜找到一个最好的台阶,缓缓地赐给了他。 “你身体不舒服,我先送你回去吧。” 祁汜默然片刻,往向屹群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过头,几乎是面无表情地对着余归桡道:“我要下车。” 余归桡顿时间皱起眉,看了祁汜一眼,过了一会儿才缓慢道:“我不建议……” 祁汜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已经听不见后半句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祁汜格外讨厌余归桡这样的语气和神色。他好像在用他完美的、精致的骄傲告诉祁汜,他永远能够冷静地回望他们所有人。 在余归桡的世界里,大概祁汜永远是愚蠢而想不清问题的小孩,这世界只有清醒的人配清醒、冷漠的人会冷静,由余归桡这样的神像来主持星星和问题,是最漂亮最干净的做法。 而祁汜长不大,他没办法闭嘴,他是吵闹的庸人。 祁汜坐在座位上,忽然就笑了,他缓缓地道:“余归桡,你在想什么啊。”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也很可怜啊。” “为什么总是你。”祁汜疲惫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在你身边总是会变成这样。” 余归桡不知道说什么,沉默片刻,只能道:“对不起。” 祁汜脸上笑意未散,提了提嘴角。点头道:“哦。” 余归桡短暂分神,极其危险地在驾驶途中看了祁汜好几秒,然后将车开到路旁停下,沉默地看了前方很久,继而转过头,认真地道:“祁汜,对不起。” 祁汜闭了闭眼,正要开口,却听到余归桡沉声道:“并不是这一次,我是指所有。” 祁汜沉默了一小会儿,垂下头,过了很久后才轻轻地道:“太晚了,我已经不需要了。” 余归桡嗯了一声,说:“我明白,但还是想对你说出这句话。” 祁汜默然了片刻,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余归桡的侧脸。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认真地看过这双眼睛了—— 时过境迁,余归桡再次证明他凝视的物理是对的。连戴着同样戒指的爱人都不是永恒的,余归桡所深爱的银河却是永恒的。他把银河装进了他孤独的智慧里,他的眼睛像深邃、寂静的黑洞,不同的是光速有幸能够在其中逃逸,尽管涟漪星星点点,但那的确像温暖的水流在其中宁谧地流淌。 余归桡违背了早就应该消失的引力,慢慢地靠近早已脱轨而去的行星。他环过祁汜的背,轻轻把他抱在怀里,温柔地叹了一口气,重复道:“祁汜,对不起。” --------------------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艾略特 修了第一遍更新的错字(很多orz 从下周开始讲从前的事啦。 第21章 第21章 明明那么多对的方式 ========== 2013年,北京。 十月的风吹起来已经是冷飕飕的了,凉气一丝丝地从缝隙中往骨骼里钻,祁汜把外套的拉链拉到最上面,整个脖子都缩到衣服里也没什么用,一推开宿舍门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今天是十一小长假的最后一天,大多数刚来的新生还对北京这地儿充满新鲜感,大都撒着欢地出去秋游,宿舍里没什么人,只有范泽坐在床上,支着小桌板,戴着耳机打游戏。 范泽看到祁汜回来,刚想在语音中骂对面那个傻逼脱口而出的“我操”只发出了个c的气音,就尴尬地被吞了回去。 他把耳机摘下来,有些僵硬地和祁汜打招呼;“祁汜?你回来了啊,今天没和他们一起出去玩啊?” 祁汜从两张并列上下床中的走廊艰难地挪动到自己的柜子前,笑了笑道:“没有,我去找我朋友。” 他从柜子的最上面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对范泽道:“刚刚忘了拿东西。” 范泽转了转眼珠,不动声色地道:“你出去学习啊?” 祁汜简单地嗯了一声,从床前绕过,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停了一会儿,对着镜子捋了捋刚才被吹得乌七八糟的发型,回头对范泽笑道:“那我走了。” 范泽点点头,无意义地啊了一声,在祁汜关上门后就露出了一丝略带不屑的轻笑。 对面的队友听他长时间没说话,纷纷在语音上问他去哪了,范泽重新戴上耳机道:“没去哪,刚才我室友回来了。” 回到熟悉的环境内,范泽顿时找到了舒服自在的语境,开着麦和队友调侃—— “卧槽你们敢相信吗?我室友居然在国庆最后一天一大早就出去学习,今天早上六点多就走了,不知道为啥刚才又回来了。” “开学一个多月了,天天都这样。” “我们学校是还行,但也不用这样吧。” “没人跟他一起,他根本不跟我们一起走,除了上下课就是图书馆,周末也看不见人。”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范泽突然嗤笑了一声:“没针对学霸,不过他就是个复读生,还不如我们,不知道现在这幅样子有什么用,难不成还以为能转学到清北吗?” 语音里几个队友嘻嘻哈哈地乐成一片,范泽脸上露出了带着几分嘲讽、又带着几分怜悯的笑容—— “我们都不是很待见他。他这么上进,又一副谁都看不起的样子,结果费了半天劲不也和我们差不多吗?也不知道在那清高个什么劲儿?” “不知道,感觉有点可怜,长得也像个小白脸,天天对着镜子比比划划的,真矫情啊。不说了不说了!赶紧下一局——” - 离开学校后,祁汜费了好大劲才走到地铁站。 他艰难地上了地铁,被挤到角落里,后背抵着冰冷的扶杆,拿出手机给余归桡发消息—— “刚才有本书忘带了,回去拿了一下,今天应该到的会晚一点。” 余归桡没回,祁汜等了几分钟就把手机放回了包里。但他也并未在意,因为这是常态。 他拿出上周余归桡给他发的论文打印稿,对照着上面划线的笔记重新认真一一核对阅读。 不知道是不是上周祁汜发挥得太好,表现得太超常,余归桡这周让祁汜拿回去认真研读的论文祁汜几乎从题目开始就仿佛在看天书,查了查作者,是余归桡同一个实验室的师兄。 祁汜用花了好几倍长的时间去查概念和术语,又将论文打印出来勾勾画画,看上去终于像那么回事了,但祁汜总心虚自己做的不过还是金玉败絮的表面功夫,因此心里还是没什么底。 他不像余归桡那样拥有图像式记忆,可以一秒钟对大脑中的储存精准调用。既然学起来就很困难,那么对祁汜来说不懂的更是看过了就忘,但是他想着对内容熟悉一点,或许多少能够有一点用处。 开学以来,每逢周末或假日,祁汜都会坐地铁去余归桡的学校找他,然后两个人一起学习。 说是学习,其实祁汜觉得称为上课更加妥当。余归桡早就不用和他学一样的东西了,但是对祁汜的学业却始终格外上心。 祁汜去找他,其实只是单方面地让余归桡付出时间来传授对他来说最基础的简单知识。 但是在祁汜假期颓废地将自己关在房间之际,是余归桡把他从阴暗不见光的室内挖出来,带祁汜去吃饭,带祁汜去逛街,先给祁汜在隔壁商场买了一个行李箱,又在祁汜顶着诧异的表情的时候,独自拉着还挂着吊牌的行李箱,带祁汜去了书店—— 余归桡花了一整个下午,从第一层逛到顶层,给祁汜买了足够填满一整个行李箱的专业书籍。 在收银台付款的时候,书店的工作人员用十分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余归桡一本本地将书整齐码在行李箱内。 从第二次高考的成绩出来后,祁汜就没有再走出过家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余归桡,今天被强行拖出来,也是浑浑噩噩地垂着头跟在余归桡身后,一整天都在发懵。 但是余归桡合上行李箱,抬起头,用十分平静的神色看着他,然后淡然地说出了和去年如出一辙的话—— 他对祁汜说:“没关系。” 但比起去年又有所不同,因为余归桡补充了后面半句—— 他说:“以后我可以教你。” 书店虽然向来是安静的地方,但是收银台附近却总是很吵,祁汜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是想告诉余归桡复读最初始的心境不过是想和他上同一所学校,还是坦诚拔刀自刺,让余归桡正视越考越差的分数证实了祁汜不过是个普通笨人的事实。 但是最终,祁汜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明明那么喧哗闷热的一个盛夏下午,祁汜后来记得的竟然都只有余归桡在石板路上磕磕绊绊地拖着行李箱,滚轮碰在凸起的石头表面,发出断断续续、连绵不绝的声响。 是这粗劣的、有些沉重的摩擦声让祁汜从颓废的心境中迅速走出,却也让祁汜迅速地陷入一种不合常理的压力内。 不过这个常理是祁汜的常理,并非余归桡的常理。祁汜每次想到那个安静躺在自己宿舍床下的、深绿色的崭新24寸行李箱,都会觉得怎么样努力都是应该的,怎么样对待余归桡都是值得的。 余归桡是那么忙的人,还是在非常忙碌、非常密集的生活中慷慨地分出了一整天留给祁汜。 祁汜一度认为,这是他受少年时代经历的赐福,得到了专属自己的、神像非常罕见的温柔。因此从一开始,对于祁汜来说,这一天从原点上来讲就是非同一般的。 不过尽管再想努力复习论文,祁汜还是在后半段路途中,在地铁上困得睡着了。 他和余归桡的学校横跨了北京的一个对角线,余归桡其实从来没有要求祁汜来找他,但祁汜认为这是必须的,而不知道为什么,祁汜也想要这样去见他。 坐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地铁,祁汜实际已经错过了午饭时间,好在他也并不想吃余归桡学校的食堂。因为他并不想去需要学生卡才能消费的地方。 这是祁汜心底最微小也是最无意义的抗争,但好在余归桡在这种小事上从不在意,祁汜想要吃什么,甚至吃不吃余归桡都无所谓,也或许是他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 祁汜下了地铁,发现余归桡终于回复了他,便站在地铁站里打开消息。 在祁汜第二个周末来的时候,原以为余归桡会来接他,没想到在地铁站站了有半个小时左右,祁汜才收到余归桡发来的一个“?”又问他怎么还没到。 祁汜为自己想当然的自以为是感到尴尬与羞愧,而从地铁站走到校内的路他也已经很熟了。 除了第一周,余归桡确实并没有出现在地铁站过,但是和第二周一样,祁汜知道浪费余归桡的时间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更何况像他这样成为受神眷顾的普通人类。 祁汜看着屏幕上的“尽量快点,我还有事”,发了一分钟的呆。 然后,他就抬起了脚,快步地向地铁站外跑去了。 -------------------- 来晚了!补偿是这周有三更 第22章 第22章 没理由没暗涌 ==== 祁汜刚刚才成为大学生,但余归桡已经临近毕业。 他本来就比祁汜提前一年保送,又因为祁汜复读的原因,再加上余归桡打算提前毕业进入研究所跟着老师攻读博士学位,所以不知不觉中,祁汜才恍惚发现,余归桡比自己相长的不再是几个学年,而是一个学历了。 尽管早就知道差距当然存在,但是从前祁汜总觉得不那么大也不相信有那么大的距离,在时间一点一滴的累积中,仿佛确然已经变成巨物了。 余归桡的毕业论文只差一个收尾,但是因为想要提前直博,正在准备其它各种繁琐的材料,秋季正是他最忙的时候。 能够被余归桡选中的,当然是金字塔顶尖的金字塔,他中意的导师见惯了天才,但余归桡想做更好的天才。 祁汜抵达余归桡学校的时候,门卫处的保安大叔已经和他十分相熟了,见祁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笑着和他打招呼。 学校当然不能随便进,但是祁汜第一次来的时候,余归桡带他走了这个平时只对教职员工开放的小门,后来不知道是不是余归桡打过招呼,祁汜再进学校从来没有被问询过。 在祁汜第一次离开的时候,余归桡还送他到了宿舍楼下。祁汜不好意思让他送到门口,便独自往回走,走到校门口还被保安大叔拦下,保安大叔十分惊诧地道:“你是小余的朋友啊?” 祁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保安大叔的眼睛睁得更圆了,过后又笑了笑,对着祁汜道:“了不起啊。” 过了很长时间,祁汜都不知道那位保安大叔所说的“了不起”到底指的是什么。 余归桡当然是了不起的,但好像这句话说的又不只是这样。 祁汜也不知道余归桡是怎么做到的,竟然在学校中被分配到了单人宿舍。 其实也不是宿舍,是学校把空闲的教师公寓挪给了他,祁汜第一次来的时候对此啧啧不已,但余归桡只是微微蹙着眉,轻描淡写地到:“我爸。” 祁汜瞬间了然,余渊两个字摆在一个地方,不用做什么就能够成为伴随余归桡一生的大树和阴影。 余归桡生长得很快,但是他的树冠还没有大到独自去和森林争辉,但好在余归桡从小就对此了然于胸,并没有培养出无谓的自尊心,只要能够实现自己的价值,他无所谓以什么样的方式走上天梯。 不过优裕的条件也确实为余归桡提供了很大的便利,起码在祁汜达到他宿舍楼下的时候,感觉到的是幽静的环境和利于静心的氛围,想必余归桡对此也是满意的。 秋天的叶子在十月初只黄了很小的一部分,但是祁汜站在门外等余归桡开门的时候,望着楼下的银杏树看了一会儿,仍感觉到一种深润的金爬上视野中。 秋高气爽,但温度的确变得越来越凉。 余归桡独自一人在宿舍,也是穿戴整齐的,并不存在蓬头盖面来给祁汜开门的场景。 然而今天,祁汜还是颇为讶异地看到他戴了一副银边的眼镜,眼睛略带无神地替祁汜打开了门。 这眼镜实在和他太相配,边缘很漂亮,泛着银色的、无机制的冷光,就像余归桡本人一样。 然而,就是这样一份普通的装饰,却让余归桡好看得过分的脸看起来温和了不少,眼镜遮挡了他的容貌、修饰了他的棱角,这样子打扮,余归桡看上去就像一个在宿舍里熬了夜的普通大学生了。 当然这是并不可能的,余归桡面无表情,看着祁汜却浅短地皱起眉:“怎么会这么晚?你睡懒觉了?” 祁汜连忙解释:“没有!你是不是没仔细看消息……我把书忘在宿舍里了,耽误了不少时间回去拿。” 闻言,余归桡浅浅蹙起的眉松开了一点,他靠在门上,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嘴上说出的却还是批评的话:“丢三落四。” 这句话带着说不清楚的笑意,但是余归桡的脸上分毫不显,祁汜的心猛然一悸,余归桡却已经替他把门让开,示意他进去。 祁汜在门口换鞋,没话找话地道:“我还是第一次看你戴眼镜,你原来近视吗?” 余归桡点点头,简单解释道:“不到一百度。昨晚熬夜开会,到刚才一直在整理资料,眼睛有点不够用,平时很少戴。” 祁汜蹲着放好鞋,看到余归桡的身影从门口的光线中在面前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不知道为什么紧张起来,自己都没发现地又说了一遍:“我还是第一次见。” 余归桡嗯了一声,嘴角漫不经心地往上抬了抬,走回到宿舍的书桌前。 祁汜知道这是他对无意义对话的回答,连忙站起身来,也走到书桌前,掏出书包里背的厚厚的资料,一一整理放好在余归桡面前。 余归桡拿起来翻了翻,看到祁汜勾画的论文,停顿了很长时间,继而拿开了纸张露出精致的眉眼,认真地看着祁汜道:“你看懂了吗?” 祁汜闻言便知道败絮仍是从破破烂烂的金玉中漏了馅,他有一点心虚,又有一点羞愧地道:“没有…… 说实话,在祁汜这么多年的印象里,余归桡从来没有直言过祁汜的笨与普通,祁汜做出再不可理解的回答,余归桡也从来没有指责过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祁汜格外害怕他这种无言以对的时刻,就好像对祁汜、对祁汜所在的世界,余归桡失去了观赏的心情,再次回到了他单行的银河,在绝大多数人所属的地面投射出深重的阴影,而祁汜知道,那是感到了疲惫与无趣的阴影,是他思想中无法自控的、孤独又漠然的回音。 好在余归桡的无言以对没有持续太久,他沉默了一会儿,将已经被翻得皱皱巴巴的a4纸翻回到第一页,淡淡地望着祁汜,“哪里不懂?” 祁汜感觉像被扼住了咽喉一样,难以讲出话来;但余归桡的眼神看起来那么平静认真,明明刚才才告诉他有事催促自己早点来,但这个时候看上去却那么耐心,仿佛祁汜提出一切问题都是合理的正常的,这世界上就是有人从题目开始就看不懂论文。 祁汜不擅长在余归桡面前撒谎,因为他太聪明了,很容易被看出蛛丝马迹,便低着头,小声地道:“哪里都不太懂……” 余归桡将手轻轻地按在英文的题目上,祁汜看到一个“a”的字母被余归桡纤长的手指遮住了尾巴,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o”。 紧接着,余归桡拿出笔,一一在论文上标写注解。 余归桡笔书的速度一直很快,但是他写字的时候仿佛一直都很用劲,所以看上去总是专注又郑重,银边的眼镜因为低头被鬓角的头发遮住,袖子挽到肘部,干净的手臂露出来,一排一排地蹭过黑色的文字。 他看起来太认真了,像秋天窗边的一首诗。 余归桡写完,将笔帽盖上,放在桌子上,几乎和桌沿平行。他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根部,看着祁汜,表情淡淡地道:“完全不懂是不可能的。” “起码有很多以前高中的竞赛班上提到过。” 他忽然抬起眼,用十分平静的眼睛注视祁汜:“除非你根本没听。” 祁汜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和余归桡解释,隔了好半天才有些艰难地说:“我听了……” “那可能是忘了。”余归桡淡淡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理解了,“师兄喜欢用深僻的语言,但是论文其实不必写成这样,我标注了一些,如果还是看不懂,就看页脚我列出的参考资料。” 他站起身,给祁汜倒了一杯苏打水,祁汜这才发现自己从进门开始连一口水都没有喝。 余归桡将杯子放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对祁汜道:“我下午要出去见一位老师,你就在我宿舍看书就行,资料随便用,但不要动我抽屉里的。” 他想了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太晚了你就自己先走吧。” 祁汜抱着论文茫然地点头,余归桡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当着祁汜的面拉开了刚才说绝对不能动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串银色的东西。 他把钥匙放在祁汜手边,淡淡道:“之前一直没想起来,这个你拿着吧,平时我不在也可以来借书,但是进来前先敲门。” 祁汜乖乖点头,看着余归桡走出房间门,先是坐在椅子上,对着余归桡漂亮的字看了一会儿论文,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盯着那串钥匙看了一会儿,就把它放在书包里了。 -------------------- 今晚还有一章(但可能是凌晨 第23章 第23章 轻佻而共鸣之身 ====== 大一下的期末考试,祁汜以瞩目的成绩取得了年级第一,在升上大二的第二个秋天获得了申请国家奖学金的资格,但是他几乎不再去余归桡的学校。 曾在去年秋天获得的银色钥匙,已经安静地躺在祁汜的抽屉里,被他压在一片银杏叶的下面,很久没有再拿出来。 那片银杏被祁汜做成了书签的样子,放在真空的塑料薄膜内,看起来是那么浅浅的一片。 两样物品的来源都与余归桡有关。去年深秋的时候,祁汜在看书之时昏昏欲睡,便站起来将窗户打开了一小个缝隙。一片刚刚脱离枝头的银杏轻轻地飘到了已经趴在电脑前睡着的余归桡鬓旁。 落叶无声,但带来了干燥的幸福感。祁汜没有叫醒余归桡,但是捡走了那片银杏。 春季刚开始的时候,祁汜下定了考研的决心,在2014年的那个时代,这仿佛还是一个很小众的选择,但祁汜几乎不关注别人的眼光,余归桡着力帮他安排未来几年的学业计划,每个阶段都提出了很详细的客观要求,但是只给祁汜讲了个粗浅的开头,他就被已经提前招收他进组的博导临时派到了华盛顿的合作实验室做交换。 余归桡走后,几乎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祁汜不知道课后的时间该去哪里。他和室友之间的关系自从传出来某种谣言之后就降到冰点,祁汜现在总是早出晚归,几乎不会和室友有碰面机会。 而因为平时学习负担太重,生活被填得太满,到了日子没有重心以后,祁汜才发现自己竟然连班上的人都没有认全。 好在枯燥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祁汜丧失主导他的生活重心,正感觉到了无生趣之际,恰逢祁浔清明假期来北京玩。 有了必然的理由,祁汜终于走出了好久没有见过样子的学校大门,在车站接到了长高不少的祁浔。 自从祁浔大学去南方念书以后,祁汜的姑姑姑父干脆举家都搬到了那座城市,除了过年,祁汜很少再能够看到祁浔。 他们小时候的关系其实并不算非常亲近,接到祁浔要来的消息,祁汜还对她联系自己感到诧异,等接到人到市中心吃饭时才发现,祁浔真正来见的其实另有他人。 看起来比祁汜还要小一些的男生出现在快餐店里,有些局促但十分高兴地跟祁汜打招呼。 祁浔表情不变,仍是维持着又冷又酷的表情默然不语,但祁汜看到她的嘴唇微微抿起了。 祁汜恍然地点头,在自己的嘴巴前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被祁浔瞪了一眼,祁汜便冲着她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祁浔仿佛这才放心下来,舒了一口气,趁着男朋友去点餐之际,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祁汜一番,慢慢地放缓了神色,点评道:“总算正常了。” 她盯着祁汜的脸,犹豫了半晌才道:“我刚刚差点都不敢认你,怎么瘦成这样?看起来像个幽灵,几百年都没有见过光那种。” 闻言,祁汜噎了一下,慢慢地眨了眨眼,避重就轻地道:“是吗?姐,你才是出来见光的吧,男朋友成年了吗?是不是想让我给你打掩护啊?” 祁浔白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他比你大。” 她拿起面前的奶茶,挑了挑眉,状若轻描淡写地道:“倒是你……” 祁浔话未讲完,余光里看到祁汜的脸瞬间露出了一丝凄厉的惨白,但马上就消失不见了。 祁浔愣了愣,用奶茶杯挡住神色,又低下头轻轻喝了一口,把所有的话全部吞回了胃里。 接下来的气氛都变得很奇怪,祁汜收不了沉默的压迫,干巴巴地圆场道:“我什么?我才不会找未成年的女朋友,我有基本的道德底线。” 祁浔看了他一眼,没有忍心再继续说下去,点了点头道:“你明白就好。” 祁浔虽然确实是来找祁汜打掩护,但也并非成天和男朋友腻在一起,祁汜颇为扎眼地当了好几天电灯泡,但最终发现两个人似乎都不在意, 玩了几天,祁汜有一些绷得笔直的弦忽然松垮下去的惶然,但祁浔严令禁止他在放假期间再去看书学习。 她说祁汜现在看起来就像是随时会在腕部割几道血迹出来的非主流少年,太阴郁而孱弱了,简直就像学习学傻了的疯子。 她对祁汜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地道:“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这样。这些年可能是习惯了,但我觉得你最好从一开始想想为什么。” 祁汜被她所讲的形容吓到,又对她别有深意的叮嘱下意识打开了防御机制,但心脏深处埋下的惶惑好像随着一些日渐加深的空虚感要浮出水面。 祁浔临走之前,忽然抽风一般地融化了摆了好几天的冰山,搁着手臂悬空的一段距离轻轻地给了祁汜一个拥抱,宛如叹气一般地道:“很多事情你想不明白,不如先停下来,不要再费力地往前。” 在祁汜怔然之际,她拍了拍祁汜的肩膀,轻声道:“不要太累了,你有你自己的人生。” 在此之前,祁汜对祁浔的感情明明不算很深,但这次她走后,祁汜却思念了她好多天。 或许是生活太无聊寂寞,祁汜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前进的必要与方向,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完成,但好像得不到具象而及时的反馈,祁汜就慢慢地失去了前进的意义。 他高考曾经两度失利,以现在的资质去竞争余归桡学校的研究生名额必然毫无优势,况且祁汜的本校并无天文系,尽管专业相近,但祁汜实际只是凭着一厢情愿的心血认为付出就有可能心想事成。 但是尽管如此,在毫无现实基础的情况下,余归桡却还是那么高兴地听完了祁汜磕磕绊绊的志愿表达。 他甚至笑了,而祁汜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笑了。 也是这样没过几天,祁汜就等到了写着他名字的以年份为单位的详细学习计划。 余归桡在升学等问题上从来不是被选择的一方,那么有关考试与复习的问题,必然是他花费心思去问、去打听、去整理的。 他好像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相信祁汜能够顺利地完成所有想做的事,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祁汜百思不得其解,那么聪明又骄傲的人,却好像就是看不到自己朋友身上显而易见的事实。 就是因为这样,祁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觉得,自己这种毫不负责、或许会让人笑掉大牙的野心与勇气,余归桡这样毫不讲道理的信任是要为它负担责任的。 然而与之相应,一旦祁汜失去了余归桡的督促在旁,他感觉就好像参加了一场没有奖牌的马拉松赛。 ——明明那么远又那么长,祁汜不禁开始想,自己是为什么一开始就觉得总有办法能够到达。 漫无目的的日子祁汜持续过了一段时间,实在是感到再难以忍受。 他终于下定决心搬出了宿舍,也不再整日蓬头垢面地泡图书馆,而开始规规整整地打理自己以后,祁汜受到几位学姐的邀请加入了社团,自此学生活动开始多了起来,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再也没有时间抽空去想余归桡宿舍中那满墙的书,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看完。 祁汜试着用其它可替代的东西来填满自己的生活,他想要普普通通地快乐起来,从而来以此证明自己曾经那些奇怪的追求,对他而言,都不是必需的。 临近学期结束的时候,祁汜的身边忽然多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从前实际本来就是这样,因为性格大方温和,很容易就能交到朋友,原本从不会过得寂寞。 同时,几乎是水到渠成的,在潜意识中,祁汜甚至接受了某些事情,尽管还欠缺承认的勇气,但在几位友好学长的介绍下,祁汜实际也去过了某种酒吧。 轻而简单的快乐让祁汜很容易就找到了自我,他好像变回了拥有开心的凡人,不再勉强自己悬挂于流星的末端,不必费力地仰头去看那么空洞的渊薮。 他平庸、粗浅、但是真实地存在了。 可是,夏天的时候,余归桡还是如期地回来了。 第24章 第24章 季风吹过晨昏线 ====== 2014年7月11日 一进入夏天,北京的气温就攀升得很迅速,晚风带着凉意,但是午后总是晒得人恍惚意乱。 祁汜将单车停到树荫底下,一缕筛下的阳光斜照下来,打在他半边侧脸上,勾勒出深邃的鼻影。 “我不去了。”祁汜双手扶着自行车把,用耳朵艰难地夹住手机,半眯着眼对着阳光,“今天要去接人回国。” 对面紧接着说了什么,祁汜将自行车的单撑用脚踢下,从前面的置物篮里拿出书包,嘴角轻轻地咧起,“不行,很重要。“ 对面拉长了语气,祁汜走出林荫下的树影,被阳光刺得揉了揉眼,但还是带着笑容道:“我知道,谢谢你们,后面我请大家吃饭。” 挂了电话,祁汜长吁了一口气,看了看时间,来不及回公寓换衣服了,只能另做打算。 他上午的时候临时有事,去帮一个学长替家教,学生家住得近,祁汜干脆骑了单车过去,回学校的时候出了一身汗,此时黏在身上有点不舒服。 但是如果让余归桡在机场等他,可能是比此严重的多的事。 祁汜一边拿出手机打车,一边从包里掏出湿巾,在脸上随意地抹了两下。 还好出租车来得比较快,上车的时候,祁汜犹豫了片刻,对着车窗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在司机逐渐变得奇怪的目光中,祁汜咳了一声,拉开车门上了车。 社团的几个学弟学妹知道他明天生日,刚刚打电话说晚上聚餐,预计吃饭喝酒跨过零点,但是前几天余归桡突然告诉祁汜预计今天回国,祁汜无法,只能推掉所有的计划。 余归桡认为出国以后更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社交通讯,在美国的时候连电话卡都没有办理,回国通知还是用邮件发送的。 邮件静静地躺在祁汜的邮箱里过了好几天,祁汜差点都没发现。 余归桡本来是预计秋季学期回来,祁汜不知道为什么学校那边竟然允许他暑期提前返回,想必是余归桡压缩了交流时间提前结项,否则工作没有做完,他暂时也不可能回来。 祁汜本来以为秋天才能见到他,因此现在颇感到心情复杂。一方面来说,毕竟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从收到邮件开始,祁汜能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期待与雀跃。 从少年时代开始,祁汜从来没有和余归桡断开联系好几个月。只有在余归桡刚上大学那年因为课程太满很少回家,而祁汜又处在高三的忙碌期,两个人很少见面。除此以外,虽然并不常在一起,但像这么长时间不联系也是很少见的。 但另一方面,祁汜也有点害怕见到余归桡。 怕的原因太多,每一份可能性,祁汜都不愿意去深思。 但余归桡拒绝了司机来接,对祁汜邮件中客气询问要不要来接机的行为予以批准,祁汜也没有其它办法,只能做余归桡回国后见到的第一人。 可惜让祁汜千怕万怕的事情最终还是出现了,在去往机场的路途中,祁汜在城里堵了有半个多小时,因此等他到机场的时候,余归桡的航班已经降落了二十分钟了。 因此,余归桡最终还是等他了。 祁汜像风一般地下了车,气喘吁吁地跑到到达层,只望了一眼,就看到鹤立在人群中皱着眉头望向出口的余归桡。 几月不见,祁汜明明感觉余归桡的脸都变得陌生了,但他还是用对周遭环境的感知能力,在瞬间就捕捉到了余归桡的身影。 他总是光影的聚焦处,时间变质的旋涡。看到他的时候,总感觉世界在趋于变缓。 余归桡穿着白t恤,外面罩着一件雪白的短袖衬衫,穿黑色牛仔裤,全身清清爽爽,一点也没有风尘仆仆的样子,脸上却写满了生人勿近的冷漠。 他一般不至于此,祁汜知道,这必定是他等了很久了。 就像祁汜用对时间感官流速的判断迅速捕捉到余归桡,余归桡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也能立即锁定祁汜的坐标。 几乎是祁汜刚看见他,余归桡就拖着一只银色的拉杆径直走过来,皱着眉头道:“太慢了。” “对不起。”祁汜连忙道歉,尝试解释道,“上午临时有事,学长找不到其他有空的人,我去替他做了半天的家教。” “家教?”余归桡锁起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一些,“你怎么会有时间来做这个?” 祁汜顿时不说话了,他压抑着心中不知道为什么鼓噪起来、变得越来越涨满的情绪,隔着一段距离,突然悬空给了余归桡一个拥抱。 只不到两秒钟,祁汜就迅速往后退了一步,冲着余归桡露出笑容:“欢迎回来。” 好在,余归桡善良地没有推拒这份唐突。他皱着的眉头终于抚平了。 余归桡扬起嘴角,极为罕见地露出了眼角弯弯的笑容,点头嗯了一声,又对祁汜道:“谢谢。” 这个笑容和余归桡后来不上眉眼的淡笑不同,几乎是独属于余归桡的少年时代,祁汜不知道已经多长时间没有看到他这样开心,因此一时间愣了愣。 心跳的声音好像变得更大了。祁汜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余归桡行李箱的滚轮,紧张地道:“怎么会突然提前这么长时间回来,你的观测都做完了吗?” 在温带的大洋彼岸沁润多时的余归桡好像被泡得都变温柔一些,他眼角的笑意竟然还没有褪去,微眯着眼对祁汜道:“本来后天还有实验室组织的欢送会,但我上周写项目总结看到日历,决定提前两天回来。” 他看着祁汜,面色逐渐趋于平缓,眼角已经不再弯起,只是带着祁汜熟悉的不动声色,从容,镇定,浅浅地看着他—— “虽然还没到明天,但提前祝贺冥王星诞辰八十四周年快乐。” 周遭的人声仿佛霎时间都模糊了,祁汜愣了半晌,继而呆呆地道:“没有人会再庆祝这一天了吧。” 余归桡点点头,承认道:“以此来纪年确实不再科学,但天文不再记得,对于我来说却不太可能忘掉。” 如同进入长久静默的独白,祁汜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呆地看着地面很久,最终只能垂得更低了些,很小声地说:“谢谢。” 余归桡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他拉着行李箱逐渐往外走去,终于回到了他熟悉的城市。 机场的冷气清爽,带着湿漉漉、让人感到安稳和舒服的凉意。 外面是一片盛夏的景色,燥热而动荡,但祁汜看着余归桡要被烈日吞进去的背影,心中万语千言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跟在他后面,和他一起往前走去了。 -------------------- 怎么感觉挺甜 第25章 第25章 滞泥犹拘牵 == 余归桡临时从美国回来,到底是经历了长途航班,因此尽管面上不显疲惫,但是上车没过一会儿之后,祁汜就发现他睡着了。 余归桡连入睡的时候都保持着冷淡的面孔,嘴角毫无感情地抿着,只是睫毛因为铺展下来显得更长更密,根根分明,仿佛一大片垂下来的羽毛,柔和了他无情的冷静,看起来像个严肃的小孩。 回学校的路程很长,余归桡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祁汜一直不敢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一直跳得很快,他有些发愁地想怎么告诉余归桡自己下周要去参加社会实践的项目,将离开一个星期,就在余归桡刚刚回来的这个节点。 祁汜觉得他可能会生气,但细想了想又觉得应该不会。 祁汜正在发愁如何开口,忽然感觉到肩部垂下来的重量。 严肃的小孩余归桡在睡梦中并未能正襟危坐太久,出租车开得颠簸,没过一会儿他就将头靠在了祁汜的肩膀上。 车内很安静,司机没有放音乐,盛夏的林荫在余归桡的侧脸上留下各种美丽的轮廓,然后通通和光一起倒退。 心跳声仿佛可闻,祁汜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很怕将余归桡吵醒。 但余归桡可能是睡得太熟了,明明对周围环境那么敏感的人,却就这样放松地靠在祁汜的肩头,又轻又缓地呼吸着。 祁汜从一开始的紧张,慢慢地也趋于平和,他想到余归桡在机场说庆祝冥王星诞辰的神情,感觉心里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 余归桡一直睡到学校门口,直到司机停车了,祁汜犹豫了片刻,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他才醒。 睁眼时似乎还有余困未尽的茫然,只是一刹那,余归桡就恢复了平时的表情,冷静又冷淡。 祁汜为这一秒迅速的转换而呆怔了一下,他没有被余归桡少有的模糊睡眼打动,却觉得他顷刻间就恢复庄重的压迫有着难以言喻的性感,就好像余归桡从来不会散发草率的、模棱两可的讯号,他的状态永远在精准的自控中,清醒、冷静、一尘不染。 “到了?”余归桡往车窗外看了一眼,他注意到自己睡着时靠在了祁汜的肩膀上,顿了一下,忽而专注地看着祁汜,默然道:“肩膀累吗?” 祁汜立即摇了摇头,心跳又从缓趋于快,他拉开门下了车,帮助余归桡把行李箱从后备箱拿出来,低着头走在余归桡前面。 然而,保安却拦住了低头只顾往前走的祁汜,有些怀疑地道:“同学,你是哪个楼的,工牌有吗?证件看一下。” 祁汜心中一跳,抬起头,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他有些慌张,但余归桡已经走到了他后面,还没等祁汜开口,他就拿出了自己的证件,递给保安看。 保安拿着证件看核对了一遍,正要放行,忽然想到什么又看了一眼名字,继而露出了带着几分微妙的表情,余归桡淡淡地道:“这是我的朋友,如果您以后看到他来访,还烦请放行。” 保安立即点了点头,放他们两人进去,余归桡通过闸门,有些不解地看着祁汜道:“换了新保安你怎么会不知道?” 祁汜心中一紧,提起嘴角笑了笑道:“应该是这两天换的吧,我都没印象了。” 余归桡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他见祁汜拉着行李箱走得缓慢,就自然地加快了几步,并行到祁汜旁边,顺手拿回来他手里的行李箱,站在祁汜外侧,将里面被林荫遮盖的一侧留给他。 余归桡比祁汜高了半个头,走在他外侧,不仅将阴凉的区域自然让出,还帮祁汜挡住了直射的刺眼阳光。 上了楼之后,祁汜走在余归桡前面帮他开门,钥匙插进锁眼的一刹那,祁汜脑海中一根弦发出了清泠的一声低响,他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金属之间互相咬合的声音,祁汜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一样,又来不及想清楚,推开门的时候,他好像推开了一地的灰尘。 这当然不是实质,余归桡的宿舍每个星期都有专人来打扫,尽管祁汜已经很长时间没来,但房间里面依然是窗明几净,风把桌前的帘子轻轻吹起,像一面整洁而清白的帆, 余归桡进了房间,把行李箱靠在沙发旁,随意地看了一眼,忽然顿了顿,转过头问祁汜:“你是不是都没怎么看书,我的书柜好像没怎么动过。” 心脏猛地一紧,祁汜登时怔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忽然有些害怕开口,而余归桡继而道:“最近很忙吗?” 祁汜下意识地想要回答否定的答案,又感觉自己是个卑劣的骗子,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含糊其辞地道:“还好。” 余归桡没有深究,他点点头,从书柜上抽了几本书递给祁汜,“如果这几本没有看过,最好抓紧时间补一补,下周这本的作者要来这边访学,我认为很有必要听一下。” 祁汜抱着几本书,想要苦笑,不知是要先告诉余归桡,普通人的阅读速度根本不可能两天内读完这么多本;还是更加直接地告诉余归桡,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做。 忽而,余归桡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转过来,有些疑惑地道:“之间我告诉你的一个实验室宣讲你是不是也没有去?后来我问了师兄,他说并没有人拿着我的学号进会场。” 余归桡慢慢地从窗边走到祁汜跟前,风仍在后面轻轻袅袅地撩动床帘,盛夏的眼光把整个房间都照得很亮,但祁汜好像还是能够看到书柜在地板上斜投下来的阴影,呈一条带状,余归桡走过来的时候踩到了那处阴影,但是掠过了它,然后走到自己面前。 ——他有些不解,也有一点残忍的天真,祁汜都明白,余归桡从来没有多余的话语,他的话就是他最表层的深意,他只是在疑问。 那么多具有矛盾的东西,在他身上却总是那么相得益彰。 余归桡微微蹙着眉,停下来看着祁汜,继而问道:“祁汜,你在干什么?” -------------------- 我回来了!有点短但是太困,明后天都有。感谢大家等! 这个世界疯狂、没人性,腐败;您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法]弗朗西斯科.萨冈 第26章 第26章 金箔的水月 == “我……”祁汜看着余归认真的神情,不知道说什么,顿了顿,继而小声道,“最近学校的事情比较多。” 余归桡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不赞同地道:“祁汜,决定是你做的,我没有一定要……” “我知道!”祁汜甚至有点惶急地打断了他,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没有半途而废,我只是……” 祁汜顿了顿,然后才有些艰难地开口,“有很多东西……我学不会……” 说出这句话,祁汜好像仿佛全身顿时轻松许多,他想象自己的身躯是一把拢起的筷子,忽然间被抓住自己的手掌一松,就这样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全部砸在最无法面对的眼前,砸得他形销骨立,却又直白干净。 然而,余归桡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他只是看了祁汜几秒钟,脸上毫无波澜,继而,祁汜听到他缓慢地道:“怎么会呢?” 直到很久之后,祁汜学会了谅解,学会了感受,也学会了和解和不再自怨自艾,尽管他从未进入过余归桡所在的世界,但他变得能够理解余归桡的表情和话语。 余归桡甚至并不傲慢,也称不上严厉,只是哪怕他尽了全力,哪怕对祁汜给了别人永远无法分到的温柔。 他也只是不懂而已。 可是他本来也不必去理解这些。余归桡眼睛里有一层又冷薄又深邃的光,他认真地看着祁汜,微微地蹙着眉,语气却是平和的:“怎么会学不会呢?只是你没有认真罢了。” 祁汜微微地张着嘴,脑子里一时间掠过很多的话,但是后来都忘掉了,只留下一片模模糊糊的空白。 余归桡看着他这一幅状况外的样子,认为自己似乎还是该严厉点,便将声音放沉了一些,“祁汜,认真一点好吗?我不喜欢不守信用的人。” 两个人相隔的距离只有半米,相互站在一起对视的时间也只有几秒,但是祁汜感觉这一刻被延得好长,无论是在当下,还是在以后的回忆中。 祁汜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只能非常微弱地点了点头。余归桡见状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道:“你到底偷懒了多久?都在做什么?” 明明是夏天,祁汜却觉得自己像被一阵灾难的寒风刮去大棚的温室蔬菜,怎么样都觉得身上覆盖着一层霜。 但他仍是强打起了一点精神,尝试着给余归桡列举他认为还不算那么糟糕的事—— “我参加了学院里的志愿社团。”祁汜低着头道,“是一个学姐邀请的,他们人都很好,会教我很多东西。” 余归桡听到“教”这个字眼,下意识地想要开口,不过他仍然保持不知全貌不予置评的态度,没有贸然打断,只是皱着眉道:“然后呢?” 祁汜仍垂着头,有些心虚地继续列举,“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和你妈妈学画画的事情吗……?有一次一个学长忙不过来,我帮社团紧急做了活动设计和海报,后来大家都觉得效果不错……因此后来基本都是我做这些事情了。” 说到这里,祁汜停了停,有些局促地道:“我知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这第一次有人让我全权负责什么,大家好像很信任我,我不想搞砸……”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闻言,余归桡客观地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由于祁汜看起来很无措,好像也在反省和自责,他甚至耐心地对他解释了:“我没有看轻课外活动的意思,这也是大多数人学生时代很重要的一部分。” 大概上天实在对一些人太好了,余归桡带着他永远并生的光环,就像一座精密而美丽的机器,连碾碎的声音都那么迷人而富有幻想—— 他无比认真地看着祁汜,就像专注得眼里只装下了他一个人,尽管那不过是宇宙深处暗淡的幻影——“可是你想做大多数人吗?祁汜。” “你是天才吗?你能兼顾学业吗?” “你上课了吗?去实验室了吗?读论文了吗?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祁汜从小和余归桡一起长大,熟悉他每一种语气和表情,因此也忘记了神明偏爱的微差。 可是如果让其他任何一个人来看,或许都会得出从来没有在余归桡身上见到如此温柔而安慰的神情的结论—— 他甚至淡淡地笑了笑:“祁汜,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也不要太贪心了。” 祁汜张口结舌,无法说出什么话,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脱口而出—— 我不想做大多数人只是因为你,但是我就是大多数人,我也只能做大多数人。 可是他不能这样说,也不能这样做。 选择是自己做的,余归桡从来没有逼自己过什么,在祁汜请求他的帮助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有要求过祁汜什么。 就像他从来没有认为祁汜是个普通的笨人。如果是朋友,祁汜或许能够仗着童年与少年时代的荫庇,一辈子和余归桡维系交谊,相归于好,不会累,也不会无力,因为余归桡实际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只是他们一定,一定会离得越来越远。 因为余归桡不会等朋友的,他不是大多数人,他有自己要做的事。 祁汜闭了闭眼。 是自己想要靠近他,是自己非要和他并行,是自己拼了命也想要走进他所凝视的世界。 是自己非要喜欢他。 余归桡看着祁汜沉默不语地垂着眼,皱起眉,等了片刻,疑惑地道:“祁汜?” 祁汜睁开眼,他笑了笑,嘴角弯起在一个弧度,保持了很久,才慢慢地道:“我知道。” 七月的风从打开的窗穿堂而过,把祁汜的声音吹得有些散,好像不太能听清,可是他的面容却在这此刻分外深重与清晰。 余归桡一愣,不知道为什么,祁汜这一个笑容从绽开到保持用了很久,他笑得很甜,也很好看,但是看得余归桡轻轻地抽痛了一下,不知道源于哪里,但好像在某一刻,有某一处,感到难过极了。 可是余归桡并不懂疼痛,也不在意情感,因此他只是如常地点了点头,“好。希望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也不要浪费你自己的时间。” 第27章 第27章 银镀的镜花 == 从余归桡处告别,祁汜独自一人坐地铁返回学校。 因为明天是祁汜的生日,余归桡特意提前回国,就是空了一整天留给祁汜,可是祁汜刚刚被他那样说了,根本不敢浪费他的时间,余归桡觉得明天再跑一趟很麻烦,提出让祁汜留宿的建议,祁汜也连忙摇着头拒绝了。 祁汜出发去机场前还是正午,但是坐上地铁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他连午饭都没有吃,此刻饥肠辘辘,好在地铁人不是很多,他坐在最边上的位置,倚靠着扶杆睡着了。 这个打盹也并没有得到安稳,祁汜只眯了一会儿,连梦里都是余归桡沉重的声音,祁汜被脸上的灼烧感叫醒,暮色斜照聚成一缕,刺痛了祁汜的眼睛,把他的脸照成金色,他睁开眼的一刻就忘记了梦里余归桡说了什么。 混沌的梦让祁汜发呆,他看着地铁飞速途经的火烧云,觉得他们被车窗框成了美丽的油画,可惜很短,进过隧道的一瞬间就熄灭了。 他想起余归桡一秒钟就从困眼清醒的样子,轻轻提起嘴角笑了笑。 说是要过生日,但是祁汜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和余归桡一起庆祝过。余归桡不过生日,但祁汜每年总是会在傍晚的时候到他家把礼物拿给他,孟阿姨看到祁汜来,总是会很开心地留他吃晚饭,祁汜就会厚着脸皮地蹭一顿饭,再拿出来买的很小的蛋糕,在餐桌上祝余归桡生日快乐。 这样持续了很多年,祁汜一次也没有在这天碰到过余叔叔,余归桡看到蛋糕的反应也从漂亮小包子脸上轻微的诧异到连眼皮都不抬,而蛋糕有时候他会吃,有时候则不会,但是孟阿姨总是会笑着说留到明天早上当早餐。 直到余归桡去上了大学,连暑假都不再回家,祁汜才停止了他人尽皆知的“突然袭击”,把礼物寄到余归桡宿舍。 但是祁汜的生日,余归桡倒是从来没有忘记过的,他不见得会送祁汜生日礼物,但是总是会在当天的零点对祁汜说生日快乐,有时候调侃叫他小冥王星,有时候则是面无表情地直接道:“祁汜,生日快乐。” 如果是小的时候,祁汜还会收到投到自家邮箱的贺卡,长大了就变成短信,再长大一些就变成了微信消息。 祁汜想到余归桡拿着自己送的手机,打开可能已经在落灰的绿色软件,守着时间掐着分秒给他发送祝福,就觉得会情不自地笑起来。 余归桡真的很好,自己喜欢的人真的很好,很可爱。 可是余归桡也从来没有陪过他一整天的时间,余归桡让他思考生日想要做什么,祁汜根本想不出来。 余归桡根本是个残忍的对象,他重视自己的时间,害怕无意义的每个一分一秒,但是却又慷慨地让祁汜选择,让祁汜觉得“陪伴”本来就是对余归桡的一种浪费。 祁汜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是第二天还是一大早就敲开了余归桡的宿舍门。 余归桡果然清晨也戴着眼镜在工作,他推开门,挑起好看的眉,有些诧异地对祁汜道:“你不是说下午见?” 祁汜笑了笑说:“不用了。我不想去了,你在宿舍工作吧,我在你旁边看书。” 余归桡愣了一下,眨了眨眼,“你确定吗?我没有说要从今天开始。” 祁汜摇了摇头,脸上挂着未褪灿烂的笑容,“我确定啊。你不是让我挑想做的事?” 余归桡倚着门,看了他片刻,继而道:“好吧,随便你。” 祁汜背着巨大的书包,熟练地在玄关处换鞋,余归桡在他身后关门,忽然道:“你不是有钥匙吗?为什么不直接进来?” 祁汜先是心中一悸,继而又为这毫无保留的信任感到心情复杂,他低着头,看着鞋架前并列的两排拖鞋想:因为我想让你来给我开门,想让你像来接我一样。 每次敲门后站在门外等待的时刻,从听到余归桡站起拉开椅子的动静到门锁拧开那一声”咔哒“响,都是祁汜心跳得最快的几秒钟。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卑鄙,也很卑微,只是这样,原来喜欢的人只是脚步声就会让他快乐。 由于祁汜坚持不去食堂吃午饭,余归桡迫于照顾寿星,祁汜竟然难得地吃到了余归桡下厨的“大餐”。 这世上终于有天才不擅长的事情了。祁汜尝了一口,差一点没有控制住表情,余归桡皱着眉看他的反应,放下碗筷,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道:“我去叫外卖。” 祁汜喝了口水,连忙拦住他,“不用了不用了!你做了这么多,别浪费食物。” 这个理由倒是成功说服了余归桡,他面无表情地坐回椅子上,神色平静地一口口挑菜下咽,祁汜看了一会儿,觉得像他只是在机械地动作,连咀嚼的次数都是恒定的。 祁汜忽然笑了出来,继而笑得停不下来,他看着余归桡,眼角弯弯地道:“我第一次知道你会做饭。” 他嘴角翘起,不怎么好心地道:“不会也是第一次做吧。” 余归桡神色平淡地解释:“不是。食堂凌晨并不营业,饥饿会影响效率。” 祁汜一愣,余归桡看了一眼祁汜,不咸不淡地道:“要求不太高,想到要填饱肚子就不难下咽。” 祁汜又想笑,但看了一眼余归桡的表情,又强自咽了回去,只是埋着头,肩膀仍然一抖一抖的,余归桡放下碗,有些无奈地道:“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吗?” 祁汜咬着嘴唇抬起头,眼角还有笑出来的泪花,“没有。只是难得发现一件你不会的事情,觉得很有趣。” 看余归桡的表情,似乎是对“不会”的形容有所微词,但是祁汜紧接着道:“没事。以后我学吧,可以做给你吃。” 顿了顿,余归桡沉默了一会儿,继而道:“不用了。” 祁汜一愣,却听到余归桡接着道:“还是我学吧,你不要浪费时间,我可以去学会。” 当天晚上,过了九点,余归桡第一次将祁汜送到了地铁站,他帮祁汜背了一小段路的包,然后在地铁站递给祁汜,就在祁汜刷卡进站之后,余归桡隔着一小段距离,叫住了祁汜。 他站在闸机外,神色安静地看着祁汜,继而淡淡道:“祁汜,生日快乐。” 祁汜怔了怔,继而笑着点点头,对余归桡挥了挥手。 上了地铁,祁汜拉开包,果然在里面看到一个精致的礼物盒子,旁边附了一张贺卡,上面画着太阳系的星轨图,是九大行星还在的那一张。 余归桡工整的钢笔字就像他本人一样漂亮,他对祁汜写—— “Happy Birthday to the Pluto.” 就好像在对祁汜微笑一样。 祁汜将书包拉起,静静地看着车厢窗外黑暗的夜空,直到又再次睡着了。 -------------------- 被驯服的小狐狸祁汜。27岁也没有学会做饭的余归桡。 喜欢李元胜这首诗: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大概是祁汜的真话。 本周更新恢复正常日程~ 第28章 第28章 我只有一颗钉子 ====== 大二上学期,祁汜尽管在余归桡出国的那段日子疏于学业,但他上学期的成绩实在太优异,年度综合成绩仍然排进了专业前三。 系里的老师很看好他,建议他开始参与进一些实验项目,称只要成绩不落下,可以为他预留保研名额。 祁汜却拒绝了老师的好意,称已经有了心仪的学校,想要为那个目标再努力一下。 老师对此倒是没有说什么,还对祁汜给予了鼓励,称赞他有理想是好事,只是略微带着遗憾地建议祁汜还是尽力抓住眼前的东西,毕竟名额近在咫尺,但好高骛远最终难免心有落差。 祁汜转头把这件事告诉了才升上博一,但是已经开始独立负责交叉检验的余归桡,余归桡皱起眉,对此事只有四个字的评价:胡说八道。 当然,他不是这样直接告诉祁汜的,而是祁汜从他的表情中揣摩出来的。 因为一些极其特殊的原因,祁汜现在已经不会再像刚上大学那样每周都往余归桡这里跑了。 一是他的精力有限,二是祁汜知道有些事情需要控制。 可是随着暑假余归桡开始向他补课,并严令提出要让祁汜补上被浪费的时间,祁汜愈来愈觉得学习变成一件很吃力的事情。 不过也有可能是余归桡成长得实在太快,就像祁汜用两倍速来超越常人的进步流程,但是余归桡本身就是十倍,或者百倍的。 再次在余归桡建议他去听的讲座上睡着以后,祁汜变得心力交瘁,那种在他成长过程中常常会出现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随着余归桡的要求变得越来越高,好像也同时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祁汜偶尔会变得很不想打开余归桡发给他的资料、给他长篇长篇的文献去阅读,即使他知道这是余归桡花费了时间去整理的。 如果说余归桡是这个世界上最珍惜他时间的人,那么祁汜恐怕会是第二个。 可是祁汜觉得他真的走得太快了,从前余归桡的背影像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能够给祁汜的世界留下美丽的、宏大的剪影,可是当离得很远而使背影变得过小时,祁汜觉得很难看清,那么他就变得很倦怠,也很恐惧。 但是习惯既非朝夕能够养成,就也非朝夕能够改掉。 余归桡读了博士,开始不太经常呆在学校,每周都有很长的时间呆在位于西城的实验室,按理说离祁汜更近了,但是他们确实见面变得更少了。 余归桡很忙,实验室为他提供了高能天文卫星和部分其它天文卫星观测数据库和数据分析环境,让他能够开展比此前范围更广,领域更精的对象研究,由于内容趋于专精化,那么在研究道路上余归桡正在面临时间和精力的抉择,要做的事情也就更多。 余归桡不缺钱,祁汜和他见面的场所从远在城郊的宿舍挪到了市里的某栋公寓,但是余归桡这次没有给祁汜钥匙。 祁汜整理了一周所面对的问题,将它装订成小册子去向余归桡请教。 祁汜最大的问题是数学天赋有限,因此注定很难进入顶尖层次的科学领域。余归桡早就注意到祁汜的思维方式并非逻辑的而是形象的,他或许更适合做艺术家,因为他身上有极度的浪漫主义倾向,太依赖主观与直觉,这或许是祁汜的特点,但却绝不是数学的优点。数学当然也浪漫,但那是感性的,并非能够得到余归桡的承认。 可是这也无伤大雅,或许两个人对道路前面的阻石都看得心知肚明,但是谁都不言及房间里的大象。 祁汜选了,而余归桡认可了,所以他就帮他跨过。 祁汜也并非不清楚,宇宙具有统一性,和他光怪而缺乏意义的思考并不是一回事。光速是常量,守恒是真理性质的定律,恒星发光与一个常数紧密相关,这世上总有一些既不依赖时间、也不依赖位置的,永恒的事物,他们都无法达到,但活在其中。 可是余归桡不仅活在其中,他还清醒而智慧地活在其中。每次念及两人之间的距离,祁汜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从小到大会喜欢这样一个像玫瑰、像瓷器、像银河一样的人,但是只要想到余归桡那双专注的、和这个无趣世界格格不入的眼睛,他就觉得生命中能够遇到这个人已经是大多人都无法企及的恩惠。 天才是非常非常,性感的。 可是这样的感情不能再持续下去。祁汜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余归桡,这将成为他一生的秘密。 但是追逐他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靠近的过程已经如此艰难,但近了又能怎么样? 祁汜不知道,他也没有深入地想过,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 他曾经和知晓他性向秘密的一位学姐隐晦地讲过自己曲秘的心事。祁汜问自己的朋友:“你有没有遇到过那种,只要你不喜欢,他就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听起来简直像个病句。祁汜看对方似懂非懂的样子,磕磕绊绊地开始辩解:“这个好不仅是指他本身好,而是他对你来说也是好的,是完美的。” 学姐已临近毕业,对这种弯弯扭扭的曲折情事看得十分明白,她喝了一口酒,似笑非笑地对祁汜道:“我懂。世界上是有这种人,特别特别好的人,但你千万不要爱他。” 此时祁汜靠在地铁上的扶杆,看着窗外广告牌掠过的霓虹剪影。他想,他也不想要爱的,只要他不喜欢,余归桡就是那么美好的存在,是他一生的财富和骄傲。 祁汜抱着整整一厚摞的资料,他也想像学姐一样游刃有余地说出“不要”的话,可他并非没有幻想过可控的自我—— 祁汜能不能只要余归桡的好,只要余归桡不伤人的美丽,要他高中时侯为祁汜画在黑板的星图,不要他的天才和那么那么庞大的宇宙,这样祁汜或许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但是祁汜想,起码自己是唯一的。余归桡有同学,有同事,但是他只有祁汜一个发小,同伴,朋友。 成为天才的朋友或许是要比常人多付出一些的,祁汜如是安慰自己,他走到余归桡的公寓楼下,保安为他刷卡进了楼,祁汜搭乘电梯来到门口。 他像小狐狸看到麦浪一样的心情,提起嘴角,心脏开始缓慢地加速,期待着金发的王子踏着美丽的脚步声为他打开家门。 可是这次推开门的却不是余归桡,而是一个像花朵一样漂亮的女孩子。 女生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黑色的长发垂过肩头,她温柔地对祁汜笑道:“你是小余的朋友吗?” -------------------- 对不起大家,最近有点卡,又迟到了。 前天电脑崩了,我在写文期间累积查的资料全没了……本来就单薄,如今只能从头再学,感觉不比祁汜少痛苦几分。 *再次画重点,小余没有女朋友 第29章 第29章 是这雪崩的一部分 ======== 祁汜敲门的手还未完全放下,此时楞楞地看着面前的人,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奇怪,女孩补充笑道:“你好,我叫丁漉洺,是余归桡的师姐。” 祁汜睁大了眼,有些局促地回应道:“您好……我叫祁汜。” 余归桡站在走廊的位置,离得有点远,他没有走过来,而是拿着一摞资料,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们在聊什么?祁汜,怎么不进来?” 祁汜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换了鞋,丁漉洺站在一旁,她身上有股好闻的春天般的花香味,她转过身,对余归桡笑了笑,柔声道:“那小余,我就先走了,下周的活动安排定下来了,我再告诉你。” “好的。”余归桡点点头,神色淡然,礼貌地道:“谢谢师姐。” 丁漉洺再次笑了笑,她路过祁汜的时候,与他客气地道别,还道:“拜拜,祁汜,有机会下次再见。” 祁汜不知道说什么,甚至不知道那声“好的”对方有没有听见,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但房间里铺照的夕阳已经不像一片麦田,祁汜有些茫然地对余归桡笑了笑,轻声道:“你师姐好漂亮。”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不是我师姐。”余归桡纠正道,“丁漉洺是学认知神经科学的,我们在几个院系组织的一个学术沙龙上认识,但她好像对观星有兴趣,而且她也在冰山棋俱乐部。” 余归桡脸色淡然,仿佛家电说明一样介绍了和一个女孩认识的或许足以称上罗曼蒂克的过程。明明已经过了十几年,但祁汜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初见余归桡的那个下午,跳格子的小王子那么漂亮对他讲出他根本拼不出字眼的名词,但好在,祁汜终于学会不再问了。 他笑了笑,有些伤感地对余归桡道:“原来你也会参加沙龙和俱乐部啊,我都不知道。” 余归桡嗯了一声,没什么情绪地道:“你知道也没用啊,你没有办法参加。” 余归桡的本意是指祁汜与他不同校,错过了很多好的平台与机会,他以为祁汜对俱乐部感兴趣,不太满意他分心的同时,但又想把这个当作一个好的锁钥,勉励祁汜认真学习,早日升入同校开展学业。 但祁汜却感觉心脏被狠狠地刺了一下,这好像是余归桡第一次指出祁汜与他的差距,指出祁汜与“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好像因为祁汜没有参赛资格,所以连入口都不配知道一样。 他看着余归桡神情平静的脸,愣愣地道:“是吗……” 余归桡不知道这有什么发问的必要,便潦草地点了点头,想到什么,他补充道:“丁漉洺是丁教授的女儿,因为你的缘故,她想做师姐就做师姐吧。如果你们关系好一些的话,可能对你会有所帮助。” 说到这,余归桡皱起眉,带着一丝厌恶道:“虽然我很反感这类行为,但想必人人都在这样做,祁汜,你当然不必依靠关系,但是也不要太天真。” 天真。祁汜有些怅然地在心里想到,继而甚至想笑出来。 余归桡竟然说他天真。 他很想问余归桡,难道你一点都没有看出来这个女生喜欢你吗?她看着你微笑的样子,她借口而言的兴趣,你是真的不会感受他人的情绪吗?你会和她一起下棋,带她一起观星吗?你知不知道你们才是一类人?漂亮的、聪明的、像雪山山顶新覆之雪的人。 你说我不必依靠关系,你居然觉得我可以依靠?依靠了又能怎么样?你花了那么多时间,用了那么多精力去对待的人,可是这个人依旧到达不了山顶,他看到雪山的孤独,但居然也看到了雪山的热闹,他快要死在登顶的途中,你却觉得他才是天真的那一个。 祁汜毫无意义地啊了一声,又点了点头,余归桡看着他蹙起眉,沉声道:“祁汜,你有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 祁汜说有,但余归桡最反感他这种游离于太空之外的神色,看着祁汜的样子,他也沉下脸,叹了口气道:“祁汜,你什么时候能认真一些?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勉强了,但一定不要浪费时间。” 时间。又是浪费时间。 祁汜无话可辩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想到书包内所装的厚厚的活页本,弯起眼笑道:“嗯。我在认真。但我想起我整理的资料被一个学长借走,走的时候忘记向他要过来了。我下周再来找你可以吗?” 余归桡没想到自己认真说的话仿佛也毫无意义,祁汜不仅忘记带资料,还把这样重要的东西随意地放在什么学长那里。 他向来珍惜时间,祁汜的一个粗心让他损失的就是一个会议的日程,但余归桡也没有发火,只是有些疲惫地道:“嗯。那你下周再来吧。” 祁汜重新将拖鞋换下,堪称狼狈地重新穿上自己的鞋,他的嘴角已经无法辨认情绪,只是有些机械般地向上咧着。 他对余归桡道“再见”,余归桡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脸,继而忽然沉声道:“祁汜,下次你准备好了再过来,可以吗。” 祁汜楞楞地看着他的眼睛,里面依旧什么都没有,只有万籁俱寂的、缄默般的漆黑。过了好半天,祁汜才轻声道:“嗯。我会的。” - 祁汜回了学校,第二天请了半天的假。他不敢请太久,因为每一分在时间上的偷懒,都会被察觉,最后只能更加痛苦地奉还。 可是他实在是难过,又觉得恍惚,上课时效率也不佳,常常好几个小时下来回忆自己做了什么,都感觉是空白的。 恰逢相熟的学长拿到了offer请大家喝酒,祁汜帮这位学长写过作品简历,也帮他做过应急的活动海报,因此和他关系还不错,也在受邀之列。 学长是在大学期间活得非常任性又自由的人,传言他明年本来要延毕,但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也成功逃过一劫,让系里撤回了决定。 在余归桡不在的那段时间里,祁汜热衷于社团活动。学长带着祁汜喝酒,看展,去春天的湖面划船。 虽然往往都是一大帮人一起,但那段日子确实是祁汜少有的轻松时刻。 祁汜心里苦闷,聚会的时候喝酒喝得喧宾夺主,很快就醉了,学长觉得十分好玩地看着他,从包里拿出祁汜代数课的笔记本,在他面前晃了晃,“喂?还记得我是谁吗?谢谢你的笔记,最后一次补考成功飞过了。” 祁汜趴在桌面上,被本子晃得眼晕,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本子,眼睛好看地弯起,又轻又缓,像小孩子一样露出了笑容:“怎么这样啊?我怎么真的把资料忘记了。” 学长被他笑得一愣,过了好半天才动了动手腕。 他靠近祁汜,用非常低的声音很慢很慢地道:“祁汜,你是不是喝醉了?” 祁汜对于吹在耳边的气流十分敏感,他不是不懂,但他真的不想动,也动不了,便有些困倦地闭上眼,轻声道:“是啊。” 学长笑了笑,他在祁汜旁边坐下,又重新要了一杯酒,撑着脸看他,小声问道:”祁汜,你是吗?” 祁汜扭过头,不说话了,学长喝了一口酒,笑道:“追你你也没反应,还以为你不是呢。” 祁汜眨了眨眼,这下是真的有点茫然了,“你追过我吗?” “是啊。”学长大方地承认了,“不过就开了个头,看得出来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刚好我也忙,看你也没有什么反应,就算了。” 祁汜把额头磕在桌子上,抿起嘴,“好烦啊,怎么谁都明白啊,倒是来个人来教教我这些啊,告诉我怎么办啊,以为我愿意的吗。” 这样子更像小孩子了。学长坐在一旁,看得都笑了起来,“没办法,只能靠你自己了。这种事也没有几个人是天生就会的。” 过了很长时间,祁汜都没再说话,学长看到他始终背对着自己的头,看到他白皙温暖的颈后,也看到他趴在桌上、始终颤抖着的手,忽然动了一点情,觉得眼前的祁汜在此时有种让人心惊的漂亮。 他把杯里的酒喝完,走到祁汜身边,给了他一个朋友一般的拥抱,却轻轻地贴着祁汜的耳边道:“或者我现在把算了撤回,还来得及吗?你要不要试试,想一想遗忘的方法。” 祁汜安静地被抱着,舒适的安全感让他觉得困倦,他把手搭在了学长的背后,但是最后,也没有开口回答。 第30章 第30章 不度朝夕 北京进入冬天,湖面开始结起薄薄的冰层,冬天的雾霾严重常常要让人遮起口鼻。 祁汜有了第一门缺勤记录,而余归桡参与了某项射电望远镜的建设验收,去了趟贵州。 在这个时间里,祁汜谈了第一场恋爱,然后又分手了。 在一起的时间还算快乐,学长是很体贴的恋人,祁汜投入了很真挚的感情,但最后还是和平地散了。 学长也未必有十分真心,但很聪明,知道这样下去自己可能是会比祁汜受伤更多的人,分手之时便抑制着自己不要投入太多情感,像个大哥哥一样,吻了吻祁汜的眼睛便放开了。 其实他们也并非没有更亲密的举动 ,第一次接吻甚至还是祁汜主动的,就在在一起不久之后。 祁汜很青涩,所以那种要命的可爱在嘴唇相抵的瞬间又浮上了学长的心头。 可是祁汜依旧是颤抖的,这次却不再让人感到仿佛要碎掉一般的美丽,而是让人怜惜地难过。 说实话,他们在一起并不是因为有多么动心的感情基础,只不过是圈子的常态,但两人好感都在,所以恋爱一开始也能算在甜蜜的范畴。 而且祁汜似乎十分缺乏安全感,所以常会在他身边的人感觉你对他来说十分重要。 事实可能也确实如此,祁汜是非常容易让人感到幸福和甜蜜的恋人。他很依赖身边的人,会弯起眼睛、很专注地地看着对方笑,他有他的有趣和浪漫,有的时候他就像一块温暖的糖。 但是学长却总是觉得,祁汜给人的幸福感是轻飘飘的,并没有落到踏实的地面,而且可能不会有落下的一天。 他相信祁汜并非虚情假意之人,相反,他的感情像水一样真挚而纯洁,却可能只占了杯子的几分,剩下的刻度是他无法企及的,就像空气虽然看不见,但填满那里。 学长总是记得,他们每次约会,如果在夜晚的户外,坐在露台前,躺在草坪上,祁汜总会望着疏朗的夜空看上很久。 他有的时候还会给自己讲星星。学长也会觉得有趣而浪漫,这时的祁汜是很有魅力的,和平时不同,他变得安静,进而迷人起来。 可不管学长再怎么专注,听一会儿,也就不会再一直抬着头了。 倒是祁汜,反而因为分手表现出了十分的难过。 他抱了学长好一会儿,最后却也像朋友一样,只是最后把头轻轻地在对方的肩膀上,安静地靠了一会儿。 不过也只有一会儿,祁汜眼眶有点湿,不过还是笑着说了再见。 祁汜谈恋爱的时候,几乎没有想起余归桡,反而是在很少的时候想起余归桡跟他说过的话,他让自己去看的书和学会的知识。 祁汜觉得好笑,好笑中又带着几分荒诞,他还曾经为并没有因谈恋爱产生太多遗憾而怀疑自己对余归桡的感情是否并非喜欢,又因为有这样的怀疑而感到解脱。 不过,这一切在余归桡回来之后又好像再次改变了。 余归桡在年末归京,祁汜此时已变得不太会为没有的东西而恨和遗憾。 他本来以为自己要再让余归桡失望一次,但是余归桡这番不知道在深山里又完成了什么样的事情。 他什么也没说,一反常态地没有再回来之后,就立即和祁汜探讨他的学业问题。 余归桡请了假,带着临近期末已停课在宿舍复习的祁汜去异地跨年。 祁汜几乎没什么拒绝的权力,余归桡基本是来他宿舍把他打包走的。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余归桡在少年时期就常带着祁汜在假期飞来飞去,本来这并不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却因为地点变得比此前都特殊起来。 西藏的冬天很冷,实在太冷了,来到这里像某种生存挑战的游戏。 余归桡却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带着祁汜,轻装简行,先飞到了噶尔县。 此地荒凉而酷寒,平均每平方千米只有两个人的活动足迹,宛如世界尽头冷漠的天堑。 阿里地区海拔很高,由于空气稀薄,因此只含有极少的烟雾、尘埃和水蒸气,降水量低,再加上视宁度稳定,因此世界海拔最高的国家天文台在此选址。 此项工程预计耗时十年左右,现阶段仍处于建设当中,不过这对余归桡来说大概也不是什么问题,祁汜推测他或许早就来过,仅仅打了两个电话,一辆挂着当地牌照的越野就来接到了他们。 皮肤黢黑的藏民司机见到余归桡便恭敬而热情地与他握手,有些憨厚地叫余归桡老师。 余归桡只是淡淡地笑了,没有应答。 阿里平均海拔有五千多米,祁汜初来,有点高原反应。他有些蔫蔫地坐在车里,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好奇,向外面张望—— “世界屋脊的屋脊”荒芜而苍凉,但余归桡向祁汜在路上介绍过,诸如量子隐形传态实验、原初引力波探测计划、空间碎片与时域天文观测等国际合作与国家部署项目都将在观测站落地建设,未来这里将成为世界瞩目的科研重阵,是星河的造梦之地。 祁汜不知道余归桡带他来这里的用意是什么。路途上余归桡寡言少语,坐上车后也一直在补觉。 余归桡只在一开始问了祁汜愿不愿意去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跨年,祁汜向来想不到什么拒绝的方法,况且这听上去就像余归桡在他的梦里说话。 余归桡让祁汜跟着他就好,除了穿得厚点不需要准备什么,此后就不再做更多的解释了。 夜是从黄昏到晚,然后从晚再走到夜,当时间一点点流逝,苍穹变得安静而古老,星空也就随之深邃起来。 外面的风声大概很大,车窗有时候会发出摇摇晃晃的响声,可是祁汜依旧觉得太静了。 这么遥远的地方,天空却丝毫没有寂寞的神色,绚烂的银河铺成宽广的带状,星星像散布在头顶的银砂,那是另一个领域的海。 不知道车子开了多久,银河变得越来越清澈。 余归桡让司机在一块相对广袤平坦的山地停下,夜风空旷如喧鸣,繁星像浮在海底,把他们裹在一片宇宙所投射的绚烂景象中。 云朵,月亮,黎明,全在这片绚烂里,它们是淌在同一条河里的沙砾,共同流过清明却又苍白的时间,就生成了这些发光的石头,叫作星星。 祁汜想要出去走走,余归桡却拦住了他扣在车门上的手,对他说冷,让他小心。 他递给祁汜一件防寒外套,祁汜把外套套在羽绒服外,像个企鹅一样磕磕绊绊地下了车。 余归桡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并行走在沉默的星空之下,祁汜感到心中有种说不清楚的快乐,而这快乐与走在旁边的人却难得的并无关系。 他就像孩童第一拥抱夜晚,像第一次看见发光的群星,从此走进了与宇宙对话的原生的梦。 余归桡带祁汜来到一个稍高的坡地,两个人靠着一块石头,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最后还是祁汜先开口了—— 他弯起眼睛,笑得烂漫又天真,心里却是一片清清白白的宁静,“从小到大你带我关了那么多次星,这好像是最盛大的一次。” 祁汜顿了顿,笑容不变,“还很浪漫。” 没有直接做出回应,余归桡看着夜空,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或许此刻,就是此刻,祁汜觉得他变成了星河墨涟的一部分,他是晚星,当然,可是他是冷淡的晚星,看他发光要望得太久。 “浪漫吗?”余归桡笑了,他看着祁汜,淡淡地道,“我不懂这些。” “这是我的专业、学业、工作、以及以后绝大部分的人生。”余归桡看静静地道,“祁汜,我很幸运,能够这世上找到从概念到实体都还算喜欢的东西。” “而你告诉过我,这也是你喜欢的,是你想要和愿意付出的。” 余归桡抬起头,沉默地看着静而深邃的夜空,继而道,“祁汜,宇宙和星星这些东西,是很美的,我知道,从很早以前,就有各种各样的人表述过它是很美的,我再怎么讲,也不可能比他们说得更好了。” “这世上有很多很多的人,各种各样的人。人们关注星星,只是因为它美丽、耀眼。从很早之前,我就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树木、花香、小朋友、晴朗的太阳,大概这些很好很漂亮的,会发光的东西。” “星星或许也只是其中一种,但如果你选了它,就对它负责一些好吗?”余归桡静静地道,“不要总是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你有你自己的选择,而我早就知道我这一生能够做的事情太少,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忽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在此刻响起,余归桡话音顿了顿,继而又笑了——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然后道:“祁汜,新年快乐。” “希望你今年前行,进步,走得更远,万事如愿。” 万事。如愿。 祁汜转过了头,没有再看着余归桡的眼睛,他很想告诉余归桡一些事情,但又一一将它们化在了风声里—— 例如,祁汜想告诉余归桡,自己最好的朋友和余归桡所想大概并非一致,而漂亮又美好的东西事实上不必发光,以及这世上有的人说着快乐,实际上又有多么不喜欢。 祁汜想,何止是不喜欢。 他想,余归桡,我讨厌你的物理和星星,讨厌你理所当然地为它们快乐和骄傲。 数字就是数字,一个黑板的公式和图像让我感觉不到美,星星也只是无用的、到处可见的钉子,你喜欢的银河更加让人厌烦,你比我更清楚吧,大多数星体实际并不美丽,更不存在明亮的说法,反照率不过是个低得可怜的小数,表面常常层层累积地布满小天体的撞击坑,就像被攻击然后再被不断抛弃、一遍又一遍被宇宙碾碎的、巨大的伤疤。 -------------------- 以后每周都是三更(握拳) 第31章 第31章 似断却难辨 == 祁汜从西藏回来之后,就陷入了感冒,高烧了三天,捂着冰块去参加了期末考试,答得头昏脑涨,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及格。 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冤枉,属于余归桡的浪漫代价太高昂,尽管祁汜几乎是毫无负担地看到了这世上许多人一辈子无法见到的壮观星群,可是阿里的银河尽管那么美,但也不是为他而亮。 祁汜觉得自己的性格里一定有非常软弱的部分,这成为他自以为是的爱情中最痛苦的根源。 他已经为无休止的追逐感到了疲惫,可是依旧不知道怎么停下来。 因为他此前的人生,一直跟在余归桡的身后,就像有一盏漂亮的、遥远的明灯,尽管不似烛火,却像引路的晚星,一直一直让身后之人凝视着那冷淡而耀眼的银光,就算现在祁汜觉得走累了,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总是没错,但是不要再爱他了。祁汜这样告诉自己,在心里暗暗地为此事合上了遮盖。 在高烧发热的氛围中,祁汜躺在床上,慢慢地变得消极起来。 他觉得比起毫无所知的余归桡,自己其实更像一个卑劣的人。在说不清楚是什么的时候,最开始想要的人就是祁汜自己,非要跟在后面的人也是他。 明明余归桡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孤傲的天才——他跳房子心算帕多瓦数列、他本来十四岁就可以保送大学、他研究人类知识的天花板、他发光、他永远清醒地前行、他走入宇宙庞大而深邃的永恒,这些从来都不需要祁汜的参与,是祁汜这个笨蛋用掉了身为天才的朋友宝贵的时间。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滴附在金属上的雨水,是那锋利冷光累赘的红锈,余归桡本可以找到和他更相配、更相投的人陪在他身边,他带去阿里天文台观星的,不应该是没有连这个地名都没有听过的人。 祁汜想起,自己在小的时候曾常去余家做客,余渊常常不在家,但孟佳琛很喜欢他,尽管祁汜后来才想明白,这可能是因为自己是唯一欣赏过孟阿姨的人。 小的时候,祁汜说不清楚为什么,总想和住在这栋漂亮洋房里那个长得非常好看的小男孩一起玩,那时候余归桡为了陪着无事可做、也没有什么朋友的妈妈,每天在繁重的学习中抽出一个小时来跟着孟佳琛学画画。 祁汜总来串门,余归桡有他自己的礼貌,祁汜后来明白这其实是他天生善良的方式,尽管余归桡不怎么理会祁汜,但并不会赶他走,但孟佳琛却非常喜欢这个常不请自来的、叽叽喳喳的小朋友。 小小的余归桡比起后来沉默的冷淡其实更有脾气,祁汜作为一个能把老师给讲晕的聒噪小豆丁,每天来这里晃来晃去好几遍,却也很难得到余归桡几句回复。 孟佳琛觉得祁汜跟在自己皱眉臭着小脸的儿子后面转来转去的样子实在好笑,想到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学,后来便也让祁汜搭了一个小板凳,在余归桡旁边,和他一起学画画。 很快孟佳琛就发现,余归桡心不在此,他每天努力抽出一个小时,只是因为知道要多陪陪妈妈,就算在画画的时候,脑子里也全是他的数字和公式。 同是儿童画,余归桡的作品总有一股用模型和尺度搭出来的精致,而祁汜虽然画得乱七八糟,却很有生命力,色彩张扬而热烈,像野生的童话。 孟佳琛有些惊艳的诧异,她摸了摸祁汜的头,很温柔地对他笑道:“小汜,你以后要不要跟着阿姨学画画?你有天赋的,很聪明,以后说不定能够成为大画家。” 祁汜每天来余家玩,实际上也喜欢孟佳琛喜欢得不得了,被这么漂亮温柔的阿姨鼓励,他十分高兴,眨了眨眼道:“好啊,孟阿姨,那小桡也一起吗?” 孟佳琛被问得一愣,过了好半晌才有些犹豫地道:“他以后……应该不会学吧,小汜,你问这个干什么?” 闻言,祁汜的小脸迅速皱了起来,眉头蹙在一起,过了好半天他才故作大人一般地叹了口气:“好吧,那小桡学什么啊?我还是和他一起吧。” 孟佳琛怔了半晌,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然后才道:“小汜,你没有必要跟小桡比的,他……” 余归桡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本来没什么表情地保持着一言不发,此时忽然道:“那你跟我一起学奥数吧。” 祁汜转过头,眨了眨眼:“奥数是什么?我不会……学会了可以跟你一起玩吗?” 余归桡皱起了小小的眉头,“不能一起玩,但你不会,我可以教你。” 孟佳琛坐在一旁,尽管被打断,但她也说不出话,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们。 祁汜笑得眼角弯弯,他自作主张,得意洋洋地去拍了拍余归桡的肩膀,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清楚的满足与自豪感。 祁汜的眼睛几乎变成月牙的形状,他咧开嘴露出灿烂的笑容,无忧无虑、充满幸福地道—— “那好啊,你教我的话,我一定好好学。” 十多年过去,现在祁汜想来,认为余归桡身上真的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君子之气,可能是因为家教良好,又足够聪明到洞察人世,所以才拥有他独特的温良恭谨。 余归桡冷漠是自然的,因为他是天才,他有俯视庸人的原生的自由;但余归桡的好却来自于他宝贵天性的善良。尽管祁汜跟得很辛苦,数度想要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但余归桡言出必行,真的分毫不懈地教了祁汜十多年,带着他一起走,亦师亦友,在与祁汜有关的每件事上,从来都能十分难得地多分出几分耐心,从来都认真而严肃。 真要说的话,其实任性的是祁汜,因为反复无常的是他而并非是余归桡。 余归桡是稳定的。 从前祁汜觉得无所谓,因为尚且年轻,对有志者事竟成还抱着理所当然的幻想,余归桡是稳定的,他对祁汜的好、严格、要求也是稳定的,祁汜一直都想要得更多,或者说已经习惯了所拥有的,所以他丢不掉,也丢不起。 可是现在祁汜太累了,所以不再那么想要了。 祁汜假期留在学校,没有回家,和一个在发烧时期来照顾自己的朋友顺理成章地谈起恋爱,但另一边也注意准备丰富学业资历,他参加了寒假培训营,每周将大量的时间花在报告和实验上,几乎每天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而假期从来都是余归桡更忙的时候,他常需要利用这段时间在全球飞来飞去,没了学校琐事的束缚,余归桡忙得更加有价值了。 因为度过了一个璀璨而代价昂贵的元旦,祁汜觉得春节过不过也无所谓,索性就没有回家,不过令他觉得奇怪的是,今年家里也没有催促他回去过年,打电话的时候,父母也称他在学校忙自己的事就好,家这边没有事情的话也不必回。 祁汜虽然觉得奇怪,但男朋友是本地人,尽管在学校,祁汜的新年过得也并不孤单,所以也就没太将这件事往心里去。 开春过完年,北京还是很冷,似乎没有回暖的迹象,而新学期也立即给了祁汜一记当头棒喝。 他撑着发烧的脑袋胡乱填写的考试卷果然没有及格,明明是拿了一年级国奖的优秀学生,成绩单上却立马出现了一道鲜红的挂科。 祁汜对此倒是没有太意外,他考完的时候心里就隐约有不妙的预感,只是一直鸵鸟了一个假期,还希望能够侥幸飞过。 余归桡对此失望至极,他甚至亲自赶到祁汜的学校,让祁汜联系老师找到他的试卷,确定是祁汜咎由自取后才放弃,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学楼。 祁汜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余归桡不像生气的样子,说实话祁汜也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好像对于余归桡来说,生气是种低等的情绪反应,这世上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动用情感。 可是余归桡不说话,总是让祁汜感觉到压力。 余归桡果然没有生气,沉默了半晌后,他对着祁汜,甚至还笑了笑,“这样子你不会再有机会保研了,挂科是红线,补考即便满分也不行。” 说完,余归桡转过头,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我再考虑其它的办法吧。” 祁汜的话几乎就到了嘴边,他很想说“那我不考了不行吗”,或者“我可以有其它更现实的选择”,但是看着余归桡的神色,这些话忽然都变成了难以宣之于口的疮口。 就在祁汜刚刚张口想要说话的时候,忽然手臂被人亲昵地一拉,一个长相清爽、比祁汜略高一些的男生揽过他的肩膀,笑着道:“你在这里啊?怎么不接电话?中午吃什么?” 祁汜的身体迅速地一僵,男生看见他面前站着的人,微微一愣,继而缓缓地道:“小汜,这是你朋友吗?” 余归桡微微皱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祁汜心脏紧缩在一起,极度慌张,有些不知所措地道:“是。” 他不动声色地从半揽的怀抱中挣脱,勉强找回了声音,有些僵硬地对余归桡道:“这是我的同学,辛辰。” 辛辰有些茫然地看着祁汜,然后缓缓地收回手,点了点头,祁汜低声道:“这是我从小的朋友,余归桡。” 余归桡皱着眉,沉默地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儿,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发表意见,只是淡淡地道:“祁汜,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反省一下,认真考虑。” 祁汜几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能凭借着下意识道:“好……” 过了好半晌,在旁边被茫然地晾了好久的辛辰才轻轻拍了拍祁汜的肩膀,有些疑惑地道:“小汜?你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干巴巴地道:“还去吃饭吗?” 祁汜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露出了笑容,“吃啊。走吧。” -------------------- 怎么感觉刚写完又要更了……下章今晚凌晨。 这个部分应该快要结束了,开始焦虑,希望能把自己写哭,不哭也得疯一下,不然可怎么办。 第32章 第32章 洪水与大雨 == 辛辰之后,祁汜又谈了好几场恋爱,他的爱情时效周期很短,除了有一次实在因性格不合是祁汜先提出了分手,除此以外,基本都是对方选择离开祁汜。 可是每一个恋人,在分手之时,几乎都表现出了难以割舍的难过。 祁汜不懂为什么,每一次他好像都是在最开始更伤心的那个人,但往往最后总是由他来说再见。 恋爱是很好的,这是祁汜在现实生活中最喜欢的东西。 他贪恋陪伴,忠于浪费,最喜欢和男朋友无所事事地闲逛一整个下午,或者百无聊赖地晒太阳。 尽管往往结束约会后,他就要奔赴图书馆或实验室,高压重荷地忙到凌晨,再薄冰一般地熬到下一次约会。 可是就算是这样,祁汜也依旧觉得,余归桡所许诺的未来,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以达到了。 余归桡不仅在顶尖的学校,同样也在顶尖的实验室,要靠近他,哪怕只是发光的金子也不行,必须要成为庞大的金字塔本身。 有的时候,祁汜对着满纸满卷的难题,在焦虑之时甚至会产生一种可笑的感觉。 他想自己可能真的一辈子也无法触及到另一个世界,他是真的真的无法理解像余归桡这样的人是怎样把它当作呼吸一般简单的事,他们是如履平地地攀爬珠峰,如何云淡风轻地追逐太阳。这些让人绞尽脑汁、痛苦地自我内耗成一堆残骸也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他是怎么做到如饮水一般的习以为常。 北京的黄昏总是给人一种垂垂老矣的感觉,有时候恰遇暮色四合,祁汜不小心睡着,困倦地从书卷中抬起眼,望见窗外如血一样的夕阳,总会觉得它实际上是脏的,又残破又落寞。 每逢这样昏暗又困惑的时辰,有个声音总是会在脑海里时隐时现,带着沉闷的回响,仿佛叹息一般对着祁汜道—— 看吧,你们就是这样的废墟。 随着学业渐重,祁汜却发现,余归桡解答自己的问题,所用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他们的见面浓缩成余归桡的工作闲暇,而据祁汜猜测,每次余归桡其实都不必等自己说完,他假装的沉默与思考,都是他自以为是的礼貌,实际上他连思考都已经不必。 两个人之间,从前并没有那么巨大的缝隙,仿佛已经不再有任何可能弥合得了了。 每当祁汜看见余归桡刻意地沉默,脸上总会带着些许困惑回答祁汜的疑问,身体中就有沸水煎心一般的难过。 余归桡当然不是对疑问感到困惑,他是困惑于祁汜为何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 在两个人都还是少年的时候,余归桡曾在学校组织的露营中,夜半叫醒熟睡的祁汜,端正地坐在草坪上,抬起手,眼睛里发着光,一颗一颗地为祁汜第一次讲解星群。 祁汜连一点都听不懂,不小心打了个哈欠,既不郑重、也不真的关心,随意地指了一块发光的地方,漫不经心地问余归桡“那这又是什么”? 余归桡缓慢地收回手,将手掌搭在膝头,神色淡淡,眼中却好像含着无限宁谧的孤独。 他静静地对祁汜道:“你不懂啊。” 为了再也不要在余归桡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祁汜的人生开始从那一天偏离轨迹。 他想自己一开始绝非是喜欢余归桡的,想要和他在一起也绝非是一朝一夕能够解释的冲动。最初的时候,祁汜或许只是想真正地理解他,真正能够懂得余归桡所在的、安静而不同于寻常的世界。 因为当余归桡说出“你不懂”的时候,他看上去实在是太寂寞了。 那并非多么消极的、让人怜惜的场景,余归桡的孤单是有距离的,是很美的。他好像玻璃里凝固的冰,剔透、清醒,干净得坦坦荡荡,就算是冷的,那也是非常非常漂亮的。 可是祁汜却不再是想用体温去融化冰湖的人了,他用好几个小时也算不出来的难题,他熬了几周也依旧弄错的数据,落在余归桡平静的眼波里,却化成了比那个时候还要让人痛心的难过。余归桡仍是孤独的,但他学会叹息了。 他拿着祁汜的材料,慢慢地把它们放在桌上,然后对祁汜平静地道:“你不懂啊。” 最后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是适逢祁汜大三上的时候。 十月金秋,银杏簌簌地落满京城的街道,祁汜来到好久都没有到访的余归桡的公寓。 余归桡那天看上去好像很累,连眼眶底下都呈现出了不明显的青色,祁汜来的时候,他正好在和丁漉洺打电话。 尽管是猜测,但祁汜确实听到了余归桡称呼对方为“师姐”,而最近据祁汜所知,余归桡所在的实验室当下博士全为男生,而他和丁漉洺最近联系频繁,远远超过了余归桡正常的社交维度。 不过祁汜感觉自己现在好像已经不会再产生什么特别感受了,直面事实总比自以为是地欺骗自己好很多。 他听出余归桡应该是和丁漉洺约定了什么事情,余归桡是视时间为金子一样的人,可是他愿意为丁漉洺花费时间。 祁汜及时止住,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不能太深刻地去想这件事,否则还是会有丑陋的不甘与嫉妒。 后来每当回忆那一天,祁汜总会想,如果没有丁漉洺打的那通电话被他碰巧撞见,没有那么深刻地见到余归桡妥协的语气与神情,他会不会把放弃的时间再延后一些,拖得越来越长,或许就真的能走得更远。 又或者是,余归桡不再像数十年如一日那样的耐心,却又重复着未宣之于口的失望,他是不是就真的能够告诉余归桡自己的想法,如果那天他们聊过了天,甚至吵过了架,祁汜或许能够回归普通人的人生,但也有可能会体面地退场,和自己爱了好多年的人相忘于江湖,但能够成为余归桡在几十年后还能想起名字的、或许还会怀念的、普通的朋友。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 余归桡只是惯常地解疑答惑,又惯常地凌驾在祁汜的绝望之上。 他从来没有瞧不起祁汜的平凡,但祁汜每当面对他,总觉得低到了尘埃里。 余归桡将修改后的文章发回祁汜的邮箱,将头转回来,一言不发地看着祁汜,过了很久才道:“祁汜,下个星期……” 他的话音被来电铃声打断,余归桡看了一眼,似乎是想要接起。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刻,祁汜忽然有点想哭,毫无缘由的,溃烂的情绪如山崩海裂而来,不由分说地裹住了他心中的废墟。 他微微颤抖着,嘴唇张合了好多次,不知道怎样才发出了声音:“余归桡……我……” “祁汜。”余归桡以前所未有的严肃打断了他,他皱着眉,沉下声音道,“你需要回家一趟,尽快。” 第33章 第33章 多少自负于愁 ==== 祁汜生于盛夏之际,据说那一年天气异常的炎热,杨清蓉所在的产房空调失修,祁恪看老婆汗流浃背地躺在床上急得手足无措,骑自行车跑回家把家里那台大风扇搬到医院,又大汗淋漓地扛到四楼,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笑着摆到杨清蓉的床边。 七月伊始,正是最难熬的暑天,杨清蓉怀着祁汜在风扇悠悠转转的凉夜中安安静静地入眠,祁恪回到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到一把蒲扇,又困又累地摇到半夜三点,也依旧热得难以睡着。 那个时候祁家其实还没有什么钱,但祁汜从小就在充满爱意的家庭中和睦地长大;而在二十一年过去后,他的家虽不算优裕但已没有太大的金钱烦恼,可是祁恪和杨清蓉已经走到尽头。 祁汜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位儒雅而温和,甚至正直得有些刻板地父亲会有持续了好多年的婚外恋情,还是和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的学生一起。 同样也让祁汜想不到的是,自己向来刚强、脾气火爆又执拗的母亲在事发之前,却将所有的事实都默不作声地瞒了下来,咬着牙,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即使在对方已经大着肚子找上门来。 从那个陌生女人登门那天开始,杨清蓉没有再让祁恪进过家门。 从听到真相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对婚姻抱着任何一丝一毫的幻想。 那架汗津津的、老旧又破败的风扇,在她心中已经被彻底砸烂了。 一开始,祁恪对这段持续二十余年的婚姻还有所留恋,也怕杨清蓉将此事到处宣扬。 但在吃了几次闭门羹,甚至被灰头土脸地从家门中赶出后,对杨清蓉的脾气长年来也忍受到了极点。 他无比清楚,杨清蓉比他还要耻于说出这样的家门丑事,她甚至连祁汜也不打算开口。 祁恪倒是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心中还曾阴暗地想过,祁汜是个悲惨而不被社会接受的同性恋,这辈子能够达到自己的程度,有两个女人愿意为他生孩子吗? 祁恪想起来就觉得好笑,杨清蓉和自己早就对此事心知肚明,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算挑破。 祁汜追着人上了大学之后,不再经常回家,杨清蓉每天战战兢兢地自欺欺人,生怕有朝一日被邻居的那户找上门来,可是祁汜算什么,他就算搞到了谁的头上,那不也是笑话一场吗?同性恋有什么能见光的,况且杨清蓉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破罐子破摔后,祁恪也就顺从欲望,坦然地做起人渣来。 他现在有年轻的恋人相伴,也马上就要拥有一个完整的、新的家庭;而杨清蓉连工作都没有,自己的儿子则是个考了两年、还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大学花钱如流水的败家子。 杨清蓉不可能和自己离婚,今后依旧也得仰自己的鼻息生活。祁恪根本不怕,他是什么都有的上位者,是一切尽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最后赢家。 可是这样能够控制一切的快感并没能持续太久。 今年过年的时候,刚逢那当了第三者的年轻女孩儿找上门来,杨清蓉把人赶走后,在客厅枯坐一晚,第二天头发则白了一半。 好在祁汜今年不回家,杨清蓉感到庆幸,这样她有时间把所有的事情都捋清楚,然后再想出可能的对策。 ——她要离婚,可是她也要祁汜,但她什么都没有,离开祁家的祁汜也什么都没有。 杨清蓉知道,祁汜已经过了二十岁了,应该自己负担自己的人生了,而自己已经注定没有办法陪他太久。 可是这孩子是她虽然骂骂咧咧,但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来没有操心过钱的事,况且祁汜还有那么大的梦想要去追逐,他还要心无旁骛地念书好多年。 尽管杨清蓉知道这背后深处代表什么,可是连她有的时候都觉得祁汜可怜,怎么能够由她来做打碎这个梦的人。 可是她如履薄冰地想把谎言维持得再久一些,直到她想出办法,想出对策,但生活本身就是要来打碎你的梦的。 大半年过去,祁恪与杨清蓉老死不相见,时间进入初秋,小三的肚子已经大得即将临盆,可是一聊到离婚,祁恪便敷衍了事地草草应付,而杨清蓉这个老女人又不知道在想什么,像狗乞食一样扒着别人的男人不放,一直就是不肯名正言顺地离婚,不知道是不是想拖到儿子毕业。 小三心中着急,她也不想这样无名无分地过一辈子,祁恪那边她不敢说得太多,多催几次就会招来厌恶之脸,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来骚扰杨清蓉。 杨清蓉要脸,最怕她没完没了地在外面敲门,最终往往是满脸厌恶地来开门。 小三儿往往得意地进去,就算最后还是无功而返,在离去之时心中也能涌上一股怜悯的快感。 可就在最后一次,她的产期即至,杨清蓉看来还是不会在最近和祁恪离婚,她一时动了怒,忍不住尖酸地骂了几句,无非就是骂杨清蓉她和她的儿子是冲别人摇尾乞讨的废物,可杨清蓉竟然就这样将她推下了楼梯。 ——其实杨清蓉根本也不是故意要推,她只是想泄愤一般、忍无可忍地举起了手,可她又怎么敢对一个孕妇动手,是这个女人自以为是地向旁边躲闪,然后一脚滑空,就这样重重地摔下了楼梯。 血,全是血。 倒在血泊的孕妇招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围观救人的邻居、救护车。 然后是警察、脸色惨白的祁恪,最后是从学校赶回来的祁汜。 小三没了孩子,一怒之下把杨清蓉告到了警局,清醒过来之后知道自己这一辈子还得靠着祁恪生活,可是她已经连最重要的武器都已经没有了,逆着祁恪把这件事捅大了对她绝对没有什么好处。 杨清蓉没有在警察局待太久,祁恪来了一次,干了什么杨清蓉不知道,也没有心思去关注,后来来接她回家的人却是祁汜。 过了很久之后,杨清蓉都还能回忆起祁汜当时的表情,她的第一反应是小三竟然真的没有说错。 ——祁汜看起来茫然极了,比起愤怒和痛惜,他更像是不知所措,充满了天真、胆怯、平庸的脆弱。 他们母子就像落水的狗,在记忆中,杨清蓉依稀感觉祁汜看到她的时候,好像还哭了。 无用的眼泪让人感觉可笑,这一点让杨清蓉感到无比厌烦。 她心想,你怜悯我什么,你才是那个活在梦里的人,我所做不过为了保护你那点见不得人。 你早就该看清楚自己那被呵护过度、又任性又自我、根本没有任何人在期待的人生。 长期的压抑、担心害人的恐惧、始终被关在某个地方的无助,全部都摧残着杨清蓉的理智。 ——这一刻对儿子作为旁观者而产生的微妙的恨意压倒了一切,杨清蓉坐在被接回家的车里,感到有一根针扎在她的脊背上,让她笔直地坐着,甚至连头都没有办法垂下。 她用无比清晰,甚至足以称得上冷漠的语气对祁汜道:“接下来有两个选择,要么你放弃你那点说出来我都嫌丢人的心思,毕业后去工作,我和祁恪离婚;要么你跟着能够供得起你的父亲一起,和你那个流产的妈一起生活,继续做你的梦,我去住院,然后等死。” 在死寂一般的沉默里,手机铃声突兀地在车内响起,祁汜愣了很久,大脑一片空白,却无比震惊地发现自己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能注意到来电显示。 可是直到自动挂断,他的手指也不能移动分毫,而那天后来的事,祁汜也全部都不记得了。 -------------------- 祁汜是懦弱的聪明,余归桡是更加本质的活该。 两个人都有各种缺点,也有各自的好,但好像都被我写成了笨人。 下一更可能是今晚凌晨,可能是周日上午;下下更是周日凌晨。 三更无法太固定,一般都是周四至周日凌晨随机掉落,可以周一来一口气查收~ 看评论有宝在问长度,预估大概和《逐云》体量差不多,尽量今年写完,今年写不完,过年前也会写完的,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鞠躬 第34章 第34章 冥冥砂砾 聚沙成塔,祁恪与杨清蓉的婚姻像坍塌的雪花。 祁汜跟学校请了半个月的长假,但是陪在杨清蓉的旁边,他依旧什么也做不了。 祁恪甚至没有再回过家,而祁汜给父亲打过一次电话,在被挂断之后,祁汜也就不想再打了。 然而,在这样的一片混乱中,让祁汜仍然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反反复复跟杨清蓉说了那么多次,用尽了所有的耐心,想了各种各样的方式,她依旧坚持不肯离婚。 杨清蓉在被祁汜接回家之后,精神上仿佛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大部分时候,祁汜跟她说话,她也并不理会,只是每当祁汜建议她选择离婚的时候,她就会冷冷地说出“不”。 祁汜不知道为什么,而更多的,他也不敢再问了。 他不知道杨清蓉知道多少,那天在出租车上的话究竟是无心之言还是警告。杨清蓉对外界一切事物的态度是超出了常识的冷漠,祁汜不明白,也不敢问明白。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而分崩离析来得太猝不及防,一系列的打击像压在祁汜心头沉重的巨石,而最令他感到害怕的是,他对这一切毫无办法。 身体像一块又沉又湿的海绵,而无力感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地从四面八方渗入。 原来我真的是什么都不会的。祁汜默然地想,我是个没用的人,离开别人,我什么也做不到。 由于杨清蓉没有工作,整天闭不出门,祁汜只能陪着她,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里住了好几天,确保杨清蓉的安全,直到学校的老师给他打来电话。 现在对于祁汜来说正是关键阶段,正是他努力了这么长时间而出成果的时候,可是祁汜最后关头像撂担子一样地突然消失,尽管是家里的原因,学校也表示理解,可是也需要给一个完整的交代。 这个时候选择退出未免太可惜,也太不负责任。祁汜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请托余归桡帮忙。 祁汜认为自己并不是喜欢示弱的人,却屡屡让喜欢的人看到糟糕的一面。这一点让他挫败又羞愧。 他不知道这个合不合理,也不清楚有没有可行性,但是在这个时候,祁汜只能想到余归桡。 余归桡在几天前也给祁汜也打过一个电话,问询了一下他家中的事情,了解情况后也没多说什么,仿佛觉得很难以评价,只是让祁汜在有麻烦的时候找他。 因为出租车上的话,祁汜在给余归桡回电的时候都是背着杨清蓉,悄悄地走到走廊上去打电话的。 祁汜害怕面对杨清蓉,也连带着害怕面对余归桡。 他知道这是不可理喻的移情,但是他知道雪山将倾,他好怕面前这坍塌的雪崩再加上另一片最高处的雪花。 在实验室再三委婉的催促以后,余归桡接到了祁汜的电话,他用很短的时间就理解了现状,答应帮忙,可是对祁汜在电话中畏畏缩缩的态度和游移不定的语气感到不满。 余归桡拿着手机,皱起眉问道:“你还不打算回学校吗?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了。” 祁汜张了张嘴,无意义地发出了一个啊字,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声地道:“可是我联系不上我爸,我妈不肯离婚,我不知道怎么办……” 大概是祁汜的语气太低微而茫然,余归桡顿了一下,像是再寻找措辞,祁汜等了很久,才听到他平稳地、用仿佛斟酌过后的声音温柔地道:“那你最近都在做什么呢?” 或许,在余归桡看来,他的语气足以称得上是安慰了。他知道祁汜家逢变故,也清楚祁汜需要时间整理情绪和处理问题,可是世界并不是围绕某一个人旋转,既然生活要继续,那么总要接受无法改变的事实。 无论是谁,最终总需要回到正轨上。 他有些不解的是,祁汜已经使用了这么多的时间了,怎么还会完全在原地踏步。 “你没有到你父亲的单位去找他吗?你母亲不想离婚的原因是什么?那个流产的孕妇有没有对后续要求做出说明,她还会起诉吗?警察那边对案情是怎么解释的?”余归桡蹙着眉,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打在手机上,他停顿了一下,慢慢地、甚至带着几分天真的疑惑问道: “祁汜,这些你都不会问吗?” 长时间没有听到听筒那边的回答,余归桡更是不解,他忍了忍,但最终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祁汜把握时间的重要性。 他将声音放得平缓,逐渐将自己的期望和要求回拨到一个低值,试着用平常心来理解祁汜。 余归桡想,没关系,这件事情他这么多年来已经很擅长了。他善于对祁汜耐心,也愿意付出额外的精力来照顾祁汜的感受。这是从小到大,在漫长的忍让与宽容之后所获得的能力,应该慷慨地还给到祁汜身上。 余归桡从容地、用在他听起来温和的声音平稳地道:“祁汜,有些时候没有办法,人总会遇到很多想不到的意外,但你总该成熟一些,总要学着往前走。” 啊。祁汜想,那片雪花好像不用掉下来了。 过了好几秒钟,祁汜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变成一道道看不清轮廓的剪影,本来,那些画面都是五彩的,像布满了噪点一样缤纷而喧哗,但最后都一一归于灰白,归于平静了。 祁汜闭上眼,嘴角上扬,竟然露出了笑容,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余归桡却好像已经不满于等得太久听不到回答。 他好像总是这样,不喜欢祁汜思绪游移,不喜欢他一言不发,不喜欢他让自己等太长、太久的答案,不喜欢那些不确定又长得过于怪异的沉默。 余归桡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你尽快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实验那边不用担心,我可以去帮你,但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在下周之前回来。” 脑海和心脏都在叫喊着什么,但祁汜怕自己一开口余归桡就能发现,于是他捂住脸,明明知道对方看不到,但仍然用力点了点头。 最后的几个字祁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但在他说完之后,在余归桡好像愣住的间隙里,祁汜在心中数了三秒,在眼泪还没有从下巴上滑落的时候,他就将电话挂掉了。 -------------------- 回来了,这周恢复正常。我目前是这样的打算~会保持正常更新频率一直到年底,如果那个时候还没写完,因为三次元应该会有一段相对比较空余的时间,因此会在过年前写完一次性放出。再次再次再次感谢所有支持等待的大家。 关于这一章,我想祁汜在一段时间之后,甚至在隔得并不久,就会痛苦地羞愧于自己的眼泪。我想很多亚洲人大抵都是这样,当在困难面前无法理智坚强,或许就会想弱小本身代表了原生的可耻。但我的理解是,普通人需要有崩溃和封闭自己的时间,痛苦落在不同人身上并不是平等的。当然这世界总有强大的人看上去怎样都游刃有余,可是不必也不可能事事都像他。自己的感受、自己的人生都是很重要的,希望我有通过这篇文传达出这一点 第35章 第35章 可是爱本身就是疼 ======== 家里的事情没有任何进展,时间就这样毫无止境地拖沓下来。杨清蓉像合上了双壳的蚌,拒绝和外界交流,整日冷脸相对,祁汜无法窥见一点她的想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祁汜心里的担子越压越沉重,他也去了祁恪的学校,但是被冷脸的父亲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 祁汜怎么也想不明白,不久之前还温馨和睦的家庭,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分崩离析,而就他看来,明明是做错事情的父亲,却丝毫没有后悔或羞愧的迹象。 祁恪的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厌恶,仿佛懒得多看祁汜一眼,也不愿意再和他说一句话。 但是世界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崩溃而停止运转,祁汜想,余归桡说得很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人总是要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上。 学期中途离校这么长的时间,祁汜的老师已经给他打了好多个电话。外人总是不明内情,祁汜也解释不清家丑之事,到后来已经变成无限拖延与借口。 老师从一开始的理解安慰到后面逐渐变得冷漠,而他人口中无意透露出对“问题怎么还没有解决”的不耐,更加重了祁汜的精神负担。 但好在,从某一天开始,学校的电话就不再那么频繁地打来了。 祁汜知道是为什么,可是他并不想在此时道谢,也不想拨打任何人的号码。 如果人能够住在真空中就好了,难过的时候,就用虚无的介质将自己包裹起来,因为什么都没有拥有,所以也什么都不害怕失去。 自有自在的刀枪不入,自得自愿的百毒不侵,这样虽然再也碰不到喜欢的人,但也碰不到喜欢的人带来的任何伤害。 就在祁汜拖无可拖,终于打算放弃而暂时赶回学校的时候,事情却突发变化,杨清蓉有一天昏倒在了阳台。 那天祁汜本来正在厨房做饭,却听到外面骤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他心里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刀,冲到了阳台上。 好在并不是多么血肉模糊的场面,但也已经让祁汜吓得魂不附体。杨清蓉闭着眼,身上摔得好像不太严重,但是怎么也叫不醒。 祁汜连忙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将杨清蓉送到了医院。 咳嗽、贫穷和爱无法隐瞒,但疾病往往是更加直白的伤口。杨清蓉隐藏多日的秘密就这样暴露在祁汜眼前,那些不愿直言的困难,那些藏在冷漠背后的真相,随着惨白严重的病情,全部如溃烂的疮口一样袒露在祁汜眼前。 抢救之后醒过来时,杨清蓉脸上的表情是如这些天来一如既往的漠然,她看着祁汜,开口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冷冷的,但眼中却含着深切的悲哀—— “我以为可以等到你毕业,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得太美了。” 后来每每想起这一天,祁汜都觉得自己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麻木的,他知道这些都是真实的,是在不可抗拒地发生的。 医院的手续,检查的报告,包括医生一字一句对他说的话,他都亲历了,五感也全部都接收了,可是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 怎么会呢? 怎么会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杨清蓉不愿意离婚的原因终于找到——总归是时日无多,自己又何必像丧家之犬一样让祁恪甩掉这个碍眼的包袱,何必让活着的人这么称心如意。 以原配的身份留到最后一刻,或许还能为祁汜留下一个相对可靠的未来。 虽然祁恪能不能在自己死后善待祁汜杨清蓉实在没什么把握,但祁汜跟着她并没有一点好处却是事实。她真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一旦没有了婚姻的立场,她供养不起还想继续上学的祁汜,就算不至于母子饿死,祁汜毕竟已经长了这么大了,但她再也无法给祁汜从前的生活。 他还有那么远的梦要追啊。杨清蓉想,但是怎么样才能够让祁汜明白,他永远也没有办法与那个虚无的幻想并肩而行,而这其中最现实最残酷的原因,怎么能够由自己来告诉他。 杨清蓉坚持不肯住院,而医生也建议到了这一步实在无保守治疗的必要。祁汜想要联系祁恪,但是杨清蓉几乎是发了疯一样地不愿意让那个男人看到自己现在狼狈的样子。 病痛折磨着失去一切的女人,她却对祁汜恢复了平心静气,仿佛已经接受了所有的事实—— “没关系的,小汜。”杨清蓉躺在病床上和祁汜道歉,“对不起,我是个没有什么用的母亲,可能没有办法给你留下什么。” 她缓缓地抓住祁汜的手,颤抖着声音道:“但是你不要放弃,起码不要因为这样就放弃。你心里想要什么,妈妈是明白的。我可能看不到那一天,我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到来,但我希望你能变成更好的,更受你自己喜欢的人。” 杨清蓉闭了闭眼,不再说的更多了,她扣住祁汜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明白吗?” 祁汜垂着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点了点,见杨清蓉要休息,他愣愣地走出了病房。 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刺眼的白炽灯照得祁汜眼睛生疼,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道身影坐到了他旁边,祁汜无力地抬起眼,看到一张还算熟悉的脸,但在一瞬间祁汜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 过了好半天,祁汜才动了动嘴唇,无力地道:“辛辰,你怎么在这里?” 身上还带着风尘的男孩被面前人灰败的脸色吓了一跳,愣了愣之后才道:“你太久没回学校了,实验室也找不到人,我去找老师要了你家的地址,刚好轮到我放假,就过来看看。” 见祁汜木然的样子,辛辰叹了口气,“祁汜,大家都很担心你。” 闻言,祁汜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的瓷砖,它被医院冰冷的廊灯照得发亮,反射的寒光像金属的镀层,眼睛仅仅只是看着,就觉得又重,又冷。 “是吗?”不知道隔了多久,祁汜扯出了一个笑容,揉了揉眉心道,“不用担心,我过几天就回去了。” 想到什么,祁汜忽然转过头,认真地道:“辛辰,谢谢你。” “不用这么客气。”辛辰拍了拍祁汜的肩膀,无所谓地道,“回去的事不用着急,你的朋友帮你处理得很好,他无偿来实验室做完了你的工作。怎么说呢,你明白的,学校从来都是趋利主义,反正现在也没有人催你,你不如把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再回来。” 祁汜提了提嘴角,无声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辛辰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他伸了个懒腰,仰起头,对祁汜道:“来帮忙的是你喜欢的人吧,为什么他不来找你?” 沉默在两个人当中无声蔓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穿着白大褂的一群医生快步通过面前,走廊发出仓促而沉闷的回音,不知道又有哪一扇门即将被推开。 祁汜注视着地面寒冷的反光,忽然没有了什么辩解的欲望,感觉到比悲伤还要沉重的疲惫,他淡然地道:“曾经是吧,但是我们只是朋友。” 话已至此,祁汜沉默了片刻,继而抬起头,有些伤感地道:“对不起,辛辰,但是我真的喜欢过你,很喜欢,跟你在一起很快乐,我没有骗你。” 闻言,辛辰转过身来,眯起眼看着祁汜,过了好半天,他才如释重负般笑了笑,释然地道:“我知道,喜欢本身骗不了人,我感受到的快乐也是一样的。” 祁汜微微讶异地抬起眼,辛辰安慰般揉了揉他的头发,嘴上却道:“但是你知道吗?祁汜,所有人都会喜欢让自己快乐的人,但你却会爱让你痛苦的。” 仿佛胸中的某一块被人猛地揪紧,祁汜像被掐住喉咙般说不出话,过了好半天,他才难以置信地道:“为什么……可是我是想要快乐起来的,我不想要……” 祁汜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已经足以让人听懂。辛辰温柔地笑了笑,拍了拍祁汜的肩膀,轻轻靠近他的耳边低语。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听过以后,祁汜也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 两个人都不说话,辛辰陪了祁汜一会儿就离开了医院。 大概是从日暮坐到了黑夜,辛辰来的时候天还是将黑,但祁汜的手机响起的时候,外面的路灯已经全部亮起了。 手机上是余归桡发来的消息,很简单的文字,看上去就像是他一贯的语气—— 「你怎么还不回来?最好尽快解决问题,下周有不能错过的安排。」 祁汜回复「快了」,继而合上了手机。 这并没有什么困难的,按照计划,他原本也打算暂时回去了。 对于祁汜来说,此刻并不痛苦,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可言,就现在的处境而言,有远比此难以逾越的泥沼横亘在眼前,让祁汜无心去留意,也不想再去攀远处的山。 可是当余归桡的名字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眼前,孤独和无助好像都变得更加清晰,祁汜感觉自己才像是个久病不愈的罪人,辛辰温和的提醒浮现耳边,让他觉得这一刹那无比的寂寥。 祁汜想这是自己明白的,只是他一直不愿意去承认。 可是爱的感觉本身就是疼。 -------------------- 本来想这周将回忆部分结束,但是有一点没进入状态,有点卡文。因为是比较重要的部分,所以得搁置一下再好好写。 本周没有第三更了,补偿是下一章很长,而且快回到现在了。 第36章 第36章 傍晚的咸味 == 天气渐冷,北京已经进入深秋了。 秋天是这个城市最好的时候。在没有大风的天气里,天空总是又高又蓝,银杏树往往长得很高大,灰褐色的树干上面覆盖一层清而冷的白,像浅浅的霜,拥有属于寒季之树的特征。 然而一旦抬头往上看去,人们却总能看到一片像太阳一样温暖的树冠。阳光的缝隙中簇拥着扇形的金黄树叶,整个街道都是灿烂的金,像秋天明煌煌的掠影。 四季对于余归桡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指征,就他个人而言谈不上偏好,但是冬天容易起雾,对于观测来说是不利条件,而夏夜往往有很多星星,所以余归桡在夏天往往更加忙碌。 但是祁汜的生日在七月,像这个季节的一个固定指标。况且暑假又是很好的补课时间,能够补上很多落下的进程——祁汜偷懒的总是方式五花八门,稍微一不注意就容易把他丢下。 所以,余归桡对夏天的感知,总是比其他季节更丰富一些。 不过余归桡也不是没有拥有过金黄色的美丽回忆,秋天也曾参与进他为数不多的起伏中。 对于余归桡来说,秋天变成另外一个拥有情感意义的季节,是源自祁汜来上大学之后。 熟稔宇宙的余归桡当然知道,在进入冬至以前,白天在逐渐变短的过程中黑夜也在逐渐加长加深,直到走入沉闷苍白的冬季;但余归桡却在十八岁以后,对北京的秋天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认知——他判断此时的昼夜都达到了一年中最长的时候,它们共同压缩了黄昏的时间,使得暮色变得那么容易流逝。 金色成为脑海浮光的剪影,泛着温暖的绒边,为余归桡勾勒出记忆中模模糊糊的轮廓,倒映出祁汜坐在书桌前低头写字的身影。 那个时候祁汜还总是来学校找他,祁汜总是会在余归桡这里呆到傍晚。余归桡能够清晰地看到秋色在他脸上流逝的痕迹——窗户打下来的光影从明亮到昏暗,祁汜的注意力也往往夕阳结束时彻底涣散,余归桡作为负责任的老师,当然认为此时再无继续的必要,因此祁汜总是会在天色变暗前乘坐地铁离开。 秋天的黑夜逐渐在加长,但是祁汜总是和阳光一起在场,所以让余归桡产生了不符合地球基本公转规律的认知。 有悖科学,但是这种认知好像无法抹去。 可是这样的秋日余归桡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发生过了,他搬到了城中离祁汜的学校更近的公寓,虽然有一半是因为工作和上课更加方便,但是这也与祁汜无关。 明明离得不再那么远了,不知道为什么,祁汜却不再常出现在秋天的午后。 春天,夏天,冬天,也都没有。 在祁汜因故回家的这个秋天,北京难得地迎来了雨季,余归桡好像还没有看到银杏在阳光中被拂掠的画面,金色就已经全部变成了地上灰暗的泥水。 既然祁汜心不在学,也无意再来找他,余归桡便也不在意秋天本来是什么样子,但是他知道这对于祁汜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 因为祁汜即将在明年参加考试,余归桡希望能够为他提前了解情况,安排好不足一年的学习计划,确保在祁汜懒惰的行动力下,有更高的可能性说服他遵照执行。 并且,余归桡认为,有让祁汜和老师取得联系的必要。 因为对于祁汜来说,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和余归桡并肩同行的机会了。 当然他也可以再考,只要祁汜不放弃,余归桡想自己永远会教他。 可是祁汜似乎已经厌倦了漫长又疲倦的地铁,毕竟他已经不来了。而且他曾经说过,想要在未来某一年,和自己一起共同去看学校春天的湖面。 余归桡想,祁汜不能刷校园卡进出校门,不愿意去吃食堂的饭菜,这一切既然已经成为他的苦恼,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再为此努力一点呢? 明明很容易的啊。 余归桡想,或许并不是自己杞人忧天,祁汜真的有遇见困难就放弃的不良习惯,长期不返校足以从另一方面验证。 祁汜热衷社交,沉迷短暂而缺乏意义的感情,太容易浪费额外的精力,太不珍惜自己的时间。 这绝对不是他缺乏客观的偏见,而是基于祁汜自某个时间以来的表现而推论出的事实。余归桡感到失望,他没有想到从小到大建立的信任与承诺,对于祁汜来说原来是这么容易舍弃的东西。 祁汜在实验室所负责的工作对余归桡来说几乎是在十年前就可以完成,相比而言,用在通勤上的时间反而比工作多了几倍。 因此余归桡更加感到迫在眉睫,这样的成果,拿到自己学校的老师面前是绝对不够看的。祁汜没有优势,而日后想要长久地督促他,必须两个人离得更近。 看到手机上出现「快了」的回复,余归桡蹙起了眉。 他不是很满意,对于在万事上都精确严格要求的人来说,最厌烦的就是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 但是对象是祁汜。余归桡想要按照自己惯常的行为模式来处理似乎也缺乏可行度。 最近,祁汜越来越给余归桡一种不知道如何应对的感觉。祁汜似乎无药可救,余归桡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喜欢祁汜这样。 他不喜欢祁汜散漫、模糊、心不在焉,他不喜欢祁汜游移的、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他所遵循的,从来都是更加清晰而坚定的表现方式。 没关系,等祁汜考到这里来了,一切总能逐渐恢复从前的样子。余归桡不怀疑这一点。 他了解祁汜,或许比祁汜想象的还要了解,事情终归能回到正轨。 由于决定不再继续治疗,比起医院,杨清蓉更加偏好呆在家中,祁汜遵照她的意见将她接回家里,安排好基本的日常起居之后,祁汜回到学校销假。 不出所料,有了余归桡的协助,祁汜回来之后,几乎没有受到老师的任何刁难。反而因为他的回归意味着外来资源停止供给,余归桡不再出现,整个实验室都流露出失望和可惜的态度。 在绝对的优势之下,大多数人都无可避免地无法藏住自己真实的想法,而即使是在这样的心境下,祁汜也明白这是有一些伤人的。 可是他已经连被伤害的力气都没有了,祁汜早就知道了,他想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的—— 天才就是很伤人的。 余归桡没有急着告诉祁汜催促他回来有什么事,而祁汜回来之后也没有主动联系谁,但余归桡好像就是知道。 可是他似乎忘记了,即使是作为朋友,他也应该对这个时候的祁汜施加问候和安慰,即使他心里或许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特别关心的大事。 可是连辛辰都会不嫌辛苦地来找祁汜看望,余归桡把祁汜的工作做得那么漂亮——他总是把帮助祁汜的事情做得很漂亮,为什么却永远无法注意到他自认为真心对待的人的感受。 不过祁汜也不会在此时再和余归桡这些他追求了多年的是非了。 他已经决定不再走这条路,既然杨清蓉知道所有的事,那么他不应该再以自己的任性让家人蒙羞,让母亲为了他忍让。 说来好笑,祁汜长到21岁,仿佛才逐渐意识到应该拾起人生中其它珍贵的事物。 回到学校后,祁汜迅速退掉了租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节约开销搬回宿舍,又将离校期间累积的杂事全部堆积在几天内完成。 不知道连续熬了多少个小时,祁汜觉得连日坍塌在心中的废墟都变成了阴沉的灰色垃圾,散发着腐朽而荒凉的味道。 祁汜对着电脑屏幕昏暗的光将实验报告敲到最后一排,心里麻木地想。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不再爱他了。 因为决心转到直接就业的方向,祁汜多年来的努力和坚持仿佛都如一朝流水,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他甚至想不到应该如何对余归桡开口。 追随在余归桡的身后,期望有朝一日能够与他并肩同行,仿佛已经成为刻在祁汜骨髓中的印记,一旦停下,现在要走上另一条没有目标、也没有人引导的路。 祁汜在一开始甚至是感到茫然的。 可是尽管祁汜在逃避余归桡,把自己藏在壳里,对余归桡的世界来说却没有什么影响。 在周末的前一天,祁汜收到他发来的消息—— 依旧是如同简洁的指令一般,余归桡叮嘱祁汜明日着装正式,提前半个小时到达北京某家胡同里的私人菜馆。 餐厅被附上了详细的地址,余归桡特别提醒祁汜不要迟到,丁教授最注重学生的个人品行。 祁汜垂下眼,一言不发地看着手机,直到屏幕完全暗下去。 正式的着装,不可迟到的叮嘱,十分注重品行却被迫答应了私人邀请的老师,想必这些都是余归桡所厌恶的事情,都是他不屑于去做的事情,本来一生也不用为了这些俗事妥协,但是为了祁汜,他却低头了。 祁汜想,那就还是去吧。 去过了这一次后,再将自己的选择告诉余归桡。 祁汜想,自己真的很对不起他,就算要食言、要毁约、要背叛,也不要在这个时刻吧,不要浪费他的付出,不要亏待他的温柔,因为余归桡并没有做错什么,这些对他来说本来就是特别的。 大概是决心与从前告别,选择另一种无味但更加正确的人生,曾经在余归桡身上体会的种种不好,包括那些痛苦,那些无力,祁汜仿佛都已经全部释然了。 总之都是最后一次了,终归是要散场的。 可是没关系。 没关系的,我不再爱你了。 说来像个讽刺的巧合,余归桡讨厌穿西服,但是祁汜唯一的一件西装外套却是他买的,依旧是作为祁汜某一年的生日礼物。 余归桡的选择从来很简单,他常从孟佳琛那里寻求种类的意见,然后自己花费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挑选。 这是他奇怪的坚持,像极了余归桡本人——存在而不多的感情,但是对于被给予的人来说就是无比珍贵的宝物。 但是祁汜最终还是没有穿上这件西装外套,因为它太具有落幕的仪式感了,会让祁汜感觉到更加难过。 出门之前,祁汜看到外面下着小雨。他最终选了正式但又没有那么拘谨的白衬衫,套在大衣的里面,提前两个小时出了门,因为余归桡总是担心他会迟到。 祁汜在北京深秋的雨水中往目的地奔赴。秋意冷清,他错过了它们原本金色的掠影,心中攒满了告别的语言, 它们一句都无法说出,最后却总要被说出。 我不会迟到的。祁汜心想,追上你这件事我做不到,爱你又太姗姗来迟,那么尽管平庸,尽管软弱,道别我一定会做到最好。 或许真的是命中缺失了与余归桡联系的缘,就连这最后的告别与告白,祁汜都没有能够做到。 在地铁上,祁汜接到了医院突然打来的电话——杨清蓉忽然病发,在小区门口晕倒,幸好被保安发现,及时送到了医院。 祁汜拿住电话的手整个都在抖,为了见面而累积的勇气,积压在平静之下巨大的悲恸,全部被突然其来的意外连根拔起。 祁汜不敢给余归桡打电话,他害怕听到他的声音。 无论是哪一种,关心的、冷漠的、失望的,他都害怕。 那天从祁汜出门开始就天色阴暗,明明是一场黄昏雨,但是却下到了祁汜到达医院。 秋天的雨实在太冷了,下在深夜,像掉落了满地的银针,太冰凉,是祁汜最害怕的那种寒光。 杨清蓉躺在手术室里,祁汜没有等到她醒来,却在凌晨先等到了赶过来的余归桡。 祁汜的手机早已关机,祁汜不知道余归桡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但是没关系,那是余归桡,他总是有种无穷的办法,他不会遇到困难。 祁汜不敢想爽约将老师和余归桡单独丢在餐厅的场景,不敢想象余归桡联系不到自己的反应。 上天好像已经帮他做了选择,祁汜连最后的事情都没有做好,连退场都只配得到狼狈的。 余归桡好像也淋了一点雨吧,他看上去很潮湿,像吸收了秋天的冷意,安静又一言不发。 祁汜守在急诊室外面,先道了歉。他不敢抬头,只能诚实地道:“对不起,我爽约了。” 余归桡点点头,表示了理解,“没关系,不可抗力。” 看着医院走廊的灯,过了几秒,余归桡才平静地道:“但是丁教授这次不是很高兴,我送他回了学校,下次我再想办法约他谈一谈,你把简历和最近做的实验……” “算了吧。”祁汜忽然开口,打断了接下来的话,“算了吧,余归桡。” “我不打算考了,也不想再念了。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真的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条件……” 祁汜顿了顿,忽然露出了笑容。他抬起头,才感觉自己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直视过余归桡了。 祁汜浅浅地、温和又酸楚地笑道:“实际上你也知道的吧,我并不适合继续读下去,我太笨了,我也考不上的,就算依靠你帮我,你又能拉着我走一辈子吗?” 或许上天真的并不是公平的,医院那么多盏冰冷的廊灯,却一处也没有被余归桡选中。 寒冷的光线没有镀在他的身上,这一点一定是骗人的,冰凉的、像金属一样的光本来就才是他身上的盔甲。 但这一刻,余归桡背后靠着窗户,雨还在下,明亮的路灯投射进来,祁汜抬起头看过去的时候,灯光像从时间的缝隙里照进来,在余归桡的头发向鼻梁周围处投下一圈暖色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好像悲伤又充满爱意。 余归桡就这样带着这一点秋雨弥漫在夜色中的感情,静静地看着祁汜,没有移开视线,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道:“可是,你不是喜欢我吗?” -------------------- 没有写完……还是得分章。明天还有一更,快结束了。 小tip:本文第一二章的标题,可以倒回去看看。 第37章 第37章 沿途红灯太红 ==== 在祁汜的记忆中,在他刚刚上大一的时候,每次坐地铁去找余归桡,下车后还要走一截很长的路。 那段路白天走的时候风很大,晚上走的时候没有人,荒芜得像是命案现场,但祁汜走这段路的时候从来不害怕。 大风吹得他的心里干净又快乐,虽然很冷,但是心中充满了快活的勇气。沿途并没有红灯,但祁汜总觉得自己走过了好多个红灯。晚上看不见周围的风景,但祁汜也从来不在这条路上东张西望。 他总是笔直地往前走,总觉得头上的星星在看着他。 地铁站与余归桡的学校之间,有一座下穿式立交桥,祁汜每次走入隧道前都会仰起头看一看,如果看到阴云就呼出一口白气,如果看到月亮就弯起眼睛,这时候常有油罐车从他身边开过,在桥下发出巨大又隆重的回声。大车的前照灯都很亮,照出祁汜长长的影子,照出前方平坦的道路,像金色流动的河水。那时候祁汜不知道自己爱着一个人,但那份持续很久的悸动,他现在还能记得。 那个时候为什么总是那么简单,那么英勇,能够瞬间涌出自己所有的力气,受到怎样的伤都不会归为痛,怎样都不会觉得徒劳无功。 祁汜曾以为那心情是不朽的。那样珍重的感情,那样顽强的自己,是什么时候一点点丢掉的呢?余归桡又是怎样站在一旁,清醒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自己做梦?他是怎么在天梯的尽处,抬头望向深邃广袤的星空,又低头看着永远在往上爬的人。 祁汜愣愣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脏处传来麻木的疼。他看着余归桡,觉得他的面容从来不像此刻这样模糊。 可是那双眼睛那么亮、永远那么亮,怎么会肯骗他。 祁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自己好像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是怔怔地道:“你怎么会知道……?” 余归桡垂下眼,看上去几乎像是怜悯的不忍,可是这慈悲只持续不到一秒,那双冷静的、聪明又洞察一切的眼睛,就又这样清醒地看着祁汜了—— “我怎么不可能知道呢?” 余归桡安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人,“祁汜,你根本不会藏。” 明明没有收到什么真正的撞击,但是祁汜的手却神经质地痉挛了一下,他往后退了一步,随即肩膀开始颤抖,然后是嘴唇,然后是手指。 祁汜用力地闭了闭眼,又马上逼着自己睁开。 幸好,没有眼泪。 祁汜的声音抖成细碎的气音,尝试开口了两次,才能说出完整的话——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祁汜没能说完这句话,便闭上眼,觉得眼眶很烫。 他怕自己会哭,又迅速地扭头,背对着余归桡。 睁着眼也没有办法,闭着眼也没有办法,眼泪还是这样掉下来了。 随着冰凉的液体划过脸颊,祁汜忽然停顿了下,继而笑了出来。由于嘴角翘起,祁汜尝到了一点眼泪的咸,他怔然地重复道:“是啊,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 尽管看不到祁汜的脸,但余归桡觉得心脏某处传来一阵紧缩的疼痛。他皱起眉,想走上前,也想让祁汜转过来看着自己,可是他身上什么也没有,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于是余归桡只能道:“祁汜,你哭了吗?” 祁汜依旧没有转过来,无论他此刻是哭还是笑,对于余归桡来说都是拙劣的喜剧。 可是他的手指颤抖得停不下来,牙快要咬碎,口腔中好像能闻到铁锈味,心却偏偏是一片荒凉的麻木。 祁汜知道不要再说话,不要再被碾碎,躯干已如要倾塌,灵魂也像布满伤口,可是他怎么能不忘,怎么能不问,怎么能就这样,看不到枪口便被殓葬。 祁汜咬着牙,逼自己说:“如果你知道?为什么……” 余归桡不知道该怎么办,沉默地站立着,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可能说出了祁汜不想要让自己知道的话。 他垂着手,感觉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可是他迅速找到了补救的方法:“你不想我知道吗?那好吧。” 余归桡找到了立足之地,便恢复了镇静,他甚至将眼睫温和地垂下,敛着眉目,很轻地仿佛安慰着道,“祁汜,没有关系,什么都不会变的,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见祁汜没有反应,余归桡停顿了一下,想起自己的重心,“但是你不可以放弃。” 他强调道:“祁汜,这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事,你不能再停下来了。” 然而祁汜依旧背对着自己,不说话也不回头,余归桡沉默了一会儿,只能用上最后的办法。 他想到了自己准备了很久的礼物,想到一种清凉的薄雾和日出,余归桡笑了笑,因为不习惯这样展露,所以显得有些拘谨,“祁汜,你再坚持一下好吗?星星是免费的,但是我可以送给你。” 祁汜终于转过身来了,他的脸上不再有泪,平静得宛如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是余归桡却陡然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前方。 祁汜握着拳,努力不让自己嘶吼出来,喉咙在叫嚣着疼,但是发出的音量却并不大——“有什么用……?” 他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和余归桡对峙着,不易察觉地发着抖,但是不再哭了。 “有什么用?!余归桡,你告诉我,你的星星到底有什么用?”祁汜用力地站在原地,想象自己的双脚被钉上钉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挺直躯干,不会倒下。 “余归桡,你看的是几百万的、通过无数精密仪器测量成像的星星;而这世上有的人看的是透过破烂的窗户边、或者从泥水中倒映出,又脏又小,看也看不清楚的星星!你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祁汜抖着唇,心中全是戚然的苦,语气却回复了平静,“我看不清楚,我也不要再看了,我不喜欢你,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余归桡皱着眉,还要说什么,但是祁汜显然已经不想再听,他对着余归桡道:“你走吧,这里是医院,我还要陪着我妈。” 余归桡的眉头皱得更深,觉得祁汜已经进入一种不可理喻的情绪中,无法交谈。他也感到有一点生气,不明白祁汜为何要这样混淆是非。 见已经无法得到理智的回答,余归桡的脸色也逐渐冷了下来,但两个人中总要有一个清醒的人,他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我今天先回去了,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不要因为一时的情绪放弃自己的人生。”余归桡道,“祁汜,不要让自己后悔。” 后悔,我会后悔吗?余归桡走后,祁汜默然地坐在走廊中,看着医院的廊灯静静地想。 或许会吧。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一夜之间就这样轻飘飘地散了,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祁汜想,爱余归桡这件事,对他来说,好像就是在爬天梯吧。 他想,余归桡,我很早就想告诉你,我也真的告诉过你,我是一摊泥,一捧土,一堆无用拼凑出来的无用,你那么聪明,你明明就能看见,可是你就是要踏进沼泽,就是要扒开泥泞,你就是要看到这捧尘土里的眼泪。 过了凌晨一夜,杨清蓉在将近日出时醒来,祁汜终于得到空闲能够回去暂时休息。 日出像一把尖刀,祁汜麻木地拖着身体,晕晕沉沉地回到学校,他又累又痛,洗完澡便要再度赶回医院。 在学校满是雾气的破旧淋浴间里,从昨夜一直绵延的雨,又开始重新下了。 祁汜终于得到了独处的机会,他慢慢蹲下来,将头抵在膝盖上,肩膀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借助淋浴巨大的水声遮掩,祁汜用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一条一条,变成被冲刷的沟壑,只能通过咸味分辨。 四周像瀑布一样轰隆着声响,祁汜什么也听不见,蒸汽也成为眼泪的一部分,好像这一刻全世界都下起滚烫的雨,然后通通砸向了他。 -------------------- 还是没写完,不过好像就是该这样长,明天再更一点,明天这部分真的就完了,感觉是个冗长但又简单的故事,但我只会写这样的故事(鞠躬 《勇》-杨千嬅 《奇洛李维斯回信》-薛凯琪 《天梯》-张智霖 《垃圾》-卢巧音 《绝》-傅佩嘉(这两首都要听黄伟文concert live版,那场真的很棒) 感谢这几首歌,因为不是直接引用,就不一一标明了,它们本身都是比我写的东西好上十万倍的作品,有时候会想着祁汜听它们唱它们的样子。笔力有限,但如果能共鸣到我会很开心。 第38章 第38章 万千心事入河川 ====== 从六岁之后,祁汜和余归桡的距离第一次达到了时间和空间上的峰值,见面自然是不可能,连消息、短信,甚至余归桡钟爱的邮件都没有。 但祁汜竟然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他想自己可能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在潜意识中种下了这样的果,他好像预料到了,自己终有一天要从余归桡的世界退场。 一旦失去了目标,祁汜剩下的大学生活仿佛都被打乱,该做的事情都在此前以可怕的学习密度,压着心沥过血一般地完成了,因为这样他才有可能拥有余地比别人走得更远。 可是现在这些都不需要了。 祁汜丢掉那些翻烂了的文献,将报告提交到系里,然后退出了实验小组,算了算还没修完的课程,开始寻找求职的路径。 其实杨清蓉的指责没有错,余归桡的判断也是正确的,祁汜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只做了一件事,只见过一条路上的风景,这实际意味着,一旦他离开了熟悉的区域,他真的什么都不会。 余归桡缺席的这个冬天,已经二十一岁的祁汜耻于开口,但好像这时,他才真的长大了。 摒绝了所有的朋友,不再和任何人联系,祁汜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迅速而能见到时效的成长要求把软弱的骨骼都抻开,他感觉到了疼,但他要学会不再做梦。 可是明明每一天都很忙碌,明明没有浪费时间,但这段日子后来在祁汜的记忆中都是模糊的,他记不清当时身边的状况,也回忆不到自己的心情。 但实际上,或许当时其实也不必如此孤立自己,简直类似于一种惩罚。后来很多年后祁汜再想,才觉得不必做到如此,世界不是一定非此即彼,总有更好的、更加成熟的处理方式,只是他当时没有学会。 而年华一旦流过,那便是流过了。 余归桡大概在年初重新开始联系祁汜,虽然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但祁汜觉得这大概是第一次余归桡向他妥协。 医院的对峙仿佛并没有发生过,余归桡或许真的“忘了”。他平淡地在邮件中向祁汜叙述工作、建议计划,要求他参考安排。见邮件没有回复,余归桡又发了消息、尝试拨通电话,甚至在百忙之中,纡尊降贵地找到了祁汜的学校来。 但祁汜未到期末已经退宿,提前回了家,实验室不再挂名,课程也早就上完,除非余归桡亲自找回到家,否则并没有办法能够联系到他 ——明明是从前随呼随到的人,现在竟然要通过这么曲折的方式来找。 余归桡感觉到了困扰吧,也同样感到不解——祁汜竟然还在闹脾气。 就算让祁汜来看,他并不会感到意外。余归桡的世界一直都是这样的,他很难理解会有人被情绪支配,甚至支配到放弃工作、放纵自己、浪费时间,况且是这么长的时间。 从以前开始就这样,祁汜很早之前就发现余归桡不喜欢情感太丰沛的人,不管那情感的缘由是积极或消极。他身边不少怀着梦想和情怀投入研究与工作的人,但余归桡连这样的人都会规避。 智者想必终归是冷漠的吧。情绪意味着不稳定,不稳定就容易搞砸,余归桡擅长解决问题,却不善于解释问题。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培养并放任会搞砸的因素生长。 然而最后,让祁汜没有想到的是,余归桡竟然通过学校找到了辛辰头上,让辛辰给自己带话,要求祁汜快点回到北京,不要再这么任性。 连辛辰都感觉到颇为无奈,祁汜当时和周围所有人断了联系,余归桡多次来请托,他只能又跑到祁汜家来了一次。 辛辰觉得很奇怪,他不知道余归桡是否知晓祁汜的心意,只觉得这位友人的态度实在很捉摸不透。 余归桡好像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他执着地来学校找了祁汜好几次,甚至告知了辛辰他知晓自己和祁汜之间曾经的关系,希望他能够借此帮忙。 辛辰不知道为什么余归桡觉得祁汜就会听自己话,但因为余归桡态度友好,虽然骄傲但并不缺乏礼貌,辛辰本来也有些担心祁汜,便重新跑了一趟。 可是他感到不解的是,余归桡明明把祁汜看得很重要,又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他采取了这么迂回又绕远的方式,甚至用了多好几倍的时间,但却不肯简单直白地放下工作回去找他。 余归桡的回复是“我很忙,希望你能提醒他”。可是辛辰觉得奇怪,明明有更高效率的方式摆在眼前,他都能想到的盈亏,天才怎么会算不明白。 可是,即便是这样迂回而执拗、十分罕见的求和方式,祁汜似乎也不需要。辛辰把话转达给祁汜,可是祁汜连反应都十分微弱。 他只是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对着辛辰笑了笑,便带过了这个话题。 祁汜最终留辛辰吃了晚饭,饭后他送辛辰上了回学校的车,沉默了很久之后道:“辛辰,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陪着我妈。下个学期我可能也不会回学校了,我课修完了,或许会找实习。” 祁汜笑了笑,“谢谢你来找我,毕业之前,我一定回来请你吃饭。” 闻言,辛辰茫然地愣了一会儿,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 祁汜之前的努力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又拼命、又真诚、又坚强,连他都相信祁汜一定会继续求学,走到更远更好的地方。 因为他值得,他也配得上。 不过辛辰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对祁汜挥了挥手道别,“那祝你一切顺利。” 这是一句来自朋友真诚的祝福,但祁汜的顺利早在去年的秋天就完全结束了。 杨清蓉的病情过年之后急转直下,祁汜还没有等到迎来春天,就快要失去自己的母亲了。 杨清蓉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祁恪终于来看望了几次,他来时杨清蓉总在昏迷,但好像他走后她总能知道。 祁恪没有再提离婚的事,但祁汜知道他还和那个女人住在一起。 祁恪留下了一笔钱,祁汜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他甚至没有和祁恪再说过话。 过完年后,寒冬已逝,早春将至,栽种在杨清蓉病房外的那颗玉兰刚刚开出一朵花,杨清蓉就迎来了她生命的最后阶段。 她知道祁汜早就不去学校了,也知道祁汜把家里所有的钱——尽管少了祁恪后那并没有多少,全部都拿出来给她治病了。 她知道祁汜长大了,选择了,不再做梦了,但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她发现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她也从来没有真的想要过。 杨清蓉不知道怎么样对祁汜来说是好的,她并不是无法接受祁汜的性向,她只是觉得祁汜太苦了。连她都不相信的事情,要怎么说服别人去相信呢? 如果早晚要醒,那么祁汜终于不再去爱错误的人,终于从遥远而不可及的梦想中毕业,这难道不好吗? 杨清蓉甚至想过,如果是因为自己促成了这样的结果,那么她起码为祁汜做了一件好事。 可是,这对祁汜来说真的已经足够好了吗? 杨清蓉在离世的前一天晚上,似乎已经预感到了生命的尽头,她将祁汜叫到病床前,看了他很久。 杨清蓉年轻的时候是很漂亮的,或许不如孟阿姨那样的美人,但她温柔又恬静,祁汜见过杨清蓉和祁恪的结婚照,自己的母亲在其中笑得甜蜜温和,像初春湖边一朵初开的玉兰。 然而,窗外春色冉冉,房间内的玉兰却要凋逝。祁汜的手指掐着大腿,咬着牙关,用尽全力露出一个笑容,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怕一开口就会哭。 杨清蓉最后的时刻全部留给了笑容,疾病已经完全夺走了她的生命力,容颜干枯,身体羸弱,但是她最后是那么美,那么宁静。 她对祁汜说:“小汜,我把房子卖了,这是我唯一拥有、能够给你留下的东西,连祁恪都没有,他一开始什么都没有,你比他已经强多了。” 谈起祁恪,杨清蓉似乎也不再有怨,似乎因为无谓而完全释怀了,“我把钱都留给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那房子对你来说已经不需要了,它太空了,就让我把它带走吧。” 窗外的玉兰尽管只开了几朵,但是晚风拂过,它们在夜色中含幽绽放,静静地等待料峭的春寒开过。 祁汜的手抖得握不住杨清蓉癯瘦的手指,她的母亲最后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做什么都可以的,小汜,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健康,快乐,不要后悔,那就够了。” 春天带走了杨清蓉,带走了这世上唯一无论如何愿意都陪在他身边的人,祁汜从此完全孑然一身,再也没有稳定的避风港。 祁汜没有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想要任何形式的未来,母亲一去世,做什么好像都毫无意义了。 房子确实已经被杨清蓉卖掉,她走得干干净净,却为祁汜留下了拥有大的多选择的未来。 但是祁汜根本无心再考虑这些,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当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有选择却仿佛比没有选择还要可怕。 因为无论怎么选,怎么做,结果都是寂寞的。没有人为你喝彩,也没有人为你担忧,你是好是坏,从此只变成你一个人的事情了。 祁汜回到了学校,在还没有考虑清楚未来之前,他甚至不想把杨清蓉留下的钱浪费在租房上。 宿舍总归是免费的,不论多么抗拒,但祁汜不得不承认,象牙塔确实是很多人最容易想到,也最容易回归的避难所。 他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有见过余归桡了,时过境迁,祁汜的周围发生巨变,他甚至不再经常想起那场让他痛不欲生的对峙,当时的悲恸、羞辱、折磨,仿佛都已经不再重要,祁汜可以坦然地与它们告别了。 但显然,余归桡的“告别”比自己更成熟、更早,他甚至能够做到完全心无芥蒂,毫不在意。 知道祁汜回校之后,余归桡便邀请他周末去爬山。 祁汜感觉到莫名其妙,他回来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室友都是当天晚上回来之后才知道的,但余归桡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傍晚的时候就已经在宿舍楼下等他了。 祁汜拖着行李箱回来的时候,夕阳最后的一缕光线消逝,入夜之后,路灯整齐地亮起,余归桡靠在其中一盏之下。 原以为早已被时间都冲淡的面孔再一次分明地呈现在眼前,祁汜恍然发现,余归桡所信奉的理性、规律、科学确实是有值得遵循的道理,就像无论人的情感变化如何,但永恒的东西就是永恒的,它塑造了你的观点、认识,你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物质是不变的,变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爱情。 余归桡当然是很好的——祁汜现在已经愿意承认了。无论他曾经多么自以为是地将余归桡视为伤害的来源,想象他是一把尖锐刺人的武器,但余归桡的好实际上都从来不曾变过。 但是他的好是多重的,祁汜甚至觉得,不光漂亮得像神明一样的外表,相处久了,任何人总有一些会爱上余归桡的时刻—— 他的智慧与清醒,他的骄傲与温柔,他站在春天的樱花树下,他抬起头看着路灯、星空、远方的神色。 那天伴随祁汜回到学校的春日是那么温和,春天带走了祁汜的母亲,但祁汜最终却无法恨它。 春光很好,只是有的人不再在场。余归桡代替春天而来,而祁汜见过他最好的样子。 余归桡邀请祁汜周末去京郊爬山,而祁汜连缘由都没有兴趣再问。 他无可无不可地应允下来,到了周末,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便也无可无不可地出门,慢吞吞地赶到目的地。 那是他在出国之前最后一次见到余归桡,这样慢悠悠地赶,结果自然是迟到了一点。 但是有人比他迟到得更过分,祁汜都到了快二十分钟,丁漉洺才和余归桡一起姗姗赶来。 余归桡自然不会迟到,但是他需要去接丁漉洺,这座野山难找,而祁汜都懒得想丁漉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丁漉洺有些拘谨地和祁汜打招呼,远远不像上次那么大方,而余归桡看起来似乎更加奇怪,他好像不太情愿地应付丁漉洺,但又始终走在她旁边,似乎想要让她和祁汜说话。 祁汜无心考虑他们两个的事,他更关注这座野山既无明显的景点,又没有什么特色的风光,不知道为什么受到余归桡的偏爱。 走到半山腰中途,忽然有一座吊桥横亘在山谷中间,有一些高,下面是湍急的水流,倒是为这座平凡的山增加了一点不一样的趣味。 祁汜稍微提起了一点兴趣,但余归桡和丁漉洺走在前面,余归桡走得很稳很快,但是丁漉洺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停在了吊桥中间。 她攀着绳索,似乎很害怕的样子,无助地看着余归桡,但余归桡却越过了她,目光直直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身后的祁汜。 丁漉洺有些怔然地站在吊桥中间,但是只是片刻,余归桡就向这边走过来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担心余归桡真的丢下她不管,那么不论他再怎么受自己的父亲喜爱和器重,自己以后都绝对不会再帮他。 塞一个研究生名额实际上并没有多么难,但是丁漉洺看不惯余归桡这样的人为了这种事反复低头。听说余归桡和余渊感情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拜托到自己父亲身上。 但父亲既然知道自己喜欢他,丁漉洺想,那么就此忽然出现再为难余归桡一下也没什么不可,毕竟余归桡的态度冷淡,对她也不怎么样。 余归桡沉默着,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走到吊桥中央,向丁漉洺伸出手,丁漉洺露出笑容,甜美地将手放进他的掌心里,吊桥不稳,瞬间的晃荡之势让丁漉洺踉跄着跌进余归桡的怀里。 祁汜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一时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们。 他为自己这片刻的怔愣感到可耻。站在吊桥中央,祁汜抬起头,看见从雾气从山中缓缓升起,最后又逐渐消散在了云层中。 祁汜将视线投回前方,看着站在吊桥另一边的人。余归桡牵着丁漉洺走到吊桥对岸,然后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他很平静,脸上无波无澜,好像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余归桡直白、坦然、专注又固执地注视着前方,好像永远、永远在等祁汜走向他。 六年之后,余归桡终于在温暖而安静的车内,没有隔着一座吊桥的距离,没有隔着经年的距离与伤疤,抱到了总是很伤心的祁汜,对他说出了那句欠了多年的话。 六年之前,祁汜用沉默隔绝了余归桡的注视,坦然地回望过去;过了片刻,他牵起嘴角,仿佛无比眷恋、又无比温柔地笑了笑;继而没有片刻停留地转身,从吊桥中央,一步一步地离开,坚定地朝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吊桥下面的流水湍急得像洪潮,又像瀑布,后来余归桡每次想起祁汜在吊桥中央逐渐远去的背影,都觉得那座桥仿佛并不存在。 祁汜就是在万壑狰狞的峭谷中,轻飘飘地、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他。桥下的水声像瀑布一样从天而降,砸得余归桡茫然若失,万籁俱寂。 第39章 第39章 愈合的洼地 == 秋在北京总是那么的冷,祁汜明明是在春天回国,但是在没有回来之前,每每透过窗外看到异国街道上红成一条风景线的枫树,他都会想到北京的银杏。 他总觉得这种树好像是独属于国内,独属于北京的。 银杏是从生长到枯萎都灿烂又明亮的树,它是多么适合从四合院的天井探出,或从长长的使馆街外飘过金黄的掠影。 又或者是祁汜更为熟悉的,在发光的雨夜,银杏被坠落在地上的银针一点点碾成泥土,枯黄的叶片发出清脆的裂声,然后明年又会在北京脏兮兮的春风中重新盛开成花。 余归桡不像银杏,他不像任何一种植物,他是更加宁静又深邃的,矿物的语言,从来没有被祁汜读懂,但却又努力地在和这世界对话。 祁汜不知道自己闭眼闭了多久,直到终于从疲惫中找回了一点力气,他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从余归桡的怀里挣开了。 其实他一动,余归桡就感觉到了,他小心地放开了环在祁汜背后的手,又觉得有一点舍不得,将指尖从祁汜的背后划下,好像获得了一点体温的余热。 祁汜垂着头,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是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不想说没关系,也不想说谢谢,但是他应该说的。 他应该说的,因为他早就已经没关系了。 祁汜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还没有发出声音,在抬眼的一瞬间,却顿时愣住了—— 余归桡安静地看着他,看得非常专注,看得祁汜觉得很难去形容这个眼神。 他一直都知道余归桡的眼睛是最漂亮的,别人干净的眸最多像海,但是余归桡倒映的却是整个宇宙,是他一直凝视的安静又永恒的东西。 但是祁汜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以为早就遗忘的话,余归桡其实很早之前就纠正过他,宇宙并不是安静的。每分每秒都有小行星发生着爆炸,每时每刻都有巨大的星系在发生内部的战争。太阳的一生不过代表了一种极度残暴的能量美,木星流动的颜色和斑点包含了强烈的风暴和喷射气流,其存在就宛如狮吼。 祁汜记得余归桡曾平静地对自己道:“祁汜,宇宙是那么喧哗的地方,但是你听到了吗?听不到吧,因为它太大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会觉得宇宙是寂静的。” 喧哗或许从来不会和余归桡沾边,但是祁汜确定自己这一刻看到了余归桡眼中类似于那些不寂静的东西,它们好像不一样了,但是也并不吵闹。 余归桡看上去带着一些温柔而自持的难过,他好像并不打算让这温柔打扰祁汜,但是因为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鲜活,所以让祁汜一时间愣住了,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余归桡见他抬头,很轻地笑了笑。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再碰到祁汜,但语言总是更加无害的。 余归桡眨了眨眼,想了想,用上了询问的语气,“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他希望祁汜说“好”、说“嗯”、说“去哪里都可以”,但是祁汜当然不会这样做。 祁汜说“不用了,我想要下车”,那余归桡也没有什么办法。 可是暮色已经完全变暗了,天要黑了,而余归桡知道,北京要下雨了。 余归桡记得那些雨,他不知道祁汜还记不记得,但他希望祁汜不要再淋。 余归桡把手按在方向盘上,没有再看祁汜,而是低声道:“我送你到方便打车的地方吧,这里打不到,人很多,而且快下雨了。” 车子已经发动,而祁汜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将头扭过看向车窗另一边,而余归桡就像一架精密的仪器,他说要下雨果然不到片刻窗户上就布满了斜斜的雨痕。 祁汜坐在副驾驶座上,感觉笼罩着一片沉闷的阴云,整个人的难过又变得湿重起来。 余归桡说到做到,到了一个人少一些的路口,他就将车停下了。 向屹群的背叛、余归桡的道歉,这些都让祁汜感觉到沉重又疲惫,车内温暖的空气让他软弱地不想移动。 但随即祁汜意识到,此时哪怕想要任何一个人的体温,都是可耻的。 他连忙坐起来,拉开了车门,却在要下车的时候被余归桡叫住。 余归桡的声音像和车内的暖气融在一起,而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外面冷冰冰的秋雨才是他的样子。 祁汜感到很不习惯,但余归桡对他说:“在下雨,很冷,你拿一把伞。” 祁汜转过头来,余归桡递给他一把放在车后的折叠伞,祁汜怔怔地接过,下意识地道:“你竟然带伞了……” 余归桡垂下眼,那些不寂静的东西又变得寂静了。他说:“我一直都带着。同学会那天,是你不愿意上车。” 祁汜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在外面变得更冷之前,他下了车。 祁汜感觉到余归桡应该一直没有离开,将车停在后面。 他兜里的手机不停地传来震动,但祁汜既选择没有理会,也没有选择回头。 在北京一个平平无奇的秋夜,祁汜独自一个人,撑着伞,不知道往哪里去。 水滴啪啪地砸在伞面上,落到地面上,埋到泥土中;而那些无色的雨,有色的针,在车灯的远光下,全部都变成和银杏一样,温暖的黄色了。 -------------------- 来晚了。因为最近北京疫情形势严峻,风云变换的社会面局势让整个人的生活都处于动荡之中orz 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十二月会变成缘更,可能更得多可能更得少,真的是没办法的事,请大家谅解。 另外就是请各位宝们一定不要熬夜等更新,一定保重好身体。 十二月缘更之后一月会停更,在过年前完结后全部一次性放出,真的感谢大家陪了小余和小汜这么久,希望你们都健康顺遂。 第40章 第40章 月光的杂音 == 祁汜还没有走回公寓,雨实际已经不再下了。 在雨停了之后,夜晚地面的积水其实比下雨之时的存在感还要明显一些,因为不再匆匆赶路,所以人们会有意识地避开地上的水洼。 但祁汜不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很喜欢注视反光的积水,看倒映在里面的星星、路灯、月亮。 这些反光被路上的鞋跟踩碎,或者因风动而漾起非常微小的涟漪,成为下雨之于祁汜唯一的乐趣。 他今天不想回家,所以蹲在单元门口,看了好一会儿。 回到公寓里,祁汜将手机拿出来看,果然未接电话大都是向屹群打的,见祁汜没有接,他还特意发了一条信息过来询问—— 「在加班吗?不要忘了吃饭。」 像是为了表现和祁汜同病相怜,向屹群紧接着又发了一条: 「我也在加班,今天会好晚,下班后能不能来找你充电?」 大抵是觉得文字不够亲昵,这条信息后面还附了一个哭脸表情。 向屹群为人呆板严肃,从来不会发这些,但是祁汜很喜欢用emoji,向屹群在追人的时候习惯模仿喜欢的对象而让他开心,这些从前祁汜都会觉得很可爱的事情,现在好像都变得别有目的了。 他讲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毫无意义地转了一个圈——这是他为了今天的惊喜date临时戴的。 这对银色的戒指不知道购买于哪里,想来那还是临近圣诞的时候,街上的人流涌动,向屹群有些僵硬地牵着祁汜的手,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都是第一次来曼哈顿,向屹群紧张得有些不正常,祁汜见他频频看向珠宝店的橱窗,又带着些许落寞的神色若无其事地转回,微笑着给祁汜指街道中央的圣诞树。 祁汜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他见向屹群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指腹,便和他十指相扣,带着甜蜜的笑容,一起朝着圣诞树的中央走去。 那天向屹群没有买戒指,但最后他在祁汜的apartment中单膝下跪时,递出的仍然是昂贵的一枚。 或许对于祁汜来说,坚定的、毫不动摇的、全心全意的选择实在是太过珍贵,即便未得到任何家人祝福,即便他们此刻的国籍身份不可能得到任何具有意义的认可,但异国的氛围和爱情本身,之于此刻的他们,实在是太造梦了。 它让向屹群相信自己无所不能,也让祁汜相信自己能够至死不渝。 即便没有富裕的财产和惊世的能力,但是向屹群说他们会结婚,祁汜也就真的笃定他们终有一天会结婚,毫无保留地去幸福了。 尽管并非没有怀疑过,并非没有在热恋发烧期之后认真考虑这件事的现实性。可是即便两人渐渐地在回国之后都不戴了,可是没有人能够去质疑这枚戒指的价值。 ——怎么能够怀疑相信笑话的自己?怎么能够推翻承诺?那不仅意味着否定了所有的赤子之心,也意味着指出他们走到这一步总有一天会结束。 没有人想做叫醒的人。 祁汜摩挲着戒指,想了很久,拿出手机,回复道: 「你来吧,我也有些话想跟你说。」 - 向屹群坐在顶层的餐厅内,侍者站在一旁,看他很久没有动静,礼貌地提醒了一声——“先生?” 林姿昀坐在向屹群旁边,她今天穿了一件露肩的礼服,颈部在餐厅的灯光下泛着白皙的光泽,像天鹅一样;但向屹群害怕她的皮肤,也厌恶她的体温,偏偏这个时候林姿昀还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巧的脸上挑起秀美的眉,“怎么了?” 她有些不满意,因为向屹群在这样的场合内还在走神,但好在自己的男朋友还算知分寸,回过神后,让侍者添好了酒,赔着笑容,优雅又得体地回敬了坐在对面的两位长辈一杯。 向屹群完美地翘着嘴角,他知道如何呈现一个看起来有教养而并不谄媚的弧度。林姿昀的父亲——他更习惯于称呼为林总,和他夫人坐在对面,脸上看不出喜怒。 但二人一向如此,向屹群早就习惯,他知道林总之前对他是器重的,但自从他的身份转换为林姿昀的男朋友后,那份器重就变得轻了很多,满眼都是富贵之家的挑剔。 向屹群知道他们内心其实看不上自己,只是挑不出错。 但这样也就够了,向屹群想,自己也不是真的要和林姿昀过一辈子。 他的余光看到林姿昀露出的肩膀,一股反胃的感觉油然而生。 向屹群端起酒杯,再度抿了一口,心里漫无边际地想,这一口有上百元吗?一口应该不至于吧,不过也说不定,这恐怕是自己这辈子喝过最贵的酒了。 向屹群咽下冰凉的液体,甘醇的酒味在他喉咙里全是黏腻的苦涩,他想起祁汜刚刚回复的话,觉得有些许不安——祁汜很少那样讲话,让向屹群担忧起来。 担忧的同时,向屹群又觉得自己卑鄙,在和女朋友度日如年地在高级餐厅共度晚餐后,竟然要在送走她们一家人后去找男朋友治愈。 不过没关系,向屹群想,我不是自愿的,我没有办法,我并没有背叛祁汜。 “……所以就在半年之后,我生日的那天,你觉得怎么样?”林姿昀讲到一半,发现向屹群又在走神,感觉有些奇怪,不免嗔怒地轻轻踢了他一脚。 向屹群立即回神,微笑道:“半年之后,你生日,可以啊,我怎么会忘呢?” “那太好啦!”林姿昀露出甜蜜的笑容,两颊上飞上薄红,“既然是订婚的话,我就不请太多朋友了,就叫几个关系好的姐妹,在我家的别墅小小地办个宴会,你觉得怎么样?” 向屹群的微笑卡在嘴角,仅仅是这一秒的停顿,他就感觉到林总的视线看了过来。 向屹群将端在半空中的酒杯送到嘴边,用抿酒的方式化解了这一秒的停顿,提起嘴角,用温柔的语气提问道:“订婚?” “是啊。”林姿昀兀自地用着幸福的口气,“刚刚不是一直在跟你说嘛?其实我也想过会不会太早,但是我有一个闺蜜上个月结婚,蜜月去了西西里,好漂亮啊,欧洲果然还是要和恋人一起去。” 说到这,她略带羞赧地看了一眼向屹群,小声补充道:“或者夫妻……” 向屹群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麻,他不能吸气,不能作出任何调节的姿势,因为这并不是应当爆发的场合,于是只能微笑道:“可是我还没告诉我父母……” 果然,林总几乎是在下一刻就出声了,“既然是我们办宴会和婚礼,希望你能尊重昀昀的想法。” 向屹群紧紧在桌下握着拳头,几乎是无法自控地抬起眼看了一眼对面,林夫人一愣,但是向屹群下一秒就恢复了微笑。 林姿昀有些无措地坐在旁边,不想让恋人和家人闹僵,便开口圆场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告诉阿姨了,她高兴着呢,听说连叔叔的病都有一点起色。” 话说完,她几乎是隔了好几秒才听到回复,林姿昀感觉是不是向屹群今天上班太累了,好像确实有些不在状态,连语气听起来都那么让人不舒服了。 向屹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也不知道自己停顿了多久,他只能机械地吐出几个字:“你告诉她了?” 林姿昀忽然感觉到有一点害怕,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从来没有怕过任何事,此时也有些不高兴,“她那天打电话过来问候嘛,你知道的,我和你妈妈又说不了几句话,一不小心就告诉她了。” 想到确实没有提前告诉向屹群,林姿昀放低了姿态,撒着娇,小声地凑到向屹群耳边低语:“有什么关系嘛,你总不会不负责任吧?那晚之前我就跟你说过,我这辈子只会有一个男人。这样的话,我们迟早会结婚的。” - 向屹群在结束晚餐之后,自己都不知道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打车到了祁汜的公寓。 他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苛责自己太多。 向屹群都不知道哪一个更可笑——命令一般的订婚、林姿昀不可理喻的执着、周梅的沾沾自喜,父亲因此而有起色的“病情”。 出乎向屹群意料的是,没想到林家夫妻宠溺林姿昀已经到了一个完全不可理喻的地步,只要是女儿喜欢的,那么哪怕仅仅是凑合看得下去,也没有关系。 毕竟只是能让女儿欢心的物品。 向屹群想到临走前林总用施舍的语气,表情微妙,一字一顿地道:“尽管我们不介意办婚礼,但我想如果是个男人,戒指总该自己负责。” ——林姿昀想要的戒指,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向屹群想不出来,只觉得它们一定是贵的那一种。林姿昀去过曼哈顿吗?一定去过吧。她比起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会更喜欢街上的圣诞树吗? 向屹群按住自己的无名指,那里空空荡荡,但是向屹群想,很贵的戒指,我也曾经买过的。 - 回到祁汜的家,向屹群拿出钥匙打开了门,房间里很暗,祁汜只留了一盏灯等他。 而祁汜自己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向屹群轻手轻脚地靠近,祁汜的睡颜在暖灯下显得更加柔和,带上了稚气,简直像个孩子,很难想象他已经过了28岁。 向屹群没有知道他性向的朋友,但祁汜有很多——因为他从不隐瞒,但是祁汜的朋友无一不觉得他们实际并不相配,祁汜是很柔软的,甚至有时候有些缺乏主见的性格,但是向屹群的自我意识却很鲜明,只有祁汜才会觉得他对自己温柔。 向屹群一向知道,温柔的不是他而是祁汜才对,有的时候他感觉祁汜就像水一样,接纳很多,包容很多,柔和得像没有脾气,当他这样闭着眼躺在沙发上,就像一个用数年被偏爱的时光打造出来的纯真梦境。 祁汜太天真,太温和,他一无所知的依赖和信任有时候让向屹群感觉到恨,他无法想象祁汜是拥有伤痕的,水怎么可能会拥有伤痕呢。 向屹群很累,甚至有叫醒祁汜和盘托出的想法,但是还不行,他要和林姿昀虚情假意地订婚,在父亲康复或死去之前,他所能承认的,只有林姿昀的男朋友、未婚夫,甚至是丈夫、爱人,这一种身份。 向屹群走到沙发前,正想要摸一摸祁汜的头发,却看到了茶几上所摆设的一个黑色盒子。 他心里顿时间涌起了一种不太舒服的感受。向屹群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有言灵一说,只觉得今天“戒指”出现的频率似乎高到了某种可笑的地步,他刚要靠近茶几将这个盒子拿起,祁汜却揉着眼睛醒了。 “你回来了?”祁汜愣了一下,“怎么不叫醒我?” 向屹群露出温和的笑容,“你睡得太熟了,我不忍心。” 祁汜一顿,继而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没关系的,其实我不困。” 说完之后,两人忽然都沉默下来,最近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好像彼此之间都带着心事。明明是已经走过风雨、交换了戒指的情侣,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却变成了这样。 祁汜有些不想开口了,今晚又在下雨,已经六年了。 他觉得真的累了,过了这么多年了,好像自己从来都没有从那个雨夜进步一点,没有的还是没有,在他讨厌的淅沥声中,他又要重新回到原点了。 祁汜逼自己不去看房间里温暖的光,逼自己不去看向屹群的脸,他低着头,越过向屹群,从茶几上拿起那个盒子打开,将戒指取出,放到了向屹群的掌心里—— “我想跟你说的话,是我想把这个还给你。” 房间里静得只有雨声,祁汜经过这么久,此时已经不怎么难过了,但在平静的雨声中。他还是感觉到脸颊上有东西划过。 祁汜咬着下唇,有些颤抖地说:“向屹群,我们不可能结婚的,你早就醒了吧?” 向屹群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完全愣住了,祁汜感觉自己高估了对于处理感情的能力,他的心还是痛得如有针扎,但是他还是伸出手,合住了向屹群的手掌,让他将那枚戒指攥紧,低声道:“我觉得你还是将它卖掉吧,我今天看到了一个女孩,很漂亮,像天鹅一样,总不能让人家戴旧的戒指。” 向屹群仍然一言不发,但是身体却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将戒指攥得紧紧的,边缘的纹路硌疼了他的掌心,却不必咬住的牙根更疼,向屹群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尝到了喉咙里的血腥味。 “你让我卖掉?”向屹群咬着牙,声音有些发抖,“你知道这枚戒指多少钱吗?你知道我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跟你求婚的吗?” 向屹群将戒指一把扔出去,银色的圈环撞到窗户上,像砸破雨夜的一声徒劳怒吼。 祁汜的手腕被向屹群猛地抓住拉近,向屹群很用力,祁汜一瞬间觉得好疼。 “你现在住的公寓,每个月的房租,你知道有多少钱吗?”向屹群压抑地对祁汜吼道,“我爸一个月的住院费,你知道是多少吗?” “你知道我是怎么样走到今天的吗?你知道你要还给我的那该死的破圈,是我妈用一辈子给我攒出的,让我在城里结婚买房的首付换的吗?” “那钱当然不够首付。”向屹群冷冷地道,“一个乡下女人,你能指望她对外面有什么见识吗?我妈要是知道我爸躺在那里一天要花多少钱,她现在就会带着我爸回家等死。” “这些你知道吗,祁汜,你能想象吗?”向屹群抓住祁汜的手,狠狠地用力,“你当然不知道,你也不理解。房租是我掏的,戒指是我买的;你什么都不会,根本完全被保护在自己的世界里。回国之后,是我帮助你熟悉环境,是我给你提供建议,是我一直一直,都在你身边,照顾你。” 祁汜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麻木的疼,他有些凄凉地道:“这跟我们现在说的事情有关系吗?” 祁汜感觉到木然,又感觉悲苦,他知道向屹群过得必然并不轻松,他的男朋友,在学生时代所拥有的自信、所骄傲的意气,都在归国之后,由现实将虚妄的光环无情地磨灭了。 可是祁汜知道自己虽然依赖他,却从来没有要求向屹群一定要为自己做什么,戒指并非他乞讨而来,尽管并不富裕,但祁汜也足以养活自己;一直,一直要求主动付出这些的,是向屹群自己才对。 祁汜一直能够感觉到向屹群有一种执拗到偏激的自尊,仿佛一定要养着祁汜,一定要让自己能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悉数出他的付出,才能在这段感情中获得安全感,而祁汜本来一直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向屹群对祁汜的话充耳不闻,他想到周梅在病床前低下的头,想到林姿昀裸露的皮肤,想到医院冰冷的消毒水味和永远让人厌烦的仪器声,想到在电梯门口、祁汜那矜贵、傲慢、居高临下俯视他的朋友。 向屹群最终放开了祁汜的手腕,但脸上依旧挂着冷笑,只是那笑容透露着无比的悲凉。 他徒然地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对祁汜道:“祁汜,你怎么能把戒指还给我?你怎么敢把戒指还给我?” 祁汜不敢也不想看他,感觉心口上像被人撕开了一个大洞。他闭上了眼,想起初次见到这枚戒指的场景,何其相似,向屹群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 可是那个时候他是多么骄傲,多么意气风发,眼睛里注满了从容、真挚的爱意。 当银色的光芒呈现在眼前,祁汜相信那一刻自己的幸福和快乐毫无保留、全心全意,他对面前这个男人的爱,真诚热烈,能够接受一切考验。 但是向屹群在跪下的前一瞬间,或许是为了给祁汜一个惊喜,他关掉了房间的灯。那一瞬间,在地板上铺满了月光的那一瞬间,仅仅那一秒,房间黑暗寂静,祁汜想起一个人的脸。 尽管在下一秒灯光亮起时,他已经全然忘掉。但为了这一秒,祁汜给了向屹群在今后无数的温柔与宽容,尽管察觉,尽管知道被欺骗,但祁汜从来不相信自己有资格恨他。 其实现在已经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了,尽管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祁汜接过戒指的笑容幸福又炙热,可黑暗中寂静的那一秒,有一些东西在他心中亮起,又永远地熄灭了。 当然很快乐、很爱了,祁汜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一瞬间的感情。 但如果能够重来,他好希望,当时的自己,能晚一秒再哭。 -------------------- 给祁汜写一句歌词:可是你看这房间漆黑,多么像宇宙。 第43章 第41章 伞 ========================== 祁汜从向屹群的公寓搬出,并没有即时找到房子,所以去住了好几天的酒店。 祁汜出国六年,除了一开始用母亲卖房留下的钱,后来也基本自立,还略微攒了一点,虽然并不富裕,但是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 在祁汜美本毕业的那一年,忽然祁浔给他的账户转了一大笔钱,祁汜莫名其妙地打过去询问,祁浔冷冷地回答是祁恪硬塞给她的,如果要退,让祁汜自己去联系他父亲。 但是祁汜已经太多年没有跟祁恪说过一句话,也根本不想联系,他把钱转回给祁浔,祁浔又转回来,来回几次,祁汜无奈,但祁浔就是死都不要。 祁汜没有办法,只能暂时留着。但是他从来没有打算动这笔钱,因此这样长期下去也不是办法。 但祁汜呆在酒店快一个星期,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他没有家人,没有居所,几乎就是独自一人在北京流浪。 向屹群的号码被祁汜暂时拉黑了,因为祁汜搬出公寓的那天,他的反应接近失控,说的话也有一些难听。 祁汜没有打算要和向屹群闹出戏剧性的分手,没有想到最后还是变成这样。 他想自己能够理解向屹群的压力,也多多少少在祁浔的提醒下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问题,只是他从来不想真的面对现实,直到真相明明白白地被甩到脸上。 祁汜擅长失恋,不过离开向屹群比他想得更难。 曾爱了这么多年的人,现在想来仍然觉得心痛得厉害。 然而一旦断了联系,两个人很快就形同陌路。 祁汜不担心向屹群去公司找他,因为向屹群才是最害怕将事情闹大、最不愿意在平时和祁汜扯上关系的人。 祁汜直到这时才恍然察觉,自己实在太迟钝,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向屹群会出问题,自从他回国以后,向屹群再也没有在公共场合和祁汜见面。 但是祁汜躲在自己的壳里太久了,向屹群给了他爱情、关心、和类似家一样的感觉,他需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舍得走出去。 然而,让祁汜感觉到不解的是,除了向屹群外,余归桡也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 在祁汜的记忆中,余归桡从来不是关心他人事情的人,更何况是感情的事,余归桡没有皱着眉摆出无聊不屑的表情就很难得了,怎么会关心这种狗血故事的后续。 余归桡好像,真的变了一些。 祁汜摇了摇头,把无关紧要的念头排出。 这么多年过去,有变化也不奇怪,总之都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了。 祁汜拒绝太过深入地思考一些事情,他知道为什么,可是他现在只能这样。 然而余归桡的伞还在自己这里,让祁汜感觉到有轻微的头疼。 祁汜从事艺术行业以来,对品牌很敏感,何况这毕竟是余归桡的伞,必然价值不菲。 可虽然料想到很贵,但是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现实生活中真的会使用几千元的伞。 顿时,它就从一件无关紧要随手赠出的物品,变成了一定需要归还的麻烦。 从公寓搬出来之后,祁汜心情一直不佳,有些无奈地给余归桡发送信息: 「你的伞还在我这里,方便给我一个地址吗?我给你寄过去。」 打完字后,祁汜的视线停留在深蓝色的伞柄上,发了片刻的呆。 他想到那盏划破了雨夜的车灯,想了想,又将原句删除,重新发送: 「你最近有时间吗?我把你的伞还给你。」 余归桡的信息很快发送过来—— 「明天可以吗?我最近在实验室,如果不方便的话,我来找你拿也行。」 祁汜怕暴露自己住在酒店的事实,连忙回复道: 「可以的,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明天就过来。」 一个实时定位迅速地发送了过来,祁汜一看时间,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 不知道为什么,祁汜忽然就笑了一下。 或许还是没怎么变的。他心里静静地想道。 然而,奇怪的是,紧接着,余归桡又发送了消息过来,虽然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明天见。」 非常短暂的客套话,但是放在余归桡身上就显得奇怪。祁汜抿了抿嘴,放下手机,不熟悉的怪异感又再次涌上来。 他躺在床上,放弃再去考虑和余归桡有关的事,抱着随便的想法,很快就睡着了。 - 由于目前还居无定所,祁汜觉得自己是北漂中的北漂,因此还是打算谨慎花钱,便坐地铁去往余归桡发送的地点。 又是黄昏,又是拥挤的地铁,又是余归桡所在的学校。 祁汜感觉这一切陌生又熟悉,他早已不会抱着从前的心境,但是又无法控制记忆翻涌而来。 原来人的心真的像一个密闭的容器,祁汜能够感觉到有些干涸在底部的东西在空荡荡的瓶中泛起潮气。 但祁汜害怕这种潮气,因为他曾经见过容器被水填满。 坐了大约快一个小时的地铁,祁汜比预计的早一些到了目的地,但是余归桡早就等在校门口了。 这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等”对于余归桡来说,本来就意味着浪费时间。 可能是因为那一天,在余归桡的车上,祁汜察觉到自己情绪失控,又被余归桡捕捉到狼狈的场面,因此隔了这么多天再见,祁汜此刻想到那个拥抱、那盏车灯,以及手上的那把伞,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抿着嘴朝余归桡的方向走去,而余归桡明明看见了他,但却仍然站在那里,等着祁汜一步步走近。 祁汜只能硬着头皮,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脑海里排演出打招呼的语气,但祁汜还没有走到余归桡面前时,余归桡已经往前迈了两步,立定在祁汜面前。 刚刚在脑内排练好的说话方式大概无法复现了,祁汜垂着头,小声道:“好久不见。” 余归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也道:“好久不见。” 祁汜感觉见面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又觉得为了还一把伞跑这么远到这来的自己像个神经病。他不知道说什么,手指刚动了一下,握在他手中的伞柄,却被另一个人抽走了。 “谢谢。”余归桡轻声道,“辛苦你这么远跑一趟。” 听余归桡用这样的语气讲话,祁汜想自己真的不习惯。 他察觉到自己一直低着头显得很奇怪,也不想承认自己面对余归桡时总会不自然,便将心一横,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余归桡,有些干巴巴地答道:“不客气。” 见他突然抬头,余归桡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定了半秒之后才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道:“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我马上也就下班了。” 忽然收到没有预兆的邀请,祁汜愣了一愣,刚要摇头,余归桡忽然看着他,认真地道:“祁汜,这样你也会感到为难吗?明明跑了这么远。” 或许余归桡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慨和挽留,但祁汜还是轻轻一滞。 余归桡见他表情微变,手指在暗处捏住伞柄,轻微用力,他怕不够,便又多说了一句:“如果这样你也会为难,我可以再说一遍对不起。” 祁汜看了他一会儿,暗自叹了口气,心中复杂万千,摇了摇头。。 理智上他想远离余归桡,但是他知道理智是为了证明什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现在的余归桡相处,只觉得微微有些后悔,或许自己还是不该跑过来,原来复杂的题目过了再多年去解也依旧是复杂的。 好在祁汜已经不是会再在意得分的人了,他轻轻道:“那就一起吃个饭吧,不过这边我不熟悉,可能要麻烦你了。” “不麻烦。”余归桡淡然地、却几乎是很快地接道。 但是他把握得很好,这一点快并没有让祁汜察觉,只有他自己明白。 余归桡道:“那你等我一下好吗?我先去研究所放一下伞。” 祁汜道:“我跟你一起去吧,反正也是顺便。” 余归桡点点头,祁汜便被他带着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有些奇怪地道:“你不进学校吗?” 余归桡解释道:“研究所不在校内,但是离得不远,走几分钟就到了。” 祁汜更加莫名,他疑惑道:“那你直接给我发送研究所的定位不就好了吗?何必专门走过来?” 余归桡顿了顿,忽然停下了。 他转过来,认真地看着祁汜,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因为我想到校门口来接你,就像很多年前该做的那样。” 祁汜霎时间愣住了,余归桡垂下睫毛,接着道,“虽然时间和地点都是错误的,但我想总好过从来没去做对。” 祁汜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地跟着余归桡往前走。 余归桡说得没错,研究所确实离得不远,走几分钟就到了。 门口站着保安,余归桡刚想上前去,祁汜立即道:“我就不进去了,我在外面等你。” 余归桡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对保安说了几句话,便迅速地刷卡走进了大门,很快就看不到影子了。 祁汜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四周,他看了看挂在门口的牌子,在心里感叹了一声,然后就收回了视线。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穿着白色大衣的女性挎着粉色的小包走了出来,她看上去很年轻,保安笑着跟她打招呼,“陈老师,这么早就下班了啊?” 陈玉玉笑着道:“是啊,今天约了朋友去逛街,辛苦啦张师傅,明天见。” 察觉到自己正站在闸机门口,不知道为什么,祁汜有些局促地往旁边移动了一下,恰好陈玉玉在此时抬起头,和祁汜视线相对。 顿了顿,陈玉玉眨了眨眼,犹豫道:“您好,请问您是要进来吗?” 祁汜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是,我是在等人。” 站在面前的男生外表并不出众,但是看上去干净整洁,说话斯文,陈玉玉一看就心生好感。 “去里面的会客室等吧。”她道,“我帮你刷下卡,反正现在快下班了,站在外面多冷啊。” 祁汜连忙摆手,刚要开口拒绝,保安忽然插嘴道:“没事,陈老师,您走吧,这位老师是在等余老师的,余老师刚刚交代了,如果太冷了我就帮这位老师登记一下,带他进去。” 祁汜愣了愣,还没能说出话,陈玉玉诧异道:“余老师?师兄……?!” 她转过头来端详祁汜,“你是在等余归桡吗?” 祁汜被她脸上变动的神采吓了一跳,不确定自己怎么就引起了对方的兴趣,但是总能从与此关联的名字猜出一二。 他心里忽然就平静了许多,笑了笑道:“是啊,我是他同学。” “啊,那你是q大的?还是g大的?”陈玉玉道,“我不清楚师兄国内的学位最后是在哪里拿的……” 祁汜停顿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解释道:“不是,我是他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陈玉玉愣了愣,突然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那不就是……” “你们在聊什么?”余归桡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了过来,打断了陈玉玉的话。 祁汜愣了一下,下意识道:“这么快?” 余归桡“嗯”了一声,见祁汜盯着他,又重复了一次,“你们在聊什么?” 陈玉玉立即道:“没聊什么,我怕这位老师冷,打了个招呼,想帮他刷卡进来。” 祁汜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不是老师,陈玉玉却迅速端详余归桡的神色,犹豫道:“那……师兄我先走了……?” 余归桡点了点头,还摆了摆手跟她说再见,陈玉玉心下诡异莫名,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后面。 余归桡站在那位不知名的男生旁边,比他高了半个头,神情专注地垂着眼,听旁边的人说话。 陈玉玉认识他多年,知道这远远超过了余归桡的社交距离,但是又不够近到会让人觉得亲密。 陈玉玉看了眼并未走近一步的男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朦朦胧胧地缠绕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转过头,很快就离开了。 然而实际上,祁汜与余归桡并未进行什么有意义的对话,祁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了,甚至怀疑余归桡是用跑的。 他没话找话地对余归桡道:“刚刚那位是你师妹吗?很漂亮啊,而且好年轻。” 顿了顿,祁汜反应过来,忽然笑了,“不过你也很年轻。” 余归桡根本没有注意到祁汜对陈玉玉的形容,他只听到了祁汜的问题,便下意识地解答:“不是。” 余归桡想了想,陈玉玉只是来交换了一个学期,并不在自己的项目组,确实严格意义上并不算同门关系。 祁汜顿了顿,茫然道:“可是她刚才叫你师兄啊?” 余归桡心中一滞,忽然转过头,不动声色地道:“叫我什么?” 无论是从智力还是听力考虑,余归桡好像都不应该重复这个问题,但他确实问了,而且无比认真,仿佛很深沉地看着祁汜。 祁汜熟悉这个眼神,但心中更加莫名,他迷茫地重复道:“师兄……?” 余归桡似乎顿了顿,安静了几秒,然后道:“陈玉玉确实不算我的同门,她是交换过来的,不过有些时候大家互相称呼随意,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介意的事。” 祁汜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道:“我记得你好像……很不喜欢学校里的这种关系啊。” 想到什么,祁汜难得的在对余归桡轻松地笑道:我以为你只是不喜欢叫师兄师姐,没想到自己是辈分大的那个也不喜欢啊。” “没有不喜欢。”余归桡几乎是立即接道。 他解释:“只要是认真做学问的人,我都不反感。我只是不赞同以此便认为拥有了某种权利和身份的人,大家只是曾在一个地方读书,没有必要把别人当成自己的资源,也没有必要好为人师。” 话音刚落,余归桡良心发现,察觉到自己讲得太过,便解释道:“陈玉玉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你刚才问我,我觉得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 祁汜沉默了半晌,舒了一口气,笑了笑道:“果然,你还是没怎么变啊。” 这本来只是一句普通的感慨的话,然而闻言,余归桡忽然滞了滞,不知道为什么,脸色似乎有一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祁汜一愣,想要问他怎么了,余归桡却已经无事般地走到了车前。 他替祁汜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转过头对祁汜笑了笑,轻声道:“走吧。” ————————————————————————————————————— 18岁的余归桡在实验室,感到困扰,因为新来的师弟实在不好带,但是又没有办法。 于是,在师弟又提交了一份完全不知如何批改的报告之后,18岁的余归桡分神几秒钟,漫无目的地想,等祁汜考过来,就不得不叫自己师兄了。 于是余归桡稍微提起精神,给师弟回复,措辞依旧毫不留情;但余归桡自以为客气温和,又在心里默默地想,希望祁汜写报告,不要比这位师弟更差。 -------------------- 刚刚更错章了……啊啊啊啊我是傻瓜,虽然迅速删掉了……但还是好惭愧…… 对不起大家!!!真的很对不起!!我都没有脸上来打招呼的那种对不起!!呜呜实在太差劲了 从十二月初开始,家里陆续有老人生病,三次元实在太忙,有些焦头烂额,实在实在没写完,又食言了,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今天会放出五章,元宵节前一定会写完,最近会更得比较勤,真的感到很抱歉!! 不过新年到了,还是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顺遂。 第44章 第42章 车流如夜晚之鳞 ====== 祁汜很怕余归桡在吃饭的时候问他向屹群的事,但是他好像提都没有提。 其实回国之后,祁汜和余归桡也吃了不止一顿饭了,但是每次除了被中途打断,好像大多数时候都沉默相对。祁汜总觉得余归桡想问他什么,好像有话要说,但是每次在开口之前都止住了,和沉默一起顺势咽下。 不过猜测余归桡的意图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因为祁汜已经在这上面吃过太多亏,因此他只是抱着平常心来对待。 余归桡这次明显话多了些,席间基本一直是祁汜在吃,余归桡好像一直在漫不经心地和祁汜说话。 吃到一半,服务员上来送梅子酒,说是店里自酿,每桌赠送两杯。 祁汜闻到很清冽的酒味,觉得有些好闻,不知不觉之间就喝掉了一整杯,但是余归桡那边却没有动过。 祁汜问他怎么不喝,余归桡说有一点感冒,还轻轻咳了一声。 他见祁汜已经喝完,便把自己那杯也推给了他。 或许几年中余归桡真的改变了许多,他以前从来不会关心别人,也不会在社交上费心。但天才如果费了心,大抵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祁汜在吃完饭的时候,在尚可称为舒服、平和的气氛中,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把留学时候的基本经历都向余归桡和盘托出了。 祁汜本来就细心敏感,又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呆了多年,对于人情心事格外擅长,但他们聊天的过程过于自然,以至于祁汜都没有发现,而自己这过去几年的生活已经被余归桡云淡风轻地打听完了。 不过他也并没有太在意,余归桡做事向来让人猜不到为什么,况且自回来之后,他的反常也不止这一点了,要是祁汜太过上心又要难免去猜谜。 然而在吃完饭后,一个被忽略的现实问题才出现在眼前。 祁汜需要坐地铁回酒店,他没有条件打车,也不想浪费,可是他不想让余归桡知道,这显得窘迫,但是他也不想让余归桡送他,因为他无家可回。 餐厅离研究所不远,他们是走过来的,祁汜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在两杯梅子酒的作用下,祁汜的头脑微晕,回去的路显得更长更远。 走出店里的时候,夜已经黑了,深秋的雾气像薄冰一样的凉。 酒精的微醺让祁汜有些微妙的失重感,站在餐厅的门口,冷风轻轻吹过,一种说不出来的、松松胧胧的寂寞忽然缠绕上来。 祁汜这时候才发现,原来他是想和余归桡一起的,想和他一起吃饭,想和他多呆一会儿,尽管他心怀芥蒂,这实际并不是多么畅怀的饭局。 但只是这样,有些许熟悉的感觉,又或许曾出现在设想过的情景中,已经让祁汜觉得非常有烟火气了,冲散了这段时间一直萦绕在他心上的、那种空空荡荡的孤独。 余归桡从餐厅出来,见祁汜站在门口,像是盯着夜空发呆,忽然觉得此景熟悉得让人心悸。 他快步走上前,和祁汜并肩而立,今夜没有雨,但是余归桡还是不再往前了。 “祁汜。”余归桡出于礼貌,斟酌着用询问的语气道,“我送你回去好吗?” 祁汜转过头道:“不用了,我现在住在一个朋友家里,他的公司离这里不远,刚刚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了,正好一起回去。” 余归桡似乎愣了一愣,“你已经……搬出来了吗?” 祁汜沉默了一下,继而对着他笑了笑,“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应该并不会感到意外吧。” “……”余归桡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关心,甚至微妙的欣喜显然都不能够出现在他脸上。 他没有任何一种立场对祁汜说什么。 “你朋友已经来了吗?”余归桡想了想道,“如果不远的话,我的车就停在这家餐厅旁边,很方便。” 祁汜看着他,轻轻笑了笑,“不用了,刚刚打电话,他告诉我已经出发了。” 余归桡没说什么,过了半天才“嗯”了一声,继而不再说话。 接下来,两人忽然共同陷入一种沉默的境地,祁汜不知道余归桡怎么还不走,心里有些急,便催促道:“你先走吧,我去前面那个路口等他,这里不太好拐进来。” 宁可特地麻烦朋友也不愿意让自己作举手之劳,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此地。余归桡默然片刻,仍然不疾不徐地道:“那我送你到路口吧。” 祁汜已经快要编不出来理由,只能有些僵硬地抬出蹩脚的借口。他笑着道:“真的不用了,只有这么几步,而且我朋友很怕生的,他可能不知道怎么和你打招呼。” 说完,祁汜自己都知道这借口烂的不能再烂,甚至不敢去注意余归桡的脸色,别过头,但是余归桡听完之后,好像没有再坚持的意思了,他垂下眼,默然道:“那你们路上小心。” “好的。”祁汜转过头,对他挥了挥手,看见余归桡却是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才松了口气。 不管过了多久,在余归桡面前逞强的习惯好像还是没变。祁汜有些自嘲地想到,明明去地铁站的路不在这个方向,但是为了维系几乎没有任何意义的自尊,他还是向余归桡撒了拙劣的谎,并且不得不为了这个谎自讨苦吃。 祁汜慢悠悠地朝着路口走去,夜晚寒星伶仃,路灯稀疏,祁汜想到酒店的气味、湿度,又觉得这条路通往哪里实际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往前走到路口处,却看到有一辆熟悉的车停在前面,车灯开着,闪着橙黄色的、温柔的暖光,好像在等待什么人走过来。 祁汜怔然地停下脚步,余归桡打开车窗,直直地看到了一会儿,忽又垂下头,轻轻道:“抱歉。” 祁汜不知道他指什么,余归桡接着道:“如果不麻烦的话,能不能请你联系你的朋友,我感到很抱歉,但我还是想送你回去。” “可以吗,祁汜?”余归桡看着他认真道,“你愿意问一下吗?” 有将近十秒钟的时间,祁汜说不出话,他沉默地在车门前站了一会儿,车灯把他的剪影铺得那么那么长,而祁汜道:“为什么?” 余归桡用漆黑的、深邃的,他看不懂装了什么东西的眼睛看着他,“这需要理由吗?我觉得你不会想听,所以不为什么。” 祁汜沉默地站在原地,有那么片刻,他甚至将手放在了口袋里,摸到了躺在包里的手机,有一些凉。 只要他把它拿出来,将屏幕按亮,演一出拙劣戏码就可以了。 余归桡那么聪明,未必不知道他毫无意义的演技,可是他一定不会说出来。 可是,祁汜最后还是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了,他对余归桡道:“没有人来接我,我要去坐地铁。” 顿了顿,余归桡抬起眼,嗯了一声,索性拉开车门,绕到副驾驶的位置,将门打开。 他不攀着门,也不推祁汜进去,他甚至站得有些远,只是淡淡地道:“上车吧,外面冷。” 祁汜沉默地坐进车内,余归桡侧过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问他住在哪里,祁汜报了酒店的地址。 车子启动,余归桡什么也没有说,车灯把前路照得很亮,像在夜里延伸出来的、一道绵长又温暖的光带。 开了大概十分钟,祁汜忽然轻声道:“你把车子停在餐厅附近,把梅子酒推给我,都是为了这样吗?” 余归桡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没有想要探听你的住址,哪怕你还和男朋友住在一起,我也想送你回去,确保你安全、平稳地回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同学会那天,我在雨里站了半个小时,很后悔没有早点上前问你,但是看到有人来接你,我又感到庆幸。” 他顿了顿,继而平直地道:“总也好过当年。” 车停在一个红灯下,祁汜缓缓地盯着路口的斑马线发呆,他不知道说什么,但有些轻微地恨自己的心跳。 他茫然地看着车窗外,很想再说一点什么,但怎么开口好像都不一样了。 祁汜抿着嘴,轻轻将头抵在车窗上,余归桡却忽然道:“如果能够喝酒就好了。” 祁汜一愣,下意识转过头来,却见余归桡翘起嘴角,笑得非常漂亮,但是看上去总让人觉得有些寂寞。 他轻轻地对祁汜道:“刚才吃饭的每一刻,我都很想喝一点酒。”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祁汜怔然地看着他,车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余归桡仿佛并不留恋,动作自然,即时地将车锁按开。 接着他打开车内的顶灯,转过头,在温和的黄光下安静地看着坐在旁边的人。 祁汜一言不发地看着外面,余归桡很想往前靠一点,但是爱意只能尽于此。 于是余归桡打开了祁汜的安全带扣,轻轻地将它放置回原位,用所能到达的最近的距离对祁汜万语千言。 他说:“晚安。” 第45章 第43章 会见荆棘中 == 回到酒店里,祁汜处理了几份工作上的邮件,安芸好像又有新的安排,但是祁汜读了她发的东西好几遍,合上电脑后又忘了。 他捏了捏眉心,放弃地将电脑扔到一旁,给他的中介打电话。 找租房的过程并不顺利,祁汜搬出来得太突然,根本没有找好去处,他工作的地方又在市中心,附近的房子他根本负担不起,而稍近条件又不算太差的房源,早就在毕业入职季就被人抢完了。 再度跟中介沟通,将接受价码提高一些后,祁汜叹了口气挂掉电话。 他最初原本选择回到北京,就是因为向屹群的工作在这里;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祁汜开始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换一个城市生活,或许他可以去南方,起码离祁浔很近。 祁汜走到酒店的窗边,他所在的楼层并不高——这个城市很高的地方都非常昂贵,但是幸好还能够看到零星的夜景。 对于祁汜来说,多年前失去家人的时候,他就知道这种漂泊感注定会伴随他一生;但祁汜总觉得自己好像被这个城市拒绝了,明明曾生活了那么多年,但却依旧如无根的浮萍。 可或许是正负相抵,几天之后,祁汜居然迎来了时来运转的机会。 他的中介给他打电话,声称有一位户主临时决定出国,因此将房子转租;户主是位年轻的女士,花了很多心思来装修房子,因此不想租给乱七八糟的人,希望能够租给爱干净的学生,或者单身的上班族。 祁汜很惊讶,房租虽然不低,但是对于这样的条件来说实在是算捡了个大便宜,况且又刚好在他的可承受范围内。 祁汜去看过房子,十分满意,还没有走出门就和中介拍板定下,中介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当下就给房东打电话。 不一会儿,一位高挑的年轻女士就到了现场,祁汜愣了愣,因为这位女士很漂亮,是一位明艳惹眼的大美女,和房子简洁、低调的风格很不一样。 女士看到祁汜,好像眼神一亮,“祁先生对吧?” 她弯起眼笑眯眯地道:“我叫程彤,房子你还满意吗?没什么问题我们就签合同了?” 祁汜心下有些感慨,觉得这个甲方未免太好说话,和现实冰冷的北京人情很不一样,也连忙笑道:“好的好的。不瞒程小姐,租到这套房子实在救我于水火之中,实在太感谢您了。” “不客气。”程彤看着他,笑了笑,“房子租给等它的人也是有缘分,我不过是做件力所能及的好事。” 祁汜十分心下感动,满怀谢意,差点就想再多加一点房租,毕竟确实是他捡了个便宜,但考虑到自己现实的经济情况,还是及时忍住了。 一块压在祁汜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阴郁不晴的心情终于有所缓解。 他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搬到新家,久违地舒了一口气,但是在整理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当初走得太急,错拿了向屹群的一块表。 这块表还是祁汜送给向屹群的,是在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祁汜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打零工,最后在向屹群生日买下这块表送给了他。 说来祁汜也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向屹群戴过这块表了,以至于都被放在了柜子的另一侧,混在了自己的抽屉内。 祁汜原本以为是这块表有些旧了,向屹群不适合在工作场合再戴着它,毕竟学生时代还能算是奢侈的礼品,现在也只会成为社交的话柄。 但现在想来大概不是这样。 可是拿错什么不好,偏偏拿走了自己送给向屹群的东西,祁汜实在不想让向屹群以为自己还有留念,或者心怀怨怼,便想将这块表放回去。 他搬走还不到一个月,可是这个月的房租早已交过,向屹群是绝对不会浪费一分钱的人,因此尽管祁汜不在,他也敢肯定向屹群没有白白地空房,而且也不会额外花费去换锁。 祁汜打算挑一个工作时间,将表放回原位,就算向屹群知道自己曾经回来过,他们也不会碰面,向屹群还是不会知道自己住在哪里,祁汜希望他们不要再联系。 为了避免和向屹群碰见,祁汜特意选了一个向屹群一定会去医院看望他父亲的工作日,下班后回到家中,拿起表就打算回到从前那栋公寓。 祁汜走下楼,正在用手机看地铁线路,突然发现有一辆眼熟的车停在了自己的前面。 车窗摇下来,余归桡那张淡漠的脸出现在眼前,云淡风轻地看着祁汜,慢慢道:“这么巧?” 祁汜愣了愣,难以置信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离校本部不远,偶尔我会过来。”余归桡指了指另一个方向,“我住在那里。” 祁汜顺着看过去,松了一口气。 余归桡指的是对面的一个高档小区,虽然离得不算远,但好歹不是同一个,祁汜舒了一口气,刚刚吓得还以为他们是邻居。 “你去哪里?”余归桡淡淡地看着祁汜,“我送你。” 祁汜下意识地要说不用了,又想到余归桡屡次露出和解讯号,自己再扭捏反而显得刻意。 他大大方方地上了车,刚刚要系上安全带,忽然灵光一闪,奇怪地道:“你上次不是知道我住酒店了吗?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余归桡好像停顿了几秒,继而才回答道:“因为你从这个小区里走出来,里面租房的人很多,尤其是刚刚毕业的学生。” 事实确实如此,祁汜讶异于他竟然会关注这些细节,点了点头,有些感慨道:“你现在连这都知道啊。” 余归桡嗯了一声,看向祁汜,祁汜这才想起没有告诉余归桡自己要去的地点。 祁汜有些尴尬地报上地址,见余归桡沉默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心下一紧,解释道:“我有些东西拿错了,需要将它放回去。” 见余归桡默然地点头,祁汜才反应过来自己何必同余归桡解释。 祁汜想,或许是余归桡毕竟亲眼见到了那一幕,自己大概并不想再给余归桡留下轻浮的印象,或让人误以为连这样他也不介意,可是这也不是有必要同余归桡澄清的话题,况且余归桡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祁汜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他对自己感到挫败,想自己的感情底线和道德水准都不怎么样。 余归桡开车很稳,但速度并不慢,不一会儿就送他到了楼下。 祁汜下了车,刚要跟余归桡说再见,余归桡却看了他一眼道:“不是去还东西吗?我等你吧,这里不好打车,你坐地铁回去的话我载你到路口。” 这么长的句子,余归桡居然语气平平淡淡地一口气说完,祁汜眨了眨眼,还没有想到回答的话,余归桡已经将车窗升上来停到路边了。 好吧,地铁站毕竟也没有太远。祁汜叹了口气,转过身走入楼道,却在抬头的一瞬间就,看到了阴沉着脸站在楼梯上方的向屹群。 祁汜一愣,吓了一跳,因为向屹群的脸色实在太难看,几乎到了狰狞的地步。 “你……”祁汜刚出口一个字,向屹群就急速地冲到了他面前,祁汜差点以为他是要撞在自己身上,而向屹群只是阴着脸站定在祁汜前,继而要笑不笑地抬了抬嘴角,“这么快,祁汜?” 祁汜有些茫然,皱起眉,“什么意思?” 在两个人身后,余归桡或许是听到了楼道内的动静,下了车,走到祁汜背后,抬起眼道:“怎么了?” 有人插话本来是为了缓解气氛,不料向屹群的情绪似乎更加激动—— “我们才吵架没几天吧,这么迫不及待。”向屹群看了余归桡一眼,继而转向祁汜,嘲讽地提起嘴角,“祁汜,你好便宜。” 祁汜瞬间变了脸色,余归桡皱起眉,刚要开口,祁汜抢先道:“向屹群你乱说什么!这是我朋友,你们不是在医院见过吗?”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道:“你有病吗向屹群?!余归桡还帮过你的!!” 啊,果然是这样。向屹群想,被自己骂了这样难听的话,祁汜的重点也根本不在这里,他总是对自己的事没有那么介意,但却急着要维护什么人。 他当然记得余归桡,这个名字向屹群想忘也忘不了,还有这张脸和这个眼神。 祁汜在提醒他,而向屹群想,自己当然不会忘记那形同施舍的帮助。 多么令人感动啊——那样居高临下、毫不费力的好心。 向屹群心里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当下燃起强烈的不甘与嫉妒,让他根本没有办法冷静地说话。 向屹群依旧翘着嘴角,但眼里冷冷的,毫无笑意,“我记得啊,你们不是认识很多年了吗?” 他顿了顿,忽然真的笑了,改口道:“那也不算很迫不及待,对不起,是我算错了。” 祁汜怔然地看着他,心里又酸又苦。就在前几周,他的手上还戴着面前的人送给他的戒指,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他嘴唇微动,余归桡已经走上前来,淡淡地看着向屹群道:“你和祁汜分手了吗?” 向屹群脸色一变,兀自道:“当然没有。” 祁汜转过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向屹群却又冷笑着,径直对余归桡道:“跟你有关系吗?” 余归桡没有回应这份挑衅,他眼神不变,仿佛根本没有在看着面前的人,只是继续淡淡地道:“那你和那位女士分手了吗?” 向屹群一怔,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继而他咬着牙,脸色十分难看地看向祁汜,好像祁汜背叛了他。 余归桡往旁边移动了一步,挡住了向屹群的视线。 他冷静地、甚至有些漠然地道:“祁汜并没有跟我说过任何事,只是恰好那天我也在场。今天他不过是来还你东西,我只是顺路送他过来。” 余归桡的语气和口吻都十分礼貌,但向屹群就是感觉到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傲慢,他总觉得那十分平静的眼神中带着淡淡的嫌恶,仿佛是一种不耐烦的冷漠,好像和面前的人说话都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余归桡道:“没有法律事实的婚姻,分手不需要依赖两方的认可,况且我想这个未定的事实,错因总不在祁汜。” 他看了向屹群一眼,平静地道:“我不该对他人的感情多加评判,但我想从你对前伴侣以及现伴侣的言辞态度,作为祁汜的朋友,我很庆幸你们分开。” 余归桡转过身,脸上无波无澜,仿佛这场闹剧根本没有上演过。 他挑了挑眉,祁汜知道这意思是问他走吗,而如果自己摇头,那么余归桡也必定会留下自己跟向屹群单独聊聊的空间,将话说清楚。 他现在变得很体贴。 可是祁汜连一个字都不想再说了,他将表从包里掏出,递到向屹群眼前,然后道:“还给你,我不小心拿错了。” 向屹群楞楞地站在原地,祁汜垂下眼,很轻地道:“不过这次不是送给你了,是我不要了。” 第46章 第44章 星罗游轻桡 == 自那次和向屹群闹得不愉快,祁汜将他的号码彻底拉入黑名单后,过了好几天清闲日子。 这种清闲甚至让他感觉到讶异,因为没想到维持了这么长时间的、最深刻的一段感情就此结束,可自己却远远不如刚分开时痛心。 祁汜喜欢过很多人,向屹群是伴侣关系最久的一个,可是或许只有他曾背叛自己,只有他强烈地散发过“我要离开”的讯号,因此这段关系结束得狼狈、尴尬,史无前例的草率。 可是向屹群是陪在祁汜身边、他稳定地相恋最久的人,因此祁汜觉得自己虽然不爱他了,但好像轻易地就原谅了他。 感情毕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尤其是祁汜还完全变成了独自一人在北京打拼。尽管新房子的租金让他捡到大便宜,可是交了房租与押金之后,祁汜看着户头的余额,还是略微感觉到压力。 好在现在的工作他做起来得心应手,而安芸非常看好他,短期搬到上海不现实,但好歹祁汜对未来有了另一种期望。 工作室一直在筹备的新项目,最后敲定由祁汜负责,这还是他第一次从企划开始做起,虽然安芸给了他一个大的方向,但压力和动力一起随之而来。 尽管就全国范围来看,媒体行业都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时代冲击,传播形式日新月异,数据能够捕捉到的受众范围多种多样,但变化的方向实际有迹可循。 不过祁汜他们算是最后一批还在保持严肃态度进行信息服务的公司,即使专营艺文这样越来越曲高和寡的领域,安芸也坚持不为流量折腰,好在员工的审美和能力都在线,因此虽然范围小众,但在北京这样不缺钱也不缺白日梦想家的地方,业务还算蒸蒸日上。 不过不为流量折腰并不意味着这批人缺乏行业嗅觉,安芸让祁汜以人物为线索,先做访谈,然后聚成汇展。虽然方式老套,但单元性的尝试反而给了现在习惯碎片化接收信息的受众期待与亲切感,又不太枯燥。 祁汜先从时下girl power的热点出发,确定了几期主题,选择了几位有话题,又能提供作品的女性。从发出邀请到企划沟通,祁汜感觉到自己也在成熟的思想对撞中学到不少,而这永远是让人感到快乐的事。 尽管祁汜觉得人生不分高低贵贱,但安芸明显偏好有知识、有品味的合作对象,她自己的阶层如此,祁汜也能够理解并以此为出发点。 人都是向好的生物,美丽的、不同于众的人生才值得观赏。 祁汜在会议上提出建议:“我们可以将目标放在稍高端一些的领域,现在大家都喜欢要么有底蕴,要么有技术的文化人,社会对普通人素质的全面性有着能归为苛刻的要求,单方面的才华不再代表一切,我们得找各个角度都称得上‘完美’的人。” 说完,祁汜笑着补充道:“尽管这是工作,但我个人不是很鼓励这种价值观,不过没办法,就请大家先卷起来吧。” 众人都笑了,会议室气氛轻松。祁汜职位虽然不高,但很受器重,他为人又友善体贴,手下有好几个刚来的新员工,其中最能干的一位女生举手发言,“上次科艺的展办得那么好,说明大家还是喜欢这种形式的,况且会营销、能挣钱的公众人物虽然热度高,但大家对象牙塔总是有滤镜,特别是名校的象牙塔,看上去就锃光瓦亮,里面的人感觉镀了金,找他们做访谈应该不算自贬身价吧?” 另一位跳槽过来、工作经验稍稍丰富的男生笑着摇摇头,“岂止不算,正经做学术的人最讨厌我们这种代表了社会浮躁风气的新行业,我觉得恐怕不容易。” 女生撇了撇嘴角,“现在应该不至于吧,国家地理还开淘宝店呢,有什么是不能被商品化的?” 男生笑了笑,“但淘宝店也不是研究员设计的,况且很多科学家虽然研究做得让人一辈子尊敬,但讲起话来真的很无聊,人生也比较单调,访谈不是不可以做,但人家专心和我们讲矩阵力学恐怕也很难听懂吧。” 祁汜点点头,笑容还维持在脸上,但嘴角已经轻轻抿起。从他说出“完美”一词,脑海中就下意识地浮现一张脸, 他插嘴道:“倒也不是这样说,我不觉得商品化是坏事,但我们不能做推动知识在观念上就先贬值的人,否则会伤害到这个世界上很多勤奋、认真的人的心。” “……” “祁组长……你好帅啊……”另一个一直没有开口的女生怔怔地道,“我们不是只是在开企划会吗?为什么我感觉心灵都被洗涤了……” 祁汜笑了,“千万别这么说,我的缺点就是过于理想化,没有你们安芸姐那么杀伐决断,要是让她来看,刚刚这几分钟完全就是在偷懒摸鱼。我们的想法不重要,成果才说明一切,还是快点确定方向吧。” 第一个发言的女生忽然道:“理想化的完美,加上不无趣的人生,你们还记得几年前曾经上过热搜的那个‘学神’吗?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了……但那张脸我一直忘不了……” “我知道!”另一个女生忽而激动道,“余归桡!!!” 祁汜猛地一愣,背脊几乎是一僵,继而听到那个女生兴奋地道:“余归桡!!他爸可是余渊!余渊啊!!研二代本来就已经非常牛逼了,关键是他还特别特别天才,而且他长成这样!!!” 说着,这名女生将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打开相册,往上翻了一些就找到一段视频,激动过度地示意给众人看。 只有祁汜没有往前凑,但手机还是不由分说地怼到了他面前。 于是,二十三岁的余归桡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他眼前。 祁汜怔了怔,视频的画面是一所学校的操场,祁汜曾经很熟悉,但那时候距离祁汜离开已经过去两年了,距离现在更是过了四年之久,所以那份熟悉都变得模糊起来。 拍摄的人大概也是这所学校的人,因为这显然是一场毕业典礼,视频的前十几秒都是晃动的镜头,没有对焦的对象,但祁汜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最前排的人。 背景声音很嘈杂、喧闹,祁汜只能从画面上的主持人说了什么,然后走到一旁的动作判断出接下来才是视频的重点。 于是,接下来,仅过了两秒,祁汜就看见那个他无比熟悉的背影站了起来。或许是为了表示尊敬,他微微侧身向坐在附近的老师们轻轻鞠了一躬。 现场几乎是有瞬间的尖叫,可是等余归桡站直,徐步走到主席台上的时候,那份尖叫就停止了,整个画面几乎趋于寂静。 祁汜盯着视频,注意到余归桡虽然没有穿毕业服,但是白衬衫上别着校徽和毕业胸花,而过了好几秒他才发现,余归桡竟然将衬衫的扣子扣到了最顶端,他的脖子修长,线条极其漂亮,眼睛深沉而宁静,发言的时候,从声带产生的音色也是非常好听的那一种。 他太完美了,一点也不像会被一颗扣子束缚。 但祁汜盯着手机画面,忽然想到曾经露在衬衫里面的t恤领口他大概再也不会看到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祁汜为了离开这些而感到非常轻微的遗憾。 余归桡的发言很短,祁汜还没来得及注意他说了什么他就鞠躬下台了,拍摄视频人大概坐得离主席台也很近——或许是这样,才保留记录了余归桡外貌的珍贵公共资料。 因为余归桡极其讨厌在生活中被偷拍,也不喜欢被消费家世或长相,他敏锐又冷漠,且大多数时候远离人群,但尽管这样他也还是很有名,在这段视频被顶上热搜的时候,底下出现不少疯狂的留言。 认识余归桡的人不少,但接触到的实际屈指可数,一个极其冷静的账号在数万讨论中精准又不失嘲讽地指出用脸去消费一位才华横溢、年轻有为的天才科学家,实在是这个社会不健康的心理指征。 这条评论被顶到点赞第二位,但第一位仍然是关于余归桡的容貌评价,内容只有几个字,感叹号却占了三排,其实并不算冒犯,但明晃晃地挂在那里,没有办法不让人注意到。 不过这条热搜还是因为后继资源不足而被人逐渐遗忘了,或许还有好事之人偶尔会好奇这位天才科学家现在过得怎么样,关心他的私人生活远远超过看到他足以称得上伟大的成就,又或者就算知道了,那不过也只是一个锦上添花的标签。 祁汜他们当然不至于如此吃相,但祁汜知道余归桡不喜欢,一点也不想让他困扰。 可是能够进入这家公司的员工必然都不是什么畏手畏脚之人,余归桡这么有名,既然能想得起来名字,那么找到他几乎是不用费什么心力的事。 况且他的邮箱就明晃晃地挂在单位的人事主页上,尽管后面写着备注——祁汜几乎能肯定是余归桡自己加上的——「不回复私人邮件」,但恐怕还是抵挡不了一些骚扰。 可是祁汜却觉得很喜欢,这种熟悉感让他安心。 单位的每一位研究人员都按照要求留下了邮箱,这是工作需要,那么余归桡自然也会留,况且他还兼有教职。 祁汜的心跳微微加快,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一种熟习的悸动。他从这个备注中看到了自己曾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的影子,不受控制地觉得可爱,但是又有一种属于余归桡的骄傲和帅气。 不曲意逢迎,也不因任何人而避世,因为通通都没有必要。只要存在在那里,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骄傲。 祁汜有一点想笑,可是笑了之后又觉得有些难过。 祁汜看到自己的组员不放弃地给他发送邮件,摇了摇头,可是想到发件人会带上工作室的名字,尽管祁汜觉得余归桡应该不会记得他在哪里工作,但一想到会被看到,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地不好意思。 他正拿出手机,想要给余归桡发送抱歉的消息,旁边的女生却惊呼了一声—— “他同意了——?!!!” 祁汜猛地转过头,另两个人也瞪大了眼,另一个女生道:“什么情况?!视频里看起来那么高冷,而且不是不回私人邮件吗!” 祁汜楞楞地坐在原位,还没有来得及发表什么看法,手机上却已经弹出了一条消息—— 「谢谢邀请」 祁汜还没来得及回复,紧接着对话框又陆续弹出来—— 「我很高兴」 「祁汜」 「请多指教。」 第47章 第45章 日夜未央 根据陈玉玉非正式的高能天体物理研究院民意调查来看,背景辉煌、成就显著的余归桡研究员在同事中得到的评价就普遍度而言,排名从上到下分别是:「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厉害」以及「距离感」。 陈玉玉认可以上所有的评语,但就最后一点,她想别人得出结论的方式可能跟她不太一样。 就所长的说法来看,这三个字大概最容易量化成余归桡下班后不接电话的次数、非正式消息回复的速度,或者更加直接的,正如所长经常苦兮兮地抱怨“工作以外根本找不到人”。 但是这些普遍的、基本已成为定论的标签当用在祁汜身上时却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起码自回来以后,余归桡回复他永远都很快。 因此在办公间隙,当祁汜发出“你到了吗”的时候,几乎是下一秒就收到了余归桡到了的回复。 紧接着,余归桡迅速地发送了一条,他对祁汜说「在楼下」。 盯着这条消息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祁汜忽然有种余归桡似乎很着急的感觉,不是为迟到着急——他从来不会迟到,而是为了祁汜问他他却还没有抵达而着急。 祁汜也知道自己莫名其妙,但他还是顺手把怀里的资料递给了旁边一个刚好走过的实习生,对她笑了笑,温和地道:“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个送到安芸姐那里吗?在会客室,我去电梯那里接个人。” “啊?”实习生愣了愣,点点头,下意识地道,“祁组长,我们的大门就在电梯出口,不用去接了吧?” 祁汜笑了笑,答非所问地嗯了一声,实习生茫然地拿着资料,看到他还是往电梯的方向走去了。 或许是并非上下班时间,写字楼的电梯里只有余归桡一人,他拿着手机站在电梯里,面无表情地盯着电梯门之间的缝隙。 他今天穿得很整齐,甚至正式得有些超过了这个访谈本身的性质,黑色的大衣罩在西服外套上,在电梯门银色的反光上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余归桡盯着不断攀升的红色数字,大脑短暂地处于松弛状态,只能默算一些简单的次方数列打发时间,但逐渐地,余归桡还是并不意外地察觉到某种情绪,感到自己的胸腔内传出了稳重、沉闷,但越来越大的心跳。 他垂下眼看着地面,那些数字看不到了,余归桡的心情稍微平和,但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他还是瞬间就速抬起头,却恰好和祁汜四目相对。 祁汜好像愣了愣,眼睛因为意外睁得有些大,有点呆呆地站在门口。 不过他还是迅速地对余归桡笑了。 余归桡也想笑一笑,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无法做出自然的表情,而根据他对这部电梯的记忆,如果他再不动作,电梯门马上就要合上了。 那太奇怪了,祁汜一定觉得莫名其妙。 于是在下一秒电梯门发出动静之前,余归桡无比沉着地看了一下开门按钮,然后对祁汜点了点,稳重地走出电梯,淡淡道:“久等了。” 尽管早就知道,但祁汜这一刻还是被迫再次承认了这个事实,那就是余归桡在彻底长大以后变得更加好看了,祁汜在少年时期十分钟爱的那种气质在六年的打磨中出落得更加纯粹,更何况他的容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当这张脸因从电梯走入明亮的室内而变得清晰,祁汜差一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 好在他很快反应回来,先是摇了摇头,继而道:“没有,麻烦你了。” 安芸坐在会客室内,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祁汜和今天要来的人十分熟悉,但他却在几天前磨磨蹭蹭地找到自己,说想请安芸代为访谈。 祁汜的能力不弱,更何况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安芸不愿掠人之功,可祁汜十分坚决,甚至是有点为难的样子,没办法地对安芸说“我不太想问他”。 这大抵是有私人恩怨了。安芸默默端起咖啡,心中有些微妙的预感。 她看了一眼实习生刚刚送来的资料,略微一顿,觉得祁汜对这次访谈简直敬业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们做的不过是外围的交流,多是问一些感兴趣的话题,然后再寻找合作的切入点,但安芸一眼瞟过去这些问题,只感觉十分专业,不知道祁汜是不是查了很久的资料。 等会客室的门被轻轻敲动,安芸立即站起,朗声道“请进”,下一刻她就见到了几天前声称“我不太想”的祁汜推开了门,后面跟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 还没在内心吐槽,下一刻安芸却一滞,饶是在这一行她早就见过了形形色色的美人帅哥,但一瞬间的也有些失语。 不过安芸下一秒就露出了专业的笑容,“余先生,非常感谢您这次能来,实在太荣幸了。” 余归桡对陌生人还是无法露出笑容,不过他点了点头,表情放松,开口道:“不客气,我和祁汜是旧识。” 站在一旁的祁汜心中蓦地一动,他抿了抿唇,打算退出会客室,不怀好心的安芸却叫住他,“祁汜,你去哪?” “坐下来一起吧。”她笑吟吟地着看向祁汜。 祁汜顿了顿,下意识地就要开口,余归桡却在这时抬起眼看向这边 “祁汜,”余归桡先淡淡地叫道,继而轻轻地望了他一眼,平平静静地道,“你不在吗?” 祁汜愣了愣,眨了眨眼,没能说出话。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另外一旁了。 访谈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到后面祁汜几乎坐立难安,就他所知,余归桡除了工作从来没有和人聊这么长,他连受邀去高校进行讲座,也是讲完自己要说的话就走。 可是余归桡看上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甚至到了后面还带上轻微的笑意,对安芸点头致意,仿佛她提的问题很有趣。 到了最后,安芸甚至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她本以为余归桡会不太好相处,可是他虽然面容冷淡,却不见丝毫傲慢,回答的话虽然不多,但是并不让人觉得无趣。 最后,安芸带着一点私心,尖锐却并不冒犯地问:“余先生,您是公认的、也是名副其实的天才,生活也大部分被工作占据,跟我们很不一样,会不会有时候产生‘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你觉得做天文研究的意义在哪里呢?” 她讲“高处”二字念得很重,余归桡知道她的意思,但却并不觉得讨厌。 可能是安芸说话的语气掺杂着真情实感的好奇,并不是故意唐突,况且余归桡愿意给所有与祁汜有关的人额外的耐心。 余归桡先是笑了笑——这是他今天进入会客室后第一次笑,周围的气氛好像瞬间凝滞了片刻,继而,余归桡缓缓地道:“首先,我想解释的是,我觉得自己和大家没有那么不一样,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而我做的因为这世上关注的人不多,所以显得有些遥远。” 说着,他短暂地讲目光投向房间内的另一个地方,继而又重新转回来,“在以前,观星是与一个民族、一个部落——到后面变成一个国家,是与这些庞大的群体命运息息相关的事。我们从群星中获得启示,继而演化成一些知识、哲理,甚至是情感,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人类当然前进了不少,但是日月星辰的意义逐渐变得并不重要。” “可是我觉得这实际也没什么关系,历史上许多古文明将星象视为神明的语言,但我想世上如果存在这样一个人,哪怕一辈子不抬头,从来没有见过一颗星星,对他的生命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哪怕作为一种景观,只要有人仍然从天文中汲取力量,获得智慧,那我想去了解这世上最古老的一门科学,依旧是有意义的。” 说到这里,余归桡含着浅淡的笑容,非常轻地摇了摇头,“我们把宇宙只当作人类的容器,实在是太傲慢了。” 祁汜坐在一旁,从中途开始,已经不敢抬头听余归桡说话。他紧紧地抿着唇,感觉自己的心像一口埋在废墟下,被泥土风霜侵蚀、早就长满青苔的井。 可是春风微拂,死水也有逐渐流动的迹象,在灰烬与淤泥中,长出某些他既陌生又熟悉的绿色来。 余归桡很少讲这样长的话,他也不会抒情,甚至不喜欢,因此祁汜知道,余归桡使用这样感性的语言,几乎是在纵容地配合了。 宇宙岿然庞大,太阳光华万物。 但祁汜想,对于星星来说,它可能只照着看向它的人。 -------------------- 感觉康赭是冰山,余归桡是冰湖。没有任何缘由,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第48章 第46章 想被真诚而热烈地喜欢 ============ 北京下第一场初雪的时候,祁汜和余归桡一起看了一场电影。 在祁汜的记忆中,从他长大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余归桡进行类似这样的娱乐活动。祁汜在大学的时候,初次对艺术产生兴趣,又恰在北京宝地,曾无知无畏地邀请余归桡去看展、看影,看演出或听演奏,但是余归桡当时表现出的只是毫无兴趣的反应,并指责祁汜不务正业。 但就祁汜所知,余归桡并非没有个人爱好,他喜欢足球,擅长棋类运动,热爱古典音乐,但也是美国一个冷门爵士乐队的粉丝,搜集过一段时间的唱片和磁带,休息的时候会看自然电影,房间里有一大摞的雨林杂志,柜子中摆着形形色色的组合乐高。 在很小的时候,余归桡不是没有和祁汜分享过这些,但是没有长大的祁汜对这些兴趣有限,因此往往一两次之后,余归桡也就不再邀请他一起, 可是年纪尚小的祁汜却总是想和自己最特别的这个朋友一起玩——这好像是从六岁开始就存在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明明两个人兴趣爱好并不相同,更何况平时祁汜要追上余归桡的功课已经用尽全力。 同时,就连他分外沉迷的游戏和漫画,对余归桡来说好像太容易,无论是通关还是解谜。 逐渐的,祁汜在余归桡面前不敢再有爱好,他怕成为余归桡用来攻讦他不够努力的理由,也知道余归桡对他的兴趣从来并不真的感兴趣。 但是在祁汜大二的时候,曾经有一部真的非常非常想看的法国电影,不只是因为剧情有趣,也是因为那个演男主少年时期的混血男孩长得有一些像小时候的余归桡。 而且这部电影温馨甜蜜却不盲目抒情,祁汜很喜欢这种让人感到温暖的电影,便很邀请余归桡一起去看。 可是当年的余归桡只是听完了电影名字,便对祁汜称当晚有观测,需要去京郊提前准备。 祁汜感到有一些遗憾,他已经买了票,本来想拉着一个学弟和自己一起去看,却被余归桡皱眉指出近期学习进度不佳,希望祁汜能够不要再这样不务正业。 时至今日,已经将“不务正业”当作正业的祁汜却在工作现场得到了余归桡观看电影的邀请。 由于访谈比预定时间结束得更晚,祁汜感到歉意又愧疚,便询问余归桡最近有没有空,想对这次友情相助表示感激。 本来以为余归桡如此繁忙,大概并不会特别需要祁汜的感谢,但没想到余归桡却提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希望祁汜能够陪他去看一场老电影。 “我在单位没有能够一起去进行这种娱乐活动的同事,陈玉玉又是女性,不方便邀请她单独出来。”余归桡解释道。 “那付京业呢?”祁汜有些疑惑地道,“邀请他不是会比我更好吗?” 余归桡皱起眉,一板一眼地纠正道:“首先,我没有觉得邀请他比你更好。” 顿了顿,余归桡接着道:“其次,付京业的妻子最近回国,我觉得不太好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余归桡看着祁汜还是带着疑虑的表情,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但是表情却并没有因为在心里排演多次而变得自然,因此他微微侧着头,避开祁汜的视线道:“这部电影我想看很久了。” “我知道有一家环境很好的影院,最近它们有特别展映的活动,排到这部电影,但是排片很少,而且只有两天放映。” 说到这,余归桡微微将头转回,认真地看着祁汜,缓缓地道:“祁汜,你能陪我一起去吗?我想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余归桡将两张纸质票递到祁汜面前,祁汜才发现这竟然就是他当年在北影节邀请余归桡去看的电影,时间是明天晚上。 他震惊地抬起头,余归桡却像在捕捉他的表情一样,瞬间就笑了,“对吧,你会喜欢吧?” 直到坐在电影院里,祁汜还在思考,为什么自己没有办法告诉余归桡他早在美国的时候就付费租赁看过了这部电影——那时候他看了很多很多电影。 或许是在新环境中某种无拘束的氛围给了祁汜很多动机,他在能力范围内尝试各种各样的事。那段时间,他总是读书,逛展,听很多很多歌,他还参与了街头涂鸦,学了调酒,给唐人街的游客画年画板鞋。 可是他也看世界杯,下载bbc亚马逊纪录片,和朋友们一起去爵士酒吧,拼了一个乐高送给小组同学。 留学的新鲜感在一段时间后就会逐渐消失,只剩下对家和故乡的无尽想念,可是祁汜没有家,因此独自在异国的孤单就像挂在厚厚的门上一把陈旧的锁。 因此这不代表什么。 看一部曾经想看的电影,也不代表什么。 祁汜在出门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冷,可是他很担心自己会迟到,因此只来得及抓在玄关上的围巾,没有时间去找手套。 余归桡在楼下等他,祁汜觉得这情境有点奇怪,但他避免自己往暧昧的方向去想,心想自己最近自我意识有些过剩,又觉得余归桡的边界感变得比以前更难以琢磨了。 余归桡打着车灯,祁汜很容易找到他的车,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余归桡见他动作自然,丝毫没有之前的忸怩,心里一松,不由地微微侧头,对祁汜笑了一下。 祁汜愣了愣,隔了两秒才说话,有些不确定地道:“我坐到后面去?” “不用。”余归桡的嘴角竟然有一个明显的弧度,“请你就坐在这里。” 祁汜哦了一声,忍不住偷瞟他,总觉得他今晚穿得过于正式。 余归桡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外貌优势,只是一般不会去利用它,但他今天穿一件深蓝色的大衣,头发打理过了,身上有一股很清淡的雪松香,是祁汜熟悉并很是偏爱的乌木香调,让他闻起来有轻微的脸热。 “你的车开得很好啊,是什么时候学的,你这么忙,也有时间学车吗?”祁汜转移话题道。 “不是最近学的。”余归桡道,“成年就去考了。” 祁汜一顿,余归桡已经发动了车子,他没能问出口。 不知道余归桡是不是提前探查过线路,祁汜他们难得地没有在晚上堵车,还早到了一些。 余归桡站在检票口前,问祁汜:“吃爆米花吗?” “啊?”祁汜吓了一跳,有些惊讶,“你要吃吗?” “……”余归桡沉默了一下,继而道,“可以吃。” “算了吧,太甜了。“祁汜笑了笑,“不过我想喝可乐,我能去买一杯吗?” “我帮你买。”余归桡立即道。 他顿了顿,轻咳了一声,有些不熟练地问旁边的工作人员,“请问饮品在哪里买?” 工作人员带余归桡买了两杯可乐,祁汜握着其中不太冰的那一杯进了影厅。 电影是他非常熟悉的剧情,祁汜因为很喜欢,后来看了好多遍,但是余归桡好像很是全神贯注的样子。 他们挨得很近,手指几乎要碰到一起,但是余归桡的控制力很好,连指尖都没有移动分毫,祁汜缩回也不是,放在原地也不是,只能拿起可乐又喝了一口。 在室内,余归桡身上凛冽的清香变得温暖而浓郁,让他的心跳得有一些快。 祁汜注意观察,余归桡对演职人员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注意,他略感失望,不过过了这么多年之后,祁汜也不再觉得曾经的那个小演员像他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和余归桡相似,他像一片冬天的湖面,拥有寂静而干净的心脏,凛冽的蓝像矿脉一样铺在湖面,看不见的光冻在冰湖之底。 看完电影,余归桡对电影结局好像似有疑虑,不过他看了祁汜一眼,没有贸然说话。 走出影院,祁汜呼着白气围上围巾,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的头发上,他抬起头一看,才发现下雪了。 初雪洁白,下得却并不缱绻,纷纷洒洒地落下来,明明是无光的景象,但是祁汜却感觉心上好像有一盏灯突然亮了。 余归桡大衣的肩头逐渐堆上白色的小冰晶,他在路灯下转过头来看着祁汜,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语气很平和,“电影好看吗?” 祁汜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上仿佛也铺了一层雪,与热烈无关,也并不暖和,但柔软干净,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 “我当年想看这个电影,除了知道它很有趣,还因为里面的小演员,长得有一点像小时候的你。” 说到这,祁汜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微微偏过头,“我当时看到海报的时候就想,如果你在影院里看到会不会吓一跳,又想到你可能根本不会察觉,便想在电影散场的时候告诉你,想看你的反应。” 说完,祁汜静了一会儿,后知后觉的不合时宜才浮现上来,因此他有些刻意地笑了笑,“很无聊吧,但当时年纪小就是很喜欢想这些奇怪的事,不过那个演员和你真的很像,对吧?” 雪静静地落下来,天地之间似乎万物都不发一语,余归桡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然后才垂下眼,安静地道:“是吗。” 祁汜轻轻地点头,手搭在围巾上,想再紧一紧,手指却骤然被人攥住了。 余归桡牵着他,掌心清白而温暖,像春天的湖面,但他的头却没有侧过来,声音在前方,翁翁的,显得有些远,“很冷吧,你的手指冻红了。” 祁汜楞楞地被他牵着往前,余归桡的声音听上去和多少年前都是一样,时光带走了许多,让他变得很不一样,但是却保护着他的干净,保护他郑重又自持的骄傲,“祁汜,我知道怎么道歉也不够,也知道这样太贪心,但我想要的,我拿它们也没什么办法。” 他牵着祁汜,很慢地往前走,“我希望你每一天都过得开心,能想起我最好,不过想不起也没关系。” 在祁汜看不到的地方,余归桡很淡地笑了笑,轻声道:“等你想听了,我告诉你。” ———————————————— 2013年,余归桡刚满十八岁就去考了驾照,因为18岁的祁汜虽然承诺等自己高考后一定在暑假学会开车,能够载余归桡往返学校和城区,两个人在课余的闲暇时间还能租车去玩。 但是祁汜没有能来自己的学校,复读的暑假也没有时间去学车,余归桡足足等了一年,才终于等到可以自己去考驾照。 可是祁汜依旧没考到自己的学校,而他的情况也没有时间再出去游玩,况且余归桡心想自己确实很忙,祁汜坐地铁也不是什么麻烦事,自己也不能事事纵容他。 而且他担心祁汜问他的学车过程。等待18岁的过程太漫长,而余归桡担心自己驾照拿得不顺利,于是17岁的整个暑假都悄悄去游戏厅练习开车,这件事可不能让祁汜知道。 -------------------- 今晚还有! 第49章 第47章 久病不愈 牵手有很多种意味,但好像都不适合出现在余归桡和自己身上。 祁汜的手指被余归桡包裹在掌心里焐热,体温像某种实物,从指尖流到心房深处,如温水入隙,潺潺不绝。 余归桡牵着祁汜走到车前,看了车窗上的倒影片刻,适时地放开了手。 回去的路上,祁汜的心跳后知后觉地开始变动,仿佛和煦的风拂过冰冻的湖面,贫瘠的土地豁然散发出青草好闻的气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心上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快乐。 祁汜有些楞楞的,只开口说了一个“你……”,便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余归桡很快地转头问他“怎么了?”,祁汜却摇了摇头,继而沉默了下来。 他曾经如誓言一样将“不再喜欢余归桡”放在心中一片上锁的废墟里,无论余归桡此时暧昧不明的意图为何,祁汜想自己都不要再轻易地动摇了。 祁汜感觉自己对余归桡的感情就像一段顽疾,不致死,却总是、总是如复燎余烬,在心上堆叠无数层倦怠的灰烟,不碍眼,不吵闹,但不肯放过他。 而祁汜变得聪明,再也不愿意做这么累、这么辛苦的事。 余归桡仿佛察觉到祁汜的沉默,继而自己也只能沉默下来。 他不辩解也无法辩解,尽管非常非常想再握一下祁汜的手,但是只能将这种渴望压回心底。 祁汜心里复杂难辨,心上像团积了一朵藏在太阳后的积雨云,心跳将冰湖融化成春水,可情感与记忆不肯解冻。 余归桡体贴地没有再和他说话,在有些重的、又闷又大的心跳声中,祁汜总想起电影里那张少年主角的脸,和放映厅昏黄的灯光重叠在一起,最后变成成年的余归桡在银杏湖面的倒影。 祁汜发现自己想得太遥远,便若有所觉地恍惚意识到他在梦中,原来是车内的暖气与沉默伴着乌木深长缭远的尾调将他逃避般地放在一个安全的幻想内,可是当祁汜意识到自己睡着的时候,他知道已经要醒来了。 恍惚间,他发现车已经停了,四周不再有响声与动静,而不刺眼的光笼罩在自己头顶,大概是阅读灯已经打开。 余归桡的大衣大概是罩在自己身上,因为那股在梦里始终缭绕他的味道将感官唤醒,尽管知道是闭眼所导致的敏感与错觉,但祁汜恍惚觉得盖在自己身上的大衣带着雪的味道。 他知道自己应该睁眼,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疲惫得仿佛丧失全力,从四肢到手指,每一个地方都懒洋洋地不肯移动,于是祁汜不动,却也无法再入睡,直到感觉余归桡的气息顷刻间靠近,然后从上到下、丝毫不漏地笼罩他。 他们应该离得很近,因为祁汜仿佛感觉到了余归桡的鼻息。 “祁汜。”余归桡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就像黑夜的梦呓。 他道:“你还醒着吗?” 祁汜没有说话,小心翼翼地闻着周围近乎壁垒的味道,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大,怕刹那间就会让人察觉。 幸而,余归桡的低语就如醉酒时的呢喃,声音中透着清冽气,及时地接了上来,祁汜从其中听出了笑意,余归桡慢慢地道:“我猜你实际醒着。” 祁汜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余归桡的声音却忽然变得远了一些,恢复距离单位上的正常,只是那气息变淡,不过片刻已经快散了。 他道:“如果你没有醒,没关系,可以当作梦话听。” 余归桡看着祁汜,看了很久,影子落在他的身上,像一张缱绻的网;可余归桡的掌心空荡,没有任何东西在他手里,于是他只能道:“祁汜,我喜欢你。” 开口的话语就像心脏飞出成千上万的蝴蝶,余归桡顿了顿,感觉自己好像也落入那张网中,脚下漂浮,思想变成一支羽毛,灵魂轻而柔软,通通化成这一刻的静谧。 但余归桡想起自己的立场,看着祁汜熟睡的脸,他道:“对不起,我喜欢你。” 说完,余归桡像没有办法似的,将脸贴到祁汜耳边,轻轻地又重复了一次:“我喜欢你。” 车内的空气温暖似足以入梦,余归桡等了大概十分钟,等到祁汜睁开眼睛。 他动了动胳膊,似乎因为久睡而不太舒服,半梦半醒地伸了个懒腰。 余归桡小心翼翼地叫他的名字,而祁汜“嗯?”了一声,转过头,继而无知无觉地笑了。 -------------------- 我知道有点短!不过这章就只到这里,明天还有! 第50章 第48章 经意时 ============================== “祁组长……?” “祁组长————” 安芸见小袁叫了两次祁汜都没有反应,不由地用文件夹轻轻敲了敲桌面,皱眉道:“祁汜?” 祁汜仿佛这才回神,立即歉意地笑了笑,“抱歉,刚才在想事情。” 他愧疚地环绕周围一圈,“实在对不起,我们继续吧?” 安芸叹了口气,觉得他今天实在状态不对,在讨论了一会儿之后,安芸又发现祁汜在轻微地走神。 安芸见他无意识地摩挲自己的指尖,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摸了摸耳朵,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如果是平时,安芸早就发火,但是祁汜报告的部分已经结束,剩下的确实是无关紧要的琐事,而且她看祁汜的眼神,那样恍惚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说不出什么重话。 然而散会后,祁汜还是主动找到安芸这里道了歉,称今天状态不佳是个人原因,但不会影响到工作进度。 他这样一说,安芸倒是来了兴趣,她笑吟吟地道:“个人原因?” 祁汜抿起嘴不说话,安芸早在上学时就知道他的性向,看祁汜为难的样子,便皱眉道:“听说你不是和男朋友订婚了吗?发生什么了?” “分手了。”祁汜摇摇头,不愿多言,也不想论向屹群的是非,便简短道,“已经结束了。” 安芸见祁汜一副轻松的样子,不像是为此事困扰,仿佛已经释然,她想了想,心底浮现一个名字,但不再开口询问。 祁汜每次心中压着事情的时候,工作的强度就会格外大,这是他漂泊在海外多年的经验,简而言之就是转移注意力,不要让感情左右心情, 祁汜知道,在进行工作的时候,最好不要有任何一种个人的心情。 那晚祁汜睁开眼,余归桡叫过他的名字,似是看了他一会儿,继而不再开口,只是淡淡地对祁汜笑了。 他说:“早点休息,晚安。” 祁汜点点头,拉开车门,在跨出去之前,他才背对着余归桡,垂下眼,小声地道:“晚安。” 车门随着自己的动作而关闭,而祁汜上楼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走到窗边看了一会儿,直到过去半个小时,余归桡才驱车离开。 小区的树木枝枒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祁汜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拖鞋,竟然就这样赤脚在木地板上站了半个小时。 此时祁汜坐在电脑前确认工作方案,喝了好几杯咖啡,连眼睛都有点酸涩。 他脱了袜子,在休息的间隙将一只脚从拖鞋中撤出,轻轻地放在地面上。 有一些凉,他将脚掌心在地板上平放了一会儿,想起雪的味道,觉得有些耳热,便重新将拖鞋穿上了。 次日,祁汜终于得逢休息,出门去买东西。他好多天没有出门,一出门便想走得远些。 祁汜坐地铁到了平时不太会去逛的商场,还没来得及开始逛,却在门口看见了一个略微有些眼熟的人—— 程彤确实是非常标准的大美女,即使是在北京这样美人遍地的地方,也是一眼就能让人看见的漂亮。 祁汜刚想热情地上去打招呼,但是忽然想到程彤在租给他房子的说到“近日就会出国”,但也没有深思,走到程彤附近,刚想笑着开口,却忽然看到一个更加眼熟的人—— “老婆,去冰的可以吗?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喝那么凉……”付京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祁汜楞楞地站在原地,而付京业也在此时不经意地一转头,顿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察觉身旁的动静,程彤转头,奇怪地看着他们。 她端详了一会儿祁汜的脸,先是没想起来,继而“啊”了一声,又迅速地转头看着付京业,然后就不说话了。 付京业站在原地不动,看上去像是飞速地在寻找开口的言辞,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脸色复杂地和祁汜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祁汜和他不算很熟,高中的时候关系还过得去,但是付京业和余归桡认识不久就成为朋友,也更意气相投。 少年时期的祁汜觉得他们的友谊更有双向选择的意味,不像自己总是单方面地追在余归桡后面,因此自己也说不清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但总是不太掺和他们的相处,最终导致余归桡相处最多的两位好友事实上只能算点头之交。 而且祁汜总觉得,尽管从来没有表露出来,但付京业实际上或许是对他存在不满的。大概从朋友的立场来看,余归桡确实单方面地承载祁汜的感情太久,而如果这样自我感动式的付出还是来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恐怕更容易招致付京业的反感。 更何况根本上讲付京业和余归桡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是天才,也就是和祁汜相反的人。 但是此时付京业看着他的表情友好,甚至带了一点浅淡的无奈,祁汜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程彤,大脑中被问号填满,于是只能问,“……这是怎么回事?” 付京业看了他半晌,似乎是有点难以开口,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直到程彤这个旁观者都看不下去—— 她带着有些狡黠的八卦神色,但并不惹人讨厌,反而显得活泼可爱,笑吟吟地道:“祁汜对吧?我是程彤,你应该还记得我吧?我是付京业的妻子。” 祁汜楞楞地点点头,先看着她,继而将目光转向付京业,“那租给我的那套房子……是你的?” 付京业实在无奈,叹了口气,“不是我的。” 他顿了顿,沉默了几秒,继而道:“那套房子是余归桡的,他知道你住在酒店,想要搬家,但是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便想帮一点忙。” 祁汜嘴唇微动,还没能说出什么,付京业便道:“他知道直接让你搬进来你肯定不会同意,也知道由他低价出租给你你也不会接受,便想到找我们夫妻帮忙。” 程彤眨了眨眼,对祁汜点点头,“我和余归桡是校友,也很早就认识他了。” 见祁汜发怔,程彤饶有深意地露出浅浅的笑容,“祁汜,很高兴能够见到你。” 程彤的热情来得有些奇怪,但祁汜无暇去深究,他基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但还是有些困惑,“他为什么……要这样?” 付京业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深邃,静了一会儿后,他才缓缓地道:“不如你自己去问他?” 祁汜怔然地望着他,付京业的语气低沉,“或者你那么聪明,不如自己想一想?” 祁汜楞楞地抬起眼,茫然地道:“我?”付京业却笑了。 他点点头道:“是啊,祁汜,你那么聪明。” 和付京业夫妻告别,祁汜有些迷茫地在商场里,感觉自己顺着电梯上下了好几趟,却没能想起自己打算买什么。 难怪当时余归桡在小区见到自己并不惊讶。难不成是在故意等他? 余归桡到底想做什么?祁汜觉得越想越混乱,心中越是酸酸涩涩的,像柠檬上的盐。 他忽然觉得耳朵又有一点热,便掏出手机想要给余归桡打电话,没想到刚刚拿出来,却看到了余归桡的未接来电。 祁汜一愣,已经下意识地回拨过去。 余归桡很快就接了,祁汜还没有开口,却听他语气严肃,抢先道:“祁汜,你现在还能联系到向屹群吗? 祁汜愣了愣,顿了顿,继而小声道:“怎么了……” 余归桡沉默了几秒,继而道:“他父亲的情况不太好。” “之前我在医院拜托了熟人帮忙观照,大概半个小时之前,但是医院称忽然联系不上向先生,周女士也外出未归,同样没办法取得联系,我的朋友便先给我打了电话。” 祁汜在听完这个消息的一瞬间,第一反应竟然是恍惚了一瞬,不知道周女士是谁,继而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向屹群的母亲。 祁汜道:“我马上联系他,我也尽快过来。 -------------------- 宝们你们不要等更新啊!我最常更在凌晨,很晚的!不要等!好好睡觉! 第51章 第49章 如果来得及 == 祁汜到了医院,却发现余归桡已经等在病房门口了。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是余归桡却能因为一个电话被叫过来,只是因为他害怕一个病危的老人无人照管,而祁汜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祁汜的心有一点触动,但现在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打向屹群的电话,结果却一直是关机,而祁汜不认识他其他任何一位家人或同事,因此此时也没有办法,只能给向屹群发了一条说明情况的消息。 祁汜气喘吁吁地跑到医院,又快步走向病房,而余归桡像一座雕像一样屹立在那里,让人感觉到稳定和安全。 见祁汜面色着急地向这边走过来,余归桡淡淡地摇了摇头,用唇语小声道:“没事,别着急。” 祁汜走到病房门口,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进去,而余归桡像是知道他的顾虑一样,一言不发地将他拉到另一边坐下,小声道:“已经稳定了,大约半个小时前情况有点危急,虽然还没有醒,但现在已经没事了。” 祁汜松了一口气,却又听余归桡道:“不过也只是暂时的,我刚才找医生问过了,到这个份上,医院能做的不过也只是推迟一段死亡时间。” 沉默了片刻,余归桡继而道:“但也只是几天,或者几个月的区别。” 祁汜有些发懵,他曾经历过失去亲人的过程,杨清蓉那时也是逐渐迈向死亡,形容憔悴,行将就木时身体看起来就如枯木枝桠。 祁汜明白这样一点点失去亲人的悲伤和痛,因此也为向屹群感到有一些难过。 可是他也无法做什么,他甚至连要不要推开那扇门进去都不知道,他曾经幻想过会在一个温暖的家中见到这位老人的第一面,却没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祁汜低着头,默然片刻后,哑声道,“其实我没见过叔叔。” 静了静,余归桡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祁汜又道:“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 余归桡点点头,继而神色平静地道:“没事的,该嘱托的我都嘱托了,想必医院会尽最大努力。” 祁汜静了一会儿,抬起头,眼睛里似乎有很多话,但他只是认真地对余归桡道:“谢谢你。” 余归桡一言不发地看着祁汜,刚刚要开口,祁汜的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 “祁汜?你在哪里?!!!我爸怎么样了,医院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向屹群的声音从听筒传来,祁汜连忙道:“叔叔已经没事了,刚才的情况有点危急,医院说联系不上你还有……还有周阿姨……所以余归桡给我打电话了。” 向屹群沉默了一瞬,继而沉声道:“为什么医院会给余归桡打电话?他为什么第一时间就找到你?你们在一起——?” 闻言,祁汜愣了愣,将听筒拿得开了一些,甚至想确认来电号码,但还是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道:“你发什么神经?叔叔明明在住院,身体那么不好,医院联系不上你,你还不赶紧过来看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祁汜深吸了一口气,还想要再发作,却察觉到余归桡似乎看了他一眼。 明明正在义正言辞地反驳,祁汜却忽然顿了顿,继而放平了语气,耐心地道:“你快过来吧,我还在医院,人命最重要。”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大概过了几秒之后,向屹群才有些生硬地解释道:“我刚才一直在飞机上,手机关机了,现在已经打车过来了。” 祁汜稍微放心些许,正要再交待一下病人的情况,却听到向屹群在对面仿佛有些艰涩地开口:“祁汜……你还在医院是吗?” 祁汜嗯了一声,有些莫名其妙地道:“怎么了?” 向屹群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祁汜能够听到从听筒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向屹群艰涩地道:“……我妈可能……嗯……她大概回家收拾东西了……一会儿就有可能回来……” 祁汜愣了愣,听到向屹群在对面深吸了一口气,“你……” 祁汜心里有一些痛,但不太多,他低头看着地面,无声地笑了笑,对着电话道:“我这就走。”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祁汜用余光轻轻地往旁边看了一眼,余归桡已经站起来走得有些远了,似乎从中途开始,他就有意地给祁汜留下了私人的空间。 祁汜收回目光,同样说不清为什么,低声对电话重复了一遍:“我这就走,你放心。” 挂掉电话,祁汜长舒了一口气,余归桡见状,立刻走到他身边,垂下眼道:“怎么了?” 可能是因为在医院,可能是因为刚才的一瞬间结束了什么,也可能只是因为余归桡此时说话的神情太温柔,祁汜忽然有一点想去牵他的手。 但他自己还什么都没有想清楚,不愿意就这样草率唐突。 于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手轻轻地往旁边靠近了些许,“没什么,向屹群已经赶过来了。” 祁汜滞了片刻,闭了闭眼,继而轻声对余归桡道:“我只是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事情结束了,我总是花好长好长的时间,去重复相同的错误。” 余归桡安静地听着,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后才道:“也许不是错误,只是一些拐点。” 祁汜垂着眼,没有抬起头,闻言,只是轻轻地道:“是吗?” 余归桡点点头,默然片刻,他轻轻启唇,用很平静的声音念道:“之子归,不我已。” 祁汜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愣愣地看向他。 余归桡的眼神很深邃,直直地望进灵魂的暗影中。 他道:“祁汜,山山不遇,但水是可以重逢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祁汜终于笑了,他握住余归桡的手指,很轻,像是只捏住了一个指节,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更进一步,因为现在所有的就是最好的。 祁汜挂着淡淡的笑容,隔着经年的距离,释然一般地对余归桡道:“是。我爱一个人,总是觉得痛,但从来不觉得浪费。” 余归桡浅浅点头,沉声道:“人类的生命太短,有什么不是浪费?对于永恒来说,连星光都是浪费。” 祁汜的笑容扩大了一些,有些感慨地道:“这个拐点好长,我真的很认真地想过要和向屹群一直在一起,虽然也知道结婚或许是个梦想,但从来没有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沉默了一会儿,祁汜叹了口气道:“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我好像……没有办法去很恨很恨他,因为做情侣太久,又共同做了婚姻的梦,现在想来心里不是难过,就是感到一阵悲哀。” 余归桡静了静,知道祁汜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于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捏了捏祁汜的指尖,然后便看到祁汜笑了。 --------------------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诗经·江有汜》 汜是分出之后,又复归的流水。 这章感觉气氛很好,分下章吧,有点舍不得。 第52章 第50章 底 ========================== 察觉到指尖的触感,祁汜笑着抬起头,刚想对余归桡说些什么,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 祁汜转过头,登时愣了愣。 一位穿着灰扑扑的破旧棉袄、鬓角发白的中年女人。她满面的愁苦相,脸上布满了一道道纵深的纹路,如黄土地上泥泞的沟渠,将岁月的愁苦一刀刀刻进这沟壑中。 她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是用很旧的塑料袋装着,刚刚掉在地上的,大概是她之前抱在怀中的不锈钢脸盆。但女人一点也没有弯下腰去捡的意思,她只是表情怔愣地看着祁汜, 祁汜心里蓦然一慌,心脏似乎猛然缩紧,他小心着,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请问您是……?” 话还没有说完,女人忽然大声哭喊了起来,那声音在寂静的走廊中格外突兀,祁汜一愣,甚至没听清楚她叫了什么,只觉得那声音像一声刺耳的警报。 继而,她松开了所有拎着的东西,乱七八糟的物品落在地上,杂乱地撒了一地,但女人不却顾一切地向祁汜冲了过来—— “你说什么——?”周梅的脸涨红,眼中夹杂着不敢置信,还有隐微的怯缩。 她看上去像是想抓住祁汜的衣领,但是几步路似乎已经让她变得无比佝偻,甚至没有力气在这个胡说八道的男人面前站直。 因此,她只能荒谬地抓住男人的衣服下摆,用一种卑微的姿态,双手用力地颤抖着,崩溃一般地吼叫道:“你刚才说你和我儿子什么——?” 祁汜顿时反应过来,从指尖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仿佛要被面前这张面孔吞噬—— “阿姨——阿姨您先别着急——!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您听我说——“ 周梅喘得像风箱一样剧烈,嘴唇无法合拢,仿佛全身都没有力气,牙关惶急地发出咯咯咯的声响。 啪的一声,祁汜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两秒之后,才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 “不要脸——!”周梅的嘴唇颤抖着,嗫嚅了半天,才说出来这样几个字。 余归桡立即挡在了祁汜的面前,他皱着眉,明白了面前女士的身份,已经有不少医院的工作人员察觉异状,向这边跑来,余归桡示意叫保安过来。 周梅打完这一巴掌,还嫌不够,又高高地抬起手,却被余归桡用力地抓住了胳膊。 余归桡冷冷地看着她,周梅一愣,手停在半空中僵住。 但她又迅速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开始哭叫起来。 余归桡没有理会,转过头来看着祁汜,轻声道:“没事吧?” 祁汜无暇他顾,摇了摇头,还想再上前解释几句,周梅却已经被保安架住,想要将她带到外面。 “你们要对我妈干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祁汜顿时慌张地瞪大了眼,却看到向屹群已经站在了走廊尽头,皱着眉,快步向这里走来。 祁汜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周梅却已经疯狂地挣脱了保安的桎梏,连保安也没有想通她究竟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就见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以可怕的架势朝着向屹群冲了过去。 向屹群还没有反应过来,顿时脸上也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他不明所以,脑袋发懵地看着面前仿佛已经崩溃的母亲,嘴唇颤动,正想要说什么,一名护士却已经上前,“先生……这里是医院,还请你们……” 向屹群愣了愣,护士的女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却也仿佛透着矜持的尴尬。 向屹群很熟悉这样的说话方式,在他刚来到北京的时候,在他在异国求学的时候,甚至到现在,每当周梅不管不顾地在公共场合展露出她的一面,向屹群就会被随之而来的“礼貌”提醒。 他看了走廊不远处的两人一眼,冷冷地道:“请我们怎么样——?难道还想让我们滚出去吗?” 好心提醒的护士一愣,面前男人的眼神有种难以理解的敌意,周梅却不管他们在讲什么,在众人的喧嚷之下,她感到浑身上下有一种被扒光的恐惧,却又从这恐惧中感受到某种因被围观而羞辱的兴奋。 她像控制阀门一样控制着自己的泪腺,而周梅知道,所有人都会相信这眼泪是源于崩溃,只有她自己明白这一天早晚会来。 但她自己也宁愿相信,此时源于内心深处异样的疯狂也是因为她崩溃了,只是这样而已。 周梅拍打着向屹群,声嘶力竭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让你陪小林一起!!你却背着我……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给我滚——!!” 向屹群抓住她的手,尝试冷静地道:“妈——妈——你听我说——我已经送她回去了!!爸情况不太好——是医院让我来的!!” 周梅的歇斯底里仿佛有片刻的凝滞,但只是一瞬,她便又重新崩溃地大哭起来:“你爸……你还有脸提你爸——你爸都这样了——我让你……!” 周梅干了一辈子农活,力气绝不是普通的妇女可比,向屹群从小被打到大,按理说已经习惯,却仿佛仍然在咬着牙的血腥气中闻到那股土和沙的味道。 隔着这么远,向屹群看不清任何人的神色,但屈辱和愤怒仿佛丑陋的蠕虫一样爬满了他的全身。 他用力抓住周梅的手,一瞬间眼神嗜血,看起来让人有些害怕。 但这样的血色很快褪去,向屹群隔着很远,看到祁汜站在余归桡旁边。 他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睛里有着难以压制的怨恨,仿佛这个世界都在背叛他。 他朝着那个方向才走了一步,周梅就已经拉住他,指甲仿佛要嵌进向屹群手腕的皮肉里。她声音嘶哑,却不顾一切地吼道:“我就知道——!!你就是要我们去死——” 说完这句,周梅忽然重重地推开所有人,转身迅速地跑向楼下。 向屹群余光中看到祁汜似乎动了动,而他身边的人也因此转向这边,目光好像落在自己身上。 ——余归桡。 向屹群转开了视线,一瞬间觉得自己狼狈不堪。 他恨透了这样淡泊的眼神,说来奇怪,余归桡事实上并没有主动挑起过冲突,甚至也没有宣告过他的身份和目的,但向屹群就是觉得,就算那双眼睛不含鄙夷、礼貌平和,一尘不染,但却拥有无比残酷的攻击力,仿佛从云端看过来,轻而毫不费力地绕过了他。 向屹群一瞬间转过了头,避开所有人的眼神,径直向楼下冲去。 周梅到底年纪大了,即便发疯一般地冲出去,没过一会儿也就被向屹群追上了。 但是向屹群拉不住她,周梅浑身都在颤抖,喉咙发出无意义的嘶哑声,拼命挣扎着想要往外跑去。 向屹群抓住自己母亲灰败、破旧的袖口,一瞬间忽然涌上了难以形容的疲惫。 父亲沉默懦弱,母亲粗野做作,从小到大,向屹群几乎就包裹在近于神经质的敏感中长大。 贫穷的家庭,压抑的生活,无法言说的性向,每一根都是在这个家里绷到极致的弦。 而为了让这一根根弦不断,向屹群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 周梅还在用力地挣扎,向屹群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将她拉到了停车场。 向屹群不再说话,周梅的发疯却不知道为什么逐渐弱了下来。 到最后,她沉默地坐在车内,试探着转过头,看着向屹群面无表情的侧脸。 自己的儿子平时是很少生气的,别说生气,连失去耐心的时候都很少,从他父亲生病之后,向屹群对待他们就更好了。 他最孝顺,听话,有出息,是他们一家的希望,以后要光宗耀祖的。 周梅想到那个企图拉自己儿子断子绝孙的男人,就不禁攥紧了拳头;她想,向屹群总是没错的,他出去见过那么大的世面,总是有可能碰到了什么不好的人,他最容易相信别人,一定是被骗了,自己这个当妈的要替他清除障碍。 向屹群看一眼周梅的眼神,几乎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恰逢红绿灯,向屹群将车停在线上,看着不远处刺目一般的红,像是警告,像是禁止,又像是他这一辈子永远不曾顺利的障碍。 他看着这刺眼的红,没有转头,缓缓地开了口—— “妈,你早就知道了吧?我喜欢男人。” 空气似乎刹那间凝滞了,但仅仅过了一瞬,周梅忽然爆发出刺耳的尖叫,似乎想要扑上来堵住向屹群的嘴。 但向屹群轻巧地闪开了,依旧用近乎平静的语气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和男的在窑洞后那个土坯里啃过嘴,十九岁的时候在北京和一个酒吧认识不知道名字的男人上了床,二十一岁的时候说交了第一个女朋友,是我学姐,你们要看真人,但我根本没有,就叫炮友把他同妻的照片发给我。” “哦,你听不懂是吧,就是跟我搞在一起的男人,家里还娶了一个……” “你闭嘴————”周梅理智全失,嘶吼着抬起手,正想要向下扇去,向屹群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眼底似乎带着血红的颜色,细看却又什么也没有—— “我曾经也想娶一个。”向屹群的嘴角竟然还带着笑,“不过跟你们想的不太一样,我想娶个跟我一样的。” 啪的一声,向屹群感觉到仿佛有什么重物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周梅这一巴掌扇得他头都有点晕,脸被打得侧了过去,口腔中冒出血腥气。 向屹群舔了舔破了的嘴唇,面无表情地道:“妈,要不你和我当中死一个算了吧。” 手机在这一刻忽然响起铃声,向屹群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来电显示,在旁边的周梅却好像看到了屏幕,她一顿,继而突然发作,将手机抢了过去,用尽浑身力气从窗外扔出,手机就这样远远地砸在了地上。 向屹群愣了愣,继而叹了口气,“您这是干什么?摔坏了就不用买了吗?难道您会掏钱吗?” 红灯还有将近二十秒,向屹群看了看位置,觉得时间绰绰有余。 周梅因为扔得向前,所以手机掉下去的高度并不高,不一定已经坏了,但等会儿车碾过,就是真的没有再找回来的可能性了。 向屹群的旁边和后面都没有车辆,他拉开驾驶座的门,朝着手机摔到的地方跑去,弯腰捡起来之后,向屹群发现不仅没有摔坏,甚至都没有因为受到冲撞而关机。 他的壁纸是林姿昀一定要他放上去的合照,祁汜的未接来电赫然在页面显示,后面还有一颗心的形状,想必这就是周梅刚才忽然发作的原因。 这还是他和祁汜刚在一起的时候向屹群自己加上去的,祁汜当时便觉得太过幼稚,但最后也还是忍辱负重地同意了。 向屹群盯着手机,忽然觉得有一些想笑,一瞬间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事情。 他没来由的,忽然想跟祁汜道个歉,但要余归桡不在场,因为自己还无法面对。 向屹群抬起头,红灯进入十秒的倒计时,他快步向驾驶座走去。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喇叭由远及近,伴随着急刹在地面上摩擦的尖利声响,向屹群来不及转头,仅仅从余光中看到一辆货车冲撞而来的侧影,脑海里还没有任何反应,只感到有人从旁边重重地推了自己一下,继而腹部胸腔传来一阵被碾压的剧痛,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眼前就只剩下了一片黑暗。 -------------------- 终于把文改完啦!对不起大家……只能说感觉自己真的此后不再适合写文了吧……除非有大段的空余时间,不过这个以后再说 因为基本上是重写了,加了七章的内容,也慢慢地填进去了此前想写的一些情节,所以变动比较大,可能每章之下的评论和之前无法对应,但为了保留大家的想法,我就不删章啦,后来的读者们随意 这几天会连续把改文放出来,感谢大家。 第53章 第51章 急救 ============================ 医院一直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地点,一般来说,它充斥着疼痛的呻吟、压力的喧嚷,还有更多、爆发着哭叫的丧失;但只要一想到医院,那种冰冷又沉寂的感觉总是会不自觉浮上心头。 这可能是因为哪怕人们再怎么在形式中挣扎,还是只有这里,见过生命最多的寂静。 当等在抢救室外,祁汜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只重复着想,自己为什么要不看场合,随口就这样说出那段话,为什么不能像向屹群在电话里指示的那样立即离开,为什么要情不自禁,为什么要节外生枝,为什么要永远在错误的场合自以为是。 周梅在送到医院之前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断掉的肋骨扎穿了肺部,让她最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而祁汜还留在医院照看向屹群的父亲,他担心刚刚跑出去的周梅的状况,也担心自己的话让向屹群和父母的关系破裂,忐忑不安地给向屹群打了好几个电话,直到被一个抢救的医护人员接起。 祁汜愣愣地挂掉电话,脑子里空白一片,还是余归桡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如梦方醒,拉着余归桡,跌跌撞撞地往急诊跑去。 向屹群没有亲戚朋友在北京,急诊室外只有祁汜一个人在等候。比起担忧或悲伤,他更多感受到的是迷茫,脑子里杂乱地浮现一些画面和语句,但一旦想要抓住的时候,又想不起刚刚在想什么。 他想到刚才拜托余归桡先去处理周梅的后事,余归桡皱着眉问祁汜一个人可以吗,祁汜记得自己应该是维持镇定地点头了,但余归桡的表情却好像充满担忧。 他对祁汜说自己尽快回来,让祁汜有事给他打电话。 祁汜说好,但此时他已经不知道用来打电话的手机被丢在了哪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诊室的红灯终于熄灭,有医生从门口出来,祁汜感到自己的喉咙一紧,好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声响,但实际上并没有人听见,于是他惶急地走上去。 但好在医生虽然神情疲惫,但透露着松弛,他安抚祁汜道:“暂时已经没事了,起码没有生命危险。病人因为及时被推开,所以受到的冲撞不大,但是他的腿部骨折非常严重,肋骨也断了好几根,胸腹腔脏器还有严重的出血情况,因此还没有醒过来,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祁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但脸上的黯然仍旧挥之不去,因为已经哭过,尽管眼眶干涩得发疼,但还是难以再流下泪了。 医生见惯了这种神色,只能安抚地拍拍祁汜的肩膀,叹了口气道:“另一位女士受到货车直撞,没有当场死亡实际上已经是奇迹,她在救护车到来前还活了几分钟的时间,头一直朝着病人被撞飞的方向。” 逝者已逝,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够揣度她生命的价值,但医生还是难免开口安慰道:“想必她最后一眼看到儿子还活着,也算是少了一些遗憾。” 向屹群在大约十七个小时之后第一次醒来,祁汜只听见了一个让人咬住牙关的“痛”字,向屹群便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问出自己母亲的情况。 一想到这里,祁汜心中就一阵剧痛,向屹群醒了不足十秒,他却坐在病房里,有将近一个小时说不出话。 后来,向屹群醒的时间多了起来,虽然总是时断时续,却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祁汜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害怕告诉他真相。 祁汜请了一段时期的假,白天守着看向屹群的情况,晚上则替他去照顾父亲,而余归桡明明那么忙的人,在这段时间里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陪着他。 向屹群大约在三天之后,才恢复了稳定的清醒,他望向祁汜看了很久,但最终却转过头去,始终没有说话。 祁汜一开始以为他是还没办法开口说话,但后来发现向屹群明显已经完整醒来,他会向医护人员表达自己的需求,只是拒绝和人交谈。 这明显不正常,祁汜叫来医生,而向屹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接受着摆弄,除了睁着眼,和昏迷的时候没有任何不同。 再又经过全面的检查以后,医生告诉祁汜,向屹群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问题,精神上也并没有什么明显疾病,但是严重地封闭自我,不说话或许是心理上的创伤。 余归桡找来更多的更加厉害的专家为向屹群作身体和精神上的诊断,但大家的判断几乎一致。 换言之,向屹群不开口说话,并非是车祸的后遗症,他很清醒,他只是不愿意说话。 但是祁汜发现,尽管封闭到几近抑郁,但向屹群虽然对祁汜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却格外厌恶余归桡在场看望。 余归桡的社会关系广泛,车祸以后,从向屹群的紧急手术到周梅的离世手续,他帮了不少的忙。 祁汜经历过在医院送走亲人的苦痛,那时不仅心情压抑,而且后续的事务庞杂,向屹群躺在病床上,而祁汜不认识他的任何一个亲人或朋友,如果没有余归桡在旁边帮他处理这些事情,他只会觉得更加心力交瘁。 或许知道祁汜现在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余归桡来医院的时间明显变多,他没有办法像祁汜这样长期请假,但却常常抽时间过来。 奇怪的就是,向屹群明明对其他事物都缺乏反应,但却极度厌恶看到余归桡,如果余归桡碰巧在病房里陪同祁汜,向屹群就会对诊断与治疗表现出抗拒。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余归桡在来了几天之后,就很少再出现了。 他给了祁汜医院主任的联系号码,说如果有什么事他没有办法及时赶过来,让祁汜可以打这个电话。 祁汜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自己的手机已经丢了,而他一直没有时间去买新的。 实际上祁汜也一直没有心情和余归桡好好说话,他觉得自己的心上压了好几吨沉重的巨石,想要说话,哪怕仅仅是表达谢意,也需要先推开那些巨石,而祁汜感到疲惫不已,不愿意再将心上的那扇门打开。 在向屹群昏迷期间,有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子曾来到访,因为祁汜几乎没有看到有什么人来探病,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但这位女士的表现却有些奇怪,在走进病房后,她似乎是被向屹群的样子吓了一跳,走到靠近病床边的时候,只看了一眼,便不自觉地后退了好几步。 但她没有对坐在病床旁的祁汜进行自我介绍,只是抓住自己手中的小提包,脸色略有些紧张地直直站着。 而与她同来的,还有另外一位年纪稍大的妇人,妇人站在门口,并没有走进去,她看了祁汜一眼,祁汜看年纪推断是长辈,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还是连忙站了起来。 但妇人也只是略微点头,并没有说话,只是略带矜傲地将头侧了过去,对年轻的女子道:“姿昀,现在可以走了吧?” 祁汜看了站在病床前犹豫不定的女子一眼,想了一会儿,明白她是谁了。 他心情复杂,略有些尴尬地走上前去,对林姿昀解释道:“你是林小姐吧?我是向屹群的朋友,我叫祁汜。” 林姿昀转过头来,略略张大了眼,这张年轻而娇丽的面孔让祁汜顿了顿,一时短暂出神。 林姿昀的眼眶发红,像是哭过,但是妆容精致美艳,她的唇天然地向上翘着,看起来无害温和,上面涂着清淡的唇彩。 ——她有一副非常甜美的长相,想必很容易让男人动心,连祁汜看到都会觉得下意识怜惜。 林姿昀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祁汜便接着解释道:“向屹群刚刚经历了复查,用了药之后睡着了,可能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醒过来。” 为了怕她失望,祁汜有些为难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即使醒过来,他可能也不会跟我们说话,医生说过没事,不是精神疾病性的,只是短暂会这样,等出院休养一阵子大概就好了。” 闻言,林姿昀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些,那双天真而饱满的眼睛,此时却有些茫然地盯着祁汜。 祁汜心下叹息,想要将一旁的椅子搬过来让她坐下,没有想到林姿昀的反应却很大,她有些无措地对祁汜摆手道:“不——我们不等他醒过来了——让他……好好休息,如果他好了,我再来看他。” 说完,还没有来得及等祁汜有什么反应,林姿昀便匆匆走出了病房,和门口的妇人一起离开了。 祁汜有些愣愣的,茫然地盯着门口,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转过头,却看到向屹群早就醒了,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祁汜顿时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愣愣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了事。 大概过了几秒之后,祁汜终于听到了这么久以来,向屹群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却含着让人惧怕的寒意,他说:“祁汜,我是亲眼看到我妈咽气的。” 祁汜的心中一紧,却听到向屹群仿佛无知无觉地继续道:“那个时候她已经没办法说出话了,血一直从她嘴里涌出来,我看到她身体上下抽动,像一条死鱼一样在地上抽搐,但就是说不出来话。” 祁汜的喉头哽咽,顿时走上前去,有些无力地半跪在病床前,抓住向屹群的手道:“别说了——别说了……” 但向屹群恍若未觉,视线仍然落在天花板上,语气平静地道:“她最后一直想说什么,我看到她的嘴唇一直在动,但是太远了,我看不到她想说什么,也听不见。” 仿佛虚脱一样,祁汜抓住向屹群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向屹群却蓦然抓紧了他的手,转过了头,直直地看向祁汜,眼睛里一点光也没有,只是淡淡地道:“祁汜,你觉得她想说什么呢?” 沉默不知道蔓延了多久,祁汜用尽全力,才有些艰涩地开口:“……我不知道……” 他回握住向屹群的手,缓缓地、很轻声地道:“我不知道……但是我会陪着你,都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样的安慰或许苍白,但祁汜已经用尽全力才能说出,可是向屹群却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表示什么看法。 他只是转过头去,看了天花板许久之后,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第54章 第52章 逝水 ============================ 祁汜请了快一个星期的假,对于新人来说实在是特例,要不是和安芸相熟,或许连工作都保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知到向屹群的排斥,余归桡或许是为了病人考虑,后来就不怎么来医院了。 祁汜无法再请假,就请了一个护工,白天照顾向屹群,自己则在晚上的时候来代替。 向屹群不再缄口不言,但是话仍然很少,够不到正常水平,但心理医生对此也束手无策,称车祸的创伤只能慢慢恢复。 大约过了有一个多月,向屹群的身体指征已基本恢复正常,医生说可以出院在家休息,但向屹群躺了这么长时间,又封闭到近乎抑郁,祁汜实在不放心。 可是医院毕竟也不是一个利于心理康复的场所,所以祁汜还是打算接受医生的建议,带他出院了。 向屹群行动不便,但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医生说要来进行持续半年的康复训练,祁汜便租了一个轮椅便于他行动。 他本来想搬回向屹群原来租的公寓,但是一个多月以来,祁汜在公司和医院来回跑,来家都没怎么回,实在来不及收拾搬家的东西。 他对向屹群说先回他新租的公寓,向屹群没有任何反应,祁汜知道他并非没有听进去,而是拒绝对外界再给予任何反馈。 在住院期间,祁汜尝试对他讲了周梅的安葬,向屹群很平静,祁汜小心翼翼地提到这些基本上都是余归桡安排的,向屹群依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但他并没有问安葬的地点。 祁汜曾经对他提到了一次林姿昀,他并没有多想,只是想起了便问向屹群打算怎么办。 但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却得到了向屹群最大的一次反应—— 他转过头来,死水一般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祁汜,祁汜一愣,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便想办法转移了话题,问向屹群康复之后还要不要回去工作。 向屹群扯着嘴角笑了笑:“你觉得还有必要吗?” 母亲意外去世,而父亲躺在病床上,也快要去世了。支撑着向屹群在这个城市的缘由几乎不再存在,而他本来也是为了父母才活成这样。 有一次,祁汜因为工作到很晚,接近深夜才赶到医院照顾向屹群,又因为太累,于是不知不觉便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在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向屹群竟然根本没有入睡,而是睁着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天花板。 这场景简直像一帧压抑的电影。 祁汜愣了愣,困意还没有消散,心中却涌起了茫然的、对未知的恐惧。他刚想要坐起来,忽然听到向屹群平静地开了口。 病房里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口洒进来,使房间并非完全漆黑。但是天花板的光影是模糊的,向屹群的声音也是模糊的,那并非一颗干净的月亮,而是一屋暗淡的、垂死一样的月光。 向屹群静静地道:“祁汜,你觉得你还爱我吗?” 只过了几秒,还没有听到祁汜的回答,他又接着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祁汜没有来由的,顺着向屹群的目光,往天花板与墙的连接处看了过去,那上面有月光投射进来的婆娑的树影,像一块惨淡的瘢痕。 很遗憾,他不能往更远处看了,隔着一堵墙,他无法探头张望,无法看到夜空,也无法看到夜空上的东西。 祁汜安静了片刻,想到周梅在跑出医院前最后望着他的眼神。 他没有回答之前的问题,而是笑了笑,对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向屹群道:“我会一直都陪着你。” 出院的那一天,祁汜用轮椅推着向屹群上了租来的车。 时隔这么久,终于能够离开医院,接触到外面的世界,但对于向屹群来说,上次走出医院的门仿佛已恍如隔世。 他一言不发,眼神平静而空洞,似乎根本不介意去哪里。 祁汜因为不熟悉轮椅的操作,差点将他从门口很短的一节台阶上摔下去,但向屹群还是欠缺反应。 在等车来的时候,祁汜站在医院门口,想了很久,还是拿出手机,给余归桡发了出院的消息。 那天的阳光阴郁而无力,似乎并没有因为出院而变得晴朗开阔,天空白晃晃的,带着茫然和难以忍受的苍白,就像祁汜放回手机的心情。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很难控制。 祁汜对余归桡说谢谢帮忙,还说有机会再见。 但是他知道自己是骗人的,他们再也不会真正地重逢了。 银河系的寿命有100亿年,它巨大的盘面结构上有千亿颗恒星,是一个比人类总数还要大的多的数字。相比较星星而言,人类是多么容易相遇而合流,可祁汜知道,那条河水还是这样擦肩逝去了。 车子开到小区附近,祁汜才收到余归桡的回复,他说“不客气”,又说“好”。 祁汜拿开手机时,眼眶泛酸,几乎产生想哭的感觉。 向屹群在车上一直神情麻木地盯着窗外,而祁汜此刻也不想再言语。 他觉得有些累,身体却似乎又轻飘飘的,车子明明在前进,可是他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 祁汜垂着头,轻轻地转到一边,疲倦地、无所适从地看着车窗外,却在下一秒心脏紧缩,不由自控地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他们停在一个路口,而在祁汜他们这辆车旁边,则停着他非常熟悉的一辆车,似乎同样是在等红灯。 祁汜愣愣地看着,心里有一些密密麻麻的疼,又似乎觉得恍惚,几乎以为在一场梦中。 就在那个月光垂死的深夜,祁汜回答向屹群的问题之后,一直盯着那块苍白的树影,一直到向屹群沉默地睡着,一直到他离开病房,静静地坐在外面的沙发上。 一直到很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来到祁汜身旁,而祁汜早已闭上了眼,再没有任何力气睁开。 他知道,自己可以觉得累,可以睡着,可以不用去看那些复杂难解的光。那光曾经深邃,又曾经温柔,可是无法溶解在深夜的河里,而祁汜早已随波逐流。 祁汜虽有困意,但闭上眼很久却并没有熟睡,那道脚步声并不远,最终停下,然后安安静静的,就像凝固在他身旁。 朦朦胧胧的意识中,祁汜似乎在心里知道这是谁,因此没有动作,但是也并不醒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疲倦的、让人有些心酸的睡意再度袭来,祁汜终于明白自己在进入黑暗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嘴唇却被人轻碰了一下,熟悉的气息轻轻拂在祁汜的脸上,有些凉,有站在医院等了很久才会染上的冰冷的味道,呼吸却是那么湿热的,好像化在脸上的雪。 祁汜一动不动地闭着眼,感觉自己的眼眶滚烫,要很努力才能不发出声音。 然而,这个像定格一般的吻却是那么小心翼翼,像薄冰溶解在春天的湖面后,又消失在春天中。 太轻了,只有几秒就将结束。 祁汜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黑暗中被另一个人握住了。 像是很珍惜一样,他将祁汜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地包裹着他的指尖,就好像害怕把他吵醒一样。 红灯转化成绿灯,而旁边那辆车中的人终于放下手机。 他好像看了很久,直到绿灯亮的前一秒他才抬起头来,而祁汜他们的车还没有启动,却已经看到旁边的车向前离开。 又或许一向如此,他总是走得要快些的,而在背后看着他远去的方向,早就成为祁汜与生俱来的天赋。 祁汜闭上眼,而载着他的车子也终于启动,慢悠悠地,向另一个方向转去。 从初次相遇那天开始,二十余年过去,余归桡学会了开车,已擅长回复消息。 但他不会东张西望,不会错过绿灯,还是那样眉目冷清,从容不惧,和他颤抖的吻仿佛一点都不一样。 他的车子从旁边驶去,就像汇入一条河一样,再次从祁汜身旁,无知无觉地流过了。 第56章 第53章 可视的碎片 == 祁汜从余归桡为他留出的公寓搬走了。 他来的时间不长,实际上也没有多少东西,而一想到初来的那天和程彤的见面以及后来的乌龙,祁汜就有点想笑,但嘴角还没有展开,那点笑意就很快消失了。 他从来没有和余归桡一起出现在这栋房子里,但现在却好像处处都能看到他的痕迹。 又高又大的巨型书柜,朝着窗户的桌子,墙上有粘贴过海报的印记,而客厅中央还有伫立着一块可移动的黑板。 祁汜没有见到它们被前主人使用的样子,走的时候却挨个摸了一遍。 世界上有很多无声的离别,但祁汜什么还没有来得及做,却已经来不及了。 向屹群从医院出来之后,几乎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他几乎不吃饭,深夜不睡觉,白天在房间中拉紧窗帘,要么坐在轮椅上,要么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一个方向很久。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祁汜只能打听到他公司的电话,本来想要说明情况,却得到对方回复,称向屹群早已被辞退,还是老板亲自决定的。 祁汜愣了愣之后才挂掉电话,他小心翼翼地告诉向屹群,但他却仍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 祁汜松了一口气,因为生怕伤害到向屹群的自尊,而对于向屹群来说,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自尊。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对向屹群来说实际上是更好的状态。 他本来就是为父母才选择这份职业,而现在周梅已经不在,他不用再和上司的女儿订婚谈恋爱;父亲的病已经时日无多,余归桡支付了所有后续的费用,向屹群依旧怨恨不平,但恨得一身轻松,如释重负。 林姿昀曾打来电话,祁汜听到她在那边哭声不断,却又哽咽着向祁汜道歉,称父母不同意,她也没有办法接受和精神创伤的人在一起。 祁汜反复和他解释向屹群没有精神问题,可是林姿昀只是哭着道“但他就是不正常对吗”。 祁汜没有办法回答,而林姿昀抽噎着,语气忽然变得很奇怪,像是伤心,又像是夹杂着不确定的怨愤。 她说:“而且从医院里传出来,他们都在说屹群是同性恋……传到我一个朋友那里,被她知道了,跑来问我,丢死人了……” 祁汜不知道说什么,瞬间喉头像被哽住,而林姿昀还没有哭完,小声地道:“他肯定不是啊,我们都已经……但是好丢人啊,我要怎么解释啊……?” 直到最后,林姿昀仿佛都还在抽噎,但祁汜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掉的电话,直到收到林姿昀最后给他发来的短信—— 【我爸妈怕他借订婚缠上我,这个号码马上就要被注销了】 【你的银行卡号是多少?我给你转一笔钱,麻烦你照顾向屹群。】 祁汜没有再回复。 向屹群的复健进行得不太顺利,但祁汜觉得更重要的是他的心理问题。 尽管母亲死在了自己的眼前,但是祁汜总觉得向屹群有比死亡更难以跨越的东西,祁汜明白那是什么,而他想自己也一样跨越不了。 但死者长已矣,生者再戚戚也无用。况且两个人中总有一个必须清醒地不能倒下,向屹群从来是个内心软弱表面却逞强的人,可是现在却变成祁汜走在他的前面。 他不勉强向屹群去探望周梅,但向父的情况不乐观,或许就在这几日,祁汜无论如何也要逼迫向屹群去面对。 向屹群现在就像住在一个壳中,祁汜想他也并不是真的放下一切了,只是一旦关心就会怕疼。 周梅去世一事,所有人,包括祁汜和医院的工作人员全部都瞒着向父。 老人已时日无多,没有人忍心告诉他实情的真相,祁汜每次去看望他,向父都会抓着他的手,颤悠悠地问—— “小祁……屹群还没有回来吗?我想最后见见他啊——” 祁汜每次都感觉喉咙被堵住,但只能强撑着笑容道:“叔叔,不是跟您说了嘛,他回老家结婚去了,周阿姨跟他一块儿回去的,老家的事情多,他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每到这时,向父浑浊的双眼就像忽然有了神采,他露出有些感慨的笑容,连连拍着祁汜的手背,“结婚好……结婚好……” 可是接下来,老人又会沉默一会儿,再颓然地叹口气道:“但我还想再见见他们啊……” 就在这一天,祁汜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医生见惯生死,措辞并不婉转,但想来是有余归桡的嘱托,所以附赠了一点额外的关心,提醒道:“估计就是今晚了,如果有什么家属还在,带来见见吧,没有什么话是现在不能说的。” 在老人再度醒来的时候,见到自己回乡结婚的儿子穿得整整齐齐,有些发怔地坐在病床前。 他看起来瘦了很多,有点疲惫的样子,见到父亲睁开了眼,也只是嘴唇抖动了一下,没有站起来,颤巍巍地道:“爸……” 向父说不出话,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用了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头,用气声“诶”了一下。 向屹群见他嘴唇蠕动,是想要说什么,可是他站不起来,只能费力地倾斜上身凑近,而老人意识弥留,竟然也没有注意到这不自然的一幕。 凑近了,向屹群才听到他父亲虚弱的、非常缓慢地道:“结婚……顺利吗……” 向屹群愣了愣,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点了点头,“您放心吧。” 临终前的老人身上好像有种格外的光彩,向屹群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过父亲身上这股生命力,好像比起生病前还要有精神,从衰败、灰暗的命运中走了出来。 他用尽全力,拍了拍向屹群的手背,小声地、甚至仿佛有点期待地道:“那就好……向家……不会断了……” 向屹群的身体猛地一颤,向父却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腕,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轻轻地告诉他:“以后要对人家好点……听见没?你要靠着自己……不论以后遇到什么事……都要靠自己……好好的……不要给人……看不起……” 说完这句话之后,向父闭上了眼睛,向屹群抖着手指拽住病床的一脚,不敢真的放到自己的父亲身上。 过了一会儿,向屹群听到仪器运作的滴声,祁汜猛地推开门走进来,继而沉默地站在了他的身旁。 第57章 第54章 多冻亦多汹涌 ==== 在向父去世之后,向屹群的精神状况却逐渐好转起来。 连祁汜都觉得惊喜,他以为失去双亲会给向屹群更加沉重的打击,却没有想到带来了反效果。 向屹群好像接受得很平和,话也日渐多了起来,虽然谈不上恢复正常,但祁汜看到他自己操作轮椅,或者磕磕绊绊地走到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但总算看起来不像是一副随时要跳下去的样子。 他甚至主动提起了车祸之后,原因是想让父亲的骨灰和母亲的放在一起。 祁汜怕触及他的伤口,有些小心翼翼地道:“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老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亲戚在北京,但我想阿姨总不想留在这里……这里……连个家也没有,于是我托余归桡帮忙,将骨灰暂时寄存在一处公墓,叔叔的也放在一起,为他们留了一块地方,你如果想可以挑一天葬下去,如果想带他们回家,我陪你一起去。” 向屹群怔了怔,他没有想到祁汜考虑了这么多,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道:“人死了哪里还讲究这么多,况且我家也没有什么好的,早一点让他们去吧。” 因为向屹群的精神逐渐好了起来,祁汜便不再那么频繁地请假,现在向屹群的腿还没好,也没有工作,虽然因为余归桡的缘故复健不需要再支付额外的费用,但是祁汜总要为未来考虑。 他有一次去医院拿药,在走廊的中途碰见余归桡和一位祁汜很熟悉的医生一起走过来,余归桡好像在说什么事情,表情严肃,而旁边的医生也一直认真地点头。 祁汜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见到他了,一瞬间有一些迈不动步子;而余归桡也终于向这边看了过来。 祁汜看到他表情微微一怔,竟然就这样停了下来,隔着走廊不长不远的距离,和祁汜定定地对视。 刚才和余归桡交谈的医生往前走了好几步,看到旁边却没有人跟上来,略微不解地转过头,却也看到了祁汜。 他表情微讶,过了几秒后却忽然噤声了,对余归桡摆了摆手,便示意自己先走。 余归桡好像终于回神,点了点头,表情沉静地向祁汜走过来,看到他手上拿的东西,轻描淡写地道:“来拿药?” 祁汜没抬头,小声地“嗯”了一句,想问余归桡怎么会在这里,也想抬起头再看一看,但是并没有真的这样做,也做不到。 余归桡站定在他前面,因为祁汜没抬头,所以只能看到他胸前的位置。 今日天气阴郁,似乎要下雨,太阳惨烈又寡淡,但祁汜却直直地看着苍白的日光投射在余归桡身上的一小块阴影。 如影照青苔,冷淡幽丽。 可是,事实上,余归桡正离着一段距离,垂下眼,一言不发地看着祁汜,难得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祁汜拎在手中的药袋。 它们大概是有些沉的,塑料袋坠得祁汜的手指通红,于是余归桡便静静地想,不能再继续站着了。 他开了口,听到自己用平淡、疏远的语气,像一个陌生人一样问道:“最近都还好吗?” 而余归桡大概忘记了,祁汜比他更擅长同自己做一个陌生人,他好像还是不愿意抬起头一样,小声而客气地道:“都很好,谢谢。” 余归安静地沉默了一会儿,等了片刻,祁汜还是没有抬头。 余归桡想自己最终还是被“都很好”这样的字眼刺伤了,因此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道:“祁汜,你呢?” 余归桡觉得自己问的太多了,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冷静自持的,起码在只敢看着一块青苔的祁汜听来,并不代表什么。 于是祁汜也只能回答,声音放得更低,“我很好,谢谢关心……” 向屹群还在楼下等他,祁汜攥紧药袋,自觉再无话可说,便打算再见,但是又无法开口,好像留在这里和离开都让人一样痛苦。 好在余归桡帮他做了决定,奇怪又难捱的沉默只再过了几秒,那处阴影便动了,余归桡道:“我还有点事,就不送你下楼了。” 祁汜动作极轻地点点头,过了两秒,余归桡又道:“注意安全,一路小心。” 他们不过在三楼而已,况且很少听说有人将这段距离描绘为路途,祁汜终于抬起头,看到了日光下余归桡的那张脸。 余归桡的神色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祁汜好像忽然就懂了,明白他不是对着此刻而说。 于是,他便又听到余归桡静静地道:“祁汜,再见。” 仿佛落荒而逃,祁汜将那副表情、那个眼神甩在身后,急速走下楼梯,连气都忘了喘,直到跑到和向屹群分开的地方,他才停下,如窒息的人一般大口呼吸。 向屹群不知道去了哪里散步,祁汜给他发消息等了一会儿,才看到他坐在轮椅上,缓缓从另一个方向驶来。 他看到祁汜的样子笑了笑,“跑什么?又不用这么着急。” 祁汜的呼吸还没平复,尽力地扯了扯嘴角,“你去哪了?下次还是不要乱走。” 向屹群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后才道:“回去吧。” 第58章 第55章 群星任孤棹 == 在一个春光和煦的白日,祁汜带着向屹群来到了郊区公墓。 余归桡在很早之前就将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给了他,所以祁汜没有费太多力气,就找到了骨灰寄存的场所。 向屹群的腿还没有完全康复,但是他坚持不要祁汜推着他进入墓地,于是他们在山脚下的大门处下了车,等祁汜领着向屹群磕磕绊绊地从寄存处走到墓碑前时,天已经逐渐阴了下来。 墓碑无字,当祁汜询问向屹群要不要刻下什么的时候,向屹群想了想,也只是摇了摇头。 向屹群怀里抱着双亲的骨灰,腿脚又不便,看上去颇带了些狼狈,祁汜不是没有想过接过来帮忙,可是只要一想到记忆中周梅最后的眼神,他就根本不敢伸出手。 下葬的仪式简单,前期工作都已经做好,抱在向屹群怀中的二人,不过也只是在长眠前最后等一份亲人的体温。 祁汜盯着空空的墓碑发呆很久,越发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便往旁边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段距离。 春天的好与不好都来得过于无常,就在他们踏上公墓的山路时,向屹群似乎还能保持精神稳定,甚至带上平和的色彩;但是当真正走到碑前,春日的阴影投射在冰凉的石上,那份平静好像就无法再自欺欺人,就连祁汜自以为能够做到的释然也顷刻荡然无存,两块无字的石碑上什么都没有写,但好像在质问他们每一个人。 闷重的空气还是加深了心中的怅惘,就在祁汜离着一段距离,看着地面的阴影发呆的时候,忽然,站在一旁的向屹群轻声道:“好像要下雨了。” 祁汜转过头来,不知道为什么,向屹群隔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祁汜以为他心情沉重,便也觉得空气中沁满了悲伤凝重的湿意。 头上的阴云像巨大的灰色海绵,吸饱了整个山中的忧愁,祁汜觉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却忽然发现向屹群并未抬头望天,甚至也并未看着怀中的骨灰盒,而是转过头来,一动不动、直直愣愣地看着祁汜。 祁汜怔了怔,不明所以,正想要说什么,却突然看到向屹群笑了。 向屹群重新转回头,将骨灰盒轻轻地放在碑前,对祁汜道:“你先出去吧,估计马上就要下雨了,这里不好叫车,你先下山去,和门卫商量一下能不能让车开上来,不然等会儿没办法回家。” 郊区公墓,虽然山上并不高,但要走到山脚还是需要十几分钟,祁汜不是很放心向屹群留在这里,皱了皱眉,却听到向屹群道:“没关系,你先出去吧,我想和我爸妈单独呆一会儿。” 向屹群这样要求,祁汜一时也无话可驳,况且他也觉得空气实在压抑,或许周梅的安葬对他来说比想象的更加难以面对。 祁汜心中沉闷,便点了点头道:“那我先下去,和门卫商量让车开上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如果下雨了你就找个地方躲躲,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向屹群淡淡地道,“不用担心。” 可能是即将到来的雨迹太明显,明明并不长的路途,祁汜却觉得铅色的天空越压越低,让人感到某种寸步难行的压抑。 毕竟是郊区,即使最近的车也离得在十几公里外,而乌云仿佛已经在头顶,祁汜略微感到焦躁,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提前想到可能会下雨。 大抵天色无情,并不会因为人的情绪而受到感动,果然,只是几分钟后,灰暗的天上就降下了瀑布般的大雨,而祁汜还没有走到大门口,顷刻间就被浇了个透。 他抱住自己发冷的身体,首先就是想给向屹群打电话,拿出手机,却发现好几个小时之前有一条未接来电。 号码祁汜已经烂熟于心,让他顿住的却是比未接来电稍后的、付京业的消息。 由于太短,祁汜还没有划开手机就已经在锁屏页面读完,他的手指愣愣地悬在屏幕之上,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 他一动也不动,雨水全部轰鸣着落到地面,砸在祁汜的耳边、颈侧、鼻尖、心脏。 又过了十几秒,祁汜才慌张地划开手机,正要拨打向屹群的号码,却见到仅有一面之缘的门卫撑着一把伞,跌跌撞撞地朝着这里跑过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祁汜身边,先将手中的另一把伞替他撑开,又着急忙慌地给他另一把还未打开的伞。 雨水太大,遮盖了人声,门卫有些中气不足地吼道:“小伙子——怎么愣着不动呢!再往前走点啊,有人给你们留伞了。” 祁汜怔怔地抬起头,像是没听懂一样,茫然地道:“什么……?” 门卫有些着急,怕雨给人淋傻了,拖着祁汜走进不远处的门卫室内,有些无奈地道:“你再走得快一点就不会淋到了!有个小伙子,打着车,半个小时前过来了,我说没法上山,他们也不进去,就说给你们留两把伞,我让他登记一下,话还没说完,人就上车走了。” 祁汜蓦地攥住他的手,惶急地道:“你说他什么时候来的?” 门卫被他这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茫然地重复道:“半个小时前啊。” 祁汜愣愣地眨了眨眼,过了片刻,他低下头,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未接来电是余归桡的号码,付京业的消息简单,只是一个航班数字和起飞时间。 他一定是背着余归桡悄悄发的,因为他不知道祁汜今天会去哪里,而余归桡知道,所以祁汜明白,他打来电话并非是想要说什么,或许只是想要提醒祁汜今天会下雨,问他有没有带伞。 而现在距离付京业消息上显示的数字,已经过去很久了。 门卫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实在不知道是不是雨把人淋坏了,他靠近了一点,听到一阵轻碎的声音,看到一种细微的颤抖,不细察根本不会发觉。 门卫愣了愣,过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他轻轻拍了面前人的肩膀,小声地道:“小伙子,你别哭啊。” 祁汜摇了摇头,他并没有崩溃,可是他也无法控制自己。 又过了片刻之后,祁汜对门卫道了谢,没有撑开手中的那把伞,再次走入雨幕中了。 第59章 第56章 何问归不归 == 余归桡就这样离开了,祁汜本以为他们只是到此为止,虽然未曾宣之于口,但是彼此默认逐渐分流而行。 祁汜有他要做的事情,有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却没有想到余归桡远比他更加决然。 不过后来祁汜又想明白确实如此,余归桡一向是一个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更重要的,明白该怎么做的人,他比祁汜永远清醒地往前一步。 不见,才是最好的不问。 不论余归桡是不是想要不见,总之最终是促成了这样的结果。 智利。一个祁汜都无法凭借印象在地图上圈出在哪里的地方,一个需要百度才能确认使用哪种语言的国家,对于祁汜来说,实在是无可想象的遥远。 通过付京业的口述,祁汜知道了余归桡离开的整个过程。 他并非突发奇想地决定远渡至南美洲浪费生命,而是选择了之前一直被他搁置的一份项目邀请。 时至今日,这个让大多数人都感觉到陌生的国家依旧有着世界最高的天文台,也有南半球最大的观测点,作为“世界天文之都”,智利始终站在宇宙研究的最前线。 几年前,中智双方就建立了合作项目,选址在阿塔卡马沙漠边缘的安第斯山西部支脉。 但对余归桡这样顶尖的华人研究者来说,阿塔卡玛不是不够好,只是资源太少又不集中,远行至此,不仅孤独而劳累,而且投入和产出的比例实在太小,余归桡在国内的气体匮乏研究已经非常成熟且体系化,这样的合作,交流的意义可能远大于研究本身的意义。 付京业在电话那头用“他脑子大概是抽了”来表示对这件事的唏嘘,祁汜并不了解,但他却觉得或许并非如此,他相信余归桡去了,就一定会做得最好。 他从来不浪费自己的生命,他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人。 谁知道,付京业听完之后,并没有发表看法,却也没有反驳祁汜,只是笑了笑道:“祁汜,你想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吗?” 祁汜在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有些茫然,继而道:“你讲吧。” 付京业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继而才开口道:“你知道吗?余归桡在15岁的时候,刚刚上高一,实际上就已经非常有名了。” “就我所知的,起码国内最顶尖的那两所学校,都有联系过他,甚至还有老师直接找到学校来,指名道姓,想邀请他去少年班。” 付京业笑了笑,言语中不禁透露出怀念,“我知道他在初中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接受到保送邀请,但是那个时候他妈妈坚持要他像个普通人完成基础教育,听说余叔叔因为这个不止和她吵过一次架,但孟阿姨一生什么都不争不要,只有这次却很坚决。” 说到这,付京业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想孟阿姨可能是想他拥有一个普通的童年吧,不要变得以后像余叔叔一样,不过可能也没什么用,因为就我看来,余归桡在小时候,和余叔叔其实才是一样的人——他很想早一点去他该去的地方,想使用他的才华,把他关在平凡人中才是对他的一种折磨。不过他从来没有和孟阿姨吵过架,也没有反对过她。” “但15岁的禁锢一解除,孟阿姨也就不再对他有什么要求,余归桡收到了不少顶尖的橄榄枝,其中不乏他想去的学校、想去的专业,可是他最后却拒绝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祁汜愣愣地听着,心中一片茫然,忽然不太想听到接下来的话,可是付京业还是接着说下去了—— “他拒绝邀请他的老师时说,他要等他的朋友,和他一起来。” 付京业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带着笑意,仿佛有些怀念,“我现在都还记得他的表情,那么漂亮的一张脸——连我都知道他漂亮,说话却特别淡定,好像天经地义一样,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把名校的老师都震住了。” 说罢,付京业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什么立场为他说话,因为连我都觉得他到几年前还是乱七八糟的一团。” 或许是没有听到祁汜的回音,付京业轻声道:“但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你知道,或许余归桡之后给你带来了很多痛苦,让你觉得人生和他都一样糟糕,但实际上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确实没有办法理解,而且这样的不理解大概是一辈子的,是在十多年前的那一天——起码在校长办公室的那个下午,比起他一辈子都无比珍视的时间,他觉得你更重要。” 说完,付京业长舒了一口气,“想做什么你们随便吧,但是不要再来折磨我了。” 祁汜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但想必是很久的,因为他总觉得手机握在掌心里,已经微微发烫了。 他对付京业轻轻道:“谢谢你。” 快要挂断电话的时候,付京业突然道:“你有读过他的博士论文吗,祁汜?” 祁汜被问得一愣,最后却轻轻笑了,他坦然道:“没有,我怎么可能看得懂?” “好吧。”付京业也笑了,并不意外,只是道:“没看过就算了,祝你以后,工作和生活,都一切顺利。” 第60章 第57章 钝银 ============================ 付京业的话有未尽之意,祝福却似某种准确的预告。 向屹群在北京既无牵挂,也无目标,况且这个城市充满了他不好的回忆,祁汜便想换一份工作到另一个地方。 祁汜对向屹群提起,向屹群却是一副略微吃惊的样子,沉吟片刻之后,他淡淡地对祁汜道:“你不用考虑我,我现在不过是个包袱而已,祁汜,你就做你想做的事。” 闻言,祁汜略感奇怪,他并不想以“包袱”称呼任何人,但却不得不考虑现实因素。 上海有一家新创公司,因为野心特别大,年轻的老板又特别有钱,与祁汜在异国留学时有一面之缘,不知道为什么,格外欣赏祁汜谨慎而裁切的风格与做事妥帖的个性,在他们这个行业实际上非常难得有如此为他人考虑的心胸,大家的性格都太强烈鲜明,所以祁汜这样事事周到的反而很招老板喜欢。 在祁汜毕业之前,上海的这位老板就曾对他发来邀请,但因为向屹群彼时已定居北京,所以祁汜只能略带遗憾地拒绝了这份工作,现在事过境迁,尽管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但祁汜却觉得值得一试。 因为有了跳槽的打算,所以本来就忙得要死要活的祁汜更加疲于奔命。尽管他只在北京工作了不到一年,可是安芸对他很好,工作虽然一直很累,但公司的氛围很不错,祁汜不想做不知感恩的人,便想在最后的时候力所能及地多做一些事情。 安芸一开始还非常舍不得放人,说什么都不同意祁汜辞职。 但是祁汜心意坚决,而且他拼命工作的架势也有点吓到安芸了。尽管不全面,但她多多少少也知道祁汜的情况,他想要离开北京,作为上司虽然不赞同,作为朋友却很能理解。 因此,不近人情的纸老虎也没能扮几天,嘴硬心软的安芸也就同意了。 祁汜因为打算换工作,又和上海那边还没有做好交接,有很多后续要处理,又有很多功课要补,于是愈来愈早出晚归,人也肉眼可见的疲惫了下来。 可是奇怪的是,他神龙不见首尾还属情理可原,自公墓回来之后,向屹群也常常不见踪影,不知道在忙什么。 祁汜以为他在找工作,向屹群却明确地表示还没有这个打算,他的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甚至连复健都可以不用再让祁汜陪着,但还是话少,而且时不时地会透露出阴郁。 祁汜有时候会觉得,向屹群的情况时好时坏,他偶尔展露的乐观和释怀都显得刻意,放空和迷茫反而更似常态。 但总的来说确实在逐渐变好,因此祁汜也不逼他,凡事也都不能操之过急。 况且是他自己答应了会陪在向屹群身边,他有责任,也应该负担起这个责任。 日子一天天寻常地过下去,在忙碌的间隙中,祁汜偶尔会突然停下来,发几分钟的呆,看看窗外,如果是在户外,就抬起头,静静地看那么一会儿,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这种时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没有这几分钟,祁汜就觉得寸步难行。 春光在余归桡走后落幕,祁汜忙至深秋,当上海的公司终于给他发来入职邮件,祁汜才发现他竟然全不记得夏天是怎么过去的。 这个他曾经最爱、也最害怕的季节,凝聚了蝉鸣、树影和宽广可见的某样东西的季节,代表着特殊的日期和情感,在祁汜的人生中,无论好的坏的,第一次全面失去意义了。 祁汜对着电脑,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急着回复,而是走到阳台。 他还穿着室内薄薄的t恤,没有披上外套,静静地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朝楼下看去。 秋雨催寒,路灯反射在积水上,银色的亮光,像祁汜皮肤上无形的伤口,无数的,像钻石一样,不痛不痒地切割着他的心脏。 祁汜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没有办法和这样的夜晚和解了,他不懂为什么,北京的雨明明下在两千万人的身上,他实际上并不算淋得多的那个,但每次看都觉得又冷又寂寞。 所有人都觉得雨夜黑暗而狼狈,祁汜想大概只有自己一个人觉得,雨砸在深深浅浅的积水里,就像点亮了地脉的星。 他忽然很想再看一次京郊外的那座野山,那座吊桥,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他终于要离开的这个夜晚。 祁汜想起桥下的水声,隔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承认了它的美。 他想起那天烟光锁碧,山容寂然,余归桡两次从桥中间向他望过来,但他一次都没有看懂那个眼神。 祁汜不愿意再想,也没打算再去,他回到电脑桌前,回复入职的邮件,关上电脑后发了一会儿呆,想要去敲隔壁房间向屹群的门告诉他何时搬走,想了一会儿,又觉得算了。 第61章 第58章 春湖和夏夜 == 在祁汜等到新公司的回复之前,他先等来了向屹群的告别信。 祁汜后来屡次在想,如果那天晚上他从阳台回来,先去告诉了向屹群这个好消息,那么这个人是否就不会在他的生命中以这种方式消失,起码还能作为朋友或故人来回忆。 但实际上,向屹群的离开似乎有迹可循,祁汜在几天前就发现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那枚戒指不见,也发现向屹群在搬回来之后,房间简直简洁得过了头,干净得仿佛是在留宿。 他不是没有任何期望被挽留的迹象,只是祁汜太忙,并没有将这些细节真正放在心上,而就像他那天夜晚他没有去敲向屹群的房门一样,他也没有问过为什么。 理由实际都殊途同归。 祁汜是在隔日下班回家的那个凌晨,推开家门,发现向屹群还没有回来,打他电话已关机,再又等了两个小时之后,祁汜才若有所觉,猛地站起来,急速走到向屹群房间前,推开他的房门。 简洁得过了头的房间仿佛一尘不染,衣服全部都被带走了,衣柜空空如也,书桌上什么也没有。 除了一封被折叠起来,压在一个杯子下的简信。 祁汜轻轻地拿起来,他甚至来不及去开灯,借着夜晚城市的光照读完了这封告别—— 【祁汜,走了,不用尝试找我,会很累,而我也不想被找到。】 【我会过得很好,祁汜,去爱你该爱的人。在医院那天,我见你始终不敢在余归桡面前抬头,很想靠近一些,却发现即使闭上眼,我也想象不出你那一刻会是什么表情,那个时候才明白我早就失去了你,我承认得太晚。】 【我们都承认得太晚。】 【平安,勿念。】 祁汜将这封信来来回回读了很久,也在空旷的房间里坐了很久,最后将信折回原来的形状,放到自己的抽屉里,小心地关上。 祁汜原以为自己会一夜不眠,却没有想到再拨打了不知道多少次向屹群的电话,不出所料的得到全是关机的回音。 而最后,祁汜握着手机,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听着机械女声提示之后的嘟嘟声,就这样睡着了。 - 向屹群离开得突然,消失得也很彻底。尽管祁汜前不久就已经知道他对于向屹群真正的了解有多匮乏,但经此一断,他才明白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有多脆弱。 他不知道向屹群是否还有别的住所,真正的家在哪里,不认识他的朋友,不了解他的信息,一旦向屹群决定离开,祁汜找不到他就是注定的。 祁汜曾在北京呆了那么多年,回来之后又重新选择了这个让他伤透了心的地方,可是他已经二十九岁,再一次在这个城市失去一切。 身上的行囊从满到空,拥有的背影从近到远,一切归于初始,什么也没有留在他身边。 由于工作的交接手续繁杂,加上离职入职的区间对接有差,祁汜实在年末的冬天才真正离开岗位,因此还是在北京留到了过年之后。 除夕夜的京城热闹又冷清,祁汜给祁浔打了电话,继而自己就着春晚的声音吃完了一碗面。 在零点钟声响起的时候,祁汜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消息,他握住筷子的手顿了顿,对着只剩面汤的碗底发了几秒的呆,继而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视线很慢地移到屏幕上,自己都说不清楚希望看到哪一个名字。 但是屏幕上的信息却不在他的预料之内——那消息居然来自祁恪。 祁恪对他发干巴巴的新年快乐,落款还署着“爸爸”,讯息不长,却有很大的篇幅都在委婉地指责祁汜,称他连过年都不愿意回来探望父亲。 祁恪并不知道祁汜早就已经回国,祁汜盯着页面看了挺长的时间,点开了对话框,将手指放到输入键上,只点了两下,却又关上了。 算了。祁汜长舒了一口气想,没有什么必要了。 在乍暖还寒的开春之际,祁汜孤身一人,来到了湿漉漉、皱巴巴的上海。 祁汜长年生活在北方,但他喜欢这个城市的味道,风带着湿润的触感,植物的气味像是从下而上,形形色色的招牌和logo簇拥在花中,道路多窄,宽的时候又太宽,干净整洁,又拥有矜贵的烟火气。 新工作比在北京还要忙碌,但祁汜很喜欢这种被填满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在而安心,如果闲下来,反而有种不知何处而来的心慌。 在抵达上海大概两个月之后,祁汜忽然接到了一通属地北京的陌生电话。 因为入职还不久的缘故,作为一个新人,祁汜不敢错过任何一个来电,即便心知多半是诈骗或广告,却也只能略无奈地接起。 对面是个非常公式化的女声,她先是仔细询问了祁汜的信息,又紧接着报出了祁汜的身份证号码,说有一笔产权需要进行转让确认。 祁汜吓了一跳,认定了这是诈骗电话,却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如此详细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信息的,正要挂掉来电报警,对方却像是已经料到了,连忙在另一头解释道:“您好祁先生,我们是怀来县土地资源经营管理中心的,您可以在官方网站上查到我们的电话号码,绝对不是诈骗电话,如果您不放心,也可以直接到我们的单位来进行现场确认。” 祁汜汜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更加茫然,小心翼翼地道:“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声恢复公式化的语气:“是这样的,您名下的那块土地虽然产权还有四十三年,但因为北京控工所去年在附近开展了园区观星试验室改造工程,所以县政府决定借机推进旅游产业,我们想要回收那块土地产权开发旅游项目,因此想和您商议一下,看您是否愿意出售?价格会比您购入的时候略高一些。” 祁汜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认定这是一个骗局的理性思量又占了上风,但是因为神经下意识地捕捉到某些关键字,他才没有立即挂断电话。 祁汜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声音还算冷静,“您说什么土地?” 电话那头的女声明显愣了一下,继而传来轻微的翻阅纸张的声音,祁汜仿佛听到对方略舒了一口气,继而道:“所有人确实是您没错,就是小村子里那座野山的山顶土地,祁先生您不记得了吗?那里本来预计要开发成旅游项目,但是之前因为资金问题被搁置了,只修了一座吊桥,我们这次就是预计在那里重启项目的。” 像是被一阵惊雷忽然劈开了心脏,祁汜的手紧紧握住手机,掌心被边缘硌得生疼,却仿佛毫无所觉,哑声道:“您说什么……?” 对面继续传来纸张翻阅的声音,似乎是仍在确认资料,女声继续解释道:“是这样的,合同显示山顶区域的土地产权是由一位姓余的先生在七年前经办购买的,他还提交了一间小型房屋建制申请,但显示也是由您所占有,转让手续与身份文件齐全,但我们联系不上这位余先生,他的手机号码似乎已经注销,所以才想打电话先咨询一下您。” 祁汜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直到对面那边有些小心地催促道:“祁先生?” 祁汜觉得胸口有些闷,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肺部都疼了起来,心脏被挤压到一个极致,好像影响了说话的能力,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轻声道:“我可以先去看看吗?” 闻言,对面的女声终于流露出一些个人的情绪,她似乎很惊讶的样子,“您没有来过吗?” 祁汜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否是这通电话诡异的走向与产权人过长的沉默让来电的人察觉到什么,女声有些小心却不乏关怀地道:“那建议您带上在山顶住宿的准备,上面的星空很漂亮。” -------------------- 没有这个土地管理中心,法律上也有问题,勿较真qvq 第62章 第59章 水愿意载你 == 祁汜向新公司请了两天假,他刚刚入职没多久,忽然不管不顾地就丢下工作,自然引起了部门一些人的不满,但祁汜拼命道歉,并同意回来后连续加班干活,因为他实在没有办法再等下去。 搭最近的一班航线到达首都机场,祁汜按照工作人员发给他的地址,直接从机场出发,打车前往目的地。 因为从接到电话后,祁汜几乎没有睡觉,所以坐在出租车上,没过一会儿,就觉得昏昏沉沉,眼皮开开合合,最后还是睡着了。 在不断倒退的景色中,祁汜不禁想起两次前往这座山时的情况与心境。 第一次来的时候,祁汜满心的失望与疲惫,母亲刚刚去世,他根本不想再遵照余归桡的指示,无休无止地朝着一个虚无的目标前进;何况余归桡那天还带来丁漉洺,从下车的那刻起祁汜就想调头离开。时隔太久,连当时的心情都已记不太清,更何况是风景。 第二次来的时候,祁汜以为是老同学间一场奇怪又尴尬的出游,偏偏余归桡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不仅一定要他来,还邀请向屹群一同前往。祁汜根本不想让这几个人碰面,对登山也毫无兴趣,向屹群走到途中就要回去,祁汜也就顺其自然地一道返回。 这样想来,祁汜明明已经来过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两次,但不仅一点也记不得它的地址,甚至连路过视线中的景色都感觉陌生。 但它果然还是美的。 ——余归桡带人来的、想要送给人的,藏着心事和秘密的礼物,又怎么可能会不够好?只是祁汜从来没有看到它。 祁汜下了车,凭借着模模糊糊的记忆再度走到那座吊桥前。 桥下面的河水好像没有那么湍急了,春天的流水铺就阳光温柔的涟漪,今天天气很好,山顶巍峨肃立在高处,浓雾却散开很多。 他轻轻地走上吊桥,一步一步,朝着对岸走过去。桥晃得很厉害,祁汜的心跳好像和群山的呼吸连在一起,寂静,深远,绵长。 桥并没有多长,但在祁汜的印象里,对岸好像就是很远的,山青云岱,但是前面笼罩在一片雾水中。 他不明白余归桡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样的习惯,祁汜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跟在别人后面的样子,无论何时,他总是走在前面,并不着急,但是一定在前面,因此祁汜很熟悉他的背影。 余归桡不是没有回过头的,只是这么多年,祁汜早就忘了,也很难再想起。 走上吊桥,祁汜好像看到孩童时期的余归桡站在另一端,他站得笔直,表情特别特别骄傲,漂亮的眉头皱在一起,好像在埋怨祁汜怎么走得这么慢,随时随地都可以丢下他。 然后,那张漂亮的脸变成更加英俊成熟的样子,面容清白,眼神深邃,藏着他永远不会自知的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什么人向他走来。 但是这样的余归桡如今都变得模糊了,祁汜回想起来,余归桡实际上也未曾真的丢下过他。 不仅没有丢下,那些反常的坚持,不理性的动机,甚至偏执,都背离了余归桡的人格,祁汜从前有时候会觉得,余归桡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用尽一切办法,难看地拉扯,固执地不松手,让祁汜爬也要爬向他。 但祁汜肉体凡胎,爬过的一路都是血痕和伤口,自然会转身离开。 可是这样的伤口,在时间的过滤中,好像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可恨可疼了,祁汜想起回来之后余归桡那双更加幽深的、仿佛永远看不懂的眼睛,感觉有一双手温柔地伸到自己面前—— 余归桡不仅转身了,他还向着祁汜走了过来,好像不用等祁汜过桥了,自己可以牵着他,后退也没关系,浪费时间也没关系。 不用登山,不用过桥,不用前进,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但是祁汜在心里握住的手,实际不过是吊桥冰冷的扶杆,原来这座桥虽然又晃又高,但是真的并不长,不用想太久,走着走着,竟然就已经到了。 祁汜花了半天的时间登上山顶,果然看到了一座非常显眼的小木屋。小木屋用的是密码锁,四位数字,键盘的旁边,画了一颗立体的球型,上面布满奇怪的纹路。 简笔画实际很难认出,但祁汜输入了一个数字,门就这样打开了。 夜已经黑了,群星闪耀在头顶,一条短而干净的银河光带似乎触手可及。 祁汜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似乎不敢推开门进去。 在静静地站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颤抖的手搭在门把上,却还是没有办法加上力气。 又过了几秒,一声低哑的哽咽后,祁汜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背对着狂奔出一大段距离,感觉想要做什么,但眼眶干涩,喉咙嘶哑,什么也没有办法说出来,只是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祁汜想自己真的是个普通的胆小鬼,他没有办法承认,也没有办法面对,没有办法眼睁睁地去细数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祁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蹲了多久,只感觉到脚都开始发麻,站不起来,起身的时候不小心跌坐到地上,祁汜干脆直接双手双脚打开,就这样,像一只小兽摊开腹部一样,躺在夜幕之下,给星空看他爬行的伤口。 跌倒的时候,手机从口袋中掉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来电铃声在身侧响起,祁汜看也不看地接起,听筒中顿时戏剧般地传来一个声音。 听筒那头,余归桡的语气非常机械,和祁汜熟悉的每一种说话方式都不一样,因此祁汜甚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接起了谁的电话。 对面传来风声呼啸的声音,似乎是在寒冷的室外,祁汜怀疑余归桡大概是太久没有讲中文,所以听起来格外僵硬而冷漠。 他对祁汜说土地局打他电话不通,而自己早就不再使用国内的号码,于是他们根据余归桡留下的地址联系到他的单位,又辗转经陈玉玉的转达讲清事态,最重要的是,对方告诉余归桡,他们已经单方面和祁汜取得联系。 讲到此处,余归桡顿了顿,才接着道:“对不起,擅自用了你的身份信息,本来是打算做你22岁的生日礼物,但我后来想你实际也并不喜欢,所以没有再告诉你。” 祁汜没有说话,余归桡也并不在意,平静地解释道:“付京业告诉我你已经搬去了上海,所以你不用再管这种麻烦事,我让他联系你,如果需要什么材料,你听他的就行。” 祁汜依旧没有回答——他的喉咙干涩,鼻头哽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而余归桡终于发现了奇怪之处。 他停顿了片刻,声音终于变得让人熟悉起来了。 余归桡放缓声音,轻轻道:“祁汜,你还好吗?” 祁汜蓄积在眼眶中的泪终于化成一条细线流了下来,可他早就不允许自己为此而哭,所以咬着下唇,用尽量平淡而轻松的语气道:“嗯,我没事。” 他对余归桡道:“没关系,你不用再麻烦付京业了,我已经过来了,有什么事我会看着处理的。” 听筒那边长久地都再没有再传来声音,余归桡那边重新恢复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几秒,又可能是十几秒,祁汜听到余归桡平静地道:“你去过了吗?” 祁汜躺在草地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星空,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去过了。” 对面再次安静了很久,久到夜晚和星星似乎都遗忘了相聚两万公里的角落。 在只有呼吸与风声的频率里,祁汜听到余归桡轻轻地问:“那你喜欢吗?” 风仿佛把这句话吹散在夜空中,可祁汜实在是很想哭,于是他咬着唇,感觉自己似乎只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便已经挂掉了电话。 余归桡没有再打过来,陪伴祁汜的是寂静的山顶和永远沉默的星空,他在山上过了一整夜。 那晚,祁汜一直闭着眼,不知道静静地躺了多久,才重新抬起头看着上方。 祁汜拿起早已黑屏的手机重新解锁——他打开早就已经下好、但是从来没有点开过的,余归桡的博士论文,一页一页地看下去,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祁汜抬起头,叹了口气,想自己真的是很没用,又想自己确实也没有错估,他从一开始就看不懂余归桡在写什么。 但是他想自己终于看到付京业想要让他看见的了,博士论文的末尾,整篇的致谢中只有孤零零的一句话—— “Thanks for a Pluto”. --------------------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 ——卞之琳《无题》 第63章 第60章 卡戎 ============================ “Yu, what are you staring at? ” ——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余归桡第一时间收回手机,站了起来,并回头看了一眼。 越野车的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蓄满了络腮胡的脸,正冲着余归桡大大咧咧地笑。 果然是Matteus。 余归桡来这个观测组不过几个星期,但几乎已经所有的科学家都不会主动跟他搭话,除了Matteus。 这位来自丹麦的天文学家只比余归桡大八岁,算是整个基地里和他年纪最相近的人,而且异常的活泼。 余归桡明明很少参加同事社交,但Matteus不仅毫不介意,甚至还经常不请自来地去找余归桡聊天。 Matteus的母亲是华裔,因此会说几句小时候学习的蹩脚中文,可能正是因为此,他对余归桡有种不知何处来的亲切,也格外热情,不像其他人,完全不会被这张年轻到惊人的冷脸劝退。 余归桡站起来向远处看了一眼,也不知道Matteus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里离观测基地已经不算近了,余归桡今天状态不佳,看了一整天的电脑,实在不想工作,跟同事打了声招呼,连车都没有借,径直就走了出来,也不知道朝着哪个方向,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散步。 阿塔卡玛。在这个如同火星一般赤红而荒凉的地方,任何人站在沙漠中央,都会产生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但余归桡却很喜欢这种仿佛人类灭绝了一样的寂静。 尽管很多观测设施建立在智利这片所谓的世界“干极”,望远镜的规模宏伟到让全世界的天文学家都十分艳羡,可是真正驻扎与此的科学家却要长期和干燥与荒芜的环境做斗争。这个真的从字面意义上可以解释为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仿佛确然已临近世界的尽头, 余归桡已经来了好几个月,本来只是在安第斯山西部支脉做中智联合基地的建设监测,但是因为工作量比想象的少,所以被ESO邀请过来作射电望远镜的项目观测。 越野车是几周前Matteus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沙漠无聊,Matteus便经常开着车在阿塔卡玛转来转去,难怪他有兴致跑这么远来找余归桡。 Matteus有时候会碰到背包客,比如今天,如果对方需要,他的车上就常会出现搭车的陌生人。 但好在今天没有,于是余归桡便上了车。 其实再过十几分钟,如果没有碰到Matteus,余归桡也打算回去了。 落日已在雪火山的背后印下血红的边缘,再不回去就要入夜,沙漠中将十分危险。 余归桡一言不发地坐到后排,Matteus对他的沉默毫不介意,继续问他刚刚蹲在一块岩壁后面看什么。 余归桡不想回答自己只是在看手机,便笑了笑,继而将视线转向车窗外。 Matteus叹了口气,旁若无人地开始数落起余归桡,说要不是自己出来找他,余归桡只能自己走回去,不仅辛苦又劳累,说不定还会错过晚餐时间。 余归桡对他的碎碎念置若罔闻,Matteus又说起晚上有几位同事在食堂组织了酒会。 ——说是酒会,其实就是天文学家们聚在一起,聊聊工作和研究,喝几杯放松心情。 沙漠中条件艰苦,荒芜又远离人境,如果不偶尔再与人沟通一下,对精神健康会很不利。 然而余归桡对这里的环境适应得很好,他早些年的时候为了观测飞去很多地方,遇到过连生命安全都无法保证的境况,阿塔卡玛有水有食物,可以遮风避雨,实际已经能算不错。 如果是和人交流,似乎就更无必要,余归桡在国内的时候就不喜欢参加学术沙龙,对于分享己见毫无兴趣。 更何况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平时谈的最多的就是工作,这样的酒会社交目的太强,余归桡清楚,但并不感兴趣。 因此,毫无意外的,余归桡拒绝了Matteus的邀请,在对方一片多少有些夸张的长吁短叹中,余归桡自己回了宿舍。 蹭Matteus的车回来,实际上也是因为余归桡的手机快要没电,尽管知道充满电也并不会收到想要看见的消息,但关机就意味着拒绝了所有的可能性。 余归桡的宿舍是单间,其他人的是怎样他不清楚,不过他对此很满意。 沙漠的入夜很快,当黄昏被抛在车后,没过多久,窗外就已经群星降临。 按照道理来说,星星余归桡早就应该看腻了——银河在他脑中就像一个坐标图像,是最基础的背景,他不该再这么频繁地仰头。 可是智利很美,繁星就像填满幕布的细小碎屑,随处都是,扑面而来。 大气层几乎透明,天空宽广如穹顶覆盖,麦哲伦云肉眼可见,如同镶嵌在夜空中的云母。 由于时差原因,余归桡知道,自己实际没有和祁汜共享同一片星空,南北半球甚至连气候也不一样。 他不知道祁汜是冷是热,山顶空气的能见度如何,有没有刮风,小木屋内的望远镜是否还可正常运转,当日的云层厚度与光污染实际也未明,余归桡怀疑,祁汜最后收到的夜与银河,到底是不是美的。 可是祁汜并未回答他,余归桡无法从只言片语的信息中判断,但他不敢抱过大的期望,想来不会那么顺利。 在大部分现代人的生命中,大片的星星想要出现在城市的夜空里,被人发现,被人看见,本来就要依赖空气、水分、温度与湿度,还要光线与风向的配合,所以一颗星能得到一个人长久的注视,本来就是概率造就的奇迹。 这样的奇迹每天都在发生,可它还是奇迹。 余归桡没盯着窗外看太久,而是从冰箱中拿出一瓶啤酒,拿起只好一半电的手机,再次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携带帐篷,因为并不打算过夜,而是随便找了块宽广的空地席地而坐,这样一来,星空仿佛压在头顶,而人类只是静静地沉没在繁星下面。 因为安全问题,余归桡没有走得太远,因此过了一会儿,扬言要在酒会不醉不休的Matteus就不知道从何处窜了出来。 他怀里抱着好几瓶明显是从食堂顺来的啤酒,笑眯眯地坐到余归桡身旁。 余归桡倒也没拒绝,Matteus明显已经喝了很多,口齿不太清晰,半醉半醒的样子。 或许是太累了,因此余归桡也默许旁边的人颠三倒四地坐下来,听着他用丹麦语、英文、中文三语夹杂地嘟嘟囔囔,似乎也不觉得烦。 Matteus大概还记着白天的仇,终于借着酒劲发了出来,他有些好奇,又有些八卦地问道:“Yu,你白天到底在看什么?” 余归桡侧头看了一眼,Matteus抱着一个酒瓶,虽然在对着余归桡发发问,但是眼睛都眯了起来,显然注意力并不在这里,已经都快要睡着了。 本来平时并不会多言,但余归桡不知为何,在这一夜,忽然有了说话的愿望。 他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平精地回答道:“我在看企鹅的视频。” “企鹅……?”即便是马上就要睡着了,Matteus还是对这答案作出了反应,他愣了愣道:“为什么看这个?” “我在澳大利亚领养了一只企鹅,志愿者会定期发来养育企鹅长大的视频。”余归桡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两下,调出一段视频,拿到Matteus面前,道:“很可爱吧,叫卡戎。” 即便是已经喝得醉醺醺,Matteus还是展现了一个天文学家的本分,他眨了眨眼道:“你很喜欢冥王星?” 余归桡收回手机,想了想之后道:“一般。” Matteus更加疑惑了,“那为什么养一只企鹅叫Charon?” 余归桡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因为这是一份生日礼物,这本来是个志愿项目,但我想他如果知道救助了一只小企鹅长大,一定很高兴。” Matteus瞬间连睡意都没有了,震惊地道:“Yu,你结婚了吗?” “没有。”余归桡笑了,“也不是什么罗曼蒂克的关系,我们从来都不是那样。” 身旁的Matteus沉默下来,而余归桡也不再管他是否在听,或者能否听懂,他仿佛是想起了往事,嘴角扬起了很淡的弧度,:“我小的时候,其实对天文并不感兴趣,我父亲因为做数论而闻名,实际并不太赞成我把天赋浪费在天文——他觉得是浪费,而且我当时确实对微分有特殊的兴趣,以为自己也会走上数学的道路。” “但我十几岁的时候,曾收到一个寄错了的模型,拆开了才发现是什么,有一份回信一起寄了过来,所以我自然也就读了。” “读完之后,我觉得莫名其妙,想要把东西收起来,刚好这个时候我母亲推门进来。” “我母亲是个不怎么快乐的人,我很少看到她那样笑,但那天她就是那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然后对我说:‘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旁边并没有人出声回应,而余归桡仿佛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没有解释的意愿,只是径自道:“后来我试着还原了当时的心情,我母亲的表述并不准确,我不是高兴,是觉得有点好笑;我和我的邻居不熟,知道他很笨,但没想到会没有常识到这个地步。” 大概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余归桡的表达欲很快殆尽,觉得有些疲惫,已经不太想再往下继续。 他知道Matteus早大概已没有在听,即便听了也是一头雾水,但还是忍不住想要真诚地问一个人—— “他总爱说自己是普通人,可是你觉得他普通吗?普通人会因为一颗星球的命运哭成那样吗?” Matteus背靠着一块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已经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自然没有办法回答余归桡。 但余归桡也不在意,他把手机攥在掌心中,想了一会儿,没有再打开视频,而是拿起只剩一点的啤酒喝尽,再坐了一会儿,扶着叫不醒的Matteus,在午夜降临之前回去了。 -------------------- 2013-2019,六年中,余归桡以不同的形式,分别拥有了一栋小木屋、企鹅、某艺术女星的签名、马克杯、手稿、陨石碎片,全部是礼物,但他从来没有送出,也没有在此期间和任何人说过生日快乐。 卡戎是冥王星的卫星,和地球与月球一样具有潮汐锁定;但是异于地月系统,二者彼此永远保持相同的朝向,作为双星运行的行星轨道具有超出寻常的稳定性。 另:澳大利亚真的有这个项目,搜索菲利普岛自然公园。两年前我和朋友各领养了一只小蓝企鹅,非常巧合地都给小企鹅取了星名(彼此并没有约定 第64章 第61章 溯洄且长 “祁汜?” “祁汜!” “祁总监——!!” “啊?什么?”祁汜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茫然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跟你说预算呢——”安芸皱着眉道,“工作中,想什么呢?有什么事一会儿干完活再琢磨。” 说完,她狐疑地看了祁汜一眼,“你是怎么在你们叶总手下升上职的,他比我可难搞多了,你这个业务水平……” 祁汜揉着额角,有些无奈地道:“今天有点事情……” 安芸灵光一闪,刚刚想到什么,却看到祁汜迅速地拿起手边的方案,露出微笑,“这个总额,我们这边认为还有商洽的空间,细节方面……” 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祁汜和安芸谈了大概有两个小时,神经高度紧张,结束后累得大脑宕机,差点瘫在椅子上。 明明是合作项目,但安芸一点亏都不肯吃,祁汜如果稍微放松一点,就会被她逮到空隙。 结束商洽,安芸也舒了口气,终于露出了笑容,调侃着道:“你现在可真是老奸巨猾。” 祁汜有气无力地回道:“彼此彼此。” 正事也做完了,安芸收好资料,对着已经快和椅子融为一体的祁汜扬了扬眉,“时间还早,我去逛会儿街,晚上一起吃饭吗?我约了你们叶总,附近有一家不错的本帮菜,一起去?” “吃什么本帮菜……还不如吃火锅。”祁汜摇了摇手,“我就不去了,我……今天有点事情……” 闻言,安芸诧异道:“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去?你们叶老板很少私人应酬,我正好作为前上司帮你说几句好话,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祁汜坐了起来,一脸严肃地看着安芸,可没过几秒就绷不住了,弯了弯眼角,露出貌似无害的笑容,“学姐,我真的不去了,之后你来上海我再单独请你吃饭。” 送走明显还想打听打听八卦的安芸,祁汜回到办公室,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拿出手机划开。 并没有新消息。 但祁汜点开付京业的头像,又将最下面的对话框读了一遍—— 【晚上七点,素苑,二楼】 不足十个字的一句话,但祁汜却觉得自己就像青年阿兹海默一样,也不是记不住,但就是需要点开确认好多好多遍。 他长叹了一口气,又将对话框往上徒劳地拉了拉,希望能够刷到付京业发来新消息,建议他去或者不去,随便什么都行。 可是他们果然八字不合,付京业连这样的举手之劳都不愿施与。 祁汜感觉自己的手指徒劳地在屏幕上划上划下,点来点去,可并没有人在意他此时的复杂的心情。 祁汜将微信上上下下地翻了一遍,翻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将手机放在抽屉里,不再看了,打开电脑开始策划和安芸商议后的细节安排。 然而只是过了片刻,电脑上的表格不过只多了两行,祁汜又将抽屉打开,拿起手机,重复了一遍十几分钟前刚刚做过的事。 然而结果还是一样。 祁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昨天付京业忽然来电之后,他就一直在循环这个过程,身体都快形成肌肉记忆,但是脑子里还是无法理出头绪。 从余归桡走后已经过了一年多,而祁汜和付京业也已经很长时间不联系了,但没想到每次一联系,付京业就会给他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祁汜退出和付京业的对话,盯着最上方的一个头像看了一会儿,也没做什么,又将手机重新放回了抽屉里。 - 北京,朝阳。 晚上七点一刻,包间里坐得满满当当,付京业一会儿焦躁地将手机拿出,一会儿又放回口袋里,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坐在他旁边的人看到了,有些好奇,笑着道:“是余归桡到了吗?” 对面的女同学看到了也调笑道:“你们关系真好啊,从小就是,这么一会儿都等不及啊。” “谁等他啊。”付京业随口回道,不过还是解释了一下,“他飞机晚点了一些,半个小时前才刚回去放好行李,跟我说会晚一点,不过也应该快到了。” 一提到余归桡,只要他本人不在,那么始终逃脱不了话题的中心,刚刚出声的男人有些感慨:“我刚看余归桡上个月发了论文,太牛了,简直望尘莫及,不过他还挺给老同学面子的,今天刚下飞机,衣锦还乡啊,就直接来参加聚会了。” 付京业无奈道:“因为林老师的忌日是这一天,他去年没办法回来,不然他何必这样赶,四十多个小时的中转航班,我光听就觉得累死了。” 余归桡、付京业,包括祁汜在内的恩师林崇涵,两年前才因正式退休参加过谢师宴,却在去年忽然辞世。 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桃李满天下,当年他教过的许多学生都出席了葬礼,付京业带着几个混的好的,设立了一个以恩师命名的学术奖学金,表彰全国各地投稿参赛的青年学生,白天是纪念活动,晚上就是他们一帮昔日老同学聚在一起,交流近况,维系感情,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纪念老师。 林老师走得突然,余归桡收到消息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而他本身项目进行到观测秘密阶段,也不可能不提前申请就随意出入境。 因此付京业得知他将提前回国,便发消息问他要不要来参加同学聚会,余归桡说来,然而付京业也没想到刚好赶到他回国这一天。 祁汜去年也来参加了葬礼,但是并没有留到最后,从追悼会结束后就走了。 当时大家还觉得见到他有些意外,付京业倒是早有预料。 祁汜也是林崇涵的学生之一,虽然最后走的路和绝大多数人都不相同,所以平时并不和大家见面,在这个圈子里也多多少少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恩师去世,祁汜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来的。 不过在付京业问他明年来不来参加聚会的时候,祁汜倒是拒绝了。 他说自己也没什么认识的人,而且算是个并没有成才的弟子,实在不好意思每年都来参加以恩师名义举办的活动。 付京业也没强求,哪怕到现在,他和祁汜的关系也不算熟,平时几乎不联系,但是今年他却无论如何希望祁汜能够到场。 从两年前以来,付京业的心被一段好奇和纠结的过往折磨得日益抓狂,他大概能够猜到个七七八八,甚至还旁敲侧击地问过余归桡,但余归桡对此惜字如金,好像并不想提起祁汜的事,他们离得又太远,所以每次付京业每次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多管闲事一把,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只是在半年前,付京业偶然得知原来祁汜是一个人去的上海,便立即忍不住给余归桡打了电话。 余归桡忙起工作来,很少能及时接到付京业的电话;同事说会转达让余归桡回电之后,付京业又冷静下来,觉得他们之间并非如此简单,而且无论如何,也不该由他来过问插手。 于是在余归桡回电过来时,付京业犹豫不定,只能先旁敲侧击地问他有没有主动联系过祁汜,想探听一下他的想法。 然而,听筒那边很平静,余归桡说没有,付京业愣了愣,说“是吗”,安静了一会儿,也就没有再提起了。 一年一度的同学会,有恩师的光环在,少了一些虚伪的交际应酬,席间热闹,不少人已经开始有说有笑地推杯换盏。 付京业再度拿出手机,感觉自己有些上火,但又没什么办法。 他盯着时间看了半天,最终把手机放了回去,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过了大约有半个小时,包厢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时光仿佛轻易地就能回溯,正如两年前秋天的那个雨夜,如多年记忆中不变的模样,余归桡像推开教室的后门一样推开他面前的种种过往和岁月—— 他还是那样从容,嘴上说着礼貌的抱歉,但是眼神平和,看不到一丝疲惫。 但是付京业看到了,余归桡轻轻地环视了包厢一圈,继而平静地收回目光,笑了笑,然后道:“抱歉,我来晚了。” -------------------- 我去吃个午饭,一会儿回来继续。努力在今天全放完qvq 第65章 第62章 宇宙如一口井 ==== 晚上21:19,首都机场T3航站楼前。 祁汜叉掉一个显示排队37人的叫车软件,尝试打开另一个,却看到等候人数超过了40位。 他叹了口气,对着屏幕愣神了半分钟,才又重新认命地回到之前的界面。 他今天的主要工作其实就是和安芸聊合作事宜,安芸的工作效率一向够高,商谈实际上两点多就结束。 至于为什么祁汜到下午五点才买好机票,然后狂奔一路至虹桥机场,恐怕他自己到现在也还没有想明白。 距离付京业给他发来的聚会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 连北京的霓虹都已经露出不败却渐深的夜色,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最后祁汜花了三倍的钱,终于排到一辆专车,而他抵达餐厅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了。 素苑十二点停止营业,祁汜一路都没有给付京业打过电话,他没说自己要来,也不想问,也没考虑过他们是不是已经散场。 在奔向这里的过程中,祁汜反复告诉自己,他并不是为谁而来,只是过来看一眼,了结一桩事,省得他心烦意乱。 大厅中已经有工作人员在做打扫,祁汜不紧不慢地走进店内,正在清扫的服务员都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祁汜也没有多言,径直走到前台询问,却没有想到付京业预定的包厢还未散场。 “好像还有人。”前台小姐姐友好地笑道,“九点多的时候已经走了一大批,但刚刚二楼还叫了一份热菜,您不如上去找找看?” 祁汜对前台工作人员道了谢,在对方提醒快要打烊的叮嘱下,自己也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一步步走上餐厅的台阶。 心大概是跳得很快的,因为胸腔有一个部位轻微发疼,祁汜明白,比起激动或兴奋,他更多的是紧张,连每一节台阶看起来都摇摇晃晃。 祁汜抿着唇,他想,自己这个时候不希望看到余归桡的心情似乎比想要看到他更加强烈。 祁汜的心中涌起巨大的不安后悔,很想马上调头离开。 然而,转身明明是很简单的事,真的离开却很难。 就在祁汜将步伐挪动的距离越缩越小时,他看到了一圈很小的黑影落在前面不远处的台阶上。 祁汜心中一动,抬起头来。 余归桡正站在楼梯上方,垂着眼,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他。 很小的时候,祁汜不明白为什么人类有时会在感觉上,觉得时间并不是均匀地流逝。 余归桡对他解释过时空结构理论,但彼时,祁汜并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但他后来学会用参照系解释问题。 祁汜明白,人类具有情感造就的错觉,看一个人会觉得时间变慢,空间变窄,是自身在整个事物的秩序中,为他建构了唯一稳定的意义。 这个参照系并非只有祁汜误用,但是余归桡作为参照系参照的对象本身,只为祁汜讲述过相对论的意义。 不知道如静止般的对视持续了多久,终于还是祁汜先开口了,他垂下眼,轻声道:“你还没走啊。” 余归桡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道:“本来已经要走了。” 祁汜往上走到平台处,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问道:“付京业和其他人呢?” 余归桡摇摇头道:“都回去了。” 祁汜静了一会儿,然后道:“那你呢?” 余归桡淡然道:“我在等酒醒,酒醒了,然后叫车回去。” 祁汜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余归桡却调转了方向,对祁汜道:“既然来了就先进来吧,厨房还没有休息,可以再加一些简单的热菜。” 祁汜虽然并没有吃晚饭,但此刻也不觉得饿,他刚要开口,余归桡却已经推开包厢的门了。 祁汜顿了顿,最终也还是跟他走进去了。 余归桡叫来一楼的服务员,再加了一例羹汤和一些分量都不大的菜。 兴许是要闭店了,菜很快就上来,祁汜喝了一口热汤,看到有一小碟秋葵摆在面前的正中央,顿了顿,将筷子伸到了它的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余归桡坐在一旁,忽然笑了。 坐得近了,祁汜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又因为听见声音侧过脸来,终于明白了他今晚始终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余归桡醉了。他的眼中有一层祁汜没有见过的、朦胧稀薄的雾气,泛着酒意,好像在春天融化的冰湖。 不知道什么能让他喝这么多酒。祁汜在心里想。 余归桡也拿起筷子,轻轻地夹起一块秋葵放在自己的碟子里,却没有吃,而是含着笑对祁汜道:“你很喜欢吃这个吧,那一次同学聚会,你一直都在盯着看。” 祁汜有些怔然地看着他,他没想到余归桡还记得那次同学会的情景,也没有想到原来余归桡一直在看他。 安静了很久,祁汜轻轻嗯了一声,又对余归桡道:“你不觉得它的横截面很美吗?” “横截面?”醉了的余归桡没能很快明白祁汜的意思,他愣了愣,眨了眨眼,用筷子夹起一块秋葵,三百六十度旋转着看来看去。 但是怎么看,面前似乎都只是模糊的一团绿色,于是余归桡转向祁汜的脸,一动不动地盯着看,然后道:“很美吗?” 祁汜闭了闭眼,没有回答,而是对着余归桡笑了笑,然后答非所问地道:“我还没有说,欢迎你回来。” 说完,他将手伸到余归桡的面前。 余归桡感到有些困惑,因为按照姿势来说,祁汜似乎是想要握手。 但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他们之间根本不应该出现这种选择,像陌生人一样,像应酬一样,像假的一样。 余归桡和祁汜可以不在一起,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可以告别,可以相看两厌,但不可以握手,不可以这么礼貌地离开。 因此,余归桡最后还是没有伸出手和祁汜相握,他觉得有一点困,虽然意识还很清醒,但没办法控制眼皮渐沉。 在合上眼之前,余归桡最后想到的是,好在刚才下楼点菜的时候已经知会了服务生,并提前支付费用,希望他们为祁汜叫车,并将他安全送回住的地方。 然而,半醉半醒间,余归桡眼前又浮现出刚才祁汜疏离地伸到他面前的手,心中涌上一种迟钝的麻木,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忽视祁汜的意图。 因此,余归桡在模模糊糊之间,想象自己握住了那只手,可是醉酒带来的影像太真实,触感仿佛就是真切的体温。 因此余归桡很安静,他只握了一小会儿,便松开了。 第66章 第63章 浓灰盖深火 == 然而那晚,事情最终还是没有按照余归桡的安排进行,十一点半,餐厅接近打烊,工作人员依照约定来送祁汜离开,但祁汜却没让他们叫醒余归桡。 祁汜给付京业打了电话,好在付京业还没睡,满口哈欠地答应交给他。 祁汜放心了,挂掉电话,也没有麻烦服务员特意送他回去,而是自己叫了车,打算去找个酒店住一晚,明天再回上海。 在离开包厢之前,祁汜看余归桡的睡颜,发了几秒钟的呆。 在睡着之后,或许是冷酷的眼神被长长的睫毛遮盖,余归桡身上清白的少年气重新冒出来,显得年纪倒退不少。 但他还是累了,憔悴了,酒精显现出疲态和倦容。 祁汜觉得酒味中夹杂着薄荷风的味道,猛地鼻头一酸,摊开自己的手,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但如果祁汜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许会考虑不如由自己来叫醒余归桡。 挂了电话,付京业根本连床都没有下,余归桡被更加残酷的方式叫醒,被三通电话连续轰炸,铃声绕耳,生生把头疼欲裂的余归桡酒意都驱散了不少。 余归桡接起电话,沉沉地“喂”了一声,付京业在那头哈哈大笑,毫不留情地道:“祁汜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去接你,我才懒得去呢,便宜你还想占几次啊,刚刚我说陪你等,还是你非要赶我走的。” 余归桡没有理他,揉着额角,捕捉到关键词,简短道:“没指望你,服务员没来叫我,祁汜怎么会给你打电话?” 一想到余归桡刚刚归国,坐了大半晚,被敬了好几圈酒,等一个人等到闭店,却在最后睡着了,付京业就想笑,便随口道:“万一是不想叫醒你呢。” 余归桡笑了,“怎么会。” 付京业顿愣了愣,也不再说什么了,他打了个哈欠,继而说回正事,“你刚回国,也没时间收拾,要不就在我家对付一晚吧,程彤出差了还没回来,你睡客房就行。” 即便如此,余归桡也觉得不太方便,还是一如既往地拒绝了。 挂掉电话,余归桡看了一眼时间,自己叫了车,觉得头还是有一点晕,便站起来往外走。 桌子上除了热羹,只有那碟凉拌秋葵被一个不剩地吃完了。 余归桡无声地笑了笑,绕过桌子,拉开包厢门,还没走出去,抬起头,正好和门外的祁汜面面相觑。 祁汜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面前的包厢门却突然被打开,余归桡一瞬间跟他站得极近,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眼眸向下斜睨着他。 祁汜的心跳顿时加快,不小心后退了一步,差点要跌倒,却被眼疾手快的余归桡抓住手腕向前拉住。 祁汜眼中被抓住的惊慌之色还未散,下意识道:“我……” 余归桡眨了眨眼,最后一点醉意也没有了,他的眼睛沉沉地看着祁汜,在说话之前,先放开了他的手。 一旦不再任自己醉,理智就迅速重回,余归桡平静地看着祁汜道:“你担心我回不去吗?” 祁汜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后小声道:“嗯……” “我刚刚觉得把你丢在这里不太好……” 余归桡点点头,平静道:“我没让付京业过来,自己叫了车,应该快到了,一起走吧。” 既然都已经专程跑回来,祁汜想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便和余归桡一起上了车。 好在,余归桡虽然看起来清醒了些,但似乎已经十分累了,一上车就阖上了眼,没有要和祁汜长谈或叙旧的意思。 这样祁汜反而轻松了很多。他借着余光小心打量安静闭上眼的余归桡,觉得一年多的时光还是让这个熟悉的人变得陌生了些许。 轮廓更深了,面容更成熟了一些,一年前余归桡虽然已经有很足的气场,但脸上的少年气还未完全褪尽,现在闭着眼,却已经有了凌厉的轮廓。 但是蓦然让祁汜鼻酸的是,他好像瘦了。 就在祁汜静悄悄地看着,几乎已经开始要发呆的时候,本以为已经睡着的余归桡却忽然开口了。 他的酒意大概还未完全消散吧,声音听起来沉沉的,仿佛叹息一样。 余归桡道:“祁汜,你过得好吗?” 祁汜的眼眶猛然一热,侧过了脸,小声道:“挺好的,你呢……?” 余归桡依然闭着眼,没有睁开,也没有回答祁汜的问题,长长地“嗯”了一声,又恢复安静了。 车没有多久就到了目的地,祁汜这才发现,这竟然是他从前租过的那一栋。 余归桡下了车,简单地解释:“你搬走以后,我在这边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刚回国,这里的东西最齐,就先回这边了。” 祁汜点点头,还是有些担心,反正都已到了这里,便打算看着余归桡进屋再离开。 他离开这栋房子已经超过一年半了,那个时候为了向屹群和工作的事焦头烂额,离开时也没怎么好好收拾。 由于从事艺术行业,祁汜的家居也很有职业特质,因为走的时候来不及费心收拾,墙上还能看到用无痕胶贴的便签,落地置物架中还有一些漏掉的杂志,付京业当时说程彤会派人来做全面清扫,没想到这些也都还留着。 祁汜在客厅中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还有一些寄过来还贴着国际运单的箱子,这才恍惚意识到,面前的人几天前还身在一万多公里以外的地方,连名字都是一个遥远的符号,缥缈如虚物,而现在伸手就可以碰到。 余归桡的举止间都已经是很清醒的状态,酒仿佛已经完全醒了,祁汜便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告辞。 他明明没喝酒,但此时却也觉得昏沉沉的,只怪这个房间的空气和味道都太熟悉,无孔不入地往祁汜的心脏渗入,让祁汜变得贪婪蠢动,也变得难过不安。 就在祁汜打算开口告辞的时候,余归桡忽然转了过来,看着他,看了几秒,然后淡淡地道:“祁汜,这么晚了,你就在休息一晚吧,房子定期有人收拾,很干净,你睡在客房就行。” “我……”祁汜愣了愣,有些犹豫,余归桡却忽然径直走过来,定定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中有太多东西,离得近了,看起来很亮,但又模糊不清。 祁汜下意识闭了眼,以为余归桡要吻他。 可是最终,余归桡只是抬起手,摸了摸祁汜的头发,又将手掌顺着往下,但最后却只停在祁汜的耳朵上。 余归桡轻轻碰了碰,然后道:“睡吧。” 第67章 第64章 两峦相让成涧 ==== 入夜以后,祁汜躺在曾经熟悉的房间里,觉得心绪繁杂,完全没有睡意。 余归桡让他留下之后,翻出来了一些洗漱用品,又将一双干净的拖鞋递给祁汜,对他道了晚安,就径直回了房间。 他本来是不放心醉酒的余归桡,但最后却成了被照顾的那一个。 祁汜叹了口气,他心血来潮地赶往北京,连假都是在起飞前请的,自然没有住的地方,余归桡实际上帮他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但是随之也给他带来了更大的麻烦。 祁汜自己也没有想清,他究竟是想来了却一桩心事,还是自欺欺人,自投罗网。 仅仅一墙之隔,祁汜睡不着,也不可能在这个环境里睡着。 就在祁汜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刚刚酝酿出一些睡意之后,却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混乱的声响。 余归桡的房子,隔音条件自然很好,祁汜也很熟悉,所以他想连自己都能听到,那边必然是发生了什么。 祁汜犹豫了半晌,他从来没见过余归桡醉酒的样子,因此对这灾难级别的量级不清,但对余归桡的担心最终还是压过了所有顾虑。 祁汜轻轻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找到余归桡特意拿给他的拖鞋,下了床,小心翼翼地往旁边的房间走去。 如果不是心里微微有些预料,祁汜想自己大概会被这样的场面吓到。 但是因为提前有所准备,因此祁汜站在门口,看到房间内一片狼藉的样子,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余归桡的房间门并没有上锁,想来也没有什么好防备祁汜的。祁汜轻轻推开门后,往屋内看去。 房间里一盏灯也没有开,但是余归桡没有拉上窗帘,而月光从落地窗倾泻而下,铺满了整个地面,因此房间并不暗。 余归桡躺在窗边的地毯上,被子有一半裹在身下,还有一半乱七八糟地卷在床上;他连睡衣都没有换,只是把外套脱了,衬衫松松垮垮地从裤腰中扯出来,纽扣也散了,像在睡梦中梦到了什么不太高兴的事情,便如小孩一样任性地皱着眉。 祁汜没有多看,但余归桡的睡相一向很好,而这样掉下床也没醒,想必是酒精残存的作用。 祁汜有点犯愁,不知道是否该把余归桡叫醒。 这样睡下去必定会感冒,但是祁汜又不想面对半夜被余归桡发现自己跑来他房间的情况。 但是,余归桡看上去睡得很沉,短时间内没有醒来的迹象,而且床也不太高,祁汜觉得自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搬上床。 他绕到余归桡身侧,地毯上有一个小小的抱枕,余归桡掉下来时刚好将头摔在上面,有可能也是因此才没醒。 这让祁汜很容易找到受力点,他轻轻蹲下半跪在余归桡面前,一只手绕过脖子,搭到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半环在背后,几乎把余归桡圈在怀中。 但是因为余归桡很高,祁汜实际觉得很吃力,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因此离得更近了一些,他的脸贴着余归桡的脖子,呼吸轻轻喷洒在他隆起的漂亮喉结上。 祁汜的心跳顿时变得很快,他侧过头,看见余归桡干净利落的下颌线和修长的脖颈,看到那漂亮的折角和轮廓,一时间微微愣神。 从很早之前,祁汜就一直觉得,脖子是余归桡身上最性感的地方。 ——因为他是仰望星空的人。 余归桡身形修长,脊背无论何时都站得笔直,像一棵翠绿的青竹,而每当他仰起头,便有种顶天立地的骄傲,下巴到锁骨也由此产生一个好看的弧度,青筋因为动作而绷直,如同雪白大地上的深色矿脉, 他天生就适合抬头看。 祁汜闭了闭眼,很轻地,凑上前,亲了余归桡的喉结一下。 如同一片叶子抚摸在春天的湖面上, 这一下几乎没有停留的时间,祁汜迅速地退开,又屏息了两秒,然后强迫自己睁开眼。 好在,余归桡睡得很熟,并没有醒。 祁汜松了一口气,再度将手臂环绕过去,想先将余归桡的上半身抬起,但是就在他打算用力时,沙哑的声音忽然在极近的地方响起—— “祁汜?” 祁汜一愣,差一点直接松手,将余归桡摔在地上;他顿时紧张无比,正想要解释现在的状况,余归桡却将额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头好晕。”余归桡道,仿佛没有完全清醒,还下意识地将额头轻轻地在祁汜肩膀上蹭了蹭。 事出突然,祁汜从上海赶到北京,连行李都没有带,因此只能脱了外套,穿着里面一件薄薄的t恤睡觉。 因此当余归桡将额头蹭在他的肩膀上时,余归桡的体温、鼻息的热气,甚至连身上已经散得极淡的酒味,全部都铺洒在祁汜的皮肤上。 祁汜想说什么,却感觉余归桡的呼吸顿了一瞬,不过只有极短的时间,余归桡就重新抬起了头来,怔怔地看了祁汜半晌,然后道:“你……” 祁汜立即屏息看着他,余归桡却又不再说话了。祁汜愣了愣,不知道余归桡是否还醉着,但也不敢乱动。 过了许久,祁汜感觉到心跳仍然没有降下来。他叹了口气,心想,就在十几个小时之前,自己连这辈子还要不要再见余归桡都没有决定好。 但此刻两人近在咫尺,祁汜却觉得自己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还要想他。 余归桡大概这辈子也没有经历过这样大脑停止运转的时刻,尽管持续的时间不长,但他的眉头还是皱了起来,像是有些不满地盯着祁汜,说出的话却仍然让人听不懂。 他拧着眉,对祁汜道:“为什么……?” 祁汜茫然地和余归桡对视半晌,一动不动,直到膝盖都跪得有些发疼。 他心想不能跟醉鬼讨论在说什么,却猛地想起余归桡刚才头靠在自己身上的位置,然后一愣。 如遭雷击一般,祁汜的眼睛瞬间瞪大,嘴唇无意识地张开,继而迅速站起身来,想要离开房间。 可是余归桡却半坐起来,伸出手,抓住了祁汜的脚腕。 余归桡的手很烫,或许是酒精的缘故;祁汜的脚步立即顿住,却连挣扎都忘了,余归桡垂着眼,怔怔地看着自己握着的地方,轻声道:“这里也有……” 祁汜反应过来,迅速将自己的脚从余归桡的手中抽出,却不小心踢到了余归桡的手腕。 那一下用劲很大,余归桡没有喊疼,祁汜却重心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好在地毯柔软,祁汜没有觉得痛,余归桡却仿佛完全清醒,已经坐了起来,半撑着身子,笼罩在祁汜上面,沉沉地他,哑声道:“还有哪里……?” 祁汜闭上眼不说话,余归桡静了半晌,然后低下头,轻轻地和祁汜额头相抵,然后道:“为什么不纹星星?” 祁汜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的颈后、脚踝,还有后腰处,分别有三处纹身。 都是相似的涡状浓缩星云和简单的几何弧线,每一条星轨上却空无一物。 祁汜的表情忽而平静了下来,不再挣扎,眼神变得特别的淡,仍然一句话都不说。 余归桡静了一会儿,然后很轻地问道:“祁汜,你现在是单身吗?” 祁汜忽然笑了,弯起眼睛看着余归桡,然后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余归桡顿了顿,撑起身,直直地看着祁汜,过了几秒,然后道:“好吧,我不问了。” 余归桡往后面退了些,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祁汜半撑起身,就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余归桡便低下头,轻轻吻在了他的脖子上。 余归桡用的力气并不大,但比起祁汜亲他的喉结,这更像一个吻。 “不喜欢就不纹了。”余归桡退开,垂下眼,淡淡地看着祁汜,仿佛在说另一件事,“不要也没关系,但别让自己疼。” 第68章 第65章 庸人的红豆 == 回到上海已经快将近一个月,祁汜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干,但实际上工作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而他也一如既往地干得很好。 余归桡从回国之后,就开始进入忙碌期。 ——这也是祁汜听付京业说的,不知道为什么,上次同学会后,付京业明明没和祁汜见到面,但却忽然对祁汜很热情,几乎是事事关心。 据付京业所称,现在余归桡也回来了,大家兜兜转转,还能保持联系不容易,实际上关系应该再更走近一些。 道理虽然没错,但付京业向来不是这样的人设,他心血来潮的热情搞得祁汜很不习惯,同时又觉得不太好意思。 按照付京业说的,余归桡很忙,他在智利仅仅一年有余,却做了别的天文学家往往花十年才能完成的事情。 回国之后虽然是成果的总结期,但余归桡却需要到处进行交流和汇报。 这虽然是余归桡最不喜欢的工作,但此次成果确实将我国南半球的天文观测推进了一大步,而这一块向来是国内研究的短板。 但就算如此,祁汜仍然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余归桡的消息。 和付京业差不多,也是同样的离奇,违背余归桡的习惯,这些消息往往没什么实际内容,有些时候只是汇报天气,有时候是分享口感一般的工作餐,有的时候就是问祁汜在做什么。 但好在,言语间仍是冷冰冰的,是余归桡的样子,因此祁汜也没有太不习惯。 祁汜并不迟钝,相反,他对感知这些事情有异常的敏感,可是他自己都想不清到底想要什么,因此也无法判断余归桡的用意。 实际上,在很早之前,旁观一切的祁浔就曾对他说过,即便真的有可能和余归桡在一起的一天,她也极度怀疑祁汜不会迈出那一步。 因为祁汜实在是太缺乏安全感了,他的感情太久了,也太重,变成了某些深沉却又凝滞的东西,难以流动前进。 祁汜大概不敢去拥有,也没想过能永远拥有。 更何况他和余归桡从来都不是是否要在一起这么简单的事。 两个人的岁月,感情,友谊,心事乃至志向。 全都血脉相连。 余归桡离开的一年里,除了那一次在山顶的通话,他们没有任何联系。 祁汜有的时候在深夜想起某个地方阳光普照,便很想拿起手机,走到窗台上,拨通一个号码;但他往往只是空空地对着屏幕看上很久,发一会儿呆,然后就将手机放下。 如果只是因为地理距离的缩短,就让他们的关系产生改变,就连祁汜自己都会看轻那些在夜空下独自枯坐的时间。 他会想清楚自己要什么,而他再也不会勉强。 “没关系的,我不再……”祁汜如同自言自语一样,只是最后几个字被他吞下。 祁汜关掉余归桡给他发来的天气消息,坐了一小会儿,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颈后。 - 研究院为了迎接余归桡回来,几乎用上了领导级别的最高待遇,但是在余归桡回来之后,研究院几乎也物尽其用,没少使唤他出去。 余归桡回来不到一周,就开始长途出差,他在外地呆了将近一个月,跑了十几个地方,而他有好几次在上海周边打转,但就是没有时间前往。 最后一站,在紫金山开学界年会,之后余归桡便终于可以回北京,开始进入他的归国小长假。 然而,就在大家都在等着结识这位学界的天才新秀时,余归桡却推掉了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应酬。 他买不到合适的机票,就临时买了高铁票。 从南京坐到上海,余归桡短短地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告诉祁汜自己要过来。 余归桡清楚,或许也并不是忘了,而是自己潜意识中排斥了做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 他担心祁汜并不想见他,因此宣告自己忘了之后,便将它遗忘在了大脑的角落。 余归桡从车站打车到祁汜的公司楼下——仍旧要多亏付京业,他才能知道确切地点。 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尽管写字楼上稀稀疏疏地还亮着灯,但余归桡并不觉得自己能够这么幸运。 上海入夏比北京要早很多,湿润的晚风带来潮乎乎的气息,天气却又没有那么热,风中还带着树冠间流动的香味。 北京到了晚上一样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中却往往有落寞之感,好像喧哗中夹杂着平地的哽咽;而上海,连霓虹都如同城市的水波,柔软却又带着慵懒的贵气。 余归桡在楼下的长椅中坐了一会儿,他在高铁上作了这几天的会议总结,又在出租车上回复了几封学生的邮件,现在实在已经无事可做,也不想再做什么。 城市顶空高悬着一轮明朗的月亮,余归桡看了一会,觉得心中很静,于是他拿出手机,想点开祁汜的对话框,看了一眼时间后,又退了出来。 余归桡打算再坐十分钟左右,尽管等待祁汜不算浪费,但他不能无事可做得太久。 但是他大概忘记了这个世界一向是有多么眷顾他,仅仅四分钟过去,余归桡在抬头欣赏夜空时,已能精确地辨认出今晚的星位,却紧接着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身旁不远处响起—— “余归桡?” “你在这里干什么?”祁汜拎着刚从便利店买的一小包食物,从另一个方向走来,走近了还笑了笑,“我远看还觉得只是有一点像,没想到真的是你,吓了我一跳。” 透过塑料袋,余归桡能看出祁汜买了简单的速食和饮料,而他身上什么也没带,又是朝着公司走去,想必是在加班。 余归桡思量了一会儿,觉得不便打扰,便站了起来,淡然地避重就轻,“我出差到附近,明天要回北京了,今天想见你一面,离得很近,就随便出来走走。” 祁汜知道他在出差,没想过“附近”指的是两个城市间的距离,因此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不变,仍然看着他道:“为什么要见我?” 余归桡不知道此时是不是回答的合适时机,祁汜的出现出乎意料,他不知道该用哪一种方式来描述此刻的心情,因此没有说话。 祁汜也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在余归桡的身边坐下,从便利店的袋子中拿出了两个盒装的冰淇淋,摊在余归桡的面前,“吃吗?你要哪个?” 余归桡点点头,看了一眼祁汜的手,想了想,然后道:“随便。” 好吧。 闻言,祁汜随机将离余归桡更近的那个往前伸了一点,想要递给他,余归桡却忽然抬起手,迅速地拿走了祁汜另一只手中的那盒。 祁汜愣了愣,还没有反应过来,继而笑了,“你不是有想吃的吗?干嘛还随便。” 余归桡看了他一眼,平淡地道:“草莓的太甜,但我记得你应该不讨厌。” 祁汜忽然静了,他打开冰淇淋的盒盖,拿出小勺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才道:“你记得我喜欢草莓啊。” 余归桡沉默片刻,然后道:“我记得很多事,小时候的,长大的,都很清晰,没跟你说过,但并不是忘了。” 他也拆开冰淇淋的包装,继而转过来看着祁汜,想了想之后道:“不过很多事你自己说不定都不记得了,我作为唯一论据,虽然无法被证伪,但好像也无法证实。” “嗯,可能吧。”祁汜点点头,他舀了一小勺冰淇淋,放在嘴中,感觉它在舌头上如奶油融化。 余归桡的动作比他慢一点,虽然拆开了包装,但并没有吃的意思。 祁汜抿了抿唇,感觉有一点冰,却能想象自己尝到了夏天的风的味道。 这是祁汜今年第一次买冰淇淋,没想到在这样的景色中和旁边的人共享。 他安静地坐在一旁,注视着面前与他平行的车道。 祁汜的公司在写字楼的中层,虽然不算高,但日常仍然俯视着地上的车水马龙,而祁汜本来应该在加班,忙着最近最忙的事情,只是因为在办公室窗外偶然看到一个很像余归桡的身影,出现在和余归桡绝不相符的场景中,手上就多了两个冰淇淋。 可是他此刻坐在这里,初夏夜晚的风把他的心吹得很干净,但祁汜还是只能淡淡地笑,然后对余归桡道:“你记得什么?” “记得很多。”余归桡终于动了勺子,舀了一大勺冰淇淋抿在嘴中,他想了想之后道:“比如,我记得从前你身上并没有纹身,但是在高一上学期周三下午的英语课上,因为用蓝色中性笔在胳膊上画黄道坐标,被点了名,罚站到了下课。” 这确实是无法被证伪的事情,因为祁汜记得。 但是接下来,他却看到余归桡笑了笑,接着就说出了他没想到会被人记得的细节。 余归桡道:“但坐标还是画错了,我改了几笔,你还不太高兴,可是几天之后过去,我却发现还在。” “嗯,是啊。”祁汜点点头,轻易地就想起了当时的心情,“当时舍不得。” 祁汜轻叹了一口气,感慨道:“我大概是真的不聪明吧,怎么会从前那么多年,以为能瞒得过你?高一啊,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喜欢你吧,你却比我都更早知道。” 闻言,余归桡安静了很久,就在祁汜已经后悔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才听到他沉沉地开口:“祁汜,那现在呢?” 祁汜沉默了下来,手中的冰淇淋已经化了一半,变成粘稠的半液半固态状。 祁汜拿起勺子在其中搅了搅,闭了闭眼,感觉到指尖在轻轻颤抖。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余归桡,那现在,你又想怎么样呢?” 闻言,余归桡顿了顿,继而眨了眨眼,斟酌着道:“我在追你。” “是吗?”祁汜忽然弯了眼角,看着天边干净的离得很远的月亮,觉得心中很静。 “那你追吧。”祁汜点了点头,转过身,顺手将剩下的冰淇淋扔在旁边的垃圾桶中,却忽然感觉到脸颊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有一点凉。 相似的温度刚刚还在他的舌尖、胃部、手掌,刚刚被丢进垃圾桶,是余归桡和他共享的体温。 接着,祁汜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更近的凉意贴上唇瓣。 余归桡的动作很轻,祁汜的唇被温柔地舔开,而后颈上还压着另一只有些凉的手。 祁汜想起被压住的地方有什么,又想起那个月光下的吻,他的睫毛一颤,无意识地张开了口,而余归桡的舌尖却在这时顶了进来。 被一起顶进口腔的,还有一枚小小的东西。 祁汜轻轻用舌尖碰了碰,继而一愣—— 是一枚红豆。 余归桡退开,但还是在离祁汜很近的位置,笑了笑道:“送给你。” 祁汜将他藏在身后的冰淇淋拿出来看,立即明白了口中这枚红豆的来源。 他怔怔地看着余归桡,余归桡也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单膝在祁汜面前跪下,抬起头,手中空无一物,而他只看着祁汜的脸。 “不知道怎么追。”余归桡叹了口气,“顺序或许不对,但不敢再吻你第三次。” 他轻轻握住祁汜的手,想了一会儿后道:“你追了我十六年,我没想过能够交换,但已经准备好爱你很久。” -------------------- 祁汜六岁的时候遇到余归桡,二十二岁离开了他。 诚邀大家欣赏本章标题,我最爱的一个,某种程度上说就是想写这五个字才写了这篇文。 —————— 喜欢陈勇志给梁静茹写的很多词,就像《情歌》: 命运好幽默 让爱的人都沉默 一整个宇宙 换一颗红豆 下章完结。 第69章 完结章 将一捧河给我看的人 ========== 如果要让余归桡排序,在他长至二十八岁的人生中,最熟悉的地方应该是北京,然后是西藏阿里、南京、阿塔卡玛,最后是上海。 这要得益于祁汜对于北京的反感,他不愿意常过来,而非工作的飞行对余归桡来说也不再只是无意义的麻烦。 余归桡好像拥有了很多假期,用另一种眼光来观照城市的景观,他并不因此而特别雀跃,但是祁汜让共同走过的每一条路都变成风景。 余归桡最熟悉上海的黄昏,因为他常在下午抵达虹桥,有时候坐车,有时候坐地铁,去往祁汜的公司,等他下班。 暮色揉软了等待的心情,昏红的天空让余归桡的心情变得平静而美好,就像十年前看到祁汜在他的书桌前算题睡着,窗台的风把他的头发微微吹起,而黄昏在他侧脸留下一个好看的截面,皮肤被晒得微微发红,鼻尖有一滴小小的汗珠,因此那样剔透的红也融进了夕阳,好像封着虫心的琥珀。 余归桡见到祁汜,两个人往往会在街道上随意走走,饿了就进入就近的餐厅,有时候遇到排队很长,余归桡总能找到最近的小店,在室外喝一杯咖啡,或者坐在树下吃凉凉的刨冰。 他们看电影,逛书店,余归桡陪祁汜在山阴路骑车,祁汜就给余归桡买前年才开业的上海天文馆门票。 余归桡变得很熟悉这个城市的气温和景色,但没有再对祁汜说过喜欢。 他见到了很多不曾见过的祁汜,得知了他每种表情背后的神态,他们比从前更像朋友了。 两个人没有再对那天的坦白说什么,也没有定义关系,祁汜有时候会怀疑是否吃到了那枚红豆,但余归桡累积的机票好像总悄悄地说——他还在追。 因为在智利的成果拿了国内最高的奖,即使余归桡在回国后把从未休过的年假在短期内全部用掉,研究院的领导也毫无怨言,甚至还感觉到一丝欣慰。 但余归桡也并未因此耽误工作,他工作日都在正常上班,只是周五会提前离开。 祁汜也很忙,也有因为加班而错过周末的时刻,但是余归桡好像丧失了因浪费生命而生气的技能,他变得适应于虚度时光。 后来,因为祁汜总是不定时地需要在周末工作,余归桡干脆也就带着电脑来上海。 不在实验室,他做不了什么研究,但从初夏进入仲夏,在祁汜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观察中,余归桡已经校改完了一篇书稿。 书稿是余归桡的博士论文,余归桡毕业五年了,而最近才腾出时间来做这件事。 根据付京业硬要传达的情报,余归桡的毕业论文本来在答辩结束后就收到了学术出版邀约,但是余归桡却说不想修稿,就这样可惜地存放在学校的数据库里。 一直到他回国以后,前一阵子,余归桡的博导不抱希望地再次提起此事,不知道为什么,余归桡这次却突然同意了。 祁汜没有告诉过余归桡自己已经看过他的论文致谢,付京业有目的性地跟他交换信息,祁汜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心里还是想着,等出版了自己还是去买一本吧;虽然看不懂,但好歹封面印着余归桡的名字。 让祁汜没有想到的是,学术出版的效率这么高;就在余归桡跟祁汜请假,说这周要进行一个观测,来不了上海的时候;当晚祁汜就收到了付京业给他拍的尾页。 祁汜之前还去搜索了,书籍还没有上架,不知道付京业从哪里得到样书——他好像总是有奇奇怪怪的门路。 但是祁汜暂时也顾不了这个了,付京业只发了一张照片,因此祁汜的心便跳得很快。 他打开照片,在加载完成之前,祁汜深吸了一口气,但因为图片并不大,他还没有来得及吐出这口气,白色的页面就占据了视线全部。 照片果然是一页纸,祁汜只用了两秒就确定上面只有一排很小的黑字,但却愣愣地看了好几分钟。 直到付京业再次发来消息,祁汜没有及时回复。 他察觉眼眶很烫,便放下手机坐了一会儿。 但只是一会儿,祁汜就走到了窗户边,抬起头,看向深色的夜空。 既然要做观测,想必今晚余归桡拥有干净而能容纳繁星的夜;但上海很少霁月明朗,今夜只有一颗贫血的月亮,苍白地挂在天空之上。 祁汜对着朦胧不清的月光看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拿起了手机。 - 实际上,余归桡如果能知道祁汜的猜测,大概会做出反驳,观测并不能每时每刻都能如预料般理想。 余归桡和同事准备了好几天,驱车一个下午到达京冀邻郊,在山上呆了好几天,每个晚上都冻得瑟瑟发抖,观测条件却并不理想。 北京的天气能够达到观测条件的实际并不多,好不容易迎来了一个能见度高的夜晚,一个经验不足的新来的年轻同事因为半夜御寒不足,得了感冒,连续咳嗽了好几天,余归桡觉得需要带他去医院看看。 由接下来的情况来看,接着几个夜晚也都是阴天。 于是,几个同事便商量,由余归桡先下去打电话叫车过来,等他们收拾好器材和包裹后,再一起下山。 既然已经敲定,余归桡便没有背包,很快就到了山脚。 山上没有信号,而底下有灯的地方就有他们一个简易的办公室,余归桡很快就打完电话,站在路灯下等车来。 却没想到很快就等来了一辆,但却不是他叫的,余归桡微微睁大眼睛,看着祁汜从那辆面包车上跳下来,继而朝着有光的这边走来。 同事们大概要半个小时才会下来,而余归桡叫的车刚好赶上;但此时余归桡已无暇他顾,他不明白祁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祁汜好像看到了余归桡,冲他招了招手,而余归桡反应过来,干脆跑了几步,在另一盏昏暗的路灯下,在祁汜面前站定, 他打量了祁汜一番,见他不像出了什么事的样子,先松了一口气,继而又蹙着眉道:“怎么了?什么事情需要到这里来找我?” 祁汜似乎完全没有被他的冷脸打动,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很高兴似的,见到余归桡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睛更亮了一些。 祁汜的眼睛弯弯,看起来和多年前那么相似,很自然又很亲密地对余归桡道:“我没想打扰你工作,但实在等不到你回来了。” 余归桡愣了愣,继而小心地眨了眨眼,他没有说话,但仍旧没有明白祁汜的来意。 祁汜也不解释,只是笑着对余归桡道:“我也想碰碰运气,这里的路我根本不认识,如果能碰到你最好,碰不到我就下次再来。” 余归桡张了张嘴,还没等开口,却又听到祁汜接连道:“我看过你的博士论文致谢了。” 见余归桡猛地抬眼看向他,祁汜弯了弯眼,“两版都看了。” 他笑着道:“所以你要不要猜一下,我出了什么事情,需要到这里来找你?” 余归桡垂下眼,过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祁汜的心逐渐跳得发疼,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正想往前再走一步,却被余归桡猛然揽进了怀中。 他们相拥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非常陈旧而暗淡,连脸都是模糊不清的。 比起月光差了十万八千里,更没有星河璀璨。 但是祁汜闭上眼,想到了自己这一生看过的、最美的景象。 那是日落将要殆尽的时候,天空呈现出浅紫色的,云像波浪一样地翻涌不息,满天星斗灿然瑰丽,如同世界尽头镶满的矿石,银河汇聚了这个世上最古老的光,而余归桡站在这漫天的光下面。 由于云海宽阔,峰峦屹立不倒,汹涌的云层从群山的心脏浮起,逐渐染上蔚蓝的夜色,一轮月亮悬挂天际,看上去特别的大。 祁汜睁开眼,看到头顶的路灯,也和那一刻的月亮一样。 余归桡抱着他,手上用力很紧,声音却很轻。 他道:“祁汜,我爱你。” 又说:“你是我的骄傲。” 祁汜再次闭上眼,他知道自己笑了,也明白自己哭了,可是察觉不到眼泪的重量。 夜晚紧抱了他,让他觉得完整,又觉得灵魂轻柔而空荡。 过了一会儿,祁汜搭在背后的手还在轻轻颤抖,余归桡轻声对他道:“祁汜,你想上去看星星吗?” 祁汜被抱在温暖的怀里,想了想,然后道:“我想去,但是是跟你一起。我早就拥有更好的了,而且对我来说,路灯也是一样。” 余归桡点点头,他放开祁汜,安静地站在一旁,牵住他的手。 祁汜和余归桡并肩而立,起初并不想说话,后来是想说的太多,不知道如何开口。 余归桡牵着祁汜,一点点向山上走去,他那么温柔,祁汜觉得像是从宇宙伸来了一根柔软而安静的树枝。 越向上走,天空变得越大,风吸收了四周所有的声音,余归桡的话因此也好像和万物重叠在一起。 他叫旁边的人,“祁汜——” 祁汜握紧他的手,脚下踩到了一颗石头,轻微的触感仿佛硌到了心脏。 他心有所悟,笑着抬起头,看向余归桡,然后道:“怎么了?” 余归桡也笑了,他一言不发地牵着祁汜的手,静静地握了片刻,然后抬起头道:“你看。” —————————————— -------------------- the Pluto 23岁的余归桡写:Thanks for a Pluto 28岁的余归桡写:Thanks for my Pluto 《温水》完结啦!感谢各位一直陪伴! 这篇真的写得很难很不容易,反映出来写作和生活上的很多问题,因此接下来可能会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期望能够早日再见面! 番外我会尽快努力加油,大概两篇。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祝大家永远做抬头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