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疵品   作者:大熊啾啾   文案:   p友最终沦为伴侣   两个自私自利的人的不完美爱情故事   律师覃望山(攻)x医生左立(受)   覃望山在发小的生日酒局上遇到了左立。左立是发小苦苦追求的心上人。酒后,发小拜托他送左立回家。小区门口,覃望山问左立多少钱一次,左立笑着递上二维码。   只见过一面,左医生决定要拿下覃律师。   “情窦初开纯洁”医生勾引“情场老手风流”律师,pao友最终沦为伴侣   狗血+三观不正   推拉 HE 虐恋 第1章 局1   那天,覃望山在丁少骢三十岁的生日酒局上见到了左立。   他到得比较晚,去的时候其他人喝过了一轮,言语动作中带着醉意。丁少骢一个人坐在钢琴面前,扒拉着屏幕好似在点歌,两三个在摇骰子,其他人则把左立团团围住。铺天盖地的酒气当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的。他的眼睛清亮,于这样的场合并不相宜,脸藏在包厢有些颓废荼靡的暗色灯光下,好看的、修长的手指抓着话筒,认认真真地在唱歌。   全场只有这一个人覃望山不熟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左立似乎注意到他注视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   没有来得及视线相交,覃望山移开了眼睛。他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丁少骢的局能这么素。走到丁少骢身边跟他打招呼,他有意无意地瞟着左立,随意地问丁少骢:“丁少今晚叫了新朋友来,怎么不介绍一下?”   音乐声音太大,丁少骢偏着脑袋喊:“你说什么?”   丁少骢的狐朋狗友都知道,最近他迷恋上了一位帅哥小医生,虽然不到疯狂的程度,但也很是花了一些时间与金钱。可惜丁少骢的爱慕是一头热,那位小医生并不为之所动。所以大家也都明了,丁少的爱情路上碰到一颗硬钉子。好在丁少骢也不是十足的恋爱脑,在被直接或间接拒绝数次以后,他的热情冷却了大半,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别的有意思的事情上面去了。   令人十分意外的是,就在丁少骢决心挥剑斩情丝的时候,左立的态度却开始摇摆起来。今天白天的时候,丁少到医院去替老爷子探望病人,在住院部三号楼电梯里碰到了左立。左立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大褂,带着蓝色的医用口罩,一双手揣在兜里,安静地站在电梯的最角落。丁少骢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左立的个子比丁少骢高,应该在179上下,身板很薄,看起来瘦削得很。皮肤很白,比丁少骢交往过的那些每月在保养上耗费巨大的小网红还要细腻白皙。头发颜色较浅,带一点微微的褐色。丁少骢不怕承认,他对左立的一见钟情就是来自于他优秀的皮囊。   丁少骢犹豫了一下,还是往电梯里面挤了挤,跟左立打招呼。左立看到丁少骢,显得有些惊讶,不过他戴着口罩,丁少骢没怎么看出来。他用不轻不重的语调问他:“丁哥,你怎么在这儿?”   左立喊他一声丁哥,丁少骢全身骨头都酥了。他连忙说:“替我们家老爷子来探望病人。”   左立哦了一声。丁少骢刚刚从四楼上的电梯,四楼是泌尿科,丁少骢怕左立误会,又立刻说:“一个和我爸有生意往来的叔叔,住17床,叫……”   电梯叮了一声,哗啦啦出去一大片,只进来了两个人。丁少骢终于可以靠得离左立近点了。他笑着挨过去:“今天我过生日,左医生。”   左立的眼睛不再盯着电梯侧面的扶手,轻轻地扫过来,好似是勾了丁少骢一眼。   “真的啊?那祝你生日快乐。”   “千真万确。”丁少骢忙不迭说:“就是今天,晚上有个局,左医生一起来玩啊。”   左立敷衍着:“我要到晚上九点才交接班。”   丁少骢也知道他不会来,只是仍不死心:“我们开始得也晚,来玩玩嘛。”   左立的嘴唇抿了抿,很犹豫地说:“那我看情况吧。”   丁少骢喜出望外。本来只是想多跟他说几句话,没有抱着他会同意的希望,他约左立不知道多少次,这是头一回没有遭到斩钉截铁的拒绝。电梯到了十四楼,左立下电梯,丁少骢乐呵呵地跟在他后面。左立转身问他:“还有事?”   丁少骢摇头。他怕惹左立反感,满肚子的欢喜先咽回去,转身去按电梯。指头戳了几下,就听见左立在背后叫他:“地址呢?”   丁少骢如梦初醒般,飞快地说了一遍地址。左立摇头笑:“记不住。”说完他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冲丁少骢摇了摇:“加个微信吧,你发给我。”   鼓足勇气都没敢开口向左立要的微信,居然这样轻易就到手了,一时间丁少骢很是飘飘然。   晚饭是和爹妈一起吃的,名义上是为他庆祝生日,席面上还有些生意合作伙伴及其家属,可丁少骢的心思早就飞了,表现得很是魂不守舍。   丁中展看不上儿子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样子,暗中不知道瞪了他多少眼,奈何丁少骢的雷达完全没有接收。宴席进行到后来,丁少骢找了个借口要求早退,丁中展也只是骂了两句就放行了。   晚上的酒局原本定在熟人开的酒吧,丁少骢怕那种阵仗吓坏小医生,临时改在了旁边正儿八经的KTV,连开酒小妹儿都没有点。丁少骢的那些狐朋狗友们知道丁少骢终于约到了那位心心念念的医生,也不计较酒局的无聊,都等着大开眼界,看是哪路神仙收走了丁少爷的魂儿。所以左立在这群人中大名鼎鼎得很,根本不需要丁少骢来介绍。只是覃望山这一段时间业务繁忙,缺课了这一段故事,不太明白个中的缘由。   “老覃,又来晚了啊!”丁少骢用胳膊肘顶他:“刚刚炜哥说要好好弄弄你来着——”   剃着寸头的田炜刷的一下站起来,嚷着:“老覃,就冲你这个点才到,怎么不得先喝三个?”   覃望山倒是没有含糊,吧台上一排深水炸弹,他一个个喝过去。大家都拍着巴掌起哄,田炜向他竖起大拇指。覃望山笑了笑,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今天的深水炸弹有些名不副实,基酒从伏特加换成了气泡酒,喝起来甜甜的。   不知道谁点了一首情歌对唱,田炜起哄一定要左立和丁少爷一起唱。左立还没说话,丁少骢先摇头,他踢了田炜一脚:“瞎闹,你怎么不唱?”   田炜挤着眼笑:“那我跟左医生唱?”   丁少骢自然不允许:“左医生不会唱!”   高晓平喝得有点飘了,也跟着起哄,他说话口音很重,带点滑稽的效果:“丁少,你怎么知道左医生不会唱?咋地,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啊?”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左立没有,表情淡淡的。田炜一拍脑门,说:“要不我们击鼓传花吧?话筒传到谁手里,谁就和左医生唱!”   “行啊!我看行!”高晓平应,然后嘿嘿笑着看左立:“左医生,你看怎、怎么样?”   左立没立刻回答,抬头看丁少骢。丁少骢有点慌了,以为左立生气了,刚想要骂高晓平两句,左立却忽然笑了:“都行。”   闹哄哄的击鼓传花开始了。覃望山坐得远,眯起眼睛看他们闹。那个姓左的医生露出了一点笑的模样,但覃望山觉得他那是不耐烦的意思,这种不耐烦也应该是专门给丁少骢看的,好像在说,你看我为了你忍受了多少委屈。话筒不出意外地传到了丁少骢手里,他傻兮兮地笑着,五音不全、颠三倒四地和左立唱歌。大家越闹越厉害,把丁少骢和左立挤到了一个独座沙发里。   丁少骢的耳朵发红,人愈发飘飘然了。   很快左立站了起来,到一边拿水喝,然后顺势换到钢琴旁边坐,和覃望山之间只隔着两级台阶。第二轮话筒传到了覃望山手里,他借口不会唱交了出去。高晓平扯着嗓子喊:“我要跟左医生来一个。”   有人喊:“你可靠边站吧!左医生是丁少的心上人,轮也轮不到你啊!”   歌曲的前奏欢快,左立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喧闹声短暂地停了一秒,他把话筒放下,什么也没说,朝包厢外面走出去。   左立一离开,丁少骢就沉下脸子来。他推了一把闹得最凶的高晓平,抱怨:“够了啊你们!我好不容易才约到的人,你们这么闹,还能有下次吗?”   高晓平实在是很醉了,没听出丁少爷是真的不高兴了,还涎皮赖脸地蹭过去:“我这不是想帮丁少加快进度嘛!你看那个左、左医生,细皮嫩肉的样子,要是在床上……啧啧,丁少你得抓紧呐!”   “屁话!”丁少骢一巴掌拍在高晓平的胳膊上,他担心左立随时随地会回来,听到这些污言秽语:“少他妈发癫!”   高晓平甩着他那一头的小脏辫,嘿嘿地笑:“难不成……丁少你不想?”   “怎么可能不想?”丁少骢回答:“但是他不一样的。”   高晓平揶揄地笑:“哪里不一样?是前面少根东西还是后面多个洞?还不就跟那……”   “晓平!”田炜听高晓平越说越离谱,上前拉住他:“喝酒喝酒,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高晓平踉踉跄跄地被田炜拖到吧台边,嘴巴里还呜哩哇啦地吼着。包间的门被推开了一半,然后又关上了。屋内动静大,没人留心到,但是丁少骢发现了。他有点心慌,立刻甩脱身边的几个醉鬼,推开包厢门追了出去。   大厅内没有左立的影子,刚刚应该不是他,丁少骢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一激灵,人不会已经走了吧?他发怔的间隙,左立从卫生间的方向走出来,脸色看起来很正常。丁少骢立刻喊他:“左医生……”   左立走过来,抱歉地笑了一下:“丁哥,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这么早?”丁少骢脱口而出。   “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左立回答,抬手看了看表。虽然不想放人走,丁少骢也不能强留:“你们工作忙,应该早点回去休息。我叫人送你回去。”   “不用,我坐地铁就行。”   “那哪儿行啊,你住西交桥那边,坐地铁要两个多小时。你等等,我给司机打电话。”丁少骢一边说一边摸手机。他翻遍了身上,没有找到手机,应该是落在了包房里面,左立已经有要离开的意思了。   丁少骢绝不肯让左立就这样走了,他好不容易约到他出来,不仅没能好好招待,还让人自己坐地铁回家,实在是太失面子。他待还要多拉扯几句,好喊人来叫车,抬头看见覃望山也从包厢里面出来了,立刻就打定了主意,便挥手喊他:“老覃!”   今天这一帮人大多都喝高了,只有姗姗来迟的覃望山还清醒着,刚刚也没有在左立胡闹,拜托他送人回去最合适。   覃望山是打算出来透口气的,他忙了一整天,疲倦感占据着大脑,包厢里氧气稀缺,让他昏昏欲睡。丁少骢对他使眼色:“老覃,你也要早退啊?”   覃望山嗯了一声,听丁少骢有什么吩咐。   丁少骢一副“正巧”的表情:“那正好,你送左医生回家吧。左医生住西交桥那边,你们顺路。”   覃望山拖着声调哦了一声,有些意外。他不明白丁少骢为什么不自己送:“丁少不也顺路?”   丁少骢不看覃望山了,对着左立道歉:“左医生,我这边还有朋友,不好不管他们自己走了……老覃很靠谱,他送你我最放心。”   作者有话说:   本来打算先开另一本,都写了6w了,但就是想写这一篇无脑狗血。很忙且没有存稿,欢迎大家大力鞭策。 第2章 局1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左立没有再拒绝。覃望山看在丁少骢生日的份上,不打算做拆台的事,也正好借此机会开溜。告辞丁少骢出来,两人乘坐同一部电梯抵达地下二楼,一前一后走在光线昏暗的停车场里。   覃望山今天是见完委托人就立刻赶过来的,人模狗样地穿着正装,开的是所里用来充门面的好车。他停在黑色的商务车前面,对左立说:“我先叫个代驾,稍等。”   左立一直安静着,这才正式跟覃望山说第一句话:“不用。”   “什么?”覃望山在划手机找联系人,没预料到左立会出声。   “我是说,不用叫代驾。”左立解释说:“我没有喝酒。”   看覃望山没有反应,还在打电话,左立又补充说明:“驾龄六年,自认技术还不错。”   电话没有打通,眼前有个看起来还不错的选择。覃望山思考了三秒钟,把车钥匙递给了左立。   左立没开过这个品牌的车,问覃望山启动键在哪里,档位该怎么弄。汽车发动的轰鸣声中,覃望山觉得左立的话不太可信。   “要不还是叫个代驾吧?”覃望山这句话没能说出来,左立忽然侧身向他探过来,头低下去,手抓住了副驾驶还没扣上的安全带。除了酒气,一股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传进覃望山的鼻腔。   安全带卡扣发出清晰的声响,左立坐直了身体,汽车平稳地朝地库出口驶去。   覃望山知道自己喝的不多,远没到醉的地步,但却禁不住一阵阵发晕。他按下车窗按钮,整面窗户降下去,夜风开始灌进来。五月初的风仍旧保持着一点凉意,悠悠然地敷在覃望山的面孔上。左立专注地握着方向盘,没发现覃望山正在观察他。覃望山承认,丁少骢作为富二代,既不土也不俗,对情人有着不错的审美。他一直中意那种安静沉稳、富有书生气的类型,但这种优秀的审美仅限于外形上。丁少骢的上一个固定情人是个二十岁的大学生,涉世未深、天真稚嫩,丁少爷把他当明珠一样供着,后来却发现他同时交往着三个男女朋友,丁少骢只是充当着钱袋子的角色。丁少骢吃了个大亏,好不容易才疗愈情商,又一头热地恋上了另一位。覃望山承认的确是人不可貌相,不知道这位左医生是不是同一类。   刚开出地库不远,就碰到交警在路口查酒驾。这一带娱乐场所林立、夜生活丰富多彩,碰到检查是覃望山意料之中的事。左立看见警灯,下意识瞥了覃望山一眼,发现他盯着自己,不得不再次声明:“我真没喝酒。他们劝了,丁哥都给我挡了。不信你闻。”   不知怎么,覃望山听出一丝挑逗的意味,他没有动,只是微微的一挑眉。   交警示意靠边停车,然后敲了敲驾驶室的车窗。车内散发出酒精的味道,交警皱了皱眉头:“喝酒了吗?”   左立立刻回答:“我没喝,我是代驾。”   交警把酒精检测仪递过来,说:“含住,吹气。”   左立乖乖照办,仪器数值显示为0,交警招了招手,放他们离开。左立关掉双闪,一脚踩在油门上,车子嗖的一声飙了出去。   开出堵车的这一片区域,左立问覃望山住在什么地方。覃望山回答:“你开到你家,我再叫代驾回去就行。”   已经是十一点了,明天七点半就要交班,八点二十跟主任查房,左立想到这些,默认了覃望山的提议,安静地朝着自己小区的方向开。夜里路况很好,路灯一段明一段暗,有时嘈杂有时安静,覃望山靠在座椅上,渐渐有了睡意。   碰到一个很长的红灯,左立停下来,撑着方向盘扭头看向覃望山。副驾驶很长时间没有动静,左立想他该是睡着了,这时看覃望山果真闭着眼睛的。他穿着正装,烟灰色的西装剪裁合体、版型优良,皮鞋锃亮,手表的表盘闪闪发亮,看起来价值不菲,除了用发胶定型过的头发因为时间太长,刘海已经散开了。   是一副商务精英的模样。   左立在心里的评价还没进行完毕,覃望山忽然睁开了眼,恰好和左立对视。两秒钟之后,覃望山提醒他:“绿灯了。”   左立不觉得窘,他收回视线,继续认真开车。隔一会儿他说:“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叫左立,你应该听见他们说了,我的职业是医生。”   覃望山没搭话,过了一会儿才自报家门,却也惜字如金:“覃望山。”   左立低低地啊了一声:“你就是覃……律师啊。”   “怎么?久仰大名吗?”覃望山调侃道,准备听他说出一番什么话来。   左立笑了一声:“刚才听他们提起过。”   至于提起过什么内容,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覃望山”这个名字乍一听上去就很有年代感,其他人又开玩笑,说他是业内德高望重的律师,左立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位“覃律师”年纪不小。田炜说叫一声覃叔叔也是应该的。   想到这里,左立忍不住想笑。他以为自己没有发出声音,却听覃望山问他:“你笑什么?”   左立故意问他:“想到一个笑话,覃律师想听吗?”   覃望山不置可否。左立想了想说:“我还是不说了,说出来可能就不好笑了。”   覃望山对笑话并没有什么兴趣,却觉得左立话里可能有点欲擒故纵的意思。琢磨了刚一会儿,车抵达目的地。左立下车,向覃望山挥手说再见。覃望山忽然升起一点恶意的念头,问他:“你收多少钱一次?”   左立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覃望山看着他流露的无辜的表情,故意沉吟了一下,轻松地微笑道:“不是说你是代驾?”   左立配合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眨眨眼,把手机掏出来,伸到覃望山面前:“市价,两百一次,扫码吧。” 第3章 局2   再次听到关于左立这个人的消息是在一个月之后了。那天晚上过后,这个人偶尔会跑进覃望山的思绪里,带一点邀请的神情,很快又消失无踪。而覃望山实在是太忙了,忙着手里的几个案子,又要分心跑装修。   睡不够就成了大问题。   那天,覃望山手里的一个难缠的合同纠纷案庭审结束,二审驳回对方上诉、维持原判,己方大获全胜,接下来只剩执行的事情。覃望山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心情前所未有的光明。老妈打电话叫他回家吃晚饭,他看了看时间,爽快地同意了。   天气预报暴雨橙色预警,天像一块吸满墨汁的黑布,沉沉地向地面压过来,也在做着山雨欲来的预告。风呜咽着,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暴雨轰然落了下来。   雨下得最大的时候,覃望山正开在市内高架上。他本来打算先去所里一趟,处理点事务性工作,然后再回爸妈家。雨下得太厉害,哗啦声震耳欲聋,翻飞的雨刮器来不及阻断雨幕,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水帘洞,覃望山临时改变计划,直接往家开去。   因为暴雨,覃望山已经有了堵车的心理准备,但今天堵得属实离谱。一点点往前挪着,耳边时不时响起令人心浮气躁的喇叭声。半个小时过去,仅仅前进了几百米而已。   手机软件的标示路线红得发紫,提示从“雨天道路拥堵”变成了“前方发生交通事故”。覃望山无意地张望一眼,竟发现一个熟人。再往前开了一小段,终于窥见事故的全貌。   一辆银色的奔驰靠在非机动车道上停着,三四米开外一个笼着土黄色雨衣的人坐在地上,身边是翻倒的电瓶车。覃望山赶紧靠边停车下来,车和车主人他都熟,是一个月没见的丁少骢。   “丁少!”覃望山靠边停车,撑着伞走出去,大声叫他。   丁少骢没撑伞,整个人如同落汤鸡。听到声音,抬头看见来的人是覃望山,大喜过望。他蹿过来一把拽住覃望山的胳膊,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你怎么在这儿?”   “我路过。”雨势太大,他不得不提着嗓门说话:“你这边什么情况?”   丁少骢苦着一张脸:“还能怎么回事?被这个骑电瓶车的讹上了呗。你的车呢?”   覃望山往后一指。   丁少骢急切地说:“老覃,你的车借我,我今天有急事,非得走不可了。这边你帮我处理一下。”   覃望山还没说话,丁少骢又说:“就算我委托你处理交通事故,按你们的收费标准来。谢了啊老覃!”   说完他不给覃望山拒绝的机会,匆匆跑到车里面去了。覃望山叹了口气,拿手机出来打电话报警。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之后,覃望山挂掉电话,走到坐在地上的人身边,替他挡住些雨。   那人从雨披中露出大半张脸,花白的胡茬、浑浊的眼珠。以为覃望山是来劝他起来的,警惕地朝后面蹭了一屁股。   那人哼唧着,嘴巴里反反复复都只有几句话:“我的腿、我的胳膊……我要去医院……”   覃望山没有多说什么,又给120打电话。雨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一样,他放弃了和这个人沟通,等着警察来处理事故。   这起交通事故处理起来颇为曲折,等他从医院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了。雨终于停了,路灯底下,地面上积着亮晶晶的水坑,覃望山累得不想说话。他站在医院的停车场里,本想抽根烟,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自己下车时除了手机什么也没拿,东西都还在自己车上。他给丁少骢打电话,丁少骢没有接,仿佛白天的事故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回家吃饭也没吃成,覃望山在几乎搬空的老房子对付了一晚上,一大早接到丁少骢打过来的电话,叫他中午一起吃饭,顺便把车还给他。   他们约在事务所旁边的一家日料店,地方是丁少骢定的,也是将就覃望山的意思。比起高级餐厅,这家日料店小而窄,覃望山到的时候,店里只有丁少骢一位客人。他起身冲覃望山招手,嘴巴不自觉地勾起来。   覃望山挨着他坐下来,一边放公文包一边问:“乐什么呢?”   昨天那个落汤鸡一样的丁少骢不见了,今天是神采飞扬的丁少,他嘿嘿地笑:“这不是看见你了嘛!”   “少来。”覃望山低头拿热毛巾擦手:“又成了一笔大生意?”   丁少骢摇头:“我是那种俗人吗?”   “我是俗人。”覃望山叹口气,把昨天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那个电瓶车主人叫麻友新,五十岁出头,是个挺难缠的主儿。警察来了之后就一直哭天抢地,眼泪婆娑地控诉覃望山撞了他,连司机是谁也没搞清楚。丁少骢行车记录仪里的视频可以证明是麻友新闯红灯,但是丁少骢车速快,很难判断是否撞到了人。麻友新吵着要去医院,他还挑三拣四不去离得最近的第七人民医院,去了七八公里外的省医二附院。覃望山本来认定此人多半是虚张声势只想要钱,哪知到医院一检查,居然真有的擦伤加骨折。   丁少骢心不在焉地听着,根本不放在心上:“让保险公司去处理就行。”   厨师拿着一个扁篓出来,向他们展示今天的食材。主食材是和牛,询问他们中意的做法。丁少骢随便选了一个,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吃的上面。覃望山打趣问他:“你昨天急急忙忙,到底干什么去了?”   丁少骢没回答,反而似刚回过神来一样:“你刚刚说昨天那个人,住在哪个医院?叫什么名字来着?”   “麻友新,在附二院。”   丁少骢掏出手机来看,一边打字一边说:“不行,找时间我还得去医院看看。”   吃完饭,两人换回了车钥匙,丁少骢就急匆匆地走了。覃望山知道他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也没有深想,直到他坐回自己的车里,才发现了一点异样。   车内有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像雨后青草的气味,这绝不是丁少骢身上的。他坐上驾驶位,随手抽开置物柜,摸了半天也没摸到烟。他记得应该是还有半包烟的,但也有可能是记错了。   下午去区法院开庭前会,他给助理打过电话,就车开出去。不多久,飘出了覃望山没听过的铃声。自己的两个电话都没响动,他确认不是自己的,便也没停车去找,一路开到目的地。   停好车,铃声响起第三遍。覃望山循声找到了遗落在座椅底下的手机,套着透明的硅胶壳,是去年的款式。   来电人显示为林栩栩。虽然有一点迟疑,覃望山还是接了电话。   “你好。”   “是……覃律师?”   打电话的人认出了覃望山,可覃望山却毫无头绪。电话那头的人顿一顿,低声说:“是我,左立。”   覃望山立刻明白过来:“是你的手机?”   “嗯。确认下没丢就行。”左立说道:“覃律师,你什么时候方便?我来拿。”   昨天丁少骢十万火急地借走车,原来是去接这个左医生了,看来他们这一个月关系应该有了进展。覃望山脸上浮起一个讥讽的笑,觉得自己早该想到了,像左立这样的,就算再是矜持,也该要被丁少爷收服了。无怪乎丁少昨夜都不接电话。   覃望山不冷不热地说:“下午有个庭前会,空了联系你。”   “……麻烦了。要是找我的话,就打这个电话。”左立嗯了一声:“多晚都没关系。”   话说过覃望山就忘在了脑后,当天他并没有联系左立。晚上洗过澡在沙发上躺下来时,才蓦然想起车上的手机和那股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夜里,覃望山梦到了左立。 第4章 局2   醒来时,覃望山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虽然梦境凌乱模糊,一睁眼就立刻想不起任何情节,但他清楚那个人就是左立,皮肤是白的,表情是冷的,嘴唇是烫的。才早上五点,天色未明,鱼肚似的灰灰白,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覃望山觉得烦躁,换了一身衣服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烟。   除了出差,他很久没有这么早出过门了。路上的路灯还亮着,黄晕晕的光线和并不太多的太阳光缠在一起。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亮着灯,进门时欢迎光临的音乐声大得有点刺耳。覃望山买了烟,在小区的花园里抽了一支,人愈发的清醒。进电梯时他犹豫了一下,按下了B1键。   钻进车里,拿起被遗忘的手机,按亮屏幕,只有一个昨天夜里十一点三十六分来自林栩栩的未接来电。   覃望山又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眉头深深地皱着。他想,如果他是个正派的人,就应该把手机交给丁少骢,让他转交给左立,可惜他不是。他又想,要是现在那个人又打来一次,他就大发善心把手机给他送回去。   电话自然是没有响,覃望山抽完这支烟,拿着手机上楼去了。七点的时候他给助理许畅打电话,许畅还在睡梦中。覃望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么高兴,许畅一下子翻身坐起来。   “师兄,今早上没什么安排,案件讨论会九点钟才开,材料昨天就跟你核对过,还有……”   覃望山打断她的絮絮叨叨,问:“今天刘玉松来不来?”   “啊,刘律师啊,应该来的,需要我打电话确认一下吗?”   “不用。”覃望山挂掉电话,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异常,只要没有日程安排,他惯常是十点之后才去上班。   清晨的时间似乎很难消磨。他破天荒地开始做早餐,把左立的手机摆在流理台的正中央。等电话真的响起来的时候,他又不想碰了。   打电话的人很执着,似乎打定主意要让它响到最后一秒,整个房子里都是这刺耳的声音,覃望山不得不接。   覃望山咳了一声,这次没有先开口,听那边左立的声音传过来:“覃律师,是你吗?”   “嗯。”   “我现在刚下班,可以来找你……”   “不太方便。”覃望山一口拒绝。   左立应该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愣了一下说:“或者你给我发个闪送也行,当然,快递费我来出。”   覃望山没说话,左立继续用商量的语气说:“你在哪里,我去拿,不用现在,我可以将就你的时间。”   “没有手机真的很不方便。”左立补充。   “中午吧,午餐时间我有空。”覃望山报了一个地址,左立飞快地说好,生怕他会反悔一样。   覃望山压着点去赴约。地方选在律所附近,覃望山步行只需花费五分钟。因为是在日领馆旁边的商业区里,这一带大大小小的日料店很多。这一家是覃望山常去的,跟客户谈事情时常约在这里,人不多,菜色不错,私密性很好。店长认识他,覃望山一进门,就把人往他常去的那间包间里引,而左立已经在里面等着了。透过白色的隔扇门,他隐隐看到里面人的轮廓。覃望山低头,看到放在台阶下的一双半旧帆布鞋,他也换上店家提供的拖鞋,推开隔扇门走进去。   左立跪坐在桌子前面。他今天穿一件白色的卫衣,袖子撸到胳膊上,露出肉白色的小臂,一只手捏着白瓷杯,似乎看着杯子里淡黄色的茶水出神。榻榻米是米白色的、左立是肤白色的、杯子是瓷白色的,全部意象拼接在一起,覃望山想到两个字,纯洁。   只可惜,这两个字绝不能用来形容这个人的品性。   覃望山咳嗽一声,左立抬起了头。好像才发现他一样,微微笑着:“你来了?”   覃望山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他在左立对面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把左立的手机放在桌子上,然后推至中央。   看到心心念念的手机,左立感激地笑了笑:“真是太麻烦你了,覃律师。”   “不麻烦。”覃望山面无表情地说。他看着左立倒茶,用他白皙的手握住瓷白的杯子,然后也推至桌子的中央。覃望山没去拿:“不用了,我这就走。”   左立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不吃完饭再走吗?这都十二点了。”   这时,隔扇门被推开,服务员用托盘端着两碟豆腐、一碟酱油进来。   “你点了菜?”覃望山皱起眉头问。   左立摇摇头:“你选的地方,不是你点的吗?”   “我当然没有……”话没说完,覃望山意识到应该是店长弄错了。他的确跟店长打过招呼中午会来,却没有说清楚不在这里吃饭。他经常和客户在这里用餐,店长都是根据覃望山的饮食习惯配菜,如果有特殊要求,许畅会打电话提前交代,根本不用亲自点。   本着不要浪费食物的理念,他点头说:“那就吃了再走。”   左立拿回自己的手机,立刻翻看这两天没有处理的信息和电话。他一直在回信息,手指飞舞着打字,根本没停过。反倒是覃望山认认真真对付自己面前那一碟鱼子酱豆腐。左立回复完所有积压的信息,抬头对覃望山解释说:“我妈找了我好多次,不说清楚她不放心。”   服务员陆陆续续上菜,端上来好几种炸物和寿司。左立似乎真的是来吃饭的,每一种夹了一个吃。他对覃望山说:“炸的很酥脆,好香。”   覃望山没有回答。   左立看他一眼,继续说:“覃律师,你跟我想象的律师很不一样。”   覃望山抬眼看着他。   左立说:“我以为律师都很健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那种。”   覃望山说:“滔滔不绝是说给客户和法官听的。我也接咨询业务,每小时3000起步,有兴趣?”   左立明了:“是工作的时候说的太多了,所以平时就不爱说话了吧?其实我也是,上班就不停地要说话,门诊,查房,病人反反复复问医嘱的,操心的家属也得应付,手术的时候好一点……”   覃望山没有听左立在说些什么,看着他的嘴唇一开一合。他忽然问:“雨那么大……丁少专程去接你吗?你们那天……在约会吧?”   “啊……”左立愣住,继而摇头:“当然不是。我下班刚好遇到丁哥,顺路送我一程。雨太大了,只好麻烦他了。我没想到那是你的车。”   “哈。”覃望山眯着眼往后靠了靠,继续问:“丁少对你很特别,对不对?”   左立夹起一粒鹅肝寿司:“他对朋友都很好,不是么?”   覃望山唇角拉平:“那我换个问法。丁少在追求你,你感觉到了吗?”   左立听到这里,抬起了头,眨了眨眼睛。覃望山又想起了那两个字,“纯洁”。他等着他无辜的否认,然后无情地揭穿他的伎俩。   左立耸耸肩,叹了口气:“我已经跟丁哥说过了。他明白我的意思。”   “说了什么?”   “我没有交往过男性。”   “是吗?”   不说不喜欢,却说没有交往过男性,这种留有余地的拒绝比立刻接受更具有诱惑力。   “你是故意把手机忘在车上的吧?”   左立摇摇头,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手机可是现代人类的命根,我为什么要把命根子丢了?”   覃望山盯着左立看了几秒钟,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中间的茶杯。他觉得口渴,急需一口茶润喉。他说:“你完全可以找丁少帮忙取手机,毕竟我们不算认识。”   冰镇大麦茶的凉意透过杯子传到覃望山的指腹。左立伸手去够芥末碟子,手指和手指挨得很近。   左立抿起嘴唇,他不躲避覃望山的目光,看着他不答反问:“你也完全可以通过丁哥把手机还给我。毕竟你这么忙。”   左立的眼神,包含着一种隐秘的、招惹的、狡黠的光。他的手背轻轻碰到覃望山的,然后慢悠悠地收了回去。筷子沾一点芥末,慢慢地送进嘴巴,然后含住。   覃望山深吸一口气,他好像又触到了梦里的那一点热。 第5章 局3   左立对覃望山说了谎。   他知道那是覃望山的车,刚一坐上去丁少骢就告诉了他。鬼使神差般的,下车前他把手机留在了座椅下面。   他也确信,覃望山知道自己撒了谎。左立叹一口气,低头继续写今天早上的查房病历。   咚咚咚三声,是指节扣在门板上。左立以为是胡宛娜给他带饭回来了,没有回头,仍旧专注在自己的病历上。他一边打字一边说:“谢谢小胡姐,先放那儿吧。”   “左医生?”   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左立知道自己搞错了。他撑着桌子扭头看,丁少骢那颗圆溜溜的脑袋从门外伸进来,冲着他咧嘴笑。   左立不得不放开手里的鼠标:“丁少,你怎么来了?”   丁少骢站在门口搓搓手:“来看病人。”   左立假装沉思了一下:“啊,我记得你说过。泌尿科十四床的秦叔叔,是不是?”   “不是。”丁少骢摸着脑袋,这个借口已经出院了,他这回过来是探望另外一位:“人在你们科室,23床那个。”   左立稍微回忆了一下:“麻友新,肋骨单处骨折,四根,好像是交通事故。是你的朋友吗?”   丁少骢不想提自己撞了人,摇头:“不是……就是……”   话还没说完,一个病人家属急匆匆地跑进来:“医生,我儿子从昨天开始发烧,一直降不下来,这可怎么办呐?”   “15床是吧?”左立一边问一边说:“术后低烧也算是正常的。体温多少度?”   “一般白天37.8左右,晚上还要高一点。”病人家属脸上写满了担忧:“徐医生说是什么吸收热,我不懂呀,小孩子身体弱呀,不会是感染了吧?我在网上查了,这种情况可能会导致……”   交代过不止一遍的事情,家属还是不放心,况且大学生在左立眼里也并非小孩子了。左立阻止他说下去:“发热也不一定是感染,今天早上查房的时候不是看过了?实在不放心下午再查个血。”   “医生,你再去看看呗。”家属恳求着。   左立向丁少骢点一点头,跟着这位焦急的父亲出去了。这一下忙起来就没个停歇,看完15床就被病房里的家属们绊住了,这个头疼、那个脚疼,这个血压高、那个血糖高,逐一解释安抚下来,又去给34床换药。等弄完这些,他口渴极了,要赶紧回办公室喝口水,临出门前眼角瞄到了那个23床的麻友新。这个病人其实没有手术指征,但一直吵着闹着非要做手术,没有家属陪护,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所以左立对他很有印象。   没想到他和丁少骢扯上关系,左立不由得多看了这个人几眼。他整个人半缩在白色的棉被底下打电话,嘟嘟囔囔讲着方言,时不时咳嗽一声,像随时都要吐出痰来。床头的置物柜上有个半旧的不锈钢保温杯,以及一张名片。   应该又是那个小平头来过了。在附二院病房蹲点的律师不少,在骨科更是见怪不怪。他也曾收到过那个小平头递过来的名片,他记得是“永勋律师事务所助理律师岑广兴”。   左立回到办公室,午休的同事都已经回来了,而丁少骢还在门口等着他。他和骨科的医生都熟,正跟徐正川医生聊着天。徐正川先看见左立回来,便笑道:“小左,你可算回来了。丁总等你呢!”   左立看一下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他觉得很有些过意不去,便问丁少骢:“丁少,你吃过饭了吗?”   丁少骢立刻回答:“还没……这不等你了嘛!”   “我请你吧。”左立掏出员工卡对丁少骢笑了笑:“食堂吃不吃?”   丁少骢岂有不吃之理。跟徐医生交代了一声,左立领着丁少骢坐电梯下楼。电梯里人很多,出了电梯他们才谈话。已经过了饭点,食堂人不多,仅有两个窗口还开着。左立问丁少骢的口味,他说自己什么都吃,于是点了两荤两素四个炒菜。取餐具的时候丁少骢忍不住了,表情心疼地对左立说:“左医生,都说你们医生辛苦,不接触还真不知道是哪种辛苦。我觉得干点其他的也挺好啊?”   左立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做什 么呢?我其他什么也不会。”   “医生都能干,啥能干不了?”丁少骢把来我们公司上班这句话压回去:“转行政吧,我看你们医院的就行政轻松点。”   “转行政哪有这么容易。”左立被丁少骢轻飘飘的口气吓到了一样:“我现在还只是规培期间,留不留得下来还不一定呢。”   丁少骢没听左立说起过太多自己的事情,竖起耳朵恭听。左立开玩笑说:“要是今年留不下来,我干脆卷铺盖卷回老家去。”   “那不能够。左医生你这么优秀,怎么会留不下来。而且我看你们科主任挺喜欢你的。”丁少骢安慰他。   正好叫号取餐,他们选了个角落坐下。左立拿纸巾擦桌面,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科主任喜不喜欢我?”   丁少骢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左立也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丁少骢低头夹了一筷子香菜牛肉丝,说:“味道不错。”   “真的?”左立像听到什么笑话:“丁少吃惯了大餐,还能觉得食堂大锅菜好吃?”   丁少骢立刻说:“米其林有米其林的好,大锅菜也有大锅菜的好。”   左立的手放在餐桌上,捏着一小团纸巾:“那是丁少的想法。像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就只觉得米其林好。”   “那还不容易,左医生想去哪里的米其林餐厅吃饭?”丁少骢听到话里一点机会,立刻接住了:“我来安排。”   左立笑笑,瞥了丁少骢一眼,又摇头。   左立的食量不小,至少比丁少骢以为的大很多,而且吃得不算慢。左立一旦开始吃饭就不说话了,丁少骢也安静着,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猛地抬起头:“左医生,你怎么也叫我丁少了!”   左立咦了一声,不解问他:“我不是一直叫你丁少吗?大家都这么叫,我叫不得?”   丁少骢直摇头:“那是他们喊着玩的,你叫名字,叫哥,都行。”   左立不置可否,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认真吃菜。丁少骢天南海北地扯着闲篇儿,左立也就听着。丁少骢说得很上头,看左立认认真真听自己讲话,心里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左立吃完了饭,擦擦嘴,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哟,我得回去了。”   丁少骢点头:“嗯嗯嗯,我送送你。”   左立抿着嘴笑,瞪他一眼:“这是我单位,丁少。”   丁少骢挠头,想说两句俏皮话,又觉得今天已经说得太多了,恐怕过犹不及、惹人生厌,于是便就此打住,同左立说再见。刚要走,又被左立叫住,他神色犹豫:“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   丁少骢仰起脖子:“左医生,你说你说。”   左立讲道:“那个麻友新,我不知道你们到底什么关系,要是亲戚朋友的话,可能要让他注意一点。那些律师信不得的,他们就是为了钱。”   “什么律师?”丁少骢不晓得麻友新还请了律师,他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过只是用作接近左立的一个借口而已。事故当天是覃望山处理的,他只知道警察开了《垫付通知书》,当晚覃望山帮他垫付了两万块。就算麻友新请了律师,顶天是多要些钱而已,丁少骢不怕这个。   “那个永勋律师事务所,我听说他们专做交通事故理赔的,代理费收的挺高的。”左立对这帮人没什么好印象。   丁少骢听了却笑:“没事,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情况。”   听丁少骢如此说,左立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涉及专业的部分都是瞎编的,有错误请无视。 第6章 局3   丁少骢给覃望山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覃望山在出庭。手机静音,交在许畅手里。书记员毫无感情地宣读法庭纪律,被告律师向覃望山点头示意,覃望山也礼貌地微笑回应。开庭后法官言简意赅:“今天都双方都是代理人出庭,那我们就少点花头,捡重点说。”   客户不在,自然不用演戏,双方心领神会。本来就是案件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的案件,对方律师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很快鸣金收兵。庭审结束后覃望山去了一趟卫生间,在那里又碰见对方辩护律师。那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聊了几句才明白,原来这个人跟他是校友,早就听过覃望山的大名。   两个人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讲话。他递名片给覃望山,作了一番自我介绍。这人名叫赵家元,比覃望山晚四届,刚刚独立执业不久,手上没案源,所里把这个赢面不大的案子给他练手。刚一开始执业的确很难,覃望山顺着他的话说,两人聊了一好会儿。赵家元说有机会出来聚聚,覃望山自然说好。这个时候,丁少骢给他打了第二个电话。   这个电话覃望山自然也没有接到。跟赵家元告别,在法院门口等许畅开车来接他的时候,丁少骢的第三个电话来了。   覃望山上车,刚从许畅那里要回手机,来就看见丁少两个字在手机屏幕上跳。接起来,覃望山用随便的口吻说:“丁少,又来找我喝酒吗?”   “是我。”回答的人居然是左立,覃望山愣了一下,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他干笑一声:“左医生,又有何指教?”   左立飞快地说:“丁少骢的手机在我这儿,你来帮他取一下吧。”   覃望山觉得伎俩老套,拆穿他:“为什么不等他找你取?他联系你的频率可比联系我高得多。”   左立回答:“他走之前就在找你……你不来拿就算了,手机放在护士站了,我马上有手术。附二院骨科,地址你知道。”   左立说完就挂了,也不等覃望山回答去还是不去,仿佛笃定他不会拒绝一样。挂掉电话,许畅问他等会儿去哪里,覃望山回答:“回家。”   路上覃望山给田炜发信息,问他是不是跟丁少骢在一起。隔了一会儿田炜回复,说他好几天没看见丁少了,听说似乎是惹上了官司。   丁少骢和田炜是最热络的酒肉朋友,有酒局几乎都带着他,田炜说好几天没见着人了,那他就应该没在酒场上混。这不符合丁少骢的人设,除非他是为了在左立面前表现所以转了性子。覃望山的外公家和丁少骢家曾是邻居,他算是丁少未发迹时候的朋友。这些年两家疏于来往,但丁少骢一直把覃望山当发小处着。对覃望山隔三差五送点好玩意儿,有要求几乎是能帮就帮。反过来,他向覃望山求助时也从不含糊,他觉得覃望山是自己人,跟对田炜那帮朋友不太一样。   覃望山觉得他不能不管丁少骢。思考了一下,还是对许畅说:“去一趟附二院。”   许畅哦了一声,顺口一问:“师兄,探病啊?”   覃望山没回答,闭上眼睛养神,思绪飘飞了。那天过后,他本来不打算再见左立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打脸了。   那天后来,左立上了他的车。他没有邀请,也没有拒绝。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明示拒绝即是默认,覃望山很清楚这一点。上车后左立只问了一句话:“去哪里?”   覃望山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开出商圈,红绿灯变得没有那么多了,道路顺畅起来,他也失去了更多思考的时间。   他只好往西交桥开,大方向上不会错。左立住在那一带,他们家老房子也在那一片。几年前他从体制内辞职,自己出来做执业律师,和爸妈闹得很僵,就一个人搬到老房子去住。去年购置了新的房产,装修已经搞得七七八八,他打算下个月就搬进去,所以老房子那边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了。   快下高速的时候覃望山问:“你家在哪里?我还不知道。”   左立报了一个地址,是个老旧小区,他说:“租的房子,很小,好处是便宜,而且不是合租,离医院也很近。”   然后他又问:“想到我家喝一杯吗?”   没说喝一杯什么,茶也可以,咖啡也可以,酒也可以。喝什么都不重要,覃望山在心里嗤之以鼻。但他什么都没说,直接把车开到了左立的小区门口。   左立等了一会儿,察觉出覃望山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解开安全带说谢谢,然后再一次问了刚才的问题。覃望山很务实地问了一句:“有车位吗?”   左立微微笑:“这种老小区……很难找,不过可以停到对面超市的停车场。”   “太远了。”覃望山说。   左立点头赞同,褐色的眼珠注视着他:“是呀,太远了。覃律师不愿意,那就只能下次了。”   左立说话的语调是清晰柔软的,让人觉得舒服,又带着一点勾人的尾音。覃望山不知道他是天生的还是刻意为之,至少丁少骢在他面前,肯定毫无招架之力。   覃望山说:“你不喜欢丁少骢吧?就是那种喜欢。”   “哪种喜欢?”左立反问。   “可以上床那种。”   左立捂着嘴好像在笑,如同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也不回答。覃望山猛地侧身靠过来,身体和左立挨得很近,肩膀抵在一起,眼神锐利,好像要吃人一样。他可以感受得到他呼吸的热气,看得清他上唇的绒毛。   覃望山伸手握住了左立搭在座椅上的手。不是想象中的柔软,是瘦削却坚硬,有力的、带着薄茧的手。   左立微笑着回看他,一点也不闪避。两人持续地对视着,直到覃望山松开手,坐回去。   他揉了揉眼睛:“你要是不喜欢丁少骢,就别招惹他。你以为他是任人拿捏的纯情少男吗?”   左立叹口气:“覃律师,我说过我已经拒绝他了,你还是不信,要我从此不见他吗?”   这话听起来古怪,好似是吃醋的情侣之间才会发生的。覃望山又想起他的梦,那一点温热的,带着青草气息的触觉,不得不把眼睛移开。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用香水吗?”   左立回答:“不。前几天丁少送了一瓶,我打开闻了一下,不太喜欢。”   味道是假的,触感也是假的,统统都不属于这个人,覃望山忽然就冷静下来。   “再见。”他对左立说,心里想的是再也不见。 第7章 局3   附二院门口那条路常年堵车,许畅开不进去,在路口把覃望山放下来。覃望山只能步行过去。他对附二院不熟悉,在医院门口的导览地图前站了几秒钟。有人从背后喊他的名字,向他打招呼,覃望山回过头,是刘玉松,让他有些意外。   “覃律师也来见客户?”刘玉松冲他笑,黄黑的面皮抖了抖,抖出一丝皱巴巴的纹理。   覃望山摇头:“看个朋友。”   两人都没有要聊天的意思,敷衍几句,很快说再见。他们一个往住院部走,一个往停车场去。   电梯里挤挤挨挨全是人,混杂着医院特有的体味和消毒水味。骨科在十四楼,覃望山虽不太乐意,但还是挤了进去。   骨科病房比覃望山想象的更忙更乱,白大褂们行色匆匆,护士站没有人,连凳子都被铁链条锁住。覃望山在护士站等了一会儿,终于抓住一个年轻护士询问情况。年轻护士不耐烦地问他:“什么事?”   覃望山礼貌地笑笑:“左医生让我到护士站拿东西,你们这儿一直没人,能麻烦你帮忙问一下吗?”   “我找谁问?左医生在手术呢!”小护士忙得心情烦躁,说话也并不太客气:“你在旁边等会儿吧。”   覃望山仍是礼貌地道谢。他决定再等十分钟,如果没有人来就离开。正想着,刚才走掉的年轻护士又跑转回来,叫他:“诶,那个……你是不是姓覃?”   覃望山点头。   年轻护士不住地打量覃望山,眼中带有些许好奇,她再次确认:“你手机尾号多少?”   覃望山报了四个数字。   年轻护士连连点头:“你等等,我拿给你。”   护士回头拿了个透明的自封袋出来,里面封着丁少骢的手机,手机上贴了张便利条,上面记着覃望山的手机尾号,以及四个飘逸的钢笔字:覃叔叔收。   覃望山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他扬扬手:“谢谢。”   见覃望山要走,小护士喊他:“你不等左医生出来吗?”   覃望山头:“不了,我还有事。”   小护士说:“左医生说他还有事情要和你商量,要不你到我们值班室坐一会儿吧?”   覃望山正要拒绝,他的电话铃声响了,是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号码。多半是诈骗电话,但覃望山正好借此脱身,他一边挥手再见一边接电话,假装要谈正事的样子。   来电的人居然是事主丁少骢,他嚷嚷着:“老覃,出来喝酒!”   覃望山愣一下:“喝酒?”   “对啊!最近晦气得很,你必须得来。”丁少骢嘟囔着,听起来应该是已经喝了不少。   覃望山问他:“田炜说你遇上事儿了。”   丁少骢嗓门变大了:“可不是!那个麻友新……我刚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手机还不知道落在哪儿了,这是跟老板借的电话。你赶紧来啊,我在……松醪园。”   覃望山只得打消回家躺平的念头:“我半个小时到。”   覃望山赶到的时候,丁少骢满脸绯红,已经把自己喝了个半醉。偌大的包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和满桌子的山珍海味。覃望山一进来,丁少骢的眼珠子亮了亮,高声呼道:“老覃你可算来了!快陪我喝两杯!”   覃望山皱了皱眉,把外套脱下来,随手丢在角落里的沙发上。   “一个人喝啊丁少?”覃望山说:“怎么不找两个朋友?”   “这不等你来嘛!我懒得跟其他人喝。”丁少骢举着酒杯,里面的红色夜里在杯子里跳舞:“你不知道,今天真是晦气死了!”   覃望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还不是……那个麻友新!我一开始觉得他可怜,去医院探望过两次,又留了点钱给他,他就以为我是冤大头了!”丁少骢愤愤地:“这年头,越是穷良心越是坏!”   “对,丁少你是活菩萨。”覃望山附和着他:“责任认定书下来了?”   丁少骢把酒杯敲得嗡嗡直响,用力点点头:“嗯,我六他四。”   “他要你赔多少?”覃望山一边坐下来一边问:“他有医保吗?前期垫付了两万块,说不定还有得找。后面你给了他多少?”   丁少骢伸出两个指头,看着覃望山。   “二十万?”覃望山笑了:“他的情况要不了这么多,做伤残鉴定了?你完全可以无视他的无理要求,让他去起诉好了。”   “是两百万!”丁少骢拍桌子:“如果我不同意,他就要告我肇事逃逸!”   覃望山皱眉:“怪不得他一直说是我撞了他,我还以为他讹人没搞清对象。”   丁少骢丧着脸:“覃大律师,你可是我的证人!我那可不是逃逸,我那是……”   “为了爱情。”覃望山举起酒杯,冲丁少骢挑眼。   丁少骢在覃望山的肩膀上猛拍一巴掌:“老覃,你嘴巴怎么就这么损!”   覃望山抿了一口酒,胃里空落落的,看着满桌的菜却没有食欲,说:“你这些东西太油腻了,我要一碗荠菜馄饨去。”   “诶诶,你坐下。”丁少骢伸出食指点了点:“我去给你叫,你别想溜啊。”   覃望山摊手:“那就劳烦丁少。”   丁少骢真的亲自去给他要了一碗馄饨,覃望山一边吃一边听他唠叨。听得够了,他说:“怎么?丁少被钱难倒了?”   “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丁少骢梗着脖子:“我现在一分钱也不想给他!”   “你不用太在意,他也就是乱咋呼。且不说你的行为无法认定为肇事逃逸,就算是逃逸,你全够不上交通肇事罪。麻友新的伤也最多十级,离重伤还远着呢!警察也不瞎,你不要理睬他,调解协议不签就行。”   丁少骢打了个酒嗝,回答:“……我签了。”   覃望山毫不在意:“签了也没关系,你不认,让他上法院起诉,不可能支持他的诉讼请求的。对了,那个麻友新现在伤势怎么样了?”   “躺那儿嚎呗!”丁少骢挠挠头:“谁知道伤势怎么样啊……得问问左医生。我来给左医生打电话,操,我手机丢了!”   覃望山笑了一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个自封袋丢给丁少骢。丁少骢呆了一秒:“怎么在你这儿!”   “有人拾金不昧,交给我了。”覃望山抱着胳膊往后仰,身体靠在椅背上。便利贴已经被他撕掉了,丁少骢晕晕乎乎的,一丁点没察觉出哪里不对。   覃望山看着丁少骢拿着手机给左立发信息,把杯子里剩下的红酒一口喝掉。浓郁的果木香气和单宁味儿留在唇齿间,他忽然想到左立嘴唇的形状。   那天麻友新舍近求远,非要到附二院就医,而左立恰好是附二院的骨科医生;车祸那天丁少骢急匆匆开车上路,后来又丢下现场跑了,也全是因为这个左医生。要不是这个假设太过离奇,他甚至都要怀疑这是他们俩联手做的一场局了。   覃望山问丁少骢:“你今天去做笔录,怎么跟警察解释的?”   丁少骢想了一下回答:“我说我是赶着去接人签合同,所以委托一位律师朋友代为处理的,就是报警的那位。他们记得你,就做了笔录,啥也没说就让我走了。”   覃望山嘲笑他:“接人?签合同?”   “一点无伤大雅的修饰而已嘛!”丁少骢摸着脑袋:“我知道他讹我,我就先答应他,到时候钱我也打给他,再告他敲诈勒索,看谁玩死谁!覃律师,两百万够他蹲多少年?” 第8章 局4   难得的休息日,左立关掉了手机上的五个闹钟,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十点半,要不是尿憋醒了他,他可以一直睡到十二点。迷迷糊糊地去厕所解决完生理问题,准备倒回床上再眯一会儿,手机却开始持续地震动。左立虚眯着眼睛摸到床头的手机,压在耳朵旁边喂了一声。   “小左?”   这个声音左立一下子没听出来,直到他紧跟着笑了一下,左立撑着胳膊,慢慢坐起来。   是朱文韬的声音。左立分辨出主人,立刻就后悔接了这个电话,他知道他的休息日要泡汤了。   果不其然,朱文韬在电话里说:“小左,我下午有点事,你能来替我半天班儿吗?”   左立很想拒绝,他说:“朱老师,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家热水器坏了好久了……今天找了人上门修,还不知道下午什么时候弄好,要不你问问姜旭?”   朱文韬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我问过了啊,问了一圈了,今天是周末,大家都是有家有室的。你看科里就你一个外地人,也没结婚,帮帮忙哈,改天请你吃饭啊。”   不给左立再次拒绝的机会,朱文韬急匆匆挂掉了电话。左立的睡意彻底消失了,他在床上坐了几秒钟,骂了一句:“操!”   早饭是不用吃了,中午就在小区门口的快餐店里吃了一碗粉丝汤和一个烧饼,到单位后不久就发现了这个决定是多么的错误。朱文韬在他来之前已经溜了,他正好赶上下午收新,一下子住进来六个。附二院的骨科是特色专科,本来病房就紧张,这下走廊里都住了两个。忙活完之后被叫进手术室帮忙,看见手术台上躺着的病患,左立终于明白朱文韬为什么非要让他替班了。   两百多斤的大胖子取内固定的手术,左立光只是看就知道能有多累了。刷手的时候他看着水流微微有些出神,手术护士胡晓芸催了一声,他没有听见,胡晓芸再喊时语气便有些严肃。   左立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胡姐。”   胡晓芸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是她今天的第三台手术:“你快点吧,要开始了。你替朱文韬?”   左立点头,胡晓芸撇了一下嘴,没再说什么,也点了点头。左立来不及想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手术就急急忙忙开始了。   这一台手术进行得比左立预料中更久,他全程不是扛着患者粗壮的大腿,就是压髋部、摆体位、抽吸拉皮,偶尔还得顶着半个人的重量,简直是个纯粹的苦力。汗水一直淌,洗手衣全部湿透了,手术还没有结束。这台手术的主刀是杨海帆,四十出头,去年刚升了副高,可以说是全科话最多的人。他从消毒时就开始抱怨,什么脂肪太厚、皮扒拉不动,锥子敲不进去,患处结构不清晰等等。嘴巴不停地唠叨着,人却干得很起劲。他指挥者左立往外拧螺丝,还不忘调侃说他太瘦弱了:“整个骨科一个个都是大老粗,就你一个小白脸!加油,再用点力。”   左立觉得自己跟木匠也没什么区别,只能比木匠更累。手术结束,要把病人从手术台搬到车上,他和杨海帆两个人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人弄上去。   搞完之后,左立的两只手酸的不像话,吊着甩了几下,杨海帆过来拍拍他:“小左,辛苦了啊!你又帮朱医生顶班啊?”   左立叫了一声杨老师。他知道朱文韬私底下不喜欢杨海帆,不知二人之间有什么恩怨,不想多说多错,只是嗯了一声。杨海帆一边换衣服一边说:“其实年轻人多做点没什么坏处,我挺喜欢你这种能吃苦的。医生嘛,谁不辛苦呢!对了,等会吃饭你也去的吧?”   “什么吃饭?”左立不解。   杨海帆啊了一下,有些尴尬:“他们没叫你吗?今天孟清生日,大家一起吃个饭。应该是你今天休息,所以没叫你。”   左立笑了一下,顺着台阶下:“嗯,我晚上还有事。家里热水器坏了,叫了上门维修。”   杨海帆点头,关上衣橱的门:“行,那我这边就先走了啊。”   “杨老师再见。”   左立在休息室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又饿又累,大脑却很清醒。他想到徐正川跟他说过的话。他、孟青和姜旭差不多是前后脚到骨科来的,姜旭最早,比他早半个月,孟青跟他只差几天。骨科的传统是每个月要聚餐一次,其实只是找借口喝酒,大家都有大把的压力要发泄。   他记得那天徐正川说的话,他说,小左,你们三个里面,只有你最适合骨科。   一开始左立以为是夸奖,或者是某种暗示,后来才品出其中真味。徐正川的意思是,最适合骨科的人是他这种寒门子弟,除了一身力气一股狠劲儿之外一无所有。   他完全理解徐正川为什么要说这句话。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所以说的都是真话。而左立也明白,骨科也是最合适他的地方。   坐了十几分钟,左立看了看手机,晚高峰已经过去,他得赶紧下班回家了。   今年的夏天尤其热,才六月初,气温已经达到了三十五度以上。夜里稍微凉快一点,但也仍旧是热。左立开着窗,坐在窗下面的小凳子上吃面条。面条刚刚出锅,腾腾的热气扑在他脸上,汗水便止不住淌下来。夜黑成纯粹的一块砚台,带着一种模糊的触感,远处的月是被磨出来的一处凹陷。左立抬头看窗外,小区的路灯又坏了,只看得到黑黢黢的绿化带以及停得密密麻麻的车。   左立想到前几天毛主任对他说的话。今年骨科的确有一个聘任名额,他不能说没有机会,让他好好干。可是同科室的新人就不少,整个附二院那么多博士博后还在排队等着入职,他一个规培的硕士有什么胜算,大概率是规培结束就卷铺盖卷回家,在县城的小医院里混一口饭吃。但左立还想试试看,所以他没有立场拒绝任何事,对谁都笑脸相迎,每天睡眠严重不足,靠咖啡吊着命。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不拒绝会导致额外的工作越来越多,可他没有办法。   住院医工资很低,但他除了房租也几乎没有什么花销,他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前几天碰到房东,他提起涨租的事情。左立没有太大的反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住多久。   吃完面之后,左立困意浓重。但他想等一会儿再去洗澡,于是到阳台上去抽烟。阳台很窄,洗衣机和拖把池各占了一头,中间的位置只够躺得下半个左立。阳台没封,他可以完完全全接触到室外的空气和带着点热气的风,斜靠在铁栏杆,左立摸了一支烟点上。   烟和打火机都是从覃望山那里顺来的,左立想想都觉得好笑。那个人到底对自己有没有一点感兴趣,他想不透,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想。   但是他今天恰巧有这么一点时间,不愿意去想工作上的事情,可以让思绪暂时脱轨,想一些别的事情,和他目前生活无关的事情,一些奢侈的事情。   覃望山无疑是最近枯燥乏味的生活里最有意思的部分。在丁少骢生日局上见到他,首先冲进左立脑子里的词语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和房间里的粗俗玩笑和高声划拳格格不入,左立觉得他应该出现在更斯文更伪善的社交场合,而不是这种呼来喝去、说话荤素不忌的夜场。   覃望山喝酒的时候又露出一点痞气,好像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一样。左立看不透,但却想亲自拆穿,看看精致面具底下的人,楚楚衣冠覆盖下的肉,到底是什么形状,他跃跃欲试。   墨黑的天上挂着半轮月亮,亮光之中透着阴影,发出莹莹的、冷淡的白。左立掐灭没抽完的烟,拿着毛巾走进了浴室。   热水器时好时坏,洗澡变成了一种赌博,只有运气好才能获得热水。左立一直没空去找人修,现在又也懒得找人修。好在天气很配合,气温升高,冷水也可以忍受。左立脱光了站在花洒底下,拧开开关,他听到燃气灶被点燃的声音,或许今天运气不错。一秒钟过后,冷水管里的水带着一点太阳的余温,从头到脚地淋下来。像一只冷漠的手在抚摸着他,从发梢到锁骨,从脊柱到髌骨。像那天覃望山忽然伸过来的手,微凉、熨帖。左立发出一声叹息,他闭上了眼睛,伸手往下探,轻轻地握住了,飞快地动了起来。 第9章 局4   局4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纠纷,左立深知这一句话的正确性。从小到大,他听过很多话,甜言蜜语、污言秽语、流言蜚语,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听着、看着,躲得远远的,无论是跟自己有关的还是无关的。但有时候,纷争避无可避,会自己寻着味儿找上门来,左立知道,自己身上就有那一股子味儿。   刚给新收的病人打完石膏,左立手里拎着豆浆、嘴巴里还叼着油条,在位置上休息了不到一分钟,一直跟他关系不错的实习护士小五妹风风火火跑进大办公室,对他直挤眼。   左立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小五妹立刻指了指电脑,挨过来小声说:“下个月值班表出来了。”   左立了然,一边吃早饭一边查收邮件,看到下个月的值班表,他明白小五妹为什么冲他挤眉弄眼了。住院总给朱文韬排了一线班,而且和他搭班的二线是杨海帆。   朱文韬这个人,是骨科出名的老油条。他年资虽高,但却是个万年主治,比他年纪小、晚进来的杨海帆去年都评上了副高,他依然还是个主治。像朱文韬这种年资的医生,一般是排二线班的,值班的时候可以休息,比起一线班轻松不少。这回的值班表居然把他调整到一线,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意思。左立懒得揣摩,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高兴,毕竟他总和朱文韬搭班,受累的是自己。左立看向小五妹,用很平常的口气说:“我的没变化,还是上个月一样的时间。”   小五妹噘着嘴嘟囔:“你的可都是大夜班!”   左立无所谓:“大夜班小夜班都一样,反正都不回去。”这是左立的习惯,不管是大夜班还是小夜班,他都待足一整晚,并不回去,因此大小夜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小五妹听这话白他一眼:“你这话可别让老朱听见了,到时候他的班可都是你的了。哎哎,我走了,等会儿我们护士长过来找我,你就说没看见我啊。”   左立不解:“你玩躲猫猫呢?”   小五妹根本懒得解答他的疑惑,往门口探了探头,走廊上没人,她一溜烟跑开了。   左立吃完早饭,坐下来擦手,他看了一下时间,给自己吨吨吨灌了一大杯水,然后去厕所。今上午是例行的主任大查房的时间,不知道要弄到几点才会结束,他打算先解决好一切生理问题,免得中途掉链子。   查房一直进行到十一点四十五分。结束之后大家作鸟兽散,主任却把左立单独留了下来。毛主任往办公室走,左立在后面跟着,心里有些忐忑。毛主任先是问了一下左立管床的病人的用药情况和过敏史,又问他对早上查房时发现情况的看法。左立对情况烂熟于心,飞快地答出来。毛主任点点头,问他:“小左,你一直和朱医生一起值夜班,觉得怎么样?”   左立不明所以,只能含糊地回答:“挺好的。”   毛主任停下来看了左立一眼,他脸上虽没有笑容,但也不是表情严肃的样子。左立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在这个时间,他担心自己的每一次表现都会和留院挂钩。毛主任却转开了话题:“之前丁总住院,也是你管床对吧?”   丁总是丁少骢的父亲,他之前髋关节骨裂,在这里做骨水泥填充手术,的确是左立管床。他也是这么和丁少骢认识的。   左立点头。   毛主任没再说什么,拍了拍左立的肩膀:“小左啊,我们骨科是很辛苦的,好好干。”   听完训话,左立一边琢磨毛主任的意思,一边往办公室走。他嘴巴干得很,而且又想要上厕所,大脑被好多事情占据。办公室里面闹哄哄的,好像在谈论什么敏感话题,左立一进门,声音忽然就都静止了,一秒钟之后,才又重新恢复正常。左立心里有事情,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异常,把病历扔在办公桌上,喝了半杯水就往厕所走。   左立没想到能在这个时间、在厕所里碰见覃望山。左立进去的时候,他背对着门在洗手池前洗手。麻灰色的休闲西服、笔挺的个子、宽阔的肩膀和从背后看修长的脖子。左立愣了一下,仔细确认那是不是他。这时覃望山洗完了手,关上了水龙头。左立没有再看他,快步走到小便池面前。   覃望山从洗手池前的镜子里发现了左立。前一秒这个人还在观察自己,下一秒却又毫无察觉一般走开了。覃望山转过来,走到左立旁边。左立的手放在裤子的拉链上,他没有继续下去,转过头和覃望山对视。覃望山等着左立先开口,他不介意浪费一点时间。   过了一会儿,左立叹口气,有些无奈地问:“很想看吗?”   覃望山的眼神瞟了瞟,低声回答:“看看也无妨。”他虽然这么说,但还是起身走到厕所外面去了。左立上完厕所出来,覃望山在走廊中央的休息区里等他。午餐时段,休息区几乎没有什么人,难得几张圆沙发都空了出来。覃望山坐在最里面靠窗的地方,眼神追着左立从厕所出来,一路走到跟前。   左立扯了扯白大褂,手抄进口袋里。覃望山似乎不是那种喜欢做毫无意义的事情的人,他不知道覃望山今天的来意,所以动作有些犹豫。覃望山倒是皮笑肉不笑地向他打招呼,甚至显得有点吊儿郎当:“左医生。”   左立也回敬他一个假笑:“覃律师。”   覃望山用闲聊的口吻问他:“左医生现在有空吗?”   左立用十分公式化的口气回答:“我很忙。”   “午休时间也没空?”覃望山向后靠了靠,沙发很舒服,他的表情很放松:“受当事人的委托,我有一些事情要向左医生了解情况。”   “当事人?”这个词使得左立有一点防备。   “不介意我录音吧?”覃望山一副笑模样,说着拿出手机点开录音软件。他没有开始录音,看着左立说:“你认识麻友新吧?”   左立皱眉,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红点,心里略微明白一点了:“交通事故,肋骨骨折,前两天已经出院了。跟丁少有关吧?”   覃望山把手收回来,横搭在沙发靠背上:“左医生,你知道多少?”   左立也微笑,用很关切表情说很轻飘飘的话:“那个麻友新是交通事故送进来的,你和丁少能和这种人扯上什么关系?我猜啊,要么是你撞的,要么是丁少撞的。”   覃望山点头:“只是猜到的么?”   左立说:“甚至不用猜吧?这种事情我们这儿很多。麻友新讹上你们了吧?我提醒过丁少的。”   “提醒他什么?”覃望山侧脸问。   左立回答:“我碰到有律师给麻友新塞名片,那种人……应该是觉得有文章可做。你和丁少,无论是哪个,在他们那群人看来,应该都是肥羊。”   “那种人……”覃望山收起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身体也坐直了:“我再问一次,你和麻友新不认识?”   左立盯着覃望山的眼睛,想看透这个人到底想问什么:“覃律师,你这话我觉得不能理解,你……别忙,你是在暗示我和麻友新是一伙的?”   覃望山摊手,没有任何一点被拆穿的尴尬:“不能忽视任何一种可能性。毕竟……”   覃望山没有说完,这个毕竟后面可以接很多内容,而每一种都有着合理性。左立觉得多么荒谬,又多么正常。任何一个人都是经不起推敲和审视的,任何一种逻辑都可以某种意义上自洽。   左立微微叹了一口气,挨着覃望山坐下来。他故意坐得近,抵着覃望山的肩膀:“覃律师,你们律师都喜欢倒打一耙吗?”   覃望山没有动,没有躲开左立刻意的身体接触。左立继续说:“永勋律师事务所,我见过你的名片。那个岑广兴是你的助理吗?”   “你知道这个人?”覃望山猛然转头,恰好左立动了一下,两人的肩膀撞在一起。   左立捂住被撞的肩膀:“是你们合起伙来骗丁少吧?永勋在附二院骨科可是常客啊。”   覃望山立刻抓住手机,退出了录音的界面。他几乎不用确认,但还是给许畅打了电话。附二院刘玉松的地盘儿,他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挂掉许畅的电话,他等不及确认结果,又给丁少骢打去电话。   左立就在他的右手边坐着,覃望山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站起来朝另一边走了几步。电话接通,覃望山打断丁少骢的絮叨,开门见山地说:“丁少,你需要请一名律师。”   “啊?”丁少骢愣了一下,笑道:“我不是找你了嘛,老覃。”   覃望山望着自己的皮鞋尖儿,说:“麻友新的委托律师,应该是跟我一家律所的刘玉松。根据规定,当事双方不能在同一间律所委托律师。你要做好走到诉讼这一步的准备。”   听到覃望山谨慎的措辞和变得严肃的表情,左立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受害人找肇事者多要几个钱的他见多了,麻友新看起来不算是难缠的那一种。况且丁少骢也不缺钱,没必要弄得这么紧张兮兮。等覃望山挂掉电话,左立主动询问:“真出事儿了?”   覃望山回头看左立一眼,稍微犹豫了一下。左立可以算半个知情人,他直截了当地说:“麻友新做了一个局,把丁少给套了。”   覃望山简明扼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左立很快就弄明白了。本来只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丁少骢也没太放在心上,却在有心人的引导下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样子。覃望山说:“因为麻友新主张丁少肇事逃逸,丁少被警察传唤做讯问笔录,并在笔录里供述自己在交通事故发生后立即离开是为了公事。他当时这么做只是为了增加自己说法的可信度,他的行为不构成交通肇事罪,笔录只是走个过场,根本没有预料到对方还有后着。对方凭借这份笔录,主张丁少开车撞人是职务行为导致的,要向善仁公司索赔。但关键是……”   “关键是,善仁公司是医疗器械经营企业,器械企业参加医院的招投标需要提供信用信息,公司名下不能有任何行政处罚或者诉讼纠纷,否则一票否决。”左立明白其中的关节,把覃望山的话补全。   覃望山点头:“所以,这个官司他们根本不需要赢。只要看上去像那么回事,法院受理了,善仁就输了。一审、二审、再审,他们有的是办法把善仁拖死。在眼前的情况下,丁少只能跟他们和解。”   覃望山说了很多,左立都没太能听得进去。他只想到一件事,丁少骢的“肇事逃逸”是为了来接自己。左立不知道覃望山来这里,是不是为了拿这件事审判自己。他有点慌张,藏在白大褂里的手微微发抖。   如果真的怪罪到自己身上,他什么都赔不起。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一股味儿,所有的纷争都会寻着味儿来的。 第10章 局5   左立趁着午休的一点儿空闲时间,把麻友新的病例调出来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麻友新四根肋骨骨折,甚至够不上十级伤残的标准。就算预后不好,鉴定勉强十级,也赔不了多少钱。左立在骨科这一年多,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了一些律所的套路。那些专做交通事故理赔的律师常驻医院,简直把这里当成了第一办公场所,但凡新收进来的病人,都要一一询问,不放过任何一个潜在客户。他们的目标大多是那些文化层次较低、家庭条件困难的病人,这种人往往更需要钱,也更容易拿捏。   这样来算,麻友新是个合格的受害人。一个完美的、用作敲诈勒索的工具。带着这种主观的恶意揣测,左立也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这只是一份正常的、普通的病历。   正走着神,似乎是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回过神来,左立急忙关掉网页,转过身朝后看。   是朱文韬在叫他。   朱文韬紧紧抿着嘴巴,表情很严肃。他的眉毛又粗又浓,像两条挂在脸上的毛毛虫,没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凶神恶煞,笑起来又显得滑稽,护士们背地里都叫他虫大夫。   左立意识到不对劲儿,赶紧站了起来:“朱老师。”   朱文韬身材魁梧,嗓门大得吓人:“小左,听说你很不高兴和我一起值夜班?”   左立立刻否认:“没有啊,朱老师。您为什么这么说?”   朱文韬哼哼:“你是不是跟主任反应过值夜班的事儿,不想跟我一个班儿?我听别人说的,得亲自问问清楚。”   左立来不及去想谁在背后嚼这种舌根子,忙解释:“朱老师,我没做过这种事情。我在科里跟谁一个班儿都是学东西,真没干过您说的这事儿。”   朱文韬看着他,有些将信将疑:“有人亲耳听见你跟毛主任说的……”   左立表情诚恳:“朱老师,您要是不信,可以请他当面和我对质。再说,我一告状主任就改排班,我还没那么大脸。”   最后一句话显然很有说服力,朱文韬想了一下,认可了左立的说法,他的脸色稍霁:“行,我信你。小左,我周三晚上要送女儿上补习班儿,咱俩调个班儿行吗?”   这种情形下左立不好拒绝,只能点点头,答应一声好。朱文韬这才露出笑容,两条粗眉放平了,拍了拍左立的肩膀,转身出去了。   左立看着朱文韬出去,立了几秒钟,才觉察出偌大的办公室里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虽说是午休时间,办公室里也决计不会没有旁人在,大约是都知道朱文韬会来兴师问罪,提前躲出去了。   左立顿觉不是滋味。他不惹是非,是非随他而来,丁少骢那边的还没眉目,这里又生新的事端。他坐下来,摸出手机给小五妹发微信:“科里是不是有关于我的传言?”   小五妹没有回复,应该是在忙着。他把手放在鼠标上晃了晃,麻友新的病历又弹了出来。鼠标箭头移到X光片上,左立看到那一片阴影,皱起眉头,心中升起一个猜测。   思定,他拿过手机点进通讯录,输入一个字母Q,然后又删掉,找出丁少骢的号码拨了出去。   善仁公司总经理室的门紧闭着,丁少骢把自己关在里面已经小半天了,没有人敢去敲门。他的办公室正好在茶水间对面,大半个公司的人都在路过时听见了里面传来的骂人声。   丁少骢感到十分窝火。他自认并非那种只会吃喝玩乐的富二代,总是务实和上进的。可是堂堂丁少,吃这么个闷亏,以后在圈子里还怎么混下去?那个麻友新看来木讷、实则狡猾,丁少骢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好把自己关起来锤墙。   关键是这事儿还不能让自家老子知道,他只想着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悄无声息把事情摆平,免得又被丁中展抓住把柄、拿捏搓揉,骂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接到左立的电话时他刚刚骂完人,声音嘶哑、浊气冲冲,没有细看来电人是谁,接起电话冲口而出:“喂。”   这口气中还带着没收回的负面情绪,左立愣了一秒钟才说话:“丁少。”   丁少骢听到左立的声音,立刻清了清嗓子,人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左医生?”   左立答道:“丁少,你今晚上有空吗?”   “有有有。”丁少骢忙不迭回答,说完之后又有些犹豫:“今天晚上……”   左立忙说:“丁少,我知道你挺忙的。我这边有一点关于麻友新的新发现……有个能说话的地方就行,我下班过来找你。”   丁少骢一听这个,心里面哄哄地闹起来,又是烦躁又是惊喜。惊喜是左立居然记挂着自己,可他又是最爱面子的人,被心上人知道自己的窝囊事,愈发恨那个麻友新恨得牙痒痒。挂了电话,丁少骢在办公室里坐立难安,想到晚上左立要来见他,总不能这样不修边幅地见面,砰的一声推开门,急匆匆地要回家洗澡换衣服。   左立把手里剩下的一点活儿交代给孟清,破天荒的头一回准点儿下班。开口让孟清帮忙时他有些犹豫,但也找不到别人,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孟清很痛快就答应了,倒是出乎左立的预料。在他们一批三个里头,孟清最爱玩儿,私人生活也最丰富,就是科里其他医生找他调班也不一定答应,这次却应承得这么干脆。左立也懒得分析原因,跟孟清道谢之后,赶紧换了衣服下班。   说是准点下班,其实也已经六点半了。丁少骢的公司住所靠近郊区,在一个大型的医疗器械产业园里面,坐地铁需要近一个小时。在地铁上挤挤挨挨个把小时,挤出一身臭汗。左立按照导航的路线从地铁3号口出去,一眼就瞧见了等在自动贩卖机旁边的丁少骢。他今天穿了一件款式新潮的黑白灰拼接衬衫,底下套了一条牛仔裤,特意打扮得活力满满。丁少骢向左立招手,左立微笑着朝他走过去。   丁少骢没开车,两个人是走过去的。从地铁站到办公楼的一小段距离,两个人说了不少废话,但丁少骢不提起麻友新,左立也没提。这种情形让丁少骢心里略微舒坦,好像左立只是专门来找他聊天的一样。   丁少骢问左立吃过饭了没,左立实话实说:“没有。”   丁少骢立刻就要安排去饭店,被左立拦住。他说:“丁少,要吃饭下次再约吧,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提到“正事”,丁少骢就蔫了,没了刚才谈天时的眉飞色舞,沉默地把左立请进了会客室。天已经完全暗了,会客室里的水晶吊灯亮得刺眼,左立眯了眯眼睛。丁少骢让左立坐,自己站在门口没进去,大声喊人泡茶。他说:“我叫两份简餐,就在这儿吃吧。时间也不早了。”   左立没有再拒绝,点了点头。丁少骢其实很习惯左立的拒绝,但今天的左医生实在是太顺从了,这本该让他感到快乐,但意识到这种顺从可能是由于对自己遭遇的同情,丁少骢就一点也快乐不起来。 他打电话给公司附近常吃的餐厅订了两份简餐,挂电话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是谁告诉左立关于麻友新的事情呢?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没说过,哪怕是他借口去医院探望麻友新找左立吃饭聊天,嘴巴也是严严实实不提一字。这个问题像跑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跑过去,他又意识到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最开始那天,他骗了左立。丁少骢呆呆站了一会儿,心里开始打鼓。隔着会议室透明的玻璃门,他望着那个人。   左立坐在椭圆形的会议作一端,低头仔细看着摆在桌面的一份文件,那是丁少骢请人对麻友新做的背景调查。   左立今天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T恤,修长的脖颈似乎是从黑色的织物里长出来的,在水晶灯的光线下,犹如玉脂一样莹莹发亮。   丁少骢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暗暗骂了几句。他知道自己要是得不到这个人,这辈子心里都不会舒坦。   这时候,左立忽然抬头,他应该没看到丁少骢,但是朝他的方向瞄了一眼,不知为何笑了一笑,又低头继续看。丁少骢掐了自己一把,收回乱七八糟的神思,走回会议室,和左立隔着一个座位坐下。他说:“点了一点清淡的菜,十五分钟内送到。”   左立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丁少骢对于“麻友新”这件事的态度,大约是不太愿意提及的。只是原因他参不透,左立很有些为难,自己专程走这一趟,不知道到底是该不该说。   丁少骢坐了半分钟,手机又响,他跳起来出门接电话,左立也把自己的手机摸出来,看到小五妹给他的回复:“你听说了?科里传遍了。我替你辟谣过了,你哪儿来的那么大胆子。”   左立用一只手打字:“到底怎么传的?”   小五妹又没回复。他把手机搁下,伸手摸纸杯。这是刚才后勤小妹儿泡好端过来的,刚烧的开水很烫,左立用指尖碰了碰,手又收回来。丁少骢进来了,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蹭到左立跟前说:“左医生,我错了……我不该骗你。”   左立把眨着眼睛看着丁少骢,丁少骢咬了咬牙:“那天我骗你说顺路,其实是专程……”   “哪天?”左立偏着头,打断丁少骢。   丁少骢老老实实回答:“大暴雨那天。”   左立笑:“你今天就是为这个事情难受?”   丁少骢愣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抓了抓头发。   “我还以为你……”左立看着丁少骢欲言又止:“也怪我,我可能没有立场安慰你。”   “这怎么能怪你呢?”丁少骢急了,他本来要说的话全忘了,只想让左立不要这么想。解释的话丁少骢乱七八糟说了一堆,却词不达意,末了又问:“左医生,你刚刚说以为什么来着?”   左立却不说了,又伸手去够纸杯。水温依旧滚烫,他拿起来放到嘴边吹了吹。   丁少骢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个,我……”   咚咚两声敲门。左立和丁少骢同时抬头。有人靠在门边,用指节敲着那扇向外推开的玻璃门。丁少骢噌的站起来,冲过去拉了一把:“老覃,你咋来了?”   覃望山含糊地笑了一声,回答丁少骢:“丁少,是你叫我来的。”   丁少骢又抓头发:“对对,是我叫你来的。看这闹的,我给忘了。”   覃望山没多说什么,只是向左立投去玩味的目光。丁少骢看他盯着左立,拍着覃望山的肩膀介绍道:“左医生,这是我发小覃律师,你们见过的。”   左立点点头。   丁少骢又冲覃望山说:“老覃,左医生,是我……我爸住院的时候认识的。”   “上回介绍过了。”覃望山截住他的话头,只看向左立一字一顿道:“左立医生。”   “对对,上回还是你帮我送的人。瞧我这记性。”丁少骢哈哈地笑。   左立搁下手里的纸杯,却是慢悠悠站了起来。隔着会议桌,他向覃望山伸出手:“你好,覃律师。” 第11章 局5   覃望山无视左立伸出来的手,十分无动于衷。安静的空气里滋生出一点尴尬,丁少骢冲覃望山使眼色,小声说:“老覃,左医生要跟你握手,你发什么呆啊!”   覃望山没办法,只能上前礼貌性地和左立握手。这是他第二次握住左立的手,干燥、微暖、带着薄茧,没有香水的气味。覃望山没有允许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地跑,飞快地把手往回抽,却没抽动。   左立暗中用了力气,不动声色地拉住了他。等覃望山把探寻的目光投过去时,左立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他自顾自坐下,又捧起了那杯茶,刚好是可以入口的温度了。   覃望山脑子里的某一根弦也被拉了一下。他感受到左立那看起来算是纤细的胳膊的力量。他退后一步,故意不去看左立,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丁少骢身上。   覃望山问他:“你的律师找好了吗?”   丁少骢回答:“找是找了,但我还是相信你,老覃。你得给我出出主意。”   覃望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顺手解开了衬衫的袖扣:“联系过麻友新吗?”   丁少骢摇头,表示没有,他恨这个人恨得牙痒痒,根本不愿意碰面。覃望山没有照顾丁少骢的情绪,按照自己的思路说道:“两个策略,一个重点,麻友新这个当事人很重要,你得和他谈谈……”   “有什么好谈呢?”丁少骢不太乐意地问。覃望山表示理解,直接说:“那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丁少骢连忙说:“老覃,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有点情绪……你说慢点,我听着呢。”   覃望山随手扯过一张空白的A4纸,拿着记号笔开始写写画画。他说道:“以我对刘玉松的了解,他跟麻友新签的应该是风险代理合同。跟麻友新聊一聊,他本人说不定有别的想法。他才是当事人,刘玉松不是,别被牵着鼻子跑。”   丁少骢点头:“哦……明白,有利益就有纠纷,从内部瓦解他们,这是釜底抽薪。”   坐在一旁的左立虚心请教:“什么是风险代理合同?”   丁少骢难得在左立面前显摆一把,抢着回答:“就是官司不赢不要钱,赢了就收大价钱。是吧,老覃?”   覃望山从左立的脸上看出了被真诚伪装过的求知欲,顿了一下回答:“大概是这个意思。刘玉松一般是跟当事人约定一个固定的赔偿数额,其余都是他的代理收入。所以到底能挣多少,就但凭本事了。”   “怪不得那么卖力,赚的都是血肉钱。”左立恍然大悟:“麻友新一定是被他洗脑了,得着几十万就已经是喜出望外了,哪晓得当律师的人心这么黑。”   左立说这话的时候瞟了一眼覃望山。覃望山只当没听到,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写下一个2,继续对丁少骢说:“另一个点是针对刘玉松。你可以找人调查他,看看有没有线索可以控他伪证罪。”   丁少骢领会精神:“这个我拿手。”   覃望山把笔丢开,人往后仰,办公椅转了一个角度,显出闲适的样子:“当然,也不是真的要收集到足以起诉他的证据。只要让他意识到你在调查他就行。你有警察或者司法局的朋友,近期可以约出来吃个饭,联络联络感情。”   丁少骢哦了一声:“这是攻心之计,妙啊。但要是既查不到正儿八经的证据,又吓唬不住他呢?”   覃望山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打小报告会不会?”   丁少骢微张着嘴愣了一会儿。左立倒是明白了覃望山的意思,看着丁少骢抿嘴笑:“就是老子打儿子。”   丁少骢抓抓头发,明白了一半:“那老子是谁啊?我得捋一捋。”想了一会儿又问:“要是那个麻友新油盐不进呢?我感觉那老小子不好搞啊。”   覃望山慢悠悠道:“你不是请律师了吗?总不能光收钱不干活吧。”   左立忽然说:“我可能……有一个线索。”   覃望山和丁少骢齐齐转头看着他。左立笑了一下,说:“我今天又看了一遍麻友新的病历,他身上有不少陈旧伤,像是这几年陆陆续续一直在受伤。根据丁少的这个背调资料,他在酒店干保安干了四年多。保安总不是个很危险的工作吧?”   覃望山皱眉:“你是指他身上的伤有可能……”   左立说:“我不确定,查一查也好。他这种没有医保的,很难查到之前的就诊史。丁少得想想办法。”   覃望山忽然回忆起一个细节。那天的车祸地点明明离七院更近,而麻友新偏偏闹着不肯去。当时只是认为他看中附二院骨科的名气,想要享受更好的医疗条件,没有往别处去想。覃望山把这件事说了出来,也说出自己的猜测:“附二院的确是刘玉松的地盘,但他也不至于手眼通天。”   丁少骢摇头:“我们善仁在附二院都耕耘多少年了,上上下下多少合作啊,我觉得不至于。”   左立若有所思。他推测道:“或者,麻友新的目的不是要去附二院,他只是不能去七院。”   “有道理,七院多半有猫腻。”丁少骢兴奋地一巴掌拍在会议桌上:“左医生,你可是帮大忙了。”   覃望山故意笑着重复:“是啊,左医生可是——帮大忙了。”   丁少骢根本没听懂这两人话里的揶揄和机锋,冲覃望山咧嘴吧:“还有我们覃大律师啊。”   这时候,丁少骢订的简餐送到了。他看着这两份饭直拍脑门:“啊这,餐只定了两份,老覃你吃过了吗?”   覃望山故意挖苦他:“我吃过你就不招待了吗?丁少的饭,就只招待左医生?”   丁少骢嘿嘿笑,毫不在意覃望山的挖苦:“那哪能啊?你要吃什么,我马上订。米其林我也找人给你打包回来。”   覃望山摇头,拍着丁少骢的肩膀:“我消受不起,先走了。”   见状左立也站起来:“你们吃吧,我要说的也说完了,该回去了。”   丁少骢一听急了:“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儿啊,都这么不待见我啊?都不许走,我让人搞几个好菜,咱仨喝一杯。”   覃望山挪了挪脚,人站到了门口:“不了,我还约了人。”   丁少骢一听,眼睛亮了:“谁啊?还是上次那个冯娜娜?”   “人家叫冯妮娜。”覃望山纠正他。丁少骢冲覃望山挤眼睛:“终于拿下了?”   覃望山含糊地笑了笑。覃望山这么说,丁少骢自然不强留,他说:“不能耽误你搞对象,走吧走吧,下回请你个大的。”   覃望山离开,丁少骢和左立在会客室吃盒饭。虽然是盒饭但菜色丰盛,六菜一汤,除了一个白灼芥蓝其他都是海鲜,做法以清淡为主。左立不挑食,认真对付饭盒里的黄油蟹。吃了一会儿丁少骢接了个电话,接通没说几句就变了脸色,抓着手机匆匆出去了。   左立吃完饭,拿湿巾纸仔仔细细地把手指擦干净,再收拾好饭盒。丁少骢不知道去了何处,左立想了想,走到刚刚覃望山坐的位置旁边,拿他刚刚拿过的记号笔,在另一张白纸上写:“丁少,我先回去了。左立。”   写完他搁下笔,对比两张纸上的字迹,不得不承认覃望山的字更好看。就像比起自己,他更喜欢覃望山的皮囊一样。左立叹一口气,转身走出了会客室。   走出办公楼,对面是另一栋一模一样的办公大楼。今晚没有月亮,路灯的光线是莹白色的,对面楼里的窗户星星点点亮着,加班的人并不多。地面上的车位大片大片空余出来,显出一点寂寞的意味。夜风是燥热的,把衣物吹得紧紧裹住了肉身,锁住了魂魄,像缚身咒一般。左立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九点半了,太晚了,要是坐地铁的话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公交,从地铁出来他得走回家。   正在犹豫要不要叫一辆拼车,不知哪里拐出来的车把闪光灯直打在他脸上,左立下意识往后退避,用手遮住眼睛。   一辆深灰色的SUV停在左立面前。这辆车左立坐过,也认得。他丝毫不觉得惊讶,看驾驶室的玻璃窗慢慢降下来。   覃望山一只胳膊搭在方向盘上,问他:“左医生,这就走了?”   左立想笑但忍住了,他说:“是啊,盒饭吃完了,也该回家了。”   覃望山也学着左立的样子真诚发问:“丁少不送你吗?”   左立语气苦恼:“丁少本来是要拜托覃律师送我,可惜覃律师也很忙。”   覃望山的态度忽然变得亲切:“我的事不算特别急,可以送你。”   左立拒绝:“那你的约会呢?冯妮娜女士怎么办?”   覃望山往自己的右手边望了一眼,客气地回答:“可以先送你。”   这时左立才注意到,覃望山的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女人。覃望山保持着他礼貌、温文的态度,眼神却像在挑衅:“左医生,上车吧?”   仿佛笃定左立会就此打退堂鼓,又好像在探究他到底敢走到哪一步。左立心底生出一丝无法遏制的快感,露出他最擅长的、无害的笑容,大大方方地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第12章 局5   关上车门,左立在后排坐好,系好安全带。他露出有些抱歉的笑容:“真不好意思,耽误你们的约会。”   覃望山从后视镜看见左立脸上虚伪的表情,要不是他知道这个人,就要以为他是在真情实意地感到抱歉了。   副驾驶座位上的女人转头对左立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左立没看清女人的长相,只记住了艳艳的红唇和飞快撩过的波浪卷发。   一开始的一刻钟无人交谈,车内安静,车外喧嚣,偏生覃望山关掉了车内的广播,这种安静便显得奇怪。最后是副驾驶的女人先开口:“望山,怎么不介绍一下这位小帅哥?”   覃望山可能是在笑,只是左看不见。他听见覃望山说:“一个客户的朋友,帮忙送一下。”   女人笑的声音又尖又细,像一把刮刀在橡胶皮上擦过去:“大客户?”   覃望山回答:“客户是个老熟人,我脸皮薄,抹不开面子。这位啊,是附二院的医生。”   覃望山说得很轻松,丝毫没有顾忌坐在后座的左立。所谓“脸皮薄”的借口实在太敷衍,女人又笑了,左立听得皱眉。   女人转头向左立道:“怎么称呼,小帅哥?”   “姓左。”左立回答。   “左医生,你好。”女人客气地称呼他。不笑的时候,女人的声音变得平缓了不少,左立听着不那么难受了。   女人斜过脸问:“左医生,你在附二院哪个科室?”   “骨科。”左立回答。   似乎从来没有人提醒过关于她笑声的问题,女人又笑出了声:“哎哟,骨科呀,肯定是很忙的咯?”   左立也笑了一下,但是没笑出声:“是挺忙的,医院都这样。”   女人啧了一下,说道:“我一个朋友的女儿也是学医的。她家里本来不让,犟不过小孩儿非要学,是真辛苦啊。”   左立不得不赞同:“医学生……挺苦的。”   女人打开了话匣子,跟左立侃侃而谈,她说:“小左,我看你年纪不大,我姓冯,你叫我冯姐就成。”   左立听话地叫了一声:“冯姐。”   覃望山像是临时才想起了什么事:“妮娜,上次你不是说伯母想要去附二院看看腰吗?”   覃望山喊她妮娜,左立终于能肯定,这就是丁少骢口里那个“终于拿下”的冯妮娜。车里光线不佳,在浓重妆容的加持下,左立看不出她的年龄。   “哎!我找了黄牛挂号,毛大主任的特需号要排一个月,我妈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还是算了吧。”冯妮娜抱怨道。   左立坐在后排,忽而明白搭这一趟便车,恐怕并不是占了什么便宜。   覃望山说:“妮娜,你怎么不拜托左医生给你挂个号?”   冯妮娜嘿嘿笑,声音又变得尖利起来:“那怎么好意思!太麻烦了。”   覃望山认真地开车,嘴巴里说:“对左医生来说,举手之劳的事情。是吧,左医生?”   冯妮娜不说话只是笑,等着左立的回答。   左立实在是很不喜欢冯妮娜的笑声,刮得他耳膜轰鸣。他咳了一声,慢慢说道:“我可以试试看。不过最近我们毛主任要去外地开学术研讨会,不知道在他出差之前能不能加个号。”   “真的吗?”冯妮娜的声音里充满惊喜:“那实在是太感谢了。毛主任的特需号,不是钱能解决的事儿。”   “也不一定能挂上。”左立给自己留有余地,他的声音平直:“覃律师都开口了,能帮我一定帮。”   冯妮娜很高兴,丝毫没听出左立话里的弦外之音,又向左立道谢。冯妮娜喜滋滋地调侃道:“望山就是很会和人打交道,客户都让他处成了朋友。”   “律师嘛。”左立盯着覃望山的后脑勺说道。覃望山的头发浓密、发量可观,鬓角处用发胶固定过,有一种很老旧做派的感觉。他很想知道覃望山此刻在想些什么,是得意还是嘲笑。   覃望山跟冯妮娜笑道:“你还记着那六十万的代理费呢?”   冯妮娜回答:“可不是!也没开庭就挣了我六十万,肉痛啊!”   调笑声刺耳,这摆明了是故意的区别对待。左立也故意问覃望山:“覃律师,刚刚你为什么不走绿坊路?绿坊路更近,上次我们不就是走的绿坊路。”   隔了一小会儿覃望山才回答:“上次是你开车,我一直走这条路。”   “这是一条绕路。”左立低头看自己的指甲上的毛刺。伸手把它揪掉:“覃律师记错了吧?我开车是上上次了。”   冯妮娜觉得很惊奇:“你们认识很长时间了吗?倒没听望山提起过。”   左立没有言语,等着覃望山如何回答。覃望山却直接忽视掉,说起别的事情:“明天早上还是我去接你?”   冯妮娜犹豫:“要不还是算了吧?你也不顺路。”   “等会儿你不是要喝酒吗?”覃望山体贴地回答:“本来也不是为了顺路。”   这时,车辆驶过连续的减速带,覃望山却没有减速,左立被颠了一下,喉咙里的话也颠回去了。他明白了覃望山今晚的意图,至少是想叫他知难而退。   左立太懂知难而退了,他从不在这种事情上为难自己。车内再次变得安静,大家不再交谈,只有冯妮娜一直在打电话、接电话。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丝毫不避讳车上另外两人。   汽车再一次停在左立的小区门口,他轻飘飘丢下一句“谢了”,正准备下车时手机就响,是丁少骢打来的。左立一边接电话一边开车门下车,嘴巴里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丁少。覃望山本想提醒左立不要落下东西,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话咽回肚子里去。   丁少骢打电话来问左立是否已经安全到家,左立一边走一边回答:“到了,没坐地铁,叫了个……拼车。”   “好好。”丁少骢不知在什么地方打的这个电话,声音听起来很空旷:“今天真是不好意思,还让你自己回。我爸脾气暴躁,我又怕他急出病来……”   “明白。”左立轻声安慰他:“你也别太着急,事情都会解决的。”   丁少骢说:“左医生,你心里惦记我,我真太开心了。”   左立沿着绿化带,刚好走到楼栋底下,楼道里黑漆漆的,左立用力跺了跺脚:“没事,我们是朋友。”   声控灯没有亮。   左立跟丁少骢说了再见,挂掉电话后又用力跺脚。依旧是黑漆漆一片。   声控灯应该是又坏了。左立放弃尝试,拿出手机准备打开手电筒照明,一个高大的人影压过来。   “你的胸卡落下了。”声音从耳边飘过来,左立辨认出了黑暗中人的轮廓。   “覃律师。”   覃望山把手伸到左立眼前,一根皮绳子缀着往下:“怎么总是这种把戏?”   左立立刻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胸卡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出去。没了这东西打卡非常麻烦,他真心实意道谢:“感谢。”   覃望山用带一点讥讽的口吻说:“刚刚你不自在了?”   四周很黑,虽然他们之间只有几步的距离,但仍是看不太清楚脸上的表情。左立往前走了一步,反问他:“我为什么要不自在?”   覃望山盯着左立看。沉浸在暗处的左立似乎更有魅力,他的眼睛闪着金属一样冰冷的光,身体的线条流畅柔和,突出在夜里也流淌在夜里,就像那天晚上在KTV、或者是在他的梦里。覃望山忽然笑了一下:“没有什么新鲜的了吗?”   左立不说话,伸手抓住自己的胸卡。胸卡的挂绳缠在覃望山的指头上,左立轻拉,覃望山不自觉往前迈了半步。左立的另一只手扯住覃望山的衬衫下摆,手指接触到一点皮肤。   这个人是热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做梦。覃望山这样想,脚却挪不动。   失神的一瞬间,左立凑了过来,薄而平的唇贴在覃望山的嘴角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覃望山犹豫了一秒钟。然后他搂住左立的腰,猛地把人往墙角压了上去。居高临下的姿势,他的舌头顶开他的牙齿,迷乱的气息间,持续着十秒钟的湿吻。   楼上传来有人开门的声音。   覃望山立刻松开了手。左立喘了一声,从覃望山的圈禁里闪开,他靠着楼梯的铁栏杆,手里抓着自己的胸卡,冲覃望山露出一个无声的笑:“这也不算新鲜吧。”   他太懂知难而退了。他不知道覃望山懂不懂以退为进。   作者有话说:   马上进入第二部 分。我写的太慢了,苦恼。 第13章 迷1   丁少骢约左立出来吃饭,一连碰了三次钉子。左立的态度一如既往温和,只是一提起见面、吃饭之类的邀请,他都推说太忙。又因为麻友新这一桩事故被撞破,丁中展大发雷霆,专制地限制丁少骢的行动,也禁止他在事情解决之前出现几家涉及招投标的医院,丁少骢没有办法,只能对着手机叹气。   覃望山是丁少骢朋友里为数不多没有上丁中展黑名单的,所以还能碰头。有一次打电话时覃望山在丁少骢旁边,挂掉之后丁少骢愁眉苦脸地问覃望山:“老覃,你说我咋这么倒霉呢?”   没指望覃望山回答,他低着头絮絮叨叨地念:“我爸好不容易不管我了,他妈的又碰到敲诈的。每天跟看小孩儿似的把我管着,我都三十了!还有啊,跟左医生关系才好了点,这又……老覃啊,你说他是真忙还是躲着我?”   覃望山假装思考了三秒钟:“不知道。”   丁少骢抓头发:“躲着我又是为啥啊?我什么也没做啊!诶诶,老覃,你说问题是不是就出在我啥也没做上面?”   覃望山给予相同答复:“不知道。”   丁少骢伸脖子嚎:“别不知道啊!你经验丰富,给我出出主意呗!”   覃望山反驳他:“谁敢在丁少面前说经验丰富?”   丁少骢泄气地说:“左医生不一样。我那些个经验,派不上用场。”   不一样吗?覃望山皱着眉头想。他回忆丁少骢交往过的那些男男女女,一张张漂亮、温柔的脸,白皙的皮肤和软糯的嘴唇。   左立的唇也是软的、烫的,印在皮肤上,烫得发痛。覃望山的手垂到腿边,命令自己的思维停下来。他站起来,稍微扯松领带,走到窗户边去吹风。丁少骢还在讲,覃望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左立没有骗人,他的确是忙得很。离聘任考核只剩不到一个月时间,他既要准备考试,还要准备答辩,一分钟恨不得掰成十份来用,哪里还顾得上丁少骢。一个名额,科里已知的竞争者就有三个,未知的不知多少。虽然左立是省医大毕业,算是嫡系子弟,但他只是个小小学硕,在一大堆博士里面并无优势。左立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哪怕只是徒劳。   他不仅拒绝了丁少骢的邀约,也包括其他人的邀约。为数不多的社交活动被他全面割舍,所有的空闲都用来复习考试内容和准备答辩PPT。左立没有掩饰自己对这个名额的渴望,气氛在他们同批三个人之间变得奇怪。本来他和姜旭同为省医大校友,关系比和孟清近一些,但这半个月以来却不太聊天了,基本只谈正事,说话都是点到为止。反而是一直不和他深交的孟清,时不时会喊他一起去食堂吃饭。   这种气氛左立自然是懂的,但是又不想太懂。那天毛主任找他谈话过后,科里的氛围就起了变化。小五妹私下给他复述了很多关于他的离奇传言,左立听过便过,既不往心里去,也不想费心澄清。   对左立来说,一切都是“照旧”和“如常”。“照旧”早出晚归,忙忙碌碌、骂骂咧咧,“如常”被差遣,以及不得不帮朱文韬值班。虽然换了排班表,朱文韬也有很多借口找左立帮忙。   礼拜三晚上左立值小夜班,按规定是十二点下班。他的一般习惯是不回家就住在值班室,但今晚却出了点不一样的状况。   林栩栩锲而不舍地给他打电话,一个接一个,手机震动的声音吵得人心烦。在值班期间左立不敢关机,也没有到把她拉进黑名单的程度。后来他收到林栩栩歇斯底里的信息:   “接电话!”   “快接电话!!!”   “老地方来找我,不然我就跳河!!!!”   左立知道林栩栩只是吓唬他,但仍旧有些担心。左立早早填好了交班记录,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可是接班的朱文韬迟迟未到。朱文韬惯常是爱迟到的,平时也总是晚个十几分钟,今天却迟了超过半小时。走廊里碰到了杨海帆,他是大夜的二线班医生,也在找朱文韬。他看左立表情有些焦急,问明情况后说道:“你有事先走吧,我在这儿呢!”   左立忙不迭向杨海帆道谢。他飞快换好衣服,从医院后门抄近路去林栩栩说的“老地方”。   所谓“老地方”是附二院旁边一条老街上的烧烤摊头,只在晚上营业。因为省医大城西校区离附二院很近,读书时他们就常来。这条街是老居民区,夜市原本热闹繁华,这几年开始拆迁后逐渐萧条起来。   左立到的时候,“老地方”只有林栩栩一个人客人。不算宽敞的店门口支着一张简易方桌,红色的塑料凳和遮阳棚是一个颜色,褪色的程度也是旗鼓相当。林栩栩背对马路坐着,脑后的马尾辫晃荡着,脚边摆了一堆喝空啤酒易拉罐。   “林栩栩。”左立站在马路牙子下面喊她。   林栩栩猛地回头,马尾辫甩过,露出哭红了的一双眼睛。   “左大力,你怎么才来!”林栩栩委屈地瞪着左立,嘴巴不自觉地撅着,好像左立才是那个惹她伤心的罪魁祸首。   左立没挪步,隔得远远地说:“我说过,尽量不要给我打电话。”   林栩栩指着他喊道:“你这么怕我吗?敢不敢坐过来?”   左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林栩栩踢了一脚旁边的塑料凳子,左立捡起来放好,在她身边坐下。   他扫了一眼桌子:“几个菜啊,喝了这么多?”   林栩栩的酒量不错,说话仍旧清晰:“你没有良心!我哭成这样,也不问问我怎么了!”   左立点点头,语气毫无波动:“你才发现我没有良心啊?”   林栩栩气呼呼地咬着嘴唇,眼圈一红,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滚。左立有些于心不忍,于是软声问她:“到底怎么了,林大小姐?”   这一问让林栩栩彻底放声大哭起来。左立见惯了这种场面,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哭了好一会,林栩栩抬头抽抽噎噎地说:“我、我失恋了。”   “被那个金融精英甩了?”左立问。   林栩栩一边抽泣一边摇头:“那个是前、前男友了!这个是乐队的吉他手。”   左立了然:“那就是被吉他手甩了。艺术家容易冲动,你理解一下嘛。”   “为什么不能是我甩了别人?”林栩栩抹着脸上的泪:“为什么我要理解他?”   左立回答:“因为你死心眼,明知道不合适,还是要自我奉献。你不愿意理解他,分手了就该庆祝,不是酗酒。”   听了左立的话,林栩栩失神几秒钟,又把头埋进胳膊里。左立继续说:“你要什么时候才肯睁大眼睛找男人?这个世界上好男人不多也不少,你不能回回眼瞎吧!”   林栩栩猛地直起身,不满地喊:“你就不能安慰我一次?”   左立看着林栩栩的眼睛:“我只说实话。林栩栩,你不傻。”   好半晌,林栩栩止住了泪。她抓着一听喝了一半的啤酒,把罐子捏的哗哗直响:“左大力,你他妈是个坏蛋。”   “坏蛋和骗子,你觉得哪个更可恶?”左立问她。   林栩栩扭头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时不时掠过的远光灯照得人眼睛发花,她喃喃地说:“我情愿你骗我。”   说完她侧身,脑袋轻轻靠在左立的肩膀上。没有把重量压上去,只是虚虚地挨着,林栩栩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吸毒一样。   左立叹气:“林栩栩,我跟你说过什么?”   林栩栩咬着嘴唇不说话。左立加重了语气:“林栩栩,看着我。”   林栩栩不情不愿地直起身,转过头来:“……我记得。”   左立不依不饶,死死地盯着她,重复问题:“我说过什么?”   林栩栩闭着嘴不肯言语。左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夏夜里的风吹过,一点水珠了下来,不知道是雨点还是被风吹来的空调水。林栩栩闭着眼,赌气似的飞快说:“你说,如果哪天左立选择跟林栩栩在一起,一定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无路可走。”   左立点点头,从林栩栩手里把啤酒罐子抠出来,自己喝了一口:“记得就好。”   他把林栩栩当朋友,所以不愿做她逃避的港湾,也承受不来这份感情。 第14章 迷1   林栩栩终于不哭了。排干眼泪,开始醉意上头。左立陪她喝了一点,迷着眼看街头疏疏落落的霓虹。本硕七年、规培三年,这是他来这座大城市的第十年,也是他和林栩栩认识的第十年。他和林栩栩是省医大的同班同学,最开始熟识是因为分在同一个解剖小组。一个小组六个人,大家都混成了熟人,然后变成了好友。他们以前常在老地方聚会吃宵夜,因为方便,也因为便宜。只是这群人后来走走散散,逐渐失联,这座城市里只剩下他和林栩栩了。   左立一门心思要留下来,用尽全力要留下来,他一定要留下来。   出神间,林栩栩大力拍打左立的手背,左立痛得嘶了一声,瞪她:“干嘛?”   “电、电话。”林栩栩口齿不清地说。   左立这才回过神,手机拿出来看,竟然是母亲杨宇慧打过来的。他心里一紧,担心是出了什么事,赶紧接起来。   “妈,怎么了?”   “啊,是小立啊。”是继父卢继华的声音。   “卢叔叔。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吗?”左立定了定神,问道。   卢继华问他:“你妈她半夜突然发烧了,该怎么办啊?”   左立一愣,问:“量体温了吗?多少度?”   这时候杨宇慧接过了手机,声音听起来倒是很正常:“就是没精神,没有哪里不舒服。刚刚量过体温,温度不高。”   “有哪里不舒服要去医院。”左立说道:“别怕麻烦。”   卢继华在一旁接话:“你不就是医生吗?给你妈看看啊。”   左立说:“我没办法隔空问诊……”   “不说了不说了,这么晚了。你还在值班吧?忙你的去。”杨宇慧急忙打断左立,没有说再见,直接挂掉了电话。   左立盯着手机看了两秒钟,然后把手机扣在桌面上。林栩栩歪着脑袋看他:“你妈啊?”   左立还没回答,手机又开始震。他以为又是卢继华拨过来的,接起却听到杨海帆的声音:“小左,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那个……”   左立还没想好回答的说辞,杨海帆就说:“过来一趟吧。特大交通事故,急诊忙不过来了。”   “好。”一点朦胧的酒意瞬间被冲散,左立立刻站起来,抓上手机就要走。往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看着扒着桌子撸串的傻兮兮的林栩栩。   他问她:“你的手机呢?”   林栩栩翘着满是油的手指头,摇头晃脑地不说话。左立伸手去她的包里掏。他知道林栩栩的密码,轻车熟路解锁之后直接从通讯录里找到“爸爸”。   拨通电话,他把手机挨到林栩栩耳朵边。林栩栩瞪着眼睛看左立,嘴巴一张一合,就是不出声。   左立小声命令:“说话。”   “爸爸、爸。”林栩栩磨蹭好半天才喊人。   “我在医院的……旁边呀。不是、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男、男同学。”   左立把电话收过来,自己替林栩栩说:“叔叔,我是林栩栩的同学。今天晚上同学聚会她喝了一点酒,但是现在医院有急诊我要回去……好的,知道了。地址我报给您。”   打完电话,左立把手机给林栩栩塞回包里,跑去找老板娘结账,顺便拜托她帮忙看着林栩栩,等她爸来接人。   他们算是老顾客,老板娘跟他们已经很熟了,立刻答应下来:“去吧,你女朋友我帮你看着。”   左立也没空去解释他和林栩栩并非男女朋友关系,抓上自己的手机就往医院跑。   远远地就可以望见急诊大楼外停了一排救护车,大楼灯火通明,大厅里全是人。左立没走正门,刷卡从侧门进去。走廊上挤满了轻伤患者和家属,左立刚露头,就被人认出来了,不知道谁冲谁在喊:“骨科的小左过来了!”   很快,杨海帆在留观室的门口向他招手:“小左,进来。”   左立从来往的医护和家属当中穿过去,杨海帆一把抓住他,把他扯了进去。   蓝色的帘子隔开来两张病床,离他更近的一张床上躺着位年轻小伙子,他咬着嘴唇,脸色苍白,下半身牛仔裤撕裂、血迹明显,左腿用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   杨海帆手里拿着一个夹板,往左立手里一塞:“这两个病人你负责一下。”   “我?”左立有些不确定。   杨海帆一向是个话唠,此刻却语速飞快、言简意赅:“查体,抽血、拍片子。急诊他们在现场做过初步分类,这两个都是黄标的外伤病人。朱文韬呢?”   左立摇头。杨海帆没再问,拍拍左立的肩膀:“毛主任也来了,在危重会诊。今天有的忙了。”   杨海帆交代完就飞快走开了。左立喊护士过来,一边给病人查体一边问病床上的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男人的声音虚弱:“我叫……李盛。大巴车追尾,我是被120送过来的。”   左立一边点头一边记录:“患者意识清醒,呼吸道畅通,体温37.6,BP 137/94mmHg,HR 124次/分,R24次/分。”   左立伸手按压他的上腹,问他:“痛吗?”   李盛的额头冷汗涔涔,表情也很痛苦:“不痛。就是腿……腿好痛。”   左立安慰他:“没事,腿部只是外伤。我先给你简单固定,现在病人太多了,拍片可能得等一会儿。这样吧,先去做个心电图,排个脑CT。”   护士在旁边回答他:“估计CT要排很久。”   左立想了想说:“我跟杨医生说一下,这个病人直接转到骨伤科去,那边应该快。”   李盛颤抖着问道:“医生,我的情况很严重吗?为什么要做脑CT?”   左立回答他:“血压稍微有点高,应该没什么事,你别担心。”   左立三言两语安慰了李盛,又去检查另一个病人。忙完这边,左立看了一下时间,想找杨海帆说说李盛的情况,又被叫走帮忙上夹板。好不容易忙完,从留观室里面出来,左立低头匆匆走路,在门口被人绊了一下。他反应快,赶紧扶住门框站稳,对方忙不迭地道歉。   左立抬起头看,绊倒他的是个满脸痘痘的中年男人。他以为这位是病人家属,便说:“家属在外面等。”   “左医生,不记得我啦?”男人笑着。   左立打量他,中等个子,一身运动装,头发有些乱,应该是从睡梦中被叫过来的。他以为是别的科室医生,却始终想不起见过这张脸:“不好意思……”   男人说:“左医生可能和我助理打交道比较多。我叫刘玉松,是永勋律师事务所的律师。”   刘玉松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左立没时间去细想。他点点头问:“你是病人家属吗?”   刘玉松愣了一下,还是笑笑:“左医生,我就是来了解了解情况,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帮助。”   左立知道他和科里的一些医生关系不错。这么严重的交通事故,对刘玉松这种律师来说是丰富的案源,肯定有人第一时间就通知了他。左立对他并无好感,但脸上不露出来,公事公办地说:“那刘律师你慢慢了解,我还有事。”   刘玉松忙说:“对对,你忙你的。”说完自己走到一边去了。   被刘玉松这一打岔,左立没找到杨海帆,带李盛去做心电图的护士却来找他,给他看李盛的心电图。   典型的心动过速,可能是由于紧张害怕,或者是腿部失血导致,在外伤病人中很常见,但左立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回去看了一眼,李盛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左立问他:“头晕吗?是不是觉得恶心?”   李盛说:“好像有一点,但是不确定。我好痛啊医生,能不能先处理一下我啊?”   “马上。”左立回答他。   他没办法自己拿主意,一定要找到杨海帆,于是问那护士:“看见杨医生了吗?”   护士回答他:“刚刚在重症室吧?也有可能是在急诊病房。”   “你把李盛推到CT室,我去找杨医生。”左立匆匆说道:“时刻关注体温和心跳。”   护士嘴巴动了动,低声嘟囔了一句。左立听清了大半,也理不得那么多,往外去找杨海帆。重症室外边也是乌泱泱一堆人,没看见杨海帆,又转头去急诊病房找人。电话无人接听,好在最后在厕所门口碰到了杨海帆,他像看见救星一样拉住人:“杨老师!”   “怎么了?”杨海帆问他。   “那个叫李盛的病人,能不能让他插队先做个脑部CT?”左立说。   杨海帆看着他:“什么情况?”   左立回答:“血压偏高、心动过速,查体无按压痛,怀疑……”   杨海帆说:“排在前面有好些比他严重的病人,这个李盛只是外伤。”   左立坚持:“他的心跳增加很快,体温也在上升,应该是有脑损伤。”   杨海帆犹豫,这种时刻,合理调度医疗资源就是在救命。这时候,有人在杨海帆背后说话:“安排到骨伤科的CT室去,抓紧时间。”   是毛主任的声音。杨海帆和左立齐齐回头,毛俊没空多说什么,只是冲他们点点头。左立说了一声“收到”,和杨海帆一起往外走。杨海帆拿出手机给骨伤科CT室打电话,让他们给李盛插队。   左立和杨海帆到CT室的时候,李盛已经送进去了。杨海帆推开操作室的门进去,跟CT医生抬手打招呼。他正想凑过去看显示屏上的图像,CT医生忽然叫了一声:“卧槽!”   左立立刻转头看。隔着操作室的防护玻璃,仓内的李盛浑身不住抽搐颤抖,呕吐物从口鼻中喷射而出。   左立和杨海帆对视一眼,颅内出血是没跑了,CT医生立刻肯定了这个猜想。杨海帆沉下脸说:“赶紧找胡晓芸,让她安排最快的手术室。没空的话就去外科要。”   左立点点头,大步走出CT室。从骨伤科到急诊大楼的小路上空荡荡的,路灯映出拉长的人影,他忍不住跑了起来。 第15章 迷1   左立从人群里找到忙疯了的胡晓芸,向她转述杨海帆的吩咐,胡晓芸拧着眉毛匆匆走开,左立又去大厅里找李盛的家属。   “谁是李盛的家属?”   “李盛的家属在吗?”   “我……我是。”   哭天抢地、哀声连连的人群里,他艰难地发现了李盛的妻子,一个留着齐肩短发的女人。女人看上去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明明早就听到了左立的讯问,硬是等他走到跟前了才应声。左立有点生气,对她点一点头,用命令的口吻说:“跟我来。”   女人犹豫了一秒就跟了上来。左立的步子大,脚程快,一个人走在前面,女人一路小跑跟在后面。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手术室,杨海帆正等在门口,李盛已经被推了进去。   时间紧迫,杨海帆刚刚向毛主任汇报了情况,又打电话请颅外科专家会诊,此刻才想起通知家属的事情。他远远看见左立领着个不认识的女人过来,知道这位应该是家属,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满意地朝左立点头,向他们招手:“手术知情同意书,家属签字。”   女人走到杨海帆跟前,懵懂地接过来知情同意书,没看两行字,眼圈先红了:“医生,我们家李盛要死了吗?”   “急性脑出血,需要马上手术。”杨海帆如实告知:“是手术就会有风险,抢救及时成功概率很大,你看一下,没什么问题就签字。”   女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听杨海帆这样说,直接把同意书翻过来签上名字。她的手和嘴唇都在颤抖,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哽咽着说:“医生,救救李盛……”   我们会尽全力。”杨海帆拍拍左立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进手术室:“你做二助。”   左立迟疑了:“杨老师,我今天晚上……喝了点酒。”   杨海帆倒是没想到,吸吸鼻子,左立身上的确有一丝酒味。他烦躁地叹气:“行吧,那你去急诊帮忙,我得再去要个人。”   杨海帆进去手术室了,左立回转身,看到那个失魂落魄的李盛家属,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里没了神气。左立劝她坐下来,女人便听话地坐到长椅上去。左立看着有些于心不忍,安慰她:“李盛的情况,我们发现得很及时。你不要太担心。”   女人抹了一把眼睛,也没有泪水,只是木愣愣地点头。左立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又回去急诊帮忙。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李盛的手术,中间又抽空过来了一趟。   手术尚未结束,女人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儿,她旁边多了个滔滔不绝的刘玉松。   左立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他脚步轻,刘玉松和女人谈得太起劲,没有人发现他。他站在转角处,静静地听了几句。   “妹妹,你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考虑,要做最坏的打算。要是李盛死了,你拿什么过日子?钱才是最要紧的对吧?”   “你要是相信哥哥,我可以免费帮你代理。具体的细节可以慢慢谈,但是拖得越久损失越大。”   刘玉松谈得头头是道,句句话都在为女人考虑,句句话都似割刀。左立在心里冷哼一声,从转角处走出来。他把手揣进白大褂的口袋里,离着三五步的距离喊人:“李盛家属。”   “医生。”女人看见左立,立刻站了起来。   左立说:“还有文件要签,你跟我来一趟。”   “好,好的,医生。”女人忙不迭地答应。   左立对刘玉松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刘律师,只能先打断你一下。”   刘玉松自然也很客气:“没事没事,你们的事情要紧。”   左立把人领到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女人感恩戴德地接过来,一口气喝干了。左立跟她解释了一些入院手续和缴费的事项,也看出来她已经全无主意,问她:“通知其他家属了吗?”   女人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翻衣服口袋找手机:“还、还没有。我现在打电话。”   李盛的手术结束时,已经是早上五点多了。杨海帆告知女人手术很成功的时候,左立也在。女人静默了几秒钟,继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左立没想到这个细声细气、唯唯诺诺的女人竟然拥有如此嘹亮的嗓门,摇着头走开了。   混乱和繁忙过后,一切重新归于有序。手机显示时间为十点四十二分,左立做完手头所有的事儿,终于可以透口气了。   疲倦一瞬间袭来,左立觉得头重脚轻。他去了一趟卫生间,出来在休息区碰到杨海帆,杨海帆叫住他:“还没下班啊?”   “杨老师。”左立回答他:“这就走了。”   杨海帆已经换好了衣服:“我送你吧。”   杨海帆脸上挂着黑眼圈,这一晚上没有谁过得轻松。左立不想麻烦,拒绝道:“不用了杨老师,我很近的,走回去就十分钟。”   “别废话了,我载你。又不是什么麻烦事。”杨海帆不听他的,直接安排:“快点,走了走了!”   左立跟着杨海帆去停车场。到他家的路途实在很短,他们刚聊了一会儿李盛的手术,目的地就已经达到。左立向杨海帆道谢,拉开车门下去。   杨海帆喊住左立。他降下车窗玻璃,伸个脑袋出来说话:“小左,你满机灵的,我挺喜欢你。这次留院你有机会,该使劲儿的地方要多使劲儿。”   左立明白杨海帆的意思,他点点头:“我知道了,杨老师。” 第16章 迷2   李盛出院那天没找到左立,只能委托家人给左立送来一面锦旗。他的大恩人左医生正忙着笔试和答辩,为自己的前途最后一搏。一连两天,三年的辛苦在这两天尘埃落定,左立如释重负,整个人既轻松又空虚。不管结果如何,他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   聘任考核的结果将在一个礼拜之后公布,他还有可以假装无事的时间。答辩时左立抽签顺序靠后,从行政大楼回到科室里时,姜旭和孟清早已经在了。考核结束,三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大家说笑了一会儿,各自下班回家。左立也准备收拾东西走人,徐正川叫住他:“邮箱里面有一份通知你查收一下,注意报名截止时间。”   左立没多问,只答应了一句好。打开邮箱查收邮件,原来是骨肿瘤学术研讨会的注册通知。他知道这个事情,科里一共有三个参会名额,且早早定下了人员名单,怎么会截止在即又把他加进去?   左立满肚子疑惑。   这种学术研讨会,除了要作报告的学界大牛之外,其他人主要是去认识人顺便休假的。早几年管得不严的时候,还有人带着拖家带口去参会。   左立没继续深想,快速登录主办方网站注册后,稍微整理办工桌后下班回家。天越来越热了,他犹豫是要走回去还是坐公交,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收到小五妹的信息。   “我去!左医生!我听说这回开会名单里有你诶!【羡慕】”   左立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她:“我也是刚刚知道。”   小五妹打字飞快:“你知道吗,有人羡慕到变形。”   “你这个名额是自己挣的。我听说带你是因为729。要是再多死一个,文明城区就泡汤咯。”   7月29日那场连环车祸一共造成10人死亡,7人重伤,最终定性为较大事故,和重大交通事故只差一个死亡名额。小五妹的意思是,如果他没有及时发现李盛的特殊情况,729事故的定性就会改变,全区努力大半年的文明城区创建就此泡汤,影响的不知多少人。左立算是重大功劳一件,科里因此把会议名额作为对他的奖励。   左立回她:“你别瞎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小五妹贫了几句,就已经走过了公交站。左立不想走回头路,只好选择步行回家。下班高峰时段,路上的车流和人流泾渭分明,各自喧嚷。气温达到35度以上,路上没有一丝风,空气黏腻,只让人觉得燥热难耐。左立想起家里坏掉的热水器,他想,终于有时间可以让人上门修理了。   然而,和维修师傅的时间还没约好,左立就踏上了出差的旅程。说是出差,但实际比上班轻松多了。除去头尾两天在路上,实际开会时间只有三天。毛主任的报告在开幕式当天,同行的另一位院内骨肿瘤专家柏春阳的报告排在最后一天,除去这两场报告和开闭幕必须参加外,其他都但凭兴趣。下了飞机,在主办方派来接人的大巴车上,毛俊也叮嘱说:“机会难得,有兴趣就多听听,没兴趣就好好放松放松。”   一行四人,毛主任和柏春阳各自有自己的交际圈,年轻人只有他和徐正川。左立不太拿得准徐正川对自己的态度,因此也没有安排任何出游的计划,准备就在酒店待着。   会场安排在一处4A级景区的度假酒店内,四围碧水泱泱、绿海松涛,景致甚是优美。忙完入住和会议注册等事宜过后,刚好是晚餐时间,毛俊和柏春阳都会老友去了,只有徐正川和左立领了餐券,一起去酒店指定的餐厅吃饭。他们去的时间比较晚,主办方安排的一号厅已经满座,服务生便让他们去了旁边的小餐厅。小餐厅的档次自然比大食堂好,落地窗正对一片湖水,菜色也比大厅精致丰盛。徐正川开玩笑道:“我们这是免费升仓了啊。”   旅途劳顿,左立着实有些饿了,便取了餐盘去拿吃的。他先走到了西点区,各色卖相可口的甜点陈列在白色的大磁盘里。颜色美则美矣,却让人毫无食欲,左立研究了一会儿,挑了一块看起来最普通的布朗尼。放弃了西餐区域,左立直奔中餐区,热炒的锅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大师傅在铁板前灵活的双手上下翻飞,左立忽然只想吃一碗干炒牛河。他走到铁板面前,看着滋滋冒油的牛肉对大师傅说:“师傅,麻烦给我一份干炒牛河。”   师傅回答:“好咧。要加韭菜吗?”   “不用。”左立回答。   油香和肉香催得左立食指大动。他只要了这一份牛河,接了一杯果汁,便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筷子刚夹起来一块牛肉,还没送进嘴巴里,就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左医生!”   左立立刻抬起头瞧了瞧,不是徐正川,只见到不远处站着的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高一矮,正朝他这边走过来。矮的那个是开声喊他的刘玉松。   左立轻轻地皱了皱眉,紧接着露出惊讶的表情:“呀,刘律师啊!”   刘玉松三步并作两步挨了过来,站到左立的餐桌旁边:“左医生,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见你。你是来参加骨肿瘤会议的吧?我今天在会议厅旁边看见横幅了。”   左立点头回答:“嗯,跟着领导出来长长见识。”   “真是巧啊,我们所也在这里招待客户。”刘玉松兴奋地回答,这简直是他套近乎的好机会,于是问道:“左医生是一个人吗?”   左立往外瞧了瞧,说:“徐医生也在,他拿吃的去了。”   徐正川也在,这就更好了。刘玉松笑道:“刚好,我们一起吧。”这时他忽然想起身边还站着个人,于是向左立介绍道:“左医生,这位是我的同事,我们所的商事律师小覃。小覃,这位是附二院骨科的左医生。”   左立抬头看向那个人,眼睛笑得弯弯的:“覃律师呀。”   覃望山也看着他,眼神直接相接:“左医生。”   刘玉松客气道:“小覃,要么你也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刘玉松和覃望山的关系不能算好,平时在所里也不甚交道,加上这回丁少骢的事情,几乎只是维持表面的友好。他知道自己的邀请必然会遭到拒绝,他也没想和覃望山坐下来一起吃饭,只是在左立面前做一做假惺惺的礼貌。   覃望山显出迟疑的样子。刘玉松已经想好了回答他的客套话,可他却说:“那也好。” 第17章 迷2   覃望山坐了左立对面的位置,刘玉松则坐在他的左手边。又寒暄了几句,刘玉松站起来:“我去拿点吃的。小覃,一起吧?”   覃望山岿然不动,他把手机掏了出来,低头专心打字:“我回个邮件,你随便帮我拿一点吧。”   刘玉松当然不愿意被覃望山使唤,只是他站起来就不好意再坐下去,只能答应着去了。   刘玉松走远了,左立的眼睛才从白色暗纹桌布上摆着的水晶花瓶上移开,他拿着筷子在盘子里搅:“覃律师,你不觉得,我们真的很有缘分啊?”   覃望山面无表情,仍然在回复邮件,语气敷衍:“缘分吗?可不见得。”   左立想了想,说道:“我来这里出差,坐飞机飞行了600公里。600公里内有多少大啊?我们至少有半径600公里的缘分。”   覃望山放下手机,双手交叉搁在桌面上,带点嘲讽的口气:“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左立回答最直接的答案:“因为大餐厅满座了。”   覃望山轻哼一声,给左立科普他存在的知识盲区:“这家度假酒店的控股股东是一家名叫存仁的个独企业,而存仁的投资人,姓丁。同时,存仁也是那个骨肿瘤研讨会的赞助商之一。”   左立瞬间明白,这个临时的参会名额,应该是丁少骢为他争取的,小五妹的每一种猜测都和真相毫不搭边。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真是该谢谢丁少了。”   覃望山立刻问:“你打算怎么谢他?”   左立反问:“你觉得我打算怎么谢他?”   覃望山向后靠了靠,轻轻耸肩,说起了绕口令:“你觉得我觉得你打算怎么谢他?”   左立的身体往前倾,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巨大白色桌布几乎垂到地面,阻挡通往餐桌底下的视线,左立的腿轻轻往前伸,脚踝碰到了覃望山的小腿。   覃望山好像没有感觉一样。他没有挪开自己的腿,却伸手拿走了左立的果汁。这时候,徐正川端着餐盘回来了。左立的脚没停,若无其事地看向徐正川:“徐医生,坐啊。”   徐正川疑惑地看着覃望山。左立哦了一声,忙说道:“这位是刘玉松的同事,我们刚刚碰到的。”   徐正川向覃望山点一点头,算是打招呼,覃望山也向他回礼。他一边坐下来一边问:“刘律师也在?”   左立的腿沿着胫骨慢慢往上滑动,嘴巴上回答道:“他拿吃的去了。刚刚还说要找你聊聊呢!”   徐正川坐好,他的双腿把白色的桌布往上顶了顶,泄露桌底下的一线秘密。覃望山忽然深吸一口气,端起玻璃杯喝果汁。一口下去,他狠狠地皱了皱眉。左立忍不住问他:“很难喝吗?”   覃望山还没回答,刘玉松也回来了。四个人各坐一方,填满了这张小方桌。桌布底下聚齐了四双腿,顿时拥挤起来。左立低头吃饭,慢慢把脚收了回来。   刘玉松加入之后,餐桌上变得热闹起来。他本意是和两位医生套套近乎,有利于今后工作开展,但碍于覃望山也在,不愿意谈太多工作的事情,就天南海北胡扯起来。真论起来,桌上四位,没有哪个是嘴笨的人,你一眼我一语,竟似十分投机的老友重逢。   聊着聊着又扯到729那天的事情。刘玉松为了吹捧两位医生,极尽渲染之能事,仿佛眼前是两位华佗在世。左立客气了几句,徐正川倒是听得很受用,话匣子愈发关不住了。   刘玉松问:“徐医生的报告是在哪一天?我打算悄摸溜进去,瞻仰一下您的学术风采。”   徐正川哈哈笑着摇头:“我哪有那个资格啊。毛主任的报告在明天,你有兴趣倒是可以去听听。”   刘玉松直点头:“那肯定要去,虽然我也听不懂哈。徐医生你也不要谦虚,说不定明年就是你上台做报告了,后浪总要推前浪的嘛。”说罢他看了覃望山一眼。   覃望山当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积极地加入:“老刘怎么能算前浪?你才刚四十,正是所里顶梁柱、半边天,什么前浪后浪的,说出来臊我呢。”   左立假装惊讶:“刘律师已经四十了吗?我以为你才三十出头呢!”   “左医生真会说话。”刘玉松嘿嘿笑,鼻头上的痘痘似乎更红了:“我入行都十几年了,老早不是小年轻了。左医生应该还没到三十吧?”   左立回答:“我今年27,虚岁。”   刘玉松叹了一声:“27,多好的年纪啊!我都想不起我27是啥样了。今天这桌子上,属左医生最小吧?”   徐正川比左立大两岁,他点了点头。   刘玉松说:“那左医生才是真正的后浪啊!”   徐正川也跟着感叹:“可不是嘛!一浪又一浪啊!”   左立总觉得徐正川话里有话,却不晓得他到底什么意思,想不明白,只能跟着笑。他嘴巴渴,果汁又被覃望山拿走了,只好起身自己再去拿。在饮料区倒柠檬水,很快背后有人凑了过来,挨着他问话,语气一本正经、甚至有些严肃:“你说你是什么浪?”   左立实在忍不住笑。他捂着肚子,笑得肩膀一抽一抽,好一会儿才憋住了,咬着嘴唇问覃望山:“你想知道吗?”   那天的晚餐大家相谈甚欢,吃到快八点才各自回房。左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可能是山里的空气好。、环境也好,左立的睡眠质量得到极大改善,第二天还差点睡过头。   第二天的安排就是听报告、参加交流会。中午毛主任叫大家一起吃了个饭,晚餐便各自行动。左立本想早点吃完回去,今天照例是他该给外婆打电话的日子。还在餐厅吃饭,他接到酒店前台的电话,通知他换房间。前台说他住的那一间烟雾报警器出现故障,一直莫名鸣叫,酒店为了不影响左立休息,特意给他换一间。   左立匆匆吃完晚餐,赶回房间收拾东西。报警器叫声刺耳,左立动作飞快,胡乱塞好行李,跟着服务生出门。   这里度假酒店的客房分三种,。他们原本入住的是酒店的普通客房,但因为没有空余的房间,左立被安排到了离客房大楼将近一公里远的独立院落。   这种小型院落的卖点在于环境清幽、隐私度高,一个院子仅有八个房间,配有专门的管家,出入都有司机开着高尔夫车接送。只是对左立来说却不太方便。原本他们住的地方前楼就是会议厅,楼下就是就餐处,听报告和用餐都很方便,而且大家都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说不定碰上几个聊得来的同行,还能攀扯点交情。如今他一个人被丢到偏僻的小院儿,不但没有觉得占了便宜,反而不大乐意。   他住的这一处院落叫菡萏小筑,是一座三层高的新中式建筑。从外面看,整个院子青瓦白墙、古色古香,进到内里却是一应智能家居,白灰色调、简洁高冷。自称名叫小枫的管家在前面领路,为左立打开房门,插上房卡,室内古色古香的荷花灯次第亮起来,沙发上一对墨绿色的绣花靠枕格外抢眼。小枫站在门口简单为左立介绍了一下屋内陈设,然后退到门外:“左先生,有任何问题,请随时召唤我。”   左立点点头,小枫为他关上了房门。   作者有话说:   我也太勤快了 第18章 迷2   沙发上摆的是一对鸳鸯枕,床头的灯是并蒂莲,架子床垂下帘幔,室内装潢如同洞房。左立换上拖鞋,靠着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到露台上去打电话。他的房间在二楼西面,露台对着院内的天井。向下望去,天井中央砌着方方正正的泥灰色水池,池内飘着几朵淡粉色睡莲,池边铺着延伸到台阶处的白沙。夜色已深,天上缀着几点孤星,偶尔送来的几缕风竟然带着令人惬意的凉爽,蛙声蝉声一片。   到底山里是比外面凉快好几度,怪不得大家都喜欢来这里避暑。   跟外婆打电话,内容都是千篇一律。最近忙不忙,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外婆耳朵不太灵光,左立要很大声说话她才能听清楚。   听着外婆的声音,左立忽然有些泄气:“说不定我很快就回老家了。”   外婆的声音颤巍巍的:“啊,小立要回来了呀。放假了呀。”   左立转个身,背靠在露台的木质栏杆上:“不是放假了,是回来,回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为什么不走了?你回来干什么呀?”外婆的声音忽然凶悍起来:“你回来干什么啊!大城市多好,挣钱又多,环境又好。你在大城市找个漂亮懂事的姑娘做媳妇儿,就在那儿安家。”   左立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一次性拖鞋,绷直脚尖:“漂亮懂事的姑娘看不上我。”   “怎么会呢?”外婆放柔了声音:“我们小立又聪明又乖,哪个姑娘看不上?”   左立脑海里浮出覃望山的样子,说:“我不喜欢漂亮懂事的……姑娘。”   “不管啥样,小立喜欢就成。”外婆教育左立:“别想着回来啊,这个破地方,回来干啥啊?我还能走能跳的,也不用你操心。”   左立只好答应道:“好,那我不回来……我以后接你来大城市。”   外婆乐呵呵地说好,挂电话前,又叮嘱左立早点休息。然而左立并不觉得疲惫,白天并没有多少消耗,他身体里积蓄了大把的力气,却无处可以发泄。总觉得嘴巴里少了点什么,手伸到窗台上去摸,才想起自己身边并没有烟。   离这里五百米左右有家24小时便利商店,他来的路上瞧见过,打算去买一包。从小院出来,绕过一丛芭蕉,左立抄近路走。夜间的石板小路上没有人,藏在绿化带里的路灯发出莹莹绿光,被做成十二生肖石像形状的垃圾桶威严伫立,如同坟场前的神道。左立觉得这环境简直可以做聊斋的拍摄现场,凉风从背后吹过,让他忍不住摸了摸后脖颈。   五百米距离很近,左立很快就到了。便利店的感应门打开,发出清脆的铃响。左立进去直奔柜台,跟收银小哥要一包烟、一只打火机。   小哥问他:“烟要什么牌子?”   左立眯起眼睛看,一时也不知道要哪一种,这时进门的铃声又响了。左立随便选了一种,掏出手机来结账。付完款,他拿着东西转身,居然又看到了覃望山。   便利店太小,覃望山也没办法假装没看到左立。二人四目相对,气氛有些滑稽。左立一边摇头一边感叹:“你还不承认我们有缘?”   覃望山也觉得好笑了,他还是冷静地开玩笑:“我怀疑你跟踪我。”   覃望山是来买水的,他拿了两瓶气泡水,在自助机器上结账。左立站在一边等他,然后跟他一起出了便利店。   石板小路很窄,两人并排并不好走,于是覃望山走前面,左立跟在后面。走到和大路相接的岔路口,覃望山以为左立会拐弯,哪知道左立还是跟着他。   于是覃望山停下来,转头问他:“你走错路了吧?”   左立轻快地回答:“跟踪你呀,覃律师。”   覃望山似乎有点无可奈何,没有再多说什么,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左立在后面欣赏覃律师的健美身材。覃望山个子挺拔,肩宽腿长,因为比例很好,所以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还要高。他又惯常穿着西装,时时刻刻都散发着一种斯文败类的气质。这种气质撩拨着左立的荷尔蒙。   两人一路走到了菡萏小筑的院门前。覃望山抬手按门铃,没回头对左立说:“要继续跟踪吗?”   管家小枫来开门。他向两人打招呼:“回来了,覃先生、左先生。”   覃望山愣了一下,看向左立。左立趁这个功夫,一马当先走到前面去,还不忘跟小枫道谢:“谢谢。”   这回换成覃望山跟在后面。左立一径朝自己的房间去,他留心着身后的脚步声,步子不快也不慢。停在自己的房门口,左立没有开门,靠墙等着覃望山跟上来。   覃望山看着左立停下来的位置,问他:“这是你的房间?”   左立点头:“对啊,今天刚换的。”覃望山当然知道不可能是左立自己花钱换到这边来住,他也没可能打听到自己的房间号,多半是丁少骢使的小伎俩。   他刻意和左立保持距离,站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抬了抬下巴:“我住你对面。”   左立皱了皱眉:“还真有点邪门,等等,不会又是丁少故意安排的吧。但是,为什么要把我的房间换到跟你一起呢?莫不是……”   覃望山挑眉,等待左立说出他的猜测。左立没有说下去,他觉得有点口渴,伸舌头舔了舔嘴唇,眼神落在覃望山手里的气泡水上。   左立说他:“覃律师,昨天你喝了我的果汁,也该还我一瓶水吧。”   覃望山从口袋里掏出来了房卡,一边开门一边说:“自己买。”   左立摇头说着“真抠”,一面往他的房间里探头瞧。覃望山问他:“你看什么?门对门的房型是一样的。”   左立嘀咕道:“我就想看看,房间里有没有藏个冯妮娜。”   覃望山一手撑在门上,挡住左立越来越嚣张的窥探,一字一顿道:“你越来越逾界了,左立。”   左立仰着脖子看他,故意用气声说:“这也算越界?我的覃大律师。”   覃望山撇开头,根本不跟左立对视。左立却得寸进尺,靠得越来越近,几乎要贴上去了。覃望山的态度似乎是拒绝,也似乎是默许,他的嘴唇擦着覃望山的耳朵:“你昨天问了两个问题,想不想听答案?”   用什么谢?又怎么浪?左立的态度好似在说,只要他愿意,都可以逐一体验。因为久未有动静,头顶的声控灯灭掉了,只余昏黄的壁灯。   黑暗里的左立又开始散发出勾人的气味儿,他的身体好似一条缠绕的、水淋淋的泥鳅。   覃望山手臂上的肌肉绷紧了。他往屋内退了一步,左立没站稳向前扑,覃望山一把拉住左立的肩膀,一个转身把人拖进了室内,然后推着他压到门背后。左立绊了一跤,一只鞋卡在门口,覃望山直接抓住他的赤脚。   沉默的对视中,覃望山率先投降,恶狠狠地亲上去。   (略略略)   覃望山的脑中烟花般炸开,忍不住要深深吸气。   比梦里还要烫、还要爽。   作者有话说:   忐忑,这样应该不会锁吧 第19章 迷3   和麻友新的和解协议谈得七七八八,丁少骢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剩下的事情交给代理律师,不需要他再操心。丁中展的气也顺了,同意他恢复自由行动。于是他第一时间让财务定了机票,直奔目的地而去。   到景区已经是晚上了,酒店经理不知道他要来,他也不要什么招待,自己要了一辆高尔夫车,开着直奔菡萏小筑。   他去覃望山的房间找人。登机前他给覃望山发过信息,但覃望山一直没回。丁少骢猜覃望山多半是在和客户的酒局上,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还是先去了他的房间。走到房门口,丁少骢抬手准备敲门,却发现门并没关上,门框和门板之间夹着一只一次性拖鞋,留着一道窄缝儿。   礼貌性地敲了一下,丁少骢推开门,把那只拖鞋踢到一边,走进房间里面去。他一边扫视一边嘟嘟囔囔:“老覃,你怎么门也不关啊?专门等我呢?”   客厅里却无人。   这是一间房是家庭套间,两室两厅,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大卧室和小卧室通过浴室连通。丁少骢往卧室里看,不确定覃望山是不是在房间里:“老覃?”   浴室里似乎有动静。丁少骢又试探着喊了一声。   “我在洗澡。”   里面的人回答,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古怪,但丁少骢没有深想,顺嘴回了一句:“那你洗快点,我等你出来。”   覃望山没有再回答,反手拧开了花洒,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其他的气息。   丁少骢在厅里坐了一会儿。但他一点都坐不住,心早就飞到了对面的房间里。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左立见面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对自己是个什么意思。念头一转,又想到这个人现在和自己一墙之隔,或许也在洗澡,全身不着一寸。有些火真是越憋越邪门儿,丁少骢骂了一句,耐心全失,朝里面喊:“老覃,你是洗澡还是绣花啊?老子不等你了,先走了啊!”   说罢,丁少骢直接摔门走人,在关门的那一刹那,覃望山忍不住喊了出来。   花洒冲刷着,浴室里的温度高到令人无法忍受。   左立很快站起来,吐掉嘴巴里的东西,直接从浴室里跑了出来。他的衣服全部淋湿了,是裹着覃望山的睡袍回的房间。把湿淋淋的衣服扔进脏衣篮,左立直接倒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他的元神才彻底归位,忍不住把脸埋在被子里笑。   好像偷情一样。丁少骢走进来的一刻,左立都怀疑覃望山要软了。可越是紧张、就越是刺激,越是令人欲罢不能。浴室的防滑地砖太硬了,把他的膝盖印出两个凹槽来,他蜷缩腿揉了揉,微微叹口气。   以他的体质,第二天起来必然乌青一片。不过这么一番折腾,睡意汹涌袭来,也顾不得去管丁少骢有没有发现异常,只想要大睡一场。   第二天早上,左立被自己的闹钟吵醒。有了第一天睡过头的教训,他不再相信自己的生物钟。离九点半的会议还有两个钟头,左立时间充裕,起床后慢悠悠洗了个澡,然后去一楼的小餐厅吃早饭。   菡萏小筑的餐厅只供应八间套房的客人,地方不大,陈设古朴,都是旧式八仙桌和长条凳。他走进去,一眼就望见了坐在左侧靠窗位置上的覃望山和丁少骢。   丁少骢的方向正对门口,任谁走进来他都能第一时间发现。他特意选了这个位置,也是他第一眼瞧见了左立,兴奋地朝他招了招手。   左立盯着覃望山的背影瞧了一秒钟,也对丁少骢招了招手。   他先去拿吃的。在自助区徘徊了一会儿,最后要了一碗墨鱼小馄饨,搭上一个单面煎的太阳蛋。丁少骢献殷勤起身来帮他端,他也没有拒绝。   碗一直端到他们坐的位置上,丁少骢替左立拉开椅子让左他快坐。左立一边落坐一边问:“丁少,你怎么在这儿?”   丁少骢换了个发型,看起来精神奕奕:“我来找老覃啊!他们所每年都要在这儿招待大客户,我得来盯着。”   “麻友新的事情解决了吗?”左立问起旧事。   “解决了解决了。”丁少骢一连声回答。七院这条线所帮了他大忙,麻友新的伤其实是在车祸前一天就有了,当时劳务机构把他送到七院看病,是他自己溜了出来。丁少骢对麻友新是先恐吓再施舍,把人哄得对他感恩戴德,最后赔了十万块了结。只是这件事最开始的狼狈让他觉得脸上无光,解决的过程中也用了点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丁少骢不打算和左立细说,敷衍地一嘴带过。   左立也没想细问,只说:“那就好。我一直想问问事情进展情况来着,忙得忘记了。”   左立说话是很关心的语气,丁少骢确认还惦记着自己,放心了不少。他假模假式地问道:“左医生,我记得酒店这周是有个会议的,你是来参会的吧?”   “对啊。”左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打趣说:“我也不知道是突然撞了什么大运。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名额,就给我占了。这个房间也是,我原来的那间报警器坏了,给我升级到这边来。两边差价应该不少,不会让我补吧?”   “那不能够!”丁少骢强忍住笑:“这说明你要时来运转了啊,左医生。”   左立低头喝了一口馄饨汤,汤头又鲜又甜:“希望吧。”   丁少骢找话问他:“左医生,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左立回答他:“听讲座吧,下午在附近随便逛逛,没什么特别的安排。”   “别不安排啊,我来给你安排。这是你丁哥的地盘。”丁少骢这次改变了策略,走起了挥金如土的富二代路线,大手一挥、中气十足:“包你吃好玩好。”   左立想了想,还是摇头:“我跟着大家一起来开会的,自己一个人去玩儿,总归不大好意思。”   丁少骢立刻说:“叫上徐医生他们一起啊,人多才好玩儿。我们这边也有那种固定线路的一日游、两日游,我听说你的好多同行都买了套餐。”   左立被说得有点心动,犹豫道:“那我等会儿问问徐医生。”   丁少骢乐呵呵地点头:“问问,问问。”   两人谈完这一轮,左立低头吃他的馄饨。丁少骢这才意识到覃望山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他觉得覃望山可能是不满自己利用他追人,十分给他塌台,于是碰碰他的手肘,示意他说几句话。   覃望山不理他,不紧不慢地喝自己的粥。丁少骢好笑:“老覃一把年纪了还闹孩子脾气,有起床气,话都不肯讲。”   左立不赞同:“我看覃律师黑眼圈都出来了,是昨晚没休息好吧?”   “昨晚”两个字,左立咬的很重。   “是吗?”丁少骢疑惑,侧脸去仔细端详覃望山:“好像是有点黑眼圈。不过他们这行没日没夜的伺候客户,一个电话随时随地召唤,是挺累的。”   “伺候客户?”左立眨眼。   丁少骢趁机吐槽,谈起了覃望山的“待客之道”。他说:“他在熟人面前不耐烦说话,客户面前可是滔滔不绝,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哦,舌灿莲花!”   左立扑哧一声笑。他一只手撑着下巴,舌头轻轻在唇间上点了一下,看着覃望山说:“原来覃律师才是……舌灿莲花。”   “那可没有假的。要不然,他怎么拿下那谁、还有那谁来着!”丁少骢补充。   左立抿嘴笑:“听起来覃律师的个人生活很丰富。”   丁少骢促狭地挤眼睛:“长成他这样,想不丰富也很难啊。”   覃望山终于出声了:“多谢丁少抬举啊。你在这儿瞎废话,耽误左医生去开会。”   “对对。赶紧吃,吃完我送你啊,左医生。”丁少骢反应过来。虽然酒店是有摆渡车的,但是丁少骢要献这个殷勤,左立没有拒绝。他揉着还发酸的腮帮子,吃完了那一碗馄饨。   丁少骢注意到了左立的动作,左立解释道:“睡觉姿势不对,肌肉有点酸。”   丁少骢不疑有他,起身说自己先去开车过来。覃望山也喝完了粥,搁下的白瓷勺撞在仿汝窑的青瓷碗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第20章 迷3   早上左立和徐正川一直不在同一个会场,没有碰到面。十点半茶歇的时候左立在大厅里等咖啡,收到来自徐正川的信息:“碰到善仁的小丁总,喊我们下午一起去爬山,你也参加吧?”   左立立刻回了个“好”。徐正川又回复说:“等会儿早点出来,在酒店大门口等,我们十一点半就出发。”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左立提前从会场溜出来。去卫生间的路上,手机一直在裤兜里震动。他没有接,任它响着,直到上完厕所、洗过手,才掏出来看。   是丁少骢打来的。   他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伸手扯擦手纸。丁少骢那边吵吵嚷嚷的,他洪亮的说话声直冲耳膜:“左医生,出来了没?我在你们会场大门口,就那个绿色玻璃墙那边。”   “就来。”左立飞快擦干手,挂掉电话往外走。各个小会场的报告基本都没有结束,但陆陆续续已经有人在往餐厅去了。等电梯稍微花了一点时间,他从电梯出来,老远就看见穿着一身白、鼻梁上架着墨镜的丁少骢。他特意换了一身衣服,装扮已经和吃早餐时不大一样。一套奢侈品成衣运动套装,抵得过左立好几个月的工资总和。   酒店门口有免费的摆渡小巴,停车场聚集了不少人。丁少骢亲自开着一辆十一座的商务车来接人,从一干等待的人流中穿过去。一行一共四人,除去了丁少骢和左立,还有徐正川和中心医院的齐铭。徐正川介绍说这位齐医生是他的同门师兄,两人许久未聚,这次居然在这里遇上了。齐铭斯斯文文的模样,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儿,说话也很客气,上车就和每个人打招呼问好。   丁少骢说先带他们去吃饭。饭店在景区山门里面,从会场过去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都是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丁少骢车技不错,双手大开大合把着方向盘,却开得十分稳当。他一边开一边说:“我请几位尝尝这儿有名的江鲜宴。”   齐医生听了这话,说道:“这个季节禁渔,有江鲜很难得。现在啊,海鲜易得,江鲜难求,尤其这里的还是冷水鱼。”   丁少骢赞同道:“齐医生懂行。”   景区里禁止社会车辆进入。丁少骢大摇大摆地开车带他们进去,门口保安认识这个车牌,也没拦他们。饭店离大门很近,从一条窄小的水泥路开进去,很快就看见了掩藏在绿茵后面的一栋低矮平房。   门口一片水泥地上仅有四五个停车位,一辆银灰色面包车占了一个。饭店连个招牌都没有,倒像是自家住的农房。   丁少骢停稳车,打开后座的自动门,左立坐在门口的位置,第一个跳了下来。刚下车,从屋内迎出来一个盘着头发、系着黑布围裙的女人,笑吟吟地冲丁少骢打招呼。   “丁少,来了啊。”   丁少骢搓手笑:“孟姐,菜给我准备好了吧?”   女人回答:“提前一天都备好养着的,等你们人到了就做。”   丁少骢笑嘻嘻地问:“谢谢孟姐。老覃他们今天来吃饭吗?”   孟姐“诶”了一声,眉毛轻轻拧了拧:“望山过来了?没听他说起。”   丁少骢自知失言,打着哈哈:“他们单位不是每年都来的嘛!包间给我留着的吧?我先带客人进去了啊。”   那个孟姐也还是笑着,抬手指了指。丁少骢熟门熟路带着他们进到包厢里面去。   饭店内部装修也是偏朴实沉稳的风格,整体都是木质结构,色调以胡桃色和原木色为主,没有什么新奇出挑的装饰品,餐具都是普普通通的粗瓷和土陶,颇有一点拙朴之意。   包间里一张大方桌,四个人刚好一人占一面,各自落座。很快孟姐泡了茶送过来,是今年收的本地新茶。翠绿翠绿的叶片飘在茶汤里,瞬间满室清香。   左立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丁少骢站起来给他端茶杯,左立忙谢道:“谢谢丁少。”   丁少骢看他还是这么见外,心里有点不大是滋味儿:“跟我你客气啥。”   左立只是笑了一下,没有解释。齐铭看了左立一眼,也没说话。   江鲜宴很快开席,口味做的倒是普通,或白灼、或清蒸或生腌,只是那些东西,左立好些都没见过、没听过。和他平时吃的鱼虾蟹类比起来,这里的江鲜肉质更嫩更紧实,他尤其喜欢那碗小鲜粥,简直鲜的眉毛都要掉下来了。   四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天。大家都是业内人,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医院调整械占比的事情。现在整个卫生系统紧抓药占比、耗占比,控制诊疗活动中用药用械的比例,本意是好的,但对骨科来说却非常棘手。   丁少骢抱怨:“这半年我们的销售额下去了一小半儿。”   徐正川也深有感触:“别的科室,扣扣搜搜也能过,你说我们骨科能想什么办法?骨科耗材使用率多高谁不知道,让我们怎么省?拿线给骨折病人缝上吗?”   丁少骢附和:“谁说不是!我们公司养的跟台技术员都跳槽了两个了,缺活儿啊!”   齐医生是口腔科医生,虽不像骨科医生那么义愤填膺,但也颇有同感,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在兴头上,孟姐敲门进来敬茶。她脱了围裙,换了一条浅灰色亚麻无袖长裙,裙摆盖到脚踝的地方,看起来整个人又长又细。   孟姐脸上挂着笑,眼角清晰可见鱼尾纹:“丁少,各位,今天的菜怎么样?”   丁少骢忙不迭地夸,大家也都附和说好吃。孟姐靠在丁少骢的椅子旁边:“你们满意就好。不是什么好菜,但是食材娇气,处理也费功夫,难得就难得在别处吃不到。以后你们在五星级饭店吃饭,说不定还念起我这个小饭馆的好呢!”   丁少骢奉承道:“那也是念着孟姐的好。”   “还是丁少说话好听,大家慢慢吃,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孟姐朝每个人点了点头,临出门拍拍丁少骢的肩膀。丁少骢会意,起身跟着出去了。他十几分钟后才回来,四个人又吃了约莫半小时,茶足饭饱,这才动身去爬山。   汽车最远只能开到半山停车场。因为是旅游旺季,这里游客并不算少。一排排小巴塞满了停车场,一茬茬的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步行上山。他们在这儿碰到了不少坐小巴来的同行,一时间又热闹起来。   找了个空当,丁少骢对左立说:“等会儿咱是去爬山、还是去漂流呢?”   “咱?”左立拉长音说。   丁少骢跟他分析说:“徐医生和齐医生还不一定上哪儿,我觉得他们师兄弟要聊天,咱别跟着。这山上有个金光寺,说是很灵验,我估计老覃带着客户在那儿呢!咱去多半能碰见他。”   “碰他干什么。”左立说着,忽然想起那个孟姐,一副吃瓜模样:“说起覃律师,今天饭店的孟姐,怎么一提起他脸色都变了?”   “有吗?没有吧!”丁少骢觉得左立的说法太夸张,解释道:“孟姐那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老覃哪有那本事!我估计是老覃过来没跟孟姐打招呼,孟姐有点不开心了。”   左立凑近了一点问:“那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啊?”   左立说话的气息扑倒丁少骢脖子上,让他全身都酥了,脑子也有点不听使唤,嘴巴里面乱说:“他俩啊?有过一段呗!老覃那副模样,特别讨姐姐喜欢。他交的那些女朋友,一个个儿都是比他大的。”   左立捂着嘴笑:“比覃律师还大啊?”   丁少骢也跟着笑:“老覃的口味重。我跟他不一样,我喜欢年轻的。”   左立不接话了,抄着手去找徐正川。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徐正川和齐医生要去爬山拜佛,左立选了去漂流,丁少骢自然奉陪。 第21章 迷3   漂流的游客不少,售票亭处也排着长队。丁少骢本来想打电话找人直接把他们带进去,转念一想,就这样和左立挤在一起排队也挺美,于是什么也没做,老老实实跟在人群后头。虽然山里比外头凉快,但毕竟正值盛夏午后,日头毒辣,人挤人地排着队,空气稀薄,汗珠子连着线的往下滚。丁少骢看左立热得背心都湿透了,喊他去阴凉底下待着,自己排就行。   左立听了没有拒绝,用手遮在额头上,一路挤出排队的队伍。丁少骢使这一手算苦肉计,没料想左立真的走了,心里又开始后悔。没过一会儿,左立又挤回来,往丁少骢的手里塞了一瓶冰镇矿泉水。   丁少骢乐得眉毛眼睛挤在一处,还在那里满不在乎地说:“我也不渴。”   左立嗯了一声:“那行,还给我吧。”   丁少骢又舍不得,立马拧开瓶盖,咕嘟咕嘟一口气都给喝了。   排了半个多小时,他们终于买到了票,挨进了场。场内有买东西的小卖部,丁少骢去买了两套身衣服,短裤加短袖,让左立去换上。他说:“穿雨衣不顶事儿,封再严实也没用。换上这个,飘流完换自己的衣服。这便宜,扔了也不心疼。”   左立看着丁少骢左手的橙色向日葵花短裤和右手的印满LV老花的套装,犹豫了一下,接了左边的。   离小卖部不远有一间可供换衣服和存包的小木屋,男左女右分隔两边。室内前设置了两面墙的存包柜,最里面是卫生间。厕所只有四个隔间,都显示已被占用。丁少骢盯着排队,终于抢占到一间。他忙冲左立的方向喊道:“左医生,你先去换。”   丁少骢排队的工夫,左立已经脱了鞋、换好了短裤,他说:“没事儿,都是男人怕什么,我就在外面换,你进去换吧。”   左立坦坦荡荡的话把丁少骢说得进退不是。他盯眼睛盯着左立的后背,看他弯腰把运动鞋缩进存包柜,露出一截白的后腰,咽了一口唾沫。他怕自己再看下去要起反应,连忙进厕所隔间换衣服去。   左立站起来,抬手脱掉了自己的衬衫。他裸着上身,三两下折好自己的衣服,正要拿那件鲜艳的橙色T恤,不知怎的却感受到了斜里射来的目光。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转头却看见了个熟人。   人影很快被其他游客挡住,快到他还没能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就在这时,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孩子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狠狠地撞在他的腰上。   “怎么回事呢!哪家的小孩儿啊!”丁少骢刚从厕所换好衣服出来就看见这么一下,不由得大吼一声。   满身印花的丁少骢显得凶神恶煞,小孩儿被这一嗓子吼懵了,呆呆地、无所适从地站在那儿。很快有人从穿过存包柜和来回走动的人流走近来,对小孩子喊:“轩轩!”   小孩子看见认识的人,一扭头朝着那人的方向冲过去。那人一把拎住小孩儿的胳膊:“跑什么呢!撞了人怎么不道歉?”   “老覃!”丁少骢一愣,接着乐开了花儿:“你从哪儿弄一小孩儿啊?”   覃望山看左立一眼,把小孩儿往前推:“说对不起。”   小孩儿噘着嘴,犟着脑袋不说话。覃望山还是推他,沉着脸僵持着。左立瞧最不耐烦和小孩子打交道,主动说说:“没关系。”   小孩儿听左立不计较,跳起来又往外面冲。覃望山无奈,也跟着出去了。   丁少骢在后面喊:“诶诶,老覃,你别走啊!”   左立笑了,他说:“丁少,你快去换衣服吧。”   换好衣服出来,又排队领充气筏。覃望山也在那儿,他一只手拎着张红色的充气阀,身边跟着刚刚那个小孩儿。只是这回身边多了另外一个女人,左立认得她。   “冯姐。”左立主动叫她。   冯妮娜听到有人喊自己,回头左右瞧了几下,最后看见左立,立刻笑起来:“哟,左医生!”   左立隔着人和她说话:“冯姐来这儿度假?”   “嗯。”冯妮娜的声音一如既往令左立感到难受,她说:“陪轩轩来的。喏,就是那个,望山答应陪他漂流,就过来了。”   原来是冯妮娜的儿子。他知道冯妮娜年纪应该不小,却没想过她有个这么大的孩子。左立看看覃望山,又看看轩轩。   覃望山带着轩轩排队去,刚好从左立身边路过。肩膀挨肩膀的距离,覃望山出于礼貌停了一停,点头算是打招呼。哗哗的水流声和嘈杂的人声包裹着五官,左立眨了眨眼,手轻轻在覃望山的腰上滑过去。   没一会儿,丁少骢也拎着充气筏过来。他一下瞧见了冯妮娜,眼睛一亮:“冯老板!”   冯妮娜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道:“你是……”   “我姓丁,之前老覃过生日,咱见过的。”丁少骢忙说。   不知冯妮娜是想起来了还只是客套:“哦哦,丁先生,望山的朋友,我想起来了。今天真巧啊,在这儿都能遇到熟人。”   “可不是!”丁少骢忍不住想笑,他最想是拉住覃望山问个清楚,是不是已经彻底拿下了这位女老板:“你和老覃来玩啊?”   冯妮娜说:“他们律所招待客户,我也想带轩轩来避暑,就来了。这么巧,晚上一起吃饭吧?”   “那敢情好啊。”丁少骢一口答应。   聊了一会儿,丁少骢和左立也去排队。覃望山和轩轩排在他们前面,中间大概隔了四五条船。丁少骢望着覃望山带孩子的模样,忍不住挤眉弄眼地发笑。他凑近左立的耳朵说:“你看老覃那样子,这回是要登堂入室了吧?”   左立扯着嘴角笑了一笑,算是捧场。覃望山穿了灰色五分裤和黑色短袖,外面罩着一件银色连帽衫,露出上臂和小腿的一点肌肉。他见过覃望山西装革履的样子,也见过他一丝不挂的样子,正经的、下流的,但这种休闲装扮倒是第一次,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很快轮到左立和丁少骢。安全员给他们递过来救生衣,并且简单讲解了一下注意事项,就一脚把他们踢进了水里。充气的筏子随着坡道缓缓下滑,入水的一刻,立刻被湍急的水流推得直冲而下。   左立紧紧抓住气垫上的把手,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他不会游泳、甚至有些怕水,选漂流只是为了避免和覃望山在寺庙撞见,同时给徐正川和齐铭名正言顺单独行动的借口,哪晓得在反倒是在这里遇到了覃望山,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哪儿都逃不过。   一个大坡过后,气垫筏驶入相对平缓的河道,左立砰砰直跳的心脏略微放松,稍稍松一口气。丁少骢看出来左立有点紧张,说道:“左医生,有我在你别怕啊,我的游泳水平,运动员级别的!你就享受这种刺激,肾上腺素飙升额感觉,贼爽!真怕了你就喊,喊出来就舒服了。”   左立开口说:“我不是怕,就是……”   话没说话,船进入下一个陡坡,刚好左立正面朝前,几乎以九十度的角度直冲向下,掀起的水浪从头到脚盖下来。   浪早就把他从头到脚浇湿了了,失重的感觉一波接着一波。左立紧紧闭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丁少骢抓住了他的手,他也无暇顾及。从浪里冲出来也不过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左立却觉得长达数十分钟。   几个较大的坡道过后,接着很长一段平稳的漂流。因为河道变宽、速度变慢,甚至要靠自己划水前进。控制不好方向的几张船堆在了一起,你撞我我撞你,体重轻的就有翻船的危险。速度再次降下来,左立觉得自己适应多了,他想抬手擦擦脸上的水,低头却看见丁少骢抓住自己的手。丁少骢的皮肤微黑,和自己的完全是两种颜色。丁少骢察觉到左立的目光,怕他着恼,连忙把手往回缩了缩。   左立的目光中带着一点审视,丁少骢自己先心虚了,解释说:“左医生,你太瘦了,我怕你被甩出去。”   左立先说了谢谢,然后回答:“我力气大,抓得紧。”   很快,左立和丁少骢和其他的船一起,卡在了河道最窄的地方。挤挤挨挨间,有人打起了水仗。都是不相识的陌生人,不知道谁起了个头,一下子所有人都来劲儿了。左立没有攻击的欲望,连忙低头躲避。有人笑、有人骂,水花乱溅。闹哄哄之间,一条充气筏从上一个坡直冲而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巨大的力量冲撞着,左立连人带船都被撞飞起来。   再往前又是一个急坡。   左立感觉到一秒钟的失重,紧接着猛然坠入水中,原本不太合身的救生衣瞬间脱落,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急速下沉。四周的声音飞快地失真、流失,变成一种嘈杂的混响。左立没有挣扎,他仰着头,看自己吐出的一串气泡咕嘟咕嘟飘向头顶,时间似乎都静止了。   他觉得眼酸。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更酸了。他没办法计算自己下跌了几秒钟或者更长,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接着拽住他的手。他终于挣扎起来,慌乱地摸到那个人小手指上突起的关节,脸贴在因为用力划水而坚硬的腹部肌肉上。   那个人好像是在跟他说话,又好像有没有,最后用一条胳膊紧紧地缠住他,带着他浮出水面。   猛然间,眼睛、喉咙、胸腔一齐刺痛起来,火辣辣的呛人。左立趴在气垫上疯狂咳嗽起来。   “没事吧?你没事吧?”   耳边有声音嗡嗡地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出来那是丁少骢在说话。他坐直身体,声音沙哑:“没事。”   他们飘在岸边,一个穿红马甲的救生员拖着他们的筏子。河道已经通畅,见不到别的停留的人。丁少骢整个人也是水淋淋、湿透了,他脸上的担忧和焦急是真切、确实的:“怪我刚刚没抓住你。”   左立摆了摆手,又咳了几声。他没忍住四下张望,丁少骢奇怪地问他:“左医生,你在找什么?”   左立摆摆手,说没什么。 第22章 迷3   左立还是坚持飘完了全程。   好在后半程几乎没有什么坡度,他们平稳地滑到了终点。山里的昼夜温差大、气温变化快,下水时太阳还刺得人睁不开眼,现在的天就已经完全阴了,气温也下降好几度。上岸的地方恰在风口上,从山谷立吹出来的风沁着水的凉意,左立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丁少骢见状对左立说:“左医生,你在这儿等我吧,我去存包的地方给你拿衣服。”   左立同意,在岸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这里和出发点有相当一段距离,左立估摸着丁少骢就是跑着来回也得半个钟头。但是衣服手机都在,不拿也不行。   身上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左立斜着身体试图把衣服拧干。风时不时送过来,衣服半干半湿地贴在皮肤上,重点部位尤其不透气,好像被绷带裹住似的。河里渐渐没了人,安全员拿着对讲机在沟通,应该是快要清场了。左立忽然想起小的时候家门口也有一条河,一座看起来不大稳当的石桥连接到对岸,左立每次走上去都提心吊胆,担心有一天这座桥会垮掉,他会掉到脏兮兮的河里,和那些又脏又臭的垃圾一起被冲走。   左立怕水,见着水都绕着走。成年之后他有心克服自己的心理负担,尝试过游泳、尝试过潜水,每次他都挣扎着坚持到最后,但这种坚持没有任何意义,恐惧仍旧是恐惧。他甚至能清晰地反复回想、摹画出那些恐惧,但每每从噩梦中惊醒,他都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平复心情。   他徒劳无功地努力,痛苦的仍是只有自己。他回头看着平静的、像绿玻璃一样的河面,回想起河水没顶的那一刻,紧紧抓住了衣领。   左立打了个冷颤,明明是大夏天,他却觉得越坐越冷。不想继续坐在风口吹风,他也往回走,想着在路上能不能遇到丁少骢。他没留心路标,直接从林间小道穿到了公路上。公路虽比小路好走,但距离更远,而且会和丁少骢错过。他沿着盘山公路的栏杆走了一小段,还是打算穿回小路上去。这时,一辆黑色越野车从山上开下来,因为弯道多,一直啪啪按着喇叭。尽管并不影响通行,左立还是往里让了让。   那辆车开到他面前,一脚猛刹停了下来。左立被吓了一跳,疑惑地退了半步,身体靠在护栏上。   车贴了防窥膜,看不清楚里面的人。车里的人按下窗户,很是意外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覃望山鼻梁上架着墨镜,半边刘海儿垂下来遮住了眉毛。他已经换过衣服,恢复一贯的精英打扮,面色红润、神情闲适。和他比起来,左立身上套着皱巴巴的便宜货、嘴唇发白,看起来着实狼狈。   左立没说话,往玻璃里面看。覃望山明白他的意思,干脆把四扇窗都按下来,副驾驶没有人,后座也没有人。   覃望山大发慈悲:“顺路拉你一段,走不走?”   左立盯着他:“你怎么知道顺路?”   “下山回酒店就只有一条路。”覃望山把墨镜摘下来,随手丢在座位上:“上车啊。”   左立迟疑。他的确很想快点回酒店去洗澡换衣服。但是丁少骢还在山上,自己的手机也在他那儿,就这么跟覃望山跑了,丁少骢找不到人,不知道该怎么发急。左立为难地说道:“我就这么走了,丁少怎么办?”   覃望山学着他的口气说:“对啊,丁少怎么办?”   左立望向上山的方向,他知道自己该怎么选。覃望山或许只是在揶揄自己,或许是在提醒自己,这是一道选择题,他必须尽早给出答案。   左立的目光落到覃望山的手臂上,从卷起来的衬衫袖子底下漏出来的麦色的皮肤、精致的腕表。左立觉得自己魔怔了,像赌气一样,他绕着车走了半圈,伸手拉开了车门。   坐上副驾驶,覃望山发出汽车朝前开。他伸手向覃望山借手机。覃望山问他:“你要干什么?”   左立的理由充分:“我的手机在丁少那里,借你的打个电话。”   覃望山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左立,左立拿过来,拨了一串数字出去。电话响了四五声,丁少骢洪亮的声音传出来:“老覃,干嘛呀?”   左立咳嗽了一声,按下免提说道:“丁少,是我。”   “啊,是左医生吗?”   “嗯。”左立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软:“刚刚吹了风不太舒服,我遇到覃律师开车路过,就拜托他带我先回酒店。”   丁少骢愣了一秒,立刻回答:“好好,你先回去,我等会儿来找你。”   左立嗯了一声,又说:“我觉得不大舒服,想睡一觉。我的东西麻烦丁少交给管家就行。”   丁少骢虽然不大高兴,还是只能答应。末了左立问:“丁少,你还有事和覃律师说吗?”   “没有。”丁少骢回答。左立嗯了一声,然后挂掉电话。   车里安静了几秒钟,覃望山悠悠地开口:“你这是想干什么?”   左立说:“报备啊。你不说、我不说,丁少就不会知道吗?”   这话说得一语双关,覃望山也沉默了。他把开得飞快,争分夺秒一般。左立扭头看窗外飞快后退的景致,山和树都千篇一律,不如人更似景迷眼。   到了酒店附近停车场,左立不等覃望山停好车一起走,一个人跳下来,快步先回房间。进门后他直接把湿透的上衣和裤子全部脱了下来,只剩下一条内裤,然后往浴室走去。拧开花洒,一小段冷水过后,温热、甚至发烫的水流出来,浇到左立的皮肤上,他忍不住嘶了一口气。   左立觉得疲倦极了,浴室里的高温和稀薄空气让他大脑放空。洗完澡,他胡乱擦了擦,穿上酒店提供的白色真丝睡袍。身体并没有擦的很干,睡袍沾水之后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乳**头的两点形状。   外头忽然响起砰砰砰的拍门声,左立皱着眉喊了一声:“谁啊?”   他赤着脚,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客厅走。从猫眼里往外看,是覃望山跟了过来。左立觉得意外,本以为他不会来了。打开门,覃望山上下打量穿着睡衣的左立,眼中的意味分明。   左立一只手按在门板上,问他:“覃律师,你有什么事?”   “我有什么事?”覃望山换了一种吊儿郎当的口吻:“我的手机……你还没还给我。”   左立松开手往里面走,他说:“我不记得我拿了你的手机,你自己找吧。”   左立去接水喝,站在那儿看覃望山在脏衣篮里面翻找。左立洗澡洗得口干舌燥,咕嘟咕嘟一大杯水全部灌了进去。覃望山找了一会儿不找了,走到沙发上坐下来。   左立拧着眉毛问他:“不找了?”   覃望山翘了个二郎腿,抬头仔细打量他。左立只穿了睡袍,里面一丝不挂,头发上的水珠顺着脖子往下落,濡湿的睡袍显露出皮肤的颜色。两条白而直的长腿露在外面,但凡动作大一点都有春光外露的风险。在覃望山看来,这是赤裸的邀请信号。   左立,丁少骢正在赶来的路上,这酒店的小小房间并不是世外桃源。覃望山移开眼睛,干咳一声:“丁少说晚上一起吃个饭。”   左立看出覃望山视线的闪避,他有些不甘心、也算是挑衅:“覃大律师害怕了?”   他掰起手指来数,和覃望山私底下见面一共六次,接吻过、抚慰过,却没做过。丁少骢总说覃望山风流多情,可左立却觉得此人是个性**冷淡。他身上那种玩世不恭、游戏花丛的气息总是一闪而逝,闻得到,却总抓不住。   左立怀着忍耐不住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你到底是不敢,还是不行?”   覃望山站起来,眼神不知落到了何处:“你换一下衣服吧,我先回去了。”   左立目送覃望山出了门。胡桃木色的门板缓缓地合上,锁扣发出滴答一声。他扯了扯嘴角,忽然觉得非常可笑。   没有完全合上,门锁忽然又被推开,覃望山大步走了回来。左立脸上嘲弄的表情没有收住,就被覃望山抓住了。他也立刻回握住覃望山的手。用力分开他的手指,用十指相扣的姿势,他摸到覃望山小手指上凸起的关节。   窒息在水里的感觉一瞬间回溯。燥热和痕痒如同出笼的兽,凶猛地咆哮而来。左立放弃思考,抓着覃望山的手放在自己的锁骨处,仰头吻了过去。   刚刚穿上的睡袍被扯开、滑落,暴风骤雨般的吻落下来。他不想再装了,也不想再忍了,放纵欲望是他生命里难得的奢侈,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开了闸、泄了洪的水,身体里的能量化为奔腾汹涌的浪,再也没办法恢复平静。   ……   情事完结,左立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覃望山起身收拾一室凌乱,他盯着脚下拆封过的避孕套盒子出神,过了半分钟,穿好衣服对左立说:“你休息一会儿吧,等下……丁少可能会过来。”   左立很想要对覃望山说几句不算好听的话,但他实在是太困了,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第23章 迷4   左立做了一个冗长、杂乱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了老房子里,出门依旧要面对那座旧石桥。左立不愿意跨上去,因此要绕很远的路。他沿着小河一直走,路过熟悉又模糊的邻居家,路过经常被绊倒的高台阶,路过经常冲他吼叫的狗。他一直一直不停地走,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   他听到外婆在河对岸喊他的名字,明明很远却很近,好像在耳边一样。左立焦急地奔跑起来,他知道,再晚一点饭菜就都凉了。杨宇慧从印刷厂下班回来,看见他还没吃完饭,就会不轻不重地骂两句。   他在河岸边跑、在通往印刷厂大门的碎石子路上跑、在省医大操场的塑胶跑道上跑、在从办公室通往手术室的走廊里跑,他没办法停下来,也害怕停下来。但在躲什么呢,身后头有什么呢?不过是那座架在脏污的河上、石头都风化了的破烂石桥。   醒过来之后,左立只觉茫茫然。肌肉酸痛,好像真的刚刚跑完马拉松。他没有立刻起床的想法,翻了个身去摸床头的手机。   他摸到了不熟悉的东西,于是立刻坐了起来。水杯、温度计和退烧药,安安静静地码放在床头柜上。退烧药已经开封过,看来是有人喂自己吃过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生了病。   刚刚只有覃望山在,应该是他在照顾自己;但是自己的手机、房卡都在丁少骢那里,也可能是丁少来过。左立摸到床头的电话机,给管家小枫打电话,问他那里有没有自己的东西。   小枫回答:“有您的随身物品存放在我这里,需要现在给你送上来吗?”   “麻烦了。东西是谁送过来的?”   小枫说:“是我们酒店的工作人员送过来的。您有还一份预定的晚餐,也现在送上来吗?”   左立怔了一下,回答:“好的。”   一经提醒,他确实觉得饿了。于是起床克服疲惫,准备起床。下床时,左立发现拖鞋朝向他的方向摆得整整齐齐,但他确认之前是在客厅就脱掉了的。把脚伸进拖鞋里,左立站起来扫视四周,室内已经被收拾过,脏衣篮里的衣服也不在了,多半已经交给了洗衣房。他在房间里慢吞吞地转了一大圈,甚至连用掉的避孕套又重新补充过了,品牌、规格、型号都和原来那盒一模一样,安安静静摆在收费的架子上。   要不是左立身体上有着更切实的证据,他真的怀疑一切都只是梦而已。   很快小枫送来了随身物品和晚餐。他的东西放在一个藤编的篮子里,手机、房卡和衣服,叠得整整齐齐。餐车上是他的晚餐,小枫帮忙送进屋,按照他的要求摆在露台的小圆桌上。左立洗过手坐下,用勺子搅了搅盛粥的碗。除了粥之外还有一些点心,清淡好入口,但也不完全按照病号饭来准备,点心盒子底下盛着两碟酸酸辣辣的开胃小菜。   左立本来就不挑食,今晚这餐更是合胃口。吃着吃着突然想到,一直以来,不管是偷偷摸摸还是正大光明,他和覃望山都绷着劲儿针锋相对,见到的都是刻薄、毫不掩饰的嘴脸,都几乎忘记丁少骢描述里的覃望山,是多么的体贴周到、善于交际。   人总是得寸进尺、不知满足的。左立知道自己是不是什么好人。   作者有话说:   一小段。   左医生咋开就贪心了呢。 第24章 迷4   会议的最后一天日程紧张,左立的全部时间都花在听报告上。下午在柏春阳的报告上他碰到了一天未见的徐正川和齐铭,二人还是结对,和左立挨着坐。左立靠墙,徐正川和齐铭坐前后座挨着过道。左立不明白齐铭一个口腔科医生为什么来参加骨肿瘤的会议,但也不至于直接问他本人。这个念头一直在脑子里跑来跑去,就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恰好齐铭回过头,撞上左立的目光,他只能装模作样地友好点头。也许是徐正川看出左立的心思没在讲座上,忽然挨过来跟他讲八卦。他低声说:“你知道吗?留院的名单今天就定了。”   左立心里一跳,不知道徐正川跟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关系也没到能讨论的地步。左立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徐正川,徐正川神秘兮兮地摇头,指了指坐在第一排的毛主任:“我不知道名单,主任应该知道。”   左立只好无所谓地笑了笑,坐回去继续听报告。然而心思已经完全飘走了,他捉摸不透徐正川跟自己提留院名额的意思。要是名单里有自己,他完全可以如实告知,还讨一个人情;要是名单里没有自己,又何必在自己面前提起,难道是要看笑话?   左立越想越乱,忍不住拿手机出来给小五妹这个包打听发微信。医院正是忙的时候,小五妹自然没有回复他。左立反反复复看自己的手机,坐立不安地听完了柏春阳的报告。   报告结束后,左立在会场外面的走廊上遇到毛俊。毛主任随意地问了几句他这几天的感受,左立回答的小心谨慎,一边观察者毛主任的动作表情。毛主任的语气既没有特别亲切,也没有特别冷淡,左立听不出来任何丁一点可能的暗示。他们一边说一边往餐厅走,半道又遇到丁少骢。   丁少骢似乎是专程等在那儿的,他热情地邀请毛俊去二楼用餐,试试他们新聘大厨的水准。毛主任拒绝了,他说:“等下我还有个视频会议,你们年轻人去。”   丁少骢哈哈笑,也没问左立的意见,直接就回答说:“那我跟左医生去了。下次毛主任一定要赏光啊。”   左立跟丁少骢一起微笑着目送毛俊走远,心里却乱得很。丁少骢让左立跟他一起去二楼吃饭,他心里在琢磨毛俊的态度,根本没细想。稀里糊涂之间,他被丁少骢领着,在大厅里和一堆没见过的人打了招呼,又从大厅穿过走廊,最后进到一间包厢里面。   室内装修已经显得有点陈旧,淡青色的墙纸、明晃晃的吊灯,黑漆大圆桌和棕色真皮沙发,屋角的熏香袅袅地燃着。丁少骢替左立拉开椅子,指着座位说:“左医生,怎么不坐啊。”   左立缓慢地回过神来。丁少骢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不一样,但脸上的表情和平时没什么差别。他坐下来,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问他:“怎么要来这里吃饭?我是打算要和同事一起的。”   丁少骢没坐,他靠着一张椅子,站得歪歪扭扭:“昨晚上你不是没参加嘛,我得给你补上。我们大厨的手艺还可以,你也给我们提提意见。”   提起昨晚上左立就头疼。是真正的、生理意义上的头疼,他怀疑自己并没完全退烧。勉强笑了一下,左立解释道:“昨天晚上我实在是有点不舒服……”   丁少骢很大度地笑了笑:“谁都有个头疼脑热。本来是约好和老覃还有他那个冯娜娜一起吃饭的,你没来,老覃也很晚才到,我和冯娜娜尬聊了一个多钟头。”   左立忍住想要纠正他的冲动,清了清有些干痒的嗓子:“有茶吗?”   “有,有。”丁少骢按铃叫服务生,一边问左立:“想喝什么茶?”   左立摇头说道:“都可以,我也喝不出来好坏。”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端着一套功夫茶的茶具进来。丁少骢还是没坐,站在门口冲服务员抬下巴:“不要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直接给左医生倒茶。”   服务员点点头,把茶具放在包厢角落的茶案上,省略其他步骤,倒掉第一泡的水,给左立斟了一杯。   茶杯搁在圆桌上,丁少骢抬手轻轻转动了转盘。茶杯慢慢转到左立面前。倒茶的服务生站起来,退了出去。   丁少骢坐下来,离左立三个位置。偌大的包厢,可容纳十余人的大圆桌,只有左立和丁少骢两个人。丁少骢一反常态,话尤其少,更显得室内空落落的。气氛让左立觉得古怪,他看向丁少骢,目光里带着迷惑。   丁少骢摆弄手边的餐具:“你们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也该尽尽地主之谊。”   左立撇嘴:“这种话你跟徐医生、跟毛主任说说就行了,跟我说太客气了。”   丁少骢又说:“麻友新的事情解决了,也应该要请你吃饭。”   左立笑了:“怎么越说越奇怪了,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丁少骢叹了一口气,说道:“也不算久。左医生,我们认识多久了?”   左立几乎要搞不懂丁少骢了。他低头算了一下:“七个月?”   丁少骢摇摇头:“是九个月十一天。那天我爸在家翻地种花,不小心摔了一跤,傍晚急急忙忙送到附二院去,是你给办的住院。”   左立当然记得,他点点头:“那天本来是朱文韬医生的班,他跟我调换了。”   丁少骢的眼睛盯着左立,眼神严肃:“左医生,咱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觉得我这个人……”   丁少骢的话被左立手机的震动打断了。来电人是吴梅,正是小五妹的大名。左立抱歉地笑笑,接起电话。   小五妹在电话那头叽叽喳喳:“左医生!谁跟你说的名单出来了啊!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左立瞟了丁少骢一眼,站起来往窗户边走:“我只是随便问问……”   “你可别随便!”小五妹大声道:“我刚刚问了我们护士长,她说还没有消息。你到底听谁说的啊?”   左立知道丁少骢在听自己讲电话,压低了声音:“徐正川。”   小五妹啊了一声:“他啊,他操什么心啊。你不知道啊,这几天姜医生就没来上班,都说是请假活动去了。你跟着毛主任出差,近水楼台,也应该表示表示啊。”   左立苦笑一声,说了一声我知道了,然后又说不用了。挂掉电话,左立深吸一口气,给脸上挂点笑容,才慢腾腾地转回去。   丁少骢关心地凑了过来:“怎么了?”   左立摇摇头。   丁少骢绕着圆桌挪过来,挪到左立旁边的座位:“我有什么能帮忙的,你尽管讲。”   左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也没什么,就是房东问续租的事情。”   刚刚左立那句“不用了”丁少骢听得清清楚楚,他脑袋难得灵光了一回,居然一下子猜中了左立的心思,他说:“是担心你们留院的事情吧?我听说了,好像是下个礼拜公布。”   结果最早周一公布,最晚周五下班之前。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左立还在忐忑着,可结果已经板上钉钉。左立摇头说:“今天毛主任的态度……我觉得多半没戏了。不过正好房子到期了,直接退租也很方便。”   丁少骢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他嘴巴动了几下,凑近了说:“只要没公布就还有机会啊。其他人有办法,咱也能有办法啊。”   丁少骢靠得很近,他闻得到丁少骢身上热气腾腾的汗味儿。左立斜着眼看丁少骢:“我能有什么办法?”   左立的眼珠又黑又亮,灯光映在瞳孔里,恍惚中盈着水花。丁少骢像着了迷、中了邪:“我来想办法,我丁少骢还有点面子。进三甲医院是很难,这几年尤其难,但是再怎么难,我都替你试试。”   左立盯着丁少骢看,第一次发现丁少骢的眼神充满压迫感,他没有说话,轻轻把手放在桌子上,握住了茶杯。   丁少骢接着说:“我想了一个招儿。咱先试试,如果这次留不下来的话,先签个临时合同,等有了空缺再想办法。”   丁少骢的眼睛从左立的脸上往下滑,审视地、暧昧地,最后停在他握茶杯的左手上。丁少骢慢慢把自己的手放挨过去,轻轻贴住左立的:“左医生,你怎么想?”   左立没有动,也没去看丁少骢。他眼神有些空,毫无焦点地落在青绿色的墙纸上。   这时,有人敲了敲包厢的门。 第25章 迷4   “谁呀?”丁少骢大声问,手也没拿开。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是我。”   “老覃啊,你自己进来呗。”   门被推开,覃望山站在门口。丁少骢这才不紧不慢地把手收回来,他冲覃望山嚷:“你来了就进来,敲什么门啊?”   覃望山扫了一眼室内,目光在左立的手上停留片刻,才转头跟丁少骢说话:“万一有什么不方便……”   丁少骢摆手:“今晚上就我们仨,全是自己人,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快进来坐。”   覃望山迈进包间里面来,左立才回过神,连忙把手收到桌子底下。覃望山的眼神像针,细细密密地扎过来,让他感到刺目。   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刚刚的情形,覃望山跟丁少骢开玩笑:“万一你们说什么悄悄话,我撞见了岂不是不妙?”   丁少骢连忙啐他:“你别胡说啊,把左医生吓着了。”   覃望山挑了左立正对面的位置。他解开衬衫的袖扣,认认真真把袖子挽上去:“左医生可没那么胆小吧?”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呢?”丁少骢挤眉弄眼地笑:“我可听说那个冯娜娜还没离婚呢,你们这么高调,不怕被人打上门?”   听到这里,左立没忍住,抬起头看向覃望山,覃望山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虽是对着丁少骢,但他晓得是给自己看的。   接着,覃望山皱眉:“丁少,你不是说找我有正事儿?”   丁少骢一拍脑袋:“可不是!我想跟你那个冯娜娜谈合作,不晓得她靠不靠谱,你跟她关系不一般,透露透露呗!”   覃望山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客户的财务状况我不便透露,你自己找她谈。”   丁少骢不介意覃望山说话的态度,笑嘻嘻地说:“你得帮忙组局啊。”   覃望山反问他:“你们昨天聊得不是很投机吗?还要我组什么局?丁少,你到底想干什么?”   丁少骢当然不能说他这是受人之托来探覃望山的口风,只得乱七八糟扯了一堆有的没的。覃望山终于不耐烦了:“我有个大客户明天要签合同,今晚上就得飞。你要没啥事儿我可走了。”   “哪个大客户,是不是冯娜娜?”丁少骢刨根问底。   覃望山懒得迂回,直接回答:“是。不跟你废话,我得走了。”   刚刚开始上菜,覃望山就匆匆离开,包间内又只剩下左立和丁少骢。左立怀疑丁少骢是把整个菜单都点了一遍,碗碟很快摆满了一桌子。饭菜的香气冲淡了一些尴尬,左立吃得沉默,他不知道刚刚丁少骢和他说的话覃望山听去了多少,那眼神又是什么意思。他用筷子夹面前的脆瓜吃,很快吃掉了整整一碟。   丁少骢实在是太亢奋了,一直在不停地说着,过了很久才发觉左立异常的沉默。他理解为左立在做天人交战的抉择,怕催促是适得其反,因此很大度地任由他沉默。吃到一半,左立收到一条短信,拿出来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放回去。丁少骢把竹荪鸡汤转到左立面前,他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安安静静地把它喝完。   搁下汤碗,左立看了一眼时间,对丁少骢说:“丁少,我吃的差不多了,先回去了。”   “还早啊!”丁少骢也看时间,才七点出头。   左立回答他:“还要收拾一下行李,明天一大早的飞机。”   丁少骢放下手里的筷子,打算起身:“那我送你过去。”   左立笑了一下,摇头拒绝:“不用了,我就住在这后边,几步路就到了。”   为了方便和同事一起出发,他今天中午就跟前台调换回了原来的房间。丁少骢明显愣了一下,刚刚使他亢奋的尽在掌控的感觉消失了,还没想好说点什么,左立已经站起来往外走了。他在门口停了一下,回头艰难的措辞:“丁少,你刚刚说的那件事……我得好好想想。”   堂皇富丽的装修映在可见人影的大理石地板上,左立紧紧捏着手机,快速地穿行在酒店的大厅里、回廊上。他走到电梯厅,面板显示电梯停靠在十一楼,仍需一分半钟等待。可他不愿意停下来,径直推开了安全门。   离开酒店空调的覆盖,热气直冲面门而来。   十五分钟之前,他收到没有保存姓名的手机号码发来的信息,内容简洁明了,只有一行时间和房间号。   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又不是那么明白。左立不愿意让自己思考更多,因此不愿意停下来,等电梯的空隙也不可以。他不停歇地往上,一级又一级台阶,他暂停思考意义。   终于来到1368门前,已是满身大汗。左立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这是来自覃望山的首次邀约,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房门很快从内打开,他飞快地闪身进去。   覃望山捏着他的下巴,轻轻地皱了皱眉。左立想说自己可以先去洗个澡,话没出口,覃望山就低头含住他的嘴唇。左立的手按住覃望山的皮带扣,奢侈品的金属logo泛着微微的凉意,手指尖是全身上下唯一不烫的部位。手在上面来回摩挲,然后解开了扣子。   两个人纠缠着倒在沙发上,左立勾着覃望山的脖子,紧紧地贴住他的**。   迷乱的气息交缠在柔软和坚硬之间。   ……   覃望山放开左立,拉上拉链,起身到厕所去清理。他很快回来,站在门口换衣服。在左立看来,他大可不必多此一举,除了被揉皱的衬衫下摆,几乎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左立开口,声音还带着色**情的嘶哑:“你几点钟的飞机?”   覃望山弯腰穿鞋,回答道:“八点三十五。”   左立看了一眼时间,便没有再说话。从这里到机场有四十分钟车程,覃望山所余时间不多。覃望山很快收拾完了,从门口的衣帽间里拉出行李箱。他抬手开门,拖着箱子走了。   左立听到轮子摩擦在地板上的声音逐渐远离,拉长成一种空旷的回响。他懒得穿衣服,起身去摸裤子口袋。上次买的烟还剩最后一支,左立抽出来点上,窝进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里。薄薄的纱帘遮挡住窗外的景致,左立感觉到一种迷离的空虚。刚吸了一口,门咔哒一声打开了。透过指尖升起的淡淡白烟,左立眯着眼看又转回来的覃望山。   左立笑了:“覃大律师,舍不得我啊?”   左立毫不遮掩的姿态,竟有一种静态的雕塑般的美感。覃望山顿了一下,说:“我也有一个方案给你。”   左立咬着香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以为覃望山会提到钱、或者是一些从今晚过后不再见面的要求,覃望山却说:“留院名额不容易争取,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读博?省医大的博士想要留在附二院,难度小一些。”   左立又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烟圈:“博士也不是一定就能留下来。”   覃望山问他:“你听过梁世云这个名字吗?”   左立眨巴眼睛,梁教授退休前是省医大临床医学系的主任,他当然是知道的。这几年梁教授从一线退下来,主要做做科研,偶尔带带学生。他的弟子当然和一般学生分量不一样,留院不在话下。   覃望山补充道:“梁世云是我外公。”   左立微微张嘴,似乎并不相信,又好像在犹豫。覃望山不太有耐心,他说:“你跟着丁少,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好半晌,左立才说:“那要是我考不上呢?”   覃望山耸耸肩:“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要出差 第26章 解1   接下来的每一天,左立都过得忐忑。名单迟迟没有公布,对于所有候选人来说都是一种凌迟。左立摇摆不定、左右为难,尤其是晚上一个人独处时。他甚至给自己打包好了回乡的行李,只是合上箱子的一刹那,免不了想到外婆骂他的话和自己曾咬牙下定的决定。   这个城市那么大,只要他愿意,有千百种方法可以留下来。不是非得这一种,这一次。   丁少骢掐好时间,在周三的晚上打电话约他吃饭,刚好那天他值夜班,推辞没有去。周四早上又收到覃望山的短信,问他考虑得如何。   对于覃望山的提议,左立不能说不心动。高考时因为几分之差,他和临床八年本硕博连读失之交臂,只能转去读七年的本硕。看起来只有一年的差别,但他和他们之间的差距要用好几个一年去弥补。大三那年又遇上政策变化,改革后的专硕毕业四证合一,和他比起来又省去三年规培的时间。比他晚入学的学弟学妹们,也和他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他不是没想过读博,但所需花费的时间成本巨大,他本就走了太多冤枉路,实在难以下定决心。可现在覃望山的邀约让他生出一点从琐碎的计算里挣脱出来的勇气。   周四晚上照例给外婆打电话,打了三次却没有接通。有可能是出门轧马路去了,也有可能是手机放在了阳台上没听见。左立过了一个小时又打,但还是没人接。他有些不放心,想了想给杨宇慧打电话,杨宇慧也没接。一时间左立忐忑起来。   过了半个小时,继父卢继华回过来,说有亲戚去世,外婆和妈妈都在守夜,现场吵吵嚷嚷,哭声混杂着麻将,根本听不到电话铃声。   左立问是谁去世了,卢继华说了个名字,左立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隐约记得小时候吃过他喂的橘子。他继续问:“需要我回来吗?”   卢继华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有空就回来。”   挂掉电话之后,左立从简陋的拼接衣柜里面搬出了行李箱。箱子很大,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搬家正好,但回去奔丧就太多了,左立想是把东西拿出去一些,还是干脆无视掉卢继华的话。犹豫间,杨宇慧又打电话过来了。   “小立,你不用回来。你这么忙回来干什么,我们这边明天就结束了,骨灰都入土了,你还回来干嘛。”   杨宇慧的声音很焦急,生怕她晚一点慢一点,左立就已经出发了。左立说道:“我明天可以请一天假,后天是周六……”   “真不用了,不是多熟的亲戚。”杨宇慧道,她知道自己的话对于左立来说并没有太多的效力,甚至带上了一点乞求的腔调:“你卢叔叔就是随口一说,真的不用回来。”   “那好,我不回来。”   听到左立松口,杨宇慧松了口气:“那……小立你早点休息,我去忙了。”   挂掉电话,左立发了一小会儿呆。时间总是对不上,仍然没有约到师傅上门维修热水器,左立又冲了一个冷水澡。他躺在床上放空自己,没注意到手机一遍又一遍的响。   迷迷糊糊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手机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这回不是电话,而是微信语音。左立被吓了一跳,翻身看到手机屏幕上的照片。   居然是孟清。   左立坐直接电话。找他的人不是孟清而是朱文韬,找他的原因一成不变,是要接送女儿上补习班,让他帮忙值班。大约是朱文韬怕左立不接电话,找借口用孟清的电话打给他。左立很想问他到底给女儿报了多少个补习班,为什么每次都是用同一个借口。他想起小五妹说的那句话,这么多年来在附二院骨科的传言里,都是铁打的朱文韬,流水的住院医。   左立还是答应了。他起身换衣服,然后走路去医院。当天晚上没有急诊,但是下午新收了不少病人,实在是忙得飞起。六点钟时稍微空闲,他洗了个冷水脸,等清醒一点后去楼底下买咖啡。   咖啡店对医生有优惠,买咖啡可以用员工卡。左立睡眼惺忪地刷了卡,站在柜台前等咖啡。他的精神涣散,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左立连忙低下头,往角落里站了站。   但林栩栩还是一眼看见了他。林栩栩穿着白大褂,手里端着咖啡,一步一步朝他踱过来。左立只好抬起头笑脸相迎。   林栩栩不轻不重地锤了他一拳:“左大力,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左立打了个呵欠:“大夜班,困的。”   林栩栩疑惑:“昨晚上吗?我看过不是你的班啊。”   全院值班由住院总统一安排,全部职工都看得到,林栩栩留心他的排班也不出奇。左立含糊地说:“跟科里一位老师换班了。”   林栩栩撇嘴:“换班?你昨天刚值的大夜吧。你怎么就……只对我横呢?”   左立不太想在急诊大厅的咖啡店里和她讨论这个问题,说自己得赶紧回科室里去,急匆匆走了。林栩栩却是真的有事和他商量,在后面一叠声叫着他,左立却一步都没停。   靠着这杯咖啡,左立浑浑噩噩过完这一天。下班时精疲力竭、昏昏沉沉。进入八月,气温愈发的高,一连五日高温红色预警,每天都在刷新本地夏季高温的历史记录。   当气温超过三十五度以后,再升温的幅度对左立来说就没有意义了。36度和38度没有区别,热和更热没有区别,努力和更努力没有区别,绝望和更绝望也没有区别。   他走在全是人、没有一丝风的热闹街道上,有一种溺水的窒息感。每一步都走得很容易,水的浮力推着他往前;可每一步又都很难,他在逆水而行。每一步都在攫取他肺部储存不多的氧气,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吐泡泡、没有腮的鱼。   小区离医院很近,很快就可以到家。从小区大门到他住的楼栋,需要拐两道弯儿,楼栋大门藏在电瓶车和垃圾桶后面,很难一眼望见。他觉得脑袋沉重便干脆低着头走,慢慢晃悠到了楼道底下。为了方便一楼的老阿姨收纸板,楼栋的铁门长期开着,楼道里面停着她的三轮车。三轮车后面有一双脚,锃亮的棕色色圆头皮鞋,皮质优良,光泽油亮。左立愣了一愣,慢慢抬起头。   皮鞋上面是笔挺的西裤,浅灰色或者是别的颜色,左立说不太出来。衬衫搭在线条明显、肌肉紧实的臂弯里,手里握着行李箱的拉杆。明明是风尘仆仆,和这种脏乱差的环境格格不入,却显出不合时宜的悠然自得。   覃望山。左立嘴巴动了一下,没有喊出那个名字。他只是笑了一下,抬腿往楼上走去。   左立想,自己这个pao友还算成功,让某人有不错的床上体验。否则怎么会出差归来,第一时间就要来自己这里报道呢。   作者有话说:   一点点 第27章 解1   左立留了个背影给他,覃望山跟着上了楼。   老式的六层楼房没有电梯,一梯六户,各家各户门口都堆着简易鞋柜和还没来得及扔的垃圾。他们从混杂的气味里穿过,一直到五楼。左立拿出钥匙,塞进锁孔里,一圈两圈,咔哒一声,铁门向外打开。   房间比覃望山想象的更小,也更整洁。说是整洁,其实是没有多少东西。除了必须的生活用品,左立几乎不购物,室内呈现出一种断舍离的风格。   玄关很窄,两个大男人和一个旅行箱挤在一处,手脚不便。左立贴着墙让覃望山先进去。覃望山擦着左立进去,身体与身体之间几无空隙。房间里找不出一双多余的拖鞋,左立让他穿自己的。覃望山没有谦让,穿上左立那双在门口小超市买的灰色塑料拖鞋。   把行李箱放在冰箱旁边,覃望山径直往里走。一室户的格局一眼望到头,卧室也是客厅,一头摆着单人床,另一头摆着小书桌和窄沙发。陈设简单到简陋,却和房间的主人一样有一种安静又恰当的气质,只有左立硕大的行李箱不合时宜地立在床边,是昨晚拉出来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的。左立没说话,赶紧走过去把箱子塞回衣橱。   左立热透了,赶紧找遥控器出来,空调挂机发出嗡嗡的启动声。覃望山坐到唯一的单人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左立到卫生间里去洗手,顺便换掉汗湿的衣服。他从上到下都脱掉,穿上搭在毛巾架上的大白T恤。T恤背后印着绿色的圆形LOGO,四个汉字像八卦图像一样排列着:“医者存仁”。   T恤又大又长,长到可以遮住屁股和大腿的程度,左立一时间没找到裤子,就这样光着腿出去。他翻箱倒柜找杯子给覃望山倒水喝,问覃望山:“你要先洗澡吗?我这里热水器是坏的,只能洗冷水澡。”   从左立半弯腰的姿态中,所有一览无余。覃望山咳嗽了一声。   左立找到了收在橱柜里的玻璃杯,回头看他:“只有白开水。”   覃望山并不介意:“白开水也行。我先去洗澡。”   左立的浴室也很袖珍,淋浴间窄得伸不开手脚,对左立这种身形来说刚刚好,但对覃望山来说就太窄小了。沐浴露是很大众的牌子,便宜大碗且无香,并不是左立身上淡淡香味的来源。天气炎热,冲凉水也并不觉得冷。覃望山洗完澡,意识到没有毛巾,探出头喊左立帮自己开箱子拿。   覃望山说:“在左侧的洗漱袋里,随便拿一条。”   左立答应着,开箱子帮覃望山找毛巾。洗漱袋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个礼拜数量的一次性毛巾和内裤,统一都是灰色,是长期出差的人会有的配置。覃望山连内务都整理得十分商务,令左立咋舌。   洗完澡出来,覃望山仍坐在刚刚的单人沙发上。左立也没什么可收拾,靠过来挨着坐。单人沙发容纳两个男人实在吃力,只能紧贴着坐着。覃望山拿着手机回邮件,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左立的心燥热难耐,忍受不了这样的安静,于是站起来:“我给你找吹风机吹头发吧!”   左立的吹风机功率不大,他平常也不太用,总是自然风干。他拔掉书桌台灯的插头,插上吹风的,靠在小书桌旁边给覃望山吹头发。   覃望山没有拒绝,任由他摆弄自己的头发。左立把这项工作做得十分细致,拿出在手术台上的严谨认真,手指穿过覃望山的发丝,忍不住想起很多首不同的情歌。歌曲里的头发都是很美的意象,跟他们毫不相干。   吹了好一会儿,覃望山问他:“你不热吗?”   左立抬了抬下巴示意,这个位置正对空调的出风口,是整个房间最凉爽的地方。覃望山又道:“你一向这么喜欢跟人肉贴肉挤在一起吗?”   “我是喜欢和覃大律师肉贴肉……挤在一起。”左立故意拖长腔调说话,肉麻得令覃望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放浪地扯了扯自己的T恤下摆,露出更大一块大腿上的皮肤。   覃望山知道左立的皮肤很白,他有着许多种不同的白。日光下的皮肤里透出青色的静脉,是一种透明的脆弱的白;室内灯光下他的肤色呈现一种泛青的冷调的瓷白,又像反射着灯光般刺眼;夜色和月光下,又是另一种羊脂玉般的温润的白。第二次见面是在梦里,覃望山用自己的手和嘴在左立身上留下了一些或红或青的印记,白得刺眼的脖子和腰腹上尤其明显。   左立放下吹风机,仰起头和覃望山接吻。覃望山一只手放在左立背后,恰好遮住“医者存仁”的图案。这件衣服是丁少骢公司做的宣传品,有合作的医院都会派发,但真正会穿的人寥寥无几。厚实的纯棉材质,几乎没有任何剪裁可言的版型,松松垮垮地挂在左立身上,被覃望山的手穿过。   吻了一会儿,覃望山的气息乱了,几乎要忘了自己来此的初衷。他今天本来只是路过,并不是来找左立上床。他的手从左立的腋下穿过,把人拉到他的大腿上坐着。   左立被碰到了很痒的部位,手往回缩,整个人重心失衡,往后倒下去。覃望山一抬手,稳稳当当地把人搂住,又往后仰,左立便完完全全地躺在他怀里了。   覃望山的手扶在左立的骶骨处,沿着脊柱一节节往上移,他用随便的口气问:“这几天丁少找你了吗?”   左立用手指碰了碰覃望山没来得及剃的胡茬:“你觉得呢?”   正说话呢,左立的手机响,覃望山望了一眼,来电人是丁少骢。左立一点没有要接的意思,手指沿着下巴往下滑,摩挲着覃望山的衬衫扣子。   覃望山没动,喉结紧了紧。   丁少骢锲而不舍,电话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打满整整一分钟。这边刚消停,那头覃望山的手机又开始震动,找他的人依旧还是丁少骢。左立伸着脖子看,覃望山晃了晃手,他只看到了一个“丁”字。   左立勾了勾嘴唇,笑嘻嘻看着覃望山的反应。手机把覃望山的手震得酥麻,半分钟过后他按了接听。手机还没凑到耳朵边,里面就传出来丁少骢的大嗓门。   “老覃,你到了没有啊?”   “……刚落地。”   左立慢悠悠地开始解覃望山的衬衫扣子,一颗一颗,直解到最下面。   “你快点啊,大家都等着你呢!”   左立低头,含住覃望山的乳* 头,手从裤子拉链处伸进去。覃望山的声音低沉:“……还有事,不来了。”   “别啊老覃!知道你忙,但是今天晚上这局你得来,大客户啊,你上回不是跟我说要……”   “我有电话进来,不说了。”   覃望山挂掉电话,一把抓住左立的手。左立挑衅地看着他,另一只手握住他半ying半ruan的器官。   覃望山吸着气说:“你是不是……只喜欢这些事?”   左立用臀部蹭了蹭他:“你不喜欢?”   我来不是跟你上床的。   这句话卡住了喉咙,覃望山说不出来。说出来不仅扫兴,而且矫情。他们之间有着不错的xing爱体验,他也不介意被左立撩拨。   覃望山把左立抱起来,两个人滚到床上去。左立似乎很激动,手脚并用地脱掉覃望山的衣服。他紧紧贴住覃望山,索取更热烈的吻。覃望山的一只手撑在床头,他半起身,想要坐起来。左立勾住他的脖子,不让他离开。覃望山哑了嗓音:“我去拿……”   左立说:“枕头底下有。”   覃望山伸手,果真摸到一盒已经开封的避孕套。他的理智只回归了一秒,很快又被欲望淹没。   ……   完事之后,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左立盯着圆形的吸顶灯出神,灯光在他的瞳孔里放大、晕开。覃望山忽然说:“你今天不太一样。”   左立懒散地哼了一声:“你很了解我吗?我应该是什么样?”   他和覃望山之间的关系,自然谈不上了解。覃望山没必要来了解他,左立也不想被了解。   覃望山体贴地回答:“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左立翻了个身,尽量用最平淡的口吻说:“名单今天公布了,没有我。”   对于这句话,覃望山可作很多种理解。是委屈、是抱怨、或者是撒娇,好像在说,丁少骢和你之间,我选了你,因此亟需补偿。覃望山既然允诺,就不介意左立计较,他本也是为这个来的。他说:“明天周六,下午和晚上的时间都空出来吧。”   左立露出个疑惑的表情,覃望山解释:“明天是我外公生日,带去你认识一下。你如果有时间,最好亲自去挑礼物,老人家很在意这个。”   左立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他一下子翻身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覃望山:“你要带我回家?”   覃望山回道:“我是带你去拜师。”   作者有话说:   试试。 第28章 解2   左立再次向覃望山确认,覃望山说:“除非你自己不愿意去。”   左立当然愿意,只是有些出乎意料。他懂得覃望山和他交换的意图,一段明明白白的关系,双方都不必有妄想和负担。但是覃望山给出的条件太超出预期,令左立产生了一点不切实际的想法。   当天晚上覃望山是快十点的时候离开的,第二天中午发信息让左立去他律所附近的商场等他。 左立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特意洗了个头,背着双肩包出了门。覃望山的会议推迟,左立百无聊赖在商场里打转,后来找了家糖水铺子,点一碗双皮奶吃。   他本来就是打发时间,因此吃得十分慢,覃望山到的时候他刚吃掉半碗。覃望山拎着他的公文包,看起来匆匆忙忙,居然坐下来看他吃。   左立被看得有点不自在,问他:“你要不要吃?”   覃望山摇头,嫌弃左立的口水。他一本正经地问:“你好好想想,打算买什么礼物?”   左立没有送礼的经验,尤其对象是一位素不相识的长辈。他为难地说:“覃律师,不如你给点建议。梁教授喜欢什么?”   覃望山想了想,玩笑道:“他最近痴迷剪纸,说要争当非遗传承人。”   左立的五官皱在一起:“有没有别的爱好?”   覃望山沉吟片刻:“下象棋。”   左立不言语。好的象棋不便宜,梁教授既然热爱,手里肯定有好东西,他再怎么买也比不上。覃望山看够了左立为难的样子,方才说道:“其实也不用你投其所好,这样显得很刻意、有心机,你就随便买一点给长辈的东西,点心啊茶叶之类。越笨拙才越诚恳,你说是不是,左医生?”   左立低头吃完最后一口双皮奶,装作听不懂覃望山的弦外之音,问道:“那我买哪一家的点心合适?”   覃望山顿了顿:“我都替你买好了。”   左立这才明白覃望山在逗自己玩,他不解:“那我们来商场干什么?”   覃望山回他:“给你买身合适的衣服。”   左立夸张地笑了一声:“老头衫吗?为了显得成熟稳重一点?不过既然覃律师愿意破费,那我就不推辞了。”   覃望山站来说:“走吧。”   覃望山带左立去选正装。衣服需要定制,柜姐认真地给左立量体。左立懒得问覃望山是什么意思,他自然不必西装革履地去参加梁教授的生日宴会,定制的西服也不可能当日取得,穿得得体只是借口。他从镜子里望见自己举起双手,柜姐的卷尺在他的身体上来回移动,更远一点的地方,覃望山靠坐在沙发上发信息。此情此景,多像不耐烦的丈夫陪着爱美的妻子买衣服,心不在焉,只等着买单。   结账的时候左立瞟到小票上的价格,顿时觉得十分不必要,他凑过去跟覃望山咬耳朵:“覃律师,我觉得你说的对,约笨拙才越诚恳,约简单才约质朴。要不别买了?”   覃望山说:“你不要我也得买。量都量了,我丢不起那个人。”   左立吐吐舌头缩回去,不说话了。   他们在下午五点半准时抵达梁教授的家。车停在院子外面,覃望山领着左立进门。园子里用青砖砌着花台,有花有草也有菜,数量庞杂、种类繁多,俱都生机勃勃、欣欣向荣。在前庭换上拖鞋,覃望山推开门,室内的冷气和热闹一下子嘭了出来。   覃望山一边走一边找外公的身影:“梁老师。”   家里人不少,基本都是梁世云的朋友和学生,其中一些左立或见过或听过,但都是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他。第一时间没有找到梁世云,覃望山带着左立穿过一楼的客厅,直接上了二楼的书房。   书房里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覃望山看了看时间,说:“再等一等。”   作者有话说:   心情不太好,写不粗来 第29章 解2   书房陈设古朴大方,左立不太懂行,但也看得出来家具都价值不菲。他甚至不敢挨那两把梨花木椅子,在角落里找到一张矮凳坐下来。   左立缩手缩脚的样子十分乖巧懂事,覃望山忍不住调侃他:“你小时候一定是个乖学生。”   左立坐得挨,仰视靠在长方形桌案旁边的覃望山:“难道你不是?”   在他看来,像覃望山这种把生活过得人模狗样、有条不紊的商务精英,多半是善于隐藏天性的乖乖学生。   覃望山笑了一下,懒洋洋地回答:“那我还真不是。小时候我不肯写作业,偷偷把作业本种到土里去,被我外公发现了,就按在这儿打。脱了裤子打屁股。”   左立的目光移到覃望山的屁股上,想象不出人高马大的覃律师小时候被按着打的样子。他说:“那只是小时候调皮而已,你后来一直是坏学生吗?”   覃望山耸了耸肩:“倒不是坏学生,只是不听话的学生。我小学初中都特别爱玩儿,在学校里混日子,混得厌烦了就逃课去踢球。天天被请家长,我爹妈嫌丢脸不愿意去,都是我外公去。”   “那后来呢?”左立觉得十分有趣,追问。   覃望山说:“后来我就想通了,这么着玩也玩不好,学也学不好,不如干脆忍一忍,到了大学就好了。”   左立点头微笑:“那你也变成了乖学生了。”   覃望山反驳:“我是装成了乖学生。”   左立摇头:“装成和变成没有差别,对所有人来说,你就是那个样子的乖学生。”   覃望山往后靠,干脆坐到书桌上去了:“我们学法律的总强调主客观一致性。装的就是装的,真的才是真的。你呢,你从小时候什么样?”   左立抿了抿嘴唇,身板挺得笔直:“那你还真猜对了,我从小到大可都是乖学生。”   “是吗?” 覃望山的手指轻轻地敲在桌面上:“怎么个乖法?”   左立想了想,说:“我是没有机会调皮过。太小的时候是不懂,叛逆期的时候碰上爸妈闹离婚,成天打来打去,家里已经够乱的了,我哪儿还敢不乖?恰好又碰到印刷厂改制,我爸我妈一起下岗,两个人根本过不下去,就离婚了。我是判给我爸的,他每天喝酒打牌,基本上不太管我。我就比以前更乖,自己打扫卫生、煮饭洗衣服,拿奖状和成绩单回家给他看,生怕我有一点出格行为他就干脆不管我了。”   覃望山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他问:“那个时候你多大?”   左立仰头想了想:“还在念小学吧,从七八岁开始吧,他们离婚的时候我最多十岁。”   “那后来呢?”覃望山学着左立问。   “后来?”左立扯了扯自己的衬衫领子,感觉不太自在:“我妈觉得我爸管不好孩子,就硬把我给要了过去。那个时候我妈已经再婚了,家里有个继父在,我当然要乖。为了不讨人嫌,我上初中就申请住宿。在学校里还能稍微放肆一点,初三那年我妈非要我走读,说是方便照顾。那年我妈怀孕,继父很开心,但是没几个月又流产,继父觉得我妈是太累的缘故,我就又回学校寄宿去了。”   左立摊手:“你看,我的生活好像没有给我提供不乖这个选项。当然,我初衷也只是为了不给其他人添麻烦。”   其他人是什么人?是离婚的父母还是再婚的母亲和继父?包括所有亲戚所有人?覃望山没有问出口,隔了一会儿才用表扬的口吻说:“那么左医生是真的乖孩子。”   左立吸了一口气,像从令人窒息的回忆里浮出水面。他笑嘻嘻地站起来走到覃望山身边,用胳膊肘蹭了蹭:“是不是觉得我拥有一个破碎的童年,该对我温柔一点?”   覃望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合适,左立又用带点撒娇的口吻说:“那么梁教授这件事,能不能给我打包票啊?”   覃望山斟酌语句:“笔试是要靠你自己的,我也没那么大的能耐至于面试,大概有七成把握吧。”   “才七成?”左立撇了撇嘴,露出失望的表情:“那我要是进不去,就只能回老家诶。我不想我妈和继父因为我吵架。”   “其实也不用非在一棵树上吊死。”覃望山说道:“考不上还能再考,这里留不下来还有别的地方。我认识一些做医药行业的客户,也可以考虑转行,实在是不愿意转行,还能……”   左立抱着胳膊一抽一抽地笑,见覃望山停下来,满眼疑惑地看过去,左立摸了摸覃望山搁在书案上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我骗你的。”   “什么?”   左立一边乐一边回答:“我说我编故事骗你的。刚刚我看起来真的很可怜吧?”   覃望山把左立的手从自己的手背上拿开,认真回答他:“真的很可怜。” 第30章 解2   “山山,下来吃饭啦。”   覃望山外婆季霄的声音斯文秀气,喊了好几声他们才听见。左立推了推覃望山,笑着小声说:“吃饭啦,山山。”   左立跟着覃望山下楼,楼底下的人果然都离开了,只剩下一位阿姨在收拾打扫。左立觉得有点尴尬,祝寿的人都走光了,而他却连梁教授的面都还没见到。阿姨对覃望山说:“季老师在厨房里。”   覃望山点点头,拉了左立一把,把人往厨房带。季霄正在给汤里加盐,听见动静抬起头,立刻笑了起来,显得面目慈祥:“哎,是小立吧?”   覃望山点点头:“对,左立。”   左立没想到季霄居然能喊出他的名字,忙说道:“季……老师好。”   季霄笑盈盈的,灰黑色的头发油亮亮:“厨房油烟重,你们出去坐。老头子出来了吗?”   覃望山摇头:“没看见人,不知道在哪儿呢!”   季霄说:“你去喊一声,就说开饭了。”   覃望山不动,说道:“叶阿姨喊去了。”   “小叶马上就走了,别支使她了。”   季霄对汤的调味满意,准备往外盛,左立立刻上前帮忙:“季老师,我来吧。”   季霄推辞了一下,就把汤勺递给了左立,说道:“那就麻烦你。”   她走到一边去解围裙,一边脱一边说:“山山,你怎么看着客人干活儿,也不搭把手!”   覃望山叫冤枉:“季老师,是你把活儿给客人干的,关我什么事?”   嘴巴里虽然这么说,他还是走进来,拿了隔热手套给左立。季霄看着他们笑成眯眯眼,说:“山山负责盛饭,我去叫老头子吧。”   季霄走开了,左立赶紧问覃望山:“怎么你外婆会知道我的名字?”   覃望山低头从消毒柜里扒拉碗筷:“我说的啊。”   左立赶紧又问:“你怎么说的啊?”   覃望山直起身:“我说你是我爸那边的远房亲戚。”   左立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呆愣愣地眨了眨眼睛:“你怎么能撒谎呢?以后我做了梁教授的学生,迟早要穿帮的。”   覃望山耸肩:“我外公的规矩从不留人吃饭的,今天他的客这么多,你也排不上号,不撒谎怎么怎么有饭吃?”   左立几乎是要冲覃望山跺脚了,他来这一趟又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覃望山瞧着他:“怎么,乖学生左医生从不撒谎?”   左立习惯了他这种时不时半真半假的揶揄讽刺,只装作没听懂。现下只有在梁教授心目中留一个良好印象,才是顶顶重要的事情。覃望山对于左立的焦急无动于衷,他盛好了饭,拿托盘往外端。左立自然没道理一个人留在在厨房里磨蹭,也端着汤跟他一起出去。他心里明白,自己在覃望山面前就是个满口谎话的人。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确都是在做一个别人眼中的乖学生,做一个讨好别人的左立,哪怕现在也是。覃望山是个聪明人,哪里会走眼。所以他一边从道德上批判,一边与他媾和。   餐厅里,梁教授和季霄已经落座等着他们。这是左立第一次和梁世云近距离接触,不免心情紧张。梁世云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头发花白但是眼神囧囧,国字脸高鼻梁,依稀能够看出年轻时候的俊秀神采。   左立有些拘谨地打招呼:“梁教授,你好。”   季霄站起来招呼左立,让他挨着覃望山坐,并嘱咐覃望山给左立盛汤。覃望山作无语状,说:“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用得着我吗?”   季霄瞪覃望山:“你也要拿出点当叔叔的样子来。”   左立听得又是一愣。覃望山倒是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小立可从来不喊我叔叔。”   季霄会错意:“现在年轻人不讲究辈分,你们都是同龄人,让别人叫你叔叔,难不难为情?”   左立侧脸飞快地看了覃望山一眼,很想问清楚他到底怎么跟两位老人家介绍自己的,但目前这个场面还得笑着应付。一直不曾插话的梁教授忽然说:“听小山说你也是省医大毕业的?”   左立连忙恭敬地回答:“是的,梁教授,我是10级临七的。”   梁世云点点头,又问:“毕业设计的课题是什么?”   左立正准备回答,被季霄打断:“今天是给你过生日,大家在一起吃个饭,开开心心的,你怎么当面试学生啊?不许问。今天饭桌上只可以聊家长里短。”   梁世云得到吩咐,于是转换话题。他说:“小左也是浒洲人?来溪市多少年了?”   浒洲是覃望山父亲的祖籍,所以梁世云有此一问。左立看了一眼覃望山,避重就轻回答:“十年前到溪市读书的。”   季霄给左立夹菜,催促大家吃饭:“快吃,饭菜都要凉了。”   于是大家埋头吃饭。过了好一会儿,覃望山说:“小立不是浒洲人,他爸当年工作调动去了凉县,他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   左立正在喝汤,听到覃望山说这些,手停了停。他的确是凉县人,但却不是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他们一家都是土生土长的凉县人。作为律师,覃望山的背调还算准确。   梁世云说:“凉县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   “小地方保留了一点原汁原味的风土人情,不少溪市人喜欢来避暑。”左立回道。   季霄感叹说:“今年热得邪门儿,还是山里凉快。”   于是大家聊起来了天气和旅游,话题轻松愉快,左立也渐渐自在起来。吃完饭,左立搁下碗筷。梁世云的手机叮叮咚咚地响,可他忘记放哪儿了,于是所有人一起帮他找手机。最后是覃望山从沙发缝里掏出来,他看了一眼未接来电,递给梁世云:“梁老师,应该是给你拜寿的。”   梁世云把眼镜往下拉,手机拉远看,这时那人又打了过了来。梁世云在沙发上坐下来接电话。覃望山走开,帮季霄收拾碗筷。他在厨房门口大声喊道:“左立,过来帮忙洗碗。”   季霄锤了覃望山的肩膀一下:“你还挺会使唤人。”   左立本来就是要帮忙,被他一喊,赶紧钻进了厨房。 第31章 解2   饭后大家在院子里喝茶谈天。天气闷热,室外也没有一丝风,衣服黏腻地贴在身上,心情无端烦闷。季霄起身去切西瓜,覃望山也跟着去帮忙,留下左立和梁世云单独聊天。   正吃着西瓜,半空一声炸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乌云很快聚起,黑压压地往下,紧接着雨点子打了下来,噼里啪啦的声势浩大。大家赶快撤回室内,左立一个人在院子里收拾东西,等被季霄喊进来,已经淋湿了。覃望山找毛巾给左立擦干,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八点钟,于是说:“时间也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   左立飞快地擦了几下头发,应道:“好。”   正好季霄从楼上走下来,看见覃望山要走,连忙喊道:“山山,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今天必须住这儿,陪老头子下几盘象棋。”   覃望山回头说:“下雨了,我得先送小立回去。礼拜一有个线上庭审,还要回去看看材料。”   季霄不同意:“明天是周末,礼拜一才开庭。”   覃望山想了想,让步:“好吧,那我先送人回去。”   季霄担心覃望山趁机溜之大吉,于是热情地留左立同住:“小立也留下来一起住吧。这么大的雨,开车上路不安全。”   左立自然要坚决推辞,覃望山也没有留他住下的道理。推辞了两次之后,左立终于成功说服热情留客的季霄,从梁世云家里出来。   雨很大,轰隆隆的雷声伴随着闪电,天空一时明一时暗。水幕裹住的世界里,听觉和视觉变得有限,他停下来仔细分辨路口,不敢走得太过草率。来的时候晴空万里没有带伞,走的时候也没好意思开口向覃望山讨要,出了门才开始犯愁。   左立犹豫地在檐下站了一会儿,咬咬牙走了出去。雨水顺着脸往下淌,视线变得曲折,好像整个人都泡在水里一样。走出没多远,有人拉了他一把,一把黑伞罩过来。左立迷茫地擦了擦眼睛,才看清楚拉他的人。   覃望山的表情带着无奈,他问:“你跑那么快干什么?难道季老师会绑着你不放你走?我就去找把伞的功夫你就跑了,怕什么?”   左立甩了甩头,水点子溅到覃望山身上。他说:“我是怕雨越下越大,更不好走了。”   覃望山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送你吧。你家连热水澡都洗不上,感冒了还得赖我。”   雨实在太大了,左立没有骨气地选择闭嘴,撑着覃望山给他的大黑伞,老老实实站在路边等他开车过来。   左立水淋淋地爬上覃望山的车,覃望山扔给他一条毛巾叫他擦干净,还是刚刚在梁世云家里用过那条。左立顶着毛巾擦头发,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覃望山也淋了雨。他穿着深色衣服,夜里并不十分容易分辨,但是深棕色的座椅上沁出了一小滩水渍。   雨夜行车,覃望山比平时更认真一些,没有发现左立在注视自己,只是随意地问起他跟梁世云聊得如何。   左立失神,覃望山又重复了一边他才回答。左立回答说:“梁教授让我把大小论文整理一下,发给他看一看。”   覃望山点点头,再深入下去就是他听不懂的领域,因此也不再多问,专注开车。雨天堵车,本来差不多半个小时车程,走走停停45分钟也没到。   左立忽然想起来,上一次下雨天,丁少骢非要来接他下班,开的也是覃望山这辆车。那天的雨也跟今天一般大,覃望山还是个只见过一次面、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的陌生人。那天他把自己的手机和味道留在了车里,又从车里拿走了覃望山的香烟和打火机。   相隔几个月,他和覃望山从陌生人变成了床伴。虽然两人的关系如何定义还有待商榷,但他已经见过了对方的长辈。   覃望山侧头,疑惑地问他:“你在乐什么?”   左立收敛心神,摇头说:“没什么,想起一个笑话。”   这回覃望山没有继续问下去,料定了他继续问下去左立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左立拿出手机给房东回信息。他犹豫良久,终于在这一刻下定决心。虽然每个月房租上涨了500块,他还是决定继续租下去。   花去将近六十分钟,终于到达左立居住的小区门口。   老小区内本来就道路复杂,晚上挤挤挨挨停满了住户的车,开进去难、开出来更难。左立要求就在门口下车,覃望山一打方向盘拐进去,淡淡道:“你不早说。这儿不好掉头,开进去再说吧。”   左立只好收声。他本想提醒覃望山前面转弯处当心,手机响了,他没看清楚就接起来,放到耳朵边喂了一声。   “左医生啊。”   “丁少?”左立听到丁少骢的声音,并不感到意外。   “今天雨真大啊,左医生你在外面吗?”   左立看了一眼覃望山,回答:“这么大的雨,我当然在家。”   “左医生啊。”兴许是雨声让丁少骢的声音显得不太真实:“你有空吗,我想找你聊聊。”   左立沉默了一下,问道:“什么时候?”   丁少骢回答:“现在,我就在你家楼下。”   “我家楼下?”左立惊了一下,他向前头张望,除了车灯照亮的一块地方,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抬手示意覃望山停车,说道:“我……今天不太舒服,已经准备睡了。”   听到左立说他不舒服,丁少骢立刻关切询问:“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看医生?”说完才意识到左立自己就是医生,嘿嘿笑了两声。   左立回道:“我连续上了两个夜班,就是太累了。丁少,本来你不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明天下午吧,到时候我给你发信息。”   话说到这个份上,丁少骢没再继续纠缠。左立挂掉电话,吐了一口气。他发现覃望山还在继续往前开,连忙叫住他:“覃律师,你在这里停一停吧,我走回去就行。”   覃望山踩住刹车,还是那句话:“这里我没办法掉头。”   “那我先下吧。”左立伸手去开车门,一道闪电划过,整个世界亮了一两秒钟,左立觉得眼花,好像看见了丁少骢的车。   覃望山也看见了,他拨亮了远光灯,丁少骢立刻发现了覃望山的车。左立瞪他一眼,低声道:“你要干嘛?”   丁少骢的车尾亮起了双闪,左立抓起双肩包要下车。覃望山问他:“你躲什么?”   左立扭头反问他:“那你想现在摊开来说吗?”   丁少骢的车门打开,一把伞先伸了出来。覃望山按下手刹,吩咐他:“到后座去,有防窥膜,他看不见你。”   他接过来左立手里的伞,也打开车门走出去。覃望山把丁少骢拦在离他的车三两步远的距离,跟他打招呼。   “老覃,还真是你!”丁少骢凑过来,收了自己的伞,和覃望山挤在一块儿:“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助理拿资料。”覃望山轻描淡写,反倒是问他:“你又是在这儿干什么?我看着车像,还真是你。”   “我有点事儿。”丁少骢笑呵呵地搓手:“你资料拿到了吗?”   覃望山点头:“拿到了啊。”   “那正好,我坐你的车走。”丁少骢甩了甩胳膊:“我车子胎压报警,先撂这儿吧。”   “……行。”覃望山顿了一下:“你等我先打个电话。”   “上车里打啊,这么大的雨。”丁少骢推搡:“赶紧赶紧。”   覃望山把手里的伞稍微倾斜一点角度,雨潲进来。他把手伸进裤袋摸到手机,正打算换个借口,丁少骢哎哟哟叫唤一声:“等会儿等会儿,我车还没熄火,你等我一下。”   覃望山镇定地点点头:“好。”   丁少骢抱着脑袋往前冲,覃望山快速退回到自己的车前,轻轻敲了敲挡风玻璃。左立会意,借着覃望山的伞挡住视线,飞快地溜到漆黑的人行道和绿化带之间去了。 第32章 解3   左立终于有惊无险地到了家。进门后他没有开灯,而是立刻跑到阳台上往下瞧。覃望山的车在楼道前极窄的小路上掉头,然后车尾灯慢慢消失在夜雨里。   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收拾自己。先冲个凉水澡,换掉淋湿的衣服裤子。洗完澡站在镜子前,他看见自己濡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水滴答滴答往下掉,模样有几分傻气,难得一次想要把头发吹干。在浴室镜柜里没有找到电吹风,他疑惑了一两秒钟,才想起覃望山上次来的时候用过,后来丢在书桌上没有收起来。拿起吹风时,左立无可避免地想到了今晚覃望山被雨淋湿的头发,于是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头发吹干了吗?”   发完之后左立就开始吹头发、洗衣服、拖地,等忙完这些活儿回来看了一眼手机,覃望山并没有回复。可能是在和梁教授下象棋,也可能是和丁少骢在一起不方便,左立没有想太多。   第二天起床时,左立第一时间看手机,没有来自覃望山的信息。这并不奇怪,他和覃望山之间远不是那种每条消息都必须回复的情侣关系。那天他没有等到覃望山的回复,也没有接到丁少骢的电话,只等到了预约好久的维修师傅,终于修好了热水器,解决了困扰很长一段时间的问题。   到周一那天,左立刚到科里不久就被毛主任叫去谈话,内容是关于聘任名单的事情。毛俊先是表达了惋惜,这回的名单是院领导最后拍板的,他也无能为力,又问左立接下来的打算。   左立迟疑着回答:“我还没想好,或许试试看考博。”   “这很好,年轻人还是需要不断学习不断进步的。”毛俊点头道:“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和先和医院签一个过渡的临时合同,就是工资偏低……”   左立没想到毛俊会主动帮他想办法、出主意,很是感激道:“谢谢毛主任,我也不打算脱产备考,能签临时合同已经很好了。”   “嗯。准备报谁的博士生,考虑过了吗?”毛俊问得很细致。   左立不太好说,只能先含糊地回答:“想先试试几个大佬愿不愿意要我,给他们发邮件看看。”   毛俊也没有继续问,让他出去工作。走出主任办公室,左立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从看到公示名单那天起,他身上就长出了一种沉重的沮丧感,灌进四肢、灌满肺腑,如铅般重,到此刻才开始逐渐消散。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追求的是难以达成的目标,这条路他走得战战兢兢、沉重且艰辛。   不能说失望,也不是难过,只是感到无能为力。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左立都在计算最优解,每一步、每一次、每一分。可是有太多问题根本无解,或者对左立来说,根本没有答案。事到如今,他又只能选择最难最苦的那一条路,反而觉得一身轻松、如释重负。这个时候他又再次想起覃望山,拿出手机来瞄了一眼,覃望山和他的对话框里,依旧只挂着自己几天前发送的那句:“头发吹干了吗?”   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也并不值得回复。大家工作都很忙,他没有太多时间东想西想。   到周三那天,左立在医院碰到了丁少骢。他是来办正事的,并没有特意和左立打招呼。两人在科室的走廊里撞见,略点了一点头。走廊里的休息区里面,左立最喜欢的圆沙发被搬走了,有几个工人在忙活着,似乎是要重新装修这块地方。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碰着刚刚走开的丁少骢又折返回来,犹豫着似乎有话要说。   左立也等着他开口。   但是酝酿良久的情绪被电话铃声打断,丁少骢看看左立,左立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他抱歉地笑笑,拿起手机走到窗户前去接电话。   电话是母亲杨宇慧打来的,接起来却没有人说话,只听到一片嘈杂的声音。左立喂了几声无人应答,只当是母亲不小心按到了拨号键,正准备挂电话,忽然响起了刺耳的人声和摔烂碗碟的声音。   是杨宇慧在和卢继华吵架。   左立没有听下去的兴趣,却被卢继华的一声大喊钉在原地。卢继华的嗓门粗重,灌满了左立的耳朵。   丁少骢看左立站在那里久久未动,以为他是故意避着自己,也不合适在医院里拉扯,便走开了。去完厕所再路过,左立仍旧还站在那里。丁少骢察觉出不对劲儿,轻手轻脚地凑了过去。   “左医生?”   左立朝向窗户站着,这么一会儿功夫,脸被晒得发红,眼眶也发红,呈现出一种婴儿的红润感,只是眼神空空,一点情绪也看不出。   “左医生,你没事吧?”丁少骢觉得不太对劲儿。   左立回过神,飞快地看了丁少骢一眼,勉强笑道:“没事,就是发呆。”   “那个……”   丁少骢刚一开口就被左立打断:“我得去忙了,今天新收了六七个病人,有空再聊吧丁少。”   左立答应的“聊一聊”从礼拜天推迟到了礼拜三,仍然没有机会进行下去。丁少骢心有不甘地跺脚,却也没什么手段。   周六的时候左立没忍住给覃望山打了一个电话,良久无人接听。铃声一遍又一遍的响,左立心里空荡荡的。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被开闸的水冲进大江大河的小鱼,被浪头打得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何去何从。坐在河边发呆的工夫,他又接到丁少骢的电话,仍然是那句话,要谈一谈。   左立懒得再找借口,实话实说:“我现在不在溪市。”   丁少骢愣了愣,大声问道:“那你在哪儿?”   “我在老家。”左立回答他,声音很远,情绪也很淡。丁少骢手指抽搐、心里一紧。对于丁少骢来说,左立一直是飘忽不定的一缕烟,捉摸不定、把握不住,他可以觊觎,但绝无可能触碰。直到他知道了左立希望得到留院的名额、也有正常人的欲求之后,这个人才变得具体、可以触碰起来。丁少骢一度以为,只要他可以给左立搞到这个名额,那么得到这个人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甚至有几次,丁少骢产生了他和左立角色对调的错觉,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施予者,而左立祈愿的信徒。   名单确定那天他还在给左立画饼,让他好好考虑。就算是到周五名单公布以后,他也没觉得左立能翻出他的手掌心。这次不行还有下次,附二院不行,还能去别的医院,只要左立还想要,他丁少骢有能力办到,他们之间就不会断。   然而左立一直有意无意躲避和他“聊一聊”,丁少骢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听到左立语气飘忽地说他在老家,这一刻丁少骢猛然醒悟,就算是左立为了他的目的要低到尘埃里去,也依旧是自己抓不住的一缕烟。   如果左立真的离开了溪市,那自己真的就完全无计可施了。丁少骢有些惊惶地问道:“左医生,你回……回老家干什么?”   左立含糊地回答:“家里出了点事,回来处理一下。”   丁少骢不敢直接问你还回不回溪市,只小心地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随时都有空。”   “谢谢。”左立的声音很轻,充满了疲惫:“一点小事情,不麻烦了。”   挂掉电话之后,丁少骢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左立老家在哪里。他曾经托覃望山找调查员查过左立,背景调查的档案只有薄薄几页纸。他只记得左立背景单纯,小县城出生,父母离异,靠自己的努力考到省医大念书,拼尽全力想留在附二院。丁少骢没有关注细节,这个时候拍着脑袋骂了一句。   丁少骢忘记了那个调查员的联系方式,只能给覃望山打电话,然而覃望山依然没有接。   倒不是覃望山刻意不接电话,而是周六那天他被爸妈抓回家吃饭。他来往邮件和信息很多,一直叮叮咚咚地响,又是打字又是语音,饭也吃不安生,到最来覃爸爸发了火,覃望山才把手机开了静音,老老实实扣在客厅的飘窗上。吃完饭又帮覃妈妈洗了碗,出来看见手机上的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来自丁少骢一个来自左立。   看到这两个人的名字上下排列,覃望山顿时没有回复的欲望。他想他们应该没有什么急事,就干脆划掉了手机上的通知。这时候妈妈来喊他帮忙看看净水器为什么不出水了,于是又丢开手机忙活去了。   过了周末又到周一,又是一场线上庭审。庭审进行半个小时,被告就已经掉线了三回。每隔几分钟,法官就要大声呼喊被告,问他是否能听清楚,通讯是否保持畅通。法官宣读法庭纪律的时候反复强调不要在庭审过程中接打电话,话音刚落,被告的信号就中断了,应该是接电话去了。来回好几次,对方代理人一脸尴尬地陪着笑,这边法官脸色铁青,覃望山的当事人无聊地打起了呵欠。   好不容易进行到举证质证的环节,被告来了个一问三不知,甚至不承认证据材料是自己提供的。法官举着挂号信,把邮戳和地址对准镜头问被告代理人:“这份证据是你寄给法庭的吗?”   被告代理人回答:“是的,是的。”   被告脖子一梗:“那是他寄给你的,不是我寄给你的,跟我没有关系。我要换律师!”   鸡飞狗跳的一下午过去了,覃望山揉了揉太阳穴,招呼助理许畅给他买咖啡。本来这种简单又没什么钱的案子覃望山是不接的,但最近形势不一样。这几个案子都是所里分下来的,最近他和刘玉松关系愈发紧张,对方明里暗里使着绊子。为了避免主任和师父难做,覃望山能接就接,代理费也没几个钱,基本都让所里抽走了,等于说是白白打工。   刘玉松等着看覃望山炸毛的好戏,但覃望山照单全收,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多出来的工作量全部自行消化,个人时间被挤压了又挤压。   这几天里面,覃望山也偶尔想起左立这个人,想到雨夜里等在他楼下的丁少骢,想到他在电话里说要去找丁少骢,想到他枕头底下开过封的避孕套。这些事情不该困扰他,只是偶尔从脑海里划过,然后又重新被工作占满。   他大发慈悲放走了许畅,晚餐是自己点的外卖,一边吃一边整理案卷,一直忙活到晚上十一点。看了眼时间,实在是很晚了,明天还要和另一位委托人开会,下午还要去外地出差,覃望山深吸一口气,稍微收拾了一下材料,带着笔记本电脑下班。   覃望山戴着耳机听会议录音,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往外走,十分心不在焉。从办公室到地下停车场这段路程他一直在走神,根本没听进去录音里讲了些什么。还没走到车边,远远看见一个黑影靠在自己的车门上,昏暗的地下停车场内看不清楚人脸,只有一点猩红幽幽地亮着。   覃望山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那个黑影子。香烟在那人的指尖一明一暗,然后被丢到地上踩熄,连那一点暗红色都消失了,只剩下满地的烟头。   黑影子朝覃望山走过来,覃望山知道那是谁,等着他说话。   左立慢悠悠地凑拢过来,带着讨好的笑模样:“覃律师。”   仅有的光线只能让他看清楚左立的半张脸,带着那种令他行动的温润的白。覃望山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怎么来了?”   左立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烟味,他很自然地回答:“你不理我,我就来找你啊。”   覃望山想说自己并没有不理他,又想起那通未接来电。覃望山抱歉地说:“太忙了。”   “我知道你忙。”左立伸手抱住了覃望山的腰:“所以我自己送上门来了。”   覃望山抬头,看到监控的位置,拉开左立的手。他按开了车锁:“先上车吧。” 第33章 解3   两人坐上车,覃望山准备发动车子,左立就靠过来吻他。起先是蜻蜓点水的碰了碰,然后舌头长驱直入,情欲味道十足。过了一会儿,左立直起身喘息,一只手搭在覃望山的大腿上,问他:“去你那儿还是去我那儿?”   裤子的布料在左立发烫的掌心下变得潮湿,闷闷地贴紧覃望山的皮肤。他稳了稳神,没有回答左立的话,径直把车开了出去。   覃望山没有往西交桥的方向开,不是左立家也不去自己家,而是绕了远路带左立去了一间星级酒店。酒店大厅的灯堂皇地亮着,前台也装饰得金光闪闪,锃亮的地面映出他的轮廓,左立觉得自己好像在灯光下无所遁形的妖孽,忍不住朝阴影里退了半步。覃望山让左立在大厅等着,自己一个人去办入住。拿到房卡,覃望山也没有招呼左立,而是直接往电梯走,左立立刻跟了上去。两人进了同一部电梯,各自靠在扶手的一侧,像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既不交谈也不对视。   左立的手心在出汗,并不是因为紧张,而是觉得刺激。仿佛电影里的偷情桥段,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电梯抵达13楼,他们一前一后出去。左立抬起头观察走廊里是否有摄像头,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天花板上闪烁着,左立对着镜头抿嘴笑了笑。   覃望山刷开房门进去,左立两手揣在裤袋里慢悠悠地跟着。他用脚关上房门,抬头往前看。   这是一间套房,房间的窗帘大开,窗外是被霓虹点缀的夜生活。覃望山站在厅里望过来,和左立四目相对。目光交接,覃望山眼里的情绪令左立迷惑。   覃望山没有去他家而是带他来酒店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这或许是一种委婉的提醒。提醒他注意分寸,不要越界。血液里蠢蠢欲动的只有最原始的欲望,他朝覃望山走过去,不想深究其他。   覃望山应该是想说什么的,但左立不愿意听,他用嘴堵住了覃望山的嘴。他能感觉到覃望山一瞬间的犹豫和停顿,但是很快这一切都被情*席卷,理智被吞没得干干净净。   左立固执地不肯背对覃望山,他像八爪鱼一样卷住他,双腿盘在腰间,贪婪地、饥渴的缠绕着。大滴大滴汗水滑进左立的眼睛里,他痛得闭上眼睛。   ……   结束之后,左立无力地仰面躺着,像冰块化成了一滩水。覃望山用低沉的语调问他要不要喝水,左立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问他有没有烟。   “我的抽光了,在地库等你的时候。”左立用沙哑的声音说。   覃望山抽烟,但没有瘾,更多时候是为了交际。他车里常年备着烟,但不会随身携带,于是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覃望山披上睡袍站起来,自己去冰箱里拿了一瓶气泡水,喝掉一半之后递给左立。左立眨巴着眼睛,忽然撒娇道:“我没力气,你喂我喝。”   左立等着看覃望山的反应,不论是拒绝还是遵从他都会觉得有趣。但覃望山没给左立机会,直接把瓶子搁到床头,转身去卫生间了。很快,左立听到从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大约是觉得身上汗液黏腻,要第一时间冲洗干净。过了一会儿,又传出风筒呜呜的声音。覃望山出来时,已经换好了自己的衣服,穿戴整齐得体,头发吹干了,只是刘海耷拉了下来,遮住了部分眉毛。覃望山这个样子显得比平时年轻了一些,也生动了一些。   左立看他这幅样子,明知故问:“这就走了啊,覃律师?”   覃望山一边整理袖口一边回答:“明天要出差,还要回去收拾行李。你可以在这里过夜,明天下午两点之前退房就行,如果想继续住,我在这里有……”   “好了,覃大律师。”左立打断他,无所谓道:“我知道你很忙。咱俩什么关系啊,没必要交代这些。”   覃望山本来是要走的,听到左立这几句话又坐回来。他破天荒耐心地向左立解释:“真的是要出差,明天下午两点的高铁票,许畅早就给我订好了。”   左立伸了个懒腰,凉凉地笑:“跟谁一起出差啊?出差的时候也需要床伴吗?”   覃望山想到左立在地库等他时那丢了一地的烟头,没有跟左立拌嘴的打算,他正色解释:“我有自己的原则,什么关系也罢,我不会同时跟不同的人上床。你有什么想法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可以直接问我。”   左立觉得覃望山这话是在敲打他。有些话一直半真半假地说着,但左立今天却控制不住诉说的欲望,他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不管你信不信,今天我总是要说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丁少骢为什么知道我住在那儿,我从来没跟他说过,更没邀请他上过楼。那晚上只是应付他才约第二天见面,但是后来我们也没见。在度假山庄的时候你让我选,我就已经选了,绝不反悔的。”   左立喘了一口气,气鼓鼓的屈起膝盖坐起来。他要一口气说完,怕稍一停顿就没办法继续这场对话:“我之前说我没和男人交往过,也是真话。我没跟别人睡过。”   覃望山听到后面忽然笑了:“今天原来是坦白局。”   左立顿了一顿,面颊发烫:“信不信随你。”   他为了一个名额吊着丁少骢,背地里却和他的发小上床,左立知道自己的话没有什么说服力。覃望山不信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最好是他一句也别相信。   覃望山盯着左立看,好似在从他的表情和眼神确认什么一样。半晌他叹口气,伸手摸着左立皱起来的眉心:“左立,你今天怎么了?”   左立愣了一下,憋着的一口气全部泄了。他慢慢地靠过去挨着覃望山,用脑袋一下一下地蹭着:“覃律师真的是口是心非,一边嫌弃我谎话连篇,一边又害怕听我说真话。”   覃望山没有接他的话头,而是很认真地问:“到底怎么了?”   语气温柔,简直不像是炮友而像是男朋友了。左立仰着脸去亲他,覃望山让开了。他说:“你不愿意讲,那我走了。”   左立拉住覃望山的手不放他走,眼神却看向别处。覃望山安静地等他开口,隔了好一会儿左立说:“我妈她……怀孕了。”   覃望山皱起了眉。左立尽管克制,但嘴边还是不自觉浮起冷笑:“四十九岁高龄产妇,现在已经孕28周了。”   覃望山记得左立说他父母离异,再婚后母亲曾经怀孕又流产,继父把责任归咎于他。那时他嘻嘻哈哈说是编出来的故事,覃望山也不知道细节中有几分真实。   左立说话的语气平淡,但他知道自己心里带着恨:“我妈怕我反对一直瞒着,卢继华好几次要告诉我都被她搪塞过去了。卢继华要让我出钱给他们养孩子,我妈觉得没脸开口。”   从头到尾都没人想过,要是杨宇慧生不下来这个孩子,或者干脆一尸两命该怎么办。现代医学昌明,卢继华从不担心,杨宇慧不敢担心,而左立的担心被认为是逃避责任,他什么也不能说,说就是不孝。七个月大的胎儿,已经不是能够放弃的一条生命了,左立只能听天由命。   覃望山从侧面看左立。一张巴掌大的脸,雪白的皮肤称着浓密的眉毛,他偶尔能从这张脸上看出一点孩子气,藏在一惯狡黠和虚伪背后的天真。这个人总是让他看不清,他的脆弱和浪荡似乎都是假的,却又都真实可及。   大约对左立来说,此处和彼处都不是家了,才会想要用力地留住一个能给予一点温存的陌生人。   那晚,覃望山破例在和左立上床之后留宿,虽然地点是在酒店。 第34章 解4   左立的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睡睡醒醒,直到早晨四点才稍微安稳一点。这也导致第二天早晨醒得太迟,头昏脑涨地看时间,居然已经快八点了。坐公交去上班显然来不及了,他只能厚着脸皮请覃望山送他去医院。覃望山好脾气的答应了。   左立穿着昨天那身沾满烟味和汗味的衣服去上班,覃望山则回家收拾行李。刚整理了一半,又接到左立打来电话,问他有没有看见自己的钥匙,钥匙扣上套着省医大纪念章,医院柜子的钥匙、家里的钥匙都在一起,哗啦啦一大串。覃望山答应他有时间找找看,快速收拾好出差的行李后,到车里找没找到,又给酒店前台打电话询问,也得到没有发现房间内有遗落钥匙的回复。他给酒店留了左立的电话,又给左立发信息说明情况,就忙着赶到律所去开会。   请人来开锁的话必须有房东在场,左立眼见找回钥匙无望,午休时间打给房东,跟他说明要找人开锁。房东不太乐意,但最终还是答应了,左立便趁着午休时间溜回家一趟。他在楼底下等着房东,等了半小时,房东一个电话打过来,说自己今天临时有事要去外地,建议左立从走廊的窗户爬进去,他以前一直这么干,说完干脆利落的挂掉电话,不给左立发言的机会。左立仰头望着五楼的窗户和阳台,想象了一下自己不小心失足跌落的画面,放弃了这么干。   下班时间,左立无处可去。钥匙没有,家也不能回。杨宇慧给他打电话,左立面无表情地挂掉。他知道她要说什么,连语音语调都能模仿的一模一样。抱歉的话左立听够了,从杨宇慧和左为离婚那天起就听够了。他知道母亲就是这样的人,永远柔弱永远抱歉,却从来不会改变,因为她的柔弱和抱歉会让别人让步。一个电话让心情郁结直达顶点,烦躁也到达顶点。覃望山下午就去了外地,他连找个地库抽烟的机会也没有。焦躁了半晌,左立想到了自己快要过期的年假。9月规培结束,再不用就要作废。一想到这里,骨子里的颓丧与冲动齐齐发作,他打电话跟副主任请假,又在系统里提交了请假单。交接好手头的事情,走之前碰到新来入职的王浩,两人点了点头。王浩就是这次骨科新聘任的医生,三个人辛辛苦苦干了三年,眼巴巴盼着的名额给了这个空降人员。王浩个子高大,刚从国外联合培养回来,说话做事还都还没脱干净洋味儿,被小五妹吐槽了好几回。左立对于他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毕竟不管是读博还是签临时合同,今后肯定要和这位继续打交道,没必要闹得不愉快。   一鼓作气请好假从医院出来,左立倒有些茫然,他已经很久没有无目的的休假了,好像丧失了自我娱乐的能力。他随着人流上了地铁,一路坐到终点站。地铁报站的声音催促他下车,左立抬头望了望,他竟然到高铁站来了。从地铁口出来,眼见着高铁站人流如梭、热闹喧嚣,左立挤在人群里却觉得冷清。漫无目的得逛了一会儿,随便找一家快餐店对付掉晚饭。左立脑子一热生出一股冲动,他打算离开溪市。笃定地走进售票大厅,在自助售票机面前却开始犯难。他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待两天,不用考虑工作也不用想到糟心的事情。不能选旅游城市,酒店太贵也难订,也不能距离溪市太远,否则他就得在火车上过夜。正犹豫着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覃望山的电话。   覃望山打过来是问他酒店那边有没有给他回复,钥匙有没有找到。左立叹口气,十分惆怅地说:“没有。”   “那你现在人在哪里?”覃望山问他。   左立望了望门外,回答:“外面。”   这个回答十分笼统。覃望山听着听筒里嘈杂的人声,说道:“你如果要找地方住的话……”   左立笑着打趣:“覃律师这是要对我负责啊?”   叮咚一声,候车大厅女声开始报站,左立在售票点也听得很清楚。身后站着几个排队的人,左立往远处走了几步,把售票机让出来。听筒里传来覃望山略带疑惑的声音:“你在高铁站?”   左立也不想花力气瞒他:“嗯。请假了,我想找个地方清净两天。”   “准备去哪儿?”覃望山没有问原因请假的原因。   “还没想好。”左立老实回答:“要不覃律师给我出出主意?”   覃望山思考了几秒钟说:“浒洲。”   左立一琢磨,觉得挺好。浒洲是个小城市,离溪市也不远,老城有些历史遗迹,他也从没去过。他从善如流:“好,那就去浒洲。”   挂掉覃望山的电话,左立买了最近一班到浒洲的高铁票。还有半小时列车才能到站,他百无聊赖在候车大厅里等着,拿手机刷刷短视频。这半小时里面丁少骢又给他打电话,左立只能叹着气对他说:“真是不巧丁少,我又要去外地。”   丁少骢这段时间也很忙,听左立又不在本市,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打太极。丁少骢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只能作罢。   从溪市到浒洲的高铁车程1小时12分钟,晚上八点四十三分,左立准时抵达浒洲东站。随着人流从车上下来,又跟着人流出站。东站新修不久,过了检票口,站内灯火通明,大气明亮。这个点乘客不多,出租车上下客点也没什么车。左立这才慢吞吞掏出手机来订酒店,浏览了一圈附近的酒店,贵倒都是不贵,只是都在闹市区里,左立想住的更远一点。   正在研究路线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点开看是覃望山发来的信息:“出站了吗?到北广场停车场,车牌是4M7Q6。”   左立咦了一声,不明白覃望山的意思。他给覃望山回复了一个“?”,却也听话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他想不会是自己昨天那番话给覃望山套上了枷锁,还真当自己从此赖上他了?   左立很容易就找到了覃望山说的那辆车,是一辆红色的日系轿车。左立弯腰去敲车窗,车上的人立刻开门走下来。司机是一位穿黑色连衣裙的短发女人,身材矮矮胖胖,脸却很瘦很有韵味。她看见左立,笑意盈盈地打招呼:“是左立先生吧?”   左立点点头。   女人说:“我是您预定的梧心民宿的老板,今晚上接车师傅有点事儿,就换我来接人,您请上车吧。”   “民宿?”左立大概猜着是怎么回事了,但还是要问清楚。   老板报了一串电话号码:“是这个号码预定的,是您没错吧?”   左立点头,还是说:“我能看一下订单吗?”   老板点头,把手机递过来。左立划拉着看了一眼,付款的手机尾号是覃望山的。他放松了警惕,对老板说了一声谢谢。   民宿离火车站约有半个小时车程,其中有一段还是弯曲的山路,好在女老板车技娴熟,带着左立一路飞驰。民宿所在地点不算太远,但十分僻静。一路上老板向他介绍,民宿的位置在南虞山的古镇里,商业化程度不高,是个休闲放松的好去处。民宿一个院落三进房子,门楣上挂着“梧心居”的三字匾额。客房总共十来间,装修古朴大方。据老板说,房屋的木质结构是明末时候的建筑,一直维护修缮保存至今,属于市里的保护建筑。   左立的房间在正屋二楼左边第一间,门口对着天井,窗户朝着屋外的大片竹林。老板对他讲:“这一层现在都没住人,要是这一间住的不喜欢,随时可以调换。”   左立谢过老板,关上房门。房间不大,但布置得整洁温馨,老板的品位格调展露无疑。他脱掉鞋子,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换来换去都没有想看的内容,又无聊地丢开去。他拿着手机打字,打算跟覃望山说声谢谢,没想到对方的信息先到。   “入住了吗?”   左立想说两句俏皮话,拿着手机按来按去,最后只写了一个:“嗯。”   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过了一会儿发来一行字:“开窗。”   左立看着手机,忽然心跳得飞快,他又发出一句“开窗干什么”,然后不等回复,跳起来奔到窗户边。房间的窗户是老式的外开窗,木头窗框比左立想象的更沉一点,左立扒开插销,把两扇窗都朝外推出去。   窗外是一丛幽幽的绿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竹林中间有一条小道,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左立无所发现,又拿起手机来看。手机刚好又响了一下,覃望山回复左立道:“月色如何?”   原来是让他看月亮。左立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手撑在窗户边抬头望天。月亮弯弯的、亮莹莹的一块,镶嵌在靛蓝色的丝绒布里,洒下如汞的银色,泼在墨黑的竹林里。他想起一些读书时看过的小说和诗歌,一些缠绵缱绻的句子,一些久未涌起的心思。   左立出神,忽然听到窗外头几声轰鸣,紧接着一颗石子啪的一下敲在窗户沿儿上。左立被吓了一跳,低头朝下望,瞧见一团模糊的黑影子。左立的心脏又开始咚咚的跳起来,他打开手机的电筒向下照,黑影子很快在灯光下显出原形。   左立忍住没喊出来,窗户外的人又发来消息:“下不下来?”   左立没搞明白方向,下楼时走错了门,绕了一大圈子才到小竹林。覃望山穿着浅灰色套装,宽大的连帽外套加上露出膝盖的运动短裤,头上一顶棒球帽,脚下蹬着运动鞋,靠在一辆黑绿相间的摩托车上,很是休闲适意的模样。左立简直要不敢认这个人,他惊讶地问:“请问你是覃望山覃律师吗?”   “不是。”覃望山跨上摩托,扔给左立一个头盔:“上车,带你去吃宵夜。”   摩托车的发动机震耳欲聋,在古镇的青石板小路上轰鸣而过。左立坐在后座上,想问的问题很多,但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默默搂住了覃望山的腰。 第35章 解4   小镇的夏夜里,热闹和安静泾渭分明。梧心局位于古镇的边缘,经过一片民居,老街逐渐变得热闹起来。覃望山把车停在露天广场旁边的非机动车棚里,带着左立在夜市里瞎逛。夜市口矗立着一座年代久远的牌坊,上面的色彩和刻字都已经斑驳不清,牌坊底下是卖炸臭豆腐的三轮车。左立本来没有什么食欲,那特有的气味触动了儿时春游的记忆,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一马当先冲到前面去买臭豆腐。   他回头问覃望山吃不吃,覃望山摇头,站得离他远远的。买完臭豆腐之后,覃望山就一直和左立保持着两米以上的距离,直到左立把吃了一半的塑料袋扎起来,主动靠近覃望山。   左立故意对着覃望山张嘴大声说话:“覃律师,你怎么也在浒洲?该不会是为了我特意赶过来的吧?”   覃望山轻轻皱眉,脸转开一些:“我来出差。”   左立哦了一声,跟他肩膀挨着肩膀:“你来浒洲出差啊?”   “好了,不要吃了。”覃望山露出根本无法忍耐的表情,终于沉不住气,抽走了左立手里的半袋臭豆腐,一个抛物线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我带你吃正常的食物。”   左立一边嘟囔着“臭豆腐哪里不正常”,一边快走几步跟上覃望山的步伐。   覃望山说的正常食物是临河一家老铺子的蒸米糕和卤煮,隔着很远左立就已经闻到了卤水的香味。他向左立介绍说:“这才是浒洲的特色,好不容易来一趟,应该尝一尝。”   守着铺头的是一位胖胖的年轻人,覃望山用本地话跟他打招呼,又转头问左立:“你喜欢什么口味?”   竖立的旧纸牌上写着蒸米糕的口味,左立挑了桂花和芝麻的,覃望山要了雪菜和白果的。他又点了三四种卤味,统统都用黄油纸包好,然后串成一串。左立接过来拿着,纸包还有些烫手。   覃望山付完钱,又带着左立继续往前走。他们路过被学生包围的打气球和套圈的摊位,穿进了一排卖衣服的简易塑料棚。   覃望山忽然停下来问他:“喜欢蜘蛛侠还是哆啦A梦?”   左立不太明白,眨巴着眼睛看覃望山。覃望山伸手往前指:“T恤,挑两件。”   “都不喜欢。”左立望了一眼地摊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摇头。   覃望山问他:“你什么都没带,打算明天穿什么?”   “那也不能穿得跟小孩儿似的吧?”左立十分抗拒。   覃望山竟然笑了笑,他说:“我们小镇青年都这么穿。”   覃望山走到地毯前面蹲下来,认认真真给左立置办行头。从一堆色彩缤纷的卡通图案当中,覃望山勉强挑拣出两件纯色的T恤,一件奶茶色丝棉窄口长裤,让摊主都包起来。老板拿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把衣服装好递过来,覃望山看左立一眼:“拿着啊。”   左立不情不愿,虽然接到手里拿着,但还是拒绝:“我不会穿的。这种裤子怎么穿?”   覃望山一边扫码付钱一边说:“又凉快又舒服,你穿过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舒服凉快?”左立反问他:“你穿过?”   覃望山背着手朝前走,活像一个老头子:“我小时候看我爷爷穿过。”   左立忽然想到,在梁世云家里吃饭的时候,他提起过覃望山父亲的老家就在浒洲,他拍拍脑袋才开了窍:“你小时候就在这儿长大的?”   覃望山回头看了左立一眼,好像看个傻子。他接着往前走:“我爸在浒洲出生,念高中就去溪市了。我小时候回来待过两个暑假。”   “就在这儿吗?”左立问。   覃望山摇头:“在市区,我爷爷的老房子早就拆迁了。”   他们俩沿着河一直走,离开了热闹的夜市,走到景区里面去了。沿河的小饭店基本上已经打烊,路灯一盏明一盏暗,偶尔有土狗从脚边飞快地跑过去。风吹得人适意,不用说话谈天也感觉到自在。走着走着覃望山停了下来,对着左立点了一下头:“买点桂花酒。”   有菜无酒,自然是辜负良夜。左立抬头往,面前一座幽暗深宅,大门外一连排五间仿古装修的铺面只还有一间开着,门口吊着盏黄莹莹的白炽灯,夜风里摇摇晃晃,穿着白色大汗衫的老头子在灯下摇蒲扇。   覃望山走过去,用本地话对老头子说:“阿爷,打二斤桂花酒。”   老头子问他:“有瓶子吗?没瓶子要加两块钱的。”   覃望山说好。于是老头起身走到店铺里头去,拎了一个土瓦罐出来。覃望山凑过去跟老头聊天,他们语速快了左立就不太听得懂,依稀分辨出什么“老板”、“吵架”、“遗产”、“打官司”之类词汇。   老头打好酒,把罐子递给覃望山:“过两天我这里也要搬了,搬到前头长丰路去。”   覃望山笑呵呵地回答:“好呀,那我下回到长丰路去照顾阿爷生意。”   买完桂花酒,覃望山带着左立往回走。河边的风吹得左立心酥麻麻的,瞧了一会儿覃望山的背影,左立快跑两步跟上他,发愁似的问:“你买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房间里也没有冰箱,现在天气热,放坏了多可惜。”   覃望山知道他是在发出邀约,但又不肯明说,于是故意道:“你找老板寄存一下,应该没有问题。”   左立又说:“覃律师来浒洲出差,晚上住在哪里呀?”   覃望山回答:“我住市区,离这里不算太远。”   左立最后说:“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要麻烦覃律师送我回去才行。”   覃望山越是表现得犹豫,左立越是来劲儿。他挨着覃望山走,胳膊贴着胳膊,腿绊着腿,没走几步就要跌跤。覃望山学左立叹气,伸手拉住他。   左立喜滋滋地跟着覃望山取摩托晃荡车,左立不等覃望山招呼,自己就抢先跳上了后座,手里吃的喝的穿的拿了一大堆,挤挤挨挨的吊在腿边,笑眯眯地看着覃望山:“谢谢。”   覃望山一言不发帮左立带好头盔,载着他返回梧心居。从热闹的夜市往回走,一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一排排房屋熄着灯,连狗吠都罕闻。黑暗中左立放心大胆地向前靠在覃望山的身上,隔着薄薄两层衣料,互相交换身体的热度。左立不知道覃望山是不是有健身的习惯,但他的后背坚硬板扎,左立不安分的手还摸到了小腹上紧绷的肌肉。 第36章 解4   回到梧心居已经将近十一点,覃望山把摩托车停在小竹林,左立不给他说再见的机会,灵活地跳下摩托车,一马当先走在前面,不回头地说:“我带你参观参观我的房间。”   他不太拿的准覃望山是不是会跟来,心里莫名紧张,在听到移动的脚步声后才送了一口气。   左立的房间不大,一眼就可全收眼底,并没有任何参观价值。吃的被放在两把方椅中间的小方桌上,油纸包挨个打开,卤香味飘满整个房间。左立最馋的是桂花酒,房间没有酒杯,他找了两只茶杯洗干净,满满地斟上。桂花的香气、酒的清冽灌进鼻腔,盈满半室。左立头先走路走得口干,等不及覃望山坐下,就猛地端起喝了一大口。   入喉清甜,酒味很淡,带着点米酒的浊气。覃望山还没来得及让他慢点喝,左立已经咕嘟咕嘟喝掉一整杯。覃望山摇头,坐下来拿吃的。他们没有餐具,就直接用手抓,卤豆干、猪耳朵、大肠皮,每样都又烂又软,入味十分。覃望山一颗一颗剥着卤水花生,一口一口抿着桂花酒。   几杯下肚,左立觉得又热又燥,他问覃望山:“你真不是在这儿长大的?我看你熟悉的很呀!”   覃望山剥着花生米:“来肯定来过的,逢年过节总有亲戚要来逛逛。”   左立看覃望山吃的有滋有味,也去摸卤水花生,可是太远了够不着:“那你来浒洲真是出差?”   覃望山给左立抓了一把,放在他够得着的地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左立瞪覃望山,恍然大悟:“你是故意把我忽悠到这里来的!”   这酒喝着好入口,但后劲儿却不小,左立的模样明显已经有些熏熏然,覃望山便逗他:“我把你忽悠到这儿来干什么?”   左立直起身作思考状,他皱眉道:“我身无分文,银行卡里也没几个钱,覃大律师肯定不为财。”   覃望山点头:“对,我看不上。”   “那就只能是为了色。”左立下论断:“色字头上一把刀啊,覃大律师。”   覃望山含糊地笑了一下:“是吗?”   目光对视,千丝万缕地牵扯着,便觉得室内光线太亮。覃望山收回目光,左立觉得更觉得口干舌燥,撇开脸去找酒喝。他双手沾满了卤味的汁水,湿哒哒黏腻腻,不愿意用手拿杯子,便低着头用嘴去叼。   这个动作有些难度,左立好不容易含住了杯沿儿,向上撩起眼皮,眼巴巴地看着覃望山。   覃望山第一次发现左立是如此擅长撒娇。左立肤白薄唇,本来是锋利凉薄的长相,但他的鼻头微圆,给脸稍微增加了一点钝感,也让他的某些角度显得天真和幼稚。左立当然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什么模样,他斜飞着眼睛时放肆、挑逗的媚态,他拉平唇角时虚情假意的敷衍,他无所顾忌的放浪和似真似假的天真覃望山都见惯了,却头一次见到他撒娇的模样。覃望山从没想过,原来撒娇也与这双眼睛那么相宜,清澈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杂质。如果这也是左立刻意流露的某一面,覃望山也要为他叫好。   覃望山深吸一口气,略微站起,扶住左立的杯子前倾,喂他喝掉了这一杯。左立举着手,笑嘻嘻地站起来:“谢谢覃律师。”   这话刚说完,室内的灯啪一声熄灭了。   左立呀了一声:“跳闸了?”   覃望山认为不是:“停电了吧。”   “停电了?”左立重复着覃望山的话。骤然降临的黑暗让人感到不适应,他摸索着找到纸巾,擦干净了双手。   “看看外面。”覃望山说:“应该是停电了。”   适应了几秒钟,左立反而觉得待在黑暗里更自在。有没有停电是无所谓的事情,他朝着窗户的方向走过去,熟门熟路地推开了窗户。外头黑漆漆一片,找不到一星半点灯光。覃望山说的不错,果真是停电了。   “小地方就这样。”覃望山很习惯这样的情况:“一般来说茶水柜里面会有蜡烛,你找找看。”   左立答应着,但并没有动作。他向覃望山招手:“停电了,刚好赏月。”窗外的蝉鸣整齐划一、震耳欲聋,周遭又黑又静,月光照进来,化成一滩泄地水银,竹林在窗前投下一片婆娑的黑影。   左立倚在窗户边,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覃望山,覃望山也在看他。左立看覃望山是笼着半爿阴影,覃望山看左立是凝着光的羊脂玉。时间好像凝固了,光影也都扭曲,隔着一张方桌,那头的覃望山变成一条淡而模糊的影子,而自己化成了一只皮毛雪白的狐狸。   左立笑也无声,他对覃望山说:“覃律师,你说咱俩现在像什么?”   覃望山的声音是含糊的:“像什么?”   “一出聊斋。”左立抿着嘴唇,伸出一个指头往前指:“你看,月黑风高,小镇古宅,有酒有菜还有我,是不是活脱脱一出聊斋?”   阴影里的覃望山没有动,而是饶有兴味地问他:“其他我都懂,但你是什么?”   左立转过身背对覃望山,让温柔的夜风直吹到脸上,他闭上眼睛,感受细风的抚慰:“可能是狐狸精,也可能是画皮一张。”   覃望山承认左立的好皮囊勉强能够上狐狸精的程度,他装作认真思考,回答:“你浑身上下暖乎乎的,不可能是画皮,只能是狐狸精。”   左立听了这话,回头冲覃望山勾勾手指:“覃律师,不对,该叫你覃相公。你来摸摸看我是凉还是烫,保不齐我真是画皮。”   覃望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左立轻手轻脚地往回走,嘴巴里笑着说:“莫非覃相公不敢?”   他走到覃望山面前,低头朝覃望山的面孔吹了口气。左立已经适应了黑暗,好像狐狸一样拥有了夜视能力。他觉得燥热、觉得吵闹,好多声音在他的脑海里齐齐吟唱,像快要沸腾的开水,蒸腾的雾气和湿漉漉的衣衫,贴肉的痕痒难耐和空虚的无所适从支配着他的肉身。   左立跨坐到覃望山身上去。这猛然的动作让覃望山往后仰了一下,快速伸手扶住桌子才稳住了身形。左立用手勾住覃望山的脖子,问他:“这样是不是像狐狸精多一点?”   覃望山说:“哪只狐狸精满身卤水味?”   左立扭动着身体:“还有臭豆腐味儿!”   “对。”覃望山点头同意:“一身骚味儿。”   左立嫌覃望山说话煞风景,伸手去捂他的嘴。覃望山反手抓住左立的手,眼睛看向他:“我不跟醉鬼闹。”   “这点酒醉不倒我。”他软软地倒向覃望山,嘴唇若有似无地擦着下颔角,然后再向下去,他可以感觉到覃望山身体某处细微的变化。   覃望山却重复道:“我不跟醉鬼闹。”   左立愣了一下,用力要挣脱覃望山的束缚。他虽然看起来瘦弱,但从小力气大,念书的时候还有个左大力的外号。在骨科长期干力气活,人人自嘲是木工,没点力气根本顶不住。可面对覃望山的桎梏,他竟然挣不动。左立顿时也怀疑起来,莫不是真的醉了?   醉了也好。躲在醉酒的皮囊底下,多少事可以不顾丑态,不计后果。醉酒的人就是疯子,左立多想当一回疯子,多想拉着覃望山一起疯。撕开他常年被昂贵西装包裹的画皮,看看内里是个什么玩意儿。   更何况,醉与不醉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知道覃望山是看懂了左立的心思,还是左立自己嘴快说出了心里话。覃望山回答道:“当然有区别。”   左立反驳他:“我就是这个样子,都一样。”   覃望山扯了扯唇角:“酒后你可以告我强-奸,我举证不是的话,也要费点力气。”   左立不屑地笑了一声,用另一只手勾覃望山的下巴:“覃律师还怕这个?”   覃望山的眼神暗了暗,像要把左立吸进去。左立等着覃望山吻过来,或者是抱紧他。   “我明天真的还有公事要忙。”覃望山用手抚过左立的背,带着安抚的意味:“你醉成这样,去睡吧。”   左立还是想问,到底有什么分别。可覃望山没给他机会,他扶住左立的腰把他抱住,然后稳稳当当站了起来。左立低呼一声,紧紧搂住覃望山。   覃望山把左立平放在床上,甚至贴心地放下蚊帐。左立往内一翻又坐了起来。隔着白色纱网,他看着覃望山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替他关好窗,再开门走出去。覃望山在门边说话,左立耳朵嗡嗡地响。他似乎是在说:“无论如何,先好好睡一觉。”   左立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拧了一下。这刻或许心意相通,他猜到了覃望山没说完的话。如果不能痛痛快快哭一场,那就好好睡一觉。   左立没办法对覃望山的这句话给出任何反应,他转过脸躺下去,紧紧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有区别。 第37章 解5   左立半夜时候醒了一次,他摸黑起来喝了一大瓶矿泉水,又上了个厕所,昏昏沉沉爬回床上接着睡。这一觉分外踏实,直接睡到日上三竿。他揉着惺忪睡眼,摸到因为忘记充电快要关机的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是十点半了。   左立又眯了一会儿才神智归位,慢吞吞起床。看着一桌子敞开的油纸包和见底的酒坛子,左立使劲揉着太阳穴。他当然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是心境不同、氛围不再,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洗完澡之后,左立拎着红色塑料袋犹豫再三,还是只能穿上了覃望山在地摊上给他买的衣服。对着镜子照了一圈,阿拉丁神灯似的裤子,好像也没有那么奇怪。左立草草收拾了一下房间里的垃圾,出门找老板借洗衣机用。   忙完这些,左立带着手机出门遛弯儿。小镇日光充足,大片大片撒在石板路面上,反出刺眼的白。他捡阴凉的地方走,走了一小段路,终于体会到覃望山说的又凉快又舒服。丝绵的布料轻盈透气,随着他的步子来回飘。他在路上遇到几个和他打扮类似的行人,有年轻人也有中老年,无一不是带着一脸的闲适和懒散。穿着这身衣服,左立觉得自己好像隐形了,他完全地融入这座小镇,成了它的一部分,来来往往的人都看不见自己了。   这想法让左立获得了一点隐秘的快乐,像是成功欺骗了镇上的所有人。他慢悠悠地走着,很快又走到了昨晚和覃望山一起逛过的临河小街。晚上视线不好,再加上两个人一直聊着天,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路面上。现在他一个人走,心里就生出一点畏惧。左立怕水,尤其是这临河的路很窄,最多能容纳三个成年人并排通过,靠河的那一面没有栏杆,三两级台阶延伸到河里去,时不时看见有人蹲在台阶上洗东西。   左立紧贴着另一侧的铺面走,一脚一脚挨着门槛儿,走得小心翼翼。他有点后悔选了这么一条路,往回走又不甘心,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原本漫无目的惬意被这种紧张感破坏了,他不知道继续走下去会到哪里,拿出手机来给覃望山发消息。   “你在哪里?我可以过来找你吗?”   覃望山没有立刻回复,左立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没趣地按灭屏幕。已经到了午饭的辰光,左立专门选了一家离河比较远的小店吃饭。进店后老板眼皮都没抬,以为他是本地人,用本地话问他吃什么。   左立站着研究了一下贴在墙上的菜单,犹豫再三,最后点了一碗三合一。三合一就是浇头面,三种浇头拼在一起,是当地人的吃法。各种浇头摆满了保温柜,左立点了剩下最少的三种,看起来应该是最常见的搭配。当地物价便宜,分量也很实在,端上卓满满一大碗,左立自认饭量不算小也吃不完。   吃饭的时候收到覃望山回复的消息。他说:“现在吗?”   左立一只手指头打字,还没发出去,覃望山就发过来了一个定位地址。点开来看,是一家名叫上南楼的粤菜馆,离古镇景区这里不远,大约覃望山也正在吃饭。可左立这边已经吃上了,没必要巴巴地赶过去蹭一顿饭,于是把手机收起来,认认真真吃自己碗里的面条子。   一碗面撑得左立直不起腰。他打了个饱嗝,出门接着散步。小镇的气质古老又朴实,几乎见不到高楼,镇上最高的建筑还是年代久远的钟楼。虽然没有摩登的建筑,没有如梭的车流,但是这里却没有死气沉沉的感觉,与他出生的地方截然不同。   他出生的县城带着一种腐旧的味道,连天空都是铅灰色的,白球鞋不管怎么洗总有一层薄灰。小时候左立住在外婆家的平房,门口的河水黑沉沉的,像是某种怪兽的嘴巴,那条河无数次进入他的噩梦。后来印刷厂分房子,左为工龄不够没他家的份儿。为这个,杨宇慧跟左为吵了好几次,最后忍痛花了十几块钱买了烟酒送到主任家里。他们家分到了一套底楼的一室一厅,从此住进了楼房。三个人共享的一间卧室,被杨宇慧用帘子隔成两块,靠窗的地方摆着钢丝床,就是左立的天地。因为是底楼的缘故,从他的窗户往外看,正对着家属院儿的大铁门,他总是看着进进出出的人,进进出出的人也都看着他。买菜的、聊天的、推着自行车去上班的、送孩子去上学的,都闹哄哄地从他窗前走过。后来印刷厂效益不好,杨宇慧是第一批下岗的,紧接着左为也因为喝酒闹事丢了工作。从那个时候开始,窗户里面也变得热闹了,刺耳的吵架声、清脆的瓷盘碎裂的声音、还有杨宇慧歇斯底里的尖叫。   窗户外的人开始探头探脑地瞧着窗户里的热闹,左立只能躲在客厅的最角落里写作业。那里没有窗户,也没有不怀好意和意味深长的脸。   杨宇慧和左为离婚之后就搬走了,世界终于清静了。左为开始夜不归宿,偶尔带着熏熏的酒气回来倒头就睡,曾经满满当当的一室一厅里只有他一个人,整个房子都是他的世界。但这样的生活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左立就被杨宇慧接走了。杨宇慧嫌弃左为不管孩子,硬是抢过了抚养权。左立跟着母亲到了新家,见到了继父卢继华。新家窗明几净,左立拥有了独立的房间,那曾经是卢继华女儿住的。粉红色的旧窗帘遮住窗户,也遮住窗外铅灰色的天。那个房子左立只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记得杨宇慧为难的表情和充满歉意的话,然后他又被送到了外婆那里。   高中左立开始住校,学住宿费是卢继华出的,因此左立识相地很少回去,节日假日基本也都和外婆一起过。到高三那年,杨宇慧突发奇想要左立搬回去住,左立又被接回了那个只待过两个礼拜的家。   从小到大,左立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学习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事情,因此乐不彼此。杨宇慧提起儿子的成绩也总是很得意,旁人夸她教育得好,她毫不谦虚地接受,左立则冷眼旁观着。那一次他搬回去也许是因为杨宇慧突然良心发现,想要在左立高考前扮演一位称职的母亲,也许是因为流言,不想遭受左邻右舍的非议,总之杨宇慧十分坚持要让左立住到她家里去,卢继华也难得没有提反对意见。   这一回,左立似乎是融入了这里。   两三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左立晚自习放学回到家,终于察觉到了异样。卢继华喝得酩酊大醉仰面躺在沙发上,嘴巴里骂骂咧咧。客厅一片狼藉,地板上丢满了垃圾和厨余,杨宇慧关在房间里,听到左立回家的动静甚至没有出来看一眼。   后来,左立从他们断续的争吵中猜出来事情的真相。杨宇慧和卢继华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一开始是因为计划生育,卢继华跟前妻还有一个女儿,按政策是不能生。后来卢继华辞掉小学老师的工作,自己出来做小生意,可以生的时候又一直没动静。就在他们放弃之后,杨宇慧又意外怀孕。意外来得突然去的更突然,三个月刚过,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了胎心。卢继华做梦都想要个儿子,把孩子流产怪罪到杨宇慧身上,认为是她没有保护好腹中胎儿,要卢家断子绝孙。   怪杨宇慧也就是怪左立。杨宇慧下岗之后没有再工作,在家里当了快十年的全职太太,每天就给卢继华做一顿晚饭,剩下的全部精力就是照顾左立。虽然左立自己认为母亲的照顾不过是多添一双筷子,但是这无法改变卢继华为此一遍遍和杨宇慧吵架。这个家似乎要走之前那段婚姻的老路。   退宿之后左立的床位被别的学生占掉,再申请得等到有空床,于是左立带着不多的行李去了外婆家住。外婆家离学校更远,左立不得不每天早起一个小时去赶早读。夏天他骑车去,冬天只能转三趟公交再走路去。   再后来,左立因为考前紧张失眠发挥失误,几分之差让他和理想的专业失之交臂。他的确如他所愿那样离开了凉县,却没有如他所想的顺利在省城扎根。十年了,他还像浮萍一样飘着。他尽力想抓住的,好像无一例外都没能抓住。   这时,他想起了覃望山这个人。人也是最难抓住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覃望山给他发了一个“?”过来,大约是问他还去不去。左立想了想,回复道:“你还在那里?等我一会儿。”   覃望山这次秒回:“好。”   左立甩了甩头,大踏步朝前走去。 第38章 解5   解5   上南楼位于小镇的中心商铺区,就在钟楼旁边,目标清晰很容易找。左立步行到了饭店门口,踌躇着是给覃望山打个电话,还是直接进去找人。门口迎宾的小姐十分热情,用略带口音的普通话说着欢迎光临,把他迎了进去。左立被门口的服务生团团围住,连忙说明自己十来找人的。   “姓覃。”左立补充。   其中一个女人和其他人穿的制服颜色不一样,可能是大堂的负责人,她听了立刻说:“找覃先生啊,三楼茶房999包间,请跟我来。”   左立跟着她上楼,来到三楼包房。这里包房是半开放式样,包间之间用屏风隔开,门口垂着木质珠帘,叮叮咚咚地摇晃着。左立从帘子的缝隙里瞧见了覃望山。   覃望山今天穿得也很随意,浅色上衣加直筒休闲裤,墨镜还摆在手边,好像是专门来度假的。他看见左立,问他吃过了没,要不要点一些茶点。   左立摇头。他撑得慌,什么美食都对他没有吸引力。包间内一张四方桌,一头靠着墙,一头对着屏风。其余三面各摆一条长凳,角落里有把椅子,放着覃望山的电脑和公文包。左立挨着覃望山坐,上下打量着着他:“覃律师,这才一点出头,你就专程来喝下午茶?”   覃望山嗯了一声,说明情况:“等一个客户过来。”   “从刚才等到现在?”左立忍不住吐了吐舌头,从午餐到下午茶,不知道是何方神圣让覃望山如此好等。   覃望山说:“一个新客户。拉案源是这样,顾客就是上帝,对方当然可以摆谱。”   左立不禁感慨:“听起来和汽车站拉客的小姐少爷差不多。没想到你们人上人也这样。”   覃望山觉得好笑:“你为什么觉得我这样的就是人上人?都是替人打工,可能稍微赚的多一点而已。”   左立撇嘴:“打工人也分高低贵贱的。你有客户来我就别在这儿坐着了,还是走吧。”   覃望山从托盘里拿出一个茶杯,翻过来给左立倒茶:“大太阳天,来了就坐一会儿。你瞧你那一脑门子汗,走过来的?”   左立点头,还是犹豫着说:“要不我在旁边开个包间自己坐,你们谈完了我再和你一起走。”   覃望山拿白瓷碟子里的擦手毛巾来给左立擦汗,左立愣了一下,微微偏开头。覃望山把毛巾丢给他:“擦一擦吧。”   左立回过神来,笑嘻嘻地把脸伸过去:“覃律师给我擦。”   覃望山不理他,只说:“你就在这儿老实坐着吧,就当是我助理。”说着他起身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录音笔和一个牛皮本子,让他等下负责记录重要细节和录音。   “什么是重要细节?”左立觉得有点有趣,顿时来劲。   覃望山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腰,收回自己刚才的话:“你就老实坐着就行,不要扭来扭去。”   再等了约莫半小时,神秘客户姗姗来迟,终于驾到。来人是个中等个子的中年男人,五官清秀,披着一件长到脚踝的白色防晒衣,头发扎在脑后,约摸能有到肩膀的长度,耳朵上的钻石耳钉blingbling闪,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左立乖巧地跟随覃望山起身迎接客人,替他掀起帘子,觉得自己宛如龟奴。男人稍微弯腰钻进来,先看了一眼左立,又向覃望山点一点头,在覃望山对面的座位坐下来。   左立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连忙给这位尊贵的客户端茶倒水。客户大名陈哲,他先开口:“覃律师是吧?但我记得小夏跟我说永勋那边的律师姓刘?”   覃望山回答:“陈先生,是这样的。一开始您联系的是我师父周律师,但是他这段时间案子已经排满,挤不出精力,所以就由我来跟您的案子。刘律师是我同事,上次只是临时跟夏总对接了一下。”   陈先生点点头,并不很在乎这些。他说:“我本来是要去溪市,到你们律所看一看再聊一聊的,覃律师你还亲自跑这一趟。”   覃望山笑说:“也不是专程。我在隔壁市出差,临时有点事回浒洲,就想着约您见一面。”   “回浒洲?”陈先生一下子有点兴趣了:“覃律师是浒洲人?”   覃望山点头:“是的。”   于是陈哲换成用本地话说:“那织玉巷拆违的事情,覃律师想必是听说过的咯?”   覃望山点头说:“我昨天去织玉巷看过了,范家大宅外围的一排五间铺面,几乎都关门了。”   陈哲恢复用普通话说:“还不都是老范那个缺德儿子干的,谁还肯接着租啊。”   覃望山回头看左立一眼,左立会意,立刻把公文包递过来。覃望山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文件夹袋,一边打卡一边说:“这五间铺面的确是违章搭建,但是年代久远,当时没有拆,现在再要拆,政府也是要给补偿的。不止老宅子外面这些,我记得织玉巷那一大排商铺要办营业执照,房管部门是出了一个专门文件的。我们可以到相关部门去调档。”   陈哲满意地点头:“还是得你们专业的来。但现在我的问题不止这一个。”   覃望山当然知道他的问题麻烦一大堆:“范先生没有留下遗嘱,范先生的儿子要求依据《民法典》继承和分割遗产是他的权利。”   陈哲手上戴着两串蜜蜡珠子,他轻轻地拨弄着:“谁说我没有遗嘱?老范在病床上亲口说的,除了他儿子住的别墅和个人户头的现金,其他的都归我。”   覃望山说:“那这个属于遗赠性质。不知道陈先生这里有没有相关的协议或者……”   陈哲一巴掌拍在方桌上,眉毛倒竖:“什么遗赠,是遗嘱!看到我手上的戒指了吗?我和老范是合法夫妻,我们在国外是结了婚的!”   上一秒,左立还在恍然大悟陈哲说的商铺是昨晚覃望山带他去买桂花酒的地方,原来他真是来出差的。左立心里有一点没滋味,还没酝酿成型,下一秒他就被陈哲这一巴掌吓了一跳,手一哆嗦,抬头望过来。陈哲无名指上套着两个指环,一个素圈一个满钻,贵金属和金刚石反射的光线在指间莹莹地跳着舞。 第39章 解5   浒洲地区丝绵产业兴盛历史已久,纺织业曾经是当地的支柱产业。手工作坊流行的年代,几乎有人的地方就有织机。八十年代,市里三家国营纺织厂效益喜人,家家户户都想尽办法把子女送进纺织厂工作。后来因为环保原因,国营厂逐渐衰落。经过改革浪潮的几番洗涤,这几年浒洲开始发展高端丝绵相关产业,浒洲丝绵又成了当地的一张名片。   陈哲说的织玉巷老房子,是范贤增祖上传下来的,足有百来年的历史。范贤增祖上是浒洲当地赫赫有名的巨贾,以丝绵纺织起家,从小作坊做到筹资办厂,商业版图越做越大,曾有过“丝绵大王”的美誉。建国后,范家老小就从老宅搬了出来,在院子西边搭了两间土屋住。曾经斥巨资修建的园林荒废多年,后来被范贤增的爷爷拍板捐赠给了当地政府。政府把这一大片宅院划拨给文化馆使用,先后做过后勤处和国画展馆。就在去年,文旅部门对织玉巷重新做了规划,要把附近一带圈起来做旅游开发,范家老宅准备改造成浒洲丝绵产业博物馆。老宅子外的一排商铺就是当年搭建的土屋,后来逐渐越修越宽,最后一共达到五间。这五间商铺不仅影响宅院整体的美观,更是直接影响了院墙的承重结构,导致西边院墙已经有向内倾斜的趋势。有关部门有心拆了这几间铺头,本来和范贤增已经谈得七七八八,哪晓得老范脑血管破裂一命归西,留下这一大摊子纠纷,搞得博物馆建设规划也不得不停滞下来。   覃望山对陈哲讲道:“陈先生,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虽然法律不外乎人情,但是也要讲究策略和方法,不能头破血流地去拼。若是只为争一口气,那我们有争口气的打法。”   “什么意思?”陈哲斜眼过来。   “如果陈先生主张你和范先生的婚姻关系以及因婚姻关系而产生的继承、遗嘱等民事法律关系,那我们就一点儿胜算都没有。”覃望山说得很直接,他觉得委婉的话虽好听却未必有效果:“对方完全可以用违背公序良俗为理由,主张婚姻关系和遗嘱无效。”   “违背公序良俗?”陈哲睁圆了眼睛,嘴唇有点哆嗦,显然是气急了:“一个男人爱上一个男人就他妈的违背公序良俗了?”   覃望山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问:“范先生的遗产都在国内吧?范先生和您是否取得了外国国籍?”   陈哲不太明白这个问题,很不情愿地回答:“没有,老范和我的根基都在国内。”   覃望山十分遗憾地笑了一下:“这样的话,就只能适用国内法律了。如果陈先生坚持要按原来的方案,无疑是把范先生打下的江山拱手送人。”   陈哲收起手,继续搓着手串,倒显得不那么激动了:“我当然知道胜算不大,不然也不用花钱找你们呐。我知道你们律所的析产争产案子收费到15%-30%,这么多钱,得花的让我心甘情愿吧?”   覃望山双手交叉,露出一个非常职业化的笑容:“我个人认为,利益最大化才是最解气的手段。有什么比钱握在自己手里更踏实呢?”   陈哲不耐烦地挥手:“你直接说你打算怎么办吧,别跟说这么有的没的了。”   覃望山笑了:“我也看出来陈先生是性格直爽的人。我的建议是,在这个案件当中,陈先生的最好立场是范先生的商业合伙人,除此之外,不要提任何私人关系。”   “但是我没碰过老范生意上那些事情。”陈哲道:“公司都是老范在管,我就挂了个监事的名儿。”   覃望山摆出手里的一沓资料:“我查过范先生名下公司的商业架构。一共13家企业,所有资产最后实际控制股东指向两家企业。一家是由范先生担任法定代表人的一人公司,还有一家是由你和范先生共同担任合伙人的普通合伙企业。”   陈哲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合伙企业?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公司好像是叫贤哲科技?”   覃望山点点头。   陈哲忽然就有些低落,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他半垂着头转着手上的戒指,半晌没有说话。包间内安静极了,三楼暂时没有其他客人,只听到偶尔有服务员走过的脚步声。陈哲抬起头,眼睛里没有了刚刚的愤怒以及不耐烦,淡淡笑着说:“覃律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很恶心。”   “没有。”覃望山平静回应。   陈哲直愣愣看过来,覃望山没有闪躲。接着他又转头看坐在角落里的左立。左立一直专心致志看戏,这时候陈哲看过来,反倒是心虚地移开目光。过了一会儿,陈哲嘿嘿地笑了,他说:“覃律师,那我这事儿就拜托你了。”   覃望山笑得得体:“分内之事。”   陈哲问:“我过几天要去溪市,到时候去你们所里签合同吧。”   “可以。”覃望山说着再次递出名片,这回陈哲接了收起来:“来之前请给我电话,我这边好预先准备。”   陈哲点头,又问:“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覃望山想了想说:“陈先生这边对公司的财务状况了解吗?如果可以,最好是请信得过的财务人员审阅一下,心里有个数儿。”   陈哲略一沉吟,说道:“我明白。”   覃望山还要说什么,这时来了一个电话,是律所杨主任打过来的。他对陈哲抱歉地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这个电话比较重要。”   陈哲不在乎这些,挥手说:“你接你接。”   覃望山接起电话,掀帘子出去了。包间内只剩下左立和陈哲。左立被刚刚陈哲那一眼看得不太自在,一个劲儿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听陈哲咳嗽两声,喊他:“小助理?”   左立被点名,只能摆出一个微笑的表情抬头:“陈先生。”   陈哲脸上的表情古怪,似乎是在笑,又不像在笑,他饶有兴味地问:“覃律师谈下来我这个case,你能分多少?”   左立哪里知道这个,他假装思考了一下,羞涩地回答:“我也不清楚,看老板怎么给了。”   陈哲的目光极其露骨地在左立身上打转。左立当作并没看到,继续保持着微笑。陈哲忽然问:“小助理,你和你老板,也是那个吧?”   左立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拍,他尽量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而是略带疑惑地问:“哪个?”   陈哲扑哧一声,觉得好笑又不屑:“你说哪个?就我和老范那个呗!”   左立惊慌失措地双手直摆:“陈先生,话不好乱讲的。”   陈哲笃定:“我当然没乱讲。刚刚其实我早就到了,就跟你们隔了两个包间,我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可是都看见了。你跟你老板说话,就快倒进怀里去了,一张帕子擦来擦去,两个大男人,谁这么腻乎?你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哦,我都起鸡皮疙瘩。”   左立张了张嘴,内心震动:“眼神?”   陈哲呵呵笑了一下,自己给自己倒茶:“莫不是你以为自己藏的很好?你老板脸上还看不大出来,你就差没在脸上写字了!”   左立被陈哲说的愣住了,他不知道陈哲说的话是果真如此,还只是逗弄调戏。他感觉到头皮发麻。   陈哲以为自己把这个小助理吓坏了,又安慰他:“你别怕,我又不会到处去说。再说了,要不是因为咱们这个,我也不可能委托给你老板。我是冲着周业勤去的,没有他我还有别的选择,什么姓刘的姓覃的我都懒得理。咱们是一路人,就算是摊开来看,也算不上谁瞧不上谁,挺好的。”   左立的仍旧低着头,不言语。陈哲又逗了他几句,左立依旧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他状似艰难地抬起头:“陈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说了,我不会把你……”   左立打断陈哲的话,苦笑着说:“陈先生,真不是那样儿。覃律师他跟我是亲戚,所以看起来比一般上司和下属要亲近一点。”   陈哲倒是没想到:“亲戚?”   左立回答:“按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叔叔。”   陈哲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你们玩得这么开。”   左立撇开脸,语气凄惨:“我叔叔他……不知道。”   陈哲拧着眉毛,品出点不对头:“不知道什么?”   左立越说越来劲儿,恨不得挤出两滴泪:“他不知道我是gay,也不知道我喜欢他。这份工作是我爸替我求来的。我也没有别的奢望,只想能待在他身边,做个助理也挺好的。陈先生,你说我们这种关系,怎么可能捅破?他要是知道我是那个,肯定会把我辞退,说不定……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上了。”   陈哲定定地看着左立,好半晌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左立演技太好、情真意切,还是他的话触动了陈哲的心思,陈哲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摇头。   这时覃望山打完电话回来,左立好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低头看着脚尖,手紧紧抓住膝盖。陈哲也连忙将目光移开,装作不紧不慢地喝起了茶。覃望山又同陈哲谈了一会儿,两人约好了在溪市见面的大致时间,陈哲便起身告辞了。离开时走到包间门口,陈哲略微停了一下,侧眼偷看了一眼左立,最终什么也没说就出门了。 第40章 解5   解5   送走了陈哲,覃望山收拾好公文包,对左立说:“走吧。”   左立闷闷地回答:“好。”   他们一同从上南楼出来,刚出门就被热气团团包裹住。沿着马路走了一小段路,左立一直低着头。刚刚陈哲的话敲了他一下,让他不得不好好审视自己。他和覃望山从一开始就只能是互利互惠的关系,他提供欲望和欢愉、覃望山提供资源和体贴。左立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他怎么可能露出陈哲说的“那种眼神”?左立不太相信,但也无人求证。   左立在认真想事情,没注意到覃望山一直盯着自己看。走了一会儿,覃望山皱了皱眉头,问左立:“怕晒吗?”   左立望了望高悬的日头,摇头:“不怕。”   覃望山用一根指头飞快碰了碰左立的脸颊,认真问:“你皮肤这么白,又薄,不会晒伤吗?”   左立摇摇头,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关于晒伤的记忆,夏天晒黑一点冬天很快会白回来。他也不太爱出汗,现在的这种热对他来说是闷闷的、腻腻,不太强烈也不算刺激。反倒是被覃望山碰过的那一小块皮肤,刺啦刺啦地痛,好像被灼伤了。   覃望山没有等到左立的回答。他不是一定要个回复,伸手拦住了迎面开过来的一辆电动三轮车,示意左立上车。左立听话地跳上车,紧接着覃望山也上来了。三轮车后排空间不大,两个人并排坐着正正好填满,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空隙。覃望山对山轮车师傅说了个地名,又干脆熟练地砍好价,然后对左立说:“带你去个我小时候喜欢去的地方。”   左立不太感兴趣,整个人蔫蔫的:“好啊。”   三轮车发动机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拉着两个人往城外的方向走。覃望山察觉出左立的不对劲儿,问他:“我刚刚看陈哲跟你聊得挺起劲儿,你们说什么呢?”   左立啊了一声,想了想说:“陈哲跟我说,你是在跟姓刘的抢生意。”   覃望山摊手:“什么抢不抢的,他本来就是我师傅的客户,是别人先不讲规矩挖人墙角,我只是挖回来。”   左立不大懂这些,也不在意,只是不想聊起他和陈哲谈话的某些内容,于是揪着一点问:“姓刘的……是那个刘玉松?”   覃望山嗯了一声,不太想谈论这个人。左立和刘玉松打过几回交道,对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尤其是车祸加班那天晚上的事。他下判语说:“姓刘的不是好人,该抢他的。”   覃望山斜眼看左立:“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左立深知不能跟一个律师较真儿,也不想和他真理越辩越明,无所谓地说:“我喜欢的就是好人,我不喜欢的就是坏人。”   覃望山立刻指着自己问:“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明明只是顺口的一句玩笑,他们之间早就说过更多露骨的话,但是左立却哽住喉咙,不敢回答。两秒钟过得漫长,他尽量稳住心神,笑得神经兮兮:“你呀,不算好也不算坏,普通人吧。”   覃望山点头:“知道了,不好不坏。”   三轮车继续颠簸着,颠得左立的一颗心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无处可妥帖安放。他实在是忍不住,问覃望山:“陈哲和他那个老范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覃望山说:“客户的家事,了解一些,也不尽然了解。”   左立又问:“陈哲说他早就到了,隔着两个包厢在观察你。”   覃望山并不觉得惊讶:“他们这种人,比一般人小心谨慎很正常。”   左立立刻接口问:“哪种人?”   他看着覃望山微微张开的嘴,觉得要从那张嘴里蹦出“同路人”几个字。覃望山却回答:“有钱人。”   左立闭嘴不再说话。   几句试探,左立七八成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覃望山一开始就知道陈哲在看他,才约着左立去茶房,故意拿着帕子要替他擦汗。他是特意“告诉”陈哲,让陈哲晓得他们是“一路人”。甚至都不是覃望山特意约他,是他自己巴巴地送上门去。   只是小小的、无伤大雅的“利用”,左立不晓得自己在矫情什么。左立在心里嘲笑自己,难道是自己在希望,这个浒洲之行只是为了带他散心吗?他们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关系么?   覃望山似乎没有察觉左立的沉默,或者是装作没有察觉。幸好路途不远,他们很快到达了目的地,是一处野公园。公园没有像样的大门,只有一把铜锁,两扇铁门,门口有卖票的大爷守着,白底红字的灯箱上标着30元/人。覃望山带着左立绕开正门抄小路走,他们路过一大片农田,穿过一个土坡,最后从一片小树林里穿出来,一大片湖水跃然眼前。   日头还高,强烈的光线晒得人睁不开眼。左立用手挡在额头前,覃望山拉着他的小臂,把人往前拉。   湖岸边修筑的石头围栏,年深日久都已经有少许风化。铁栏杆架着三两架遮阳伞,大红色晒成了肉粉色。再往前是一个不算宽阔的小码头,挤挤挨挨不少游船泊在岸边。   覃望山对左立说:“划船吗?”   左立虚虚地眯起眼睛往前眺望,一片碧幽幽的湖水望不到尽头,他本想说你就是带我来划船这么无聊老龄话的活动么,说出口却变成了:“划。”   覃望山征求意见:“自己划还是坐电动船?”   左立说:“电动船有什么意思,自己划吧。”   覃望山欲言又止,最后同意:“听你的。我去买票,你去遮阳伞底下坐一会儿。”   覃望山去售票处买票去了,左立就坐在那一排太阳伞下头发呆。码头上并没有多少游客,谁也不乐意顶着这种大日头来划船。左立很少平心静气地看水,往前望去似碧波万顷,水深而绿,靠近码头的水边飘着大片浮萍,轻轻地随着水的波纹荡漾。他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克制着无边而深邃的湖水带来的晕眩感。   他收回目光,盯着覃望山的背影看。覃望山个子高,肩和背挺拔宽阔,在人群里十分显眼,左立一眼就找到了。覃望山在和船老板交涉,应该是在谈价格。他看得有些恍神,忍不住问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三伏天不在酒店吹空调,而是跟人跑到这种野公园来划船,难道真是要学人谈恋爱?   那覃望山又是在干什么呢?大夜里载他逛夜市,陪他喝酒看月亮。顶着日头跟他游湖,只是因为要做一个体贴的床伴吗?   丁少骢说过,覃望山对待情人有一万分的妥帖,分手之后也没人说他一句半句不好。左立开始只是随便一听,现在也不得不相信。如果覃望山立刻要中止他们之间的关系,左立也绝说不出一个坏字来。   就分神了一小会儿,左立就丢失了覃望山的背影。他站起来左右张望,环顾一圈也没有发现。一瞬间左立有些慌张,他往外走了几步,被直射的强烈阳光晃的头昏眼花,连忙低下头。   “你跑到太阳底下干什么?”覃望山的声音忽的飘过来,像是瞬间转移到他身边的:“原来是真的不怕晒啊。”   左立皱着眉抬头。覃望山逆着光站在他面前,整个人笼罩在一圈亮白的光晕里,焦柔而模糊,如一团轻盈的气泡。他手里举着一只黑白双色的蛋筒冰淇淋,正是他短暂消失的原因。这光线刺激泪腺也刺痛心脏,让眼眶酸胀也让心脏抽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努力调整出一个笑来。   “怎么了?”覃望山朝他伸出手,摸到了他脸上湿湿的东西。   左立受惊似的回过神,连忙后退了一步,回答:“光线太强了,我有角膜炎,直视强光就会流泪。”   左立的身份使得覃望山没有怀疑他胡说,只是开玩笑:“你的表情好像见鬼了。诺,给你买了蛋筒,还是我小时候的价格,三块钱一个。”   左立知道自己的笑比哭还难看,说什么都像是在掩饰,干脆大大方方地擦了擦:“怎么买这个?”   覃望山很自然地回答:“这么热,你不想吃吗?”   双色蛋筒两个口味,一个牛奶一个巧克力,左立接过来咬了一口,廉价的奶油味充满了口腔。他觉得多么好笑,小时候都没人问过他想不想吃冰淇淋,长大了倒有人给他买这种只有小孩子爱的东西了。   左立一点也不爱这个味道,他只是结膜炎发作。 第41章 解5   解5   覃望山看了一眼时间,说:“吃完这个蛋筒,太阳就应该没这么晒了。”   左立不相信:“我就吃个蛋筒的功夫,太阳就下山了?”   覃望山没说话,只是笑着看他。左立不和他短兵相接,专心对付手里的蛋筒。奶油化得很快,淌下来滴到手指上,左立猛嘬一口,三两下吃掉了冰淇淋的尖头,只剩下一个脆皮蛋筒。覃望山不满:“你怎么不问我吃不吃。”   左立啊了一声,一脸无辜:“你要吃?那你也给自己买一个啊。怎么办,只剩一口了,给你吃吧。”   左立伸手往前,覃望山低头直接把蛋筒从左立手上叼走了。他三两下吃完,有些得意地说:“我不是不想吃,我就是不想拿,这个奶油太容易化了,搞一手黏糊糊的。”   左立被覃望山这个反应搞懵了,从没想过覃大律师也会有这种活像大小孩儿的模样子。覃望山成功逗弄了左立,露出十分快活的表情。   左立看着自己手指上化掉的奶油,很想直接糊到这个人脸上去。覃望山自然不给他这个机会,带他去湖边洗手。左立怕水,但他不愿意在覃望山面前露怯,硬着头皮跟他走。码头栏杆有一处缺口,稍微一伸手就摸到湖水。左立身体僵硬地蹲在缺口处,缓缓地伸出一只手。   覃望山以为他嫌脏,说:“这水不脏,附近人家还来洗衣服的,你快洗吧。”   要够到水面,身体必须稍微前倾,但左立不太敢,犹豫半晌还是把手收回来。他跟覃望山说:“我还是找张纸擦擦手吧,湖水看起来干净,其实全是细菌。”   覃望山看了左立几眼,笑他们医生洁癖,然后去小卖部给他买湿纸巾。等买完回来左立擦完手,覃望山终于说:“这下可以划船去了。”   左立望天,阳光果真不如刚刚那么猛烈摧人了。覃望山解释说:“这里昼夜温差大,一般情况下,差不多下午四点开始降温,划船刚刚好。”   船是一条小小的铁皮船,蓝黄的船漆斑驳,船头锈迹斑斑,刷着准载两人。船老板牵着锚绳,给覃望山和左立一人发了一把木桨,简单讲解了一下划船的技巧,然后就让他们上船。码头的石阶和船之间搭着一块浮板,覃望山在板上一踏,利索地跳上了船。他站在船上冲左立招手:“上来。”   那块晃荡的浮板让左立心生畏惧。一旁的船老板一个劲儿说:“没事的没事的,你上吧。”   左立看了一眼船上等待的覃望山,听着船老板的夹杂土话的催促,牙一咬心一横往前跳。他用的力气太大,一下子把浮板踩得向前荡开,整个人摇摇晃晃要往水里栽。有一声恐惧的喊叫憋在嗓子眼里,然后被一条胳膊牢牢抓住,用力向上拽起来。左立的左脚在水面踩空了一下,就被覃望山拖进了船里。   左立踉跄着往前倒,不自主吐了一口气。覃望山抬了抬胳膊:“你快起来。趴在我身上不要紧,但是这个姿势的话……船的重心会不稳。”   左立赶快起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抄起属于自己的那把木桨。他猜肯定躲不过覃望山的嘲笑,于是避开视线假装卖力划水。覃望山也配合他一起划。船很快离开码头,朝湖中央驶去。   覃望山说这片湖叫做小玉嬢,曾经有过“玉嬢沉湖”的传说,因此而得名。覃望山不讲,左立也猜得到故事的大致内容,十有八九是讲痴情女和薄情郎的故事,结局悲惨理所应当。故事虽然俗套,但这里景色却是极美。若是俯瞰小玉嬢,整片湖如同月牙形状的绿色宝石,镶嵌在桑田掩映之间。沿岸的树影低垂,映在湖面上,偶尔有左立叫不出名字的白色水鸟飞过,在平静的湖面留下圈圈波纹。鱼漂子随着湖水悠悠荡荡,微风轻拂过游船的人的脸,如同最温柔的情人的手。   景色美则美矣,左立却没办法放松欣赏,他甚至不敢放远视线眺望,只盯着上下翻动的船桨和翻起的白浪。这幅害怕的样子连瞎子也看得分明,覃望山问他:“你是不是害怕?”   左立抬头看覃望山一眼,嘴巴动了动,知道就算反驳也没有说服力,只好无语默认了。   覃望山真心觉得很好笑:“你害怕水还是害怕船?问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左立不回答,覃望山推理分析:“我看你是怕水。怪不得刚刚连手也不敢洗,还说是嫌脏。”   左立有些懊恼地解释说:“也不是害怕,就是这个船看起来不太牢靠,有点紧张。”   覃望山不问他紧张和害怕的区别,而是问他:“怕水你还去漂流?”   左立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当初跟丁少骢去漂流和今天跟他来划船,可能在覃望山看来都是一个意思。左立知道自己在覃望山心里就应该是这样的人,于是仰起脸怪笑:“想来就来了呗。覃律师不是会保护我吗?”   覃望山无语,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指着前方对左立说:“那边有一大片芦苇,很漂亮,我们划过去再休息。”   左立的体力比覃望山预计的要好得多,他知道自己不该低估一个骨科大夫的实力。两人卖力地挥动木桨,很快划过了湖心,小船驶入了一条长而窄的水道。水道两边多有淤泥,他们行进得小心翼翼,怕稍有不慎就陷到泥淖里去。   约摸半个小时,他们终于从这条水道划了出来,湖面顿时开阔,一丛丛、一片片芦苇出现在水与岸之间。二人停下桨,船顺着水往前飘,慢慢滑进几丛芦苇之间。   八月间的芦苇仍是绿叶,正是开花的季节,穗间垂着成串成串的小白花。芦苇几乎有两人高,小船藏在其间,阴凉如棚覆顶。近处的湖水与远处的天空也被芦苇遮住,只剩底下一方小小的空间。   日头西斜,巨大的一颗咸蛋黄似的日头吊在芦苇梢头,碎金子似的光线从草木的缝隙中落下来,星星点点地洒着。风送过来,芦苇便齐齐朝着风的方向点头,一串串小白花也染了颜色。   除了花,连那人、那船也被染得金灿灿的。左立看久了景色,又忍不住去看人。他不知道覃望山为什么要带他来划船,可能是因为美,为这种纯粹的、令人心醉的美。   覃望山忽然在这时转过头来,恰好对上左立的目光。左立没有闪躲,他的表情甚至没有发生变化一丝一毫,他生出一种强烈的好奇,很想看看现在的自己在覃望山眼里是什么样子。他想起陈哲的话,他说自己看覃望山的目光显露出无可掩饰的沉迷。陈哲看得出,那覃望山也看得出,只有左立心里不承认。可他此刻的确是沉迷了,沉静的湖面上只得此一舟,飘飘摇摇,又安安稳稳。   覃望山的目光变得和落日余晖一样温柔,轻柔地包裹着他。他们对坐着,膝盖抵着膝盖,安静不发一语。覃望山忽然抓住了左立的双手,身体前倾,轻轻地吻住了他。   在这蒹葭为墙、落霞做被的天地里,这个吻也缱绻无声。风吹得芦苇摇曳荡漾,白色的小花簌簌落下来,落了满船满怀。   左立心底发出一声无可奈何、长长的喟叹。他想起陈哲问他,覃望山谈下这一单,他可以分到多少。那时他玩笑说全凭老板大方,此刻终于恍然大悟。   他分到了一个吻。   一个不该属于他、不沾染情欲的吻。   作者有话说:   等会儿应该还有一小节 第42章 解5   解5   左立从来知道,有些问题便是穷尽一生也无解。这样的问题,今日多添一个。   他们把船划到对岸就已经六点半了,于是回程选择了电动船,只消半个小时就已到岸。还过船又退了押金,这次两人不走小路,大大方方从正门出来。已经到了快要锁门的时间,门口的管理员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公园门口只有几辆等客的野摩的,覃望山过去交谈了一会儿,就见一个摩的司机从他的车上下来,把钥匙和头盔一起交给了覃望山。覃望山回头冲左立挥手,让他赶快上车。   天色晦暗不明,落日渐渐沉入地平线以下。路上没有路灯,世界灰蒙蒙的。左立上后座,靠在覃望山的后背。疾驰的风吹乱了左立的头发,他问覃望山:“你出了多少钱,人家就把摩托卖给你了?”   覃望山说话的声音不太清晰:“给了点押金,交车的时候退还。我不是那种有钱人。”   “哪种人?”左立听得不太清楚,加大音量问他。   覃望山也大声回答他:“我和你一样,都是普通人。”   他们一路风驰电掣,赶在八点之前回到了古镇景区。晚饭是在临河小店吃的面条,覃望山说带他尝尝本地特色的三合一。左立没有告诉覃望山他中午已经吃过了三合一,坐着等覃望山安排。   吃饭的地方是覃望山选的,座位也是覃望山选的,他特意避开临河最佳观景的位置,挑了大堂最里面的座位。点好菜之后,覃望山拿了两个铁牌子回来,过了一阵叫到号,覃望山又起身去拿菜。覃望山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架着一个方形九宫格,每个格子里装着一种小菜。主食是一碗葱花鸡汤细面,跟左立中午吃的棒子面不太一样。覃望山说这是改良版的三合一,叫九合一。   小菜是覃望山给左立搭配的,左有荤有素,甜咸麻辣俱全。每样份量不多,看起来令人食欲大开。划了一下午的船,又是出力又是流汗,左立着实饿了,毫不客气埋头大吃,九宫格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倒是覃望山自己那一份还剩下不少,左立笑着问他晚上是不是还有别的饭局。   覃望山没回答这个问题,左立当他默认。吃完饭出来,左立正想说自己已经认得路,可以一个人走回去。覃望山却默认了要送左立回去。摩托车停在饭店门口,他跟店主交代了一下,说等下会有人来取车,就跟着左立一起走。   和今天白天的行程相比,回梧心居的路变得很熟悉。夜风吹得人惬意,左立踢踢踏踏地走路,有一句没一句和覃望山聊天。黑暗是人的保护色,当看不清迎面走来的人的表情时,便放心大胆舒展自我。左立一边走一边伸懒腰,覃望山落后半步,就在后边看着。   很快到了梧心居。覃望山停在门口,对他说:“我看着你进去。”   左立说:“吃撑了,我还想转两圈,你先回去吧。”   覃望山点点头,说好。话是这么说,但他又跟着左立走了一小段,最后停在左立窗户外那片小竹林前。他说:“你去逛吧,我这就走了。”   左立转过身给了覃望山一个飞吻,大笑着说:“走吧走吧。”   夜色已深。左立绕着梧心居转圈圈,他实在是很需要凉爽的风来给自己降温。芦苇荡里的那个吻的温度似乎还留在唇间,像一串舞蹈的火苗,跳跃着、灼烧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左立需要远离火源。他觉得自己该淋一盆冷水、一场大雨,或者是像传说里的玉嬢一样沉入湖底。   今夜没有月亮,天很高很远,星星是墨蓝幕布上的碎钻。左立慢吞吞地又走回了小竹林,他步子放慢,渐渐不挪动了。   本该已经离开的人还停在原地,靠墙斜站着,手指间夹着香烟。一点暗红笼在轻烟之下,覃望山听到动静,缓缓看过来。左立的大脑炸了一下,噼里啪啦的,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还勉强镇定地走到覃望山面前,伸手拿掉他嘴上的香烟。   左立吸了一口。尼古丁入肺,人却是着了魔。他问覃望山:“怎么没走?”   覃望山又把香烟夺回来:“抽完就走。”   左立看着覃望山把这只烟抽完,然后凑过去,直接跳到覃望山身上去。覃望山显然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左立。左立低头,不管不顾地吻下去。他有些粗暴地用舌头撬开覃望山的牙齿,迷乱的呼吸喷在脸上。   覃望山气喘吁吁地移开脸,还没说话,就听左立在耳朵边说了一句:“今天没喝酒。”   左立的手拉开覃望山的拉链,荷尔蒙泄露跃跃欲试的情动。覃望山沙着嗓子问他:“你想要什么?”   左立几乎是咬着覃望山的耳朵:“试试看你够不够硬。”   覃望山一下子收紧了手臂,两人的下半身紧紧贴在一起,左立觉得自己的腰要被折断了。他凑到左立脖子里去嗅,左立问他:“你又想要什么?”   覃望山回答:“闻闻你够不够骚。”   夜也是最好的遮羞布,整齐划一的蝉鸣声盖过了喘息和呻吟。左立被亲的浑身发软,几乎是挂在覃望山身上。他断断续续地说:“去……去房间、房间里……”   覃望山倏而站直了,托着左立的臀部,说:“你抓稳。”   左立的双腿盘在覃望山的腰间,头紧紧埋在他的怀里,用这种挂在人身上的姿势往楼上走。梧心居早就熄了灯,只有老板住的那一间还传出电视的声音。木质楼梯吱嘎吱嘎作响,左立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一半因为情欲、一半因为羞耻。他们路过房门紧闭的房间,房间里的人不知道睡了还是醒着。他们这样的姿势,若是被人推门看见该怎么办?覃望山还算是半个浒洲人,要是传进熟人的耳朵怎么办?   然而这一切都顾不得了,紧张和刺激是最好的催情剂。终于到了房门前,左立摸钥匙的手哆哆嗦嗦,最后是覃望山握住左立的手,引导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门被啪的一声撞开,又立刻被覃望山甩上。左立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立刻被放到了床上,一具火热的身体压了上来。   略。   他盯着左立的眼睛看:“说点好听的。”   左立记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了些什么,覃望山眸色更暗,一挺身整 gen 插 了进去。   他们在床上做了一次,躺了一会去卫生间清洗,又擦枪走火在浴室做了一次。左立精疲力竭,最后是被覃望山抱回床上。最后的一点印象是在床上,左立侧躺着,眯着眼睛跟覃望山说话,覃望山撑着胳膊,一下下轻拍着左立的背。   作者有话说:   试试看。 第43章 乱1   乱1   翌日醒来,左立当即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被子踢到脚边去了,冷气却开得十足。一摸身边,竹席早就凉透。本来还迷迷瞪瞪的左立一下子醒了,立刻坐起来。屋子里的确没有覃望山的影子,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他呆了一呆,坐在床边伸脚去够地上的拖鞋。昨夜情形混乱,鞋子和一次性拖鞋被踢的这里一只那里一只,仿佛在提醒他昨天的冲动和激烈。左立不愿意想,用力甩了甩头,可却止不住要想。   伸了半天腿,鞋子根本够不着,左立放弃这种无效的愚蠢行为,直接赤脚踩在地面上。衣服这里一件那里一件,胡乱搭在茶几上,散发出汗味和腥臭;手机是在沙发底下找到的,除了工作群有未读消息,没有任何人找过他。   左立仔细回想,记忆里没有一丝一毫覃望山离开的线索,可能是昨天凌晨,也可能是今天一大早。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覃望山都秉持着自己不留宿的原则。这个人看起来圆滑随性,但骨子里却坚持着自己的教条主义,不肯变通。   左立想,他大概是怕给自己传递错误的信息,尤其是在昨天经历过激烈的性*之后。他记不清是谁说男人的前列腺也连着心,高潮的不仅仅是前列腺,还有躁动的一颗心。   左立趿上拖鞋,到卫生间去洗漱。刷牙时注意到手肘处有一块青紫,应该是昨晚上不小心弄出来的。他停下来,扭着胳膊从镜子里看,没有发现其他伤痕。饶是在那种情况下,覃望山也克制着没有在左立身上弄出痕迹。   左立从不自恋,但也知道自己的样貌是好看的。从小到大都有人夸他好看,更有不止一个人感叹过,要是左立是个女孩子,绝对会是个大美人。好看的人总能获得一些便利,但也不都见得是好事。   左立的心是乱的,他开始弄不清自己,更弄不清覃望山。这场游戏一直有人犯规,却没有人喊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简直要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覃望山这种人,应该不能忍受生活中不受控制的变量。   他站了一会儿,洗了一把冷水脸。昨天的衣服又脏又臭,幸好自己的衣服洗过也已经干了。他收拾好随身的双肩包,犹豫着还是把昨天穿过的那身衣服塞进了包里。在手机上订了最早回溪市的高铁票,然后出门找老板退房。   老板正在堂屋里吃早餐,听左立说要退房,放下碗筷走出来。她惊讶地说:“这么早就要走啊?吃过早饭了吗?”   已经快要九点,也不算早了。左立摇头:“票都订好了,吃早饭要来不及了。”   老板点头,面孔笑呵呵的:“行吧,钥匙给我就可以了。”   左立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房间里的东西我用了……”   老板摆手:“没事没事,你不用管,老覃会过来结账的。”   左立听她叫覃望山叫得熟稔,忍不住问:“老板和覃律师很熟吗?”   老板啊了一声:“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他经常带朋友来照顾生意。”   左立没再多说,点头向老板道别。他打了一辆顺风车去高铁站,踏上了回溪市的列车。   列车开动之后,左立给覃望山发了一条长长的微信,事无巨细地解释了他为什么自己买了一大早的车票回去,为什么没有事先说起,以及感谢他这几天的热情款待。   高铁疾驰,路过大片田野和池塘。覃望山就回了他两个字:好的。   回到溪市,生活回归平常。左立继续忙忙碌碌的工作和平淡如水的生活。他和覃望山之间联系的频率也回到和以前一样,甚至要比之前更加少一些。有两回覃望山发信息问他有没有空,但是到后来都没有下文,既没有叫他出去,也没有再到他家来。   左立猜他是对上次在楼底下碰见丁少骢的事情心存芥蒂。左立自己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丁少骢脑子一热又大半夜登门。覃望山和丁少骢是打小认识的朋友,肯定不愿意撕破脸皮、彼此难堪,该遮掩还得遮掩。退一步讲,就算是覃望山不在乎,左立还得在乎。丁少骢他们家和医院合作密切,抬头不见低头见,真闹翻了对他也没好处。   因为换锁的事情和房东有些不愉快,左立动了换房子的心思。他加了一个中介的微信,让他帮忙留心着房子。中介热情地发过来不少房源,左立草草地浏览过,却一直没空去看。事情就一直这样拖着,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却是丁少骢。   那天周五下班,左立到菜市场买了一把青菜、一网兜基围虾,准备晚上给自己煮粥喝。迈着小碎步走进小区大门,刚到单元楼门口,就看见了在绿化带旁边堵他的丁少骢。   左立步子一顿,丁少骢抬头看见了他,笑着朝他打招呼。之前丁少骢不止一次说要聊聊,被拖拖拉拉这么久仍旧没有放弃。左立在心里叹口气,也只能走过去。   他们这一段时间当中不是没碰面,只是缺乏谈话的时机。科室走廊中间的休息区改造成了一间水吧,这周三正式开张。丁少骢就是幕后老板,因此这一段时间往医院跑得很勤。碰面总是行色匆匆,好几次丁少骢想要在午饭时间约左立聊一聊,碰巧都是病房里有事脱不开身。他实在是忍不了了,干脆在左立家楼下等他下班。   在自家楼底下看到嬉皮笑脸的丁少骢,左立立刻想到了那天晚上自己的狼狈样,心里泛起一点细微的不舒服。他仍旧是摆出淡淡的笑模样跟丁少骢点头,问:“丁少找我有事?”   丁少骢厚着脸皮说:“咱上去说呗。”   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赖皮相。左立也只好笑笑,转身上楼。   新换的钥匙左立还有点不适应,插的时候拿反了方向。丁少骢站在老式铁门前屏息凝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怕左立反悔不让他进门。只听得到窸窸窣窣的开锁声和塑料袋哗啦啦的声音,门打开之后丁少骢才松了口气。左立先进门,然后对站在玄关处的丁少骢说:“我这里只有一双拖鞋。”   丁少骢不计较这个,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喜欢赤脚。”   左立把买的菜放进厨房,虾泡在铁盆子里,然后洗好手出来,招呼丁少骢坐。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沙发,丁少骢开始还在犹豫,左立让他坐他才坐了。左立开玩笑说:“丁少怎么这个点来了?是来蹭饭吗?”   丁少骢一听,忙摇头:“我请左医生吃饭,怎么能让你下厨啊?你上班这么辛苦,我们还是出去吃点好的。”虽然嘴巴上说着漂亮话,但是丁少骢心里是很想左立留他吃饭。他打着聊事情的幌子来,当然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要蹭饭,也知道肯定请不动左立出门。   左立不表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聊起了别的事情:“丁少怎么会想起要在我们科室开个水吧?”   丁少骢说:“我这不是想造福大家嘛!现在大家想要买个咖啡、吃个点心的也不用跑那么远,病人家属买东西也方便。明天我给你弄张会员卡,全部消费都打七折。”   “丁少生意做这么大,还惦记着这点蝇头小利啊?”左立靠在墙旁边,笑。   丁少骢看左立笑,他也笑:“我们就是看起来光鲜,这几年生意也不好做。一年到头忙是忙得要死,挣不了几个钱。”   左立嗯了一声,低头摸着指甲盖,琢磨丁少骢的用意。人是不能硬撵的,也不担心他能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只是今天左立不太乐意敷衍。   丁少骢看左立沉默,误会了他的意思。他知道左立最近心情不太愉快,除了家里有事,肯定就为了聘任失败的事情。这件事说来说去丁少骢都有责任,提起来也于事无补,索性干脆不提,只是小心翼翼地问:“我听说,你打算签那个临时合同了?”   左立抬头看他一眼,反问:“你听谁说的?”   丁少骢打哈哈:“就和姜医生他们聊天说起来。其实我觉得,你不用急着签这个。”   左立摇头:“我九月份规培就结束了,不签要去哪儿啊?在溪市生活,每天眼睛一睁开就是钱,房租要钱,吃饭要钱,坐车要钱,我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左立从没在丁少骢面前这样抱怨过,听得丁少骢一愣。他早就在后悔自己当初非要拿乔让左立来求他,结果拖成现在这副局面,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当初骨科这个名额早就内定有人,丁少骢估摸着就算自己托人也不见得能拿下,因此也不敢说死。要是左立来求他,他就尽心尽力去办一办,成不成都是个人情。左立不来求他,到时候无路可走,也少不了要来找他。原本丁少骢胸有成竹,可那几天日子一过,左立真的不来求他了,他自己反倒慌了。后来听说左立愿意签这个临时合同,丁少骢反而是松了一口气,他就怕左立拍拍屁股回老家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丁少骢用最诚恳的语气说:“左医生,别的医院你考不考虑?中心医院那边跟我们家关系也挺好的,谈个名额应该不成问题。那边骨科肯定是比不上附二院,但也是个三甲,比临时工总归是强不少。”   左立听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只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能等着我呢!”   丁少骢连拍胸脯:“只要你点头,这事儿我绝对给你办好。”   左立噗嗤笑了一下,又接上最开始的话题:“我可不敢轻视丁少的实力。不过饭我就不吃了,忙一天的懒得出门。我打算煮粥喝,丁少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喝一口。”   丁少骢本来还憋着一肚子的话,要给左立分析利弊再立军令状作保证,哪晓得左立就不再愿意谈下去。左立没明说,丁少骢也不打算继续猜来猜去,这事情无论如何是要办的。到时手合同递到左立手里,他难道不签吗?   丁少骢打定这样的主意,心安理得地留下来蹭饭。他坐在沙发上,远远地看着左立在厨房里忙活,洗菜、剥虾、淘米,越看心里越痒。想到自己现在和左立单独共处一室,在他面积狭小的住所里,处处散发着属于左立的气味,怎么不让人心猿意马。丁少骢实在是没忍住,掏出手机来拍了一张。图片拍得模糊,只有左立的背影出镜。他心里喜滋滋的,得意地把照片发到平日的狐朋狗友群里去了。   发出去之后又连忙撤回,但还是有好几个人看见了,立刻在群里嘿嘿嘿地询问情况。田炜跟丁少骢关系最熟,隔三差五一起喝酒,自认对于丁少骢和左立的进展情况了如指掌,他在群里发了一句:“我擦,你这是搞上了?!!”   丁少骢乐滋滋地回复:“说话文明点。就是一起吃个饭。”   田炜回复:“就只是吃个饭?”   丁少骢又写道:“左医生下厨,我就蹭一口。”   这是厨房传出一点磕磕碰碰的动静。丁少骢伸着脖子望了一下,收起脸上的笑意,把手机揣回兜里。群里污言秽语的调笑很快回复了上百条,淹没了不知情人士的疑惑。   晚饭的分量左立是按一个人准备的,多加了一个人,他也只多加了一把米而已。主食是虾仁粥,菜是炒青菜和雪菜炒蛋,连个荤菜也没有。这些东西做起来不怎么费事,粥是用高压锅煮的,左立也没空闲用砂锅慢慢熬。菜很快上桌,坐下来喝粥的时候左立倒是想起了覃望山,要是他现在来找自己,场面可是要热闹。又一想,覃望山可能不会再来,而丁少骢说不定时常会出现,换房子的心思又一下子强烈起来。   吃饭的时候左立一般不怎么说话,基本都是听丁少骢说。而丁少骢也怕自己说错话惹人不开心,破坏此刻和谐的氛围,谈起的都是医院的事情。一来二去左立终于弄清楚了,自己要跟医院签临时合同的事是杨海帆跟丁少骢提起的,而自己家住哪里怕也是他说的。他记得有一次夜班下班,是杨海帆送他回来的。   左立心下了然。他依稀记得在名单公布之前,杨海帆曾说过让他多使使劲,当时还以为他是真的赏识自己。现在想来,怕是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左立低头喝粥,不知道丁少骢是怎么跟杨海帆说的。医院这个地方,要是传出什么不三不四的谣言,是会把他这种无根无基的人吃得骨头都不剩的。   丁少骢没察觉左立的心思变化,还在那儿聊他新开业的水吧。左立问:“你和杨医生关系挺好的吧?”   丁少骢点头:“还不错。之前他儿子读书的事情,我帮忙解决了一下,所以嘛,嘿嘿。”   左立若有所思:“怪不得,杨老师总在我面前提你。说多了总感觉怪怪的。”   丁少骢摸摸头发,说:“我是拜托过杨医生,说当初我们家老头子住院,多亏左医生用心照顾,老头子一直念叨着你好。就是随便聊聊,左医生你别多想啊。”   左立这下放心了。他放下筷子,向丁少骢点头:“真的是多谢丁少的美言了。”   丁少骢说:“哪里哪里。”   吃晚饭,左立把碗碟收进厨房,隔了一会儿提着一袋垃圾出来。他对丁少骢说:“丁少,要麻烦你走的时候帮我把垃圾带下去了。”   丁少骢自然说好。左立直接就把垃圾袋往他手上递。丁少骢迟疑一秒钟,明白过来左立是送客的意思,脸上讪讪地接过来,恋恋不舍地告辞着离开了。 第44章 乱2   乱2   心里塞得乱糟糟,翻来覆去一整夜也没怎么睡着,左立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隔天就是周六,左立正好休息,一大早打电话约中介去看房。中介小哥姓钱,比左立还小两岁。他现在住的房子也是找这位钱小哥租的,所以两人还算熟,左立直接叫他小钱。钱小哥骑着他的宝贝电瓶车来左立小区门口接人,这人规规矩矩地穿着白衬衫西装裤,衬衫下摆掖进裤子里,胸前挂着连锁门店统一的职工卡,一板一眼的样子跟覃望山一个德行。   但是钱小哥一说话就破功。他满嘴方言,北方南方的语音语调夹杂,也听不出来是哪里人,说话带着天生的喜感,跟他聊天就能把左立乐得不行。   钱小哥带着左立在西交桥附近一带的各大小区里穿梭。这一片他熟门熟路,时不时跟保安大叔打个招呼。西交桥这一片城市界面老旧,老小区扎堆,但是交通发达,商业繁荣,配套完备,房价高得令人咋舌。既然是换房,这次左立想租新一点儿的两室户,比起原来那间一室户的租金翻了一倍不止。一个早上逛下来,钱小哥带左立看的房子不是采光不好就是房型奇葩,房型周正的就地段偏远,左立上下班很不方便,看来看去都没什么合适的。   转眼到了中午,钱小哥让左立跟他回门店坐坐,吃个饭聊会儿天下午接着看。左立拒绝了,一上午他一直在出虚汗,昨晚上没太休息好,白天就没什么精神。他想回去补个觉,于是跟钱小哥约好下午碰头的时间,自己坐公交回了家。中午随便煮了碗面条吃,又快速洗了个澡上床午睡。明明困得要死,脑袋一沾枕头又清醒了。他想房子的事情,又想工作的事情,翻来覆去只得出一个结论,所有的难题都是穷病。左立知道自己能接受的价格也只能租到上午看的那种房子,只是抱着一点捡漏的侥幸。这些年他也有一点存款,但是拿出来租房会很快花光。   左立想要租个两室户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打算年底把外婆接到溪市来过年。凉县那个家他是无路如何不愿意再回去了。外婆年事已高,杨宇慧本来也不操心她,现在怀孕了就更加顾不上。左立早就想过把她接过来身边照顾,一来是自己在这边并不稳定,二来是老人家不愿意离开家乡。如今工作也黄了,他只能先借着过年的由头,把人先骗过来住一段时间再说。   思来想去总是困难重重,但左立实在太困倦了,最后也迷迷糊糊睡过去。这一下睡得极沉,要不是手机新闻推送的信息叮叮咚咚地一连响了好几声,左立根本醒不过来。拿起手机来看时间,已经过了两点半了。他跟钱小哥约的是下午一点半,人家已经干等了他一个小时。左立揉揉眼睛,连忙给钱小哥打电话。   电话接通,左立连连道歉:“小钱,实在不好意思,我中午有点事情耽误,让你等久了。我现在马上过来,你是在店里还是在冬蔷苑大门口啊?先去看16栋2楼的那套是吧?”   “你在看房子?”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比钱小哥的要低沉许多。左立愣了一下,拿开手机来看,才发现自己拨错了号码。“钱”和“覃”在通讯录里面是挨着的,他刚刚一着急就点错了号码。   左立懊恼地嗯了一声,心想这办的什么事儿,保不齐覃望山误会他是特意打来的:“我打错了。”   覃望山没计较这个,问他:“租还是买?”   “当然是租,我哪儿有钱买。”左立小声地说,他急于想挂掉电话:“电话真是我不小心拨错的……”   覃望山不紧不慢打断他:“有看中的吗?”   左立连忙回答:“有了有了,马上就去签约。覃律师你忙你的,我赶着去看房子!”   左立没给覃望山留下说话的机会,急急忙忙就按掉了电话。收线之后再给钱小哥打电话,钱小哥说他一直没等到左立,刚好又来个新客户,已经带人看房去了。   左立只好跟他再约下次。没隔多久,手机叮了一声,是覃望山发过来一条名片推送,被推送的人微信名叫“向日葵”,头像也是一朵向日葵。   左立给覃望山发过去一个“?”。隔了一会儿覃望山回复:“罗阳,中介,租房子你可以找他。”   看来覃望山真的以为自己是有心要找他帮忙租房。左立在对话框里输入:“我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不用了。”   想了想又删除,没准覃望山推荐的中介有更好的房源,慢腾腾回复了一句谢谢。   刚打完字,好友申请的地方亮起一个红点,正是覃望山推过来的那个“向日葵”。左立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向日葵立刻发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过来。   这时丁少骢也给他发信息,左立点开来看:“左医生,你今天有空吗?”   左立未及回复,第二条紧跟而来。这次是一条语音,丁少骢的嗓门大得出奇:“左医生,昨天你请我,今天该我请你。等会儿我到你家楼下来接你,你一定得赏脸。”   紧接着又发了一大串表情包。   左立实在没想到丁少骢如今改换成了死缠烂打的风格。一开始,他觉得丁少骢这人虽然有时涎皮赖脸,但也是讲道理要面子的,才肯和他多接触。当初觉得走投无路,咬着牙要攀这层关系,如今却是什么也没捞着反而一身骚。丁少骢如今这架势,不再含蓄地示好,就差没直白地捅破窗户纸,多少手段都不好使,要么彻底撕破脸要么从此躲到底。左立苦笑,恨自己搬石砸脚。   当初聘任名额那事儿他没找丁少骢,并不是清高,而是在赌这个人到底愿意帮他几分。若丁少骢是真心实意,不管左立最后打不打那个电话求他,事情都能办成。若是他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心,左立巴巴地把自己送上门去也是白搭。其实,一个名额定下来,从托关系到走流程、报审批,所需时间不是一天两天,左立大致也能料到这个结果。   他总以为,到头来他什么都没要,既不吃人嘴软,也不拿人手短,总归应该脱得了身。这种事情,还没到左立愿意肉偿的地步。哪曾想,他不想拿捏丁少骢,丁少骢却想反过来拿捏他。   左立手一哆嗦,飞快回复:“我不在家,在外面有点事情。”   退出和丁少骢的对话框,左立马上发消息问那朵“向日葵”:“什么时候有空看房子?”   向日葵回复:“您定。” 第45章 乱2   乱2   左立和罗阳定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匆匆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他们约在离左立住处不远的公交站,左立步行五分钟就到。他一直留心着来往的电瓶车,瞧了半天无果,一辆黑色大众停了过来。罗阳一下车,左立就知道是他。这人长得就非常“向日葵”。一张圆饼脸,小眼睛单眼皮,天生一副笑模样,不说话也咧着嘴。罗阳下车就给左立打语音,听到左立的手机传出音乐声,确认了身份,小跑着绕到跟前来。   他冲左立点头笑:“左医生,这不让停车,咱上车说。”   左立瞧着“向日葵”的级别应该比钱小哥高多了,别的中介都是电瓶车打天下,而罗阳是开着汽车来接待客户的。左立有点担心覃望山没跟罗阳说清楚自己的情况,把自己当成了跟覃望山一样消费水平的客户。他坐上副驾驶,罗阳麻利地调了个头,把车开到主路上去。   左立赶紧把自己的要求说了一遍,罗阳一边开车一边笑呵呵回答:“明白。左医生你放心,一定给你找到满意的房子。”   罗阳带左立一连看了四套房,其中有两套都是次新的楼盘,都是平时左立想都不敢想的。比起早上看的那些房子,无论是地段还是装修,罗阳带看的几套都胜出许多。租金也相应高出不少,完全超出左立的预算。看完最后一套房子出来,罗阳问左立的意见。左立觉得房子实在都太好了,但他承受不起。于是实话实说:“房子都挺好的,不过价格太高了点。”   罗阳热络地笑:“左医生看中了哪一套?价格我可以帮你谈一谈的,关键是房子要看的中。”   左立知道“谈一谈”也最多抹个零头,如今租房的行情如此。即便是下午看这几套房子的租金打对折,左立也要考虑一下。他淡淡笑了笑,含糊地说:“我再考虑考虑吧。”   最后看房的小区和左立住的地方只隔了一条街,他和罗阳就在这里分手,然后准备步行回家。左立看了一下时间,刚刚好六点整。想到丁少骢可能又在楼底下等着他,左立便不打算立刻回家。他漫无目的地散着步,准备找家店对付一下晚饭。   六点过后,气温逐渐下降,日头黄晕晕的,没有了下午的闷热。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路灯和街边的招牌次第亮了起来,这个城市的夜生活要开始了。   他朝着灯火喧嚣的方向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芙云路上。城市的霓虹妩媚动人,尤其是在这里。   芙云路是溪市著名的酒吧一条街,和省医大只隔了一座高架桥。左立在溪市生活了快十年,很少像其他年轻人一样融入到夜的欢愉里去,很少体会这座城市夜的魅惑。在省医大读书的时候,芙云路是大学生的聚集地,经常有同学相约着去酒吧玩儿,左立几乎不参加。左立也喝酒,但不去酒吧喝酒,他的夜宵时间大多是打发在一家叫老地方的烧烤摊上。他当时的室友黎丰是个摇滚爱好者,尤其喜欢泡吧,曾经不厌其烦地邀请他,他跟着去过一两次,都没有留下什么有趣的回忆。毕业吃散伙饭那天大家都喝高了,后来转战去到芙云路上的“文火”,左立也去了,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去酒吧这种地方。   时移世易,三年之后他再次踏足这里,被满街的霓虹闪得恍惚。当年的踌躇满志到如今全部消磨了,左立恍惚看不到前路。他自暴自弃地想,或者干脆就跟了丁少骢,中心医院是个不错的选择,这辈子也可以少走不少弯路。   越是这样想,左立越是克制不住想要给覃望山打电话的冲动。好像他是救命稻草,只有这个人可以让左立保持理智,不迷失于物欲。可是对覃望山的迷恋难道不也是一种物欲吗?就像是戒断毒品,必然要用另一种毒品来替代。饮鸩岂能止渴?   他路过一家叫“無人”的酒吧。左立依稀记得这里曾经叫做“文火”,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招牌。也许只是重新装修过,也许是已经换了老板。时间太久了,什么都会变。他站在酒吧蓝红相间的巨大灯箱下面,脸被染成了斑驳的光的颜色。仿佛是中了邪一样,左立开始给覃望山打电话。   铃声在一遍又一遍干巴巴地重复,在耳边越拉越长,左立的心也被拉扯着。覃望山没有接,左立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他把手机捏在手里,抬起一只脚迈上台阶,决定到“無人”去喝一杯。   另一只脚还没抬起来,覃望山的电话回了过来。左立迟疑着往街边挪了两步,站到靠墙的位置,把电话接起来。   左立说“喂”。他听到乱哄哄的背景和开关门的声音,然后嘈杂被隔绝了,覃望山才说话:“你找我有事吗?”   左立也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情,打算编个像样的借口。那头覃望山倒是主动问他:“下午看房子看得怎么样?”   左立如实回答:“房子都挺好的,只是不适合我。”   覃望山哦了一声,问他:“哪里不适合?”   “价格不适合。”左立的声音低了些,也不是因为觉得窘:“租金太高了。”   覃望山预料到了,说:“嗯,西交桥这边的租金是普遍偏高一点。”   左立仰着脖子,让灯光直刺进眼睛里,刺到发酸。他问覃望山:“你在哪里?”   覃望山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道:“在家里。”   左立用脚尖点在盲道的地砖上,哦了一声,没有下文了。   覃望山又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要换房子?”   左立的声音平静:“想换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住。”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听到覃望山的呼吸重了一拍。电话打得没滋没味,左立想着还是挂了吧,覃望山却讲:“你在哪里?”   左立报了路名。覃望山当然知道芙云路是什么地方,只听他说:“你在路牌底下等我。”   覃望山挂掉电话,顺手打开入户花园的窗户,让夜风可以吹进来一些,以换取一点清醒。刚刚喝过一轮酒,他不能开车,于是在叫车软件上下好单。换上满脸的笑容,覃望山重新推开门走进室内,田炜立刻过来搂他的胳膊,嚷道:“老覃,你跑哪里躲酒去了,快来快来,这轮你必须参加!”   一大帮子人凑在客厅里玩一个叫什么“I Never ever”的游戏。今天是覃望山乔迁新居,狐朋狗友们过来给他暖居,而这个主角只想着要找时机溜。覃望山接过田炜递过来的啤酒,拿在手里并不喝,问他:“丁少人呢?”   田炜一脸猥琐地笑:“丁少刚刚泡到美人儿,哪里顾得上我们啊!估计躲在厕所里煲电话粥,商量晚上哪里过夜咧!”   丁少骢高调,那天发在群里的照片覃望山也看到了。他去过左立的家,一眼认得出左立的背影。覃望山也跟着笑:“那可不行,今天一定得把丁少放倒了,不能让他溜。”   “必需的。”田炜拍着胸脯保证。   站了一小会儿,覃望山把手里的啤酒放下,表情十分自然:“我再去买两箱酒回来。”   覃望山从一群醉鬼当中脱身,乘车直奔芙云路。司机闻到覃望山身上的酒气,以为他是着急赶去夜店过夜生活,一路上说了不少调侃的话。   覃望山没有接腔,一直扭头看着窗外。他好像总在夜里去找左立,在夜里和他同乘,和他兜风,也和他做爱。在白天和夜晚,左立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覃望山抓住左立肩膀的时候,在和他厮磨的时候,都会生出一种要把他撕裂的冲动。他要看看这具身体里面,到底住着几个灵魂。   半个小时路程不长也不短,覃望山拿不准左立会不会在原地等他。车开进芙云路,路口伫立着蓝色的路牌。远远地,覃望山看到了站在路牌底下的左立。牛仔裤、白T恤,一只手操在口袋里,斜斜地站在路牌底下,路灯给他的脸打上了一层阴影。他的站姿很不成样子,无端端让覃望山觉得瑟缩,好像在这夏季最高温的天气里也觉得寒冷。   覃望山对司机说靠边停。   左立看见覃望山从一辆不认识的私家车后座上走下来,紧接着,他问到了覃望山满身的酒味。   私家车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左立站在台阶上,覃望山站在台阶下。左立的嘴巴动了动,然后扯出一个无声的笑。他伸手进口袋掏东西,好半天摸出来一张身份证,递给覃望山。   覃望山没接,也抄着手看他。   左立看覃望山不接,转身就往前走。走出不多远,发现覃望山没有跟上,又折回来喊他:“覃律师,你就是来发呆的?”   覃望山反问他:“你准备去哪里?”   左立耸肩,无所谓地说:“随便啊,找间酒吧喝一杯吧。”   覃望山表情冷,他说:“你让我看身份证,今天是你的生日,对吧?”   左立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他点点头:“对。你有空陪我一起过吗?”   覃望山又问:“为什么找我?”   左立想了想回答:“就是想找你啊。”   话尾散在风里,有一点慵懒和娇羞的味道。覃望山很想问左立,这些进进退退是不是都是手段,是不是也用对付丁少骢一样的伎俩来对付他。这种话较真又煞风景,覃望山只是想一想,当然不会说出来。   作者有话说:   可怜 第46章 乱3   乱3   覃望山对左立说的话听起来有一点勉强:“既然是你过生日,让你许个生日愿望吧。”   左立本扭头前头走,听到这句话一下子转过来:“生日愿望?”   覃望山的表情很认真,说这句话也是认真的,只是语调有一点冷:“当然是要我办得到的。”   左立笑嘻嘻:“有什么是覃大律师办不到的?要月亮你都能摘下来。我来想想看,要许什么愿呢?”   左立用食指抵住下巴做思考状,眼角扫过覃望山的面孔。像是倏尔间想通了什么,左立震了一震。他猜着了覃望山的心思,正好是这个时机,他又开这个口,应该是觉得自己会跟他讨房子住。只要自己先开了口,覃望山就可坐地还价,大家银货两讫。要是还不满意,倒像是自己步步紧逼。左立的双目又扫过覃望山的眼睛,想从他的瞳仁儿里看出来自己到底有没有猜错。   左立偏不说这句话让覃望山心安理得,他沉吟半晌,故意天真:“过生日嘛,当然要吃生日蛋糕。”   覃望山不经意皱眉,实在是出乎意料:“太幼稚了,我从来不吃那个东西。”   “那……”覃望山反对,左立犹豫:“鲜花红酒也行。”   “酒吧太吵了,我不愿意去。”覃望山问他:“订餐厅也晚了,你打算是去哪里喝?”   左立意识到这种话说出来就变成赤裸的邀约。于是他只好又改口,胡乱说:“那就看场电影吧。”   覃望山还是皱眉:“最近应该没什么能看的片子吧?”   左立夸张地摇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覃律师你专程过来逗我的吧?”   覃望山没有继续反对,拿出手机看附近影院的排片。他一边研究一边说:“有五个选项,两部国产动画片,一部文艺片,一部喜剧片,还有一部港片,你要看哪个?”   左立本来就是随口说的,并不计较到底看什么:“过生日,当然看喜剧片。”   于是覃望山便买了票,花十分钟和左立走到电影院去,又花两个小时十分钟和左立看一部和喜剧丝毫不沾边的喜剧片。覃望山换票的时候,左立看到一个小孩儿抱着巨大的鸭子爆米花桶,一时间童心发作,也去买了一份。塑料的鸭子桶足有左立脸的两倍大,捧在手里沉甸甸的。覃望山取票回来,看见左立抱着这么大一只鸭子,也倒吸一口凉气。他顶着这硕大的东西跟覃望山进了三号厅。厅内已经关灯,本来就光线昏暗,爆米花桶又遮住大半视线,差点一头栽下台阶去。覃望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及时回头抓住了左立的胳膊,他才没摔下去。覃望山说他:“怎么买这么大一个。”   左立讪讪地站好,说:“看着好玩。”   覃望山没再说什么,但也没松开左立,一路抓着他的胳膊把人带到了座位上。左立抿着嘴巴不出声,覃望山借着手机一点的光线看见了,问他:“你自己走路不看路,怎么还生气了?”   左立低声回他:“你别说话了,电影要开始了,注意素质。”   覃望山被左立堵回去,闭嘴认认真真看片头的广告。电影并不好笑,上座率也不高,但时不时仍有人捧场地发出笑声。对覃望山来说电影实在无聊,他忍不住拿手机出来看信息,每次亮光照过来,左立都转头瞪覃望山一眼。   左立没吃晚饭实在有点饿,就一直伸手抓爆米花吃,不断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密闭的放映厅内十分明显。覃望山找准时机扣住了左立伸向爆米花桶的手。左立惊讶地拽了拽手腕儿,没有扯动。他转头看覃望山,覃望山严肃地说:“注意素质。”   左立想要出声反驳,又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气焰顿弱,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大约是覃望山为了避免左立继续像仓鼠一样对付那桶特大号爆米花,余下的时间里一直抓着左立的手腕没有松开。   左立盯着电影屏幕出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的手腕攥在覃望山的手里,很快沁出了汗。他暗自用劲儿,覃望山却抓得更紧。左立干脆手指反扣过去,指腹在覃望山的手背上划过,一下一下,像用羽毛挠着痒痒。左立偷眼看覃望山,他正专心致志欣赏电影,面无表情的模样像在看纪录片。   左立放弃了反抗,任由覃望山扯着他。电影是个笑中带泪的结局,片尾音乐声响起,左立似乎还听到有人在抽泣。厅内灯光打开,覃望山同一时间松开了他的手,站起来说:“走吧。”   只有他们两个随着音乐往外走,不多的其他观众还留在座位上等彩蛋。从电影院出来,左立没问覃望山要去哪,也没说自己要去哪儿,两个人沉默地随着人流往前走。   走过电影院所在的街区,街面上的人便稀少了。左立不认得路,只是继续一路往前走。他们走进一条不算宽阔的单行道,道路两旁的榕树树冠茂密盛大、密密匝匝,隔绝了远处的喧嚷和鸣笛,显出一份独特的静谧。又走了一段路,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覃望山停在门口问左立:“要喝水吗?”   左立摇头。覃望山让左立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便利店了。过了一会儿覃望山出来,一只手拿着两瓶苏打水,另一只手拎着个纸袋子,好像是一袋子零食。   覃望山递一瓶水给左立,左立接着却没喝。他们继续往前走,覃望山指着路口说:“从这边拐过去,离你家就很近了。”   左立觉得很惊奇:“离我家很近?”   覃望山报了一个路名,左立恍然大悟。原来从这里斜插过去就到了通向小区后门的一条大路上。他平时往返医院和家之间,坐固定线路的公交车,走同一条上班下班的路,消费场所是局限于附近的超市和商圈,从没想过其实可以有很多条不同的回家的路。   这条近路通过一个街心花园。花园位置隐蔽,绿化带分割的石子路在、曲折幽静。光线昏暗,仅有的路灯也坏了,公园里见不着一个人。左立从不知道这里居然还有一个公园,几块花圃,两排绿树,凑在一起就成了花园。拾级而上又随之而下,左立一边走一边对覃望山说:“这里怎么没人跳广场舞啊?不仅没人,连路灯都是坏的……”   覃望山走得比左立慢,左立为说话方便,转身退着走。这边一句话没说完,左立脚下踩空,人往后仰倒。覃望山早就留意到这危险趋势,一把稳稳捞住左立,觉得实在好笑:“左医生,你是小脑萎缩了吗?一晚上要摔多少次?”   左立自己也吓了一跳,天太黑,他没注意脚下,没想到这里有一级高出路面的台阶。他站稳了回头看,瞧见一池黑洞洞的水。水池修成繁复层叠的花团形状,只有三四十公分的深浅,左立仔细看了看,池里没有鱼。   覃望山说:“这是音乐喷泉。每周一和每周四会表演。”   左立费解:“覃律师,你怎么对这里这么了解?”   覃望山耸耸肩,说:“我以前在这一片干过城管。”   既然覃望山不愿意说,左立也不多问。他走的脚累,干脆在喷泉池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来。夜里的微风拂过来,吹在脸上暖烘烘的,既不解意,也不解暑。   覃望山也在他旁边坐下来,两人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他问左立:“今天真的是你生日?”   左立抻着胳膊伸懒腰:“刚刚让你看身份证你不看,现在又来问。不信算了。”   左立没有骗人,今天的确是他的生日。从小到大,他的生日几乎都是和外婆一起过的。老人家习惯过农历生日,所以今天这个日子对左立来说只是身份证上的一串数字。 第47章 乱3   乱3   左立仔细回想,来溪市上大学之后,也很少有机会在学校里和同学一起过生日。他的生日在暑假里,同学们都放假回家了,而他多半留校打暑期工。后四年学业繁重,在实验室和医院两头跑,也无人顾得上给他过生日。仅有的一次是在大四那年,林栩栩非要替他庆生,一帮子相熟的人凑在一起喝得烂醉,醒来只剩一片茫然。毕业之后也没有了过生日的习惯,只有外婆照例打电话跟他说一声生日快乐。   覃望山说起他自己:“我从小就不太过生日。”   左立转过头看他,表示不解:“你家人朋友都在身边,家庭幸福、人生顺遂,为什么不过生日?”   覃望山反问:“有亲戚朋友就一定要过吗?你这是什么逻辑?”   左立讲他的一套道理:“生日么,不就是为别人过么?亲戚朋友凑一堆,图个开心热闹,寄托一下泛滥的亲情。哦,我知道了,你的论调大概就是那种生日是为自己过,跟旁人没关系,不能为了别人委屈自己,是不是?”   覃望山不跟左立计较,也懒得反驳他,只是问:“按照你的论调,生日为别人过的,那你今天是为谁?”   左立摇头:“今天不一样,今天谁也不为。看电影是为了打发时间,一个人太无聊了,只能让覃律师可怜可怜我了。”   覃望山当然不信他的话:“你在溪市这么久,我不相信你找不到可以一起过生日的人。”   当然不是找不到,只是不想找。左立一开始就说明了原因,可覃望山只当句玩笑话听了。他佯装仔细思考,然后点头:“是有那么一两个,但是叫他们出来,麻烦死了。”   覃望山挑眉:“我就不怕麻烦?”   “是我怕麻烦。”左立讨好地向覃望山拱拱手:“谁都没有我们覃律师待人接物妥帖啊。”   覃望山说:“听起来不像好话。”   本来是随口聊天,说到这里左立忽然谈兴大起,他转了一个角度,身体朝覃望山倾过去:“覃律师,你说你不爱过生日,但是应该很多人想给你过生日吧?”   覃望山也像左立一样装模作样想了想:“嗯。”   左立又说:“该不会是追求你的人太多,你应付不过来,所以干脆宣布不过生日吧?那你就属于是因噎废食。”   覃望山看他:“照你的说法,我该开个招标会。”   左立摇头晃脑:“覃律师这么受欢迎,总是交过一些你男朋友女朋友,跟他们也不过吗?”   覃望山说:“我一般都说要跟家里人过。”   “跟家里人讲又要在外头跟对象过。”左立了然:“你这属于两头骗。”   覃望山笑了一下:“无伤大雅吧。”   左立抬头看向远处,圆弧形的台阶向远处延伸,连接着葱郁婆娑的树影,张牙舞爪地把他团团围住,又将他困如井底之蛙。他坐在井底,和覃望山聊虚妄的往事,做不切实际的梦。   他故意慢条斯理又漫不经心地发问:“覃律师,你这么受欢迎,到底交往过多少个女朋友啊?”   这个问题属于探听隐私,左立不确定覃望山会不会回答。他心里有些忐忑,故意不看人,好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覃望山落落大方地请教他:“哪种程度算是交往过?”   左立定不出标准。他囫囵地说:“一夜情肯定不能算,嫖娼也不算,酒后乱性也不能算……我说不好,你觉得算就算吧。”   覃望山轻哼了一声,问左立:“在你心目中我就这么荒唐?”   左立心里想,不是你荒唐,荒唐的是我自己。他勉强笑一下,不敢看覃望山:“单纯举例啊。”   左立以为他会介意,没想到覃望山居然肯回答:“算上小学跟音乐老师表白的话,两个吧。”   左立惊呼一声:“覃律师,你也太早熟了吧?小学时候就……”   覃望山无语,说:“越来越离谱了。”   左立吐吐舌头,十分镇定地继续问:“男朋友呢?”   左立心跳加速,手心发潮,等待着覃望山的答案。这次覃望山没有犹豫,直接回答他:“一个。”   覃望山太坦诚,反倒让左立没办法联想也没办法调侃,于是默默闭嘴。虽然对这“一个”交往过的男朋友有十万分好奇,但又担心太过界惹恼了不嫌麻烦陪自己过生日的大善人。他收回远眺的视线,开始扣自己的的指甲。   左立问完,就轮到覃望山。他不打算放过左立,原样的问题奉送:“那你呢?交过几个男朋友女朋友?”   他料到覃望山也会问,有来有回是基本礼节。左立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只喜欢男的。”   覃望山清楚记得第二次和左立单独见面,他就说过从没交往过男人,当时只当一句谎话。后来他们上了床,在左立枕头底下翻过出开封过的避孕套,他也说从没和别的男人上过床。覃望山知道问不出一句实话还是要问,用一只手撑住下巴,耐心等他说下去。   左立飞快地看了覃望山一眼又移开眼神:“读书的时候暗恋过一个同学,跟我一个解剖小组的。但人家是个直的,我还没来得及表白就毕业回老家去了。”   覃望山点点头,颇同情地说:“酸涩的初恋。”   左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算是笑的笑。   覃望山直白又尖刻地问:“那约过几个呢?”   左立猛地转回头,直勾勾地盯着覃望山的眼睛,好像是耳朵听岔了。覃望山没有回避左立的眼神,他只是问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平常问题,好像“今天吃了什么”或者是“明天会不会下雨”。半晌,左立哑声回答:“一个。” 第48章 乱3   得到这个答案,覃望山点到为止,没有继续探究下去。这时他手机铃声响,站起来接通电话,走开了几分钟又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牛皮纸袋。左立思绪飘摇,压住心里的不是滋味,勉强笑着:“拿的什么东西?”   覃望山从带有某名酒庄logo的纸袋里抽出一瓶红酒,拿在手里轻轻晃了晃:“你不是说生日想要喝一杯?”   “在这里吗?”左立惊讶地问。   覃望山点头:“我觉得这里正好,僻静又私密,刚好适合喝一杯。”   左立又说:“没有杯子怎么喝?”   覃望山往地上看了一眼,说:“看我变戏法。”   他又在台阶上坐下来,把便利店的纸袋子拖到跟前。先翻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包装袋,打开来是一块碎花布野餐垫。把餐垫铺在他和左立之间的两级台阶上,红酒压在中间。紧接着又从纸袋里掏出两个装咖啡的一次性纸杯,一头摆一个。   左立看覃望山熟练地开红酒,像在看什么稀奇。覃望山动作干脆又从容,昂贵的红酒倒进廉价的纸杯,暗红色的液体在杯子里晃荡着。左立生出一种身处高档餐厅的错觉,覃望山表现得如此体贴,为他斟上穿越大半个城市闪送来的红酒,仿佛几分钟前问自己约过几个的人不是他。   左立接过纸杯握在手里,覃望山掏出来一小块切片蛋糕,是便利店夏季限定白桃千层。覃望山说:“现在蛋糕也有了,还差什么?”   刚刚左立随口说的那些东西,覃望山一件不落全都满足他。挑剔的话只是玩笑,覃望山说过,只要他能办得到。左立眨眨眼,心里一半苦涩一半甜蜜:“还缺鲜花。”   覃望山摇头:“鲜花是真没有了,送这个给你吧,伸手。”   左立摊手,覃望山往他手上放了一盆迷你的多肉植物。瓷杯是个鸭子造型,不及左立巴掌大。他不知道这多肉是什么品种,小小一颗带着莹润的光泽,很是娇嫩可爱。   覃望山举着咖啡纸杯:“左立,生日快乐。”   左立仍在发愣,直到覃望山叫他名字才回过神。他放下多肉举起纸杯,和覃望山碰了一下,真心实意地说:“谢谢。”   覃望山问他:“流程还没完毕,要不要吹蜡烛?”   左立摇头,冲覃望山笑了一下:“不用。刚刚许的愿全部都实现了。”   覃望山忽然靠过来,离左立很近,近得能听见呼吸心跳,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线条分明的俊俏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左立却犯起了迷糊。这难道不是在做梦?翻个身过去,一切都会消失。梦太美太甜,柔软得近乎失真。左立忍不住想要伸手去碰一碰,确认这样的人真实存在。   手臂微微抬起,背后传来轻微的哗哗的声音。不似风穿树梢的声音,好像是下起了雨。左立心里疑惑,抬头望天,夜幕平静无星也无雨,然而水点细细密密地溅到手臂上。紧接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声飘了出来,五彩的灯带亮了起来,喷泉的水柱涌了出来。   左立呀了一声,赶紧站了起来。喷泉水柱高高低低随着音符有节奏地变化,斑斓的五彩从水底透出光来。左立凝神细听,曲调舒缓悠扬,是一首名叫《迷恋》的曲子。   左立没有动,站在那静静听到一曲结束。喷泉缩回池里,满眼的色彩也消失不见。小花园重新归于宁静,仿佛刚刚的绚烂只是个无法触摸的肥皂泡泡。   左立喃喃地问覃望山:“不是每周一和周四才有表演吗?”   覃望山摇头表示不知:“可能是出故障了吧。”   覃望山收拾好地上的垃圾,看了一下时间,然后看着左立。这是要走的姿态,左立会意:“挺晚了,走吧。”   两个人从街心花园往外走,左立总想要回头看,确认那个花园真实存在。不过覃望山走在旁边,左立只能告诫自己克制。走到岔路口,覃望山停下来给左立指路:“你往这边去,八百米就到你小区后门。”   走到这里左立已经认得了,不需要覃望山指路。他左手捧着覃望山送他的多肉植物,右手拎着剩下的半瓶红酒,嘴里有话想说。   夜晚是左立放肆的时间。他本来无所顾忌,但是这些东西给予负担,使他不忍心破坏这种单纯的氛围。   覃望山说:“我叫了车。”   左立反而松了一口气,说:“不去我那儿坐一会儿?”   覃望山摇头:“家里还有事。”   左立点点头,举着多肉跟覃望山挥手告别,趁他叫的车还没到,抢先转身留给覃望山一个背影。   这是给这一天最恰当的结尾。 第49章 乱4   乱4   左立调整了租房的要求,回绝了罗阳的带看,重新跟钱小哥联系。他在地段上做出了让步,从以前的步行十分钟到医院退让到公交车半小时的距离。这使得左立多了不少选择,但也牺牲许多睡眠。   罗阳仍旧时不时发来一些房源信息,热情洋溢地发大段大段的介绍。左立有空就看一眼,没空就划过去。时间一日一日挨到八月底,高温天没有结束,规培却临近尾声。同科室的孟清和姜旭都忙着跑接下来工作的手续,只有左立稳如泰山。   下班前孟清来找左立说话,聊了一会儿有的没的,孟清才讲:“最迟还有两个礼拜咱们就散伙了,今晚上约了大家一起吃个散伙饭啊,你一定要来。”   左立想了想晚上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同意了。下班时间到了,孟清和姜旭手头活儿忙完准时下班,左立刚巧在病房里被病人家属拦住问长问短,耽误了一会儿时间。等他换好衣服出来,其余人都已经走了。孟清给他发了聚餐地址,是位于某个新开业的商业广场里面一家叫做“乐牛郎”的店。   左立被这个店名唬住了,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联想。所谓乐牛郎其实是一家药膳牛肉火锅,一人一锅主打养生,不同之处是包间里有卡拉OK,可以让食客边吃边唱。   正赶上晚高峰堵车,左立赶到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他按照孟清给的房间号找到包间,推开门时,一个年轻小伙子正声嘶力竭地唱着某摇滚乐队的经典曲目。左立手一哆嗦,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关门就要退出去。   孟清眼尖,站起来喊他:“左立!”   左立关门的手顿了一下,看见了拿着筷子向自己招手的孟清。孟清连忙招呼:“快点进来,就差你一个了。”   左立知道孟清爱玩,也善于交际,但没想到他跟院里不同科室的这么多人都关系不错。孟清拉这个局一共十二人,除了他自己以外,有下级医院送来的实习生,也有省医大同级毕业生,基本上都是规培结束要各奔东西。十一个当中大部分左立认识,小部分打过交道,有几位甚至在同一个科室轮转过,只是都不算特别熟悉。   除了埋头吃菜的林栩栩。   左立笑着冲满场憔悴又年轻的面孔点点头,暗笑医学生的养生蹦迪局实在别扭,唱歌也要来药膳火锅店。   林栩栩一反常态没有第一个蹦出来跟左立打招呼,只是自己低头默默涮菜。火锅是一人一锅,各自口味不同,左立来得晚,孟清就给他点了一个招牌参茸菌汤底。   当晚开的是啤酒,左立来时大家刚已经喝了一点,气氛已经热了起来。左立趁没人注意,赶紧把堆在面前的小碟子一个个扒拉到自己的锅里,认真涮起了火锅。   唱歌的年轻人是泌尿科的姚平,一曲终了,满场掌声。他也放下话筒,回到餐桌上来。人齐了,孟清举杯,说了几句好听又诚恳的场面话,大家纷纷附和,一起干了一杯。放下酒杯开始吃菜聊天,不知道是谁挑了个头,就都纷纷吐槽起来。什么医院不拿规培生当人,比资本家还资本家,在科里被主治欺负,在外头被病人呼来喝去,工作忙待遇低,累死累活被一脚踢开,说来都是辛酸泪,十一把泪一起鞠,更是苦得让人嚎啕。   苦闷最适合下酒,聊着聊着又喝开,在座所有人包括左立,都觉得值得大喝一场。更有些块垒是酒也浇不开的,那就需要一场嚎叫了。左立霎时明白孟清把聚会定在这里的良苦用心,既满足了所有人发泄的欲望,又没有去酒吧买醉那么堕落。   除了晚到的左立,一桌人里面就孟清和心内的曹经纬酒量可观,其他人很快就进入醉酒状态。大家都晕晕乎乎的,三三两两、亲亲热热地举着杯,敞开心扉互诉衷肠。左立来得晚,又跟这帮子人不太熟,所以得以暂时保全。孟清自然不肯放过他,左立看出苗头,赶紧站起来要去卫生间。他刚走到包间门口,林栩栩蹭的一下站起来,大着舌头喊住他:“左立,你、去去哪儿?”   左立回头瞧:“去厕所。”   林栩栩跌跌撞撞地拉开椅子:“我也去,我……我跟你一起去。”   左立扫视屋内一圈,飞快说:“我们又不去同一个地方。”   孟清盯着他们两个,闻言嘿嘿直笑:“也可以去同一个地方。”   林栩栩往前走了两步,身体一晃一晃,直往左立身上栽倒。他勉强把人接住、扶正:“这是喝了多少?路都走不稳了。厕所我不方便呀,还是来个女生扶一下吧。”   全场一共就两个女孩子,另一个喝得更多,半趴在桌子上和人划拳。孟清大嗓门喊了几句,其他人都跟着起哄:“我们学医的还分什么男女啊,心无杂念,你就扶一下吧。”   林栩栩歪歪扭扭地往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瞪大眼睛看左立,模样呆呆的。林栩栩这个样子他没办法不管,左立没办法,只能上前两步扶住她,架着她往卫生间走。   关上包间门,隔绝了室内的谈笑与高歌,左立沉下脸问林栩栩:“你怎么来了?”   林栩栩看着走路都不太稳当,但脑子还算清醒:“都是同、同学,我怎么不能来?”   左立低声说:“我们是吃散伙饭。”林栩栩已经确定留院,上个礼拜已完成公示,跟他们这群失意人并非一路。林栩栩习惯性地撅起嘴巴,自己也不觉得什么,说:“你要、要跟我散伙啊。”   左立不留情面:“我跟你就没搭过伙。”   林栩栩干笑两声,推开左立想要自己站直。她踉跄两下终于扶着墙站稳当了,才指着左立说:“你想搭伙的人,人家……不要你。你、你又不要我,我们是不是同、同病相怜?”   “林栩栩!”左立低声喝止她:“说什么胡话!”   林栩栩自己也愣了一下,好像清醒了一点,猛地伸手捂住脸。走廊上人来人往,林栩栩的样子引人侧目,左立叹口气,又掺着她往外走。林栩栩低垂着头半搭在左立身上,一脚比一脚沉,肩膀轻轻耸动着。左立什么也没说,一路扶着她到卫生间门口。林栩栩靠在左立身上不动弹,左立拍拍她的肩膀:“到了。”   林栩栩呜呜咽咽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但她仍旧是没抬头,反而得寸进尺地抓住坐立的胳膊,越哭越大声。左立很快感受到了温热的湿意。   他任由林栩栩哭了一会儿,等哭声小了才问她:“又失恋了?”   林栩栩是个喜怒哀乐全写在朋友圈的人,她的生活动向全是左立从她朋友圈得知的。之前她和艺术家男友复合,频繁发朋友圈秀恩爱,最近一两个礼拜逐渐消停,林栩栩的朋友圈里见不到那个男朋友了,左立就已经猜到了大概。   林栩栩应该是哭够了,仰头来看他:“不是失恋,是失联了。”   林栩栩眼眶绯红,脸上湿了一大片,嘴角向下耷拉着,模样眼神不仅难过,而且苦闷。他常见到林栩栩因为感情问题伤心,却很少见到林栩栩这个没有活力的样子,以前的她是连失恋也是蓬勃的。左立察觉出也许这个男朋友对她来说不同一般,和她以前交过的那些不太一样。   “你男朋友失联了?”左立皱着眉头:“报警了吗?”   “说是巡演,根本没有的事。”林栩栩咬着牙:“他就是跑了!”   左立对林栩栩交往的这些个男朋友都无甚好感,安慰道:“跑了就跑了呗,下一个会更好。”   林栩栩偏过头,避开左立的视线,低声说:“可是……我怎么办?”   左立没听清楚,正要细问情况,林栩栩一抹眼泪摆了摆手,快步走进卫生间里面去,又啪的一声甩上了门。   林栩栩样子不大对,左立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站在门口等她出来。他的手揣进裤兜,摸到冰冰凉的手机屏幕。他的心思活动,想到了别的人。   “哟,这不是左医生嘛!”   背后传来一声不高不低的吆喝,左立回头,一颗卤蛋头闯进眼睛里。左立记得这个人,曾经和他在丁少聰的生日局上见过一次。此时此刻左立没心情和不熟的人应酬,于是敷衍地笑了笑,问:“您是?”   “左医生贵人多忘事啊!”田炜发出啧啧的声音:“我们不比丁少那种人物,您哪能记得啊。”   左立恍然大悟:“原来是丁少的朋友啊!不好意思,我记性真的不太好,请问贵姓?”   田炜是跟家里人出来吃饭,上个厕所的工夫碰到左立,本来也只想打个招呼,不准备闹出什么事情。左立既然不记得他,他心里不爽也觉得没意思,加上还有家里长辈在包间里等着,随便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回到饭桌上,田炜越想越不爽,拿出手机,唰唰几声,好几张照片发到了群里。   照片上是不同角度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亲亲热热地搂在一起,好似在咬耳朵,又像在接吻。   群里很快有了动静。   “哟!田哥这是在哪儿啊?”   “新妞儿吗?!【色】”   “哟哟哟,虽然看不太清,这女的不错。”   “我咋瞅着照片里的男人不是田哥呢?”   “对,田哥不是刚剃了光头,肯定不是田哥。”   “@田炜,田哥,照片啥情况啊?”   “诶诶诶诶,照片里这男的好像见过。”   “是丁少那个心上人吧?我没看错吧?”   “像!”   “什么像啊,就是!”   “什么情况啊?小医生有女朋友?那丁少忙活什么劲儿啊?”   “丁少今晚没动静啊!”   “小医生不会是仙人跳咱们丁少吧?”   “可不是!丁少上个礼拜不还发照片炫耀来着?”   “嘘!”   “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啊!”   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片乌烟瘴气。田炜划着手机看回复,一直鲜少说话的覃望山也发言了。   “这是哪里?”   田炜回复:“乐牛郎,月星广场店。”   丁少聰反倒是一直没动静。田炜觉得不太对劲,这个时间,丁少聰不在喝酒就肯定在玩手机。思来想去,田炜跟丁少聰单聊,也是把照片都发了过去。   过了一会,丁少聰终于有了反应,回复他:“你在哪儿拍的?”   田炜洋洋得意地回答:“牛郎店里啊。”   丁少聰的反应出乎田炜的意料,他发来一条语音,声音听起来很严肃:“照片别乱发。”   田炜没想到左立把丁少聰迷到这个程度,见到这种照片都没有反应。   田炜回他:“你知道他跟这个女的有一腿吗?这个医生是在玩你吧?要不要我帮你盯他?”   丁少聰再次强调:“不要乱说话,不要多事。”   “群里也别乱说。照片撤回来。”   田炜不太舒服,说:“发出去这么久了,撤不回来了。”   丁少聰没再回复他。过了一会,丁少聰在群里发了一句:“你们认错人了。这个男的不是左医生。”   群里自然有人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吗?看着也太像了!”   “莫非是双胞胎哈哈哈哈哈哈。”   “这么模糊,脸都看不清楚,我一开始就没觉得像。”   “丁少说不是就肯定不是。都睡过了,丁少还能认错人?嘿嘿嘿。”   “对对对,丁少最有发言权。”   “我还是看着像。”   丁少聰又发言:“左医生现在跟我在一起呢。”   “嗷嗷嗷!”   “嘿嘿嘿!”   “还是丁少实在。”   田炜觉得被丁少聰打了嘴巴,心里挺不是滋味。他把照片看了又看,又想起左立那副假清高的嘴脸,冷冷地哼了一声,在群里回复:“是我看错了。” 第50章 乱4   乱4   虽然左立留着心眼,那晚还是被灌了不少酒,整个人晕晕乎乎倒在沙发上,但也没到酩酊大醉的地步。他眯着眼看还有行动能力的孟清和曹经纬安排着结账和叫车,假装自己已经喝到不省人事。他懒得动弹,也不想和孟清一样面面周到,脑子里面却亢奋着。他很久没喝这么多酒了,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还在读书的时候,尤其是毕业前后那段时间。   左立是越喝越兴奋的那种人,越兴奋看起来就越清醒,但是越兴奋第二天醒来越茫然,断片断到近乎失忆的地步。很少有人见过左立真的喝醉,林栩栩是其中之一。她说他大醉后闹得不成样子,甚至和人吵架动手。后来左立就格外注意,跟人喝酒多个心眼,喝到一半就装醉装睡,不过左立酒量很好,鲜少有真醉的时候。   孟清把人一个个安排完毕,最后跟两个女孩子一辆车走了,要安全把她们送到家门口。左立被安排和另外两个小伙子一辆车,根据路途远近,先送了那两个人,最后才到左立的小区。   那两个人下车后左立就坐直了,不必再装出醉意朦胧的状态。他拿出手机,把屏幕按亮又熄灭,心底的躁动如同一簇小小的火苗,慢慢地烧着,燎着他的心肝脾肺。林栩栩的样子点醒了他,向他预告沉沦的后果。也让他迫不得已做出决定。   打车的钱孟清已经付过了,到了小区门口,左立让师傅不必开进去,自己开门下车。司机师傅本来是收了额外多加的钱要把人送进小区的,听左立坚持说要自己走还有些不放心,一连串问他行不行。   因为拉的都是酒气熏天的醉汉,车上开着窗没开空调,下车来也不感觉到温差,微暖的风吹到脸上,带不来一点额外的清醒。他慢腾腾地往家走,远远地瞧见楼栋门口的灯亮了又灭,好像有人走过。   他的心忽然狂躁地跳动起来,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楼道门口,左立慢了下来,重重叹一口气,伸手推开单元楼的铁门。   门内门外都没有人。左立先是失落,后又觉得可笑。他晓得自己在期待什么,就更觉加无可救药。   第二天一整天都没精神,却不是因为宿醉。快中午的时候罗阳给他打电话,说手里有一套特别好的房源,问左立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左立本想拒绝,罗阳却抢先一步说:“左医生,你先别忙着拒绝,看看房子再说。这个是我们店刚登记的独家房源,没挂进系统里。房东不久前出国了,租出去是想找人替他看房子的意思,所以价格特别优惠。我想着先带你看看,这房子要是上了网,分分钟就没了!”   左立盛情难却,说先看看照片。挂了电话,罗严迅速发了四五张照片过来。房子也是有些年头的老房子了,装修也不算新式,但看得出来是一直自住,实木家具都保养得很好,电器是前不久新添置的,照片里看起来温馨舒适。左立问了一下地址,离医院十五分钟车程,门口就是公交站和地铁口。虽然比起自己现在住的那套要远,但是交通十分便利,配套也更完善。   左立有些心动。虽然知道罗阳说的“价格特别优惠”也只是相对而言,但也生出想要去看看的冲动。他给罗阳回复信息,说自己晚上下班后有空,怕是要到七八点左右。   罗阳给他回了个“没问题”,又问要不要来接。左立说自己坐地铁过去吧,就这样约好了看房的时间。   到下午犯困,左立想去买杯咖啡提神,却发现休息区新开的水吧是关着门的。他问其他同事怎么回事,其他人都摇头说不知道,心许是月底盘点。交接班的时候稍微耽误了一点时间,下班时已经过了和罗阳约好的时间。他急急忙忙往外赶,路过休息区水吧时发现围着不少人,似乎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在走来走去。左立虽然疑心,但没空凑热闹,急急忙忙下班去看房子。   房子确实是好。看照片就很好,实物就更令人喜欢。千禧年初建的房子,房型方正,是130平的大两室,带两个卫生间,南面还有一个很大的阳台。室内家具都用布罩子罩着,厨房卫浴又都是刚换不久的智能家居,看得出来房东很爱惜。“房东原本是打算自己继续住的,工作关系突然要出过国。”罗阳一边介绍一边跟左立说:“这个房东要求很多,就是想找个生活习惯好、素质高的租客,一来是好沟通,二来也会爱惜东西。我一下子就想到左医生你了,你们医生肯定爱干净的,房东也满意。”   左立想说你这是刻板印象。但是这种刻板印象目前对他有利,也不用急于纠正。左立问价格,罗阳报了个数。   这个价格低于市价40%不止。这里面积大、位置好、虽然是老房子但早两年已经加装了电梯,外婆来住也很方便,左立心动不止一点点。虽然这个价格已经很低,但也让左立有点肉痛。不过罗阳说得对,这种房源挂出去肯定秒没,于是咬咬牙:“我租。”   罗阳乐呵呵的,又跟左立说:“价格虽然好,但是房东要求也挺多的。”   左立问:“什么要求?”   罗阳想了想,跟他细数:“主要就是室内格局一点不能动,大到家具家电小到摆件不能丢不能损毁,正常使用磨损不算。而且只能自己住,不能转租也不能带其他人来住。”   左立问他:“什么人都不能来吗?我家里老人家过年要来住的。”   罗阳说:“我问问吧。”   他出门打电话,过一会儿回来了,说:“房东说自己亲戚可以住,但是小孩子不行。也不可以在房子搞聚会。左医生,你看你……”   “行。”左立干脆地一口答应:“签合同吧。”   作者有话说:   大家除夕快乐。 第51章 乱5   乱5   左立跟原来的房东退租,又赶着周末搬家,急急忙忙因此损失了半个月的房租。他东西不多,来回搬了两趟就七七八八了,收尾的时候给覃望山打电话,让他来找自己一趟。   覃望山照例是说在忙。这也不是谎话而是实情。为了陈哲的案子,所里成立了专门的大案团队,虽然挂着师父周业勤的名头,但实际上他是主要负责人。这个案子标的金额高、牵扯面广、案情复杂,覃望山的全部精力都扑在上面,同时还要打起精神和刘玉松周旋。   刘玉松觉得是覃望山抢了自己的案源,为这个已经和主任闹过好几次,对覃望山恨得咬牙切齿。他私底下又找陈哲谈过几次,但是陈哲认定了覃望山,刘玉松也毫无办法,只能暗暗咽下这口气,在别的地方找茬儿。   左立听到覃望山冷淡的语调,一下子就转了心思。他坚持说:“不,你今天一定要来。”   覃望山问他有什么一定要来的理由,左立说:“我搬家了,得请你喝一杯。”   “搬家了?”覃望山的声调高了一点:“这么快。”   左立说:“是啊,覃律师推荐的中介靠谱,帮我找了这么好一个房子,我得重谢你。”   “重谢?”覃望山笑了:“你打算怎么谢?”   左立听岔了意思,拉长语调说:“我没什么你能看得上的,有的也就早给你了。不过该谢还是要谢。”   听着这阴阳怪气的话覃望山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我一定到。”   一个人住的时候左立很少开火,大多数时候是煮面或者熬粥对付一口。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做饭,事实上左立的手艺还不错。忙碌了一天半,他终于搬完家、归置好东西,又专程去附近的超市采买,买了平日嫌麻烦不太会弄的菜,填满了房东的双开门冰箱。他在厨房里收拾东西时接到覃望山的电话,说自己会晚到一点。   早到晚到左立不在乎。电视里放着无聊的综艺节目,左立在厨房忙碌,认真对付一水池的螃蟹。刚好是开渔吃蟹的季节,梭子蟹又肥又美,他买了一大兜子,准备一半清蒸,一半辣炒。   备完菜时间还早,左立又开始打扫卫生、布置餐厅。弄完这一切,他忙出一身臭汗,又去洗了个澡。房东留下了一瓶未开封的沐浴露,左立拆开来用,闻到一股淡淡的橘子味道。这种味道他从覃望山身上闻到过一次,但也只有一次。   从浴室出来收到覃望山的信息,说他半个小时之内就到。左立算好时间把菜下锅,覃望山到的时候他正好在炒蟹,听到门铃响,系着围裙抄着锅铲急急忙忙去开门。覃望山的确是刚刚忙完的装扮,一身正装,手里还拎着电脑包。左立让覃望山自己换鞋洗手,然后去餐厅等上菜。   干辣椒的呛鼻气味让左立连连咳嗽。不知什么时候覃望山从外头钻了进来,站在左立的身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位置也刚刚好,如果覃望山伸手,恰好可以搂住左立的腰。一瞬的犹豫过后,覃望山的手穿过左立的肩膀,把油烟机开到了最大档。   察觉到身后有人,左立没有转身,只是平静地吩咐覃望山拿碗盛饭。覃望山低头拉开碗橱,拿了两个碗出来,又问左立饭勺在哪里。左立用拿锅铲的手指了指窗台,那里摆着他新买的消毒架:“喏。”   覃望山盛好米饭,左立的辣炒蟹也正好出锅。所有菜都已上桌,左立又拿出来半瓶红酒。他对覃望山笑:“是上次剩下的半瓶,我舍不得扔。”   覃望山没说什么,眉眼似乎柔和了一点:“嗯。”   酒杯是房东家的,黑色的脚杯,杯口镶着一圈金边儿,暗红色的液体盈在杯子里,看起来昂贵奢侈。左立举杯,对覃望山微笑:“覃律师,我敬你一杯吧。”   覃望山已经脱掉了外套抽掉了领带,扯开几颗衬衫扣子,袖口也卷了起来,姿态甚是放松。他也举杯,杯身微微倾斜:“左医生今天太客气了。”   左立抿了一口酒,开封过后被氧化的红酒变得平平无奇,单宁的气味和果香几乎消失不见,失去了初尝时候的惊艳和新鲜感。他低头拿筷子给覃望山夹菜,只稍微抬了抬眉毛:“以前是我太不客气了。”   覃望山听出左立话里有话,但却琢磨不透今晚唱的哪出。左立不挑明,覃望山也只是等着。碗里放了两只螃蟹就堆满了,都是左立夹给他的,一只是辣的,一只是不辣的。两只螃蟹一公一母一上一下趴着,覃望山觉得很难下手。   左立拧着眉毛剥蟹吃,见覃望山不动手还要问一句:“要不要我帮你弄?”   覃望山立刻放下筷子:“好啊。”   左立本来只是客气一句,不成想覃望山顺杆爬,不得不替覃望山拆蟹。拆蟹颇费工夫,还要不同味道各拆一只,分作两堆堆在骨碟里。他把碟子推给覃望山:“尝尝。”   覃望山各吃了一口,点头说:“不赖。”   左立得到表扬也没表现出开心,他慢条斯理地搽着手:“螃蟹好吃,吃起来费神。做的时候兴冲冲的,刚出锅的时候尤其觉得香,下嘴就后悔,吃完一只就不想再拿第二只,但是闻到那个味道,又忍不住犯贱要伸手。”   “吃螃蟹吃出禅意来了。”覃望山笑他:“螃蟹是你自己买的,自己做的,也是你自己说要给我拆蟹。现在又这么一大堆牢骚。”   左立认真看着覃望山:“正因为是自己选的,才有资格后悔。”   “你后悔了?”覃望山冷静地抬头看他。   左立点头:“后悔不该买螃蟹。”   覃望山微微皱眉:“不想吃丢掉就是了,不值得后悔。”   左立看着覃望山,忽然笑了一下,笑出点兴冲冲的劲头:“你看我这个新房子怎么样?”   覃望山潦草地环视一周:“不错。”   “我觉得这套房子可太好了。”左立用手托着酒杯轻轻摇晃:“房子好,地段也好,价格好,房东更好。”   “地段价格我明白,房东又怎么个好法?”覃望山不解地问。   “你知道这套房子多少钱租给我的吗?”左立坐直身体,睁大眼睛卖乖:“才四千块一个月!房东简直是大善人,专门接济我这种穷鬼,还不算好吗?”   覃望山哦了一声,表情淡然:“那你的运气不错,能租到这么好的房子,的确值得庆祝一下。”   左立喝完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罗里吧嗦地讲:“一开始没觉得自己运气好,后来又觉得的确是运气好,真的是撞了大运。但运气好是靠不住的,什么时候运气不好了,就马上要被打回原形了。罗阳跟我说这套房子的房东出国了,想找个人看房子,所以租这么便宜。但是你想啊,万一他哪天突然回国了呢?或者是觉得租的太便宜要反悔呢?我可就灰溜溜的无家可归了。”   覃望山说:“你白纸黑字签了合同,他要是反悔,要付违约金的。”   “租房当然可以签合同。”左立透过玻璃杯看覃望山,被放大变形的好看的脸长在标致的脖子上:“但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签合同,都有违约金可以拿。”   覃望山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倒也不必这么杞人忧天。”   左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瓶子里见了底。他喝一口酒,嘴角还带着一点暗红色:“我好像没有给你地址。”   覃望山愣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左立指的什么:“我想你在做饭应该没空看手机,就问了罗阳。”   左立点点头,又说:“你知道拖鞋在哪儿,也知道洗手间的准确位置。”   覃望山解释:“一眼就看见了。”   “也是。”左立拿筷子夹菜:“你知道碗在哪儿,却不知饭勺在哪儿,因为我移动了位置。我猜啊,要么房东是你的朋友,要么房东就是你本人,对不对?”   覃望山没想到左立这么敏锐,倒也没继续分辩的必要,大方承认:“是我的。”   猜测被证实,左立仰着脖子抑制不住地笑:“覃律师,你干嘛还收租金,直接送给我住不好吗?”   覃望山看他:“我怕你不收。”   “多好的人呐。”左立啧啧赞叹:“做好事还要照顾讨饭人的自尊心。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左立。”覃望山喊他的名字,来不及劝他少喝点,看着他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左立放下酒杯,站起来,挨着餐桌沿儿往前挪,一寸寸挪到覃望山身边。他慢慢地低头、靠近,热热的呼吸扑到面上、颈间,想要和覃望山接吻。   覃望山微微偏头,让了过去。左立偏不让,伸手推开碗碟,坐到餐桌上去。他的一只手搭在餐椅上,俯身向覃望山索吻。覃望山从敞开的衣领里看到左立的锁骨和蓝紫色的静脉血管,这次没有躲开。左立轻轻舔着覃望山的嘴唇,手指抚摸他的喉结,然后顺着手臂向下,停留在小腹的位置。覃望山似乎无动于衷,但身体的反应却难以无视。左立轻笑一声,熟练地解开皮带扣,轻轻磨蹭着。   覃望山重重喘一口气,按住左立的手:“有事就说事。”   左立把手抽回来:“我们两个的关系……这个不算正事?”   覃望山正色问他:“我们算什么关系?”   左立却听出一点讥讽之意。他的眼睛里迅速充满了水汽,扭开头不给覃望山看,轻声说道:“不管什么关系,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吧。”   覃望山并不意外,但还是沉默了。半晌他松开左立的手,说:“你想好了?”   左立吸一下鼻子:“想好了。”   一股怒气猛然而生,这个人果然还是耐不住了。覃望山忍住想要质问左立的冲动,把“是打算做丁少骢的金丝雀还是要改邪归正和女同事双宿双飞”的话咽回肚子里,他是个要体面的人,分道扬镳也不肯让人难堪。最后只毫无起伏地说:“白纸黑字签了合同,房子你可以继续住,不必有负担。”   左立甩手,从餐桌上跳下去,背对着覃望山:“你走吧。”   覃望山看了一眼餐桌上没怎么动的菜,碟子还有左立给他拆好的蟹,起身:“用一下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餐厅里左立不见了人影。卧室的门洞开,里面也没有人。覃望山抬头,很快发现了左立的背影。他抱着胳膊在阳台上抽烟,烟雾缭绕,人影变成淡淡的一笔水墨,随时随地可以隐去。   一支烟三五口就吸完了,左立回头喊住走到门口的覃望山:“覃律师,真的不打一炮再走吗?别的不说,你床上功夫还是不错的,我怕我以后会忍不住想。”   覃望山站在厅里,和他隔着沙发和落地玻璃门,露出冷漠的表情:“我不喜欢拖泥带水,你找别人吧。”   左立懒懒地吐出一口烟圈,眼角一抹红:“那真是可惜了。”   左立的语调隐藏着一丝颤抖,样子也和平时不一样。覃望山忽然又有些不确定了,他往回挪了半步,问左立:“你喝多了?”   左立立刻笑起来:“我倒希望我喝多了,醉了才好说真话啊。”   覃望山被弄糊涂了:“我不明白。”   “覃律师,你还不明白吗?”左立靠住栏杆往后仰,好像要飞一样的姿态:“你太好了,我太贪心了,所以只能这样了。”   覃望山还是看着左立,眼神深邃,似要把他看透、射穿。左立被他看得生出一股愠怒:“你还要我说的多明白?覃望山,我喜欢上你了,想要得寸进尺,所以只能跟你一拍两散,你听懂了吗?   作者有话说:   携覃左伉俪给大家拜年! 第52章 乱5   乱5   左立的话带着怒气又掷地有声。覃望山听了愣住,尔后摇头:“你这么说话,毫无逻辑。”   左立掐灭烟头,大力推开落地玻璃门,重新走回室内。他用略带不屑的眼神看覃望山:“我就是个没逻辑的人,不像你们律师条理清楚。”   “就事论事,说别的没意思。”覃望山不客气地问:“我不能发表意见吗?”   左立哼着声咬着牙:“你的逻辑,不就是拿钱拿房子打发我吗?不过房子和钱都是好东西,你要愿意给我也愿意收。”   “你一直是这样揣测我的。”覃望山的声音沉了沉:“我老早就说过了,我不是丁少聰那种有钱人,不能金啊银啊的砸你。”   “不是那种人,是哪种人?”左立微扬下巴,向覃望山挑衅:“说来说去……你敢不敢和我来真的?”   覃望山彻底不走了,把手里的电脑包重新放回玄关。这是覃望山的房子,一事一物他都很熟悉,伸手啪啪啪按亮客厅全部的灯,室内瞬间亮如白昼。光线来得突然又猛烈,左立一时不适应,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覃望山的目光笼罩过来,看得左立心脏一阵狂跳。左立视死如归一样,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控制权便交到了覃望山手里。他拿不准覃望山会说什么,两片嘴唇一碰,可以给他最火热的吻,也可以说出最绝情的话。   “什么是真的?”覃望山不回答问题。左立心里冒火,覃望山这个人总是这样,做事小心谨慎,回答问题之前总是要问清楚标准,才肯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但是这个标准,左立心里也没有明确答案,覃望山这一问,不是敷衍,不是避重就轻又是什么?他想着反正是撕破脸了,存心要看笑话。   左立不答话,覃望山到没有一直等下去,主动说:“你说的真的,要是那种要天天腻在一起,发朋友圈官宣秀恩爱,跟所有亲戚朋友介绍这是我对象,到国外假模假式结一次婚,那我是不敢。”   都说到这个地步,覃望山话里话外还是玩笑。左立等着回答,先是忐忑、再是愤怒,到听到这句话又觉得无力。   “我知道说出来你会觉得我可笑,既然开头了,还是有始有终,总归说清楚明白。”左立摇着头,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我说的真的,是要你这里和我的一样。”   覃望山稍微收起他身上那种无所谓的态度,问左立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是很想知道你那里到底怎么想的。”   左立咬着嘴唇看覃望山,覃望山也看着他,各自心里百转千回。左立想,放射科的射线可以照穿人体、显影病症,人的一双眼睛看大千世界,那什么东西可以看穿浮华虚假,看清人心?左立觉得眼有些酸,微微移开头,嘴巴动了动,喉咙喑哑,一句“算了”没说出来。   这时,覃望山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当真?”   左立眨了眨眼睛,好像是听不懂。覃望山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左立稍微犹豫,踱到覃望山身边。他拿不准覃望山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拿不准自己该硬气还是该柔软些。覃望山伸手扯了他一把,把人拉得一个踉跄,直接向后跌倒。左立吓了一跳,伸手往前一抱,搂住了覃望山的脖子。覃望山的眼神充满了压迫感,手臂紧紧地抓住左立的肩膀,把他箍得生疼。他的嗓音低沉,左立的耳朵嗡嗡地响:“刚刚的话,你再问一遍。”   左立一听他还是打趣,立刻就要跳起来,气道:“覃望山,你要是听不见的话,就去挂号看看五官科。”   覃望山短粗地笑了一声,捏住左立的下巴,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我有什么不敢的。”   左立抖了一下,似乎不太相信,动手掐了覃望山一把:“你不是开玩笑的?”   覃望山笑:“你可以试试看,我是不是开玩笑。”   说到这里,左立也不能继续再问了。他本来只是豁出去,想跟覃望山有个体体面面的结束。没想到老拳挥到棉花上,覃望山轻轻巧巧就答应了。   覃望山拍拍左立的手臂,让他坐开,问:“话说完了?”   左立点头。   覃望山拍袖子:“那我能把这顿饭好好吃完吗?你给我拆的那两只螃蟹,我还舍不得呢。”   左立没说出来话,看着覃望山自己回去餐厅,也懵懂地跟过去。覃望山慢条斯理地把这餐饭吃完了,最后还让左立给盛了一碗汤。酒足饭饱之后拿纸擦嘴:“我今晚是推了应酬来的。”   左立起身去厨房洗碗,远远的没听清楚:“什么应酬?”   “也没什么,还是陈哲的事情。”覃望山端着自己用过的汤碗也跟进厨房,随手把碗搁进水槽里面。左立背对着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认认真真地刷碗边的油渍。覃望山往前半步,站在了刚刚站过的位置。   这一次,他自然地搂住了左立的腰。   作者有话说:   也不虐吧 第53章 疑1   疑1   收拾完厨房出来,左立发现覃望山在餐厅泡茶。左立知道他今晚肯定不走了,故意说:“覃律师忙得很,我就不留你了。”   覃望山悠哉悠哉喝茶:“怕你多心,我今天还是留下来陪你吧。”   左立忍住笑摇头:“那不行,我不能耽误你的正事。更何况当初签合同之前房东说了,不能带人回来,更不能留宿。”   覃望山一点不觉得脸红:“对,除了房东本人,其余都不能留宿。”   左立把手放在餐桌上,手掌向上动了动手指头,于是覃望山也给他倒了一杯。他不懂喝茶,尝不出好坏:“那客卧留给你吧。”   左立说去刷牙,进了主卧的卫生间。他没开灯,黑灯瞎火地站在镜子前愣神。他想起上一次,在浒州古镇的民宿里,他和覃望山一夜激情过后,留他一个人在民宿一觉到天亮,醒来后站在镜子前,心里懵懂酸涩。当时的所思所想千万,如今看来都矫情可笑了。   左立还在出神,不知什么时候覃望山轻手轻脚摸了进来。他从背后抱住左立,问他:“怎么不开灯,黑黢黢地杵在这里干什么?”   左立心中一动,转身抱住覃望山。覃望山闷笑:“我还没洗澡。”   左立没说话,仍旧是抱着他。覃望山也就没动,任由他抱着。过了一会儿,左立松开覃望山,嫌弃地说:“你洗澡吧,我要去睡了。”   左立留着一盏壁灯,坐在床上翻专业书,浴室里一直传来哗哗的水声让他无法集中精神,于是干脆撂开书本,拿手机出来刷朋友圈。   挨着给同事们点赞,一溜水下来,左立的手指停住。科室里新来的研究生发了一条朋友圈,吐槽说在水吧充的卡还剩三百多,这波亏大发了。   左立近来心事沉重,没有精力关注工作以外的事情,隐约记得那天下班的确看见水吧周围聚集着不少人。他又向下扒拉了两下手机,本来还想找人问问情况,又觉得对丁少聰的事情还是少关心为妙。   心里琢磨着这件事情,就没注意到覃望山已经洗好澡出来了。他裹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棉布睡袍,头发没有完全吹干,刘海湿漉漉的搭在额头上。他掀开左立的毯子坐了上床,看左立皱着眉头拿着手机,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事。”左立啊了一声回过神,然后意识到覃望山已经在自己的床上躺好,推他:“你上来干什么?不是说好客卧给你?”   覃望山靠在床头看手机:“我一向住主卧。要是不习惯你可以去客卧。”   本来也只是闹着玩,左立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和覃律师展开拉扯,只轻哼了一下。覃望山顺手揽住左立,立刻变成了左立躺在覃望山怀里的姿势。左立犹豫了一下,主动仰起头,覃望山靠过来和他接吻。覃望山的身上散发着和他一样的淡淡的橘子香味,室内空气变得稀薄,左立的掌心开始出汗。覃望山对左立当成睡衣的文化衫很不满意,命令他:“脱了。”   ……   左立重重一抽,大脑空白几秒钟之后,翻个身趴在床上喘气。覃望山笑他:“不是说不能小瞧骨科大夫的体力?”   左立嗓子哑了说不出话,也懒得跟他打嘴仗。歇了一会儿,覃望山起身出去,端了一杯水回来。他递给左立,左立不接,狡黠地眨眼:“这回可以喂我喝了吧?”   覃望山一愣,也想起了上回的光景。他今天心情不错,好脾气地扶左立起来喂他喝水。覃望山从没做过服侍人的事情,一口水差点没把左立呛死,他涨红脸咳嗽着说:“要实在、实在不会,你嘴对嘴喂、喂我也行。”   覃望山从善如流,真的含了一口水喂他。左立乐不可支,赶紧翻身躲开。覃望山哪能让他得逞,手按手脚按脚,硬是凑上去,左立挣扎不动。嘴唇相挨,触感湿软柔润。水早就被覃望山咽下去了,侵入牙关的是覃望山的舌头。   ……   左立真的乏了,枕着覃望山的胳膊侧躺着,半眯着眼睛说话。明天要上早班,他已经打算睡了,可是手机连连震动十分吵人,又摸过床头的手机来看。微信群热闹翻天,是孟清拉的一个小群,里面都是骨科的规培生、实习生,还有几个聊得来的年轻护士。大家激情四射讨论的是水吧关门的事情。   姜旭在群里说,水吧关门是被人举报了。丁少骢开在休息区的这间水吧除了卖咖啡果汁零食之外,还卖一些医疗耗材,像是静脉曲张袜、压力带、拐杖之类的。群里看下来是说,一名顾客和收银员起了口角,打市民热线举报水吧强买强卖、价格欺诈。第二天**来巡查,当即查封了水吧。   左立记得丁少聰提过一嘴,那间水吧是用善仁医疗的营业执照注册的,法人代表是丁少聰的父亲丁中展。   左立忍不住问覃望山:“你最近碰到过丁少吗?”   “没有,有段时间没见面了。”覃望山问他:“怎么了?”   左立回忆起来,从上回丁少骢赖在他家里吃了顿饭过后,他虽然是有心避人,也的确是好长时间没看见过了。他道:“丁少开在我们科室休息区的水吧出事了。”   覃望山从左立脑袋底下抽走了胳膊,他换了个姿势,不甚在意:“是吗?没听说起过。”   左立问他:“你不担心?”   覃望山笑,又很快收住:“这种小场面,他们见多了。” 第54章 疑1   疑1   那一晚左立的睡眠质量尚可,只是起床后眼皮跳得厉害。虽然作为医学工作者他知道某些话是无稽之谈,但从小听外婆念叨着“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心里有点犯嘀咕。洗脸的时候鞠着热水敷了敷,症状稍微缓解。   办公室里,水吧被封的事情依然是话题中心。科室里人多嘴杂,再加上有吴梅这个包打听在,左立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明白为什么大家对这件事这么关注。   事情起因简单,一位病患胫骨骨折手术过后,后续使用的换药包及导尿管需要患者自行购买,医院没法开。患者家属从没碰到过这种事情,问管床医生哪里有的买,管床医生就让病患家属去水吧买。家属觉得莫名其妙,居然要在水吧购买治疗所需的材料,去问价时,水吧的收银员态度不好报价又高,一下惹怒了家属,两边口角起来。患者家属觉得是水吧和医院沆瀣一气骗病人的钱,当即打了举报电话。   小五妹挤眉弄眼地专门对左立讲:“目前这事儿还是行政部门在调查,要是顺藤摸瓜下去,没准儿就到纪**检**jian**察那里去了。到时候才热闹了!”   左立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这件事的因果说起来还是在医院严格控制耗占比这件事情上。骨科是耗材大户,真的要算几乎月月都不达标,所以当时科里就想了个主意,减少一些非手术器械的采购数量,转而让患者自行购买,从而控制科室的一次性耗材使用率。左立猜测,丁少骢大概是瞅准了这是个商机,又和医院一直合作关系匪浅,就租用医院的地方开了这个水吧来卖医疗器械。病患当然不懂这其中的因果,对医疗器械的市价也没有概念,以为是奸商卖高价、医院吃回扣,怎么不恨得牙痒痒。不过这事情说到底起冲突的双方是善仁医疗和病人家属,左立虽听了几耳朵,也没太放在心上。   当天中午副主任找左立,让他接手邱文杰管床的17床,说是邱文杰和病人家属起了冲突,为正常开展工作需要进行调整。这种事情虽不多见但也实属正常,但左立一听这话,眼皮又开始跳了起来。   邱文杰送病历过来的时候神情扭捏,正好是中午时间,左立要赶在食堂小窗口关闭前去吃饭,接了病历也没有多问。左立打好饭菜端着餐盘找位置坐,在楼梯口碰到吃完小炒从二楼下来的徐正川,两人点头微笑打招呼,徐正川走出去,左立坐下来。   没吃两口,抬头见看见徐正川端着两杯咖啡朝他走过来。徐正川把一杯咖啡放在左立手边,又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来,一边笑一边说:“给你带了一杯,我记得你今天值小夜吧?水吧关门了,现在得专门往急诊跑才买得到。”   “谢谢徐医生。”左立向他道谢,他今晚的确值夜班,需要一杯咖啡提神。徐正川这人平时不太爱跟这帮子规培生聊天吹水,孟清拉的群里也没有他,给左立带咖啡肯定是有话要说。   果真,徐正川冲他挑眉:“听说17床转给你了?”   左立突然意识到17床可能就是打举**报电话的那位,心里沉了一沉。他面上还是很自然,微笑道:“嗯,早上副主任交代的。”   徐正川啧啧两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个人……不好弄啊。”   左立淡淡地说:“我就是个管床的,前面还有杨老师顶着呢。”   “是啊。”徐正川点头:“杨医生可该是焦头烂额了。对了,你最近见过小丁总吗?”   左立半抬眼皮,筷子夹菜没停:“好久没见到他了,上次他来还是水吧开张那天吧?”   徐正川叹了一声,抱怨道:“早上做手术的时候,跟台的小葛也没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徐正川说的小葛是善仁医疗的跟台员,基本上使用善仁经销的植入类器械的手术他都会在。   “可能跳槽了吧。”左立决定装聋作哑到底。   徐正川又问:“那他们新的跟台员什么时候到位?左医生,你跟小丁总关系好,帮忙问问呗。”   左立正在喝汤,听到这儿赶紧咽下去,抬起头来回话:“徐医生开玩笑呢。我来骨科才多长时间啊,跟小丁总熟肯定还是你们熟啊。”   徐正川其实也就比左立早来一年多,只是他去年已经转正入编,自然和左立这个廉价劳动力不是一路人。他扯了一下嘴角,起身:“你慢慢吃啊,我先回科里了。”   徐正川一番话敲打得左立开始紧张,眼皮跳的更是厉害。他赶紧吃完饭回办公室去看病历。这个病患叫高志强,打举**报电话的是他的儿子高伟。左立一边看一边拿出手机来拨号,打电话问邱文杰这个病人目前的情况。邱文杰声音里带着苦涩:“听杨老师说,给他免掉了需要自费的材料费和诊疗费,现在就供着呗。”   左立一听就明白,这是丁少骢已经拿钱摆平了,自己只要态度小心一点就行。下午的时候要给高志强换药,左立本来还有点悬心,但换药全程顺利,左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叮嘱几句,高志强都是好好答应着。这个高志强大方脸小眼睛,头发浓密模样比实际年轻,看起来唯唯诺诺、无甚脾气,一点也没有旁人转述当中的挑剔和暴躁。   晚饭时分,左立心里总觉得不得劲。他给外婆打电话聊了一会儿,又旁敲侧击打听杨宇慧的情况。听声音外婆的状态不错,杨宇慧就快到预产期,每天能吃能睡,胖了快要二三十斤。家里人都平安无事,左立觉得自己真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但在心理暗示之下,他的左眼皮仍旧时不时跳两下,左立考虑自己可能需要去眼科挂个号。   吃晚饭的时候,小群里又在讨论这个事情。最新的消息是,相关部门查到水吧销售医疗器械是无证经营,所以查封了场所。   虽然只是一家卖咖啡果汁的水吧,但它的营业主体是善仁医疗。善仁医疗做了这么多年的器械经营,怎么可能没有资质?左立不解归不解,但丁少骢已经出钱平息事端,这件事也没什么值得讨论的了,他不懂大家为何还是这般热衷。   按照值班表,当晚的小夜班一线是左立,二线是杨海帆,大夜班一线是朱文韬,二线是李希。上半夜一直无事,左立愈发不踏实起来。他想了想,斟酌着给覃望山发信息,问他在干什么。   覃望山从没收到过左立这样的微信,误解了左立的意思,回复他:“在开会,晚上去你那儿。”   这么说就是没事发生。左立彻底放心下来,又给覃望山发:“我今晚值班。”   因为左立值小夜班一向懒得回家,都是在医院待整夜的,朱文韬这个人又喜欢躲懒,所以碰到这种情况,都是左立代他值班。排班没有调整之前,朱文韬还是值二线班,当时他一直和左立搭档,也能能不来则不来。后来左立和朱文韬的调开,朱文韬又调整到一线班,本以为从此不会再被朱文韬压迫,但这个人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总能想到办法和左立调到同一天,这样就可以干脆不来。但是今天左立忽然想回家住,他给朱文韬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今晚有事情,十二点交接班之后就回去了。朱文韬不情不愿,但是也没别的办法,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今夜的骨科似乎格外安静,例行查房过后,左立就猫在办公室里,喝喝茶、整理病历和医嘱,顺便看看书。走廊里护士和病人家属走动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左立翻着书页计算考试时间,想着如何规划更加合理,又拿笔在废纸上写写画画。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嘈杂喧哗,一个高亢的声音刺进耳朵里,有人在办公室门口嚷嚷:“医生,病房里吵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左立扔下笔迅速起身,把手机抓在手里就往外走。喧哗的来源是走廊另一头的1403病房,走廊上、病房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伸脑袋看热闹的人。左立一边走一边挥手赶人:“都回去睡觉,回自己的病房里去。”   还没走到1403门口,室内的冲突似乎已经升级,大吵大嚷淹没在乒乒乓乓的响动里。左立心里一紧,拿出手机给保卫科打电话。电话还没接通,一声玻璃碎裂的炸响从病房里面传出来,人群哄地一下散开,左立三两步跑过去,还没来得及看清屋内形势,一个绿色的物体朝他飞了过来。猝不及防间,左立只来得及往旁边闪了一下,那东西是个暖水瓶,撞到墙上碎裂开来,滚烫的液体溅到左立的右臂和脖子上,灼烧般的痛感瞬间袭来。左立五官拧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发出痛呼,就被人挤得向前摔倒在地。紧接着,一个男人抄起推车上换药的钢盘,猛地朝左立的脑袋砸过来。   晕眩的几秒钟里,左立忽然意识到,他的左眼皮终于不跳了。 第55章 疑1   疑1   短暂的空白过后,左立被人拉了出来。头晕、耳鸣以及脚踩棉花的感觉持续了两分钟,然后他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邱文杰拉着他处理颈部和手臂的烫伤,冰敷降温之后消毒、涂抹烫伤药膏和生长因子。处理完这些,左立被送去做了个脑部CT,得出结论是轻微脑震荡。   他一直晕晕乎乎,邱文杰用轮椅推着他上上下下来回跑。二线班的杨海帆留在现场处理事故,听邱文杰说毛主任也在赶来的路上。邱文杰心怀愧疚,他认为是左立帮自己顶了祸事才受伤的,因此十分殷勤且任劳任怨,推着左立跑上跑下,取报告拿药,做完检查之后,还要负责送左立回家。   左立自觉并无大碍,应该可以自己叫辆车回去,谢绝了邱文杰一路护送的好意。邱文杰坚决不答应,一定要送左立到家门口。好说歹说半天,邱文杰退步,同意把他推到医院大门口,送到出租车上。左立打开叫车软件,正在输入目的地地址的时候收到毛主任打过来的电话,向他询问情况。   其实左立也没太搞明白就挨了一下子,只能大致说明自己了解的内容。毛主任听完又问他的伤势,左立也简单说了说,表示并不严重。毛俊说脑震荡可大可小,先宽慰了他几句,又准了一个礼拜的假,让左立在家好好休息。最后毛俊说:“你好好休息,不要操心科里的事情,我们会处理好的。”   左立嗯嗯嗯应着,只能说句谢谢领导。回想当时场面混乱,他被换药托盘砸得晕头转向,连出手的人是谁都没看清楚。还是后来邱文杰告诉他,出手打人的是高志强的儿子高伟,打人之后似乎自己也懵了。高伟和隔壁床病人不知为何起了冲突,只是话赶话动了手,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下手并不重。换药的托盘底是一层薄薄的304钢,没有棱角,没有给左立的头部造成外伤。反而是烫伤看起来更严重,脖子和左臂上猩红一大片,加上左立原本肤白,两相映衬看起来触目惊心。   邱文杰说现场有人报了警,左立拍CT的时候警察就到了,不过暂时没有联系左立,事情都是急匆匆赶来的杨海帆负责处理。左立知道毛主任电话打来的意思,也知道一般这种事情医院的宗旨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跟破皮无赖是耗不起的。他挂掉电话拿开手机,打算回头跟邱文杰说话,忽然叭叭两声汽车喇叭传来,左立下意识抬头张望。车灯的光照过来,左立一下子锁定了目标。   医院门口的停车位上,一辆黑色商务车打着双闪,车门也在这时打开了。左立记得这辆车,他曾经开过一次,是在丁少骢三十岁生日那天晚上。   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覃望山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覃望山人就已经从驾驶室出来,大步朝着左立走过来。覃望山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以上,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医院昏黄的路灯下,覃望山很快注意到了左立脖子和手臂上的大块伤痕,眉头轻皱:“怎么回事?”   左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覃望山的问题,而是转头看了一眼邱文杰,然后说道:“小邱,就不麻烦你了,有人来接我。”   邱文杰的目光在覃望山的车上停留了几秒钟。他小声说:“你朋友啊?”   覃望山大大方方伸出手跟邱文杰握了握:“邱医生,你好。我是左医生的……”   “叔叔。”左立主动喊了一声。   覃望山的话头被截断,他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默认了左立的说法。   邱文杰一听来的人是亲戚,立刻放心了。他是骨科新进来的规培生,并不了解左立的家庭情况,听说是叔叔,丝毫也不怀疑:“左医生,你有人接,那我就回去了啊。你好好休养,有什么要帮忙的给我发微信就行。”   “嗯,你快回去吧。”左立道谢:“今晚麻烦你了。”   送走了邱文杰,覃望山绕到左立背后,推着他往车边走。左立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覃望山没回答,把左立停在车门旁边,转头打开了后备箱。左立还要说话,覃望山的胳膊突然从背后伸出来,穿过腋下和腿弯,整个人被腾空抱起。左立大大吓了一跳,说:“覃望山!”   好在覃望山很快就把他放进了车里,然后退出去收拾轮椅。他问左立:“你这个轮椅怎么收?”   “你摸左边,有个扣儿……”左立还没说完,覃望山已经把轮椅收好放进了后备箱。他上车坐好,从驾驶位置回过头来问他:“你的伤怎么回事?”   左立说:“开水烫了一下,不太严重。”   “还有呢?”覃望山问:“怎么坐上轮椅了?”   左立轻轻摸了摸头顶的位置:“就是走路有点晕,想睡觉。”   覃望山把左立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实在是没发现别的不妥,才回头发动汽车。   左立拍拍座椅靠背问覃望山:“你怎么来医院了?专门来接我的吗?我不是说过我值夜班嘛。”   覃望山轻哼了一声,没回答。座位旁边有一个打包袋,里面好像是吃的东西。左立不经允许就拿出来看,一份瑶柱炒饭,一份水晶虾饺,一份干炒牛河,一份虾酱空心菜。他脑子一转明白过来:“覃律师,你是来给我送宵夜的啊?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覃望山开着车回他:“刚送完客户,顺便打包的,我也还没吃。”   左立心里觉得快活,暂时忘记了伤口的痛苦,他说:“回家一起吃呗。”   覃望山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出声:“伤怎么弄的?”   左立叹了口气,把事情前因后果从头讲起,包括和丁少骢那间水吧的纠纷。最后他说:“其实是那个高伟跟隔壁床吵架,好像是他隔壁床那人刷短视频非要声音外放。我就是被殃及的池鱼。”   小区离医院不远,再加上凌晨道路畅通,车辆很快驶进小区大门,覃望山开始寻找空着的车位。一边开车他一边问左立:“按你这个讲法,赔偿估计够呛,医院肯定是息事宁人的态度。报警了吗?”   “报了啊,不知道是谁打的电话,反正我是没见到。”左立耸肩。   今晚运气不错,覃望山很快找到空车位并停好了车。他先一步下车,打开后备箱拿轮椅,左立一叠声喊停:“别别,我腿脚好好的,不用坐轮椅了。拿着就行,改天我带回科室去还了。”   左立坚持不坐,覃望山也不勉强,一手拿着折叠轮椅,一手拎着打包的宵夜,走在前面去按电梯。夜深了,路上几乎没人,电梯停在一楼,两人很快就进了家门。   踏进房门的一刹那,左立涌起一股强烈的疲倦感,直接就在玄关位置坐了下来。覃望山在他身后换好鞋,把轮椅放到阳台上去,转头看见左立还在原处坐着,走过来问他:“很不舒服吗?”   左立摇摇头:“就是有点头晕,正常的。”   覃望山眼神怀疑,想了一会儿说:“你自己就是医生,你说没事那我就当你没事了。去洗手吧,我把吃的热一下。”   左立并不是很想吃东西,但不愿意辜负覃望山的一份好心,答应一声好,乖乖站起身去卫生间洗手。   从厨房传来碗碟轻轻碰撞的声音。左立回头看,覃望山只开了一盏餐厅灯,模糊的人影印在在厨房玻璃门上。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也是在夏天,男孩子长身体饿得快,半夜热醒过后饿得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吵醒了睡眠浅的外婆。外婆就起床到厨房里给他煮酒酿圆子。白炽灯的光线昏黄,左立坐在高高的方桌前面,望向模糊光晕里的人在厨房忙碌。一时间,两个人影重合,左立怔了怔,迅速回头走进洗手间。   这一切都是他没想过自己会得到的东西。他幻象过自己将来可能事业有成、幻想过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大豪宅、也幻想过身边有成熟、善解人意的恋人陪伴。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能拥有类似于家的东西。   那是他一辈子不能有、也害怕有的东西。太美好的东西容易失去,不如瑕疵品更让他安心。但现在他居然在仅仅开始了一天的恋爱里尝到了莫大的甜头,在脑震荡的晕眩让他开始不切实际的幻想。   覃望山把饭菜端上桌,连碗筷都递到左立手里。左立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跟覃望山聊丁少骢的事情。他装作勤学好问:“为什么善仁医疗会因为没资质的事情被查封啊?”   覃望山正夹起一个水晶虾饺往左立的碗里放:“他公司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不过分析下来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水吧的营业主体并不是善仁医疗,可能是名下其他分公司或者子公司,新的主体不具备医疗器械经营资质;二是善仁超范围经营、或者许可资质已经到期需要延续。”   左立点点头,他也不太懂这些,不过覃望山说的肯定没错。他伸筷子夹起覃望山放在碗里的虾饺,一边说话一边往嘴里放:“听说高伟跟丁少那边和解了,但也没看见水吧开门。”   “等等。”覃望山突然向左立喊。   左立一愣,疑惑地看着覃望山。覃望山把他的碗移开,解释说:“你有伤口,最好别吃海鲜吧。牛河给你,你吃这个。”   左立慢慢放下筷子,小声嘟囔:“吃一点其实也没事。”   覃望山把盘子调了个位置,牛河推到左立面前,然后才回答问题:“场所被查封,多半是已经立案了。这跟双方是否和解没关系,得看调查结果,善仁是否违法。”   左立吃掉小半碗牛河,忽然觉得油腻恶心。他捂住嘴巴干呕了两声,忽然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弯腰抓住垃圾桶呕吐起来。   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部被吐了出来。覃望山神色紧张,嗖的站起来,第一件事是拿车钥匙。左立吐完了直起身,问覃望山:“你干什么去?”   覃望山说:“送你去医院。”   左立缓了一下,也不敢摇头了:“我刚从医院回来……帮我倒杯水漱口吧。”   “还是去医院吧。”覃望山站在原地没动。   左立摆手:“我自己知道轻重。没那么娇气,卧床休息就行。”   左立伸手扯纸巾擦了擦嘴,扶着桌子要站起来。覃望山虽然没被左立说服,还是走回来给他倒水漱口。左立觉得覃望山的样子好笑,他解释说:“已经拍过CT了,的确是没什么事。轻微脑震荡是会伴有晕眩呕吐之类的症状,持续时间不会太长,好好休息就行了。”   覃望山点头表示听懂了,但还是搀着左立不松开。维持这样的姿势进了卧室,左立说:“我洗个澡就睡。”   覃望山不同意:“别洗了,晕倒了怎么办?”   左立说:“不会的,我一身汗,不洗怎么睡?”   覃望山又说:“我不嫌弃你脏。而且你身上还有伤,伤口总不能沾水吧左医生?”   “贴一层防水的敷贴就行了,我洗的时候注意一点。”左立忙了一整天,实在很想洗澡。   覃望山十分强势地拒绝:“不行。你要觉得不舒服,我打水给你擦一擦,今天不准洗澡。”   刚刚被压下的念头又飘回左立脑子里,他忍不住说:“覃律师,你是给我当男朋友还是当妈啊?”   覃望山看着左立,忽然低头含住他的嘴唇,给他了一个不长不短的吻。左立的气息微乱,覃望山放开他说:“给当你叔叔。” 第56章 疑2   疑2   左立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夜里不自觉翻身时压到胳膊,让他痛醒了两回。睡意惨淡,知道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又睡着了。迷迷糊糊当中他听到身侧人起身的动静,想跟他说话却睁不开眼。   再次醒过来时天已大亮,强烈的日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左立用手指盖住眼睛,艰难地翻了个身。床头的电子钟显示时间为上午九点十七分。左立心里一惊,掀开毯子坐起来,紧接着又想到自己今天不用上班。他松一口气,磨磨蹭蹭地起床、洗漱,伸着懒腰往外走。   走到客厅,从另外一头客卧房间里传来轻微的动静,这把左立吓了一跳。他屏息轻手轻脚走过去,一把推开半掩的房门。没曾想这个时间覃望山还在家,左立拍拍胸口:“吓死我了,以为进贼了呢!你怎么还没去上班?”   覃望山把客卧当成了书房,架着pad安安静静坐在书桌前看报告。他有轻微的近视,长时间办公才会戴上眼镜。左立想起来昨天覃望山来医院接他的时候也带着眼镜,看来最近是真的十分忙碌了。   覃望山看完这一页的最后一行字,抬头看过来:“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今天就不去所里了,在家办公。我买了早饭,给你热一下。刷牙了吗?”   左立点点头:“刷过了,覃叔叔。”   覃望山轻笑一声,站起来往外走,和左立错身而过时,还不忘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左立跟在覃望山后边,看他钻进厨房忙活。都是买的现成的早餐,覃望山不过是倒出来加热一下,左立也觉得覃律师又高大又贤惠。   早餐乱七八糟摆了一大桌,中西式都有,左立说他:“你买这么多,三个我都吃不完。”   覃望山挑了挑眉:“我看你饭量一直很不错,况且昨天也没怎么吃东西。这就是我跟你两个人的量。”   左立的确食量不错,只是早餐一向吃得比较简单。一是上班时间紧来不及,二是刚起床没胃口。两个人坐下来吃早饭,左立端了一碗鸡汁豆腐脑喝。覃望山看他的脸色,问他:“还头晕吗?”   左立闭眼感受了一下:“偶尔有一点吧,我感觉还好。主任让我休息一个礼拜,我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覃望山对左立的说法不以为然,这时手机响了,他没有避开左立,直接接起电话。来电人是覃望山的助理许畅,跟他汇报陈哲案的一些调查情况。挂掉电话之后,左立好奇地问:“他那个案子,现在什么情况?”   “范贤增的儿子抢先一步起诉了陈哲,陈哲提了反诉。争议财产涉及了范家老宅外面搭建的门面房,按道理区政府列为第三人。因为关系到不动产确权,官司要到浒洲去打,之前的范贤增遗产纠纷也要并案处理。”覃望山揉了揉太阳穴:“但这些都不是最麻烦的。”   左立听得稀里糊涂,仰着脸看覃望山。覃望山轻轻叹气:“范贤增的前妻,不,准确说来是合法配偶关丽娟主张陈哲名下全部财产都是他和范贤增的夫妻共同财产。”   “什么意思?”左立越听越不明白了:“这个范贤增不是跟陈哲在国外结婚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一个老婆?”   覃望山冷静地陈述:“范贤增根本就没跟他老婆离婚,虽然感情破裂分居二十年,他们在法律意义上仍是夫妻。陈哲跟了老范二十来年,也被骗了二十来年。”   左立啊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想起在浒洲见到陈哲时候的情形,想到他拨弄钻戒的样子。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婚约、戒指甚至法律程序,都只是把戏而已。到头来,还是要落得一无所有。 第57章 疑2   疑2   覃望山接连接了两个超过四十分钟的电话,快十一点时又要开视频会议。左立不打扰他,自己在主卧飘窗上看书。手机摆在身边,科室的大群小群里消息轮番轰炸,都在问昨天的情况,顺便关心左立的伤势。   吴梅还专程给他打了个电话,先问了他的伤,再义愤填膺地骂了罪魁祸首,最后汇报了斗殴的处理情况。左立当然明白医院的立场,这不是医闹,只是病人之间的打架斗殴,受伤的他最好隐身,不再把事件发散扩大。吴梅虽然替左立忿忿不平,但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她说:“你不声不响吃个亏也好,让主任觉得欠你一个人情。”   左立无奈地笑了一声,说:“我啊,自认倒霉。得找时间去庙里上香,求个转运。”   吴梅一拍巴掌:“有道理。我今年也不太顺啊,你什么时候去,叫我一起啊。”   两人就这样随口约好了去烧香的行程,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行。挂电话之前吴梅突然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你知道吗,我听说王浩要走了。”   “走了?走哪里去?”左立立即追问。王浩从千军万马当中杀出来,不知道挤掉了多少人才拿到这个聘任名额,才干了不到两个月,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吴梅啧了一声:“听说是要调去院办。他应该一开始就冲着行政岗位来的,但是院办没有编制了,就先到咱们科室来,然后曲线救国再回去院办。王浩要是走了,咱们科室又缺人,不知道主任能不能再去要来一个名额。孟医生和姜医生马上就走了,你的机会最大。我觉得吧,你也别那么清高了,买点礼物去主任家里走一趟呗。”   “不是送点礼就能成的事儿。”左立听得心思活动,嘴里仍说:“而且也不知道王浩到底走不走,什么时候走,是借过去还是调过去。”   吴梅那边好像有事,她小声说:“你自己考虑吧,我得挂了。有消息再跟你讲。”   挂了电话,左立出神坐了一会儿。王浩要走这个消息实在是让左立心里发痒,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如果小五妹的分析是对的,那他的确是有希望去争取这个名额。论资历他目前在科里最老、论能力也不拉垮,如果有人能帮忙说几句话,也许真的能成。   他刚刚意外地把炮友忽悠成了对象,如果工作也能敲定下来,那就事业感情双丰收了。左立没想到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事情能在这一个月之内连续出现转机,心脏不由自主地躁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也再也看不进去书,从卧室里走出来。   覃望山的视频会议还在进行,偶尔能听到说话的声音。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左立想问覃望山中午打算吃什么,又怕打扰到他,于是轻手轻脚换好衣服,又在玄关处翻出来一把阳伞,打算出门买菜。   关门的声音控制得不太好,覃望山应该是听见了。他刚走出小区就收到微信:“你去哪儿?”   “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左立回复他。为了避免出汗刺激伤口,他拿出手机查了一下地图,决定不去超市,到离这里更近的菜场买菜,步行只要五分钟左右。还没到一天之中最晒人的时段,左立撑起伞快步走,很快就到了菜场。左立本来不太怕热,他收起伞,擦掉鼻尖的一点薄汗。   左立在菜场里溜达,想着要是覃望山最近都住在这里,自己也休息在家,干脆多买了些菜和肉,只要来得及都自己下厨。左立想着中午做饭可能来不及,又买了一些烧腊和熟食。大包小包拎着东西出来,竟在大门口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左立先看见的他。还没决定要不要打招呼,田炜已经把摩托车在菜场门口的空地上停好,转头看见了左立。视线直接撞上,再当成没看见就不合适了,左立只能调整出一个笑容。   田炜也直直地朝他走过来。他的光头似乎是又重新剃过了,几串银饰在胸前叮叮当当地响,花衬衫鲜艳夺目。田炜挥了一下胳膊:“左医生,来买菜啊?”   左立扯了扯嘴角,笑得虚假:“田哥,你也来买菜?”   “我陪一哥们来这边修车。”田炜用大拇指点了一下旁边,左立这才注意到菜场旁边是一家叫威利的摩托车行:“老远可就看见你了。左医生,今天没上班啊?”   左立点头:“今天休息。”   “买这么多菜,一个人吃得完啊?”田炜的笑在左立看来有些不怀好意。他们两个人确实无交集,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这次也只是碰巧遇到而已,左立说服自己只是想多了。   左立按耐下心里的不舒服,笑了笑:“休息一次不容易,就多买点。”   田炜把手揣进裤兜里,声音懒洋洋的:“这么沉,左医生你这个小骨架子拎得动吗?要不然我帮你吧。”   左立当然看出来他只是随口一说,笑着拒绝:“我住得近,就不麻烦了。下回再聊,先走了田哥。”   “好啊,下回让丁少攒个局,咱们好好喝两杯。”田炜抖着胳膊,走向自己的摩托车。   到小区门口才想起忘记买蒸鱼的豉油,于是绕去附近的便利店去买了一瓶。手机在裤袋里响,左立的两个手都拎着菜,不方便接电话,于是一路快步走到楼道大门口,才将手里的塑料袋都放在地上,把手机掏出来。   看到来电人是覃望山,左立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一边摸钥匙出来开单元门,一边打算接电话,忽然有人喊着他的名字,把他吓了一大跳。手里东西没拿稳,手机和钥匙一起掉了下去。   “左立!”   左立猛地回头,田炜的花衬衫从不远处飘过来,那颗锃亮的脑袋正龇牙咧嘴地对着他。   “左医生,你说咱俩怎么这么有缘啊?又碰到了。”   左立意识到了不对,田炜多半是跟着他来的。他站着没动,勉强笑着说:“真巧啊。”   田炜用鼻子哼气,嘴巴咧着:“我朋友也住这个小区,我来看看他。恰好也是这一栋,你也住这一栋啊?”   “嗯。”左立说:“租的房子。”   “是嘛?”田炜抬手摸了摸脑袋,露出一眼可以看穿的虚假热情:“那太巧了,要不干脆一起吃个饭好了。”   左立指着地上的口袋:“我已经买了菜。”   田炜笑嘻嘻地打量左立,眼睛好像扫描仪,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他发出嘿嘿的声音,走到左立身边,替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钥匙和手机,递给左立:“左医生啊,你是什么时候和老覃搞到一起的啊?”   左立没有伸手。手机屏幕朝上,显示一个来自覃望山的未接来电。左立不知道今天真的只是巧合还是田炜故意盯着他,说以也不打算说什么。   “两个男的搞屁**yan,就那么爽?”田炜突然恶狠狠地说:“你们背着丁少搞地下情,太他妈不厚道了吧!”   左立被他的大嗓门震了一下,劈手夺过手机和钥匙:“丁少跟我是朋友关系。”   “瞎子都看得出来丁少在泡你!”田炜压着嗓门:“你以为你凭什么跟丁少做朋友?”   左立不想跟他掰扯,转身拿钥匙开门,然后拎起地上的菜就走。铁门自动回弹,田炜也没跟进来,只是在背后喊:“左立,信不信老子把你们的事情告诉丁少?”   “你别不怕。事情闹翻了,只能鸡飞蛋打一场空。老覃和丁少是发小,还能为你翻脸?况且你跟着老覃,也是为了钱吧?”   左立的肩膀硬了一下,没理会他,若无其事地站着等电梯。田炜砰砰拍了两下铁门:“要我不说也行,你到车行来找我。就三天啊,过时不候!” 第58章 疑2   疑2   电梯门打开,左立的手机又开始响,左立猜应该还是覃望山在打电话。他没有接,直接拿钥匙开门进屋。覃望山站在阳台上打电话,听到开门的动静,回头看到拎着大包小包的左立。   他把手机放在茶几上,上前来接东西。左立把手里的塑料袋全都给了覃望山,然后甩了甩手,抱怨道:“好沉。”   “买这么多菜?”覃望山拎着塑料袋往厨房走:“给你打电话怎么没接?”   左立夸张地喘气:“腾不出来手啊。”   “都过了十二点了,做饭也来不及啊。”覃望山轻微皱眉:“还是叫外卖吧。”   “诶诶!”左立阻止覃望山:“我买了熟菜,只用蒸个米饭、炒个蔬菜就行。很快的,我来弄。”   覃望山想了一想说:“那好吧,我帮你洗菜。”   “不用不用。”左立摆手说:“你去忙你的,好了叫你。”   覃望山稍微犹豫,他说:“那你需要帮忙就出声。”   左立微笑着说好。等覃望山走进房间里去,脸上的笑立刻消散。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快步走进厨房,从厨房的窗户往下望。田炜应该已经离开了,目力所及范围内看不到那件扎眼的花衬衫。左立一时心里烦乱,又不想让覃望山看出端倪,硬是静下心来洗菜煮饭。只不过图省事菜直接水煮,再把熟菜切好装盘,忙完这些,他高声喊覃望山出来吃饭。   覃望山望见桌上的水煮菜,倒是一愣:“我记得你喜欢重口味的菜式。”左立说:“身上有伤口,最好吃得清淡一点,水煮菜是最清淡的。”   吃饭的时候,左立沉默地一言不发,覃望山问起他就答一句,随时随地都在走神。问答之间,覃望山自然看出来不对劲儿,左立自己也意识到了,没等覃望山发问,自己先说:“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有点晕。可能是晒着了,也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覃望山立刻说:“那你吃完去睡一会儿,有事情叫我。”   左立点点头,吃掉碗里最后一颗西蓝花,搁下碗筷站起来。没有等覃望山吃完,也没有去收拾厨房,左立径直回卧室里,先洗了一把冷水脸,然后倒在床上。   左立一点都不困,他清醒得很。大脑高速运转,思考接下来该要如何是好。田炜的模样实在嚣张跋扈,又是威胁又是恐吓,但他没有害怕、也不是觉得为难,翻来覆去难以决断的只是需要付出多少成本,以及这样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得。   辗转反侧,犹豫不决。可能是门外的人听到了屋内的动静,脚步声逐渐靠近。左立立刻停下焦躁的动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门外也安静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逐渐远离。左立长出一口气,仍然下不了决心。   在床上磨蹭到下午三点过后才起来。一开始是胡思乱想睡不着,后来困意来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浅眠的几十分钟里左立一直在做梦。梦里长长的旧石桥跨越翻涌的河水,桥远在天边、水近在眼前,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他踩在石板的青苔上,一脚滑了出去,然后直挺挺地掉向河里。急速失重的几秒钟里,他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离开了凉县、石桥也在拆迁中毁坏,眼前一切都是虚幻假象。恐惧消失,可是梦还是不消失。他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最后是覃望山把他叫醒的。   睁开眼睛,覃望山坐在床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脸上,眼神沉静如水。看他睁开了眼睛,覃望山说:“怎么出这么多汗。”   左立用力眨了两下眼睛,用虚弱的声气说话:“……做梦了。”   覃望山起身拿毛巾给他擦汗:“噩梦?”   左立想了想,故作轻松:“掉河里了,挺可怕的。”   覃望山想起来了,点头:“对,你怕水。起来坐一会儿?”   左立嗯了一声,覃望山伸手扶他慢慢坐起来。手扣在覃望山的衣服袖子上,他这才意识到覃望山已经换了出门的衣服,领带搭在脖子上,还没有完全系好。他问:“你要出门?”   覃望山点头,感到略微抱歉:“本来不用去,但是有名证人从外地过来,他提前到了,我们这边要去沟通一下。我给你预定了晚餐,别自己做了。要是来得及,晚上我还过来。太晚了的话就明天再来看你。”   左立笑:“我又不是得了绝症,你忙你的。”   覃望山也笑:“得了绝症就请护工照顾你,我得起早贪黑挣医药费。” 第59章 疑3   疑3   覃望山一走,左立立刻找出防水贴给自己贴上,然后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身上烦腻的感觉被带走,连带着大脑都清醒了不少。他穿着覃望山讨厌的文化衫,顶着一头湿发在屋内走来走去,一下午的犹豫过后,他终于有了决定。   天色转暗,左立到了摩托车行门口。卷帘门大敞,机油味道刺鼻,摩托车成排码放,新的旧的都有。车行里没开灯也没见人影,左立试探着喊了两声,一个穿着紧身皮背心的黄头发小伙儿从外头走进来:“修车?”   左立摇头:“我找人。田炜在吗?”   “找田哥啊?你是不是姓左?”黄头发一边问他一边打量。   左立抿了抿唇:“是。田炜让我来这里找他。”   黄头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叠成豆腐块的便利贴:“田哥等了好久也没人来,走了。他留了电话和地址,喏。”   左立接过便利贴打开来看,荧光绿的纸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地址:芙云路512号,后面附上一串手机号码。   芙云路是溪市著名的酒吧一条街,看门牌号就能猜中地方,左立轻笑一声。大约田炜是笃定了自己不敢去,所以又留了号码,等着自己给他打电话。左立越发确定了田炜的心思,把便利贴揉作一团,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黄头发在身后喊他,左立根本没听,抬脚就往家里走。他打算回家换身衣服,然后去芙云路赴田炜的鸿门宴。   打开衣柜,左立翻拣自己不多的衣服,想找出一套不那么朴素无趣的来。他的购物欲望极低,尤其是在置装方面,偶尔心血来潮会买一两件不常穿的类型,穿过一两次之后又压箱底。翻箱倒柜找出一件面料透气的长袖衬衫,刚好可以遮住手臂和脖子上猩红的伤处。这件衣服是纯黑色,手臂和领口处有银丝混纺的拼接,灯光下才可发现若隐若现的端倪。顺带扯出一条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黑灰色九分裤,一身黑穿着妥当,又找出丁少聰曾经送他的古龙水喷了满身,左立戴着口罩,拿着手机出了门。   芙云路离他住的地方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步行需要二十分钟。左立站在路边犹豫是坐地铁还是乘公交。打开手机搜索那个地址,地图显示是一家叫做“蓝蓬”的酒吧。犹豫间公交车已经到站,左立随着人流上车,被挤挤挨挨的乘客撞了两下,伤口吃痛又回过神来,连忙从后门挤下公交车,站在路边打车。   到“蓝蓬”门口的时候恰好七点整,太阳落了大半个下去,世界一半灰暗、一半明亮。芙云路512号临近云河,宽阔的街道一面晦暗阴沉,酒吧林立的另一面却似刚刚睡醒,散发躁动和活力。“蓝蓬”的门脸约摸五间阔,比前后两家店都更大一些,蓝莹莹的射灯从头顶投下来,“蓝蓬”两个字包裹在一团蓝色的内焰里,幽幽的、隐秘的不完全燃烧着。   左立推开沉重的钢制门,妖娆的蓝色灯光和袅袅的烟雾扑面而来。大门连通一条窄长的甬道,左立仿佛误入盘丝洞的书生,一步步错愕且小心。巨大的音乐声猛地灌入耳朵,左立轻轻皱眉,过了好一阵儿才适应了室内的昏暗和不住闪烁的灯光。这个时间点酒吧里人还不多,T台上的DJ摇头晃脑,仍在热身当中。舞池里的人稀稀拉拉、一个个面目模糊。左立没有试图去找田炜,他走到吧台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一杯酒牌上标有三个“hot”的热卖品。   很快,一杯上下分层的淡黄色液体送到他手边,糖果形状的牙签上插着腌制的橄榄。懒散地靠在吧台上,左立转身面向舞池,一只手拿起酒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初入口是淡淡的涩味和甜味,酒味并不浓,更像是果汁饮料。   在吧台边坐了一小会儿,就有个长发女孩儿过来搭讪。女孩儿穿着亮片包臀裙,身材婀娜有致,脸上的妆很浓,好像带着一张面具。   音乐声太大,左立没听清女孩儿在说什么,只是笑着对她摇了摇头。女孩儿撩了撩长发,忽然伸手解开了左立一颗衬衫扣子,然后拍了拍他的左肩,转身离开了。   左立不太明白女孩儿的意思,也没有深入探究的欲望,他一口喝干杯子里剩下的液体,回头把空杯子搁在吧台上,又抬起头研究接下来点一杯什么。   一只热乎乎、汗津津的手搭在左立的肩膀上,左立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强忍住恶心的感觉,缓缓回过头,果真看到田炜那颗锃亮的头。   左立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哟,田哥。”   田炜的手放在左立肩膀上不拿下来,他盯着左立看:“到多久了?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为什么不来?”左立抬胳膊把田炜的手撂下去,他不相信田炜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   田炜呵呵地笑。他以为左立要么高贵冷艳的不予理睬,要么低声下气地求自己不要把他和覃望山的事告诉丁少骢,却没想到他从从容容地坐在这里喝酒、并和女人搭讪。那次在火锅店看到左立和女人贴在一起的画面再度冲进田炜的脑子里,让他升起一个奇怪的疑惑。也不知道是女人的胸更软还是左立的手更软,只有摸一把才能确定。田炜吧唧着嘴,兴趣盎然:“你以为你是哪种人?”   左立轻飘飘地看了田炜一眼,继续回过头选酒,第三行的字母更合眼缘,左立打了个响指,对服务生说了句麻烦。俄尔,他回头:“我啊,人尽可夫的那种人呗。”   田炜被这个直白的答案唬了一下,继而啧啧道:“你倒是挺实诚。”   “田哥心里不就是这么想我的么。”左立半回头,无所谓地说:“不然今天叫我过来,是为什么?”   田炜愈发觉得上头,忍不住凑近了一点,挨着左立站好,评价道:“你跟那些就会哭哭啼啼的小兔子挺不一样。既然话都挑明了,那我就直说了。老覃和丁少都看中你了,我也想尝尝鲜,试试看到底得不得劲儿。”   左立噗嗤一声笑了,他拿眼上下打量田炜:“田哥跟男人没试过?”   左立的眼神略带嘲讽,不过田炜看不真切。在“蓝蓬”迷离的灯光下,左立的侧脸也似真似幻。田炜疑惑,弄不清这个左立和他白天见到的那个是不是同一人。他清清嗓子说:“今天就试试啊。”   说着,田炜伸手揽住了左立的腰。左立倒抽一口气,然后堪堪忍住不适,一字一顿地说:“好奇害死猫。”   “老子不是猫。”田炜说道。他的注意力都在左立的腰上,看起来纤薄瘦弱,搂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   “你不是猫。”左立点头认同:“不过田哥想好没,要怎么试?灌过肠吗?肛检做过吧?有痔疮吗?内痔还是外痔?”   田炜不仅没玩过男人,也没了解过流程,一脸不解:“你什么意思?”   左立耸肩,十分自然地回答:“男人和男人,不就那么回事。大家构造都一样,不可能把上面下面分的那么清楚的,性头起了什么不做?”   左立笑得春风拂面,田炜的脑子转不动了,根本没听清楚说了什么。手开始从腰部往上滑,没有想象中的柔软与火热,他摸到一具平板、扎实的身体,触感清晰的肋骨和紧实的肌肉覆盖在微凉衣料下面,提醒他这是一具十成十的男性躯体。   就在一刹那,田炜的手指瑟缩了、停住了。左立感觉到了,仿佛早有预料,一笑迅速抓住田炜的手,使劲攥在手里。他本来力气就大,此刻更是刻意用劲儿,捏得田炜几乎要失声惊叫起来。左立没有管他有些扭曲的表情,慢慢将头凑近,做出要跟他接吻的姿态。   左立的脸猛然占据了田炜的全部视线,浓重的男士古龙水味道混杂着酒气冲进鼻腔,强烈的痛觉和巨大的视觉冲击如同一只手攥住心脏,他透不过气,用力痛呼出声,一猛子甩掉左立的钳制。   左立露出惊讶的表情,慢慢把手收回来:“田哥,你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田炜的眉毛拧做一股,不住搓着被左立捏痛的手:“左立,你在搞什么?”   左立满脸无辜:“我怎么了啊?你让我来找你我就来了,你说要试我就跟你试,田哥,莫非……”   田炜重重地喘着气。他倒不是真的非要跟左立做什么,只是上次因为照片的事情在丁少骢那里吃了瘪,总要在左立这里找回来。丁少骢在他面前一直高高在上,田炜捧着他、奉承他。一想到连他也得不到的人自己也要染指,就觉得无比刺激和带感。但是这个左医生,似乎和他幻想中的完全不一样,心里疯长的苗头被硬生生折断了。   左立忽然了悟,语气似乎是在可怜他:“我知道了,你还是怕丁少知道,不敢了。”   “屁话!”田炜重重一哼,不肯承认:“老子怕什么,怕的人是你吧?巴巴地洗干净屁股送过来,现在老子又不想要了。”   左立叹一声:“田哥,你说得对,我是怕啊。怕你哪天不高兴就把我和老覃的事情告诉丁少,更怕你一天到晚拿这个事情来威胁我。所以我今天来找你,想着还是一劳永逸把事情解决了,免得我提心吊胆。”   田炜当自己掐住了左立的命门,存心要好好奚落他一番:“我也不知道老覃和丁少看中了你什么,一个个跟中邪似的。”   左立满脸愁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丁少骢的号码:“田哥,给丁少打电话吧。”   “你什么意思?”田炜没动,不知道左立是不是欲擒故纵。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如痛快点。”左立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你都告诉丁少好了!”   手还是隐隐作痛,田炜忽然觉得约左立来“蓝蓬”可能是个错误决定,这块骨头远比他形象中难啃:“告诉什么?”   左立挺直腰板,目光锋利:“事实啊。从我们怎么在菜场门口遇到,又怎么在小区楼底下拉扯,后来你又怎么约我到这里,仔仔细细一字不落都告诉丁少。”   “一字不落?”田炜越发不明白了。他一开始想过跟丁少骢告状,后来又想拿这件事拿捏左立,不论哪样,自己才是掌控局面的人。左立乖乖来赴约,落入他的计划,却并没有害怕的意思。   左立点头说:“是啊,一字不落。我怕自己嘴笨说不清楚,都录下来了。”   “什么?录了什么?”田炜激灵了一下,猛地抬头瞪向左立。   左立没有多做解释,把手机屏幕解锁。手机放在吧台上,丁少骢的号码显示在屏幕上,左立抬手按下去:“我帮你拨。”   田炜以为左立在虚张声势,嘴巴里说:“你拨啊!”   没想到左立毫不犹豫,果断按下了拨号键。电话正在接通中,田炜眼疾手快挂断电话,恶狠狠地看着左立:“你到底想干什么?”   “坦白啊。”左立抱着胳膊,脸上的神情变成了冷漠:“人前人后,我是不在乎的,大家摊开来说。不晓得丁少知道了这些事情,会是什么反应。”   田炜心里盛怒,恼恨也浮在脸上。说到底,他也拿不准丁少骢要是知道这些事情会是什么反应。毕竟他和老覃是发小,关系牢固,一个小情人未必能撼动。但自己和丁少是酒肉多过朋友的关系,刚刚他调戏左立那番话传到丁少聰耳朵里,场面未必好看。田炜恨得牙痒痒,不想反被摆了一道,对左立大声嚷道:“滚。”   左立从善如流,收起手机。他指着田炜对服务生说:“我的酒记在这位先生账上。”然后不等田炜有什么反应,大摇大摆走出了“蓝蓬”的大门。   手机震了一下,左立甩了甩手臂,才发现自己有三个未接来电,两个是不认识的陌生电话,一个来自覃望山。这个名字让左立产生了一丁点心虚的感觉,准备回家再打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一月底就该完结的,写超了,麻烦。 第60章 疑3   疑3   吴梅的消息果真不差,左立休息完回去上班的头一天,就是王浩在骨科待的最后一天。午休时间,王浩买了奶茶和零食开茶话会,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天、吹吹牛。据说茶话会是由徐正川带头搞的,根据小五妹的情报,连买奶茶的钱都是他自掏腰包。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个人的关系好到了如此地步。   在外人看来,王浩和左立的关系尴尬,毕竟是一个人占了另一个人的坑。不过左立心里明白,没有王浩还有李浩、张浩,他们不是互相的假想敌。换句话说,左立还远远没有和王浩竞争的资格。如今王浩要走了,兴许是徐正川为了避免尴尬,茶话会没有通知左立,左立也不想没脸没皮地往上凑。中午刻意推迟吃饭的时间,饭后又到楼底下散步,他绕着住院部转了三个大圈,回到办公室时,里面的欢声笑语还没有断。左立稍微犹豫了一秒,还是若无其事推开办公室的大门。   最先抬头看见左立的是王浩本人。他脸上带着笑意,招手道:“左立,你可算回来了。明天我就去院办报道了,今天请大家喝奶茶。你来挑一杯。”   “这么快就走了啊?”左立假作吃惊。   王浩笑:“就隔了一栋楼,欢迎随时来串门子啊。”   左立走回自己的座位,王浩把剩下的两杯奶茶都放在了他的桌子上任他选。左立笑着说了句谢谢,然后酒安静听他们聊天。他们谈的都是院内八卦,这个人的老婆那个人的岳丈,许多人名左立都没听过。   正在兴头上,王浩忽然话题一转:“徐医生,你的好消息打算什么时候公布?”   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徐正川。徐正川似乎有点害羞,他搓搓手:“下个月,下个月去领证。”   “哟,徐医生要结婚啦!”   “恭喜恭喜啊。”   “新娘子长什么样啊?有没有照片?”   “我想起来了,有次有个长头发绿裙子的小姐姐来找徐医生,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大家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讨论起来。门外有人啪啪啪敲门,室内这么多人,没一个听见了。   稍等片刻,办公室门被推开,一个白大褂、丸子头的女医生出现在门口。左立最先察觉,转头一看,立刻站了起来。   推门的人是林栩栩。左立和林栩栩虽然在同一家医院,但她从不到科室里来找人。就算是左立不回微信、不接电话,林栩栩死缠烂打,也不会找到工作场合来。徐正川也注意到门口的动静,抬头望过来。左立三两步跑出去,对林栩栩使眼色,顺带拉上了门。   他小声问林栩栩:“怎么了?”   林栩栩表情严肃,但看起来很正常。她低声对左立说:“找个地方说两句话。”   左立飞快地说:“值班室没人,我们去那边说。”   左立带着林栩栩去了值班室。把门关好,左立给林栩栩抽了张凳子,让她坐下说。林栩栩没坐,有些僵硬地靠在门背后,说:“王浩要走了?”   左立点头,林栩栩知道这个消息并不奇怪,她一向消息灵通,只是左立不爱向她打听。林栩栩又说:“他走了,你怎么办?”   “他走了,跟我什么关系?”左立不想谈这些:“你跑过来就是跟我说这些的?”   林栩栩呼吸变得急促:“他走了,你是有机会的。难不成还做一辈子临时工?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过没有啊?”   “上次?”左立眯起眼睛,假装失忆:“咱们俩见面基本都是你哭我吃,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左立总是油盐不进,林栩栩已经习惯了,就像左立习惯了她总在失恋总在喝醉。但这次林栩栩还是被左立的态度伤到了,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你知道的……我可以帮你。”   “你怎么帮我?”左立往后退了半步,语气冰冷:“你的脑子能不能正常一点?”   林栩栩愣愣地看着左立,忽然用手捂住眼睛,肩膀抽动。左立很想要冷眼旁观,但又忍不住心软。他叹口气,又走近一些,按住林栩栩的肩膀:“诶诶,这是在医院啊。你这样搞得像我欺负你一样。要是被我们主任看见,我连临时工都没得干了。”   林栩栩重重抽了两下,飞快抹掉眼泪:“抱歉,我没想哭。但是我……我等不下去了。”   “那就不要等了。”   左立吸了一口气,把更多刺激人的话压回去。这些话他跟林栩栩说过无数次了,他告诉林栩栩不要无望地去等待不可能发生的感情,告诉她向前看。等待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呢?爱他又有什么好结果呢?成为一个更可悲的同妻吗?   林栩栩抚着胸口,尽力让自己情绪镇定。她用手扯了一下左立的白大褂,压着喉咙说:“你也别总骂我,考虑一下你自己的事情。”   说完,林栩栩推开值班室的门出去了。左立总觉得她不对劲儿,专程跑到科里来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掉几滴眼泪又走了。犹豫片刻,左立推门追出去。   门外没看到林栩栩的背影,却看见徐正川从走廊的另一头过来,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左立一怔,随即跟他点头打招呼。   徐正川也点点头,走到跟前的时候,他停了一下步子,问:“你跟心内的林医生……很熟啊?”   “同学。”左立不想和林栩栩扯上太多关系,敷衍地说道。   徐正川点头,表情意味深长。左立懒得管他在想什么,往电梯的方向追了出去。 第61章 疑3   疑3   跟徐正川说话耽误了一点时间,左立追出来时,林栩栩已经上了电梯。看着显示屏上快速变动的数字,他伸进白大褂的口袋里掏手机,却摸到一张质地硬挺的纸。左立疑惑地把那玩意儿掏出来,随便瞟了一眼,瞬间心脏狂跳。他立刻将纸张塞回口袋里,镇定心神,走到窗户边给林栩栩打电话。   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林栩栩就接了起来,喂了一声之后又陷入沉默,并不言语。左立深吸一口气,语调平稳:“下班之后,我们聊聊吧。”   “好。在哪里见?”林栩栩一口答应下来,她就是等着他给她打电话。   左立沉吟,说道:“老地方吧。”   下午安排了一台关节置换手术,原本的主刀是杨海帆,结果突发紧急状况,病人都快被推进去了,医生被临时叫走,手术被推迟了四十五分钟。最后主刀换成了柏春阳,又抓了左立这个壮丁去打下手。柏春阳是骨关节方面的专家,左立很愿意跟他学习。这一场手术旷日持久,从下午两点做到晚上八点半,忙完所有事情时已将近十点钟。左立出了一身臭汗,在值班室草草冲了个澡。拿手机出来看,一共有七个未接来电,左立才恍然想起约了林栩栩。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回拨,林栩栩又是很快接了,张口就问他到底还来不来,语气中带着情绪。   “刚从手术室出来,忙晕了。”左立诚恳道歉:“你要是不着急回家,就再等我五分钟。”   林栩栩说好。   左立快速换好衣服,背着包匆匆出门。他一路小跑走到医院的侧门口时,接到覃望山打过来的电话。   覃望山在电话里问他:“在干什么呢?”   左立顿了一下,向四周看看,回答说:“今天值夜班。”   覃望山对医院的夜班工作已经有了稍许了解,接着问:“上半夜还是下半夜,今天晚上回家吗?”   左立停住脚,眼神落在侧门的铁栏杆上,这个时间的医院不复繁忙,显得空旷静谧。他说:“小夜班。不过应该不回家了,就住在值班室。”   覃望山的声音罕见带了一点不明显的失望,他说:“我明天去浒洲,陈哲的案子要开庭了。”   左立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对不对,还是试探地说:“那……要是没什么事情,我等会儿回家。不过要先跟大夜班的同事沟通一下。”   覃望山嗯了一声。他那边似乎在收拾行李,左立听到行李箱轮子摩擦地板的哗哗声。左立心里担心着林栩栩,没有继续聊下去:“先不说了,我还有事,挂了啊!”   急匆匆往老地方赶,一条街上除了便利店,就剩几家大排档、烧烤摊还亮着灯。隔得老远,左立看见林栩栩背着双肩包站在店铺门口的立式灯箱前,灯箱上的“老地方”脱落成了“老也方”。左立走近向她招手,林栩栩也看见了左立,抬脚朝他走过来。   左立感到抱歉:“没点吃的啊?”   林栩栩指着自己的肚子:“等了你三个小时,已经吃撑了。”   左立表示可怜:“我临时被抓进手术室,站了六个小时。”   林栩栩皱眉:“谁啊?你又顶谁的班?”   林栩栩一向对左立在科里谨小慎微的态度嗤之以鼻,又想到他在自己面前那个冷眉冷眼的劲儿,更加觉得可气:“你就任他们欺负啊?”   “本来是杨老师的手术,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没人了。总不能把病人丢在那儿不管吧?”左立说。   “哪有那么严重?”林栩栩不以为然:“哪个杨老师?杨海帆吗?”   左立说是,又问她的意见:“既然吃过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聊了?”林栩栩眼珠子睁圆,她等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见到了人,这人却说要回家。   左立想到覃望山,态度十分犹豫:“太晚了,应该早点休息。下次吧……不然,路上聊也行。”   林栩栩勉强同意:“那我们走回去吧。”   “走回去?你确定?”左立打量她。林栩栩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错,至少比起他们往常碰面总是哭得花枝乱颤的样子好太多了。处理感情问题上,林栩栩一向冲动,没想到这次反而淡然许多。   林栩栩说:“就当散步,最多半个小时就到了。你不会连半个小时都抽不出来吧?”   左立想了想,说:“行。”   两人并肩走着,气氛沉默。夜色撤下虚假的喧嚷,变得安静驯良,街道车来车往,马路却显得寂寞。谁也不知道该不该先开口,开口的头一句说什么。认识十年,林栩栩几乎是左立在这个城市里最熟、最长久的朋友。虽然经过那次宿醉事件过后,左立刻意疏远了她,但心底一直把她当成挚友。成年人的世界复杂,可以确定不会因为成长背景、外貌、性取向甚至个人能力等因素对他另眼相待的人,林栩栩是唯一一个。在林栩栩那儿,他就是他,可以不附加任何社会属性。   沉默地走过了一大片商业区,左立还是先开口,他问:“你那个艺术家男朋友,真的消失了?”   林栩栩嗓子紧了紧,惨然地笑:“嗯。跑了,找不回来了,也不想找了。”   “不找了?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左立问她,这个回答在他的意料之外。   林栩栩没有回答左立的问题,继续沉默地向前走着。半晌,她说:“左大力,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多年了。你到底喜欢黎丰什么?”   左立深吸了一口气。曾几何时,黎丰这个名字在他和林栩栩之间是绝对禁忌。后来左立想通了也看开了,但这种禁忌成了习惯,也没人再去打破。   此刻,左立愿意尽量诚恳地回答这个问题。他对黎丰的喜欢,不来自于一见钟情,而是由无数的生活细节累积而成。他们之间的相处轻松愉快没有负担,黎丰这个人百无禁忌,让左立也错以为他可以接受不同的可能性。这种自以为是和心理暗示也对他的喜欢推波助澜。   喜欢黎丰是因为一切刚刚好。然而这种刚刚好是对左立而言,对黎丰来说是惊吓、也是负担。左立斟酌着开口:“可能是刚好那个时候我需要情感寄托,刚好他就在我生活里最合适的位置上吧。”   林栩栩低头没说话。走到路口,信号灯闪烁变红,两人的脚步停下来。林栩栩侧头看左立,语调惆怅:“我跟你刚好相反。我不喜欢刚刚好的东西,我的生活里全是刚刚好。从幼儿园到大学再到工作,每一步都被安排得刚刚好。”   人总是向往自己没有的东西,左立渴望安稳,林栩栩喜欢变数。两个人对视,猜到对方心里所想,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栩栩说不清自己是遗憾还是不甘心:“左大力,要是你一开始就答应我,咱俩谈过一段时间,没准现在已经分手了,还能做一对和和气气的前任。”   左立摇头:“那个时候我也刚刚失恋,单方面失恋。我顾不上你。”   “是啊。”林栩栩感慨:“咱俩是刚刚不好。” 第62章 疑3   疑3   康云花园是溪市最大的商业小区之一,林栩栩所住的三期是别墅区,有单独的大门和直接入户的车道。这里左立不是第一次来,但却一次都没进去过。站在行人通道前,林栩栩刷脸开了小门,回头叫左立:“不进来吗?”   左立站在几步开外,摇头:“你到了,我也就回去了。”   “知道你肯定不进来。”林栩栩习惯了,抬头看见一道逐渐靠近的人影,喊道:“爸爸!”   左立也看见了迎面走过来的男人。他稍微犹豫,没有喊“林院长”,而是称呼一句“林叔叔”。   林旭彬是认识左立的,也知道他是女儿的同学、为数不多的异性朋友之一。他点了点头,皱眉看着自己的女儿,语气不轻不重地训斥:“怎么又这么晚?”   “同事聚餐,总不能不参加吧?多不合群啊。”林栩栩嘴巴一撅:“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还有左立送我回来呢!”   说完,林栩栩把目光投向左立。林旭彬也看过来,自然是客气地向他道谢。左立保持着一个晚辈应有的得体笑容:“应该的。挺晚了,我先回去了。”   双方客套几句,互相说了再见。左立往外走,脑子既清醒又混乱。清醒的是当下,混乱的是记忆。毕业以后,他很少跟人谈起读书的时候,甚至觉得那些都不能算是太好的回忆。拮据的生活、繁重的学业还有令人窒息的暗恋绞成乱麻一团,让他难以厘清。大四那年,林栩栩为他精心准备的生日聚会成了爆发点,但却不是他痛苦的根源。原本打算在聚会上表白的林栩栩慢了一步,喝到熏熏然的左立没忍住疯狂悸动的心情,在自以为隐蔽的角落拉住了黎丰。一番剖白过后,惊愕难堪的不只是当事人,还有端着蛋糕站在门后的林栩栩以及一干想要见证林栩栩表白的好友。那天的一切都是混乱的,左立只记得他喝了很多酒,记不得他是怎么回到宿舍的,更记不得闹剧是怎样散场的。后来黎丰跟他维持着表面的友好,却迅速找借口搬出了宿舍,毕业散伙饭没有参加,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溪市。毕业对左立来说是一种解脱,虽然毕业之后他又陷入了新的痛苦中。可是,人生怎么可能不痛苦。一场注定要散的筵席,他只需要偶尔的放纵。   左立掐算着时间,打算继续步行回家。走到小区门口时他看了一眼手机上,恰好跟他小夜班到家的时间吻合。往里走了一小段路,一辆汽车跟在他身后开了进来。老小区没有做人车分流,他往旁边让了让。车子从他身边开过去,直接停在了小区中心花园旁边的空地上。老小区的停车位紧张,一般回来得太晚的业主会暂时占用公共区域,第二天一大早再挪走。这个位置并不占用消防通道,物业也不太管。   左立有些心不在焉,没注意到那辆车停好了却没熄火,车灯在安静、沉闷的夜里显得突兀。再往前走了几步,左立的眼睛无意识地扫过去,认出那是覃望山的车。左立呀了一声,两三步小跑过去。他敲敲驾驶室的车窗,站在门口等着,看覃望山没下来,又绕到副驾驶去拉车门。车门倒是解了锁的,左立拉开坐了进去。   他想让自己表现得开心一些,说话都用欢快的语调:“这么晚你还跑过来?”   覃望山侧头看他,面目柔和:“你从医院走回来的?”   “啊。”左立点着头,心里却沉了沉,他不知道刚刚覃望山是不是看见他走回来了。林栩栩家和医院不在同一个方向,很容易发现他说谎的端倪。其实左立没存心要欺骗覃望山,只是不太想说起这件事。不过既然被发现了,他也准备坦白:“我……”   覃望山把手伸向左立的脸颊,左立没有动,心却跳得扑通扑通。覃望山的手停留在左立的鼻尖,轻轻擦了一下,说:“出汗了。”   左立本身不爱出汗,而且这几日也不像之前那么热。深夜没有地铁也没有公交,要是左立打车回来,脸上怎么也不该有汗。一时间左立不知道是该感叹覃望山对他关心入微还是他过于敏锐。   左立只好说:“走回来也挺方便的。”   覃望山点点头:“好在不远。”说完又没话了。左立看看覃望山又看看车窗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下车。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又开始关心起他明日的行程:“明天你几点出发?”   覃望山回他:“八点左右的高铁。”   覃望山的新居在市中心,比起这里离高铁站更近。他搬进去没多久,住的次数寥寥可数,反倒是一直往这边跑。左立算着路程和时间:“开车过去的话,最迟七点也得起来了。你跑一趟折腾干嘛?”   覃望山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蛊惑:“要去好久。你不想见我?”   左立没想到覃望山会说这样的话,他们之间也没有那种黏在一起时时刻刻分不开的氛围。他和覃望山的工作都很忙,偶尔抽出时间见面,大多交流是在床上。然而从他搬到覃望山这个旧房子开始,他们的相处模式一路急变,完全朝着他没想过的方向狂奔。   “想啊。”左立放松身体,舒服地靠在座椅上,脸稍微转过一个角度,让自己可以看得见覃望山的全部表情:“那你可不可以为了我不去啊?”   覃望山当然知道他在开玩笑,却也配合地把脸伸过来:“那就看左医生的功力了。”   左立慢慢将自己的脸挨过去,轻轻碰了碰覃望山。嘴唇在脸颊、鼻尖徘徊,温热的气息扑在面门上。覃望山虚虚地闭起眼,预料之中的吻没有落下来,左立的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一下一下描摹形状,像是在考验耐心。   覃望山忽然有些急不可耐,一下子捉住了左立的手腕。睁开眼,左立的眼里带着捉弄的意味。覃望山拉了一把,左立就落进了怀里。狭窄的空间里,他们仿佛是被迫挤在一起,唇和唇之间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很容易地贴在一起。   ……   左立在覃望山耳边轻轻喊了一声:“叔叔。”   覃望山打开车门,拉着左立的手下车。楼道的灯亮起,电梯门上映出他们两个不堪入目的样子。电梯上升的短短十几秒钟,左立难以自持地挂在覃望山的身上。覃望山一只手搂住他,一边接吻一边开门。   门被打开,玄关的感应灯亮起。覃望山推着左立关门。感应灯亮了又熄灭,熄灭了又亮起,纠缠间,覃望山半哑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叫我什么?”   “叔……叔叔。”   ……   左立仰面躺倒,喘着气不说话。覃望山拍了拍他:“起来,去床上睡。”   左立不想动,含糊地应了一声,仍旧闭着眼。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清晰,一下一下,他搂紧了抱着自己的人,然后被放在了柔软的床垫上。   “喝不喝水?”覃望山问他:“我嘴对嘴喂你。”   听覃望山说起“嘴对嘴”这个笑话,左立想笑,但他困得没力气,翻了个身,把后背留给覃望山:“……不喝。”   他又听到拖鞋走动的声音。灯被关掉了,身边的位置陷了下去,覃望山从背后搂住了他。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覃望山说:“左立,我搬过来吧。”   “好啊。”左立的脑子没转,嘴巴回答:“……是要、要跟我同居吗?”   “你同意吗?”   “……嗯。”   “还有,你的值班表发给我一份。”   “啊?”   “我要是有空,夜班都去接你。”   左立隐约记得自己在半睡半醒间回答了一句话,但说了什么却忘记了。他的掌心濡湿着,不知道是不是汗。夏天快要过完了,带走了万丈火热,留下了几寸温软。 第63章 疑4   疑4   这趟出差覃望山没说去多久,左立也没问。抵达浒洲当天他们打过一通电话,聊过几句无意义的废话。工作依旧忙碌,孟清和姜旭走了,又来了新的规培生,所有人都满负荷连轴转着。每一天都像前一天的复制粘贴,除了周三下班前,毛主任找他谈了一次话。   谈话的内容跟留院有关。王浩借调去了院办,但编制迟早是要过去,骨科肯定还会再赠补一人。左立是各方面都合适的人选,但学历是他的硬伤,需要用别的优势来弥补。毛俊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就差没直说了。他的条件足够,但还需要有个人物来背书。骨科一向缺人,像王浩这样待不长久的,毛俊心底也不想要,但是面子上却抹不开。如果能有人托一下左立,毛俊办事也更容易。   瞬时,左立心里冒出来很多人选。但都被他自己否决。虽然有些话让梁教授来讲肯定分量十足,但他实在没办法向覃望山开口。他很满意当下和覃望山的关系,不想破坏这种良性模式。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找丁少聰。不确定田炜有没有到丁少聰面前说三道四,在电话接通前,左立还怀着一分忐忑。   “喂。”丁少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时,左立才意识到他们是真的很长时间没联系了。   “丁少。”左立的声音在听筒里有些失真,比实际听来更轻柔:“你怎么样?”   丁少骢知道前一阵子左立有点避着他的意思,加上公司出事,所以也就没去找他。左立能主动打电话过来,丁少聰大感意外,但也很惊喜。   “我好着呢!”丁少骢用他一贯中气十足的声音回答:“左医生怎么想起我来了?”   左立说:“水吧这边出事,我一直挺担心的。也不知道你这里怎么样了,要紧吗?”   “哎!”丁少骢的确是为这个事情烦心了很长一段时间。水吧是他坚持要搞的,自以为抓住了新的商机,没想到会弄成这个局面。丁中展骂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了点塞牙缝都不够的肉大动筋骨、损兵折将。丁少骢好面子,这些抱怨是不会在人前说的,尤其是在喜欢的人面前。   左立极少主动找他,上次是因为麻友新那件事遇上麻烦,这次是水吧出事。丁少骢酒肉朋友不少,真正交心的也有,可就是及不上左医生这一句温温柔柔的问候。   丁少骢心里暖洋洋,开口说大话:“那点小生意,不做就不做了。我们存仁现在要转移重心,产业升级,销售市场已经饱和了,做头不大了。”   丁少骢吹牛吹得天花乱坠,左立没怎么认真听。敷衍了几句,找个由头挂了电话,放下手机去忙自己的事情了。不过左立无关痛痒几句话,又让丁少骢心思活动起来。打开通讯录,找人打听左立最近的情况。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却是又惊又恼。左立受伤的事情是被医院刻意压下来的,丁少骢有段时间没跑医院了,竟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仔细打听下来,才知道是被举报他的高伟打了,不仅轻微脑震荡还附加两处烫伤,在家休养了一整个礼拜才回去上班。   丁少骢大感懊悔。说起来左立挨打这事情或多或少也跟他有关,自己非但没有表示关心,反而是左立先来关心自己。要是事发时他知道了情况,趁着探病的机会缓和关系、增进感情,正是绝佳的时机。如果现在才凑上去嘘寒问暖,马后炮一样的慰问显得并不诚心。丁少骢丧失大好机会,愈发后悔当初不该拿乔,就应该尽心尽力帮左立打点。他也知道了王浩离职的事情,顺理成章推断出王浩走了会有人补上,想着这回无论如何要帮左立把这个留院的名额搞定。这次他不打算再问左立的意见,等事情办得八九不离十了再告诉他。   不过真要办事情,他小丁总的面子还不够,需得请老爷子出马。丁少骢跟丁中展谈条件,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丁中展对左立还有点印象,记得这人是他住院时候的管床医生,态度谦和、模样俊俏。丁少骢先把左立夸的天上有地下无,又说自己这回连累了他,想要丁老爷子帮个举手之劳的小忙。   丁中展直接就给了丁少骢一个爆栗子:“给人搞定编制算什么举手之劳?”对于善仁这种长期和医院合作的器械公司,自然也会有自己的“人才培养计划”。对于还没转正的小医生,若是个值得投资值得费心的潜力股,也会费力气推一把。但这个叫左立的医生只是个小硕士,在博士遍地走的附二院,并不是理想人选。但丁中展并没把话说死,谁也不能预料将来如何,哼哼着:“帮忙也不是不行,但要讲究方式方法。”   丁少骢一听有戏,连忙说:“那肯定的啊。本来左医生留院机会就很大,他人又聪明又勤奋,将来考个博也是分分钟的事情,爸你放心吧,我肯定没看走眼。”   丁中展何尝不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这两人肯定是私交不浅,不过暂时没往男男关系那方面去想。他给出自己的条件:“南乡那边建厂的事情,我要你亲自去盯。”   因为器械行业全面推进两票制,做中间商赚差价越来越难。拿得到全国总代的还好,一干下游经销商生存愈发困难。善仁的主要业务是代理国外MS公司的植入类骨科器材,作为区域代理,几乎是垄断了本省的同类器材行业。这几年器械公司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越来越多人想要分一杯羹,MS也在国内注册了公司,有重新更换境内代理人的意思。这种情况下,丁中展决定发展上下游产业一条龙,自己建厂搞生产,光是前期的做研发、搞临床,申报产品注册证等等,耗费的时间五年有余。就在上个礼拜,善仁的第一张医疗器械注册证获批,生产线落地必须要加快进程。前期厂房选址的事情是丁少骢通过冯妮娜办的,冯妮娜是丁少聰通过覃望山认识的。这件事办的让老爷子还算满意,就一直催着他,要让他负责到底。   丁少骢当然不想去驻厂,但他有求于人,咬牙答应下来。虽然这次打算闷声办大事,但丁少聰到底忍不住,临出发之前去了一趟附二院,打的是给大家办退卡的幌子,顺便送点吃的喝的联络感情。   见到左立的第一眼,丁少骢就移不开眼睛了。左立的模样脾气本来就是他喜欢的类型,加上这一个月来胖了一点,头一天晚上睡了个好觉,看起来气色红润、神采飞扬。左立穿着白大褂,手臂被袖子遮住看不见什么,但脖子左侧露出半块粉色的疤。丁少骢一见,恨不得立刻冲到跟前,掀开他的衣领仔细看看。丁少聰忍住了,在人前,他和左立保持点头之交,只是随便聊几句家常,又关心了一下伤势情况。但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小丁总爱跟左立亲近,主要原因还是当初左医生把丁老总照顾得十分周到。丁少聰磨磨蹭蹭挨到了快下班的点儿,想找借口和左立一起吃饭。他说:“左医生这个伤,说来说去要怪我。赖我请的员工脾气太大了,要是他不跟高伟起吵架,也不能把左医生伤着啊。”   邱文杰也跳出来认领责任:“也怪我,高志强本来是我的病人,跟我起了冲突才转给左医生的。”   聊来聊去,最后大家开玩笑让丁少骢请吃饭赔罪。丁少骢自然不推辞,但左立刚好值班走不开,于是只能作罢,商定下次再请。趁大家散了,丁少骢凑到左立面前小声说:“左医生,我明天要去外地办事,只能回来再请你吃饭。”   左立客气地回他句一路顺风,还起身送他出门。两人一起上了空无一人的电梯,丁少骢终于捉住了说话的机会,一句话起了个头又掐住。他们在十四层上来,电梯在十三层停下,进来两位老人家。左立往里站了站,丁少聰闭上嘴。电梯一路下行,从无人到塞满。左立送人只送到住院楼大门口,丁少骢没有办法,只能憋屈地跟他挥手告别。 第64章 疑4   疑4   看着丁少骢的背影消失,左立拐个弯到便利店买三明治当晚餐。买单的时候,收银小哥说今天有买一送一的活动,买三明治加六块钱就送一杯咖啡。左立在进店之前就在海报上看见了这个活动,但是值夜班买咖啡属实晦气,他本来不打算买,被小哥一推销又同意了。   拿着咖啡和三明治回到办公室,刚坐下就被叫走。下午刚刚手术的男性病人自作主张拔了尿管,结果还是无法排尿,又怎么都不肯让护士动手帮忙,对峙一阵之后只能叫左立去帮忙。插完尿管出来又开始忙着换药,这是个绝对的体力活,他和值班护士柳林一起忙活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回到办公室,咖啡已经彻底冷掉了。左立抓住杯套,感觉不到一丁点温度,心底浮起不好的预感。果真,三明治打开还没咬两口,急诊来电话让过去收病人。   新收进来的病患是个年轻男孩儿,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应该还是学生。他下午在草坪上滑到导致小腿骨折,傍晚因为实在太痛到医院挂急诊。男孩的叫喊声音响彻走廊,五官痛得皱成一团,受伤的那条腿伤口又红又肿,脚趾微曲、肢端皮肤苍白。左立一边给他查体一边做记录,伸手叩了叩他的脚趾头,病人立刻惨烈地叫唤起来。   陪诊的家属应该是男孩儿的父亲,立刻吼他:“小声点!男人不能这么娇气!”   查体结束,左立让柳林给病人量血压,又开了心电图及血常规等一系列常规检查,自己去到办公室给二线医生杨海帆打电话。他简单明了的向杨海帆汇报了情况,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怀疑有血栓形成,可能是骨筋膜室综合征,需要切开减压。”   从左立的描述中,杨海帆觉得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骨筋膜室综合征只是可能性之一,而且大概率是。他犹豫地说:“我刚开始休年假,今晚上的班应该是……这样吧,我给卢主任打个电话。”   挂掉电话,左立找问柳林检查结果。柳林把已经出结果的检查单都给他,左立稍微翻了翻,看不出什么异常。左立又到检查室去看病人,却听见患者家属在病床旁边训话。男孩儿惨白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听不听得进去。见医生来了,当爹的才闭上嘴不言语了。左立又试着按压小腿,这回男孩儿只是轻轻哼了两声,一旁的父亲露出满意的神色,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教育成效显著。左立却一下子紧张起来:“不感觉痛吗?”   男孩儿摇头:“没刚才那么痛了,感觉脚麻麻的。”   左立心下一沉,当即叫柳林通知手术室,又向病人家属嘱咐几句。他从检查室出来,又给杨海帆打电话。这些事情他没办法拿主意,必须汇报上级。杨海帆接得很快,还没等左立开口,他飞快说:“我已经出门了,半个小时后到。”   左立以为还要协调人员,听杨海帆已经在来的路上,顿时松一口气。他仔细陈述了最新情况:“可能需要立刻安排手术。”   杨海帆嗯了一声,问:“今晚值班的护士是谁?”   左立回答:“柳林和胡晓芸。”   杨海帆说了一声好,然后嘱咐他:“你别慌,按照你所学的,一步一步来。”   左立当然知道减压术越早越好,每晚一分钟,男孩儿小腿就需要截肢的可能性就大一分钟。左立稳了稳心神,跟胡晓芸说:“不等杨老师了。”   胡晓芸本来就是手术护士,熟门熟路协调安排手术室、联系麻醉科,很快患者就被送进了手术室。左立换好手术服,沉静地站在手术台前,他没有抬头,将手伸向器械盘。   杨海帆比他说的还早到了一分钟,最后一段路闯了一个红灯,好在是夜间车少。减压术进行到一半时杨海帆进来了,左立抬头看见了他。杨海帆看出左立的意图,出声制止:“你继续,我盯着。”   杨海帆在身边让左立感觉心安。他了解杨海帆的风格,他是喜欢一边做手术一边聊天打趣的人,可今晚却明显不同,除了偶尔出声提醒左立,几乎不说多余的话。好在一切进行顺利,男孩儿的腿保住了,也未出现明显并发症。   儿子被送进手术室,后知后觉的父亲才意识到情况危急,在手术室外大声嚎啕。手术结束,病床被推出来那一刻,患者的父亲立刻要扑上来,杨海帆蹙眉瞪过去,家属立刻把手脚缩了回去。左立长舒一口气的同时,觉得晚上那杯咖啡真的是买错了。   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休息已经到了凌晨三点。杨海帆没有上场,样子却比连做三台手术还疲惫,他用力拍了拍左立的肩膀,说:“休息一下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杨海帆是他的规培带教老师,一向精力无限,一天三台手术稀松平常。左立在的这三年里面,没有见他休过年假。看着杨海帆离开的背影,左立把疑惑压回肚子里。   啃完了完全冷掉的三明治,左立的胃有些不舒服。咖啡是坚决不能再喝,左立端着杯子去厕所倒掉,路过护士站的时候被柳林叫住:“左医生。”   左立停下来,对柳林抬了抬眉毛。柳林面前的台子下摆着一个外卖打包袋,他以为是要叫他一起吃宵夜,却不想柳林说:“左医生,有人找你,说是你老家的亲戚。”   “老家的亲戚?男的女的?”左立一下子皱起眉头。   “男的,我让他去值班室等了。”柳林回答。左立想不到老家还有什么亲戚跟他有来往,心里飞快地计算着。肯定不可能是外婆,老人家有事会先打电话,杨宇慧的预产期将近,难道是她出了什么事情?来的人是卢继华吗?还是消失好多年的父亲那边的亲戚?   左立越想越不对,心里咚咚乱跳,朝着值班室的方向飞奔起来。   值班室的门是掩着的,里面的灯没有开,也没有任何动静。难道是柳林搞错了,人不在这里?   左立疑惑着推开门,伸手去摸门内侧的开关。手被人攥住,然后顺势关上了值班室的门。左立被挤铁皮衣柜和门之间,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飘进鼻腔里。   “谁?!”   惊惧的感觉只持续了三秒钟,左立被架起来,熟悉的温热触感停留在唇边,左立失神,舌头趁机侵入口腔。   左立被亲的气喘连连,他推了推压住自己的肩膀,用气声说:“这是在单位。”   那人却没有停的意思,手从白大褂下面伸了进去。……   左立咬着嘴唇,伸手够到了墙上的开关。啪的一声,顶灯打开。过于强烈的光线闪得左立闭上眼,再睁开,覃望山那熟悉的轮廓闯进来。   深邃的黑色的瞳孔注视着他,呼吸声落入静谧的空间,化成缠绕的情愫。左立几乎要化成一滩水,他强行收敛心神,清了清嗓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覃望山压低声音说话,听起来更富磁性。   “怎么不回去休息,跑到来科室来了?”左立忽然有些羞赧,扯了扯白大褂,低头要扣扣子:“你跟护士说是我老家的亲戚?”   “不是说好了夜班都来接你?我到家了,发现你不在。”覃望山抓住左立的手不让他动:“我没说是你老家的亲戚。”   左立不解:“那你怎么说的?”   覃望山挑起嘴角笑:“我说我是你叔叔。”   “叔叔,我还在上班。”左立拧着手腕儿想挣脱他。   “你别动。”覃望山说:“我来。”   覃望山帮左立把扣子一颗颗扣好,从里面的衬衫到外面的白大褂,从下往上,从里到外。扣子扣起来,皮肤被衣料遮盖,可是身体却越发滚烫。覃望山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左立的脸:“快去吧,我去车里等你。” 第65章 疑5   疑5   天蒙蒙亮的时候,左立坐进了覃望山的车。上车之前他看见覃望山眯着眼睛、抱着胳膊仰面躺着,眼底下有不明显的青色。开车门的声响惊动了他,覃望山很快睁开眼,露出一个笑容:“这么早?”   左立看着覃望山已经开始冒胡茬的下巴:“有人接手,卢主任就让我提前交班回家。你累了吧,要不然我来开?”   “你认识路吗?”覃望山没说不行,但已经开始发动汽车:“很快就到。”   车里有不太明显的烟草味道,这让他想起在值班室的那个吻。覃望山很少抽烟,车里备着的香烟基本是为了应酬。反倒是左立的烟瘾重,搬家之后他有心戒烟,已经连续两个礼拜没沾了。闻着味道,左立心里生出一点儿要命的渴望。九月底的清晨甚至开始有了凉意,车窗降下一条缝隙,吹进来的晨风不再是暖烘烘的。车辆行驶在尚未拥堵的街道上,转向灯亮起,拐进一条并不是回家的路。   “诶?”左立发出疑问。   覃望山打着方向盘:“吃完早饭再回家吧。”   “哦,也行。”左立观察着街道两旁的店铺,开门的并不多:“吃什么?”   覃望山问他:“你想吃什么?”   左立的胃里只有凌晨三点过后啃完的三明治,他想吃一点热乎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并不重要。犹豫间,覃望山的车开进了一处停车场。抬头看见某酒店的巨大标识,左立微微皱眉:“到酒店吃早饭?”   覃望山回答他:“这里好停车。”   左立跟在覃望山身后,从小门进到自助餐厅内。他们来的太早了,偌大的餐厅除了服务人员,就只有三两位客人。覃望山出示了会员卡,门口的服务员扫了一下条形码就把他们放了进去。   选定座位,覃望山起身去拿食物,左立抬眼逡巡一圈,给自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虾籽云吞。两人坐下来吃饭,左立忍不住说:“覃律师,你们有钱人都是在酒店吃早饭的吗?我以为你会带我去哪个早点摊子。”   “问过你了,你也没说要吃什么。这里选择多。”覃望山在喝一碗鱼片粥:“这家酒店和我们律所有长期合作,早餐年卡是免费的,不花钱。”   “那我是不是还要夸你持家。”左立开玩笑。   覃望山毫不客气:“那你夸我啊。”   吃完早饭,覃望山还打包了一份肠粉和一份虾饺带走。左立看着他手里的东西,问他:“你今天上班吗?”   “休息一天吧。”覃望山说的不太确定:“今天不去了。”   不知怎么,左立感到一种轻松的愉快,他说:“我今天也休息。”   回到家,两人各自收拾了衣服去洗澡。左立用主卧的卫生间,覃望山用公用的那间。左立洗得比覃望山快,他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时,覃望山还没出来。28寸的行李箱摊在客厅的地上,四下安安静静,除了浴室传来的哗哗水声之外,唯一发出动静的是覃望山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   左立朝浴室喊:“覃……”   他顿住,忽然不晓得该如何称呼。说生活琐事的时候,称呼覃律师似乎过于正式,叫全名也很古怪。不在床上的时候,也没办法坦然的叫他“叔叔”。左立笑着摇摇头,走开了。覃望山的手机安静下来,发出低电量的提醒声。   左立吹干头发,坐在床上玩手机。隔了几分钟,覃望山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纸袋。他把袋子扔给左立,然后去床头柜翻找充电器。   “什么啊?”左立从纸袋里掏出一个墨绿色的纸盒,打开来看,是一套真丝睡衣,和覃望山身上的是同一品牌、同一款式,只是颜色不同。这套是暗紫色的,覃望山身上是银灰色的。   左立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他穿的文化衫是丁少骢公司的赠品,科室里人人都有。白色棉质T恤背后引有“存仁”的绿色大logo,虽然不好看,但左立觉得宽大舒适,就一直穿着睡觉。左立把睡衣拎在手里看:“给我的?”   覃望山还在找充电器,只是嗯了一下。左立翻看吊牌,价格令他咋舌:“我觉得我的T恤挺好的。”   覃望山直起身:“你背后那几个大字,晃眼睛。”   左立抿着嘴笑,他故作天真地看着覃望山:“哎,贴身的衣服,穿别人送的也不好。”   覃望山找不到充电器,遂放弃。他坐在床尾问:“谁是别人?怎么不好?”   左立把脚往前伸,正好搁在覃望山的大腿上,冲他抿嘴一笑:“你不是别人,是我不好。”   覃望山定定的看左立,两秒钟后把他的脚拿开:“充电器找不到了,我手机已经低电模式了。”   左立用脚蹭他:“先用我的呗。”说着向覃望山伸手。覃望山没有动,左立继续蹭:“手机给我呀。”   覃望山这才把手机递给他,他把覃望山的手机插上充电,正面朝下搁在床头柜上。覃望山掀开毯子坐上来,左立凑过去问他:“你困不困?”   覃望山一撩眼皮:“你不困?”   左立轻轻地摇头:“困劲儿过去了,刚吃了早饭,撑得慌。”   覃望山知道左立的真实食量,揭穿他的谎言:“你早上就吃了一碗云吞。”   “我看你吃得挺多的,不撑?”左立往覃望山身上挤,覃望山一抬胳膊把他的脑袋夹住了。左立趁机挠了挠覃望山的咯吱窝,对着他的腰窝哈气。   “别动!”覃望山抓住左立不安分的手,好像很怕痒的样子。   左立的眼睛眯成一道缝,舌头缓慢地舔过,嘴唇湿润又殷红:“那你把我喂饱啊……”   覃望山猛地翻身,单手撑在床上,从上方俯视他:“你就这么不满足?”   左立想笑,伸手勾覃望山的脖子。床头的手机一震了一下,让他的动作停下来。覃望山也看过去,左立把他的脸摆正:“不管。”   覃望山低下头吻他。手机一连震了三下,两人不得不停下来。覃望山坐回去,左立把他的手机拿起来。   四条微信消息,来自同一个人。最后一条是语音信息,覃望山点开,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传出来。   “师兄,你今天到底来不来啊?上午我要去医院的。”   覃望山也发语音回她:“你去吧,去完医院直接回家休息。材料我自己去交。”   很快,那头回复了,依旧是语音:“谢谢师兄,实在不好意思。你的预约改在什么时间?”   “再说吧,等有空。”覃望山回完这句话,把手机放回到自己这边的床头柜上。   左立看着他:“不充电了?”   覃望山说:“车上再充吧,我得出门一趟。”   “现在就走?很急吗?”左立听他说要出门,也坐了起来。问过之后又觉得不该问,只好说:“不要疲劳驾驶,你打车吧。”   覃望山想了一想,点头说好。他起身去行李箱里拿衣服,换好之后出门。听到关门的声音,左立立刻起身走出来,从厨房的窗户往下望。覃望山匆匆的背影一闪而过,拐向了停车的方向。休息日顿时变得无聊起来,左立打了个呵欠,准备好好睡一觉。一抬头,发现餐桌上覃望山打包带回来的早点消失不见了。 第66章 喜1   喜1   覃望山回来的时间比左立料想中更早。室内所有的窗帘都是拉上的,客厅、露台、卧室,光线被尽可能地隔绝在室外。左立昏沉沉地睡着,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人回来。但他只是翻了一个身,抱着枕头继续睡着。覃望山很快收拾了一下,躺到了左立身边。   两人这一觉一直睡到将近下午3点。左立是先醒的那一个,梦里他被八爪鱼一样的怪物捂住了嘴,只觉得胸闷气短、无法呼吸,醒过来发现是覃望山的胳膊搭在了他的胸口上。稍微定了定神,擦去脖子上淋漓的冷汗,左立轻轻移开覃望山的胳膊,靠着床头坐了起来。扭头去看时间,却发现覃望山的手机又搁回了原处充电,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左立心底那一点儿要命的东西又回来了,慢慢长出了细小的尖刺,不难受,却扎得他很痒,就像烟瘾一样。犹豫了一秒钟,左立还是伸出了手,用指节轻轻扣了扣暗掉的手机屏幕。时间和天气显示在屏幕上,紧接着切换成等待解锁的画面。左立当然知道什么也看不到,缩回手,吐了吐舌头。   左立轻手轻脚地下床,为了不吵醒覃望山,他没有穿拖鞋。赤脚走到客厅里去,拉开客厅和露台的窗帘,强烈的阳光一泻而入。左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推开露台和餐厅之间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覃望山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堆成一团的毯子。他起床,从装换季衣物的衣柜里翻出一套居家服。这些零碎的东西搬家时根本没有带走,左立租房时也没有打开来看。一边抻着胳膊一边往外走,覃望山四下瞧着,一眼看见了从露台上躺椅后面支棱起来的、毛茸茸的一颗脑袋。覃望山不自觉的露出一点微笑,他走过去,推开落地玻璃门,站在门内和左立说话:“晒太阳呢?不嫌热吗?”   左立回过头,眼眶里含着迷茫的水气,像是听不懂覃望山在说什么一样。一缕淡淡的烟雾从左立的指尖飘起,像磨砂玻璃一样将他们隔开。   “来一支?”左立冲他扬了扬手。   覃望山说不抽,左立就转过头,继续盯着被露台栏杆分成很多块的天空,有的湛蓝、有的更蓝,像一幅拼图。   覃望山挨着左立坐下来,视角变得和他一样。这套房子的露台很大,大得近乎有些空荡。搬家前他整理过,丢掉了一些家具,除了这张双人藤编的躺椅,只剩下父亲亲自焊接的花架。小时候,他们一家人还住在这里时,母亲总是将露台布置得满满当当,她不是优秀的园丁,却不厌其烦地购置各种新的花草,始终保持着新鲜的生机和绿意。   覃望山看着花架上那一盆称得上“袖珍”的多肉,说:“你这么不喜欢它吗?要把他熏死。”   这是左立过生日那晚覃望山送给他的“花”。左立看了一眼手里的香烟,移开一点位置。   覃望山说:“有空去买点花草回来吧,只有‘它’一个,显得多可怜啊。”   “可怜吗?多几个就不可怜了吗?”左立的声音低哑:“什么时候才能有空呢?”   覃望山笑了笑,伸手揉着左立的头发,似乎是明白了他的心思:“忙归忙,总会有空。”说完停了一下,又道:“现在不就有空吗?”   左立仰起头,将快燃尽的烟头含在嘴里,目光慵懒,回答道:“好啊。”他站起来,将烟头在水槽里按熄,然后转身往卧室里走,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过来:“……立刻就走吗?远不远啊?”   两人很快收拾好出门。在玄关换鞋的时候,覃望山提醒左力:“你的手机好像还在房间里。”   左立低头系鞋带,说:“不用,我不带手机。就买几盆花,也要不了很长时间吧。”   覃望山是以为他不想再被电话或者信息破坏掉共处的时光,耸肩说:“我还是得带手机,要付账的。”   左立不置可否,轻轻地哼了一声,站起来催促他:“快走吧。”   坐上车,左立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低头系安全带,脸上没什么表情:“今天早上,你还是开车了吧?”覃望山愣了一下,手在方向盘上用力握了握:“自己开车比较快。”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左立没想到什么好聊的便沉默下来。花鸟市场离家不远,就在菜市场旁边,开车需要五分钟,走路也只需要五分钟,然而停车花去了他们将近十五分钟的时间。左立第一次来花鸟市场,相较于菜场的热闹,这里的环境显得更加闲适。给他这种感觉的原因可能是满坑满谷的花花草草,也可能是此起彼伏的鸟叫声。   覃望山带着左立在窄小的通道之间转悠,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最后停在一家没什么生意的摊位前,是因为摊主大叔开口就叫“两位帅哥”。他们谁也不懂选花卉,只能不耻下问:“大叔,现在这个季节,养什么花比较好?”   大叔伸手指点:“这个季节黄菊花最好看。我这里有很多品种的,荷花型的,绣球型的,还有蟹爪的,都有都有。”   左立听了忍不住想笑。覃望山倒是一本正经,他看一眼左立:“家里已经有非常好看的菊花了,还有别的吗?”   “看你们喜欢什么样的了。”摊主大叔指着地上一盆盆植物介绍道:“长寿花喜不喜欢?还有这边,这个叫鸿运当头,那个叫一帆风顺,都是好彩头啊!”   覃望山没有兴趣,指着一盆红艳艳、好像牡丹的花问:“这个叫什么啊?”   “那个是球根海棠。”大叔回答:“一共有四个颜色,养得好的话,一年四季都开花的。”   “好养吗?”左立问。   “好养好养。”大叔不住点头:“你要不会养,可以回来找我,包把你教会。”   “那我就要这个吧。”覃望山拍板,又问左立:“你要买点什么?”   左立忍不住问:“这还分你我?”   覃望山点头:“各养各的。”   左立有些无语,对摊主说:“大叔,给我一盆发财树吧,要最大的。”   付完款,覃望山把手机递给左立,让他帮忙拿着,海棠套在袋子里挂在手腕上,发财树捧在手里。覃望山问左立:“晚上在家吃还是出去吃?旁边就是菜市场。”   “在家吃吧。”左立说。   他们把盆栽放回车上,又一起去市场买菜。快走到菜场门口,左立一眼扫过去,“威利车行”的招牌底下,一个黄毛脑袋杵在门口。一瞬间有些慌乱,左立生硬地停下脚步。覃望山也跟着停下来,用眼神询问他停下来的原因。   左立说:“要不还是出去吃吧,我懒得做。”   “好。”覃望山立刻答应了。厨艺方面他是苦手一名,所以没有说“我来做”,而是干脆利落地遵从左立的意见。关于要吃什么,左立给不出意见,覃望山觉得需要一顿畅快的晚餐,于是带着人去了一家老牌火锅店。   扫码点餐过后,覃望山去洗手间,手机大喇喇搁在餐桌上,摆出一副欢迎偷看的姿态。铃声调成了震动,左立听见了两次闷响。这回左立没有被诱惑,只是百无聊赖地剥着免费赠送的南瓜子。   左立已经很久没吃火锅了,这一顿吃得还算尽兴。因为要开车,覃望山没有喝酒,左立喝了一罐啤酒。回程的时候,左立的脸上带着红晕,不知是酒精还是辣椒的缘故。酒足饭饱,他的话多了一点,絮絮叨叨说些琐事,工作上的、生活里的。覃望山听得兴味十足,偶尔还评论几句。到楼下停好车,覃望山让左立把花抱上去,自己去开后备箱。秋根海棠很轻巧,发财树却是又大又重。他没有覃望山的大高个儿,捧起来就完全遮住了视线,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挑这个,又问覃望山为什么选球根海棠。   “红色的,喜庆。”覃望山回答。他从后备箱拎了两个行李箱下来,看左立十分笨拙的样子觉得好笑:“算了,你放下吧,我等会儿下来拿。”   左立的声音从发财树后面传过来:“不用,就几步路。诶,你又要出差吗?”   覃望山推着行李箱往电梯走:“不是。”   “那你带箱子干什么?”左立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路。   “是我平时要用的东西,今天早上回去拿的。”覃望山看左立走得歪歪扭扭,用手托了一把,然后去按电梯:“你看着点。”   左立想说我被挡住了看不见,但又想到发财树是自己选的,因此没话说。进了家门,覃望山帮忙接过来,拿到露台上摆放好。拍了拍手上的灰,覃望山指着两盆植物说:“好好照顾它们,这是我们正式同居第一天的纪念品。”   左立惊了一下,他完全没想到覃望山的这层意思。还在发愣,覃望山已经回室内去整理东西了。海棠、多肉、发财树排成一排,画面毫不融洽,却有一分热闹。   左立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他想笑,却肌肉疲惫。走回室内,关上玻璃门,抬头望向主卧的方向,他的手机还在里面。左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拖拖沓沓地走进去。   手机躺在乳白色的飘窗垫上,四四方方、光泽冰冷的一块,是潘多拉的魔盒,也是能够操控人心的诅咒。它长出无数无形的触须,缠绕攀爬,缠住手脚,钻进大脑,吞噬你的意志,支配你的人生。你害怕、你上瘾、你疯狂、你迷失,你明知如此,却还是向它伸出手。   左立握住了手机。在握住它的一刻,一声刺耳的提示音响起,同时伴随着让人胆颤的震动。像是被毒蛇的獠牙插进皮肤,左立猛地丢开手机。四四方方的东西啪的一声掉到地上,覃望山循声而来,问他:“怎么了?”   左立勉强笑道:“没事,没拿稳。”   覃望山的眼睛里有探究的意思,但最终没有多问。等他出去之后,左立捡起手机,再次点开微信,点开朋友圈。   杨宇慧的微信头像换成了新生儿的照片,她最新的一条朋友圈也发了这张照片,并配有一段话。   “九月二十七日上午十点十七分,诞下男宝一枚,母子平安。”   左立默默地、木然地想,今天是9月27日,他和覃望山同居的第一天,收获了一棵发财树,一盆火红喜庆的球根海棠,以及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作者有话说:   似乎勤快的不像我了 第67章 喜2   喜2   徐正川的婚礼时间定在十一假期当中,10月6号是个适合结婚的好日子,据说是托了关系才能够订到合适的场地。九月的最后一天,他把喜帖发到科室每个人手里。因为之前已经给发过电子请帖了,纸质的喜帖只是一种仪式感。喜帖是新娘亲自挑选的,形状如同中国古代的卷轴,喜帖的内容是铅字印刷,新郎新娘的名字是用毛笔书写的馆阁体,字迹娟秀漂亮。按徐正川的说法,喜帖是新娘手书,并不是所有宾客都有幸拿到。   徐正川说这些话时,脸上笑容洋溢。大家都不吝溢美之词,吹捧他取到了一位美丽的才女。虽然并没有几个人亲眼见过这位新娘,但美丽必定是美丽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美丽的新娘子,哪怕她容貌普通,在婚礼上也是独一无二,当得起“美丽”二字。   徐正川大手一挥,意气风发:“到时候都来呀,有家属的带上家属,我给你们留好位置。”   除去几名年轻护士,科里没结婚的只有新来的三名规培生和左立,规培生当中只有邱文杰没有女朋友。他正好站在徐正川旁边,在饮水机前接水喝。徐正川问他:“小邱,你有女朋友了吗?”   邱文杰挠挠头:“徐老师,你给我介绍一个呗。科里可就只剩下我一个单身狗了。”   立即有人跳出来反驳:“谁说只有你一个单身狗,左医生不也没有女朋友吗?”   “谁说的?我觉得小左多半是谈恋爱了。你看他每天下班回家多积极啊!小夜班也要回家,这么折腾是为啥?”说这话的人是朱文韬,他是左立小夜班回家的直接受害者,平时一直让左立帮忙值班,现在变得困难起来。   徐正川对此很有兴趣:“是嘛?左医生谈恋爱啦?怎么没听他说起啊?他女朋友也是咱们院的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咱们院的谁啊?”   “我认识吗?”   “我可不知道,都是瞎猜的。”徐正川表情神秘,越发让大家觉得有内情。胡宛娜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记得前段时间看到有车来接小左下班,开的可是豪车啊!”   “什么车呀?”   胡宛娜报了一个品牌和型号,听得大家忍不住咋舌。邱文杰搁下手里的茶杯说:“嗐,那不是的。那个是左医生的亲戚,我撞见过的。一米八几、将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儿,大老爷们儿一个。”   “诶,这么说起来,我也记得有车来接过左医生。不过不是你说的那辆,是另外一辆。”说罢报了一遍大概的车牌。   柳林听了半晌,猜测道:“该不会是左医生老家的叔叔吧?上次值夜班我见过一次。保养得挺好,一点不显老,长得还挺帅的。”   徐正川计算了一下说道:“不得了,两辆车加起来要大几百万呢!左医生什么时候冒出个这么有钱的本地亲戚呀!”   邱文杰不解:“徐医生,你怎么就知道是本地亲戚呀?”   徐正川回答他:“两辆车都是本地牌照,没有本地户口是上不了的,当然是本地亲戚了。”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不出一个所以然,柳林说:“要不我回头问问小五妹吧,她跟左医生关系好,应该知道一点儿。”   胡宛娜眼睛一瞟,笑道:“哎呦,我们柳姑娘看上小左的叔叔啦!”   柳林脸一红,但也没说不是:“真的蛮帅的嘞。”   胡晓芸掰着手指头给她算:“他是左医生的叔叔,那年龄至少四十朝上,说不定早就结婚了。再不济也是离过婚,孩子不晓得多大了。小柳,你要去给别人当后妈啊。”   柳林嗔怪地笑:“胡姐,你别瞎说。我就是随便问一问。”   徐正川调笑道:“左医生难道不帅吗?柳林你看左医生怎么样?”   大家聊得热火朝天,直到话题的主人公回来才将将收尾。左立听到几句零星的尾巴,实在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徐正川大笑着把他的请帖塞到左立手里,说:“左医生,我的婚礼你一定要来参加,带着家属一起来哦。”   胡宛娜补了一句:“没有家属带亲戚也行。”说完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左立感到莫名其妙,只能对徐正川点一点头:“徐医生,我一定到。”   左立把喜帖放进抽屉里,打开电脑录入病历。聚在一起聊天的人也散了,开始各忙各的。邱文杰磨磨蹭蹭挨过来,似乎是有什么为难的话要说。左立看着他:“你……”   他的话被电话铃声打断,对邱文杰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站起来走到办公室的角落里接电话。 第68章 喜2   喜2   因为左立接电话时表情严肃、甚至有些烦躁,所以邱文杰选择把话咽回肚子里。左立往窗外看了一眼,很快恢复了如常的神色,走回座位上问邱文杰有什么事。   邱文杰笑着打哈哈,说起不要紧的事:“就是徐医生婚礼那天,你打算怎么过去?酒店在浣溪区。”   “坐地铁吧。”左立随口说。   邱文杰建议:“要不咱两拼个车去?我到医院等你下班一起。”   左立摇头:“早上我还有别的事,不顺路。”   邱文杰遭到了拒绝,于是走开去寻找新的拼车对象。左立打开邮箱,看到最新的排班表。和他搭班的二线医生从杨海帆换成了柏春阳,而朱文韬重新调整成了二线班,和邱文杰搭班。   左立挑眉,大致猜到了邱文杰要找他说什么。不过他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随手把值班表拍下来,发给覃望山。   “覃律师,我的值班表。”   覃望山回复了一个收到的表情,然后又发来一句话:“最近应酬比较多,如果要去接你,会提前说。”   分明是覃望山开口要他的值班表,现在好像是自己在提过分要求。   “我不是那个意思。”   左立想了想,又把这一行字删掉,找出两个不太常用的表情:“【眼巴巴】【比心】。”   十一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憋着一股快要解脱的高兴劲儿,每个人都比平时更忙。零零碎碎各种事情都需要处理,左立忙到将近八点才交班,到家时恰好八点半整。家里的灯暗着,覃望山还没回来。打开门,左立把钥匙扔在玄关处,拖着疲惫的步子往里走,然后直接躺倒在沙发上。接下来三天他都休息,左立想知道覃望山的假期安排。如果时间合适,或许他们可以找个地方住两天放松放松。虽然左立没问过,他也从覃望山的状态以及零星的电话对谈中知道,陈哲的案子进行得并不顺利。他们都同样需要从这个假期汲取能量,恢复元气。   客厅的电视难得打开,左立盘腿坐着,遥控器按了又按。无聊冗长的综艺节目让人昏昏欲睡,实在太困了,左立靠在沙发上睡了过去。电视里的综艺节目自动播放,画外音和特效一惊一乍,左立睡得迷迷糊糊。节目播完一期,又跳到上一期,骤然响起的片头音乐把左立吵醒了。他揉了揉被自己压得发酸的胳膊,伸手摸了一把脸,不太舒服地咳了一声。   刚从玄关走进来、还没来得及换鞋的人停下了动作。左立抬起朦胧的睡眼看过去,和覃望山目光相接。停顿一秒之后,覃望山退回去换上拖鞋,说话的音调和平时不太一样:“你怎么还没睡?”   “几点了?”左立睡迷糊了,低头找手机看时间。已经是夜里两点过后,凉气一瞬间泛了上来,他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覃望山拖着步子走路,脚步声拖沓,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左立轻轻皱了皱眉,站起来走向餐厅。他问:“你喝了多少?”   覃望山扯开领带,说话有点不大流利:“……不到一斤吧。今天喝的白的,我有点……难受。”   左立倒了一杯温水递给覃望山,顺便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覃望山一饮而尽,又从左立手里把公文包拿了回来。他缓慢转了个圈,确认了餐厅的方向,然后直线走过去,把水杯搁在餐桌的边缘。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左立吓了一跳。覃望山用一只手扶着餐椅,另一只手接电话:“……到家了。”   听了几句,覃望山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把手机拿开,等了几秒钟又重新放回耳边:“好。”   不知道是不是换了一个人,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连左立都清楚听到了内容:“小覃、覃,你要是、是真的没关系,老哥、我可就带霏、霏霏走了……”   “老、刘?”覃望山一字一顿,眉头皱得更深了。   “嘿嘿,还、还听得出来啊?”说话的人明显醉得厉害,隔着电话都能让人嗅出冲天酒气。覃望山酝酿着话术,然而思维迟滞,终究没能说出点什么。电话突兀地被挂掉了,连再见也没说。覃望山盯着手机屏幕看,愣了直有半分钟。   “怎么喝了这么多?”左立也说不清这是一句疑问还是抱怨,覃望山听了,才从恍惚中回过神。他没说话,只是后退了几步,说:“你去睡吧……今晚我住客房。”   左立还要说点什么,覃望山已经拿着衣服走进浴室里去了。磨砂的玻璃门关上了,很快传出水声。左立的手搭在门把手上,然后又挪开。他在门外说:“我给你泡杯蜂蜜水,洗完澡喝一点。”   也不知覃望山听没听到,浴室里的人没有回答。左立稍站片刻,然后去厨房拿蜂蜜罐子。   泡好的蜂蜜水摆在餐桌上,左立进房间去。他没有关门,留心着屋外的动静,直到听到水流声停止,覃望山从浴室出来才放下心。左立不知道覃望山的酒量如何,不好判断他现在是醉得厉害还是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覃望山去了客卧,灯打开又关上,没有光线再透进来。左立轻手轻脚起来,往餐厅瞥一眼,覃望山果真没有喝。他端着水杯走到客卧门口,轻轻推开没有完全关上的房门。覃望山仰面躺着,双眼紧闭,看起来已经睡着了。左立走进去,弯下腰摸了摸覃望山的头发。   指尖的短发湿漉漉的,覃望山没有吹头发就睡下了。左立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他叫醒。他把蜂蜜水搁在床头,伸手把覃望山翻成侧躺的姿势,又拿枕头垫在他的腰后。左立收回手,覃望山却蓦地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左立。左立以为是自己把他吵醒了,想着刚好叫来起来吹头发,覃望山伸手搭住左立的肩膀,头向前靠,挨在左立心脏的地方。   “……左立。”   “在。”左立说。   听到回答,覃望山似乎松了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发出声响。左立伸直的胳膊慢慢软下去,轻轻覆在他耸起的肩胛骨上。   直到覃望山的呼吸变得均匀,左立才松开他,捏了捏蹲到发麻的小腿,直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作者有话说:   感人 第69章 喜3   喜3   实在是不巧的是,覃望山和左立共同的休息日只有一天,而这一天覃望山要回家跟爸妈吃饭。出行的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安排就已经泡汤,左立心中略感失望,却没有说出来。工作性质如此,他们俩个都不是为了玩乐而让工作退居其次的人。尤其是最近覃望山事事不太顺利,在所里又有一个刘玉松和他处处为难。虽然覃望山曾说,陈哲的案子不算是他抢了别人的,但刘玉松必然不这么以为。他们之间的矛盾是方方面面的,很难说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涉及到利益,但归根结底是立场不同。   覃望山早就发现了左立随手丢在玄关处的喜帖,知道他6号这天要去参加同事的婚礼。酒店路途遥远,坐地铁需要一个半小时以上,覃望山提过要送他去,被左立拒绝了。左立5号值夜班,他打算不再往家折返一趟,下班后直接去酒店参加婚礼。   五号那天晚上的夜班难得清闲,下半夜几乎无事,左立从一点睡到了六点半,起床洗漱、交班,然后去食堂吃早餐,又顺便去急诊大楼买咖啡。等咖啡的间隙,他给林栩栩发信息问她几点到。林栩栩没有回复,不知道是不是还没起床。   左立耐着性子再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回音。林栩栩有放他鸽子的前科,左立不等了,直接打车去中心医院。   不分时间段早晚,无论节假日与否,大型三甲医院的门诊部总是人满为患。比起附二院可怕的人流量,中心医院可能略稍逊一筹,但从出租车移动的速度来看,也好到哪里去。左立就让司机提前把他放了下来,经验告诉他,最后一段路程步行更快。刚走到医院大门口,林栩栩给他回过电话来,电话那头的人声压得很低:“左大力,你出发了吗?”   左立有些无语:“我都已经到了,你不要告诉我你还在家里。”   林栩栩忙说:“不不不,我也已经出发了,还有十分钟就到。我把我的电子医保卡截图发你,你先帮我挂个号。”   林栩栩事先已经在公众号预约过,他只用扫描条形码取号。取完号,左立找个地方坐下来等人。习惯性拿出手机刷朋友圈,往下扒拉了两下,他的指头顿住。杨宇慧生了个儿子的消息是在朋友圈看见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通知他,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息,就差没把他屏蔽。杨宇慧的朋友圈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和愉快,连宝宝的屎尿屁都充满芬芳。左立想,母亲可能已经默认他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了。从上次他回凉县,他们闹翻之后再没有联系过。吵架的时候,左立说了很难听很过分的话,杨宇慧就只是一直哭。杨宇慧保养的很好,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快五十的人,她本来就是标准的杏眼、瓜子脸,年轻时勉强算是美人。她说话温温柔柔、待人客客气气,任谁看来都是左立这个当儿子的不是,他怎么有资格去干涉一个母亲的生育权呢?   左立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得已的永远是别人,忘恩负义的总是自己。从杨宇慧到林栩栩,所有事情都让他头疼。按揉太阳穴,左立让自己想起覃望山,只有在想起他时可以感到放松和平静,如同身处与世隔绝的桃源、找寻到了暂时的避难所。   远远看见林栩栩招手向他走来,因为着急还跑了几步。左立叹口气,抓住奔过来的林栩栩:“你慢点走。”   林栩栩的时间赶得正巧,只排了两个号就轮到她了。若是再晚一点,过号之后只能重新排。左立坐在诊室外的长凳上等她,相邻位置上的年轻小伙子紧紧攥着矿泉水瓶,反复拧紧拧松瓶盖,持续不断发出声响,左立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就这一眼,男人毫不犹豫地向左立打开了话匣子:“你也是陪你老婆来的吧?”   左立没点头也没摇头,他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透露太多的个人信息,只是开玩笑说:“总不能我自己来看妇科吧?”   男人嘿嘿笑,他急需一个倾诉对象,不管这个人是谁:“这是我们的第三个了。”   左力点点头,随口说:“恭喜你。响应国家政策号召生三胎,为社会做贡献。”   男人摇摇头:“不是第三胎,是第三个,我们的前两个都没有保住。”   左立明白了男人为何如此紧张。出于礼貌,他安慰道:“该保住的总会保住的。”说完又意识到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安慰效果,男人反而更紧张了。他自我安慰说:“前几次都是刚有胎心就流了,这次已经16周了。”   左立很想告诉他小月份生化妊娠大概率是男方蝌蚪质量不好,可以去看看生**殖科。男人又说:“这次要是再保不住,我们就不生了。再来一遍,实在是太遭罪了。啊,呸呸呸!”   左立不知道他说的遭罪,指的是女方的身体还是双方的心理,可能兼而有之。左立不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因此体会不到那种为怀孕欣喜若狂、为流产痛哭流涕的感觉。他甚至不觉得杨宇慧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小时候他觉得自己多余,长大了他更加可有可无。他的存在与否对母亲来说似乎没有太大价值,这让他更加不明白杨宇慧对于怀孕的执着、对于新生儿到来的喜悦。   过了一会儿,林栩栩拿着检查单出来。左立起身,挨过去问她怎么样。林栩栩手里捏着检查单,回答说:“上次查血指标不好,而且B超只看到卵黄囊没有胎心,今天再验个血做个B超。”   林栩栩又说:“其实八周就应该可以看到胎心了。不知道是发育得慢,还是这个胚胎根本就没办法存活。要是活不了也就不用我做决定了。”说着,林栩栩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左立不知道林栩栩是否希望这个胚胎存活,因此不再做任何安慰的举动。他陪着林栩栩去B超室排队,进去之前,在林栩栩的强烈要求下,她和左立握了握手。时间不久,林栩栩B超室出来,她的神情紧张,紧紧抓着手里的B超单,也不说话,只是往外走。   “怎么样?”左立叫住她,问她结果如何。林栩栩眼神茫然,摇摇头说:“找医生看看。”   左立无语:“林栩栩,你是医生,我也是医生,简单的B超诊断单看不懂吗?给我。”   林栩栩顺从地把诊断单递给左立。他接过来看了一眼,抬头:“十周,有胎心了。”   林栩栩点点头,虽然表情看起来镇定,实则内心慌乱。   “那你打算怎么办?”左立问她。   “我还没想好,你得让我想一想。”林栩栩突然大声。   左立按住她的肩膀,说:“你别紧张,我没有催你,我只是问一问。你自己好好考虑。”   “哦。”林栩栩又是点点头。她坚持要把验血报告和B超诊断单再拿回去让医生看一眼,左立便陪着她又回去。医生说林栩栩的HCG翻倍的情况不太理想,但也不需要药物干预,保证充分休息,如有腹痛见红及时就诊。林栩栩自己不放心,坚持要求医生开了孕酮片给她。   林栩栩去门诊大厅的西侧药房取药,左立站在手扶电梯底下的空当处等人。看着林栩栩排队的背影,左立觉得荒谬可笑。他因为母亲高龄怀孕和她闹翻,转脸又陪着林栩栩来做检查,决定另一个孩子的生死。   排队取药的人很多,左立百无聊赖地靠在柱子上,双手抱在胸前,微微抻了抻脖子,发出懒洋洋的吁气。正面相对的手扶电梯上,一男一女的身影缓缓下降,从俯视左立的高度逐渐变成平视。他看见锃亮的皮鞋踏在灰扑扑的台阶上,短发遮掩的耳坠有节奏地晃动,覃望山抬腿从手扶梯上走了下来。 第70章 喜3   喜3   一道目光锁定在左立的身上。覃望山身边的短发女人手里拎着印有中心医院标志的塑料袋,正跟他说着话。左立耳边嗡嗡的轻响,说的是什么他没有听清。两个人都定定地看向对方,脚步不动、眼神不错。   短发女人看覃望山站住不动,问他:“忘记东西了吗,师兄?”   这时候,林栩栩取完了药,快步走回到左立身边,把随身的背包和孕酮片往他手里一塞,自顾自说:“我去一趟卫生间,你等我一下……”   话说了一半,林栩栩发现左立眼神牢牢钉在别处,神情莫名严肃,也随着他望过去。几步开外的一男一女高挑醒目,很明显是在盯着自己这边看。   覃望山身边的短发女人发现了不对劲,她试探着问:“是朋友吗?要不要我先走?”覃望山伸手拦了一下,说:“不用。”接着他深吸一口气,朝左立走过去。   一共五步的距离,左立在心里默默数着。站定之后,覃望山把手抄进裤袋里,脸上的微笑过分真诚:“怎么在这儿?”   左立的眼睛则是看向短发女人,他重读第一个字:“你怎么在这儿?”   “职工体检,刚好今天有空。”覃望山眼神没动,向旁边伸出一只手:“左医生,要不要帮我看看报告?”   短发女人察言观色,立刻把装有检查报告的袋子递到覃望山手里。左立的目光从脸移到塑料袋上,看不清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也没伸手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林栩栩看看左立又看看覃望山:“……熟人?”   左立点头。   覃望山的目光终于移开,然后落在林栩栩身上,他向左立挑眉:“不介绍一下吗?”   林栩栩不知道这个人和左立是什么关系,犹豫着要不要握手,又被别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左医生?真的是你啊!”   声音由远及近,左立眯起眼睛回头,看到高个的瘦长男人跑到跟前,才恍然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之前在骨肿瘤会议的时候碰过几次面,之后再没联系过。   “齐医生。”   左立先一步伸出手,齐铭双手握住,用力摇了两下:“没想到在这儿看见你。”   “是啊,真巧。”左立附和。   齐铭用一根指头推眼镜:“怎么有空来我们医院啊?有会议吗?”   左立摇头,侧脸看了一下林栩栩,斟酌着解释道:“本来是跟同事去参加一个婚礼,半路她不太舒服,就来挂个号开点药。”   “婚礼?是徐正川的婚礼吧?”齐铭的重点落在了前半句话上。   左立惊讶,又想起这人似乎和徐正川是同门,说:“对。”   “那正好啊,我也要去参加婚礼。”齐铭拍拍手,看着左立身边的另外三个人,以为都是同路人:“咱们大家一道吧。”   左立不记得上次在度假村齐铭和覃望山是否碰过面。他咳了一声,指着覃望山说:“这位是存仁小丁总的朋友,覃律师。我们也是在这里碰巧遇到的。”   齐铭立刻转向覃望山,覃望山和他握手,招呼道:“你好,齐医生。”   “原来是小丁总的朋友啊,幸会幸会。”齐铭笑着,又说:“那两位女士是……”   覃望山替短发女人回答:“我的助理,许畅。”   齐铭也跟许畅握手:“许助理好。”最后,所有人都看向林栩栩。林栩栩连忙自报家门:“我跟左立是同事,附二院内心科,林栩栩。”   这个名字让覃望山和齐铭的表情都产生了一丝变化。齐铭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眯着笑,人人都握过了,林栩栩自然不能例外。林栩栩不好拒绝,只能也跟他握了一握。覃望山则是迅速地看了左立一眼,一只手微微握成拳,无懈可击的笑容裂开一丝缝隙,只是除了左立谁都没发现。他说:“林医生,你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吗?”林栩栩贴着左立站,不太习惯和齐铭离得太近:“可能是我的名字太烂大街了。”   典型的社交行为在其他几人之间进行。左立躲在他们密集的谈话背后,如同身处平静的暴风眼,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不知道覃望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到愤怒、或者心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很难去解释什么,只好出声打断他们:“……还要赶去酒店,下次再聊吧。”   齐铭谈兴最盛,他看了一眼时间后也同意:“对对对,是该出发了。左医生,你开车了吗?能不能捎我一起?”   左立还没出声,林栩栩就回答说:“左医生没开车,他肯定要喝一点酒的,我开了。”   齐铭说:“那……林医生,我蹭个车,行吗?”   林栩栩为难:“我还是不太舒服,婚礼不打算去了。要么……你们开我的车去,我打车回家。”   “不能这么麻烦。”齐铭否定:“还是我开吧,我带左医生。”   如此说定,林栩栩从左立手里把自己的东西接回去,头一个告辞离开。左立迟疑着朝着覃望山站的地方跨了半步,垂着脑袋低声说:“覃律师,我先走了。”   覃望山却不放低音量:“我要赶去见个客户,不知道能不能搭齐医生的车?”   “可以啊。”齐铭自然说没问题,又问覃望山要去哪里。覃望山随口报了一个地名,齐铭点头:“嗯,顺路的。”   左立不知道覃望山葫芦里卖什么药,问他:“难道覃律师也没开车?”   这回不待覃望山回答,许畅抱歉地说:“等下我要去法院交二审诉状,车得开走。真是给齐医生添麻烦了。”   最后,齐铭、左立、覃望山三人同乘,上了齐铭的车。上车时左立故意落在后面,等着覃望山先选位置。他以为覃望山和齐铭聊得那么投入,肯定会坐副驾驶,结果他去了后座。左立倒也无所谓,伸手去开副驾驶的门,覃望山却直接开口,语气不容拒绝:“左医生,咱们好久不见,得好好聊一聊。你也坐后面来。”说完又问齐铭:“齐医生,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齐铭忙说道。   左立没办法,只好干笑着说:“那我坐后边吧。”   和覃望山各自占据后座的一边,狭小的空间里,覃望山散发出令他不适的压迫感。左立决定抓住主动权,由自己先发难。   “覃律师,今天是来中心医院体检的啊?这边离家比较近吗?”   覃望山答:“是的,所里统一安排的,职工体检都在中心医院。”   左立问:“怎么会选择在十一假期里面来体检?”   覃望山回答:“做律师这行的,哪有什么假期不假期?有空闲就是假期,没有案源的话,永远都是假期。”   左立又问:“体检结果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覃望山回答:“只出了一部分结果,应该是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   左立伸出手:“介意让我看看吗?”   这时,汽车行驶到一个路口,交通灯变红,齐铭踩下刹车,回头望了一眼。覃望山注意到了齐铭的目光,把体检报告递给左立:“求之不得。”   体检项目里当天出报告的只有口腔、心电图、B超和CT。左立本来只是想随便看看,把纸页翻得哗哗直响。看着看着,左立微微皱眉,神色变得认真起来。CT报告显示左肺下叶胸膜处有3个磨玻璃结节,最大的一颗达到了10mm×8mm。他问覃望山:“你这个肺部结节多少年了?变化吗?这个尺寸已经达到手术指征了。”   覃望山毫不在意:“有好几年了吧,具体不记得了。长大没长大什么的,得问我的助理,体检报告都是她给我收着的。”   左立故意促狭地笑,可能还带有恼怒的成分:“你自己的体检情况要助理帮你操心,许畅小姐到底是你的助理呀,还是你的保姆啊?”   开车的齐铭忽然补了一句:“也有可能是女朋友。”   覃望山当听了一个玩笑,并不反驳什么。齐铭没注意到左立不太自然的表情,继续调侃了两句,又说:“不过肺部结节要重视起来,最好去做个增强CT。”   作者有话说:   提前说明,没有癌症。 第71章 喜3   喜3   覃望山不想过多谈论自己的肺部结节,把话题引向别处:“林医生说她身体不舒服,你不该让她一个人回家的。”   本该回答的人不说话,齐铭飞快搭腔:“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安全到家了没?”   左立的嗓子发干:“……应该还在开车,过会儿吧。”   覃望山很是关心的模样:“其实吧,你们当医生的认为自己心里有数,其实最没数。以为小毛小病的没关系,反而耽误了,医者不自医,是不是?”   左立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当他在阴阳怪气,把齐铭拉入战场:“覃律师这番话对所有人都适用,不能只把帽子扣在我们学医的头上。你说对不对,齐医生?”   齐铭随便附和了两句,就把话题转开了。他十分善谈,填补了所有谈话间的空白,左立就正好发呆。聊了一会儿,齐铭提起:“对了覃律师,小丁总的那个案子是你在帮帮他代理吗?”   覃望山先回答不是,然后才说:“那是个行政案件,不是我的业务范围。”   “我听说案子挺麻烦。”齐铭说:“上次碰到小丁总,哎,愁眉苦脸的样子。”   存仁在中心医院也有业务,丁少骢和齐铭打过交道不奇怪。覃望山不知道齐铭具体指的是哪一宗案件,只扯些无关紧要的事:“病人家属已经跟他和解,民事上其实已经不存在纠纷了,剩下的是否违反行政管理规定的问题。如果确有疏漏,就接受行政处罚。”在覃望山看来,这个案子其实并没有争议,丁少骢最聪明的做法是乖乖接受行政处罚,医疗器械是个重点监管的行业,其他任何动作都不会给存仁的经营带来益处,当然这话没必要对齐铭说。   齐铭的兴趣不在案子本身上,他说:“我听说因为这个案子,存仁有了处罚记录,可能要停止和医院的合作。”   覃望山含糊道:“这是他们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清楚。”   齐铭又问左立:“左医生,你听到过什么风声吗?”   左立也摇头:“没听说,没注意。”   齐铭打听消息的意图太过明显,而覃望山又把不悦直接摆在脸上,一时间车内气氛冷淡下去。左立怕覃望山身上的低气压转移到自己身上,主动谈起今天婚礼的主角徐正川。   齐铭和徐正川是同门师兄弟,跟徐正川的关系很亲近。左立抱着聊八卦的态度问起来,齐铭自然有很多话可说。徐正川读书时的趣事,徐正川和他的妻子是如何相识相恋的,这些事情他都是第一次听说,倒也津津有味。覃望山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掏出手机来打字。左立和齐铭聊得火热,偶尔瞟一眼覃望山,发现他的注意力完全没在自己身上,又偷偷把目光移开。   覃望山要去的地方跟婚礼所在酒店一街之隔,齐铭先把覃望山放下,再去婚礼现场。酒店大堂挂着徐正川和新娘的巨幅海报,热情的服务生引导他们上楼。两人都是男方的朋友,在接待处各自交了红包、记了名字,又领了伴手礼。   在溪市,左立几乎没什么朋友,接触最多的就是同学和同事。和他够得上吃喜酒交情的同学,要么已经毕业离开本市,要么还跟他一样苦哈哈当着住院医,没有结婚的条件。在附二院规培的这三年,也恰好没有碰到同事结婚,徐正川是第一个。溪市婚礼的风俗和凉县大不相同,酒席的流程和时间也有区别。在老家,婚礼宴席是设在晚上,而溪市是在中午。当然,凉县也没有这么高档的酒店、这么华丽的会场以及这么精美的布置。   新郎新娘在大厅门口迎宾,昂贵鲜花扎成的布景板前面摆出既公式化又发自内心的笑容,和前来祝贺的宾客一一合影。左立和齐铭是一起到的,分别站在新郎新娘两边。摄影师喊着看镜头、微笑,咔嚓两声定格下此刻的画面。   徐正川问左立:“林医生怎么没来?”   左立站在新娘的旁边,没有听得太清楚,疑惑地看过去。齐铭听清楚了,他并不知道徐正川并没有给林栩栩单独发请帖,回答说:“哦,林医生有点儿不舒服,回去了。”   徐正川虽然不知道齐铭怎么会和左立一起到、并且知道林栩栩为什么没来。他的关注点在其他地方,听话了然地点头,又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左立。那个眼神左立觉得似曾相识。   就好像是在科室聚会上,他跟左立说“你是最适合骨科的”时候一样的眼神。左立低头看着脚尖,掩饰过忍不住浮起的冷笑。林栩栩在医院并不高调,从不提起自己的父亲。但是医院的圈子就这么大,总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徐正川这种爱打听的消息灵通人士,知道她父亲是市中心医院的副院长也不出奇。上次他看见左立和林栩栩一起从值班室出来,又知道他们曾是同班同学,便笃定左立是在追求她了。徐正川的那个眼神像是看透了他,又像是在鼓励他、赞许他。似乎在说,左立,你这样的出身想要往上爬,这一条路是最优选择。   徐正川的婚礼请了几乎半个附二院,酒席吃成了同事聚餐。科室里除了当日上班赶不过来的,唯一没有参加的人就是杨海帆,这实在不符合他爱热闹的个性。吃饭时也有人问起,卢利为替他回答:“老杨休年假,出去旅游了!”   “没听杨主任说起啊?”   “说是他儿子闹着非要去。”卢利为一边夹菜一边说。他和杨海帆同一间办公室,两人是同期毕业生,也是前后脚评上的副高,一直关系不错。   听说杨海帆度假去了,惹起大家无尽羡慕,纷纷感叹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休上年假。几杯下肚,人越来越嗨。左立喝了几杯,不多,只够让他感觉到微醺。做游戏的环节他被抽到,到台上唱了半首歌,说了几句吉利话,然后怀里被塞了一个毛茸茸的公仔。左立抱着雪白的兔子回到座位上,很快被同桌的女孩子要走了。   场面实在热闹,说话都必须提高声调。交流只靠情绪,根本不用听清对方说了什么。整场婚礼让他感到茫然和抽离。新娘父亲发言时哭得令人压抑,司仪打鸡血一样的兴奋声调又让他仿佛置身于过年时的大卖场。左立清楚的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拥有这样一场婚礼,或许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毕竟没有比这样的场合更符合“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了。”   左立可以冷静的审视自己的人生,但是覃望山的呢?可能也并非渴望,万一他需要这样一场婚礼呢?   这很正常,至少看起来正常,但左立忽然不敢去想。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对覃望山的喜欢,可能早就越过了能够轻松抽身的那根底线。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第72章 喜4   喜4   婚礼酒席结束后,身边的同事问他怎么回去。左立想了想,回答说:“坐地铁吧。”   小五妹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给他出主意:“坐地铁得坐到什么时候?要不你问问看他们谁的车还有空位,搭个车回去呗!”   来的时候大家就计算好了位置,哪几个人顺路,谁开车、谁喝酒,并没有多余的空位可以塞下一个左立。他摇头说:“不用,我还要买点儿东西,坐地铁更方便。”   同事之间的关心到此为止,左立这么说,其他人就相信了。喝完最后的杯中酒,大家散去,左立起身去洗手间。洗一把冷水脸,带走些许热度,左立抬起头,甩掉手上的水珠。出洗手间,在门口和齐铭打了个照面,点点头算是招呼,左立要走,齐铭叫住他问他怎么回家。   左立想其实可以请齐铭搭他一程,迈步子的时候没注意,一脚踢在门口的垃圾桶上。齐铭伸手来扶,左立迅速站稳了,对他摆了摆手。   因为开了车没喝酒,齐铭看起来像个严肃的教导主任,和脸颊发红、刘海湿漉漉的左立形成鲜明对比。齐铭笑着说:“左医生,你是喝了多少啊!这样怎么回去,还是跟我走吧。”   左立本来就有搭车的意思,齐铭还怕他拒绝:“我顺路,把你带到我家附近的地铁站,你自己再坐地铁回去,行不行?”   左立当然同意,这比他自己步行加倒地铁快多了。齐铭问他:“你是住在附二院附近吧?五号线能不能到?”   左立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自己的住所,干脆说:“我回医院。”   左立又一次搭了顺风车,坐上了来时没坐成的副驾驶位置。可能是酒足饭饱之后感到困乏,也可能是少了另外一个善谈的人,车内的氛围似乎要冷一些。左立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疲倦地看向车窗外。   谈起的话题都很普通,大约是工作有多忙,收入有多少,运气有多差。大家都是医生,很容易找到共同语言。因为是左立麻烦别人,所以他打起精神认真聊天,齐铭说一句他要回两句,总归不让话掉在地上。   齐铭说起了他们科室最近碰到的医患纠纷,是个骗医保的惯犯,最后报了警才解决。左立想起了高志强和高伟俩父子,属实深有同感。他说:“我最近也被病人家属打了。”   一个“也”字让齐铭失笑。左立强调:“你看我脖子上的疤。”   齐铭在开车的间隙中抽空转头,认真地看了一眼左立的脖子,说:“是烫伤吧?”   左立点头:“嗯。”   齐铭转头,感叹道:“我读书的时候,当住院医的师兄师姐就跟我说,做医生的谁能没点儿‘勋章’啊?当时我觉得太夸张了,不可能有这么多野蛮人,而且我是学口腔的,应该是碰不到医坏了病人,家属来拼命的情况。执业之后,我才发现想得太天真。‘勋章’嘛,也不一定就是身体上的。就前两天,我碰到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儿,有很严重的牙周炎,问病史什么都不说。后来看他神情遮遮掩掩不对头,让他去验血他才说是HIV携带者。”   患者隐瞒病史是导致职业暴露一大原因,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谁都不可能说自己百分百避免。左立苦笑了一下,等着齐铭继续说下去。   “还好我比较谨慎,从头到尾都带了防护面罩。这个男孩儿当天就投诉我了,说我歧视艾滋病患者。这种教训我碰到过很多,我的‘勋章’可能就是……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左立完全理解齐铭所说的,但却对于这段对话生出一点警惕。齐铭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交浅言深的人。   “哎,现在的小男孩儿,也太不洁身自好了,小小年纪私生活混乱,把一辈子都葬送了。”齐铭说着,又看了一眼左立,目光在他脖子上停留了一秒钟。   左立不同意:“也不一定就是私生混乱吧?”   齐铭笑着摇头:“你不懂。我见的多了这种小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到底是不是私生活混乱,他们这种同性恋最好认了。”   齐铭说起“同性恋”三个字,语调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厌恶。左立心里咯噔一跳,一只手抓紧了安全带。他立刻在脑海里回忆自己的一言一行,尤其是在车上和覃望山说过的话、露出的表情,仔细审视过后,确定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破绽。   左立和齐铭以后很难再有交集,因此不想因为这几句话表现异样。他淡淡一笑,点评:“齐医生真是阅人无数啊。”   齐铭说:“左医生好像是持保留意见啊。”   左立举起双手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没有发言权。”   “我只是觉得,就算是同性恋,也应该洁身自好。”齐铭阐述自己的观点:“毕竟身体是自己的。”   “对。”左立赞同,希望赶快结束这个话题。齐铭说话的时候总是用余光来瞄他,目光又冷又腻,样子过分精明。左立后知后觉的发现了,像被蟾蜍贴在皮肤上,感觉不太舒服。好在齐铭没在一个话题上过分纠缠,突兀地转换成“业余爱好”。   左立摇头:“连业余时间都没有,哪来的业余爱好?不过最近喜欢养养花。”   齐铭不太相信:“养花?我以为你会说蹦迪、泡吧之类的。”   左立不知道是不是话里有话,故作天真问他:“养花太老土了吗?”   齐铭露出一种“你懂的”笑容:“外科医生嘛。”   左立回:“你是听徐医生说的吧,他倒是喜欢喝喝酒、泡泡吧。不过养花也是我新近培养的乐趣。”   齐铭问左立养些什么,左立想了想说:“海棠、多肉之类的,都是随便养养。”   “养花我是真的不懂,有机会要好好请教。”齐铭说着,打着转向灯进入右转车道。左立看到了前方的地铁标识,松了一口气,笑着答应了:“好啊。 第73章 喜4   喜4   左立选了一条最麻烦的换乘线路,磨磨蹭蹭地回到家。挤在人群里,很难将自己从婚礼的情绪里抽离,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是想快点见到覃望山,还是希望他不在家。开门时心内忐忑,积压的情绪涨眼,开门后第一眼看见了穿着居家服、坐在沙发上的覃望山,反而平静下来。他随意地说着“你已经回来了啊”,走进卫生间洗手。   习惯性地用手肘打开龙头,左立把手伸到洗手液按压头下方,等了几秒钟,才想起这并不是医院的自动感应设备。覃望山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很近,左立低头认认真真用七步洗手法洗手。他洗得足够久,用了两分钟时间,可是覃望山并没有走进来。   出来时看见覃望山在露台上浇花,弯着腰,上衣有点短,露出一截比脸部颜色略浅的皮肤。左立靠在玻璃门边看,控制着呼吸的轻重。覃望山还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放下手里的喷壶,回转身。他跨了一步,直接站在了左立正前方,挡住他的全部视线。   左立不由自主地仰头看他。覃望山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不说话时总是显得严肃,像是法庭上和人对峙,随时准备发起唇枪舌战。但他的气息又很轻柔,低头贴了过来,伸出一只手抱住左立。有时候,拥抱是比接吻更缠绵的事,左立感受到了熨帖的微风和翻搅的痛感,混合着酸楚和温情,让他四肢麻痹、动弹不得。覃望山轻轻嗅了嗅:“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儿。”左立低声说。他没有抬头,猜测覃望山的表情里必定有皱眉这一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传染了他,他发现覃望山最近变得喜欢皱眉。都说同居的人会互相传染肠道菌群,这些微生物控制着人的微表情和小习惯。现在控制着他的和控制着覃望山的是同一群家伙。   左立缓缓开口:“你今天没工作吗?”他记得之前他们核对各自假期,覃望山今天是没有空闲的。覃望山回答说:“是有一点事儿,我让许畅去办了。”   覃望山主动提起许畅,或许是等着他来问,也或许是想以此为由头谈到林栩栩。这个想法让他迅速冷却下来,轻轻推着覃望山的肩膀。覃望山松开他,看他走回到客厅里,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双腿盘起,拣一只抱枕抱在手里。   左立没想好谈话该怎么开头,又担心一旦开头场面就没法收拾。覃望山还在站玻璃门边,问他:“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打什么电话?为什么要打电话?”左立疑惑。他摸出自己的手机,发现有两条来自覃望山的信息。那个时间点他正好被抽到台上做游戏,手机放在座位上。后来一路和齐铭说话也没看手机,所以忽略掉了。   一条是“你那边什么时候能结束?结束了给我打电话。”,另一条是“你在哪里”。   左立不经大脑脱口而出:“你专门在等我?”   覃望山表情毫无波澜,这对于他是一件极平常的事。他点头:“等了一会儿,中途接了个电话,回来你们就散场了。你自己坐地铁回来的?”   左立如实回答:“齐铭带了我一段,把我放在地铁口。”   覃望山思考了一下,问:“你跟齐铭这个人……很熟吗?”   左立回答:“同行嘛,见过几次面。他跟我们科的徐医生是嫡亲的师兄弟,就是今天结婚的那位。”   看着覃望山的眉头又皱起来,左立心底又冒出来那个想法,那群微生物又在控制他了。他为这个想法感到好笑,却被覃望山看出走神。覃望山用手用力敲了敲玻璃门,说:“齐铭这个人,你……最好还是和他保持距离。”   左立本来就没打算跟他多打交道,大家在不同的医院、又是不同的科室,没有多少见面的机会。   “为什么?”左立问。他只是想知道覃望山看出来这个人有什么不妥,但是语气却让人误会。覃望山回答他:“你没有注意到他看人的眼神吗?像……黏苍蝇的那种纸。”   左立立刻体会到覃望山描述的奥义所在。他是说像苍蝇纸,而左立是苍蝇。   “你想得太多了。”左立心里不快,脸上却笑了。   覃望山解释:“我不是要管你。齐铭这种人……跟这种人打交道需要打起全副精神,提防他说不准什么时候咬你一口。我只是觉得,你又不指望从他身上获利,没必要费心费力。”   左立听来句句夹枪带棒、句句话里有话。但他又承认覃望山说得对,他从来只讨好对自己有用的人。他也的确从丁少骢、从覃望山那里、甚至是林栩栩那里获得了好处。不管他是否主动、是否情愿。   一瞬间血气上头,左立觉得自己醉了。酒席上的红酒后劲儿大,当时不觉得怎样,可现在他热得发疯,血管里的液体处于沸腾的边缘,刺激他的灵魂一起发疯。左立的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不屑一顾的轻哼:“我妈都不管我。”   覃望山没有听清,或者是听清了但不知道怎么反应。说完之后左立自己都愣了,但又感到快意。他用力抠着手里的抱枕,肺部被可怕的黏液裹住了,他只能用力地呼吸。过了一会儿,覃望山说:“我倒杯水给你。”   左立咬着嘴唇,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把疯狂的想法从脑海里赶出去。他想问的问题有很多,比如为什么你的助理会亲亲热热地叫你师兄,你们一起出差订几间房,她是不是你曾经交往的对象。但他也知道,就算是问了,覃望山也能给他一个无懈可击的回答。而更难以处理的是,这些问题也不是他真正想要问的,他也不在意。言语的冲动会让人失控,可能比酒精更甚。一边想要质问他、一边又想要讨好他,最后化成脱力松开的手指,他乖巧地点点头:“好啊,渴死了。”   覃望山看着左立把水喝光,眼神从他吞咽的喉结上移开。左立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问他:“你在看什么?”   覃望山一字一顿回答说:“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   “什么?”左立稍微挪动位置,想坐得近一点:“跟我有关吗?”   覃望山眼神不动:“我好奇你的酒量,你到底能喝多少?”   左立咬着嘴唇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醉了?”   覃望山的眸色深沉,露出一点很难捕捉的茫然,这是他无法掌控的事情:“我不知道。”   左立笑了起来。他先是轻轻的不发出声音地笑,紧接着肩膀抽动起来,无法抑制地捂住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覃望山沉静着脸色,看着左立发了疯一样。就在左立以为他要走开或者是露出不耐烦表情的时候,覃望山坐了过来,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控制住他崩溃边缘的情绪。左立很想说点什么,以此证明自己没有疯。可是他失声了。   隔了好一会儿,覃望山说:“左立,中秋节跟我去家里吃饭吧。”   左立转动头颅,不太明白。这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邀请,覃望山在强行把他从泥潭一样的情绪里拖拽出来。   “只有我和你,还有两位老人家。”覃望山说:“不会让你尴尬的。”   左立仍旧没出声。   “你不愿意吗?”覃望山叹了口气,轻轻拍着着左立的背:“可是我想和你一起过。” 第74章 喜5   喜5   中秋节当天,左立轮休。前一天晚上覃望山没有回来,住在了他父母家里。左立一个人住,作息健康得惊人,到点就睡,按时起床,吃早饭、浇花、看书。中午吃的是外卖,午后阳光煦暖,左立坐在飘窗上晒得犯困,专业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挣扎了一会儿,决定去睡午觉。   迷迷糊糊之间,电话铃声吵醒了他。摸索着抓起手机,用不太清醒的声音说:“……喂?”   “在睡觉吗?”   左立揉了揉眼睛,勉强清醒:“要起来了。”   打电话来的人是覃望山,他说他现在从梁教授家出发过来接他。左立恍惚中应了声好,挂掉电话之后才反应过来。他翻身起床,赤着脚在卧室内来回走了两趟,回身看到穿衣镜里乱糟糟的自己,决定出门前洗个头。比起第一次去梁教授家,左立感觉到加倍的紧张。他毫无紧张的道理,但紧张就是莫名其妙滋生,甚至衍生成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他翻了翻衣柜,捡了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连帽衫,底下套了条浅色的牛仔裤。刚洗完的头发柔软地覆盖在额头上,镜子里的模样比平时乖巧,像个在校大学生。   覃望山接到左立,并没有直接往梁教授家去,而是带他去了附近一个大型菜市场。覃望山说今天中秋阖家团圆,家里做饭的阿姨也放假了,没有人买菜,他得充当采购的角色。   菜市场面积很大,更像是批发市场,人来人往中不少蹬着电三轮进货的餐饮老板。覃望山告诉左立,这里是季霄钦点的采购地点,但他不会挑选,全都指望左立。左立平时会自己做饭,但是手艺平平、糊口而已,而且他不喜欢做饭,不过对于砍价倒是颇有心得,只是这一面没机会在人前展示。买鱼的时候左立撩起袖子,十分熟稔地从缸里往外捞鱼,动作熟练得像是一个在此打工多年的鱼贩子。他挑了一条最大的,问覃望山:“这条怎么样?”   覃望山用钦佩的语气说:“太好了。”   左立干脆利落地和老板砍价,说定价格后他给覃望山一个眼神,让他赶紧付钱。覃望山似乎在出神,左立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怎么?发现我是个世俗小人了吗?”   覃望山说:“我以为你只有上手术台的时候这么专业迷人。”   “那我是不是一脚从棉花上踩到了泥地里?”左立说:“小时候我总跟我外婆一块儿去买菜,这点儿功夫是为了省钱一步一步练成的。不过做饭轮不到我,所以我也就只是会砍价而已。”   覃望山奉承道:“是吗?我觉得左医生的厨艺也很棒,季老师比你还差点意思。”覃望山从小到大没有买菜做饭的经验,也没有供他发挥的战场。不管是在外公家还是自己家,长期都有做饭阿姨。   买完菜又去买水果,在左立的要求下,又绕了一大圈去梁教授最喜欢的点心铺子买了现制现售的月饼。覃望山说:“家里好多月饼,放着都没人吃。”   “没人吃是一回事,我总不能空着手上门吧。”左立说:“你骗他们说我是你的远房亲戚,但我不能真拿自己当家里人。”   覃望山听了没说话,半晌才嗯了一声。   到梁教授家里差不多下午4:30左右。季霄开了院子的大铁门,在院子里的石桌石凳前喝茶,顺便等着覃望山买食材回来。覃望山的车一露头,季霄就放下手里的茶杯迎出来。等他们从车里下来,季霄问的第一句话是“你买的菜呢?”,然后向跟在他身后的左立笑吟吟地招了招手:“小立来啦。”   “季老师好。”左立大声打招呼。他上前一步搀着季霄,覃望山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梁教授一直在二楼书房待着,听到楼底下的动静,走到楼梯中间向下探出头,神情严肃地问:“怎么才到?”   覃望山举了举手里的东西:“季老师安排我买菜去了,有你爱吃的鱼。”   左立仰着脖子招呼道:“梁教授好。”   梁世云眼神扫过楼底下的三个人,点点头,然后吩咐覃望山:“上来陪我下棋。”   覃望山不大乐意,他说:“梁老师,今天叶阿姨不在,我得帮忙下厨。”   左立立刻小声说:“我给季老师打下手,你去陪梁教授下棋吧。”   覃望山故意提高声调,不知是说给谁听的:“怎么能让外人下厨?”   季霄瞪着覃望山,嫌他不会说话:“怎么能说小立是外人?”   覃望山眨巴眼睛看着梁世云,梁世云嗯了一声:“不是外人。”   季霄张罗着要给左立倒茶,左立连忙拦住她,笑说:“刚说了我不是外人,季老师,我自己来。”   覃望山放好东西就上楼去陪梁世云下棋,留季霄和左立在楼下聊天。季霄新烫了头发,灰白夹杂都染成了灰黑色,看起来年轻又精神。她笑得很慈祥,褶子堆在眼尾,让左立想起自己的外婆。两人聊了一会儿家常,季霄问左立:“小立,你平时自己做饭吗?”   “做。”左立点头:“但是做的不多,手艺也不行。”   季霄自然很明白为什么:“你们医生忙,没时间好好做饭。山山也是一样,作息不规律,他自己也不愿意做,应酬又多还挑食,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正经饭。你不知道,叫他回家来吃饭有多难。”   “挑食?”左立没察觉这一点:“我没发现他挑食啊。”   季霄笑出声:“他呀,能装,不让别人猜透他喜欢什么。山山不爱吃白煮蛋,但是呢他妈妈早饭总是准备白煮蛋,全家人一人一个,他呢,就把白煮蛋留到最后吃,三两下囫囵吞了就走。其实是含在嘴巴里,背着人偷偷去厕所吐掉。他妈妈粗心,直到上了大学才发现他根本不爱吃这个。”   能装这一点倒是符合覃望山的人设,左立也跟着笑。调侃了几句“覃叔叔”,他说:“季老师,我手脚快,你尽管吩咐我来干。”   季霄看了一下时间,扶着腿说:“那行。今天得早点开饭,等会儿还有客人来呢!”   左立没听覃望山说还有客人,不禁问道:“覃叔叔没说还有客人,不知道菜买的够不够。”   “自家人,也不是来吃饭的,就饭后来坐坐而已。”季霄笑着拍左立的手背:“山山那混小子,还真让你叫他叔叔啊?”   左立一听,想到别处,禁不住难为情。季霄发话:“他就比你长几岁,该叫哥。实在不行,就叫名字。” 第75章 喜5   喜5   左立挽起袖子开干。他厨艺普通,刀工却十分不错。按照季霄的要求杀鱼、切片,手起刀落,杀伐决断。刀下鱼片晶莹透明、薄如蝉翼,甚至剖出一条完整的鱼骨来。季霄看了很是赞叹,说梁世云和他同是医生,却拿得了手术刀拿不了菜刀,这么多年下厨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把厨房搞得乱七八糟。   左立说:“医生和医生也是有区别的,梁教授拿手术刀是顶级的,自然没有精力杀鱼了。我要是有梁教授一半的功力,也不拿菜刀了。”   “你这孩子真会说话。”季霄笑着问他:“小立,你有女朋友了吗?”   左立正弯腰洗杀过鱼的菜刀和菜板,他没抬头:“没呢。”   “谈过几个啊?”季霄突然八卦起来。左立没有被催婚的经验,感觉十分新奇,如实回答说:“只谈过一个。”   “那为什么没成呢?”季霄问。   左立想了想,犹豫着说:“可能是对方家里有阻力,可能是对方没认真,也有可能就是不合适。不成也很正常,我这个条件……”   “为什么没成不是靠猜的。”季霄摇摇头,不赞同地说:“人与人是需要磨合的,不能有一点困难就退缩。两个人要组成一个家庭很难得,互相包容才能长长久久。不用真心,怎么能走到最后呢?”   左立被说中了心事,几乎要以为季霄已经知道了他和覃望山的事情。他心虚地看着季霄,又不敢看她的眼睛。左立急于转移话题,把祸水引到覃望山身上,说:“覃望山……他怎么还没结婚啊?”   季霄一听就皱眉:“他没个定性。问起来呢,就说是有女朋友。叫他带回来呢,说刚谈还没稳定,过一段时间再问,就说已经分手了。我反正是懒得管他了,让他爸妈去管。”   左立低头挑了挑眉,不知道这是覃望山应付家里的策略还是确实如跑马灯似的换女朋友。季霄又问了几句左立的情况,热心地说:“我要是碰到合适的,给你介绍。”   左立忙说不用,季霄也没坚持。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把危险扼杀在摇篮。季霄十分欣赏左立的刀功,一切能切丝的都让他切,土豆丝、黄瓜丝、萝卜丝,整整齐齐码放在盘子里。左立是切配师傅,季霄是掌勺大厨,两个人在厨房里干的风生水起。   覃望山悄摸摸进来,站在左立的背后看他切菜。厨房里油锅滋滋响、油烟机轰隆隆,季霄和左立都没发现有人进来。转身撞在了覃望山身上,左立哎呦一声,覃望山扶住他说:“你小心点儿。”   季霄抬头问:“你们不下啦?”   覃望山直摇头:“梁教授那个瘾,哪儿有结束的时候。我说我肚子痛要上厕所,偷摸跑下来的。我来给你们帮忙。”   季霄说:“我们都快忙完了,你就别添乱了!把炒好的菜端出去就行,你也就配干个。”   “遵命。”覃望山嘴巴里说着,却纹丝不动挨在左立旁边看锅里的土豆丝儿,说:“你切的啊?”   左立骗他:“季老师切的。”覃望山笑着摇头:“可拉倒吧!季老师别的都好,就是刀工不敢恭维,她切的土豆丝跟薯条似的,你看看这些都快比我头发丝还细了。左医生真是好刀工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贤惠,真是贤惠。”   季霄腾出手来拍了覃望山一巴掌:“瞎说什么呢!吃现成的就别挑三拣四,有薯条给你吃就不错了。浑身上下只有一张嘴厉害,小立比你强多了,我看到时候就只有你一个人找不到老婆。”   “我可不止嘴厉害吧?”覃望山笑嘻嘻的,若有所思地看着左立:“小立这么宜室宜家,也没见他有女朋友啊。”   左立的心狂跳,假装听不懂覃望山在说什么。他抬起手,把油麦菜倒进油锅里。滋啦一声,油烟蓬起。季霄没有听清覃望山的最后一句话,催他:“好了,赶紧把菜端出去,叫你外公下来吃饭。”覃望山又跟季霄顶了两句,才一手一盘菜端着出去了。   煲在砂锅里的汤好了,所有的菜就都齐了。各色菜肴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季霄招呼这大家举筷。这顿饭吃的轻松愉快。虽然梁世云平时比较严肃,但他聊起工作和学术上的事情,左立很愿意听。季霄为人又十分随和,思想新潮毫不落伍,覃望山也见缝插针插科打诨,逗得老人家呵呵直乐。一切让左立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中秋之夜、阖家欢乐,他和覃望山真的是一家人,这是一餐最普通的家常便饭。可是这种错觉如同薄雾,稍微靠近就看得清真相。   饭后,左力主动要去洗碗,季霄按住他不让,说:“让刚刚做饭没出力的人洗碗,洗完再切个果盘。我去泡壶茶,等会儿到院子里看月亮。”   覃望山唉声叹气,讨好似的看着左立:“这么大一桌子啊,你忍心看我一个人洗吗,小立?”   左立飞快地看了一眼刚走开的季霄,警惕地说:“你想干什么?不怕季老师和梁教授听见?”   “果盘你来帮我切吧?我不可能弄一个果盘出来。”覃望山答非所问,对他拱手。   左立在别人家做客,总有一种乖巧的自觉。他同意了,和覃望山一起收拾好碗筷端进厨房里去。覃望山洗碗,左立洗水果。洗到一半,覃望山的电话不住地响,他冲掉手上的泡沫,接起电话走出去:“喂,我在家……”   覃望山的声音渐渐远去,左立帮他把剩下的碗全部都洗了,然后开始切水果。左立不懂摆盘,尽量把每种水果都切成同样的形状。过了一会儿,覃望山打完电话回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左立感觉到一股焦躁。覃望山踱着步,深呼吸之后他靠过来问:“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左立把果皮递给他帮忙扔掉:“不是要看月亮吗?”   覃望山微笑着靠得更近,热气扑在面颊上:“那都是季老师的诡计,多留一会儿再多留一会儿,一会儿又一会儿,时间晚了就正好睡在这里。你想留下来住吗?”   作者有话说:   要考试,真愁人 第76章 喜5   喜5   左立的确是不太习惯留宿在别人家里,但也不到反感的地步,他随口一说:“你不想我留下来住?”   覃望山一只手搭在左立肩膀上:“别的房间没收拾,要是住在这儿,咱俩得睡一张床。你愿意吗?”   左立嘴巴里说着“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但想到在梁世云家里和覃望山同床共枕,的确产生了一种不太强烈的背德感。覃望山的手慢慢从肩膀滑倒腰间,虚虚地拢住他:“那我去跟季老师说一声,今晚就不走了。”   左立的心跳得飞快,心虚感和刺激感交叠着。他推开覃望山,回身把用过的刀和菜板洗干净收起来,然后才说:“还是回家吧,别给梁教授和季老师添麻烦。”   覃望山面露失望,难过地叹气:“你嫌弃我。”   左立诧异了一秒,然后看出他在开玩笑,但却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我不嫌弃你啊,那你现在马上立刻去出柜。”   这个话题十分敏感,左立刚说完就后悔了。不待覃望山回答,他就往外赶人:“你快点把果盘拿出去吧!我再把月饼也切一切,梁教授应该吃不了一整块。”   “好。”覃望山站了一会儿才应,然后端着水果盘子出去了。左立松一口气,目光向窗外放空,盯住院子里一丛半人高的万年青。院子里的植物和这栋建筑一样,已经有些年岁了,长出了一种稳重豁达的气质。绿植后面的遮阳棚褪去原色,底下的石桌石凳被磋磨的温柔敦厚,和左立此刻的心境完全相反。他想,覃望山不想留宿的原因很简单,不想在人前展露任何一点亲密关系。待得越久,破绽越大,邀请他一起过中秋是能够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温情,他应该识趣才是。异地处之,在家人面前,他也开不了口说自己喜欢男人。   想完这些,左立心里松快了一些,动手把白天买的月饼拆出来切好。端着盘子出去,客厅里没有人,人声都从院子里传来。左立在门廊处低头换拖鞋,听到院子里铁门嘎吱打开的声音。   梁世云的这处院子是上个世纪建成的,对开的大铁门也是老家伙,开关时声音刺耳,但也一直没更换过。   左立听到一个熟悉的说话声。在大脑做出判断之前,他就已经抬起头来了。   “季奶奶,现在正是吃螃蟹的时候,我来给你们送点螃蟹。这一筐子是我专门挑的,又肥又大,我知道梁爷爷喜欢吃。”   “谢谢骢骢,快进来坐。”季霄的这一句话同时传进在场另外三个人的耳朵里,三道视线交汇,只有一个人急剧地变了脸色。丁少骢手里装螃蟹的保温箱还没放下,脸上的笑容还没收住,嘴角就已经控制不住地拉了下去。覃望山坐在棚子底下,正在低头倒茶,左立看不见他的表情。左立一惊之后很快镇定下来,端着装月饼的碟子走到石桌旁边。   丁少骢终于回过神来。他毫不掩饰地盯着左立,打量他说:“怎么左医生在这里啊?”   “骢骢,你也认识小立?”季霄奇怪,想一想又明白了:“是了,你是跟医院打交道的。”   丁少骢一边点头一边说:“何止是认识,我们可是……”后面的话却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怎么说。稍顿,他把目光转向覃望山。   “左医生怎么在你这儿?”   丁少骢一字一顿重复这个问题。他是看着覃望山说的,语气听来正常,但表情却有些狰狞。季霄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笑道:“你不知道,小立是山山他爸老家的亲戚,拜托山山照顾一下。我想着小立在溪市也没别的亲戚,就叫过来一起过节。”   “老覃,你们家还有这门远房亲戚啊?”丁少骢脸上的冷笑都几乎要挂不住了。覃望山抬起头直视丁少骢快喷出火来的目光,无所谓道:“可不是亲戚嘛!”   碍于季霄在场,丁少骢咬着后槽牙忍住了没发飙,阴阳怪气说:“怪不得最近都见不到你人,原来你是真的忙啊!”   覃望山如同无事发生,先点头再说:“每年九、十月份都是诉讼的旺季,可能天干物燥,大家的火气比较重。”   左立听他们言语之间一来一回,刚开始那一点歉意和惊吓已经完全消散。他从没跟丁少骢有过什么,喜欢覃望山也并不是错。他给季霄拿月饼吃,一共三个口味,有甜有咸。季霄让他也吃,左立拿了半块,广式的饼皮油浸浸的,椰蓉混杂着桂花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浓得发腻。半块月饼落肚,他向季霄告辞:“季老师,时间也不早了,我该走……”   告辞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丁少骢截住:“左医生,你怎么回事啊?我刚来你就要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躲着我呢!咱们也有个把月没见面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坐下来聊聊天呀。”   覃望山轻哼一声,说:“你跟他有什么好聊的。你是来送螃蟹的吧?放下赶紧走人。”   季霄再迟钝也听出了不对头,以为是丁少骢和覃望山闹了别扭。这两人从小到大也吵过不少架,小时候她管过,现在却不管了,于是站起来说:“你们聊,我进去看看梁教授,他该吃药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了,丁少骢没了顾忌,直接质问覃望山:“老覃,你他妈回答我,左医生为什么在你家?”   “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左立出声,语调平淡,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丁少骢看看左立,仍旧问覃望山:“我问你话呢,覃望山!你和他……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说是什么关系?”覃望山回看过去,漫不经心地说:“纯洁的朋友关系?”   被压抑的怒气噌的一下蹿上来,丁少骢大步走到覃望山面前,抬手一拳挥出:“你他妈对得住我吗!”   覃望山侧头躲了一下,但没完全躲过,拳头擦着他的脸划过去,指甲在下巴上留下一条红印子。覃望山嘶了一声,反手握住丁少骢的拳头,压低声音说:“你确定要在这里动手?”   丁少骢狠狠甩开覃望山,压抑着声音里的愤怒和不解:“覃望山,你对得住我吗?你明知道他……”   覃望山站了起来。他目光锐利,身高和语调都给人强烈的压迫感:“我明知道他什么?他是你的所有物吗?你们有什么关系吗?他答应过你什么吗?”   一连几个问题像耳光一样,扇得丁少骢发懵,他还是强自撑着一口怒气:“覃望山,你身边的莺莺燕燕已经够多了吧?为什么还要去招惹他!”   “丁少。”左立出声喊他:“是我主动的……是我招惹的覃律师。”   “你……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他的声音有些发抖,问左立。   左立咬了咬唇,点头。   丁少骢知道自己彻底没戏了。和覃望山相比,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有钱。可是左立在他心目中,又偏生不是一个可以用钱买到的人。覃望山长得好又事业有成,在个人魅力上的确远胜他,这是丁少骢一直以来就知道的事情。对于左立的用处上来说,梁世云一句话可能也比他去求丁中展有用。身份和社会地位给感情贴上了标签,覃望山是真诚的、多情的,而他丁少骢则是游戏花丛的富二代,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   丁少骢垂头丧气、声音苦涩:“你们……什么时候的事情?”   覃望山反问他:“什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们俩。”丁少骢用手指点着他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第一次见面是在丁少骢的生日聚会上,第一次独处是丁少骢让覃望山送左立回家,第一次私下约见是因为丁少骢借覃望山的车去接左立,左立把手机“忘”在了车上,第一次上床是在丁少骢开的度假村里。这些第一次让左立觉得问题很难回答,好像不管怎么狡辩,都是他们的错。左立不知道覃望山是不是有同样的感受。   覃望山想了想:“有一次你找我借车,结果他把手机落在我车上了。我们是这么联系上的。”   丁少骢没想到他们那么早就有了私底下的联络。其实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在度假村的时候,他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场不对,尤其是覃望山把左立从水里救出来之后。但那时候他太得意了,总觉得左立是他的囊中之物,计划盘算的都是如何请君入瓮。现在回想,桩桩件件、蛛丝马迹,全都有迹可循,只怪自己太迟钝太自负,也怪他太相信这两个人。   丁少骢满心懊丧,把目光落在左立身上,看着他久久移挪不开。左立没有回避,也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半晌,丁少骢猛地锤了一下铁门。一声闷响过后,他垂着脑袋叹了口气:“……算了,我走。”   “丁少。”左立叫住他:“你刚来,陪季老师和梁教授坐一会儿吧,该我走。”   说完他看向覃望山:“我去跟两位老人家说一声。”   覃望山点头:“我跟你一起。”   看他们夫唱夫随的样子,丁少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说:“我走我走!”   左立说不上什么感觉,总是一直悬起的心落了地,觉得踏实了。他抱歉地冲丁少骢笑了一下,推开入户门,走回室内去。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覃望山却没跟来。覃望山和丁少骢之间应该还有话没说完,左立管不着也不想管了。   季霄扶着二楼的栏杆往下望,看见左立走进来,小声问他:“山山和骢骢吵起来了?”   “没事,季老师。”左立摇头,并再一次向她告辞:“季老师,我要回去了。”   季霄果真如覃望山所料那样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多坐一会儿啊。时间晚了就在这里睡。”   “不了,太麻烦你们了。我明天要上早班,回去住比较方便。”左立说道,又打消她的担心:“我已经叫了出租车了。”   “要上班啊。”季霄说着,没有继续挽留,也没有客气地说让覃望山送他。左立明白她是担心覃望山送人之后一去不复返,左立不想成为覃望山逃跑的帮凶,笑着挥手:“季老师,麻烦帮我跟梁教授说再见,我就不上去了。”   作者有话说:   要开心哦 第77章 喜5   喜5   同季霄告辞之后,左立先去洗了个手。覃望山和丁少骢在院子里说话,虽然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左立还是能听清零星的字眼。像是争吵,但又不像是,偶尔还夹杂一两句女人的声音。左立洗完手,从入户门的台阶上走下去,视线转弯,他看到了女声的来源。那是一个高挑细瘦的长发女孩儿,她恰好站在院子里的灯柱下面,整个人被揉在了光晕里,显得美好而耀眼。女孩儿穿着白色连帽卫衣和淡蓝色窄腿牛仔裤,看起来年纪不大,打扮得像是和左立穿了情侣装。他们听到推门的动静,齐齐向门口看过来。左立不知道女孩儿的身份,看他跟覃望山和丁少骢聊天的熟稔态度,想必是很熟悉的朋友。出于礼貌,他点头微笑,然后对覃望山说:“我叫了车,走了啊。”   覃望山的身体没动,他说:“我送你。”   丁少骢怪笑着抓住覃望山的肩膀:“老覃,昕昕是专程来看你的,你怎么能丢下人家就跑了呢?左医生我来送。”   “我是来看梁爷爷和季奶奶的,谁要看他。”女孩儿嘟囔着说。   左立的目光飞快从覃望山和女孩儿的脸上扫过,想着这一位大概就是季霄说起的“客人”。他甚至想,覃望山洗碗时那通电话就是她打来的,接电话之后展露的焦虑可能也是跟她有关。要不是丁少骢突然出现,覃望山可能已经带着他离开了,根本不会和这个“昕昕”碰面。   左立维持着礼貌的笑容:“不用麻烦了,车很快就到了。”   丁少骢阴阳怪气地替覃望山送客:“那就不送了。我跟老覃还有昕昕可要好好续续旧呢!”   名叫昕昕的女孩儿打量左立:“这位哥哥叫什么呀?你们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丁少骢说:“你怎么知道是哥哥呢?万一他比你还小呢?”   女孩儿瞪丁少骢:“那也得叫哥哥,不然把我叫老了。哥哥,你叫什么呀?”   左立不太想听他们耍嘴皮子,简洁地回答:“你好,我叫左立。”   女孩儿一拍手:“哦,我知道你。你是梁爷爷的学生吧?我听季奶奶提起过你。我叫姜昕,是……他俩以前的邻居。”   左立不想费口舌去纠正他目前还不是梁教授的学生,只点了点头:“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左立走向大门,路过覃望山身边时被他拉了一下。左立停下来,惊讶地看着覃望山,覃望山说:“还是我送你吧。”   左立没有再次说拒绝的话,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覃望山,又看一眼姜昕。丁少骢恨不得跳起来打断覃望山的手:“哟,又不是大姑娘家,非要你送啊?”   姜昕也说:“你怎么回事啊?左医生都说叫了车了,你还非要送。以前没发现你么热情好客啊?”   覃望山没看姜昕和丁少骢,眼神落在左立脸上:“我送他上车。”   左立和覃望山一前一后从院子里走出来。门前的一段车道上,路灯坏了两盏,只凭借一点月光照路。两人皆是沉默,话也无从说起。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左立微微抬头,望向天空中那轮月。莹白的一樽,像只敲碎了边的瓷盘,不是最完美无缺的形状,只是一件瑕疵品。   覃望山的声音忽然沙哑:“姜昕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她爸和我爸是战友,所以……”   “你心虚吗?”左立审视着他。   覃望山没想到左立这么问话,摇头。左立说:“那我不关心她是谁。”   半分钟过后,左立看到了自己叫的那辆车,闪着尾灯停在不远处的车道上,同时他接到了司机的电话。左立一边接电话,一边向覃望山挥手,然后转身朝出租车走去。   薄薄的、轻纱一样的光笼着他,淌在他的皮肤上、淌到他的脚下。左立一步一步往远处走,踩碎了满地十五的月光。 第78章 醉1   醉1   虽然已经过了十二点,覃望山还是选择回家。缓缓抬起的栏杆、叮咚一声打开的电梯门、入户指纹锁的蓝光、半掩的卧室门。他越过一道道障碍,终于回到那个人身边。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卧室内漆黑一片,只有电子钟发出微弱的荧光,指示着时间是1:27。这已经是新的一天,中秋节已经过去了。   左立睡得并不踏实,一直不停地翻动着。最近他产生了轻微的入睡障碍,甚至在睡前喝了一小杯高度白酒来助眠。一开始,覃望山以为他并没有睡着、或者是自己的动静吵醒了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左立只是因为浅睡眠而不停地在翻身。覃望山走到床前,蹲下来仔细地看着左立朝向他的半张脸,手放在枕头边,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   覃望山闻到了淡淡的酒气。这种味道让他产生了破坏的冲动。他很想打开窗帘、打开灯,哗啦啦一声,让月光照进来、让世界亮起来,让他不再受夜的蛊惑。但他到底没有动,只是静静地、一瞬不瞬地看着睡梦中的人,跟着他的节奏一起呼吸。   也许是覃望山滚烫的气息扑到了左立的脸上,也许是他本就要醒了,左立眼睛微微睁开,怔怔和覃望山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又闭上眼,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你从哪里回来?”   “电影院。”覃望山刚看完午夜场的电影,是送完姜昕才回来的。左立下意识皱眉,翻过身,用背对着覃望山,又睡过去。他含糊地吐了几个字,覃望山没太听清,似乎是在问“好看吗”。   “不好看。”   这句话覃望山是在心里回答的。他注视着自己放在左立枕边的手,往前探身,试图看清他的表情,然后用很轻很细的声音问他:“左立,你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吗?”   左立的眼珠子动了动,没有回答,也没有醒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发出均匀的呼吸,终于安稳地睡去。覃望山再一次碰了碰左立的头发,站起来走出房间。门内是黑的,门外也是黑的,好像梦游一样。   睡梦中的左立是听到了覃望山的问题的,他很想说我当然记得,但是太困了,声带怠于发出声音。在梦里,大脑用画面的形式回答了这个问题。梦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在初见的KTV包厢里,左立坐在角落看着覃望山推开门走进来,一口气喝掉了吧台上一连八个深水炸弹。目光漫不经心,动作表情却带点江湖气,和他西装革履的打扮不太相宜,左立的脑海中立刻浮出衣冠禽兽四个字。梦里的覃望山没有忽视他,而是直接朝他走过来。   在去参加那次生日聚会之前,左立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答应丁少聰了。像丁少这种富二代,不过是贪图一时的新鲜感,玩一玩、闹一闹,也就过去了。可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富二代的几句话、无足轻重的举手之劳就是人生中的重要转折,就可以改变命运。他想得很通透,也觉得感情这东西很无所谓,可就是那一晚、只一眼他飞快地推翻了自己原来的计划,上了覃望山的车。   梦里的覃望山向他伸出手,没有说话,可是他们互相看懂了眼神。好像他们集体魂穿回了初相识那一天,当着所有不知道未来将要发生什么的人,牵着手从那个喧嚣的包间里逃离出来。   多么美好又多么不切实际。   左立早上准时被自己的闹钟吵醒,一只手盖在眼睛上又眯了两分钟,才缓缓坐起来。屋外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记起来昨晚覃望山似乎是回来了的,好像还跟他说了会儿话,但谈话的内容一点儿也没有印象了。身侧的枕头没有任何压痕,覃望山昨晚应该睡在客卧的。他起身下床,把卧室门打开一条缝,没有看到覃望山的身影,却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覃望山说:“我来解决,你放心。今天上班之后我就联系叶老师,你把晚上的时间空出来,我带你去见他。”   “嗯。轩轩我让许畅去接吧,最好是约在津广大厦,大家都方便。”   覃望山一边讲电话,一边往卧室走,正好和从主卧探出一个脑袋来的左立对上视线。这姿态有如偷听,左立觉得有些尴尬,干脆大大方方直接问:“一大早,谁的电话啊?”   左立从不打听覃望山的事,都是他说就听一耳朵,不说也就不问。他们关系之中的分寸感,左立一向很注意拿捏。覃望山说:“一个离婚官司,女方发现男方在转移财产,也涉及到公司的股权变动。”   左立似懂非懂,问:“像陈哲那样吗?”   覃望山摇头说:“跟陈哲那个不一样,正儿八经的离婚官司。”   左立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是我认识的人吗?”   覃望山点头:“算是吧。”   覃望山没有直接把名字讲出来,左立就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覃望山握在手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看着手机屏幕没有作声,抬起头又看左立一眼。左立往后缩了一步,说你接吧,我洗漱去,抬手就要关门。   覃望山喊他一声,亮出手机给左立看,来电人是丁少聰。   丁少聰是横在他和覃望山之间的敏感话题。谁都不能忽视他的存在,只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提起才对。昨晚算是彻底撕开了遮羞布,总要有个说法。   左立问覃望山:“你打算怎么跟丁少谈?”   覃望山反问左立:“你希望我怎么跟他谈?”   要说对于丁少聰完全没有愧疚,其实也不是,但是这种愧疚极其微小,毕竟从头到尾左立都没有刻意去骗过什么。而且他也明白,丁少聰再喜欢他,也是把他当成可以明码标价的交易品,他能够付出多少,想要得到多少,是否可以稍微吃亏,全都计算的清清楚楚。   于是左立道:“你觉得该怎么谈就怎么谈吧。本来也与我无关。”   覃望山说好,那就我来处理。 第79章 醉1   醉1   由于覃望山提前预告了今晚不会回来,所以左立下班也不积极,在单位食堂吃完饭之后才走。一身疲惫亟待热水冲刷,他只想洗个澡赶紧去睡觉。大约在8:30左右,他接到了覃望山的来电,声音听起来不太确定:“左立,你现在在家吗?”   左立回答:“我在家,有什么事吗?”   覃望山说:“有一个文件袋忘在客卧的书桌上了,我现在叫一个闪送回家来取。到时候你帮我给他一下。”   左立问:“很着急吗?”   覃望山说:“今晚上要用。”   左立又问:“要送到哪里?”   覃望山顿了一下,说:“津广大厦。”   津广大厦距离家有一段距离,他计算了一下,如果自己坐地铁赶过去,需要半个小时,比闪送更快。于是左立说:“我刚好有空,给你送过来吧。”   覃望山犹豫着说:“还是叫闪送吧,你跑一趟也很麻烦,而且我今晚事情多,没办法陪你。”   左立笑了:“送一趟东西有什么麻烦的,你来接我下夜班的时候,在便利店等上几个小时就不麻烦了?你不会是不愿意我来吧?”   “等你不是麻烦。”覃望山说:“好,那就请你跑一趟吧。”   覃望山让左立下地铁的时候给他发信息,他会在津广大厦一楼的星巴克门口等着。左立到达指定的地点,给覃望山打电话是忙音。他在星巴克门口等了五分钟,然后打了第二通电话。   第二通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沙哑的声音像被轮胎碾过一样扁:“你好。”   这个声音太有特色了,左立一下子就辨认出来是冯妮娜。但冯妮娜没有认出左立的声音,可能电话的备注也并非姓名,她说:“谁呀?”   左立说:“你好,有一份覃望山先生的闪送。我现在在商场一楼。”   “那你送上来吧。”冯妮娜很不耐烦:“我们在四楼的天下荟萃,正对扶梯口……”   左立没答话,电话又交回到覃望山手里:“你到了?”   “嗯。”   “我马上下来,你等我一下。”覃望山飞快地说着,掩盖住了冯妮娜的声音。他的步伐匆匆,从手扶梯上奔下来,一眼就瞧见了拿着文件袋的左立。左立把文件袋交给他,覃望山说了声谢谢,又问他:“吃饭了吗?”   左立回他:“已经九点半了,早吃过了。”   覃望山点点头,想再说点什么,被左立抢先。   “你今天早上说的离婚官司,是冯妮娜吗?”   覃望山点头:“是的。她可能心情不太好,刚刚的语气……”   左立摇头:“我能理解。这个官司……你很重视吗?”   覃望山回答他:“我不接离婚官司,只是帮忙搭个桥,找的我师父的老朋友叶老师来接手。”   左立自言自语一般说:“你看起来很上心啊。”   覃望山想了一下,含糊地解释:“她……本来就是我的大客户。对于我们这种职业,维护关系很重要,案源和人脉更重要,而且……”   “我要回去了。”左立打断他,他知道覃望山接下去会说什么,但是理性的答案无法安抚他内心的焦躁,干脆不听了:“再见。”   覃望山看出他不想听,但他当下也没时间说更多,只道:“你打个车回去吧,不要坐地铁了。”   左立点点头,目送覃望山坐电梯上升的背影消失。左立出着神,被一条信息提示音拽回来,点开来看,是覃望山发的:“等我忙完这一阵儿,我们找时间聊一聊。”   出租车上客区在商场的地下停车场,左立排着队等车,手习惯性地伸进口袋,却没摸到钥匙。他想起来是自己急匆匆出门忘记带,犹豫要不要给覃望山打电话借用他的钥匙,忽然的一声喇叭响,把左立吓一跳。他抬头张望,一辆白色的奔驰缓缓开过来,停在左立的前面。车窗降下来,一个男人探出脑袋:“真巧啊,小助理,居然在这里遇到你。”   左立迅速反应过来,他说:“我来给覃律师送文件。”   开车的人是陈哲,看他的眼神里尽是了然。他说:“可是覃律告诉我你早就离职了啊。来找人就来找人,你跟我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怎么样,你找到覃律了吗?”   左立以为自己反应够快,这下意识到疏忽。覃望山代理陈哲的官司这么久,一直打着交道 自己如果仍然在职,不可能一次都没跟陈哲碰面。于是他硬着头皮说:“我真是来送文件的,离职了也能帮帮忙,毕竟他是我叔叔。”   陈哲嗤笑一声:“叔叔!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真的把他当叔叔了吗?别自欺欺人了,小助理。”   多说多错,左立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他低头对陈哲说:“陈先生,我先走了,再见吧。”   “你住哪儿啊?我送你吧。”陈哲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很是寥落的样子。   左立摇头,陈哲叹气:“好了,小助理,你不用太难过。这个冯妮娜跟覃律看起来亲密,但她肯定不会成为你的婶婶。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吗?”   左立摇头,陈哲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啊。你上车,让我给你好好分析分析。”   左立想着反正没带钥匙,跟他找个地方聊一会儿也成。陈哲也不会吃人,就算吃人他也不怕。排在后面的车等得不耐烦,啪啪按起喇叭。左立没再犹豫,直接打开车门坐上去。 第80章 醉1   醉1   左立坐定,陈哲满意了,然后开始喋喋不休。他说:“你知道冯妮娜在打离婚官司吧?”   左立点头,表示自己知情。   陈哲笑着:“那你见过冯妮娜的老公吗?”   左立摇头:“没见过。”   陈哲大声地“啧”了一下,说:“她老公是一个标准的小白脸。人长得帅,谈吐也有风度,好像是中学老师。冯妮娜跟他结婚就是图他长得好看,想改善下一代的基因。”   左立没应声,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   陈哲因为公事和冯妮娜打过交道,当然谈公事的都是范贤增,他不过是个摆设。他絮絮地说:“冯妮娜是房产中介出身,一开始呢自己跑业务,低声下气地干,后来自己开店抽成。这些年楼市火爆,冯妮娜很快就完成了原始积累,开始自己买入资产。她现在主要做商业房产,一般涉及商业公寓、大型广场、写字楼之类的租赁和买卖,自己既是业主也做中间人。这个女人很泼辣的,也长袖善舞,每个男人都别想从她身上讨便宜。唯一的例外就是她的老公,冯妮娜像被灌了迷魂汤,把这个中学老师捧在手心里,以为自己有钱有能力,还拴不住一个男人?没想到老公不但出轨了,还转让了自己名下的股份给小三。而且转让的时候冯妮娜知情,不知道她老公用什么方法洗脑的。”   陈哲事无巨细说了一大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消息,左立安静听着。陈哲一直留心他的表情,他问左立:“你听懂什么意思了吗?”   左右摇头。   “用脑子啊!”陈哲有点无语:“首先,冯妮娜喜欢文文弱弱小白脸那一挂,覃律不太符合她的要求。其次,她刚吃了婚姻的亏,不可能这么快跳第二个坑。而且现在男方不同意离婚,这个离婚官司还有的打,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穷人是很容易喜欢一个人然后结婚的,但是有资产的人对婚姻很谨慎,所以冯妮娜不可能变成你的婶婶,你听懂了吗?”   左立点头,他非常认同陈哲其中的某几句话。穷人是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的,因为除了感情无所给予,只好将真心全部付出。而有资产的人可以付出金钱、付出人脉、付出很多穷人没有的别的东西。   陈哲又说:“我觉得吧,你还不如担心担心那个姜小姐,听说是覃律他爸介绍给他的,我碰到过她跟覃律在酒店吃早饭,两次。”   左立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晚在梁世云家的院子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儿。很奇怪,左立竟然想不起她的样子,只记得她的大概轮廓,像一副剪纸一样贴在他记忆的留白处。不过陈哲说的那家酒店左立有印象,覃望山也带他去吃过早餐。那次覃望山还打包了一份,左立关于这份早餐的去向终于有了切实的猜测。   左立的表情被陈哲尽收眼底,他叹了一口气:“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很难,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直男是难上加难。再说了,你根本没什么好值得难过吧?暗恋而已,他本来就是要跟女人结婚的,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区别?”   对于覃望山终究要结婚生子这个问题,左立是想过的。当初他问覃望山敢不敢来真的,覃望山用行动回应了他,他们之间没有只言片语的承诺。但两个男人之间的承诺要如何才能作数呢?注册结婚、向亲朋好友承认性向,在遗嘱上写上对方的名字?   看过陈哲和范贤增的例子,左立知道这些东西多么虚无。   左立对陈哲的话反应迟缓,陈哲以为他伤心欲绝,生出一点惺惺相惜的感情,自剖伤口来安慰他:“你要实在难过,你想想我。我的情况你知道了吧?覃律肯定告诉你了。跟老范二十几年,我们是领过证、办过婚礼,过了明路的夫妻,到头来我还什么都不是,他跟他前妻甚至没有离婚!我当了这么多年小三,却一直以为自己是光明正大的另一半!你知道吗?他那个老婆把结婚证甩到我脸上的时候,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感情没了,人也没了,那我得抓住钱,该是我的一分都不能少。”   陈哲状似洒脱:“至于感情嘛,有需要了就去谈个恋爱,嫌烦了就分手。开开心心地过,这一辈子一眨眼就没了。”   左立抬眼打量陈哲,和上次见面的时候相比,这个男人打扮得更精致,皮肤更加饱满润泽,如果左立富有经验,应该可以看出来他新近做了医美并且化了妆。手上的钻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浮夸的藏银装饰品。他不相信陈哲不难过,也不觉得带了二十多年的婚戒说摘下就能摘下。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尽管心灵上会留下长久的烙印,但生活里的痕迹确实会完全消失。说者有彼意,听者有此心,左立觉得空空荡荡。他的心像一种特定的透明容器,看起来容量可观,但其实被磨损出了无数小的破损和缺口,无法盛满真诚的爱意,看上去美好却只能打折出售。   “好了,别想了。”陈哲伸手拍了拍左立的脸让他回神,像一个长辈哄小孩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喝酒。”   左立忍不住咧嘴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喝不了酒。”   陈哲用手把刘海向后梳拢,甩甩头:“那就更好了。”   地下停车场的某处,闪光灯骤然闪起。两张关于左立和陈哲的照片记录着同一时瞬间、不同角度,陈哲的手挨在左立脸上,像温柔的安慰又像动情的抚摸。在不久的将来,以某种令人沮丧的方式呈现在覃望山面前。 第81章 醉2   醉2   陈哲带左立去了一家gay bar,说是要给他开开眼界,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他对左立大讲放纵的真谛,传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经验,却率先被来搭讪的年轻红发帅哥放倒。陈哲和红头发勾肩搭背开房去了,左立在吧台边喝完最后一杯,挤地铁回了医院。医院里有备用钥匙,但是左立懒得折腾一趟,就在值班室对付了一晚上。那天晚上是朱文韬值班,他难得出现在值班室,推门时吸了吸鼻子:“怎么有酒气?”   那时左立已经睡迷糊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第二天只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周四,左立却清楚得记得那天发生的每一件事。很长时间以来,事情一直在他脑海里来回重复播放,放大每一个细节,试图发现自己曾经犯错的蛛丝马迹。然而结论令人遗憾,他知道不管做什么,一切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落定,生活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杨海帆休假以来,左立跟着柏春阳出过几次门诊。那天上午门诊结束,左立去帮柏春阳洗茶杯,回来之后柏春阳问他:“小左,我手上现在有一个关于关节镜组织修复微创手术的课题,你有没有兴趣加入?”   左立受宠若惊,连忙说:“柏老师,我太想了!我一直对您的课题非常感兴趣,但是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不敢提出来。”   柏春阳说:“我看过你的研究生期间的论文,你是读运动医学的,也算和我这个课题专业对口。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呢,人也踏实肯干,我挺喜欢你的。不是我自夸啊,这个机会的确难得,如果你愿意,我把人员信息表发给你,你填好再交给我。”   左立千恩万谢,恨不得立马叫柏春阳一声师父。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左立的脚步轻快,有些轻微得意。高伟打人事件中,作为受害者的他选择了遵从院里的意思忍气吞声、息事宁人,这个研究课题是他应得的补偿。他在柏春阳面前大献殷勤,毛俊当然看得出来他的用意。雀跃的快乐很快被隐藏,对外仍旧保持辛苦和优点终于被看见的感恩。   整个中午他都在想这件事情,吃饭时也心不在焉。午休结束之前他去门诊大厅买咖啡,和林栩栩打了个照面。白大褂底下,林栩栩的肚子还不明显。林栩栩有话和他说,左立却皱眉,暗示她私底下再聊。两人如同最不相熟的同事一样点头而过,左立端着咖啡回到办公室,然后接到了来自王浩的电话。   左立平时跟王浩并无联络,他调去了院办之后一次也没碰到过。左立看到来电人时很惊讶,接起电话,王浩先是寒暄了几句,紧接着问他:“左医生,你现在有空吗?”   左立犹豫了一下说有空,然后王浩说:“麻烦你到行政楼三楼来一趟吧,有点材料需要你填一下。”   他想可能是研究课题的事情,答应着说:“好,我马上过来。”   左立来附二院这么久,去行政楼的次数屈指可数。左立按照王浩的指示,敲开了305办公室的门,开门的人是王浩。   王浩的脸上带着过分严肃的表情,虽然在看到左立的一瞬间放柔和了一点。左立心底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迅速放大。王浩把门向内完全推开,然后把他领了进去。305办公室分为内外两间,外面是会客厅,里面是办公室。会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院ji委办公室的孙华,另一位没穿白大褂,左立不认识。   孙华让王浩给左立倒茶,态度亲切地先问了几句左立的个人情况,然后转头小声询问另外一个人的意见。那个人点点头,孙华就转向左立:“今天叫你来呢,只是例行谈话。因为现在上面要整顿规范医务人员学术会议、行业会议的参会情况,从去年九月到现在,院内所有参加过相关学术会议的人员,都需要提交一份参会报告,主要呢是存档待查。但是为了避免出现造假、违背审查目的,所以需要你们现场手写。”   说罢他向王浩点点头,王浩交给左立一叠稿纸和一支签字笔。孙华说:“小左,你就在这里慢慢写,写完之后交给小王就行。”   尽管孙华态度亲和,但左立心里乱成一团。他一头雾水,但这种情况下又没办法提问,孙华也绝对不会多说,于是只能点头答:“好的,孙主任。”   距离八月初的那场骨肿瘤会议过去已将近三个月,左立仔细回忆着自己听过的报告,大致写了一些参会心得。手边没有资料可查,他只能凭记忆,两千字不到的报告,左立断断续续写了一个多小时。手机在动笔前上交了,房间内没有时钟,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室内并不热,握笔的手心却在冒汗,写到最后他开始出神,努力回忆着关于那场会议的所有细节。他原本不在参会的名单里,后来知道是丁少骢想办法把他塞了进去,他参会的名额、注册的费用都是由丁少骢解决的。难道是因为撞破了他和覃望山的恋情,丁少骢恼羞成怒,用这样的方法来打压报复他吗?   虽然左立觉得丁少骢不应该是这样小心眼儿的人,但人心隔肚皮,也不能确定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左立忽然想到了办公桌抽屉里的古龙水,那是丁少骢某次送给他的礼物。开封过后他只正儿八经用过一次,然后就塞进了办公桌抽屉最深处。此时,丁少骢的名字在脑海里闪过去,左立无端端就想起了香水的味道。   交完报告,王浩把手机还给左立,并且叮嘱说这件事情暂时对外保密,免得在医院惹起人心惶惶。王浩说完正事,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个调查主要针对在编人员,你不用太紧张。”   王浩的言下之意是左立只是临时工,不必对此过于紧张。不管这话是真心诚意的安慰还是阴阳怪气的嘲讽,都令左立感到胃部不适。他一只手压在胃部,脚步不快也不慢地下楼。   在楼底下碰到了徐正川,左立一愣,徐正川走到跟前和他打招呼。左立勉强笑了一下,徐正川抬下巴,问他:“你也是来写报告的吧?”   左立一脸茫然,徐正川满不在乎地说:“都过去这么久了,谁还记得呀?我可是什么都写不出来。孙主任他们也真是的,想一出是一出,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查起来了才发现什么材料都没有。”   左立问徐正川:“你也是来被约谈的吗?”   徐正川大方点头,一点也没有要保密的样子:“对呀,所有参加过行业会议、学术会议的人都要来。那个骨肿瘤会议我们不是一起参加的吗?”   徐正川落落大方的态度让左立稍微放松下来。徐正川出了名的消息灵通,他不当回事,大约是没什么要紧。   左立回到办公室在位置上坐定。室内只有他一人,猛地拉开抽屉,古龙水瓶子骨碌碌滚出来。茶色的不对称瓶身、融化状缠绕的logo攀爬着,仿佛在墓地里生长出来的藤蔓。左立是在覃望山的车上收到这份来自丁少骢的礼物,当时就打开闻了一下。丁少骢问他味道如何,他只是淡淡地表示很特别。那天溪市下着罕见的大暴雨,车窗内外都弥漫着雨水的腥气,香水的味道混杂其中,左立仿佛置身于大雨过后的郊外墓地。   他心里动过千万般念头,伸手把那香水拿了出来,对着空气轻轻地喷了两下。一种草木的味道弥漫开来,丧失了第一次闻到的那种甜腻得近乎腐烂的气息。左立对香水没有什么研究,更不懂什么前调、中调、后调,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被合成、浓缩后的所有味道。左立轻轻挥动手掌,驱散这一点味道,终于下定决心,拿出手机翻出和丁少聰的微信对话。他斟酌着打字:“有空见一面吗?”   左立打上一个问号,手指放在发送键旁边。他想象着丁少骢向自己承认一切都是他做的。一愣神的功夫,他听到小五妹的声音。   “左医生,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快跟我去看看吧,15床不知道怎么回事,血压一直不正常!”   左立立刻锁上手机,起身跟吴梅去病房。看了病人,左立怀疑有内脏损伤,又开了新的检查,并且上报给主治医生。忙完终于得了空当,小五妹跟他一起往回走,悄声对他说:“你知道吗?小丁总的公司出事了。”   吴梅以为他和丁少聰关系好,特意来对他说:“我听说善仁和医院的合作要终止,跟台的那个小葛已经一个礼拜没有来过了,不知道跟水吧出事有没有关系。”   左立感到十分诧异,水吧的事情早就告一段落,前几天还见到丁少聰,虽然场面不太愉快,但并没有显出因为事业不顺的沮丧。不过关于善仁和附二院结束合作的流言左立不止一次听到过,上一次言之凿凿告诉他这件事的人是齐铭。善仁和中心医院也有合作,齐铭辗转着打听这件事,可能也是早听到了风声。   吴梅叮嘱说:“你知道就行了,别往外说啊!我觉得这段时间……你私底下和小丁总也保持距离吧。”   吴梅说完就走开了,左立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他望向走廊的窗户,从十四层向下眺望,感到巨大的脱力和失真。回办公室录入病历,打了几行字发现录错了,又统统删掉重来。噼里啪啦敲击一阵,办公室只有键盘响起的声音。最新的邮件提醒弹出来,医院的招聘公告已经在官网上公示了,11月笔试,12月面试。左立犹豫,最后拿出手机删掉了那条还没有发出去的信息,然后把丁少聰送给他的古龙水扔进了垃圾桶。   因为没有掌握好力道,香水瓶盖被撞开,浓重的味道飘了满室。左立皱眉,起身把垃圾袋扎紧,重新换了个新的。   作者有话说:   要出差,大概十天,不知道能不能抽出空码字。 第82章 醉2   醉2   交接班后,左立穿上昨天的外套,用力拢了拢袖子。又降温了,明天要换一件更厚一点的,所以必须要回家。小夜班下班,他总是走同一条路,路过医院西大门外,习惯性地往同一个停车位看上一眼。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让他惊讶的是覃望山的车竟然在。   左立走过去。车熄火了,车上没有人,他向周围望一望,什么也没发现。再向前走,人行横道旁边的绿灯开始闪烁倒计时,左立加快脚步小跑起来。医院对面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覃望山来接他下班的时候,如果需要等待的时间较长,就会在那里坐一坐。   踩着最后几秒绿灯,左立在便利店门外,隔着一整块透明的玻璃门,看见了坐在用餐区的覃望山。他的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正低头讲着电话,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嘴角轻轻勾起,却没真正笑出来。左立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打电话的覃望山转头发现了他,冲他招招手。   左立走进去,覃望山已经收了线。左立停在两三个正常社交距离之外,问他今天怎么有空来。覃望山回答:“晚上吃饭碰到一个学弟,他在律所做的不开心想离职,就多聊了一会儿。聊完发现时间差不多,正好等你下班。”   深秋的空气干燥,左立的嘴唇干燥,然后粘滞地分开:“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万一我已经走掉了呢?”   覃望山坐着仰头看他:“正准备要打,你就来了。忙一天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什么?”   左力不觉得饿,但是被覃望山说得很应该饿。但他不想再跟他去那间有免费年卡的酒店吃宵夜,于是说:“想吃泡面。”   泡面的香气适时地飘过来。便利店新添了可以煮泡面的机器,这时刚好有一名顾客在扫码使用。在店里面购买泡面后现场烹煮,还可以另加鸡蛋和烤肠。左立露出十分心动的样子,覃望山说:“我陪你吃。你要什么口味?”   “要辣的。”左立说。覃望山很少主动吃辣,但他说:“那我也要辣的,你帮我选一个吧。”   左立点点头,然后转到泡面的货架旁边去了。他有些犹豫,最后选了两个一样的泡菜口味,是那种看起来颜色红艳但是辣度有限的种类。   覃望山一直坐在原位看他走来走去,接水、加蛋、扫码买单,左立每次回头,都能撞上覃望山看他的视线。这让左立觉得他是特意坐在那里不来帮忙的。   热腾腾的泡面煮好了,盛在一次性的纸碗里。左立端起来,热气扑在脸上,驱散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因为午夜的风带来的冷。左立坐下来,用叉子挑起面条,轻轻吹了吹。   泡面调料的香味让他感到踏实。今天对左立来说并不轻松,甚至可以称得上跌宕起伏。从见到王浩起就产生的胃部不适和轻微的痉挛被热汤抚慰了,左立轻轻吐出一口气。   就在同时,拿起一次性餐具的覃望山脸色变得难看,虽然又很快被泡面的蒸腾的水汽化开,但是身体的僵直和沉默一直持续到左立吃完整碗泡面。   左立吃完,擦擦嘴,转头看到了覃望山几乎没怎么动的面条。他忍不住撇嘴:“果真。”   “果真什么?”覃望山终于从某种思绪里解脱出来,抬头问左立。   左立说:“季老师说你挑食。”   覃望山笑了,但是态度敷衍:“是嘛。”说完之后,似乎觉得自己态度过于冷淡,又补充:“她是不是讲了我不吃白煮蛋的故事?”   左立点头嗯了一声。   “只是不吃白煮蛋而已,也不能算挑食吧。”覃望山说。   白煮蛋故事的中心思想是覃望山善于伪装和欺骗,左立想了想表示同意:“也对,我也没觉得你特别挑食。”   覃望山注视左立少时,他说:“可能因为你做的刚好都是我爱吃的,这是你的偏好和我的胃有缘分。”   覃望山说起“胃”,左立就忍不住把手放在自己的胃部,然后想起了自己白天被关在会议室里写报告的惶惶然。他问:“丁少他们家……是不是出事了?”   覃望山脸上本就稀薄的笑意凝结了,如同深秋早晨玻璃上的薄霜。他不回答问题,反问左立:“你见过他了?”   左立摇头:“没有,我是听说的。你也知道的,他们家和医院有合作,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有人传来传去。”   “我不清楚。”覃望山面无表情:“他没联系我。”   “那天你们没有见面?”左立好奇地问。其实他也不是真的好奇,“那天”指的是丁少骢一大早给覃望山打电话的那天,也是后来为冯妮娜离婚官司的事情忙了一整天的那天。   覃望山回答说:“是见过,但没聊别的。”   话题到此戛然而止,他们没有继续下去。覃望山主动起身收拾了垃圾,分类之后扔在便利店门口的垃圾桶里。覃望山穿过人行道去开车,左立抱着胳膊站在马路上看着他掉头。夜里的风无孔不入,轻而易举穿透衣物、穿透皮肤。左立整个人都瑟缩着,想把自己裹成一团,用最小的散热面积保存体温。好在覃望山很快把车开过来了,他打开车门坐上去,搓了搓发冷的手。   在车门车窗密闭的空间里,覃望山一直皱着眉头。左立察觉到覃望山情绪不高,可明明刚见面时一切都很正常,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令覃望山低落,关心道:“今天很累吗?”   覃望山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把所有窗户都降了下来,让呼呼的风哗啦啦全部灌进来。左里打了一个寒颤,被冷风吹到嗓子眼里,也不再说话了。   到家之后,两人各自去洗澡。热水浇在跟空气一般温度的皮肤上,左立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还带着古龙水的味道,虽然很淡,但仔细可以闻到。这个味道覃望山一定认得。   左立明白了覃望山的脾气从何而来,也知道覃望山肯定明白自己今天曾经想过什么。他没办法解释或者狡辩,只能更加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皮肤。   覃望山洗得快,左立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床上躺好了。左立忍不住闻了闻自己的胳膊,现在的他身上拥有和覃望山一样的橙花沐浴露的味道。左立摆出笑容,踢踢踏踏着走过去。他掀开被子的一个角,飞快钻进去,脚尖挨到了覃望山的小腿,两种不同的温度靠在一起。   覃望山立刻看了左立一眼,他还穿着夏季的睡衣,身体显得单薄。覃望山摸了一下左立的手,是和脚一样的温度,干脆用自己的手包住他的,然后拉进被子里。覃望山的手心温热,有着左立希望汲取的热度。   “你要多穿一点。”覃望山对他说。   左立乖顺地点头,他说:“你最近看起来很累,要不要我帮你按摩一下?我是专业的。”   覃望山将信将疑:“你还会按摩?”   左立点头,冲覃望山眨眼,带一点讨好意味:“是啊,这是我们学康复的必修科目,要不要试试我的技术?”   “嗯。”   覃望山同意了,左立让他趴好,顺手把他睡袍的领子往下拉了拉。手试探着在背斜方肌的位置按了两下,问他:“痛吗?”   覃望山说不痛,只是有点酸。   左立的手顺着肌肉的走势向下,按着按着,滑进了覃望山的睡袍底下。力道控制得刚刚好,在皮肤上留下释放过后的酸软和一些不合时宜的酥麻。覃望山把头埋在胳膊里,闭着眼睛任由左立胡闹。手指挑开了睡袍的系带,按摩的部位已经从肩颈滑到了腰间,左立慢慢贴过去,被子底下的腿轻轻绞在一起。过了一会儿,覃望山的手捉住左立的手,含糊地问他闹什么。   左立则是慢悠悠的,一句话说到末尾已经带上气音:“你真的很累吗?覃叔叔。”   覃望山没动,好像是睡着了。左立靠过去看,被他一翻身压在了身下。   ……   左立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向后仰。他沉醉在强烈的快、感之中,发出连自己也控制不住的喃喃低语。他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说出口的,或者根本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搂住覃望山的脖子。   一句“我爱你”如同轻飘飘的肥皂泡泡,快速在空气里破灭,找不到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覃望山忽然停下动作,用力扣住左立的肩膀。力气很大,让左立感到疼痛。他像一条溺在情*欲里、丧失氧气的游鱼,迷茫地半睁开眼睛,表情半是痛苦半是欢愉。   覃望山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幻听,可就算不是,也很像男人在高*潮之后的虚假的甜言蜜语。他将头埋在左立的颈边,尽情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不属于左立的那种气味消失得很彻底,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   左立看不懂覃望山的眼神,不懂他眼眸为何忽然深情。这种深情和覃望山的样子很合适,他高大英俊、眉眼深邃,最容易深情。左立被他的目光摄住,心脏骤然收缩,不敢再看,仿佛自己是个口甜舌滑、玩弄感情的负心汉。他只能闭眼索吻。   ……   夜里连续的手机震动声格外刺耳。左立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抵着覃望山的胸膛:“你的……电话。”   “不管它。”覃望山扣住左立的一条腿,让他缠住自己。   电话锲而不舍地响,左立推他:“要不……接吧。”   覃望山伸一只手摸到手机,瞟了一眼,看到屏幕上的名字,然后停了下来。他移开左立的手,让自己稍微平静,然后坐起来接电话:“妈。”   女人说话的声音镇定,还有救护车呜咽的尖声。   “在哪个医院?我马上到。”   左立一惊,也坐起来,问他:“怎么了?”   “我爸刚刚送急诊了,我得去看看。”覃望山翻身起来要穿衣服。   “哪个医院?”左立问:“要不要我……”   覃望山摇头打断他:“不用,你别来。”   左立停下动作,才意识到自己的提议极不合适。他顿一下说:“那你开车当心,有什么需要我的……”   覃望山伸手抱了左立一下,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抓上手机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第83章 醉3   醉3   覃望山的父亲因为急性阑尾炎入院,在他五十七岁这年失去了自己的阑尾。一辈子要强的男人突然在儿女面前如同孩子一般脆弱,逝去的时间如同年轮,此刻在父辈身上变得具体可触摸。左立见过很多这样的情形,因此在覃望山打电话来说要搬回父母家去住一段时间的时候,表示了充分的理解。   覃望山忙着律所家里两头跑,又因为左立博士秋考在即,仅有的时间都用来温书,所以见面的频率回到了他们同居之前。   四季的时钟悄然拨向深秋。气温变低、服装变厚,低温让思维和行动都变得更加迟缓。左立的全身心都被考试占据了,偶然从纷乱复杂的专业书中脱离,想起他和覃望山之间的千丝万缕,所有记忆还仍旧停留在那个火热的夏天。   本月中仅有的两次碰面也很匆忙,一次是覃望山一大早来接他下班,两人在清晨的寒露中并排走路,在路边摊前站着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胡辣汤。覃望山把他送回家,在玄关的地方就抱住他、和他接吻,并许诺说空闲下来一起去滑雪。另一次是左立主动找给他打电话。那天科室聚会,左立被灌了一点酒,心情不好也不坏,只是强烈的渴望见面。电话打过去的时候,覃望山应该在忙,又或者是在应酬,他听到了热络的谈笑声和嘈杂的音乐声。   左立说了一句“那你忙你的”就直接挂掉了电话,覃望山也没有再打过来。露台和餐客厅之间的落地玻璃门留着一道窄缝,左立从缝隙里挤出去。在露台上坐了一会儿,左立抽了半包烟,手脚冻得冰凉,不多的酒意凝结成块,保存在身体里的某个地方。   大门被打开的时候,左立没有回头。从脚步声可以判断来的人是覃望山。他没有在电话里请求他回来,也自以为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以为覃望山很忙不会来,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覃望山打开了餐厅和客厅的灯,藏在夜色里的左立现出原形。光线通明,左立不得不用手遮挡。黄晕的灯光描摹着轮廓,左立半转头,隔着玻璃门看人。印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轮廓和室内覃望山的影像重合,影影绰绰、不甚真切。少时,左立开口:“你怎么回来了?”   覃望山的回答让左立有点摸不着头脑:“开完会了,所以回来了。”   “开会?”左立不懂开会与回家之间的必然联系。覃望山又说:“是先开会,然后去了一趟医院,又吃了饭才回来的。”   “跟谁吃饭啊?”左立顺口问起,并不希望覃望山如实回答。   覃望山再次改口:“不是吃饭,是相亲。”   覃望山说完这句话,似是一下子松了口气。   “和姜昕?”左立忍不住笑,但可能笑得很难看:“还是和别的人?”   覃望山往前走,走到离左立最近、但仍在灯光下的位置,说明:“只是吃饭而已。”   左立相信他说的只是吃饭,又问:“你爸……情况怎么样?”   “还好。”覃望山回答:“只是我妈非常紧张,她被吓着了。”   “他们希望你结婚吧?”左立按照自己的理解慢慢地说:“你会结婚吗?”   “和姜昕?”覃望山迅速给出确定的回答:“不会。”   左立可以理解覃望山面对亲人催婚的压力,没有问题要继续问了,可是覃望山觉得他应该还有,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沉默、尴尬混合成索然无味,覃望山问他:“你希望我怎么做?”   左立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要求什么。覃望山继续陈述理由,像在法庭上念起诉状:“我暂时没有出柜的打算,所以相亲不可避免。我也不能每个人都一口拒绝,那不正常,所以有些时候有的人会多见几次。姜昕是我爸战友的女儿,他强烈要求的事情……目前这种情况,我只能先敷衍他。”   左立认真地听着,点头表示同意。尔后他问:“那你现在……算是和姜昕谈恋爱吗?”   “不是,我和姜昕已经说清楚了。只是还没有告诉家里人。”覃望山摇头:“而且我说过,不论什么关系,我都会保持忠诚。”   同一时间只保持一段关系是覃望山的原则,他很早就跟左立声明过。   左立看着覃望山:“所以你是专门回来跟我解释这件事的吗?”   覃望山摇头。他希望左立从露台上走进来,走到他的身边,让他可以触摸,而不是躲在玻璃门背后,随时要被风吹走的样子。这些话覃望山觉得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但是听到左立挂电话的忙音,还是临时编了个理由从席间离场,看到左立就忍不住都说了出来。   “姜昕喜欢你吧?”左立语气很无所谓。   覃望山不否认:“我不可能回应每一个声称喜欢我的人,况且,也不是每个声称喜欢我的人都是真的喜欢我。”   左立眯起眼睛,再一次想起来他和覃望山第一次见面。他想,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人爱覃望山,他也爱覃望山,赶了一场俗气的潮流。他们之间从单纯的、迷失的性开始,不曾想不受控制走到这个地步。他站起来,又从那道缝走回房间里面去,站在覃望山希望他站在的离他很近的灯光下,伸手去摸覃望山的下巴。胡茬修理得很干净,像他这个人一样永远整洁有条理。左立勾起唇笑,靠过去亲亲他,用十分轻佻的口气说:“那我也喜欢你,可怎么办呀。”   覃望山闭了闭眼,感受着左立指腹微凉的温度。白天的会议画面再一次从记忆的角落里浮出来,令他感到空气稀薄。第二次开庭前,对方代理人快递来了他们拟向法庭补充的证据材料,有关无关、林林总总一共有三百多页,装订成册后很有分量。覃望山让许畅扫描之后粗略翻了翻,然后和团队的另外两名律师一起开会讨论。对方代理人致力于证实陈哲和范贤增的“不正当”关系,而陈哲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在原告不知情情况下被范贤增擅自处置的夫妻共同财产。“陈哲”糜烂的私生活成了严肃的待证事实,一张张截图、照片以及消费记录都是证据。尤其是陈哲近期混迹于夜店欢场的痕迹,每一条都显示此人的私生活极其精彩。许畅保持着一致的速度翻页,跟随日期变动,陈哲和一位红发男人勾肩搭背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再接下去,他看到了左立的侧脸。   覃望山花了三秒时间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然后再花了同样长的时间来调整表情。他面无表情地扫过手上的纸质材料和显示屏里播放的扫描件,给出专业的意见:“这些证据没有价值。”   “但是会影响法官对当事人的印象。”另一位同事表示忧虑:“从理论上讲,不影响法官对案件的裁判,但是谁都知道不可能不影响。”   覃望山心里明白,照目前这个局势下去,官司不可能赢,现在只是怎么输、输多少的问题。他烦躁地侧过头,许畅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翻页,资料停在左立和陈哲亲昵的照片上。是专业的拍摄者用专业的设备拍下来的照片,虽然经过了多次的处理,仍然清晰可见毛孔。左立侧头的角度,恰好是他最不上镜的角度,至少覃望山是这样认为。覃望山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手边的钢笔,示意许畅继续。但后续又看了些什么,覃望山此刻完全忘记了,好像彻底失忆了一样。   作者有话说:   偷偷码的。祝我自己周末事情顺利!   覃望山,轮到你了。 第84章 醉3   醉3   秋考在这样愈来愈冷的天气中临近了。考试那几天覃望山在外地出差,一大早给左立发来了加油的短信,左立第一时间收到并阅读,看完之后把手机扔进了抽屉。   再过了几天,他从陈哲那里知道了覃望山父亲的病情进展,在全面的身体检查中发现了别的问题,不得不再一次入院。覃望山愈发的忙了起来,见面时间更少,但繁忙的工作填满了生活的留白,让左立没有余力去想不愉快的事情。他正式加入了柏春阳的课题组,成为了课题组的成员,同时也获得了在手术台上主刀的机会。柏春阳新近准备发表的学术论文当中,左立参与了文献综述的部分,同时将有机会署名。虽然生活乱糟糟一团,似乎工作上的一切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直到他再次接到王浩的电话。   杨海帆被停职的消息已经公开,不必再用年假或者旅游这样的借口来掩饰。科室内哗然一片,说什么好听难听的都有。然而究其根本,起因还是从水吧开始。左立根据不同的人打听到的不同消息,整合还原出来一个大致的真相。   丁少聰为了吃下医院被削减的耗材这一块生意,想出开水吧卖器械这个招数。名义上是卖果汁饮料,实际上是代销医疗器械。果汁饮料归属于食品的现制现售,开业需要取得《食品经营许可证》,但是限制限售的商户只能是实地型的,善仁作为注册型企业不具备主体资格。丁少聰只能重新注册了一家分公司,解决食品许可的问题。但是新的问题又由此生发,由于水吧场地面积有限,不符合办理医疗器械经营许可的条件,因此许可证没办下来。这也是为什么丁少聰作为资深业内人士居然无资质经营的原因。丁少聰不是没有意识到存在风险,但是医院大楼寸土寸金,走廊休息区的位置也就巴掌大,无论如何没有拓宽的余地,抱着侥幸心理水吧就这样开张了。   牵扯到杨海帆是因为高志强和高伟父子的举报,主管部门在查验分公司账册的时候,发现了一张差旅费报销的发票。当时调查人员只是随口一问,被询问的收银员立刻推脱责任,表示他不清楚情况,也不知道乘机人和公司的关系。收银员抵触的态度引起了调查人员的警觉,通过向公*安部门查询,发现这个杨子涵是附二院骨科医生杨海帆14岁的儿子。机票是杨子涵参加跨国游学夏令营的往返机票,夏令营的目的地在欧洲。鉴于杨海帆的身份以及善仁和医院的合作情况,这个行为被认为涉嫌商业贿赂,相关的情况抄送至了纪*检*监*察部门。初步调查下来,杨海帆和善仁之间的确有一些不清不楚的金钱往来,杨海帆被停职,善仁和附二院之间的商业往来也全部终止。   一夕之间,小丁总从受欢迎的人物变成了人人忌惮提起的名字。左立有心要问问他的情况,但又不得不避嫌。他向覃望山打听,覃望山只说不太好,并让他不要多打听。对于这件事,覃望山的看法依旧,对善仁来说最好的办法依然是接受行政处罚然后转移业务、注销公司,丢掉善仁这个壳子,成立全新的公司从头来过。丁中展为此上下打点、四处求人,最后的成果也只是将案件定性为商业贿赂,不涉及行刑衔接。丁中展见惯了大风大浪,在这种时刻才显露出掌舵人的气势,步步为营,小心谨慎驾驶丁家的商业大船,虽然触礁,但最终平稳靠岸。平时丁少聰随便出点小纰漏都要大发雷霆,但这回出这么大事,丁中展居然没有骂丁少聰一句。左立听覃望山说,丁少聰他们家虽然损失惨重,但也并不算是走投无路,仍有翻身重来的机会。左立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关于骨肿瘤会议的调查最后也不了了之,可能确实是没有问题,也可能是法不责众。就在他以为这些事要完全告一段落的时候,又再次接到了来自王浩的电话。 第85章 醉3   醉3   第二次在王浩的电话过后造访行政楼,左立的心情不比第一次少些忐忑。他上楼,果真又在楼梯口碰到了等他的王浩。这次,王浩的表情比上一次更温和,见面时冲他笑了一下。两人互相点了点头,没有交谈,然后一起走进了一间会客室。   这间会客室比左立上次待过的那间面积更大,似乎是两间打通的。棕红色的会议桌占据了会客室的大部分面积,会议桌中央摆着国旗和医院的徽标,国旗和徽标后面,是表情严肃的院领导。   坐在会议桌正中间的是投诉科主任陈凤云,左右手边分别是毛俊和投诉科的蒋文,还有一把拉出来的空着的椅子,应该是王浩的位置。陈凤云年过五十,烫过的棕色头发向后梳起,在脑后扎成一个小髻,面相上看来既严肃且不好相处。她表情严肃,抬手示意左立入座。等左立坐好之后,抬手放在桌面上,双手握在一起,然后问左立:“小左,你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吗?”   左立飞快地看了毛俊一眼,却没看出任何内容,摇头回答:“不太清楚。”   陈凤云的鼻尖发出一声很轻微的叹息:“我们收到一个关于你的投诉。”   左立略有些不安地看向陈凤云。但他没有立刻说话,等着她告知投诉内容。脑海中立刻开始搜索最近有可能和他起过冲突的病人,但是一无所获。从事这个职业,左立早就做好了被投诉的准备。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千千万万人中总有一两个不讲道理的。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领导会这么严肃而又郑重地把他找过来。   陈凤云说:“今年7月29号,你收治过的一名病人,他投诉说由于你的工作失职,造成了他腿部的永久伤害。”   729这个日期左立印象深刻,在那天晚上发生了一起重大的连环交通事故,附二院一共收治了超过30名伤患。那晚他下了班之后又杨海帆打电话喊回来,在急诊忙得焦头烂额。左立不知道陈凤云说的是哪一个病人,无法产生更具体的印象。   陈凤云继续说:“李盛这个名字,你应该还记得吧?”   左立一怔,然后重重点头。他当然记得,李盛送的锦旗现在还挂在办公室里,他甚至还记得出院前李盛对他前恩万谢的表情。左立无法想象李盛会投诉自己。   “李盛的康复情况貌似不太理想,够不上伤残级别,拿不到多少赔偿金,但可能没办法靠体力吃饭了。”陈凤云说道:“我们一开始也认为只是他走投无路想讹钱而已。”   医疗事故的认定有专门的流程,不是单凭一张嘴就能下定论。左立觉得问心无愧,他说:“我不认为我那天的处置能够导致医疗事故。”   陈凤云微顿,斟酌用词回答他:“有问题的不是处置……他认为,有问题的是你这个人。”   “陈主任,我不明白。”左立不解。他还未从知道投诉者是李盛的震惊中回过神,十分不理解陈凤云的表达。   陈凤云皱眉头:“投诉人提供了一些证据材料,其中大部分都是没什么指向性的东西,但是……”   陈凤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转头看毛俊,毛俊低声说了两句话,左立并没有听清。陈凤云点头继续说:“有一段监控视频,是7月29日当天的一家餐饮店的门口监控。”   陈凤云向王浩点头,王浩从角落里的沙发上抱过一个笔记本。他点了几下,然后把笔记本推过来,屏幕面向左立。   电脑屏幕开始播放一段无声的监控视频。画面里是深夜灯火通明的马路,一张简易塑料桌占据了画面的左上角。桌边两个人挨着坐,脸正对镜头的是左立,侧面对着镜头的是林栩栩。   左立倒吸一口凉气,喉咙里说不出话。这个地方他无比熟悉,这个画面他也记忆清晰。林栩栩失恋,约他到老地方喝酒,左立到的时候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趴在他肩膀上哇哇大哭。左立伸手拖动进度条,不想看林栩栩流着泪和他说话的样子。他看着几个月前的自己从林栩栩手里把啤酒罐子抠出来喝了一口,猛地按下暂停键。   陈凤云用一种极其为难的神色看着他:“投诉人李盛说,他的身体损伤是由于你的醉酒操作不当导致的,并提供了这一段证据。”   左立那天的确喝了一点啤酒,远远不到醉酒的程度。后来李盛进手术室杨海帆让他做一助,左立主动交代他喝了酒没有进去。他出于本能反驳:“我只是喝了一点啤酒,并不影响参与抢救工作。李盛的治疗过程全部都有记录,我相信医院能够查清楚还我一个清白。”   “我们当然愿意相信你,小左。”陈凤云说:“但是这段视频让我们很被动,很难跟病人去谈。”   左立把目光转向毛俊,当晚他也在场,给李盛的手术室还是毛主任帮忙协调的,左立希望他能帮自己说两句话。毛俊接收到左立目光里的请求,咳嗽一声,缓缓开口:“陈主任,我觉得目前李盛只是向投诉科投诉,还没有向卫健部门反映,最好的方法还是和解。”   “我也是这个意思。”陈凤云点头,又对左立讲:“而且这个李盛当初还给你送了锦旗,你觉得他有什么理由翻脸不认人来投诉你?你要好好想想,给我们找个突破口。”   理由么?左立在心里轻笑一声。对于经济拮据的人来说,多少理由都不过一个钱字。左立紧紧抓住椅子的把手,指节握到发白,尽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藏住心底的悲哀和冷笑。   谈话结束,左立从会客室里出来。站在走廊里,他深深吸气,手伸进白大褂的兜里,用力拽住衣服的下摆,心里有很多想要发泄却不能发泄的力气。刚往前走了几步,毛俊也赶出来了,喊住他。   左立回头,回头神色平静地喊了一声:“毛主任。”   毛俊向前走了几步,表情中透露出诸多无奈,他说:“小左,你不要灰心。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没有道理可讲的,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是吗?”   左立清楚,毛俊的安慰只是安慰,医院不可能为他这个临时工背锅。但他假作积极地笑了笑:“谢谢毛主任。”   毛俊拍拍左立的肩膀,陪着左立往外走,又聊了几句和解的事情。他问:“你和心内的小林很熟啊?”   其实监控视频拍的并不清楚,但熟悉的人应该能认出来。左立嘴巴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毛俊却摇头说:“你这个孩子,怎么不早说啊。”   作者有话说:   相关内容见迷1。忘记前情的宝子们可以看看。 第86章 醉4   醉4   好在忙碌工作可以冲淡焦虑的心情,直到下班,左立才有空再一次思考这件事。   左立觉得投诉并不是李盛的主意,找到监控视频更不是李盛能力之内的事情。那天晚上听到他说喝了酒,并且了解李盛伤势情况的人想来想去只有两个,一个是杨海帆,一个是李盛的老婆。杨海帆已经停职了一段时间,而且他们之间并无矛盾,左立不觉得杨海帆会拿这件事做文章,毕竟损人不利己。而李盛的老婆左立见过好几次,住院的时候接触下来,她是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女人,没有这样精明算计。左立能肯定,是有人煽动了李盛两口子,为他们出谋划策。对方出手大胆准确、有备而来,左立觉得自己可能需要一个律师。   唯一且当然的人选是覃望山,但这几天他人在浒洲,陈哲案第二次开庭的日子依稀就是今天。左立打算等覃望山回到溪市再跟他讲这件事,盘算着他们回程的日期,约摸就在明后两天。他打算第二天给覃望山打电话问问,却在当晚接到了来自覃望山的电话。   覃望山第一次打来的时候左立正在洗澡。他边洗边想着李盛的事情,不自觉有些出神,在浴室里待了超过40分钟,出来时脸颊发红、有些缺氧。左立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心里涌起很多不切实际的念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算不算走投无路,如果算,那他到底应该怎么做才不会让自己感到后悔。   就在左立用一个又一个的尖刻问题质问自己的时候,覃望山的第二个打电话过来了。电话铃声隐隐约约地从卧室里面传出来,左立的第一反应是紧张。他担心有更坏的坏消息传来,不愿意起身去接。犹豫半晌,趿着拖鞋去卧室。来电人是覃望山让他松了口气,他在电话即将挂断的前一秒按下了通话键。   左立拿起电话轻轻的“喂”了一声,但是电话那头说话的人并不是覃望山,而是陈哲。   嘈杂的音乐声中,陈哲的语调里带着揶揄和兴奋。他说:“小助理,在忙什么呢?”   左立不知道覃望山的手机怎么会交到陈哲手里,顿了一顿:“怎么是你?”   “失望啦?”陈哲哈哈大笑:“怎么不能是我?你知道嘛,我的官司输了,当庭宣判!老范那个儿子和老婆……你都不知道人可以有多得意忘形!”   “我很……遗憾。”左立觉得可能陈哲并不需要安慰,因此没说更多的话。   陈哲的声音听起来倒不像难过,不过他这个人情绪古怪,笑的时候说不准是什么意思。他继续说:“输的底裤都不剩了!你说人生为什么这么难呢?”   左立立刻想到自己,想到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只能无言以对。两人陷入了奇怪的沉默,左立搞不懂陈哲打电话过来的缘由。就在左立以为陈哲要挂电话时,他忽然大喊:“覃律心情不好,喝多了!你快来把他接回去。”   “覃望山喝多了?你们在哪儿?为什么他的手机在你手里?”左立将信将疑。   “你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陈哲说:“芙云路,無人酒吧……你来不来?”   陈哲一心多用,一边在和左立讲电话,一边在和其他人聊天,声音来自好几个不同的人。左立问他:“你们什么时候回溪市的?不是今天开庭吗?”   陈哲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也可能是在喝酒:“庭审是……昨天结束的,今天……中午就回来了……”   左立猜同行的肯定不止陈哲和覃望山,应该还有他们律所的其他同事,也有可能有陈哲的朋友。这种场合左立没有理由出现,于是说:“我已经不做他的助理了,你找他的助理来接吧。”   “许畅吗?”陈哲早就知道了左立的“助理身份”是个谎言,但不拆穿,只是很不可置信地讲:“你放心把喝醉的覃律师交给许畅?”   陈哲咳嗽两声:“小助理,我说你是不是脑子坏掉啦?这么好的机会,我可是第一个想到你啊。覃律师喝醉了,可不是任你摆布?我跟你说,不要玩暗恋了,干脆生米煮成熟饭,说不定覃律师就开窍了。”   左立无视陈哲调侃的话,问了一句:“覃望山……他酒量没有这么差吧?你都还好好的,怎么他先醉了?”   陈哲装出可怜兮兮的声音:“官司输了,能不难过吗?少挣不少代理费呢。”   左立相信官司输了覃望山会低落,但不至于为了代理费借酒消愁。但是覃望山的手机在陈哲手里,这似乎是他已经醉酒的铁证,左立很犹豫。陈哲拖长声调叹了口气:“那好吧,你不来我可就打电话给姜昕了,总要找人把覃律师带回去吧?好了好了,我挂了啊。”   陈哲嘴巴上说着挂了,但其实并没有挂电话,又等了几秒钟,他说:“小助理,你自己考虑考虑吧。我挂了电话之后就给姜昕打电话,还有那个什么冯妮娜、李妮娜、张妮娜。你要是不早点出发,人可就被别人接走了。”   电话挂断,左立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通话记录,通话时长共计2分48秒。他知道陈哲不是在开玩笑。陈哲玩性重,尤其是在范贤增一命归西之后闹得愈发厉害。如果覃望山真的喝多了,他绝对会把人随便塞到哪个赶来的红颜知己怀里。这个念头让左立坐立不安、难以忍受,犹豫半分钟过后,他抓上外套出了门。   打车到芙云路不到二十分钟,其中等车和走路花去七八分钟,基本只有十二分钟车程。站在“無人”门口红蓝灯箱旁边,左立第二次惊觉这里就是曾经的“文火”,虽然装潢风格大变,但建筑依然是那栋建筑,门牌号依旧是那个门牌号。   这是左立曾经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踏足的地方。他来过两次,每次都有不同的糟糕回忆。第一次是林栩栩为他精心准备了生日惊喜,在他的冲动表白下变成了不堪回忆的惊吓。第二次是毕业吃散伙饭那天,他被同学生拉硬拽来的,在这里喝得一塌糊涂、完全忘记发生的所有事。   站在“無人”充满工业和后现代风格的门口,左立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推开了门。   门有两道,第一道门是普通的玻璃门,第二道是看起来锈蚀严重的压力舱门。一切陈设和当初全然不同,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不用左立费心撇开旧日回忆。   左立按照陈哲的指示,在角落里找到废弃钢管搭成的楼梯,抓着把手往上走。楼梯窄而长,踩上去发出咚咚咚的回响。左立站住,从楼梯上往下看,生出一种极度荒谬和抽离的感觉。仿佛这里是被病毒清洗过后无人生还的文明旧址,底下张牙舞爪挤满舞池的,都是变异后没有思维、只剩本能的丧尸。五光十色、纸醉金迷、气味暧昧,纵情到令人恍惚。   二楼上,左立一眼就发现了躺在卡座里的覃望山。其实左立不是先看见的人,他先发现的是覃望山脱掉的风衣外套。衣服搭在座位的靠背上,下摆堆叠在一起。左立往前走,直到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覃望山整个人向后仰面躺着,眼睛闭得太用力,连带着连眉毛都蹙了起来。他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处,一只手撑在额头上,好像是无意识地睡了过去,又像是在闭眼思考。不知道是梦还是思考令人难受,左立察觉出痛苦的味道。可到底是为什么痛苦呢?是因为输掉的官司吗?因为他父亲的病情?或者是别的一些左立不知道的事情。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是有很多理由值得感到痛苦,就像左立此刻也有很多理由值得感受到痛苦一样。   在左立观察覃望山的一分钟里,陈哲发现了他,高兴地打了一个呼哨,拍着手走了过来。左立环视周围,这才意识到投向自己身上的目光。周围一圈卡座里可能都是他们聚会的对象,大概一共五六个人,都是男性,除了陈哲和覃望山之外,左立都不认识。陈哲搭住左立的肩膀,嘻嘻哈哈地说:“你还是来啦!我就知道你会来,你怎么可能让那些女人把覃律师带走。”   左立面朝陈哲,用眼角余光看着覃望山:“他喝了多少?”   陈哲想了想,摇头:“没注意,大家都在嗨,谁注意他喝了多少啊。不过我们刚开始,才叫了四轮。没想到覃律师酒量这么差啊!”   左立的声音一响起,覃望山就睁开了眼睛。眼神里毫无焦点,只是草草地向他以为的方向看了看。没有任何发现,他又闭上眼。   左立看着陈哲:“我记得你们的安排是明天才回来的。”   陈哲摇头:“在浒洲也没什么事情做,就提前回来了呗。我是中午到的、下午在覃律师律所聊了一会儿。他们在那里说什么上诉的策略,我没兴趣听。本来讲好晚上约几个朋友一起吃饭,覃律师扫兴,说要回家。我也知道他爸爸身体不好,他不来就不来呗,本来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局,就是几个我的老朋友。”   陈哲对着几个人指了几下,飞快地介绍了一下。左立没太听清,只记得穿皮外套的年轻人是“小胡总”,墨绿色羊毛衫是“马总”,年纪都不大,多半都是陈哲交的酒肉朋友。然后陈哲又指着两三个座位开外的男人背影说:“那一位……是覃律师的小师弟,叫赵家园。你认识吗?”   左立抬起头瞥了一眼,只看到一个身材壮实的背影,摇摇头。陈哲啧了一声:“你看那满身肌肉,呵。”   陈哲的意思明显是看上他了,左立皱眉说:“不好吧,你怎么知道人家是……”   陈哲哈哈大笑:“我当然不知道他是不是,而且多半不是。有什么关系?摸两把而已,他又不少块肉。”   左立不想对陈哲的生活方式多做评价,说:“我去看看覃望山。”   左立朝覃望山的方向走过去,他旁边有个空位,放着一个公文包,可能是谁暂时离开了。左立坐下来,覃望山察觉到身边的动静,以为是赵家园坐回来了,干脆没有睁眼。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底下,他很难分别人与人脚步声和气息的不同。   左立在覃望山旁边坐了一会儿,觉得覃望山似乎是瘦了一点,比夏天的时候有白了一点,平日里那种气定神闲的气质消失了,显得有些单薄。左立伸手去摸覃望山的额头,碰到他自己盖住眼睛的手掌。   温凉的触感惊醒了神经,覃望山第一反应是抓住了左立的手,然后才移开自己的手,睁眼看左立。眼神聚焦,花了好几秒钟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覃望山放松了警觉,松开了手。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你怎么来了?”   左立故意说:“不是你打电话让我来接你的吗?”   “肯定是陈哲。”覃望山表情不悦,尔后又说:“我的声音你也分不出来了吗?”   左立没回答,问覃望山:“你醉了吗?”覃望山反问他:“你觉得我喝醉了吗?”   少时,覃望山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喝醉了。”他伸手轻轻挨了挨左立的脸:“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我的幻觉。”   左立立刻得出结论,覃望山的确喝醉了。 第87章 醉4   醉4   静待片刻,眼前的人没有消失。覃望山用掌根揉了一下太阳穴,好让自己从幻觉中清醒。他知道自己稍微喝多了一点,但却觉得不至于就醉了。音乐声嘈杂,左立靠近一些,低声问他:“走不走?”   覃望山看了一下不远另一个卡座里的“小胡总”胡以兵,摇头:“还走不了。”   覃望山这一眼望,让左立明白了今晚这个“小胡总”是主宾,覃望山得捧着他,也多半是被这个人灌的酒。左立哦了一声,心里却暗暗地冷笑,起了较劲的念头。他看着覃望山,故意皱眉头:“你样子不太好,去洗把脸吧。”   覃望山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起身走出去的神情有些乖顺。左立坐在原处,留心着那个胡以兵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他看到陈哲转头冲他招手。   左立知道胡以兵在看,忐忑又小心地搓了搓手,站起来。   陈哲介绍说:“这位是小胡总,飞腾的太子爷,他爸是以前老范的合伙人。这个小朋友呢,是覃律师的侄儿,左立。”   “是嘛。”胡以兵哈哈笑了几声:“和覃律师长得不太像啊。”   左立对飞腾公司稍有耳闻,这是一家本土的连锁培训机构,“飞腾英语”的广告一直出现在地铁里,也听说过飞腾这几年因为行业新规不怎么景气。左立很客气地笑了笑:“胡总你好。”   “覃律师人呢?我刚刚看他还在这里嘛。”胡以兵左顾右盼,在斑驳的灯光和大片昏暗里找人,表情很严肃。左立连忙回答:“覃律师去卫生间了。”   胡以兵不满意地摇头:“覃律师酒量不太行啊!老陈,你不是说他是高手嘛。”   陈哲说:“覃律师是忙我那个案子忙的,晚饭都没时间吃,今天是有失水准啊。”   胡以兵是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年纪三十五朝上,稍微有一点啤酒肚,但心态上自认是个绝对的年轻人,喜欢穿皮夹克、工装裤,脚上蹬着马丁靴,出入酒吧夜店,喜欢摇滚乐队。他瞧不上覃望山穿正装、假斯文的样子,哼声说:“忙活半天不还是输吗?老陈,今天是你非要我过来的,我喝得不尽兴,你看怎么办?”   陈哲笑骂:“你还怪上我了?有让你尽兴的安排,我让老马再叫点朋友过来。”   胡以兵脸上的肉动了动,表情明显好了不少,又讲:“老陈,你应该知道我爸这个人的,生意在会议室里是谈不成的。我得替他老人家把好关。”   陈哲双手往后举:“我不知道,我又不跟你爸做生意。”   陈哲和胡以兵你一言我一语聊着,左立就安静地站在旁边听他们说。一来一回之间,他稍微听出来点门道。覃望山可能是想和飞腾合作,陈哲自告奋勇做中间人,但是覃望山因为家里有事没有参加晚上的饭局。后来覃望山忙完赶来,被心里不爽的胡以兵灌了不少酒,但他依旧不满意。   陈哲眼神扫到左立身上,忽然笑了一下。他从桌上的香槟塔上端了一杯酒,拿在手里摇晃。左立立刻会意,从陈哲手上接过酒杯,笑着举起来:“我敬胡总。”   这一声“胡总”喊到了胡以兵的心坎里。胡以兵今年三十八,从他老子创业成功开始,当了十几年的二世祖。老子嫌弃他只会吃喝玩乐,家里生意一概不交给他过手,给他挂了个总经理的名头,大家都叫他“小胡总”。陈哲和胡以兵认识是因为范贤增,范贤增和胡爹曾经是合伙人,所以陈哲对胡以兵来说算半个长辈,当然也是叫他“小胡总”。   胡以兵进来气运不顺,是有心要好好喝一场。但他不屑跟左立这种小人物举杯,左立喊了一句“胡总”,让他心下稍微畅快,面无表情地说:“小伙子能喝吗?别到时候又跟覃律师一样,怪扫兴的。”   左立人笑得人畜无害:“胡总,我酒量还行,比您可能差点,但比我叔叔好多了。这样吧,我先干一个,你随意。”说罢,仰头把杯子里的香槟一饮而尽。   胡以兵这才来了兴趣,他对陈哲说:“气泡水喝着没意思。老陈,你得弄点儿有劲的来。”   陈哲翻白眼:“马蒂尼还是龙舌兰?”   “我不喝调制酒。”胡以兵说:“要度数高一点的。”   陈哲打心眼里瞧不上他这做派,笑着打趣:“小胡总,你要喝度数高的 ,和小左找个路边大排档去,二锅头最合你胃口了!”   左立说:“我喝什么都可以,胡总高兴最重要。”   最后陈哲还是给胡以兵点了皇家礼炮,一共五大瓶,占了半张桌子。左立心平气和地跟他喝了三个满杯,红晕立刻爬上白皙的皮肤。左立姿态放得低,喝酒也爽快,总是笑眯眯的样子,话也不多,只说胡总太厉害了,自己要甘拜下风。   胡以兵本来就是个很容易飘飘然的人。加上左立看起来不像会喝酒的样子,说话打扮更像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每句话都说的让他深信不疑。不用左立券,他自己先喝上了头。左立这边一来一回,也灌了六杯下肚。   覃望山从卫生间里出来,略感到头痛减轻了一些。还没回到位置上,就看到胡以兵和左立勾肩搭背、推杯换盏。夜店的灯光下他看不清左立的脸上和脖子里的绯红,但他知道那是什么颜色。覃望山咳了一下,克制住上前拉走左立的微弱冲动,换上正常的表情走了过去。   覃望山其实不太乐意和这个二世祖打交道。这种酒局对他来说既伤钱又伤身,胡以兵算不上人脉,但又得罪不得,只好勉为其难地应付。今晚是陈哲突发热心要帮他牵线搭桥,同时,飞腾公司既是范贤增公司的股东又是债权人,一审败诉,覃望山打算改换策略,通过飞腾提起股东代表诉讼来把钱从范贤增的老婆儿子手里挖出来。   覃望山知道胡以兵不爽他缺席饭局,这个罪是必定要受的。他带着赵家园来,其一是为了介绍他和陈哲认识,其二是想让他帮忙挡酒。没想到赵家园竟是个愣头青,胡以兵和他那个朋友“马哥”目标明确只冲着覃望山来,他打着太极也喝了不少,很快就形成了这样一个众人皆醒他独醉的局面。   在他到洗手间去的短短时间里面,左立和“小胡总”聊得非常投机,显得坐在另一边的赵家园更为木讷。   覃望山本来是很习惯于酒场上的谈笑往来、虚与委蛇,也知道如何从这样的局面当中获利。他总是喜欢顺应规则而不是抵触规则,但是今晚胡以兵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加剧他的头痛,令他难以忍受。   只有脸上的笑容依旧,这是肌肉记忆。他走过去,站在左立和陈哲之间,正脸对着胡以兵。他十分抱歉地说:“小胡总,让你见笑了。”   胡以兵看着刘海有一点湿的覃望山,态度稍微客气了些:“我呢……喝酒的习惯是猛了点儿,覃律师你……不习惯也正常。不过就是你这个酒量啊,要是碰上我爸……那可什么事情都谈不成。”   胡以兵说话有点含混着,覃望山还是听清了。他点头笑道:“是啊,所以才要拜托小胡总帮忙在令尊面前说两句好话。”   胡以兵的火气已经消下去一大半,其中大部分是酒精的功劳,他点头:“老陈、老陈那个事情,我就可以拿主意的。反正是一笔烂账,本来就没打、没打算要回来。现在你这么说嘛……们飞腾还有希望。多要一分钱……都是我赚回来的,何乐而不为呢?”   陈哲跟覃望山透露过,胡以兵跟范贤增的儿子范光祖不太对付,两人的交际圈重合,一直以来都暗自互相较劲。要不是因为这个,陈哲也和他谈不到一块儿去。胡以兵忽然严肃地看着陈哲:“你不会跟姓范的合起伙来来骗我吧?”   陈哲重重哼了一声:“你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就是讨打!我会帮着范光祖?”   “那这个忙我帮定了!”胡以兵拍着胸脯承诺。聊了几句具体细节,胡以兵又举杯要饮。左立手里的杯子被覃望山趁人不注意拿走了,他若无其事喝掉剩下的半杯。   左立觉得覃望山更不应该再喝了,但也只能看着他仰头,喉结耸动、琥珀色的液体被吞咽下去。 第88章 醉4   醉4   覃望山和胡以兵聊着陈哲的事情,眼角余光看到左立起身、从楼梯离开。他以为左立走了,变得更加心不在焉,好在胡以兵喝得彻底兴奋了,不太在意覃望山的态度。那位马哥说喊的几个妹子到了,胡以兵揽着陈哲嘿嘿直笑,陈哲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打算寻找今晚的猎物。人都散开了,覃望山终于落了单,他走回到刚刚的卡座,在沙发的缝隙里找到了手机。   有一个未接来电,是姜昕打来的。没有任何来自左立的信息,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覃望山在卡座里坐了一会儿,又喝了一杯冰水,觉得稍微舒服了点。他往外走,到走廊的栏杆处,扶着外表粗糙的钢管往下看。变换的灯光闪得人眼花,巨大的音乐声使人晕眩,花了一会儿功夫,他看到了一楼吧台处坐着的左立。他身边那个年轻男人他也认识,是赵家园。   左立和赵家园贴得很近,两个高脚凳之间几乎没有缝隙,人和人之间也一样。对于同性来说,这不算什么过分亲密的距离,赵家园这种小直男也根本不会觉得不妥。   覃望山盯着他们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身下楼。   覃望山隔着一段距离看他们。左立抓住赵家园的手掌在研究,两个人窃窃私语,不知道说起什么,左立的眼睛笑得眯起来,而赵家园则是瞪着眼睛作不敢置信状。嘈杂的环境让覃望山失聪了,他忽然间什么都听不到,但视觉变得更加敏锐、画面在加倍地放大,这个世界在他脑海里轰隆隆地响着,像一壶烧开的水。覃望山疑惑起来,刚刚对于自己意识清醒的认知变得不确定,一切都没有实感。   赵家园懊恼的声音带着清澈和诚挚,混杂在左立慵懒的尾调里。赵家园说:“我的事业线这么不顺,那感情线应该还不错吧?”   左立低头,再一次仔细看着他的掌纹:“你这辈子会结一次婚。”   “女朋友呢?我会谈几次恋爱啊?”赵家园问。   左立笑着摇头:“这我可看不出来。”   赵家园又问左立:“那你呢?左医生。”   左立把自己的手掌摊开,举到赵家园面前,忽悠他说:“你看我的感情线杂纹多、尾巴这里淡的都看不清了,说明我情感曲折难修成正果,这辈子要孤独终老了。”   赵家园别嘴:“那这些都是迷信,不准的。”   覃望山还是走到赵家园和左立面前,听到最后几句他们所谈论的问题。他接过话问:“谁要孤独终老?”   话音刚落,覃望山手机震动。他从裤子口袋里把手机摸出来,看到来电人的名字,接起来。   舞台上DJ激动地喊着什么,一阵欢呼中,左立还是听到了话筒里姜昕的声音,他的心冷下去。覃望山说:“我没事,还没结束,不用来接我。”他讲了几句,都是短句子,然后干脆利落的挂了电话。   左立抬头和覃望山对视,目光炯炯:“我啊。覃律师怎么可能孤独终老?”   覃望山盯着左立看了一会儿,在赵家园即将要感到奇怪的时候收回眼神,说:“我最近感情也不顺,你帮我看看。”   左立捂着嘴嗤笑一声。赵家园忍不住挠头:“师兄你也是吗?那我们三个同病相连啊!”   覃望山的手从赵家园的头顶伸过去,放到左立面前。赵家园终于意识到这个姿势的不妥,连忙站起来,一叠声让覃望山坐。覃望山毫不客气地坐下来,一脸严肃看向左立。左立捏了捏覃望山的手掌,小拇指无意划过掌心,带来一丝酥麻。他装作看得认真,嘴巴里却毫无根据的乱说一气。   左立说覃望山此生注定被烂桃花纠缠,但人人都没有真心,说他这辈子要结三次婚,每次都以离婚收场,说他的第二任妻子不会给他生一儿一女,但老来依旧老无所依。左立侃侃而谈,身体不自觉地前后晃动,偶尔转头就会对上覃望山直白而沉郁的目光。在这个声与色的场所里,掩藏在疯狂的底色下,欲望是最合群的表达。   赵家园站在左立和覃望山背后,看不见两个人的表情,认真听着左立的分析。他只晓得左立和覃望山是亲戚,其他的关节一概不明,可听着听着也觉得不对劲。他忍不住打断:“诶诶,左医生……”   借口还没说出来,左立自己闭口不言了。他深呼吸,迷离地看覃望山,眼角一挑:“覃律师,还接着算吗?”   “不用了。”覃望山一字一顿回答:“我大概已经了解了。”   左立有心要好好看看覃望山喝醉的样子。他们一起喝过几次酒的记忆里,迷乱的都是自己,覃望山永远是清醒地掌控着事态。今晚他确定覃望山醉了,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很多平时没有的东西,想逗一逗他,最后却自己先溃败下来。   刚刚说那些话的时候,本意是开玩笑,一旦开口却不受控制,连自己都意识到过火之后,左立哑了。喉咙发干发涩,失去了继续逗弄的心情。他低头找酒喝,将杯底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站起来,说自己要去卫生间。   左立脚步飞快,他明白自己是借着玩笑在用怨怼鞭挞覃望山。那些话是对覃望山说的,可难受的是他自己。滚烫的话烧进左立的喉咙里,和最后的那点杯中酒一起,沿着食道往下,烧进他的胃里。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情绪快要把他吞噬了,溺水的感觉再次袭来。他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覃望山和别的人在一起,也能够接受覃望山为了安抚家人结婚生子。说到底,覃望山从来都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他又觉得自己应该态度洒脱、没有独占欲,合则聚不合则散是左立的原则。   但是,嫉妒会令人发狂,会让人丢失原则也丢失自己。左立不想承认原来自己也是这种人。   左立推开冷冰冰的金属门。卫生间的装修既惊悚且简陋,洗手台镜子上方的蓝色的灯管一闪一闪,白色的马赛克砖贴满墙壁,水泥灰的地板肮脏冰冷,让左立联想起不止一部恐怖电影。疾走让胃部不适加剧,他靠在洗手台上干呕吼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拧开水龙头,左立洗了一个冷水脸。冰冷的水刺激了神经,大脑皮层的血管一突一突地跳着,左立试图把刚刚那些念头全部从大脑里驱赶出去。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赶快离开这里。   这时,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响,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左立迅速低头,伸手捧水,装作还在洗脸。然后他擦去水珠,直起身睁开眼,从镜子里看见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的覃望山。   覃望山反手拧上了门锁,幽暗的蓝色的光线夺走了他皮肤上的最后一点生气,让他看起来甚至不像人类。   这情形是多么经典的恐怖片镜头。如果这是个爱情故事,此刻作为行尸走肉的覃望山,仅凭着残存的意念找到了爱人,这点爱意却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可就算不像人类,也是最英俊、最令左立心动的模样。他甚至想把荒唐的问题问出口:如果要一起下地狱,是因为爱吗?   在这一刻、在这无比诡异的环境里,左立失去了察言观色的能力,失去了权衡利弊的兴趣。他注视镜子里苍白的自己,又转头看覃望山饱满的额头,再次问他:“你跟不跟我走?”   覃望山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往前迈了一步。左立轻而易举摸到覃望山的衣领,手指沿着衣襟往下,停留在第三颗镀银的扣子上:“姜昕来了,我就走了。”   覃望山再一次流露出罕见的迷茫神情,他似乎只听见了“我就走了”几个字,伸手按住左立的肩膀,把他抵在洗手台边,低头吻过来。他们交换了一个带着酒气的吻,覃望山低哑地在左立耳边说:“不要走。”   左立的呼吸重了,忍不住贴紧了他。下一秒,覃望山双手扶住左立的腰,把他抱起来,整个人放在洗手台上,顶开左立的腿。   他们吻过很多次,也做过很多次,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激烈。覃望山的味道好像有种吞噬的能力,让左立丧失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像一株藤蔓植物,紧紧地缠绕在覃望山这棵大树身上,只想从他身上汲取能量、获得抚慰,仿佛不如此做就会立刻死去。   覃望山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在左立的腰部动情的揉搓着,把他的衣服下摆从裤子里扯出来。像烟花猛然在脑中炸开,左立没有思考的余地,只觉得浑身沸腾,欲望汹涌又热烈。眼见就要擦枪走火,外门有人大力敲门,同时还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谁啊!上厕所还锁门?”   “有没有公德心啊!” 第89章 醉5   醉5   覃望山一松开手,左立就立刻从洗手台上跳下来,飞快地闪进了厕所的隔间里。他靠在门上听到外面的动静,落锁的门被打开,有人走进来有人走出去,接着又传来哗哗的水声。   左立在隔间里待了一会儿,确认此时自己的样子并不显得怪异,才整理好衣服从隔间里走出来。   覃望山在门口等他。他靠着墙,一只手不耐烦地在裤缝上摩擦。看到左立出来,就若无其事地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假装只是陌生人,刚刚卫生间里的火热与迷乱与他们无关。   左立在前、覃望山在后,脚步不快不慢。只走了一小段,左立忽然停下,甚至往后倒腾了一步,覃望山不防,差点撞在他身上。左立回头看覃望山,覃望山不明所以,左立轻轻抬了抬下巴。顺着左立指示的方向,覃望山看到了让左立停下来的原因。姜昕的侧影穿过人群,很快出现在楼梯口。其实左立并不能确定那个女人就是姜昕,毕竟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他只是觉得像罢了。   覃望山心里一沉。他已经跟姜昕说不必来接,但她还是来了。左立似笑非笑,站在原地不走了,似乎在等着覃望山做选择题。覃望山拉住左立的手腕,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然后凑近他耳边说:“我们从后面出去。”   他拉着左立走,脚步不太稳,稍微带点踉跄,应该是酒精所致。左立不跟他拉扯较劲,由他牵着往前走。覃望山把左力拉得很紧,两人顺利从“無人”的后门出来。路灯和来往的车灯照过来,手松开了,他们一起徒步走到街口的停车场。   停车场的入口处等着很多代驾,覃望山随便叫了一个。两人坐上车后座,覃望山又重新拉住了左立的手。左立坐直身体,一点也不敢动,小心地看向后视镜,确认牵在一起的手在代驾小哥看不见的角度。   左立摊开手掌,他们牵手的姿势从握变成了十指紧扣。代驾小哥开车风驰电掣,很快就到达目的地。停好车之后,代驾小哥从后备箱取出折叠自行车,一溜烟消失不见了。   左立和覃望山这才慢吞吞地下车。站在楼下,左立抬头望了望那一排黑洞洞的窗户,他发现自己可以立刻准确定位属于他们的那一户。露台上的发财树长得葱郁浓绿、很是显眼,覃望山的球根海棠酝酿着第三次的花苞,或许今晚就要开出红艳艳的花。这些花草是左立花了心思认真养的,这个地方对左立来说最接近于家的含义。   覃望山的手放在左立肩膀上,只说了三个字:“回去吧。”   进了家门,覃望山第一时间把所有灯都打开,把所有窗帘都拉上,然后打开了暖气。室内很快暖和起来,深秋夜里的寒冷从身体里蒸发。   覃望山走回到左立面前,他挺拔地站着,光笼罩着他的轮廓,阴影就落在左立身上。只需微微低头,覃望山就可以清楚地看见左立黑亮的眼睛,看见他瞳孔里挺拔的影子。左立的双手垂在身侧,仰头承受覃望山蜻蜓点水的吻。他的吻落在额头、落在鼻尖、落在唇角又落在耳垂,带着小心翼翼又把玩的意味,仿佛左立是什么易碎的、瑕疵的瓷器。   房间内很快变得温暖又干燥,裹住身体的衣物变成了彻底的束缚,令人难以忍受。不知是谁起的头,动作逐渐变得粗暴,左立抽出了覃望山的皮带,覃望山扯掉了左立的扣子,他们在客厅脱掉了全部衣服,赤身露体地拥抱在一起,接吻、抚摸、动情地shen 吟。覃望山把左立抱起来,让他挂在自己身上,手不住地搓揉,在左立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印记。   ……   覃望山难以忍耐地发问:“家里还有套吗?”   左里咬着嘴唇,吐字不甚清楚:“床头……柜子里有。”   他紧紧扣住左立的腰,保持抱着左立的姿势大步往卧室走。弯腰拉开床头的抽屉,覃望山的动作停顿,扶住左立的手变得更加用力。左立忍不住喘着气:“……没有了吗?”   覃望山回答:“有。”紧接着,左立听到哗啦啦塑料纸响动的声音,然后覃望山重重地合上了抽屉,两个人一起摔进了柔软的大床。   ……   覃望山进入的时候,左立咬住嘴唇呜咽一声,重重咬在覃望山的肩头,他尝到了甜腥的味道。   ……   作者有话说:   快看! 第90章 醉5   醉5   情事完毕,左立无神地望着天花板,脑中除了空白还是空白。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什么都不愿意做,甚至不愿意去想他的不愿意。覃望山搂着他也安静着,过了一会儿抽走胳膊翻身坐起,赤脚走到浴室里去。很快,哗啦啦的水声传了出来。   覃望山刚进去不久,他的手机就开始响。左立没反应,手机响了一分钟整,可是没消停到一分钟,又重新开始响。左立被吵得厌烦,不情不愿地翻过身,伸长胳膊去够。来电人是姜昕,左立估计她应该是在酒吧没有找到覃望山,所以锲而不舍、一遍又一遍打电话。   忽地,左立心里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他很想要按下接听键,然后告诉她,你想找的人刚刚和自己翻云覆雨,此刻正在浴室洗澡。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不断冲击神经,他看着电话屏幕亮起又熄灭。姜昕没有继续再打,而是一连给覃望山发了十几条微信,一条接一条,除了文字还有图片,震得左立手臂发麻。   左立很想要看内容,更助长他这种不良想法的是,覃望山的手机没有密码。覃望山平时使用两部手机,其中一部主要用来接打电话和加无关紧要的微信,所以没有设置密码。   左立只犹豫了两秒钟,没忍住划开了手机的屏保。手指停留在微信的图标上,置顶的是工作群,姜昕的头像在第二个,小红点上的数字是11,最后一句话是“?”。左立犹豫了,最后还是没有点进去。他的大拇指动了动,从微信退出来,却无意识点开了手机相册。   覃望山的相册里一共只有四张照片。一张是风景照,照片中是一大片银镜般的湖泊,另外三张都是左立和其他人的合照。两张模糊、一张清晰,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排列。左立放大照片,看得很慢。   一张是某次孟清组织聚餐,在厕所门口,林栩栩靠在左立肩膀上哭。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是田炜,他把照片发到群里之后,覃望山保存了下来。一张是田炜约左立去“蓝蓬”的那次,左立在酒吧被女人搭讪。照片里女人的手放在左立的胸前,很像是在解扣子。这张照片同样来自田炜,那次他受了丁少聰的指责,直接把照片发给了覃望山。第三张是左立和陈哲的照片,地点在津广大厦的地下停车场,陈哲的手停留在左立的脸上,显得姿态暧昧。这张照片是原告代理人寄来的案件证据,被覃望山复制保存。   左立生出一种诡异又窒息的感觉。看到这些照片,他的第一反应是迷惑,紧接着又满心慌乱。迷惑是他不知道这些照片的来源,对于照片上那些场景更是记忆模糊。慌乱是每一张都真实可信,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覃望山解释。   少时,左立注意到这些照片保存的日期,又感到事情荒谬。覃望山早就收集了这些照片,却对他一字不提。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还是根本不在意?或者就像他工作中处理的每一个案子,在正式开庭前,总要彻底而充分的收集证据,才能在举证质证环节不落下风。亦或是他对每一段关系都采取某种计分制度,每一次触犯规则就扣除相应的分数,全部扣光之后,就宣布关系终结。   几个转念,千千万万种猜想浮起,但每一种都十分牵强。是谁拍的这些照片呢?会是覃望山本人吗?或者是他授意其他人跟踪偷拍的?这一层猜测又让左立感到毛骨悚然。   左立握着手机发怔。覃望山洗完澡,感觉头痛减轻,整个人松快不少,裹着睡袍从浴室出来。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左立背对他,靠在床头看手机。   “在看什么?”覃望山随口问,然后在床边坐下来。这句话问完他也就看清了,左立手里拿着的其实是他的手机,屏幕上放大的照片是左立的脸。覃望山收声闭嘴,当成什么也没看到。   左立转头,把手机扔在床单上,问他:“不解释一下吗?”   覃望山看他:“解释什么?”   左立咬着嘴唇,声音里带着质问的意思:“照片哪里来的?”   “两张是田炜拍的,一张是证据材料。范贤增的老婆雇了人跟踪陈哲。”覃望山如实回答,爽快地说明情况。   来源合理,左立沉默了一下,又问覃望山:“不需要我解释什么吗?”   覃望山打了一个呵欠,感觉很困了。他说:“你要解释什么呢?”   左立被覃望山的态度激怒了。他的手指微微发抖,说:“我们之间……连这种照片都不需要有个说法吗?”   覃望山微微叹气,闭眼捏了捏山根,好半晌说道:“我相信你……而且,我有我的底线。”   “相信我?”左立觉得这种信任很可笑,就真的笑出了声:“你的底线是什么?”   覃望山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可左立一再追问。他沉吟着,避开和左立的对视:“不和别人上床。”   左立闻言愣住,随后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不和别人上床?”左立笑得声音有点哑:“你的意思是,我和别人暧昧、调情、摸来摸去都可以,只要不上床就行?你只在乎上床这一件事吗?!”   覃望山说:“我们学法律的有一句话,叫做论迹不论心。”   人这一世太长了,诱惑又何其多,要如何去约束另一个人的灵魂呢?它在何处游荡,为谁心动而停留,都不是能够控制的。非要做这样的事情,也只是给自己戴上枷锁。精神上的错误只要不付诸行动,都不值得审判。   可左立对于覃望山的“底线”无法苟同,他有些崩溃地大声说:“覃望山,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在乎吗?你到底有没有心?”   左立的质问覃望山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或许是他酒精让他顿感,或许是别的东西。他不明白左立为什么要大喊大叫,如果他应该要在乎,那么生气该是他的权利。覃望山反问:“那你希望我说什么?质问你吗?你什么都可以解释是吧?那这些是什么?”   覃望山伸手拉开了床头的抽屉,由于力气过大,抽屉被完全扯了出来。里头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鲜红色、刺眼的盖住原木色的地板。   看到这些东西,左立沸腾的血液被冻住了。暖气似乎失效了,他感到脊背发凉。刚才拿套时覃望山沉默的几秒钟有了解释,左立几乎要忘记他把婚礼请柬塞在了床头的抽屉里。   这些原本是要扔掉的。林栩栩给他挑选样式的结婚请柬,一共有七八个不同款式,都印着他和林栩栩的大名。   左立安静了一会儿,开口时声音变得莫名嘶哑:“你刚刚就……看见了?”   “嗯。”覃望山回答。   左立深呼吸着,让自己尽量平静:“那你为什么不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了。”覃望山说得很慢,像是扁桃体发炎一样,每个字都带着吞咽的痛:“我有我的底线。”   左立感到愧疚也感到失望。林栩栩的提议的确让他动摇,他也不止一次产生了更软弱的想法,自己也无法确定最终会走到哪一步。这些念头一直折磨他,成为他无法面对的根源。   但覃望山的不在乎并没有给他解脱,反而让他急速下坠。他想起在度假庄漂流的时候,他溺水、下坠,然后被救起来。只是救他的人不再是覃望山,一切只是场不太美妙的梦。   愤怒也好、冲动也好,全数都冷却了,他盯着覃望山认真地说:“你知道我和林栩栩的事情,应该也知道她怀孕了吧?那次在中心医院……我在陪她产检。你有没有想过孩子是我的?这不突破你的底线吗?”   覃望山盯着左立的眼睛看,一字一顿地说:“孩子是你的吗?”   左立发出一声冷笑:“孩子怎么会是我的呢?我跟你不一样,我对着女的硬不起来。”   覃望山低头,眼神找不到合适的落点。他仍旧在尽力保持平静,不愿意摘掉长在脸上的体面。左立蓦地坐直身体,被子滑落,大片雪白的皮肤露出来,还残留着爱的印记。他带着满身醒目的痕迹,说着极尽嘲讽的话:“覃望山,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和林栩栩,你和姜昕,各自成双成对,这样你就没有世俗压力了,对吧?四个人三对夫妻,还可以凑一桌麻将,是吗?”   左立越说越觉得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加上覃望山给他的痛苦,加倍地压向他,让他无法承受。他知道对自己的职业来说,性向是致命污点,他也做好了一辈子偷偷摸摸、或者干脆孤独终老的准备。但他要欢愉、要快乐,也不是不能承受痛苦,但痛苦只能是通向结局的过程或手段。   生活已经很苦很累,他不愿意再吞咽爱情的苦果。长久以来无法面对的自我其实早就被识破了,未必不是解脱的最好时机。   左立决定要结束这一切。既然要做个低俗媚世的人,那就低俗得更彻底一些。这一刻左立想通透了,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说:“覃望山,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一丁点喜欢过我?”   “左立……”覃望山不知道如何回答。经验告诉他不要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多说话,更不要做任何决定。但不说更是因为没办法给出正确的答案。   “不重要了。”左立摇了摇头:“我们结束吧。”   作者有话说:   “不破不立”   一个谐音梗。   个人叙述都有欺骗性。   接下来就是老覃视角了。 第91章 雾1   雾1   从小到大,覃望山都是一个胜负欲极强的人。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甚至是兴趣爱好,他总要占一点上风。老师周业勤总说胜负欲可以是支撑他成为一个成功律师的关键,他有做这一行的天赋。也是因为这个评价,覃望山才和家里闹得轰轰烈烈,非要从体制内辞职,自己跑出来做一个小律师。   一开始,覃望山和父亲闹得很僵,也撂了很多狠话,坚决不肯低头。后来关系缓和,他也还是不服输,有什么困难也不开口。从父母家里搬出来时,他回了老房子住,后来事业逐渐有起色,攒下些钱,买了市中心的大平层,从签合同到装修全是自己一手包办,没向父母求助过半分。   覃望山不是一个不懂得低头的人,如果说他期望的结果通过低头更容易获得,那他比谁都善于低头。从实习律师走到如今的路,他也是以低头的姿态一步一步走过来。   房子曾经是他奋斗的目标之一,拿到钥匙那天他很笃定,生活在他的掌控下一路向前。按照自己喜欢风格装修的房子,居住的时间加起来没有超过两个礼拜。   重新搬回来之前,覃望山找了阿姨过来打扫,他到家时,赶紧整洁、窗明几净、一切如旧。拿钥匙时的那种快乐完全消失了,如今他觉得装修风格似乎过于冷淡了。   他想起乔迁的那一天,丁少聰带着狐朋狗友来给他暖居。喝到一半他接到了左立的电话,于是编了个借口从聚会上溜走。那天是左立的生日,他们一起看了夜场电影,在街心花园吃了从便利店买回来的切片蛋糕。硬挺的植物奶油化在舌尖,是既甜腻又廉价的味道。   覃望山把行李箱推进卧室,摊开在衣帽间里,开始整理衣服。一些拿出去,一些放进来,明天又要出差去浒州探访一名证人,他希望这次可以速战速决。   在陈哲的案子上他花了很多心力,一审败诉,他不痛快了许久。暂时处于下风并不可怕,但是他和组里另外两人的分歧却可能导致彻底输掉这场官司。他们一致认为此案不可能赢,二审也只是走过场而已,在当事人面前表现出付出了一百二十分努力,对得起这份代理费而已。   但是覃望山不这么认为,微小的线索也能成为翻盘的机会。他劝说陈哲干脆放弃上诉,等判决生效之后,联合飞腾一起提起股东代表诉讼,向范贤增的遗产继承人追讨滥用的公司财产。在感情里丧城失地,要通过法律条款拿回来。   据陈哲说,范贤增很在乎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多次直接从公司账户划转款项给他,给他买房买车也是走的公账,这些证据覃望山都已经保存固定,更多的还待查找。但是陈哲觉得这个方案风险太高,不愿意放弃上诉,只把这个作为二审败诉后的备选项。   委托人不同意,覃望山只能妥协,全副精力准备二审。有一名重要证人需要走访,覃望山本来近期不打算再出差,但最后还是决定跑一趟。   收拾完行李,覃望山给许畅打电话,让她开车来接,把自己送到高铁站去。在家里等待的这一段时间里,覃望山收到了左立的微信消息。   提示音响的时候,覃望山心脏就莫名地跳,点开看是来自左立,甚至有些紧张。左立给他发来家里打扫整理过后的照片,并说明自己将于明后两天搬走,根据合同,当月的房租不用退还,但是当初一次性交齐的半年房租里,剩余两个月的要退给他。   覃望山的手指悬空停留,腹中草拟了几个版本的回复,最后选择了无视。他退出微信,把手机扔得很远,到入户花园去抽烟。他平时不太抽烟,偶尔一两支是为了应酬,倒是左立有瘾,总会看到他在露台上抽烟。覃望山吸了两口,觉得索然无味,任由它夹在指头间烧,烟雾袅袅,向风吹过的方向伸展,飘成一片薄雾。   入户花园被阿姨清理过,变得寸草不生。太久没回来,当初布置的花花草草早就死透了。覃望山又无可避免地想起他们同居第一天,去花鸟市场买花。卖花的大叔毫无良心地忽悠他,对他们说球根海棠很容易养活,只要细心呵护,一年可以开很多次花。当时他觉得这花颜色喜庆,算是个好兆头。后来他根本没有时间去侍弄,全部都是左立在养,似乎一直要死不活的样子。   一支烟烧完,覃望山给罗阳打了个电话,说他的房客最近打算搬家,请他去帮个忙搭把手,如果他有需要,再帮忙留心好的房源。   罗阳一口答应,说包在他身上。覃望山认识他有些年头了,当年他刚到永勋实习,碰上罗阳因为房产纠纷到他们所里咨询,被高昂的律师费吓到。他那个时候还没正式执业,私下给罗阳出了几个主意,没上法院就解决了他的问题。房子对普通人来说是最重要的资产,罗阳因此当他是大恩人,逢年过节就往覃望山办公室送水果送特产。这么些年了,终于有覃望山请他帮忙办事的时候,罗阳自然是义不容辞。   挂掉电话,许畅的信息正好进来,覃望山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罗阳很明白覃望山的意思,给他打电话时,覃望山正在浒州老街的一处农贸市场。喧嚷的人声让覃望山听不太清楚罗阳说的话,他对卖鱼的老板娘摆摆手,示意钱已经扫码付过了,用下巴夹着手机,拎着手里的塑料袋走了出去。   走到一个能够听清说话的偏僻角落,覃望山才喂了一声。罗阳汇报说左立已经自己找好了房子,昨天下午搬走的,他帮着搭了把手。新搬的地方也不远,毕竟医院附近价格合适的小区就这么几个。罗阳把左立的新地址报给覃望山,覃望山说了声谢谢。   挂掉电话,覃望山花了几秒钟整理心情。他想过要说些挽留的话,但觉得人的心无法强行拘留,人更是如此。他确认左立下定了决心,只好同意他的决定。这或许是必然发生的结果,只是来的比预料中早太多了。   覃望山买好菜,拎着鱼,拐进市场旁边的一条小胡同。浒洲的气温比溪市要低一些,覃望山的薄羊绒衫外面只套了件单层的皮夹克,被冻得手指冰冷,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铁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女人从里面半探出身,用方言喊道:“老覃,你快点!”   覃望山嗯了一声,跟着杜琴快速闪进铁门里面。杜琴把短发撩到耳朵后面,抱怨道:“买条鱼怎么买这么久?”   覃望山瞥了她一眼,说:“孔大姐来了?”   “早就到了。”杜琴把手插进口袋里,手肘往后拐:“我可是跟我表姑姑说你是我男朋友诶,快挽上。”   覃望山没理会她的玩笑,拎着手里的菜和鱼走朝前走。杜琴走在他后面,忽然说:“哎哎,覃望山你怎么回事,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第92章 雾1   雾1   孔大姐是名医院护工,一辈子没结婚,身体硬朗、嗓门奇大、为人热心。按照陈哲的说法,范贤增去世前立过口头遗嘱,当时在场的除了病房护士,还有一位护工大姐。不过他说不出这位护工大姐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一直以来覃望山都怀疑是陈哲杜撰。但抱着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的态度,覃望山拜托在浒洲的杜琴帮忙打听,找一找这位在范贤增住院期间护理过他的护工大姐。浒洲是个小地方,还真被杜琴给找着了。   覃望山本来安排其他人来走访,想了想又不太放心,杜琴也非要他来一趟,最后还是亲自来了。   覃望山走进堂屋里,烫着一头羊毛卷的表姑姑先站起来哟了一声,满脸喜不自胜的笑意:“来啦?”   覃望山客气地打招呼,表姑姑要来接他手里的菜,被杜琴制止了:“姑姑,你让他拿进厨房。”   表姑姑小声嗔怪道:“哪有第一次上门就让人干活的道理。”   杜琴说:“这有啥,他就爱干活。是不是呀,山山宝宝?”   表姑姑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着覃望山,不太确定地问:“山山?是平二叔的……”   “可不就是平爷爷的大孙子啊!穿开裆裤时您还抱过呢!”杜琴憋着笑说。   表姑姑霎时变色。她看看杜琴又看看覃望山,尴尬地笑着,招呼覃望山坐。覃望山也跟着杜琴叫表姑姑,又叫孔大姐。   表姑姑和孔大姐是老闺蜜,两人是跳广场舞认识的。孔大姐离婚早没小孩,因此很喜欢去朋友家作客。杜琴拜托表姑找了个理由把孔大姐约到家里来,自己带着覃望山登门拜见。   杜琴在浒洲的古镇里开民宿,练就一身好厨艺,利落地撩起袖子下厨去,留覃望山在外头和两位长辈聊天。   覃望山只是小时候在浒洲待过短短的两个暑假,但他本地话还不错,可以毫无障碍地听孔大姐和表姑聊天,偶尔也能搭上两句。   覃望山说起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关于浒洲的老故事。这是孔大姐最喜欢的话题,却很少有年轻人能有耐心和她聊。覃望山说自己很喜欢老城旧街,能看到每个十年的不同痕迹。   谈起浒洲曾经的辉煌,就必然要提起当地的纺织业,八十年代时远销国内外的浒洲丝绵。孔大姐很是骄傲地说起,她曾经是国营丝绵纺织厂的一名工人。当时工厂效益好,丝绵厂的女工是最受欢迎的结婚对象。多少人来牵线搭桥,孔大姐都看不上。孔大姐一心想找个知识分子结婚,不挣钱也不要紧,孔大姐乐意挣钱养他。   表姑姑在一旁补充,孔大姐年轻时模样俊俏,干活利索,在车间里是小班长,多少人家眼馋这样的媳妇儿。只可惜遇上那么个人。   孔大姐直摆手,脸上依然是乐呵呵的,没有流露出任何抱怨和苦闷的神色。婚姻的话题转到了覃望山身上。表姑姑问他:“山山啊,你为什么还没结婚啊?”   覃望山愣了一下,不晓得杜琴是怎么跟她说的,用了最不容易出错的说词:“没遇到合适的。”   表姑姑语言又止。这种场面覃望山每年要应付不少次,为避免她们继续催婚,覃望山又把话题转回到丝绵厂。   他提起织玉巷的范家老宅。孔大姐立刻说:“我还见过这个范家的后人哩。那个姓范的好像是中了风,半夜送过来抢救,拖了几天就死掉了。”   覃望山问孔大姐:“范贤增死的时候你在场吗?”   孔大姐摇头:“我怎么会在场?我不在场的。我就是进过他的病房。当时他们说有个大老板要请护工,要勤快利索的,就叫我过去了。去伺候了一天之后又说不请了,让我走。他那个亲戚心肠很坏的,这么有钱的人,护工都不给人家请一个。你想呀,一个中了风的老头子,屎呀尿呀都拉身上的。这种大老板风光了一辈子,怎么受得了?”   覃望山心里一动,从手机里滑拉出范贤增儿子的照片给孔大姐看,问她:“是这个人吗?”   孔大姐摇头:“不是不是,哪有这么胖呀!是个瘦子,大男人还留着长头发哩。”   覃望山反复向确认孔大姐确认,那一天辞退她的人就是陈哲。虽然有些出乎预料,但这也从侧面印证,当天范贤增的确可能曾经立过口头遗嘱。覃望山询问孔大姐还记不记得那一天范贤增说过些什么,孔大姐认真想了一想,说:“都躺在床上快要死的人了,说话呜哩哇啦的,十句有九句听不清楚。应该是在交代后事吧,有钱人要分遗产的。”   覃望山说:“你说的那个长头发男的我认识。他们家现在因为继承的事情在打官司。”   孔大姐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对他们这么感兴趣呢!有钱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还没我的日子舒心呢!”   覃望山又问:“孔大姐,你真不记得范贤增说过什么了?”   孔大姐又仔细想了想:“应该是在说要把什么东西给那个亲戚,那个亲戚嫌少。”   覃望山见问不出所以然,只能笑着转移了话题。中午吃饭的时候,覃望山问表姑姑最近有没有空,想不想去溪市玩一趟。他父亲这段时间身体不好,也总是说想见见老家的亲戚。   表姑姑被说得有点动心,杜琴在一旁帮腔,怂恿孔大姐一起去。孔大姐犹豫,问:“溪市的酒店很贵吧?”   杜琴说费用她来出,孔大姐还是犹豫着。吃完饭,覃望山找了个借口告辞出来,他要赶去市一医一趟。按照孔大姐的说法,范贤增当时住的是特护病房,有可能会有全程的监控视频。   接下来的事情算是相当顺利。他用两条中华烟和监控中心的保安套了近乎,确认了特护病房的确有全程监控,又靠律师证和一张嘴从院方那里拿到了监控视频。覃望山本来以为他必须向法院申请调取的证据,居然就这么容易就拿到手了。   通过视频可以确认,范贤增的确在去世前通过口头的方式承诺将织玉巷范家老宅外五间铺面赠予陈哲,但仅此而已,陈哲所说的其他应当归属于他的财产,范贤增由头到尾都是想留给自家儿子的。   覃望山从医院出来,在路边给许畅打电话,让她准备补交证据材料和申请新的证人出庭作证。   虽然他拿到了视频,也有把握能够说服孔大姐出庭作证。但是口头遗嘱是否有效,尚有许多细节需要补充。范贤增立遗嘱时是否具有民事行为能力、他当时的情况是否属于紧急情况、孔大姐及在场的另一名护士能否认定为见证人等等,这些问题都要需要一一解决。但这个视频是个的突破口,能给法官一些“合理怀疑”,让他们有了谈判的底气。   胡以兵给出的消息是,范贤增的儿子欠了一屁股赌债,等着继承遗产去填窟窿。陈哲等得起,债主们可等不起。有人着急,那就有的谈。   忙完这一切,时间差不多下午四点。他叫了车,站在路边等。太阳短暂的冒头又失踪,天空灰沉沉地往下压着,似乎是要下雨。覃望山给杜琴打电话,杜琴说她已经回了梧心居。覃望山改变目的地,打车到古镇去。   天黑得很早,还没到五点,已经像六点的辰光。冬天是古镇旅游的淡季,梧心居里没什么客人,杜琴开着堂屋的门,门上垂着蓝印花布的帘子,人在里头看电视。覃望山打起帘子进去,杜琴听到动静,眼皮都没抬一下。堂屋里烧着地炉子,和外头是两个温度,暖暖地直往背脊里冲。覃望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杜琴看剧看得入迷,她喊道:“老覃,你来的太是时候了,快给我倒杯热水,茶果篓子也给我拿过来。”   覃望山看了一眼穿着花睡袄的杜琴,好脾气地给她端茶倒水。自己坐在地炉子旁边,从茶果篓子里抓了一把瓜子磕着,跟杜琴一起看起电视剧来。   一集播完,哀哀切切的片尾曲响起来,杜琴才换了个姿势,坐得稍微像点样子,说:“姑姑和孔大姐那边我都已经劝好了。孔大姐同意出庭作证,到时候姑姑跟她一起去,顺便旅游了。老覃,你可得好好安排,让两位吃好喝好了。”   “这是自然。”覃望山回答:“你不去了吗?表姑姑不是非要拉你一起吗?”   杜琴露出一点古怪又得意的笑容,说:“山人自有妙计,无可奉告。”   覃望山对她的答案没有兴趣,杜琴不说他也不追问。他又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要走。杜琴叫住他,让不要折腾,干脆就在民宿住一晚。覃望山摇头说:“不了,还有点事情要处理,明天一大早要走。”   “这么赶?”杜琴忽然想到什么,自己先忍不住了:“算了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你可别给我穿帮了。”   覃望山洗耳恭听。杜琴说:“我跟表姑姑说,我这辈子不结婚就是因为你,我爱惨了你,非你不嫁。姑姑吓坏了,哈哈哈。”   杜琴学起表姑姑的表情和语气:“琴琴,你……你这个是不是叫……乱伦啊?那不成的啊那不成的啊!”   覃望山有些无语。杜琴是个独身主义者,这些年没少被催婚,前年她母亲去世,催婚的接力棒交到了表姑姑手里。表姑姑觉得自己受了临终嘱托、责任重大,催得比她妈还要起劲。这些年杜琴找了不少借口应付家里,这一个最惊悚。   覃望山作颇受启发状:“这是个好借口,我也可以用一用。”   杜琴立刻反对:“千万别。我单恋你那是该千刀万剐,表姑姑怕没脸见你们覃家人,也就不敢管我结不结婚了。要是你也恋上我,两家一拍即合,破罐子破摔,把咱俩凑成一对儿可怎么办?咱虽说是亲戚,但早就出了三代了吧?”   “行吧。”覃望山也是随口一说:“我帮你顶着个雷,那咱这次……两清了?”   “清了清了。”杜琴爽快地说。眼珠子一转,她又好奇道:“老覃,你不对劲……你也不打算结婚了?”   覃望山本想笑着回一句我也是独身主义,却没说出口。他认真想了一想,低头看着地炉里黄澄澄的火苗,回答:“以前是没遇到合适的,还不想结婚。现在是发现,合适的人……没办法结婚。”   “说的那么玄乎。”杜琴龇牙咧嘴,开玩笑说:“是为了你那个小男朋友?”   覃望山盯着杜琴看了一眼,眼神又深又冷。杜琴被瞧得肝儿颤:“你别瞪我,我又不去乱说。”   覃望山还是想含糊过去:“只是一个关系比较好的朋友。”   “什么朋友要和你住一间大床房?”杜琴帮覃望山接待过不少来浒洲旅游的朋友,但他本人留宿的只有那一回:“第二天可是我收拾的房间,你们……”   覃望山没说话。他当然知道杜琴要说什么,结账的时候额外扣除了避孕套的费用,当时她就打趣过。但是覃望山含糊其辞,他和左立之间的事,不希望成为任何人的谈资。   杜琴看覃望山的脸色,识相的不再提了。天色已暗,四下起了雾,她还是留覃望山住一晚。杜琴说:“还是住上回那一间?”   今晚没有月亮,天是一口倒扣的烟灰色的锅。覃望山犹豫良久,摇了摇头。 第93章 雾2   雾2   陈哲案的转机可以算是覃望山近段时间里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新的证据材料补交上去,范光祖很快联系了陈哲,说要谈一谈。   陈哲同意谈,地点约在永勋律师事务所附近,后来又打电话说是有正经事在忙,全权委托覃望山代为处理。   覃望山到得早,点了一壶降火的白菊,一边喝一边等人。范光祖姗姗来迟,他是背着他妈关丽娟来的,因此花了点时间找借口。谈话双方十分客气,也没有犀利的言语交锋,范光祖一上来就交了底,他同意让步,只希望快点打完这场遗产官司。   范光祖同意放弃织玉巷那五间铺面,覃望山代为承诺会不再主张对其他财产的所有权。两人达成了初步合意,后续细节将由双方律师团队商量确定。范光祖提出要尽快调解结案,覃望山问他:“你和你的母亲关丽娟是共同原告,现在是被上诉人,调解不可能绕开她的。你有把握说服她吗?”   范光祖说:“这个事情我来搞定。拖拖拉拉的,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范光祖眼窝乌青,和上次庭审时比似乎是憔悴了一些。诉讼是件劳心劳力的事,不管是胜的一方还是输的一方,都没有那么轻松容易。   谈话结束,覃望山给陈哲打电话汇报谈话的进展。声音太吵,音乐很耳熟,是一首千禧年的流行乐。听不清陈哲在说什么,覃望山忍不住问:“你在哪里?”   “纯K。”陈哲大声喊:“你来玩儿吗?”   覃望山觉得天灵盖抽痛了一下,立刻拒绝:“你好好玩,我们回头再谈。”他飞快地挂断了电话,似乎是在害怕从电话那头传来的音乐声。每个音符都有莫名的吸力,能把他的灵魂通过网络信号传送到KTV的包厢里去。   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回到丁少骢三十岁生日那天,如同全息影像。他送完客户、满身疲惫地走进包厢,看见左立被丁少骢的狐朋狗友围住,唱的也是这首歌。他好看的、修长的手指抓着话筒,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影,眼神流动着,一点一点朝他浸润过来。   不管过了多久,覃望山猛地看见他,第一眼总是这样的感觉。朦胧的、却是勾人的。无意的,也是刻意的。   覃望山曾经问过左立记不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左立大约是睡着了,没有回答。那天是中秋节,出了很多意外,所以覃望山记得每一个细节。   丁少骢是不请自来的,他注意到左立在看见丁少骢的刹那脸色煞白,也在接住丁少骢挥过来的拳头后感觉烦躁气闷。   姜昕的事也是瞒着他,晚饭吃完过后才打电话说要来。这件事外婆季霄早就知道,也是一起瞒着他。在相亲这件事上面,父母长辈们是坚定的同盟。可能因为丁少骢、也因为姜昕来了,左立急于离开,覃望山没办法开口留人。他看着左立上了出租车,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后来姜昕说要去看电影,覃望山不太乐意,季霄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仿佛覃望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从小到大,季霄一直是最娇惯覃望山的那个,这次却疾言厉色命令他必须去。覃望山让步了,带着姜昕去了离家最近的一家电影院。买票时收到信息,他以为是出票短信,实际上却是田炜发来的照片。   是在某个酒吧里,左立和女人调情的照片。照片里左立只露出半张脸,眼神依旧是朦胧的、勾人的,像他每次乍一见那样。   他似乎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每一个人。对丁少骢、对林栩栩、甚至对齐铭。从看到那张照片开始,覃望山就沉不住气了,他有很多话想问左立,但又怕自己犯了职业病,开口就变成质问。电影从头到尾没听清一个字,把姜昕送回去之后,他飙车回了家。   左立睡着,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睡着。眼前的左立和照片里的左立重叠起来,覃望山忍不住在他耳边问还记不记得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左立没有回答,可覃望山知道他不会记得。   覃望山步行回到所里,把自己关进办公室。许畅今天休息,他在办公室看了一会儿材料,自己起身去茶水间泡咖啡。走到门口,听到刘玉松和人聊天的声音,声音不大不小,根本没有要避讳的意思。刘玉松大放厥词,明里暗里说的都是讽刺他的话。说覃望山不择手段抢了他的案子,却没有掂量清楚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的水平,大好形势被他弄得一塌糊涂。覃望山站在茶水间外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了,才拿起杯子走了进去。   刘玉松看见覃望山的一刹那,表情略微尴尬,但他很快调整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从覃望山身边挤了出去。   覃望山也不太确定他和刘玉松的关系是从何时开始加速恶化的。虽然他一向看不上刘玉松这个人,但一直是保持着礼貌和体面,毕竟大家同在一个律所,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想起许畅偶尔背地里跟他聊聊所里其他人的八卦,她认定刘玉松就是嫉妒他、想逼他主动离开。   覃望山觉得好笑,几句闲话能有什么用。到目前为止,他没有转所的意愿。除了有一两个不太处得来的同事,覃望山在永勋干得还不错,这几年的案子做下来,也有磕碰和挫折,大体算是顺风顺水。   顺境里面的人总是不愿意做出改变的,感情里也不外如此。他自认为保持忠诚、待人体贴、包容大度,愿意付出也有所保留。这一套原则运行有效,让他在感情里潇洒体面。但原则在左立这里受了挫,覃望山自我检视过,却仍旧抓不住问题的根源。   作者有话说:   相关前情在喜5和醉1。 第94章 雾2   雾2   覃望山没有回自己在市中心的大平层,而是去了父母家。母亲梁玲提前一天就打电话过来,让他回家吃饭。他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嘴巴上答应着,实际上不回去,父亲的身体刚有些起色,他还得小心周全。   覃望山到得有点晚,父亲明显不太满意,上桌时就沉着脸。梁玲说:“儿子工作忙,你拉着一副脸给谁看?”   父亲哼了一声:“工作忙,家庭就不用顾了吗?已经快要四十的人了,还没有结婚!工作能给他暖被窝,能给他生小孩儿吗?”   父亲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忘记他曾经也是典型的工作狂。只不过因为身体原因,上个月他主动从岗位上退了下来,近来心理落差大,脾气更大。   提到这个话题,梁玲不说话了,拿碗给覃望山盛汤。覃望山纠正道:“我今年三十五,还没满三十六,怎么到你嘴里就快四十了。”   父亲说:“三十五很年轻吗?我三十五的时候,你都能打酱油了!”   覃望山反驳的话张口就来,但他还是咽了回去,低头扒拉碗里的饭。梁玲岔开话题,说起还没去覃望山的新家参观过,要找时间去看看。   “可以叫上姜昕一起。”父亲参与话题:“你和姜欣谈得怎么样?”   按照原定计划,覃望山应该用笑脸和说话的艺术把这个问题应付过去,等过两个月再遗憾地宣布他们没成。可他现在忽然不想再骗下去了,于是说:“我们没谈。”   父亲立刻瞪大了眼睛:“什么叫没谈?”   覃望山尽量用轻松的语气,把这当成闲聊家常:“我都四十了,年纪太大,人家没看上我。”   覃父重重地把碗往餐桌上一搁:“胡扯!少拿你在外面忽悠人那套来对付我。昨天姜昕还来家里看我们了,你吃的冬笋就是她送过来的。姜昕是个懂事的姑娘,怕你太忙了,不敢打扰你。覃望山,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会认真谈、好好谈,这就是你好好谈的态度吗?”   覃望山心里不悦,对父母仍旧是笑着的,以免激化矛盾:“是吗?她没跟我说她要过来。等会儿我打电话给她。”   覃望山这么说,覃父也就不好继续发脾气了。吃完饭,覃望山帮母亲收拾碗筷进厨房。趁覃父不在,梁玲开口说:“山山,妈妈的意思是,昕昕挺好的,两家人也知根知底,你要是乐意就好好跟人家谈,要是不乐意,就早点跟人家说清楚。你也这么大了,妈妈管不了你。结婚要你自己乐意,日子是你自己过。你要是念着你爸的身体不好,早点结婚,那是你有孝心,爸爸妈妈感激你。我们俩就你这一个儿子,总不能因为在结婚上面意见不一致搞成仇人。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一见面就吵架,你说是不是?”   覃望山沉默了,他没办法解释什么,只是回答:“知道了,我会找姜昕聊一聊。我来刷碗吧,你去陪爸喝茶。”   梁玲点头,擦干净手上的水渍,正要出去,又想起件事情,回头问他:“我上次听你外婆说,你把家里的老房子租出去了?”   覃望山没想到母亲会问起这个,这件事他也并没有告诉过外婆。他低头拿起一只汤碗,语调平淡地说:“嗯,租出去了。”   梁玲说:“租出去也行,只是租客你要好好把关。千万别租给那种弄群租房的,租金没收几个钱,反倒把房子给毁了。”   覃望山回答知道了。洗过碗,覃望山也陪爸妈一起看电视。这电视剧是杜琴正在追的那一部,他断续的看着,剧情竟还可以接上。听覃望山评论了几句,梁玲觉得好笑:“怎么大忙人也开始看这种婆婆妈妈的电视剧了?”   覃望山说:“前几天去浒洲出差,碰到几个老家的亲戚,在人家那儿坐了一会儿,看了一点儿。”   听到“老家的亲戚”,覃父顿时把耳朵竖了起来。覃望山对他说:“爸,你还记得以前爷爷家对门的那个表姑姑吗?我碰到她了,她说下个礼拜要来溪市玩儿,我约她到家里来好不好?”   覃父咳了一声,点头说:“当然要请人家来做客。你爷爷去世之后,我多少年没回去过了。”   又引起父亲的一番忆往昔,不过吃饭时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就此消灭了。不多时,父母回房间去休息了,覃望山才觉得松了口气。他走到餐厅里,拉开落地窗的窗帘,隔着玻璃望出去。远处、近处都是高楼里的点点灯火,他也是其中一点。他给姜昕打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他没先开口,姜昕嘴快:“望山哥,我们在鱼七打台球,你来不来?”   姜昕的语调轻快,似乎心情还不错。覃望山把手掌按在玻璃上,留下淡淡的掌纹印:“姜昕,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姜昕不解:“什么?”   “相亲只是个幌子,我们各不干涉。过年之前互相向对方长辈说清楚。”覃望山问她:“你没这么健忘吧?”   姜昕嘟囔道:“不是还没到过年吗?相亲就是相亲,什么幌子?我不就是在跟你相亲嘛!”   覃望山说:“你今天来我家了?”   “对呀。”姜昕回答:“给叔叔阿姨送点儿吃的,不行吗?你没说我不可以去你家。”   覃望山低声说:“这样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姜昕欢快的调子沉了下去,她抱怨道:“你说话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就算只是朋友也可以互相拜访的吧!小时候……”   覃望山打断她,不愿意再听她提起小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他才12岁,姜昕像个可爱的洋娃娃,男孩子们都爱跟在她屁股后面转,覃望山也是。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到些微抱歉:“姜昕,是我一开始没考虑妥当,我向你道歉。也不用等到过年了,下个礼拜吧,我会正式跟我爸妈说清楚咱俩的关系。你那边……如果需要我来出面,也可以提出来。”   “知道了。”姜昕满脸不乐意地挂掉电话,将台球杆杵在地上,气呼呼地往沙发上坐下去。丁少骢打完最后一杆,朝姜昕走过来,问她:“小昕昕,谁惹你生气啦?”   姜昕高兴时就叫丁少骢作骢骢哥哥,不高兴时就直呼大名。她说:“丁少骢,你是在忽悠我吧?”   丁少骢笑:“我忽悠过的人海了去了,可就没忽悠过你。什么事情,说出来给你骢骢哥哥听听。”   姜昕撅嘴:“你说望山哥喜欢我,但他对我一直是这个不冷不热的态度,我真看不出来他哪里喜欢我了!”   丁少骢说:“咳,你还不了解老覃这个人吗?他就是闷骚装逼挂的。心里喜欢的很,嘴巴上死不承认。我跟你说,他呀看起来是成熟男士,实际上心眼儿比针尖小!他是怕你不喜欢他,就坚决不肯先说喜欢你。你得主动再主动、纠缠再纠缠,拿下老覃非你不可。”   这话姜昕听丁少骢说过好几遍,开始深信不疑,如今却动摇了。丁少骢继续点火:“别的不说,你看他这么多年,来来去去身边女人也不少,正儿八经谈过的没几个。风流态度都是装出来给你看的呀。老覃有多好面子,这不用我对你讲吧?”   姜昕皱眉头:“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对,欲拒还迎也不是这么个态度呀!”   丁少骢正色问姜昕:“那哥问你,你到喜不喜欢老覃?”   姜昕略一迟疑,然后重重点头。丁少骢一拍巴掌:“那不就结了,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们俩两情相悦,在一起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对于丁少骢所说还是持怀疑态度,但是姜昕想,万一是真的呢,万一覃望山真的喜欢自己呢?如果就此放弃,那她会后悔一辈子的。姜昕斜眼瞥着丁少骢,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丢出一句:“烦死了,打球去!”   作者有话说:   来自丁少的复仇 第95章 雾3   雾3   十二月在忙忙碌碌、琐琐碎碎中接近尾声,溪市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一夜过去,撒盐似的在树梢和房顶积着薄薄的一层。许久没去外公外婆家,覃望山带着季霄点名要的铁皮枫斗去探望。   季霄照惯例在大铁门边等着,给覃望山开门,门外只站着他一个人。季霄立刻问道:“怎么就你一个,昕昕呢?”   覃望山作糊涂状:“我来看你们,当然就我一个人。”   季霄的脸色不自觉地沉了一点,但覃望山没有注意。他进门放了东西洗过手,径直上二楼去找梁世云。   覃望山陪梁世云下了几盘象棋,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他兜着圈子问省医大秋招面试的情况,梁世云的注意力都在棋局上,顺嘴说:“刚出分数线,具体的我还没问。你是替那个左立问的吧?想知道给靳卫东打电话。”   靳卫东是梁世云的学生,目前已经留校任教,梁世云课题组里的事务性工作都是他在处理。覃望山和他还算熟悉,平时家里有什么事找梁世云、或者是去学校送东西、接人,都是通过靳卫东来沟通。   覃望山陪梁世云下完这一局,站起来说自己去洗手间。   在洗手间里,他拨通了靳卫东的电话,找了个借口说梁世云想看一看复试学生的名单,请他尽快发过来。靳卫东没觉得由覃望山来打这个电话奇怪,答应着说五分钟之后就发过来。   五分钟的时间,不够覃望山和梁世云再下一局棋。于是他悄悄地从二楼下去,溜到外头抽烟。覃望山从门廊踱步到遮阳棚,站在石凳旁边。盒子里的烟还剩最后一支,覃望山抽出来点上,猛地吸了一口。   他恰好站在一丛万年青旁边,其他的草木都发黄凋败了,只有它依然一片墨绿。万年青正好对着厨房的窗户,可以清楚看到里头的情况。叶阿姨正在忙活着,季霄走进去,对叶阿姨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厨房。   紧接着,覃望山听到入户门打开了,季霄从室内走了出来。他连忙把剩下的半支烟掐灭,烟头扔进脚边的落叶堆里。   覃望山脸上堆着笑,不晓得她是否看见了自己抽烟。季霄走近了,在石凳上坐下来,看着他唠叨说:“怎么突然开始抽烟了?多难闻啊,小姑娘都不喜欢的。”   以前左立在露台上抽烟,覃望山没觉得难闻。他用手挥了挥空气,试图赶走烟味。季霄没有继续追究抽烟的事,问他:“你和昕昕最近怎么样了?”   覃望山生出烦躁。他不懂姜昕是给他们全家下了什么迷魂药,个个都惦记着她,个个都要问他们怎么样了。如果他回答还在考虑,那怕不是要立刻要逼他们结婚生子了。覃望山吐气,笑着叫了一声外婆:“我跟姜昕真的没什么,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要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季霄不认同这个说法:“没早在一起是因为缘分没到。”   覃望山只能按照季霄的想法给出借口:“我们俩性格也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呢?”季霄问的很认真。   覃望山硬着头皮扯:“我和姜昕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我不能迁就她,她也不能迁就我。我工作忙,回家了还要看她的脸色,肯定是长久不了的。”   季霄听着直皱眉,但又觉得其实有些道理。过了一会儿她才反驳说:“你是我孙子,我了解你,只要你乐意,什么样的脾气个性你忍不了?”   覃望山一听就笑了:“是呀,季老师,我是能忍。但你希望我在婚姻里靠忍耐过一辈子吗?”   这下季霄哑口无言了,沉默地坐在覃望山身边,吹了一会儿风。覃望山被吹得有点头疼,正想对季霄说进屋去吧,季霄忽然转过来,面色沉沉地开口:“山山,你跟外婆说实话,你是不喜欢昕昕还是不喜欢……女人?”   覃望山大惊,不知道季霄为什么问出这样的话。他的第一反应是丁少骢在她耳边嚼了舌根,立刻问:“外婆,是谁跟你瞎说了什么吧?”   季霄说:“你回答外婆。”   覃望山很含糊地说不是,季霄却没有松一口气。她继续问:“那你和小立……你们是什么关系?”   一道雷在覃望山脑中炸开。在这个瞬间,他甚至不敢看季霄的眼睛,只是笑着重复问题:“你听谁瞎说的?”   季潇有些痛苦地摇头,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不是听说的……”   季霄抬起头,目光穿过那丛唯一的绿色植物,下意识地望向厨房的窗户。覃望山一个激灵,顿时明白过来。中秋节那天,他和左立在厨房里洗碗、嬉笑、接吻,大约全部都被季霄看到了。她能够保持体面,不在当下发难,已经她给出的最大程度的宽容了。覃望山也明白过来为什么当晚季霄会疾言厉色地命令他,让他必须陪姜昕去看电影。   这样翻滚煎熬的事情,在老人家心里面憋了两个多月,终于忍不住要喷涌出来。   覃望山知道瞒不下去了,视线胡乱地落在枯黄的落叶堆上,香烟的过滤嘴被一片同样颜色的落叶盖住了,只留下一线踪迹。他犹豫地对季霄说:“外婆,不是男人女人的事。只是……我不喜欢姜昕,我喜欢小立而已。”   虽然已经经过了两个多月的心理建设,季霄依旧被覃望山的这几句话击中、心脏隐隐作痛。覃望山大为不忍,这一层面纱本不该由她揭开,他本该继续保持优秀完美的形象,藏起千疮百孔的真相,雾里看花、花才最美。   季霄的声音瞬间哽咽,她问覃望山:“那你们现在……我不懂你们这种……”   覃望山稍顿,说:“我们吵架了。”他没有说分手,似乎这两个字说出来被第三人知晓,才会正式生效。覃望山低着头:“我不会跟姜昕在一起,也不打算为结婚而结婚。今后……我和他也许还在一起,也许不在一起……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季霄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隔了好一会儿,她把手从眼睛上拿开,认真地看着覃望山,命令说:“你跪下。”   覃望山不解,季霄又重复了一遍。   他迟疑了一下,对着季霄跪了下来。季霄说:“山山,我从小养你到大,一直知道你是好孩子,但这件事……你做错了。我不打你也不骂你,我就要你答应外婆一件事。”   “什么事?”覃望山仰头看着外婆,皱纹在她的脸上堆叠,发红的眼眶向下耷拉着,衰老在一瞬间变得很明显。   “如果以后你想通了,愿意正正经经找个女人结婚,那当然最好。”季霄说得很慢,这些话她已经斟酌过无数遍了,但还是很艰难才能出口:“你如果不愿意,非要这么……荒唐,那必须瞒着你外公,瞒着你爸你妈,他们受不了的。你找借口也好,找人骗骗他们也行,你自己想办法。你能做到吗?”   “外婆……”覃望山皱着眉喊她。季霄打断覃望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山山,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外婆对你就只有这一个要求。你……既然选择了走这条路,包袱就要你一个人背。不要到了某一天,你觉得太沉重了,坚持不下去了,要说出来取得大家的谅解,让全家人一起来分担你这个包袱,这是不对的。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说是不是,山山?”   季霄的声音不急不徐,态度坚决,但她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一呼一吸都在压制着情绪。覃望山看着季霄如此模样,胸中大恸,只能点了点头、再点了点头。   季霄飞快地擦了擦眼角,转过头去:“山山,你起来吧。我去让小林烧几个下酒菜,中午……我们喝一杯吧。”   季霄起身进屋去了,覃望山要起来。因为跪久了,起身时眼前发黑,向前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半蹲着缓了缓,扶着石凳子站起来。他伸手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脚下一软,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突然之间,覃望山丧失了全部的力气。原来世界的规则在这一刻坍塌,他的把握、他的笃定全部失效,他的游刃有余、他的进退自如成了笑话。他曾经想过,自己可以很好的处理这一切,不让爱人失望,不让家人难过。只需要一些恰到好处的妥协退让和几个善意的谎言,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他太笃定了,生活的刺刀来得猝不及防。覃望山在院子里坐了足有半个小时,才慢吞吞地躲回室内去。 第96章 雾3   雾3   林阿姨在厨房烧饭,外婆回了卧室去,梁世云在露台上浇花。覃望山在屋内踱了一圈,慢慢暖和了过来。他喉咙发紧,头如针扎般痛,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着。   覃望山走到二楼的书房去,轻车熟路地打开梁世云的电脑,登录学校邮箱,查看靳卫东发过来的复试名单。他在Excel表格里检索左立的名字,没有任何收获。再一条一条地细细查看,也没有发现左立的名字。   覃望山向后靠在椅子上,思索着各种可能性。有可能是左立发挥失误没有过复试线,也可能是他并没有报考省医大。覃望山立刻由给靳卫东回电话,问起他调剂的事情。靳卫东回答说,这个得看一志愿录取的情况,但多半是会录满的。   覃望山觉得左立没报省医大的概率更大,他不希望左立因为他们之间的矛盾影响对个人前途的判断。不管他是否还一心想留在附二院,继续深造、成为梁世云的学生是目前最优的选择。   中午吃饭时,季霄果真提议要喝一杯,梁世云不明就里却觉得高兴,也跟着喝了一点。心里揣着好多事,覃望山明显心不在焉。他借口要开车没有喝酒,梁世云说他扫兴,季霄的眼神在覃望山脸上停顿,说:“他不喝就不喝。”   吃完饭,两位老人家早早的去午睡了。覃望山一个人在客厅待了一会儿,却怎么都坐不住,烦躁地走到院子里。摸摸口袋,烟已经抽完了。他开车出去,打算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烟。但车一开就开远了,车辆驶过便利店,他没有停下来,不受控制地一路开到了老房子。   上楼的时候,覃望山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错觉,觉得左立有可能还在那个房子里。随着电梯层层往上,这种错觉逐渐加深、变大。开门的时候,覃望山甚至有一点手抖。   错觉终究是错觉。室内空无一人,所有家具上又重新罩上了白色的防尘布,过往几个月的生活痕迹全部抹去。他在玄关站了一会儿,关门走进去。   露台上,以前左立总是喜欢坐的躺椅空着,架子上的花已经有了枯萎的迹象。左立带走了发财树和多肉,唯独留下了那盆他认为喜庆的海棠花。   覃望山在左立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来,伸手碰到了一个香烟盒。盒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响声。烟盒应该是左立落下的,是他常抽的牌子。他把烟盒子捡起来,拿在手里就觉得出乎意料的重。打开一看,盒子里没有烟,塞着一团废纸和一个打火机。   打火机是覃望山的,已经遗失超过半年,早在他和左立同居之前,现在竟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废纸被覃望山抽出来,展开看,是左立秋考的准考证。准考证上的一寸照还是左立研究生在校期间拍的,笑得好像个高中生。   覃望山心里一动,根据左立的准考证号,登陆查询他的秋考成绩。成绩查询的系统不太稳定,短暂的等待过后,他看到左立的成绩栏显示“--”。   覃望山不太明白,输入准考证号再次查询,结果依然如此。他退出页面,上网搜索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网友给出的答复是如果考生弃考,成绩栏就会显示“--”。   左立弃考了吗?覃望山对此一无所知。他记得考试那天他给左立发过加油的短信,左立没有回复。可能是进了考场关机了,覃望山并没有放在心上,原来是因为他没有去考试吗?   覃望山想不通左立为什么弃考,难道是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要和自己分手、打算跟林栩栩结婚?覃望山很想亲口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是赌气也不应该拿前途来开玩笑。风很冷,像耳光一样,一下一下扇在脸上,火辣辣生疼。覃望山觉得无法忍耐,猛地站起来、走到室内,带着难以压制的烦躁和不耐,在手机屏幕上一个数字接一个数字输入左立的电话号码。   按键的时候是毫不迟疑的,但冲动却在一声一声的响铃当中逐渐消失。就在他以为左立不会接电话的时候,听筒里传来一声轻柔温和的“喂”。   “覃望山,你找我?”   听到左立说话,覃望山彻底冷静下来了。左立不是小孩子了,他自有考量,会对自己负责。关于考试的问题没有再说出口,只好扯别的借口。覃望山说:“你剩下那两个月房租……我怎么给你?”   左立没想到覃望山为这件事专程打电话,他说:“转给我吧,微信或者支付宝都行。”   “好的。”覃望山想是问一问他的近况,还是直接说再见。左立说道:“我有点东西忘在你家了,什么时候方便去拿一下?”   覃望山说:“随时都可以,你什么时候要来?”   左立停顿一下,犹豫的说:“你可以把钥匙放在罗阳那里吗?我空下来给他打电话。”   覃望山沉默,左立以为他不同意,于是说:“那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覃望山同意了,说好。挂掉电话,他开始在屋内翻找,试图发现左立到底遗漏了什么重要物品。显而易见,他不太想见到自己,但非常想要那件东西。覃望山在室内翻找了一遍,却毫无所获。他放弃了,把左立的准考证铺平折好,和打火机一起放回烟盒子里,随身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老覃呐,还有一刀就结束了。 第97章 雾4   雾4   陈哲案最终以调解结案,他顺利拿到了织玉巷五间铺面的所有权。在覃望山的建议下,陈哲按照范贤增生前和有关部门谈好的价格签了征收补偿协议,拿到了一大笔现金。虽然这个价格低于市价30%左右,但是因为由政府来接手,也省去大把手续上的麻烦。陈哲还跟覃望山感慨,这是完成了范贤增的一个心愿。   处理完不动产的争议,接下来就是追讨范贤增为范光祖挪用的公司财产。陈哲愿意继续委托永勋来打这个官司,同时胡以兵也说动了他爸,同意把飞腾的诉讼代理权也交给永勋。这本来是一桩好事情,许畅都开始畅想今年年底奖金发下来,可以奖励自己一只香奈儿。但到签约时主任却拍板,把这个案子交给刘玉松团队来做。   最开始,覃望山和刘玉松就因为陈哲的案子起过冲突。刘玉松说覃望山挖了他的案源,当时主任是站在覃望山这边的。现在主任拿出一种端水的态度来,说是两个案子一边一个,公平合理。   但不同的是,陈哲主动选择了覃望山,而飞腾从头到尾都是覃望山在接触,连师父周业勤都没插过手,更不用谈刘玉松。这下子硬生生从手里挖走,不免让他气闷。   谈话结尾,主任拍着覃望山的肩膀,说了好些语重心长和画饼的话,还说年终会给他包个大红包。事后覃望山跟师父沟通,周业勤却苦笑着说这是冲着他去的,覃望山是被殃及的池鱼。   周业勤考虑再三,说:“如果你忍不下这口气,也不用顾忌我。我这段时间也考虑过跳槽的事。有时候啊就得不逼自己一把。”   话虽如此,覃望山不至于真的不管不顾,只能勉强咽下这口气。一连好几天,他看到刘玉松容光焕发地走在去茶水间的路上,新皮鞋敲打在大理石地板上,每一声都带着嚣张的意味。   飞腾的案子飞了,覃望山空闲下来。按照惯例,年底尽量不申请立案,已经立案的,也有一些需要撤诉,等年后再重新申请。所有人都忙着处理积压的工作,应付着各种考核和KPI。   覃望山给自己计划安排了一整个礼拜的休息时间,本来打算到北方度假滑雪,酒店都已经订好了。可如今同游的人不在身边,一个人也有没兴致。于是他主动取消了休假,揽下一个去外地出差的琐事。   出发前一天晚上,赵家园找覃望山聊天,他谈起有个仲裁案件即将开庭,询问之下,竟和覃望山目的地一致。赵家园大喜,立刻改签了机票,要和覃望山坐同一班飞机。   覃望山订的是早九点的班机。他起了个大早,到达之后离登机时间还有45分钟,于是去VIP休息室吃早餐。吃完早餐,他给赵家园发微信问他到了没。赵家园没回,覃望山看了一眼时间,然后从休息室出来,往登机口的方向走。   这个时间点,登机口附近的座位上人不多,都是稀稀拉拉、零散的坐着。覃望山往169号登机口的位置扫了一圈,第一眼没有发现赵家园,却看见了左立。   或许是清瘦了,也或许是穿了全身黑的缘故,左立在赵家园旁边尤其显眼。覃望山第一次看见他穿这种修身长款大衣,细瘦高挑、脖颈修长,称得皮肤也愈发白了。   赵家园在同左立讲话,突然说到什么好笑的地方,两个人一起笑起来。不过左立脸上的笑容消散得很快,因为他的眼角余光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覃望山。   覃望山将手揣在外套的口袋里,犹豫是不是应该直接上前打招呼。这时,赵家园也发现了他,向他挥手打招呼:“学长,这里!”   覃望山尽量摆出平常的态度,向他们一步一步走过去。赵家园问他:“学长,你才到吗?”   覃望山没说自己在休息室吃过了早饭,点点头。他看向左立,左立向他打招呼,神色平静:“出差吗?”   覃望山说是的,又问:“你呢?”   “去外地办点事。”左立微笑着回答他。   覃望山最想问的是你们刚才在笑什么。他思考着,如果自己真的问出口,应该也不会古怪。这时候,登机口开始播报通知,赵家园和覃望山的飞机开始检票登机了。赵家园嚯的一下站起来:“哦,左医生,我们要登机了,下回再聊吧。对了,我们加个微信。”   左立点头说:“好,我扫你。”   覃望山盯着他们互加了微信,还想要说点什么,赵家园却催促说:“学长,我们赶快登机吧。”   于是左立也站起来跟他们说再见,然后走向卫生间的方向。   上飞机之后,覃望山掏出眼罩带上。他全程都在睡觉,没有吃饭也没有和赵家园聊天。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写了这么一点点 第98章 雾4   雾4   出了机场,覃望山有人来接,赵家园则要自己拖着行李箱去和当事人汇合。覃望山要处理的事情并不复杂,只消半天光景就已经办妥了。他买的是第二天下午的回程机票,因此还有不少时间可以在这座城市逛一逛。他回到酒店,先给赵家园发信息,问他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赵家园给他发来一个哭脸。   这个城市的气温比溪市高一些,体感更像是在深秋。覃望山裹了一件单层的风衣出门,在离酒店不远的地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他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宽阔的、陌生的马路上,路旁成排的梧桐树落尽了叶子,枝丫光秃着向上,支棱出一种秋的寂寥和落拓。他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手机也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覃望山在路边停下接电话,来电的是滑雪酒店的工作人员,向他确认明天的入住情况。覃望山这才想起忘记取消预定。根据酒店的规则,24小时内取消预订要收取50%的违约金。工作人员向他解释这些细节,覃望山一言不发地听完,说声知道了就挂掉电话。   覃望山立在秋风瑟瑟的街头,拢紧了衣服。可他知道,现在已经是冬季了。   晚上八点,赵家园的事情办完了,给覃望山打电话,说要请他吃宵夜。覃望山白天吹了风,稍微有点着凉。他不想外出,让赵家园到酒店来吃,聊完之后如果时间太晚,还可以直接住下来。   没过多久,赵家园拎着行李到了覃望山入住的酒店。酒店顶层的餐厅营业到夜里12点,不过八点过后只有点心和烤肉,没有热炒。赵家园饿坏了,点了一碗云吞面和几笼点心,狼吞虎咽地吃掉一大半,才腾出嘴跟覃望山聊天。   有的没的聊了一大堆,赵家园的语气忽然不太确定,他说:“学长,有个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告诉你。虽然左医生跟我说要对你保密,但你肯定比我有经验……”   赵家园要说的是跟左立有关的事情,覃望山心里有些吃惊,又有点不爽。他神色平静地向赵家园点头:“你说。”   赵家园说:“就是……左医生呢,碰到个病人投诉,说由于左医生饮酒后操作不当造成他永久残疾。左医生信不过他们医院的法律顾问,打算自己找个律师,所以想委托我。但我也没接触过医疗事故纠纷,不了解这些个流程。学长,你看……”   覃望山皱眉,问:“材料在你手里吗?先给我看一看。”   赵家园说:“嗯嗯,有一些,但不齐,我先发给你。”   赵家园一边哧溜面条,一边把他和左立的微信聊天记录发给覃望山。覃望山忽略赵家园和左立打招呼的表情包,飞快地浏览了一遍,说:“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应该问题不大啊,为什么想请律师?”   赵家园摇摇头:“唉,还有一个监控视频。太大了,左医生发我网盘了,我转给你啊,学长。”   一分钟过后,覃望山看到了那一段剪辑过后的监控视频。视频的主角是左立和林栩栩,两个人的肢体动作亲密,单就这一段视频看,谁都会认为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对于林栩栩这个名字,覃望山可以说是印象深刻。在中心医院第一次见到本人之前,他并未意识到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而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他也不认为这个看起来普通的女孩儿会改变他和左立的关系,直到她自我介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林栩栩”这三个字从已经模糊的记忆里跳出来,迎面给他以痛击。那不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好几个月前,在那场左立蓄谋的巧合中,他拿着左立的遗忘在自己车上的手机,接到的来自左立的深夜来电,来电人就是“林栩栩”。   遗落手机是故意的,但是选择用“林栩栩”来电大约是无心的。为什么半夜还和“林栩栩”在一起,覃望山可能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在那个时候,“林栩栩”这个名字并不重要。后来,他又在结婚请帖上看见这个名字和左立并排,所有的故事因果终于闭合成一个完整的圆。   覃望山用倍速看完视频,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是有点麻烦。”   他欲言又止,脸色变得并不好看。可能是身体不适,覃望山没有刻意掩饰情绪,赵家园也看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问:“左医生就是因为交了这个女朋友……和家里闹翻的吧?”   赵家园对于覃望山和左立关系的认知来自陈哲,他说左立和覃望山是亲戚,赵家园自然相信。左立提出希望赵家园向覃望山保密的时候,给出的理由是他和覃望山因为情感问题吵了架,所以赵家园理所当然的理解为左立交了一个家里人不满意的女朋友,跟亲戚朋友都闹翻了。   赵家园十分想开解覃望山,感情这事身不由己,家人的反对更是无用,何必要伤了亲戚之间的和气。他想劝覃望山认清现实,但别人的家事不好开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覃望山对赵家园讲:“这个事情我先研究一下,我们俩保持沟通吧。左医生那里,还是请你保密。他如果要跟你签委托合同,你就应下来吧。调查以及代理费这些,都可以由我负责。”   赵家园连忙摆手:“学长,你这是什么话呢?咱俩什么关系,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说代理费就是见外了。”   覃望山不同意:“干活就要收钱,天经地义。”   赵家园说:“学长,我想跟你干。”赵家园不喜欢他现在的工作环境,想要到永勋来,这事情提过好几次,覃望山都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他有诸多考量,有些不方便明讲。他劝说:“小赵,你非要到永勋来,我可以推荐。但是,你现在是实习期过第一年,不管在哪个所,收入都差不多的。而且,傻逼同事到处都有,名字不同而已。”   赵家园仍是重复道:“学长,我就想跟你干。” 第99章 雾4   雾4   覃望山通过赵家园向左立打听这个人的工作情况、家庭背景。左立只知道个大概,反馈给赵家园的信息也用处不大。覃望山整理了材料,翻了翻自己的通讯录,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朋友。   下午的时候赵家园打电话来说,这个李盛车祸出院之后离开了溪市,目前已经回了老家,貌似在当地开了一个早餐店,其余信息就不太清楚了。   覃望山谢过他,开始仔细研究那封投诉信。特殊的行文风格令他感觉熟悉,应该是专业人士操刀,乍一看十分唬人。覃望山记得729交通事故发生之后,所里确是接了几个委托案,于是叫许畅去调资料来看。他又叮嘱许畅,私下打听一下是不是有人承接了李盛的案子。   覃望山虽未点明,但许畅明白他的意思。所里常驻医院、专攻交通事故和医疗纠纷的律师就只有刘玉松一个。许畅打包票:“我去打听打听,不会让那谁发现的。”   过了一会儿许畅回来了,告诉他729交通事故过后,刘玉松手底下签了三个案子,但是委托人里面没有叫李盛的。最近的信息暂时查不到,她得再向小姐妹打听。   若覃望山和刘玉松关系不是这样紧张,最好的方法本该是直接问。如今弄得偷偷摸摸,像干什么亏心事。思来想去,覃望山起身,打算直接去找主任问清楚。还没走出办公室,他听到咔哒咔哒的皮鞋声越来越近,刘玉松找上门来了。   覃望山抬下巴示意许畅出去,然后替刘玉松拉着门,请他进办公室里坐。刘玉松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直接坐在覃望山办工桌前的沙发上。他翘起二郎腿,笑着对覃望山说:“小覃啊,你有什么问题直接来问我不就好了,让小许拐弯抹角的打听,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被刘玉松占了位置,他只好在靠门的方向坐下来,点头说:“对,我也觉得不太合适,正打算直接去问主任。”   刘玉松轻哼一声:“这点小事问主任干嘛?直接问我不就好了!我最近是比较忙,你知道的,飞腾的案子很复杂啊。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直说吧。你在打听李盛的事情,是不是?”   覃望山点头:“对。”   刘玉松若有所思:“小覃呐,你这么关心这个案子,不会是……连这种鸡零狗碎的都想抢了吧?”   覃望山无视刘玉松的阴阳怪气,拿出态度、不遮掩的态度:“被举报的医生是我的……”   “朋友”两个字还没出口,刘玉松先替他回答了:“亲戚是吧?”   覃望山眉毛一拧,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刘律师从什么地方听说我和他是亲戚?”   刘玉松笑:“跟一些朋友闲聊,他们说起来的。我其实不太相信,这个医生是个外地人,怎么会和小覃你是亲戚呢?”   覃望山回答说:“我爸是外地人,算籍贯我也是外地人。”   刘玉松故作惊讶:“难道说这个医生还真的是你的亲戚啊?这可有点难办呐。”   覃望山否认,他没必要扯这个谎:“不是,只是一个认识的朋友。”   刘玉松却认定是覃望山不愿意承认,装模作样地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我还真以为他是你的亲戚。可不要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我们做律师的,职业操守还是顶重要的,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晓得的……但有时候吧,坚持职业操守就免不了要得罪人。小覃呐,这个医生跟你没关系,我就放心了。”   覃望山说:“总归也是朋友……”   “诶诶。”刘玉松打断他:“我们两个同在一个所里,你这样和我打听情况,真的是不太合适啊。”   覃望山从刘玉松说话的重音当中听出端倪,再加上之前许畅跟他说过的闲言碎语,心里大致有数了。知道再谈下去也没有意义,覃望山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打开办公室门,送刘玉松走人。   关上门,覃望山坐回自己的位置,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他知道刘玉松不肯轻易松口,只能寄希望于从李盛身上找到突破口。   覃望山在李盛老家所在的地级市有一个叫罗如辉的朋友,是他通过冯妮娜认识的。他给那个人打电话,寒暄半天,切入正题,向他说明了请求。罗如辉答应得很爽快,说帮他到李盛的村去看一看。   两天之后罗如辉给他回复,他这才弄清事情的原委。原来这个李盛还有个弟弟,高中时候下河捞鱼破了相,脸上有很大一块疤,一直找不到老婆。前两年外出打工,谈了个女朋友,今年带回老家来结婚,女方要求李家翻新家里的自建房,建成三层楼的小别墅。父母拿不出这么多钱,就让李盛出,李盛也拿不出来,家里就天天跟他闹。弟弟的女朋友见房子迟迟没有动静,就跑回打工的城市去了。弟弟在家大哭大闹、要死要活,他知道李盛出事故之后得了一笔赔偿金,想逼他掏出来修房子。但其实并这笔钱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多,且被李盛用来开了早餐店,已经所剩无几。李盛被逼得走投无路又听了家人朋友的鼓动,才主动联系了给过他名片的刘玉松。   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覃望山不懂医学,也不能对鉴定结果有过于自信的预期,但是那个视频的内容表明左立存在过错,赔偿肯定是跑不掉的。既然是钱的事,那还是用钱来解决最快。   他给李盛打电话,自称是左立的代理律师,要就投诉的事情和李盛面谈。电话里李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这正是覃望山想要的。他和李盛约好了见面的时间,然后打内线让许畅给他订票。   许畅神秘兮兮地说:“师兄,我知道老刘为什么搞事情了!你和左医生认识的事情是齐铭告诉他的!你还记得齐铭吗?你上次去中心医院体检碰到的那个,戴眼镜、方头方脑那个。”   这倒是完全说得通了。刘玉松常年跟医院打交道,认识齐铭也很正常。只是他们为什么会谈起左立,又是如何把自己和左立联系到一起,他暂时还想不明白。   覃望山初见齐铭这个人就对他印象不好。当时他提醒左立要和这个人保持距离,为此他们还起过一点争执,没想到转头齐铭还是咬了左立一口。   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句话是极有道理,像刘玉松这种小人,他可以想出千百种方法膈应你,恶心你。因为麻友新的事情,覃望山给丁少聰出过主意,后来丁少聰给律协写举报信,刘玉松记在了覃望山头上。再加上陈哲的案子、师父周业勤和主任的矛盾,刘玉松自然而然站好了队,天天给覃望山找不痛快,这次更是把左立也牵扯了进来。   覃望山心想,咬人的并不是齐铭,可以算是自己。   就在覃望山动身去找李盛的前一晚,李盛给他打电话,表示自己不想谈了,也没什么好谈的,一切等走完鉴定的程序后再说。覃望山猜到他出尔反尔,肯定是有人从旁出主意。他看出李盛是个没主见的性格,于是放弃跟他长谈打算,直接了当地问:“你们家建房子还差多少钱?”   李盛一愣,没想到他连这个都了解,心虚地回答:“这跟我们家建房子没有关系,你不要东拉西扯。”   覃望山哼了一声,问他:“你知道诽谤和诈骗是要坐牢的吗?”   李盛立刻高声回答:“我没有诽谤,也没有诈骗,左医生……他就是喝酒了!”   覃望山冷笑着问他:“你的腿伤是不是左医生造成的,你心里应该有数。你以为你在通过合法的途径维权,你是弱势群体。但是法律是讲证据的,你主张的事实基础是虚假的,在此基础上你的所有行为就是诈骗,就是诽谤。李盛,什么话都听只会害了你。”   李盛嗫喏着,他嘴笨又心虚,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覃望山。   覃望山说:“我知道你想说,你也是走投无路了,你没有钱,家里面逼你拿钱出来,你没有别的办法。一个人走投无路是很难的,也是会做出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抉择。但是你这样会毁了一个优秀的医生,这个医生救过你的命。你知道国家培养一个医生要花多少钱吗?你知道一个医生从入学到执业要花多少时间,花多少精力吗?李盛,你现在的行为就是在犯罪,你拿到赔偿金的那一刻,你的犯罪就既遂了。我跟你谈,是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执迷不悟,那我们只能法庭上见了。哦,对了,你知道败诉方还要承担所有的诉讼费用吧?”   李盛声音已经有点发抖了,他哆哆嗦嗦地说:“你不要吓唬我,我不怕你吓唬。”   覃望山说:“我不是吓唬你,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更好的选择。要钱而已,不用那么麻烦。我请人按市价估过了,在你们村修一栋房子所需大约是四十六万,我给你出一半,你觉得怎么样?”   李盛已经被吓懵了,不敢相信覃望山还愿意出钱:“你、你真的愿意给钱?”   覃望山回答:“对,我个人愿意出这笔钱。但仅限于现在,如果你同意,我可以马上转给你。过时不候,你现在考虑一下。”   李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覃望山保持着耐心,直到手机都发烫了,李盛才说:“……二十五万,我就同意。”   覃望山本来就留了讨价还价的余地,立刻说:“成交。”   李盛那边传出一声低低的、压抑的抽泣:“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我对不起左医生……”   覃望山耐着性子听李盛哭完。李盛懦弱、耳根子软,他要趁热打铁,避免夜长梦多:“你现在拿纸笔出来写撤诉书,我说你写,一个字一个字写清楚,签上你的大名,按上你的指印,附上你的身份证复印件。原件寄给医院,扫描件发给我,然后给医院投诉科打电话说明情况。通话请你录音,我收到文件就打款给你。”   李盛说好,于是覃望山指导他写好了撤诉书,打好撤诉电话。覃望山把一半款项转给了李盛,等事情彻底解决后再结另一半。   处理完李盛这边的事情,覃望山退掉了机票。他知道李盛只是关键之一,要釜底抽薪解决此事,还必须搞定另外一个人。他打电话给周业勤聊了一会儿,终于做出了决定。尔后,覃望山给刘玉松发信息:“关于你的提议,我们谈谈。” 第100章 雾5   雾5   天气预报显示,由于西伯利亚强冷空气南下,溪市将迎来大幅度降温,一场罕见的大雪将至。   降温来得声势浩大,冷空气抵达的前一天,溪市是个灰扑扑的阴天,高楼与高楼之间,呜呜痛哭般的风声清晰可闻。从永勋正式离职的第二天,覃望山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天色也配合着早晚不分,一直保持着同一种浅灰。   覃望山睁眼时,以为还是早晨。他头脑昏沉,睡得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翻了个身,感觉口干舌燥,伸手在床头摸了两下,水杯没摸着,不小心碰到触屏按钮,室内响起询问的电子女声:“是否为您打开窗帘?”   覃望山不甚清醒地说:“……打开窗帘。”   他的声音过于嘶哑,连自己乍听都吓了一跳。闭着眼睛摸到了手机,眼皮撩起一道缝来看,未接来电有七个,未读的微信更是有七八十条。电话都是母亲梁玲打的,微信大多来自同事和客户。覃望山突然辞职,得知消息的无不惊讶万分,个个发信息来问他原由。覃望山扒拉着粗略看了看,一条都没回,又把手机扔开,翻身接着睡。   昨晚他在父母家吃饭,当父亲得知他已和姜昕“分手”、又从律所离职之后大发雷霆,覃望山不耐烦顶了几句,父亲动了真怒,当下就把他撵出了门。   没穿外套,也没拿车钥匙,不过幸好手机随身携带,覃望山叫了个车回家。他只穿着羊绒衫、趿着拖鞋在路边等车,呼呼的、透骨的冷风把他吹成了光秃秃的木杆子,当晚回家就开始发昏。他以为睡一觉起来就会好,没想越睡越冷、越睡越沉,连起床都没力气了。   覃望山最后是被外卖小哥的敲门声吵醒的,他艰难地起床开门拿外卖,从卧室走到大门口而已,就累得要坐下来喘气。覃望山意识到不对劲儿,找出体温计量了一下,已经到了39.4度。   母亲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覃望山这回接到了,还没有说话,梁玲问他外卖收到了没。覃望山哑着嗓子说收到了,梁玲一听不对劲:“你声音不大对啊?”   覃望山勉强笑着说:“辞职头一天,连麦打了通宵游戏。骂人骂的,我不跟你说了,去吃饭了啊,妈。”   “好好,你赶紧去吃。”   挂了梁玲的电话,覃望山给自己找了一件最厚的羽绒服穿上,裹上围巾带上帽子,打算去一趟医院。昏昏沉沉下楼,走到小区门口,刚好有一辆空着的出租车,覃望山招手上去。司机问他去哪儿,他想也不想就回答:“去附二院。”说完这话也并没有觉得不妥,但其实对他来说,附二院不是最近的三甲医院,中心医院离得近得多。   覃望山烧糊涂了,出租车堵在高架口时,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好不容易挨到了附二院,在发热门诊排队。分诊台的护士给他量了体温,发给他一根管子,让他先去做鼻咽拭子。覃望山张了张嘴巴想说谢谢,却没能发出声音。他有一分钟左右的断片,再睁开眼睛,护士那张波澜不惊、公事公办的脸上挂着难得的关切,旁边有另外一名护士推着轮椅过来,扶着他坐上去。他这才意识到,刚刚他跟那个护士说着说着话就晕倒了,整个人直直地栽倒下去。   这下覃望山不用排队了,直接就被推进了诊室。医生初步问诊之后,给他开了检查单。他问覃望山上一次进食的时间,覃望山仔细想了想,回答应该是在20个小时之前了。医生又问他除了发烧之外还有什么不适,覃望山用力吸了口气:“乏力,胸闷,没什么特别的了。”   医生啪啪地在电脑上打字,对旁边的护士说:“抽完血带他去住院部输液吧,门诊可能没位置了。”   这段时间是流感的高峰期,门诊的输液室早已人满为患。覃望山表示可以自己去,护士不放心,推着他一路开绿灯,采完血做完鼻咽拭子,又推去住院部输液。   住院部的输液室有床,覃望山可以躺下来休息。护士对他说:“等验血和拭子结果出来,我再过来看你。”   覃望山躺着看了一会儿手机,回复了几条来自朋友的微信,十分官方地回答说自己想要休息一段时间,对职业重新规划。   高热令人头痛欲裂,他眼皮沉重,虽则困倦但难以入眠,只是迷迷糊糊地眯着。这一眯刚好四十分钟,睁眼时两瓶水挂完,护士正在给他换液。护士说:“你的检查报告出来了,不是流感,是病毒性感染,你症状比较重,医生说等会儿安排做个CT,再查个心电图。对了,我给你拿了面包和牛奶,你吃一点吧。”   覃望山谢过她,虽然没有食欲,还是听话地把面包吃完、牛奶喝光。挂完水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覃望山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儿,护士给他量了体温,已经降到了38度7左右。他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去缴费,然后取号等着拍CT。   覃望山取到87号,前面还有三十来个人,预计排队时间要一个小时往上。他感到十分无聊,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看电梯降下来又升上去。电梯在6层停靠,这回里面人不多,覃望山脚不受控制地迈进去。他自动站到靠门的地方,上上下下,顺势在十四层被挤了下去。   抬头看见绿色的指示牌,“骨外科”三个大字令他精神恍惚。往前走了两步,覃望山又停下来。他想自己这样贸贸然过去,见到了左立应该说什么呢?这是他工作的场合,会不会给他带来困扰?   想到这里,覃望山停下来,勉强地转了半个身,打算走掉。视线刚好从科室的公示栏上扫过,覃望山目光停顿,却发现墙上没有左立的照片。   他记得好几个月之前,他来这里取丁少骢的手机,等待的时间过长,他曾仔细看过公示栏。当时左立还是规培医生,照片和名字排在公示栏的末尾。   覃望山的表情过于严肃,一个路过的护士打量着他停了下来,问他:“你好,请问你有什么事情……”   护士认出了覃望山,覃望山瞥向她胸前的名牌,也产生了一点印象。左立跟他提过这个叫吴梅的护士,他们的关系似乎很不错。   吴梅忘记了覃望山的姓名:“啊,你是那个老家的亲戚……”   覃望山笑说:“本来有点事情要找左立医生,但现在已经解决了,不用麻烦……”   “左医生他辞职了啊。”吴梅很惊讶:“你还不知道吗?”   覃望山耳朵嗡嗡地响,高烧让他幻听,于是又问了一遍,吴梅就又答复他一次:“左医生已经离职了,两个礼拜前就办完手续了。”   覃望山不理解,脱口就问吴梅:“他为什么离职?”吴梅却瞪着眼珠子说:“诶,你们是亲戚吧,我没记错吧?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他离职去了哪里?”覃望山问。   吴梅琢磨着不对劲,摇头:“我也不清楚,你自己问他吧。”   后来,覃望山迷迷登登地回六楼做了检查、拿了药,CT报告还没出来,他就叫车回家去了。但是关于这一切他的记忆模糊,不记得是如何完成的了。   但他能够肯定自己给左立打过电话,左立没有接,也许是拉黑、也许是占线,打了不止一次,这点有通话记录为证。   他给丁少骢打过电话,还记得丁少骢意外且讽刺的口气。覃望山问他知不知道左立去哪里了,丁少骢还他一个冷嘲热讽的“切”,反问他:“左医生去哪儿了你来问我?你把人搞丢了,该我打电话找你要人吧!”   以覃望山对丁少聰的了解,他这么说话就是知道人在哪里,只是不愿意告诉自己。他低声请求:“我找不到他了,拜托你告诉我。”   丁少聰听这个话,先是惊讶,紧接着升起一种痛快的感觉,他大笑起来:“老覃,你也会跟我低声下气啊!你挖墙角的时候,没想过有今天吧?你说我是不是该录个音,让炜哥也欣赏一下啊?”   覃望山同时遭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冲击,已经用了最大的力气保持克制。丁少聰的话伤不到他,但也毫无用处。耐心瞬间完全丧失,他冷下声:“你他妈的别在这里卖关子,你把左立藏到哪里去了?”   丁少聰简直要笑疯了:“你醒醒吧,覃望山!他一个大活人,我能藏到哪儿去了?是他要躲着你,不想看见你。所以说啊,老覃,有句话是没错的,偷来的东西是长久不了的,对我适用,对你他妈也适用!”   覃望山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继续跟丁少聰吵架,反正都是车轱辘没有营养的话,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能反驳两句,也可能直接挂掉了。   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每个毛孔都在出汗,被褥被打湿又干透,整个人发酸发臭。在某一刻,他猛地从高热里清醒过来,然后清楚地意识到,左立再次选择了消失,从他的生活里完全离开。 第101章 雾5   雾5   气温下降,预期中的大雪没有来,风也停了,周遭安静,世界静止了。在暖气充足的室内,覃望山裹着毯子仍觉得冷。他坐到卧室的窗边,看窗外的空气从稀薄变得浓稠,从无形化为实质。视线变得模糊不清,远远近近的灯光模糊成光圈。覃望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起雾了。   玻璃变成了磨砂玻璃,虽看不清楚,覃望山却从没有过这般的清醒。他早就知道他们长久不了,左立的消失符合预期。他大可以潇洒地将这一段感情抛诸脑后,或者想尽办法死缠烂打求复合,最不该做的就是一个人发疯。   一个陪玩要有陪玩的自我修养。   他想,可能从第一次见面,左立就在反复确认,覃望山是不是一个玩得起的人,最后发现答案是否定的,所以他离开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三年前,季节应该是在夏天,因为覃望山记得那时他穿短袖衬衫,他的手臂和左立的掌心直接接触,并没有隔着一层布料。   或许是六月下旬,或许是七月初。他和周业勤一起办理了一桩民间借贷纠纷案,案子本身没有什么难度,只是执行困难,后来覃望山查到了被告转移财产的方式,向法院提交了线索。原告终于拿到了钱,非要请他们吃饭,饭后还觉得不尽兴,又要去酒吧续摊。周业勤有事先溜了,嘱咐覃望山好好陪着,维系住这个人脉,于是他带着周业勤的助理一起辗转到了“無人”酒吧。   那时候“無人”还不叫“無人”,店招上的名字是“文火”。后来覃望山想,“文火”这个名字真是妙绝。那晚左立在他心头点的那一把火,细细的、慢慢的烧着他,熬着他,把他一点一点煮透煮烂,他却恍惚未觉。   覃望山清楚左立只是做了一个随机的、可有可无的选择。他们都喝了酒,有亟待释放的天性,而覃望山长得还不错,是可以被一眼看见的那种类型。   他去卫生间洗手,转身时撞上了连走路都走不太稳的左立。左立穿着黑色深V衬衫,衣服不知道什么材质,稍微有一点反光。深V领的剪裁暴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肤,勾住每一个瞥过来的眼神。眼看着左立要向前摔倒,覃望山出于好心扶住他,但左立还是一个趔趄,他们就从搀扶变成了拥抱的姿势。   感官在一瞬间被放大,覃望山看见左立脖子上青色的血管,一下一下跳动的脉搏如敲在心里的鼓点。其实那个瞬间很短,只是长久以来,扶住左立的那一刻被他不断地想起,细节在大脑里不断地丰富,让那一刻变得很长。   是左立先抓住他肩膀吻上来的。覃望山下意识地抗拒,他还记得从洗手台的镜子里看到自己严肃的上半张脸。但是左立的力气很大,和他瘦削单薄的身材不相符。他紧紧地压住覃望山,用力捏住他的肩膀,仰头来亲他。   覃望山的嘴唇被左立挨到了,他的吻带着薄荷清冽的气息,来自某种调制的鸡尾酒。出神的一瞬过后,覃望山觉得这个来自同性的吻并不讨厌。   在此之前,覃望山没有交往过男性,但对他自己的性向从不设限。虽然如此,一夜情不是覃望山可以接受的,因此还是准备要把这个人推开。   左立整个人缠了上来,覃望山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还没来得及紧张,就被半推半拉进了厕所的隔间里。伸手落锁后,左立的动作变得更加放肆,甚至伸手解他的扣子,手在胸部的肌肉上逡巡。就在他的手碰到覃望山裤子拉链时,突然听到隔间外面有人喊了一句:“大力!”   左立停下来,好像清醒了又好像没有,他对覃望山笑了一下,舌头舔在因为亲吻而殷红的嘴唇上,用气声说“等我”,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覃望山当然没有等他,而左立也没有再回来。那晚上发生的一切,对左立是一次酒后的放纵,对覃望山是一次新奇的体验。不值得在意,也不值得回想。直到一周后,他再次看见了左立。   那天下午梁世云在学校有个座谈会,覃望山奉母亲的命令去送东西,拎着画框走在省医大的校园里。   学院办公楼底下的一条小路上,覃望山和左立擦肩而过。那条小路甚至不能称为路,只是因为近,被学生们硬生生踩出来的。刚好有人骑着自行车过,留给行人的空间就更窄了,覃望山和左立真的是擦着肩膀过的,左立撞了他一下,还低头跟他说抱歉。   那天左立穿着淡蓝色的短袖T恤,背着双肩包,刚刚理过头发,是一个安静的好学生模样。和那晚上的记忆相比,这个人的声线都显得更加干净和纯洁,覃望山几乎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   但他的记忆力很好,左立的脸也不是那种普通到让人很快就忘记的。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白天那个干净纯洁的样子是真的,还是晚上那个放纵勾人的样子是真的?   后来覃望山找人打听,得知了他的名字,也晓得了他是当年的毕业生,那天在校园里碰见是回来拿毕业证。   覃望山完全可以找靳卫东询问这个学生毕业后的去向,但又觉得这么做没有意义,毕竟他们之间不可能再产生交集,就算找到了又要怎么样呢?   再后来,他在丁少骢的生日聚会上看见了这个人。他看到左立不经意扫过来的眼神,就知道自己不必费心去追求他,去引他上钩,这个人会找上门来。覃望山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他又成为了左立随机选中的游戏陪玩。   覃望山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过于沉溺,这是他自己和左立都负担不起的。三年前他会消失,后来又出现,现在又消失了,“等我”只是随口一说。但他又清楚,不知什么时候左立如果再次出现,又朝他勾勾手,那他也会愿意再次上钩。   覃望山无意识地转动脖子,毫无焦点地看向窗外。这个城市被包裹着,在浓稠的、乳白色的团雾里缓慢地流动着。楼与楼、人与人被隔开,世界虚无、不可捉摸。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他看不清左立,和他之间好像隔了层雾。他总是努力地想要驱散那些雾,想要剥开那层面纱,直视他真实的模样。而此刻,覃望山终于想通透了,有些人你看他总是模糊,并不因为隔着雾,而是他本来就是雾,流动的、莫测的。若是太阳出来,天朗气清,雾散了,这个人也就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老覃剖白的部分结束了。   当然,个人叙述都是站在自己角度的真相,所以大家要结合两个人的视角来看哦。   还剩最后一节,看看他们怎么和好哦。 第102章 遂1   遂1   新年新气象,母亲梁玲说最重要的是精神气要焕然一新。她总结过去的一年,认为覃家父子俩都不甚顺遂,是因为属相犯太岁的缘故。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在大年初三那天,在梁玲的要求下,由覃望山开车,带着一家三口到溪市城郊的姬子山浮望寺烧香吃斋。   此行覃望山完全充当司机的角色,他不信这些,家里也没有烧香拜佛的传统。梁玲年纪大了,忽然信起这个了,他也不反对。   浮望寺庙宇很小,山门更小,一扇窄窄的朱漆红门,门上的铜环光可鉴人。地方虽小,但名气很大,浮望寺实行预约制,每天接待的人数不超过十人。按照规定,车停在半山腰的停车场,他们必须步行上山。   山门口有小和尚引导,带他们进去一间禅房。稍作休整之后,便去偏殿听大师父讲经。   覃望山全当是旅游,一个人在寺庙里闲转。穿过大殿,佛像古朴庄严,泥塑的佛身色彩斑驳,却是一种深山古寺的感觉。屋顶飞檐都积着雪,不是城市里那种薄薄一层,屋瓦上、栏杆上,地面上至少有几十公分,一脚踩下去,发出令人舒适的声音。覃望山觉得十分解压,像个小孩子一样踩了一路。他全神贯注在脚下,不知什么时候有只鸟儿飞过来,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覃望山被吓得叫出声,整个人一哆嗦,鸟儿被惊走了,房檐上的雪也被震得簌簌落下来。   一位穿灰色和尚袍的师父从殿内走出来,神色不悦地看了覃望山一眼,说他在殿前大呼小叫,惊扰了佛祖,今年必有一场劫数。覃望山忙抱歉地拱拱手,在他过往的三十几年人生中,并未曾惊扰佛祖,但好像也没有逃过所谓的劫数。   覃望山并没放在心上,只是不再后山闲逛,又回到前面去和父母汇合。母亲梁玲正在捐功德写名册,她告诉覃望山,她求了一家顺遂平安,替他们父子两个求了身体康健。   覃望山十分稀奇,如此机会,梁玲居然没有给他求姻缘。梁玲也看出来他心中所想,微笑着拍着覃望山的背说:“人不能太贪心,我现在啊只盼着你和你爸健健康康就好,至于其他的,下次再说吧。”   年前的那场高烧最终拖成了肺炎,覃望山住院一个礼拜才好转。出院后他明显感觉虚弱,在梁玲的眼中,更是憔悴可怜,好像易碎的瓷器一样。在住院的检查中,医生发现他肺部结节的形态有些不妙,覃望山这才恍然想起这回事,让许畅把他每年的体检报告找出来。医生说他这个大小的结节早就应该手术切除,现在已有恶性的可能性。   梁世云为他找了行业里最顶尖的专家看诊,并且安排了年后的手术。这种情况当下,梁玲就觉得婚姻问题不过是小事。当晚他们住在寺院的禅房里,硬板床大通铺,不过好在是一人一间,没有与他人同室的不便。   山上手机信号不太好,又没有其他娱乐活动,覃望山早早的就睡下了。可能是日有所思,当晚覃望山做起了不合适的梦。   梦里是后山佛殿,他坐在佛前的蒲团上,老和尚一下一下敲着木鱼。白天惊飞的那只鸟又落在他的肩膀上,覃望山这回谨记着不能出声惊扰佛祖,伸手去赶肩膀上的鸟儿。一挥手,却摸到一只掌心带茧的手,触感熟悉又陌生。覃望山悚然一惊,回头看见左立的脸。   他穿着好多年前在文火穿过的那件黑色深V领衬衫,像水蛇一样缠上来。覃望山一动不能动,撩起眼皮瞥向不远处敲木鱼的老和尚。左立勾起一个魅惑的笑,温凉的手慢慢伸进他的衣襟里。冬天穿得多,他就耐着性子一层一层地剥。左立的手贴在他的小腹上,俯下头,牙齿咬住裤子的拉链,缓缓向下拉开,露出深灰色的内裤。   左立舔了舔嘴唇,轻轻哈了口气,低头含住了他。灵巧的舌头带来酥麻的快感,覃望山咬紧牙关,不多时,久违了的汹涌的快意在左立的嘴里完全释放。   覃望山惊醒了,伸手下探,一下摸到内裤里冰冷湿腻一片,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坐起来。山上条件有限,没有热水器,他只好打热水擦了擦,然后自暴自弃的再次睡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一点点。   身体不太舒服,接下来要休息一下下。 第103章 遂1   遂1   三天之后,他终于见到了左立,这次并不是在梦里。在那一刻他想,梦是给他的暗示和预兆。那天他约了冯妮娜谈租约的事情,地点定在高新区的资信广场。   覃望山和赵家园提前了半个小时到,趁着空闲的时间,他带赵家园从商场溜达到写字楼里。商场四楼和写字楼连通,他们从一条透明的玻璃通道穿过去,然后坐电梯来到12层。这是他们打算租下来当办公场所的地方,稍微转了一圈,赵家园感叹:“要吃下半层楼,得花多少钱啊!”   覃望山晃了晃指头,回答:“不算太贵,但也不算便宜,每个月要这个数。”   赵家园愁眉苦脸,覃望山又开玩笑说:“等会儿我们跟冯妮娜谈,她喜欢和小鲜肉合作,你机灵点儿,兴许能帮我们省掉不少的租金。”   赵家园先是呵呵笑了两声,然后又意识到什么,连忙表明心迹:“学长,我知道这个冯总是您的大客户,你放心,我不会干那种撬墙角的事情的。我现在就一心想给你跑跑腿,打打杂。”   覃望山拍拍赵家园的肩膀:“我就是开个玩笑,你不要想太多。客户是靠人情和能力两个方面来维系的,你要是能把她抢走,也算是你的本事。”   他们两个站着说了一会儿话,覃望山看时间差不多了,说:“我们下去吧。”   他们约见的咖啡厅在三楼,本来坐手扶梯下去是最快的,覃望山却忽然说要坐厢式电梯。他一直盯着一家母婴店的招牌看,脚步快了起来。   赵家园无所谓,跟着覃望山走。在等电梯的几十秒当中,他明显感觉到覃望山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不自觉地叩击着大腿外侧的位置。进了电梯,赵家园按了三楼,覃望山抬手按1。赵家园以为覃望山是要到商场门口接人,于是把3取消掉了。   电梯到了一楼,覃望山飞快地走出去,抬头往中庭张望。他对赵家园说:“我有点儿事走开一下,你帮我先跟冯妮娜他们聊着。”   说完,覃望山大踏步从2号门走了出去。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刚刚好像看见了左立。左立推着一辆婴儿车,从三楼的母婴店出来,然后朝着电梯的方向消失了。   左立穿的那身衣服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从背影看头发也长了些。只是一闪而过,覃望山并不确定,只是凭直觉去追。从2号门出来是一条笔直到底的步行街。人流涌动,熙熙攘攘,覃望山顺着步行街的方向一直往前追,走走停停,一路到底,却没有再发现左立的影子。   覃望山只能确定他是从2号门离开的,推着婴儿车,应该也走不快。人找不到了,可能是他追反了方向,也有可能左立现在就住在附近,已经从哪条小巷子口拐回家去了。   步行街到底是溪河的支流,河面宽阔平静,偶有渔船的汽笛声声。风迎着面吹过来,仍有刻骨的寒冷。覃望山总觉得在万千的人流里找到另外一个人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找到“那个人”却并不难,特别的人总会被一眼看见。   稍站了一会儿,覃望山往回走,心里有了方向。他拿出手机给罗阳打电话,问他知不知道上次左立租的房子有没有退租。   罗阳回答他:“应该是退了吧,他那套房子不是从我这里租的,具体的我不确定。”   “你们系统内可以查到客人在其他门店的租房信息吗?”虽然知道不合适,他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你可以帮我查一下东玄路附近,他现在可能住在那一片。”   “你是想问左医生现在住哪里是吧?”罗严语调随意:“他住在东松苑的19号402,就是东玄路和松阳路路口那里,房子是他找我租的。本来左医生搬家过后想跟你说一声的,但是电话没打通。覃律师,我听说你辞职了啊?”   “嗯。”覃望山想起来了,他生病那段时间的确漏接过罗阳的电话,后来也忘记回复:“谢了。”   挂掉电话,覃望山深深吸气。他没想过会这么容易,也意识到左立选择找罗阳租房,那就不是要躲他到天荒地老的意思,他还给他们之间留着一线的可能性。   这个想法令他感到兴奋。   当天他和冯妮娜同写字楼业主方谈到快六点才结束。签完合同出来,冯妮娜问他:“望山,现在这个形势,你们自己出来开所,压力不小啊。怎么突然想自己干?”   覃望山说:“也不是突然,决定做律师那天,就想过有一天可以成为合伙人。以前是不敢,觉得自己能力不够,眼前有个契机,把我推着往前走……不过比预想的早了几年。”   冯妮娜说:“今天这个租金,是我可以帮你谈到的最低价格了。晚上约了一个朋友,是开装修公司的,你也一起吧。”   冯妮娜是真心实意帮忙,覃望山很感谢她。冯妮娜知道他离职后,经过考量,也决定和永勋的常委托合同到期之后,转与覃望山续约。   虽然他们是基于合作关系认识的,但却是覃望山筛选过的值得深交的合作对象之一。一开始,覃望山帮她接送孩子、陪她出席饭局,甚至给她当过跑腿,无关业务的琐碎事没有少干,多少年维护的关系如今在最关键时刻成了他的资本。   晚上的饭局覃望山把叶余文也叫上了,他是三个合伙人之一,也是冯妮娜离婚官司的代理人。满桌都是熟人,冯妮娜也很会调动气氛,这顿饭吃的轻松愉快,就是喝得稍微有点多。   覃望山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刚开始执业的时候,跟着周业勤跑法院,每天饭局不断,主要任务是替师父挡酒。   饭后冯妮娜安排司机送人回家,覃望山报了东松苑的地址,和所有人都不顺路,单独坐一辆车。他打开手机导航,输入左立的地址。导航软件显示他目前和左立的距离为驾车最快56分钟,步行则需要6个小时15分钟。这个距离可望可及,是覃望山可以跨越的长度。   东松苑也是个老小区,七点过后小区外面就停满了车,根本开不进去。路灯坏了大半,覃望山打开手机电筒,凭那一点光走到左立住的那一栋楼底下,抬头看已经亮起灯的402室的窗户,猜测他在做什么。   站了一会儿,楼上灯熄了。覃望山心情忐忑,想左立是不是要下楼,计算着他出门的时间。等了快半小时,也没人从楼道门里出来,再往上看了一眼,才意识到左立可能是熄灯睡觉了。   覃望山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待他走后,19栋402的灯又再度亮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本文预计将于4.27倒V至43章。养肥的宝子们可以抓紧时间看。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第104章 遂2   遂2   忙碌的每一天都是给自己在干,同样是忙得脚不沾地,同样是满身疲惫,但也琢磨出不同的兴味。覃望山觉得赵家园比他还要有干劲,一点都没有打工人的自觉,总会忍不住调侃他。赵家园嘿嘿直笑,他离职来跟着覃望山创业,竟一点也没有心理负担:“学长,我说过好多次了,我就想跟你干。不管是在永勋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你使劲地使唤我就行。”   事务所的装修也是由他全权负责,每天面临无数的琐碎事项,想要停下来时候,就想想写字楼的租金,每天真金白银如流水一样花出去了,又觉得不能再多等一秒。   最让他挂心的还是执业证的审批材料。律所的核名已经通过,需要提交的审核材料里面只差住所证明和验资报告。租赁合同签好后,住所证明也基本搞定,当天下午他又跑了一趟审计所,终于赶在下班前把验资报告催到了手。   审计所离东松苑是半个小时地铁的距离,覃望山想反正下班高峰堵车,干脆把车丢在停车场,自己坐地铁去。从东玄路步行街站下地铁,花了十来分钟走到东松苑。东松苑小区门口的一排店面都是小吃店,覃望山思考判断哪一家会是左立常去光顾的。他记得左立喜欢吃辣,于是走进离小区北门最近一家小面店,点了一份不加辣的豌杂面。   吃完面,他熟门熟路地从北门进小区,混入下班的人流中。   覃望山等在左立的楼底下,其实心里没有任何预期。他不知道左立今天上不上班,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工作,是一个人住还是和林栩栩同住。按照最坏的打算,见面后不欢而散,也比不见要好。   等待的过程中,覃望山抽了半包烟。空气烟熏火燎的,肺里也烟熏火燎的,不止一个过路的人对他侧目。天渐渐地变暗,太阳还剩一点余晖,没有温度,却给最远处的高楼涂上一层淡淡的绯色。楼道的铁门咔哒一声响,有人从门内迈了出来。   覃望山抬头,掐灭抽了一半的烟。左立穿着一套藏蓝色的家居服,一只手拎着一个塑料袋,出了门笔直往前走,看样子应该是下楼扔垃圾。覃望山等了几秒钟,然后跟了上去。左立快他也快,左立慢他也慢,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左立要去小区的集中垃圾点,路过小广场里饭后散步的老头老太们。其中一个烫着时髦卷发、带着醒目大翡翠的老阿姨跟左立打招呼,问他:“小左,你今天怎么一个人?你们家球球呢?”   左立笑着回她:“球球送到那边去了,下周再接过来。”   他们很快的寒暄了几句,覃望山就站得远远的看着。等他们聊完了,又继续跟着左立,看他扔了垃圾又往回走走。到楼门口底下,左立终于忍不住了,猛地转过头。   覃望山没有躲,也不意外,脸上挂着的笑容,像是和熟人打招呼。左立表情严肃,他蹙眉:“你跟着我干嘛?”   覃望山说:“看背影觉得像个熟人,又不好意思直接上来打招呼,怕认错了。就想等等看你会不会回头,回头就知道是不是你了。真的是你啊。”   左立知他是胡扯,但听他的语调苦涩,就忍住没再多说别的,只是问:“你怎么在这里?”   覃望山这样回答他:“在附近办事,办完事遇到晚高峰,就想随便找个地方吃晚饭,溜达溜达,等晚高峰过了再回去。”   覃望山说的也并不全是假话,左立半信半疑。过完年,天气稍微暖和了一点,但早晚的气温依旧只有个位数。覃望山搓着手哈了一口气:“咱们就这么聊吗?不请我上去坐坐?”   左立摇头:“家里面都是小孩儿的东西,堆得很乱,不太方便。而且孩子还太小,见不了陌生人。”   原来没有看错,那天左立的确推着婴儿。覃望山的眼皮跳了一跳,问他:“林栩栩……生了?”   左立点一点头。   覃望山又问:“你们结婚了?”   左立的唇角放得很平,拳头在背后攥紧。他想看覃望山的反应,故意很缓慢,但又很确定地回答:“是的。”   很快,左立在覃望山眼中看到了一丝类似于痛苦的神色。虽然他还是在笑,并且点头说了一声恭喜。少时,覃望山调整了情绪:“我也不知道恭喜合不合适。你们……一起住在这里吗?”   左立点点头又摇摇头:“林栩栩还住在月子中心,她定了三个月的套餐。平时她妈妈在照顾,我周末过去。”   覃望山无话可说了,干涩地回了一个哦。这其实是覃望山预想过的情况,左立跟他提分手,那么大概率会跟林栩栩结婚。出于不同的需求,婚姻是他和她共同的利益。覃望山完全可以理解,但却比想象中难受一些。过了一会,他又开口,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尽量说得轻松:“你什么时候结婚的,怎么不请我?”   “你是我什么人?来了要坐哪一桌?”左立半抬眼皮,并不正眼看人,或是不敢或是不愿:“前男友还是老家的亲戚?”   覃望山说:“都行。”   “我不行。”左立皱眉,表情古怪:“你结婚也不会想要请我吧?”   覃望山想说不打算结婚,但说起来就成长篇大论了。他问他:“我请你,你就来吗?”   左立的声音紧了紧:“看你跟谁结婚了。”   覃望山问:“那……我跟谁结婚你会来?我一定得挑个你会来的结婚对象。你会给我包红包吧?不过你结婚我没给你包红包,这样来算是我赚了……”   覃望山说着这些玩笑话,左立忽然沉下脸,连名带姓的叫他:“喂,覃望山!我真的结婚了,没有跟你开玩笑。”   覃望山稀薄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好半晌才艰涩地开口:“是因为孩子,还是为了……”   左立立刻说:“都是。既为了孩子,也为了别的。你还不明白我是什么人吗?”   覃望山略微侧头,移开眼神:“别这么说自己。”   左立自嘲地笑:“我这辈子走了太多弯路,就想走一次捷径。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那些有捷径可以走的人,我多想不靠自己去得到些什么。不用付出就有回报的感觉真的太好了,哪怕只是体验一次呢。”   覃望山问他:“走捷径……那你有没有想过靠我也可以?”   左立知道覃望山愿意付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在物质方面会吝啬的人。可是他摇摇头说:“太难了,覃望山,太难了。我用什么关系来靠你?我跟林栩栩结婚,林院长可以大大方方的把我带到大家面前,介绍说这是我女婿,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他也可以名正言顺给我们科主任打电话,替我要这个留任的名额。非常简单的事情,但是换成我们就太难了。你打算让梁教授怎么介绍我?说这是我外孙的男朋友,还是说这是老家根本不存在的远房亲戚?”   覃望山当然知道难,要是不难,他们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这几个月的煎熬也是真实的,季霄说的没错,这是一条更痛苦的路。覃望山问他:“既然你是为了这个跟林栩栩结婚的,那为什么要离职?不是要走捷径吗?怎么又不走了?”   左立无言以对,难以自圆其说。但他刚刚所说都是真心话,只是同他这个人一样充满了矛盾。他想起给杨宇慧守灵的那天晚上,他带着孝、跪在一个火盆旁边,金银纸箔哔哔啵啵地烧着,他和母亲的遗照对视。照片上的杨宇慧很好看,黑白照片保存了她柔顺沉静的美。   左立很久没回家,没想过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在太平间里。车祸把她的身体毁坏得很严重,这样的事故左立见过很多,养成了自然而然的麻木。他全程没有哭,觉得自己没有心。   那晚上很冷,他保持跪坐的姿势,几乎要被冻僵了,其他人都回去了,只有他必须在那里跪着,作为这个女人一生的终结和标签。   对杨宇慧的感情里混杂着爱和轻视,但后来他对她和自己的人生做过细致的审视,发现孩子是父母的复制品这句话没有错。他曾经看不起杨宇慧的某些行为,其实自己也做过同样的选择,假扮着善良和无助,试图获得他人的怜悯和爱。   他看着覃望山,有很多说不出口的话。分手是两个人的问题,他有错覃望山也有错,但是在分手之后,是他先做出了无法回头的选择。就像白绸布上沾了墨点,洗不干净了,这段感情成了难以修复的瑕疵品。   他见过很多身体残疾的人,作为医生,知道其中大部分无法根治,总是劝他们要学会与残缺和平相处。但轮到自己,他无法忍耐自己就是瑕疵本身。   左立不想再谈了,他背过身去,说:“我要上去了,你走吧。” 第105章 遂3   遂3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是季霄的生日,大家凑在一起给她过生日。和梁世云不同,季霄喜欢热闹,邀请了不少的亲朋好友一起吃饭。季霄说这几年精神头不济,不便在家里请客,在饭店订了一个包间,三桌刚刚好。   丁中展带着丁少骢也来了。他不知道自家儿子和老梁家的外孙闹过矛盾,只当两人还是关系亲密的发小。覃望山还没来,就自作主张把他的位置安排在了丁少骢旁边。   这几天覃望山忙着跑装修,虽然装修公司是冯妮娜介绍的熟人,做事十分靠谱,但是原材料采购还是要他亲自去盯。律所前期筹办中,处处都要花钱,本着能省一分是一分的态度,覃望山事必躬亲,揽下大量琐碎事,也好让周业勤和叶余文腾出精力来拉人脉、找案源。   覃望山姗姗来迟,好在中午宾客众多,混在此起彼伏的祝酒中,就没有那么显眼了。进门之后,丁中展就招呼他跟自己一桌。看到全桌只剩丁少骢旁边一个空位,覃望山愣了一下,大大方方入座,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是丁少骢一副尴尴尬尬、别别扭扭的样子。   这时,季霄站起来举杯,感谢大家参来加她的生日宴,说了一些颇是感慨的话。覃望山听在心里五味杂陈,总觉得好些话都是专门说给他的。丁少聰看覃望山情绪低落,终于忍不住了,喝掉杯中残余的酒,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朝覃望山举起来,压低声音说:“老覃,以前的事有我不对的地方,也有你不对的地方,但咱俩打小一起长大,这份情谊是抹不掉的。喝了这杯,所有矛盾一笔勾销,还是好兄弟,行不行?”   覃望山盯着他手里的酒杯看了两眼,表示同意,仰头把自己杯子里的茶水喝掉,准备倒酒。丁少聰连忙拦住他:“诶诶,不用,你喝茶就行。”   覃望山不明白,丁少聰说:“你不是开车来的嘛!”   覃望山最近应酬多,乐得不喝。他们碰过这一杯,丁少聰紧张的神情略微松弛。覃望山越看越觉得不对:“丁少,你今天不太对劲。”   丁少聰有些无措地抓了抓头发,说:“我是跟姜昕说了点不该说的话……我怕你还在生气。”   覃望山不知道丁少聰所指,但姜昕的事情已经解决,也无所谓了。他耸耸肩:“别放在心上。”   吃到一半,覃望山起身上厕所,顺便在走廊里坐了一会儿。他想抽烟,伸手摸口袋,什么也没摸到,才想起前两天梁玲把他的烟和打火机全部扔了。他站起来准备回包间去,恰好看到丁少聰走过来。   丁少聰似乎是在找人,看到覃望山就直接朝他走过来。他走得有点喘:“你在这儿啊!”   “找我?”覃望山问。   丁少聰点头:“我以为你走了。老覃,你要不要叫个代驾?”   “我没喝酒,叫什么代驾?”覃望山实在是忍不住了:“丁少,你要是还生气,就干脆给我一拳,我这次不躲。”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丁少聰连忙说:“我……哎!”   覃望山愈发好奇,非要丁少聰说出个所以然。丁少聰无法,只好实话实说:“……我都听说了,你的病情。”   覃望山一愣,笑了:“没那么严重……也不一定就是癌症。”   丁少骢听到“癌症”两个字,脸一下变得煞白。他跟医院打交道,多见过很多鲜活的人在很短时间内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形。按说该是麻木了,他却比一般人更怕这些字眼。想到这里,丁少骢甚至有些哽咽,低声说道:“老覃,是我混账了。左立的事……我其实早就晓得,我跟他多半成不了,没有你也有别人,但……就是那根筋没转过来。”   覃望山看丁少骢难过的样子,忽然也有些感慨,他大力拍了拍丁少骢的肩膀说:“丁少,在我认识的富二代里头,你算是最有良心的了。左立的事情,也有我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是我跟他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丁少骢叹气,似乎不知如何说起:“哎,你……”   “你知道左立离职之后去哪儿了吗?”覃望山问他。   “去了私立,在民济的国际部。”丁少骢说:“我也是不懂……左医生好不容易才转正,才过一周又辞职。不过民济国际部和中心医院有合作,可能是他老丈人推荐过去的吧。”   作者有话说:   不想剧透,但还是说一声吧,结婚是“对外宣称”。 第106章 遂3   遂3   虽然覃望山已经听左立亲口承认过他结婚了的事情,但是“老丈人”三个字从丁少骢嘴巴里说出来,仍然使他心里重重一沉。   丁少骢嘟囔着回忆:“应该是过年前后的事吧,没有办婚礼,说是就请家里亲戚吃了个饭。但是孩子的满月酒办得挺大,就前两天,在世纪饭店二楼最大的宴会厅。”   “你参加了?”覃望山问他。   丁少骢回答:“参加了呀。我还有照片呢,我给你看哈。”   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给覃望山展示他和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上林栩栩抱着小婴儿站在中间,左立和丁少骢一左一右立着,背景板是林栩栩和宝宝的艺术照。   林栩栩盛装打扮,左立也西装笔挺,称得穿羽绒服的丁少骢格格不入。覃望山看了两眼,伸手放大照片,停在左立西装的袖口处。   丁少骢也看到了西装袖口花体法文字母的标志,说:“林院长还是挺舍得花钱,给左医生买这么贵的西装撑场面。”   覃望山没说话,用力闭了下眼睛。半晌,他生出一点古怪的好奇心,问丁少骢:“左医生结婚了,你不难过吗?”   丁少骢“切”了一声:“左医生跟你搞在一起的时候,我他妈已经难过完了。他肯定是要结婚的喽,总不能跟你结婚吧?而且,他那种情况……不结婚也没办法。”   在善仁出事之前,丁少聰是憋着口气,一定要给左立搞定工作的事,后来在梁世云家撞破左立和覃望山,把这事抛在脑后,紧接着他们家就出了商业贿赂的事情。那几个月丁少聰彻底收了心,一直在外地工厂驻厂,偶尔回溪市,也很少跟狐朋狗友聚会。后来工厂的生产上了正轨,丁中展也不整天盯着他,他才又想起这事来。   他托人去问转正名额的事情,得到的回复是,骨科的转正名额给左立板上钉钉,是中心医院的林副院长亲自打招呼的。但由于他目前还有正在处理的投诉纠纷,为避免公示期出现麻烦,需要在投诉解决之后才能正式签聘任合同。   那时候丁少骢就知道,林栩栩和左立的事多半是真的了。早在几个月前田炜给他发过林栩栩和左立的亲密照片,当时他就猜到几分,但没有完全相信,只是留了个心眼,叮嘱田炜不许乱传。   在丁少骢看来,男人和男人谈谈恋爱、搞搞浪漫是可以的,但是认起真来则万万不行。他喜欢左立跟他喜欢年轻漂亮的女模特没有两样,喜欢是真的喜欢,但绝不可能成为另一半。   因此,对于左立结婚生子的消息,他只是觉得唏嘘感慨,并没有太多别的想法。丁少聪感叹说:“左医生真的挺难的。有时候想一想啊,人和人还真就不太不一样。你看,我老爹争气,我就过得舒服。他爹妈摆烂,他就一身包袱。但是左医生为什么离职我是真没想明白,可能是因为他家里人去世,受刺激了吧。”   “家里人去世?”覃望山一惊。对于左立的家庭,他本人不太提起,覃望山知道的也十分有限。他只知道左立父母离异,母亲再婚,他和父母关系都很一般,只跟从小带大他的外婆亲近。   丁少聰想了想,说:“他外婆去世了,差不多过年前吧。”   丁少聰留意到覃望山变化的神色,对于他和左立之间的关系,逐渐感到迷惑。按理说他们分了手,左立又已经结婚了,应该是一别两宽,或者是撕破了脸老死不相往来,可他瞧着两个人都不像那么回事。   覃望山的关心分明是真的。丁少骢猜测可能是左立甩了他,他心有不甘。考虑到覃望山的身体状况,丁少骢措辞轻描淡写,他认为覃望山不能再情绪激动了。   左立外婆的事丁少聰算半个亲历者,他头一次看到左立撕心裂肺的模样,当下很是感同身受。那天他去附二院是为了处理善仁医疗注销后收尾工作,同时交接相关文件和台账。虽然善仁与附二院的合作已经暂时结束,但是存仁仍然是产品的总代理,只是换了个下级经销商,吐出一点利润而已。同时,由他们自行研发生产的骨科植入类器械也陆续入市,未来肯定少不了合作。   从设备科谈完事情出来,正是中午。那天丁少骢没有去碰左立的打算,却在医院后门的地面停车场碰见了他在走来走去打电话。丁少骢想打个招呼,关心一下他投诉的处理情况,却看见左立突然捂住了嘴,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挂掉电话之后,左立失魂落魄地朝外走,丁少骢觉得不对喊住他。左立像游魂一样转过头,看见丁少骢的瞬间,像睡醒了一样一个激灵,直接开口向丁少骢借车。他说:“丁少,你开车来的吧?能把你的车借我用两天吗?”   丁少骢问他怎么回事,他顿一下,脸色苍白地讲:“我外婆起夜的时候摔了一跤,我要接她来溪市住院。我拿驾照好多年了,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不信你问……”   左立像是咬到了舌头,话语戛然而止,然后勉强笑了一下:“不方便就算了,我去租一辆吧。”   后来丁少骢还是没有把车借给他,而是开车跟他一起回了一趟凉县。外婆的伤势比左立想象的更严重,毕竟她年纪大了,且摔伤后没有第一时间就医,自己强撑了两天,实在是疼得受不了了,才给左立打了电话。   当晚人就接到了溪市。可能是预感到什么,外婆坚决不肯做手术,在医院住了几天之后就要求回家。左立只好把她接回了出租屋,同时开始看房子,他想租一套大一点的,最好是底楼带院子,让老人家住得更舒适。外婆出院那天看着精神头还好,但没几天就开始无法进食。左立的房子还没看好,外婆就去世了。人是在家里走的,救护车还没到就咽气了。   至于后来左立送他外婆的骨灰回凉县安葬,又离职去了民济医院的国际部,就都是丁少骢道听途说的了。   关于左立的新消息让覃望山丧失食欲,坐立难安。当天是周六,覃望山没有安排应酬,生日宴一结束,就立刻开车去了东松苑。   站在左立家楼底下他常待的地方,这回覃望山没有了想抽烟的念头,只想快点见到左立。他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梳理着过往点滴,这回占据他身心的不再是烦躁、郁闷或者迷茫,而是一种强烈的后悔。   在楼底下站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人进出。这一位老阿姨是他曾见跟左立打过招呼那位,手上的翡翠镯子让人过目难忘。她手里拎着两个满满当当的购物袋,艰难地掏钥匙开门。覃望山整了整衣领,连忙跟上去扶了她一把,并且帮她提住袋子。   阿姨眼里带着警觉,覃望山忙笑着说:“阿姨你好。我是402小左的亲戚,今天来串门子的。你手上东西太沉了,我帮你拎上去吧。”   阿姨闻言笑了:“哎呦,那谢谢你哦。”   覃望山跟着阿姨进了楼道门,他问阿姨住几楼,把她送到了家门口。然后他整理心情,去拍402的门。 第107章 遂3   遂3   等待的几秒钟也很漫长。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左立仍是那身居家服,手里拿着奶瓶,看到来人直皱眉头:“你怎么进来的?”   覃望山正要答话,屋内传来婴儿的大哭声,左立没空理会覃望山,转身就进去了,嘴里念叨着:“别哭了,正在泡!”   覃望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到里面乒铃乓啷的声音,自作主张脱鞋进去了。门口没有发现多余的拖鞋,他判断左立仍是独居,心安理得地穿着袜子走进去。   左立住的是一套两居室,客厅餐厅连在一起,但厅内没有餐桌也没有茶几,全部堆着婴儿用品。婴儿车、尿布台、爬爬垫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尿不湿、隔尿垫、口水巾堆在沙发上,各种玩具丢得到处都是,几乎找不出一个可以坐的位置。想来上回左立说家里太乱不便待客,并不算是借口。   靠近卧室门的墙边放着婴儿车,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儿正哇哇地卖力哭着。左立锁着眉头,开了一罐新的奶粉,又举着奶瓶与视线平齐读刻度。覃望山问:“我能帮什么忙吗?”   左立拿勺子往奶瓶里加奶粉:“你帮我看看他拉屎了吗?”   覃望山走近些,看着那个小小一团的孩子手脚并用地哭着,不知如何下手。他觉得自己闻到了隐隐的臭味,转头问左立:“怎么看?”   “尿不湿拉开看。”左立回答他,然后又说:“算了算了,我来吧,你帮我搓一搓奶瓶。”   覃望山觉得自己没听懂:“搓什么?”   左立没再理他,放下奶瓶走过来,十分熟练地把婴儿翻了个身,解开尿不湿看了一眼,果真拉了泡屎在里头。他头也没抬,喊覃望山:“倒水总会吧?”   在覃望山十分不熟练的配合下,左立给婴儿洗了屁股,换好了尿不湿。冲奶粉的水已经凉了,又重新倒水泡好。把奶瓶塞进婴儿的嘴里,哭声终于止住了。左立长舒一口气,撩到手肘处的袖子放下来,捏了捏自己冰冰凉的手腕。   覃望山用两根指头拎着沾满大便的尿不湿,表情还算镇定地问左立:“这个放哪里?”   画面有种怪异的滑稽,左立勉强忍住笑:“你先拿一会儿。”   “哦。”覃望山没有提出异议,但神情异常严肃。他俯身去看小宝宝,问:“他叫什么?”   左立回答:“小名……叫球球,我听他妈是这么叫的。”   “是个男孩儿啊。”覃望山没话找话,慢慢挪到左立身后去。   左立想躲他远一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刚刚换尿布你没看见?”   覃望山回答:“刚刚没有留意。”   左立终于忍无可忍:“去厕所扔了啊,你还真想一直拿着?”   覃望山领命,去厕所丢掉了手里的东西。左立打开窗户,好让屋里的味道散掉一些。风吹进来,左立想覃望山这个连臭豆腐都忍不了的人,居然拿着沾满大便的尿不湿不提出任何异议,人果真是容忍弹性很高的生物。   球球喝完奶,左立把他抱起来拍嗝,拍了一会儿就趴在肩头睡着了。左立轻手轻脚把球球放回到卧室的婴儿床上,关门时留下一道缝。   回到客厅,左立在沙发上勉强收拾出一块空地方,让覃望山坐。   覃望山盯着左立看得出神,左立叫他,他才笑了一下:“你很熟练。”   左立平静地回答:“我没有办法。”   犹豫良久,覃望山问出了那个从进门起就困扰他的问题:“球球……不是林栩栩的孩子吧?”   他记得丁少骢的照片上,林栩栩抱着的那个叫林奕奕的孩子是个女孩儿,身长比左立屋里这个要短一大截。   左立却笑了:“我还以为你看不出来。”   “差别很大。”覃望山比划着说:“我也不瞎。”   左立不想回答覃望山的问题,忽然意识到:“你……见过奕奕?”   覃望山盯着左立,对上他的眼神:“丁少给我看过照片。”   左立心里一乱,立刻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如果丁少聰跟覃望山交流过,那他家里发生的变故,覃望山大抵是都知道了。但左立不想谈这些,因此摆出抗拒的态度。   覃望山拿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是丁少聰发给他的,他裁去了照片上的其他人,只剩下左立一个。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合体的西装,英俊挺拔,让人移不开眼。   覃望山苦笑着说:“小立,你穿这套衣服出席孩子的满月酒……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左立的设想里没有这个问题,抵被覃望山一提起,心脏忽地不受控制砰砰直跳。那套西装被一直挂在衣柜的最里面,每一次看到,他都会产生一种类似于愧疚的情绪。筹办满月酒的时候,林栩栩问他有没有好一点的西装,他说随口回答说有,后来也没抽出时间去买新的,当天便穿了去。   收到衣服是在杨宇慧和卢继华出车祸之后,但接到通知电话是在那之前。他已经跟覃望山提了分手,从老房子里搬出来。那天刚好是个休息日,左立跟罗阳要了钥匙,回覃望山的老房子去找遗落的打火机。   里里外外都仔细找过一遍,并没有发现他要的东西,于是开始怀疑是不是忘在了别的地方。打算离开时接到电话,来电是一个固定号码,看起来像诈骗电话。左立挂了一个,对方过了半小时又打过来。这次他接了,对方说是某品牌服饰的销售,定制的西装已经到货,请左立去店里取。   “打错了吧?我没有定过……”话没说完左立就想起来了。好几个月前,就是梁世云过生日那次,覃望山嫌他穿的不得体,带他到这家店量过尺寸,后来没了下文,左立就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时隔数月、物是人非。接到这个电话左立心情复杂,他回复道:“可以邮寄给我吗?”   “当然可以。”销售回答:“但最好是您到店内试穿,尺寸和细节上还可以调整。”   “不用了,麻烦寄给我吧。”   包裹寄出,物流隔天就能抵达。但在那之前,左立接到了母亲和继父出车祸双双去世的消息,急匆匆赶回凉县处理后事。所以等他拿到礼盒,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情了。   很大一个纸盒子,送到科室门口的时候受到了围观,然后被摆在左立的办公桌上,接受了无数好奇的注目。徐正川神秘兮兮地开玩笑,说左医生这是真飞上枝头了。   左立奔丧回来上班,在大家含义不明的眼神中,麻木地把礼盒收了起来。   礼盒又在出租屋里放了好多天,左立才想起来去拆开它。他不是没想过把衣服寄回给覃望山,但是按照他的身材尺寸定做的西装,还给了覃望山也没什么用处,只能扔掉,何其浪费。这么想着,时间一拖再拖,衣服就留了下来。   拆开包装的那天是极其难熬的一天,他放弃了对生活的的挣扎,答应了林栩栩的提议。林栩栩需要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出生的借口,林家需要保全脸面,而他需要缓一缓、透一口气。   做这个决定用完了他当下的全部力气,回到出租屋,直接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屋子里摆满了陈旧晦暗的老家具,最鲜艳的颜色就是西装的包装盒,那么精致、丝带那么精美,和他这间简陋的出租屋格格不入。   鲜活、跳脱的颜色给了他一点力气。左立终于爬起来,把包装盒从餐桌上拽下来,坐在地上拆开了它。衣服是偏藏青的黑色,布料略带一点细闪的光泽,袖口处有特别的花体刺绣。拎起衣领来看,左立想起了覃望山挑选布料和颜色时的认真表情。   他无法想象当时的覃望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带他去店里挑选衣物的,是偶然兴起,还是对待所有情人都一视同仁的阔绰。   但这些假设在下一秒钟就立刻没有意义了。   收拾好包装盒,一张印有品牌logo的卡片掉出来。左立捡起来,随意地瞟了一眼,却看到了一行印刷的字迹,应该是覃望山手写的:“祝面试顺利!”   落款只有一个“覃”字。   左立的大脑迟钝地难以转动,但眼眶里却有热意上涌。原来在那么早之前,覃望山就认定他必然会通过考试,带他去定制面试要穿的正装。如果左立参加了考试,如果他们现在还在一起,这将是一份多令人惊喜的礼物。   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此时却恍然意识到,也有人在托着自己往上。但遗憾的是,他早已经放弃了考试,覃望山大概也已经知道了,可能会觉得他是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吧。   左立不想再走那条最普通却也最难走的路了,刻苦读书、辛苦劳碌、挤着外人看来光鲜的独木桥。放弃的决定很难,回想起也有过后悔,但左立没觉得自己有错。可是在看到卡片的一刻,左立动摇了。他用手指抚摸覃望山的字迹,心想,这也许不只是一点点在乎吧?   后来,变故来得太多也太快,他没有时间去厘清这些念头。林奕奕满月酒的前一晚,左立又把这套西装翻出来,平平整整地摆在床上。他摩挲着袖口的刺绣,想起覃望山在楼下枯站的样子。   人可以选择后悔,但无法选择重来。覃望山问他怎么想的,左立答不上来,甚至有一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站起来,用沉默掩饰自己的烦躁,一言不发走到阳台上去。家里有小孩儿,阳台的角落成为了他唯一可以放肆的地方。顺手摸到洗衣台上的香烟盒,抽出来一根点上。   左立重重地吸了一口,抬眼看向窗外。天有一点淡成水色的痕迹,太阳藏在稀薄的云层后面,亮白的、却并不刺眼。覃望山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小心关掉阳台的门。他看了左立一会儿,说:“给我一根吧。”   左立把烟盒丢给他,顺手拿起打火机,无意识地拨了一下打火机的盖子,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把手往回缩。   但是覃望山已经看见了。他一把抓住左立,另一只手把打火机从他的手掌里抠了出来。   覃望山摩挲打火机的四个角,使用的痕迹让他确认,这的确是他丢掉的那一只。他问左立:“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   覃望山十分不解。从永勋离职前,有一回他去出差,赵家园也同行。排队安检的时候发现打火机在身上,只好塞进了安检门口“自弃火种”的盒子里。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打火机里面,他的一支是最特别的,也许不久就会有人把它拿走。舍不得的念头轻微地飘过,但也只是一只打火机而已,覃望山没有产生过多的留恋。 第108章 遂3   遂3   左立觉得他快要在覃望山面前被扒光了。覃望山没问他为什么结婚,没问他为什么放弃考试,没问他球球的到底是谁的小孩,却问他一件衣服、一只打火机。   他准备的冷嘲热讽的话无用武之地。覃望山总是揪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来问,让他的小心思全部无所遁形。   抽完一支烟,左立脸朝着窗户外说:“我捡回来的。”   那天在登机安检的排队时,他看见了覃望山,以为是自己做梦。同一条队伍,离他有四五个人的距离。覃望山一直低头在看手机,他要是回头,也许能够发现来自左立的注视。随着队伍往前行进,在快到入口的地方,覃望山停顿了好一会儿。   他半侧着身体,左立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却见覃望山摸出了口袋里的打火机,扔进了“自弃火种”的透明盒子里。   队伍继续往前,等左立到了跟前,才发现覃望山丢掉的是“那只”打火机。他之前找罗阳拿钥匙,去覃望山的老房子找过一次,结果一无所获。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为此懊恼了许久,不曾想是被覃望山拿走了。   拿走也就算了,那本来也是他的东西。当初左立悄悄从他车上拿下来,后来又落在他家里,算是被动物归原主了。可左立竟然亲眼看见覃望山轻易又丢了。   左立和覃望山的登机口相隔很近,遇到了他的那个小学弟,果不其然也和他碰了面。他们拢共说了不超过三句话,覃望山就登机了。   在机场的卫生间里,左立在同一天内做了第二个冲动的决定。他放弃登机,一路跑回到安检口,像个古怪、神经质的中年人,从一堆被丢弃的打火机里找到“那只”打火机。   左立把东西握在手里,实在忍不住了,抽抽地笑起来。他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想逃离,又从逃离中逃离。   母亲和卢继华车祸去世,事故认定卢继华主责,学校给出的抚恤金几乎都用作赔偿金。料理完后事,所剩的遗产只有一套住房,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抚养的责任落在孩子的祖父母和外祖母身上。卢继华的母亲身体不好,可以出一部分抚养费,但不太愿意养在身边,于是外婆揽下了责任。一开始左立不同意,但是外婆对他讲,这是你妈身上落下来的肉,我不养,难道你来养啊?   当亲情和法律责任混为一谈的时候,再厉害的律师也理不清楚谁是谁非。他很想对外婆说,你养和我养,区别并不大。   那个时候李盛的投诉还没有解决,他觉得窒息和无望,晚上又连续做起同样的梦。那个关于石桥和黑沉河水的梦魇再一次困住了他。又一次从噩梦中挣扎着醒过来之后,他发疯一样定了机票,打算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覃望山问左立打火机为什么在他手里,他没有办法告诉覃望山,他打算逃离,但是一只打火机留下了他。   覃望山的目光带着一些除探究之外的意思,左立干脆笑了一下,直说:“那天我没登机,顺路把打火机捡出来了。你既然不想要,送给我也没什么关系吧。”   覃望山没有松开左立的手,反而把他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左立故意露出轻浮的笑:“东西用久了,也有感情的。”   覃望山把左立的双手握住 深深望向他:“那人呢?”   左立与他对视,尽量保持着不甚在意的态度。对峙中是左立先转开头,落了下风。   覃望山目光深邃,十分认真且郑重地说:“有几句话现在说或许太晚,但不说出来,永远都是我欠你的。你愿意听吗?”   左立用力咬着嘴唇,他没有说话,覃望山当他默认。深吸一口气之后,覃望山说:“第一句是当初你提分手,我是不同意。分手是单方面的,我没有办法制止你,但是你要知道我的态度,从头到尾都是不同意的。”   “第二句。之前你问我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你,我没有回答,并不是因为我对于自己感情不确定,而是我对于你想要的回答不确定。”   左立偏向一边的头转回来一点。覃望山说的很缓慢,要确认自己每个字都说得清楚,也是在确认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我不知道如果我说是爱的话,对你来说会不会是一种负担。而且,你也知道我在处理陈哲的案子,他跟老范的事情,男人之间轻飘飘说一声爱,实在是太容易了。我总觉得你应该看我做什么,而不是听我说什么。我太自以为是了,在此我向你道歉。”   左立的手一下泄了劲儿,不再和覃望山扭拗,头也低了下去。覃望山继续说:“第三句。分手的这几个月,我有认真审视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人是需要点拨的,尤其是爱这种东西。我爱我的父母亲人,出于血缘也出于陪伴。这种爱通过本能来确定的,不用摸索。但是,恋人之间的一见钟情的可以是冲动,可以是性欲,也可以是巧合,但绝对不会是爱。小立,在之前,我并不确定当初你提议开始是因为哪一点,我不确定你跟我谈恋爱是仅仅想谈恋爱,还是想要长久。”   左立听到这里,把头抬起来。他既震惊于覃望山的话,同时也感到酸楚的痛。以前覃望山不说爱他,他感到痛苦,现在覃望山每一句都真心实意,他同样觉得痛苦。   覃望山停顿了一下,说:“我不是想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而是希望对你完全坦诚。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浑身上下有很多毛病,对待感情也天然持怀疑态度,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也不是一个理想的对象。我愿意我把剖析给你看,只是想要你知道一点。小立,我是爱你的。”   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覃望山怕一次说太对,反而适得其反。他放弃美化自己的行为和语言,彻底不装了。他爱左立,这种爱并不是在某一刻忽然发生的,也不是在某一瞬才令他意识到的。他一直知道,只是有所保留的承认。一点一滴,时间越久,情越浓厚,让他没有办法装作不知。   左立不知道该做出如何的反应。只是越听就越不平静,他的大脑里一种类似于开水煮水的声音,咕嘟咕嘟的响着。覃望山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收到定制西装时产生过的愧疚感如今在覃望山的剖白中扩大了、扩散了。   覃望山的力气松了,左立终于能够把手挣出来。他说:“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覃望山回答:“我想告诉你,不管你想要的只是一场恋爱,还是希望长久地在一起,我都可以。我愿意把选择权交到你手里,让你来决定我们的关系。”   覃望山等待左立的回答。沉默无比难挨,直到卧室里婴儿的哭声把它打破。左立苦笑着:“我现在暂时没精力去想你说的话,给我一点时间吧。”   作者有话说:   如果这章无聊,是老覃无聊。 第109章 遂4   遂4   民济医院是溪市最大的私立医院,国际部主打高端医疗,设施齐全、医资力量强大,服务周到细致,是民济的一张名片。   私立医生收入高,工作强度也比不上公立三甲,左立当初进来经过了严格的考核和面试。左立就职于的运动医学科是民济新筹建的专业科室,和传统骨科相比,更注重运动损伤的修复,也是康复的提前介入。门诊挂号费不菲,选择来民济医院国际部看运动医学科的人,大多非富即贵,由于其保密性极高,也是很多明星的首选。   对于左立来说,民济最大的吸引力在于待遇方面。不仅是收入方面,也包括其他一些微妙的地方。左立省医大毕业,算是出身名校,又在附二院的王牌科室待了超过三年,算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离职前他已经转正,顶着附二院骨科医生的名头来的,又有行业专家柏春阳的推荐信,小道消息还传说他是中心医院林副院长的女婿。大家都觉得左立来头不小,对他很是和善。   对于那些背地里的议论,左立当做不知道,别人旁敲侧击地问起,他也只是微笑。虽然公立三甲是更好的平台,他可以接触到更多的病例、更顶尖的专家和最前沿的技术,但从专业方面讲,民济更适合他。他硕士期间的研究方向就是运动医学,只是溪市大多数公立医院没有这个细分科室。他在骨科待了这么久,也有一些别的医生没有的天然优势。行业内一直存在康复科医生嫌弃骨科医生不懂康复、骨科医生嫌弃康复医生不懂骨科的情况。左立对前后环节均有涉猎研究,可以更全面地考虑治疗方案,打通前后端学科壁垒,很是适合这一份工作。   周三下午是左立的门诊日,为提供更专业的服务,提升患者的就医体验,民济国际部门诊,每位医生下午只排20个号。左立在诊室坐定,喝一口水润润嗓,打开叫号系统。   叫了两三个号之后,左立埋头打病历,随手按了叫号机。他听到叫无聊的机械女声叫出令人惊讶的名字:请四号覃望山到运动医学科05诊室就诊。   左立不敢置信,复又按了一下,同时查看电脑系统里患者的名字。的确是覃望山,左立不认为是重名。诊室的门被推开,左立抬头,果真看见覃望山脸色憔悴地走进来。他穿着一身运动服,外头套着一件黑色的短夹克,没了平时那种精英味道。他手里拎着一个乳白色的塑料袋,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左立微微皱眉,不高兴覃望山来搅乱他的工作。出于职业习惯,他询问:“叫什么名字?”   覃望山回答:“覃望山。”   左立说:“请问有哪里不舒服?”   覃望山盯着左立的眼睛看:“腿疼。白天疼,晚上疼,一直疼。”   左立问:“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哪种疼法?”   覃望山想了想说:“膝盖也疼。变天就疼,吹多了风也疼,着凉了更疼。”   左立一边在病例上打字一边问:“腿和膝盖受过伤吗?”   覃望山摇头,又补充说:“啊,读书的时候打篮球小腿骨折过,算吗?”   左立在病例上敲上“自述陈旧性损伤”几个字,问:“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覃望山仰着头计算:“好多年了,十几年了吧?”   左立对他抬一抬下巴,说:“腿伸出来看一下。”   覃望山把腿往前伸出来,伸手一拎,把整条腿都露出来了。覃望山腿部的毛发并不旺盛,甚至有点光溜溜的,他平时有去健身房的习惯,所以肌肉线条流畅。左立本来有点不太高兴,却被这个动作逗乐了。他忍住笑,装模作样地在覃望山的膝盖和小腿上按了按,说:“这样吧,先去拍个片。”   覃望山说好,左立噼里啪啦地打字,开了检查单。覃望山没动,左立提醒他:“这位患者,可以了,裤子放下去吧。”   他抬手要按下一个号,覃望山说:“左医生,我看你们医院的介绍说,每个号保证至少半小时的问诊时间,你这给我看的太快了吧?”   左立回答他:“那是在有必要的前提下,我们不会因为病人多而压缩问诊时间。但是你这种情况不属于我的诊疗范畴,我看检查也别做了吧,建议你去风湿科或者免疫科挂号。上了年纪的人是容易得风湿性关节炎的。”   覃望山收回脚,不介意左立的嘲讽,站起来说:“我还是去拍个片吧。”   覃望山出去了,大概半个小时过后,他的复诊号又排了上来。左立故意把覃望山的号往下压,直到病人都看得差不多了,才叫了覃望山。   经过了长时间的等待,覃望山脸上并没有焦急和不耐烦,既不像正儿八经急于求医的病人,也不像惜时如金的他自己。覃望山神色平静,把手里的检查结果都递给左立。   左立没接,直接打开系统说:“不用,我看得到。”   报告显示覃望山的膝盖根本就没有他自己所说的陈旧伤,左立正要说话,覃望山仍旧是把检查报告摆在了桌子上,诚恳却疲惫地说:“左医生,你看一下吧。”   左立觉得覃望山的精气神不太对,有些犹豫地伸出手。覃望山递过来的是一份CT报告。粗粗扫了一眼,左立立刻严肃起来,又仔细确认报告的时间。他问覃望山:“你这是什么情况?”   覃望山捡严重的说:“过年前发了个高烧,在医院去做CT,医生说我的情况不太好。”   左立忍不住了:“去年十月份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你这个结节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情况不好是要开掉的,你怎么都没有放在心上!”   覃望山老老实实地回答:“隔行如隔山,我不太懂,以为不严重。这个结节我长了好多年,也没有怎么样。”   左立有些生气地问他:“那医生怎么说?”   覃望山微笑,回答:“左医生,我不是来找你看了吗?”   左立简直想冲覃望山拍桌子,他深吸一口气:“术业有专攻,这不是我的专业。梁教授没有给你安排吗?”   覃望山收起笑容,不再逗他了:“已经安排了下周做手术,但是我怕……”   覃望山欲言又止,左立问他:“你怕什么?”   覃望山语气寥落、沧桑:“我怕出来是不好的结果,但是人生还有好多不圆满。有些话,想要趁着我看起来还像个健康人的时候说……”   左立的眉毛紧紧拧住,他打断覃望山:“就是开一个肺结节,能有什么问题。就算是病理结果不好,有病治病,现代医学这么发达,你家里也有办法让你享受到最好的医疗,也就是活80岁和79岁的区别。”   左立采取了一种听起来更专业的方式宽慰人,覃望山心知肚明,但还是觉得被安慰到了。他点头:“你说的对。那我不耽误你工作了,走了。”   覃望山起身往外走,左立从背后叫他:“下周……什么时候手术?在哪里?”   覃望山没有回头,但他的嘴角已经勾了起来,声音却十分平静:“下周三,附二院。” 第110章 遂4   遂4   覃望山在手术前一天入院,下午完了成术前检查,晚上十点开始就不能进食。住在病房里,覃望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拿手机出来看。他给左立发的上一条信息是十天前,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左立应该看了,但却没回他。   覃望山翻了个身,双眼瞪着雪白的天花板,隐隐有些头疼。这次他要做手术,外公梁世云是全家最镇定的人。他认为只是一个小手术,不必太紧张。覃望山也觉得如此,但架不住家里的两个女人一惊一乍。季霄和梁玲母女两个不知道暗自垂过几次泪,哭过后又打起精神来安排住院的一应事项。覃望山的手术排期还没定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商量起出院后要去哪里疗养。季霄要让覃望山住到她那里去,梁玲却不想让母亲太劳累,提议去住覃父的疗养别墅。   家中氛围被她们搞得紧张兮兮,覃望山一开始还耐心劝慰,到后来不胜其烦,恰好梁世云说预约手术的专家临时空出来一天,可以把覃望山补进去。覃望山觉得宜早不宜迟,于是同意了提前手术,并且和外公说好,暂时不把改期的事告诉外婆和母亲。等她们知道消息,覃望山已经推进手术室了。   手术是在周三下午做的。覃望山先被推去做了ct定位,定位针打下去,他不觉得痛,只是呼吸变得酸胀。做完定位直接推进了手术室,医生给他带上麻醉面罩,覃望山很快失去了知觉。   出手术室的时候覃望山其实是知道的,但他还没完全醒过来,可以听见周围人说话的声音。母亲和外婆守在他的病床边,窸窸窣窣地你一言我一语,一边是埋怨覃望山自作主张,一边是担心病理结果不好。   覃望山精神不济,听了一会又犯迷糊。等他彻底醒了,咋一睁开眼,看见的是母亲和外婆脸上掩不住的忧愁。发现儿子醒了,梁玲立刻换了一个正常的、喜悦的表情,只是有点不自然。再看季霄,她竟脸一撇,独自走到病房外头去了。   覃望山心里咯噔一跳,母亲和外婆的反应不太对劲儿,心想难道病理结果是恶性肿瘤,大家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吗?   他一开口,声音是哑的,听起来有点滑稽:“怎么了……你们?”   母亲似乎是强颜欢笑:“你这孩子,我们担心你啊!谁让你和你外公联合起来骗我们?”   覃望山缓声问:“病理结果怎么样啊?”   这时季霄从门外进来了,听到了覃望山的问话。见梁玲一时语塞,她忙接话道:“别瞎担心,肯定是良性的。”   这时梁玲才说:“结果还没出来,哪有那么快的?”   母亲和外婆的话更让覃望山疑心,但他没有力气细查,麻药的劲儿已经完全退了,胸部的伤口泛起一阵一阵尖锐的疼,又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上,让他喘不过气。   覃望山闭上眼,手在被子底下攥紧成拳。梁玲只当他是睡着了,推着季霄退到外间的会客室里去了。   他被伤口的疼痛折磨着,身体却一动不能动。身上插着尿管,肺里插着导流,手背上扎着输液管,无数的管道从身体里面长出来,他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了,倒像是一个怪物。   覃望山数着自己的呼吸,感受每一次吸气和吐气之间的痛觉有细微差别。不知时间过去多久,渐渐地有了稀薄的睡意。   世界变得很模糊,但仍旧为他保留了一点视觉和听觉。他听到会客室里压低的谈话声,听到小心翼翼靠近的脚步声,他看到一个人的模糊轮廓,是瘦削的也是高挑的,是亮白的也是暗黑的,似乎是左立一般。   他迷迷糊糊地说:“你怎么才来?”   那人说话的声音也像左立:“我去等你的术中病理报告了。”   覃望山嘴巴动了动,想问结论如何,但是说话变得很艰难,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有没有发出声音。那个人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轻声说:“你放心睡吧,报告没问题。”   覃望山相信左立不会骗他,嘟囔着嗯了一声,在一种莫名的安稳中,终于睡了过去。   覃望山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他睁眼时无法判断时间。侧过脸望向窗外,是晦暗不明的灰色,却无法确认是傍晚还是清晨。可能是日出之前吧,覃望山想,不然周遭不会这么安静。紧接着,他想起自己迷糊睡着之前,似乎是看见左立了,还跟他讲过话。   覃望山不确定这是因为麻药产生的幻觉,还是他真的来过。睁眼时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住的这间是VIP套房,房间里只有一张病床、一张陪护床,两张床之间拉着帘子,正对病床的位置有一张单人沙发。   躺了一会儿,覃望山想要喊人,外面忽然有了动静。似乎是母子连心,母亲打着呵欠走进来,看覃望山醒了,立刻笑了起来:“饿了吗?吃点东西吧。”   他不觉得饿,摇摇头:“不想吃。”   说完,覃望山咳了一下,喉咙有一丝丝甜腥味,整个肺都在响。他感觉到全身酸痛,尤其是背部一片火辣辣的:“……我想起来走一走。”   梁玲忙讲:“诶,医生说你最好是别下床。你看你身上这么些管子,没办法走动的。还是先吃点东西吧,我扶你起来……”   话还没说完,梁玲有些为难地看着覃望山。她是独生女,从小也娇生惯养,从来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之前覃父住院,也基本上是护工和阿姨来陪护,她就在一旁当监工。但是这回覃望山改期手术,她原本预订的那位护工没空档,只能临时再找一个。   梁玲对护工颇有要求,最好是年轻的小伙子,话少手勤快,最好长得有鼻子有眼睛,看着舒心,儿子也能恢复得更快。   如今覃望山满身管子、一碰就碎的样子,梁玲不敢下手,怕不小心磕着碰着了,于是说:“儿子,你先等等,妈妈去打个电话催一下护工。”   梁玲走出病房去打电话,回病房发现尿袋满了,她不记得应该是更换集尿袋还是直接接出来倒掉,要按铃找护士来弄,覃望山出言拦住她。   梁玲知道覃望山脸皮薄,又走到外头去等护工。现在是早晨五点左右,正是所有人睡得最熟最香的时段。走廊上几乎没人,几分钟过后,一个长相精明干练的小伙子匆匆走过来。走廊的尽头只有覃望山这一间病房,梁玲便理所应当地认为他是护工小杨,忙对他招手:“小杨是吧,这里这里。”   左立愣了一下,想说您认错人了,但是梁玲自顾自说:“V3里面是的病人是我儿子,他的尿袋满了,麻烦你先处理一下吧。”   左立听到梁玲如此说,没有急于解释,只回答:“好的阿姨,我来吧。”   左立走进病房去,拉开覃望山一侧的床围帘。覃望山双眼紧闭,身体紧绷着,呼吸很重,显然是在极力忍耐着痛。他熟练地戴起一次性手套,从床底下找到装尿的扁马桶,故意咳了一声:“V3床的病人,我现在给你倒尿了。”   覃望山闻声立刻睁开了眼,然后听到了一小股水流哗哗流出的声音。覃望山呆滞了一秒,又重新把眼睛闭上了。   左立忙完洗了手,重新走回到病床边看覃望山。覃望山好像是瘦了一圈,表情不太自然,脸颊处居然带着潮红。左立忍不住伸手摸他的额头,怕他术后高烧。   还好温度不算很烫,可能有一点低烧。左立问他:“是不是很痛?”   覃望山紧紧抿着嘴,说:“特别痛,浑身上下没有哪里不痛,每根骨头都是痛的,针刺一样痛。”   左立说:“这么痛的话……为什么不上镇痛泵?”   覃望山又是一呆,说:“我醒了就这样了,没人跟我说可以用镇痛泵。”   左立问:“梁教授没来过吗?”   “来过了,又走了。”覃望山回答:“他来的时候我在睡觉,也没说上话。”   左立叹气说:“你让家属去跟医生沟通一下,应该可以上镇痛的。”   他俩说着话,外面传来了讶异的一声“诶”。很快,梁玲领着一个穿着护工制服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她明白刚刚搞错了人,进来问左立是谁,却看见他跟自家儿子聊得正欢,满脸疑惑不解。   左立帮覃望山把靠背摇了起来,看着梁玲抱歉地笑了笑:“阿姨你好,刚刚没来得及说,我不是小杨。”   覃望山喊了一声妈,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左医生。”   梁玲恍然大悟,眼神又落到已经排空的集尿袋上,顿时十分难为情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我误会了。”   “听说覃律师住院了,我又刚好在这边,所以过来看看他。”左立说:“我……也是附二院的医生,这种事我挺熟的,阿姨你不要在意。”   梁玲又说了好些抱歉的话,左立想了想,认真地说:“举手之劳而已,覃律师对我有恩,我做这点小事,应该的。” 第111章 遂4   遂4   梁玲从未听覃望山说起他有一位医生朋友,左立“有恩”的说法让她很好奇。梁玲礼貌地笑笑:“言重了吧?”   左立忽然神情郑重起来,他说:“去年我被病人恶意投诉,当时多亏了覃律师肯做我的代理律师,帮我搞定了投诉的事情。病不单止人撤诉了,覃律师还替我省了25万块的赔偿金。”   梁玲看人先看脸,眼前这个医生模样俊俏,说话斯文有理,梁玲十分爱听。听他夸自己儿子的业务能力强,顿时感到骄傲,但嘴巴上还谦虚着:“这个是他的工作呀!”   左立没看覃望山,又继续说:“后来,覃律师因为我这个案子跟所里的同事起矛盾,所以从原来的律所离职了。阿姨,你说覃律师是不是对我有恩?”   梁玲十分诧异,目光转向覃望山。她没想到儿子离职是因为这种原因。   覃望山用虚浮的声音说:“妈,不是那么回事。我早就有出来自己干的意思了,刚好师父又愿意带上我,做合伙人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可能错过?”   梁玲觉得儿子说的在情在理,左立实在是言重。她又跟左立聊了两句,覃望山神情疲惫地打断她:“妈,你回去休息吧。现在护工也来了,我这里不用操心。”   “我又不累的,我什么也没做。”梁玲自然不同意:“等你外婆来了再走吧。”   覃望山说她:“妈,你就别折腾季老师了,这几天她还不够操心的啊?回去吧回去吧,我知道你睡不了外面的床,守着我一整夜了,该休息了。”   左立也说:“阿姨,今天我在这儿,你放心吧。”   “那怎么行!太麻烦你了。”梁玲摇头。   左立笑说:“阿姨,照顾病人我在行,总要给我个机会报恩吧?”   梁玲确实是累了,再加上两个人东一个理由西一个理由,你一言我一语劝她走,梁玲被说得晕晕乎乎的,最后勉强同意了。   忽悠走了梁玲,覃望山又打发了护工小杨,病房内外就只剩下他和左立两个。覃望山本来想左立问李盛那事儿是谁告诉他的,他以为自己叮嘱过赵家园,左立就不会知道。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既然已经知道了,再说别的也没意义。   左立不知道覃望山内心的纠结,果真一板一眼干起了照顾病人的活计。先去食堂买了早饭,喂他喝水,守着他吃了东西。吃完饭,又打水给他擦脸擦手。左立做事利落熟练,有一种和他无法描述的默契,让覃望山产生了一种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的错觉。覃望山面露微笑,觉得如果这辈子继续这样下去,也是不错的一种活法。   左立瞟了他一眼,觉得他笑得奇怪,顺手就掀开了被子。室内暖气很足,覃望山一点也不觉得冷,只是被左立气势汹汹的架势吓到。左立面无表情地说:“身上也要擦一下。”   覃望山一听就受不了,一叠声说:“不用不用,你坐下休息。”   左立愣了一下,手停下来。从外婆受伤入院到在出租屋去世的那段时光,他一直是这么照顾她的,每一个步骤都烂熟于心,仿佛变成了本能,一开始就要做完全套,根本停不下来。那时候虽然也请了护工,但左立尽可能地亲自照顾她,尽力让她的每一分钟都过得舒服一点,更像个人一点。现在面对躺在病床上的覃望山,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个人并不会像外婆那样躺着躺着就没有了,但还是产生了一点连自己也没察觉的凄惶。   覃望山问他:“你怎么了?”   左立回过神来,飞快笑了一下:“那我去找小杨来给你擦吧。”说完他把手里的毛巾晾在床头的架子上,转身朝外走。覃望山不晓得左立为什么突然变脸,又为什么如此执着于给他擦身体,连忙喊住他:“小立,还是你来吧。”   左立停下来,半回头,故意说:“还是小杨来吧?”   覃望山忍不住咳了一声,牵扯着胸口处的伤口疼,表情都变形了:“你、你最合适。”   左立看他的痛苦不是假的,也不逗他了,走回床前重新拿起毛巾,伸手解他的上衣扣子、向下扒他的裤子。   覃望山想起在不久前的梦里,左立也是挨在身边脱他的裤子,但氛围和情形天差地别,心里感叹梦果真还是不能信的。左里面表情严肃,避开伤口,仔仔细细给他擦了上身。下身没伤,左立的手就重了一点。覃望山感受着皮肤上的温凉和痕痒,嘴唇微微张开。左立没注意到,伸手替他把病号服的裤子往下拉,却又立刻皱起了眉头。他瞪着覃望山:“你这样,我没办法弄。”   覃望山轻轻叹气:“小立,你这样,我也没办法。”   这里曾经是左立的工作场所,因此听覃望山这么说话,有一种特别的羞耻感。左立别开脸说:“一天到晚……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要不还是别擦了。”覃望山嗓音嘶哑着,听起来有别样韵味:“你一碰我,我就会硬。”   他们在床上说过更露骨更色情的话,那些话挑逗他,令他兴奋。但左立此刻听在耳朵里,居然产生了一丝羞赧。这太幼稚了,左立决计不肯让覃望山看出来,又干脆板上了面孔,命令说:“你闭上眼。”   覃望山听话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吐一口气。左立草草地给他擦了擦,又帮他把裤子穿好,然后扔下一句“我去把小杨喊回来”就走了。 第112章 遂4   遂4   十点左右左立就走了,只有覃望山和小杨两个。下午季霄和梁世云来看他,梁世云看覃望山精神不错,想多坐一会儿,被季霄劝走了。覃望山觉得外婆有些反常,他们走了不多时,左立就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应该是刚下班。覃望山猜想可能是梁玲跟季霄说起过这个“医生朋友”,她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特意把人领走,避免他们撞见。   当天夜里是左立守着他的。镇痛泵到底是没上,覃望山只能生生忍着。他小声跟左立聊天,左立凭心情回一两句。   到下半夜的时候,覃望山痛得愈发厉害,干脆闭眼假装睡着了,等到耳边传来左立均匀的呼吸声,他才又慢慢睁开眼睛。他想起以前,想起很多有可能是他令左立伤心的时刻。虽然不太确定,但也不是毫无感觉。只是那个时候的他想,你也有错,我也有错,不如就这样,大家都忍耐着感情里的瑕疵,这才是真实的世界。但他现在却想,感情不是数学公式,不是“你也我错,我也有错”就能互相抵消的同类项。   他总认为左立身边有很多诱惑、很多选择。可是在左立看来,自己也未尝不是如此。他觉得左立是随机选择了自己,反过来想,左立可能也认为他只是在感情游戏里顺水推舟地上了船。   他不承认自己一把年纪了也有嫉妒心,也想当然剥夺了左立嫉妒的权利。感情是一种流动的、没有形状的东西,它会变,也一直在变,没有实质的标准也无法质证,个人感受才是唯一的标准。或许不应该说“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要难过”,而应该说“需要我做什么,才能让你不难过”。   在这样的时刻,他像个废人一样躺着,只能接受他人的爱和怜悯。覃望山学法律出身,大部分时间是在跟规范和条款打交道,适应了被理论指引的人生。此刻却幡然醒悟,很多所谓的准则没有意义,感受本身才是意义。   覃望山是想着这些事情睡着的。因为身体状况的缘故,他的睡眠很浅,第二天早上醒得比左立还早。两张床之间的围帘没有拉起来,左立睁开眼,就发现覃望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揉着眼睛坐起身,问:“要喝水吗?还痛不痛?我先给你量个体温。”   覃望山对他伸出手,左立走到他面前,让他握住自己的手。左立一只手给温度计消毒,然后给覃望山量体温。   持续一天半的低烧已经退了,但左立还是忍不住伸手去碰覃望山的额头。覃望山盯着他:“小立,你考虑好了吗?”   左立第一时间没听明白,覃望山又用力捏了捏他的手。他恍然听懂了,却说:“你现在这种情况,就不要想东想西了。”   覃望山的嗓子还是哑的,却比昨天好多了:“越是这种情况,我就越应该想。小立,如果以后还要做手术,我希望是你来给我签字。”   “签字需要直系亲属或者配偶。”左立切了一声:“你就不能想点好的,不要再上手术台了吗?况且……这才几天啊,我还没想好。”   覃望山忽然扯了一下左立的胳膊。左立没有防备,身体往前摔倒。他怕压住覃望山的导流管,忙用手撑在病床的栏杆上。覃望山因此得了机会,仰头吻住左立。可能是太久没有接吻,左立觉得腿有点发软,于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床栏杆。这个吻只持续了几秒钟,覃望山用不上力倒了回去,左立大脑里的混沌才得以停止。   因为害怕碰到覃望山的伤口不敢挣扎,所以让他轻而易举得逞。左立脸色一沉,还没来得及发难,却见覃望山捂住胸口的位置咳嗽,看起来很是不舒服。   左立拧眉:“都这样了还闹!”   覃望山缓过劲儿,说:“抱歉,没刷牙。要不要刷过再亲一次?”   左立懒得听他耍嘴皮子,撂下一句:“你就等着吧,我先去洗漱,然后买饭。”   左立自己拿着毛巾和牙刷去出去了。他走开后没多久,忽然有人敲门。覃望山望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才刚刚八点半,不知道是谁这么早就过来。   敲过门之后没人推门进来,覃望山知道应该不是家里人,于是自己把床头升起来,说道:“请进。”   推门进来的人是林栩栩,这让覃望山大为讶异。比起当初在中心医院匆匆一见,产后的她似乎是胖了一点,但并不明显。林栩栩身上最明显的改变来自脸上的疲惫感,她精心化过妆,但是妆容与人的精神气并不贴合。   看到病房内没有其他人,林栩栩犹豫了一下才走进来,她招呼说:“你好,我是林栩栩,左立的妻子。”   覃望山被这个称呼刺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是谁。”   林栩栩说得很客气:“我听同事说他在这边探望朋友,所以过来看看。”   覃望山说:“左立走开了,应该是去食堂了吧。你要找他,给他打电话。”   林栩栩低头,不知道在看哪里。几秒过后又抬头,挤出一个笑容:“我就在这儿等他吧。我还在休产假,走路有点累。今天过来给同事送喜蛋,是恰好听说他在这儿。”   覃望山点点头:“请便。”   林栩栩靠着门,似乎是想退到外间会客室去,但她最终还是没走,甚至有些不礼貌地仔细打量覃望山,突然脱口而出:“原来真的是你啊!”   林栩栩早就猜到左立在谈恋爱,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说那个人是谁。谈的时候不肯说,分手了还是不肯说。左立嘴巴太紧,林栩栩猜过一圈,也想过可能是那个曾经在医院撞见的律师。   覃望山没听明白:“你想说什么?”   林栩栩真心实意地笑了:“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此刻,覃望山确定她是专门来找自己的了,顿时生出一种奇妙的、好玩的感觉。他猜测林栩栩可能的说辞,预测自己大概率会变成破坏家庭的第三者、男小三。   看着林栩栩精致却难掩疲惫的脸,覃望山突然来了兴致。作为律师,“真相”两个字戳中了他的兴奋点,他有什么不敢知道的呢?   于是覃望山问她:“什么样的真相?”   他见过无数信誓旦旦的当事人,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别人的错误,把自己描述成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在每个人的嘴里,自己都是无辜的可怜人,但到最后讲证据时,却又什么都拿不出来。一个事件的真相往往掩藏在许多细节和情绪背后,覃望山擅长抽丝剥茧,将情绪和事实分离,得到所谓的真相。这是他的领域,也是他的专长。他很愿意听听林栩栩视角下的真相。   林栩栩走到沙发前坐下:“虽然我跟左立结婚,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没有我。我从读书的时候开始喜欢他,他也从读书的时候就一直拒绝我。他总跟我说,我是他走投无路时候的备胎。这个人是不是特别残忍?但是他还是跟我结婚了,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代表你让他走投无路了。”   林栩栩的角度是覃望山没想到的,但内容都是情感宣泄和无意义的推测,不包含事实陈述。一般情况下,这类陈述覃望山一律认定为假。   “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们自己会解决。”覃望山问她:“你是来讨伐我的吗?”   林栩栩摇头,她说:“我有什么资格讨伐你?我说了我是来找左立的,顺便看看你。不过……真的是你啊!”   林栩栩又一次重复这句话,覃望山皱眉看她。她眨了眨眼睛:“毕业那年,左立在毕业聚会上喝多了,在酒吧里抓着一个男的亲……就是你吧?”   “林小姐,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接一点。”提到毕业聚会那晚,覃望山的好奇心被彻底钓起来了。   “哦,还有一件事。”林栩栩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左立那天喝那么多是因为伤心。毕业之后,他就和黎丰只能天各一方了。他跟你提过黎丰这个人吗?是左立的室友,他暗恋了三年的对象。覃律师,我今天才发现,从某个角度看,你和黎丰挺像的。”   作者有话说:   在为“一周内完结”努力!不要再写超了! 第113章 遂4   遂4   覃望山承认林栩栩的话很有杀伤力。时隔多年,他终于知道了那天晚上左立失态的原因,心脏有一点钝痛。不过他还是保持了面对无关者的警惕,清了清嗓子问林栩栩:“哪个角度像?整体像还是某个部位像?你有那个黎丰的照片吗?我想看一看。”   林栩栩没想到覃望山听了这些话之后还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随口回答:“神态吧,还有身形。”   “这种像与不像太主观了,你觉得像,别人未必。”他的确听左立说起曾经有过一个暗恋对象,但是说得轻描淡写,并不像是曾刻骨铭心。暗恋而已,从未修成正果,苦和甜都是单方面的,也不见得能有多值得留恋。生活不是言情小说,很少有人会在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单方面至死不渝。   覃望山进一步获取有用的信息:“左立就没有跟这个黎丰表白过吗?”   林栩栩想起了生日那次的惨痛教训,有些唏嘘地说:“表白过啊,怎么没表白过?不过他把黎丰吓坏了,吓得人直接去外面租房子住,宿舍都不敢回了。”   覃望山听到这里就笑了。他说:“林小姐,你认识左立这么多年,难道还不了解他吗?他不是一个喜欢痛苦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不产生收益的痛苦他不需要。”   林栩栩显然没听懂覃望山的意思,睁大眼睛看着他。覃望山嘴巴上说得很痛快,尽管心里还泛着酸味儿:“你觉得他会留恋一个给过他很多痛苦回忆的人吗?你觉得他真的会在受挫之后就去选择某个类似的代替品吗?人可能对于另一半有特定的要求,相似并不是受到青睐的原因本身。这样吧,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不要介意……林奕奕的父亲在某种程度上像左立吗?”   林栩栩答不出话,她想大律师果然是大律师,什么瞎话说起来都一套一套的,用她完全没想到的角度辩得她哑口无言,还精准刺中自己的痛处。林栩栩是个泪腺发达的人,顿时感觉酸楚、泪意上涌。   覃望山看她的样子有叹了一口气,说:“左立跟我在一起是为了快乐,离开我是因为痛苦。他很简单,选择的……要么有用、要么快活。”   林栩栩吸了一下鼻子,抬头:“他跟我结婚,的确是因为……我有用。”   面对林栩栩,也是面对覃望山一直逃避的问题,他说:“我不觉得你们之间存在正常的婚姻关系。林小姐,你帮助了他,我很感激,但没必要一辈子把自己困在这种求而不得的痛苦当中。以后孩子长大了,你打算怎么跟她解释呢?”   林栩栩当然知道自己是求而不得,她早就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只是寄希望可以和左立报团取暖,但现在看来,这点希望也要破灭了。林栩栩尽力把眼泪憋了回去,调整好情绪才开口:“我再附送你另外一个真相吧。我和左立没有领证,是骗我爸妈亲戚的。那个时候,我爸发现我怀孕了,逼问我,我没有办法……”   林栩栩还没说完,敲门声响起,她立刻收声,两个人一齐转头往外看,却是左立推门走进来。他看见林栩栩在病房里,很是吃惊地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林栩栩勉强一笑:“今天过来给同事们送奕奕满月的喜蛋。”   左立说:“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林栩栩回答:“昨天给你发过信息,你没回。”   左立按了按太阳穴,感觉有些头疼:“抱歉,我没看见,发完了吗?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林栩栩摇头:“已经拜托我们科室的小刘帮忙发了,我这就要回去了。”   左立没有挽留,直接点头说:“好,那我送送你。”   他把手里拎着的早饭往凳子上一搁,就和林栩栩一前一后出去了。   覃望山望着两人背影消失的方向,对左立说过很多次的“结婚”产生了一点实质的感受。虽然林栩栩刚刚又告知他,从法律和事实层面上来说,他们之间都不存在婚姻关系,但覃望山还是感受到一点类似于酸楚的体验。   左立回来的比覃望山想象中要快,大概花去五分钟。他表情严肃地将覃望山的病床靠背升直,架起小桌板,把买回来的早餐一样样摆出来,粥,馒头,馄饨,看起来都是没什么味道的东西。   左立似乎在刻意避开覃望山的眼神,也不愿意交谈,但覃望山偏要看他。两个人无声地较着劲儿。喝掉半碗粥之后,覃望山直接问他:“你怎么了?”   左立抬起头说:“刚刚碰到你的管床医生,他说你今天就要拔管了。”   覃望山哦了一声。左立又说:“拔了管我就不来了。”   覃望山一下子捉住左立的手,沉声问他:“刚刚你在外面听了多久?”   左立抬眼扫覃望山,叹气:“你发现了?”   覃望山笑:“小立,你进出我的病房什么时候敲过门?”   左立放弃抵抗,没办法继续装不知道。一个人坐到床对面的沙发上。静了一会儿,他在用很轻很细的声音说:“我跟林栩栩之间不是她说的那样……我有问题。我也没想过她会来找你。”   林栩栩怀孕之后,不只一次向左立提出过结婚。左立是她的同学,是她一直喜欢的人,父母朋友也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做老公最合适。但是左立一直不同意,林栩栩也没有办法。后来左立遇到李盛投诉的事情,林栩栩为了让爸爸同意帮忙摆平事端,没跟左立商量,就直接撒谎说左立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爸爸。   林院长很生气,但犟不过独生女,最后还是帮了忙,虽然那个时候李盛已经撤诉了。后来左立能够转正,也全靠林院长。   谎言这么说出去了,左立虽然气恼林栩栩自作主张,但他受了切实的恩惠,也做不到去对林院长说出真相,让他把好不容易盼来的名额收回去。再后来,杨宇慧和卢继华车祸去世,外婆坚持要抚养球球,左立又打算买房把外婆接到溪市来住,觉得是时候向生活低头了,也就答应了林栩栩结婚的要求。   去民政局领证那天左立后悔了,他往外跑,林栩栩拦住他大哭,最后两人各退一步,不领证,但对外宣称结婚了。   按照约定,他们结婚后一年开始分居,半年后再宣布离婚。时间还没到,左立不能毁约。   左立说:“抱歉,我答应过她的事情……不能反悔。”   覃望山没听到他想听的回答,竟松了一口气。左立应该是没听见一开始关于黎丰的内容,既然他没听到,覃望山暂时不打算提起,他放柔了声音:“不要这样说。”   那段时间的每分钟对左立来说都很艰难,想起来难免哽咽。他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按住喉咙。   覃望山问他:“你是因为担心林栩栩才犹豫的?”   左立自然还是不回答。   覃望山先说我相信你,再说我不在意。说完之后,他立刻意识到不对,连忙解释:“我说的不在意,不是不在乎你的意思。本质上你和林栩栩是契约关系,应当遵守契约精神,我很理解。但这不构成你推开我的理由,你也没必要拿这件事对自己做道德审判。人无完人,感情也是。我比你年纪大,应该提供更稳定的情绪价值。小立,你拥有恋人应当拥有的一切权利,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第114章 遂5   遂5   覃望山出院那天左立没有去。他会被前呼后拥地接回家,家里人会好好地照顾他,左立并不担心。当天夜里11点的时候,他收到一条来自覃望山的信息。只有一句话:“我要睡了,希望明天能比今天过得好一点。”   左立很想问他今天过得哪一点不好。但时间太晚了,覃望山刚刚出院,最需要好好休息,于是左立忍住没有回复。第二天下午,覃望山的电话打过来,稍微犹豫后他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覃望山的声音轻快,与这段时间因为手术而虚弱的声气完全不同。覃望山说:“小立,刚刚司法局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拿证……律所的职业许可证审批下来了。”   左立从赵家园的朋友圈全程关注了这一切,听着也觉得开心,赶紧说:“啊,那恭喜你。”   覃望山缓缓吐了一口气:“花了这么多精力终于有个好的结果,算是我的人生又迈出了崭新一步吧。”   左立笑:“覃老板,自己给自己当老板了。”   覃望山说:“下个礼拜我们律所会举行一个简单的开业仪式,你也来吧。不是那种很拘谨、很正式的场合,我们定在一个自助餐厅里面,你来看看,吃点东西。邀请卡已经发到你微信上了。”   左立想了想,拒绝:“我还是不来了吧。也没有认识的人,多尴尬呀。”   覃望山说:“也有你认识的。”   左立还是拒绝。覃望山不勉强他,又聊了几句才挂电话。   左立不是不明白覃望山的用意,他是想邀请左立更多地参与他的生活。这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承诺。只有当两个人的生活紧密纠缠,才更难以被分开。   清明过后的周末,左立在家休息,无聊中刷到赵家园新鲜出炉的朋友圈,是周叶覃律师事务所开业仪式的照片。赵家园一共发了六张,一张是所内成员大合照,一张是开业仪式邀请函,一张是事务所的门厅和前台的照片。剩下全是覃望山,有西装革履在演讲台上发言的覃望山,有拿着香槟杯与人谈笑风生的覃望山。赵家园配文:“加入新的大家庭,与有荣焉。向优秀的学长看齐【加油】【鼓掌】!”   赵家园的拍摄技术不错,照片里的覃望山看起来意气风发、风度翩翩,的确是可以拿得出手的台面人物。左立心里一动,翻出来前几天覃望山发过来的电子邀请函,又仔细再看了一遍。   周叶覃律师事务所在的写字楼离东松苑不远,步行也只需要十几分钟。他们举办宴会的场所就在写字楼相连的商业广场内。左立想,如果他现在赶过去,也许还能来得及劝覃望山放下手里的香槟杯。   这一周里,球球都住在他姑姑那边。左立偷得半日闲,本来是准备看电视打发时光,现下却坐不住了,站起来准备收拾屋子,把家里好好打扫一番。   左立向来知道覃望山是一个富有魅力的男性,在同性和异性眼里都是。但是因为他们之间发生过好多故事,一度让左立觉得覃望山是一个极度不适合恋爱的人。但他却忽视了这个人自我调整和适应的能力也很强,他太聪明了,很懂得如何达成目的。   左立心不在焉地打扫着,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门。这个时间点上门的只能是物业,左立打开门,缓缓抬眼看门外的人,顿时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个前一秒钟还出现在会场照片上的男人,此刻竟然站在了自己家门口。卡其色风衣款薄呢外套里面,是他在会场上讲话时穿的那套西装。外套的袖子卷起来了,露出底下西装的袖扣。   覃望山左手捧着一个陶泥花盆,笑盈盈地看着他。   左立惊讶,覃望山就解释说:“我发完言就过来了。那种场合我现在待不久,毕竟我还是大病初愈,有特权。”   左立心道你也知道你是大病初愈,还敢喝香槟。但他没有说出口,而是问:“你过来干什么?”   覃望山举了举手里的花盆说:“上次我看见那两位亲亲热热在一起,觉得它太孤单了,想把它送过来,和老朋友团聚。”   从覃望山家搬走的时候,左立带走了发财树和多肉,唯独留下了那盆球根海棠。覃望山说的是花,指的还有他自己,所以左立故意把脸一板,都没有仔细打量就说:“这不是原来那一盆,太明显了。”   覃望山只好说:“你走了之后,原来那盆就被我养死了。这是我从同一个老板那里买的,他说是它们是一个妈生的。”   “那也不是同一盆。”左立摇头。   覃望山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左立说:“我念旧。”   覃望山笑了:“那正好。花是新的,人是旧的。”   左立觉得嘴皮子功夫上赢不过覃望山,抬脚就往里走。覃望山理解为邀请的意思,他在玄关脱掉鞋,看见鞋柜下方摆着一双灰色的新拖鞋,自作主张拿来穿上,长短大小刚刚好。   左立的手机铃声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人,走到阳台上才接。   打电话的人是陈哲,他的声音很大也兴奋,像喝过酒:“诶,小助理,你和你叔叔……你们两个现在怎么样啊?”   左立看了一眼站在客厅里的覃望山,伸手把阳台的玻璃门关上。他压低声音问陈哲:“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陈哲说:“小助理,我突然有点get到你叔叔的帅了,怪不得你喜欢他这个直男这么多年。你们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左立并不想回应陈哲强烈的八卦之心。他想了想,轻描淡写地回答:“就那样呗。”   陈哲啧了两声,说:“我今天来参加覃律师他们事务所的开业典礼了,你是没看见他在台上发言那个风骚的样子……那个腿、那个腰身,他在床上应该很猛吧?”   左立不想跟陈哲讨论这个,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哲大着舌头:“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们到底怎么样了?要是你没戏,我可就要上了,这么好的男人,不能光便宜那些女的呀。”   陈哲嗓门太大,左立连忙捂住听筒,斜着眼往室内瞧。覃望山已经脱了外套,挽起袖子帮他接着收拾地上乱七八糟的玩具和拼图。   左立感觉脑子转不过来。陈哲还在电话里咋咋呼呼地吵着,范贤增死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像小孩子。左立猜测有几分可能是陈哲在跟覃望山打配合,但又觉得陈哲这个人天马行空的不着调,覃望山应该不可能和他联合起来。   左立清清嗓,说:“你们不合适。”   陈哲马上问:“哪里不合适啊?”   左立故意顿了顿,说:“我和我叔叔闹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猜到你们多半闹翻了。为什么啊?”陈哲洗耳恭听。   左立说:“就上一次,他在無人喝醉了,我把他送回家那次。我一时没忍住,把他给上了。后来我们打了一架,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陈哲大吃一惊:“什么?覃律师是0?”   陈哲表示受到了惊吓,猛地挂掉了电话。左立憋住笑,推开门走回到室内去。他看着覃望山,伸手说:“给我吧。”   好像是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一样,覃望山微微笑,端起花盆递给左立。左立接过来,把花盆拿到阳台上,放回到以前的老位置上。   左立打量着阳台上三盆团聚的花草,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覃望山站到了离他很近的位置上,近到左立吓了一跳。   他稳了稳,对覃望山说:“我现在还要照顾球球,不一定能养好它。”   覃望山点头:“我知道你很忙,所以申请也出一份力。”   左立说:“花在我家,你怎么出力?”   覃望山斟酌着措辞:“我想你有可能会有多余的备用钥匙。你不在家或者你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就过来浇一浇花。我们律所离这里还挺近的。”   左立想笑,脚后跟往后翘,不知怎么踩到了覃望山的脚上。猝不及防地往后一仰,覃望山及时抓住了他。两个人本就挨得近,这下变成了亲密相拥。   覃望山环住左立,低头,闭上嘴不再说话。温热的呼吸扑出来,侵染在微凉的面颊上。左立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道,似乎又有一点酒气。他皱着眉头,终于问出了那个他想问的问题:“覃望山,你今天喝酒了吗?”   覃望山一只手撑在阳台的门上,把左立挤到了角落里。他在几乎失焦的距离注视左立,轻声说:“你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覃望山压下来,熟悉的味道铺天盖地的压过来,热和吻包裹左立。他品尝到一股清新的、清甜的薄荷味,这味道令人愉快,没有酒味也使人熏熏然。   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味道呢?左立只思考了这个问题一秒钟,然后就彻底沦陷在一发不可收拾的爱欲里。   ……   左立用手撑住覃望山的胸口,喘息着说:“……不行,你刚刚做完手术……”   覃望山的手臂更用力地收紧了,他含住左立的耳朵:“我行不行……你还不知道吗?”   …… 第115章 遂5   遂5   覃望山走的时候,带走了玄关鞋柜上的钥匙。他确定来的时候没有,是左立专门拿出来给他带走的。   拿走钥匙之后,覃望山却又不那么笃定了。他特意等了三天,看左立是否来电找他讨要钥匙。三天过去,覃望山心安理得,打算登堂入室。   恰逢周末,覃望山想着左立休息在家,特意起了个大早去菜场买了菜,专程挑了一条左立喜欢的鱼。到东松苑时间还很早,他破天荒找到了停车位,停好车想下车,又想会不会太早了。左立难得有休息时间,最好不要打扰他的懒觉。于是覃望山在车里坐着,拿出电脑来处理工作,等到快10点了才动身上楼。   到左立家门口,他抬手敲了敲门。左立很快就把门打开,看到来的人是覃望山,他开口就说:“你来的刚好,帮我一个忙。”   覃望山问他怎么了,左立说:“球球发烧了,家里退烧药吃完了。还缺不少东西,我又脱不开手去买,本来准备网购的,你来了,正好帮忙跑一趟。”   覃望山听说小孩子发烧了,禁不住问:“要不要去医院?我送你们。”   左立摇头:“是麻腮风疫苗的不良反应。他精神头还好,不用去医院,去医院也就是退烧。”   左立撕了一张便签纸,唰唰地写了好几行。覃望山拿过来看,都是湿巾、尿不湿、退烧药、退热贴一类的东西。左立写得很详细,从品牌到规格都有,买起来应该不难。   覃望山说:“我这就去,你等我回来。”   东松苑旁边就是步行街,买药买东西都很方便。覃望山花了半个小时购齐了左立要的东西,匆匆赶回去给左立打下手。   球球不肯吃退烧药,左立一个人制不住他,覃望山看那么小的婴儿也不敢喂。最后只能让覃望山坐着抱球球,按住他的一双小手,左力拿滴管往嘴里滴。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退烧药灌了下去,球球咽了苦口的退烧药,在覃望山怀里又蹬又哭,鼻涕眼泪蹭了他满怀。   左立抱过他哄了一会儿,球球终于安静下来。把他放在爬爬垫上,他又开始不计前嫌地摆弄各种玩具。玩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不耐烦,又开始哼哼唧唧。覃望山一副很专业的样子对左立讲:“是不是拉大便了?”   左立说:“应该不会吧,刚刚换过尿不湿。”   覃望山轻轻吸气,说:“好像有点臭。”   左立蹲下去把球球抓过来看,果真是又拉了。小朋友发烧时伴随腹泻很正常,他说:“你的鼻子还是真灵啊。”   覃望山说:“就是因为鼻子太灵,从小我就不爱吃任何带臭味的食物,闻起来实在是太有冲击力了。”   左立觉得好笑。还没等得到吩咐,覃望山就起身朝卫生间走,说:“我去打水。”   两人第二次合作给球球洗屁股、换尿布,覃望山的进步巨大,左立忍不住对他另眼相看。   覃望山自夸:“我的学习能力还是不错的。”上一次他表现欠佳,回家后专门从网上搜了相关视频来观摩学习,如今实战检验,甚是飘飘然。   左立很是惊讶:“你还专门去学这个了?”   覃望山说:“养病的时候,躺在床上也是无聊。”   吃了退烧药约40分钟过后,球球的体温开始下降,差不多降到了37.5左右。左立摸了摸他的后脖颈说:“药效起来了,估计过了还得继续发烧,我先哄他睡一会儿吧。”   他把球球放进婴儿车里,推着在家里转来转去。覃望山看时间已经11点了,便说:“我去做饭。”   左立不相信地看他:“你会做饭?”   覃望山如实回答:“不会,但是可以学,我学习能力还不错。什么事情都是从不会到会的,总不能会的人就一直做,不会的人就永远不沾手吧?今天就委屈你当我的试验品。”   覃望山在厨房里面忙活,实在有点手忙脚乱。他后悔自己买了鱼,还不如买一堆半成品更好处理。客厅里球球的哭声渐渐止住,过了一会儿,他透过反光的窗户看见左立把球球推进了卧室。   球球终于是睡着了,左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到厨房来,说:“我来吧。”   覃望山摇头:“你去休息一会儿吧。看你的样子,昨天是不是一晚上没睡?”   左立揉着肩膀说:“带娃就是这样。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睁开眼睛就要吃,除了哭什么都不会。不过照顾小孩子比照顾病人好多了。”   左立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外婆。母亲去世后,他忽然意识到外婆和球球是这个世界上唯二与他有血缘牵绊的人。那个时候他们都等着他来照顾,他忙得像永不停歇的陀螺,顾不上工作,干脆请了年假。   在很小、还不懂事的年岁,他就信誓旦旦地对外婆说,长大以后给她买大房子,让她过上更好日子。可是直到外婆去世他也没能让她住上自己买的房子。可能是因为愧疚,外婆走后他对球球的耐心增加了。他感受到新生儿身体里无尽的生命力,延续着去世的人某一部分精神气,让左立感到不那么孤独。一旦这样想,曾经因为球球的出生而产生的执念渐渐淡化了。他想放过自己,也放过身边所有人。   覃望山错误理解了左立的意思,以为他是吐槽照顾自己很累很麻烦,于是脸上堆着笑说:“现在我照顾你,你去休息。”   左立着实感到疲惫,精神萎靡地走回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啜。手机不敢打开音量键,拿在手里无聊地按来按去,看着无声的短视频。   覃望山搞了好久,终于剖好了鱼,正待烧热油下锅,忽然听到从卧室里爆发出尖锐的哭声。左立立刻丢开手机冲进了卧室,覃望山也关掉火、放下锅铲,走了两步又踱回去,把手洗干净才跟了进去。   左立拿耳温枪给球球量体温,发现他的体温又升了上去。孩子被烧得小脸通红,睡梦中也感觉到不舒服,把自己给哭醒了。覃望山问:“要不要再吃一次退烧药?”   左立摇头:“4-6小时过后才能再吃,还是物理降温吧,打一盆温水来,我给他擦擦。”   覃望山要去打水,左立又喊住他:“算了,要不还是给他泡个澡吧,这样能舒服不少。澡盆在卫生间的窗台上,是个折叠的,你找找看。水不要太烫,温水就行。”   覃望山依言照办,麻利地放好了水。放进去之前还在嚎哭,泡进水里的那一秒,球球立刻止住了哭声。左立又找了一些玩具给球球,让他在水里泡着,忽然想到:“会不会是饿了?”   覃望山拍胸脯:“我去泡。”   覃望山把奶粉泡好,左立已经把球球捞出来擦干净,又穿好了衣服。覃望山露出一个尽量慈爱的表情,把奶瓶递给球球,球球立刻伸出两只小手紧紧地抓住瓶子,90ml的奶粉一口气都喝尽了。左立摸了摸球球的额头:“体温好像降了一点。”   中饭实在是来不及做了,左立让覃望山下两碗面条来吃。这项工作比煎鱼简单,他很快完成了。   覃望山下面的功夫,球球又睡了过去。他们就趁孩子睡着,躲在阳台上吃面。左立找出两只塑料矮凳,他们一人捧一个碗并排坐着,也不交谈,除了吃面就抬头看看天,竟也觉得安逸。   下午左立又给球球喂了一次退烧药,之后他的体温一直保持在37.4度左右。左立说:“可能今晚上熬过去就好了。”   覃望山看着左立眼下青黑一片,连眼神也迟钝了,犹豫着说:“你太累了,要不今晚我留下来帮你吧?”   左立问他:“你不用工作?”   “我工作比较自由。”覃望山笑着:“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嘛!” 第116章 遂5   遂5   左立想不到理由拒绝,但他没来得及答话,搁在客厅里的电话突然震动起来。他向覃望山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快速且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边上,拿起手机又回到阳台上,关起门来接电话。打电话来的人是卢继咏,她说自己现在有时间来接球球,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就到左立的小区门口。   左立说:“球球目前退烧了,但是有可能还会反复,不如干脆就留在我这里吧。”   卢继咏是个天生的大嗓门,说话乡音很重:“明天你不要上班啊?还是让我带走吧。我拉扯了两个小孩儿,比你有经验哈。”   卢继咏是继父卢继华的妹妹,早年和丈夫一起在溪市谋生,许多年未曾回凉县,左立和她只见过几面。外婆去世过后,卢继咏找上门来,说她愿意帮忙照顾球球,但是只出力不出钱。一开始左立并不清楚卢继咏的用意,对她的突然出现心存警惕,但是他需要回去工作,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同意和卢继咏共同照顾孩子。卢继咏对球球很好,只是偶尔会在金钱上有所计较。   左立望了一眼覃望山,他忍住困意和呵欠,同意了卢继咏来接球球。   接完电话,左立走回客厅对覃望山说:“收拾一下东西,球球的姑姑等下来接他。”   覃望山轻声说好,然后在左立的指挥下,蹑手蹑脚地收拾随身要带的尿不湿、奶瓶、奶粉、退烧药,全部塞进一个墨绿色的旧双肩包。球球还在睡,左立小心地把他裹着毯子抱起来。左立抱着球球下楼,覃望山殿后,背上双肩包,拎上婴儿车,临出门前,还顺手带上了门口的垃圾。   到楼下,左立把球球放进婴儿车,用毯子结结实实地盖好。四月初的天气已经暖和多了,如果有风也算是宜人的春风。但今天是个阴天,没有阳光的白日让人恍惚以为冬还没过去。   他们推着球球往小区大门口走,远远就发现了卢继咏老公的车。他们两口子在那儿已经等了两分钟,看见左立就朝挥手。覃望山见状停下脚步,把双肩包递给左立,自己退到一边去等着。   送走了球球,左立跟覃望山一起往回走。他们经过小区的中心花园,在分路的地方覃望山说:“你先回去,我去扔垃圾。”   左立懒洋洋地耸肩:“一起啊。”   覃望山望了一眼灰扑扑的天,好像快下雨了,他摇头说:“快下雨了。”   左立笑:“又没几步路。”   覃望山也笑:“又没几步路,你也舍不得跟我分开啦?”   左立不跟他胡扯,干脆说:“那你去吧,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左立靠着椅背坐下来。天虽然阴沉,但好在没有风,温度也不太低,左立出门只穿了一件薄开衫也并不觉得凉。送走了发烧的球球,他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身体有一种读书时跑过三千米后的疲惫感。作为医生,熬夜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但这回不知道怎么了,却觉得尤其劳神。他靠着椅子,昏昏然地闭上了眼睛。   朦朦胧胧间他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左立睁开眼,却发现置身于凉县外婆的老房子。房子里没有任何家具,四下空荡荡的,头顶横着一根乌木色的巨大横梁。   他听见外头有外婆说话的声音 ,连忙起身追出去。屋外是黑沉沉的天和黑沉沉的河,那道旧石桥摇摇欲坠地悬在河上。   他抬起脚又缩回来。河水像咆哮的兽类,发出濒死般呜咽的声音。那应该是很汹涌的河流,细看却沉静如同一滩死水,甚至根本没有流动,凝固成巨大的黑色透明晶体。   外婆似乎就在对岸,向着左立招手。被风吹得斑驳的石头跟脏污的泡沫一样脆弱,他犹豫着踩了上去,毫无悬念一脚踏空了。他整个人跌落下去,直直地坠进了河里。   河水没有想象中冰冷,也没有令他窒息。他只是在不停地往下坠落。眼前飞快掠过一帧帧画面,是他并不长的人生中,每一次下坠的剪映。   耳边有哗哗的声音,水打湿他的手背。河水忽然从抽象变得具体,开始挤压胸腔,吞噬肺部的空气。   左立不能不感到恐惧,却无法出声呼救。他望向深邃得可怕的空洞,猛然察觉到自己其实是在梦中,用力掐着自己的脖子,挣扎着想要醒来。他又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小立,小立。   一声又一声,好像是外婆,又或许是母亲。再仔细听,那嗓音深沉,应该来自男性。   “拉我一把,拉我一把。”   他无声地张着嘴,奋力地从水里冒出头,向上伸出胳膊。一只不知何处伸出的手用力地拽着他,把他往上拉,湿淋淋的水珠子飞快地向四周洒落,一丝空气灌进他的肺里。   左立咳嗽着睁开眼睛。他茫然坐直身体,盖在他身上的外套顿时向下滑,被一只手及时抓住了。四周围有细密的雨帘子罩住,鞋尖已沾湿了一点。他仰头,看见黑色的伞骨。   “下雨了。”左立喃喃地说。   覃望山一手撑着伞,望着远处点了点头:“嗯。”   左立问他:“我睡了多久?怎么不叫醒我?”   “我叫了你。”覃望山的语气和目光俱都温柔:“你睡得那么熟,样子很可爱,我想多看一会儿。”   “下雨了。”左立别开脸,觉得有点热。   覃望山说:“下雨了,我们回家去吧。”   左立觉得自己大脑好像有点短路,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话,慢吞吞地站起来,抱紧怀里覃望山的外套,和他同撑着一把伞,一起走回到家里去。   球球送走了,家里的混乱和狼藉依旧。左立没有收拾东西的精神头,覃望山让他先去洗个澡。等他洗好出来,覃望山已经大致归整了乱七八糟的杂物。他不擅长打扫,但是善于归类,于是家里呈现出一种井井有条的杂乱。   晚饭是叫的外卖,谁都没有精力再做饭。球球不在,他们终于可以用正常音量谈话,也不用躲在阳台吃饭了。为了安置球球的爬爬垫和尿布台,左立没有在房间里摆放餐桌,两人只能盘腿坐在爬爬垫上,对着一张小方桌吃饭。   左立盯着覃望山看,忽然觉得梦是一种暗示。一个人在溪市的这么多年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无可救药地陷在生活、家庭和工作的泥沼里,艰难地、窒息地负重前行。他努力向上,却总被什么拖着往下。他不需要被拯救,却有人不止一次对他伸出过手。   他冲覃望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明天晚上你也过来吧,我下厨。”   覃望山愣了一下,也笑着说:“好,那还是我来买菜。”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最后一小节啦。 第117章 遂5   遂5   因为覃望山隔天要出差,当天左立特意跟同事换班,5:00就打卡离开,医院5:30准时进了家门。   他到的时候,覃望山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听到水龙头哗哗地响着,左立一边换鞋一边问:“在洗什么?”   “小龙虾。”覃望山的声音紧绷:“怎么提前回来了?”   左立去卫生间洗手,没有听清覃望山的后半句话。他洗完手又去卧室换居家服,一边挽袖子一边往厨房走。   水池里泡着满满一池子小龙虾,覃望山系着他在超市随便买的绿色围裙,手里拿着一把刷子,站着看向左立:“回来了。”   左立知道覃望山不太喜欢处理活物,皱眉:“怎么买这个?”   覃望山说:“你上次不是说想吃,又嫌外头买的太脏。”   “看起来不太新鲜啊。”左立低头瞧了瞧,说:“你被老板忽悠了吧。”   “买的时候都活蹦乱跳。”覃望山说:“可能是洗成这样的。”   “洗成这样?”左立大感疑惑:“你怎么洗的?”   覃望山很诚实:“我用洗衣机洗的。小立,你是想吃自己炒的还是我炒的?”   “洗衣机?”左立感到十分服气。他暂时不想再次尝试覃望山的厨艺,让覃望山把围裙脱下来:“还是我来吧。”   覃望山赶紧退到二线位置,配合着给他打下手。很快两荤两素一汤出锅。   吃饭仍旧是一张小方桌。左立吃得汁水淋漓,覃望山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他们一边吃一边聊工作上的琐事,左立说自己的新工作,覃望山谈起一则新闻。   刘玉松搞砸了飞腾公司诉范贤增遗产继承人的案子,在陈哲的劝说下,飞腾跟他一起撤换了代理人,带着案子到周叶覃,并指定覃望山为新的代理人。覃望山跟左立说起刘玉松和齐铭熟识,左立想起骨肿瘤会议那次的事情,竟是恍然大悟。   左立对覃望山离职的事情感到抱歉,却从没有机会说过谢谢。他低头剥一只小龙虾,讨好似的放进覃望山碗里:“这件事是我连累了你。”   覃望山摇头说:“我师父和主任有矛盾,刘玉松和我有矛盾,跟你没有关系。非要说也是我连累了你。不过,现在我们大家都有好结果,不是吗?”   左立感慨地说:“是啊。事业顺利,哦,还有身体健康。”说着他看了一下覃望山左肺开刀的位置。覃望山感到一阵虚幻的疼痛,连忙补充一句:“每年上交体检报告。”   左立别嘴:“我不收。”   吃完饭,左立去洗碗,又催覃望山早点去洗澡。洗到一半,覃望山从厕所里探头喊他:“小立!”   左立还在擦桌子,丢了帕子凑近卫生间:“怎么了?”   “毛巾,还有内裤,我忘记拿了。”隔着门,覃望山的声音闷闷的。他的行李箱放在玄关,洗澡之前忘记拿进来了。   左立误会了他意思,回房间去找了一条干净毛巾,又翻出一条自己只穿过一回、尺寸稍大的内裤,拿着到了卫生间门口,问他:“我没有新的内裤了,只穿过一回,你嫌不嫌弃?”   卫生间的淋浴头被关掉了,覃望山的声音清晰,还带着一点笑意:“好的。你给我拿进来吧。”   卫生间的门打开一道缝,像某种邀请一样。左立忍不住轻笑一声,声音平平地说:“给你放门口了。”   过了一会儿,覃望山裹着新睡袍出来了。左立感到很疑惑,这个人连睡袍都搬到了他家,为什么没带贴身的衣物?   覃望山脖子上挂着左立的毛巾,微微低头擦着水,很随意地对左立说:“鞋柜上有几份文件,你看一下。”   “什么啊?”左立疑惑着,在鞋柜上发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他打开来看了看,好像是一些保险文件。   左立问覃望山:“什么意思啊?”   覃望山坐下来擦头发:“我给你配置了意外险、重疾险、医疗险和寿险。买保险得趁早,不像我,做了这个肺结节手术,很多都受限制。”   左立眉头皱起来:“没有必要吧?”   覃望山摇头:“很有必要,你仔细看一看。趁着你还年轻,多一份保障。”   左立不耐烦看那些繁琐的条款,粗略翻了翻。覃望山又问他:“寿险这里的受益人你想写谁?我觉得可以写球球的名字。”   左立斜着眼睛看他:“你给我掏钱买保险,为什么不写你?”   覃望山哈哈一笑:“等你身故的时候,我这个老头子早就走咯。”   “那就不买。”左立把保险合同推开,总觉得覃望山的说法有些晦气。他很少想到那么以后的事情,却无法接受“早就走咯”这个说法。   覃望山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左立的肩膀上,环着他的腰拿住保险合同:“人生有很多意外。在这一秒钟,我们无法预测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承诺、爱都是会变的东西,这些东西白纸黑字不会变。这样不好吗?”   左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一言不发继续往下翻。文件里夹着一份不是保险合同的东西,他看了两页,越看越不明白,于是举起来问覃望山:“这个又是什么?”   覃望山瞟了一眼,回答:“成年人意定监护协议。”   左立瞪他:“说点我听得懂的好吗?”   覃望山说:“这么给你解释吧。签了这份协议之后,你算是我的监护人。我生病住院,你有签字的资格,我死了以后,你可以合法继承遗产。我们现在的……环境不承认婚姻,就算是出国领证也只是一种仪式感。但是这个协议吧,约等于把咱俩捆在一个户口本上。”   覃望山语气淡淡的,左立却鼻头发酸。他递过来一支笔,轻描淡写地说:“你想一想,要是愿意的话就签字吧。”   左立明白这是覃望山能够给出的最真诚、最沉重的承诺。它比恋人之间的甜言蜜语更长久,也比国外的一纸婚书更具法律效力。在左立看来,这是在托付终身,比所有花里胡哨的誓言更加郑重。   左立接过笔,覃望山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又很郑重地叮嘱:“你要想清楚。如果违约的话,违约金很贵的。”   左立抿起嘴笑:“我这么穷,肯定付不起。”说完就飞快地在签名位置写上了自己的大名。   左立签完,抬头看覃望山。覃望山没想到左立签得这么干脆,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他笑着说:“我还怕我这一辈子太重,你不愿意要。”   左立伸手抚摸覃望山的脸,急切地索要一个吻,以证实一切都真实发生。覃望山的嘴唇比他以往都要烫,就像是在发烧一样。双腿软绵绵地毫无力气,左立恨不得吊在覃望山身上。他拉住覃望山的睡袍带子,却一下全扯开了。   覃望山里头什么都没穿,光洁的胸膛上有一道疤。左立的手覆上去,重重地喘了一下。他断续地问:“你……怎么……没穿……”   “你的太小了。”覃望山简明扼要地回答,再次堵住左立的嘴。   覃望山把左立架起来,问他想去床上还是在沙发。左立把头抵在覃望山的胸口上,不看人:“签完了,那我们俩……现在算什么?”   覃望山想了想,回答:“我们现在是共犯,且既遂。”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了!   从预计的20w写到了30w,这一对不容易。也可能是我的废话实在太多了。   感谢所有陪伴的宝子们,让我知道自己不是单机,给我写完的动力。鞠躬!   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也可以给我留言。我不太写番外,但如果有空、大家想要看,也可以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