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港岛物语   作者:小崇山   Tag列表:HE、相爱相杀、甜虐交织   简介:   覃志钊(攻) ×方焕(受)   -   年上冷面冷心硬汉保镖 ×病娇闷豆子白切黑少爷   -   【文案】   覃志钊从小受尽苦楚,一路逃难至港,后跟随叔叔来方家做事。   日子刚好过一些,他又碰上个灾事。   在港多年,覃志钊混到不少兄弟,谁都知道他每周五必穿戴整齐、擦净皮鞋,还认真修剪指甲,去私立中学接他的祖宗,不,小主人。   方焕排行老幺,病秧子,备受方先生疼爱,家中无人管他,让他生得又娇又纵,动不动就刁难贴身保镖覃志钊。   覃志钊每天想掐死方焕一百遍。但他不能。   某天,方焕放学,瞧见有人在玫瑰丛中跟覃志钊耳语,手腕一抬,往他身上摸了一把。   ——我也想摸。   覃志钊:你想屁。   -   【Cut 1】   “我乳名叫阿波,你可以叫我波波。”   方焕凑上前,“波波要啵啵。”   覃志钊:人怎么能有两副面孔?   -   【Cut 2】   “舔狗不得好死。”   覃志钊掸了掸烟蒂:“阿焕,你记住了,老子不当舔狗。”   方焕气得在楼上砸东西:“我宣布你现在已经死啦!”   -   【说明】   1.【半养成系】,8岁年龄差;   2.甜虐,恋爱期间1V1,HE; 第1章 you, go out!   阴天,天边闷雷直滚,蜻蜓低飞,要下雨了。   覃志钊站在屋檐下,看见面前的草坪他就来气。香港夏季多雨,今早电台说有台风,台风一过,草坪肯定又要秃噜皮,该死,要罚钱。   ‘唰——’   一阵细密声,雨势瞬间而至,路面浇起泡。   风一卷一卷,覃志钊懒得躲,杵在原地淋雨,暗骂这劳什子花匠工作,还不如在码头扛货,至少有人搭腔。现下是个什么破地方,当然,说是破地方也不对,草坪一望无际,连个人影都没有,远处有些细叶榕,倒是挺遮天蔽日,就是太远了,覃志钊从没去树底下乘凉。   覃志钊今年20,留着寸头,高个子,身板结实、精悍,生得眉眼乌黑,跟他爹覃德海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内双,不爱笑。他爹死得早,要不是叔叔覃德运一直捞着他,他早饿成一张皮。叔侄俩偷渡至港,什么脏活累活儿都干,现在勉强能吃口饭,叔叔让他好好看住园子,别坏了好事。   要他收声,那可真是难为覃志钊,他命里静不住,趴、跳、钻、攀,力气不要钱,全然没地方撒。看在每月薪水的份儿上,覃志钊才没把草坪刨出坑,平日里有人来巡查,他倒会装模作样——不苟言笑的一张脸,眉眼丝毫不闪躲,不像惦记钱财的,挑不出毛病。   园子是谁的,能在大屿山辟出私人花园,覃志钊沉默又好奇。   雨势依旧,不远处似乎传来鸣笛声,覃志钊勾着眼睛瞧,坡上驶来一脸黑色轿车,冲他打双闪,很快,车窗放下来,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钊!”   是叔叔。   覃志钊迅速放好花草修剪工具,从铁栅门钻出来,顺势锁好门。   车停住了,车门却没打开,覃德运俯身递来一把伞,朝左前方指,那里有屋檐:“先擦干身上。”   这附近没什么寻常住户,都是别墅区,待覃志钊擦干雨水,叔叔才解释:“车是老板的。”   覃志钊点头,说:“擦干净了。”   “上车,坐前面。”   车门沉闷地关上,车窗缓慢上升,隔绝雨声,周围瞬间变得安静。   覃志钊不太懂车,车里很好闻,有一股牛皮膻味,还有点檀木香,叔叔覃德运不抽烟,车里却有轻微烟气。应该是老板偶尔抽,覃志钊猜。   山路清静,来往车辆较少,雨刷扫拭挡风玻璃。一路上,覃德运问覃志钊最近怎么样,要知道自从覃志钊得了花匠差事,一干就是三个月,每天顶烈日来,晚上顺山路走一小时,再转巴士,走四公里,才回到住处休息。他常常好奇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要不睡觉的地方怎么像个棺材。   覃志钊闷头说‘挺好’。   覃德运侧过脸看他,眼角有笑意,“过几天就好了。”接着,叔叔说到新差事,没交代具体做什么,让他谨言慎行,跟在自己身边,见眼行事。   见覃志钊闷不吭声,覃德运笑道:“怎么,叫你收拾花草不高兴?”   终于说到重点了,覃志钊梗着脖子,很不服输似的:“种地有什么出息。”   覃德运收回视线,专注看向前方,语气不徐不疾,“祸从口出,往后这种话不准讲。”覃德运生得慈眉善目,处事圆滑,不轻易动怒,严肃起来却让覃志钊无话可说。   当晚叔侄俩去泡了澡,覃德运还特意请师傅过来修剪指甲。师傅看起来五十多岁,头上戴一顶圆形手电筒,正要拿出工具,覃德运一抬手,指向覃志钊:“他,手。”   覃志钊早歪在竹椅上睡着了,鼻息处发出轻微鼾声。   师傅坐在马札上,低头,很认真地帮覃志钊修剪手指,‘嘎嘣’声响在空气里。由于长期干重活儿,覃志钊的手很粗糙,师傅给他擦了很多马油膏。澡堂热气熏天,看样子覃志钊一时半会儿醒不来,覃德运亲自帮他搓澡,还别说,这么一搓一洗,覃志钊终于像个人了。   黑是黑了点,但也是健康的小麦色。   额前碎发卷了几缕,鬓角湿漉漉的,一张酷似成年人的脸庞,在熟睡时分终于透出几分孩子气。   醒来后,覃志钊只觉浑身都舒坦了,叔叔在前面结账,钱夹里有许多他没有的面值,很厚一叠,他很识趣地闭嘴了。   这还没完,叔叔带他买了一身新衣裳。   他从小到大都没穿过什么好衣服,都是捡他爸的旧衣服穿,起先是裤脚长了,麻衫穿身上也大,空荡荡的,像个小乞丐。再大一点,他手长脚长的,穿什么都像猴子。   卷皮尺溜过肩膀,再环住腰,松开,再量腿长。   做衣服的阿公量完尺寸,上下打量覃志钊,朝学徒挥手,很快,一套新衣服出现在覃志钊面前。铅灰色的衬衣,像是故意做了旧样式,白得不扎眼。裤子烫得笔直,穿覃志钊身上,显得利落。   “要领带吗?”师傅问。   覃德运起身,说:“不用。”孩子系领带显老气,先这么着。   结完账,覃德运让覃志钊再看看还有没有喜欢的,覃志钊刚刚看了标签,这衣服不便宜,他谨慎地摇头。叔侄俩站在全身镜前,覃德运站在靠边的位置,镜子里只有覃志钊——   一个挺阔、英俊、眉眼桀骜,又带点莽气的青年人。   覃德运帮他把衬衣束好,声音有点低:“去的是方家,多看,多听,少说,免得得罪人。”正说着,店里学徒递来一条皮带,覃德运接过来,示意要了。   “听懂了吗。”覃德运问。   覃志钊不希望叔叔买太多东西给他,有点分心。   谁知腰间一紧,叔叔帮他勒系紧皮带,又问了一遍:“听懂了吗。”   空气仿佛有些稀薄,覃志钊答:“听懂了。”   覃德运走到覃志钊面前,替他抚平衣领:“往后别人问我们是什么关系,就说是亲戚。”   叔叔把他当儿子疼,覃志钊都知道。   “嗯。”覃志钊应声。   “跟谁、不跟谁,靠你自己。”覃德运缓慢收回手,放在西裤裤袋里,笑意很淡。   覃志钊夜里失眠了,脑子充斥着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想象自己也能成一番事业。鬼知道理想就像他昨天吃下去那碗云吞,一晚上就消化没了,肚子又像个饿死鬼一样叫。   天蒙蒙亮时,覃志钊跟着叔叔一同去了方家。   叔叔挺忙,要打点不少,核对宾客名单,乐队演出节目,甜点样式。看样子方家要办活动,看乐队参演名单,竟然有一首《友谊天长地久》。女佣们脚下飞快,动作却很轻,手腕灵活地捆气球,另一些在插花,说是今早空运过来的郁金香,他完全帮不上忙,干脆杵一旁‘当摆设’,反正今天保镖挺多,不差他一个。期间,覃志钊想去趟洗手间,奈何方家太大,弯弯绕绕走了一圈,竟然没有找到。   问了旁边的兄弟,他说在后院。   覃志钊很谨慎,抬眉:“能去吗?”   “今天应该能,毕竟宾客多,在一楼,左拐。”   就这样,覃志钊朝别墅后院走去,远离草坪爵士演奏和香槟,覃志钊顿时轻松一大截,要不是因为工作在身,他早把衬衣给扒了,真难受。   后院很安静,回字形结构,左右两道环形楼梯,墙壁上点缀着彩石。   方家在半山腰建别墅,自来水引自山水,覃志钊洗手时被冰得一颤,山泉水果然凉。就在他抬头时,镜子里晃过一道亮光,幽蓝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游弋,他原以为看错了,再一定神,顿时被镜子的影子吸引。   回头,覃志钊望向斜对面。   那里有个房间,门开着,亮光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覃志钊在码头待了好长时间,码头每日运些什么、送往什么地方、谁买的,他总能打听到。这东西他之前见过,据说价值不菲,一般运往西餐厅,这里为什么会有?覃志钊的心突跳了一下。   要不要去看?被人发现,到手的工作飞了怎么办。救命,真不想种地。   覃志钊犹豫片刻,又觉得周围没什么人,就算有人责怪他,他就说出来找洗手间,毕竟人有三急。待他从镜子里确认清楚,终于决心一看究竟。   后院平日是锁着的,下面还有个小花园,靠近角落的位置辟出一个足球网兜,尺寸像是稍微缩小了些。不知住着谁。覃志钊只知道亮光还在闪,像是太阳光照射在玻璃上,光线再投射在镜子里。   就这样,他鬼使神差地上楼,最终停在房门口,他看清楚了——   是一整面水箱墙,里面注满幽蓝色的海水,那只轻盈、狡黠的动物在里面游来游去,水波在阳光下仿佛闪着银光,与藏蓝色玻璃珠相互辉映。   转身,偏头,它终于游过来,是条体型很小的鲨鱼,露出白色的牙齿。   可能是墙面过大,水箱里漂浮着各式水草,显得鲨鱼并不凶猛。太阳光照在他太阳穴处,他觉得很热,又挪不开脚步。   当他在码头顶着烈日搬运货物,每日为下一餐操心,连洗澡都觉奢侈,真有人把鲨鱼捉回去当宠物,养在……   他没来得及继续往下想,耳畔忽然响起一阵尖叫——   覃志钊循声而望,面前出现一个小男孩,身穿睡衣,怀里抱个鲨鱼枕头,顶一头蓬松短发,一副受到刺激的尖叫模样,面颊涨得泛红,像是应激反应:“you! go out!” 第2章 等个叉烧   很快,楼道里传来‘咚咚’脚步声,还带喘气:“阿焕,没找到。” 门口来了个成年男人。   阿焕,覃志钊在心中默念,定定地看着男孩。   “你再想想,Richard往哪个方向跑了?”那个人接着说。   接着,覃志钊听见一句很轻的‘废物,连个狗都找不到’。   好像不是在骂他,覃志钊朝身旁觑了一眼。   男人走过来,微微弯腰,发现门边还有人,又见这人跟他衣着相似,稍稍放下戒备。   阿焕抢先道:“你先去,外面等我。”   男人一脸郑重,像是贴身保镖,指着手表:“9点要见宾客,你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在等你,晚点唱诗班也有人来,还有网球社的,你现在还没换衣服……”   “知道了——”阿焕极不情愿地背过身,仰头看向那面玻璃墙。   保镖问:“要多久。”   阿焕眉梢带喜,“五分钟!”   保镖点头,示意覃志钊离开,阿焕却说:“他留下!”说着,将他拽进屋,覃志钊心头一沉,感觉不妙,接着‘轰’一声,震得覃志钊耳膜发闷。周遭顿时变得幽暗,只剩窗柩透过些许光。   说是五分钟,也许根本不到。   覃志钊甚至没太看清,只听见柜门吱呀轻响,隐约有个人影踩上橡木椅,凳子脚摩挲木地板,金属衣架在衣橱里‘哧——’一下,有什么东西被甩开,再套上,过了一会儿,‘哗’一声,光线乍亮。   再出来时,覃志钊手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孩子,年纪看上去十来岁。   眉清目秀的一张脸,眼睛似黑宝石,眼角微微上挑,细窄式双眼皮,英俊得十分含蓄。短发蓬松,两鬓修剪得利落,短发留得稍长一点,让人忍不住想逆着他的发际线往上抚,感受发丝根根分明。   站在门外的保镖微微躬身道:“走吧。”   阿焕牵住保镖的手,很乖地往前走,覃志钊跟在其后,下意识保持距离。   出了院子,又走出好长一截,辨得出萨克斯曲调,不远处是零星宾客,覃志钊准备找机会撤,谁知男孩像有感应似的,转过脸,俨然一副大人模样:“九点,记住了。”   覃志钊点头,记起他刚才的承诺。   “你要是不来,小心我开了你。”阿焕再次警告道。   “你要开了谁?”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抚摸阿焕的短发,阿焕立刻眉开眼笑,一双眼璀璨又真挚,扬起嗓子,很甜地喊:“爹地!”说着,三两下跳起来,方先生趁势抱起他,一副慈父模样,只是方先生年过五旬,两鬓有些发白,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们父子年龄差太大。   覃志钊站在角落处,想摸根烟抽,只找到打火机,嘴里没滋味,无声呸道:“见人下菜碟。”   他虽骂人家,学得倒是有模有样。   今日出席多半是名流巨贾,好几位先生从前只在报纸上见。从生日宴开始,覃志钊处处留心,奈何方家人太多,他一时辨不太全,只知过生日的是幺儿,看今天这排场,不用问就知道方先生老来得子,自然千哄万爱。站方先生旁边的,是位年轻太太,身穿珍珠白旗袍,嘁,肯定不是发妻。   长女似已成年,长得端庄秀丽。   瞧归瞧,覃志钊不忘见眼行事,在一旁递送酒水。   香港人受西方影响,拘了些绅士礼,正式场合,男人们大夏天仍要穿西服,里三件外三件套的,他们倒是真体贴,空调开到16度,冻死那些佳人。论伺候人的功夫,覃志钊同叔叔学了不少。跟这些人打交道,放得太卑微,容易叫人轻视,姿态太高,又平白惹人嫌。   现场那些保镖并不比他差,个个身强力壮,不动声色地分布在方宅四周。覃志钊想起叔叔让他自己谋活路,方家这么多人,他真是没看见一条活路。难不成要端一辈子盘子。   午间太阳升起来,宾客们陆续进别墅,女士们提裙,慢步向前。   方先生正招呼客人,门口走来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覃志钊凝神看,来者身材高大,手臂结实,边疾步向前,边系襟前西服扣,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也喊了一声:“爸爸。”又说:“我来迟了。”   “大哥!”阿焕在远处冲他挥手:“快来帮我切蛋糕!”   “沛延,等你好久。”女主人徐步走来,招呼侍女过来,手指如葱,轻轻捻起湿手帕递过去,示意他擦手。   侍女等着收回手帕,下意识抬头,一双眼水灵灵的。   方沛延的目光停留了片刻:“婷婷长高了。”   婷婷赧然,规规矩矩地站好,只空伸着两只手,不敢抬头。   “进去吧。”方先生清了清嗓子。   方沛延扶住父亲的手臂,覃志钊看得清楚,他将手帕放到西裤口袋里。   待众人走远些,女主人在树荫里数落侍女:“仔细你的皮!”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覃志钊没听清,很快,他也跟着进了大厅。   大厅实在开阔,站了这么些宾客却不显拥挤,反衬得人渺小。屋子挑高至少五米,说话都有回声,头顶是一盏水晶吊灯,层层叠叠,将光影切割得如碎钻。   众人围在钢琴四周,今天的小寿星似乎准备演奏了,覃志钊的目光已经定在某个人身上。音乐他当然不懂,以前叔叔婶婶在上海供他读过书,他认得几个英文。   前奏很轻,很雀跃,手指灵活地游走于黑白键。   覃志钊想起从前在甲板收音机里听到的曲调,好像跟这个差不了太多,有人开始鼓掌,覃志钊打了个哈欠,也跟着拍手。就在这时,琴声骤沉,另一双大手覆盖于键盘之上。   那双小手显然暂停了一下,可是反应也很快。   大手弹奏似乎是低音,小手在往高音区跳跃,四手交叉,展开,阔——阔——再阔,那是一双成年男人的手,骨骼分明,指尖力度恰到好处,像巧克力放在火上烤,多点火候会烧焦,少一点又融不了。小手也不甘示弱,挑了好几个键弹,手指变化之快,力度虽小,却极其悦耳讨喜,像巧克力上的榛子仁,又脆又坚。   现场人影幢幢,覃志钊看得出神,想象钢琴上那双大手平日都在做什么,签字,握手,轻掸烟蒂,又或者凝神思考时,十指交叉。几乎不戴戒指,一惯戴手表,什么牌子他不知,反正不是劳力士,太不符合他沉稳又内敛的性格。   室内各式珍玩自不必多说,香港有钱人多得很,覃志钊没真正往心里去,眼下看了才觉钱有张力,养出一栋房子的气势,容纳尖刻,也浇灌体面,像一条妖丝绸。   最重要的是钱能编织一张密密麻麻的人际网,将各式人都拴一起。   这些人里面随便挑一个,足以改变他的命运。   是了,就是这个人,覃志钊确定。   钢琴声戛然而止,空气中带一丝意犹未尽,现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覃志钊也跟着鼓掌,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谁鼓掌。   “大哥,你抢我风头!”阿焕抬起脸笑,他转过身,很懂事地朝宾客鞠躬,俨然像个小绅士,人群中目光交错,他撞上一双坚定又乌黑的眼睛,很专注地看着他所在的方向。   早上人那个人!   很快,那双眼睛消失在衣香鬓影中,阿焕想喊住他,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算了,等到晚上九点再说,谁叫那人不长眼,撞到他的秘密基地,反正不能这么放过他。   午间用餐时人群散开,阿焕开始留意家里的保镖,抛开替父亲撑场面、说漂亮话,里外他都瞧遍了,除了相熟的长辈们,家里还有三张陌生面孔,一个是大哥带回来的司机,在外院用餐休息。另一个看着脸生,但也感觉在哪里见过,最陌生的那个要数今早见的那个人。   他是谁的人,是不是替母亲来监视他的。   母亲应该不会用这样的人,手粗糙得跟法棍一样,母亲喜欢美男子。   像Richard那样,噢,不,他好像不跟狗同名,也叫个R……唉,想不起来。   姑且就叫他Richard,阿焕实在是受够了Richard二十四小时无缝隙监视,再想到‘美男子’三个字,他下意识‘呕’了一声。   方沛延走过来,问阿焕想要什么礼物,他今天回来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准备。   阿焕正要开口说话,又撞见那双熟悉的眼睛,他见过很多人,有的谄媚,有的胆怯,从来没有这样的,说是父亲培养的人他也信,也不知道能不能弄到手,借他用用。   只要能摆脱监视,哪怕一分一秒,阿焕也肯。   “九点。”他用口型说了一句,执着往某个方向看,仿佛在确认什么。   方沛延没听清:“什么?”他顺着弟弟的视线看过去,并没有发现异常。   覃志钊不苟言笑的脸终于有了表情,舒展、恭顺又平静,注视着某个方向。   “算你识相。”阿焕抿嘴笑了,但他再抬头时,那人又匿在人群中,好吧,晚点再来捉你。   生日宴人多,方沛延不可能认识每个保镖,覃志钊当然清楚。接着,方沛延收回视线,朝阿焕无奈地抬了抬眉,正巧有熟人跟他碰杯,似乎聊起生意上的事,身影也随即消失在人群中。   做保镖并非易事,覃志钊打听了,由于方家人多,保镖如今已是各为派系,为首的为大房子女所用,噢,听他们闲聊,方先生一共有四位太太,发妻十年前去世,第二任太太似乎没领结婚证,只办了宴席,现在长居澳门;第三任太太脾气大,方先生吃不消,和平分手;第四任也就是现在这位了。   忙完一天大伙儿要凑一起宵夜。   覃志钊本想推辞,准备找叔叔商量,找机会得个好差事,谁知架不住众劝,一群人闹着去了夜市小食摊,啤酒、龙虾加蛤蜊,色泽鲜亮,海产品倒是多。覃志钊不爱海鲜,他过敏。   这间店铺很窄,里间只能站两个人,角落里放个冰箱,旁边是搁物架,再寻不出多余地方,父女两个在案板前忙碌,好像在包虾仁云吞。   墙面上挂一盏老式摆钟,时针指向数字9,分针即将指向12,他想起白天的事,也不知道在骂谁:“我等你个叉烧哦,还九点。”没前途!   --------------------   覃志钊OS:我看上了你哥   方焕OS:不,你看上了我 第3章 逮住了   方宅后院静悄悄的,夜里月色亮,显得铁栅门前的铁锁扎眼。   地上一路银光,角落处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影子,时不时探头出来,再缩回去,似乎在等谁。   不远处隐约有说话声:“瞧见少爷没有?”   “没有。”女佣答,又说:“是不是去看狗了?”   脚步声散开,灯光也由远及近地逐一亮起,一束手电筒光在空气中晃来晃去,眼看要找过来了,方焕一跺脚,气急败坏道:“放我鸽子,你给我等着!”说完,他便猫着腰,钻进草丛中。   眼下虽躲得过贴身保镖,却不是长久之计。   方焕还是决计问清楚,除去服侍父亲的那些人,家中保镖事宜归大哥管,但大哥忙,经常不在家,大哥的秘书瞿伯十分容易亲近,问了才知新来的保镖姓覃,大哥要留着自己用,说近来经常要出差,想培养一些亲信。   “长得很高那个,”方焕比划着,“反正看上去怪怪的。”   瞿伯双手放在衣襟前,有种老派的绅士感:“怎样怪,方家用人很挑的。”   方焕垫脚问:“他在哪里当值?公司还是家里?”   “少爷有什么事要办?”瞿伯微微欠身,很是和蔼可亲:“我可以去办。”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绝不告诉你爸爸。”   “切——”方焕不买账,“不说算了,我自己去查。”   说完,小皮鞋一抬,立刻转了身。   瞿伯哂笑,赶在方焕的身影消失之前,轻声补了一句:“值外勤,侯在沛延身旁,只是不近公务。”   方焕头也不回地消失,下一秒,他又探头出来,一双眼灿若星辰:“谢瞿伯,love you!”说完,狡黠一笑。   人是打听到了,要见到却并非易事。   一是大哥沛延几乎是个工作狂,在公司待的时间比家里多。   二来,既是值外勤,必定跟随大哥出席外面那些事,周一到周五,方焕要上学,哪里见得到大哥。   功夫不负有心人,周五那天方焕下学特别早,刚到家就瞧见二楼转角处侯了不少人,隐约听见大哥在跟谁谈话,家里进出好多人,方焕本没有特别在意,转身上三楼时,瞥见一个身影,他退回去又瞧一眼,巧了,那人立刻避一步,似乎不想被他看见。   果然,再看一眼,他又躲一步。   廊道开了窗,这个位置紧挨花园,雨后空气湿润,芭蕉叶绿得发亮,薄光照进来,斜斜的绿光轻拢在半空中。   覃志钊抬眉,用余光飞快扫一遍,又迅速收回视线,定在原地不动。   总算逮住他了,方焕心想。   “喂。”方焕喊他,手里摇着钥匙扣,他还不忘侧身回看一眼,怕刚逮得人跑了。   从覃志钊这个角度轻而易举看见他的头顶——小小的个子,身上还穿着校服,白色短袖,深蓝色衣领,心口烙印着私立学校校徽,深色系五分裤,两侧扣着背带,背带交叉向上,延伸至他肩膀处,肩上还背着黑色硬牛皮书包。   再低头,覃志钊看见他穿一双短筒白袜,黑皮鞋,俨然一副乖乖学生模样。   方焕回头,撞见覃志钊正在打量自己,微微不悦,“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跑哪里去了?”   覃志钊不吭声,面色平静,完全记不起这桩事一样。   他装的。方焕也不生气,绕着覃志钊走,将他这个人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仔细了,“听说你在家大哥身旁当值,平日工作累吗?”   覃志钊总算有点反应,轻轻摇头。   “那挺好。”方焕想了想,又问:“大哥每月发你多少薪水?”   覃志钊没反应。   又在装死,方焕真想拿火钳撬他的嘴,“我给你双倍,换个美差干不干?”   覃志钊坚定地摇头,做出一副驯服模样,还微低着头。   油盐不进。   方焕使出必杀技,扑上去,抓住他的裤管,摇晃他的大腿,眉毛一皱,眼巴巴地望着他,眼看要哭闹,覃志钊像哑巴突然会说话了一样:“时间你重新定,我尽力。”   说着,他还看了看手表,还有五分钟,方先生该出来了。下午他还要陪同签另一个合同,今天临时回来,是因为方沛延要见一位故友,另有一些重要文件落在家里,索性将洽谈会定在家中,谁知又碰上这么个烫手山芋。   方焕立刻眉眼舒展,“明天中午1点。”   书房陆续有人走出来,覃志钊说:“中午不行,我进不来方宅。”他们这些保镖进出方宅,有严格的时间规定。   “我来想办法。”方焕盯着他,“你就说来不来。”   周六,覃志钊想了想,也许他有工作要忙,“一定要周六吗?”   “周日也行,但必须是中午一点。”   “为什么。”覃志钊多问了一句。   方焕垫脚,朝他招了招手,覃志钊下意识弯腰,凑近去听:“因为查理每天中午要睡午觉,他午休一小时。”   “谁是查理。”   方焕朝他翻白眼:“就是你那天见到的那个。”   覃志钊点头,示意记住了,方焕记得上回他也是这么恳切,却直接放了鸽子,害他在后院等了好久,身上叫蚊虫咬出十七个大包,实可恨。   大约是有预感,这回要是不去,覃志钊肯定不好交代。   书房门口站着不少人,方沛延正在送客,与故友握了握手,眼看覃志钊也要跟着走了,方焕交代道:“我会吹口哨,听见口哨声你就出来,其他事不用担心。”   覃志钊忙不迭答应,抬起脚步,立刻跟上方沛延。   方焕一跑一跳地跟上去,钥匙串在口袋里丁零作响,“记住了?”   趁着人群陆续下楼梯,覃志钊朝方焕比了个‘OK’。   总算找到帮手!为了这次行动,方焕还特意买了望远镜,别的不说,只要在视线范围内,扣子上绣什么花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周末绝对能排上用场。就是狗有点麻烦, Richard听见口哨声会狂吠不止——这当然是他和Richard之间的默契,只是现在默契该闭嘴。   可能是周六覃志钊真的有事忙,管家说他没来,那大概就是周日才有时间。   午间吃完饭,方焕假意换好睡衣,乖乖躺在床上,一直在留意门外的动静,终于等待隔壁房门上锁,他一个跟头翻起身,就差从床上弹起来,套上裤子,匆忙穿好袜子,穿鞋时才发现两只袜子颜色不一样。算了!不想换。   临到要出门,他又’咚咚咚‘跑回去,踩在椅子上,垫脚取出一个云母收纳盒,从里面抓了一把,迅速塞到口袋里。还有望远镜,他也一并取下来,挂在脖子上。   他的房间位于方宅二楼,朝南又僻静,从窗口能看见整个后花园,Richard的狗窝就在园子里。   现在是12:55分,他没有站在窗口吹口哨,而是猫着腰下楼,悄没声来到 院子里。Richard见到他显然兴奋不已,疯狂摇尾巴。方焕跟这只狗亲密无间,他抱住Richard的脖子,Richard十分驯服地哼哼几声,很快,方焕的糖衣炮弹也来了——他给狗戴上防叫口罩。   这下无论他怎么吹口哨,Richard也不会反应过度。   Richard戴着灰色塑制口罩,俨然一只警戒犬。   走之前,方焕还亲了亲Richard:“乖——” Richard听话地蹲坐在地上,冲主人安静地摇尾巴。   下午一点整,方焕准时轻吹口哨,他用望远镜巡视一周,很快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覃志钊,他在花园外面。   他们看到对方,却要从不同的方向走,方焕从小花园里绕,那里也可以通往后院,至于覃志钊,方焕已经跟管家打好招呼,能够进入方宅。   时隔几日,两人重新出现在后院门口,却比上次要警惕许多。   方焕从查理那里取到钥匙,一路畅通无阻,进了放置水箱的房间,覃志钊才搞清楚他究竟要干什么。   水箱是纯电动控制,平日鲨鱼有专人负责喂食、更换水质、定期维护设备,但方焕要近距离接触小鲨鱼堪比登天。   先是他个子小,水箱接近2米,别说有梯子,就是有梯子他也够不着。再来,他毕竟是个孩子,还是有些害怕,需要有人壮胆。查理当然能壮胆,但也只限于站在水箱前面30公分的位置。太没劲了。   覃志钊就不一样,他不是贴身保镖,不会像查理那样管东管西。   两人找来梯子,覃志钊准备站在下面望风,方焕却说:“你跟我一起。”   覃志钊站在原地不动,示意他自己上去就行。   “我够不着!”方焕微微恼火,“你背我。”   覃志钊沉着一张脸。   “快点啦!”说着,方焕示意他弯腰,覃志钊左右为难,想了想还是蹲下来,方焕倒是手脚利索,立马趴到他背上,还让覃志钊背紧点。   就这样,覃志钊背着方焕,一步步爬上木梯。   上回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水箱,现下凑近看里面真是一副海底世界,水箱模拟了海洋生态,还有一些鱼虾游动,而那只小型鲨鱼好像在午休。方焕不知从哪找来的遥控,水箱正上方的玻璃门缓缓打开,玻璃门开启时轻轻震动水箱,隔着玻璃能看细微水纹。   随着覃志钊每往上一格,方焕的视野都要开阔一大截。   “再往上一点。”   “到顶了。”覃志钊说。   可是还差一段距离,方焕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离地面好远,摔下去肯定得断胳膊断腿,吓得他不得不收回视线。   “能坐在你肩膀上吗?”方焕问,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覃志钊在皱眉,但覃志钊说:“摔坏了我不负责。”   “没事的。”方焕打赌,他肯定不会让自己摔下去。   在覃志钊默许之下,方焕缓慢挪动身体,覃志钊配合地支撑着他,让方焕最终坐在他肩头。   这回终于能看个究竟,方焕的心跳不自觉加快,也许是听见声响,鲨鱼缓慢地游上来。   随着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鲨鱼在水中穿梭自如,‘唰唰唰’游走,带出一串串海啸般的气泡——方焕在用生肉喂食。   “吃饭了,九米。”方焕手里拿着生肉,手腕往下捶,覃志钊看得特别清楚,这只鲨体型虽小,却跟他在码头见到的一样野性十足,‘唰’一下冲游出来,下一秒就要死咬住方焕纤瘦的手腕。   覃志钊脑子嗡嗡作响。   “啊——”方焕尖叫,整个人失控地往后仰。   覃志钊反应很快,一把反按住方焕的背脊,将他整个人牢牢地拽住。 第4章 金豆子   鱼食散落一地,握住遥控器的手在空中摇晃,方焕整个人扑挂在覃志钊身上,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抱住他的头,胸腔传来剧烈的心跳声,方焕劫后余生地抬头,额前直冒虚汗。   那只小型鲨鱼潜入深水区,丝毫不像刚才那么凶猛,水箱逐渐恢复平静。   覃志钊觉得脖子很勒,偏了偏头,问:“要下来吗。”   往常这种时候查理通常一顿说教,不是告状就是没收零食,弄得方焕巴不得做什么事都甩开他,但母亲很是赞赏查理的工作。   “好了。”方焕试探地抻了抻腿,示意要下来。   覃志钊反而收紧手臂,将他背得更牢,直到两人平稳落地,才放方焕下来。   午间太阳偏斜,光线透过珐琅玻璃窗,在地上留下斑驳彩光,屋子里忽明忽暗的,方焕看不清覃志钊的脸,他想说什么又止住了——覃志钊弯腰,先是拾起散落一地的鱼食,再将木梯物归原处。   做完这些,覃志钊从橱柜上找出一张旧报纸,将鱼食包裹成一团,两只手不断揉捏,最终将报纸捏成垒球状,他甚至左右抛球,再抓住,沉静地看着方焕。   方焕心里一紧。   这是方焕第一次近距离看覃志钊,他的瞳仁是暗琥珀色,时不时蹙眉,又舒展开来,面部线条紧实而清晰。一看就话少的人,可是做事很利落,不像查理那么聒噪。   覃志钊蹲在他面前,方焕下意识后退。   “你先走。”覃志钊朝门口方向看了一眼,十分仗义地说。   方焕杵在原地,很固执:“你先走。”   覃志钊倒是爽快,找到水箱遥控,确认水箱上方的玻璃门合上:“那行。”   “等等——”   覃志钊回头,看见方焕小小的个子,影子斜印在橡木地板上,脸庞白净,额前短发湿濡,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下意识笑了,只是此地不宜久留,他得尽快离开。   “你不问我讨要什么吗。”方焕问。   覃志钊一愣:“什么。”   方焕在口袋里掏东西,很快,他松开手掌,手心顿时耀得刺眼:“给你。”算谢他。   是一把黄金豆子,颗颗饱满,大小不一,还没有孔,不像是从项链上取下来的。覃志钊俯身,单手撑在膝盖上,仔细打量着他的手掌,他的手也很小,阳光穿过他指缝时透出柔粉。   奇怪,一把黄金豆子里面竟然混了一粒松子。   “噢,这个不是——”说着,方焕要把松子拿开。   覃志钊按住他的手,两人对视着,空气顿时变得寂静。   覃志钊端详着方焕,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现在看来,这位除了年龄小点,胆量可一点不小。   “拿着啊。”方焕伸了伸手,很是真心的模样。   尽管覃志钊没近距离见过如此多黄金豆子,但心里仍有预判——既是赠予,向来有赠有还,方不欠人情。拿松子也不好,留什么人情呢,一锤子买卖,此后不必扯上联系。   “不用了。”他站直身体,干脆地说道。   说完,覃志钊往外瞟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才朝楼下走去。   方焕看着他消失,又恋恋不舍地朝水箱看了一眼,“快点长大,九米。”他收紧掌心,金豆子已粘在他湿濡的掌心,有点松不开了,他胡乱拍打手掌,任由金豆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只有一粒声音不同,闷闷的,像木珠撞击木地板。   大门缓缓合上,又让方焕推开,他弯腰找到那粒松子,重新放在口袋里。   本以为原路返回就能瞒过查理,没想到查理今天提前醒了,因为女佣敲了敲他房门,问是不是他给Richard戴了防叫口罩,或者家里是不是有外人来。   糟了,忘了给Richard松口罩。   “我等下来看。”查理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   女佣说‘好’,动作很轻地离开了。方焕躲在楼梯转角处,等到女佣走远了些,他才往自己的房间走。谁知他刚到房门口,查理的门锁轻轻响了一下,方焕不得不急切地进房间,装作刚醒来——   “少爷。”查理眼尖,有点诧异:“你醒了?”   “啊?”方焕不悦地皱眉,“刚刚有人说话,把我吵醒了。”说着,他顺手夹了个玩偶在臂弯处,以显得自己刚刚睡醒。   查理面带歉意:“不是什么大事,”他看了看腕表,“你还可以睡十五分钟。”   说完,查理关好房门,准备下楼。   方焕连忙问:“怎么了。”他想拿走防叫口罩,这种伎俩骗得过查理,却骗不过母亲,母亲一定会查个清楚,那就意味着水箱下周就得搬走。   “我去看看Richard。”查理说。   “我去看。”方焕拦住他,“Richard跟我比较熟。”说着,他还打了个哈欠:“正好可以跟Richard多玩几分钟。”   查理好像没有多虑,“行。”   Richard倒是乖,尽管戴着防叫口罩,趴在树荫底下睡着了。   方焕动作利索地给狗松开口罩,顺手将其扔进花匠的垃圾桶,午后有人过来收拾垃圾,这下好了,绝无破绽。   “汪汪!”Richard兴奋地摇着尾巴,对着主人十分兴奋。   午间安静,这道叫声回响在花园上方,显得响亮又突兀,果然楼上传来一阵女音:“谁在逗狗。”   是母亲,“都说了把狗送走,就是不听。”   方焕真后悔给Richard松开口罩。   “谁在院子里。”是父亲的声音,“查理?”   查理说话一向很轻,方焕一句都没听清,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朝客厅走。   不知道是不是狗叫声惊醒家人,父亲今天下楼很早,似有公务跟大哥交代,边戴腕表边问行程,大哥一一作答。而覃志钊就站在大厅侧面,难怪他周日来,原来真的有公事在身,做事真是周全。   方先生抬眼,撞见他的小儿子,穿着短裤和T恤,一脸茫然地站在角落。   “阿焕。”方先生面带慈爱。   “嗯?”方焕将两手扁在背后,像是没睡醒一样,整个人懵懵的。   这下完了,前脚刚解决掉防叫口罩,眼下臂弯处又有个烫手山芋——那个玩具熊。   他自幼有哮喘,闻不得粉尘,旧疾发作起来他面色灰青,会出人命的。因此家中一概不许他接触毛茸茸的东西,唯独Richard是短毛犬,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不在家中,父母才准许他养。   “没睡醒吗。”方先生朝他走来。   方焕朝覃志钊瞟一眼,接着松开手心,脚后跟再一踢,若无其事地看着家人。   很快,覃志钊脚边滚来一个玫红色玩具熊,看起来脏兮兮的。他站得远,几乎没人注意到这边。覃志钊不着痕迹地捡起玩偶,放在身后。待方家人陆续走出大厅,覃志钊准备将玩偶放在廊道里的花架上,谁知方焕冲他挥手,一脸嫌弃:“拿走拿走。”说着,还连忙摆手。   看样子是不要了。   覃志钊今天是过来送文件的,任务完成他就能休息半天。   自从换了新工作,覃志钊平日给老板开车较多,自己也不用挤公车了。今天另有保镖送方沛延,覃志钊感念生存不易,从不铺张浪费,准备搭乘公车回家。   周日大巴上人挺多,中途遇见一群学生。   也跟方焕年纪差不多,背着同款书包,手里都拿着一面小旗帜,像是因为参加某个夏令营聚在一起。再仔细看,孩子们中还有几张外国面孔,为首的孩子正在用英文给友人介绍什么。   看着这群孩子,覃志钊总想起的自己的弟弟妹妹。   叔叔和婶婶有两个孩子,大的叫覃忠,是个男孩,小妹妹叫覃珍,水灵又聪明。覃志钊一向话少,却经常‘珍珍’、‘珍珍’地喊她,她很爱笑,从小也很喜欢毛绒玩具,只是家里买不起。   手里的毛绒玩具还没扔,覃志钊拿着细细打量,不知道珍珍喜不喜欢这个熊。   就是看着有点脏,送不出手。   这个月薪水还没发,覃志钊从口袋里拿出随身记事本,在上面认真地写画着——除去日常开销,好像没有多余的钱给珍珍买玩具了。要不把这个熊洗洗吧。   公交车到站,孩子们陆续下车,好像到了大学城附近。   香港寸土寸金,即便是大学区域,建筑面积也不大。覃志钊没上过大学,却对校园十分好奇,也跟着这些孩子们下车。学校周边热闹,小吃店、书店、商店一应俱全。   夜幕时分,街道两旁亮起路灯,商店里的商品满目琳琅,空气里有华夫饼的香气。   覃志钊买了华夫饼充饥,刚路过一家玻璃橱窗,又折回来。   橱窗正中间吊着一个竹篮,里面放了个大号熊,草莓色,也是脏兮兮的。他看看手里的熊,好像是一样的。再往旁边看,这个熊还分大小号,每个熊价格还不一样。   “先生,您好,请问要选礼物吗?”店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很热情地问。   覃志钊听着导购介绍一大堆,他眼尖,看到熊的标签,好多个‘9’,不自觉皱了皱眉。   “您还有什么顾虑吗?”导购笑着看向他。   “没有。”覃志钊敛住神色,离开了商店。   待走远了些,覃志钊才仔细看这个熊,确实很脏,但是商店里也是这样,什么人会买一个脏熊。他不明白。导购有句话他记住了,他将熊肚子拿近了些,放在鼻息处——   真的好香,是草莓味。   --------------------   覃志钊OS:小丑是我自己.jpg 第5章 是芥末   既然方焕不打算要这个熊,覃志钊干脆将它带回家。   他现在搬到新住处,20平米的旧阁楼,只有个半窗,好在天气晴朗时屋子里会有阳光。这里只住覃志钊一人,平日他从不做饭,衣物也简单利落,屋子倒不显得拥挤。他素来爱干净,牙刷要向右倾斜放置,牙膏一定是从下往上挤,进屋处挂着一把黑雨伞,也整整齐齐捆一起。   因叔叔常说,做他们这一行的,比的就是心细、妥帖、周到。   现在看来一切都在往覃志钊期待的方向发展——留在方沛延身边工作.方沛延为大房所出,是方帧霖的长子,毕业于牛津大学,因处事稳重又不乏魄力,深得方老先生器重。方家不少产业已交由方沛延打理。二房太太虽长居澳门,却有一对双胞胎儿女,覃志钊上回留心听了几句,一个叫方亦峥,一个叫方亦曼,均是20出头的年纪,正在英国念书,方先生很是看中他们兄妹。三房太太也许真跟方先生性格不合,佣人们提的最少,只说留了有个姑娘在方家,叫方予珊,只比方焕大一岁。   方焕。   覃志钊躺靠在木床上,枕着手臂,静静凝视角落里那只熊——   看似憨厚可掬,却是满腹心事,胆子大,主意又多。   “小心应付就是了。”叔叔之前跟他这样说。   所以能顺手做的事,覃志钊一般都会答应。   有时覃志钊要跟随方沛延外出办事,他学会订机票,偶尔方沛延需要单独见客户,覃志钊得帮忙泡咖啡,再候在门外。方沛延是工作狂,有时工作到深夜仍不觉累,覃志钊也一直陪着。   久而久之,覃志钊虽不是秘书,却也算个能搭个手的。   这天傍晚,距离晚餐还有半个时辰的光景,覃志钊回到方宅取方沛延的西服外套。他刚合上书房的门,听见一声悠扬的口哨声,“Richard——”很熟悉的嗓音。   覃志钊从三楼下来,顺着镂空窗往下看。   有个身影如同鸟儿一样飞扑过来,还穿着白色的校服,很快,一人一狗在草坪里打滚。   光线落在草坪上,照得四周微微发亮,少年的短发格外乌黑,他的书本散落一地,狗正在亲昵地舔舐主人的脸,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花园上方。   覃志钊猜,方焕应该最喜欢一天中的这个时刻。   今日楼道好像在修木地板,工人师傅围了水泄不通,地面已经重新撬开,新刷了漆,木地板还没铺上去,覃志钊赶时间,正准备跨过去,师傅拦住他,表情非常严肃:“No, No!”   “往右。”另一个伙计提醒他,还友好地指向另一边。   方宅客厅左右两处楼梯蜿蜒而上,看样子他得折回去,从另一边下楼。   “Richard,你不能上来噢。”有个声音响在楼梯口。   狗‘嘤嘤’叫了叫。   接着,是一串清脆的钥匙串声,还伴有一走一跳的脚步声,很是心情愉悦的样子。   方焕继续说:“都说你不能进来啦!喂——”说到这里,声音明显扬起来了。   脚步声急促而来,覃志钊撞了个正着,准确来说不是看见方焕,是先瞥见狗。   方焕养的并非金毛犬或是拉布拉多,从外形来看,Richard一点也不像宠物犬,先是它头型窄长,耳小眼圆,细瘦的骨架,腹部紧收,腿部肌肉修长有力,具有强大的爆发力。这种狗常见于赛狗场,富人们为赛场里宝贝儿狂欢,不惜挥洒重金。如今方焕将其收为爱犬,可惜作为狩猎之王,时速能达60几公里的灵緹,如何能豢养在家中。   果然,解开链子以后,Richard在廊道里奔跑,像寻常犬一样兴奋至极地暴走。   只是它身上肌肉线条太过流畅,每次跨越,再落地,又迅速折回时,皮毛都像在微微发亮,伴随一声又一声的‘汪’声,整个大厅都能听见狗吠声。   要说方焕怎么爱这只灵緹犬,他站在楼梯口,肩上还背着书包,刚吹了个响亮的口哨,Richard闪电一般地冲出来,直接匍匐在方焕脚步,压弯前腿,飞快摇晃尾巴,眼睛睁得圆圆的,还淘气地转动眼珠,像在思索什么小秘密。   接着,Richard跳起来,身长简直比方焕还要高出一个头,对着主人一顿舔舐。   方焕怕痒,咯咯地笑着,还说Richard口水好臭。   Richard站回到地面,不再暴走,反而一个劲儿地边走边闻。   方焕试图阻止它往前,下一秒,Richard直接消失在楼梯转角处,方焕也是这时候看到覃志钊,“你瞧见Richard了吗。”他问。   二楼有好多房间,方焕不想一间一间找。   覃志钊刚准备摇头,却从某个方向听见细碎的铃铛声。   当初方焕为了避免项圈铃铛太吵,只给Richard戴了一个小银铃,几乎听不到什么大动静,但它只要走起路来,一定会发出‘沙沙’、‘沙沙’的细微声响。   那个房间并没有锁紧,方焕朝里面探望。   门是虚掩着的,屋子里没开灯,窗户全开,薄纱在晚风中飞舞,书,是书在沙沙作响,还有什么?光线暗极了,只剩下窗柩那一点自然光,方焕眯起眼睛,晦暗处站了两个人,只看得见两双鞋子。   一双鞋是珍珠白,尖细鞋头,足弓弧度优美。另一双是黑色皮鞋,切尔西靴。   父亲不爱切尔西靴,他向来只钟爱那些柔软舒适的手工牛皮鞋。   脚背微微用力,将高跟鞋半脱,虚虚地勾挂在脚背上,顺着黑色裤缝往上试探。   “阿焕?”一个陌生的女音从不远处响起,“要不要下国际象棋?”   方焕好像没听到。   覃志钊收回视线,面前出现一个妙龄少女,长发齐肩,一双眼柔如明珠,身穿素色连衣裙,她已经朝方焕走来,甚至伸手探了探方焕的肩膀:“在看什么。”   方焕吓了一跳,是四姐姐方予珊。   现在Richard还没出来,方焕近乎祈求地望向覃志钊,额前细汗直冒,不知该如何是好。   覃志钊整张脸十分镇定,只缓慢地摇头,甚至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进去,也不要说话。   有什么东西在木地板上沙沙作响,还有轻微的喷嚏声,再吱呀一声,门开了,钻出一个东嗅嗅、西闻闻的狗头,是Richard,方予珊立刻眉眼弯弯:“我说了吧,它真的好像自行车坐垫——”   话没说完,覃志钊迅速捂住方予珊的嘴,方焕急切地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二人将她带到转角处,确定她不会惊呼,覃志钊才松开手。   “怎么了。”方予珊轻声问。   方焕整个人很懵的,脸色发白,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撒谎道:“是Richard,爸爸不让狗进屋子。”   方予珊拍拍心口,“我以为是什么,那么神秘。”   说着,Richard蹲坐在他们周围,很乖地看着他们,像在等待指令。   方焕语气虚脱:“今天不下棋了,我想睡觉。”   “噢……”方予珊看起来有点失落:“那改天。”   方焕怔怔地点头,示意女佣将狗带出去,这下四周终于安静了。   他甚至不敢回头,生怕再看到什么。   覃志钊见况准备走,谁知方焕还是拦住他,他年纪虽小,脸上竟然有种孤注一掷的灰烬感,眼里先是涌起泪花,再强忍下去,十分克制地说:“你能递交辞呈吗。”他顿了顿:“给我哥哥。”   是,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不宜再待下去。可是豪门恩怨,向来错综纠缠。覃志钊没说话,只抬起手腕,他还有十分钟。   “不可以吗。”方焕仰起脸,眼神恢复坚定。   覃志钊蹲在他面前,想了想道:“你应该谢我才对。”否则方予珊推开了门,要怎样收场才好。   “你要多少才肯走,”方焕眼眸坚定,“只要我出得起。”   两个人沉默对视,谁也不肯轻易让步。   良久,覃志钊缓慢开口:“该走的人是查理。”   “你闭嘴!”方焕仿佛被刺激到,面颊微红,像一只受伤的波斯猫。覃志钊记得,前几日才替他打过掩护,现下统统不作数了一般,涉及到利益问题,翻脸很快。   再不走真来不及了,覃志钊站起身,从楼梯方向走去。   方焕背脊发颤,一字一顿道:“我一定会弄走你。”说着,他侧过脸,定定地看着覃志钊。   覃志钊原本已走远,又折回来:“如果我是你,肯定会趁机扳倒查理。”覃志钊拢了拢臂弯处的西装外套,气定神闲:“这是比弄走我更重要的事。”   方焕不说话了,将房门关得震天响。   此时二楼该消停了吧,这么大动静总该听得见吧?还在家里做这种事,方焕简直喘不上气。从小带他的,是从上海跟随至港的乳母,有关母亲白亚婕的记忆虽稀薄,总归有母子情分在。查理是个什么烂东西,一个不务正业的落魄子弟,懂一点消遣,惯会讨女人欢心。   他那么淘,前前后后折腾那么多保镖走,就只有查理还在留用。怪不得。   七点多,保姆敲门喊他吃饭:“方先生回来了。”   “我不饿,不吃了。”方焕窝在被子里,身上湿濡濡的,喉咙也痒,快要喘不上气,胸腔又闷又堵,真恨不得跳进泳池。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敲门,是方帧霖,说难得回家吃饭,今日家宴,怎么能没有他。   爸爸。方焕朝门口看了看,窗外一片幽静,天已经完全黑了。   羞耻,绝望,恐惧,甚至是恶心,瞬间涌上心头。   犹豫再三,方焕还是起身了。   方家每周五都有家宴,有时候父亲不忙,也会尽早回家。方焕一共有两个哥哥,四个姐姐,大姐、二姐已经成家立业,周末有空才带丈夫过来一起用餐。三姐、二哥是一母同胞,去年出的国。四姐姐就是方予珊了,她从小没有母亲照料,性格文静又内向,在家中不受重视,上回父亲连她生日都忘了。   厨师们陆续上菜,方家人入座。   餐桌是长形,父亲坐在为首的位置,大哥、大姐坐在父亲左右,母亲,方焕的呼吸颤抖了一下,她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发髻依然精致秀丽。再悄悄往桌下探去,他看见了那双珍珠白的皮鞋。   整个用餐过程像往常一样平静又端庄,时不时碰杯。   方焕食不知味,直到听见母亲开口说话:“予珊几岁了?”   桌子骤然恢复安静,众人都朝方焕所在方向望去,哦,四姐姐坐在他旁边。   “13。”予珊很小声地说,低着头,轻轻切割牛排。   白亚婕朝方祯霖提议:“女孩子总归是要念好书,是吧?”   方祯霖点了点头,好像早有考虑。   “想出国吗?”白亚婕接着问。   方焕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坐直身体,母亲肯定是刚刚听到四姐姐说话,才着急把她送走。   出国,她就比他大一岁,母亲又不在身边,纵有保姆阿姨照顾,在国外要如何待才好。   他忽然觉得母亲很陌生。   餐桌顿时鸦雀无声,每逢这个时候,方焕就像进入到无人区。   方家的无人区就是四姐姐,涉及到她的前途、吃穿用度,就好像没人搭理了一样。而这部分微小的权利自然默许到母亲手里,前几年尚好,四姐姐上了女中,虽不像他有母亲监视,也落得一个自在,如今——挡了谁的道,也像一个阿猫阿狗,该走了。   方焕看着母亲,她脖颈修长白皙,看上去那么端庄,轻咬着牛排,再细嚼慢咽,抿一口红酒,动作流畅又优雅,眼看要开口说话,方焕从盘子里蘸了一点绿色的酱料到口中。   覃志钊就站在方沛延身后,尽管他站得远,他还是看得异常清楚——方焕开始剧烈咳嗽,整个人抽搐着,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卡白,身体往下滑,餐桌顿时变得混乱,人群围了上去。   太阳穴紧绷,有点肿胀,覃志钊有种轻微的震撼感。   方焕吃了芥末。用一勺芥末,阻止母亲继续往下说。 第6章 要干杯   方宅灯火通明,女佣们脚步匆忙,不断有人进出二楼房间,转角处的长形窗前人影憧憧,细微的争吵声透在空气里。   院子里有狗吠声,管家管不住,又不敢呵斥,只好将Richard栓起来,任它叫个不停。   后半夜家里终于安静下来,家庭医生陈家亮提着医药箱下楼,跟方焕的父母交代饮食习惯:“少吃芳香型刺激食物,像洋葱、芥末、胡椒粉这些,”陈医生推了推眼镜:“这次幸好吃的不多,再多一点,以他的身体状况……”后半句话他没说完,只眸中带忧,沉默地看着雇主。   方祯霖心下黯然:“多谢,以后一定注意。”   “剧烈型运动也要避免,免得气流阻塞。”陈医生嘱咐道,“阿焕很容易过敏,花粉、粉尘、烟味都可能刺激到他。”陈家祖孙三代都为方家服务,到了陈家亮这一辈,需要中西医结合使用,只因方焕年幼体弱多病,单一的西医放在他身上只熬得过片刻,最好的办法是不发病,因而从饮食到休养都需要格外注意。   “是。”方祯霖跟医生握手道别,嘱咐司机一定要将医生送到家。   直到医生走远,方祯霖擦了擦额前冷汗,脸色冷峻:“跟你说了多少遍,孩子的事要上心。”   “今天实在是——”白亚婕想解释什么,但方祯霖神色不佳,她便低着头柔声道:“知道了。”   为了避免方焕夜里不舒服,方祯霖让姆妈一直守着,有任何需要随时喊人。   说到喊人,方祯霖一怔,这才记起儿子的乳母袁嫂不能说话,好像是天生的哑巴。但袁嫂眉眼温和又心细,特别会照顾孩子。因阿焕从小叫她姆妈叫习惯了,他也没有刻意纠正。方祯霖还记得袁嫂给阿焕绣过一张百日毯——方焕百日的礼物。用的苏绣,还是双面,料子颜色如同白玉兰,毯子上绣了许多小老虎,一个错的针脚都没有。   “你拍门,我听得见。”方祯霖清了清嗓子,将双手剪在背后。   袁嫂轻轻点头。   凌晨三点多,袁嫂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先是没瞧见人影,再一低头,是四小姐,抱膝坐在房门口,瘦瘦小小的,身上还穿着睡裙:“袁嫂!”方予珊面带欣喜。   袁嫂俯身去听,眉眼带笑。   “我可以进去吗。”予珊压低声音,探头往屋子里望。   也许是有心灵感应,屋子里传来一阵很轻的呼喊:“四姐姐——”   袁嫂让予珊进来,确认门外无人,她才将门缓缓关上。   自从查理当值贴身保镖,方焕和予珊很久都没有单独玩耍,主要还是查理安排得太过紧凑,几点吃饭、几点上钢琴课、几点洗澡睡觉,都有明确安排。最重要的是,无论事件大小,查理都会事无巨细地跟母亲汇报,有关这一点他简直烦透了。   “姆妈,我想跟四姐姐单独说话。”方焕坐起身来。   袁嫂点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没有旁人在场,方焕直接从被窝里爬出来,方予珊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他,看着看着眼圈忽然红了,也不敢哭,很安静地揉眼睛。   “你不要哭啦,”方焕显然没有放在心上,“我另有事情要和你说。”   方予珊不解,胡乱搽了搽眼角,见他踩在椅子上,从书架取了一卷纸出来,又慢慢卷开,平铺在地上。方焕很认真地拿着马克笔在上面写画,虽然不知道他在画什么,予珊也蹲在地上看。   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圆圈,形状看上去并不规则,边角处还做了标记。   空气里有马克笔油墨臭臭的味道,笔尖在‘沙沙’作响,过了一会儿,方焕将笔丢到一边,拍了拍手:“好啦,你看看——”   予珊托着下巴,仔细辨认,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猜不出来。”   方焕凑在予珊耳旁,很神秘地说了好长一段话。   予珊呼吸一滞,还是有些吃惊:“这是故意……”   没等她说完,方焕忽然站起来,脸庞严肃,俨然像个小绅士:“听着,方予珊女士,只要我们诉求合理,无论用什么手段达到目的并不可耻,因为法律会成为我们的后盾。”   “……”方予珊彻底怔住了。   下一秒,方焕直接破功,笑得停不下来:“逗你的,我是学爸爸的,他上周跟董事们开会这么说。”   方予珊按着心口,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但那也不可行,太危险了。因为方焕刚刚跟她说,无论如何他都要除掉查理,查理不除,他要继续忍受监视。而下周父亲会带全家人度假,游艇就是绝佳的地点。   方焕开始说起计划,指着图案:“游艇后方有个围栏,如果不出意外,Richard肯定会跟我们一起上游艇,”他在角落处着重画圈:“我会在这里把Richard推下去——”   “你疯啦,那可是Richard——”Richard是予珊和方焕最爱的小狗,“我不同意。”   方焕却说:“Richard会游泳,况且我们在浅水区,不会走远,能接近Richard又不被咬的人,除了你,只有我和查理。”见予珊没有说话,方焕继续道:“我要查理背锅。”   上帝保佑,如果Richard会说话,一定会答应吧。   予珊摇头:“我们爱Richard,但爸爸不一定这么想,只是一只狗而已。”爸爸怎么会因为一只狗开掉夫人器重的保镖。   “他当然不爱狗,”方焕重新握住马克笔,“但这条狗花了爸爸很多钱。”   “多少。”予珊心跳加快。   “十万美金,Richard是赛级犬,能拉出去赌狗的那种。”   屋子里静悄悄的,方予珊思绪神游:“狗在爸爸眼里不重要,相比狗本身,因此付出的代价才能让爸爸重视这件事,是这个意思吗。”   方焕点头。   “万一失败了呢。”Richard要是出事了该怎么办,予珊悲观地想。   方焕说:“没有万一。”   “那我需要做什么。”   “把其他保镖引开。”方焕吸了一口扩张剂,口腔顿时苦涩无比,只可惜苦肉计不能常用,今天能用来救四姐姐,却不能继续放在其他事上面。   良久,方予珊问:“一定要除掉查理吗。”   噢,方焕这才想起,四姐姐今天其实并没有看见房间里发生了什么。   即使是面对四姐姐,方焕不想把这种事讲出来,很丢脸,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一定。”   “为什么。”   在方予珊的印象里,查理只是管得严一点,限制他们吃甜食,不允许在外面玩得太久,因为香港有人绑票,到时候被绑架了就难办。她并没有觉得查理非要走。   方焕想了想:“少了查理,就少了一双眼睛,母亲就不会想到你,把你送出国。”   予珊眼里闪过一道柔光,接着,她自责地低下头。   如果今天不是因为她,阿焕肯定不会忽然犯病,她都知道。   “没有查理也会有别人。”反正怎么样她都是碍手碍脚,像一株菌类植物,只能长在角落处。   方焕将白纸卷起来,用OK贴轻轻贴住,塞在书架最不起眼的地方。每当看见四姐姐不说话,他总是非常担心,他让四姐姐抱住枕头——每当他觉得失落,抱住枕头会好受好多。   两人都瘦瘦小小的,趴在同一个枕头上都略显宽敞。   四只脚丫扬在空气里,轻轻摇晃着,各自想着心事。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既不会每天监视我们,又能帮我们的人,”方焕想起前几天学到的单词:“a protector。”   方予珊侧过脸,静静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a protector?”   “嗯。”   “那肯定没有,家里的保镖都差不多,都听大人们的。”予珊说。   方焕凑在予珊耳旁:“我看好了一个人。”   “谁,长什么样,我见过吗。”   高高的,有点帅,看上去很严肃,不轻易被收买,处事非常周全,但方焕说:“他长得很丑。”   “啊?”方予珊皱眉:“那不要。”   “哎呀,也没有很丑啦……”方焕很无奈地托住下巴,“其实我也没有想好,还有点怕他,因为……他长着一张会吃小孩的脸。”看起来好凶。对,凶巴巴的。   予珊笑了:“什么人啊,这么神秘。”   正说着,谁的肚子‘咕咕’作响,一串接一串的,方焕咽了咽口水:“晚上没吃饱。”   “我去拿吃的——”   方焕拦住四姐姐,“不用,现在太晚了。”他补了一句:“被发现容易穿帮。”   方予珊只好作罢,她在想下次应该藏点吃的,随时可以找到的那种。   月光照进来,静静地洒在木地板上,方焕说:“我们来说点好吃的吧。”   “你想吃什么。”   “烤乳鸽,牛肉,还有花生酱……”   肚子又开始乱叫,方焕说:“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越食物说越饿。   方予珊咯咯直笑,好在桌上有个茶水壶,里面装了一大半水,应该是医生让阿焕喝完药以后剩下的。她站起来,倒了杯水递给方焕:“喝点水,喝了就不饿。”   “喝了要尿尿,”方焕很不满:“除非你和我一起喝。”   “好吧。”方予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还轻轻碰了碰方焕的杯口,“这样总行了吧。”   方焕拿起水杯,回碰姐姐的杯子说:“Cheers——”   ——为干掉查理而干杯。Godbless!   --------------------   覃志钊OS:你要搞事情不要扯上我 第7章 help!help!   早年间方祯霖热衷海钓,陆续买过不少渔具,后因东西多又难收拾,干脆买了游艇。奈何近年来因风湿频犯,头风也总发作,出海次数减少,游艇便闲置了。方老太太劝他转卖游艇,他却不肯,说哪天身体渐好又能出去玩,这不,机会来了。   人是一辈子要做小孩的,老了要做老小孩。   趁小儿子过生日,方祯霖美其名曰送生日礼,实则是嫌之前游艇旧。   新游艇总长39.5米,船宽7.6米,请意大利设计师设计的旗舰款,整体分三层结构,顶层双人独享海域视野,二层充分满足休闲与娱乐。方祯霖也是工作狂,游艇内置办公书房,私人健身房主要为长子方沛延考虑,方便他偶尔使用。   临窗区域便是豪华餐厅了,如果赶上出海,会另配星级餐厅厨师陪同。休憩域设计人性化,主人房与客房分开,室内陈设基本无差异,而专业的钓具则放在尾部仓库里。游艇轮廓流畅,驾驶室前嵌了两块巨大的防晒玻璃,潜入海水时像一条蓝鲸,灵动又充满野性。   方焕也对这次出海跃跃欲试。   除去他和四姐姐有计划要执行,他更想亲眼一堵这艘巨资游艇。   因为父亲之前问过他喜欢什么配色,一开始他胡乱答了几个,谁知父亲眉毛一皱,说‘花里胡哨,不得体’,他又翻阅好多时尚杂志,挑出亮橘和深海蓝,父亲才勉强同意。   也是,游艇配色哪能那么随意。   等方焕背上小书包,戴上儿童款墨镜,牵住他的爱犬Richard登艇时,他简直气得七窍冒烟——艇分明是黑白配色的!一点亮橘的笔墨都没有!   “我不去了!”方焕摘下墨镜,朝着他父亲方祯霖抱怨。   方祯霖却不恼,笑吟吟道:“怎么不去,去看你的小船。”   “这里没有我的小船,我的小船是亮橘色!”方焕据理力争,狗仗人势,Richard也在一旁‘汪汪’个不停。   方祯霖自知理亏,挥开狗:“去去——”又对儿子说:“怎么没有,在那里。”说着,他一伸手,一个身强力壮的保镖冒出来,抱着一扇求生艇,很快,求生艇挂在了游艇身左后方。   亮橘色,深海蓝的流线造型,衬在大面积白前面,的确是炫酷极了。   方焕下一秒就要尖叫以示不满,方予珊走过来,头戴一顶遮阳帽,很轻地在他背后戳了一下。方焕这才干瞪着眼,又朝他爸爸翻了个大白眼,终于气冲冲登船。   惹了儿子不痛快,方祯霖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海前就同意带狗,要不然以他儿子这个脾气,怕不是要把船掀翻。买条狗真好,关键时刻能约束儿子,方祯霖悻悻地想。   今天登船的人真多,除去家庭聚会,母亲还邀请了不少牌友。   女士们怕紫外线,在二层休闲室打麻将,起初大哥、父亲还一旁围观,时不时给女士们递甜点、果饮。游艇刚行驶起来,方祯霖便借故离开,他要去看他的宝贝渔具。   方焕将狗拴在二层转角处,早上太阳刚升起,廊檐尚且不晒,狗也不晕船,乖乖趴着打盹。   而查理始终跟着方焕,连他在洗手间多待一分钟,查理也会敲门,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人多的时候查理真会避嫌,几乎从不跟母亲正面招呼,就像那天方焕看见的都是假的一样。而所有保镖里面,没有一个人穿切尔西靴,除了查理,今天也不例外。   “有冰西瓜汁吗。”牌桌旁有人问。   白亚婕做东,笑着应声:“自然有——”说着一抬头,发现观牌的人全不见了,只剩下方焕趴在沙发上玩游戏机,她便说:“阿焕,你去看看。”   方焕极不情愿地放下游戏机,说:“噢。”   其实他早盼着能开溜,贸然出现在甲板实在太突兀了。查理像平常一样跟上去,方焕找到餐饮区,师傅们忙得如陀螺,有的在做手打柠檬茶,有的在专心给蛋糕裱花,空气里充斥着奶油和西瓜汁气息。   “四杯西瓜汁,一杯不加糖。”方焕趴在水吧前。   母亲不爱白砂糖,他是一贯知道的。   很快,服务生将果饮准备好,陆续放在托盘上。   从餐饮区出来时,方焕抬头看见方予珊的身影,她正坐在太阳伞底下看书,穿了一件海蓝色的休闲裙,款式很简单,她微微抬起手臂,书本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   方焕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停下脚步,对查理说:“我想去甲板吹吹风。”   方予珊翻书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查理说‘好’,又示意服务生将西瓜汁送往休闲室。   “我还要带上狗。”方焕又说。   “狗不行。”查理态度明确。   方焕抬高嗓门招惹狗:“Richard!”   二层转角处传来连续不止的狗吠声,隔壁休闲室可能有人输了牌:“哪儿来的狗啊?”   “阿焕——”白亚婕低着嗓子喊他。   查理左右为难,只得同意了。   就这样,方焕解开牵引绳,Richard倒是乖,一见到小主人就不乱叫,摇晃着尾巴跟着方焕上甲板。这个位置很偏,父亲和大哥在斜对角海钓,海上风大浪大,即使有什么轻微声响轻易也听不见。   查理站在不远处,好像在接电话。   方焕手里拿着狗零食——酥骨脆,有一下没一下地逗Richard。   瞧着Richard顺毛乖巧的样子,方焕顿时不忍心:“你下去啊。”说着,他用腿挤了挤Richard,示意Richard往海里跳,Richard也用屁股挤他,边摇尾巴,小耳朵还翘得高高的。   “你看我干嘛,”方焕把心一横,接着说:“你去海里,你会游泳。”   说完,他朝海水的方向扔出一粒酥骨脆,谁知Richard‘咵’一下张开大嘴,准确无误地接住了零食。再扔,再‘咵’一下住咬住,真是无语死了,子弹都没它打得准。   酥骨脆很快就喂完了,方焕准备回去再拿一点。   查理刚讲完电话,正眉眼舒展地看着方焕,以为他不想玩了。   方焕却说:“我去拿个望远镜,你帮忙看一下Richard。”等下再想想办法吧。   待方焕下了甲板,身后传来很轻的声音:“喂——”   是四姐姐予珊,方焕用口型说:“我去拿点东西。”   方予珊点头,还朝他比了‘OK’的手势。   太阳渐渐升起来,男士们海钓略有成果,另一边的甲板上闹哄哄的,还有不少人在拍照记录。一些不知名的海鱼在甲板上跳动挣扎,另有不少海蟹。   “阿焕,过来看看。”方祯霖穿着浅灰色的防晒衣,戴着墨镜。   方焕故意赌气说:“有什么好看的,不看不看。”说着,撒腿跑掉了。   酥骨脆放在他的书包侧面拉链里面,他刚取完东西出来,出门撞见一个人——覃志钊。   覃志钊一脸平静,恭谨又认真的模样,还侧过身给方焕让路。   方焕留心看了他一眼,没有过多停留,往Richard所在的甲板方向走去。   覃志钊今天主要负责游艇的基本安全事宜,比如说续航是否足够,清点救生衣数量,他不近公事、不近雇主,做一些很边缘但也很有必要的事情。   方焕刚回到原处,不仅没找到Richard,还呼听侧面传来一阵尖叫,接着,有什么东西窜入水中,糟了,方焕闻声而跑,结果狗声不断,不是狗落水!   再寻一遍,除了Richard被栓在栏杆上,四周竟空无一人。   Richard却歇斯底里地朝海水直叫,趴在栏杆处,又急又慌。   甲板上落了一顶遮阳帽,方焕扑到栏杆处看,完了,是四姐姐——她落水了!查理正在摘救生衣。   “help!help!”方焕急切地呼喊,额前汗涔涔的,脑子嗡嗡作响,“help——”   方焕的叫唤引起关注。   四姐姐的蓝裙子飘在海里,整个人像被吞没了一样,她挣扎着,头顶一下冒出来,再沉下去,嗓子都叫哑了:“查理……”   就在这时,一个矫健的身姿一纵入海,动作敏捷地朝方予珊游去。   成年人体力自然好,覃志钊让方予珊趴在自己背上,不要惊慌,否则落水者容易勒得求水者窒息,两个人都没得活。方予珊小心翼翼地伸手,谁知她没平衡好,整个人失控地往下栽,再没有冒出头来。   “快——快——”方焕急得一趔趄,摔了一跤。   过了一会儿,覃志钊终于从水里找到方予珊,将她背上求救船。   此时她已经不省人事,脸色发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   方祯霖脸色极其沉重,海钓心情全无,今日登船未请陈家亮医生,现在予珊不醒,必须原路返回将她送往医院。下船时,方祯霖幽幽地瞪了白亚婕一眼:“你干的好事!”   “不是我——”白亚婕百口莫辩。   “最好不是,”方祯霖看着不远处的救护车,“我刚刚听见予珊在喊查理。”   方焕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看见四姐姐躺在担架上,他想死的心都有,都怪他出的馊主意,四姐姐才会意外落水,要不是他……   四姐姐是他唯一亲昵的同伴,一股悲怆油然而生。   救护车已经提前到达,医护人员有条不紊地安排予珊上车,方焕怔怔地望向她苍白的脸颊,心想四姐姐要是出事了他就以死谢罪,谁知在担架即将消失在车门前时,方予珊的眼皮忽然动了动。   --------------------   晚点还有一更~ 第8章 要倒霉   ‘哐’一声巨响,救护车的门合上,方焕的魂终于回来了。   跟着一同前去的有不少亲属,救护车上有急救陈设,但开往圣保禄医院还需要一些时间。   下午两点十三分,病房门的终于打开,出来一个女医生:“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现在需要休息。”方祯霖连连道谢,先进去看女儿。   谢天谢地,方焕做了一个‘阿门’的手势。   在医院的那个下午特别难熬,先是父亲坚决不允许其他人探望予珊,总觉得有人要暗害她,等到方焕小声央求时,方祯霖想到平日他们姐弟素来要好,勉强同意了。   病房里充斥轻微的消毒水味,空气湿润润的,予珊睡眼沉沉地躺在床上,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开,方焕看得不太真切,视线逐渐模糊,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   方焕终于走到她跟前,予珊睁开眼,一双眼柔亮,方焕趴在她的被面上,无声地啜泣着。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种默契多难得。予珊也吸了吸鼻子,说:“我没事。”   没事,岂是‘没事’才好,若上帝要用四姐姐来跟方焕讨要东西,方焕什么都肯给。   如果没有四姐姐该怎么办呢,不知道,没想过。   打雷的时候,如果姆妈不在,四姐姐一定会陪在他身旁,给他拍背,数羊。这么简单的事母亲就是做不好,他素来有哮喘,母亲却喜欢用香水,他一闻香水就难受,何况拥抱。   “阿波,我没事啦——”   阿波。这两个字只有姆妈和四姐姐知道,早在他跟姆妈在上海,姆妈怕养不活他,给他取了个名字‘阿波’,香港人喜‘宝’、‘珍’、‘嘉’、‘璎’,凡是跟珍宝相关的都是好名。   姆妈在纸上写:名字太好命不硬,又说太轻贱了有失体面,遂取了‘波’字。   ‘波’——遇水而伏,生生不息。   起先他只是小声啜泣,慢慢地背脊颤抖,额前的短发也湿漉漉的,他倒是没落水,人却惊慌失措一场,身上全是虚汗,到最后恳切又悲痛地哭出声来,说:“对不起、对不起四姐姐,都是我不好。”   予珊也落泪,却平静地抚他的额头,“我会游泳,你忘啦?”   “噢,那时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予珊接着说,“不是在家里学的,夏令营的时候。所以,爸爸不知道这件事。”她又神秘地笑起来。   “那也不能……”方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予珊说:“你不是也拿命救我吗。”   “那不一样!”方焕擦着眼泪,眼睛红肿不堪:“我又不会死。”   “我也不会死的。”方予珊用纸巾擦拭方焕的脸颊,“是你启发了我,若只是Richard落水,爸爸岂会迁怒旁人,要到达目的,总要付出代价。”   方焕静静地听着,是,父亲能接受四姐姐被冷落,但绝不能接受四姐姐受到生命威胁。   从前只知四姐姐内向又胆小,今天一看,绝不是那样。   方予珊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查理的事我早知道,有时候你补习不在家,我也看到了。”她捏着纸巾,卷成细细的一根:“他不冤。”   方焕终于不哭了,眼睛却像桃子,还顺了顺四姐姐的长发,听见四姐姐问:“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空气里骤然安静,良久,方焕终于说:“是救你的那个人。”   “是他吗……”方予珊仔细回忆,在水里她不敢自救太过明显,怕穿帮,干脆暗示自己不会游泳,海水浸到她的眼里,她没看清那个人的脸,只知道他手臂有力,带着她一起从海水里浮上来。   此时覃志钊就站在门外,今天事发突然,方祯霖谁也信不过,派了覃志钊守着。   这个房门侧面的窄长玻璃,方焕只看得见覃志钊的侧脸,他身上全湿了,西服颜色深了一大截,好像在跟谁通话。   “往后要是他也跟查理一样怎么办。”方予珊问。   一说到这里,方焕神志如常:“一样要除掉,但绝不是用今天的方法。”   方予珊沉默了。   护士敲了敲门,进来给予珊量体温,说:“五分钟后按铃。”   房门很快又轻轻合上,方予珊坐起来了些:“他真的可信吗。”一次急救说明不了什么,查理倒霉在他真的不会游泳,就算跳水救人也是白搭。   方焕一字一顿地说:“怎么可能,肯定要通过考察的。”说着,他俯身在方予珊耳旁悄悄说了什么。   方予珊显然有些吃惊:“他是大哥的人,你不早说?”   “大哥肯吗,要是他的人出了问题,父亲也会责怪的。”方予珊不放心道。   “你放心,今天大哥会面试他。”   尽管不知道方焕葫芦里卖什么药,方予珊还是点头同意了。   跟覃志钊知会岗位即将变动的人是覃德运,覃志钊显然很意外:“不会吧。”   覃德运也琢磨着不对劲:“你有没有招惹到小少爷。”   “没有。”覃志钊很肯定,有也是帮他,绝没有越界行为。   覃德运思索良久,沉吟道:“你自己先想想吧。”也算个美差,后半句话他没敢打包票,这怎么好讲,12岁的孩子,变脸比翻书还要快。   “不用想,不去。”覃志钊直接拒绝。   覃德运有点诧异:“这么快想好了,你确定?”   覃志钊说:“确定。”   “你再好好想想,不用着急回答。”   怎么看叔叔的态度,岗位变动像是板上钉钉了一样,只是通知他一声,“不去,我说。”   “为什么?”覃德运真是纳闷得很。   覃志钊逐一解释道:“别看他年纪小,不好惹的,他养鲨鱼,养赛级犬,不开玩笑的。”   “这有什么奇怪,有钱人喜欢的东西都这样,稀奇古怪。”   覃志钊态度坚决:“他现在尚小,又体弱多病,还能养凶猛级宠物,以后呢,长大了那不得开直升飞机?还玩炮弹呢,抱歉,我玩不起——”   没得谈,覃德运大致有数了,“那方先生那边你自己去说,委婉一点。”   “嗯。”覃志钊冷着脸应声。   覃志钊发誓,他这辈子都没有进过董事长办公室,里面冷气真是太足了,他穿了一身湿衣服,到现在都没空换下来,现在越吹空调他越觉得冷。   约莫半小时,覃志钊等得都快睡着了,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吱呀’声,有人——   覃志钊打起精神。   “覃先生你好。”方沛延主动跟他握了握手。   “您好。”覃志钊说。   “不必客气,坐。”方沛延示意秘书上茶,这才注意到覃志钊身上的衣服没换,他的鞋底在地毯上踩出一个浅浅的水渍印记,“先换身衣服。”   “不用了。”覃志钊婉拒。   方沛延不容拒绝:“穿我的,Catherine?”   名叫Catherine的秘书回头,默契地点头,带覃志钊到更衣室。   盛情难却,覃志钊只好接受了。   经过这番折腾,再面对方先生时,覃志钊竟没有刚刚进门时胆量足,但湿衣服实在难受,现在总算舒服了点。方沛延倒是不拐弯抹角,直接从抽屉拿出一叠厚厚的美元:“覃先生,我现在诚心地聘请您为方焕的贴身保镖,当然,这也是来自他本人的意愿。”   空气有些密不透风,因为覃志钊虽不说话,但纹丝不动的样子很让人头疼。   很快,方沛延又加了同样一叠美元,还伸了伸示意:“覃先生,您再考虑一下。”   覃志钊很坚定地摇头。   董事长办公室有一个休息间,墙上嵌了一幅画,原是为了美观,后来方沛延为了提前得知来访者,将画卷改成玻璃画,这幅画从外面看只是一幅画,从休息室看却是一面一尘不染的玻璃。   方焕踩在凳子上,很着急:“他怎么回事啊,涨了N倍工资都不肯。”   方予珊在跟他通话:“是不是钱给少了。”   “少个屁,查理连他现在的三分之一都没有。”方焕对着电话说,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大哥站起身来,还伴有手势,看这架势,像是谈不拢一样。他跟予珊说:“我等下拨给你。”   予珊说‘好’。   “是这样的,”方沛延很耐心地解释:“关于您对这份工作的担忧,我可以坦诚地讲,以前阿焕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谁做他的贴身保镖,所以您不必太过担忧。”   覃志钊还是不同意,他没有想过发野财,安生做一份工作,养家糊口就行。   “这样——”方沛延提了最后一个条件:“我们答应您叔叔的两位子女来港,我们负责食宿。”   覃志钊不说话了,显然有点动容。   “我知道,您一直和家人相距很远,这也是一次机会让您和家人们团聚。”   原来方沛延连覃家有几口人、在哪里、做什么都清清楚楚,还有什么是方家不知道的?覃志钊认真想了想,如果能把覃珍和覃忠接来香港,就算是不靠读书出人头地,做一份工也很不错。况且自从他们叔侄来港,叔叔都没有回家,只每月往家里打电话。   气氛有些沉默,看起来有些转机了。   方沛延重新坐回到老板椅中,手指交叉,静静地放在鼻息处,等待覃志钊给出答复。   “大哥——”身后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   覃志钊也抬头,瞧见方沛延身后冒出一个孩子,眼神清澈,很是无辜的样子,他先是对覃志钊鞠了一躬,“谢你救我四姐姐。”   “不用谢。”覃志钊被方焕这一鞠躬搞懵了,他看起来很是诚心诚意,丝毫不像平日那般狡黠。   说着,覃志钊还欠身虚扶了方焕一把。   方焕站直身体,目光友善,整个充满了生机:“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阿波,你可以叫我波波。”   方沛延鼻息处带有笑意:“阿波?我怎么不知道。”   覃志钊愣在原地,好像在为揣测方焕而后悔,他看上去实在太天真无邪了。   “我的乳名,”方焕解释,他穿着一条背带短裤,白色短袖松松得束在腰间,显得他身板小,却十分的精神、礼貌,“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   “噢,”覃志钊咽了咽口水,“你好,我叫覃志钊。”救命,他竟然开始自动做自我介绍了。   方沛延见好就收,“那行,明天您到岗试一试,试用期三个月,转正以后另有薪水提升。”   Catherine进来,纤细的手臂里拢着他的西服,看样子已经干洗完了。   他那西服……哪里用得上干洗。   直到出了董事长办公室,覃志钊才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方焕本来临时过来陪同大哥,现在准备回家,他搭乘私人电梯直下,比覃志钊先一步达到大楼一楼,家中司机已在大厦门口等他。   此时他已经迫不及待给方予珊打电话:“yes!搞定!”   ‘叮’一声,客梯门打开,覃志钊走出来,听见方焕说:“我就说吧,没有我搞不定的人。”   很快,司机下车帮他拉开车门,方焕从容地上车,临走前还放下车窗,瞧见覃志钊的那一刻,他脸上又出现清澈的笑容,还冲覃志钊亲切地挥手告别。   覃志钊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的倒霉日子要来了。   --------------------   方焕:是的,你没有猜错 第9章 做鬼脸   四小姐方予珊意外落水后,不仅是查理,能接近雇主的保镖都换了新面孔。   七点十分,覃志钊接到董事长秘书瞿伯的工作吩咐:“阿焕就读于国际中学,地址我已经设置在导航中。每周一至周五早上7:30送他上学,下午5:30放学,课外培训家中另有安排。你主要负责他日常的人身安全和接送。”说着,瞿伯带覃志钊熟悉三楼,“这间是阿焕的卧室,不过,他一般不让旁人进卧室。”瞿伯哂笑道。   “学校里安排了网球课,但是……”瞿伯清了清嗓子,“你应该也知道他的情况,不适合剧烈运动,如果学校有体育课,请你务必监督他。”   覃志钊问:“我能进学校?”   瞿伯将文件夹合上,文质彬彬道:“当然,方老先生是这间学校的校董。”   覃志钊点头,示意知道了。   “如果他平时需要购买东西,”瞿伯递给他一张银行卡,“请你代为支付,每个月核对一次账单。”   两个人往楼下走,今天院子里倒是空旷,不像往日有那么多园丁忙碌,瞿伯仿佛记起什么:“噢,对了,学校里有营养餐,非用餐时间不允许少爷外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严肃。   瞿伯清了清嗓子,认真道:“这是白夫人的底线,希望你能理解。”   其实这样覃志钊倒也图个省心,只要负责安全接送就行,这份工作好像也没有那么棘手。见覃志钊并无话要问,瞿伯递来一张塑封式卡片:“你的工牌。”   很崭新的工牌,上面写着‘覃志钊’三个字,另加一张2寸照片,他实在记不起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瞿伯解释:“你叔叔,覃德运提供的照片。”   “噢。”覃志钊凝视着卡片。   “瞿伯,好了吗——”门外有人喊,是方焕。   覃志钊动作敏捷,将工牌轻轻夹在西服领子旁,“那我先走了?”   “去吧,37号!”瞿伯用一种欣慰又期待的目光看着他,“接住——”   有什么东西扑闪过来,覃志钊下意识握住,是车钥匙。风吹翻他的工牌,背面果然有一个缩小的编号‘37’,覃志钊的目光有些迟疑。   瞿伯温和地笑笑:“放心,虽然前面牺牲了那么勇士,但我相信少爷的眼光。”   “快点啦!”方焕又在催。   这下覃志钊不得不尽快出门。管家替他打开驾驶室车门,待覃志钊入座,又帮他轻轻合上,瞿伯站在不远处,一脸慈爱地提醒道:“系安全带。”还冲方焕挥挥手。   “系啦。”方焕放下车窗,安全带勒到他的校徽,他冲瞿伯做了个鬼脸,很快,车身带着他远去。   之前覃德运为了锻炼覃志钊,让他将日常技能学了个遍,别说是开小型轿车,就是卡车,覃志钊也能开。在码头那段时间,覃志钊也没有白待,另花了钱学会开船,拳击那些就更不说了。用叔叔的话讲,既然不是专心念书,其他事得样样通,文和武总要站一头。   他从来没有亲自开车经过香港的早高峰,路上车水马龙,但大家都十分遵守秩序,就连清晨出来遛狗的市民,都会随身携带家庭装那么大的雪碧塑料瓶。等红绿灯时,覃志钊多看了一眼,原来雪碧瓶里的水是用来给狗狗冲尿渍的,就算狗狗在户外便便,主人也会用报纸卷起来。   车厢十分安静,覃志钊瞧了一眼后视镜,方焕也在看他,可是很快,他就移开视线,装作不经意看路的样子。两个人保持着微妙的沉默,好像都在认真观察对方。   30分钟后,车子顺利抵达方焕所在的学校。   校门口不能久停车辆,下车后,方焕趴在车窗前问:“今天放学后能顺带接四姐姐吗。”   覃志钊一怔,心想瞿伯早上好像没说这件事,方焕担心覃志钊不同意,补了一句:“女中离这里很近,拐个弯就到了,不费事。”   那行吧,覃志钊点了点头。   准确来讲,到岗第一天覃志钊的工作完成了二分之一,瞿伯并未交代送完方焕以后,他必须要干什么,那也就是说从8:00到下午5:30之前他都是自由的。以前他总打工,现在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他反倒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仔细观察周围,好像有临近的商业区,路旁有一个醒目的‘P’字,覃志钊找了个地方停车,自己下来步行熟悉周围。   他先是绕着学校走了一圈,约莫花掉20分钟,周围书店较多,覃志钊站在橱窗面前,望着里面琳琅满目的书,微微发怔。店内有几个中学生,头上戴着耳机,正在说什么,然后两个人又低头看起书来,一个指着,另一个在看。再往里面看,那里有个吧台,好像可以点咖啡。   覃志钊也给自己点了一杯,学着别人的样子,随便找了地方坐下来。   临窗的位置光线好,但他运气不佳,随手拿了一本全英文的书,他只认得一个单词‘wind’,以前在上海念书时学的,好像叫‘风’。管它什么风,反正看也看不懂,先装装样子。   不说咖啡提神吗,覃志钊喝了一大杯,轻靠在沙发里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轻敲玻璃声将他震醒,接着,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但整张脸贴在玻璃上,鼻子挤成猪鼻孔一样,整张脸变形一样往下滑,覃志钊吓了一跳,方焕站着窗外,笑得双肩发抖,然后又轻轻踢了踢脚下,耐心等待覃志钊出来。   上了车,方焕探身问:“你喜欢喝咖啡?蓝山还是卡布奇诺,咦——我猜你肯定不爱喝卡布奇诺,只有四姐姐这样的人才喜欢,那是美式?”正说着,方焕朝右边指:“右拐,四姐姐的学校就在前面。”   覃志钊保持沉默,按照方焕的要求往前开。   果然,女中门口像是刚刚放学,成群结队的孩子们过着斑马线,方予珊长发及肩,穿一件白色短袖,灰色中长裙,十分安静地等在一旁,“四姐姐,这里!”   平日为了方便出行,他们都有各自的司机,但听说予珊的司机爱赌钱,总是迟到,这次方焕就让四姐姐以后跟自己一起回家。   上了车,姐弟俩说个不停,方予珊明显比平日活泼很多。   覃志钊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方予珊机敏地问了一句:“怎么称呼您?”   “叫我覃志钊就行。”   方予珊想了想:“叫覃师傅行吗。”   方焕连连摇头,表示这个称呼十分老气,他双手叉腰,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一套,一幅语重心长的模样:“阿钊——”   覃志钊猛地踩住刹车,又连忙说了句:“抱歉。”   这语气实在是有点像他叔叔覃德运。   两个孩子在后排哈哈大笑。   车子路过天桥时,方焕小声道:“我想上个洗手间。”姐弟俩相视一笑,好像有某种默契。   覃志钊观察周围,斜对面有个商场,里面应该有洗手间,“稍等。”   车子刚停好,方焕和方予珊先一步下车,直接上了通往商场的直梯,覃志钊在后边追,方焕说:“我憋不住啦!”可是他拉着方予珊飞奔,一点也不像尿急狼狈的样子。   甩开了覃志钊,姐弟俩从右手边大门进去,再转弯,搭乘通往二楼的扶梯,方焕眼睛一亮:“在那里!”   方予珊在书包里掏着什么,方焕有些着急:“哎呀,用我的。”   说着,他们终于站到了人群中,今天麦当劳的人真多,排了好久才到他们。方焕的个子还没完全长起来,站在柜台前显得有点矮,他望着那面广告牌:“我要一个鸡肉汉堡套餐,两大份薯条,两杯可乐,一杯加冰,一杯不加冰,噢,多来一点番茄酱,”说着,他回过头问:“四姐姐,你想吃什么。”   方予珊悄声补充:“我想吃菠萝派。”   平日里他们一餐一饮都有严格规定,何况都是长身高的年纪,查理从来不允许他们擅自吃油炸食物,尤其是麦当劳、肯德基。现在没了查理,方焕像要彻底撒野了一样。   “好的,”服务生是个大哥哥,像个大学生,“一共是275。”   方焕递来一张银行卡,“用这个。”   那是一张限量版的渣打银行黑卡,服务生也认出来了,用可疑的眼神看着他们俩。   “怎么啦?”方焕眨了眨眼,“刷卡呀。”说完,他趴在台面上,还在想要不要再来一个鸡肉卷。   服务生没有着急刷卡,把店长喊出来了,在店长的耐心询问之下,终于确定了持卡人就是方焕本人,“没事,刷吧。”说着,递来POS机。   可是刷了好几次都不成功,方焕试了好几个密码都不行:“奇怪,我记得没有密码啊。”   说着,他侧过脸问:“四姐姐,用你的。”   身后无人应答,他又喊一句:“四姐姐?”   “我跟你说话呢——”再回头,方焕根本没有看到方予珊的身影,就在他心切之时,他在大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覃志钊脸色沉沉地站在不远处,轻轻按住方予珊的肩膀,仿佛台风欲来时,平静又危险。方焕只好悻悻地说:“算了,不点了。”   他拨开人群,朝覃志钊走来。   覃志钊问:“怎么不点了?”   方焕耷拉着脑袋,说:“真搞不懂那张卡,明明没有密码的。”他爸爸说了,里面有三十万的额度,随便刷,现在用不了真是烦。   覃志钊倒是反常,递来钱夹:“用这个。”   方予珊很警惕,急切地说:“家人不允许。”   “不允许你们还点?”覃志钊看上去很严肃,一副要倒霉一起倒霉的模样:“点吧,我不说。”   方焕哼哼道:“你不说有什么用,瞿伯要看发票的!”   覃志钊说:“用现金,要不要?”   两个孩子并肩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心动。   “三、二——”一还没说出口,方焕一把夺过钱夹,接下来,将他想吃的点了个遍。   覃志钊真的搞不懂油炸食物有什么好吃,平日山珍海味堆在这两位祖宗面前,倒显得麦当劳格外珍贵了。待方焕打了一长串可乐嗝儿,覃志钊才起身说:“走吧。”   原以为吃了麦当劳他们总能消停点,车子刚从地下车库出来,方焕非但没有上家里的车,还拉着方予珊飞快地上了巴士。隔着巴士玻璃窗,方焕朝另一侧疾驰追赶过来的覃志钊做鬼脸。 第10章 男子汉   难办,这份差事。   覃志钊紧跟巴士,一直等巴士抵达终点站台,两个孩子才一前一后下来。   这辆迈巴赫平日主要用于接送方焕,天色渐暗,空气里隐约有潮意,像是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奇怪,覃志钊怎么没注意到有雨,他擦了擦额头,额前竟然有细密的汗珠。   他们姐弟冲进商场时,两个人还手拉着手,商场里毕竟到处有监控,覃志钊即使担心他们走散,也不像现在这般警惕又忧心忡忡。上了巴士一切都有可能失控,有关富豪子女被绑架的消息层出不穷,别说丢了孩子,方焕就是受到一丁点伤害,他覃志钊不用在香港待下去了。   若是他的亲弟弟、亲妹妹那尚好说,覃志钊免不了要一顿骂,好叫他们长记性——珍珍和阿忠从来不敢在他们面前这样任性。但这位是他的小主人,给他每日发薪的上帝,一个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孩子。打不得,更骂不得,他还得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份工作干好。   好吧,为了珍珍和阿忠。覃志钊闭了闭眼,深呼吸,神色镇定地推开车门,接着绕到车后门,恭谨地拉开车门,朝方予珊、方焕伸了伸手,示意他们上车。   姐弟二人显然有些诧异,因为覃志钊既没有像查理那样苦口婆心,也没有任何多余情绪,方焕甚至有点纳闷他为什么不生气。   孩子毕竟是孩子,闹一会儿就累了。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话,再后来渐渐闭上眼,好像睡着了。   车子等待红绿灯时,方予珊睁开眼,轻轻打了个哈欠,摇晃弟弟的手臂:“阿波——”   空气中有一声很轻的‘嗯?’声,像是没睡醒又不肯错过应答,接着撑懒腰的声音再往下沉了点,覃志钊感受到后背座椅传来一股很轻的踩踏力量,周遭恢复安静,方焕像是又睡着了一样。   “周末陪我上马术课好不好?”予珊说。   “不要。”这句话吐字十分清晰,覃志钊下意识往后视镜看,方焕端坐起身,正在揉眼睛。   予珊语气轻快:“你就当陪陪我,没说骑你的马。”   “嘁,想得美。”方焕别过去脸,望向车窗外:“我的马还没长大呢,不能骑。”   有关方焕养的动物覃志钊大致有些了解,瞿伯怕他记不住,专门打印了一份表格,上面详细记录哪年哪月哪日,方焕因何种缘故养了哪些动物,那只小马驹现在马场,方焕每隔三个月会去看它一次。   “三个月到了吗?”方焕问。   方予珊想了想,说:“早就到了呀,最近你一直在练习合唱。”   “噢,那去看看。”说着,方焕往前探,用手臂抱住前排座椅头枕,偏头看向覃志钊:“周日去马场吧,我和爸爸说。”他说话声音很轻,像是在询问覃志钊。   覃志钊正在打转向灯,说:“好。”   有关覃志钊惜字如金这点,方焕格外满意,沉默又守职。   方焕不知道四姐姐从什么时候开始上马术课,但他去马场显然不是为了骑马这么简单。   周日出发前,方焕携带了一份塑封材料,一直到了马场,覃志钊才知道方焕是在担心那只马的健康状况,好像说当初救助它时,它的左后腿有伤。现在三个多月了,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兽医显然跟方焕很熟,是个会讲中文的英国人——墙上有他毕业于英国皇家兽医学院的照片。   “I'm sure she'll be glad you came to see her,this way.”兽医在前方带路,还用中文问候覃志钊,说之前怎么没见过他。覃志钊只是礼貌一笑,继续陪同方焕往前。   几个人最终停在一间马厩门口。   空气里有泥土和轻微马粪的气息,不过廊道打扫的非常干净,饲养员推开门,一匹四肢纤长的马映入眼帘,栗色皮毛整洁如布匹,马头有一撮柔顺的白毛,马脸轮廓清隽,一双眼黝黑而柔顺。覃志钊看见方焕走上前,他个子小小的,在马面前尤甚,方焕伸出手,接着,马激动地甩了甩头,前腿试着匍匐,带着轻微的喘气声,马蹄在地上轻轻踏响,再看它的四肢,已经完全康复,茁壮又有力。   “阿塔——”方焕踮脚抱住马的脖子,马同样缱绻地蹭了蹭了他。   方焕忍不住亲吻它的面颊:“good girl!”   兽医在一旁解释,说阿塔是热血马,属于土库曼马,始于土库曼斯坦绿洲,因体能敏捷、耐性极强,被人们称为‘天马’。这匹马一位朋友送给方老先生的,原本有一对,因有一匹被爱女留下,不得已才只送单匹。阿塔因远离家乡不肯吃喝,平日训练也不配合,难免磕撞,后腿落下伤。方焕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经常给它喂食,还请医生医治它,没想到阿塔慢慢熟悉环境了。   马的寿命一般是25~30年,从体型和牙齿来看,阿塔应该还属于身体发育阶段,5岁左右。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方焕一直舍不得骑,从来都是牵着阿塔散步。   予珊则不同,她不像方焕从小拥有那么多宠爱,学马术课只能挑弟弟也有空的时候,其余培训学习,父亲基本一概不管,父亲只在钱财方面大方,爱却少得可怜。她没有亲自喂过阿塔,对马自然没有很深的感情,但这未必是件坏事,因为方予珊有着无限的勇气上马。   ——而方焕因为太过爱惜阿塔,迟迟不肯骑马。   马场开阔,清晨雾气浓郁,鸟鸣悠扬,偶尔能听见鸽子起飞的声音。   方予珊已经换好训练服,头戴黑色头盔,她虽是少女,个子也是有的,双腿笔直修长,直筒靴及膝,在驯马师的辅助下,她动作敏捷地上马,再牵绳,手腕回缠两道,朝驯马师笑:“我准备好了。”   驯马师往后退,方予珊轻轻牵动麻绳,骑着马稳步向前。   覃志钊在一旁看着,期间方予珊好几次朝方焕打招呼,劝他试一试,方焕总是摇头。最后予珊不想为难他,只好独自在马场里自由驰骋。   过了一会儿,趁着喝水的空档,覃志钊问:“不试试吗。”   方焕坐在椅子里,双腿在空气中轻轻摇晃,很沉默地摇头。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阿塔从不远处发出一阵呼应声,像是咳嗽一样。   “不敢吗。”覃志钊蹲在他面前。   这回方焕终于有了反应,皱着眉,双眼乌黑明亮:“才不是!”   “那是为什么?”覃志钊从容地站起身,朝四周看,“这里有着最优质的马匹,你自己也拥有一匹,与其坐在一旁观看,为什么自己不上马试试。”   方焕语气坚定:“我说不要。”他比了‘No’的手势:“没人能强迫我。”   覃志钊耐心地问:“是担心阿塔吗。”   方焕抬起头,迎上覃志钊的目光,幽深,带着充满安全感的试探,他想了想说:“是。”   “换成年马。”覃志钊提议。   “可是我不会骑。”我害怕,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覃志钊说:“我会。”说着,他往休息室走,再出来时已穿戴整齐,手里还多了一顶头盔。   驯马师牵来一匹黑色的马,看上去比阿塔足足要高出一倍,伴随着粗重的喘气声,覃志钊熟练地上马,双手稍微一带,整个马往后仰,前腿高抬,一人一马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深色剪影。   “来吧——”待马情绪平复,覃志钊弯腰,朝方焕伸出邀请的手。   方焕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站起身。   驯兽师说:“这匹马性格很温顺的,不用担心。”   那也好害怕,那么高,根本上不去,方焕心想。   覃志钊好像看出来了,朝驯兽师递了个眼色,很快,一个高凳子出现在草坪上,这下方焕好像接受了,他不让驯兽师扶,要自己踩着凳子上去。   马镫挂在马腹部,光滑、坚硬,但看上去并不那么稳。   方焕闭了闭眼,一手握住覃志钊的手,另一只手停留在半空中,脚下有些虚浮,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方焕忽觉脚下一空,马镫从脚背上滑溜而过,但很快,有一双坚实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捞住。接着,覃志钊半扶着他,让他重新找到马镫的位置。   清脆的踩踏声回响在空气里,这回踩稳了,方焕也学着覃志钊的样子,跨坐在马背上,只不过他坐在覃志钊的前面。   “坐稳了吗。”覃志钊问。   方焕点头。   覃志钊继续说:“马通人性,也欺软怕硬,”说着,他一抖缰绳,马缓慢行走,方焕觉得周遭开始抖动,跟汽车、巴士不一样的节奏,整个人都跟着晃来晃去,“如果你很怕它,马能感觉到,它会使出全身力气将你甩出去,但如果你能驾驭它,它也会顺从于你。”   “抓住绳子。”覃志钊将方焕整个护在怀里,“腿要夹住马肚子,上半身挺直。”   方焕眼前是覃志钊结实的手臂,再抬头,覃志钊目光镇定地看向前方,身后也好热乎,充满了安全感,接着,他听见覃志钊说:“你可以试着调整方向,向左或是向右拉缰绳。”   “它不会生气吗。”方焕问。   覃志钊笑了,说:“不会。”说着,他把缰绳全交给方焕。   手臂松开的那一刹,方焕顿时有些害怕,可是覃志笃定的样子,让他充满安全感,他试着去调整缰绳,往左边用力,再稍微松一些,果然马十分听话地调整方向。   这样慢步骑了好了一会儿,久到方焕完全放下戒备。   覃志钊说:“来学一点男子汉该学的东西——”   “往后坐。”覃志钊接着说。   方焕跟随着他的动作,下一秒,清脆的鞭子声响在空气里,视野开始剧烈摇晃,马蹄有节奏地响着,速度变快,越来越快了,他从来没有感觉自己那么轻盈。   太阳升起来,耀得有些刺眼,草坪一望无际,去哪里呢?   方焕没有想好,也抓住缰绳。   “抓紧了。”覃志钊说。   前方有障碍栅栏,方焕下意识吸气:“不不不——”   没等他说完,覃志钊手臂一扬,马身随之后仰,方焕的视野开始倾斜、回放,马蹄再落地,轻微的骨骼撞击感回传过来,跃,再跃,‘嘀踏’沉闷又快节奏地响着,整个人身体腾空,有那么一秒,空气好像开了静音。障碍物近在眼前,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可也是这么一仰,他撞到一个宽大的胸膛,再历经短暂的失重感,颠簸着回到路面,方焕浑身开始轻微战栗——跨过去了!他跨过去了!   男子汉是这样吗,方焕悄悄地想。   --------------------   迟来的更新,久等了~ 第11章 好快活   光线照过来,草地映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骏马英姿飒爽,在薄雾中喘气,马蹄抬起,带着他们轻轻上扬,再回落地面,从容往前。   方焕终于发出了愉悦的笑声。   覃志钊同样露出笑意,再挥起马鞭,带着方焕肆意感受马背上的风景。   在没有覃志钊之前,家人从来不允许方焕参加剧烈运动。   衣服必须穿得整洁体面,吃饭不能发出声音,业余生活不是合唱就是弹奏。任何需要体力、耐力的活动,方焕只能扒在门边上看。他不能急促奔跑,更不能肆意流汗,所以他热衷于收集一切有关野性的东西。九米是,Richard是,现在阿塔也是。它们像多出来的爪牙、爆发力、速度,来弥补方焕天生的不足。覃志钊身上也有某种野性,让方焕好奇的同时,又有点惭愧。   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无所不能,能不能把力气分点给我,方焕常常懊恼地想。   “会不会射箭。”覃志钊问。   风吹乱方焕的短发,他仰头看向覃志钊,只见覃志钊下颚线流畅,目光专注,好像在看某个方向,“不太会……”方焕声音很小,马背颠簸,连带着他的声音都有点颤。   覃志钊好像起了玩心,语气很笃定:“那我练练手。”说着,他慢慢收住缰绳,让马停下来,好像示意他可以坐在一旁的木椅上休息。   “我才不要下去!”方焕非常无语,瞪着他,“你就是自己想玩,还嫌我碍手碍脚。”   覃志钊难得耐心解释:“很危险,你会掉下来的。”   方焕坚决抗议:“我才不会掉下去,我就要待在这里。”他还拽紧缰绳,一副要立誓征战的模样,看上去倔强又好笑,他还继续说出理由:“刚才骑那么快我也没有掉下来啊。”   射箭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递来一副弓箭,也极力劝方焕下马。   奈何方焕实在固执至极,覃志钊只好单手将方焕扶正,再三强调他一定抓紧,但不能惊慌胡乱拽缰绳,否则马受到惊吓,两个人都会被甩出去。   方焕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拍拍心口,表示没问题。   一切准备就绪,覃志钊一手拽住缰绳,一手握紧弓箭,朝场内骑去。稻草靶心位于场地尽头,要想射中靶须走近一些,但尽头处有围栏,稍不注意连人带马都会冲出去。   实在是有点危险,但这种场面极大程度地刺激到方焕,他早就想试、早就想亲身体验,可是处处寻不得机会,更是难逃贴身保镖时刻监视。   马打了个喷嚏,连带着方焕也清醒不少。来吧!他已经做好准备。   清晨射箭的人不多, 兽医听见邻场有动静不小,也凑上前去看,结果一看大喊:“No!No!”如果方焕在马场出了事,马场今后不要再想开张,直接从香港销声匿迹。   但现在已经拦不住了——   射箭场为避免惊扰马匹,一旦有人入场射箭,绝不会轻易打开,场内有安全员随时协助。   方予珊在不远处为他们加油:“good luck!”说着,她朝射击场奔来,边跑边朝他们招手。   兽医懊悔万分,也只能干等在一旁。   马场内除去安全员,只剩下覃志钊和方焕二人。起初马速正常,覃志钊慢节奏地带马熟悉场地,骑顺手了以后稍微提速,‘踢踏’声急促起来,有了方才跨越障碍的体验,方焕也不觉紧张。他们离靶心越来越近,覃志钊将缰绳交到方焕手中,说:“阿波,握紧了。”   阿波。   干脆又低沉的语气,带着难以描述的信任,方焕背后像被一道温柔的微电流击中。   方焕想说什么,风灌进他的口腔,,再低头,覃志钊已经彻底松开双手,一手拿弓,一手握箭,用手臂撑开整个弯弓,那真是——真是一道漂亮到极致的弧形。   柔中带韧,纵有一羽,即出,万箭穿心。   马蹄还在‘踢踏踢踏’往前,颠簸着,击打着大地,‘咚’、‘咚’、‘咚’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扣响他的心房。身和心仿佛已经不属于方焕,在空气中轻轻摇曳,手腕却被缰绳反勒,马头每轻轻拽一下,他都有轻微的战栗感。弓箭发出轻微摩擦声,也不知是哪一刻,有什么东西‘嗖——’一下从他耳旁呼啸而过,羽毛一样的东西轻扫他太阳穴,痒,好痒,太痒了,想抓,上帝!可是什么都住不住。   箭,是箭飞出去了!   它从马背上、从弓弦一跃而飞、从覃志钊臂弯处——从他那带着粗粝手茧的指缝中,决然失控,直接朝着稻草靶面蹿去。   马还没有停,他们离栅栏也越来越近了。   方焕的心蹦到嗓子眼儿,可他不敢尖叫,他的力气在木箭射中靶心那一瞬间蒸发。他只牢牢记住不能惊慌,无论如何都要轻轻拽住缰绳。箭出弓,覃志钊迅速将弓斜挂在背脊上,他的大手覆过来,低头说:“好样的,阿波。”说话间,缰绳已安全交还到覃志钊手中。   缰绳往后拽,马头急促地朝左后方调转,在即将触碰到栅栏时,连人带马顺利掉头。   不远处传来欢呼声,好像在为他们喝彩。   方焕大脑里仿佛还是一片空白,风呼啸而过,空气里只剩下沉闷的心脏蹦跳声,他回过头,第一次觉得那个猩红的圆点那么特别,需要这样惊险又相互配合的信任才能完成。   如果九米代表爪牙,Richard是方焕渴望的速度,阿塔是藏起来的柔软,那么覃志钊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强壮、有力、又充满勇气,弥补了方焕体弱多病的遗憾。   他还特别难以被收买。可是方焕又很好奇……   覃志钊怎么敢呢,他怎么敢这样放肆射箭,倘若他们摔倒了呢。要知道换做任何一个保镖,都是小心翼翼,又或者找到机会就谄媚。不会配合他们买麦当劳,更不会容忍他们悄悄坐巴士。到现在,覃志钊几乎能激发出他们的天性。   要知道,予珊在家中从来都沉默不语,只有外出时有覃志钊陪同时,她才会大胆些。   可是这一刻他已经来不及多想,因为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沸腾,英文老师常用‘happy’表示心情,现在‘happy’已经形容不了,他想起上周的书法课,金老伯教他写了两个字‘快活’。   愉悦到极致,惊险又刺激,不是快活是什么。   那天覃志钊带方焕、方予珊回家,谁也没有跟长辈提起射箭一事,就好像他们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予珊虽不敢在马背上射箭,也跟着覃志钊学了一些规范动作。   他们年纪小小,却不是愚笨之人,对覃志钊多出几分敬意,有时候他们也会跟覃志钊讲点小秘密。只要在能力范围内,不影响他们的安全与学业,覃志钊都尽量满足。   三个月后,考察期已过,覃志钊收到了一张满意调查表。   瞿伯说:“阿焕给你打了满分。”   一同执勤的保镖跟覃志钊讲,贴身保镖岗位特别难干,因为小雇主喜怒不定,以前几乎每个月都在换保镖,有一大半都是被方焕找茬挤兑走的。论工作时长,查理算干得最久,却也难逃辞退。   眼看着覃志钊所处位置越来越稳固,一帮人拽他去喝酒,打探他用什么秘诀拿下这份美差。   覃志钊被他们灌得有点多,趴在桌子上:“没什么秘诀。”   “仔细讲!仔细讲!”有人推搡他。   覃志钊忽然抬起手臂,手指在空中轻轻点了点,一桌人屏气凝神,等着他解开谜题,谁知覃志钊只说了一句:“陪他们玩。”陪好,陪好了万事大吉,说完这句他便闷头大睡。   阿忠和珍珍来港的日子已经定了,这次婶婶也会来。   覃德运为此格外欣慰,一家人终于能团聚,覃志钊特意为弟弟、妹妹、婶婶租了一间屋子,虽然比不得家乡宅子宽敞,却也算个容身之处。   那个被方焕丢掉的草莓熊,覃志钊已经清理干净,放在床头好久,珍珍肯定会喜欢。   他实在是个节省人,薪酬上涨不少仍有储蓄习惯,覃德运叫他给自己存,将来总有用到钱的地方,覃志钊却不管,说要供弟弟、妹妹在香港读书。   “读书?”覃德运很诧异,在他眼里香港只算个谋生之处,何谈在港读书,那得花多少钱。况且小儿子覃忠幼年得过脑膜炎,智力比寻常孩子差一些,他对子女尚无念书指望,只盼他们平安长大。   覃志钊很确定:“一定要念书。”不念书,阿忠和珍珍只能靠体力吃饭,那怎么是长久之计。   他当时在码头扛货,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若当时能多懂些知识,至少能去仓库当会计,哪里用得上出卖体力?叔叔覃德运将他从泥潭中捞出来,他要继续拉扯弟弟妹妹,要不然怎么当得起大哥二字。   珍珍到达香港已是九月初,方焕那时已经过完暑假,每天学业很忙,覃志钊能抽出不少时间。   小姑娘长高了些,却是面瘦肌黄,两只羊角辫像稻草,见到覃志钊她先是愣了愣,又见覃志钊要拥抱她,惊慌之下哭出声来,扑在婶婶怀里哭。覃志钊耐心劝了好一阵子,说自己是大哥。   阿忠倒不跟生分,半大的孩子,长到覃志钊肩膀下面一点,吊儿郎当的:“大哥——大哥!”   覃德运轰他:“去!去!”   阿忠笑嘻嘻不肯走,还冲姐姐扮鬼脸,珍珍哭得更伤心了。   “来日方长,孩子们认生。”婶婶说。   覃志钊不忍为难珍珍,往旁边坐了一些,说:“先熟悉熟悉环境,不着急做事情,一切有我。”   为了让弟妹早日融于现在的生活,覃志钊只要一有时间就带珍珍出去转,教她坐巴士,辨认路线,过红绿灯。有时为了练她胆量,覃志钊叫她自己去便利店买东西。   覃志钊本职工作挑不出错,方焕却发现他总有私事要办,心中渐生不满。   这天趁覃志钊下班,方焕叫瞿伯开车跟行了覃志钊一段路程,他倒是没干坏事,陪弟弟妹妹逛书城,买下好多书,还请他们在甜品店吃黄油菠萝包,还有珍珠奶茶。   隔着偌大的玻璃窗,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瘦瘦的那个女孩偶尔会凑近些,睁着大大的眼睛,清澈又好奇,覃志钊会指着书本上的东西讲什么,还很温和地笑。   调皮那个应该是他弟弟,有时候覃志钊气急了会拿书抽他。男孩也不生气,躲开了一会儿又跑过来,还趴在覃志钊背上,嘀哩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方焕记得覃志钊跟自己和予珊在一起时全然不是这样,他对予珊永远沉默又平静,毕恭毕敬,很少笑。跟自己就更不用说了,谨慎到挑不出错,他从来不知道覃志钊气急败坏是什么模样。   “看到了吧,也没什么特别。”瞿伯笑了笑。   方焕看着他们,目光深深的,心想覃志钊对他和予珊,从来没有像对待弟弟妹妹那样吧。 第12章 打小鬼   尽管方焕不想承认,此刻他很好奇待在书店是什么感觉,难道不挤吗——   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台阶上来往许多人,还有幼童抱着爆米花桶到处跑,偶有一同嬉戏的伙伴,几个孩子闹做一团,爆米花洒了一地,还有几颗跳在覃志钊头发上,他好像并没有感觉到。   工作的时候,覃志钊向来不苟言笑,笑得最开怀的一次是在马场,那当然也不是因为方焕,是因为他好久没有骑马射箭。周围很嘈杂,覃志钊的弟弟用吃过菠萝包的手捏他耳朵,覃志钊大概是怕痒,偏头躲了一下,下一秒,他低着头,眉眼也随之低垂,很难得、很舒展地扬起嘴角,笑得很安静。   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样,像橱窗旁边的旧CD,虽然蒙了灰,播放起来依然流畅,都不带卡顿的。   方焕杵在落地窗前,眼里先是涌起薄薄的不甘,转瞬又闭了闭眼,很骄傲地对瞿伯说:“走吧。”   瞿伯年近60,是父亲的旧从,自从家中事宜渐渐交付给大哥后,瞿伯被派到大哥身边辅佐,有时他也会帮方焕处理些琐事。方焕将他看做亦师亦友的角色,可是这么一老一少在商场门口走着,方焕停下脚步,朝瞿伯提了一个很奇怪的要求:“你能背着我吗。”   街边灯光明亮,来往者大多是俊男靓女,瞿伯先是诧异了一下,又笑着张开双臂。   可是方焕刚趴在他背上就后悔了,瞿伯本来就上了岁数,两鬓有些斑白,腿脚也没有年轻人那般矫健,怎么忍心为难他,他索性生起自己的气来,嘟囔着说:“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也不知道他在烦什么,瞿伯反倒是笑道:“不走吗。”他很是耐心的样子,也不催方焕回家:“那你还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方焕不吭声。   上了车,方焕坐到后排,很郁闷地扒在窗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瞿伯戴上老花镜,问:“想好要去哪里吗?”   “随便转转吧。”方焕说。   瞿伯心会神领,也不过多追问,慢慢开车向前。   非必要时候,方焕其实不太喜欢出门,他嫌路上人多,走路会撞到他的肩膀,也嫌天气太热,走两步就要流汗。说喜欢巴士是假,也就是体验一下,真要他每天坐巴士上学,那还不如让上帝收了他。因为这一点,方予珊还说他是伪君子,说一套做一套。   方焕还反驳她:“伪君子怎么啦,好歹也是君子呢。”他还哼哼两下,很心安理得一样,一天恨不得换八百张面孔,心情跟过山车一样,心血来潮就做君子,不高兴就做伪君子,反正他歪理很多。   车子从立交桥下绕行时,方焕的眼睛忽然亮了亮,拍着车窗:“停车停车——”   瞿伯轻踩刹车,朝方焕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像是天桥底下,但这里是转盘,不容停车:“稍等。”要走到马路对面才好泊车,谁知方焕一刻也等不了:“你先放我下来!”   “不行。”瞿伯对待安全问题一向没得商量,“停完车,我们一起下去。”   方焕只好作罢,等瞿伯找到停车位,他便连走带跑地下车,趁着人行横道还是绿灯,他一溜烟冲过去,害得瞿伯被红灯拦住,摩肩接踵间,瞿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跟上他。   天桥底下光线昏暗,只角落处亮着一只灯泡,不过看起来瓦数很低,方焕坐在矮马札上,小小的身体在地面留下一团影子,他正低着头,着迷地看向桌面,算命婆在发牌,另一只手还摇晃竹签桶,嘴里念着什么,最后手腕一定,竹筒扣在桌面上,“抽一个。”   方焕的手腕很细,指尖在竹签末梢游走,刚想抽出一株又松开手,说:“我打小鬼吧,不抽签。”   算命婆推开竹签桶:“不早说。”   旧牌叠成十字形,每扔一张,便在桌子上发出‘啪’的响声。   “驱什么。”算命婆问。   方焕说:“驱晦气。”   算命婆见他面色白皙,衣衫整洁,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一看就出身不普通,说:“你没有晦气。”   “怎么没有嘛!”方焕很郁闷,越说越来劲,“晦气得很。”要不覃志钊怎么跟个铁面人一样。   “没有晦气,强行驱晦气是会倒霉的。”算命婆看上去六十多岁,脖颈处系了条旧丝巾,长辫子绕成一个髻,额前有几缕灰白色的碎发,面颊瘦削,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孩子。   方焕破罐子破摔:“那祈福。”   算命婆差点气昏头,将牌一扔,说:“我这里不祈福。”   说着,她将小桌上的东西全都推到麻袋里,“你走吧,我要收摊。”   “你不要走嘛,我还有没有说完。”方焕上前按住算命婆的手。   算命婆眼睛一瞪,“再说我把你装进麻袋。”上了岁数的人真的信鬼神,哪有这样打小鬼的,纯属胡闹。   “你敢——”方焕也不示弱。   “你看我敢不敢!”她手腕一抖,脚边的麻袋突然豁开一个大口子,光线很暗,显得那个麻袋口像黑洞一样,方焕吓得往后退,直到他撞到瞿伯的手臂,像找到靠山一样,越发理直气壮:“自己手艺不精,还怨我,真是无语死了……”   “没收你钱就是好的,你还有理了!”   瞿伯见况打圆场,一手按住方焕,还从口袋掏了些钱给算命婆:“多谢!”   “你干嘛!”方焕试图挣扎,奈何瞿伯将他匝得牢牢的,见他还要多讲,瞿伯干脆将他抱起来,任他对着空气拳打脚踢,就是不放他下来。   到最后祈福不成,小鬼也没打到,方焕越想越气,在后排一团乱踢,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还把鞋子踢开,在后排上扭来扭去。瞿伯不理他,他越发哭得伤心,最后广播电台在播放天气预报,他一抽一抽地擦着眼泪,他好像听进去了,电台在说荔枝很甜,他又开始想荔枝,渐渐地不哭了。   待瞿伯将方焕送回家,方焕开始吩咐厨房,让他们周日采些荔枝回来。   这个季节,已经错过了荔枝采摘季,恐怕只有冷藏的。   果然,厨房的师傅也是这么答。   方焕翻了个白眼:“反正要荔枝就是了,要新鲜的,越大越好。”   这回没人接话了,一个劲点头说‘好’。   瞿伯望着方焕上楼,想起他很小的时候,喜欢玩积木,身上香香的,很乖很安静,不像现在这样喜怒难捉。管家接过瞿伯手中的车钥匙,嘱咐他早点回家休息。   瞿伯点头,从口袋里找出手帕,轻轻擦了擦额头,感叹道:“得亏我快退休了。”   这周末,方焕难得在家休息,说是钢琴老师感冒了,下周才来,方焕跟父母说他要在家里练琴,但是要覃志钊陪。   白亚婕说:“你练琴就好了,覃志钊又不教钢琴,再说了,人家不休息吗。”   方焕嘟着脸,以示不满。   “没事的。”覃志钊倒是无所谓,这本来就是他的工作,多上一天、少上一天都行。   方焕躲在母亲身后,露出两只眼睛,“你不去书店啦!”   覃志钊一怔,好像没听清:“什么。”   不吃菠萝包、不喝珍珠奶茶了!这句话方焕也想说,但是他开不了口。   “好了——”白亚婕安慰他,“安心学琴吧,他都会在的。”   由于覃志钊不像之前的贴身保镖查理住家,覃志钊在外面另有住处,只每天按时、按点来接送方焕,如果临时有安排他会留宿客房,不过这种情况很少。   正是这个原因,方焕才要想尽办法让覃志钊陪他待在家里。   家中没有他不知道的秘密基地,这不,午间休息时,覃志钊没地方去,只好坐在院子的廊檐打盹儿。他手长脚长的,坐在椅子里睡觉有些难受,不一会儿就手臂滑下来,人也醒了。   Richard最近被送回赛场训练,院子里很安静。   芭蕉叶长得碧绿,叶面如扇,层层叠叠,矮丛处还种了不少兰草,空气里氤氲着淡香。即使是这样的盛夏,只要在廊檐下,依然能感受到阵阵清凉。   方焕拿着望远镜,仔细瞄准覃志钊——   他睡得正沉,单手支着面颊,偶尔会深吸一口气。   ‘嗬——’一阵轻微的鼾声从方焕鼻腔处传来,他好像模仿覃志钊睡觉。   过了一会儿,有什么东西‘咚’地一下砸在地上,覃志钊起先没发现异常,缓慢地闭上眼。可是声响犹在,只是深浅不同,有的掉进草丛里,有的泡进水池中,覃志钊终于清醒过来。   果然,下一秒,一团影子飞过来,准确无误地砸中了覃志钊的水杯。   是一颗荔枝,在纯净水中上下翻动,渐得四周都是水渍。   方宅并未栽种荔枝,午间大多数人都在休息,哪里来的荔枝。覃志钊将荔枝取出,轻轻拨开皮,捏着晶莹饱满的荔枝果肉,放在离眼睛很近的位置观察,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很新鲜。   方焕站在二楼拐角地方偷偷看他。   他好像希望覃志钊吃下那枚荔枝,或是发现自己的存在,可是覃志钊很快就放下荔枝,让果肉浸泡在水杯中,还掏出纸巾轻轻擦了擦手。接着,覃志钊再抬起腕表,两点半了,该喊方焕起床了。   他站起身,将桌椅收拾整齐。   方焕越看越气。   下一秒,覃志钊刚转过身,后脑勺挨了一剂有力地弹撞。   也是荔枝。 第13章 我罚他   不用想,这些飞砸过来的荔枝出自谁手。   覃志钊没有回头,一颗一颗地捡起来,挑出没摔烂的,放在空旷的圆桌上。   也许这一举动照样惹到方焕,一把荔枝突然洒过来,砸得覃志钊一脸懵,待他再转过身,已是一张略微沉着脸,他微挑左眉,不知是因为刺眼而皱眉还是真的有点恼。   窗口那边的方焕也不躲,单手撑在窗边,好整以暇地望向窗外。   两个人有高度差,方焕偏头枕着手臂,另一只手拎着一串荔枝,时不时垂下手腕剥下一颗,再缓慢放入嘴里,他腮帮子鼓鼓的,但也是细嚼慢咽,不慌不忙。覃志钊定眼看去,午后光线很好,照得方焕脸颊白皙,鬓角愈显乌黑,他俯视花园的样子慵懒又随意,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时不时抬起,又缓慢低垂,目光柔如蝉翼,只很轻地说:“你上来。”覃志钊的气顿时消了。   琴房大门敞开,覃志钊只见到方焕坐在一旁的圆桌前,面前水果盘里的荔枝堆积成山。   “不练琴吗。”覃志钊问。   方焕朝钢琴瞟了一眼,兴致缺缺:“心情不好。”   窗外仍有知了鸣叫,姆妈敲门进来,用手语提醒:“仔细荔枝上火!”她要收走荔枝盘,方焕将果盘往旁边一推,不满道:“我不吃。”   姆妈示意:不吃叫厨房弄那么多。   方焕人是对着姆妈,话却是说给覃志钊听,不自觉抬高声音:“我罚他。”   姆妈怔在原地,也不好参与他们之间的事,只表示:浪费。随后又将房门轻轻合上。   覃志钊站着没动,看了一眼荔枝,再看看方焕。   “看什么看。”说着,方焕重新坐回去,将荔枝推到对面,好整以暇道:“剥啊。”他还友情提醒道:“不许把荔枝剥脏了。”   果盘只有一个,方焕既说了不吃,又要覃志钊剥,真不知道剥了放哪里。有关覃志钊不知道的事还很多,比如他不理解方焕突然让他剥荔枝这件事。   他向来不善言辞,更不愿同小孩讲理,要他办的事,尽量办好。   这不,覃志钊找来一张纸巾,坐在方焕对面,微微挽起袖口,开始认真剥荔枝。   荔枝很新鲜,唯一的缺点就是皮太薄,稍微撕开一点果皮,汁水顺着手指往下滴。覃志钊的手修长,指甲修剪整齐,很灵活,剥得时候几乎没怎么触碰到果肉,因而每颗果肉剥出来都白白净净的。   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酸甜气息,随着纸巾上的荔枝越来越多,像一颗颗透明的丸子,覃志钊的手也差不多湿漉漉的。方焕一直看着他的手,看着那滴果汁垂悬欲滴,刚好滑在他手腕骨骼分明的地方,再往里一些,滑进衬衣袖口里。   “你不觉得浪费吗。”   这句话让覃志钊回过神来,再抬头时,他看见一张放大版的脸——他的小主人,双手撑在桌面上,离他很近,用一种固执的目光看着他:“我觉得你很浪费。”说着,他张开嘴,覃志钊就这么鬼使神差喂了一颗给他,随着方焕每次咀嚼,覃志钊的心也上下咯噔,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犯了什么错。   再剥一颗,方焕还是张开嘴,一幅要求投喂的表情。   待他终于吃的心满意足了,覃志钊稍微松一口气,方焕却没觉得结束,嗡嗡地说:“你应该叫我阿波,或者叫我波波。”   覃志钊手腕僵住了。   “你哑了。”   “没有。”覃志钊说。   方焕这才扬起嘴角,有点得意,又有点腼腆:“那你叫一声。”   覃志钊看着他。叫不出口。   “叫啊。”   门外有人说话:“怎么没有弹琴。”   是母亲的声音,方焕眉毛微皱,方才短暂的舒展情绪顿时收敛起来,语气间略带焦急,压低声音:“你叫一声啊,听我说,真的很简单,波——波——”他嘟起嘴说话的样子特别像金鱼。   覃志钊咽了咽口水,十分艰难地起身,心想合同上没说要当姆妈啊。有事说事,不要撒娇嘛。   白亚婕恰好走到门口,伸手敲了敲门,“我进来了?”   方焕立刻凑了近些,眼巴巴地望着覃志钊:“快点嘛。”他期待又央求道。   “波爷。”覃志钊当机立断。   一瞬间,方焕的脸涨得比荔枝皮还要红,如果果核没有吐,他恨不得‘突’一下吐到覃志钊脸上,丢人——丢死人,真像把覃志钊吊起来毒打一顿。   中文老师教:玉不琢不成器。   后一句是什么方焕不记得,有个意思跟覃志钊差不多——朽木疙瘩!   白亚婕推开门,以为覃志钊管方焕练琴,俩人吵了一架,又见桌上一堆荔枝皮,遂看向覃志钊:“你不要总顺着他的意,”说着,她朝方焕走去,将儿子推到钢琴前坐着:“练琴。”   覃志钊终于得了空隙出去。   可是等他下了楼,一阵重低音的琴音传来,叮铃咚咚,愤怒之意简直跃然而出。   覃志钊对天发誓,他越来越搞不懂这份工作,以前方焕不像现在阴晴不定。之前他放着好好儿的查理不要,非要自己当差,现在顺着他的意,又不敢轻易冒犯他。   你死定了,方焕愤懑地弹奏钢琴。   反正覃志钊是方焕的贴身保镖,除非是家人必须参与的场合,其他活动都可由覃志钊陪伴。很快,机会就来了,学校里有棒球比赛,也不是什么重量级比赛,班与班之间的友谊赛。   方焕之前借口身体原因,总是推脱不去。   他的确不能剧烈运动,但护卫员的位置对他来说刚刚好。   一是少年们的力度不至于过大,二来他其实也喜欢凑热闹,就是懒。练习正式开始时,覃志钊才找到橄榄球球场,是块长方形草地。他坐在不远处的观众排椅上,天高云阔,球场是清一色的少年人,个个充满活力又纤瘦,唯有一个小胖子好像是后卫。   方焕在哪里他并不知,主要是方焕没告诉他,再来,少年们都头戴防护头盔,身穿护具,只以蓝色和橘色队服做以区分。覃志钊数了一下,每队大概十五个人,也就是30个祖宗。   方焕在覃志钊心里算一个祖宗,30个祖宗一起玩就比较有意思了。   开球以后,人群逐渐散开,覃志钊对橄榄球不太了解,瞧了半天才知道将球踢进球门柱之间会得分。为了看清场地,他特意走到离球场很近的边缘位置,这才看到草坪上画了很多线,线中间依次写着10到50的数字。   新一轮抢球开始,有个少年攻球特别厉害,他的队友同样极其配合,传球——掩护——再传球,每传一次,场上都要沸腾一声,蓝衣少年球开始往另一个方向奔去。在追逐过程中,不断有人扑上去,整个画面看起来紧张又危险,因为真的有人不惜摔倒也要拦住。   但这颗球始终紧紧地被抱在怀里,护球的人看起来个子适中,很瘦,他倒也没有奔跑得很快,只是动作十分灵活,每次都能顺利逃脱围剿。现场光裁判就有七个,只有一个裁判穿得与其他不同,覃志钊猜他一定是主裁判。   中场休息时,方焕拆下头盔,覃志钊这才辨认出他,记住他是蓝队‘12’号球员。   12号……   覃志钊仔细回忆着,不太确定刚才护球的那个人是不是12号。   有人在喝水,也有人去了洗手间,待球员们再次集齐时,已经全部穿戴好护具。   这次覃志钊观赛更多了针对性,目光始终围绕着12号,但下半场12号像是体力不支一样,中途贯穿全场奔跑时被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一下,整个人直接摔倒,覃志钊下意识地跟上去,心揪成一团,大声朝裁判喊:“stop!stop!”   这里是国际中学,紧急时刻,英文比中文更有用。   但显然裁判没当回事,摔倒的球员很快又爬起来,像瞬间原地复活一样,继续在球场上奔跑。就这样,覃志钊的心情跟过山车一样,随着这些少年起伏不定。   最后哪一队赢了他都没留意。   比赛一结束,他直接朝场内奔去,先是摘下12号的头盔,连他的脸都没来得及看,按着他的肩膀,又轻拍他的背脊,好像在确认他是否受伤。   12号显然不买账,“起开!”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覃志钊觉得很奇怪,再一抬头,12号是一个陌生的男孩面孔。   再环视四周,每张脸都很陌生,红扑扑的,带着刚刚运动完的潮红,十几个人围成一圈,将覃志钊彻底困住。也许是太阳过于耀眼,覃志钊很懵,他需要现在、立刻、马上找到方焕,确认他安然无恙。奈何每个少年都身量差不多,瘦瘦的,很青涩,他们围成一群的样子,让覃志钊产生某种密集恐惧症,好像有30个方焕围绕在他周围。   他试着走上前,少年人围上,开始起哄,就是不准他走。   “看球——”   不远处扬起一阵嗓音,干净、明亮,很快,一个棕褐色椭圆物划空而来,少年们反应很快,直接侧身躲开,人群顿时豁开一个口子,那个橄榄球准确无误地投向覃志钊。   很轻的‘嘭’声响在空气,覃志钊握住了那枚橄榄球。   好了,现在覃志钊彻底冷静下来——方焕显然这群人里的头儿。他竟然悄悄换了13号队服,难怪认错人。   他自己闹覃志钊嫌不够,现在还搬来虾兵蟹将。一堆。   --------------------   下周开始申请榜单! 第14章 你闭嘴   好汉不吃眼前亏,覃志钊很识时务,慢慢地举手以示投降,这群孩子才肯罢休。   友谊赛散了后,覃志钊说送完方焕回家,他就准备下班了。   方焕却不肯:“我不想回家。”   “我是真有点事。”覃志钊将车子停在路边,单手撑着方向盘,回过头看向方焕,语气慢下来:“我弟弟的事。”   “你还有弟弟?”方焕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满脸雀跃,凑上前问:“反正今天放学早,我想去你家玩一玩,等下你再把我送回家。”   看得出来,覃志钊有点犹豫。   方焕继续说:“不耽误你家里的事,我会跟瞿伯说的,今天晚点回去。”   “那行。”覃志钊同意了。   车子提速往前,先是驶离中环,还走了一段海底隧道,最终七拐八拐停在一栋旧楼面前。方焕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体验过什么叫拥挤。这里的楼间距极近,楼与楼之间还挂了彩旗,拉成一条条长线,小小的红布上面印着香港特别行政区区旗,迎着晚风轻轻飘荡。   街边有连锁快餐店,价格倒是真便宜,10元竟然可以买到一份肠粉,日式拉面也便宜到不像话。暑气未消,旁边卖泳衣的店铺门口放了一个排架,上面挂满各种样式的沙滩鞋。麦当劳在这条街上开了间迷你店铺,只卖冰淇淋,微笑着递甜筒给顾客的是个女孩,扎着马尾,像是大学生出来兼职。   夜幕降临,小街热闹起来。   偶有飞奔而过的孩子,尖叫着嬉闹着,再‘吧唧’一脚踩到水洼里,溅了方焕一裤子水。方焕额前的短发汗湿过,但经车里冷气一吹,发梢微微发硬。他还穿着队服,宽大的藏蓝色T恤,黑色宽松五分裤,他心口印着国际中学的校徽,脖子上挂着头戴式耳机。他用一张从来没有被世界欺负的脸庞,看着四周,哪怕车子停在很远的地方,但只他站在这里,仍显得跟周围格格不入。   覃志钊显然也察觉到了,停下脚步:“我家在七楼。”他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斟酌措辞,但又觉得把方焕一个人扔在街上太危险,但也不太好意思邀请他上去,他有点为难地挠了挠头。   方焕双手环胸,漫不经心地说:“我想喝水,热水。”   这句话恰如其分地给覃志钊解了围,他便做了个邀请手势:“走吧。”   就这样,方焕跟着覃志钊进了那栋楼——   原来有些楼房过道真的挤得不像话,仿佛是个单人过道,有邻居下楼,都得稍稍侧身让对方先过去。楼道里倒是充满居住痕迹,每层楼都有牛奶箱,偶有报纸还斜插在报箱内,估计是哪位上了年纪的人忘了取。空气里有浓郁的檀木香,寻着味道看过去,是谁家的关公像刚上了香。   “喵——”一声,一阵轻微的猫叫声将方焕的思绪拉回来。   再抬头,方焕看见覃志钊拉开纱窗门,先是急促地敲门,里面分明有声响,却没有人给覃志钊开门,他只好又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他先是抬了抬手臂,门缝里的光一下子漏出来,看覃志钊背脊发力的样子,就好像他要一把将门提起来一样。再‘哐当’耸两下,踢一脚,门终于开了。   方焕站在覃志钊身后,忍不住替他松了一口气。   屋子里电视机开着,很旧的款式,上面播放着晚间新闻。   “珍珍?”覃志钊放下钥匙,招呼方焕自便,又喊:“阿忠?”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但每个房间都很小,旁边房间虚掩着,很快传来一个声音:“大哥!”   一听到这两个字,方焕侧过脸,看见有个女孩,扎了一对麻花辫,看见覃志钊的那一刻,她顿时眉眼弯弯,手里的铅笔都没得及放下:“大哥!”   覃志钊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婶婶和阿忠呢。”   “在铺子里。”覃珍珍瞧见有客人来,很懂事地给方焕倒水。   水杯递过来时,覃志钊记起方焕要喝热水,拿着杯子径直朝厨房走,方焕却问:“有冰吗。”   “有——”珍珍弯腰开冰箱,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冰盒,她洗净了手,掰出两块,轻轻扔到杯子里,再将水杯放在茶几上,朝方焕友好地笑了笑。   女孩子终究是腼腆,覃志钊清了清嗓子,说:“方焕。”他又压低声音讲:“我老板。”   后半句话很轻,方焕耳朵尖,听得直想翻白眼。   “你好,我叫覃珍珍。”   “你好。”方焕目光清澈,很安静地看着她。   覃志钊发现方焕见到女孩都特别绅士,之前对方予珊也是这样,俨然不像一个捣蛋鬼。   他今天回家有事要跟弟弟覃忠讲,现在阿忠不在家,他准备先送方焕回家。珍珍很有礼貌,说楼道里黑,要送一送他们。临走前,覃志钊问:“你吃了吗。”   珍珍摇头,“等妈妈和阿忠一起。”   覃志钊临时改变主意:“今天出去吃。”   就这样,他让珍珍锁好门,带着珍珍和方焕去了附近的小吃街。   珍珍来香港有段时间了,现在看来比刚来时要好很多,虽然话还是很少,至少没有那么局促。三个人在广式快餐店点餐,珍珍会心细地提醒道:“杨阿姨家的鸡排好吃。”   方焕看着珍珍的眼睛,视线滑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兀自一笑,说:“那就鸡排饭。”   说来也巧,那天方焕异常安静,吃饭不挑食,也不找毛病。   估计是要面子吧,毕竟当着女孩子的面,方焕总不好发脾气,覃志钊猜。他觉得珍珍应该想象不出来,她身边这位少年能使唤一群富家子弟,鬼点子出奇得多。   夜间街心开始落下雨,起先覃志钊以为是空调在滴水,雨势掉下来时,地上已经浸湿了一大片。不少小吃摊开始撑伞,远处传来一阵呵斥声:“不准在路边摆摊,收回!收回!”   是食环署的人在当差,这些人也穿一身制服,像警察,不过他们主要管地摊经济。   覃志钊想起上次覃忠说的话:“我不想念书!念不进去,书上一个字都不想看!”他还说要去开饭店,学楼下李师傅做肠粉,或者卖鱼蛋,他觉得蛮好,至少比读书好。覃志钊一听到这些话就头痛,当时发了好大脾气,要不是婶婶拦着,他非得把阿忠揍一顿不可。   说什么来什么,阿忠拎着东西走过来,还给婶婶撑伞,婶婶怀里抱着一套西服。   看样子他们也刚从裁缝铺子里出来,“阿忠。”覃志钊喊了一声。   “欸?”阿忠眯了眯眼,对母亲说:“是大哥,”他有往里面看了一眼,欣喜道:“珍珍也在。”   说着,母子二人也进了快餐店。   这是方焕第一次见到覃忠,覃忠长得很高,就是瘦得像猴,笑起来才让人想起他跟自己同岁。覃忠真是自来熟,只当大哥这位雇主是平常的玩伴,并不畏惧权贵,巧在方焕实际上也没什么架子。   雨越下越大,他们只好在店内等雨停。   由于小时候生病未彻底痊愈,覃忠说话爱挤眉弄眼,又没什么坏心眼,说话时傻愣傻愣的,逗得方焕好几次哈哈大笑。到最后三个孩子围在一起,头挨着头,他们在方焕的游戏机上玩起游戏。   人多自然闯关快,‘刷刷’几下,屏幕传来锋利的声音。   临走时,方焕心中颇有不舍,问阿忠和珍珍有没有私人号码,珍珍懵懂地摇头,阿忠很好奇:“什么号码……”   “电话,”方焕重复了一句,比划道:“可以聊天。”   覃志钊心下黯然,他们连座机都没有,何谈私人手机。   但是珍珍好像听懂了一点,说:“你可以通过大哥找到我们。”   方焕看着覃志钊,再看看他们,有点失落,但又不得不同意:“那好吧。”   自那以后,只要覃志钊回家,方焕必然跟着一起去,他喜欢跟珍珍、阿忠待一起,能听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再加上阿忠眉飞色舞的描述,他愈发觉得有趣。   有天方焕放学,恰好赶上有作业,覃志钊让他在一旁写,他帮婶婶打理裁缝铺,缝纫机最近好像坏了。裁缝铺子很小,但婶婶是个勤快人,将铺子收拾得井井有条不说,还给孩子们留下一个能够安静写作业的小方桌。他们头顶是一盏白炽灯,问了老板,说是护眼灯,婶婶才买的。   珍珍自幼爱读书,学习都不用人敦促,自觉又自律。   方焕的作业偏灵活性一些,多半是些思考题,老师一般不判标准答案,觉得合理就给分,所以他的作业也做得很快。一旁的阿忠显得就十分困难了,先是英文单词前脚学、后脚忘,照着抄他都能抄错。终于做到数学题了,阿忠开始一筹莫展。写完作业,方焕觉得裁缝划线的粉笔很好玩,扁扁的,还有弧形,跟美术室的粉笔不一样,但是写出来的字却差不多。   画着画着,方焕画到桌子上,一边画,一边用袖口擦,觉得很好玩。   但很快,他的目光就被阿忠的作业本吸引了,方焕先是皱了皱眉,觉得阿忠好像不会解方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到最后他竟然开始猜,在方程式下面写数字,一个一个往里面算,算得不对,他再猜,方焕终于看不下去了:“不是这样写的!”   他声音很清晰,在铺子里像是响了一下。   缝纫机的声响骤然停住,覃志钊看见方焕和阿忠好像在为什么问题争论不休,珍珍不参与,但是她把正确的解题过程写出来了,“是这样——”   覃志钊擦了擦手,仔细看完阿忠的作业,沉着脸:“跟你怎么说的,要认真做题。”   阿忠很不服气:“我不想做数学!不会!我一点也不想学习——”   婶婶投以忧愁的目光,覃志钊怒火直冒:“你不好好学习,明天就去拉粪车。”   “就是,去拉粪车。”方焕像个嘴炮,跟着说。   “拉粪车就拉粪车,你们吃菜不浇肥料吗,我看这个差事很不错,比数学好。”   “覃忠!”覃志钊目光沉下去,“往后不准你去肠粉店,下了课,老老实实回家做作业,也不许吃鱼丸。”亏得他还想卖鱼丸,算术都算不清楚,还卖鱼丸。   方焕鹦鹉学舌:“不许吃鱼丸。”   一听到‘鱼丸’两个字,覃忠像受到刺激:“我就要吃鱼丸,我还要卖鱼丸呢,不读书怎么啦,不读书会死吗,你不要总说我不会算算术,方焕他那作业比我简单多了,你怎么不去管他——”   方焕一愣。   覃志钊一字一顿地说:“他跟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就是一样!”   眼看气氛不对了,方焕开始变更立场,还哄了哄阿忠:“是,我的作业简单,但你要好好写。”   “听见没有?”阿忠很得意,觉得自己找到了后援,拍拍胸脯讲:“我要开店,做汤粉,靠手艺吃饭,不靠数学。”   覃志钊一下就火了:“你学他,他八百个心眼子,你跟个实心馒头一样,你喝西北风去!”   这话一开口,连带着方焕也臊眉耷眼的,嗡嗡唧唧的:“我怎么心眼多啦——”   “你闭嘴。”覃志钊拿出教育孩子的气势,说着,他抄起家伙,要揍覃忠了。 第15章 你起开   不用去看,光听覃忠哀嚎连连,就连想象覃志钊有多恼火。   ‘咻——’鸡毛掸子抽在覃忠屁股上,他先是一哆嗦,再缩成虾仁状,还往挂衣架里一通乱窜。覃志钊不好糊弄,握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拽出来,吓得覃忠连连讨饶,覃志钊遂收了鸡毛掸子,随手换了一把戒尺——也是婶婶平日用来丈量尺寸的。   “自己说,要不要好好念书。”覃志钊用戒尺轻拍手心。   覃忠固执地盯着他,狡黠地伸手,大声说:“不要!”说着,要缩回手。   真是死不悔改,覃志钊的戒尺比他缩手的速度要快,‘啪’一下,直接扇在他掌心。   方焕起先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扒在覃志钊身后看,听声响戒尺打手应该没有鸡毛掸子打人痛,他就睁大了眼睛去看覃忠的手——他不看还好,覃忠被他瞧得愈发自怜起来,望着通红的手心,‘哇’得一声哭出来,豆大的泪珠子往下来,像是横了心似的,靸鞋就往外跑,还立誓讲:“不念书我照样有出路,不要你操心!”   “不懂事!”婶婶无奈地摇头道:“别理他,过几天就好了。”   家里本来就没指望覃忠能读个什么名堂出来,至少得上个高中吧,看他现在如此费劲,估计只能念职校。就算学个手艺,也得做技术工种,做厨师有什么好,得多少年才熬得出来?何况红案、白案讲究各不相同,名堂多着呢,哪像他想得那般简单。   “再等等吧,”覃志钊安慰婶婶,“他实在不愿意算了,再另想办法。”   婶婶说‘好’,又感激地笑:“让你操心了——”说到这几个孩子,就属覃志钊最懂事,现在担起养家的责任。   覃志钊收回目光,继续收拾被覃忠搞乱的屋子。   这间裁缝铺不大,主要帮着修改裤脚、袖长、补洞,婶婶一向擅长针线,有了这间铺子,她能忙里忙外,虽不指着挣多少钱,也算一份生计,至少能免去她不少烦忧。   覃忠挨了揍,方焕倒是老实多了,自己坐在矮桌前默写单词,真是难得这般乖。   周末,方焕预约了网球课,要让覃志钊陪同,覃志钊说:“我不会。”这回是真不会,他又不是体育健将,哪能各个精通?   方焕说:“没让你陪练,你要在旁边看着就行。”   “那天是周日。”覃志钊目光带了点试探,想跟他讨价还价。   方焕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往房间走,将双手剪在背后:“不管咯,反正结束以后我和阿忠要去吃鱼丸面,还要去喝汽水——”他从房门口探出头,眨眨眼:“珍珍最喜欢草莓味的汽水。”   覃志钊抬了抬眉,有点无奈,但好像接受了方焕的好意,又问:“珍珍他们没有手机,你怎么问的?”除去上学和回家休息,覃志钊陪在方焕身边的时间最多,他怎么不知道方焕何时定的时间。   方焕‘嘁’了一声,还翻白眼:“店里有座机呀,我说找阿忠,欣姨就把电话给他了。”婶婶全名赵汝欣,覃志钊听完以后很淡地笑了,说:“那行。”   就这样,按照约定时间,覃志钊准备带着他们一起去网球场。   “我们顺道去接珍珍和阿忠吧。”方焕提议。   覃志钊说:“珍珍他们搭大巴士。”   “巴士有什么意思,人又多,还要走走停停,慢得像个摩天轮……”方焕真是想不通,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注意安全哦。”说完,他坐正了些,有些孤单地望着车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想到珍珍和阿忠比方焕到得要早。   到了网球球场门口,由于两个人都没有入场卡,只好站在树荫底下乘凉,覃忠还不停地抱怨:“为什么不让阿焕来接我们,天气这么热,上帝啊,干脆把我热融了吧。”   珍珍对他很无语:“放心,你会被晒成人干儿,倒也不必劳烦上帝。”   “不会说话不许说!”覃忠瞪着她。   “就要说,谁让我是你姐姐。”   覃忠才不买账:“姐姐?”他弯下腰,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覃珍:“叫声哥来听听!”   覃珍作势要打他,覃忠灵活地躲开,还站在不远处笑得肩膀发抖。   “懒得跟你一般见识。”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轻微的鸣笛声,是覃志钊常开的那辆车到了。   门口有保安敬礼,覃志钊放下车窗,递了门禁卡过来,很快,升降杆往上抬,黑色轿车缓步往前。车后座的窗户被放下来,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珍珍!阿忠——”方焕急切地想要下车,但被保安制止,他只好郁闷地跟随车子先行,不过珍珍和阿忠很快也进来了,方焕又笑起来。   方焕预约了下午的露天场地。   之所以不定在室内,是因为他觉得室内很闷,再好的白炽灯也不如阳光。况且陈家亮医生建议他适量晒晒太阳,有利于健康。网球教练是特聘的,提前知晓方焕的身体情况,只要教方焕规范的动作和打球规则,并不要求他学得有多好。   球场虽处于室外,四周却是高大茂密的香樟树,光线在地上留下斑驳亮块。休憩排座椅上方是防晒板顶棚。球场角落的位置放了两把单人椅,教练将随身物品放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面。   前半场教练在专心教方焕动作,一个发球,另一个接,时不时纠正方焕的握拍动作。覃志钊站在树荫底下喝水,珍珍和阿忠在排椅上坐着吃西瓜,两个人偶尔拌嘴,不过一般以珍珍不跟阿忠计较为终。阳光轻轻落下来,柠檬色的网球在空中弹撞,有时教练发球方焕接不住,或者方焕发球角度偏斜,不过练了一会儿,他已经可以正常接球。   方焕今天穿了件正领款式的白色T恤,黑色五分裤,头戴黑色顶鸭舌帽。   跳起,挥拍,移步接球,反应快也很灵敏。   每当教练发球过来,方焕免不了会开胯去接,五分裤随即往膝盖上方蹿,显得他的腿修长而有力,覃志钊在一旁看着,感觉方焕好像长高了些,手臂仍纤瘦,却渐渐结实起来,踮脚时小腿线条有训练过的痕迹,瘦而不柴。中场休息,方焕热得大汗淋漓,用肩袖蹭着额头,整个人十分放松又有点恋战。   教练比了个‘stop’的手势,示意他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毕竟方家一早有交代,训练量不可过大。   见球场上无人打球,阿忠擦了擦嘴,摇晃着起身,说:“我来我来!”   覃志钊刚准备用眼神制止,方焕很自然地将球拍递过来:“试试——”   他刚运动完,领口热气直冒,但总不能随意解开扣子,他总要保持衣衫整洁,索性摘下鸭舌帽,胡乱薅着头发,还用帽子给自己扇扇风。   覃志钊见况递来一瓶常温矿泉水:“喝一点。”   方焕回过头,伸手去接。   覃志钊看见一张潮红的脸庞,短发乌黑又凌乱,眉峰处有一颗清晰的汗珠,在回头那一瞬,汗珠无声划过他的鼻梁,砸落在地面上。他喝得急,仰头喝水时,颈部有轻微的喉结轮廓,但再低下头,喉结又看不见了,只露出白皙的脖颈,像一只练习振翅又迅速停靠在绿洲的楔尾海鸥。   “没有冰水吗。”方焕问。   覃志钊回过神来,说:“刚运动完,喝冰水对心脏不好。”   方焕‘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排椅上被珍珍和阿忠堆满了东西,方焕没地方坐,原本他想在树荫底下歇歇,没想到覃志钊已经先坐下来了。余暑仍存,覃志钊只要在工作,必然是身穿西服,现下他大概也是有点犯懒,松散地坐在椅子里,双腿分开而放,西裤走线流畅,面料也十分熨帖,但因他的坐姿,仍能看见西裤上的褶皱。   “喂,你起来。”方焕用脚踢了踢椅脚。   覃志钊坐着纹丝不动,单手支在椅臂上,似是不打算起来,看了一眼方焕,说:“看球。”   方焕回过头,球场上的阿忠正和教练打得有来有往。   网球轻轻弹撞,又飞速撞向另一侧,不管多高的球,不管多偏斜,阿忠就是有这样的体能,跳,奔走,又或者俯身挽救险球,每个动作都十分敏捷。但有些动作看得出来是本能接球反应,只是从未学过网球,单凭方才在一旁看着方焕练,能学到这个地步,实属有些天赋。   方焕也看得入神,视线始终围绕着阿忠,也觉得他很厉害。   但是这么站了一会儿,他还是觉得累,于是继续踢覃志钊的椅子:“你快起来啦!”   “起开!我要坐。”方焕皱眉,一副无语死了的模样,又回到覃志钊熟悉的样子。   覃志钊就是不起来,说:“你坐那边,那边宽敞。”说着,他指向珍珍所在的方向。   珍珍已经将排椅上的杂志收拾好了,工作人员过来收拾果皮,她今天带了覃志钊给她买的数码相机,虽然不怎么会用,但也凭着一番好奇,胡乱拍着什么。   “我不去。”方焕很固执,“我就要坐在这里。”   覃志钊一副‘反正我在加班,我就要这么摆烂’的表情,装作听不见。   到最后,方焕实在受不了,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珍珍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阿焕——”   “嗯?”方焕还在为覃志钊不肯起来的事恼火,侧过脸时,眉峰微皱。   “笑一笑嘛!”珍珍说,“还有你,大哥。”   覃志钊朝珍珍的镜头轻轻笑了一下。   ‘咔嚓’一声,珍珍拍到这张无比珍贵的照片——   覃志钊坐在椅子里,姿势很放松,好整以暇地侧过脸,露出清晰的下颌线,手臂垂下来,指尖离地面很近。他之所以这么坐着,是因为膝盖上还有一个人,少年坐在他腿上,头戴鸭舌帽,手里握着矿泉水瓶,他大概是充满了安全,也不怕摔倒,双腿悬空而放。   珍珍大概是按到了连拍,照相机闪个不停。   “好了没有?”覃志钊问。   方焕拿着空的矿泉水瓶子,作势要挥打在覃志钊身上,覃志钊伸手去挡。   每一帧都被定格,那些笑着的,快门没反应过来的拖影,散在角落里的网球,敞开拉链的双肩包,覃志钊难得露出放松笑意的须臾,少年脸上飞扬的笑容,全都被记录下来。   --------------------   嘿嘿嘿嘿,为什么有点甜呢 第16章 双面人   这个下午过得格外愉快。   只是阿忠和方焕不同,方焕是越出汗,皮肤越有种虚脱的白,阿忠肤色偏黑,一热起来,脸上黑红黑红的,像鹅卵石放在火上烤。珍珍看着他,想笑又不敢笑,方焕说他像个‘小包公’。   阿忠也不恼:“什么小包公。”   珍珍说:“你不看电视剧呀,少年包青天呀!”   包青天是好人,阿忠就当是在夸他了,没往心里去,还在惦记打网球。   日落时分,约定的训练时间已到,教练跟覃志钊聊到覃忠打球的状态,还递来一张名片:“他这个年纪开始训练刚刚好,过了青春期就有点晚了。”   覃志钊接过名片,表示会慎重考虑。   球场有休息室,里边还有淋浴,可供打完球的客户洗个澡。   方焕是这里的VIP客户,当时手续都是覃志钊代办的,他自然轻车熟路地去冲凉。   为了方便阿忠和珍珍,覃志钊另交了费用,让他们也可以清爽舒适一些。   半小时后,他们三个已经冲完凉,这回阿忠和珍珍总没有理由坐巴士了吧,方焕顺手将大家的东西统统放在后备箱,还让阿忠先上车,珍珍显然有些不好意思。   阿忠还在感慨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好的车,“这车好新啊。”   珍珍给他递眼色,示意他少说点话,阿忠却不听,想起电影里飙车的场景:“车速快不快?”   覃志钊回头,沉默地看着覃忠,覃忠终于闭嘴了。   一路上,方焕跟阿忠讨论要吃什么,他们从米其林餐厅选到日本菜,还有一家泰国菜不错,挑得眼花缭乱,到最后阿忠还是很固执地坚持:“我想吃鱼丸面。”   每当阿忠说到鱼丸,脸上总是带着某种真诚的固执。   方焕被他打动了,同意道:“好吧,那就鱼丸面。”   不过这次不能去街边的小店了,方焕知道一家不错的港式连锁餐厅,里面有道鱼丸面应该符合阿忠的口味。再来,这间店的甜点很不错,还有草莓味的脆冰,珍珍应该也喜欢。   晚餐高峰期,寻常餐饮店通常都是座无虚席。   这间港式餐厅也是人声鼎沸,覃志钊问方焕:“要不要换一家?”   毕竟方焕一般很少排队用餐,方焕却说:“再等一等吧。”   前方还有15个号,估计得等半小时,他们三个等得无聊,遂到一旁投币抓娃娃,珍珍喜欢那个蓝色的毛绒玩具,方焕看出来了,让覃志钊兑换了一大把机器币,又使唤阿忠务必抓住那个玩偶。   功夫不负有心人,珍珍终于得到了那个玩偶。   阿忠眼快手快,还抓到了很多其他玩具,他们姐弟还在为抓哪个而争辩,珍珍说旁边那个好看,阿忠说中间的那个最大。方焕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忍不住笑了。   餐厅门口播报着‘107号请用餐’,阿忠挥着手:“到我们了!”   就这样,四个人终于进了餐厅。   这个点正是人多的时候,空气里飘荡着罗汉果的香气,服务生过来洗茶,给他们每个人倒了一盏新茶,将菜单放在餐桌上,让他们点餐。   港式餐厅小吃偏多,各式口味的点心都有。   方焕按照餐厅推荐的‘tag’,点了不少,他当然没忘阿忠最爱的鱼丸面。   高峰期上菜没那么快,不过也是两三道一起上,过一会儿再上一道,等待间,覃志钊问阿忠今天打球感觉怎么样,阿忠说:“很好啊,挺好玩的。”   方焕在一旁听着,好像猜到覃志钊要问什么。   “那你喜欢网球吗?”   “喜欢啊。”   覃志钊抿了一口茶:“那要是天天打球呢?”   阿忠简直要乐坏了:“那太好了,终于不用做作业了——”   珍珍感觉不妙,朝阿忠摇了摇头。   阿忠是个直肠子:“怎么啦,我说得不对吗。”   果然,覃志钊的脸色严肃起来,缓了一会,才接着问:“天天打球你能接受吗。”   “能。”阿忠很爽快地应声。   这时候鱼丸面上来了,阿忠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鱼丸上,方焕也有一份,不过他不怎么钟爱鱼丸,听着覃志钊跟覃忠说话,一个问、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嘴里还包裹着食物,方焕就顺便说:“打球也很辛苦的,还容易受伤。”   谁知阿忠说:“学习不辛苦吗,我每天要死好多脑细胞,难受。”   “那以后不逼你学习,改成每天打球。”覃志钊试着问。   阿忠怔了怔,终于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方焕把自己碗里的鱼丸夹给阿忠,还示意阿忠快吃。到最后,由于方焕不断地给阿忠夹丸子,阿忠碗里冒出一座小山,他突然多出那么多丸子,情绪一下子涌上来:“是不是又要骗我什么!”他很难过,甚至觉得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吃到那么多鱼丸,难过到流出泪来,怎么劝都劝不好。   覃志钊单手扶住额头,真的十分头疼。   “不是啦!”方焕不知道他的脑回路到底是怎样。   覃志钊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语气很轻:“先吃饭吧。”   一听这话,阿忠的脸色顿时由阴转晴,又开始没心没肺地开心吃饭,腮帮子还鼓鼓的,觉得今天简直太幸福了,能吃到那么多鱼丸。   方焕问身旁的珍珍:“他平时都这样吗。”   珍珍谨慎地点头,“对,不能同时提学习和鱼丸,因为……”   没等她说完,阿忠察觉到不对劲:“不许你们两个说悄悄话!”   珍珍只好专心吃饭。   方焕却在一旁偷笑,心想在阿忠眼里,也许鱼丸和学习存在着某种天然的敌对关系,所以他才会下意识有那么大反应。鱼丸真的有那么好吃吗,方焕也塞了一颗在嘴里,轻轻咀嚼着。这家餐厅的鱼丸都是手工制作的,肉质鲜嫩Q弹,但也没有绝味到阿忠描述的那样。   可是看着阿忠大口吃鱼丸的样子,方焕觉得好羡慕。   阿忠可以吃下那么多食物,运动量也很大,就好像吃点东西就能立马恢复体力。而他就不一样,吃多了容易消化不良,论美食,他从小到大也吃到不少,但没有什么菜肴能他味蕾尤新。   食物对阿忠来说是一种嘉奖。   更多时候,用餐对方焕来说却是社交,无论家宴,还是生日party,‘吃’永远排不到最前面。吃什么不重要,最要紧的永远是和谁吃,这是爸爸之前跟他说的话。   在这一刻,方焕忽然觉得这样吃饭也很好。   虽然也谈不上美味,餐厅没有人拉小提琴,更没有大师级别的菜肴,但这些哄闹声、混在一起的食物香气,被遮挡又忽然明亮的光线,一同填满了方焕心里许许多多的孤单。   晚餐结束后,珍珍把她最喜欢的熊玩偶送给方焕了。   方焕准备说不用,我家里有一堆熊,但他还是收下了。   临走前,珍珍说:“谢谢你,阿焕。”   方焕露出清澈的笑容。   她想说你真好,但好像怎么样都说不出口,也不想说‘再见’,觉得‘再见’也是一个十分悲伤的词语,要是可以每天这么快乐就好了。   方焕很会察人心,说:“下次我们还一起玩呀。”   珍珍沉默着点头。   “你真应该认识一下我姐姐。”方焕提议。   珍珍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你还有姐姐吗?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当然啦,”提起方予珊,方焕心中颇为自豪,“我姐姐是个特别好、特别勇敢的人。”   “比你还好吗——”这话一说,珍珍自觉有点失言,话说到一半又不肯说了。   方焕却不见怪,很肯定地讲:“我姐姐非常好,比我还要好。”   “那她叫什么名字?”珍珍问。   说话间,覃志钊将车开出来,停在不远处,轻轻鸣笛,示意方焕可以上车了。   “下次告诉你。”方焕上了车。   他们今天在外用餐,延误了一些时间,覃志钊得优先送方焕回家,临走前,他还嘱咐珍珍和阿忠等下自己搭巴士回家,到家后给他打个电话报平安。珍珍很懂事,朝不远处的覃志钊挥手。   阿忠好像没有那么难过,还朝车窗方向挥手。   方焕原准备放下车窗,可是看见阿忠面带笑容的模样,他的不舍一下子涌上心头,眼底晃动着水光,最后车窗没有彻底放下来,停在半空中,遮挡住方焕的大半张脸。   阿忠的身影还在后视镜中,覃志钊在开车,应该没有注意到,方焕却看着阿忠慢慢缩小,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缓缓放下车窗。   在这样的陪伴下,方焕开始慢慢信任覃志钊,但他的信任往往带有试探性,比如覃志钊必须将他照顾得面面俱到,他才觉得可以。吃鱼要让覃志钊挑刺,碰上吃虾,覃志钊必定是洗净了手,耐心地在一旁剥。如果赶上方焕哪天心情不好,还得覃志钊喂,稍有不顺心,又要开始发脾气。   但方焕在外面表现很好,懂事又友善,简直可以用无人不夸来形容。   到了覃志钊这里,方焕完全是个双面人,用覃志钊老家的话,简直是个阴阳人,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特别难伺候。   好在覃志钊虽然十分无语,但也习惯了。   这份工作薪水可观,不仅能养家,还能存在下一笔钱供珍珍他们将来读书用,覃志钊对此始终心怀感激,就算遭点鸡毛蒜皮的‘罪’又有什么关系。尽管覃德运常跟他讲,家事不需要他操心,毕竟覃德运现在的收入也比之前强太多,要覃志钊多考虑自己。   “我自己不需要太多。”覃志钊说。   覃德运笑了笑:“怎么不需要,将来不成家?不娶老婆?”   覃志钊皱眉:“那还早——”他现在不想考虑这种问题,还在为生活发愁。   没想到这句话叫方焕听见了,他又开始不高兴,眼见覃德运走了,他对着覃志钊一顿嚷,声音堪比响锣:“不准你娶老婆!”   --------------------   方焕OS:不准不准就是不准,覃志钊你娶了老婆,你完蛋了!!! 第17章 坏菜了   覃志钊只当方焕发神经,沉默应对。   “我跟你说话你呢!”方焕拦住覃志钊的去路。   覃志钊看着他:“是,有什么吩咐。”   看样子他根本就不想回答‘娶老婆’这件事,方焕的自尊心突然冒出来——好,既然你不说,那我也不求着问,反正我有的是法子弄清楚。不对,是有法子一定让你娶不成。做梦!   自此,方焕留了个心,开始观察覃志钊。   比如为什么他最近总是刮胡子很勤,皮鞋也擦得格外干净,难道有喷香水吗?方焕凑上前去闻。覃志钊今天正在送方焕回家,等红绿灯时准备问方焕要不要吃菠萝包,但是无人回应。   他一回头,撞见方焕那张近在眼前的脸,覃志钊简直心里一梗,见方焕鼻子动了动,东嗅嗅西嗅嗅,好像在寻找什么:“怎么了。”   方焕说:“你喷香水了?”   “没有啊。”覃志钊觉得他很奇怪。   “那你最近怎么那么臭美?”方焕抱着驾驶座的头枕,下意识咬了咬唇,很不甘心的模样。他有留意到,覃志钊每次来接他,都是一副崭新的模样,系领带,擦皮鞋,指甲也修剪得十分圆润。   “那不是为了接你吗?”覃志钊瞟了方焕一眼,说:“我不是跟原来一样吗。”   方焕心里有点美,但还是不太相信:“你在相亲?”   “没有。”   “有没有给你介绍对象?”   覃志钊自嘲:“谁看得上我啊。”   “那是——”方焕跟着附和。   这话一说,覃志钊脸色很不好,用一种近乎忍耐的目光看着方焕。   方焕丢给他一个白眼,“快开车吧,绿灯了。”   覃志钊懒得跟他讲,一踩油门,把车开得好快。   脾气还挺大,方焕的眼睛简直要翻到天上去。   不过这样也好,无论他们怎样相处,是他们的事。在长辈面前,覃志钊同样能做到滴水不漏,关键时候还会帮他打掩护,比如方焕最近缺席了考试,导致年级排名下滑。覃志钊会故意给他找理由说他那天身不适,其实方焕是看老师不爽,故意翘的。好在他功课也好,下回也能赶回去。   方焕在前边挖坑,覃志钊就跟在后边修修补补。   但有时坑挖得大了,覃志钊也不坚决肯蹚浑水,任凭方焕怎么央求都没有用,比如方焕一直想去迪士尼,奈何父母都抽不出时间陪他去,香港迪士尼乐园太小,父亲最近又不让他出国。   “要不去上海那个吧。”方焕私下跟覃志钊商量。   覃志钊说:“你先去跟方先生讲,他们同意就行。”   “就抽一个周末去嘛——”方焕简直不能理解,究竟有什么不能去,“大不了周六去,周日回。”   覃志钊抬了抬眉,“我倒是想,但跟我说没用。”   平日覃志钊能带方焕外出就餐、打球、看展,那是因为他们在香港,方焕尚未成年,一旦离开了方家人的视线,方焕的父母岂能放心?   为了弥补方焕去不了迪士尼,方帧霖建议圣诞节去瑞士滑雪。   方焕兴致缺缺,觉得很没劲,说:“不想去。”   “那新年的时候去。”   方焕眼睛一亮:“去迪士尼吗。”   方帧霖一本正经道:“咱们今年去瑞士过新年,大伯一家都在那边,怎么样?”说着,他轻轻咳了咳,以示任务已经传达,不管怎么样还要去的。   “那阿钊呢?”方焕想了想,“他也跟我们一起去吗。”   “人家要过春节,需要陪伴自己的家人,”说到这里,方帧霖又开始‘教育’儿子,主要是为了说服他:“平时人家全勤陪在你身边,就春节能放个年假。”   方焕开始闷闷不乐。   “好啦,你可以跟阿钊写邮件。”方帧霖提议。   “嘁,”方焕开始翻白眼,“国际电话又没有很贵。”   可是仔细想想,他好像没有覃志钊的私人电话,因为覃志钊都是随叫随到,从来没有需要他打电话才能见到的地步。如果非要电联,自有瞿伯他们联系覃志钊。   圣诞节过后,距离春节仍有些时日,但国际中学已经放了寒假。方焕的主要任务变成写作业,另参加一些社会公益活动。相比外出陪同,覃志钊其实更习惯陪方焕写寒假作业,因为方焕有很多书,他有单独的书房,书架嵌在墙内,从古至今,从英文到中文,各类书籍应有尽有。   为了避免寒假饱受叨扰,方焕期末考得特别好,方帧霖甚至没有继续请补习老师。   这当然也跟方焕自身有关,他喜欢用巧劲儿学习,决不肯用蛮力,比方有些人需要好费力才能学会某个事物,方焕就不一样,学之前他会观察要学什么,再看自己喜不喜欢,如果不排斥,他会尽量一试,试完体验不好,再调整方法,多番尝试以后还是效果不好,他便直接放弃。比方说网球,他觉得他打网球没有天赋,不像阿忠那样无师自通,他就纯当锻炼身体。   至于钢琴、英文、数学类的学习,方焕就十分擅长。   他善用脑,静得下心——   尽管在旁人眼里,他可能东倒西歪地躺在沙发上,但实际上他在看《飘》的原著。方焕之前同予珊在剧院里看过舞台剧,予珊喜欢斯嘉丽,方焕也受到感染,决定饱读一番。   覃志钊也是那时才知道,上次他在书店翻的那本就是《Gone with the wind》。   斯嘉丽是谁?覃志钊看过电影,好像是讲南北战争的,一个千金小姐跌宕起伏的一生。他记得圣诞节后,予珊买了一件束腰长裙回来,背后有十分繁复的带子,每当予珊穿的时候,必得有姆妈帮忙。   下小雪那天,方焕问覃志钊,珍珍有没有时间来家里。   覃志钊有点犹豫,方焕说:“是四姐姐要交一份视频作业,需要练习台词,我记得她和四姐姐同岁,功课应该差不多。”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覃志钊问。   方焕说:“她那个裙子十分难穿,姆妈这两天请假了,还是珍珍帮忙系方便一些。”   其实家中的女佣也能帮忙,可能方焕是为了邀请珍珍吧,覃志钊便说:“我问问。”   好在珍珍如约而至,有方焕陪同,她似乎并不害怕,简单介绍她跟四姐姐认识,两个人便开始对台词了。方予珊演斯嘉丽,穿了一条火红色长裙,珍珍演梅兰妮,好像也很符合她温和柔善的性子。   珍珍很细心,系带子的时候,将带子宽度调得刚刚好,既不勒,又让予珊穿出气势。   剧本里有不少陌生词汇,好在查完字典,珍珍基本能顺畅地念出来。   覃志钊在一旁看着,觉得珍珍今天真的很特别,她的发音几乎可以和予珊媲美,当予珊念到:“I’ll never be hungry again.No,nor any of my folk . If I have to lie , steal,cheat,or kill, as God as my witness,I’ll never be hungry again.”   还别说,方予珊发誓不要挨饿的样子,真的跟斯嘉丽很像,坚韧又美丽。   珍珍眼里似有亮光,像是欣赏,也是感动。   怎么小孩之间也能一见如故,覃志钊站在一旁悄悄地想。   可能是受他们的影响,覃志钊也变得爱看书,他不挑,什么都看,什么都学。有时候方焕嘲笑他,覃志钊就开始摆烂:“怎样,我又不是全知,不能看吗。”   对于覃志钊来说,存钱娶老婆对他来说太遥远,还不如花钱念成人教育。   方家人正式去瑞士前,是覃志钊帮忙收拾方焕的贴身衣物,他的水杯、常穿的外套,还有十几双不同颜色的羊绒袜子,全都整整齐齐收进旅行箱。望远镜、相机那些电子产品自有人专门收拾。   临走前,方焕问:“你手机常开机吗?”   “24小时开机。”覃志钊说。   那你会想我吗,方焕想问这一句,但是话到嘴边变成:“那你别漏接电话。”   “知道。”   “也不许跟其他人乱讲电话。”   覃志钊‘嗯’了一声。   “节后我们去一趟上海吧?”方焕给自己戴上羊绒帽,显得他特别乖,“我跟爸爸说好了,不过要等到他去上海办事的时候。”   “行。”   方焕对他这种问什么答什么的态度不满:“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呀。”   知道,你快走吧,祖宗。覃志钊看着他:“去迪士尼。”   “那还差不多。”方焕勉强满意了,又问:“你有邮箱吗?”   覃志钊一怔,想了想说:“有一个工作邮箱。”   该问的都问完了,楼下有人喊方焕,催促他快一些,别延误了时间。   就这样,在覃志钊的目送一下,瞿伯亲自开车,带着方家人一同离开,他也随手锁好身后的大门。   中国人一向重视春节,即使不在家乡,婶婶还是将这个节日过得有模有样,先是让叔叔覃德运写春联,阿忠负责贴。珍珍在客厅里装果盘,瓜子、花生、芝麻糖那些。   厨房里炖着五花肉,一缕一缕的八角香气萦绕整个屋子,电视里播放着热闹十足的粤语节目。这是从前覃志钊想都不敢想的生活,他也能帮着撑起一个家了。   大年初一的时候,婶婶起得早,在厨房里下饺子。   门铃恰好响起,覃志钊以为哪位邻居拜年,按理说他们在香港没有亲戚,一开门发现是快递员:“有您的快递,麻烦签收一下。”   很大一个纸箱子,进门的时候还有些困难。   最后覃志钊不得不用美术刀划开箱子,结果里面仍分装了好几个纸盒,每个纸盒上都写有名字,依次是:珍珍、阿忠、欣姨、覃伯伯。   “是谁给我送的礼物,我要看我要看!”阿忠兴冲冲找到自己的纸盒。   珍珍也很好奇,不过大概能猜出来。   趁着饺子下锅的空档,全家人围在一起拆礼物,阿忠的礼物是个网球拍:“太酷了吧,还是联名款!”珍珍收到了《飘》的节后巡回演出舞台剧票,座位十分靠前,她心满意足地拿到房间里去了。   “买这么多礼物,阿焕真是破费了。”婶婶拆开自己的盒子,是一枚裁缝常用的顶针环,上面有密密麻麻的针眼状,只不过这枚顶针环是纯金的。至于叔叔,收到的是一款新手机。   覃德运看了看纸盒:“怎么没有阿钊的?”   婶婶往纸盒里探,终于在一堆防压泡沫里面找到一个纸盒,这个盒子是所有盒子里最小的,之比手机礼盒稍微小一点。   覃志钊好像有点不自在,接过盒子:“我去看看饺子。”   燃气灶上蒸汽熏眼,珍珍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还有手写的贺卡欸!happy new year!”覃志钊拆开自己的礼盒,包裹得十分严实,这个盒子需要从上方取,拔得时候有些费劲。   “大哥,你的礼物是什么,拿出来看看?”阿忠很好奇。   覃志钊正在用力打开盒子,但盒子像被吸住了一样,摩擦力特别大。   阿忠继续说:“给我看看,不要躲在厨房啦。”说着,他推搡了一下覃志钊。   “别推——”随着盒盖拔出,覃志钊肩膀突然一抖,手中阻力瞬间消失。   一个闪亮的东西从空中划出,朝着饺子锅的方向飞去。   幸好覃志钊眼疾手快捉住,但几乎也是一瞬,他黑着脸对阿忠说:“差点坏菜了!”   “凶什么凶,不给看拉倒。”阿忠懒得理他,反正迟早都是要知道的。   婶婶进来盛饺子,让珍珍在一旁倒蘸料碟,“你给大哥多放点醋,他爱吃。”   “好。”厨房拥挤,珍珍说:“大哥,你先出去吧?”   覃志钊回过神来,走到客厅才摊开手心——   是一块百达翡丽的机械手表。   覃德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替我们谢谢他,真的有心了。”   覃志钊点头,将手表轻放在口袋里。   玉米猪肉饺子上桌,另有一些透着淡绿的饺子,是荠菜馅儿,婶婶爱吃的口味。阿忠端来饺子汤,他有点怕烫,放完碗,还不忘捏捏耳朵,覃志钊想到刚才那就心有余悸。   他特意坐在阿忠对面,免得阿忠马虎到把饺子汤泼到自己身上。   “咱们也过新年了啦,”婶婶从围裙口袋里拿出红包,分发给孩子们:“新年快乐!”   这个清晨过得特别有年味儿,饺子也是昨天晚上大家一起包的,饺子皮是手擀的,吃起来特别有嚼劲儿,馅儿就更不用说了,肉多且鲜。   覃志钊吃着饺子,婶婶问他好不好吃,覃志钊点头:“好吃。”   就是不知道在遥远的瑞士,阿焕有没有吃到新年的第一枚饺子,覃志钊心想。 第18章 降一物   正月初四那天,覃志钊跟婶婶要了一些馄饨回去,说有空也能煮着吃。   “再带点饺子吧?”   覃志钊记得方焕很少吃饺子,最爱的面食应该是虾仁馄饨,还喜欢喝汤。只是他家里的冰箱很空,馄饨带回去了还得煮,连放的地方都没有。于是覃志钊又去了趟超市,采买一些锅碗筷子,另加油盐酱醋等调料。忙完这些,他还塞了些高杆芹菜进冷藏室,把西红柿放在旁边,大蒜头子搁在冰箱柜门上,这样一看终于有点烟火气。   年假过得飞快,覃志钊再见到方焕是在机场。   尽管覃志钊不想承认,他很想问问方焕‘how’s the holiday?’又或者‘Did you have fun on your trip?’,可能是英文更显客气,而用中文似乎有些逾矩。机场里人来人往,视线交错间,方焕其实也看到了覃志钊,但只一瞬,他轻轻避开视线,矜持地享受着覃志钊的注视,心间冒出许多轻盈的得意。   甚至连大哥跟覃志钊寒暄,说好久不见,方焕也没有多看一眼。   直到方焕坐进车里,他才偏头往后视镜看,覃志钊正欠身帮大哥拉开车门,再利落地关好,最后绕到驾驶室,发动车子,缓慢跟上他们这辆车的速度。   也许是因为休假的缘故,覃志钊看起来多了些温度,身上有种凛冽的熨帖感。   按照惯例,覃志钊会帮方焕把旅行箱拿到楼上去,但进门时,方焕轻轻推了他一下,语气有点执拗又稍微认生:“我自己拿。”覃志钊语气很轻:“我来。”说完,他打开后备箱,汽车尾灯短暂地照亮了他的面颊,他眼里有一缕不易察觉的笑,但很快,又匿在黑暗中。   方焕开学后功课日渐忙碌起来,这学期他多了好几门课程。   有关将来他是想在国外念高中,还是大学以后再出国,方帧霖的态度是看方焕自己。长子方沛延是当之无愧的接班人,几乎具备方帧霖看中的能力和品质,对幺儿,几乎可以用溺爱来形容。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而逝,方焕心心念念想去的迪士尼,终于在暮春时节有了答复。   方帧霖要去加州出席一个会议,正巧定在五月假期,方焕火速告知覃志钊,让他赶快买机票,不然还不知道要拖延到什么时候。覃志钊顺便看了一下酒店,问他还有什么要求。   “随便随便。”方焕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好像已经顾不上那么多细节了。   “那就套间。”覃志钊将订单截图发给瞿伯确认,没过多久就收到了‘OK’的消息。   就这样,方帧霖临时出差,不仅带了秘书,还捎上了小儿子和小儿子的保镖先生。   从香港飞至圣卡洛斯市机场需要十多个小时,若非赶上假期,恐怕愿望要排到年底才能实现。   一到酒店,方焕就兴致冲冲地安排游玩计划,他在攻略图上圈涂,覃志钊就在一旁记,本来覃志钊实在是不想写——奈何方帧霖先生在房间里开电话会议,总得做做样子。   “一共12项。”覃志钊逐一确认,方焕时不时点头,又或者纠正一下。   方帧霖中途休息时,偏头朝外面看了一眼,悄声对瞿伯说:“看来这次挑对了人。”   瞿伯神秘一笑,给方帧霖添了杯温水:“还行。”   “至少有商有量,”方帧霖摸了摸下巴,有些意味深长:“以前那些一向惟命是从,阿焕把他们耍得团团转,这个好,能替我降住阿焕。”说的是覃志钊。   很快,房间的座机响起来,瞿伯一边听一边记:“需要延迟到周六中午吗。”   对方说:“是,店里的师傅肩膀不舒服,请了假。”   “我派人过去取。”瞿伯又确认了一遍地址,“那行,明天见。”   挂了电话,瞿伯将定制西服需要推迟取一事转告给方先生,又说约翰先生留了礼物,需要一个靠谱的人过去取。方帧霖刚准备让随从去,这才想起出门时只携带了瞿伯这位秘书,会议定在周六下午三点,瞿伯需要提前去会场帮忙打点工作事宜,“那让阿钊去。”   方焕耳朵尖,故意道:“什么阿钊?谁啊。”   方帧霖哂笑:“借你的阿钊用用,明早行不行?”   “不行不行。”方焕想都没想,继续看攻略图纸。   瞿伯将覃志钊叫到身边,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离这里也不远,只一点,要谨慎些。”   覃志钊点头,还顺便查看地图推荐路线。   一旁的方焕已经戴上耳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   夜里方焕跟方帧霖一个房间休息,说是一个房间,其实是总统套房,里面陈设应有尽有。可能是他从小没有怎么跟父亲亲密地相处,方焕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无聊到数爸爸的鼾声。   ‘啪’一声,房间的灯亮了。   方帧霖睁开眼,骤亮的光线让他有点眩晕:“怎么了。”   方焕说:“你打呼噜,我睡不着。”   “那你去隔壁房间睡。”方帧霖翻个身,发出悠长的呼吸声,好像又睡着了。   “我肚子饿了。”方焕又说。   方帧霖准备按下座机快捷键,吩咐点餐事宜,谁知方焕真的非常挑剔:“我要吃我自己的零食。”   “那你自己去拿。”方帧霖觉得很头痛。   方焕这才嗡嗡唧唧地说:“旅行箱在阿钊那里。”   方帧霖已经不想理他了,卷起被子,朝背后的方焕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在这样的星级酒店,安全问题应该还好,方帧霖觉得困极了。   很快,听见父亲发出轻微的鼾声,方焕终于抱着枕头出去了,最终停在覃志钊的房门口。   他也不按门铃,‘咚咚’敲了半天。   覃志钊睡眼朦胧,定眼一眼,发现是方焕,“怎么了?”   没等覃志钊接着问清楚,方焕已经大摇大摆地进了房间,环视四周,这间房应该属于普通客房,谈不上豪华,但也足够覃志钊一个人休息。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要覃志钊去沙发上睡。   “为什么?”覃志钊问,“总统套房不好吗。”   方焕置若罔闻,“你不准进来,我睡觉怕吵。”说完,‘砰’一下,卧室的门被关,再打开,一个枕头朝覃志钊丢过来,覃志钊真的特别不能理解。   好吧,反正过完这几天方焕就要上学去了,忍一忍,覃志钊心想。   睡沙发就睡沙发,星级酒店就是这点好,沙发也足够宽敞,没过多久,覃志钊就困意来袭。但只一点,每当他觉得困到极致的时候,不知从哪总能发出细微的声响。应该是中央空调吧,覃志钊翻了个身,又闭上眼,深呼吸准备睡觉。巧了,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弄得覃志钊迟迟不能入睡。   每当他在沙发上翻个身,声响就暂停一下,等他这边没动静了,那个声音又继续响。   仔细听,‘嘎吱’、‘嘎吱’,好像是缓慢拉开拉链的声音。   “阿焕?”覃志钊试着喊了一声:“需要帮忙吗?”   屋子里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回答他。   就这样在睡着和醒来中徘徊无数次,覃志钊终忍不住了,摸黑走向卧室,最后‘啪’一下按下开关,终于逮了个现形——方焕蹲在旅行箱前,正在掏什么东西出来。   “睡觉。”覃志钊单手撑在房门,沉着脸。   方焕塞了一片薯片到嘴里:“凶什么凶。”他还挺一脸无辜的。   覃志钊对于‘刷牙以后不允许吃东西’这条规矩,时刻谨记在心:“吃完刷牙。”   “就不刷!”方焕才不怕他。   覃志钊才不像方先生那般好脾气,拎住方焕的衣领,“那你出去。”说着,他好像真的要将方焕拎出去,惹得方焕用力拍他,就是不肯走,“那吃完必须刷牙。”覃志钊发出通牒。   “刷就刷。”方焕继续吃薯片,一副不吃到薯片,就要世界末日的表情。   到最后,他们两个坐在沙发上对峙——   覃志钊双手环胸,已经困得不行,方焕就在他对面打坐,优哉游哉地吃零食。   终于等到方焕打了个饱嗝儿,覃志钊的目光清醒了些:“刷牙。”   还别说,方焕在这种监督下,认真地刷了牙。只不过但凡他再发出一点声响,覃志钊就立刻拍门,多的话也不讲,秉承‘你弄得我不能休息,你也别想睡着’。   方焕终于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隔天,覃志钊醒得早。   方先生的电话打进来,问方焕怎么样。   覃志钊说:“还没醒。”   “八点半下来吃早餐。”方帧霖让覃志钊记得取西服,覃志钊说‘好’。   让方焕起床那当不是一件易事,首先觉得不能动用任何‘语言恐吓’,更不能拿出管教那一套,只能把窗帘拉开,让光线充满整个屋子。方焕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最后还是起来了。   原本他打算吃完早餐以后就跟覃志钊一起出去。   结果早餐吃到一半,覃志钊莫名不见了,方焕问了瞿伯才知道他早上要取西装,很可能中午才回来。这件事惹得方焕非常不痛快,在餐厅里发脾气,“怎么没有人告诉我?我同意了吗?为什么最后才告诉我?”说着,他忽然情绪很不好,眼角红红的,趴在餐桌上生闷气。   方帧霖提前去了会议区,跟一些老朋友叙旧,还不知道餐厅里的事情。   任凭瞿伯怎么解释,方焕都不肯听。   方焕气头上容易迁怒旁人,先是挑剔餐厅的菜不好吃,又说咖啡口感不好。方帧霖是这家酒店的SVIP用户,如果在加州长期办公,他会一直住在这里。大堂经理亲自过来赔礼道歉,身后站了一排服务生。可是放眼望过去,没有一个人长成覃志钊那个样子,方焕就更郁闷了。   不是说好要一起去吃热狗,还要跟米老鼠合照,再买一顶唐老鸭的蓝帽子。   到最后瞿伯无解,只好给覃志钊打电话,还好他没走远,打算折回来。   餐厅场面弄得很僵,覃志钊步伐匆忙地赶回来,欠身问方焕怎么了,见他不肯说话,又探了探他的额头,怕他不舒服,方焕推开他的手,不要他触碰。   服务人员有些面面相觑,覃志钊转身说:“没事,我来处理。”   人群渐渐散去,覃志钊终于坐到方焕对面,问他是不是想吃冰淇淋。   “吃冰的对身体不好!”他睁着一双潮湿的眼睛,愤怒又委屈。   覃志钊也不生气,朝留下来的那位服务生说了什么,很快,一杯绿豆沙汤被端了上来。   瞿伯在一旁看着,擦了擦额前的汗。   在这种情况下,瞿伯只好另派人去取西服,但他仍然秉承绅士风范,坐在很远的位置,尽量不去打扰方焕。也是这时候,瞿伯忽然发现,餐厅终于恢复安静,方焕好像不生气了。   而覃志钊正拿着一杯绿豆沙汤,一勺一勺喂给方焕吃,方焕很乖地点着头。   “真是一物降一物。”瞿伯端起咖啡,瞧见杯子里的拉花特别漂亮,再抿一口,味道也十分醇厚。   --------------------   细节bug已修~ 第19章 你要吗   绿豆汤缓慢见底,碗沿挂着细腻的汤汁,随着挂钟时针指向罗马数字Ⅹ,汤汁慢慢干涸成颗粒状。周边的客人换了一桌又一桌,覃志钊没有催促什么,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   到最后,方焕终于说:“走吧。”说着,他站起身,脸上带着很淡的失而复得感,很平静但也敏感,像蜻蜓低飞至湖面,漾起清浅波纹,但下一秒也许就是夏日暴雨。   也许覃志钊对此习以为常,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跟瞿伯打过招呼,他们便准备出发了。   方焕的随身物品虽说不多,但也足足装了一个旅行箱,方先生要求他们当天去当天回,覃志钊没有给方焕带多余的衣物。车子早早等在酒店门外,瞿伯走在最前面,俯身跟司机交谈了什么,临走前还给了不少小费,又对覃志钊说:“阿钊,交给你了。”   说着,瞿伯给了覃志钊一个亲切的拥抱,方焕在一旁看着,阴阳怪气地说:“又不是生离死别。”   “嘘!”瞿伯向来忌讳这样的字眼,总觉得不吉利,他非得摸方焕的额头不可,嘴里还念叨:“去去去——”可能是用力过大,他把方焕弄得晃来晃去。方焕虽满脸写着不耐烦,却没有躲开,杵在原地任由瞿伯帮忙‘去晦气’。   旅行箱放至后备箱,覃志钊准备坐进副驾驶室,听见方焕说:“你跟我一起。”他指了指后排座位。   除去日常公务,覃志钊很少跟方焕同坐,以前一直通过后视镜观察方焕,现在坐他旁边突然有点不习惯。方焕却自在得多,将车窗放下一半,任由风吹乱短发,还从双肩包里掏出耳机,听一些覃志钊不太懂的摇滚音乐。   阳光,棕榈树,蜿蜒而前的公路,冰淇淋汽车一晃而过,还有不少年轻人在路边唱演,这些共同组成了覃志钊对加州的印象。车子开了好长时间,覃志钊觉得有点热,一低头,发现方焕的头靠过来,很自然地蹭在他心口,方焕还将鞋脱了,歪踩在座椅上,音乐大概很上头,让他也跟着哼唱。   风吹在方焕脸上,短发在眉梢凌乱,他闭着眼,很轻松也很肆意。   只有需要切换歌曲时,方焕才会微微睁开眼,他是杂食音乐爱好者。讲起乐队,覃志钊喜欢beyond,黄家驹总能给人无限勇气与希望,好多歌已传遍大街小巷。大概是因为久待耳机不适,方焕开始外放音乐,不过声音开得很小,很轻的旋律,外加有些听不太懂的和声,在汽车启停之间、伴随前方司机开启广播电台的声音,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   “等下想去哪个主题区?”覃志钊问。   方焕翻看提前准备好的地图:“都想去——”他抬起眉眼,像是对着覃志钊许愿。   覃志钊认真看着,“一个下午应该不够玩遍8个区,先去美国大街,明日世界、米奇卡通城你应该也很喜欢,其他的看时间。”   “好!”方焕眉眼弯弯地笑了。   真奇怪,之前在香港他们总闹别扭,那当然是方焕总能想方设法地气覃志钊,到了加州,他看覃志钊也顺眼多了,甚至开始突发奇想:“对啦,我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   方焕用地图遮挡住大半张脸,很神秘的样子:“你猜。”   “猜不出来。”覃志钊知道方焕一向出手阔绰,从来都不吝啬,其实他现在薪水也不低,单凭这一点,覃志钊没有什么别的想要。如果非要说想要什么,他希望家人身体健康,阿忠和珍珍能平安快乐地长大。   “嘁,”方焕对这个反应好像不满意,背对着他:“不猜算了。”   一路疾驰3个小时,终于到了迪士尼乐园。   按照早上的约定,司机会守在园外等待,一直等到他们结束行程,再一同返回酒店。取旅行箱时,覃志钊问方焕有什么东西要带在身上,方焕说:“都带上。”   “不能在这里过夜,况且拿箱子入园很不方便。”覃志钊耐心解释。   “嗯……”方焕犹豫了一下:“那带上相机、帽子、还有水杯。”   覃志钊同意了:“可以。”他开始跟方焕一起收拾东西,还好方焕带了个帆布双肩包,较重的东西全放包里,等下他替方焕背上即可。   “差不多了。”方焕准备关上旅行箱。   覃志钊用手背挡了一下,接着,从箱子内衬取出他和方焕的护照,顺手放进双肩包里:“拿着。”方焕很诧异:“放箱子里就好了呀,反正司机会等我们。”他觉得覃志钊多此一举。   “这里不是香港,多些防备心归总没错。”覃志钊瞟了一眼司机。   每当覃志钊恪守尽职时,方焕总是充满安全感:“那好吧。”   就这样,他们一起排队进游乐园。   验票时,窗口售票员打量着他们,似乎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毕竟之前电视里报道过好几起拐卖案。没想到覃志钊用英文讲得很好,说方焕是自己弟弟,语气从容。   方焕下意识拽住覃志钊的手臂,还朝售票员笑了笑。   “Have fun!”售票员顶着一头卷发,托腮道。   以前覃志钊总以为只有小孩才会来迪士尼,实则众多游客中成年人也很多,也许大家都想在这里体验到童话世界吧。经典游玩项当然不容错过,覃志钊一直等方焕喊渴才停下来休息。   午间阳光干燥,烤在身上热烘烘的,方焕站在林荫处歇脚,拿着相机到处拍,他今天穿了一双罗马凉鞋,脚背上有带子,反正闲着也是无聊……他就开始按快门,先拍到了自己的脚,脚后跟并拢,再打开呈现‘V’字型,再并拢,镜头里都是少年纤细的脚踝。   抬高镜头,往左,再往上一点,半按住快门,画面短暂地聚焦了一下,是一辆造型夸张粉蓝色冰淇淋汽车,镜头最终定格在一个男人身上,他穿着西服,背脊坚实,站在人群中排队,手里还捏着一只米老鼠气球。   ‘咔哒’,拍下。   巡演的卡通人物来了,聚齐了好多经典人物,白雪公主穿着礼服在翩翩起舞,紧跟其后的当然是七个小矮人。人渐渐多起来,米奇淘气地跟观众们互动,还有那些漂亮的姑娘们,穿着波点袜子,手挽着手,并成一排,步伐欢快地边跳边往前。还有踩高跷的,挥着巨大翅膀的叫不出名字的形象。   相机不停地闪着,捕捉到人群中绚丽与热闹,但很快又追随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覃志钊终于转过身了,手里捏着两个甜筒,气球不好拿,被他缠绕在手腕上。方焕切换到录像模式,从相机里看到覃志钊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周围人说‘please’,但是人太多了,他只好把冰淇淋举高。   道路两旁被彩带围了起来,每隔一段,彩带之间才有空隙。   覃志钊逆着人流走,终于到达一个路口,方焕的镜头一直跟随着他,嘴角不自觉上扬,心里冒出无数个‘快点吧!快过来!’。只可惜‘呜——’一声鸣笛,卡通火车头朝他们是驶来,唐老鸭站在火车车厢里热情地赠吻,惹得孩子们欢呼连连,将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咔哒’一声,画面定格在唐老鸭身上,覃志钊的侧脸也被记录下来了,轮廓英挺。   现场奏乐及欢呼声不断,终于等到路演散去,覃志钊从人群中挤出来,待他走到方焕面前,下意识地伸手:“给。”话刚说出口,覃志钊这才发现冰淇淋最漂亮的那个尖尖已经融了。   方焕也不生气,就着他的手,踮起脚,轻轻咬了一口冰淇淋,很心满意足的样子。   “刚刚不是说一起排队吗。”覃志钊回顾身后,“人太多,容易走散。”   方焕接过冰淇淋:“怎么可能。”他的镜头一直盯着覃志钊,除非有鬼,否则他们不可能走散。   “下次不要隔那么远。”覃志钊说。   听见他这么说,方焕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过了一会儿,方焕吃完自己那支甜筒,见覃志钊手里还拿着一只,问:“你不吃吗。”   覃志钊将甜筒递给他:“都是给你买的。”   方焕接着吃第二支,到最后吃到一半又说好腻,吃不完推还给覃志钊,覃志钊很自然地咬了一口,还说:“浪费。”说着,他摊开地图,好像在寻找下一个去处。方焕虽翻着白眼,也跟他一起看地图。   过山车、动物天地,还有些让人发出鬼叫的屋子,自不必详说,覃志钊算是送佛送到西,逐个陪着游玩,他只是不理解方焕怎么精力如此旺盛,叫破喉咙还能接着玩。   傍晚十分,天渐黑,覃志钊问方焕饿不饿。   方焕摇了摇头,说:“来不及吃了,等下有烟火表演。”   这个时间点往城堡赶有点晚,覃志钊加快步伐,奈何方焕的精力几乎在白天用光了,拖着疲惫的身体,蹲在地上:“我走不动了。”   摩肩接踵间,覃志钊回过头,耐心地问:“要不我背你?”   说着,他稍微蹲下,背对着方焕。   方焕见他蹲在自己面前,忽然怔了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覃志钊抬了抬手指,示意他赶快上来:“再晚来不及了。”   方焕站起身,婉拒道:“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没等他说完,覃志钊的手腕揽过来,轻轻一带,方焕整个人匍匐在他背上。   视线有些摇晃,手肘抵在覃志钊坚实的背脊上,耳旁的嘈杂声忽然消失了一眼,再抬头,方焕的视野骤然开阔,面前是幽蓝的城堡,‘吁’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尖锐而上,下一秒,直接爆炸在上空,照亮半个夜空,烟火,雾气,璀璨的星光,或深或浅,让整个城堡焕发出神秘又幽静的光芒。   “看见了吗。”   方焕回过神来,低头看向覃志钊,他正抬着头,难得笑得这般放松。   “阿钊。”方焕喊他。   “嗯?”   方焕说:“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什么。”   方焕靠着覃志钊的头:“你有英文名字吗。”   覃志钊想了想,“好像没有。”   “Zane。”方焕吐气温热,在他背脊一笔一划写着:Z—a—n—e。   “有什么由头吗。”覃志钊只知道香港人多半有英文名,好像是为了方便办公,他现在级别还不够在集团办公务,因此有无英文名都无所谓。   方焕故意说:“没有什么由头。”   “那不要。”   方焕用力拍了他一下:“你蠢啊——”   覃志钊笑了笑:“只有奴隶才会被赠名。”   方焕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带着轻微的刺痛感,心肠也软下来:“Zane是上帝恩典的意思,”说着,他收拢手臂,贴着覃志钊的脸颊,问:“你要吗。”   “嗯。”覃志钊轻轻应声。   方焕继续说:“Zane是最接近‘钊’的英文。”   覃志钊的喉结动了动,良久才说:“这样——”用一种低沉陈述又接受的语气。   路边有商贩不断问游人是否需要拍照,方焕脖子上还挂着相机,但烟火晚会应该快结束了,他直接朝那人招手,示意需要拍照。   烟火未散,还在发出轰然‘噼啪’声,有点像新年。   “咔——”一下。   拍立得吐出一张照片,方焕付了100美元。   那是一张像素欠佳的合照,覃志钊背着方焕,好像刚刚侧过脸,嘴角还在带着笑意,而在他肩头的方焕,正低着头,双手拢住覃志钊的脖颈,鼻息离覃志钊的头顶很近,笑得比烟火还要夺目。   在他们面前,连城堡都开始逊色,何况烟火。 第20章 糕点香   这一趟真没白来,覃志钊一直带方焕玩到夜间闭园才出来,俩人手里拿着一堆购物袋。   如果不是覃志钊拦着,方焕恐怕要买下成堆的纪念品,他好多道理:“当然不是给我自己买啦,还有四姐姐和阿忠他们。”纸袋里东西太多,那个巨大的唐老鸭玩偶简直要挤变形了,方焕嫌拿着好累,全都推给覃志钊,反正司机已经到了。   牛皮纸袋发出轻微声响,覃志钊虽一脸无语,但都照单全收了。   他让方焕先上车,方焕听话地趴在窗口看他,见他因拿太多东西,不得不用单臂夹住自己的背包,他两手也不闲着,放东西时微微欠身,还跟司机商量后备箱的遮阳伞能否收到角落里去。   方焕记得以前覃志钊很帅的,做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现在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了。   覃志钊坐回到车里,先给方焕系上安全带,方焕挥开他的手:“不要,好勒。”   昏暗中,覃志钊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不容抗拒。   方焕只好任由他帮自己系上安全带,还不忘阴阳怪气:“你真的很阿婆。”   “那还不是因为你——”覃志钊懒得跟他理论,放下车窗透透气,他感觉陪方焕外出游玩一天,骨头都要散架了。   “我怎样,”方焕侧过脸,一幅十分讨打模样:“本来就是。”   覃志钊忽然抬起手臂,方焕下意识脖子一缩,接着,覃志钊的手伸过来了,只不过最终落在他鼻子上,捏了捏他的鼻尖:“细路仔!”   车子顺着公路蜿蜒向前,属于加州的夜晚在电台播放声中静静流逝。   起先方焕还饶有兴致,能一直说个不停,覃志钊一般不插嘴,点头、摇头,又或者清一下嗓子表示自己在听他讲话。到最后也许方焕也累了,渐渐地安静下来。   路过加油站时,车子停了一会儿。   覃志钊轻拍方焕的后背,问他喝不喝汽水。   往常百事可乐向来是他的最爱,方焕睡迷糊了,摇着头说‘不喝’,他歪靠在座椅里,车子重新启动,光线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脸庞白净,睡眼沉沉,鬓角湿漉漉的,像是很怕热一样。   覃志钊将他身上的安全带松开,让方焕能舒服地睡着。   安全带刚发出‘咔哒’一声,方焕像寻找软垫的奶猫,很快地找到睡姿——整个人趴在覃志钊膝盖上,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大概嫌覃志钊身上枕着不舒服,一直在挪动身体。覃志钊没有办法,只好用双手托住方焕的脸颊,这下好了,方焕睡得很安静。   覃志钊呼吸沉沉,一脸被迫当爹的疲惫。   回到香港以后,方焕的功课开始忙碌起来,很多事也如覃志钊所料,平时该做的做到位,方焕自然不找他的茬,还给他留下大量自由时间。覃志钊通常执勤的一天是这样——早上送方焕上学,午间至傍晚他可以自行安排,不过一般他都去九龙图书馆,那里离旺角很近,方便接送方焕。   再有时间,他便去盯阿忠。   ——阿忠。   覃志钊想起他就十分头痛,他小时候是没有条件读书,哪像阿忠这样,有人供他上学,他都不能专心念。上回请了老师教他打网球,好像有点用,反正没听他讲‘坚决不要打球’这样的话,那么就先熬着,再过段时间看情况,打得好送去体校也蛮好。   只一点覃志钊没料,阿忠是真的喜欢做吃食,听说只要不打球,就往一家餐饮店跑。   “不打鱼丸了?”覃志钊随口提了一句。   阿忠说:“是我同学家开的。”   “哪间店?鱼丸好吃吗。”   “不要你管!”阿忠听他这样的语气就心生不悦,“反正不耽误练球——”   覃志钊嘴上说不管,私下还是跟着去看了,是一家福建人开的汤粉店,没有鱼丸,但是老板娘打得一手劲道的牛肉丸。   周五那天,方焕有同学聚会,晚点过去接就行。   覃志钊提前去了那间名叫‘真味汤粉’店,位置在元朗阜财街,那里属于小吃聚集地,店铺能摆五台圆桌,十来把无靠椅。厨房弄得比较新,跟食客隔着一层透明玻璃,里间东西收纳得也十分整齐。如果行程不是特别匆忙,倒也能欣赏一番后厨忙碌。   他弟弟覃忠,此时正专心在案几上忙碌。   覃志钊也不急,先是扫了一眼菜单,点了牛骨汤饭,另加一份蒸饺。翻到背面的时候,覃志钊发现后面还有传统糕点,老板像是北方人,再看,后边还有炝锅面、金丝面。   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就当给覃忠捧场,覃志钊又加了蜜三刀、江米条、胶东西饼。   “您一个人用餐吗?”服务生问。   “是。”覃志钊将菜单放在桌子上。   “您点多了。”   覃志钊没反应过来:“嗯?”   说着,他抬头,眼前站着一个男孩,脸庞白净,短发剃得浅,是时下最常见的学生头,看模样像是很乖,偏偏眼尾上翘,男相带点秀气。他的校服领子干净又立整,像是中学生过来做暑假工。   覃志钊怔了怔。   “先生?”男孩喊了他一声,视线落回来,再缓慢抬起,最终定在覃志钊身上:“您点多了,大概吃不完,很浪费的。”是清澈又固执的眼睛,通身的书卷气里裹挟着傲慢,近乎透明的傲慢。   覃志钊回过神来,很快,不远处传来一个女音:“都能点,菜单上有的都能做,”很柔很成熟的声线,让人想起玫瑰,接着,那个声音低下来,像是谆谆教诲:“子煜,回去学习——”   “大哥,你来了!”阿忠从后厨冒出来,介绍道:“这是我同学秦子煜,”说的是那个少年,他接着说:“这位是我师傅,”阿忠不太好意思地挠后脑勺,“我师傅还会做面点,我就想跟着学。”   视线来往间,覃志钊看清面前的女人,穿了件胭脂红的旗袍,发髻挽得很低,三十多岁的模样,但因肤色如雪,个子又出挑,颦笑间颇有风韵。   场面顿时有些不自在,老板娘解围道:“您再看看菜单?”   覃志钊说‘好’,划掉一份蒸饺,毕竟糕点容易打包。   晚餐当然吃不完,覃志钊打包了大部分吃食,一直等到阿忠出来,坚决反对他在这里打零工,说话也没那么客气了,‘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瞎折腾’的罪名统统盖下来。   覃忠当然不服气:“你不要小看我师傅,在香港能开这样的店,很不容易。”   “跟你有什么联系?”覃志钊问。   覃忠说:“子煜全校第一。”说得好像他也能考第一似的。   “香港每年有多少人参加联考?抛开公立不谈,私立学校的人每天无所事事吗。”覃志钊很严肃,“就连方焕都要上补习班,学习很认真的。”   他们已经为学习这件事吵了无数次,但这回覃忠说什么都不肯退让,他讲得很明白,要他上学、打网球都可以,但必须容许他每周过来学做餐食。   覃志钊问:“理由?”   “这是唯一能学手艺,又不嫌弃我的地方!”   说完,覃忠不管不顾地跑开,朝公路对面的公交站奔去。   路面上车水马龙,巨大的广告牌穿插在楼宇间,高处霓虹灯闪耀,城市浮华更显覃忠单薄,少年人虽不比成年人健壮,身上却有一股蛮力,蛮到什么程度,像野草一样荒芜生长。   覃志钊看着覃忠的背影,手里还提着打包好的便当,心事重重。   “喂。”一个清爽的声音将覃志钊的思绪拉回。   覃志钊回头,是刚刚那个少年——阿忠的同学秦子煜。   秦子煜眼眸明亮,面容不再清冷,只说:“阿忠在学校很遵守纪律。”   “我知道。”覃志钊看了看手表,现在刚好九点,赶过去接方焕应该刚刚好。   街前正是红灯,将路口堵得水泄不通,覃志钊将车停在公路对面的停车场,临到要走时,被秦子煜喊住,他甚至笑了笑,很快,一张广告单递到覃志钊手心:“是优惠券,带朋友来可以打八折哦。”   这句话显然是办差事,因为笑容停留了几秒钟便消失了。   覃志钊注意到不远处有个妙曼身影,轻轻椅靠在吧台前,那个地方应该是小厨房用来传菜的。她站姿很放松,膝盖处却是并拢的,低着头,双手还胸的样子像有心事。瞧见覃志钊的时候,她又偏头温婉地笑,身上带着丝毫不吝啬的美,随后转身进了小厨房。   中学生聚餐当然简单,方焕他们却不同。   这次聚餐先是为了庆祝友谊赛,这些孩子身后的家长才是重点,多半还有生意上的往来。也是,香港就那么大,能念国际中学的人非富即贵。果然,方焕被父亲拖延了一些时间,覃志钊还没有到,他又嫌人群太聒噪,随便寻了个由头,独自在庄园里闲逛起来。   九点半,楼下的挂钟敲了一下以示提醒。   人群逐渐从大楼里散开,有握手告别的家长,西装革履的,还说下次再聚,孩子们跟随各自的父母上车。覃志钊留意到方帧霖,听见他说:“等等阿焕,他去了洗手间。”   过了一会儿,方先生的手机在响,他便坐在花园的排椅上讲电话,还抬手示意覃志钊赶紧去找方焕。覃志钊点头,朝大厅走去。   这个地方是个山庄,专供休闲娱乐,一楼多半是棋牌室和桌游间,二楼供餐饮,有大厅也有包间。问了服务生,覃志钊才知道今天的聚餐定了大包间,洗手间就在旁边,方焕应该走不远。   但是挨个敲门,统统无人回应。   方先生的电话打过来,问他有没有找到方焕。   覃志钊说:“不在洗手间,我去别的地方找一找。”他疾步下楼梯,找前台借了手电筒,又让物业将园子里的路灯都打开。方焕的电话打通了,但是没有人接,覃志钊不自觉提高警惕。   十来分钟后,经保安一同寻找,才发现方焕的书包在后花园。   为了不惊动方先生,覃志钊独自找过去。   书包的确是地上,豁开一个口子,像是谁匆忙从里面掏了什么东西一样,覃志钊心里一紧,边喊方焕的名字,边用手电筒照亮四周,结果头顶飘出一个声音叫他小声点,还说‘嘘——嘘——’   覃志钊真的很无语——   他急得汗涔涔的,生怕方焕出现任何意外,结果他爬到树上去了。   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爬到树上去的,整个人趴在枝丫上,后脚踩着树的主干。   “赶紧下来。”覃志钊松了松领带,觉得很热。   方焕抱着树枝,十分为难:“太高了,我下不去。”   “那你是怎样上去的?”换了是覃忠,覃志钊肯定是一顿打。   见方焕支支吾吾不肯回答,覃志钊说:“那行,我去借个梯子。”   “不许借梯子!”方焕说借了梯子就被他爸爸知道了,回去肯定要挨霉。   覃志钊闭了闭眼,先把地上的书包收拾好,张开双臂,抬了抬手臂,示意方焕自己跳下来。   “你要接准了。”   “往这边来一点,左边左边,哎呀,不对,再往右。”   覃志钊按他说的办,最后实在受不了:“你到底下不下来?”   “你凶什么凶——”方焕很郁闷,跟狼来了一样,不停地说‘我要下来了’、‘我要下来了’,就是没有勇气往下跳。可是一横心他又跳了,谁知覃志钊收回手臂。   “覃志钊!你混蛋!啊——”   覃志钊看见一件白色的衣衫在半空中微微发鼓。一个从天跌落的少年。   还有一张因为极度害怕而拧在一起的脸庞,被接住的那一刻,他又缓慢地睁开眼,眉眼舒展开来,鬓角带着汗珠,手臂虚虚地挂在覃志钊脖颈处,呼吸很烫。   四目相对,他注意到方焕的眼睛,不自觉停留了片刻,晚餐时他觉得秦子煜有似曾相识之感,可是追根溯源,这份熟悉感源自在方焕身上。就像现在这样,覃志钊下意识笑了。   方焕挂在覃志钊身上不肯下来,鼻子还动了动:“你去哪里了,身上怎么有糕点香?” 第21章 不准来   “一间小店。”覃志钊放他下来,想说还打包了一些要不要尝,又觉得方焕应该不会喜欢,遂没有继续往下说。谁知方焕嗅觉灵敏,一上车就闻到很淡的甜香,兀自拆开包装盒。   方先生坐在后排,问方焕刚刚去了哪里,怎么半天找不到人。   昏暗中,方焕坐在副驾驶室,手里还拿着胶东西饼,腮帮子鼓鼓的,下意识地用力吞咽着,然后瞟了一眼覃志钊,心里有点紧张。   果然,覃志钊的回答滴水不漏,只说方焕觉得屋子里闷,在后花园转了转,没留意时间有些晚。   ——既说了实话,又帮他掩盖了爬树的行径。   方先生点了点头,让方焕往后注意时间,别太晚。   红绿灯刚过,车子重新启动,方焕终于能安心吃完剩下的糕点。下车时,他问到店铺在哪里,覃志钊说下次有空带他去店里吃。   原以为方焕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之后他真的去了店铺。   这间店处于闹市,显然不同于方焕往常就餐的CBD中心,但胜在烟火气浓。方焕下意识抓住覃志钊的衣袖,有些踟躇:“阿忠真的在这里拜师学艺吗。”这里看起来实在不起眼,也不是说它不好的意思,只觉得既不是什么百年老店,亦不是餐饮培训学校,让人很担忧。   覃志钊握了握车钥匙,说:“是。”   “那他不打球了吗。”方焕抬起头。   “还打,”覃志钊微微弯腰,瞧了一眼店铺:“等下你帮我劝一下阿忠。”说到这里,他眼里带着某种凝重,“我讲话他不爱听。”   方焕点了点头,“不过糕点还是好吃的,进去看一看吧。”   两人朝‘有味’汤粉店走去,这个时间点刚好是周末下午三点多,店里零星有些散客,因食客量不大,只有阿忠和秦子煜在后厨,另加一个小工在旁边帮忙。   覃忠看到了方焕,眼里先是一阵欣喜,又见他大哥覃志钊也在一旁,脸上的笑容忽得僵住,没好气地说:“又来,没劲。”   秦子煜偏头看他:“怎么了?”   顺着覃忠的视线看过去,秦子煜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旁边还坐了个少年,好像跟自己年纪相差无几。靠窗的位置光线甚好,将玻璃照得微微发亮,因街面上人头攒动,各式美食广告牌悬在半空中,被头顶这扇立窗切割成方形,窗柩再横穿其中。覃志钊跟少年就这么安静坐在窗前,背影一大一小,像一幅电影海报,秦子煜看得一怔,问这是谁。   覃忠用力揉着面团,“我朋友——”   说着,覃忠洗净了手,掀起门帘,朝用餐区走去。   方焕听见声响回头,覃忠脸上洋溢着慷慨的笑意,“想吃什么,随便点。”   一旁的覃志钊朝店内看了看,问:“老板呢?”   “她去进货了。”覃忠趴在桌面,跟方焕一起看菜单,两个人头挨着头,“你喜欢吃辣的吗?嗯……太辣的也不好,我妈说你不能吃太辣的,容易咳嗽。”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最后在覃忠的推荐下,方焕点了不少特色糕点。   覃忠收拾菜单十分利索,又给他们上了永春佛手,说是老板娘家乡特产。   “蜜三刀要等哦,只有邝姐会做——”覃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方焕悄悄问覃志钊:“他这样多久了。”   覃志钊喝了一口茶水,“一两个月。”还是上回偶然跟着才知道,否则以覃忠执拗的个性,真不知道要瞒到何时。   “那你肯定不能逼他,”方焕想了想,“我最讨厌念叨了,如果他们不一直念,我倒能学得时间久一点,我想阿忠应该也是一样。”   覃志钊呼吸沉沉,不知道该拿覃忠怎样才好。   方焕提议:“可以让他先试试,学校正常去,球也要打的,时间久了他觉得没意思自然就好了。”   “我看他倒不像闹着玩。”覃志钊说。   “那他还有没有别的事情比较上心?”   覃志钊摇头。   “如果打球让人更有成就感呢?”   覃志钊喝完剩下的茶水,“其实打球也很辛苦,都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方焕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建议,只说再观察一段时间吧,现在也不好决断。   店里渐渐来了其他客人,帮小工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他长着一张圆脸,很是讨喜招财的模样,见客人点了招牌菜,赔笑道:“我们老板娘不在,可以先点主食。”   客人不肯将就,说本来就是冲着招牌菜来的,悻悻地起身离开了。   方焕问:“谁是老板娘?”环视四周,并没有看见店里有老板。   “邝姐啊,”覃忠从后厨出来,“我同学的姐姐。”   正说着,他刚刚点的糕点陆续上了,还有一碗牛肉丸汤,覃忠神采奕奕地坐在方焕旁边,示意他快尝尝,方焕拿起筷子,看着面前的吃食:“我没点牛肉丸汤啊。”   “我送的!”覃忠抿起嘴笑,有点憨厚。   果然他们同龄好讲话一些,覃志钊跟覃忠一年说的话,都比不上有方焕在的一个下午。到最后他坐在用餐区等,方焕他们蹿到后厨,厨房时不时传来笑声,还在有小工帮忙,上菜还算有秩序。   覃忠本就容易自来熟,秦子煜又是他在学校里要好的朋友,免不了要介绍给方焕认识。三个人站在白案台面上,看覃忠怎样和面,秦子煜时不时会指出他手法不对,说要按照一个时针方向揉面,方焕只当好玩,捏得满手是面泥,还趁机吹得覃忠一脸面粉,秦子煜却在一旁不悦,说方焕很浪费。   方焕说:“等下我赔你就好了。”他拍了拍手,细腻的面粉散在空气里。   “不是赔不赔的问题。”秦子煜语气很认真,还不停地收拾案几,仿佛要恢复原样。   气氛有些僵持,覃忠顶着一鼻子面粉,有些进退不是,只好打圆场,看看方焕、又看看秦子煜说:“我突然你们俩长得真的很像欸——”   “谁跟他长得像了!”   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这回覃忠终于没忍住,对着窗户打了个喷嚏。   正说着,秦子煜喊了一声‘姐姐’,原来是老板娘回来了,接着,他逃也是的离开了厨房。   方焕觉得厨房不好玩,又有点生秦子煜的气,临走前故意膝盖踢了一下覃忠的屁股:“都怪你!”   邝姐倒是不介意,简单系了围裙,让他们出去玩,这里交给自己。   不远处有卖雪糕的,是个青年人,胸前挂一个小箱子,用厚棉巾盖住,吆喝道:“五羊雪糕!五羊雪糕!”像是贩卖一份情怀,覃志钊问方焕吃不吃,方焕觉得心里很烦,胡乱点了一下头,覃志钊便朝门口走去,只留下方焕和覃忠二人。   方焕说:“你那个同学太难相处了——”   “没有啦,子煜只是较真。”   “真的特别小气,”方焕接着说:“我不喜欢小气的人。”   覃忠觉得为难,但也无法责怪秦子煜,毕竟他们姐弟在香港开店很不容易,“那你还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他趴在一旁看着方焕,眼睛乌溜溜,像一只忠心耿耿的大狗狗。   方焕心里一软,勉强笑了笑,“你好好念书吧!”   “又来!”覃忠一听这话,立刻打起精神来,拍着桌子:“我大哥派你来当说客是不是。”   “神经。”方焕朝他翻白眼,“你拍什么桌子,拍什么拍!”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怒为笑,好像化解了刚才的郁闷,方焕问到这间店的情况,覃忠一一作答,方焕有点好奇:“他们是姐弟?那怎么姓氏不一样?一个姓邝,一个姓秦。”   说到这里,覃忠一个劲儿地比手势:“嘘——嘘——”像是有什么惊天秘密。   原来他们并非是亲姐弟,是邝姐早先嫁给了秦子煜的哥哥,但长兄因病去世,邝姐不忍撇下他一个人,便一直带在身边,当做是自己的弟弟。没来香港之前,秦子煜性格更为内向,也许他也想替嫂嫂争一口气,发誓要念好书,将来好报答她。   方焕说:“秦子煜这人我觉得怪怪的。”   “哪里怪,”覃忠笑道,“子煜对我很好的,在学习上帮了我很多,就连我想来学习面点,也是他主动提供帮助。”   方焕不说话了。   覃忠推了推他的手臂:“怎么了。”   方焕还是不理他,闷想了半天,“直觉,哎呀,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也对我很好吗?”覃忠说。   方焕见他这样说话就有气:“你是你,他是他,这能比吗?”说到这里,方焕忽觉有些失言,羞于表达平日里藏在心里的情绪,又气覃忠脑袋很笨,连这都想不明:“猪头!你是——”   “猪头就猪头。”覃忠也不生气,还支着下巴看向方焕。   覃志钊从不远处走来,手里那些一些冰饮及雪糕,冰饮送了老板娘,雪糕有三种口味,覃忠逐个看包装:“红豆、绿豆、黑芝麻——”他侧过脸问:“阿焕你喜欢吃哪个。”   “我随便。”方焕说。   覃忠说:“红豆应该更甜吧。”说着,他又风风火火地跑开了,好像也要拿一份给秦子煜尝尝。   方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下好了,桌上只剩下一份雪糕。   覃志钊见他心不在焉:“让你刚刚先选的。”   方焕撕开包装纸,雪糕盖子里还有一层薄薄的纸,他好懒,推给覃志钊,让覃志钊帮他掀。覃志钊很有耐心,用纸巾擦了手,取出那层薄纸,“好了。”   “我看他是迷上做饭了。”方焕吃了一口冰淇淋,眼睛忽然一闭,随后扬起嘴角笑:“是红豆味。”   覃志钊低头笑了,好像有些明白方焕为什么肯来这里找覃忠。   “呆瓜,他简直是。”方焕一口一口地吃冰淇淋。   临近傍晚时,客人明显多了些,覃志钊过去结账,好像在跟老板娘说弟弟覃忠的事。方焕在一旁看着,心想覃志钊多半得说些客气话,毕竟厨房被他们弄得那么乱。   刚才没怎么细看,方焕才发现老板娘长得很美,长发卷成髻,额前短发微卷,时不时往耳后根别,又垂下来,最后总是在眉眼间轻抚,不是家里侍女那种青春洋溢那一类,是一种成熟的美,只是看似很含蓄罢了。   这回有方焕在,覃忠倒是肯早点回家,说要做作业,隔天跟教练约时间打网球。   临走前,覃忠还冲秦子煜姐弟挥手告别。   方焕回过头,邝姐的视线停留在覃志钊身上——有力又短暂地停留,不是小女生的羞怯,是意味深长又明目张胆,很快,她又转过身,站在吧台前清点账目,微微曲膝,抬起瘦削的脚踝。她侧过脸跟伙计说着什么,好像在笑,侧脸白皙又温婉,还时不时捋一捋耳际的头发。   “吃了我的雪糕,我下次还要来哦。”覃忠朝不远处的秦子煜说。   “你来个屁!”方焕愤愤地说:“不准来!”   --------------------   宝子们,摸KuDang的要来了w(゚Д゚)w哈哈哈 第22章 论分别   不要、不准、休想!   凡是跟否定相关的,哪一句不是方焕的口头禅,覃志钊习以为常。   夜里,覃志钊站在盥洗台前剃须,像往常一样将剃须泡沫涂至面颊,沿着两鬓轻推剃须刀,最后只剩鼻息处有泡沫,覃志钊看着镜子,想起方焕常说的圣诞老人。他皱眉,凝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嘴角微微上扬,试着和蔼一些。   救命。镜子里是一张哭笑不得的脸。   覃志钊板脸,将脸庞的泡沫洗净,觉得自己最近有点古怪。   比这古怪的事还不少,不知从何时起后山香蕉林成片,香蕉叶宽厚,似巨伞擎在半空中。雨季来临之前,山上会经历数日暴晒,水汽蒸发,云层游动,衬着层层叠叠的香蕉林,天空沁满孔雀蓝。   某天傍晚,覃志钊也去了香蕉林,有脚步声穿梭在枝叶间,还有个白色身影,很瘦,校服宽大,不知道在喊些什么。   比脚步声更莽撞的是呼吸,少年侧过脸,乌黑的短发在碧绿的香蕉林中格外显眼。香蕉成串,还是深青色,伸手,显然有点够不着,再跳起来,白皙的手终于探在半空中。   枝叶晃动,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另一个少年身穿蓝色上衣,轻擦额前,声音很小,好像在说香蕉还没熟,得晚些时候再来摘。   园子尽头传来一阵呵斥,覃志钊瞥了一眼,像是从印尼来的园丁,脸颊黝黑,手里拿着铁锹,显然对闯入者有所察觉。   白衣少年将书包缠绕在手腕处,再一用力,准确抛向另一侧。   “喂,那是我的书包!”蓝衣少年喊。   没等他说完,白衣少年捂住他的嘴。很快,园丁随即被引开。   正在他们欣喜之余,刚要推开香蕉叶,一抬眼便撞见覃志钊。   等等,覃志钊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若不是香蕉做衬,覃志钊竟从未察觉他们已长高至此,就好像昨天还坐在他手边哭闹,吃饭尚需人喂,今天竟如这香蕉林般,一夜间林叶交错,遮天蔽日。不是怪事是什么。   站他身边的人是谁。   两个少年站一起难分伯仲,但姿势还是出卖了他们。一个将校服下摆扯出来,穿身上松松的,领口凌乱,黑色书包被他慵懒地斜挂在身上,他站也不站好,见到覃志钊先是飘忽地转移视线,带着薄薄的心事,额前冒汗,略不自在地挠着短发。   另一个则穿戴整齐,全身上下就缺一个书包,目光略带责备,好像在说‘都怪你’。   噢,是方焕和秦子煜。   覃志钊回过神来,要将二人拎回去交差,却叫园丁用咖喱味的口音数落一通,覃志钊只得致歉,另买了不少香蕉,方才接过园丁手里的书包。   方焕见况耸肩,一幅‘看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   起先两人并肩走着,覃志钊跟在最后。走着走着,秦子煜仿佛心里过意不去,慢下脚步等覃志钊,说他们今天并非故意打搅,覃志钊没有责怪,只说这片园子年初被方先生转卖,不怪他们不知道。   正说着,覃志钊侧过脸,发现秦子煜不知从何时起也冒过自己的肩膀。   再看看方焕,他们年纪相差无几,身量差不多。   覃志钊多问了一句:“今年多大了。”   “我吗?”秦子煜指着自己。   覃志钊点头。   方焕站在不远处,微侧过脸,好像也在听。   秦子煜说:“16。”   日光实在耀眼,覃志钊忽觉一阵轻微的炫目,用手背挡光,如果没记错,秦子煜只比方焕大一岁。   最怪的还不止这些,覃志钊记得方焕跟秦子煜向来互不对付,方焕嫌秦子煜娇气,‘心胸似针眼’,秦子煜同样觉得方焕‘不知疾苦’。若要他们相安无事,必得阿忠在场,将两边哄开心了,三人方能一同喝汽水。只是自从覃忠开始练习打球后,跟方焕和秦子煜单独待的次数明显多了些。   今天倒是奇,方焕跟秦子煜竟然能一同来香蕉林。   两个人时不时偏头说话,秦子煜皱眉,似乎不太同意。   不对,他俩肯定在憋什么坏。   临走前,覃志钊准备送秦子煜一程,秦子煜很懂事,笑着摇头,说自己坐大巴回去就行。   “不劳烦覃大哥,我坐大巴就行。”方焕学秦子煜说话,阴阳怪气的,说完拽着书包,往秦子煜屁股上一拍,眼神很是意味深长,“你再考虑一下。”秦子煜被他盯得脸庞一阵白一阵红。   没等秦子煜出声,方焕猫着腰上了车,车子转弯时,方焕朝车窗外散漫地挥手,连头都没有回。   一直等车子消失在视线中,秦子煜才对着空气喊:“神经!”喊完他又无奈地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天色渐暗,云层舔舐树林梢,像幕布一样印在挡风玻璃前,覃志钊开车从不喜开广播,空气里静得只剩下风声。方焕偏头抵在车窗上,目光从座椅缝隙中穿过,忽得发现一阵反光,再定眼一看,是覃志钊腕上戴了只手表,好像是自己曾经送他的新年礼物。   “你不问问?”问他为什么来香蕉林,还叫上秦子煜,方焕兀自出声。   覃志钊看向后视镜,没有像往常瞧见一样狡黠又略带笑意的脸庞,他只看见方焕歪靠着,书包扔在一旁,校服有点皱,领带叫他揪得松松垮垮,散漫地挂在脖颈前,他微微仰着头,喉结动了动。覃志钊恍然间有种错觉,觉得方焕不像小时候那样了。   可是黑暗中,他又偏头凑过来,用纤细的手臂抱着驾驶座的头枕,离自己很近,声音很轻:“嗯?”   眼神还是那么清澈,覃志钊又觉得他很熟悉。   覃志钊收回视线,专心开车,还下意识将车内的冷气调小了些。   方焕便知道他这是用沉默来回复了。   车子驶离山林,再往前开几公里便是闹市区,方焕突然说想下来走走,还强调说要走回家。   这回覃志钊出声了:“怎么想着走回去。”要知道方焕最不愿意受累,能躺着绝对不挪窝,小时候带着出门玩,走累了还经常要人背。   “心里烦。”方焕下了车。   覃志钊将车子停在路边,不知给谁打了一通电话,交代完毕后,将方焕落在后座的书包取出,像拎麻袋一样拎在手上,“自己背。”   方焕嘴角带了点笑意,张开手臂。   路灯斜落在地面上,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也许这么多年习惯了照顾方焕,覃志钊下意识地帮方焕整理衣领,将领带拆开,重新套在方焕脖子上,轻压在衬衣领下,再缓慢收回,灯光下,方焕看得很清楚,覃志钊手指修长,指腹有不少手茧。   虽是校服上的领带,覃志钊也系得十分认真。   领结很能反应一个人的性格,若领结系得较宽,此人难免有自大之嫌;若系得太过紧凑,略显小家子气;领带从掌心中穿过,收紧,再微调整一下,一个利落的领结便系好了。   尽管方焕长高了许多,覃志钊仍比他高出一个头。   覃志钊身量结实、高大,给方焕系领带时,眉眼间有一种被驯服的桀骜感,这让方焕有种蓬松的快意,就好像让覃志钊服侍自己,能产生微妙的快感一样。   “衬衣,”覃志钊提醒道:“你自己来,还是?”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正常来讲,衬衣需要束在裤子里,方焕也看了一眼,脸颊微红了一下,说:“我自己来。”   覃志钊顺便将书包递给他,自己也转过身去,再看回头时,方焕已经完全整理好衣衫,俨然一副好学生的模样,“走吧。”   往常方焕走路总是一蹦一跳,还要叽里咕噜讲一通,什么学校轶事、新上的冰淇淋口味、让他无比厌倦的化学老师,反正统统都要讲一遍。   今天方焕走得很慢,覃志钊每走一段,都要停下来等。   每次覃志钊回头,方焕总要躲开视线,等覃志钊背对着他时,他的目光又全浸在覃志钊身上。爸爸要送他去英国念书,是从高二就过去,还是等到高中毕业以后,这都说不准。   像这样远远看着覃志钊背影的时刻,是不是也一次比一次少了。   能带阿钊走吗,方焕有问过父亲。   方先生说他是过去念书,现在也长大了,不需要阿钊像小时候那样照顾他,况且方家在当地有自己的产业,让更熟悉国外环境的自己人做保镖更合适。   “不行不行!”那天下午方焕在家里大发雷霆,扬言一定要将阿钊打包带走。   方先生觉得无奈,做了些让步:“那也要看阿钊自己的意愿,首先一点,你不许强迫阿钊。”   这有什么难,覃志钊就是方焕的左右手,人怎么能没有双手呢。   只是要在一个正式的场合,问明阿钊的态度,方焕还没有找准时机,况且还有一些事情他得靠秦子煜才能搞清楚,现在他不想跟覃志钊谈这件事。   他总觉得,无论分别,哪怕谈论分别都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情。不好。   --------------------   我回来了啦!今天是元宵节,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这段时间看了一下已发布的章节,有些措辞真的裂开,需要精修一下,不过开始优先更新。 第23章 膨胀出   周五晚上,方焕给秦子煜打电话,大抵是店里忙,电话拨通了好久都没人接,终于等到一个清亮温柔的声音:“您好,有味汤粉。”   ——是邝姐。   方焕撇了撇嘴,但语气还是好的,轻声轻语:“子煜在吗。”   电话那端人声鼎沸,伴着轻微的汤匙碰撞声,跑堂的大声应答客人,好像在说‘这就来!’,邝姐的声音透着笑意,说:“在的,稍等。”   很快,秦子煜接了电话。   秦子煜皱眉,像是在抱怨:“不是还没到时间么。”   两人好像约定了什么,方焕说:“计划有变啦,这周末我要回躺老家。”   “那不正好,把你的阿钊带走,别来烦我。”秦子煜偏头趴在收银台上,有意无意拨弄那只招财猫,每拨弄一下,小猫的手臂晃动一下,猫肚子传来一句粤语‘恭喜发财’,把秦子煜吓了一跳。   方焕觉得吵:“谁在讲话?”   “是招财猫。”   方焕屏住呼吸,缓了片刻,试着问:“阿钊最近有去店里吗?”   秦子煜实事求是:“没有。”   “他有没有见邝姐?”   “我哪里知道——”秦子煜还‘嘁’了一声,大有不想谈论此事的意思。   方焕试着激了他一下:“若阿钊做你姐夫……”   没等方焕说完,一向内向的秦子煜语速飞快:“休想!他这辈子也别想做我姐夫,若他做我姐夫,先把我劈成两半再说!我不同意!叫他死了这条心!”他越说越激昂,惹得后厨的邝姐频繁探头。   方焕自知捅了马蜂窝,语气讪讪的:“是了,我也不同意,别说将你劈成两半,我先劈他两半。”   这话带了点哄劝,秦子煜向来爱较真,刚刚气得脸颊发红,又瞧邝姐身影忙碌,正在笑着招呼客人,整个人像浇了醋包一样,怒气浸成一团酸楚。他自小失去双亲,由大哥拉扯长大,大哥去世后,嫂子邝姐管他吃穿用度,都说长姐如母,他已再无亲人,邝姐就是他最亲的人。   有关邝姐跟覃志钊多少有些交集,方焕在香蕉林跟他说过,起初他不信,但邝姐总有意无意地问起覃志钊,让秦子煜不得不重视起来。   邝姐如今三十多岁,有些生活阅历,风韵犹存,这么单着总不是个事,这些秦子煜都知道,就算邝姐想成家也行,反正不能是覃志钊,他跟大哥能比吗。没人能撼动大哥在秦子煜心里的位置。   电话里出现短暂的沉默,秦子煜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这才想起方焕好像要出远门,问:“你老家哪里,要去几天?”   方焕说:“在皖南,是我大伯家里的事,我父亲重礼数,要我们一同回去。”   “他、”秦子煜迟疑了一下,“阿钊也去吗。”气归气,只要覃志钊不当他姐夫,秦子煜什么都好说,况且因阿忠是他同学,覃志钊总在帮助他们姐弟,秦子煜心里有数。   姆妈过来提醒方焕早点洗漱,明天还要舟车劳顿,方焕只得长话短说:“反正你帮我盯紧阿钊。”   在这点上,秦子煜和他充分达成一致:“没问题。”   方家祖籍在皖南,方焕对家族诸事了解不多,只听说这次是姓方的一位长辈病逝,早年间大伯过继在他膝下,帮过大伯和父亲不少忙。大伯念旧,跟父亲商量后,将家里人都带回来,这次同行的保镖确实比往常要多。   夜里长辈们要在灵堂守夜,请了宝胜禅寺的僧人超度,空气里烟雾缭绕,白色巨布前挂着一盏黑白相,虽认不出是谁,方焕袖子上也戴了黑色方布,跟着一同磕头,神色恭敬。   灵堂内只有亲属,其余人一律站在门外。方姓在当地开枝散叶,论沾亲带故,那倒也不至于全是亲戚,但总归是同一个姓氏,长辈们在寒暄,来往间还是亲近许多。方焕只觉得面前黑压压的一片,焚香气息浓郁,还有苹果熟透的味道,伴着婴孩轻声啼哭,他简直透不过气来。   顺着人缝,方焕看见覃志钊站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双手放于腹前。   也许是察觉到什么,覃志钊侧过脸,瞧见方焕抱紧衣袖,像是在说冷。碍于规矩,他不能进灵堂,只得示意方焕自己过来。   过了一会儿,方焕终于从人缝中挤出,稍稍扬起下巴呼吸新鲜空气,但也被冷空气冻得打了个哆嗦,下一秒,一股温暖的气流瞬间将他包围,肩上也沉起来,是覃志钊的大衣。   “好困。”方焕揉了揉眼睛,忍不住打哈欠:“我父亲要守到天亮,他叫我12点走。”   覃志钊静静听着,又问:“还冷吗。”   目光相撞,月光清冷地照在覃志钊脸上,窗柩前烛光细微,闪烁在他眼里,是浓郁的琥珀色,僧人念经的瞬间,方焕跌进他眼里,像是潜入即将结晶的松脂中,四肢不得动弹,越挣扎陷得越深。   直到覃志钊微抬了抬眉,以为他刚刚没听见:“嗯?”   方焕回过神来,笑容带了点疲惫,“走吧。”   夜深露气重,石路有些湿滑,巷子倒是窄长,一眼似乎望不到尽头。方焕走在前面,肩上披一件宽大的外套,石砖凸凹不平,他走得不大稳当,险些要滑一跤,覃志钊稳稳地拖住他的手臂。   “我自己走。”方焕不大自在,顺势摆脱开来,不想总让覃志钊扶。   覃志钊很听方焕的话,说不扶就不扶,不近不远地跟着,方焕又嫌他走的慢:“哎呀,你快点。”   声音回荡在空气里,带着不同于年少时的稚嫩,是少年换声后的蜕变,声线沉了些,吐字很清晰,可是他说‘哎呀’两个字像是骄纵的抱怨。面对这样的方焕,覃志钊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庞大的怪物,有点手无举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真的就楞在原地。   方焕挠了挠短发,觉得心里很烦,又不想打破沉默,朝覃志钊翻白眼,微微抬起手腕,示意他快点跟上。覃志钊就这么跟着走。   方家老宅空闲多年,好在一直委托人打扫,青砖在月光中发乌,衬得马头墙下越发洁白,天井漏出半个月亮。临走前,覃志钊问方焕明天什么打算,方先生之前跟他交代过,要是方焕觉得烦闷,带他去集市附近转转。   “有什么好转的,”方焕躺在硬邦邦地床上,嫌雕花床太硬,远比不了席梦思,“真想回香港。”   “看戏。”覃志钊说,好像真的有。   “不去不去——”老年人才看戏,方焕郁闷地想。   覃志钊没放在心上:“那我去了?”   “谁同意你去了。”方焕猛地坐起身,“你去哪儿都必须带着我。”   覃志钊替他拉好窗帘,“那好,明天看戏去。”   好不容易回乡一趟,方先生自然要带儿子见亲属,方焕被父亲烦得不行——要回答今年多大,读几年级,连将来出国念书都要讲。方焕提不起精神,瞧见覃志钊就想趁机逃走,顾不上等下是要唱戏还是念戏。   家中长辈多半在老宅,随行的保镖也闲散了许多,各找自在去。   集市里面什么花虫鸟都有,也许是见惯了都市摩登,这些不大起眼的编织物件倒是挺招方焕喜欢。方焕在前面挑,覃志钊就在后边结账。走到人多的地方,人声沸腾起来,不远处地空地上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中间站了个老人家,手里拿着火圈,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地闪过。   方焕忙丢开手里的东西奔去看,原来是一只猴。   这样的戏法他早在电影里瞧过,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就是虐待动物。   可是仔细一瞧,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这猴子没拴链子,跟他的主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还学着人的样子拱手作揖,拿着铜盆要赏钱。人群渐渐拥挤起来,覃志钊跟方焕之间隔了好几个人。   忽得他肩上一沉,有人喊他的名字:“阿钊?”   覃志钊回头,是在方家一同当值的保镖陈镖,他向来爱赌钱,是认了保镖里资历最深的当干爸才讨这么份差。说是同在方家做事,其实他们交集并不多。   “少爷呢。”陈镖问。   覃志钊抬了抬下巴:“在前面。”   这不,方焕正瞧得入神,还买了一大包花生米,那猴子精得很,对着方焕翻跟头,方焕倒是开心,摘下手腕上的手表要放在铜盘中,惹得众人发出一阵弄闹声,有人用方言讲:“真是机灵鬼!”   覃志钊穿过人群,大手一伸,直接将方焕拢在身边,声音低沉,语气带着些许批评:“财不外露!”香港多少富家子弟叫人绑架,赔点钱倒是好的,撕票就难办了。   就是有十个脑袋,覃志钊也赔不起方焕这样的祖宗。   人挨着人,气氛依旧哄闹,陈镖看着覃志钊单手按在方焕肩头,有人撞方焕,他简直要把方焕抱在怀里,陈镖打趣道:“搂财神呢。”   陈镖旁边也站着几个弟兄,还有人附和道:“那可不,阿钊的心头宝。”   覃志钊脸上出现少有的厌倦感,眸光凛冽。   陈镖身旁的几个保镖随即不说话了,腆着脸看向别处。   烟气,炒花生声,还有孩童在耳旁尖叫,方焕偏偏拎着耳朵听保镖们私语,他瞧得出来,谁看他就是看见财宝,是个人都想沾两下,以前查理这样,人心不足蛇吞象。   可是被这些低俗话浸泡,偏偏又有覃志钊这样护着,他的心间莫名膨胀出某种虚荣。   一种仗着覃志钊,为所欲为,享尽一切宠爱的虚荣。 第24章 背脊上   那猴子翻筋斗、跳独木、蹿火圈都不在话下。   若是些小把戏也就算了,偏偏这猴子通几分人性,从高跷上一跃而下,又在人群内急促奔跑,忽得停在一个四五岁女孩面前,手臂一伸,吓得女孩捂住双眼,可是很快,猴子缩回手——   人群投来目光,角落里闪烁着什么亮光,原来是小女孩头发上多了一只发卡。   小女孩摸了摸头发,脸颊浮现腼腆的笑容。   哄笑声顿时散开。   方焕也跟着拍手,还跟覃志钊低声讲:“好灵的猴子。”   每当方焕说话时,他总是习惯性偏头去听,尽管灵长目动物本来就大脑发达,覃志钊并不觉得新奇。正说着,猴子转到方焕面前,露出一张粉白的面颊,飞速打量方焕,它浑身茸毛金黄,耳廓偏大,显得整个头颅精致而蓬松,一双乌黑的眼睛眨个不停。   方焕屏气凝神,显然被吸引了。   覃志钊不自觉弯腰,也想看个明白。很快,猴子从布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手心捂在鼻息处,还腾出一只手示意方焕靠近一些。   方焕凑过来,没来得及抬眼,一阵汽笛般的‘滴’声响在空气里,鼻息处受到轻微的触碰,彩纸碎片瞬间散在空气里,等他反应过来时,脸上已洋溢着轻松到极致的笑容。   猴子冲方焕作揖,讨巧极了,一双眼越发温柔明亮,像婴儿的眼睛,闪着无邪的光芒。   这时候人群出现松动感,好像离散场不远了。   几个小孩从人群中冒出,似乎仍对猴子好奇不已,想凑近点看。   猴子回头,好像在用明亮的眼睛说别挤,奈何人多,它只能朝方焕凑近,还下意识抱住方焕的裤脚。方焕没有躲,虽是居高临下,却用一种难以描述的温柔抚摸它的额头。   集市上喧闹依旧,隐约听得见铁锤与铁刀轻微相撞,好像是卖麦芽糖的。人群散去,覃志钊的注意力本能地定在方焕身上,只感觉有什么亮光在日光下闪了闪,伴随着一团模糊身影,一同消失在晌午拥挤的街巷。再看看脚边,空空如也。   覃志钊拍了拍方焕的肩:“阿焕。”   方焕静静地站着,望向猴子消失的某个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波。”覃志钊喊他。   方焕回过神,‘哦’了一声,问:“要回家吗?”   午间燥热,方焕觉得不舒服,脱了外套,让覃志钊拿着,覃志钊像往常一样挂在臂弯处。   陈镖这些人还没走远,压低声音,笑嘻嘻问覃志钊晚上要不要找地方舒服一下。   覃志钊笑了笑:“这里可不比香港,深夜还有地方洗脚。”   “打打麻将嘛——”旁边的人说。   覃志钊说:“你们去,宵夜算我的,”他对着旁边那些人半开玩笑:“该吃吃,该碰碰,别乱喊。”往常他们也打牌,几个小伙子定力不够,牌面上输一点就乱喊乱叫。   “欸,钊哥不去没劲。”有人惋惜。   陈镖见覃志钊今天心情不错,“怎么,是少爷不准?”   方焕正在前面,覃志钊声音很轻,语气平和:“不是,晚点还有事。”   陈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隐约感觉不对劲,指了指方焕的背影,又看向覃志钊,“别是今天玩得不痛快,我看少爷挺喜欢那猴子——”   没等陈镖说完,方焕忽得回头,目光里略带不快,话却说给覃志钊听:“阿钊,几点了?”   刚刚看猴戏,方焕将腕上的手表赠了,现下觉得心情烦闷,又不想在集市上瞎逛,还不如回老宅逗鸟自在。他见覃志钊也在找腕表,好像今天也没戴,又说:“我口袋里有只怀表,你瞧瞧。”   覃志钊摸了摸外套口袋,里面很柔软,除去面巾纸,好像别无他物。   太阳穴紧绷了片刻,覃志钊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找到了吗?”方焕问。   覃志钊看向陈镖,陈镖立刻将腕表伸出来,覃志钊扫了一眼:“一点半。”   “找个怀表这么慢。”方焕轻声抱怨,不过现在时间尚早,他还不想回家,恰巧碰见一间书画店,便在里面转了转。   开画店的是当地手艺人,他们不像香港人偏西式,画的多半是中堂图,如寒雪腊梅、迎春接福图,笔墨辗转间透出从容与乡土情怀。   往常陈镖总怪干爹不派好差事,眼下跟在方焕身边,待了片刻他便觉得拘谨,还不如带着弟兄们找自在去,嗐,活该他挣不了大钱。果然,没多久他们几个人就撤了。   老式挂钟轻轻摇摆,石灰墙有破损,似乎用糊过白纸,钟表上方仍有一片泛潮痕迹,店内只剩覃志钊陪着方焕。   临走前,方焕买了一副观溪图,说等他回了香港要装裱起来。   老先生摆摆手,说不用,就是寻常手艺而已,喜欢就常来。   集市上狭窄,他们一路步行过来,距离家里的司机有点远,等车的空隙,方焕觉得累,轻轻靠在覃志钊肩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如获至宝般地举起手,手心里卷着画,“阿钊,你猜我为什么买它。”   夕阳照在两个人身上,覃志钊侧过脸,轻轻摇了摇头。   ‘滴、滴——’   不远处的汽车鸣笛,是家里的司机到了。   方焕忙不迭奔过去,“到车上我跟你说。”   今天倒是不用覃志钊开车,但方焕不许他坐在副驾驶室,非要他跟自己坐在后排,理由当然是要一起欣赏下午那副画。松开麻绳,画卷逐渐展开,这时候光线暗下来,几乎看不清细节,唯有方焕兴致满满,一通赞誉自不必多说,汽车轻微颠簸时,路边的光线忽得照亮了画卷。   覃志钊定眼瞧了一眼,溪流,岩石,薄云,还有藏在半空中的朝阳,倒是有几分宁静,树林中挂着几只动物,只勾勒出轮廓,“是猴——”   话说到一半,方焕怕被说中心事:“不许说不许说。”然后匆匆卷起画卷,很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难怪,覃志钊感觉下午方焕不开心,也许画中有几只猴子,就能永远留住它们。   可是覃志钊仔细回想下午的事,又记起方焕那只怀表是祖母给的,贵重自不必多说,想买块一样的简直难于登天,况且方焕心细如发,怎么可能瞒得过。   难。覃志钊不自觉抬眼,眉梢处有轻微的情绪。   或许是白天走得有些累,方焕难得这么早嚷嚷着要睡觉。他住在老宅三楼朝南的房间,推开木窗能最大限度地接近天井,那枚月亮,如银盘般嵌在其中。   覃志钊敲门进去时,方焕正站在窗边,趴在窗柩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初秋的季节,夜里寒气重,他像不怕冷似的,光着脚站木地板上,等他听见覃志钊的脚步声,轻微挪动脚步,覃志钊在木地板上看见一个潮湿的脚印,比小时候要大很多,也纤长很多。   “牛奶。”覃志钊提醒道。   方焕接过杯子,背对着月光,空气里轻微的吞咽声,喝到一半儿,他忽然停下来,问:“阿钊,我的怀表呢?”   覃志钊一怔,没料到这么快就问起,“嗯?”   “就是下午你看过的那块怀表。”   覃志钊故作沉吟:“噢,那一块。”   “你放哪里了,刚刚我翻遍了口袋和旅行箱,都没有找到。”方焕喝完剩下的牛奶,将杯子还给覃志钊,“我每天晚上睡觉都要听的,不然睡不着,是块机械怀表,跟普通声响不一样。”   杯子还留有方焕手心的余温,覃志钊很少这样无从解释,只沉默地看着方焕在枕头底下翻找,呢喃:“我记得明明带在身上的啊。”   “在我这里。”覃志钊兀自出声。   方焕停下手中的动作,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长舒一口气:“原来在你那里——”说着,他走到覃志钊面前,伸出手心:“拿来。”   覃志钊的喉结动了动,不知道怎么样说才最合适,想了想才说:“你找到了就还给你。”   窗户没关,屋子里只亮了一盏老式台灯,月光落在地板上,覃志钊大半张脸陷入黑暗中,他手里还捏着冷却的牛奶杯,说出来的话却像意大利黑手党,大有‘有本事你自己来拿’的调侃。   方焕的心跳不自觉加快,连呼吸都有点急促,中气不足:“还给我。”   如果深秋容易燥热,那肯定是久晴不雨,贪食桂圆,又或是胡椒与芥末作祟,才引起实热症状,绝对不是现在,看着覃志钊的某些时刻。   “我说还给我。”   话是说出去了,却没有丝毫的威慑力,声音透着轻微的颤抖,迎接这句话的当然是无尽沉默,还有覃志钊静得不能再静的呼吸声。   到最后覃志钊不想惹他生气,说:“在我身上,你找到了就还给你。”   那还不好说——   可是转念一想,方焕的脸颊顿时烧得发烫,他的视线停在覃志钊喉结上,那里离他的衬衣领扣很近,大多时候他的衬衣纽扣系得严实,绝对不像现在,松了一颗扣子。再往下,是他的外套,口袋看起来很平整,不像是放了怀表的样子。   覃志钊见他有些踟蹰,主动放下牛奶杯,张开双臂,偏头凝视着他,做好被搜身的准备。   “你说的。”方焕望向他的眼睛。   覃志钊一脸认真,点了点头。   夜色渐深,方焕鼓起勇气,朝覃志钊走近一些,先是搜他的口袋,里面有个打火机,他抽烟吗,方焕不悦地皱眉,甚至看了他一眼。不过覃志钊下意识地偏头,没有注意到方焕的眼神。   可是身上明明没有烟气,方焕稍微放心了些。   再往下,是覃志钊的腰间,那个位置……   方焕不敢触碰,有关覃志钊腰线很好看这件事,他脑海里有无数次确认的痕迹——   有时候是他帮父亲开车门,手里拿了许多东西,他觉得西服纽扣碍事,会主动解开西服下方的扣子,一手拿着文件,一手帮父亲推开旋转玻璃门。   再来,是覃志钊教他骑马的时候,他脱了外套,腰背上系了交叉带子,好像是马术服。   还有一次是覃志钊弯腰帮他捡书本,学业忙碌的时候,他总喜欢乱扔东西,覃志钊比查理脾气好,一本一本地捡,有的丢到沙发底下,他会半跪在木地板上,掌心按住地板,伸手寻找着什么。   察觉到方焕的动作停下来,覃志钊回过头,撞上方焕的眼睛。   湿润,闪躲,还有一丝逞强的慌乱。   如果慌乱会传染,覃志钊肯定得了瘟疫,因为他也情不自禁地躲开视线。   空气里静得只剩下鼻息的呼吸,耳膜传来剧烈的心跳声,方焕的手终于落在覃志钊的腰上,很快,他触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是皮带。指尖顺着皮带蜿蜒向前,方焕的手臂刚好将覃志钊搂住,那是非常狭窄的距离,好像能听到覃志钊的心脏在有力跳动。   爸爸说阿钊还会打泰拳,是为了保护他特意去学的。   泰拳,汗水,攻击性,还有……   那背上会藏东西吗,方焕的手顺着他的背脊而上。 第25章 有没有   方焕的手很轻,带着不确定,轻拍一下,再挪动位置。   尽管他的手没有完全贴住自己的背脊,覃志钊还是能感觉西服后面弓起一个鼓包,再落下来,潮湿而微热,像一个熨斗,可是手腕晃动间,能明显感觉骨骼的力量。往左,再往下,指尖游走在他西服里,仿佛检查一个信任的犯人,真想逃,可又逃不掉,只能无条件缴械投降——   昏暗中,覃志钊终于没忍住,笑了一下。   方焕停了下来,迎上覃志钊温热的呼吸,他猜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故作镇定:“你笑什么。”   “好痒。”覃志钊敛住眉眼,眼角笑意未散,过了一会儿,目光重新游到方焕身上,“快点吧。”   他很少这样,用沉静又祷告的语气。   “裤子口袋,”方焕收回手,剪在背后,脸上带着淡淡的矜持,“你自己掏。”   覃志钊‘噢’了一声,站直身体,掏了掏西裤口袋,又怕方焕不放心,将口袋内衬翻出来。   论衣着,覃志钊是个体面人,手指修剪得干净,短发利落,几乎不沾烟酒。他走路带风,同样的西装穿旁人身上是工作制服,穿他身上是衬托,衬得方家有权有势,也衬得他自己不好惹,精悍又强势,但强势中又带着妥协,如他此刻走线流畅、熨烫笔直的西裤——偏偏露出两只乖张的口袋内衬。   好吧。好吧。方焕懊恼地皱了皱眉,有点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   空气里有衣衫摩挲的声音,覃志钊将口袋整理,扣好西服,脸上恢复沉静。   “怀表呢?”方焕终于记起来了。   覃志钊学方焕刚才的姿势,轻轻靠在窗户边,站姿放松,一脸认真:“送我吧。”   不然要怎样向方焕解释,就是那只聪慧无邪的猴子做了顺手贼,亏阿焕还买了幅猴子嬉戏山林图。   方焕以为自己听错了,‘嗯?’了一声,印象里覃志钊很少跟他要东西,金豆子不要,加油卡不要,信用卡也不要,就连去拉斯维加斯,要他带着自己赌一把,钱不要他出,他也坚决不肯。   这些年,他跟方焕要了什么。   除去‘Zane’这个名字,噢,这还是他们回国后,方焕偶然发现的。覃志钊当时的护照叫洗衣机搅了个稀碎,他去补办过证件,英文名那一栏赫然写着‘Zane’,以前好像是‘Zhizhao.qin’。   现在覃志钊静静地开口,方焕想都没想:“那你不早说,害我找半天。”   “我怕你不同意。”见方焕相信了,覃志钊眉宇间放松了些。   方焕说:“我有那么小器么。”说话间,他不自觉扬起嘴角,觉得没有哪一刻这样被需要。   这回换覃志钊轻轻笑了一下,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晚安。”   方家人这次回祖宅不单是悼念长辈,还另花了时间修缮祠堂,方家人重家族,供奉太祖时大嫂跟大哥在前方敬香,方先生让长子方沛延站在身旁,其他儿女们全在身后,方焕的母亲白亚婕站在祠堂侧面,方焕则站在靠后的位置。   人群中有几张陌生面孔,看上去比方焕大些,也喊方先生‘爹地’。   “是二哥和二姐,”方焕小声跟覃志钊说,“不是在澳门么,怎么回来了。”   覃志钊觉得这对姐弟长得特别相似,不像方沛延跟方焕各具特点。也是,阿焕与大哥同父异母,人家这对姐弟是双胞胎。   “亦峥,亦曼,”方先生从人群中招了招手,示意方焕过来:“你们还没怎么见过吧。”   人群中渐渐辟出一路,方焕神情恭敬,喊道:“二哥、二姐。”   站在方焕面前的是两个年轻人,男的是方亦峥,面容清隽,穿一身亚麻色休闲装,配了同色礼帽,鬓角修得干净,一见到方焕便客气寒暄,说好久不见。站他旁边的是方亦曼,生得珠圆玉润,听说很会念书,未婚夫是位外交官,这门婚事还是方先生亲自把关,说是省得二太太在澳门天天咒他。   “阿焕,”方先生拍着方焕的肩膀,眸光慈爱,“二姐姐亦曼准备定居香港,二哥亦峥回港少些,不过将来你们有的是机会见面,功课的事多要问问亦曼,她可是剑桥大学的高材生。”   正说着,方亦曼从提包中取出一件礼盒,“阿焕,祝你学业顺利。”   “多谢二姐。”方焕收下了,纸盒很轻,像是钢笔。   方亦峥则给他留一张名片,约他有空一起打网球,还说高尔夫也行,方焕一一谢过,并未多想。   他不过十五六岁,在方家备受宠爱,拥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没有什么能让他求而不得。他自小与母亲白亚婕情分浅,论亲厚程度,远不及与姆妈的感情深。   至于方亦峥、方亦曼为什么回来,又有何目的,与他又不相干。   大伯的几位子女也在场,一时之间交谈的人多了起来,方焕忽觉大家庭也不好,分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记不起彼此姓名,不像他同阿钊,无论远近,心里总记挂彼此。   若要谈及未来,方焕最想做个闲人,书当然要念,念书对他来说不费力气,将来为姆妈置一处房产养老,在院子里辟块菜地,种些姆妈最爱吃的上海青。节假日去拜访四姐姐方予珊,带些她爱喝的埃塞俄比亚咖啡豆。不开心了去特拉法尔加广场喂鸽子,去夏威夷冲浪,又或者去冰岛看极光。   噢,当然要带上阿钊。   这是15岁时方焕对幸福的定义。   正式返港那天,方先生赶时间,带了长子方沛延搭乘了最早的航班,方焕嫌飞机座位拥挤,选了坐轮渡。玩晚餐过后,白亚婕在休闲室打牌,中途休牌,问方焕冷不冷,少站在甲板上吹风。   方焕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青春期的孩子不易相处,白亚婕也拿不准方焕的心思,让同行的覃德运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覃德运应了声‘好’,说夫人放心。   覃志钊的叔叔覃德运起先只做些对内的事,如家庭采购、日常开销、雇用事宜,待得久了才知深浅,各房子女应如何对待,另加打点远亲,人人得罪不起,非得覃德运心细谦和才能应对。又因覃志钊陪在方焕多年的缘故,方先生对覃德运也多了几分信任,这两年陆续交了些生意上的事给覃德运。   即使同在方家当差,其实覃志钊跟叔叔打照面的机会并不多。   傍晚雾气浓郁,天空暗得只剩幽蓝,遥远处的灯塔亮着一束微弱光芒,再往前便是灯火弥漫的港岛。风这样大,方焕只穿了件白衬衣,趴在栏杆上看海,风将他的衬衫吹得鼓起,原本束在腰间的衣角有些松动,后背的衬衣跟随着海浪声呼呼作响。   覃德运站在昏暗处,将覃志钊喊过来,问了些方焕的近况。   覃志钊说都好,没有什么异常。   “那将来少爷出国呢?”覃德运问。   覃志钊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怔了片刻,说:“出国念书是好事。”   “我问的是你,你怎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覃志钊静静地想,等方焕哪一天不需要他了,他自然会另谋出路。   覃德运看出来了,“别犟,该灵活就得灵活。”   覃志钊沉默地看向方焕,是一个纤瘦的少年身影,他正托腮撑在栏杆上,单脚踩住栏杆的第二层,整个人微微地弓着,风吹得他短发凌乱,露出白皙的面颊,像在想一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如今该会的,你都会了,不能只满足于帮人开车,做些洒扫服侍的工作,英文学得如何,能跟英国佬正常讲话吗,那些礼仪不懂,我再找人教你。还有财务方面多少要了解些,复杂的数理计算那倒不必管,将来请专业的人做,但你要懂,能看明白账,不能叫人糊弄……”   覃德运说了很多,但覃志钊一句也没听进去,“喂,我同你讲话,听见没有。”   覃志钊回过神来,说:“噢,晓得了。”   原来人人都看得出,方焕已经慢慢长大,再过几年就要成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需要覃志钊,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   覃德运一向点到为止:“多的话我也不讲了,你自己想。”说着,覃德运递了一件外套给覃志钊,是方焕的衣服,“让少爷穿上,小心着凉。”   方焕不知道覃志钊什么时候来的,见他像往常一样帮自己拿衣服,脸上不自觉笑容舒展。两个人就这么静默地站着,什么话都没说。   过了一会儿,方焕忽然问:“有烟吗?”   覃志钊本能地说:“没有。”   “那你还带打火机。”方焕轻轻‘嘁’了一声,他昨天分明在覃志钊的口袋里摸到打火机,父亲当然不允许贴身保镖染上抽烟的习惯,但这并不代表保镖们私底下不抽烟,以前查理还赌马呢。   覃志钊将外套披在方焕肩上,“敬香用的。”   方焕回看他了一眼,好像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除去悠长的汽笛声,轮渡游弋在空旷的海面上,距离岸边还远,有种沉浸的空旷感,很适合谈论私事。   “阿钊。”方焕喊他。   覃志钊侧过脸,在等方焕的下一句,但方焕深呼吸,迟迟没有说出来。   “没事,你说。”覃志钊主动开口。   方焕收回目光,看向甲板边缘,“若要你离开家人长达三四年,每年只回来几周,你肯不肯。”   覃志钊知道他在说什么,态度很平和,“不用为我考虑那么多。”   “那你有心上人吗?”方焕看着他,不容他有丝毫闪躲,这话问得覃志钊确实失语了片刻,但方焕很快又解释:“有心上人就不一样,你耗得起,对方未必愿意。”   爸爸提醒过方焕,要问阿钊自己的意愿,正好他也有一些想知道的事。   覃志钊有点懵,心想现在的孩子已经这么早熟了,他看珍珍这个年纪在操心学业,若有时间便是帮家里做些事,阿忠也是,自从进了网球队,只在这个年龄该做的事,长身体、专心打球。   心上人。   覃志钊对‘心上人’这个三个字没有概念,自然回答不了。   见覃志钊长久地沉默,方焕瞥了他一眼,语气慵懒:“算啦,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轮渡即将到岸,乘客们开始收拾行李,周遭多了些喧闹声,白亚婕在人群中冲方焕挥手,示意他快点过来。方焕拢了拢肩上的衣服,走了一段,觉得身边很空,下意识回头——   周围人行色匆忙,只有覃志钊还站在原地。   你究竟有没有心上人,若有,为什么不着急下船,若没有,为什么站着不动。 第26章 超纲了   黑暗中,覃志钊的脑门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接着就是一句:“呆瓜。”   方焕转过身,只留下一个纤瘦的背影。   覃志钊弯腰拾起卡在甲板缝隙的东西,原来是一粒花生米,轮渡上有卖花生米吗,他想了一会儿,觉得今天记性实在欠佳,好半晌才想起花生米是方焕在老家看猴戏时买的。   方焕在不远处催促他:“快点啦,跟蜗牛一样。”   覃志钊将花生米放进口袋中,加快步伐跟过去。   可能是为出国做准备,方焕每周开始补习英文,陪练的口语老师是英国人,每当下午茶时分,方焕总要招待老师好多茶点。覃志钊不爱甜食,站在门口的时候却在留意托盘上的点心种类——树莓司康,黄桃奶酥,黑巧布丁,好像还有胡萝卜蛋糕。   书房内传来悦耳的笑声,流利的英文穿插其中,偶尔讲到趣事,方焕会发出很轻的‘嗯哼?’声。   好了,接下来当然是英文老师的秀场,什么博闻强识,什么风趣幽默,覃志钊拧眉,简直脑补齐全了,心想不就是甜点,有那么好吃吗。   真的——很——夸张。   若英文临时老师请假,方焕会找秦子煜练习口语,他们年纪差不多,秦子煜虽在普通中学,成绩却异常优异。说起耳濡目染,他当然不及方焕见多识广,好在他学什么都快,一来二去倒能跟方焕打个平手。每当覃忠看着他二人辩论不休,说的还是他都听不太懂的英文,覃忠便唯有感慨的份儿,再加上一句标志性的‘嘿嘿嘿’,逗得一屋子的人哈哈大笑。   三个人趴在桌上看地图,方焕拿着放大镜,用纤细手指点着地图,手腕游弋,三个人的视线随之移动:“我要绕行北极地区。”   秦子煜捧着下巴,声音很轻:“这么远。”   覃忠舔着马迭尔冰棒,顺带咬了一口到嘴里,吐字不清:“有多远。”   “你写信要等一个月。”秦子煜说。   覃忠皱眉,很悲伤地看着方焕:“不许你去。”   方焕沉默地趴在地图上,叫他说得心一软,覃忠当真了,觉得方焕随时都有可能消失,随即将冰棒塞到嘴里,腾出两只手摇方焕的肩膀,方焕被他弄得晃来晃去,“不准你去!”到最后方焕不得不挣扎着转过身体,谁能料冰棒融化的速度比覃忠的眼泪要快,滴得方焕满脸都是。   方焕简直无语到家了。   一旁的秦子煜开始幸灾乐祸,露出久违的笑容。   覃志钊坐在不远处看报纸,这个时间点有味汤粉店内没什么人,店里的伙计不在,邝姐在用石舂捣糖,买来的冰糖块较大,炖汤得用粒状的,空气里回荡着轻微的碾磨声。   电视里播放着TVB连续剧,“哪,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啦!”   少年们声音时高时低,语速快慢不一,又或者拉长声音调侃彼此,有时候掰手腕,相互整蛊,也不知是讲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三个人能笑得前仰后翻。   邝姐情不自禁地笑:“他们三个,好像很有缘。”   覃志钊偏头看了一眼,眼里也带了些笑意。   见他们二人好像在说话,坐在一起俨然像一对夫妻,方焕下意识地用手肘碰了碰秦子煜的,“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秦子煜顺着方焕的视线看过去,神情渐渐严肃起来——覃志钊竟然跟邝姐聊起家常,他的大脑飞速转动,甚至联想到以后覃志钊经常帮助他们姐弟,邝姐一心软,说不定就跟他在一起了!   “喂,跟你说话呢。”方焕又推了他一下。   秦子煜两只眼睛气得圆圆的,说:“要不你赶紧走吧!”你走了,覃志钊自然要走。   方焕说:“我不,我要在这里待着,阿忠好不容易有假回来休息,平日总要打球,累得要死。”   “就是!”覃忠在一旁附和。   秦子煜见着覃忠维护方焕就来气,“我和他,你选一个做朋友。”   覃忠说:“你神经,要我说,把他俩扔出去。”   这话逗得方焕哈哈大笑,直夸覃忠简直好样的。   秦子煜向来开不得玩笑,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到最后憋了一肚子坐回去,一个人闷着不说话,不知想些什么。方焕见况在他耳旁悄声说了一句:“我有一个办法。”   接着,覃忠看见方焕跟秦子煜两个人嘀咕了半天。   秦子煜白了他一眼:“这种损事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去有什么用,他又不买我的账,若是你挺身而出,效果肯定不同,邝姐脸上挂不住,阿钊自然知难而退。”方焕耸了耸秦子煜的肩膀,馊主意一大堆:“虽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我敢打赌,肯定断绝了他们可能。”   覃忠没听明白:“你们俩在说什么啊。”   秦子煜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我才不!要说你说,我可说不出口,丢死人了。”   方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从书包里拿出两张歌剧票,推到秦子煜面前:“周五晚上7:00,你不去,他们就去了哦——”   眼看秦子煜要撕票,谁知方焕反应更快,直接将票交到覃忠手上:“阿忠做裁判,你想好了找阿忠拿票,若你不去,直接送邝姐了,她每天那么忙,难得有空放松一下。”   这句话覃忠总算听懂了,拍着胸脯说好,充满了正义。   老式挂钟敲响了四下,店里开始有客人了,覃志钊起身,准备带方焕和阿忠回去,临走前还跟邝接客气了几句。邝姐笑容温和,“常来店里玩。”   方焕今天背了个休闲包,里面装了他的地图和地球仪,覃忠则背着网球拍,两个人冲秦子煜挥手告别。   秦子煜‘嘁’一声,一溜烟消失在门口。   方焕说他肯定躲起来生气了。   “有歌剧看还生气。”覃忠觉得秦子煜简直不可理喻,他要打好多球才能出来放风。   方焕疾步向前,趁着覃志钊去取车,“阿忠,借你球拍用用。”   “要球拍干嘛,”覃忠取出网球拍,方焕看得出来他训练得很用心,球拍手柄处都握出轻微的使用痕迹。   夕阳下,覃志钊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车库入口。   方焕迅速地挥起球拍,对准覃志钊的影子一通乱拍乱打,动作结束后,还非要学李小龙的动作,虽然学得四不像,却极大宣泄了情绪。   ‘滴、滴——’覃志钊放下车窗,探头看向方焕,不知他对着空气舞什么舞。   鸣笛声从他们身后传来,方焕赶紧将球拍推给覃忠:“拿着拿着。”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覃忠对着方焕翻白眼:“浪费球拍。”   “怎么浪费。”方焕猫着腰进了车子,还腾出位置给覃忠。   覃忠一边装好球拍,一边说:“你不懂,这是世界冠军的球拍。”   驾驶室的覃志钊难得笑了,“阿忠,有志气。”   覃忠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   等待总是格外漫长,方焕从来没有这样期待周五的到来,原本他只想赶个准点,瞧一瞧话剧院门口来的究竟是谁。谁知他今天放学早了,而覃志钊的车老早就停在学校外。   他躲在花丛中给秦子煜打电话,是店里的伙计接的,说不知道子煜去哪里了,只说今天要晚点回家。   晚点回家?方焕的心跳顿时慢了半拍,那就是秦子煜同意按计划进行。   现在是五点整,如果覃志钊这个时间点送他回家,再赶往话剧院肯定有点来不及,方焕想了想,还是决定找个说辞,说自己要去同学家做作业,晚一点再来接他回家,这样覃志钊就能去赴约了。   覃志钊站在不远处,时不时看表,还往学校的方向望。   方焕沿着花丛内侧奔走,生怕覃志钊发现自己,谁知没走多远,忽然撞见覃志钊走过来,前面就是花坛尽头,逃都逃不掉,他的身影越来越近,还伴着一个陌生而甜腻的声音:“阿钊——”   下一秒,覃志钊被对方推向花丛中。   方焕的心‘突’得跳到嗓子眼儿,太阳穴一扯一扯的,他看得很清楚,一只雪白纤细的手腕探过来,准确无误地往覃志钊裤裆摸了一把。   还能这样。方焕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真是个勇士。   草丛中无人说话,却听得出动静,覃志钊多半是不愿意,女的觉得自讨没趣,临走还说了他几句。   过了一会儿,方焕终于回过神来——   天杀的,这都从哪儿冒出来的陈咬金!超纲了!   --------------------   笑死,方焕OS:我还没摸呢! 第27章 羞赧感   手机震了震,是条简讯:他来了没有。   发件人是个陌生号码,如果不出意外,肯定是秦子煜。   方焕赶紧回复:快了,你再等一下。   四周恢复安静,隐约有轻微的鸣笛声,方焕刚放回手机,一抬眼便撞见覃志钊,再看看四周,摩登女郎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难怪覃志钊还能毫无波澜:“走吧。”   车子就停在对面,覃志钊像往常一样转身,听见身后没有动静,他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方焕也盯着他,往花丛方向瞟了一眼,眼里分明闪过一阵不甘,很快又被其他情绪挡下去,甚至还语气轻快地说:“我今天要去同学家做作业,你九点再来接我。”   正说着,不远处走来一个少年,校服和方焕一样,揽住方焕的肩膀,两个人很是亲密。方焕叫他杰纳森,两个人有说有笑,说到课业的事,临走前,杰纳森朝方焕打了个响指:“等你哦,写完看球!”   方焕没有解释,只双手环胸,还偏了偏头,一副‘看吧’,我没说谎的表情。   初秋过后,香港有降温迹象,只是没那快冷下来,天气仍有余热。可能今天有活动,方焕上身穿白色衬衣,套了件深蓝色马甲,心口处卡着校徽,下身却穿着五分裤,露出白皙的小腿,由于瘦的缘故,显得膝盖处裤管空空的,脚上穿着不知什么鞋子,反正不是学习统一要求的皮鞋。   覃志钊没说话,目光停在方焕的脚踝处。   沉默持续了片刻,方焕的心脏开始乱蹦。   每当覃志钊沉默,他总在怀疑自己演技拙劣,根本就没办法骗过覃志钊,等他想好下一句要说什么,覃志钊却朝他走近了几步,蹲在他面前。   “你快起来啦!” 方焕扒拉着覃志钊,街上那么多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方焕在欺负他。   很快,脚踝处传来轻微的拉扯感,再低头,方焕看得很清楚,覃志钊在帮他系鞋带。他系得很耐心,先是松了松鞋舌,再调整鞋带,不知用了什么系法,指尖交叉,一个蝴蝶便系好了。可能是担心鞋带再次松开,覃志钊将系好的结绕进绑好的鞋带里,另一只脚也这样系。   这回方焕不说话了,心间莫名燃起某种羞赧,可这羞赧又属为数不多的骄傲,他离不开,又放不下,真想一脚踹开覃志钊,谁叫他害自己热一阵冷一阵,浑身不自在,懊恼又紧张。   啊!真的好烦。烦死啦。   覃志钊想问他那条长裤呢,鞋子哪里去了,又懒得说教,只伸了伸手,叫交出书包。   方焕心跳剧烈,思忖了片刻还是将书包递过去。   天色尚未暗下来,路灯像往常一样亮起,地面上斜印着两道影子,高大的那个西装革履,手里拎着书包,好像在检查什么。旁边紧挨着一个纤瘦的影子,矮他一个头,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裤子倒是没扔,整齐叠好,卷起来放在书包的侧面,鞋子可能放在学校了吧,覃志钊想。现在当然不比从前,无须对方焕寸步不离,覃志钊思考了片刻:“地址发我。”   “啊?”方焕怔了怔,“什么地址。”   覃志钊不说话。   方焕回过神来,挠了挠了头脑勺:“你说杰纳森吗?”   覃志钊点了点头。   杰纳森的司机已经到了,杰纳森在不远处冲方焕招手,示意他快点。   方焕担心覃志钊找不到,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飞快写着什么,最后塞到覃志钊手里:“不许催哦,等我跟你打电话,今天周五,要晚一点回家。”   话刚落音,方焕跑得飞快,扔下一个背影给覃志钊,随着汽车启动,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   覃志钊攥紧纸条,放在口袋里,很快也上了车,出发前接了个电话,车子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走。   方焕跟杰纳森坐在一起,杰纳森说:“搞什么鬼哦,今晚又没有比赛,叫我跟你一同撒谎。”   “哎呀,帮帮忙嘛,我帮你还少吗,抄我那么多作业——”   “喂!”杰纳森不高兴了,用眼神暗示方焕少说私事,还朝司机看了,方焕神秘地笑了笑,保不齐这位司机也是家里的眼线,不过不碍事:“阿伯,跟上前面那辆车。”   车子加速前进,方焕又说:“别跟那么近。”   “事多。”杰纳森冲他翻白眼。   国际中学距离话剧院有点远,中途隔了诸多红绿灯,方焕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在覃志钊后面。   路上杰纳森在一旁玩游戏机,车子起停之间,一耸一耸的,杰纳森好几次输在同一关卡,屏幕不断闪烁着‘game over’,惹得杰纳森抱怨不断。方焕说等今天事情结束后,陪他好好打游戏,杰纳森才收住抱怨,并耐着性子陪方焕等,但每当问方焕在等什么,方焕就不说话了。   车子停在话剧院门口,这个时间点正是观剧的高峰期,门口不许停车。   方焕率先下了车,又觉得书包碍事,将书包扔给杰纳森,杰纳森配合地接住,还让司机往停车场开,从车窗探身嘱咐:“等下来找我们。”   “OK!”很快,方焕消失在人群中。   秦子煜没有手机,要想联系到他当然没那么容易,方焕只得顺着巨幅海报找,除去聚集的观众,并未看见秦子煜的身影,直到方焕快要放弃了,终于在最后一幅海报背后瞧见一个熟悉身影。   方焕猫着腰走过去,拍了他一下:“Hey!”   秦子煜吓得肩膀一抖,瞧见是方焕又放下警惕,两个人躲在海报后面,朝某个方向望过去。   “你往那边去一点。”方焕说。   秦子煜挪了挪位置。   “再挪一点。”   秦子煜没好气地说:“再挪就出去了。”   方焕说:“我也是啊,很明显他们能看到我。”   海报虽是巨幅,却是窄长型,实在容不下两个人,到最后没有办法,方焕和秦子煜只得紧紧地挨在一起,两个人你嫌弃我,我嫌弃你,但谁都没有轻举妄动,因为今天的主角之一覃志钊到场了。   方焕小声问:“票给他了吗?”   秦子煜往外瞄了一眼,又退回来:“什么票。”   “话剧票,你个呆头!”方焕瞪着他。   秦子煜没有生气,胜券在握的样子:“有一张在我这里。”   “我叫你给覃志钊,你拿着做什么。”   两人出现轻微的争执,正说着,二号主角来了,是邝姐,方焕推了秦子煜一下:“等下就得露馅儿。”覃志钊那么聪明,把事情串起来一想,肯定会猜到是他们几个在捣鬼。   秦子煜却说:“如果有票,现在岂不是进场了?”   方焕怔了怔,果然,口袋里的手机在响,是覃志钊,肯定会问他在哪里,票又是怎么回事。   “接啊。”秦子煜推了推他。   方焕看着秦子煜,瞬间反应过来了:“那个女的是不是你找来的?”   “哪个女的?”秦子煜好像没太明白。   方焕越想越生气:“穿旗袍的,腕上带了个镯子,长什么样我没看清,反正她……”说到这里,方焕渐渐开不口了:“她——”   “她怎样?关我什么事。”   方焕说:“就是你找她来的!”等覃志钊反应过来,这件事肯定要方焕背锅。   秦子煜同样据理力争:“你给我挖坑,还不许我给你挖坑了?”   是了,方焕跟秦子煜很难单独和平共处,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目标,都不希望覃志钊和邝姐有任何可能。但成年人的事岂是他们几个少年能干预的,上回方焕出了馊主意,不过是想借着看话剧,由秦子煜出面表达反对,他出面最好,他跟邝姐相依为命,只要他不同意,邝姐也没办法。   秦子煜是个有主意的,岂会任由方焕摆布,做戏做全套,既然邝姐接受了赴约,说明她还没有死心。让她看看覃志钊是个什么人就罢了,谁承想覃志钊就这么果决脱身,片叶不沾身。   现在好了,双方摊开底牌,方焕觉得没劲极了:“我不玩儿了!”   说着,他收好手机就要走,却叫秦子煜拽住:“事情还没完。”两个人在海报背后你推我搡。   联系不上方焕,覃志钊去了售票厅,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手里多了两张票。   秦子煜悄悄盯着不远处,估计现购的票次时间得往后延一些,覃志钊和邝姐坐在一旁的座椅上等,周围还有小卖部,卖热狗,卖气球。方焕看得清楚,覃志钊买了两瓶汽水,这下好了,真成了约会了!   方焕竭力掰开秦子煜的手,秦子煜却牢牢地按住他,“再等一下。”   “你松开!”再不松开,方焕要咬人了。   第二场次陆续开始检票,覃志钊和邝姐起身,两个人往检票口走。   眼看他二人即将入场,方焕的嘴叫秦子煜捂住,方焕使出全身力气要挣扎开来,忽觉肩头一轻,呼吸也忽然顺畅,整个海报摇摇欲拽,眼看着要倾倒,方焕下意识地撑住海报支架。   再看向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话剧院门口响起喧闹的音乐,像是散场和入场交接的奏乐,方焕什么都没听见,只看见秦子煜的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邝姐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看向覃志钊,覃志钊则是面色沉沉,攥紧手中的票。   音乐声终于止住,观众们已陆续进场。   邝姐要带秦子煜回家,覃志钊却问:“就你一个人吗?”   方焕心里一紧,刚要换只手撑住海报,忽得脚下一滑,整张海报叮铃哐啷倒了下来。 第28章 你小人   海报倒是不重,但坍塌式地压在身上,让方焕觉得自己像万圣节的无脸鬼。   从缝隙处能看见大理石砖面,接着,面前停着覃志钊的皮鞋。   方焕从未觉得一秒钟这样漫长。   要说些什么,说‘Hi阿钊’,说‘别去约会了吧,我不喜欢你跟其他人约会’,还是‘抱歉今天骗你,我作业还没做完’,又或者‘汽水只能跟我一起喝’。   在方焕纠结于用何说辞时,覃志钊移开脚步,又过了一会儿,周围再听不到什么动静。方焕推开海报,面前豁然开朗,话剧门口灯光闪烁,三五个卖花的商贩在不远处吆喝,再看看检票入口处,已经不见他们三人的身影。   “Anson!”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杰纳森。   他们在学校里相互喊英文名,方焕下意识应了一声,在话剧院工作人员赶来之前,他将海报重新扶起,方才逃难似的奔向杰纳森。   一路上杰纳森跟方焕说话,方焕也无心应答。   到了杰纳森家里,两个人在二楼做作业,杰纳森的妈妈敲门进来,给他们送了些水果,还问方焕要不要吃甜点。方焕连连说不用,还说谢谢阿姨。   书房门重新合上,杰纳森撇撇嘴,问方焕什么时候这么礼貌了。   杰纳森说他以前可是向来无法无天,看谁不顺眼,谁就要倒霉。   方焕简直无语:“拜托,那都是几年前的事,念经一样,究竟要说几回——”   “也就三年前,”杰纳森吃了一片菠萝片,恰好方焕问他酸不酸,杰纳森塞了一块到嘴里:“很甜。”   方焕也跟着吃了一片,酸得直皱眉。   杰纳森也酸得眉毛飞起,还不忘‘哈哈哈’笑个不停。   他们坐在矮桌旁,稍一后仰就能躺在地毯上,方焕不知怎么了,捂着眼睛还在说好酸。   起初方焕还说‘杰纳森你烦死啦!’可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不对劲,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虾仁,把杰纳森吓了一跳,连忙去掰他的手,“是不是过敏了?”   “不要你看我。”方焕呜咽着说。   杰纳森是个直性子,越是这样,越要弄个清楚。   推搡之间,杰纳森终于推开方焕的手,他看见一双潮湿的眼睛,正望着天花板发呆,眼泪像珍珠一样掉下来,砸在地毯,融化进每缕纤维中。   “怎么了?”杰纳森十分懊恼,“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不就是让你陪我打盘游戏吗,不打了、不打了,真是的——”   方焕用抱枕挡住眼睛,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不关你的事。”   杰纳森凑近了问:“那是为什么?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替你治他!”   方焕顿时破涕为笑,心情好了很多。要揍谁,揍秦子煜吗,看当时的场面,虽不知秦子煜说了什么,气氛明显变僵硬,僵硬到邝姐需要带秦子煜才能化解。还是揍覃志钊,方焕深呼一口气,想起覃志钊临走前明明已经找到他,却没有上前拆穿他。   想到这里,方焕觉得很自责,怪自己为什么要捉弄覃志钊,他擦了擦面颊,还吃下许多蜜饯,像是给自己加油打气,对杰纳森说:“你揍我吧。”   “神经。”杰纳森不打算理他,反正方焕现在已经不哭了   两个人今天难得做了一会儿作业,方焕还陪杰纳森打了好几盘游戏,另送给他好几套新的。   到了夜里九点,覃志钊的车准时停在杰纳森家楼下。   方焕慢吞吞地收拾书包,问杰纳森今晚能不能收留自己。   杰纳森的妈妈温柔地笑了笑,问他是不是跟家里吵架了,还讲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方焕想想也是,无论怎样,阿钊都会原谅自己的,对吧。   就这样,杰纳森一家人送方焕到门口,这时候覃志钊已经下车,站在不远处朝杰纳森的父母欠身问好,见方焕出来,他先上前接过书包,等方焕上了车,才轻轻合上车门,最后绕到驾驶室。   车子驶出杰纳森的住宅区前,门口的保安朝来往车辆敬礼。   覃志钊抬起右臂,短暂地回应了一下。   方焕坐在后排,想起杰纳森说自己不知何时变得礼貌,如果三年前他尚在‘为非作歹’,那一定是覃志钊无声地陪在他身边,影响了他许多。   车子驶在沥青路平稳,轮胎碾压地面时,能听见温吞的摩擦声,偶有转弯,方焕也随着车身一同挪动。覃志钊大约是察觉到了,转弯时有意识开得很慢,方焕在这种平稳的速度下,倦意来袭。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住了,周边顿时变得安静。   安全带弹出卡扣,发出清脆的声音,方焕睁开眼:“到了吗。”   覃志钊回过头:“到了。”果然,已经到了家门口。   方焕懒在车里不想动,睡眠极大缓和了情绪,他的歉疚像手帕上的泪痕,现在已经被风吹干,只剩下盐分干在手帕上,不如从前柔软,摸起来还有僵硬。   也是这时候方焕才有勇气面对:“今天……”   空气坠入无限沉默,覃志钊似乎很平静,平静到没怎么当回事。   方焕不甘心:“你看见我了吗。”   覃志钊反问:“什么。”   方焕没有勇气继续往下问,只好拽上书包,准备回家。   下车前,覃志钊补充了一句:“阿波,下回我们不去有味汤粉了。”他说这句话时有些艰难,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却又不得不说的艰难。   方焕绕到驾驶室,有些纳闷,探身道:“我又没说不去。”   覃志钊的双手还放在方向盘上,认真想了想,抬起眸,迎上方焕的目光:“以前我以为是你喜欢,今天觉得你和杰纳森一起玩,更合适。”   的确,杰纳森跟方焕家境相仿,家里也是做贸易的,叔伯辈还有人在政界当值,论学习,论玩乐,他们都有更多共同语言,不像今天,方焕被秦子煜留在原地,无论他上不上前,都难以抵消这种尴尬。   更何况他在车库里,看到了杰纳森家里的车。   这当然不是怪谁,每个人立场不同,若覃志钊是秦子煜,恐怕更抗拒自己和方焕的存在,只是他之前没有注意到这一层。   至于秦子煜编得那些理由,覃志钊一概没放在心上。   方焕一听就觉得不对劲:“秦子煜跟你说了什么?”   覃志钊沉默,似乎不打算回答。   “我问你呢。”方焕单手握在车窗上,怒气如同指尖上的潮意,不一会儿就留下斑斑点点的手印。   覃志钊取下车钥匙,不答反问:“重要吗。”重要的是你今天有没有受伤。   如果不是杰纳森今天也在场,他肯定会直接把方焕带回去。   方焕说:“当然重要!”   覃志钊还是纹丝不动。   看样子是铁了心不说吧,方焕拽紧书包:“好,你不说,反正我有的是办法。”说完,方焕疾步推开大门,一楼大厅的灯骤亮,再往上,二楼的灯也逐一亮起,像极了方焕此刻的迁怒。   覃志钊揉了揉眉心,目送方焕消失在视线中。   话剧院的事只有他们三人知道,覃志钊不肯讲,秦子煜最近又不接电话,邝姐相当于半个长辈,自然问不出什么,就算有,多半也是些场面话。   不过事情也确实在往期望的方向发展,覃志钊跟邝姐几乎不来往。就算偶尔因着覃忠来店里的缘故,邝姐也不会再多注意覃志钊半分。就连秦子煜碰见方焕也装作不认识。   方焕越想越气,怎么好像他才是罪魁祸首,破坏了大家的关系。   偏偏他又认死理,非要找秦子煜说清楚不可。   秦子煜就读于一间香港公立中学,为了找他,方焕今天特意搭了巴士,在学校附近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未见秦子煜出来。方焕闲得无聊,取下身上的校徽胸针,混进人群。   这间学校委实不算大,两栋教学楼,操场就在后边,塑胶跑道有些老化,上面跑着三五个学生,还有人在操场中间扔铅球。铅球,方焕爬上双杠,摇晃动着双腿,觉得很奇怪,他们学校一向是打垒球,从未见谁扔铅球。   正胡思乱想着,教学楼侧面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白衬衫,黑色长裤,胸前挂了个挎包,手里拿着一叠试卷,正脚下匆忙地奔向哪里。   “秦子煜——”方焕从双杠上跳下来,一不小心崴到脚,好在感觉不是很严重。   方焕拨开人群:“让让,麻烦让让。”   人群逐渐散开,方焕顾不上脚踝不适,竭力追上秦子煜。   但秦子煜走得实在太快,他先去了一楼的物理办公室,在里面呆了不到一分钟便出来了。   学校虽小,却有不少近道,秦子煜从包里找出钥匙,看样子要去取自行车,一遁入黑暗中,方焕便找不着他了。方焕摸黑向前,终于看见车棚方向有亮光,谁轻踢了自行车一下,接着,齿轮咬合链条的声音响在空气里。   秦子煜要走了。   方焕回头看了看,那里好像有一条路,通往学校大门。   他飞快地往身后奔跑,终于赶在自行车冲过来之前,拦住秦子煜的去路:“秦子煜!”   秦子煜显然一怔,没料到方焕会找到这里来,但很快,自尊心又令他格外的倔强,让他连话都懒得跟方焕讲一句。   方焕从来没对谁这样有耐心,见他这般冷漠,一下子就火大了:“你究竟跟阿钊说什么?”   前方人行道是红灯,挡住了秦子煜的去路,他回过头,脸上带着薄薄的寒意和倔强,“你是不是想问我姐姐为什么不跟他往来了?”   方焕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是捣乱,也不必把关系弄得如此僵硬。   路灯‘嘀嗒嘀嗒’响着,开始倒计时,秦子煜笑了笑:“我提前一天给他写了封情书,隔天傍晚当着我姐姐的面再说一遍,你说他们还能来往吗?”   方焕冲上去,拽住秦子煜的衣领:“你疯啦?”   秦子煜骑在车上,没有长辈在的时候,他决然不像那个孱弱的少年,反倒显得倔强,“我才没那么傻,落款人是你——”自他们在香蕉林商量这件事,秦子煜就想怎么才能彻底了结。   方焕脑子突然一懵,但反应很快:“你小人!”   秦子煜才不肯认账,绿灯亮起,他下一踩,连人带车冲进人群,他的声音响在夜空中,有几分松快:“不过他没看完就把信撕了,还骂了我一顿,叫我好好念书,还有,”他终于停下来,“他说他不喜欢男人。”   最后一句话重重地坠在方焕心里。   他一路追赶秦子煜至此,奔跑时忘了脚踝不适,现在再挪动脚步,发现脚痛得快要裂开。   焦灼,夜风,疼痛,以及不断闪烁着红绿灯,这一切都在提醒方焕‘茫然’两个字。   手机在震,是覃志钊打来的电话,方焕看着屏幕,犹豫着要不要接。   --------------------   方焕:我可谢谢你,表白我自己会 第29章 good luck   十来分钟后,覃志钊将车停在马路对面。   这个地方靠近十字路口,又临近中学,碰见晚高峰下班的又或是成群结队的学生,路面如潮水般拥挤,别说停在附近,就是想开过来都难。   穿过人群,覃志钊从缝隙中瞧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埋头蹲在地上,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不接电话。”覃志钊只到收地址,也还好方焕回了简讯,若连条消息都不发,恐怕报警才能令他安心。   方焕抬起头,脸上不知是汗渍还是泪水,像是写着大写加粗的不开心。   覃志钊没有多问,像往常一样伸出手:“走吧。”   方焕蹲在地上不动,说:“我脚崴了。”   覃志钊顿时皱眉,要检查他的伤势,谁料方焕执拗无比,不要碰,也不要背。   路灯重新亮起,覃志钊跟在方焕后面,看着他一瘸一瘸地走路,心情沉重。   到最后覃志钊实在看不下去,大手一揽,像拎巨型玩偶一样把他夹在臂弯处,方焕对着他又拍又打,“放开我——”惹得周围人纷纷看向他们,还以为是当众绑架。   覃志钊只好将方焕放下来,趁他还没挪开脚步,手腕收了收,直接将他背起来。   影子一大一小,交叠在一起,像交错相逢的山峰。   起初方焕还挣扎来着,但不管他怎么尖叫,覃志钊都岿然不动,搂住他的手臂甚至越收越紧。关切像雾霾一样压下来,是覃志钊衬衣领口的温热剃须水气息,方焕有种窒息般的安全感。   上了车,覃志钊将书包放在副驾驶室,让方焕坐后座,尽量伸直腿,别在碰到痛处。   方焕沉默地接受,很快,车身移动,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去哪里?”方焕趴在车窗上问。   覃志钊脸色看起来有些沉重:“医院。”   “不要去医院!”方焕像是受到刺激,忽然抬高声音。他才不要去医院,去了医院,父母肯定会知道前因后果,还要批评他今天早放学。   覃志钊周身带着不容商讨的压迫感:“不去医院你就等着瘸。”他看得很清楚,方焕的脚踝已经红肿不堪,疼到不能沾地,轻则韧带损伤,重则骨折。   “瘸死算了。”方焕躺在后座上,语气简直是破罐子破摔,不知是想起秦子煜那句‘他不喜欢男人’,还是憎恨自己是男人,不,是憎恨自己还没有成为男人,只是一个孱弱的少年。更恨自己跟他隔着年纪,在他眼里,自己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小孩心性。   原本心里有许多委屈,可是见到覃志钊,哪怕现在还臭着脸,非要拎他去医院,方焕心里的洞像是被堵住,牢不牢实他不知道,至少没那么难受了。   没过多久,车子开到医院。   下车的时候,覃志钊将方焕抱起,平放在担架上。   头顶是冷白的光线,覃志钊的脸一直近在眼前,车轮在耳旁滚动,方焕听见他在回答护士的问题——几时受得伤,是为什么受得伤,是家属吗。   覃志钊答:是。   “麻烦这边缴费。”另一个护士提醒道。   再往前覃志钊就进不去了,冰蓝色的遮帘‘唰’得合上,像按下覃志钊心间的暂停键。很快,他回过神来,从钱夹中取出身份证、现金,有条不紊地替方焕挂号缴费。   期间他还接了好几个电话,是方先生,覃志钊如实回答,“还在等CT结果。”   “好的,会尽早回家。”   半小时后,有护士出来:“方焕家属?方——”   覃志钊立刻站起身,听见护士继续讲:“轻微骨折,需要打石膏。”   “严重吗?”覃志钊问。   护士看着病历本,用中性笔飞快地书写,像是见怪不怪:“还好啦,年轻人磕磕碰碰总是有的。”   覃志钊松了一口气,跟着护士一同进病房看方焕。   由于是急诊,还有其他人在病房,床位与床位之间隔着帘子,方焕的病床在靠近门的位置。   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医用器具,碘伏放在最上面一层,一同放置的还有冰冷到反光的镊子。   方焕想直起身来看个究竟,却被护士姐姐喊道:“躺着吧。”   覃志钊站在方焕身旁,影子落在方焕身上,下意识挡住他的眼睛,说:“别紧张,打个石膏。”   不说还好,一说方焕更加难过:“阿钊……我是不是没有腿了,啊不要!”他哭得好伤心,一抽一抽地,覃志钊哭笑不得,解释道:“是打石膏,不是锯腿。”   “你才锯腿呢!”方焕对着他又掐又打。   直到脚上传一阵冰凉,好像是冷敷,又涂了一层什么,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增重,直到完全固定住整个脚踝,方焕终于收住哭声。可是拽住覃志钊的手还没有松开,将他的西服捏得皱巴巴的,覃志钊就这么半蹲在方焕面前,动也不动。   回到家已是后半夜,陈家亮医生也在,看了覃志钊带回来的病例,低声跟方先生解释,方先生的脸色逐渐舒缓,还嘱咐覃志钊平时要对方焕看紧点,至少在出国前。   出国。覃志钊的太阳穴跳了跳。   “休息吧,”方先生朝管家招手,示意早点关灯,“家亮留在家里,明早再看看阿焕的伤势。”   就这样,众人散开,覃志钊擦了擦额前的汗,朝大门方向走去。   灯光熄灭之前,覃志钊听见一阵很轻的磕碰声,像是在敲木门,转过身一看,是方焕的姆妈袁嫂在敲楼梯扶手,一个聋哑人,正在用手语比划着什么。   覃志钊能看懂一些,袁嫂让他留步。   接着,袁嫂朝楼上的方向看去,是让他去看方焕。   管家关了吊灯,整栋楼只剩下廊灯发出微弱的光芒,覃志钊陷入黑暗中,凝视着二楼朝南的方向,那里还开着暖光。也不知道阿焕有没有睡,脚上还疼吗,医生说会痛几天,如果走路不舒服,带个拐棍就好了。拐棍,方焕这样争强好胜,才不稀罕拐棍,肯定要扔得远远的。   还好天黑,覃志钊兀自笑了笑。   ‘笃、笃、笃——’   敲响声再次响起,袁嫂朝覃志钊点了点头,示意他快点上来。   覃志钊敛住眉眼,喉结动了动,步伐沉稳地跟了上去。   卧室亮着一盏台灯,床幔放了下来,方焕躺在床上,纤细的手臂伸出床幔,手心里还捏着一团纱布,像是陈医生给他擦手用的,他倒不肯扔,非要捏在手里才觉得有安全感。   空气里有轻微的摩挲声,是皮鞋踩在地毯的轻踏声,袁嫂搬了个单人椅过来,覃志钊就近坐下,听见方焕发出很轻的声音:“阿钊。”   “欸。”覃志钊应声,连忙起身,靠近了一些。   方焕睁开眼,眼睛湿漉漉的,偏头看向他:“你过来。”   覃志钊眉眼恭顺:“已经过来了。”   他虽挨得很近,始终觉得自己身上灰尘大,不想挨着方焕的床。   方焕不想勉强他,两个人就这么近距离地待着,谁也没有说话,空气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天花板倒映着两个影子,其实方焕想问很多,比如覃志钊有没有看到落款,秦子煜究竟是怎么说的,他始终不信秦子煜会背刺自己,有可能自己有时候是很难相处吧,子煜心气那么高,气到他也是难免的。算了。不同秦子煜计较,谁叫我大人有大量,方焕这么安慰自己。   可是想想也很气,凭什么自己没说出口的话,炸成一个响炮,再说就没有意思了。   而覃志钊,方焕侧过脸看他,仍不近不远地待在自己身旁,坚实、笃定、眉眼沉重像是在自责,他是很忠实,是很好,但他们之间更像是主仆之情。   多的还有吗。   方焕喊了他一声:“阿钊。”   覃志钊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眉峰舒展了些,却不敢看方焕,短暂地瞧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也是那短暂的一眼,方焕感受到某种压抑,是他这个年龄看不懂的东西。   像他吞咽时的动作,伴随着喉结滚动,全都吞下了去,再对视时,已恢复往日的平静。   为了打破沉默,方焕率先开口:“去把我的马克笔拿来,书架第二层。”   覃志钊起身,走到书架前,问:“要什么颜色。”   方焕说:“黑的。”   覃志钊将笔递给他,问他要笔做什么。   “做纪念啊,”方焕取出笔套,稍微坐起身,想俯身在脚上的石膏写什么,却发现自己有点够不着,覃志钊说:“我来吧。”   “写什么?”覃志钊问。   方焕想了想说:“写‘good luck’吧,我可不希望瘸。”   这个时候他说话又很像大人,带着淡淡的平静和无所谓,覃志钊书写着,很快就扣上笔,“好了。”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方焕仔细看了看,皱眉道:“怎么跟我说的不一样?连写这么严重,写的都是些什么呀。”   覃志钊似乎不打算同他辩论,收拾了床头柜上的杂物,还将单人椅还原,“晚安。”   “不要晚安。”方焕抗议,“不许关灯,我还没看清楚呢。”   床幔轻微抖动着,晃动着温吞的光线,是覃志钊在整理床幔。这纱很薄,是夏季用于防蚊的,还很透气,下一秒,卧室陷入黑暗,覃志钊的脚步慢慢踱出门外。   夜里很晚的时候,方焕实在睡不着,喊醒了姆妈,特意拿了手电筒看。   方焕辨认得很仔细,石膏上写着‘Always good luck’。   受伤这段时间,除去必要的出行,方焕多半都待在家里,有时候需配合去办理签证,还有明年入学的相关申请,英文老师来得也比原先频繁。   听说家里对覃志钊多了一些安排,让接触财务方面的事情,方家事情多,他之前没接触过,上手自然没那么快,还另报了课程专门学习。覃志钊在一众保镖中颇有威信,如今也有自己的跟班,这不,周五顶值的年轻人叫徐从龙,说钊哥抽不开身,临时过来接方焕。   方焕杵着拐杖,两只眼睛简直要翻到天上去了。   当天晚上,徐从龙回来跟覃志钊抱怨:“钊哥,这差事我干不来,吃菠萝包要夹流心蛋,鞋带不能系太紧,太松也不行,扶不能扶,还得跟着,跟着还嫌我碍事,车子开快了说晕车,开慢了数落我是乌龟,我真的——真是尽力了,你都不知道他有多挑剔,钊哥,这差事狗都不干!”   话没说完,徐从龙后脑勺挨了一巴掌,覃志钊气定神闲:“你骂谁?”   --------------------   呜呜呜超爱的CP,啵啵啵啵 第30章 有何错   十一月下旬,方焕拆了石膏,行走如常。   天气难得晴朗,方先生约故友打高尔夫,顺便饮茶,问方焕要不要一同前去,方焕觉得老年人才爱高尔夫,自己才不要去。方先生仿佛记起什么,随口问道:“阿钊是不是高尔夫打得不错。”   瞿伯说还行,上回陪着客户打了几个小时,尾款当天晚上就到账了。   方先生放下报纸,取下眼镜,语气轻松:“阿焕,借你阿钊用用,傍晚还你。”   结果方焕跟着去了高尔夫球场,只是今天开车的人是瞿伯,覃志钊坐在副驾驶室,他和父亲坐在后排。一路上方先生问覃志钊新接手的事做得怎么样,还适应吗。   覃志钊侧过身,语气恭谨,答‘都好’。   就知道帮爸爸做事,对我一点都不上心,方焕在心里嘀咕。   其实覃志钊有从后视镜中打量方焕,恰好视线相撞,方焕的脸颊‘刷’得一下就红了,绝不肯再看向前方,望着车窗一闪而过的风景发呆。   进了球场,一行人搭乘电平车继续往前。太阳升起,空气里氤氲着些许水汽,草地虽不如夏季碧绿绵延,却泛着一层温吞的浅杏色,远处湖心随着地势起伏,让人倍觉安宁。有方先生在场,方焕当然乖巧,先是观摩长辈们切磋了一会儿,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才唤球童过来,准备练手。   方先生同故友坐在遮阳伞下休息,见覃志钊仍在身旁,抬了抬手:“去看看阿焕。”   覃志钊点头,朝方焕走过去。   方焕今天穿了件白色长袖,外面套着黑马甲,胸前还有两个休闲口袋,马甲是收腰样式,显得人十分利落,下身是条浅灰休闲裤,很适合今天这样的运动场合。   光线有些刺眼,方焕大半张脸遮在棒球帽下,从覃志钊这个角度,能看见他双手握杆,膝和髋微屈。随着双臂向身体内侧翻转,上杆,触球,一个白色圆点瞬间抛向半空,直至送完杆,方焕仍看向地面,等了片刻才抬头看球。   过了一会儿,球童在不远处朝他招手,好像在说得分不错。   就这样,他们边走边寻找合适的地势发球,不知不觉间竟离方先生有些远,有覃志钊在旁,球童没有近身指导方焕打球,常候在几百米远的地方。   球场开阔,周围环绕的丛林同样高大茂盛,有飞鸟踩踏枝丫,三五只鸟轻轻鸣叫,像是在嬉戏玩耍,偶有几只飞在半空,张开灰白色的翅膀,腹部羽毛格外洁白,方焕仰头看了一眼,好像是黑翅鸢。   除了风声和树林沐阳,天地万物间,好像只剩方焕和覃志钊。   方焕瞄准脚下的球,用寻常的语气说道:“阿钊,跟我去英国吧。”   ‘嗖’得一下,白球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覃志钊像是没反应过来,“嗯?”   方焕收住球杆,单手撑在球杆上,两脚踝相靠,站姿放松。也许是没等到想要的回复,他侧过脸,看向覃志钊。   覃志钊忽然怔了怔,或许是方焕此刻神情认真,又或许是他还没摘下墨镜,镜片与白棒球帽形成鲜明对比,嘴唇柔软而呈现淡粉,脖颈处喉结在动,这些,都像是西梅早熟,出卖方焕的英俊。   ——跟我去英国吧。   一句自上而下的邀请,是通往上流社会的入场券,更是小主人对他深深的眷恋。   覃志钊敛住眉眼,心往下沉,继续沉,沉到不能再沉的时候,重新抬起头,平静地凝视方焕。   “嗯哼?”方焕两只手搁在球杆上,见他一时答不出来,朝他偏了偏头,表情放松:“OK,不用着急回答我。”   球童手里拿着记分牌,用手势提示他们可以往西南方向走。   方焕走在前面,手腕闲闲地荡着球杆,“爸爸要我尊重你,当然,我希望听到你肯定的答复。”   午间,一行人在俱乐部附近稍作休息,方先生感觉肩颈不适,请了师傅过来,准备先按肩膀,让覃志钊带方焕去用餐,反正休憩室离餐厅也就几步路。   他们之间很少像今天这样沉默,两个人各怀心事。方焕选了靠窗的位置吃自助餐,点了芝士焗蟹斗,烤乳鸽,夹了几株花椰菜放盘子里,另有一个盘子放些时令水果,是山竹和樱桃。   中途服务生过来添茶水,推荐了今日主打菜——醉蟹,建议两位尝尝。   螃蟹属寒性食物,方焕已经吃过了焗蟹斗,覃志钊擦了擦手,说不用。   “尝尝,”方焕托腮,说话时还轻轻闭了闭眼,语气轻到让人无法拒绝:“阿钊,你去拿。”   果然,方焕再睁开眼时,覃志钊已经朝陈列台走去。   也许是邀约已说出口,在覃志钊没有给出答复之前,方焕有意识地给他空间,让他尽管想好、要他心甘情愿。他向来是个硬骨头,软硬不吃,又犟又有主见,若他总在关键时候轻易动容,方焕当初也不会从一众保镖中瞧上覃志钊。   既然父亲另派了工作给覃志钊,每日接送的任务重新交到瞿伯这里。   有时方焕也问阿钊在做什么,好像很难见他一面,已经一个月了,他到底怎么想的啊。瞿伯说集团事情多,涉及基层的事旁人管不住,唯有覃志钊这样有江湖气,又规矩做事的人出面才好解决。   “具体是做什么呀。”方焕探身过来,眼里带着淡淡的失落。   瞿伯眼角带着皱纹,笑起来时充满慈爱:“这你得问他。”   周六补习完,方焕头一次去了集团的分公司,位置就在中环,分公司LOGO倒是不起眼,是一间规规矩矩的商务公司,主要跟贸易相关。   由于来之前未打招呼,别说写字楼的白领,就是管理层的Jonathan也不认识方焕。Jonathan只知道瞿伯今天过来视察工作,身边带了个少年,他也不好问是谁,只好茶好点心招待着。   过了一会儿,瞿伯终于问到覃志钊。   Jonathan说他最近在管物流,海关没打通,货物积压很是难办。   讲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说到重点,方焕皱眉:“叫他来见我。”   这话一说,瞿伯朝方焕比了‘嘘’的手势,Jonathan隐约猜到什么,打了包票说好,接着,Jonathan按下座机键,给秘书打电话,让覃志钊务必在下班前回来一趟。   秘书敲门进来,是个纤瘦高挑的丽人,“难搞哦,他说不回来,事情没办妥。”   方焕已是不悦,瞿伯朝秘书笑了笑:“我跟他讲。”   电话好久才接通,听见是瞿伯的声音,覃志钊停顿了片刻,又语气如常,还跟瞿伯寒暄几句,瞿伯说他今天在中环,问他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下午三点的格子间,光线从百叶窗筛过来,落在铅灰色的书架上,靠近玻璃橱窗的位置还摆放了一张合照,好像是早些年分公司的核心成员。香港人爱供关公,关公像一般放在办公区最显眼的地方,空气里隐约有焚香气息,还有女士香水的味道,想来女职员应该比较多。   方焕屏住呼吸,认真地听着,却等到一句同样的答复:手上还有些事没做完。   瞿伯补充了一句:“阿焕也在。”   电话里出现短暂的沉默,还有覃志钊沉重的呼吸,过了好久,他才说:“替我问他好。”   方焕还想说什么,电话忽然挂了,空留他一腔热切,好似挨了耳光,灼热又疼痛。   很快,有人敲门进来,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瘦高瘦高的,鼻梁上戴副眼镜,手里拿着一份待签单:“Jonathan呐,早叫你别接饮水单,现在好了,桶装水已到,仓库装不下,要放到郊外才行,师傅不肯搬——”   方焕梗着一口气:“叫覃志钊去!”   说完,他便拽住挎包出去了,瞿伯跟在后面,絮絮叨叨的,说他实在不该如此。   谁料越劝他越恼火,折回去找到Jonathan,亲自在待签单上写覃志钊的名字,还要盯着Jonathan盖章才算完事。这时候方焕也不打算走了,就待在Jonathan的办公室,等着覃志钊回拨电话。   气氛有些压抑,Jonathan简直不知道要怎样办才好,找了个借口出去,临走前还朝瞿伯作揖。   瞿伯沉默地点头,示意他先回避一下。   是等了有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电话一直未曾响起,方焕的心像是放在火上烹,好,覃志钊犟,连个电话都不打,只可惜他也不是个肯退让的。   临近黄昏的时候,方焕看似气消了,语气平静:“仓库在哪?”   瞿伯额头开始冒汗。   Jonathan敲了敲门,欠身答:“在新界,仓库不大,临时租的。”说着,他还讨好地笑了笑。   方焕接着问:“他去了吗?”   “去了,五点办完手上的事,直接过去了。” Jonathan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要我问问进展吗?”   方焕说:“不用。”他朝瞿伯看了一眼:“去新界。”   接着,办公室的门敞开,职员们纷纷探头,见到是方焕出来,一惯高高在上的Jonathan竟然在一旁赔笑,职员们陆续收回视线,寒若蝉噤一般,空气只剩下键盘噼里啪啦响着。   中环距离新界十多公里,路上堵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这附近很偏僻,是靠近港口的位置,居民楼像是废弃了一般,偶有行人穿过,也实在不像定居人的模样。瞿伯解释,说集团在考虑建仓库,将来不仅向外出口,也接对内需的单,Jonathan是借订水单试点。见方焕平静下来,怔怔地有些出神,瞿伯问:“已经到了,要下去看看阿钊——”   话没说完,方焕忽然抬起眉眼,眸光倔强,直接阻止了瞿伯往下说。   “好、好,”瞿伯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不说他,那我能不能问问今天怎么突然这样,之前你们不是相处得挺好吗。”   是挺好。骑马,射箭,一同遛狗,还去老家看猴戏。   方焕也想知道,他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天冷了有他给自己披衣,无助时有他暗中帮忙,捣蛋后有他善后。   即是这样,带阿钊一同去英国难道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更何况他又没有心上人,他叔叔婶婶一家已在香港安顿下来,他有什么理由拒绝,难道就因为秦子煜那句‘他不喜欢男人吗’。谁喜欢他!谁要喜欢他!方焕才不肯承认——   那为什么眼眶微红,心间泛起酸楚。   瞿伯见他不肯说,径自下了车,“我先去看看。”方焕的脸色这才舒缓了些。   过了一会儿,方焕将车窗放下来,喉结艰难地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   “阿焕,”瞿伯率语气沉沉的,不像是开玩笑,方焕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瞿伯坐回到驾驶室,轻轻转动方向盘,“开近一点,开近你就能看清楚了。”   路面有石块,车身颠簸了两下,尘气顿时浮起,周遭是废弃的厂房区,再往前开,能看到一辆货车,货车的铁围栏悉数放下来,车身里放满了桶装水。   再抬头看看,这里是厂房区不错,但仓库在楼上。   “134桶水,2吨,五楼。”瞿伯说。   天色暗下来,唯有港口传来微弱的亮光,隧道里穿梭着各式汽车,还有骑电瓶车的,矮旧的大楼衬在天边。不仅心情发了霉,就连楼房都有可能在发霉,肯定不是眼眶有泪。   悔,恨不得时间倒流。   不,凭什么时间要倒流,就算倒流,他还是罚覃志钊——谁让他这么专心致志背水,脱了衬衣,就穿了件白色背心,手上缠了绑带,一副力气用不完的样子。就这么认死理!   “叫他别搬了。”方焕泪眼闪烁,收回视线,心想谁杀他都行,只是别用覃志钊杀他。   瞿伯说:“阿钊知道你来,他会把东西搬完再来见你。”   即使是这样一句好话,方焕听了仍觉得是责备:“我有什么错!我想带他走,他见都不肯见我一面,现在电话不接!宁可在鸟不拉屎的地方搬水都不肯见我!” 第31章 我有罪   夜里九点多,覃志钊将所有桶装水搬完,再看看身上,背心蹭得有点脏,就连手心也全是汗。瞿伯的车还停在不远处,车子开着远光灯,他怔怔地看着,竟然没留意瞿伯已经走到他身边。   “去跟阿焕打个招呼,”瞿伯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等了你一下午,还把Jonathan折磨一通,刚刚又在车里哭了一会儿,现在在听歌。”   覃志钊的视线停在车子后座,临时改变主意:“不了吧,身上有汗。”说着,他看向自己。   “快去。”瞿伯轻微皱眉,用长辈式的眼神看着他,“别让他伤心。”   就这样,覃志钊握紧矿泉水瓶子,敲了敲车窗,很快,玻璃放下来,路灯落在方焕脸上,覃志钊看见一双哭过的眼睛,如漫天星光看着自己,可是紧接着,方焕盯住覃志钊的胳膊,眉峰微皱,一开口又是一通指责:“你什么时候文身了?”   “谁允许你文身了?!”   “一点都不好看!洗掉!烦死你啦覃志钊。”   “你给我起开!真是再也不想看到你——”   覃志钊说自己挺喜欢的,想换一种活法儿。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方焕更生气了,是了,他今天真是不该找来,还等到现在覃志钊仍是这副态度,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就该把覃志钊一个人扔在这里,理都不带理的。   察觉到两人有些不悦,瞿伯探身看了一眼,听见方焕说:“走吧。”这回不像是赌气。   那天覃志钊目送汽车消失在视线中,过了好久,才记起喝矿泉水。   真正到家后已经临近十二点,覃志钊今天回了叔叔家,自从珍珍上了寄宿学校以后,一般只周日回家,如果赶上阿忠练球,次卧就空着。人多的地方热闹,让覃志钊觉得不至于太冰冷。   今天倒是难得,覃忠恰好回家休息,听见覃志钊在浴室问:“上次新的买的香皂呢?”   覃忠靸鞋出来:“在架子第二层。”   明明已经是深夜,叔叔和婶婶都还没睡,问覃志钊最近工作怎么样,听说少爷不太开心,别是他又得罪人。覃德运拍了拍妻子的手,让她放心,阿钊的事有他操心着。   原来关于方焕不太开心这件事,已经传到很多人耳朵里。   覃志钊刚洗完澡,肩上搭了一条毛巾,时不时‘嗯’一声,不知道有没有将婶婶的话听进去。到最后是婶婶说到‘阿焕要留学几年噢’,覃志钊心里像挨了刺,下意识不悦,甩了甩头发,细微的水珠溅得到处都是,覃忠在一旁鬼叫:“有狗啊——”   覃德运往覃忠身上扇了一巴掌:“少说话!”   正说着,覃忠惊奇得很,瞪大了眼睛:“大哥,香皂还能洗文身?”   覃志钊挪开毛巾,顺手擦起头发,小麦色的肩膀上没有任何痕迹,只有紧实的肌肉线条。见了鬼哦,覃忠明明陪着覃志钊一同去文身,现在竟然全没了。   “大人的事,小孩儿少管。”覃志钊起身,将毛巾扔到覃忠脸上:“拿去洗了——”   “你欺负人!”覃忠站起身,指责他种种,还说他平日里有多偏心方焕,连他这个亲弟弟都比不上半分。覃志钊单手撑在房门口,神情慵懒:“那你把学费还我。”   这个家有一半是覃志钊在支撑,大到婶婶开裁缝铺,小到珍珍念书。果然,一说这些覃忠就住嘴了。   如果不回答,那么就是另一种回答吧,覃志钊默默地想。   年底恰逢方焕的祖母八十大寿,按照老太太的意思,方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办,只在家里摆了家宴,老太太今年想去宝莲禅寺拜佛,求一个心灵安静。   方先生重孝道,既是母亲要拜佛,又恰逢老人家生日,家里的小辈也得前去。   方焕巨厌烦这种场合——倒不是厌烦跟祖母,是厌烦家里那几位比他略大几岁的哥哥、姐姐,方亦峥、方亦曼也同在,跟父亲聊得十分投机。   宝莲禅寺有“南天佛国”之称,每年香客众多,若赶上佛诞,寺里会有更盛大的活动。往常都有覃志钊陪着方焕,他们要么是先应付了家事再找自在,要么是干脆不去。   现在好了,身边没了覃志钊,方焕连个逃跑的借口都没有。   毕竟瞿伯没有那么好说话。   众人进了大雄宝殿,空气里氤氲着浓郁的檀香,祖母站在最前面,恭谨地双手合十,再叩拜,她身后的晚辈也陆续叩拜。方焕年纪最小,起身前先睁开眼,从臂弯处瞧见覃志钊倒着的身影,他好像没有专心礼佛,去了偏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东西,方焕没看清,覃志钊的手就放到西裤口袋里了。   叩,再起身,再叩,方焕气息不稳,究竟是什么啊,西裤口袋怎么有轻微的褶皱感。   祖母要吃斋饭,方焕向来吃不惯,找了说辞准备开溜,顺便从人群中寻找覃志钊,覃志钊好像也在看他,但每当方焕定下目光去看他,覃志钊又挪开视线,神色宁静又若无其事。   上回骂了覃志钊一顿,其实方焕心里也不好受,但他真的非常反感文身,都是些什么东西啊,鬼画符一样,但如果阿钊真的喜欢的话……方焕闭了闭眼,觉得那也是阿钊的自由吧。   方焕想找覃志钊说话,但覃志钊今天好像也有事,跟瞿伯打了招呼,往宝莲禅寺侧门走,不料这一路叫方焕跟踪得明明白白,而覃志钊竟然连车都没开,直接步行,不知道要去哪。   “阿焕,喝大麦茶吗?”瞿伯问,再往旁边看,竟然空无一人:“少爷呢?”   众保镖纷纷说没看见,瞿伯放下手中的茶盏,不怒自威:“快去找——”   祖母每隔几年都要来宝莲禅寺,方焕对附近的路况再熟悉不过了,瞧着覃志钊的走向,从小路穿过去,直接堵在了覃志钊面前,覃志钊显然有些吃惊:“阿焕。”   方焕气定神闲地走过去,视线停留在他的西裤上,一伸手,掌心向上:“拿来。”   “什么。”覃志钊愣了愣。   方焕说:“你刚刚去偏殿领了什么东西,放在了口袋。”   覃志钊否认:“没有。”   方焕不死心,跟上他的脚步:“我都看见了,你求佛不专心噢。”   结果覃志钊下一句话简直要噎死人:“我信天主教。”   “覃志钊!”方焕真恨不得将他打一顿。   覃志钊好死不死地‘欸’了一声,站得笔直,微低着头,很是驯服的模样,可是他说‘欸’的时候又不那么专心,忍不住拿眼睛觑方焕,想笑又不敢笑,隐忍和不羁竟然在同一刻出现在他身上。   方焕觉得心脏有点疼又有点痒。   烦死了。真的烦。   把覃志钊拖出去打五十大板,不,把覃志钊杖毙,方焕愤愤地想。   覃志钊毕竟是个成年人,论步伐快慢,当然要比方焕更矫健,方才讲话的时候,他留意到这附近有家里的保镖,他还有一些私事要办,即使自己现在提前走,方焕应该也是安全的。   果然,在覃志钊即将穿过路口时,方焕被一群保镖拦住,“少爷。”   “起开,找阿钊,”方焕试图摆脱开来,保镖们面面相觑,心想出发的时候没说要找钊哥啊,要找的人是少爷,等到方焕推开他们,哪里还有覃志钊的身影:“给我找!覃志钊!”   就这样,覃志钊终于摆脱了方焕,最终停在一座不起眼的教堂门口。   再回头确认一下,街角尽头空无一人,很好,方焕应该没跟上。   今天是周日,神父会主日弥撒,覃志钊看了看手表,他只有十五分钟,要不是提前跟神父预约过,恐怕今天要等到好久。   推开教堂的大门,里面零星坐着几个教徒,不过他们好像准备离开。   神父进了告解亭,很快,覃志钊也走了进去。   告解亭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就放置于教堂侧厅高处。就是这么狭小的空间才能让人产生安全感,告解者看不见神父,却能通过告解亭里面的小窗听见神父的声音。   该从何说起呢,覃志钊深呼吸,觉得要他开口异常艰难,说些琐事,他又有点开不了,觉得都是芝麻大的事,不足挂齿。可是不说,他心里又着实难受,难受到只能找神父忏悔。   “有人吗。”覃志钊问。   轻微的清嗓子声响在空气里。   过了一会儿,覃志钊终于开始告解:“神父,求你降福,因我犯了罪,自从我上次告解以来,已有三月之久。”   “我为这些罪过,以及以前所有的罪过,感到懊悔。”   神父问:天主仁慈,愿意告诉我你的罪恶吗。   覃志钊试图摆脱掉脑海里无数个片段,从口袋里取一个东西,松开掌心,是一串洁白佛珠手串:“我求了佛珠手串,却来神父面前忏悔。”   “你为此感到内疚吗。”   覃志钊答:没有。   神父问:如果你不是真心改过,就不会得到真正宽恕。   覃志钊有些无从辩解:“不是——”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说实话。”   覃志钊鼓足勇气,一字一顿地答:“我有罪。”   “嗯哼?”神父静静地倾听。   “我有心上人——”   “心上人16岁。”   ‘轰’得一声巨响,好像是大门被踹开的声音,空气陷入一片死寂。 第32章 是心跳   “覃志钊,你给我出来!”很快,方焕的声音响在教堂内,大有找不到他就掀翻教堂的气势。   告解亭彻底安静下来。   覃志钊捂住眉眼,呼吸沉重,缓了好久才说:“抱歉神父,我下次再来。”   神父的声音依旧平静:天主将保佑你。   告解亭的门开得低,覃志钊出来时来需欠身,结果一抬眼就撞见方焕,他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也从未如此哀愁,再回头看,教堂大门距离告解亭也不过数十米。   方焕听见了吗。应该没听见吧,覃志钊安慰自己。   但方焕为什么狐疑地看着他,嘴角还有淡淡的笑意,覃志钊不自觉收紧手心。   陪同方焕寻到此处的保镖有三五个,都是他相熟的兄弟,他还是不放心,准备回去旁敲侧击了解一下。临走前,神父友善地提醒:有东西落下了。   覃志钊反应很快,躬身取出遗留在座椅上的手串。   方焕觉得他今天行踪隐蔽,还不肯把口袋掏出来看,越发想看个究竟。一路上,方焕放着瞿伯开的迈巴赫不坐,非要跟着覃志钊坐普通汽车。   覃志钊还在想方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甚至在做最坏的打算——方焕听见了,那他究竟听见哪一句?就这样,覃志钊连手串从口袋里滑出都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方焕终于看清楚了,‘哈哈’了一声,“这不怪我吧!”是它自己溜出来的,说着,方焕握住手串,端详了好半天,这珠子圆润皎洁,颗颗饱满,拿在手里有些重量,手感也不凉。什么奇珍异宝他没见过,一时之间,他竟瞧不出材质,他想着即是手串,顺手戴在手腕上。   不戴还好,一戴发现手串几乎严丝合缝地圈住他的手腕。   就算手垂下去,手串也不会往下掉。   覃志钊像往常一样瞟了一眼后视镜,起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是瞧见方焕简直对手串爱不释手,戴在手腕左看右看,覃志钊猛地踩住刹车,把方焕吓了一跳——   “你干嘛?”安全带勒得方焕喘不过气来。   “手串。”覃志钊语气艰难,绞尽脑汁地思考措辞,神父说过忏悔物不能丢失,否则罪过永远洗刷不掉。他得尽量不惹恼方焕,又把手串要回来。   方焕才不听,觉得手串非他莫属,要不怎么会这么合适,他放下车窗,将手腕抵在车窗上,从覃志钊这个角度,能看见方焕白皙的手腕,手指纤瘦而放松,他只好强调了一遍:“我的。”   “什么你的我的,连你都是我的。”方焕霸道地说。   若放在寻常,覃志钊只当是句玩笑话,现在听着心情异常沉重,好吧,倒也不必逆他的意,等他哪天觉得无趣了,自然会摘下来,到时候再找也不迟。   现在不比从前,覃志钊做些与集团相关的事,通常近不了方焕的身,要拿回手串没那么容易。那天回来后,他挨个儿问了在场的保镖,说是少爷进教堂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真的没有人。”   那就好,覃志钊眉峰舒展了些。   一个人补充道:“好像有人说话。”   “就是就是!说什么——”   覃志钊的眼神暗下去,警告之意不明而喻,几个保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过了一会儿,覃志钊问:“最近谁接送少爷放学。”   “都是瞿伯在接送,如果瞿伯有事要忙,多半是从龙顶值。”   徐从龙是自己人,覃志钊单独留下从龙,简单交代一番,让他找机会取回手串。   徐从龙连连摆手:“拿少爷的东西是大忌——”无论大小。   之前好几个保镖就是因为手脚不干净被辞退,徐从龙才不肯冒这个险。   覃志钊说:“不值钱,本来也是我的东西。”   徐从龙笑出声:“弄半天是你送的?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一提‘送’这个字眼,覃志钊顿时耳根子发热,心情十分郁闷,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去取最合适。反正方家哪些人他都很熟,总有机会的。   有天傍晚瞿伯要开会,让徐从龙去接方焕,回来的路上,徐从龙听见方焕问:“从龙,你有没有觉得你师傅最近很奇怪。”   “啊?”徐从龙轻踩刹车,“没有吧。”自从方焕知道覃志钊算是他师傅,方焕便没有像之前那样为难他,徐从龙也发现,尽管方焕挑剔,只要本职做到无可指摘,啰嗦几句也不用怕,因为方焕真要弄走一个人,可不止吐槽这么简单。   方焕偏头想了想:“我觉得有。”   趁着说话间,徐从龙瞧了一眼后视镜,那串雪白的手串果然戴在方焕手上。   方焕感觉徐从龙好像在找什么,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专心开车——” 说完,他将书包扔在一旁,歪坐着,想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徐从龙唯恐触到霉头,再不敢瞎看,只专心看向前方。   直到快到家时,方焕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觉得他在躲我。”   这回徐从龙不敢贸然接话,只等着方焕下车,却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讲:“休想。”接着,‘哐’得一声,车门被关上,方焕拎着书包奔向方宅。   徐从龙将情景如实转告给覃志钊,“师傅,你得罪少爷了?他说‘休想’。”   覃志钊眼皮跳了跳,问:“这周有什么安排吗?”   “谁?”徐从龙跟覃志钊站在小吃摊前,在等炸鱼丸,“我吗。”   覃志钊瞧了他一眼:“谁问你。”   徐从龙在掏零钱,讪笑着,很快反应过来:“你说少爷吗。”   覃志钊沉默着看着摊主刷番茄酱,好像跟番茄酱有仇一样。   “要爬山,夫人让你也一同去,说是担心少爷缺乏锻炼,后面应该会野餐。”   覃志钊点头,说知道了,很快,他接了个电话,好像准备走。   “喂,炸鱼丸不吃了?”徐从龙在他身后喊。   覃志钊还在听电话,用眼神示意‘都给你了’,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周日如约而至,这次覃志钊是陪同白夫人、方焕爬山,车子停在山脚下,跟着一同爬上的还有两位侍女,都是平日白夫人用惯的人,出行也少不了她们作伴。   考虑到方焕不能做剧烈运动,其实他们没爬太高,在半山腰便停下脚步休息。   白夫人在一旁清点餐盒,“婷婷,草莓放哪个盒子了?”   名叫婷婷的侍女转过身来,“在白盒子里面。”说着,她低头找着。   覃志钊站在不远处,今天的太阳照在身上格外舒服,温热又不滚烫,山风略带干燥,吹得人浑身都舒坦了。他看见方焕趴在餐布,翘着腿,跟侍女们有说有笑,好像在看杂志。   “阿钊——”白亚婕喊他,“你也过来尝尝。”   覃志钊本想说不用,可白夫人一直在冲他招手,盛情难却,他只好过去了。   草莓、青葡萄、小番茄,另有一些哈密瓜瓣都分装在不同的玻璃容器中。   餐布是红白相间的条纹,上面还摆着一个竹篓,里面放着三明治和鲜牛奶,而方焕正和婷婷看一本名叫‘港式丽人’的杂志。   “好漂亮的眼睛。”方焕忍不住夸赞道,再抬头看看婷婷,“跟你长得一样。”   婷婷脸红,“我哪有那么好看。”   覃志钊吃了一粒青葡萄,怎料这么酸,酸得他眉毛直皱,再看看杂志里的佳人,确实美得让人挪不开眼,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眼眸清亮,穿着当下最时髦的牛仔外套。   婷婷不怕少爷,笑着说:“少爷将来要娶什么样的,”她兀自笑起来,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肯定是玲珑秀丽那一款,那得美成什么样子噢。”   方焕‘嘁’了一声。   覃志钊皱眉,‘嘁’是什么意思,他的视线最终停在自己的影子上,觉得自己今天过分高大健壮。   休息片刻后,一行人继续爬山。   白夫人体力好,一直都在最前面,还朝方焕亲切地喊:“阿焕,快点哦,前面风景很美。”   方焕怕累,走得稍微慢一些。   到最后,覃志钊忍不住问:“要帮忙吗。”   他今天总像个活人,方焕白了他一眼,抓住覃志钊衣袖,“走吧。”   覃志钊留意到方焕还戴着手串,估计是戴了几天手串有些松,不像那天紧紧地箍在方焕手腕上。趁现在方焕爬山,身体倍觉辛劳,悄悄取走手串,他应该没什么感觉吧。   山风轻抚面颊,远处是一片棕红的枫树林,碎草浮在空气里。再转身,整个香港好像就在脚下,白天当然看不了香港霓虹灯争艳,却让人兀自想起港式奶茶,想起香港人妥帖又处事不惊,还想起艇仔粥,还有新鲜出锅的油条。   若非要留点念想,合照,手表,那都算不得与方焕相关,虽然都是出自方焕之手。   应该是一些真切又隐蔽的东西,不容易让人起疑,又能让他在失去方焕以后,独自回味很久。   手腕间有下沉的重量,是方焕用两只手在拽他,覃志钊瞧瞧看了一眼,手串离自己的手腕很近,他轻轻抬起手指,触摸到珠子的圆弧,再往上,好像感受到珠子上有温度,是方焕的体温。   取下来吧,覃志钊在心里祷告。   手指稍一用力,再稍微抬起手腕,示意方焕换一个着力点,很快,手串顺利地取下来,却不想方焕也拽得及时,迅速抓住珠子,而他纤瘦的手,撞进一个温热的掌心中。   珠子搁在他们手心之间,唯有拇指腹是相贴的。   五指连心,是覃志钊的心跳吗。方焕抬头去看他,却被光线照得睁不开眼。 第33章 石天门   “阿焕——”   是母亲在喊他,方焕迟疑着松开手,手串声响清脆,‘嗒’得一声回弹他的手腕内侧。   手串没能取下来。覃志钊的呼吸暂停了片刻。   午后光线慵懒,滑进方焕的脖颈处,将他后颈的皮肤晒得微微发红,额前也开始冒汗。果然,走了一会儿他便喊累,说不要再爬山了,真的爬不动。   白亚婕顺着斜坡往下走,取出手绢给方焕擦汗,提议道:“让阿钊背你,很快就到石天门了。”   石天门,是禾殃山别致的一道缝隙,能从一端到达另一端,缝隙只能容许一人通过,也算是山火瞭望台的自然景观。   可是当着母亲的面,让覃志钊背自己,方焕觉得没面子,显得自己非常孱弱。   覃志钊就站在一旁,他今天穿了件深灰休闲外套,像是防水面料,摸上去没有那么柔软,反倒显得肩颈线条挺阔,背脊坚实,趴在他背上一定很舒服……   方焕郁闷地收回视线,也不说话。   白亚婕朝覃志钊笑了笑:“麻烦你,阿钊。”   “不——”没等方焕说完,覃志钊已经躬身,手腕抬了抬,像是发出无声的邀请。   方焕一时骑虎难下,硬着头皮爬上覃志钊的背脊。   手腕收紧的瞬间,方焕的视野也因此骤然开阔,头一次觉得覃志钊长得好高啊,他一定比自己呼吸着更新鲜的港岛空气,他怎么能那么强壮,就好像永远不会感冒发烧。   再闻闻他的外套,是凛冽的松木味,衣服上还有太阳的温度,像松木刚刚开始燃烧。他走路也很稳,不会有强烈的颠簸感,方焕用脸颊贴住覃志钊的脖颈,鬓角开始出汗,湿漉漉地黏在他和覃志钊之间。是了,孱弱又如何,在覃志钊面前,他心甘情愿地孱弱,还要咳嗽得发抖,只有这样,覃志钊的视线才会牢牢停在他身上。他从来没有这样感激过身弱。   哮喘伴随方焕好多年,覃志钊随身备有药,是一种进口喷雾式药,关键时候扩张气管,能救命。这是上次方焕在老家搜身时的发现,不仅有药,他的口袋里其实还有软糖,话梅,这些跟覃志钊性格完全相悖的物件。   山风吹来,石天门如山帽一般耸立在高处。   深秋草木偏枯黄,天却亮得湛蓝,雷达站上面有个白色球,方焕打起精神来:“是不是快到了。”   覃志钊‘嗯’了一声。   “阿钊。”方焕喊他。   覃志钊侧过脸。   方焕觉得自己心跳很快,“上次跟你讲的事,你怎样考虑。”   白亚婕在前面挥手:“到了噢!”   覃志钊放方焕下来,很耐心地看着他。   方焕怕他想不起来,说:“去英国。”   覃志钊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抽出一张给方焕,“擦汗。”   “阿钊,我同你说正事,”方焕皱眉,“你快答应,手续很好办,你只要点头就好。”   覃志钊静静地看着方焕,他们站在靠近石天门的地方,婷婷她们已经陆续走过去,好像还在感叹这个缝隙实在太小,女孩们笑吟吟的,说再胖些恐怕都要过不去了。   好像躲不过去了,覃志钊的喉结动了动,说:“在香港能陪着珍珍,阿忠也是,还需要人管。”   方焕当然有一车轱辘话等着他,但覃志钊不像是开玩笑,接着说:“我去不合适。”后半句他没讲,比如‘陪同少爷前去英国的,应该有更好的人选’,这些话化成一道深切的目光,坠在方焕身上。   等来等去,原来等到这样的答复,方焕怔了怔,心跳慢下来。   他径自往前走,还没有缓过来,总觉得按理说不应如此,他与阿钊朝夕相处,没有理由能阻挡他们继续同行,珍珍和阿忠是他的家人,但那又不要紧,他叔叔一直在港,照顾家人不是问题。   不合适。什么叫合适。   方焕不懂。   要过石天门了,缝隙真的很小,像从一座山辟出一道缝隙,窄得只能容下一人通过。   方焕总怀疑石天门太矮,太窄,让他高大又坚实的阿钊过不来。   他恨石天门,也恨阿钊,他想冲阿钊喊:你不要后悔!   若躬身,又或者稍微侧身呢,方焕回头,视线有些模糊,因为他发现阿钊落后了一大截,规规矩矩的,站姿笔直,忠实地站石天门入口处的地方。   可是好像也恨不起来,他有什么错,对自己尽职尽责,现下要去哪里尽是他的自由,裴多菲在诗里写:若为自由故,万物皆可抛。   巧了,他恰恰是个顺风顺水惯了的人,从小虽落个身娇体弱的毛病,却得方先生垂爱,在家里要星星不敢给月亮,何时撞过这样的南墙。越是得不到的,越要得到才好。   “阿钊,过来,”方焕回头,声音回荡在石天门中,风来了,吹得他背后发凛,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声音也纤弱下来,“你过来。”   覃志钊的身影嵌在石天门中间,先是探头看了看石天门内侧,再抬头,石天门向上呈现收拢的趋势,风带来岩石内壁的潮气,尘气裹挟着青苔气息,步步紧逼。   “我让你过来。”方焕单手撑在石壁上,再往前,便能看到大帽山山脉了。   覃志钊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似乎在微微出神。   石天门另一侧应该是极开阔的风景,能听见女主人在喊少爷,还让婷婷取出相机,似乎要给大家拍合照。他在想什么,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少爷当然耐心有限,见他站着不动,掉头就走,扔下一句:“覃志钊,你给我等着。”   方焕真想一脚踹在覃志钊身上,这个朽木疙瘩!   若换做旁人,只要惹得方焕皱眉,这人必得遭殃,Jonathan不就是最明显的例子,还是说覃志钊背桶装水背得不够多。好——好,他骨头硬,方焕不同他一般计较。   那天合照里没有覃志钊。也是方焕许多照片里,唯一没有覃志钊身影的一次。   覃志钊越是这样回避,方焕越是要搞个明白,反正只要他乐意,在家中当值的保镖任他差遣。若赶上覃志钊不在,他更有耐心等,他也打听清楚了,父亲确实交了一部分事给他,通常是些棘手的事,比如外账、地头蛇交易,黑白两道都沾点。   自从覃志钊不近方焕的身,私下里,他也抽烟,动作熟稔地掸烟蒂,跟一些方焕眼里的陌生人有交情,或是推杯换盏,事情办得很低调,也很利落。   方焕像往常一样坐在车里等他,忽然觉得覃志钊变得很陌生。   过了好久,覃志钊踩了烟蒂走过来,说话时明显站得比之前远,“少爷。”他说。   方焕侧过脸,为一句‘少爷’感到心冷,想了想还是问出口:“下周二有空吗,”他看着覃志钊,单手撑住下颚,语气很轻也很闲,“我生日。”   覃志钊看了看腕表,今天是周五。   没等他回答,方焕强调了一句:“记得回家。”   车子要启动了,覃志钊赶在车窗合上之前,如实答:“下周二我要去小四楼。”他顿了顿,想问方焕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又觉得今天身上烟味大,索性沉默了。   小四楼是一座茶楼,地处大屿山半山腰,多半是先隐性富豪在里面谈生意,说里面有位风水大师很厉害,凡是在小四楼谈成的生意,没有不发财的。   车窗缓慢地放下来,方焕说:“那我就去小四楼找你。”   话刚落音,车窗继续往上合,直到彻底遮住方焕的脸庞。   随着汽车消失在视线中,覃志钊给徐从龙打电话,问周二的行程能不能推,徐从龙在电话里很激动:“当然不能啦,你以为泰国佬好弄啊,你不去谁搞得定,人家现在签单只认你。”   方家在海外有产业,最近经覃志钊手的,是一笔雾化电子烟交易。   这个东西不好拿在明面上讲,产业链尚未成熟,香港当前还未明确出台法规禁售,若要交易,一般从大陆运往香港,再从香港出境,分销至东南亚地区。起初他是从小批量订单跟起,没料到一个小小的雾化器竟能销量这么好,老板很看好,还讲重点不是雾化器,是把整个渠道打通,要有自己人。   覃志钊明白这里边的利害关系。   他对方家来说重要,否则方家不会把这件事交给他做;但也不那么重要,若他一脚踏空,锒铛入狱也未可知。大树底下好乘凉,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叫他做,他专心去办就好了。   “喂?钊哥?”徐从龙在电话那端喊他。   “欸,”覃志钊应声,又问:“下周二少爷什么安排?往常他生日会邀请很多同学到家里。”   徐从龙笑答:“你以为他还是小孩?下周二他要跟同学漂流,估计下午四点多就回来了。”   “我今天见到他了。”覃志钊说。   “叫你陪他过生日?”徐从龙语气很轻松,“那你陪他去咯。”   覃志钊皱眉:“话多。”   “噢噢……”徐从龙收起玩笑,“你怕抽不开身?还是要我帮忙?”   覃志钊‘嗯’了一声,“如果少爷找到小四楼,务必照看好他,事情办完我就来。”他停顿了片刻:“最好还是不让他来,这里很乱。”覃志钊语气听起来有点沉重。   其实方焕出国的日子已经定了,就在今年夏天。   挂了电话,覃志钊心事重重,一个人坐在车里,点了火,但没开灯。   关于要不要去英国这件事,不止方焕亲自过问,其实瞿伯早早地跟覃志钊谈过话,他思考了很久,还是尽量让方焕出国前开心点吧。很快,车子启动,是开往中环的方向,车子最终停在商场的负一楼。   覃志钊第一次独自逛商场,要买什么才好,货架上的商品满目琳琅,他觉得都配不上方焕。   --------------------   晚点还有一更~ 第34章 伤透心   雨季比想象中来得要早。   香港整日阴雨连绵,中巴电台整日报道街面拥堵,交通轶事。   泰国人一到香港,便觉得香港阴冷,覃志钊让服务生送温水至酒店房间,泰国人连连摆手,说他们从来不喝热水。就这样,覃志钊只让人多送了几条披肩。   覃志钊现在能用英文谈事,若涉及到法律法规,得咨询专业人士。   这次的订单比往常要大很多,覃志钊不仅要让泰国人确信他们有完整的供应链,还得表明这批货即使不卖给他们,也有更好的买家。泰国人要看仓库,实打实的货物,还要看关税记录。   他们还随身带了翻译,不好糊弄。   一直到晌午,覃志钊才带人到小四楼用餐。   事情推到这一步,基本上就差白纸黑字签合同。泰国国内禁止赌博,若打扑克无泰铢作伴,真是好没意思,这次他们来也想好好放松一下,约了覃志钊下午打扑克。   棋牌室在小四楼的雅间,位于三楼西南的位置,开了窗便能见到竹林成片。恰逢今天有雨,竹林潮湿又摇曳,有人在抽雪茄,还有女士在吃草莓巧克力。   陪客户打牌,自然要学着输牌。   要输得不着痕迹,给客户挠痒痒,挠得他们心甘情愿。   只是覃志钊今天有点心不在焉,时不时看表,临近三点的时候,他接了个电话,是徐从龙打来的:“今天有雨,少爷没去漂流,跟同学一起坐缆车去了。”   覃志钊推牌给手下继续,径自起身问:“他回家了?还过不过来。”   “哪儿?”徐从龙问。   覃志钊揉了揉眉心:“小四楼,泰国人还在。”   徐从龙想了想:“我问了他,他让我别管,看样子不会过去,雨好大。”   雨势依旧,溅到窗柩上,打湿覃志钊的手背:“好,务必照顾好他。”   “知道——”徐从龙拉长声音:“安全送他回家,不过你晚点还是要回去,他会等你。”   覃志钊说‘好’,稍稍放了心,专心陪客户。   下午四点,他们正式签完合同,覃志钊送泰国人回酒店,这次他亲自开车,一路上也同泰国人聊聊天。车子顺着公路蜿蜒向前,转弯的时候,对面开来一辆红色出租车,幸好覃志钊压低车速,辆车交错相遇的瞬间,覃志钊没有留意到对面那辆车放下车窗。   方焕看向窗外,这地方倒是清静,雨势这样大,去不了漂流,要是能泡温泉也不错。   车子驶离大屿山后,路面上车辆渐多,车速明显降下来,覃志钊打开电台,恰逢天气预报:“据气象台预测,今晚傍晚受冷空气影响,气温持续下降并伴有暴雨,17号至18号气温将降低8℃,提醒大家出门记得带伞……”   暴雨,冷空气,覃志钊的左眼皮跳了跳,想起给方焕买的礼物还放在家里。   送完泰国人,覃志钊径直回家——当然是他自己住的地方,凡是跟方焕相关的事物,他只放在自己的住处。白天陪了客户一天,自己身上有烟味,方焕大抵是不喜欢,覃志钊觉得身上好热,冲了个冷水澡,出来时发现手机在发疯地响——   “钊哥,少爷有无给你打电话?”   覃志钊正在确认,回看了一下通话记录:“没有。”   “我打了无数个电话,没人接。”   “下午他跟同学分开以后,我就跟丢了,现在他电话也打不通……”   “还去小四楼找了,服务员说他来过,下午四点的时候,点了普洱茶,待到快天黑才走。”   徐从龙简直焦头烂额:“钊哥,你帮忙想想,少爷还能去哪里?”他还在电话那端说着什么,很快闯入一阵呵斥声,接着手机好像掉落在地,周围脚步声嘈杂,让人简直听不清。   覃志钊头发都没擦干,是听见那句‘人家要一个亿!’,心脏像骤然暂停了一样。   下一秒,覃志钊拿着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夜从未如此漫长,覃志钊跪在方家中堂,背上被覃德运用鸡毛掸子打得皮开肉绽。方老太太急得昏了过去,家里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人闲下来。   他要出去找方焕,直接被三五个保镖钳制住。   方沛延脸上出现罕见的失望,但也顾不上那么多,想尽一切办法谈妥价钱,唯一的要求是方焕必须毫发无损。对方不吃素,说‘那不敢保证,他闻见烟味就咳嗽不止,最后咳昏过去了。’覃志钊一字一字地听着,太阳穴紧绷,血管像要崩裂一样。   凌晨时,覃志钊跪得双腿发麻,隐约听见有人‘少爷在玛丽医院,已经醒过来了’,他才微微睁开眼。徐从龙想扶他起来,却叫覃德运一顿呵斥:“若你是我侄子,我必将你的腿打断!”   无论怎样,少爷被绑多少跟覃志钊有关系,若不对自己心狠,只能任由旁人刀俎。   覃志钊手上的工作全部叫停,并且不得再靠近雇主,就连覃德运也一并受到迁怒,方先生脸上充满倦容,挥手叫覃志钊回去休息,覃德运拽他,他也不走,就站在方焕朝南房间下面的花园里。   也不知站了多久,覃志钊听见有人跟自己说:“少爷要见你。”   玛丽医院位于港岛西南方向,得知方焕已安然无恙后,在覃志钊的坚持下,临走前他换了件干净的衬衣。徐从龙接过衬衣,看到上面触目惊心的血痕,艰难地闭了闭眼,“走吧,钊哥。”   方焕已从ICU病房转至单人病房。   这个时间点,天蒙蒙亮,朝阳还未升起,窗帘轻垂着,里面只亮了一盏夜灯,照得窗帘微微发灰。窗户开了道缝,窗帘轻轻摇曳,微弱的光芒窥探进来,照亮地面,再忽闪一下,划过病床。   覃志钊蹲在病床边,抬眸,用力揉眼睛,仿佛要将病床上的人刻进脑海里——方焕睡得很沉,脸颊苍白,嘴唇不似往日红润饱满,干得有些起皮。他找了棉签,蘸了水,轻轻擦拭方焕的嘴唇,不擦还好,越擦越想起方焕往日的健康与活泼,他的手腕失控地发抖。   最后他半跪下来,像一个虔诚的教徒,祈求上帝原谅,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单手抓住病床边的扶手,背脊抽搐着,有什么东西正在一颗一颗地往下掉,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若方焕出什么事,他真想去死。他真该死。   但他的命又值几个钱,如草芥一般卑贱,他自责地想。   他死不足惜。   瞿伯让他抽签,用方焕学校里的话讲是开卷答题,两张纸,一个写着‘此时此刻’,另一个写‘来日方长’,瞿伯看着他:“阿钊,你自己选,选一种方式陪在阿焕身边。”瞿伯还说,让他尽管放心,这也是方先生的意思,他看得出来,你们主仆感情深。   方焕还那么小,他聪明,狡黠又任性,像绘本里不可多得的精灵。   精灵要城堡,要森林,他有什么,他空有一身力气,还有开智尚晚的大脑。   最后他选了左边那张‘来日方长’。   瞿伯郑重地问:“你想好了,不能反悔,叫少爷伤心。”   “想好了。”覃志钊说。   “‘此时此刻’看得见摸得着,至少能陪着少爷上完大学,将来就算你不想做事情,凭这份感情,后半生也是无忧的,”瞿伯看着他,将纸条收拢,“‘来日方长’就不敢保证了,要看造化。”   覃志钊应声:“我明白。”   “不后悔?”   “不后悔。”   可是覃志钊此刻后悔死了,恨不得时光倒流,要什么‘来日方长’,此刻才是最真实的,像现在这样,他的小主人静静地躺在面前,身上有温度,会呼吸,有心跳。   也许是呼吸太沉,吵醒了方焕,他侧过脸,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阿钊……”   再抬起头时,覃志钊已收敛住情绪,只眼睛里布满血丝,像往常一样‘欸’了一声,表示他在。   “几点了。”方焕哑着嗓子问。   覃志钊下意识看腕表,手腕空空,昨晚出门太匆忙,手表都忘了戴。他又想起什么,掏了掏西裤口袋,拿出一块怀表,是送给方焕的生日礼物,他昨天回家就是拿这个,“五点半,早晨。”   方焕望向天花板,呼吸很轻:“我睡了这么久,你怎么不叫醒我。”   覃志钊沉默。   过了一会儿,方焕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你昨天四点半以后去哪里了?”   “送泰国人回酒店。”覃志钊答。   “你知不知道昨天我生日。”   “知道。”   方焕的呼吸变得急促,想说什么,又无力地抓住枕头,“我想坐起来,躺着难受……”   “噢,”覃志钊原是半跪着的,骤然起身腿有些麻,但他仍有条不紊地调整床位,直到方焕随之坐了起来,“好些了么。”   方焕轻轻地点头,兀自低头笑了一下,“你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温柔。”   覃志钊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   “我说了要去找你,你为什么不等我,”方焕侧过脸,目光潮湿,定在覃志钊身上,“还是你根本不记得。”所以他一直等,等到有人在跟踪他都不知道。   覃志钊难得为自己辩解:“我记得。”   方焕打断他:“你根本不记得,你对我的事从来不上心!对我能躲就躲,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说话间,他的情绪有些起伏,右手一直在动,但他右手在挂吊水,覃志钊担心他碰到针头,下意识按住他的手,方焕像受了刺激一样,“别碰我!”   覃志钊没有松手,望着摇摇欲坠的挂水,谁料方焕越发恼火,一鼓作气,一巴掌呼到他脸上,有什么东西瞬间被甩出去,是珠子,随着细绳断开,珠子纷纷弹撞在玻璃上,砸在大理石地面,在空气里错落起伏地蹦跳着。   清脆的巴掌声响在空气里,覃志钊竟然不觉得疼。   可是接着,冷气直往毛孔里刺,伴着挣裂开的伤口,太阳光烫在背上,让人觉得一阵冷一阵热,那一巴掌,明明不怎么用力,却打得覃志钊发懵。稍微动一下,背上的口子就裂了,血腥味漫过来,冷汗也上前凑热闹,覃志钊头晕难耐,转过来去看窗帘,想着扯一下帘子也是好的。   一抬眼,太阳就烧过来了,耳鸣目眩,眼皮也犯疼,他伸手去挡阳光,光线如泼天姜汁,要把他吞噬个干净,还烙在他背上,烹着他的伤口,又辣又腥,他动弹不得,算了,由它去。   再回头,覃志钊撞见方焕的眼睛,一双明亮微红的眼睛,脆弱又愤怒,覃志钊发誓,他这辈子看不得这样的眼神,最可怕的事还在后面,一包眼泪从方焕眼里涌出来,像是浸泡着无数的爱与期望,最终积攒成失望,将覃志钊彻底淹没。   若从前是因主仆差异,或因念及罪责,反正只要逃避,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自欺欺人。此刻只剩他们二人,覃志钊25了,是成年人,是个心智正常的男人,他怎么可能看不懂——   原来他17岁的主人,一直自上而下垂爱着他。   方焕伤透了心,语气决绝:“从此我只当没你这个人,you get out!”   初次见面,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好像也是这句。   --------------------   上卷完,呜呜马上要长大了 第35章 少爷好(下卷)   TVB每晚7点准时播放《新闻报道》,便利店每周二会发放促销券,合味道杯面还跟以前一样口味多到数不清。比起习惯,自97年香港回归后,香港普通人的生活好似如常,年轻人依旧早起等巴士,争先恐后按电梯键,踩着时间点进办公室,坐在格子间饮咖啡。   若遇上早高峰,街面上同样堵到苦不堪言,只是现在难见鱼丸摊,警署查到了要罚款。   往常霓虹灯写满英文,现在多出许多简体中文字,偶有参加夏令营的学生们,十五六七的模样,国语、英文、粤语讲得都很好,也有许多陌生面孔,像是内地游客。   香港是一个含蓄又包容的城市,骨子里刻着温顺,很少见谁吵得脸红脖子粗,就算再不喜欢,顶多也是白一眼,各走前路,不记挂在心。比物价涨得更快的是地价,按尺卖,可高楼一直在建,待久了也不觉香港怎样繁华,看到就是——噢,又建楼了,挡住太阳了,无趣、无趣!   还有一事,国际炒家狙击港元,好多人险些破产,幸得祖国庇护,挡过金融风暴。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覃志钊每周五有打国际电话的习惯,讲得最多的一句是:喂?我是阿钊,收到留言请回电话。   他还喜欢写邮件——也是很古怪的习惯,因为邮件通常是空的,只有Zane的签名,签名卡片有一句话:always pray for you。   只不过无论座机,还是他的私人电话,从来没有收到国际漫游回拨。   徐从龙总说他:“钊哥,无人回应啦,白费!”   千禧年过后,手机发展迅猛,从最早的砖头式电话,扔出去能砸死人,现在变成掌心那大。从龙最爱三星,说能听歌,不要钱。覃志钊用诺基亚,出了新款也很少换机,从龙说他简直不懂潮流又不懂标榜身份,他说又没摔坏,用不着换。   周五傍晚,覃志钊像往常一样拨打国际漫游,董事长的电话先一步打进来,简单交代了几句,言语间简直恨铁不成钢,说‘他现在无法无天,野得无边’。   覃志钊迟疑了片刻,好半晌没说话。   “阿钊?”董事长喊他,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还低低地咳嗽。   覃志钊回过神来,‘欸’了一声。   董事长担心他一个人搞不定:“多带几个人,从龙也跟你去。”   “是。”覃志钊应声。   挂电话前,董事长语气沉沉:“据我知道,还有不三不四的人围着他……”他越说越喘气,呼吸也不大顺畅,“他要是敢把人带回香港,立刻给我除掉!咳咳……”   香港跟英国有八个小时时差,这次出差,覃志钊随行物品很少。   徐从龙倒是热心,挂念家人,临行前还想着要买什么回来,覃志钊劝他别白费劲,买了也是白搭。从龙不信,理直气壮反驳他:“怎么,你弟弟妹妹长大了,当然不需要这些物件了,我就买!”   覃志钊哂笑:“不信走着瞧。”   就这样,覃志钊一共带了十个人,登上飞往大不列颠帝国的航班。   深夜时有空姐过来送毛毯,覃志钊问有没有日历。   空姐愣了一下,又微笑着答:有的,只不过是她的私人物品,上次去伦敦买的纪念品。   “能否借看。”覃志钊问。   “好的。”   细细翻看日历,覃志钊才留意到最近是六月底,按常理,英国的大学毕业季通常也在六七月份,估计因毕业乐不思蜀,连香港都不想回,才惹恼董事长。   若算时间,好像也很多年没见了。   覃志钊揉了揉太阳穴,吩咐从龙,先订周边的酒店。   “先订酒店人就跑啦,”徐从龙似乎不太同意,“到时候交不了差,你抗雷。”   覃志钊平静地笑:“我抗雷,”他思忖了片刻,又说:“再买个手持望远镜,7倍的。”   “噢。”徐从龙木木地应声,“你讲完没有。”   “还要地图。”   徐从龙说:“这我知道,早有准备。”   “分四个方向追。”覃志钊说。   徐从龙等着他说下一句:“然后呢。”   “没有然后。”覃志钊说。   “老大,你讲话讲清楚,惜字如金噢。”徐从龙隐约觉得事情难办,要不他师傅怎么不似从前,把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   覃志钊给自己戴上眼罩:“好好睡觉。”这恐怕是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了解了解!”徐从龙摘下耳机,裹紧毯子,也准备睡觉了。   牛津大学位于泰晤士河谷地,传说群牛涉水而过,故而叫牛津,《圣经》里有一句:The lord is my light,是其流传至今的校训。作为世界级名校,牛津大学可谓追求卓越到极致,背靠国家支撑,凭借极具特色的导师制度,严苛的考核指标,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卓越学子。   一个自幼聪颖,又享有港岛顶级家庭资源的孩子,能进牛津实属意料之中。   世界总有偏颇,上帝最垂爱他。   覃志钊还收到了其他资料,成绩单、学术成果、日常开销,以及信用卡欠款记录,厚厚的一叠,比消费记录更漂亮的是成绩单。难怪董事长恨不能将他立刻捉回香港,从外面聘一位经济与管理的人才也得不少钱,还不忠心,思来想去,老钱还是更精明——儿子养着是拿出来用的。   至于照片,好像没几张。   一是他行踪隐蔽,通常拍不到,二来偷拍的人通常被他戏弄一通。   出发前,其实覃志钊有问瞿伯,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指谁,毕竟权贵子弟身旁经常拥簇一些朋友。瞿伯谨慎地摇头,说他不正常,交往的都是些男孩,从不跟女生交往。   “那有什么奇怪。”覃志钊觉得很正常。   瞿伯这几年处于办退休状态,精神尚好,但两鬓比之前白多了,“是男朋友,据说很多——”   说完,瞿伯的神色暗下去,“这也是董事长最不满意的地方。”   很多是几多,以覃志钊对他的了解,觉得也不至于吧,也许只是瞎玩玩。   但当他第一次从望远镜里看到人影时,心跳还是漏了半拍。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难得没有下雨,阳光充裕而明媚,阳台上种满了莓紫色的蔷薇,周围藤叶葳蕤,廊檐底下挂着谁的白衬衫,随风轻轻飘荡。调整望远镜的倍数,视线往屋内探——   光线有些昏暗,薄纱窗帘轻轻晃动,有人在走动,这个人覃志钊不认识,接着,只见他走到另一侧,最终停到一架钢琴前面,弹琴的人匿在光影里,只看得见手腕飞速地跃动。   是,一帮有才华的年轻人,不弹琴,作诗,放肆,呐喊自由,那不把人憋死了。   过了一会儿,弹琴的人起身,倒了两杯红酒过来,两个人站在窗边静静地饮酒,好像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两个年轻人笑得肆意飞扬。最后,他大抵时觉得闷,仰靠在床边,风来了,吹乱他的短发,他摇了摇头,笑意很轻松,身体微微后仰,手里还拎着一只高脚杯。   是他,没错。   下一秒,年轻人转过身来,正好托腮望向覃志钊所在的方向。   “钊哥,找到人了么——”   正说着,覃志钊做了个‘嘘’的动作,等他再回看望眼镜时,里面出现一个嚣张的身影,手指正用比枪的姿势瞄准覃志钊。   如果此刻能发射子弹,覃志钊恐怕早被狙击。   ‘嘣’完一枪还不算完,他还要悠闲地吹指尖,就好像那是他的枪口。   “从龙,”覃志钊喊:“准备。”   徐从龙应声:“都准备好了。”   公寓位于极为僻静的地段,住宅不算密集,却在各个朝向都有建筑,覃志钊看得很清楚,人分为四路分别奔向不同的地方,而刚刚两个肆意飞扬的年轻如惊弓之鸟,飞速地收拾东西逃跑。   他要逃往哪里,或者说能逃往哪里。   据说上一次派来的保镖,差点被方焕用弹弓打中耳朵,瞿伯在香港干着急,说他简直反了天!从小也还算听话,如今变成这样。覃志钊在心里笑,他听话个屁,以前没少用荔枝砸覃志钊,现在长大了,没用枪就不错了。   很快,从龙回拨电话给覃志钊:“快抓到了,往南边跑了,他穿了件花衬衣。”   “好。”覃志钊准备下楼了。   方焕在英国待了好多年,论熟悉,当然比覃志钊要强。   家里既派覃志钊来监视他,他自然有办法摆脱掉。公寓地形复杂,周围花园较多,草木一繁盛,要想准确地找到某个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果然,家里的人都不及他跑得快、跑得巧,眼看要堵到路尽头,他一个闪身,消失在窄巷的另一侧,“快,往西南方向。”   听动静,还是没抓住是么。   覃志钊松开西服外套扣子,看了看时间,回顾身后,再望了望他刚才窥视过的房间,从楼下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立着一架天文望远镜。   “钊哥,人抓到了!”徐从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但覃志钊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此,他开始倒退,寻着声音找到往左的位置,瞧见一群保镖按住一个年轻人的肩膀,等徐从龙上气不接下气,喊了一声:“少爷。”   一张陌生的脸转过来,弄得大家面面相觑:“抓错人了!”   一个身穿黑色外套的年轻人恰好擦肩而过,头戴灰色的棒球帽,像是下午出来锻炼身体,恰好路过商店,手里还抱着一捧报纸包裹的郁金香。接着,他侧过脸,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眼角下面有颗泪痣,他嚣张地冲保镖眨眼,再收回笑容,微微抬起下巴,冷峻地看着他。   眼看他要跨过栅栏,即刻搭乘汽车绝尘而去。   覃志钊站在墙体侧面的位置,往前迈步,稍微勾脚,年轻人一个趔趄扑下去。   很快,覃志钊大手一伸,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搂住,恭谨地喊了一声:“少爷。”   --------------------   啵啵啵啵啵唧一口 第36章 绑了他   方焕侧过脸,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目光看向覃志钊,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覃志钊缓慢松开手,朝徐从龙递眼色,很快,车子停在不远处,保镖随即推开车门,空气骤然安静,十来个保镖几乎将去路拦住,就等着方焕。   路口也停着一辆越野车,应该是方焕的朋友,是个金发帅哥,单手搁在车窗上,一脸惋惜地看着方焕上了那辆黑色商务车。   正式回国没那么快,方焕要参加毕业典礼,跟私交甚好的同学聚会,还要告别恩师。另外他在英国有私人资产要处理——这当然是方先生的意思,省得方焕乐不思蜀,以后想念伦敦,搭飞机再来就是了。   车上,徐从龙翻阅文件,有条不紊地说起行程:“13号在谢尔登剧场参加学位授予典礼,当天晚上在Clubbing有聚会,Joosten教授16号早上有空,届时可以去拜访他,”他边说边留意方焕的反应,见他并无异议,接着讲:“Karen最近一周要去拜访祖母,说是祖母得了帕金森症……”   “谁是Karen。”覃志钊问。   徐从龙低声解释:“是学姐,之前说唱社团的负责人之一。”   这些事原本另有人打理,是方先生不满有人事事顺从方焕,才转交到徐从龙手里。徐从龙二十多岁,跟方焕算是同辈人,对待方焕的社交有本能地敏锐。   覃志钊又问:“聚会定在Clubbing,还有其他地方吗。”年轻人荷尔蒙飙升,爱混Clubbing,就像国内的夜店,也有普通酒吧,最好别有gay bar。   说到这里,方焕忽然抬起眼眸,看了覃志钊一眼,像是心中不悦,又懒得费口舌:“没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果然,覃志钊不再过问接下来的事。   白天时间好打发,覃志钊定了泰晤士河畔附近的酒店,推开窗就能看见伦敦眼,若干游船慢游在河面。今天天气尚好,天空湛蓝,一朵朵浮云像泡芙,船上不少游客戴起帽子,也有撑伞的女士。   他将自己收拾利落,出门前带了把雨伞,独自走到泰晤士河泄闸口,算是城区东区的位置,周围建筑呈现银灰色,人也不多,很适合散步。路过天桥时,覃志钊买了一包玉米粒,坐在广场长椅上喂鸽子。徐从龙刚好打电话过来,说毕业典礼现场隆重,毕业生们如脱缰野马,少爷今天很开心,还说晚点跟朋友有聚会,晚上可能不回酒店了。   覃志钊轻微皱眉:“他在你旁边?”   徐从龙迟疑片刻,仿佛有些骑虎难下,语气很是为难:“钊哥……”   “叫他听电话。”覃志钊说。   电话里出现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覃志钊问:“最晚几点。”   不知方焕说了什么,覃志钊始终立场坚定:“多晚都要回酒店。”   方焕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像是在骂徐从龙:“你个猪头,撒谎都不会!”   “或者通宵也行,地址发给我。”覃志钊将剩下的玉米粒挥洒至半空,引得群鸽争相扑食,他再起身,个子又高,周身带着严峻的压迫感,鸽子急促飞起,广场好不热闹。   Clubbing位置有些难找。   或者说要在这条酒吧街找到方焕有点难。场内光线极暗,打了幽蓝色的灯光,现场有乐队演奏,主唱是个留着络腮胡的瘦高男人,贝斯手站在靠后的位置,戴了副墨镜,看上去十分沉浸于表演。舞台前站满年轻人,靠近二楼的地方,有人趴在栏杆上,闲闲地听着歌曲。   方焕站在靠近角落的位置,视线停在人群中的某个地方。   就连友人跟他碰杯,方焕好像没有反应过来,是察觉到覃志钊瞧见他了,正要上来,他连忙推着友人的肩膀往卡座走。通往卡座的位置有一条长廊,可能是为了营造氛围,转角处用了磨砂玻璃,方焕看得很清楚,覃志钊没有走过来,站在磨砂玻璃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覃志钊把徐从龙叫到跟前,低声交代了几句。   徐从龙偏头看了一眼,方焕坐在人群中央,这群人里男女都有,只是男生居多,都跟方焕年纪相仿。徐从龙说:“好像在玩牌,有人在抽烟。”   覃志钊下意识皱眉,想起方焕都不能闻烟味,但这种场合好像也很难劝,还令人扫兴。   “还有谁?”覃志钊问。   “几个男的,”徐从龙收回视线,接下来的场景不敢转述,只讲:“董事长说的是真的。”   覃志钊探身看了,心里有数,闭了闭眼:“别太出格就行。”   也许是觉得过意不去,方焕朝不远处的徐从龙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起喝一杯,徐从龙看向覃志钊,“钊哥,少爷叫我。”   覃志钊抬眸,恰好撞上方焕的视线,有个男人正搂着他的脖子,像是说到什么趣事的,男人亲吻方焕的鬓角,方焕没有躲,直勾勾地瞧着覃志钊,又抿了一口酒,像是在挑衅他。   “去叫他,车就在楼下。”覃志钊不想把场面弄难堪。   徐从龙‘欸’了一声,没过多久又折回来:“少爷叫你也过来。”   覃志钊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就差说一句‘没用的东西’,徐从龙见他松了一颗西服扣子,接着,取下耳麦,朝方焕走去,他就赶紧跟上,在后面嘀嘀咕咕:“我可不敢叫他,你们神仙打架,干嘛又拿我献祭——”   没等他说完,覃志钊回头,“你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   覃志钊是亚洲人面孔,身材高大,这几年他有健身习惯,身形比几年前更紧实,他刚坐下,周围空出一大片,像是在给他腾位置。这些人里面,除了方焕,覃志钊一个也不认识。   有人试图缓和气氛,问方焕这位是谁。   方焕整个人溺在昏暗中,几乎看不清表情,他沉默着,并未做任何回答,只跟朋友轻轻碰杯。   覃志钊看得很清楚,旁边那个男人还搂着方焕的腰。   似乎是察觉到他们之间不对劲,有人提议早点散场吧,方焕旁边那位显然不愿意,搂住方焕的手更紧了,还偏头笑了笑。   覃志钊翘着二郎腿,手指挡在鼻息处,一言不发地看着方焕:“回去。”   “晚点吧,今天Lloyd生日。”方焕看向旁边的男人。   覃志钊用一种头痛的表情看着Lloyd,示意他把手赶紧拿开,因为他看着十分碍眼,谁知Lloyd并不买账,直接叫他滚,覃志钊松了松领带,像是准备走了——   方焕盯着他的背影,心脏跳得很快。   下一秒,覃志钊回头,一拳砸在Lloyd脸上,Lloyd哀嚎连连,咒骂道:“shit!”他试图抄起威士忌酒瓶,却叫覃志钊迅速钳制,覃志钊腮帮子紧了紧,真是担心自己将他打死。   周围尖叫不止,还有人试图反击,但覃志钊三两下躲开,这些人哪里是他对手。   最后他拂开茶几上的酒水,杯子叮铃哐啷摔得一地,双手撑在茶几上,幽幽地盯着方焕:“我再问你一遍,回不回去?”   方焕极不情愿地起身。   身后有人在说中文:“Anson,你daddy啊?”   徐从龙在一旁瞧得心惊肉跳,连忙比了‘嘘’的手势,叫方焕的朋友少说话。   覃志钊脸色沉沉,叫徐从龙去善后,该赔赔,该打官司打官司,不过料Lloyd也不敢吱声,有本事他舍得让方焕走?   酒吧依旧喧闹,人群中间却劈出一条路,覃志钊走在最前面,等到司机推开车门,他站在车门口,示意方焕先上车,这回方焕很配合,安静地坐在靠里的位置。   一路上覃志钊什么都没问,比如方焕这些年如何,学的什么专业,交了哪些朋友。   方焕隐隐觉得覃志钊真的生气了,至于为什么这么生气,他就不知道了,或者说他懒得去猜,几年前他已经猜得够多了,筋疲力尽,现在就这样,他无所谓。   覃志钊订的房间挨得很近,他们这次来的几个人,几乎住着连号的房间,为了就是逮住方焕,免得他又耍花招,逃离视线。   一直送方焕到房间,覃志钊准备照常说一句‘晚安’。   方焕却问:“有小熊软糖吗?”   覃志钊怔了怔,很快又想起来,“我有,在我房间。”以前方焕会失眠,覃志钊经常备一种能让人快速入睡的软糖,医生说里面有褪黑素,“我让人给你送来。”说着,他要出去了。   方焕说:“我自己去拿,反正很近。”说着,他按下了门口处座机的快捷键。   看样子覃志钊默许了,取出房卡开自己住的那间房,‘滴滴’一声,灯也随之亮起,房间内很空,靠近橱柜的位置放着一个旅行箱。覃志钊打开,里面东西收拾得整洁,东西倒也很好找,一个小瓶子。   “给我。”方焕伸出手。   正说着,门口传来敲门声,是个女服务生,问是不是需要温水。   方焕说是,他接过服务生手里的茶水壶,托盘里还有两个杯子,方焕说一起给他吧,服务生点头同意了,还说有什么需要随时叫他。   覃志钊坐在床边,双手环胸,看着方焕喝下温水,又吃了一粒小熊软糖。   “你喝水吗?”方焕刚刚给他也倒了一杯。   是了,从下午到现在,覃志钊滴水未沾,的确有点渴,他顺手拿起杯子,喝了下去。   也许是喝得急,水珠顺着覃志钊的嘴角往下滴,滑进他的脖颈处,最终落在领结上。   “那我回去了。”方焕说。   覃志钊单手撑在桌面上,觉得头很晕,他试着睁开眼,天地间仿佛在旋转,而方焕的身影也有些模糊。最后,他终于坚持不住,整个人失控地倒在床上。   方焕见况笑了笑,不知在跟谁说话:“把他给我绑了!送到我房间——” 第37章 很上流   不知过了多久,覃志钊闻见淡淡的沐浴露气息。   但他依然感觉头疼,试着睁开眼,只看见天花板有一团影子,应该是廊道里开着灯,头顶的吊灯没开。他想翻个身,却发现两只手腕都不能动弹——他被绑在了床头。   洗手间传来嗡嗡的风筒声,像是谁在吹头发。   片刻过后,空气终于恢复安静,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很熟悉,但也听得出来,那必定是一个不怎么繁忙的人,走走停停,有时候脚后跟会贴在地上走,脚步声慵懒又悠闲。   覃志钊微睁开眼,瞧见一个清瘦的侧影,身上穿着白浴袍,手腕白皙纤瘦,将头发吹得蓬松,他在照镜子,好像在擦脸。是方焕。覃志钊的心脏加快跳动着,第一次如此真实地觉得方焕长大了——   他朝空气按了按香水喷头,轻轻摇着头,短发有些凌乱,再抬头,悠闲地转了个圈,最后偏头擦着脖颈,视线停在卧室的方向。还好卧室黑,不然方焕肯定会发现他已经醒了。   但方焕一进卧室,覃志钊就紧闭双眼。   覃志钊感觉方焕在找什么东西,先是蹲在床边的位置翻找旅行箱,没找着,又把东西扔回去,像是有点生气。中途他还玩了一会儿手机,好像在给谁打电话,是他的情人吧,覃志钊暗暗地想。   他们在电话里争执,谁也不让着谁,讲到最后,方焕把手机摔到沙发里,窝在沙发里不说话,不知道在干什么。过了好半晌,方焕像是终于记起他,朝床边走过来。   方焕坐在床边,覃志钊感觉床垫顿时沉了沉。   人长大了是和小时候不一样,小时候方焕很轻,走哪里都要人背。   覃志钊感觉方焕在看自己,因为他的呼吸很快靠了过来,是什么香水,洋甘菊很淡,有佛手柑,还有年轻男孩身上的温热,将所有气息烘得恰到好处,让忍不住想埋在他脖颈处深呼吸。   方焕究竟想做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将他绑起来,覃志钊不知道。   也许是想捉弄一下他,毕竟方焕爱记仇,主意又多,今天惹恼了他,他自然要拿自己出出气。   饶是覃志钊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还是大意了——方焕在脱他的衣服,先是一颗一颗解开他衬衣的扣子,又因衬衣束在西裤里,方焕的手又往下滑,非要扯出衬衣下摆。   甚至为了确认覃志钊究竟有没有醒,他还摇晃着覃志钊的手臂:“喂!覃志钊。”他冷冷地开口,声线明显比青春期要低沉,是年轻男人的嗓音,见覃志钊丝毫没反应,他的口吻又缓和下来,说:“喂,阿钊,”说到这里,他又开始学徐从龙:“钊哥,难办啦!”说着说着,他竟然一个人笑得停不下来,笑完又有些悲从中来,低低地喊:“Zane,是我。”   他抱膝坐在床脚,大概是因为瘦的缘故,覃志钊并没有感觉到他有多占地方。他应该在想心事,沉默了许久,还烦躁地挠着头发,过了好久才记起正事,俯身将捆住覃志钊手腕的带子解开,覃志钊的手自然而然地垂下来,手指微微地蜷着,显得手心很空。   方焕大概是有些好奇,要不怎么无聊到比手大手小。   现在他的手几乎与覃志钊相差无几,只是更纤瘦些,他又自顾地将手指钻进覃志钊的指缝中去,用自己的手腕抵住他的,将他的手压在枕头上,用力、再用力,想象枕头上的褶皱,也想象覃志钊在他身下低低呻吟,想象,都是想象罢了。   出国前,覃志钊对他避之不及,他知道。   打了他一巴掌,也将他们之间的温情打碎了,就连出发前,覃志钊都没有来机场送他。   方焕不愿承认‘后悔’二字,只狼狈地接受现状,反正现在覃志钊安安分分地躺在他床上不是么。他用了些力气,将覃志钊翻了个身,然后彻底将他的衬衣脱下来,再拧开床头柜的台灯——   光线调得很暗,比光线更暗的是覃志钊背上的伤疤,像是陈年旧伤,一条一条的,凌乱不堪。   刚到伦敦的时候,瞿伯还陪了他一阵子,问他要不要接阿钊的电话,方焕一概不接,就连留言也从来不听。看得出来,瞿伯想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跟方焕耐心解释:“那天阿钊在家里罚跪,挨了打,他叔叔怕其他人落井下石,下手很重,你走后,他高烧不退。”   以前他一直觉得瞿伯骗人,现在他看着这些伤疤,不知该说覃志钊‘活该’,还是怪自己当初太‘任性’。他记得覃志钊肩上还有纹身,其实方焕最讨厌纹身了,现在覃志钊光着背脊,趴在床上,他仔细检查了,覃志钊肩上没有任何纹身的痕迹,是很平整的小麦色肌肤。奇怪。   不得不说,覃志钊的背是真的好看,肌肉线条紧实,起伏有势,肩膀也是,看起来很结实,肩膀处的皮肤最光洁,不像背上有疤痕。方焕解开睡袍,肌肤暴露在空气中,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想到覃志钊身上应该很暖和,他靠了过去,心口的位置贴住覃志钊的背。   从来没有哪一个拥抱像今天一样让方焕觉得有安全感,安全到简直要窒息,窒息才好。他呼吸滚烫又急促,想玩弄覃志钊,可是他发现心跳很快,不足以支撑他的理智,到最后他败下阵来,将呼吸埋在覃志钊背脊上,嘴唇颤抖着,想亲他,又想起覃志钊在酒吧里看他时的眼神,是不是嫌恶Lloyd他不知道,反正是嫌恶,一颗热泪滚下来,掉在覃志钊背上——覃志钊的背脊明显起伏了一下,像是有感知在深呼吸一样,方焕狼狈地擦着脸,再抬起头时,已经敛住情绪。   药效发作了,覃志钊困到极致,终于昏昏地睡了过去。   天蒙蒙亮,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加湿器在‘噗噗’作响,覃志钊睁开眼,地毯上衣衫凌乱,他的旅行箱像是遭人抢劫一样,被翻得底朝天。再看看自己,光着膀子,手臂沉到发麻——   方焕竟然在他怀里睡着了,覃志钊轻轻掀被子,瞬间闭了闭眼,只想给关公敬香,方焕没穿衣服,不,说他没穿衣服也不对,他的睡衣散开,睡姿也不甚老实,一只腿伸在外面,正好压覃志钊身上。他不该看方焕的腿,覃志钊下意识捂住眉眼,觉得自己在犯上,不想要饭碗。   覃志钊满脑子‘做咩也’,对昨晚发生的一切毫无印象。   趁着方焕翻身,覃志钊赶紧起身,还将枕头塞在自己刚刚躺的位置,方焕呼吸沉沉,好像没有发现异常。覃志钊赤脚找到裤子,胡乱套着,还在沙发上找衬衣,衬衣,衬衣哪儿去了?   “好吵……”方焕发出不满的声音,将被子拽起,直接钻到被子里面。   覃志钊手上的动作停住了,到最后他提着鞋,衬衣都没来及得束进西服裤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门口,听见方焕在卧室里尖叫:“覃志钊!”   “欸。”覃志钊结实应了一声,严峻的脸庞上竟然有些泛红,耳根子也热热的,“要什么,少爷。”   “你给我回来!”方焕在撒起床气,“谁让你走的——”   覃志钊竭力冷静下来,问:“少爷是不是认错人了。”   “认你个大头鬼——”说着,一只枕头被扔了出来,覃志钊好脾气地捡起,放在一旁地沙发上。靠近沙发的位置有个悬挂架,上面摆放着一些风景照,相框边缘用了镜面材料,覃志钊瞧见自己的脖颈,心跳骤然加速,脖子赫然红了好几块,他下意识看向卧室的方向,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昨天干什么来着了,覃志钊试着回想,好像揍了那什么Lloyd一顿,然后,然后呢。   他是怎么躺在方焕床上,又跟方焕做了什么。   救命。没做什么吧。肯定没做什么。覃志钊拿自己的职业精神发誓。   眼看方焕要起来了,覃志钊实在进退两难,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方焕的早餐是叫到房间里吃的,有助手正在帮他收拾衣物,顺便将掀翻的旅行箱重新复原。徐从龙在前台确认退房时间,顺便预定回港的机票,忙完这些,他回到方焕的房间,见方焕正好洗漱完,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徐从龙便开始说接下来几天的行程,除去同学聚会,应该就剩拜访老师了。   “阿钊一同去。”方焕喝一口牛奶,悠闲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覃志钊。   覃志钊显然听见了,却朝徐从龙看了一眼。   徐从龙立刻心会神领:“不等同学吗。”   “哎哟,”方焕慵懒地起身,“时间都凑不到一起,好烦。”说着,他撑了个懒腰,顺便拿了个空杯子给徐从龙,“有橙汁吗。”   “稍等。”徐从龙接过杯子,恰好楼道里有服务生给其他客人送早餐。   走廊上响起很轻的对话声,这下屋子里只剩覃志钊和方焕了。   方焕身上还裹着睡衣,“你过来。”他在跟覃志钊说话。   覃志钊走近了一些,看着腕表说:“如果今天拜访老师,9点前得出门,”他顿了顿,神色沉静,“你得换衣服。”   方焕托腮看着他,翘着腿,“不想换。”说着,他晃了晃脚腕,从覃志钊这个角度能清楚看见方焕白皙的小腿,他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谁知方焕脱掉鞋,用脚踝轻轻踢了覃志钊一下。   “少爷——”徐从龙走进来。   方焕不着痕迹地收回脚,稍微坐端正了些,可是眼神还在覃志钊身上流连。   气氛有些凝固,凝固到徐从龙也注意到了异常。   一直等到方焕吃完早餐,覃志钊亲自帮方焕熨烫衬衣,徐从龙在一旁选领带,忍不住说道:“钊哥,你有没有觉得少爷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覃志钊熨烫着衣领,做事情一丝不苟:“有什么奇怪。”他敛住眉眼,又说:“没有吧。”   “嘿嘿……”徐从龙干笑了一声,挠头道:“应该没有吧。”   应该?什么叫应该,有这么明显吗。覃志钊停下手中的动作,想了想才说:“你有话就说。”   徐从龙连忙摇头:“不不不,罪该万死,我不敢说。”   覃志钊眼眸沉了沉,眼神充满信任,徐从龙终于大起胆子:“钊哥,你得发誓,不能生气。”   覃志钊点了点头。   徐从龙凑到覃志钊耳边:“少爷看你的眼神很上流。”   覃志钊瞬间反应过来,徐从龙后脑勺挨了一剂,疼得他惨叫:“钊哥,你说话不算话……”   --------------------   嘿嘿嘿 第38章 追个人   正式回香港那天,方焕难得给瞿伯打电话,问及瞿伯的家人,还问到瞿伯的孙子如今在读到几年级,最后绕了一大圈,问了一句,覃志钊这些年有没有恋人。   瞿伯沉吟片刻:“听说相了几次亲……”   方焕瞬间臭着一张脸,朝徐从龙看了一眼:“你说。”   “说什么?”徐从龙一愣,毕恭毕敬地站在房门口,等下他们就要一同去机场,覃志钊正在楼下送律师,应该在处理方焕在英国的房产。徐从龙想了想既然不能得罪老板,那就只能出卖大哥了:“好像是被家里逼,他也老大不小了……”   这个回答让方焕勉强能接受,仔细算算,覃志钊也30了,方焕比他小八岁。   以前方焕矮覃志钊一个头,最喜欢抱着鲨鱼枕头尖叫,惹他不痛快就乱哭乱嚎。现在不同,方焕冒过覃志钊肩头,身形完全是个成年人,就是很瘦,穿西裤不显胯,衬衣穿他身上显得很松弛,不似覃志钊穿衬衣熨帖有型,就好像方焕轻轻后仰,衬衣就能堆起许多褶皱。   方焕喝了一口水,不着痕迹地问:“他都喜欢什么样的?”   “这我不知道。”徐从龙语气认真,他真的不知道,钊哥是工作狂,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方焕心里很郁闷,“男的女的?”   徐从龙像是没忍住,有点想笑:“相亲当然是见女士。”   “徐从龙。”方焕瞪着他。   “欸。”徐从龙学覃志钊应付老板的姿态,答不上来就无条件服从,反正不至于出错。   果然,方焕气得说不出话来,挥了挥手,过了好久才扔下两个字,声音很轻:“出去。”   徐从龙进退有度:“好的。”   没过多久,覃志钊上来了,问徐从龙为什么站在门口,等下就准备出发了,要帮少爷拿随身的行李。徐从龙说知道,少爷正在生闷气,让他出去等着。   覃志钊往房间探了一眼,方焕正坐在餐桌旁,手速飞快地写什么,好像是明信片。   “等我写完——”方焕听得出覃志钊的脚步声,头都没抬,“等下寄出去。”   覃志钊站在他身旁,双手环胸,低眸看着,随手拿起几张方焕写好的明信片,看着上面的抬头,念道:“Daniel,Patirck,DearKen, Marshall……”   “不许念。”方焕要拿回来。   覃志钊手腕一偏,“哪个是男友,”他停顿了一下,桌上还有好几张:“还是都是。”   “要你管,还给我——”方焕伸手去夺。   奈何覃志钊还是比他稍微高一点,故意把明显片举高,惹得方焕一直踮脚,覃志钊就低低笑起来,觉得方焕好像还没长大,一逗就恼,气得脸颊红红的。   反正明信片是公开邮寄,方焕索性不抢了,破罐子破摔地说:“我男朋友多着呢,能踢世界杯。”   覃志钊将明显片放回桌面,语气很悠闲:“那你应该参加奥运会,没关系,”他气定神闲地讲:“反正一个也带不回香港——”   “覃志钊!你皮痒!”方焕冲他大呼小叫。   覃志钊含蓄地笑,恭敬有加:“不敢不敢。”   等方焕写完,覃志钊让徐从龙将明星片一一寄出,方焕在英国上了这么多年学,临走时牵挂几个朋友很正常,就算是男友……   覃志钊敛住眉眼,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反正方焕要回香港了。   忙完这些,方焕也准备出发,他自顾自地解开纽扣,问:“香港现在什么天气?”   “晴转多云,26度左右。”   方焕说:“那穿个短袖。”说着,他将身上那件白衬衫脱了,光着膀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翻找他要穿的衣服。覃志钊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方焕长得很白,又因为偏瘦,肩膀处有清晰的骨骼感,这几天方焕多半出席正式场合,穿得是西裤,明明是很正经的裤型,他站也不好好站,皮带扣得有点松,裤子像挂在腰间一样,走路时会踩到西裤边缘,关键还是赤着脚。   覃志钊有强迫症,简直看不下去,轻微地皱着眉。   方焕转过身来,覃志钊下意识避开视线,方焕一下子就发现了:“你偷看我?”他漫不经心地走过来,边扣扣子,边说:“要看就光明正大看咯,”说着,他当着覃志钊的面,将短袖的下摆束进腰间,还意味深长地看着覃志钊,“看不看嘛——”   覃志钊眉头紧锁,固执地移开视线。   见他这般沉默又恼火,方焕‘哈哈哈’笑个不停,觉得刚才那口气总算是出了。   临走前,覃志钊帮方焕推了个旅行箱,这个箱子里放得是方焕的重要物件,比方毕业证书、院系合照、手表、钢笔那些。方焕看着即将合上的房门,想起之前上学,他偶尔也会诗兴大发,到泰晤士河畔写生,顺便作诗,住着最靠近河畔的朝向,跟这间屋子很像,他有些沉默。   “走吧。”方焕收回视线。   飞机上冷气开得有些足,半夜方焕在打喷嚏,一直睡得不安稳。覃志钊坐在方焕旁边,帮他掖了掖毯子,又把手心放在他额头,担心他发烧。   方焕像一只小动物,很快就靠过来,还抱住覃志钊的胳膊,在他脖颈间很轻地呼吸。   覃志钊觉得心里很踏实,下意识地靠近了一些,用下颚抵住方焕的额头,免得他枕空了。虽然他什么都不会对方焕讲,但他其实很习惯方焕依赖他,白天方焕属于很多人,耀眼又张扬,只有这种时候,这种依赖,属于他一个人,他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现在方焕的鬓角离覃志钊很近,他静静地看着,承认自己是有一些嫉妒。   飞机声轰鸣声依旧,穿过云层时有轻微的颠簸感,偶有失重之嫌,惹得浑身酥麻,那当然怪飞机,绝非脸颊相贴而致心跳过快。广播里轮流播放旅途信息,播到最后一遍,是粤语广播,这一年Beyond成立20年,特别推出EP《Together》,广播音量开得很轻,电气摇滚竟有些浪漫。   噢,他们将《Together》译成‘同在’。挺好。   覃志钊这次将方焕顺利接回,中途没有任何闪失,很符合董事长的预期,还嘱咐长子方沛延,没事多让阿钊盯着。方沛延如今已到中年,对幼弟同样疼爱有佳,只说:“回家就好,都在香港很方便。”   方焕现在不住老宅,方先生另赠了大平层给他住,能俯瞰维多利亚港湾。他呢,倒也像个儿子,懂得每周过来陪父亲吃饭,也看看母亲,最主要还想陪姆妈散步。听说四姐姐方予姗早就回国了,现在在一家中学教书,有时他们姐弟也一同吃饭。   方予姗问他记不记得阿忠。   方焕一愣,说:“当然记得。”当年赌气出国,连阿忠他们都没来得及告别。   “阿忠现在是运动员,职业的。”方予姗神秘地笑笑,还像小时候那般人美心善,穿一件米色连衣裙,掐腰的款式,美得很含蓄,脖子上带一粒珍珠。   方焕说:“改天聚聚。”又笑着感慨:“好多年没吃鱼丸了。”他实在是个玲珑人,论放纵玩乐,能彻夜不归,左拥右簇,不知抱着谁。收了玩性,将头发染回黑色,穿得人模狗样,竟也有几分体面与恭顺。覃志钊看着,觉得顺眼多了。要知道,方焕是系着领带吃棒棒糖、穿西裤赤着脚的人,难得。   方先生现在还未将事交到方焕手上,只叫方焕先认人,集团里都有谁,负责哪些事,要紧的是哪些,非要紧但不能轻易动的又是谁。最后才熟悉业务,挑他擅长的入手。   有一次,方焕问覃志钊如今在哪当值,还像之前一样吗。   方先生哂笑,言语间颇有几分赏识:“阿钊如今是你大哥的左膀右臂,你说呢。”   “是么……”方焕嘴角带了笑意,“那他挺厉害。”   “他比你靠谱得多。”方先生由衷地讲。   方焕没好气地翻白眼,“那让他留在我身边,我去跟大哥说。”   方先生答:“你跟沛延要,人家未必舍得给,不信你试试。”   说的有多神秘,方焕本来没有放在心上,是有一次集团开会,在座的都是都为大股东,大哥临时出了国,覃志钊代为出席,对集团的业务熟稔在心,应付老臣也游刃有余。   从前他连英文都讲不明白,如今竟能全程英文对答,挑合同细微毛病更是不在话下。   时间在覃志钊身上烙下印记,他当然不是书卷气那一卦,是周到,是驯服又棱角分明,妥帖又镇定。像跨越千禧年的分界线,前半生带些莽气与无畏,后半生归顺得明明白白,含蓄,讲理,好惹人疼,难怪大哥这样重用他。   偶有视线交错,方焕觉得覃志钊有些陌生。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沉静,好像多了一些坚定,一抬眼,也许只是扫一眼,眼里全然看不出情绪,却能全部记在心里,等到下回见面,能很安静地对视,再点一点头。是得闲饮茶的交情。   方焕还有几个发小也一同回国了,里面有一个他的前任,说是前任其实也不全对,因为人家喜欢女孩,是为了钱待在方焕身边,把方焕气得半死。若非看在他女友求情,方焕绝对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临走时,‘前任’说欠他一个人情,改日再还。   改日不如撞日,方焕叫乔立森现在立刻马上还债。   “做咩也?”乔立森刚坐上副驾驶室,方焕踹了他一脚,叫他滚到后面去,这地方有人要坐。   “一日夫妻百日恩,大哥,不要翻脸不认人。”   恩个屁,根本没恩成,方焕就差‘呸’他一口,最后拿了张照片出来,问:“能不能搞定?”   “谁啊,”乔立森接过来,是一张规规矩矩的登记照,一个寸头男人,照片像是有些年月,“说,要手还是要脚,小弟必上刀山下火海!”   “上你个大头鬼,”方焕见他就有气,对着他一通乱打,惹得乔立森鬼嚎,方焕这才清了清嗓子:“追一个人,这个”说着,他抬了抬下巴,“要你帮帮忙。”   乔立森说:“见鬼噢,你要谁,谁不排着队来。”   方焕很安静地说:“他不一样。”他沉默了良久,双手扶住方向盘:“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说到这里,他终于止住声音。   “好办啦!一试就知道了。”乔立森拍拍心口,不像是在吹牛。   接着,乔立森在方焕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   嘿嘿嘿(每天姨母笑 第39章 臭石头   方焕凑近了听,忍不住狐疑:“真的噢,你敢保证。”   乔立森说:“回去看天气预报,选个雨天,听我的没错。”说着,乔立森下了车,临走前还朝方焕比了个通话手势:“准备好了打给我——”   车门发出沉闷的声响,连同方焕的心也变得沉闷。   雨天真难等,比雨天更难等的是覃志钊的时间。覃志钊现在是方沛延的秘书,在集团还有兼任职位,如果方沛延抽不开身,覃志钊会跟进会议,甚至涉及项目谈判。   听到方焕想在雨天露营时,覃志钊正在集团总部见犹太人,他悄声说了句‘sorry’,接着从接待室出来,站到走廊僻静处,问:“当天回来吗。”   方焕说:“我还从来没有露营留宿过欸。”他说‘欸’的时候,就好像没有想清楚,带着些许试探。   有下属朝覃志钊打招呼,可能是事情比较紧急,“犹太人在压价。”   覃志钊回:“就说上面没有leader,就我们。”   犹太人谈生意喜欢通过层级压价,如果再往上没有领导,他们会精明地止步,免得错过大鱼。也是,那么一大块地,能辟出做房产,已经是市面上少之又少的资源,何必还价。   果然,当天下午合同签得很顺利。   双方签字盖章,互留合同时,他们还友好地握了握手,说保持合作。   覃志钊颔首,面容沉稳,含蓄地笑了笑。   口袋里的手机还在震,覃志钊揉了揉眉心:“你不是会开车吗。”   言下之意是让方焕自己去,毕竟他现在不干涉方焕的自由,只要方焕人在香港就好。   “开车好累嘛!”方焕语气懊恼。   覃志钊心软,看了看日历,没把话说太满:“我早上有空,先送你过去?或者你找几个朋友,天黑我再来接你们。”   听见他这么说,方焕勉强同意了:“你要来,不能放我鸽子。”   “可以保证送你。”覃志钊说。   就这样,周三的雨天,覃志钊难得请了一天假,一大早来到方焕现在住的地方。结果等他到停车场,方焕还没起床,哈欠连天地让他直接上楼。   “不用了,我就在楼下等。”覃志钊想了想。   方焕说:“让你上来就上来,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覃志钊每次见方焕其实都需要深呼吸,他不想深呼吸,因为深呼吸,人需要收敛很多,难受。电梯的数字不断变化,‘叮’得一声,电梯门开了。   也许是有心灵感应,旁边那扇深咖色的门开了,方焕歪着脑袋,朝他瞟了一眼,“这边。”   这是覃志钊第一次来方焕家,屋子开阔明亮,电动窗帘缓慢移动,像是掀开维多利亚港湾的面纱,屋内陈设现代化,据说客厅的水晶灯是从意大利定制的,估计那张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地毯也价值不菲。 方焕的审美倒是偏简约,但他的东西可不简约,若非有专人打理,估计衣帽间能堆成山。   方焕换了身衣服出来,偏休闲的黑色外套,还是防水面料,里面穿了件白T恤,显得人很精神。   临到要出门时,方焕还在选墨镜。   覃志钊头疼,“老板——”   “欸,”方焕应了一声,再转过脸时,脸上带了一副夸张的墨镜,还别说,这幅墨镜很配他,方焕面部轮廓流畅,两鬓剃得浅,显得人又很精神,微微低头的时候,英俊中带点秀气。他在吃泡泡糖,“走吧。”说着,他用手臂套牢覃志钊,凑得很近:“我好看吗。”   覃志钊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这次不是佛手柑,是杜松子,很幽沉缠绵的气息。   覃志钊看着他,能清晰地听见心脏跳动,没说话。   “算了。”方焕收回手,懒得跟覃志钊费口舌。   覃志钊觉得心口很闷,责怪杜松子作祟。   出发前一天,方焕已经让人准备好露营所需物品,但覃志钊一上车就察觉到了,车里还坐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孩,看上去跟方焕差不多大,“有朋友?”   方焕点头,“乔立森。”又看向覃志钊,介绍道:“阿钊。”   “嗨!”乔立森朝覃志钊打招呼,露出阳光的笑容。   覃志钊心下黯然,他本来随口一说要不喊几个朋友,没想到真的有朋友在。但看着方焕期盼的脸庞,他想了想还是说:“你也坐后排。”   就这样,一路上覃志钊安静地开车,方焕和乔立森在后排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听着他们对话,俩人似乎是旧识,以前在同一个中学读书,乔立森家里后来破产,欠了不少钱,方焕好像借过不少钱给他。乔立森耸了耸肩,很无所谓地笑,还说:“亏得有你。”   “嘁——”方焕不打算理他,悄悄留意覃志钊的神色。   覃志钊看起来面容平静,并没有任何异常。经过加油站时,覃志钊从后视镜看到方焕歪靠在乔立森肩膀处睡着了。   “加两百?”工作人员问。   见无人回应,工作人员敲了敲车窗:“加多少?”   覃志钊回过神来,“噢,加满。”   车子重新启动,开往更开阔的山路,车厢内很安静,方焕睡着了,但乔立森还醒着,正在看手机,不知道在跟谁发简讯,打字飞快。   “介不介意听广播。”覃志钊问。   乔立森看着手机笑,抬头时收敛了些笑意:“都行。”   车内播放着轻微的广播声,好像说今天白天至夜间有大到暴雨,覃志钊心想他应该回不去了,他得留在这里陪方焕。就是乔立森也在。   论玩乐,估计乔立森应该也是行家,搭帐篷,架烧烤,点燃油灯都不在话下。   山里雾气缭绕,遍地是湿润的绿草,一架白帐篷懒懒地撑在细雨中,里面坐着两个年轻人,惬意地坐在帆布椅里碰杯,偶尔聊起学生时代的轶事,笑得眉眼开怀。   覃志钊看着他们,想抽烟,但今天他好像没带打火机。   乔立森探在方焕耳边,有点纳闷:“怎么没反应。”   方焕皱眉:“要不我找你来?”   “还不够明显吗?”乔立森胡乱揉着头发,总觉得阿钊应该心生不悦才对,“要不等下我找个机会开溜,你跟他单独待一起,说不定就,”说着,乔立森神秘笑了笑,“我给你们准备了……”   方焕脸上一阵红,“你少来。”   四周静谧到极致,能听见雨水砸在帆布帐篷上的声音,远方隐约有鸟鸣声,乔立森清了清嗓子,低声讲:“我准备撤了——”   “喂!”方焕抓住他,“这才到哪?”意思是乔立森任务没完成。   “你放心好了。”说完,乔立森的电话刚好响起,过了一会儿,他跟覃志钊打了个招呼,说他有点急事得走了。覃志钊从驾驶室出来,偏头看了看方焕,“那送你们回去?”   乔立森笑道:“不用了,有朋友来接我。”说着,他趁覃志钊不注意,将什么东西放到了副驾驶座椅前方的抽屉里。   这里离市区有些距离,来一趟不容易,但乔立森还是等到了朋友,临走前还朝方焕挥手,赠了个飞吻。方焕看起来兴致不高,独自坐在帆布椅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雨势渐渐大起来,方焕身旁的椅子空着,覃志钊站在旁边,右肩膀有点浸湿。   “坐啊。”方焕抬眸看他。   覃志钊看着那个椅子,轻微地皱了皱眉。   “不坐拉倒。”方焕收回视线,可是下一秒,覃志钊走到他面前,似乎挡住他大部分视线,“你走开。”方焕推他,覃志钊站着没动,沉默了良久才问:“心情不好?”   他俯身询问的样子,让方焕下意识拽住他的领带,将覃志钊的呼吸也一同拽过来。覃志钊驯服地低眸,喉结动了动,不像是生气,很平静地讲:“回去吧,雨下大了。”   方焕不说话。   有雨珠渐到方焕脸上,覃志钊用拇指拂开水珠,手心最后停在方焕肩膀上,两个人挨得很近,方焕的声音很轻:“阿钊。”   覃志钊微微拧眉的样子,像是一个忠贞的战士,就好像永远不会背叛方焕一样。   方焕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鼓起勇气靠近覃志钊,“我跟乔立森只是朋友,”覃志钊稍微侧过脸,视线停在方焕的唇上,久久地凝视着,方焕刚靠近一点,覃志钊却侧过脸,最后方焕的唇轻触在覃志钊脸庞上。   覃志钊好像总在拒绝他。他早该知道。   回去的路上,方焕坐在副驾驶室,中途堵了很长时间的车,覃志钊看见方焕的衣服湿了一大半,随手打开暖气,方焕说好热,问覃志钊有没有纸巾,擦一擦衣服。   “应该有。”覃志钊有时也会开方焕的车,他一向有携带纸巾的习惯,但是他打开副驾驶室面前的抽屉时,手腕忽然停顿了片刻,又看向方焕,眼里刹那间涌起安静到极致的失望,下一秒,他用掌心合上抽屉:“没带。”   那应该是很平静的一天,平静到无论方焕之后怎么给覃志钊打电话,覃志钊都不接了。   方焕在电话数落乔立森,把他骂得一无是处。   乔立森却笑:“很明显啊,他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啊——”   “他现在连我电话都不接了!你到底干了什么?”   “你自己去看咯。”乔立森大言不惭:“虽然是有点损,但你也不看看,你喜欢个什么臭石头。”   “放哪儿了!”   乔立森提醒:“车上。”   方焕就差把车翻个底朝天,毕竟露营所用的器皿太多,有什么东西能刺激到覃志钊坚强的神经。   最后,他在副驾驶抽屉里找到一个盒子。避孕套。   --------------------   今天写得有点晚~ 第40章 舒服吗   不就一个套吗,方焕简直无语死了。   难道覃志钊在香港就没个情人?好像是没有。方焕消了点气。不话说回来,覃志钊越是这样难搞,方焕非要弄到手不可,他们相识多年,既然覃志钊不能为钱所动,那必定有东西能搞定他。   回国后,方焕逐渐适应工作节奏,比他上学时要繁忙,一是工作当然比课题复杂,许多业务需要结合香港法律法规,再加上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即使有些位置腐败问题明显,也难以下手。这就是董事长常说的船大难掉头。幸好掌舵的接力棒已经交到方焕的大哥方沛延手里,方沛延又疼爱方焕。   董事长的意思是,方焕资历虽比不上集团里某些人,却胜在年轻,良好的求学背书,再加上这么多年的精心培养,方焕本身性格又不好惹,最适合做利刃。   “阿焕,凡是碍手碍脚的,都替老爸砍掉。”董事长拍拍方焕的手背,这个时间他们父子在花园中散步,董事长最近腿脚不便,出行一般需要轮椅,方焕耐心地推着父亲,父子二人聊了一会儿。   这几日有雨,天气好不容易放晴,空气难得清新许多。   董事长抿了一口茶,精神看起来不错:“行了,去忙你自己的事。”   现在是下午三点,按起居习惯,父亲已经午睡过,他已经退居至幕后,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基本不会递到父亲面前。看样子父亲在下逐客令,方焕偏头看了看,果然,花园入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爸爸——”方焕像是在吃醋。   “我要见阿钊,你回避一下。”董事似老顽童,手指交叠,轻轻放在膝盖上。   方焕给父亲剥莲子,“您有什么事直接问我好了,倒也不必通过阿钊。”   董事长哂笑:“你?你有几句实话,噢,”他沉吟片刻,语气听起来公私分明:“不是讲你工作不好,工作我还挺放心。”   看样子是了解他的私生活,这怎么好开口?要是父亲知道他想睡阿钊,那还得了,不得把他的卡全剪了,方焕将剥好的莲子放进果盘中,没有接话。   花园草木繁盛,不止芭蕉叶片似绿裙摆,早些年栽了荔枝树,这个时节荔枝还是深青色,草丛许多花还未开,虽蓊郁犹存,却显得有些冷清。暴雨过后,光线总有点胆怯,照在身上不觉烫,加上周围绿植多,湿气略重,走进来时还觉得有些凉。   两个人分别走在两条道上,即将在入口处汇合时,谁也没有说话。   擦肩而过时,方焕用余光注视覃志钊,覃志钊侧过脸,目光很是恭敬。   人模狗样,方焕在心里骂覃志钊。   一直等方焕走了,董事长才问起正事,方焕工作上的事有长子把关,周围人虎视眈眈,料方焕也不会放松警惕,这方面他不管。董事长问的方焕最近有没有出去鬼混,结交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覃志钊说:“信用卡消费记录多半在米其林餐厅,平时应酬多。”   “有没有把人带回家?”董事长将茶盏放在石桌上,“他向来不喜管束,当初装修,没装摄像头,所以有些事,我也没办法知晓。”   “不清楚。”覃志钊答。   董事长又说:“你现在手头上有多少事,不重要的分些出去,”起风了,他轻微地咳嗽着,继续讲:“将阿焕盯紧了,吃喝玩乐不算,但枕边不能有男人,用什么手段我不管。”   覃志钊沉默着。   “怎么,不愿得罪阿焕?”董事长心如明镜,“这件事你做我最放心。”   覃志钊思索了片刻,说:“我管不住他。”   董事长笑着,笑容意味深长,抬了抬手,很快,面前走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戴个眼镜,看上去很斯文,董事长介绍道:“信托顾问,沈先生。”   “你好。”沈先生朝覃志钊点头。   覃志钊跟对方握了握手,“你好。”   “阿焕的消费属于家族信托,虽是很小的一部分,但之前并无额度限制,现在有了沈先生,要对财产做适当隔离,用更明智、健康的方式。”董事长抬眸,话是对沈先生讲的:“往后阿焕的大额消费,需阿钊签单。”   “好的。”沈先生答。   “另外……”董事长抚平膝盖上的毯子,“阿钊,权限给你了,如果发现阿焕不对劲,停掉他的信用卡也不是不行。”   覃志钊太阳穴突跳,觉得拒绝和接受都很难办。   “阿钊?”董事长喊他,见他不应声:“怎么,你心疼阿焕。”   “不是。”覃志钊口是心非。   董事长吃了一粒莲子:“我给的年薪挺高,放心,饿不死他,要是饿死了,叫他回家吃饭。”说着,董事长像是想起什么:“你弟弟妹妹都好吧?听说阿忠很会打球,上周出国比赛了,真是后生可畏。”   覃志钊额前有细密的汗:“都好,妹妹阿珍上大学了。”   “最近一段时间,早晚你接送他一下。”董事长嘱咐,“我知道他爱加班,有时候忙到深夜,但迟到总归是不好,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覃志钊说‘好’。   董事长放心地笑了笑,“我还有事要同沈先生谈,你先出去。”   “好的。”覃志钊点头。   临到要走时,董事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阿钊,别让我失望。”   覃志钊恭谨地点头,下一秒,消失在花园尽头。   方焕回家后越想越不对劲,如果说在国外逍遥自在那几年,是父亲鞭长莫及,现在回了香港,父亲完全可以避开他和覃志钊在这种场合见面,那么父亲的意思很明显,只是未开口讲清楚,让他心里有数罢了。果然,第二天一早,方焕就在车库里看到了覃志钊的车。   “来得可真巧。”方焕戴上墨镜,今天这幅眼镜没那么夸张,倒是真像通勤路上怕光线,“怎么说。”他趴在覃志钊的车窗边,略微低了低头,朝车内看了看,里面干净整洁,车是路虎,倒是像覃志钊的私人物品,应该不是对公接送客户的。   覃志钊看了方焕一眼,语气很平静:“上车。”   “嘁,”方焕不以为地翻了个白眼,“不是不接我电话么,拽什么拽嘛。”说着,他绕到后座,要开门时,又突然收回手,弯腰看着覃志钊。   覃志钊下车,亲自拉开车门,做了‘请’的手势。   早高峰路况拥挤,等红绿灯时,方焕解开安全带,抱住驾驶室座位的头枕,偏头看向覃志钊:“阿钊,我父亲跟你说了什么?”   “让我接送你,”覃志钊看着倒计时,轻微地转动方向盘:“最近一段时间。”   “撒谎——”方焕捏了捏他的耳朵。   果然,覃志钊像有些不自在,耳廓泛红,稍微坐正了一些。   方焕静静地看着他,觉得他和覃志钊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他的少年时期,覃志钊是个十分知冷暖的人,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但现在,覃志钊明显在有意保持距离。   至于原因,方焕能猜出一二。他只是好奇覃志钊的底线在哪里。   以他对覃志钊的了解,一个套也不至于,还能把覃志钊气哭吗,方焕简直不能想象猛男落泪。   真要惹恼了覃志钊,他会拳头伺候的。   这天方焕十点多才忙完工作,出来洗茶杯的间隙,方焕留意到覃志钊还没走,像是在等他下班。   秘书敲了敲门,“老板?”里面无人应答。   “覃先生问您什么时候下班。”秘书接着说。   但空气里依然安静,秘书终于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方焕的电脑已经关机,“看样子已经下班了。”她对覃志钊说。   覃志钊当然不愿每天监视方焕,大家都是成年,谁喜欢被监视。   但方焕实在太野,凌晨三点还没回家,信用卡在某家夜店都快刷爆了,覃志钊的手机一直在响,最后他不得不起身,穿戴整齐,驱车开往某个地方。   深夜露气重,覃志钊显然到晚了一步。   这帮年轻人成群簇拥着,纷纷上了一辆辆豪车,在香港最安静的公路上飙车。更甚者还打开天窗,整个人都站起来,像是不怕死一样,鬼哭狼嚎,喊着让人听不懂的梦话。   覃志钊的车就跟在其后,开车的应该是代驾,从后视镜留意到覃志钊的车,问各位老板是不是还有朋友没带。方焕斜睨着看了一眼,略表歉意:“哟,我心上人来了。”   说着,方焕按着代驾的手:“加码数——”   “老板。”代驾简直骑虎难下。   “快点啦,不甩他几公里,怎解我恨意。”方焕坐在后排,风吹乱他的头发。   就这样,车群驰骋在公路上,有的车甚至会挡住覃志钊的去路。但覃志钊也不恼,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这帮富二代玩儿累了,车子陆续停下来,覃志钊才开始踩刹车。   “谁啊,缺德,开远光灯——”有人在骂。   强光刺眼,比强光更刺眼的是覃志钊坚实的身影,他脱掉西服,扔在副驾驶室,不紧不慢地解开衬衣袖口的扣子。方焕歪靠在兰博基尼车身上,闲闲地点了根烟,像是要抽烟,他知道覃志钊最反感他抽烟,他从小就有哮喘。   果然,覃志钊明显步伐快了些。   方焕注意到一个细节,覃志钊的衬衣袖子上有一条黑色的带子,应该是袖箍。   怎么抓他还嫌衣袖碍事,得袖箍上场么。方焕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覃志钊一来,方焕这帮朋友就开始起哄,年轻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还说:“看不出来,阿焕你喜欢这款啊。”一群人哄笑开来,方焕觉得脸颊很热,很给覃志钊面子,“不好意思,我得回家了。”   说着,他乖乖地举起双手,弄得覃志钊气焰一下子灭了。   方焕今天喝了酒,刚坐到车里便昏昏欲睡,覃志钊俯身帮他系安全带,又听方焕说‘冷’,于是将自己的西服披到他身上。   车子按原路返回,开了几公里后覃志钊听见有警车鸣笛。   方焕是听见说话声清醒过来,原来是交警在查醉驾,他解开安全带,整个人趁机趴了下去。   覃志钊配合交警完成酒精测试,最后在罚单上签字。   交警讲:“严重超速——”   覃志钊刚想说什么,忽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松开,接着,他感受腹间沉重又温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压住他一样。接下来,交警说什么话他都没听清楚,覃志钊的手放在方向盘上,双手却在无力地下滑,但他又竭力回握方向盘,试着坐起身来,整个人却像溺水一样往下沉。   “喂,有无记住我方才说的话?”警察敲了敲车窗。   覃志钊情难自抑,竭力保持冷静:“听见了。”   警察接着问:“车上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覃志钊回答得很干脆。   警察俯身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位堆着衣服,车内光线暗,也看不太清楚,他就勉强信了。   直到交警走了,覃志钊呼吸颤抖着,费了好大力气要将方焕拽出来,方焕却在咬他,让他手腕颤抖了一下,险些没有握住方向盘。   车厢内有轻微的吮吸声,覃志钊头疼欲裂,呼吸急促又紊乱,他听见方焕在问:“舒服吗。”   --------------------   嘿嘿嘿,阿钊真难啊 第41章 你死啦   覃志钊真想推开他,或者将他拎出去,但这个人是方焕,22岁的方焕,他下不了手——   方焕正在用一种陌生又熟悉目光看着覃志钊,这种熟悉仅限于眉眼轮廓依旧,但眼底里流动的情欲毫不掩饰,是覃志钊完全陌生的,他甚至有种分裂感,无数次盘问自己,你还当方焕是未成年吗。   车子停在路边,方焕今天穿了件黑衬衣,领口的扣子松开,能隐约看见他瘦削的锁骨,他不慌不忙地将覃志钊的拉链复原,甚至还用手心摸了一把,将气息凑在覃志钊耳畔:“你还不知道吧,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想这样做。”   “阿焕——”覃志钊终于扣住他的手腕,眼底压抑着情绪,像是在容忍方焕。   方焕收回手:“OKOK!”作势要投降,无所谓地抬了抬眉,很敷衍地说了一句‘sorry啦’,但他凝视覃志钊的样子,充满压迫感,简直要步步紧逼,用上位者的姿态逼他缴械投降。   董事长让覃志钊管方焕,要怎么管,方焕现在根本不是小白兔。   但说到用些手段,覃志钊握紧方向盘,又缓慢松开。   空气静默了片刻,方焕的手肘还撑在驾驶室座椅上,用手背托住下颚,散漫地看着覃志钊:“你到底要不要说实话,我爸爸叫你做什么?”   “监视我?”方焕问。   覃志钊侧过脸,迎上方焕的视线:“不是。”车内光线暗,方焕坐在副驾驶,虽然离覃志钊很近,路灯的光线只照到方焕的下颚处,他的目光最终停在方焕的嘴唇上,是淡粉色,很湿润。覃志钊阻止自己往下想。   方焕恰好捕捉到他的视线,清了清嗓子,凑近了一些:“要不要亲嘛。”   覃志钊没躲,眸光凝重,喉结动了动,“跟这些人断干净,断干净了我自然不找你麻烦——”   “好啊,”方焕不以为意,“那你拿什么来补偿我?”   见他终于坐正了些,覃志钊转动方向盘,在路口处左拐,径直往方焕的住处开,“你要什么。”   方焕打了个哈欠:“明知故问。”   黑暗中,覃志钊平静地笑了笑,“你有本事尽管来拿。”   “覃志钊。”要不是在车上,方焕真想踹覃志钊一脚,结果覃志钊侧过脸,不甘示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写尽了‘你尽管放马过来’,接着,他收回视线,只专心开车。   车子开到地下车库,方焕刚准备下车,弹撞声忽然响起,车门根本推不动,覃志钊把车门锁了,方焕回看他,听见覃志钊一字一顿地讲:“从现在开始,每天按时上班,除加班或应酬,不允许在外留宿,更不许跟在外面鬼混,尤其是男人——”   “你管得着么!”方焕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爱找谁找谁。”   覃志钊从钱夹里取出一张卡片,车内光线昏暗,方焕看不太清楚:“你干嘛?”说着,他大概猜到了什么:“你敢!”覃志钊要管他的卡,休想!   “不信试试,看谁更难受。”覃志钊打开车门锁,轻微地抬眉:“晚安,少爷。”   方焕一刻也不想跟覃志钊多待,下车时,他越想越气,单手抵在车门上,偏头看向覃志钊:“不准我出去玩,那你就等着我把人带到家里。”   说着,他手腕一用力,‘轰’得一声,关住车门,震得车库回荡着声响。   覃志钊倒是不恼,平静地目送方焕进电梯。   真是见了鬼,覃志钊不给睡就算了,如今还要仗着父亲,对自己管东管西。到了家,方焕困到极致,一头栽到床里,对着天花板嘟囔:“覃志钊,你给我等着……”说完他便昏睡过去。   方焕一向睡眠浅,自学生时代就不习惯学生宿舍,多半自己单独住。现在好不容易彻底独居,怎么还要忍受叮铃哐啷直响。也不知天亮到什么程度,方焕扔了个枕头出去:“谁啊,烦死啦——”   客厅的声响小了点,但依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好像是覃志钊:“叫少爷起床。”   徐从龙答:“是。”   就这样,方焕满脸写着无语无语大无语,被徐从龙喊起来吃早餐。   让方焕压住情绪的不是覃志钊,是坐他对面的一位集团高管傅成业,说是陪同方焕吃早餐,实则汇报工作,讲到集团近财务状况,以及下半年战略规划。   屋子开了空调,十分舒适的温度,有人在厨房煮咖啡,虽未出面,不过从磨砂玻璃里的身影来看,应该是覃志钊。徐从龙守在客厅外,收拾茶几上凌乱的杂志、手表、车钥匙那些。方焕是一向独居惯了的人,此刻竟觉得生活多了一些温度,虽然的确是有点吵。   傅成业今年四十五,是财务部经理,也是大哥手下的得力助手。自从方焕回国后,不少投资事宜陆续交到方焕手里,他们二人有诸多工作交流。   早餐持续了二十多分钟,谈话中任何一项决策将带来数以亿计的盈亏,方焕喝了黑咖啡,精神好些,问:“公开流通股份定27%,核心投资者比例占5%,确认合理?”   傅成业答:“都符合规则。”   “晚点结合数据看。”方焕擦了擦手,傅成业随即起身,说早上十点他还有会,得先去公司。   方焕点头,示意他先去。   临走前,方焕喊住傅成业:“现在审计工作归谁管?”   “是阿钊。”傅成业目光沉静。   说着,覃志钊走出来,将手中的咖啡壶递给徐从龙,又跟傅成业说了句‘早’,两个人看起来十分相熟,很自在地打招呼。原来父亲派阿钊到他身边,不止为了管住他的私生活,更为了开展工作。   过了一会儿,门铃响起,徐从龙低声跟覃志钊讲了几句。   覃志钊抬眸,“就说少爷不在。”   “谁说我不在,我又没死!”方焕没好气地说。   覃志钊将手腕处的扣子扣好,朝门口瞟了一眼,气定神闲:“你前男友,好像。”   门铃声急促地响着,方焕说:“开门。”   徐从龙看向覃志钊,覃志钊不说话。   “我说开门!”方焕抬起音量。   覃志钊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安静地看着方焕,又抬了抬手腕,声音很轻:“让他进来。”   门开了,但气氛显然有些凝固。   客厅空旷,玄关处有一道屏风,遮住了客厅,只能看见沙发的扶手。而覃志钊坐在正对着玄关的沙发上,人是坐在靠左的位置,翘着二郎腿,手指放在鼻息处,凝视入口的方向,像一只伺机而动的老虎——如果乔立森敢上前一步,覃志钊必定要将他撕咬个干净。   而方焕,在这种近乎凝滞的气氛之下,站在覃志钊身旁,俨然是老虎守护的主人,虽想跨过那道线,却也敬畏坐骑,迟迟没有说话。   “我……”乔立森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发,“我先撤了。”   说完,乔立森仓皇而出,窗户不知何时开了,有穿堂风而过,将门关得巨响。   覃志钊瞧了一眼方焕,“再叫我看见你跟男人鬼混在一起,我打断你的腿。”   方焕脖子一扭:“那你先自断双腿吧。”   徐从龙在一旁偷笑,笑着笑着又觉得不对劲,“不是吧……”说着,他狐疑地看着覃志钊和方焕。   覃志钊起身,把徐从龙吓了一跳:“我什么都没说啊师傅——”   “从龙,”覃志钊喊他,还从钱夹里拿出一张黑卡:“去中环,买辆轮椅回来。”   “啊?”徐从龙没反应过来。   覃志钊笑了笑,“给老板坐,万一。”   “覃志钊你一天不气死我,一天不自在是不是?”方焕的声音从衣帽间传来,受到牵连的还有他那些衣服,他不知在找哪件衣服,简直要翻箱倒柜,还说:“从龙,等下记得收拾衣帽间。”   徐从龙来到衣帽间,看着堆成山一样的衣服,领带被扔得到处都是,简直想死。   是了,有覃志钊这样盯着他,方焕真该被评为香港十大劳模,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加班的路上。父亲和大哥好似很愿意看见他这样忙碌,每周六喊他回家吃饭。   这种场合,覃志钊通常也在。   他现在不像从前只能站在廊檐下,是父亲邀请一同共进晚餐的自己人。说到方宅,方焕感觉好多年都没回来了。他在这里用荔枝砸阿钊,让阿钊替他打掩护,怎么时间一转,竟过得这样快了。   晚饭过后,大哥带父亲去剧院看戏,母亲有朋友相邀打牌。屋子里顿时显得空荡荡的,方焕站在少时住过的房间,是三楼朝南的位置,静静地看着楼下的花园。   他看见覃志钊站在一楼侧门处,也是荔枝树底下,他没怎么站直,轻轻椅靠在门边,单手揣在西裤口袋里,抬头看向不算明朗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钊,”方焕趴在窗边,枕着手臂,“我现在没男朋友了,要不你做我男朋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在说荔枝酒好了,你要不要也尝尝,带一点释然的无所谓,还带一点口渴时的心急——管它是荔枝酒还是水,反正先喝下去再说。丝毫没有少年时的羞怯。   空气中有细微的摩擦声,是打火机在响。   很快,一簇火苗蹿上来,覃志钊用掌心拢住火苗,利落地点燃烟,火苗瞬间熄灭,转而明亮的是烟头,在每次吸气之间,忽明忽暗,像心跳,覃志钊掸了掸烟蒂:“舔狗不得好死。”   “阿焕,你记住了,老子不当舔狗。”   这是覃志钊第一次用成年人的方式跟方焕对话。   果然,下一秒,方焕在楼上砸东西:“覃志钊,我宣布你现在已经死啦!” 第42章 我就是   听见方焕在楼上大呼小叫,覃志钊拧眉,吸了一口烟,接着,徐徐吐出烟圈,烟雾遮住了他的眉眼,随着烟雾渐渐散去,他好像低着头,在轻轻地笑,再抬起头时,面容已恢复沉静。   为了让方焕熟悉集团业务,他现在正在各个部门轮岗,覃志钊也因此要定期向董事长汇报方焕的适应情况。董事长提醒覃志钊,让方焕低调一些,不要特殊化。   覃志钊说除非必要场合,少爷一般都自己开车,从未迟到。   “他那些豪车少往公司开。”董事长清了清嗓子,“或者你绕远路,捎他一程,要么坐地铁也行。”   要方焕搭乘地铁,那还不如杀了他,覃志钊合上文件夹,“我接送他。”   董事长起身,缓慢地走向书房的窗户,光线落在他肩头,人虽是站着的,却有些老态龙钟,甚至轻微地咳嗽:“我最不放心阿焕了,他虽最会读书,却不走正道……”   “阿钊,”董事长侧过身,眸光定在覃志钊身上,覃志钊立即起身,听见董事长继续说:“除了你,现在谁也管不住他。”   覃志钊敛住眉眼,言语间有安抚之意:“您说话他也听。”   “他听?”董事长哼笑,“我顶多管他的卡。”   书房陷入宁静,甚至能听见窗外的鸟轻声鸣叫,过了一会儿,家庭医生敲门进来,嘱咐董事长记得吃药,覃志钊也意识到,这个时间点他该走了。   自香港回归,经济形势也在悄然发生改变。   先是往常出口的贸易,渐渐有了对内需求,再来港台文化盛行,一切呈现喷井式发展,地价也一涨再涨,所有事物都进入快速通道,如流光一般涌向巨大的市场。   方家产业遍及多个行业,根基又深,占有不少市场份额。   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方焕本无意争家产,只做个闲散人,奈何他爸不让他闲着,非要让他像现在一样轮轴转。还别说,有个班上是跟从前不一样,至少不那么无所事事。   有时候覃志钊在总部,会到方焕轮岗的部门,虽不是跟方焕直接交流,也会观察他的状态——还好,方焕真正做起事来不矫情,同大家一起做方案,吃工作餐,饮奶茶,又或者开会到深夜,身上全然没有富二代的架子。据方焕的直属leader讲,是个务实的年轻人,就是锋芒很足。   资源规划部门最是卧虎藏龙,为了更好地切入工作,覃志钊没有向其他人透露太多,估计这里很多人都不知道方焕是太子爷,只当他归国有志,纵然有些锋芒,也实属正常。   这天早上,覃志钊像往常一样过来开会,注意到方焕的座位空着。   起先他没放在心上,是到了中午,依然没看见方焕,覃志钊给徐从龙打电话,问少爷去哪了。   徐从龙说:“噢,他请假了。”   “请假?”覃志钊看了看腕表,今天是周五,又无特殊节日:“为什么请假,生病了?”   “钊哥——”徐从龙讪笑,“少爷回家了,反正没生病,你别担心。”   覃志钊思索片刻:“知道了。”   要从公事问出点名堂,当然难办,覃志钊只留意了一下当天部门的氛围,一下班就开往方焕的住处,只是没想到徐从龙也在,正在客厅看电视,“钊哥。”徐从龙起身,将电视音量调小。   覃志钊在玄关处换鞋,问:“少爷呢。”   徐从龙仿佛要拦住覃志钊的去路:“少爷休息了——”   覃志钊松了松领带,将手里的购物袋递给徐从龙,“放到冰箱。”   徐从龙站着不动,有些为难。   卧室的灯开着,方焕的车钥匙也在茶几上,人应该在家里没错。   这时候天色全暗下来,维多利亚港湾楼宇林立,在对岸熠熠生辉,游轮缓慢移动,落地窗隔绝了一切声响,全世界仿佛按下静音键,能站在这里俯瞰夜景,很难想象‘不开心’三个字究竟要怎样写。   徐从龙朝覃志钊递了个眼神,两个人往餐厅走,徐从龙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覃志钊一边清洗基围虾,一边问:“谁?梁广骏?”   “其他人呢?”覃志钊问。   徐从龙答:“冷眼旁观。”   覃志钊打开水龙头冲洗基围虾,捞起来放在玻璃碗中,还往里面加了盐:“方案算谁头上?”   “这我不知道,只知道会议室吵得很凶,场面难堪,少爷就回来了。”   原来是工作上受了气,覃志钊哼笑:“那几个老家伙没表态?”说着,他甩了甩手,慢条斯理地用厨房纸擦手,“他们心里应该有数。”   徐从龙摇头:“他们不肯松口,没有开放资源。”   “那是——”覃志钊拧开燃气灶,看着火苗蹿起来:“动人家蛋糕,当然遭人恨。”   “钊哥,”徐从龙像是不放心:“少爷他心情不好,叫我别打扰他——”   照常理,这种时候方焕应该独处才对,却把从龙留在身边,估计就是为了应对覃志钊。   覃志钊只当没听见,将购物袋里的东西陆续放到冰箱,还嘱咐徐从龙:“看着水,开了叫我。”   说着,覃志钊往卧室走。   当初装修时,设计师其实有建议安装瓷砖,说是更衬港湾胜景,方焕嫌瓷砖冰冷,全屋铺了木地板。覃志钊脚步很稳,也很轻,因屋子里安静,能听见拖鞋轻微摩挲地板的声音。   房门是虚掩着的,从缝隙处能看见床上被褥凌乱,还有轻微的翻身动静。覃志钊摘下手表,放在一旁的置物柜上,再敲了敲门,里面并无人应答,他就推门进来了。   卧室光线昏暗,只亮着一盏台灯,而方焕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背对着覃志钊。   “阿焕。”覃志钊静静地开口。   方焕回头看了他一眼,下一秒,却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他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听起来闷闷的:“我想一个人待着,你出去吧。”   ‘咔哒’一声,房门发出轻微的声音。   空气静默了片刻,方焕以为覃志钊已经出去,拂开被子时,却见覃志钊坐在单人沙发里,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他有点心虚地移开视线,不想说话。   见他精神尚好,覃志钊起身,俯身用手背探了探方焕的额头,什么多余的话都没问,只问方焕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方焕一见到覃志钊关切的眼眸,又想起下午被其他人刁难,心里愈发难受,他像小时候摔倒了,要人哄,但又觉得很难堪,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心里梗着一口气,“不饿。”   覃志钊轻声笑了笑:“还在生气?”   其实也不过是工作上的事,部门利益关系错综,水也深,方焕轮岗这段时间,踩了某些人的痛处,据从龙讲,场面堪称‘群殴’,方焕下不来台,并且凡是跟核心资源相关的事,一概不让方焕碰。   方焕掀开被子,还踢了被子一脚,四仰八叉地躺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心口起伏不定,覃志钊越看越想笑,方焕没好气怼他:“你笑什么笑?你还好意思笑。”   覃志钊敛住笑容,第一次在方焕脸上看见‘被欺负’三个字,以前都是他欺负别人。   过了一会儿,方焕赌气地说:“我不想干了。”   “工作岂能说不干就不干,何况是家业。”覃志钊看着他。   方焕一提就恼火:“都是些什么东西,蹬鼻子上脸,分明就是欺负人——”   覃志钊皱眉:“你以前不也这样。”   “我欺负谁?欺负谁??”方焕对着枕头一顿捶打。   覃志钊坐在他身旁,两个人视线相对,“你欺负我欺负得还少了?”   听见他这样说,方焕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对着覃志钊一顿疯狂输出——   “我几时欺负你了?”   “是你自己死活不肯跟我去英国!”   他又说:“我一个人在国外待着,没有一个相熟的朋友!”   ……   “那还不都赖你!都赖你!”说着,方焕拎着枕头拍打覃志钊,覃志钊也不躲,只伸手去挡,眼角带着很淡的笑意,还有未能说出口的眷恋与包容,“好了、好了,不就是工作么。”   当覃志钊再低头,发现方焕已经钻到他怀里,用纤瘦的手臂环住他的腰,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方焕贴在覃志钊心口,听见他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着,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他有多久没有抱过阿钊了。好像很多年没抱过了,还不是因为覃志钊不给抱,冷冰冰、公事公办的态度。   覃志钊看着他,将下巴抵在方焕头顶,安静地拍着方焕的后背。方焕下意识攀住覃志钊的脖颈,像找到宇宙重心一样,心里那些乌烟瘴气的情绪,一下子全散了。要是能拥有阿钊一辈子就好了。   两个人安静地拥抱着,覃志钊有问到方焕的真实想法,方焕才不肯轻易落入圈套,恐他是受父亲之托,来探他口风,反客为主,直接问覃志钊今后什么打算。   “我?”覃志钊敛住眉眼,“我在找一个好老板,除了沛延,目前还没找第二人。”可能他在方沛延手底下待了多年,是时候考虑下一步了。   “我就是,不用你找。”   覃志钊语气悠闲:“我看悬——”   “我就是!”方焕愤愤地说。   说着,方焕抬起头,迎上覃志钊的目光,从他眼里看到了沉静到极致的审视,说是审视好像也不完全对,因为覃志钊的审视充满包容,就好像在邀请他入场。   方焕第一次觉得,要想驾驭覃志钊,得有些本事才行。 第43章 好爱他   纵使受气,方焕还是收敛脾气,将分内事做好。   董事长只看结果,上层有长子坐镇,中部资源有次子方亦峥掌握,他要平衡各势力,方焕几时能混出头,全看造化。覃志钊将这些事实摆在方焕面前,他不是没有压力。   “这周三晚上请几位高管吃饭。”覃志钊翻看日历,“你不打球吧?”   有时方焕会找几个朋友打网球,不过他通常都是打几个回合,就在一旁休息。   “非要我去吗?”方焕正在翻阅项目资料,今年的投资计划已出,任何数据都不能有错,“要不你替我去——”   他刚抬头,撞上覃志钊凝重的目光:“不行。”他顿了顿,“平时摇不动下面的人,要摇他的领导。”   就这样,在覃志钊的陪同下,方焕出席了周三晚上的饭局。   受邀的一共有五人,基本都是资源投资部的上游。一进包间,有人主动跟覃志钊问好,还客气地握手,覃志钊含蓄一笑,邀请对方入座,还特别表示今天是方焕做东。   因着覃志钊在场,一行人对方焕多了几分敬重。   席间,方焕几乎没怎么表态,只有涉及到专业领域才会过问几句。   一场饭吃下来,方焕才知这些老大,如今已经各占山头,私下还有不少交情。难怪平日推手底下人做事不顺,老大不点头,小弟怎敢松口,不为难方焕才怪。   是,项目不顺,被当众刁难,的确让人难受。   方焕只是没想到,让他难受的地方竟出在这里。   从前他只知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只要足够有钱,鬼都能听他使唤。如今看来,钱是一方面,能力和资源又是另一层面的事。饭毕,覃志钊还跟方焕讲,他们敬的不是我,是你大哥方沛延。   大哥自然有能力,方焕心间一沉,问:“有烟吗?”   覃志钊今天喝了酒,不过没到醉的地步,只说:“我陪你走一段。”   出了米其林餐厅,两个人沿着林荫道往前走,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吹风,方焕又问了一遍:“有烟吗?”   “没有。”覃志钊说。   这种场合覃志钊没带烟才怪,方焕才不管,径自摸覃志钊的口袋,果然找到了。   覃志钊反应很快,见他刚点烟,就抢过来,说:“我先。”   烟头在覃志钊指缝中燃烧,其实他平时抽的也很少,等烟燃了一半,他才吸了一口。大概是因方焕从小患有哮喘,只要近方焕的身,覃志钊从不抽烟,像今天这样,还是头一回。   方焕弓着背脊,趴在栏杆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接过覃志钊手中的烟,沉默地也吸了一口。   再吐出烟圈时,他有侧过脸看覃志钊——   他真受不了覃志钊看他的眼神,一副老父亲看儿子抽烟发愁的表情。   是不是只要有覃志钊在身旁,他就永远无法长大,永远无法正大光明地想睡他。   覃志钊好像意识到自己有些越矩,敛住眉眼,又回到守分寸的姿态中。   每当覃志钊这样沉默,方焕又开始无限心软,原谅覃志钊如此执拗,也原谅他有好多原则,他真的好疼爱阿钊。估计连覃志钊本人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讨方焕喜欢。真是烦。   也许是瞧出方焕不太开心,覃志钊主动问起方焕周末有没有时间,阿忠最近在打比赛,邀请他去现场观赛,说那天珍珍也会来。   珍珍。方焕当然记得,他们几个从小相识,“的确好多年没见了。”方焕难得笑了笑。   覃志钊心跳随之加快,下意识眉宇舒展,还问方焕想吃点什么。   “当然是吃鱼丸咯!”方焕下意识脱口而出,覃志钊也跟着笑起来。   晚风吹来,方焕肩上披着覃志钊的外套,两个人如今并肩站着,身量已相差无几。方焕望着维多利亚港湾,远处紫荆花在盛开,在灯光下呈现朦胧的淡紫色,他闻见覃志钊身上淡淡的酒气,从未如此心安。   方焕心里有数,覃志钊这样尽心尽力,替他扫清障碍,除去父亲的授意,还是因为覃志钊看着他长大,心底对他有很深的期待。   阿钊是个什么样的人,方焕比任何人都清楚,若阿钊对他失望,那不如杀了他。   那就认真工作吧!方焕跟自己说,再艰难他也会挺下去。   周日,覃志钊到的比较早,看得出来今天他们要远行,后备箱放了不少矿泉水,“带件防晒衣,初赛在室外。”   方焕在衣帽间找东西:“要带相机吗?”   “你自己拿。”覃志钊说。   “我不。”方焕将相机塞进挎包,“全是你拿。”说着,他不知在高兴什么,又开始打理发型。   覃志钊觉得他真的事多,“我去停车场等你。”   结果覃志钊足足等了他二十多分钟,方焕才慢吞吞地上车,刚系上安全带,又说有什么东西没带。覃志钊真是无语,直接将车门锁住,说‘那就不要了’。   方焕在副驾驶室乱喊,覃志钊才不理他,疾驰驶出停车场,只留下轮胎摩挲地面的尖锐声。   车子驶到元朗区,这附近不太好停车,找了好几个地方才将车停好。   比赛是上午十点开始,现在才9点,观众们陆续进场,也有不少拉拉队在热场,现场好不热闹。太阳渐渐升起来,方焕找了个稍微遮阴的地方坐下来,覃志钊正在跟谁打电话,没过多久,他就听见覃志钊在说:“这边,倒数第四排,靠左的位置。”   方焕顺着覃志钊的视线望过去,瞧见一个瘦瘦的女孩,留着齐肩长发,穿一件淡蓝色的运动外套,她的眼睛看起来有些熟悉,也很明亮:“阿焕!”   “是珍珍。”覃志钊说。   方焕真想拥抱她,又觉得有些失礼,只好温和地笑:“好久不见,珍珍。”   时隔多年未见,珍珍出落地越发亭亭玉立,在香港待的这几年,她褪去了羞怯,人看起来自信大方,方焕由衷地替她高兴。珍珍旁边还站了一个人,方焕看着他,秦子煜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果然,秦子煜跟方焕一见面,气氛就冷下来。   覃志钊偏头看了方焕一眼,问:“怎么了?”   “没什么。”方焕收回视线,再也不想看秦子煜一眼。   珍珍在一旁打圆场,“那我们去后面坐,那里视野更开阔。”   方焕瓮声瓮气:“赶紧走。”   “额……”珍珍无奈地笑,听见方焕解释:“不是说你,珍珍。”   覃志钊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只当他们是像从前那样拌嘴,没有放在心上。   比赛正式开始前,覃志钊跟方焕提及阿忠这几年的变化,说阿忠虽学习欠佳,确是打个球的好苗子,体力、反应力、持久力,都是俱乐部里数一数二的。这几年阿忠陆续打下许多战绩,这次打联赛,如果一路晋级,有机会在日本打决赛。   “他是第几组?”方焕看向赛场,选手们还未正式上场。   覃志钊笑了笑:“第三组。”   珍珍和秦子煜坐在靠后的位置,秦子煜看着覃志钊和方焕身影,有时候覃志钊会侧过脸,印象里覃志钊好多年没有这样笑过,秦子煜慢慢收回视线。   “子煜,”珍珍喊他,“你还好吧?”   秦子煜回过神来,笑容舒缓。   珍珍接着讲:“大哥说,你今年去律所实习了,什么时候转正?”   “圣诞节前后。”秦子煜答,过了一会儿,他问:“方焕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我不清楚,应该也是最近,因为大哥最近比较忙——”   秦子煜‘噢’了一声,也是这时候,方焕忽然侧过脸,好像在揉眼睛,覃志钊放下手中的海报,低头询问着什么。方焕很是不悦地皱眉,还甩开覃志钊的手,秦子煜也随之皱眉。   现场渐渐热闹起来,陆续有观众起身为选手助威。   人影晃动间,秦子煜看得很清楚,覃志钊皱着眉,在帮方焕吹眼睛,方焕好像在埋怨他吹得不对,于是覃志钊重新靠近了他一些,很耐心地帮他吹眼睛。观众席陆续有人走动,秦子煜渐渐看不全了,到最后,他只看见覃志钊的手,正在取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方焕。   方焕不是接过纸巾,是一把抓住纸巾,用完还把纸巾揉成一团,塞回覃志钊手里。   周围观众激动,覃志钊的手肘被旁边人推了一下,显得他接纸的动作有些被动,不过他很快就处理妥帖,将放在一旁的海报叠成麦当劳薯条一样的盒子,而那些纸团自然乖乖躺了进去。   覃志钊在说什么。   方焕安静地点头,好似终于舒服了点。   秦子煜想起有一年圣诞节,香港罕见地下起雪籽,那段时间覃志钊工作不太顺,周末经常借他的学生卡去港大图书馆,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秦子煜也去自习,就将室友的卡借给覃志钊。   有天晚上,从图书馆出来,覃志钊带他去吃宵夜。   结账的时候覃志钊本想刷卡,但POS机出了点问题,要用现金支付。桌面上摆放着数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秦子煜也在场,覃志钊想着很安全,就没有想太多,从钱夹取出现金,朝柜台走去。   覃志钊的钱夹留在桌上,还尚未合上。   放身份证那面,是透明的一层,右下角有一张照片,看尺寸好像很小,只占据身份证三分之一的宽度。但它窄窄的,也特别容易辨认,应该是登记照。   秦子煜偏头枕在手臂上,视线往上抬,终于看清钱夹里的照片——   是方焕高中毕业的登记照。   “他好爱他。”秦子煜说。   珍珍‘啊?’了一声,又抬高声音:“你说什么?”   比赛正式开始,现场终于恢复安静,方焕扯了扯覃志钊的衣袖,覃志钊正在专心看赛场,只偏头去听,方焕回头,恰好捉住秦子煜的视线,安静地朝他竖中指。   --------------------   方焕OS:谁敢抢阿钊!!!!! 第44章 诈尸了   比赛持续到下午,阿忠好几次险些失球,好在回击及时,网球未打出界,比分你追我敢,最后终于在决胜局率先拿下七分,击败对手。   现场气氛热烈,看得出来,阿忠有不少忠实粉丝。   等方焕见到阿忠时,他显然冲过澡,头发都没擦干,换了身干净衣服,浑身上下像冒着水汽一样。因为长期训练,阿忠皮肤晒得黑黑的,显得他的牙齿特别白。   覃忠没想到家人会来现场,见到大哥,他整个人先懵了一下,最后认出一旁的方焕,兴奋地将他抱住,两个人多年未见,再见面时,依然如此亲近,方焕‘哈哈’笑个不停,说阿忠还是好呆。   覃忠笑着松开手,责怪方焕太瘦。   一行人往附近的茶餐厅走。   吃饭的时候,方焕有问覃忠的近况:“下个月还有比赛吗?若没有比赛呢?”   “不比赛的时候,会带学员。”覃忠吃了一粒水晶虾饺,腮帮子鼓鼓的。   方焕还在给他夹鱼丸,“那很辛苦哦——”   珍珍悄悄说:“不辛苦,他现在会藏私房钱了。”   餐桌上方发出一阵哄笑,覃忠没好气地说:“藏私房钱怎么啦!”   少时相见时,覃忠走路总看着很飘,也不是说他很笨的意思,总觉得他要么衣着不得体——譬如校服领子歪了不知道整理,裤子穿他身上分明有些短,怎么看怎么不合身。   现在因着常年保持运动的缘故,覃忠身上很结实,腕上还戴着运动手表,衣服更加得体。方焕在看覃忠,覃忠也悄悄看方焕,脸颊一下子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你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方焕说:“看看你不行啊?”   覃忠‘嘁’了一声,用余光觑了方焕一眼,觉得方焕好像帅了很多,脸颊白皙,下颚线流畅,笑起来的时候,显得眼下那颗泪痣,特别好看。   他们同龄人见面,覃志钊通常都插不上话。   现在覃志钊‘老父亲’般的眼神不只盯着方焕,还转移到覃忠身上。不过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欣慰,自己这些年没白费,至少没阿忠走上歪路。   太阳西沉,茶餐厅人渐渐多了起来,覃志钊去前台结账。   方焕留意到秦子煜的目光,虽是安静的,却始终停有意无意地留在覃志钊身上。   回去的路上,方焕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难得安静了片刻,再看看身旁的覃志钊,“阿钊。”   覃志钊侧过脸。   方焕说:“等下你能跟我上去一下吗,我脖子后面不舒服。”他挠了挠,像是有点痒。   可能是今天太阳大,覃志钊点头,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心里不舒服。方焕心想。   往常九点以后,非必要,覃志钊很少去方焕家里。他实在是尽职尽守的好下属。   “你等一下噢。”到了家,方焕丢下挎包便往卧室走。   覃志钊坐在客厅,中途听见轻微的淋浴声,还有电动剃须刀在震动,等了接近半个小时,终于听见方焕在喊他:“阿钊——”   覃志钊起身,进主卧时有点犹豫,想着今天时间这样晚。   “阿钊?”方焕又喊了他一声,见他杵在门口不动,“进来。”   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潮气,覃志钊回过神来,答了一句‘好’。   方焕正在洗手间擦头发,看样子头发吹得差不多了,他穿了件浴袍,腰间系一条松松带子。搽脸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乒乒乓乓地掉落在地,方焕用脚探了探,覃志钊瞧见他瘦削的脚踝,一会儿往左,又一会儿往右,他就说:“我来吧。”   盥洗台底下有灯带,覃志钊蹲在地上,偏头探了一眼,一伸手,好像摸到一个盖子。   “给。”覃志钊站起身,递到方焕面前。   是爽肤水的盖子,方焕接过来,喉结上下滚动,这才想起正事:“你帮我看看脖子后面,有点痒。”   “要不要叫家亮。”   方焕皱眉:“不用了,别有事没事就找他。”   说着,方焕侧过身,将睡衣领子扯开了一些,露出白皙的脖颈,往后指了指:“就在后面。”   覃志钊说:“有点红。”   “应该是晒的。”方焕随手从抽屉里找了个东西出来,“你帮我涂一下吧。”   覃志钊说了句‘稍等’,随后去洗了手。   方焕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带着笑意:“倒也不必如此讲究。”   “转过去。”覃志钊说。   就这样,两个人站在盥洗台前,覃志钊耐心地帮方焕擦药,味道闻起来有点像芦荟,涂在手上有冰凉的触感,方焕好像也觉得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过了一会儿,覃志钊问:“前面呢?”   方焕顺着他的话转过身来,覃志钊觉得方焕肯定没有好好吹头发,否则鬓角为何还是湿漉漉的。方焕起初不太敢看覃志钊的眼睛,先是闪烁了一下,察觉到覃志钊并没有回避,他才鼓起勇气看覃志钊,覃志钊怔怔地看着他,视线停在方焕的锁骨上。   指尖轻微的触碰蔓延开来,酥麻感迅速遍布开来,方焕下意识仰起头,手臂搁在覃志钊肩上。   两个人离得很近,方焕低声问:“我好看吗。”   覃志钊没有撒谎,言语间有些认命:“好看。”他很少这样近距离触碰方焕,除非方焕主动靠近。   方焕与他近乎鼻息相对:“阿钊。”   “欸。”覃志钊敛住眉眼,呼吸滚烫,任由方焕扯他的领带,他的视线最终停在方焕的后脖颈,更里面的位置,靠近肩胛骨的地方,他抬起手臂,方焕以为他要拥抱自己,下一秒,覃志钊眸光冷静:“你这里怎么了——”说着,他要推开方焕的衣领。   糟了,应该关灯的,方焕赶紧捂住领子,“没什么。”   “手拿开。”覃志钊耐心地看着他,显然不打算退让,像是被戳中到要害一样。   方焕往后退,有些心虚地喘着气:“真的没有什么啦。”   说着,方焕要推门出去,覃志钊单手抵在墙上,将他拦住,“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方焕不知道覃志钊今天哪根神经搭错了,非要看个清楚,方焕不肯,只要覃志钊一抬手,他就拍打他的手臂,覃志钊沉默地承受着,责怪自己上次为什么没能看清楚——上次方焕还是光着膀子,可能是隔得比较远吧,当时确实没看清。   见到方焕好像真的生气了,挣扎中,覃志钊将他按在心口,低声哄劝:“好,我不看。”   这是覃志钊第一次主动抱方焕,方焕整个人都是懵的,心脏乱跳不止,他闻见覃志钊淡淡的剃须水气息,接着,覃志钊的手臂越收越紧,与上一次安慰他时的拥抱显然不同,就差把方焕嵌进他怀里。   覃志钊的心跳很快,呼吸更是沉重,方焕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摸到了覃志钊的死穴。   不是什么美金,职位,甚至豪宅。   ——是他自己。   要不覃志钊怎么不松手。   这是完全出乎方焕意料的答案。方焕甚至有点后悔,没在英国处理干净。可能是因为当时他觉得,男人身上磕磕碰碰,是件很正常的事,但显然覃志钊不这么想。   那天覃志钊没久待,临走时给方焕说了‘晚安’,出门还顺手带走了家里的垃圾。   深夜,覃志钊像往常一样驱车回家,车子开到十字路口时,他突然改变主意,掉了个头,朝另一个方向开去。他在香港待了十年,多少有几个靠谱朋友,等红绿灯时,他拨了个电话。   覃志钊这位朋友叫田晓虎,是个私家侦探,专为富豪提供隐私信息服务,虽是人人喊打的‘狗仔’,却是富豪太太的闺中密友,据说天底下,没有他查不到的隐情。   两个人约在酒吧,灯光昏暗,覃志钊摇晃着酒杯,冰块浸泡在威士忌中,上下浮动时碰撞杯口,发出清冷的声响。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不愿透露太多。   田晓虎戴一副圆框眼镜,这些年操心工作,索性剃了光头,好在戴上鸭舌帽就看不见头顶,今天他穿身了西服,显得有几分儒雅,他抿了一口酒,问覃志钊这是几年前的事了。   “五年前。”覃志钊说。   “老哥——”田晓虎跟覃志钊碰了碰杯,“你这案子真难办。”   覃志钊沉默了,半晌才说:“开价。”   田晓虎意味深长地笑,言语间带了些责备:“阿钊,你太见外了。”   “不过你说的这帮人我有点印象,他们手里的事,不止那一起。”田晓虎朝服务生打了个响指,“结账。”说着,他将手肘压在覃志钊肩上,“实在对不住,我得回去给女儿讲故事了。”他起身,用手肘夹住手包,背对着覃志扎挥手,看上去心不在焉:“这事我记下了,改天交差。”   覃志钊再收到信息是一周后,一同邮寄过来的还有一些照片,厚厚的一叠。   小四楼早已拆迁,现在是温泉山庄,要取证当然难。   当年方焕出国以后,覃德运一概不准他碰跟方焕相关的事,只有足够长的冷静期,才能让他熬过那段日子。后来,方焕的生活逐渐恢复正常,覃德运更不准他多问方焕的事。   照片里是那几人的现况,为首的逃到美国,剩下几个还在香港。覃志钊看见一篇报道,手腕忽然停顿下来,电台里播放着天气预报:“听众朋友大家好,预测有一阵雨,稍后部分地区能见度较低,最高气温17度,吹东南风,展望未来两三日有阵雨,日间温暖,接近周末温度下降……”   路面涌起阵阵水汽,前方更是堵得水泄不通。   覃志钊的车就排在车流当中,雨刷左右摇摆,不知疲倦地扫拭挡风玻璃,雨越下越大,像流水一样泼下来。雨水声,人行道上轻微的自行车铃铛声,还有三五人行人冲进雨中,奔向马路对面的巴士车站。车子乌泱泱地排成多列,忽得一阵刺耳的鸣笛声响在车流中。   “做咩?!聋死人!”前方车辆有人探头出来,骂死后面那辆车。   是覃志钊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周五跨部门开会时,方焕在场,覃志钊作为资源协助方,发言比较少,不过也需要在场,他的目光沉静依旧,只是时不时会明目张胆地停在方焕身上。徐从龙现在是方焕的秘书,处理方焕工作及生活上的一些琐事,涉及更高权限的事宜,得覃志钊出面首肯才行。不过大多数时候,徐从龙都能应对。   散了会,方焕走在前面,徐从龙紧跟其后,他听见方焕问:“从龙,你有没有觉得你师傅诈尸了?”   “啊?”徐从龙回头,身后的那些人正在等电梯,覃志钊也在其中,他看上去面容沉静,跟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难道……他已经死了么?”   “猪头吗你是。”方焕用文件夹拍他。   徐从龙用手肘挡住:“这不是你说的吗,老板。”   --------------------   嘿嘿嘿 第45章 不稳重   进入十一月份后,天气渐渐转凉。   方焕结束轮岗,现在直接向总裁方沛延汇报工作。方氏集团的前身是家族企业,按照董事长方沛霖的长久规划,家族成员需要规避风险,将来考虑聘用制,请专业的人打理公司。   只是从目前看来,要实现这一点很难——执行董事的位置坐着二儿子方亦峥,方亦曼也持有不少股份。几个极为重要的岗位都是方家人。   原以为方焕独立工作后,事情会顺心很多,不料他现在加班更多。   若对部分数据存疑,方焕通常叫人打回去重新做,那时候互联网上刚刚兴起,好些数据需要手动录入。每当面对退回来的数据,覃志钊一言不发地接受,根据问题类型,吩咐手下去做,搞得整个部门苦不堪言。   同事李达跟覃志钊认识多年,“钊哥,听说你跟老板很熟,你去劝劝他,别折磨我们了——”   “就是,有些数据已经归档了。”另一个同事撑了撑懒腰。   夜里十点多,这些人还没下班,办公室飘荡着淡淡香气,覃志钊问:“谁在喝咖啡?”   人群中有个戴眼镜的抬起头,两眼无神:“咖啡都不能喝啦?”   “这么晚喝咖啡,不怕失眠?”说着,覃志钊起身,声音很轻,拍了拍隔壁左右的桌子,“行了,你们早点回,剩余我的来。”   “老大,不是吧——”   一个女同事抬起下巴:“钊哥,不是我泼冷水,通宵都未必搞得完。”   无奈的哄笑声散开,覃志钊显然不像开玩笑,双手环胸:“再不走,年终奖打折——”   “赶人了!赶人了!gogo!”同事们兴奋地起身,临走前还不忘拍覃志钊的马屁:“钊哥最厉害了,大不了明天提头去见老板,”说着,他还比了个‘咔嚓’脖子的手势,覃志钊简直又气又想笑。   办公室终于恢复安静,覃志钊整理桌面,将文件夹按类分好。这些东西基本属于涉密文件,比方公司的资产情况,负债,项目成本及利润,财务体系那些另有小组分管,还有一部分文件只有覃志钊在负责——是公司多年以来重点查获的资料。   过了一会儿,有人在敲玻璃门,是徐从龙:“钊哥,还不走?”说着,他穿上外套,准备下班了。   覃志钊问:“老板呢?”   “他回去了。”   “你不送他?”覃志钊侧过脸。   徐从龙说:“他不要我送,说自己开车回去,还要接着做点事。”说着,徐从龙走到饮水机旁,给覃志钊倒了杯温水,见他面前堆着成山的文件,四周没有一个帮手,“搞什么啊?就你一人?”   覃志钊扯了把椅子出来,他个子高,坐着的时候,腿有些伸不开,于是又找了把椅子过来,放在对面。反正现在公司也没什么人,覃志钊没有踩脏椅子,只将脚踝轻轻搁在椅子上,终于舒坦了。   白炽灯光芒清冷,落在格子间的办公桌上,也落在覃志钊微低的脸庞,他闭着眼,双手环胸,呼吸很均匀,像是睡着了,但太阳穴处时不时紧绷,再放松,应该在想事情。   “钊哥——”徐从龙喊他:“要不我送你回去。”   覃志钊忽然睁开眼,眸光清亮,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大概知道了。”   说着,他飞快地在A4纸上写着什么,由于写得太快,字迹十分潦草,不过大致框架出来了,他耐心地讲:“我仔细想了想阿焕说的话,他表达的意思很明显,对公司内部流程和组织不满意,整个结构混乱,责任不明确,那么最首要的事其实不是数据本身,而是搭建合理的体系……”   “他见得多,”覃志钊顿了顿:“至少比我们。”   徐从龙用一种‘简直魔怔了’的表情看着覃志钊,因为方焕简直跟他一模一样,说是工作狂都不为过,只不过方焕不像覃志钊会解释缘由,徐从龙一直怀疑老板有厌蠢症——哪个笨蛋要是听不懂他讲的话、跟不上他的节奏,方焕恨不得将其踹出十万八千里。   每当这种时候,徐从龙总是额头冒冷汗,想着自己应该也很聪明吧,要不怎么能跟在方焕身边。   隔天,整个部门没有如期交出数据,却意料之外地没有挨霉。   负责汇报的女同事答复覃志钊:“他同意了,但要求试运行,时间是半年。”   半年,6个月,抛开圣诞节和春节假日,应该能做很多事,覃志钊心想。   办公室的气氛不再压抑,女同事甚至还悄悄传达方焕的意思:“Happy Work!Happy Life!”   覃志钊正在审批单上签字:“反正我不信。”   比覃志钊更不相信‘快乐工作、快乐生活’的人还有徐从龙,因为覃志钊比之前更忙了,有时候回去晚了,都忘了给车子加油,还要从龙顺便载他回家。   路上等红绿灯时,徐从龙替覃志钊愤愤不平,“还说要给钊哥放假,这下好了,全年无休。”   黑暗中,覃志钊好像睡着了,隐约听见从龙在说话,都是吐槽方焕如何如何,他低低地笑起来,顺便将车窗放下来,潮湿的冷意顿时扑面而来,让他清醒许多:“不要相信在野党,执政以后都一样。”能想老板所想,并将老板的想法落地,辅以修正,且不怕触霉头,除了覃志钊,再找不出第二人。   “喂,覃志钊!”不知道哪儿传来方焕的声音,覃志钊简直倦意全无,瞌睡全醒了。   徐从龙磕磕巴巴地说:“钊哥,老板让开免提——”   方焕在电话那端讲个不停:“我听得清清楚楚,虽然现在是辛苦些,在我看来方案仍有许多改进空间,现在框架是不错,但后面的环节还需要把关……”   覃志钊双腿分开而坐,手肘抵在膝盖上,揉着太阳穴,抬了抬左手,声音很轻:“关了。”   徐从龙转动方向盘,大声说:“老板你说什么?什么方案?好的,钊哥说他都听见了,什么?你说什么?我这边信号不太好,听不见——”然后他就把电话挂了。   车厢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车子开到覃志钊的住处,停稳后,徐从龙突然想起什么来,转过身:“钊哥,之前你和老板也没有那么多工作交集,最近怎么那么频繁。”   覃志钊松开安全带:“你不知道?”   徐从龙回想了片刻,“他每天在做什么我有了解。”公司最近在重新装修,方焕桌上的职业牌还没打印出来,说是下周一才到。   覃志钊脸上并无多余的情绪,声音很平静:“他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   在香港工作这十年,覃志钊分担了叔叔家里的部分压力,当然他自己也赚了不少,除去本职工作收入,他还关注投资,是个十足的风口者,却能见好就收。这么多年陆续积攒下来,足够他过得不错。他不再四处搬家,更不用睡在棺材那么大的木床上。   当然不像方焕维多利亚港湾的豪宅——但讲实话,香港有钱人虽多,也没几个能堪比方焕。   新家位于沙尖咀,宜居、干净、整洁,产权属于覃志钊。很体面。方焕好像还没来过这里,覃志钊从冰箱取出冷饮,坐在餐桌岛台旁,静静地喝着气泡水,想起方焕小时候喝气泡水的模样——总在喝完之后超级满足地‘哈’一声,然后难受地打个嗝儿,又眉开眼笑,像个小傻子。   空气静悄悄的,显得‘嗝’声清晰,覃志钊忍不住笑起来,好像知道了为什么气泡水也叫快乐水。   周一,徐从龙像往常一样给方焕送咖啡,方焕好像已经来了,电脑开着,不知道人去哪里了。   办公室靠窗处养了一株大琴叶榕,也叫琴叶橡皮树,因叶片端膨胀呈大提琴形而得名。清晨光线不算强烈,今早有人清扫过办公区,大琴叶榕也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似暖似冷的光线中绿成翡翠海。再往旁边一些,是挂衣架,上面挂着方焕刚脱的西服外套。   徐从龙放下咖啡杯,瞧见办公桌上多了一个东西,是个深咖色的摆件,上面写着‘Chief Executive Officer Anson’,英文下面是一排中文‘首席执行官 方焕’。难怪钊哥脾气那样好,原来顶头上司是CEO啊,那我也得脾气好一些,徐从龙心想。   方焕早上去了22楼,是去找同事了解情况,想着三两句话就能说白,他就没放在会议上讲。同事今天得到的也很早,跟方焕解释了上个季度对外签订合同的情况,方焕私下没什么架子:“多谢。”   “应该的。”同事起身,目送方焕离开。   这时候赶上电梯高峰期,也是大部分人上班的时间点,方焕早上将西服外套脱在办公室,工牌也未戴,只穿了件白衬衣,好多同事认不出他,只当是个等电梯的普通年轻人。   ‘叮’一声,电梯门终于开了,这趟有点拥挤,勉强能进去。   方焕拿着文件夹,单手揣在西裤口袋,望向电梯内的数字显示,磨砂门倒映着层层叠叠的影子,有个影子比其他人高大一些。方焕下意识回头,隔着人群,在斜后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24楼,到了。”电梯内响起机械播报声,陆续有人出去,电梯内终于不那么拥挤。   覃志钊抬头,撞上方焕的视线,方焕今天看起来很严肃,像是不认识他一样,看了覃志钊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站在前方等电梯。方焕鬓角乌黑,修剪得利落,工作场合,覃志钊很少见他做发型,或是烫染头发,是自然蓬松的短发,他的衬衣纽扣整齐,下摆束进西服裤中,虽未佩戴其他彰显身份的物件,却有种清冷的气场。很好,覃志钊很满意。   电梯在26楼停了一下,有人进来,很恭敬地喊了声:“方总。”   方焕颔首,“早。”   电梯内的人纷纷投来目光,没过多久,电梯终于停在30楼,方焕先一步出去了,覃志钊的视线一直跟随其后,下一秒,他感受到心脏在剧烈跳动,像地壳挤压岩石发出轰隆声响,因为在即将消失之前,在清晨拥挤的瞬间,方焕朝他做了一个‘respect’的手势。   覃志钊想起上次有人在董事长面前告状,说方焕一点都不稳重。   董事长笑着饮茶:“他22岁,你几岁?”   要怎样稳重,死气沉沉,这样分明就很好,覃志钊敛住眉眼,静静地想。   --------------------   覃志钊:老婆永远都是最好的。 第46章 别管我   覃志钊的办公室跟下属们仅隔一道玻璃门。   门口传来清脆的敲门声,覃志钊没抬头:“进。”   玻璃门开了,却迟迟没人说话,覃志钊抬眸,随即起身:“方总。”   方焕似乎对这声称呼很满意,手腕轻轻下压,示意他坐。   这间办公室位于大楼西侧,平时容易西晒,百叶窗叶片闭合。方焕走到窗边,轻轻一拽,百叶窗迅速展开。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32楼的大琴叶榕,是他自己办公的楼层——之前他竟没发现。   空气静默,百叶窗的拉绳在轻轻摇曳,时不时撞击窗柩,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   “有什么事吗。”覃志钊打破沉默。   方焕回过神来,看向他:“噢,要问你点事。”   覃志钊倒了杯温水过来,听见方焕问:“石伟茂还在公司吗。”   石伟茂。覃志钊隐约有印象,管商务合作的,四十多岁,之前收集资料时,覃志钊扫了一眼他的简历,背书光鲜,再加上很会讨上级欢心,这几年混得风生水起。   “不在,去年离职。”覃志钊说。   方焕站在覃志钊身旁:“我想看一下他的资料。”   “在公司资料库,你随时能查看。”言下之意,不需要这样绕远路。   方焕用一种‘不是吧’的表情看着覃志钊,显然不是要看明面的资料,他靠在办公桌边,站姿很放松,见覃志钊不为所动,他单手放在覃志钊肩上,俯身说:“阿钊——”   覃志钊的喉结动了动,良久才说:“有些东西需要董事长审批。”说着,覃志钊抬头看向方焕,眼底黑白分明,不是像是说谎或者推诿。   那就是有,但不能给他看。   方焕收回手,‘噢’了一声,说:“那算了。”   说着,方焕转身就走,覃志钊过意不去,“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经覃志钊的手,处理了许多灰色的事,通常不能拿到明面上讲。   方焕走后,办公室更加冷清。   覃志钊坐在办公桌前,凝神想着事,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下班前给徐从龙打了个电话,让从龙留意一下少爷的行踪,还说如果他单独出行,务必告知自己一声。   徐从龙再打来电话时一个下午,“他说约朋友喝酒,不要人跟。”   他们这群年轻人是夜猫子,很少大白天出来喝酒,覃志钊心下黯然:“走了多久?”   “刚出门。”   覃志钊问:“有说去哪里?”   “没说,”徐从龙坐在车里,离方焕的车比较远,“要跟吗?”   覃志钊用肩夹住手机,边找车钥匙边说:“先跟上,我稍后就来。”   挂了电话,覃志钊坐到车里,迅速驶离停车场,按照从龙说的路线开过去。   方焕今天开了辆敞篷跑车出门,很符合他一向张扬的性格,整条干道就属这辆车马达声噪耳,稍微踩油门,车子一路直飚,徐从龙快跟丢了,这时弯道恰好驶来一辆黑色路虎,辆车交错的瞬间,覃志钊放下车窗,侧脸冷峻,跟徐从龙打了个照面。   车距迅速拉开,黑色车辆直追跑车,眼看着相距几辆车,覃志钊向右变换车道,车速降了些,有意识地保留了一些距离。   方焕真的去见了朋友。   但他并没有久待,十多分钟就出来了,跑车扔给乔立森,自己则上了另一辆吉普。   覃志钊的车停在距离酒吧较远处,见吉普缓慢启动,他才转动方向盘,跟上前面那辆车。他本不愿跟踪方焕,但方焕为什么平白无故问起石伟茂,石伟茂是个什么人——黑白都沾一点儿。   方焕为什么要跟这种人沾上关系。覃志钊觉得头痛。   两辆车一前一后,中间还隔了好几辆,覃志钊跟得并不紧密,不至于被发现。越往前开,路面渐渐不再拥挤,是驶入了新界环回公路。这时候天很阴,天阴乌云堆积,关着车窗都能听见闷雷声。   远处传来一阵亮光,是闪电。   雨点开始往下掉,砸在挡风玻璃前,覃志钊开了雨刷器,挡风玻璃清晰了片刻,又迅速被细密的雨点覆盖。好在雨没下大,方焕的车便停住了,停在码头周围的巨型仓库附近。   这种地方以前覃志钊常来,来港的货物有运输需求,码头一般停放着大量集装箱。有的货物是汽车,运往天南地北,有的是钢筋计基建用品,由专门的船舶运输。   下了车,方焕从侧门进了仓库。   雨水‘刷刷’地冲洗仓库房顶,空气里涌动着机油和灰尘的气息,不远处传来说话声,约莫十来个人,为首的个子较矮,梳了背头,穿了件皮夹克,身旁还站着金发碧眼的女士,看情形像是翻译。方焕猫着腰,从一个集装箱背后绕到另一侧面,明显有明确的目标。   “有人混进来了——”保镖在说话。   接着,三五个保镖分散开来,拿着对讲机说话,“喂喂?”   覃志钊就跟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方焕的背影,很快,有个黑影朝他扑来,覃志钊抬起手臂,用手肘直击对方要害,甚至没用十分力气,解决掉这些麻烦,尽量让方焕一路畅通无阻。   保镖的对讲机掉在地上,有人在说话:“请求支援……”   覃志钊后退,瞧见方焕爬上集装箱,身后跟着几个人,甩都甩不掉。覃志钊拾起对讲机,迅速扔向另一边,撞得集装箱‘轰’得一声,引得保镖开始分散。   保镖渐渐多了起来,手里多了武器,是电棍。   麻烦来了,覃志钊闭了闭眼。他站在转角处,下一秒,迅速出拳,绕过电棍,反手一拧,用手肘压住对方,空气里有轻微骨折作响,保镖试图踢开覃志钊,覃志钊比他反应更快,直接踢关节。   比较棘手的是现在方焕离覃志钊太远。   覃志钊捡起电棍,“借用一下。”保镖拖拽着身体后退,好在覃志钊转身就走了。   没等覃志钊找到方焕,空气里响起‘嘣’得声响,是枪响。   覃志钊的心脏顿时漏掉了半拍,寻枪响声而找,途中遇到几个难缠的保镖,这时候他下手比较重,一刻见不到方焕,覃志钊简直要拿这些人献祭。   打斗声没有影响背头男谈合作,覃志钊看着双方的带头人握手,像是已经谈妥。   覃志钊终于找到方焕,还好,方焕毫发无损,他正要解决突袭者,方焕迅速从后腰取出什么,一个黑色的东西,他比覃志钊想象中要能打,手腕灵活,拿起东西往对方肩颈处叩击,勒住对方的脖子:“石伟茂在哪儿?”   “没来……”   石伟茂怕死,谈合作都派替身。   方焕收紧手臂,勒得保镖不得不说实话:“在……车上。”   踹开保镖,方焕往入口处走,那里果然停着一辆黑色商务车,车门没有完全拉上,留了个缝隙,方焕见况要冲进去,恨不能将石伟茂碎尸万段,有谁揽住他的腰,让他险些趔趄,又牢牢地被拽住,车门先一步被拉开,黑人保镖探头,旁边坐着梳着背头的石伟茂:“哟,少爷,好久不见——”   覃志钊收紧手臂,将方焕护在身后:“少爷任性,惊扰了。”   石伟茂笑吟吟道:“小事小事。”还别说,替身跟他长得真的很像,一张胖圆脸,脸发际线都一模一样,架着一副细框眼镜,仍掩不住满脸虚伪。   方焕要说什么,覃志钊握了握他的手腕,用眼神制止他说话。   接着,金发女郎走来,递来一份合同给石伟茂,她身后还跟着不少人。   雨还在下,石伟茂朝覃志钊挥手,“回见啊!”   覃志钊点头。   很快,一行人陆续离开。   方焕甩开覃志钊的手,独自往前,覃志钊拽住他,方焕不依不饶:“你别跟着我!”   覃志钊平静地看着他。   “今天要不是你,我早收拾了石伟茂。”方焕冲进去雨里。   覃志钊脱下外套给他遮雨,方焕不领情,浑身湿漉漉的,“你别以为我感激你!”要不是覃志钊阻拦,他早就出了这口恶气,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人跑掉。   “枪是谁的。”覃志钊问。   方焕没说话,朝那辆吉普车走。   覃志钊索性扣住他两只手腕,方焕对着他又踢又咬,到最后覃志钊实在是忍不住了:“我要是不来,你今天就死在这里——”   “是他先要我死!”方焕像是受到刺激,心口起伏不定,“五年前,就是他!”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方焕怔怔地望着某个地方。   天边传来一阵闷雷,覃志钊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将他按在怀里,什么责怪之语说不出口了。   方焕要挣扎开来:“死掉就死掉,反正你又不帮我,现在假惺惺什么。”   覃志钊没有说话,带方焕上了自己那辆车。   一路上气氛压抑到极点,谁也没有说话。覃志钊把方焕送到家,两个人都浑身湿漉,开了灯,覃志钊的太阳穴扯了扯——方焕的手背受伤了,有一道伤口,雨水泡得伤口又红又肿。   “医药箱在哪。”覃志钊问。   方焕置若罔闻:“你走吧。”说着,他拉开门。   覃志钊不怒自威:“我问一遍,医药箱。”   “没有。”方焕气势弱下来。   覃志钊瞧了他一眼,直接给陈家亮打电话:“家亮,是我——”   没等他说完,方焕挂了覃志钊的手机,动不动就喊家庭医生,他气息不稳:“在电视柜。”   木地板有大片水渍,覃志钊脱了外套,接着蹲在电视柜面前,翻找里面的药物,有条不紊吩咐方焕:“先去洗澡,”他又强调:“别碰到手。”   方焕心里有气,眼底却晃着水光,下一秒将房门踹得哐啷作响,不过很快,浴室便传来水声。   覃志钊从客房找了条干毛巾,简单擦了擦身上,换了拖鞋,在客厅等方焕。   如果不是下雨,方焕都想不出覃志钊今天肯久留的理由。   他手背已经上了药,用纱布包裹好,覃志钊仍未走。   到最后,方焕看不去了,“你不冷吗?”他现在还穿着湿衣服。   在方焕的催促下,他终于肯换件干燥衣服,当然也是方焕的衬衣。   夜里,方焕睡得不安,人虽在被窝里,却总是喊冷,覃志钊将空调温度调高,过了一会儿,方焕仍说好冷,等覃志钊探他的额头时,发现是滚烫的,还咳嗽得厉害,像是旧疾复发。   他还是给陈家亮打了电话。   陈家亮很了解方焕的身体情况,开了药:“等下让他服下,两个小时后再量一次体温。”   覃志钊说好。   “感冒是诱因,最容易加重哮喘。”陈家亮收拾东西,又嘱咐:“最近阴雨连绵。”   卧室只留了台灯,覃志钊送陈家亮出去,问起从前的一些事,关于五年前少爷被绑架。   方焕隐约听见客厅有说话声,但具体说了什么,他意识模糊到无法听清。再醒来时,他看见覃志钊正在甩温度计,眉眼关切:“量个体温。”说着,覃志钊将手伸到被窝里,方焕配合地张开手臂。   窗外雨声依旧,还能听见闷雷,室内有暖气。中央空调吹得窗帘轻轻摇曳,外面的风雨像是与今夜无关,他忽然拉住覃志钊的手,声音闷闷的:“阿钊,别走。”   --------------------   还有一更~ 第47章 男朋友   方焕将头埋在被子里,呼吸滚烫,心跳很快,像是在等待答案,床垫沉了沉,覃志钊躺在他身边,很安静地守着他。   过了一会儿,覃志钊见他精神好些了,问:“你能不能跟乔立森分手。”   “早就分了。”方焕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乔立森,难道覃志钊看见他跟乔立森借车了?其实他都不知道今天覃志钊是怎么跟来的。   覃志钊安静地笑了笑,语气很平静:“要谈就谈吧,我不拦你——”   方焕回过头,与覃志钊视线相对,从他眼里读出一种妥协:“但像今天这么危险的事,不能再做了,董事长那边我来应付。”   “好不好。”覃志钊将头抵在方焕肩上,如果方焕今天出任何事,覃志钊余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方焕靠在覃志钊怀里,轻轻点了点头,药效起来了,他昏昏地睡了过去。   烧退了是几点,覃志钊不记得,他只知道方焕不再咳嗽,睡得安稳,他终于踏实了。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大片水光,方焕从中走来,还梦见方焕在吻他。   那是一个渴求到极致的吻,方焕还在咬他——   好疼。覃志钊睁开眼,方焕与他鼻息相对,好像不是梦。   方焕像一条湿漉漉的鱼,逆着水流找到他,吻他的唇,试图撬开他的牙关,但覃志钊没有反应,只有滚烫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他吻了一会儿,大概是有点累,也觉得十分狼狈,沉默地退回去。   阿钊好像从来没有爱过他,一切都是他自己自作多情,今天救他,也是职责使然。   空气里轻微的啜泣声,嘴唇上有真实的湿濡感。覃志钊彻底醒了。   但他整个人是懵的,试着去找方焕的手,方焕一巴掌呼过来,仍旧打到他脸上,却是轻飘飘的,跟五年前失望透顶那剂耳光不同。打完,方焕要推开覃志钊,覃志钊却纹丝不动。   方焕捂着眼睛哭了一会儿。   覃志钊的心随着他的气息起伏,他鼓起勇气,将呼吸抵在方焕脖颈间,近乎是本能含住方焕的耳珠,方焕瑟缩了一下,嘟囔着让他滚开。覃志钊其实有点听方焕的话,他真的让开了些,没想到方焕哭得更汹涌了,像是要浸湿枕头。等他再亲时,方焕对着他又抓又挠,简直像个火山,不让碰。   台灯还亮着,调了很暗的光线。   覃志钊心跳很快,他的小主人,短发蓬松,眼睛发红,哪里像白天能打的样子,他心软到极点。   如果方焕没有推开他,那就代表不讨厌他,代表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心里还是有他的对吧,不是为了玩玩而已。覃志钊再次靠近方焕,试着方焕耳畔呼吸,他第一次离方焕这么近,用这么亲密的姿势,虽然曾经午夜梦回,他想象过无数次,但真到了此刻,他竟然有点不敢相信——   他的嘴唇有点颤抖,亲了亲方焕的脖颈,吻到下颌角,他第一次真实地感知到他在吻他的小主人,可以碰他,吻他的喉结,脖颈,甚至后背,真的是一个类似‘男朋友’的人,22岁的男朋友。   以前身份、职责、年龄差约束着覃志钊,直到今天听家亮说,少爷当年受过刺激,绑架的时候,背后被烟头烫过。再加上今天,方焕不要命了一样,不断挑战覃志钊的底线。   覃志钊的手伸进方焕睡衣里面,一路向上,终于摸到他肩胛骨处,凹凸不平的几个疤。上次方焕不让他看,如果不是今天问了家亮,他是不是一辈子都不知道。   像个死人一样,一辈子这样无望地守着方焕。他本来是这样想的。   他终于辗转至方焕呼吸间,与他鼻息相对,试着去吻方焕的唇,方焕的嘴唇很软,尝起来咸咸的,应该是泪水滑至嘴角。吻了一会儿,方焕要躲开,覃志钊不肯放他走,寻着他的气息找到他,充满耐心地撬开方焕的牙关,方焕渐渐开始回应他,用手勾住覃志钊的脖颈。   覃志钊加深了这个吻,压抑多年的情感顿时喷薄而出,他承认,他是有些责怪方焕,怪方焕五年不接他电话,不回一封邮件。回国后的第一次见面,还是他亲手拆散方焕跟当时的情人。他嫉妒,却只能隐忍。方焕给他口过一次,但那又不代表方焕心里还有他。覃志钊卑微地想。   外面花花世界,方焕早把他抛诸脑后,哪里记得他这号人。   方焕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轻哼了一声,仰头大口大口地呼吸,覃志钊亲到方焕的锁骨,方焕身上也软,没过多久就朝他怀里拱,脸颊贴在覃志钊心口,任由覃志钊抚摸。   他感觉到覃志钊对他很好奇,将他从上到下抚摸了一遍,摸到那里的时候,方焕下意识地夹腿,浑身战栗着,脸颊烧得滚烫,但他又不敢说‘别乱摸’这样的话,万一阿钊又当真了怎么办。但实在是太痒了,方焕浑身酥软,整个人如溺水般往被窝滑,覃志钊的手伸进来,将他整个人捞出来。   其实他也不怎么敢碰阿钊。   阿钊是亦师亦友的存在,性格执拗,又有原则,一张脸不苟言笑,惹得他不痛快,直接拳头伺候。他对阿钊有敬畏之情,所以能睡到阿钊,是一件充满成就感的事。   他好难搞,但还是搞到手了,就是有点出乎意料。方焕气若游丝地想。   早几年,覃志钊留着寸头,他的头骨特别好看,显得五官深邃。还没出国的时候,方焕就肖想过阿钊,不知道抱住阿钊的头是什么感受,只是阿钊不知道他这些鬼心思罢了。明知来者是虎,偏要摸一下,哪怕被咬一口,也值得吹嘘好几年。   几点了,天还未亮吧,方焕攀住覃志钊,吻到情动的时候,他忽然松开手,往上爬了一点,抱住阿钊的头,他现在头发稍微长了点,但摸上去依然扎手,阿钊的整个肩颈都非常有力量,跟自己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不像他又瘦又白,长点肌肉比登天还要难。   覃志钊回搂住方焕的后腰,闻着方焕身上的味道,是很淡的青桔气息,可能是洗发水。方焕的腰很细,覃志钊下意识去吻他侧腰,方焕战栗着要躲开,最后又败下阵来,跟覃志钊接吻。   方焕不着寸缕,贴在覃志钊心口,覃志钊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某个地方,滚烫又坚硬,方焕大着胆子去摸,覃志钊好像更难受了,用手腕挡住眼睛,呼吸紊乱。   光线微弱,两个人呼吸相对,方焕移开覃志钊的手腕,终于看清覃志钊的眼睛,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压抑着情欲,目光流转间,又坦白到极致,他想要。   两个人肌肤相贴,覃志钊吻着方焕。   空气中回荡着吮吸声,床头一颤一颤,喘息声交叠,还有轻微的哭腔,方焕近乎哭着求饶,让覃志钊轻一点。覃志钊揽住他的肩膀,哑着嗓子说了一句‘sorry’,又温柔地继续。   到最后,覃志钊释放在方焕身上,亲吻方焕湿漉漉的鬓角,餍足到极致。   “阿钊,要不要做我男朋友,你再考虑一下,我是认真的。”方焕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覃志钊笑了笑,没有说话,收紧抱住方焕的手臂。心想我本来就是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还是你不相信。”方焕看着他。   “没有,我信。”覃志钊朝方焕靠近了一些,用头抵着方焕的下巴,充满驯服与眷恋。   方焕猜他可能碍于身份不敢跟自己提要求,就说:“那这样吧,只能你甩我,我说分手都不算数,好不好?”   分手。为什么要分手。覃志钊不想跟方焕分手,除非有一天方焕爱上别人,覃志钊难受地闭了闭眼,知道方焕是一片好心,要给足他安全感,就说:“好。”   隔天方焕醒得早,一睁眼,身旁空无一人,他甚至怀疑昨晚的一切都是梦,但他浑身酸痛,身上有清晰的吻痕,被子里还有陌生又熟悉的木质气息——阿钊身上的,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别是覃志钊一大早就走了,未免太无情!   方焕在主卧洗手间简单洗漱一番,出来时发现覃志钊在做早餐,语气如常:“醒了。”   客厅的窗帘缓缓打开,光线逐渐充斥着整个屋子,两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话讲,沉默地吃完早餐,方焕尝了一口覃志钊冲的咖啡,是美式,有点苦。   这个时间点离上班还早。覃志钊顺手冲洗杯子,方焕站在他身后,有些不确定他们昨晚真的睡了,因为覃志钊看起来很冷漠。他碰了碰覃志钊的手臂,覃志钊没躲,也没说话,方焕就大起胆子搂住他的腰,覃志钊侧过脸,亲吻方焕的鬓角。   原来阿钊的爱这样含蓄。   覃志钊含蓄的同时也充满歉疚,早上清醒片刻之后,他知道自己犯了禁忌——他不该跟方焕上床,准确来讲,他不该把方焕睡了。方焕看起来很黏他。   但要他看着方焕跟别人在一起,夜不归宿,那还不如杀了他。 第48章 覃老爹   工作日,覃志钊像往常一样上班。   比他更早到办公室的是装修师傅,一共来了两个人,一个站在三角梯上卸百叶窗,另一个在量窗边尺寸,还在讲电话:“几时到,快到钟了,老哥哦,麻烦快点上来。”   说着,门外响起脚步声,很快,一面淡茶色玻璃被抬了进来。   经这样一番倒腾,半小时后,覃志钊终于坐在办工作桌前,正准备拟一份书面申请。   下属李达敲门进来,有文件需要签字,谁料他眼尖,瞧见白纸上写着‘辞呈’:“老大,你要辞职?”   覃志钊不着痕迹地收起来,面色平静:“不是我的。”   “哦,”李达推了推眼镜,忽然觉得办公室有些不同,又说不上是哪里,“哎?办公室是不是比之前亮了些?”他环视四周,意味深长道:“怎么不用窗帘?多晒啊。”   李达往窗边看,不知为何,今天光线好像没有那么烫,还别说,卸了百叶窗,这间办公室简直视野极佳,能俯瞰楼宇街景,还能眺望最高层的标志性建筑——   下一秒,李达顿时收回视线,毕恭毕敬地站在覃志钊身旁,“老大,这里签字。”   覃志钊大略浏览了一遍,确认没问题,飞快签好字,见李达今天太过正经,“你怎么了。”   “没怎么。”李达拿回文件,猫一样地溜开,临走前,还探头看向覃志钊:“老大,你是不是得罪上面了?”要不一大早桌上有辞职申请,还……   覃志钊也觉得纳闷,回头看了一眼,视线再往上抬,斜对面就是30楼,方焕西装革履,就站在落地窗前,正在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们,难怪李达突然正经起来。   “没什么事你先出去吧。”覃志钊说。   李达忙不迭点头:“欸。”   办公室的八卦比香水散得还要快,李达没提‘辞呈’的事,毕竟集团每年入职离职的人都很多,见怪不怪。但周一早上,被公司扒了窗帘,还有高层时不时观察,这不是得罪人了是什么。   午间覃志钊有几位重要的供应商代表要陪,为了方便工作,午餐订在附近酒店的自助餐。   连同其他同事,约莫十多个人一同前去。   好在自助餐什么口味都有,极大满足了印度友商的味觉需求。一行人坐在长桌旁,多半按职级入席,方焕坐在为首的位置,覃志钊坐在他斜对面,比较靠后的位置。   席间方焕说起之前公司内部有人收取供应商钱财,刻意降低行业标准,进行私人牟利,方焕接着说:“今天覃审计也在,”他朝斜对面看了一眼,“经他的手,查了不少人。”   印度人听得懂一些中文,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他颇为自信地与方焕碰杯:“we have standard.”   说起工作,双方其实都希望合作尽快落地,但一涉及利益,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照理说,覃志钊查了不少高层,现在方焕新官上任三把火,覃志钊能不能稳住位子还未可知,更何况,饭桌上方焕对他严肃又略带审视的态度,仿佛是施压。同事忍不住觑了一眼覃志钊。   方焕吃的是西餐,用刀叉吃牛排时,覃志钊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方焕的手背上,那里贴着创可贴。   每当方焕用力切牛排,覃志钊都会皱一下眉,还特意问服务生有没有切好的牛排。   “一般是没有的,我们这里是自助,不过一定要切的话,可以拿到厨房切。” 服务生说。   那动静太大了,覃志钊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方焕大概也察觉到了,下意识朝覃志钊翻白眼,心想他真是一副老爹心肠,什么都要操心。   不翻白眼还好,这一翻,旁边的同事瞧见了,觉得方总看覃志钊很是不顺眼。   “你看着我干嘛?”覃志钊吃了一块菠萝片。   同事收回目光,“没什么。”   午餐持续到一点钟,出餐厅时,覃志钊感觉外套下摆沉了沉,一回头,是方焕在拽他的西服,“菠萝好吃吗。”   他们正要出去,头顶就是空调吹风,嗡嗡吹个不停,发出轻微的噪音。   “还行。”覃志钊看了看他,问:“你吃饱了吗。”他好像吃得很少。   方焕笑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敛住眉眼,“吃饱了。”   一行人陆续出了餐厅,往集团大楼电梯入口处走,一同搭乘的电梯还有其他人,方焕站在靠后的位置,没有赶上这趟。不过其他上去后,他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跟覃志钊并肩站在一起,两个人都西装革履,方焕稍微偏了偏头,问:“这周有没有空,有朋友喊我去钓鱼。”   覃志钊看着方焕,目光里透着匪夷所思:“朋友?”那意思是要公开关系。   方焕点头,“不远,在海湾大桥。”   “那不是汕头吗?”覃志钊说。   方焕说:“开车嘛——”他闭了闭眼,像是说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你开。”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陆续有许多人出来,覃志钊站在一旁,他等其他人先出来,回头看向方焕:“那我现在去递交辞呈?”草稿还没写完呢。   “覃志钊!”方焕忍不住抬高嗓音,电梯里顿时静默一片,同行的人纷纷看向他。   方焕自知理亏,气鼓鼓地瞪了覃志钊一眼,一言不发地等待电梯到达楼层。   真是无聊死了,覃志钊这个猪头,方焕在心里骂他。   电梯先到达覃志钊办公的楼层,临走前,覃志钊回头看了方焕一眼,方焕也在看他,还伸出两根指头,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转向覃志钊。覃志钊想笑,好在电梯很快就合上了。   所以办公室的玻璃是怎么回事,覃志钊静静地想,嘴角不自觉扬起弧度。   覃志钊在方家待了近十年,从一个20出头,对社会规则一无所知的年轻人,到现在能体面进出写字楼,做着他认为只有知识分子才会做的事,他对老东家充满感激。   虽然不知前方如何,为了跟方焕在一起,他宁可递交辞呈。   只不过辞呈要怎样写,用什么借口,能让董事长接受,他还没有想好。   方焕可没拿他辞职的事当真,到了周末,照样分派任务给覃志钊,说自己真的要跟朋友海钓,还要在岛上住上一晚,听说那里的景色很美。   覃志钊一一接受:“那我周日下午再来接你回来。”   “你跟我一起。”方焕说。   覃志钊看着他,握了握车钥匙,说:“那、”他停顿了一下:“你朋友?”   方焕很快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哎呀,放心好了,都是自己人。”况且他们这个圈子的吃喝玩乐,怎么着都传不到家里的老爷子耳朵里,都是相互打掩护的交情,否则信用卡被禁谁负责。   出发时天尚早,方焕很少早起,忍不住打起来瞌睡。   下了轮渡,覃志钊租了辆车,让方焕去后排休息,这样还能躺着。   方焕抱着挎包说好,还说:“记得跟他们汇合。”   是了,他们这群朋友,总爱热闹,去哪里都讲究个汇合碰面。   车子往汕头方向,还别说,车子越驶离香港,商业气息渐淡,连空气都格外新鲜,让人心里莫名安静。过收费站时,覃志钊看了看后视镜,方焕睡得正着,趴在后座上,怀里抱着他的挎包,他忍不住多了两眼,直到身后有鸣笛声,催促他尽快通过,他才收回视线。   临近晌午时,覃志钊跟方焕的那些朋友汇合。   这些富二代出行高调,开得都是些跑车,一路上你追我赶,但就是没有一辆车敢挑衅覃志钊,覃志钊就不徐不疾地按路线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下来,方焕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到了?”   “Ason!”有人在不远处喊方焕的英文名字。   方焕顿时来了精神,火速下了车,跟朋友们打着招呼。   岛上有人帮助他们拿随身物品,覃志钊只用从后备箱取出渔具,他跟着看了看环境——还可以,有点类似山庄,住的是渔民改建的房子,如果要出海,另外收费,不过钓来的鱼全算客人自己的。   院子很大,后面还有片果园,听说是荔枝林,只用交入园费就能进去。   这些年轻人多半二十出头,看着方焕差不多大,有几个看着比较面熟,好像是之前陪方焕飙车的那几位。有张脸覃志钊认识——乔立森,不过这次挽着乔立森的是个女孩,他就稍微放了心。   这个时间点出海尚早,正中午太阳又大,他们在树荫底下休息,店家泡了水果茶过来,还问他们打不打扑克。众人开始起哄说玩多大的,“别又是赔的裤子都不剩了。”   哄笑声散开,有人仿佛想起什么,“Ason,你不说带男朋友来吗?”   “带了啊。”方焕下意识环视四周,没看见覃志钊,他就往外面走了些,才发现覃志钊坐在车里打盹儿,想到他一路开车可能累了,方焕就没叫醒他。   朋友们见方焕独自回来,问:“人呢?”   “车里。”方焕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早上没见你车里有别人啊?”   方焕有点生气:“他在驾驶室——”   “谁?”另一个染红色头发的男生说:“覃志钊?覃老爹?”   有人在喝果茶,‘噗’得一声,喷出来,一帮人爆笑不止。   有关覃志钊在英国捉拿方焕,顺便将他当时的男朋友揍得鼻青脸肿一事,在留学圈都要传遍了,真不怪大家不信:“覃老爹不把你揍得皮开肉绽才怪,还男朋友!”   --------------------   方焕:气到发疯.png 第49章 摸到了   晌午过后,一帮人出海。   方焕心中烦闷,凭什么有了男朋友,一点感觉都没有——覃志钊也在船上,只不过他在清点浮游矶钓装备。方焕戴了副墨镜,趴在栏杆上,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覃志钊,他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卷线轮,还将窝料箱和钓箱放在一起。难怪朋友们看不出来,阿钊向来处事妥帖。   是不是只有在床上,阿钊的目光才会在他身上流连。   即便妥帖是他的习惯,方焕还是好想得到他的爱,全部,炽热的爱。不止是床上。   海风渐渐大了起来,还好是个阴天,不至于过于暴晒。海浪撞击船身,有轻微的眩晕感,随着船身驶离码头,更接近海天一线的方向,朋友们陆续站到垂钓位,静待漂浮挣扎。   察觉到方焕兴致缺缺,覃志钊走过来,问他有没有配好鱼饵。   方焕闷闷地摇头,也不说话,覃志钊用虾仁做配饵,远远地投出去,他今天穿了件黑色防晒衣,海竿放在架子上,他握住海竿的另一头,目光专注地看向海面。任海风如何吹拂,阿钊岿然不动,守在方焕身旁的样子,让方焕觉得心安至极,他就靠着覃志钊,偏头抵在他的肩颈处。   “上钩了。”覃志钊戴着偏光镜,嘴角难得扬起弧度。   方焕看着他,心跳仿佛慢了半拍,印象阿钊很少笑。接着,覃志钊收线,卷线轮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海竿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再往下沉,忽得又弹出水面,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在太阳底下抖动不止,“阿焕,让开些。”覃志钊说。   有什么东西飞扑而来,凉意溅到方焕脸上,等他再低头时,抄网里躺着一只饱满圆润的鲣鱼,这种鱼方焕认识,也叫炸弹鱼,经常用来做金枪鱼罐头平替。   方焕蹲在一旁,将钓来的鱼放到钓箱,为了确保温度不至于过高,他还另加了冰块进去。   另一边时不时传来欢呼声,好像是钓到了大鱼。   他们站在背阳的地方,船身的影子轻轻倒映在水面,覃志钊问方焕想不想钓大鱼,方焕说:“当然咯。”他今天虽穿了防晒衣,却不肯穿长裤,他穿短裤的样子,总让覃志钊想起从前——方焕很青涩懵懂的时候,也很爱户外运动,但经常因为体力欠佳,不得不中途休息。   现在方焕跟他身量差不多,还是热衷于穿五分裤,显得他的腿又白又直,还有健康的肌肉线条。方焕穿着拖鞋,借用船上的水龙头冲洗脚背,时不时抖动拖鞋,露出纤瘦的脚踝,再光着脚,在船上踩出许多脚印,可能是甲板发烫,烫得他‘噢’‘噢’两下,不知道在乐什么,哈哈笑了半天。   覃志钊收回视线,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过了一会儿,方焕不知从哪找出一袋芒果干,还问覃志钊:“你吃么。”   覃志钊摇头。   方焕嘴角还沾了点酸梅粉末,是芒果干上,有时候他会用手背胡乱蹭两下,充气袋随之压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覃志钊朝他比了‘嘘’的手势,方焕点了点头,很安静地吃芒果干。   为了不让他乱动,覃志钊将他圈进怀来,自己则握住钓竿。   方焕靠在他怀里,还用脸颊蹭了蹭覃志钊的侧脸,“怎么还没上钩。”   “大鱼要等。”覃志钊看着方焕,方焕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两个人心跳都很快,方焕好像很热,鬓角有轻微的汗珠,这时候船身轻轻摇曳,漂浮还未猛烈跳动,覃志钊闭上眼,低头吻了吻方焕的眼角,方焕好像正准备说什么,声音闷闷地全压下去了。   他感觉覃志钊是想吻他的,是碍于朋友们在,覃志钊只蜻蜓点水般地碰了碰方焕的嘴唇。   方焕呼吸间有炽热的芒果气息,还有梅子粉的酸甜味,覃志钊闻到了。   “嘁……”方焕仿佛略有不满。   有谁在喊方焕:“Ason——”   方焕恰好还没松开抱住覃志钊的手,当着朋友的面,他开始明目张胆地亲覃志钊,呼吸慢慢游离到覃志钊脖颈间,亲吻他的脖子,覃志钊眷恋地蹭了蹭方焕,喉结上下滚动着,好像很难受,但又无比纵容方焕继续。   “他俩好像是真的,我靠!”   一股莫名的虚荣感在方焕心间油然而生。志在必得的感觉真好。   还有人说:“覃老爹,竟然让人碰,我真服了……”   乔立森见怪不怪,“去去,别打扰人家二人世界。”   海钓一直持续到傍晚,落日低垂至海面,像一枚流心蛋,海面波光粼粼,衬着辽阔天际,蓝出层次感,灰蓝,浅蓝,再是明亮的蓝,偶有浮云,蓝中又裹挟着白,最后跟海面接吻,融成一抹幽蓝。   白天收获颇多,到了这个时间点,有人专门来收鱼,问他们哪些是晚上准备烧烤,哪些准备带走。没过多久,海滩上支起帐篷,还有烧烤架。   烧烤没那么快烤好,方焕想去果园,喊朋友们,他们都说不去。   以前他们老爱开方焕玩笑,朋友间少不了勾肩搭背,现在他们都不敢多碰一下方焕。覃志钊以前也经常跟在方焕身边,但不像现在,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有点说不上来。   “不去拉倒。”方焕戴上棒球帽,随手拽起挎包,“等下你们别吃龙眼。”   天快黑了,其实不方便采摘果实。   好在果园里有灯,覃志钊让人全打开,几乎照亮整个果园,只不过树与树之间错落有致,遮住部分光影。与龙眼树相伴的是荔枝树,十月尾,十一月出的时节,龙眼树尚有果实可摘,但一旁的荔枝树只剩下葳蕤树叶,和一些晚熟的青果。   起先是覃志钊站到梯子上摘,方焕在下面指挥:“左边、左边,再左边一点。”   龙眼果皮结实,还挺禁得住摔,覃志钊用剪子剪了,扔到竹筐里。方焕接了一会儿,觉得好气,凭什么覃志钊站着不动,他要抱着竹筐在下面接,“你下来,我跟你换。”   “差不多了。”覃志钊看着半筐的龙眼,心想应该够他们吃了。   方焕才不听,脱了白天穿的防晒外套,扔在竹篮上,自己则走向果园更深处,过了一会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朝覃志钊喊:“阿钊,这里有青枣。”   覃志钊顺着声音找过去,拨开低垂至头顶的枝叶,绕过一条小道,终于找到方焕。   方焕穿着白色T恤,黑色宽松五分裤,露出又白又直的腿,浑身上下散发年轻男孩的气息,还踮脚跳了跳,好像在试探高度。   还好枣树不算太高,覃志钊说:“我去拿梯子。”   方焕说:“不用了。”说着,他连忙回头,又眼巴巴地望着青枣树,“你过来。”   覃志钊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方焕就说:“你背着我吧。”   覃志钊心想我又不是梯子,“梯子比我高。”   “哎哟,梯子没你灵活。”方焕作势要趴他背上。   空气静默了片刻,覃志钊回头看着方焕,脸上写着‘你几岁了,还要人背’,方焕莫名懊恼起来,“你以前不也经常背我,再背一下怎么了——”说着,他火速趴到覃志钊背上,两条腿也跟上来,覃志钊不得不将他背起来。   还别说,有阿钊这样的身高,采摘青枣简直如虎添翼。   关键是阿钊这个‘梯子’能听他使唤,往哪里移动都很方便。方焕上来的时候,没有拿布袋装青枣,现在他跨坐在覃志扎肩头,如此威风凛凛,怎肯轻易下来,下去了就上不来了,他心想。   青枣很新鲜,果实饱满、紧致,单手刚好握住一个。   方焕没地方放青枣,只好掀起自己的T恤,全部兜住就是了。   覃志钊的手按在方焕的小腿处,他的短发蹭到方焕的腹部,方焕笑着说‘好痒’,覃志钊回头,不回头还好,一回头,方焕笑得更厉害了,“真的好痒,阿钊你别动。”   “噢。”覃志钊说。   “你扶稳了噢,”说着,方焕伸直手臂,抓住一串青枣,奈何枝头远比单个果实要结实,他拽虚了一下,整个人险些后仰,覃志钊反手抵住他的背脊,心头剧烈地跳动着,“你赶紧下来。”   方焕才不:“很快就好了。”   这回他看准枝桠,转动着手腕,听到一声清脆的折断声,才心满意足:“好了。”   头顶亮着一盏路灯,穿过枝叶,光线错落有致地落在覃志钊肩头,方焕抱着满满的果实,再低头看到覃志钊,简直满足到极点,他赖着不下来,还弓着背,亲吻覃志钊的额头。   “好了吗。”覃志钊问。   方焕用手臂环住覃志钊的脖颈,很轻地点了点头。   覃志钊将他放回地面,起身时注意到方焕用T恤兜住的青枣,小心护着——青皮鲜嫩,果实长得圆润饱满,难怪方焕看到了非要摘。竹筐子快要装满,塞几个青枣容易滚落,这时候刚巧果园老板问他们要不称重,方焕便说:“再拿个竹筐过来。”   覃志钊却说:“不用了。”   “干嘛不用?”方焕愣愣地看着他,“东西那么多,怎么拿得完?”   覃志钊摘下他的棒球帽,反着拿,“这不就行了——”说着,他轻轻一拽,方焕整个人朝他撞过来,好几个青枣瞬间滚落在地,滚出好远,方焕气得拍他:“神经!”   两个人挨得很近,覃志钊不着痕迹地吻方焕的侧脸,方焕起先笑着躲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便有点承受不住,手臂虚挂在覃志钊肩上,脸颊发烫,没等他看向覃志钊,覃志钊先一步吻住了他。   棒球帽拿着有些碍手,覃志钊搂住方焕的腰,往前走了几步,让方焕不得不后退,最后将帽子一同扔在竹筐里,有几颗青枣滚落在地。   覃志钊的手从方焕后背游离开来,最后摸到方焕的腿,方焕下意识踮脚,虚抬起小腿,单脚站着,呼吸凌乱,还说:“你干嘛。”覃志钊在他耳畔呼吸,“谁让你穿短裤。”   “短裤怎么啦,天气那么热……”方焕面红耳赤地说。   很快,方焕察觉到覃志钊的手钻进他的短裤下摆,往上探了探,他简直浑身鸡皮疙瘩直起,有种难以描述的羞耻感,接着,覃志钊用力捏了他一把,方焕将脸埋在覃志钊肩头,欲拒还迎地说:“别乱摸。”说着,他抬了抬腿,要把覃志钊的手赶出去。   覃志钊低低地笑着,寻找方焕的呼吸,吻住他。   摸到了。阿焕的腿。 第50章 假正经   覃志钊原本打算陪方焕在岛上过夜,临时却接到方沛延的电话,他站在不远处听,时不时说‘好’。   白帐篷里点了一盏灯,沙滩上篝火跳跃,浓郁的食物气息随风飘散,海浪阵阵,夜里气温降下来,风吹在身上有点冷,却让人觉得格外舒服。真不想走。   方焕披了件外套,依旧穿着短裤,时不时给篝火添柴,不知说到什么好笑的,跟朋友们笑闹不止,有目光朝覃志钊投过来,他很轻回看方焕,低声讲电话:“明天早上要吗。”   方沛延‘嗯’了一声,又问:“你在哪儿,风声有点大。”   换做往常,覃志钊肯定毫不迟疑地说‘在陪少爷’,他停顿了片刻,“在外面。”   好在方沛延没多问,嘱咐几句就挂了电话。   方焕认识覃志钊很多年了,尽管他看上去面无波澜,但微微出神,应该有心事。问了才知道,覃志钊要帮他大哥准备一份保密合同,明天早上出差要用。   “救命呐,”方焕开始吐槽他大哥方沛延,“他就会使唤你,我去跟他说——”   说着,方焕要给方沛延打电话,覃志钊阻拦了一下,说:“他还不知道。”   两个人视线相对,只有彼此知道是什么意思。覃志钊目光沉寂,带着很浅的犹豫,转瞬又被理智压下去,再抬起眼眸时,眼里全是方焕熟悉的笃定与坚韧。方焕心里像洒了一把盐,气阿钊什么都扛,他简直想骂他,但覃志钊用一种愿打愿挨的眼神看着他,方焕就无比心软,什么责怪都说不出口了。   “滚叭滚叭。”方焕懒懒地抬手,示意他快走。   覃志钊脸庞冷峻,看方焕的眼神却很炽热。   方焕不想看他,怕多看一眼,覃志钊今晚就回不了香港。   临走前,覃志钊跟方焕的朋友们打招呼,还难得跟乔立森讲了几句话。   方焕在一旁翻白眼,简直烦死覃志钊,要走也不快点走。   乔立森说:“他们要通宵打牌的,别说11点,就是12点都没睡。”   覃志钊笑了笑,说‘好’,“麻烦你到点喊一下方焕。”   “噢,”乔立森愣愣地应声,咬了一口青枣,“这回不恨我了。”上回见面,覃志钊简直要吃人呢,现在怎么如此和蔼,乔立森不懂。   这些人跟方焕差不多大,按年龄,覃志钊也大他们七八岁,他依然不卑不亢,哪怕面对晚辈,也知分寸、讲礼。方焕的朋友们对覃志钊的印象也很好,“没意思咯,覃老爹不在。”   笑闹声散开,覃志钊没有说话,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甚至没有跟方焕多说一句,方焕也不想在这种场合让他为难。   可是下一秒,肩头的衣服被谁拢了拢,覃志钊按着他的肩膀,“我先走了,改天赔罪。”   方焕心里酸酸的。像烤鱼上的柠檬片。   但那天晚上也没有很惨,因为转钟时,他听见乔立森在敲他的房门,让他赶紧起来,说有惊喜!很快,他接到覃志钊的电话,外面还在轰隆隆作响:“什么啊,这么神神秘秘。”方焕起身,走到窗边。   夜空寂静,海风很咸,吹在颈窝湿漉漉的,还有点凉,方焕打了个寒噤,下一秒,他看见天空乍亮,‘嘣——’得一巨声,炸出绚丽烟花,一朵朵盛开在夜空。是很淡的蓝,还有幽深的紫,如果烟花也会低语,应该在诉说‘想念’。方焕眼眶湿润,说:“看见了。”   “好看吗。”覃志钊问。   “好看。”方焕说。   覃志钊又说:“现在可以晚安了吗。”   烟花还在继续,‘嘣’、‘嗖——’‘咻、咻、咻’冲上夜空,像流星一样滑到方焕心里,“原谅你。”他很低地抱怨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阿钊,出国前,我打疼你了吗。”   原来那件事,在两个人心中,都是未曾遗忘的伤疤。   “不疼。”覃志钊说。   电话里有轻微的啜泣声,方焕吸了吸鼻子,“只有打你,你才能在方家继续待着——”只有推开阿钊,阿钊才会安全。从前他哪有软肋,要星星别人不敢给他月亮,有了阿钊,方焕开始有了软肋。   小时候他不懂何为‘宠’,何为‘偏爱’,何为‘人心’,在他眼里天经地义的事,在旁人眼里会是天赐的恩典。他给阿钊的偏爱,让阿钊遭到许多针对和恨妒,这些只是阿钊不说罢了。   “那为什么从来不回电。”   方焕揉着眼睛,忍不住抬起嗓音:“五年!你每次都说一模一样的话,你是天气预报吗?”   覃志钊在电话那端很轻地笑。   烟花声缓慢下来,覃志钊终于说了那句:“晚安。”还说:“我明天来接你。”   “噢,”方焕也嘱咐他:“你也早点休息。”   面对阿钊,哪怕是说废话,也觉得有许多废话要讲。   隔天方焕跟朋友们还去冲了浪,回到香港已是筋疲力尽,到家倒头就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覃志钊的声音:“阿焕。”   “啊,好烦——”方焕用被子捂住脑袋。   覃志钊接着说:“董事长来了。”   这句话刚落音,方焕一咕噜爬起来,“我靠,我爸来了,他来干嘛?”说着,他下意识环视四周,心想别是他爹发现他在跟覃志钊谈恋爱,要罚死他吧,但昨天阿钊没有在他家过夜啊?   接着,方焕清醒了一点,看见覃志钊西装革履地站在他面前,还在看腕表,一切看上去很正常,他就虚惊一场,又要躺下接着睡。   “今天早上有董事会。”覃志钊拉开窗帘,“董事长正巧早起,顺路来看看你,等下要和你一起吃早餐。”   “救大命呐!”方焕简直无语死了,“你不早说。”   覃志钊目光镇定自若,“日程我周五就发给你了。”   方焕懒得跟他扯,“okok,我的错!”说着,他光着膀子去刷牙,回来时脸颊湿漉漉的。   “阿钊——”董事长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他起来没有?”   覃志钊应声:“起来了。”   门外听着动静挺大,像是不止他爸一个人,方焕用眼神询问覃志钊,覃志钊递了一件衬衣给他:“董事长秘书也在,从龙在做早餐。”   “他还会做早餐啊?”方焕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等着覃志钊给他穿衣服。   两个人呼吸相抵,方焕要趁机摸覃志钊的手,覃志钊用手背挡了方焕一下,接着手指利索地给方焕扣扣子,方焕不死心,顺着覃志钊的手腕摸下去,覃志钊手腕一偏,恰好躲开了。   “摸一下怎么了?小气鬼——”方焕朝他翻眼睛,见覃志钊一丝不苟地给他系领带,他莫名骄矜起来,心想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被阿钊系领带吧。   覃志钊的手离方焕很近,时不时触碰到方焕的喉结,方焕就故意用脖子蹭着覃志钊的手,覃志钊的手停顿了片刻,用手推方焕的脑袋,示意他站好,方焕就嘟着个脸,满脸不高兴。   方焕脖颈修长,系领带非常好看,就是他这个人不正经。要不是覃志钊亲眼所见,他真不知道方焕会穿‘真空’西服——里面什么也不穿,就套件西服,露出修长脖颈,白皙的皮肤。   当时他让方焕好好穿衣服,方焕说:“你不照样看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覃志钊清了清嗓子,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过了一会儿,领带已经系好,大小和位置都很合适,规规矩矩地卡在衬衣领子下面,覃志钊很满意。“裤子搭在椅靠上。”覃志钊说。   方焕领带系好了,但下身只穿着四角裤,覃志钊转过身,等着他换好裤子。方焕‘嘁’了一声,压低声音吐槽覃志钊‘假正经’,“摸都摸过了,还不敢看。”   说着,他坐在床边先穿袜子,等两只袜子都穿好后,才去套裤子。   可能是他在观察覃志钊的表情,导致方焕穿裤子不太专心,一条腿穿好后,踩住了另一只裤腿,整个人差点儿打了个趔趄,还‘哎哟’,‘哎哟’几声,覃志钊下意识扶了他一把,用目光敦促方焕搞快点。方焕终于套上裤子,将衬衣下摆束在西裤里,他定定地看着覃志钊:“真的不看吗。”   这回覃志钊瞪了方焕一眼,方焕笑得停不下来。   客厅传来轻微的咳嗽声,他爹时间宝贵,寸金寸光阴,方焕不敢耽误,赶紧正经起来,将自己收拾停妥。过了一会儿,不知哪儿传来震动声,还有铃声,接着,一个清晰又熟悉的嗓音响在卧室里:“Hello,我是阿钊,收到留言请回电。”   覃志钊掀开枕头,刚要拿起东西,方焕一把抢过来,脸颊顿时微红,“你干嘛抢我手机。”   原来是早晨8点的闹钟。铃声是一段录音。   方焕赶紧掐掉闹钟,覃志钊也不太自在的收回手,“好了没。”   正说着,门口传来敲门声,是董事长,“阿焕,能进来吗?”   “可以。”方焕说。反正已经收拾好了。   董事长推门进来,对儿子肯早起的表现还算满意,见覃志钊在一旁帮方焕收拾床铺,他又是一肚子气:“你别帮他弄,叫他自己整理,还当他是小孩子——”   方焕朝父亲做鬼脸。   董事长朝他肩头捶了一下,方焕表情夸张地喊‘痛’,还耸了耸肩,说:“daddy啊,你一点都不心疼我,我每天上班很辛苦啦。”说着,他抱住父亲的肩膀,“吃早餐吃早餐。”   董事长叫他哄到客厅,虽然还是一通指责,却是爱怜的指责。   “你几岁了,还叫阿钊这样照顾你?”   “阿钊不累吗,人家现在手底下也带不少人,叫下属看见脸面往哪里放——”   方焕坐在父亲对面,吃了一口面包,腮帮子鼓鼓的,不着痕迹地看向覃志钊,覃志钊站在父亲身边,像从前一样恭谨、周到,正在帮父亲添咖啡,看来在他不在的那五年,父亲有眷顾阿钊。   虽然推开阿钊很痛,但现在看来,也是值得的吧。方焕心想。 第51章 是挚爱   自从搬离老宅,这还是方焕第一次同父亲吃早餐。   董事长不喜拘礼,让覃志钊和徐从龙坐在自己左右,“饮食要规律,否则容易有胃病。”徐从龙受宠若惊,本想推辞,覃志钊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静而笃定,徐从龙才肯入座。   八点半,董事长准点出发,还嘱咐方焕快一些,不可迟到。   “知道了知道了,”他朝父亲挥手,“等下我坐阿钊的车,您先去。”   “从龙开车了没?”覃志钊问。   徐从龙答:“开了,车在楼下。”   覃志钊冲洗杯子,“你先下去,等下跟在后面就行。”   “欸。”徐从龙应了一声。   屋子里只剩下覃志钊和方焕,覃志钊看着客厅的挂钟,已经快八点四十了。   方焕的声音从书房传来:“奇怪,我那只钢笔呢,”说着,他扬起声音:“阿钊,你见我那只黑色钢笔没有。”   “没有。”覃志钊看着时间,“你好了没有。”   正说着,方焕风风火火地出来了,臂弯处夹着一个文件夹,他正在戴手表,他朝覃志钊递了个眼神,很快,覃志钊默契地接过来,视线却停在方焕的头发上,翘了好几撮,倒也不显夸张,只是不够正式:“要不你洗个头?”覃志钊提议。   稍微晚点也没关系,毕竟今天是方焕第一次正式见股东,印象很重要。   “洗什么头噢?”方焕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他戴好手表,坐在玄关处换鞋,接着,他起身要拿覃志钊手里的车钥匙,“走吧?”结果钥匙拽不动,方焕实话实说:“我见你才会特意洗头好吧?”   覃志钊皱了皱眉:“那也不好,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覃志钊拿了东西过来,‘呲——’得一声轻响,空气里有清新的啫喱水气息,方焕拗不过覃志钊,只好任由覃志钊在他头发上倒腾。覃志钊的手很轻,指尖在方焕的短发中穿梭,抚过他的鬓角,又抓了抓他头顶的头发,方焕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而覃志钊在给狗梳毛,很憋屈,但是又很舒服,一种别扭的舒服。反正很奇怪。   好在覃志钊很快就停下来,“好了。”说着,他轻轻推方焕到玄关处的镜前,“你看看。”   玄关处挂着一面窄长的镜子,方焕偏头,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陌生又英俊的自己,身上穿着黑色西服,白衬衣纽扣扣得整整齐齐,领带是覃志钊亲手挑的深靛蓝,头发被他打理得精神利落,啫喱水用得不多,即让他的头发保持蓬松,又稍微定了型,稍微侧过脸,英挺又不失气度。   方焕悄悄地笑了笑,嘴上却说:“也就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覃志钊皱眉,开始怀疑自己的审美,他朝方焕靠近了一些,往镜子里看,明明就很好看,方焕侧过脸,飞快地在覃志钊脸上亲了一下,“骗你的,哈哈哈……”   覃志钊瞪着方焕。   这回换方焕催促覃志钊:“走走走,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路上有点塞车,等红绿灯的间隙,覃志钊跟方焕讲起相熟的几位股东,相互之间的利益链,“今天你二哥方亦峥也会来,回国后,你们应该见过。”   “是见过几次,有打招呼。”方焕坐在副驾驶室,翻阅文件夹,“他的股份并不多啊?但历年他的发言为什么得到那么多投票?”   绿灯亮起,覃志钊转动方向盘:“所以你要小心一点。”   “我大哥怎么看?”方焕合上文件夹,若有所思,“他在集团工作多少年了?”   “10年。”覃志钊朝他看了一眼,“沛延很少管他的事,只要明面上不出乱子。”   方焕‘噢’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安静地看向正前方。   那天方焕很晚都没下班,他揉着眼角,回想白天的事,董事会的目前态势对他不利,先是老臣各自成派,又有方亦峥在集团深耕了十年,今天在会上有意无意地挑衅方焕,质疑他下半年的投资规划,他非常需要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服众,但这些都需要时间来实现。   董事长全程没怎么表态,只有在他们掐架时,才说两句。   门口传来敲门声,方焕没抬头,“进。”   “还没下班?”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方焕抬头,是父亲,“我等下就走。”   董事长目光理性,很快又恢复垂爱,“周末记得回家吃饭。”   方焕打了个哈欠:“我就不回去了,最近挺忙。”   董事长看着他,“务必到场。”   方焕真搞不懂父亲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讲,非要坐在一起吃饭。他以为只是日常晚餐,没想到大哥方沛延回来了,方焕定眼一看,覃志钊也在,他的心突突直跳,拿不准父亲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和覃志钊的事被父亲发现了。不能吧。   晚餐时,董事长方祯霖坐在上席,两侧分别坐着方沛延、方焕,覃志钊坐在方焕斜对面,比较远的位置。方焕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餐桌上的每个人,父亲面容宁静,看起来胃口不错,大哥一向是个话少的,这种场合,更像是例行公事。再看看覃志钊,覃志钊跟他全程无眼神交流,今天怎么像个死人?   方焕正纳闷儿,父亲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沛延,你怎么看。”   方沛延擦了擦手,“我尊重阿钊的想法。”说着,他把一封信推过来,方焕飞快扫了一眼,又转而看向覃志钊,结果覃志钊一言不发,直到父亲继续讲到:“阿钊来了快十年了吧。”   “是。”覃志钊应声。   方焕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他听见父亲问覃志钊:“为什么要辞职?”   覃志钊终于抬起眼眸,看向董事长,又敛住眉眼:“因为一些私人原因。”   空气像凝结了一样,方焕脑子一片空白,他从来没把这件事当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怎么今天已经到父亲这一关了?救命!现在怕不是要覆水难收!   “你要成家?”董事长问。   方焕差点儿呛到,急得直喝白开水。   董事长喝了一口汤,眸光深沉,“还是,谁对你不好?”说着,他定定地看向方焕。   方焕咳嗽着,立马坐正,瞪着覃志钊:“我怎么对他不好了?”都好到床上去了。   覃志钊沉默了片刻,好半晌才说:“是我想做点其他的事。”   “那就是嫌我给的不够多。”董事长哂笑着,放下手中的汤匙,“沛延,你批了吗。”   方沛延说:“没批。”   “你看,”董事长无奈地摊了摊手,“是沛延舍不得放你走,”说着,他十指交叠,放在膝盖上,呼吸间有些沉重,“你年假还有多少。”   “十来天。”覃志钊答。   “那好,你先放假,辞职的事另说,等你回来了再谈。”董事长率先起身,“也许休完假回来,又改变了主意呢。”说着,他朝书房走去,低声感慨道:“年轻人的想法总是变来变去的……”   夜里雾气浓郁,董事长独自坐在书房,望着窗外发呆,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声音里难得带笑意,但很快又沉溺成一道深不可测的歉疚,他重重地呼吸,又抬起头,“你来了。”   袁嫂穿一件灰白色长衫,长发梳得很低,站在靠近书架的位置,头埋得很低,两只手交叠,安静地看向橡木地板。   “阿焕今天回来了,你看见了吗。”   袁嫂轻轻地点头。   “他长得很像你年轻的时候……”   说到这里,气氛变得格外沉默,晚风吹进来,窗户未关,袁嫂习惯性地关窗,只拉上一层薄薄的纱帘,她给董事长添了热茶,又退到书架前站着。   董事长凝视着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我一辈子求而不得,不希望阿焕也跟我一样。”   袁嫂抬起眼眸,眼睛里有轻微的水光。   “你看着阿钊如何?”董事长艰难地开口,“阿焕被我宠坏了,他在国外那几年瞎玩,交了不知道多少男友,现在好不容易收心了,是因为有阿钊在,若阿钊不在他身边——”   袁嫂用手语比划:不会的,阿钊很好。   董事长深深地叹气:“我瞧着,是阿焕舍不得他,但不知道阿钊怎样想,以前阿焕要带他去英国,他不肯;现在阿焕回国了,他又要辞职。若阿焕一定要交男友,还不如跟阿钊谈呢,但他跟你一样,怕是不肯——”   方祯霖想起好早之前,袁嫂还叫袁半青,那时她才七八岁,父母双亡,方老太太念她算是五福未出的远亲,收到身边养着。都说姑娘大了留不住,长到19岁,她同老太太亲厚不说,还将老太太照顾得无微不至。那时方祯霖40多岁,事业如日中天,什么莺燕没见过,偏偏在一次回乡探望母亲时,瞧上了她。   半青是念老太太的恩,答应了方祯霖。   最幸福的那段时间,应该是半青怀着方焕的时候,方祯霖经常牵她的手散步。   方家定居香港后,方祯霖要在香港娶她,她不肯,大概是因为先天性聋哑的缘故,方祯霖领她看过医生,给她配了助听器,她能听到一些声音。为了跟她说话,他还特意学了手语。即是这样,她还是不愿嫁给方祯霖,要在老家待着,但那时方焕已经出世,孩子远在香港,她又想,总是哭。   方祯霖那时候赌气,她不愿嫁,有的是人愿意嫁给他,给方焕当妈。   没过多久,方祯霖娶了白亚婕进门,条件很简单:一是要容得下半青;二是要照顾好方焕。保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可能一步错,步步错,两个人就这样错过一生。   袁半青安静地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似乎对阿钊和阿焕很放心。   董事长难得笑了笑,像是有了几分信心:“那好,我去挽留阿钊。”   方焕对覃志钊要辞职的事,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用过晚餐,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路上,他不知道有多气,覃志钊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他都不接。   那等方焕缓过气来,再跟他解释吧,覃志钊心想。   这两天在董事会上风光无限的方亦峥,正在悠闲饮酒,同胞姐方亦曼碰杯,“我们姐弟隐忍这些年,受尽憋屈,要掣肘住父亲,何须动大哥,杀人诛心,得伤他的挚爱才有用——”   “谁?方焕?”方亦曼问。   方亦峥含蓄地笑,推了推眼镜,“我说姐姐,你真是头脑太简单了。” 第52章 回答我   总部批准了覃志钊的年假申请,平日里他是工作狂,现在空出许多时间,竟不知如何用。   方焕不接他电话,现在覃志钊不用去公司,他见不到方焕。   趁着有空,覃志钊去见了一位老朋友——老孟也在香港做生意,早年间靠倒卖酒水谋生,平日散客只能维持基本开销,这几年进口酒往内地销,他这间酒吧才开始盈利。   晚上六点多,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这个点酒吧人很少,覃志钊坐在吧台前,点了一杯威士忌。老孟站在他对面,轻轻擦拭酒杯,“不是我说你,你这件事是挺难,不辞职吧,那算你近水楼台先得月,毕竟人家是你上司,又是你的老东家,总归是不好。辞职吧,人家又舍不得你走……”   覃志钊的手机在响,老孟看着覃志钊,心照不宣地笑:“说什么来什么。”   覃志钊还没讲一句话,听见方焕噼里啪啦一顿说——   “我不来找你,你就不来找我是不是?”   “谁允许你辞职了?我同意了么?”   他还说:“你这叫先斩后奏!”   覃志钊挨着骂,却低头笑,因为方焕骂了一会儿,问他在哪儿。覃志钊说了一个地址,方焕就挂了电话。老孟无奈地摇头,这时店里来了个人,老孟招呼他过来:“子煜。”   覃志钊回头,没想到秦子煜也在。   老孟笑着解释:“前段时间缠上一个事,请不起大律师,让子煜帮着看了一下。”秦子煜毕业于港大法律专业,现在就职于一家知名律所,他姐姐已经结婚了,说是嫁了个福建茶商,也在香港。   “喝什么。”老孟让秦子煜坐,“随便点。”   秦子煜坐在覃志钊旁边,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点的是威士忌,就说:“跟他一样的。”   “okok!”老孟开始调酒,他对这位法律高材生很是热忱,也是,秦子煜帮他摆平官司不说,还让他省下一笔律师费,他怎么不感念在心。说秦子煜是热心肠,老孟看着不像,秦子煜是看着覃志钊的面子,才尽心尽力帮他,趁着覃志钊也在,今天说什么,他都要报酬送出去。   酒调好了,杯口还浮着冰块,老孟从吧台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厚厚的一叠,连同着酒,一起推到秦子煜面前,果然,秦子煜一瞧见牛皮信封就说:“不用——”   老孟左右为难:“阿钊,今天你也在,说什么都要让子煜收下这笔钱,给谁不是给。”   覃志钊大概能猜到一些,平静地看着台面,“拿着,将来老孟还要找你帮忙的。”   “有来有往才好……”老孟笑着劝说。   秦子煜低眸,态度没有刚才那么坚决了,“好。”他终于收下那笔钱。   天色完全暗下来,酒吧陆续有客人进来,现场有DJ打碟,可能是在试音,切了好几首歌,才听见一首完整的。老孟看着面前两个人,觉得他俩很奇怪,按理说他们也是旧识,就算过去有点什么,也不至于冷场至此。   覃志钊大半张脸匿在昏暗中,秦子煜在灯光底下,目光很轻地看着他,但又敛住眉眼。   老孟见覃志钊脖子上有挠伤,不用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哼笑着感慨:“早知道还不如跟子煜在一起,人家是高材生,书念好,人也周正。现在好了,要辞职,以后还不知道怎样——”   覃志钊皱眉,老孟的声音突然停下来,视线停在不远处。   方焕完完整整地听到这句话,还看到覃志钊和秦子煜坐在一起。   覃志钊顺着老孟的视线看过去,方焕就站在不远处,像是刚刚下班过来,身上还穿着衬衣,袖子挽到手肘处,他眼里先是闪烁着愤怒,接着,他看覃志钊的眼神简直委屈到极点,下一秒,他气得夺门而出。覃志钊见况拎起外套,往外面追,还跟老孟说:“挂账。”   老孟说给秦子煜听:“看见没有,只有看见方焕,他才像个活人。”不说点难听的,他怎么能清醒。   覃志钊今天本来找朋友叙旧喝酒,没有开车。   方焕车开得太快,出租车跟了一会儿,就跟丢了。覃志钊给徐从龙打电话,没过多久,徐从龙到了,问覃志钊去哪儿。覃志钊也不知道,想起方焕常去的那几个地方,“都找找吧。”   “你们吵架了。”徐从龙问,要不老板怎么不接钊哥的电话。   覃志钊身上有酒气,不过他喝得不多,他想起方焕的眼神,一时间有点分神,没有回答徐从龙。他总觉得方焕的眼神和某个时刻很像,像到他根本不愿意回忆——   是方焕当时在医院醒来,一巴掌打到覃志钊脸上之前,眼里涌起一包眼泪的样子。   夜里十点多,覃志钊终于找到方焕,他在跟一帮朋友玩丢骰子,手边堆了一堆筹码,看样子今天手气不错。不过也有输的时候,输了赔钱不说,还要罚酒,方焕喝得有点多。到最后,他故意放水,输掉好多,喝到不省人事,窝在沙发里打盹儿。   覃志钊将他背起来,嘱咐徐从龙:“把车开过来。”   CBD附近难找停车位,车子只能停在地下车库,徐从龙‘欸’了一声,按吩咐行事。但今天老板好似心情欠佳,宁可坐在副驾驶室,也不跟钊哥坐在后排。他也不敢多问。   车子开到方焕的住处,覃志钊将方焕送上去,让从龙早点休息。   方焕步伐踉跄,覃志钊架着他的胳膊,将他送到卧室,方焕口渴难耐,扯着领带说要喝水。覃志钊倒了一杯过来,方焕迷蒙着睁开眼,手腕不小心碰到杯子,水洒了一身,覃志钊说:“先洗澡。”他说这句话时,像是有点生气,责怪方焕不好好照顾自己。   接着,覃志钊让方焕服了一颗醒酒药。   方焕站也站不住,只能泡澡。覃志钊折腾了大半天,等到浴缸的水放好,又试了水温刚刚好,扶着方焕去浴室。哪知方焕一进盥洗室就关了灯,直接打开淋浴,将两个人都冲得浑身湿漉。他单手捧住覃志钊的脸,热烈又带惩罚式地吻覃志钊,覃志钊闷哼了一声。   可方焕哪里肯听他的,他是站不住,但身体大部分重量压在覃志钊身上,反正阿钊不会让他摔倒。他赌气般地去解覃志钊的皮带扣,不知道怎么事,拉链有点卡住,方焕一用力,拽疼自己的手,他又开始拿覃志钊撒气,一边吻他,一边咬他,当覃志钊回应他的时候,他心里就更难受了,凭什么他的阿钊要被别人喜欢,被别人喜欢就算了,所有人,之前就连方焕的朋友,都觉得覃志钊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他不能忍受覃志钊被任何人惦记,上帝也不行。   最后两个人都衣衫凌乱,方焕瑟缩着打了个寒噤,覃志钊将水温调温了点,方焕浑身湿漉地趴在覃志钊肩上,他吻着覃志钊的脖子,覃志钊纵容着他亲,顺手挤了沐浴露,往方焕身上涂。   浴室传来此起彼伏的换气声,覃志钊的声音听上去应该是皱眉才讲出来的话:“不要在这里好吧?”又湿又滑,等下摔倒了怎么办。   “这里怎么啦,就要在这里。”   覃志钊故意说:“那你转过去。”   “我不要。”方焕觉得墙上很凉,“你身上暖和。”   浴室没开灯,但卧室的灯还亮着,很浅的光线照进来,方焕脸颊潮湿而微红,用一种绵软无力的目光看着覃志钊,仿佛在告诉他,就是现在要。覃志钊想吻他,他还躲,应该是气他跟秦子煜喝酒。他越是这样,覃志钊越想吻他,到最后,覃志钊捏着他的下巴,吻他的嘴唇。   接吻的时候方焕很乖,予取予求地让覃志钊亲。   他还故意偏着脖子,覃志钊顺着他的鬓角往下亲,含住他的耳珠,气息不稳:“去床上。”   “等下还要吹干头发。”覃志钊说。   方焕不能受凉,感冒了又要引发哮喘,方焕就是想在这里做,覃志钊不会答应。   好在方焕还是同意了,乖乖洗完澡出来,将卧室顶灯关掉。   覃志钊拔了吹风机过来,坐在床边给方焕吹头发,方焕趴在他膝上,用手指描绘着覃志钊那边的形状,还时不时戳一下,覃志钊那里很快就有反应,却说:“别乱动,等下烫到头皮。”   方焕才不怕,就是烫死他,也有阿钊用手挡着。   以前他老是喜欢心疼阿钊,现在觉得心疼他干什么呀,越心疼他,别人越喜欢他。烫死得了,顺便把阿钊也烫死,这样他才能顺心一点。覃志钊不阻拦他,他就乱来,趁着覃志钊给他吹头发,他的头就埋在覃志钊腹间,继续往下滑,直到含住某个东西,吹风机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覃志钊有点受不了,本能地躺下去,用手背挡住眼睛,呼吸很沉。   方焕咬他的时候,他低低地叫了一声,用膝盖轻推方焕,顺便将方焕整个人捞起来。方焕脱了睡衣,跨坐在他身上,俯身吻了覃志钊一会儿,就躺到一边,像是准备睡觉。   覃志钊握住他的肩膀,贴着他的后背,吻他的脖颈,像一只求爱的野兽,温柔到无以复加。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方焕还是问了一句:“你跟秦子煜到底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覃志钊哑着嗓子说。   其实自方焕回国后,他就查了有关秦子煜的事,他们的确没什么,但覃志钊有私下帮过秦子煜,不过秦子煜很快就还钱了。后来他们基本没有来往,即便回国后在球场上一同看阿忠比赛,他也只是警告一下,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方焕问。   覃志钊说:“是老孟还钱给他,之前给他,他不收。”   方焕一听就明白了:“那不还是跟你有关系,你在,他才收,是不是?”   覃志钊点头。   “他喜欢你。”方焕用陈述的语气。   覃志钊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什么时候喜欢你的?”方焕顿了顿,又说:“不对,你什么时候知道他喜欢你的。”方焕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嗯?”覃志钊觉得诧异。   方焕气鼓鼓地说:“你嗯什么嗯?回答我!”   --------------------   打劫!交出海星方能通行! 第53章 太惊艳   覃志钊呼吸缠绵而沉重,“我跟他以前没有关系,现在没有,以后更是。”   方焕转过身,用手捧住覃志钊的脸,还故意揉搓两下,覃志钊亲吻方焕的手心,接着,他的手放在方焕腰间,轻轻一揽,方焕就撞进他怀里,“不行不行,必须说清楚。”   覃志钊觉得无语,“说什么,人家隐私。”   “他是不是高中跟你表白的,”说到这里,方焕忽然脸红了一下,其实他不知道阿钊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他的,只记得青春期的糗事:“那天在剧院。”秦子煜冒名顶替他告白的事。   覃志钊认真想了想:“我忘记是哪一天了。”   “那你为什么帮他?为什么啊。”方焕摇晃着他的手臂。   真不明白方焕为什么会吃醋,覃志钊好脾气地承受着,很浅地睁开眼,看着方焕清秀又任性的脸庞,方焕也叫他看得有点懵,因为覃志钊的目光,让方焕觉得自己非常特别,他知道自己好看,但阿钊看他的眼神,让他到了恃宠而骄的地步,像接受整个宇宙的偏爱一样。   方焕凑近了些,与覃志钊呼吸相抵,“快说。”   覃志钊闭眼,“那你不能生气。”   “你发誓。”   方焕举起左手,发誓道:“不生气。”   空气静默了片刻,覃志钊终于睁开眼,眼底藏着缠绵的情欲,喉结上下滚动,方焕看着他,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他像你。”所以秦子煜遇到麻烦,一筹莫展时,覃志钊会忍不住要帮他。   他想着,虽然方焕不在他身边,但方焕要是哭了,他肯定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方焕贴在覃志钊心口,左手放在覃志钊锁骨处,他闻着阿钊身上的气息,是很淡的雪松,还有广藿香,这些气息混着体温,像冬天坐在炉火边取暖。他还是好嫉妒啊,连自己也嫉妒。   他甚至承认自己是很小心眼,特别是面对阿钊的时候。英国经常下雨,他不喜欢撑伞,给他撑伞的保镖总让他淋湿,但如果再靠近一点,他又不喜欢。有时候他想阿钊想到失眠,但每当想起阿钊沉默又拒绝的态度,他就沮丧至深渊,只能一而再再而三逼迫自己不要去想他。   还跟自己说,他有什么好,不就是一个像木头一样的人吗,冥顽不顾,不懂变通,不知道唯利是图,更不知道恃宠而骄。搞得他这个小主人好没面子。   所以就破罐子破摔咯。   有时候方焕会想人为什么要长大。如果不长大,是不是可以永远和阿钊在一起,哪怕用全世界都认为是孩子的爱,爱着阿钊,也无须歉疚,无须寻找任何理由。   然而,逃避好像也没什么用。覃志钊刚到英国的时候,他一眼就认出来,他甚至不敢去看阿钊的眼睛,像仓皇而逃的小丑,躲避青春期求而不得的羞赧,装作若无其事,玩得很野的样子。   但阿钊好像会生气,会沉默地愤怒。哪怕不是恋人,就凭曾经朝夕相处过,也会痛吧。那让阿钊也痛一痛,凭什么要他一个人承受。甚至阿钊越生气,他心中越蔓延出某种血腥般的快感。   他自知身体孱弱,能这样兵不血刃地伤到阿钊,他有种虽败犹荣的畅快。虽然自己也很狼狈。   都说‘爱’很高尚,这样看来,爱其实也很龌龊呢,充满着边界试探,相互践踏,又相互融合。像暴雨来临的某个夜晚,电闪雷鸣,摧残草木摇曳。   本来他没有想过得到阿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是那个雨天行动失败,才撕开覃志钊内心深处的口子。他像一个跋山涉水的小孩,迷路好久,终于走到一座财宝山,财宝山对他说,这些都是你的。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总要使劲儿挥霍,试探阿钊的底线,确认他的态度。   甚至连拥抱,都有点不敢相信。因为阿钊从来不讨好他。   “那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方焕鼓足勇气问。   覃志钊好像在笑,胸腔传来轰隆声响,在方焕耳里无限放大:“不知道。”   “覃志钊!”方焕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   覃志钊不动,反而搂紧他,低声问:“干什么。”   方焕皱眉,语气颇为懊恼:“你要说你很爱我,很早的时候就开始爱我——”因为我是。   “那没有,”覃志钊语气斩钉截铁,认真回忆起来:“你小时候真的很欠揍,我每天都想揍你。”   “滚呐滚呐……”方焕要推开覃志钊,但他的手臂那样结实、温暖,只要靠在阿钊怀里,觉得天塌了都没事,他就好舍不得,他忍不住抬头,亲吻覃志钊的嘴角:“那你说一句你爱我叭,你还从来没有说过。”   空气里静得只剩彼此的呼吸。   方焕心跳很快,想象‘爱’这个字从覃志钊嘴里说出来是什么感觉,他想起很早以前,覃志钊留着寸头,眉眼桀骜,毫不驯服的模样,偶尔往身旁瞥,他还会皱眉,眉眼间带着戒备与生人勿近。   这样的人要怎么说‘爱’。   “说啊。”方焕屏住呼吸,用手肘推了推覃志钊。   “说什么。”   方焕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说你爱我。”   覃志钊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   “你哑了?”   “没有。”覃志钊说。   “那你说啊——”   覃志钊皱眉:“这很重要吗?”   “快说。”方焕望着他,像一个渴望糖果的孩子。   覃志钊喉结动了动,说:“波爷,咱睡觉吧。”   方焕气得用枕头拍覃志钊,覃志钊笑着躲开,最后夺过枕头,整个人欺身而来,直接将方焕压在身下,与他十指相扣,专心致志地吻着他,那是一个缠绵悱恻的吻,覃志钊握住方焕的手,放在自己的左心口,心脏跳动的地方,他的吻湿热,像野兽在舔舐毛发。他视方焕如己。   爱要怎么写。不知道。   如果列车撞向方焕,覃志钊愿意替方焕去死。这算不算爱。   他对方焕的感情很复杂,有正常男性的欲望,还有一部分是他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大概是因为覃志钊看着方焕长大,从一个吃饭要人喂,到青春期心事重重,再到穿着学士服拍照的成年人。他参与了他的成长,爱情里面有一些难以描述的亲情,虽然他也没老到可以当方焕的爹,就是有这样的责任感。所以他固执地守着他,无论方焕做什么事,在覃志钊眼里,方焕永远有一张原谅票。   谁会苛责一个孩子。你还给他擦过鼻涕泡。   覃志钊进来了,撞得方焕有点疼,他下意识弓起身子,朝覃志钊靠过来,覃志钊搂住他的背脊,两个人都在艰难喘息,在亲密到极致的地域探索彼此的极限,痛,好痛,方焕的眼泪落下来,手臂虚虚地挂在覃志钊脖子上,整个人被撞得一颤一颤,他还觉得好热,浑身湿漉得如同溺水。   可覃志钊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方焕撑不住了,起先他叫得很大声,到后来嗓子都哑了,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咸。他的手臂往下滑,似乎要跌回到枕头里,覃志钊在他坠落之前,搂紧他,他试着去吻方焕,要安抚他,方焕安静地闭上眼,在疼痛中感受到某种极致的快感,他轻微地抽搐着,蜷缩在覃志钊怀里,覃志钊张开手臂的样子,让他充满安全感。   脸颊相贴,是汗水相融的湿濡,还有黏得化不开的信任。   雷电虽叨扰人间,暴雨总有停歇,能让万物充满生机。爱的确会龌龊,但应该有形状,从交融那一刻紊乱又有失礼貌,轰然到像是要搞糟一切,但给它一些时间,它会从交融中获得新生。   是这样吧。方焕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   两个人都疲倦到极致,方焕蹭了蹭覃志钊,“你还没有回答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覃志钊亲吻方焕的额头,声音很平静,“是真的不知道。”也许是某次打高尔夫的瞬间,也许是方焕极度需要覃志钊的哀求,还有他为非作歹、人小鬼大又仗势欺人的时候。   “好吧。”方焕吻着覃志钊的喉结,“那我换一个问题。”   覃志钊低头看着他,目光充满耐心。   方焕敛住眉眼:“你说秦子煜跟我很像,那你怎么不喜欢他。”说完,他嘟着嘴,一副满不高兴的样子。有点自卑,又有点恼火。   覃志钊说:“我先认识你的。”   “什么叫你先认识我的,就喜欢我,那你先认识他,岂不是要喜欢他了。”方焕气鼓鼓地说。   覃志钊笑了,“也没有吧。”   方焕‘哼’了一下,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卧室一片旖旎,覃志钊搂着方焕入睡,方焕大概是觉得热,一只脚放在被面上,露出白皙又光洁的后腰。他睡着的时候,睫毛很长,眉毛也很浓,可以用眉清目秀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覃志钊亲吻方焕的侧脸:“你太惊艳了。”   虽然其他人也很好,但只要见过方焕,总觉得万物开始逊色。这要如何是好。   覃志钊曾经悲哀地想,要是他没有认识方焕就好了。   --------------------   嘿嘿嘿 第54章 桃酥饼   清晨,方焕在覃志钊臂弯处醒来。   覃志钊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这样近的距离,曾经只出现在方焕梦里。方焕抬起头,覃志钊好像有感知,像是怕挤到他,往旁边退了一点,两个人之间空一个温暖的被窝洞,方焕像猫一样往他怀里钻,还抱住他的腰,覃志钊下意识地搂住他。   阿钊身上好暖和啊。还有成熟男性特有的气息。   也许是剃须水,也许偶尔想起才会喷一喷的男士香水。还有很淡的皮质气息,方焕猜应该是他的手工牛皮钱夹。凛冽又充满攻击力,却裹着体温,烘得方焕心口微微发烫,完全忘记危险。   他又低头,用鼻尖拱起自己的睡衣,东嗅西嗅,闻了好半天,但他郁闷地发现,好像没有什么味道。为什么阿钊这么好闻啊。真奇怪。   就在他要抬起头时,忽然看见睡衣腋下有一个影子,很快,方焕在被窝笑得乱踢乱动,‘哈哈哈’不止,还说:“不许偷袭我,啊——”他飞扬地笑着,“阿钊你欺负人,哼。”   是覃志钊在挠他的痒痒。其实覃志钊睡觉很轻,早上方焕一动,他就醒了。   方焕一早上在被子里闻什么呢,像小狗一样,覃志钊实在忍不住恶作剧。他的小狗,怎么能这么招人爱。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来,窗户旁透出一些冷光。   醒得早就是这点好,大把的时间用来呼吸、发呆。方焕在被子闹了一会儿,对着覃志钊又掐又咬,但他咬得很轻,覃志钊觉得又痒又舒服,就随他去。过了一会儿,空气安静下来,方焕的手放在覃志钊心口,问:“阿钊,你还没有跟我说过为什么要离职。”   “嗯?”   “我说,你为什么要离职,待在我身边不好吗,还是我让你觉得不舒服——”   覃志钊说:“不是。”   “那你还递交辞呈,搞那么正式。”方焕看着他,“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差不多。”   方焕对这么回答不满:“那也不行,你答应过我的,永远都不离开我。”   覃志钊平躺着,用手背挡住光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方焕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偏头看向方焕:“我觉得现在这样,有点像吃软饭。”   方焕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不好意思,全香港找不出几人,站我面前不像是吃软饭。”   那倒是。覃志钊承认。   覃志钊看着方焕的眼睛,目光安静,又慢慢敛住眉眼:“都怪你太有钱。”   方焕的腿伸了过去,先是蹭了蹭覃志钊,最后压在覃志钊身上,说是压也不对,更像是把覃志钊囚禁住,他凑在在覃志钊耳边:“你睡了我,不就什么都有了吗。”   覃志钊低低地笑起来,有点释然,又有点迷恋方焕这样体贴。   两个人拥抱着,方焕像是想起什么,“阿忠明天有空吗,我想剪个头发,中午顺便跟他一起吃个饭。好久没见了。”   覃志钊看着方焕的头发,好像是有点长,“好,我问问。”   隔天覃忠比方焕到得要早,他们约在保龄球馆,阿忠都进了好多球,方焕才姗姗来迟。一听说方焕要理发,阿忠拍拍心口:“这我最在行了,网球队的球员,都是我替他们理发。”打球的人时间宝贵,头发长得又快,覃忠在生活上手脚麻利,很快就学会自己理发,也顺带着帮别人理发。   方焕显然不信,坐在一旁看覃志钊打保龄球,“鬼才信。”   “你怎么老不信我。”说着覃忠翻找自己的运动包,里面当真有一个电动剃发刀,方焕吓得连忙站起来:“你少来好吧?我头发金贵呢!”   覃忠才不听,拿着电动剃发刀朝方焕走过来,方焕一边躲,一边笑得开怀。   到最后,方焕实在架不住覃忠一片热忱,只好躲在覃志钊身后,“你快管管阿忠,他要把我剃成光头,抓到山里当和尚——”说着,手腕一用力,完完整整地搂住覃志钊的腰。   覃忠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谁要抓你当和尚,不剃算了!”说着,他坐在一旁水果,但他的视线还停留在方焕的头发上,方焕让他看得十分心虚,就说:“我先去理发了,等下在7楼吃饭,位置我已经订好了。”   覃志钊说‘好’,又问:“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方焕说:“不用,你陪阿忠,等下我快结束了,你再来找我。”   临走前,方焕又嘱咐:“让阿忠点菜,想吃什么随便点。”   覃忠站在不远处,晃了晃剃发刀,覃志钊也跟着笑起来,但下一秒,方焕就不见踪影。   可能是临近晌午客人较多,覃忠菜都点好了,还没见方焕来,让大哥覃志钊去看看。美发沙龙在17层,覃志钊等了好几部电梯才上去,放眼望过去,落地镜前坐满了客人,前台的靓女问他有没有预约,覃志钊说找人,姓方。很快,覃志钊被带到了VIP包间。   方焕好像才洗完头,头发湿漉漉的,发型师正在帮他吹头发。   吹风机嗡嗡不止,覃志钊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还别说,VIP客户待遇的确不同,包间安静又舒服,还有人专门进来送茶点。桌子上摆着一份杂志,覃志钊闲着无聊,拿起来看。   剪刀细细地穿梭于方焕的发间,地上掉落了许多碎发,也不知过了多久,覃志钊终于听见理发师说了句‘好了’,他才抬起头——   方焕抖了抖衣服,朝镜子凑近了些,左看看、右看看,还特意走远了些,看自己的发梢。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覃志钊面前,“走吧。”   覃志钊坐着不动,目光从杂志上方传来,挑眉时的眼神格外耐人寻味。   方焕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剪得不好吗。”说着,他回望发型师。   “走啊。”方焕轻轻踢了踢覃志钊的脚边。   覃志钊又是那副表情,挑眉看向方焕,方焕叫他盯得发毛,碍着人多懒得跟他计较。但覃志钊看了一会儿,就收起杂志,临走前给了不少小费。   方焕倒是没发现,他拽得很,走在覃志钊前面,发型师目送他们离开,注意到覃志钊背着手,朝他竖起大拇指,很快,手又不动声色地收回去。   电梯向下运行时,进进出出许多人,终于在某一层时,只剩下覃志钊和方焕。   方焕偏头,凑到覃志钊耳边,问:“好看吗。”   “什么。”覃志钊问。   方焕说:“我的新发型啊。”   覃志钊‘噢’了一声,见怪不怪,问:“你怎么没染头发。”以前不都是喜欢奇奇怪怪的颜色吗,比方年纪轻轻非要染成银灰色。   方焕不以为意地‘嘁’了一声:“下午要见我姆妈好吧?怎么能染头发。”   原来他倒是知道见长辈,要周正、清爽。   正说着,‘叮’得一声,电梯门开了,服务生带着他们往前,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食物香气,这是一家有名的粤菜馆,听说清蒸鱼丸做得很不错。   覃忠今天玩得有点累,胃口特别好。   他们三个人吃饭,却坐着圆形桌,点了一桌子菜,覃忠只顾着吃,哪里记得要讲话。倒是方焕和覃志钊时不时聊起工作上的事,方焕边说,边给覃忠夹菜,是他最爱的鱼丸。   覃忠觉得好幸福啊。有方焕在,这辈子的鱼丸都不用发愁了。   “哪儿有买点心的,”方焕低头喝了一口汤,“说来惭愧,我竟不知道姆妈爱吃些什么。”   覃志钊说:“等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覃忠说:“我也要去!”   “不带你。”方焕故意说。   “我要去!”覃忠愤愤地说。   餐桌上方回荡着淡淡的笑声,还有空调轻吹暖气的声音。   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覃忠还像小时候那样,方焕幸福又烦恼地想着。   说起饮食,香港的茶点也能排的上号,香港人做事妥帖、细致、认真,何愁糕点不讨人喜欢。但像今天这样的店铺,方焕真是第一次来——坐落在很不起眼的步行街,匿在人山人海的角落,做面饼的是个山东师傅,很高的个子,胖乎乎。   覃忠凑近玻璃柜,‘噢~’了一声,像是很惊呼一样。   方焕也凑近看,只见玻璃柜里放满了精致点心,雪白的兔儿爷,还有白粉桃,洒满芝麻的桃酥饼,也有喜饼,说是冬瓜馅儿。覃志钊站在方焕身旁,话是对店家说的:“称一斤桃酥饼。”   “再来这个。”方焕指着那个粉白粉白的桃子,“它旁边那个也要。”   覃志钊面容平静,嘴角带着很淡的笑意,像午间偏斜的太阳,“姆妈爱吃桃酥饼,买多了她吃不完,容易受潮。”   方焕往后退了半步,“噢,那好吧。”   说着,师傅动作利索地从抽屉里铲出一叠桃酥饼,轻放在电子称上称重,很快,桃酥饼用牛皮纸包裹起来,系成一个结实的方形,拎在手里小巧又方便。方焕要去拿,覃志钊轻轻推开他的手背,“我来。”后面排队的人很多,有人在催:“好了吗。”   方焕敛住眉眼,退出人群,远远地站在一旁。   他看着覃志钊结账,买他姆妈最爱吃的点心,做着一些平实又质朴的事情,他心里泛起清浅的涟漪,想着阿钊的表现简直像女婿见丈母娘,真是……烦。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姆妈一般已经午睡醒来。   方焕到家时,袁嫂正在花园里浇花,一见到他,水洒都忘记了变换角度,冲着兰草浇个不停。她穿了件米灰色的羊绒衫,像往常一样挽着发髻,怔怔地站在原地。   方焕疾步走过来,张开双臂,将她搂在怀里,“姆妈,是我。”   袁嫂眼里闪着水光,想拍拍方焕的背脊,又嫌自己手脏,只好‘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她平日里有戴助听器,能听见声音。   “最近都好吗。”方焕替她放下水洒,带着她往花园走,还拿出桃酥饼:“送你。”   袁嫂低头一看,是许记桃酥饼,她脸上洋溢着笑容,用手语比划:谢谢。   “不用谢。”方焕说。   两个人往花丛深处走,那里有一张长椅,小时候方焕常常坐在那里发呆。园子里寂静地能听见鸟鸣声,因园子里种满了绿植,光线也没有那么强烈,照在身上轻柔又微凉。   姆妈坐在他身旁,他大言不惭地说:“哎哟,好累,姆妈借你膝盖用一用。”   说着,他躺下来,随手扯了张晾晒菊花茶的报纸,弄得菊花洒了一地,姆妈轻拍了他一下,他笑着去躲,笑得双肩发颤,顽皮地用报纸盖住脸。   袁嫂就这么安静地坐着,膝上承载着方焕脑袋的重量,但她隔着报纸,她实在看不清方焕的表情。   太久没有见面了。你好吗。吃得好吗。睡得好吗。学业……听说很顺利,真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焕的喉结动了动,说:“姆妈,我有一件非常想做的事,想了很多年。”   袁嫂鼓起勇气握他的手,方焕回握住她的,“这件事我还没跟阿钊说。”   “但我想,他会同意的。”方焕接着说。   空气里有轻微的浮虫飞舞,方焕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我要杀光那些王八蛋!杀光他们!”   姆妈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他们都欺负我——”方焕的声音带着鼻音,“欺负我没有妈妈。”   袁嫂的呼吸仿佛凝滞,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接着,也不知哪儿来的水珠,让报纸浸湿,浸成一个圆团状,慢慢扩大。   袁嫂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她没有拿开报纸,也没有拍方焕的心口,只是怔怔地望着太阳。   过了一会儿,方焕起身,眼里恢复清亮,只有眼角潮湿的痕迹仿佛泄露了刚才的情绪,他注意到姆妈今天穿着半身裙,是深灰色,很居家的长裙,他起身:“姆妈,我请你跳支舞吧。”   袁嫂羞怯地摆手,连忙表示自己不会。   “很简单的,”方焕面容放松,充满耐心,“我进你就退,我退你就进,跟着我就好了。”   袁嫂还是不愿意,但方焕朝她做了一个电视上才会看到的模样——王子邀请公主跳舞行礼的姿势,她这才注意到方焕今天穿着西服,少有的休息日还穿西服,系领带。   光线有些晕厥,她站起身,将自己的手放到方焕手中。   方焕清浅地笑了一下,抬起姆妈的手,放在自己肩头,光线落在他的发尾,袁嫂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记得他乌黑的短发,头发修剪得利落,没有用任何定型水,蓬松到让人忍不住抚摸。长得也好,五官端正,眉眼像他父亲,轮廓像……   她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   两个人步伐很缓慢,她只记得以前方焕很调皮,怎么时间把这个孩子塑造成这样,她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又想起方焕什么都会,马术、游泳、钢琴、小提琴,能流利地讲英文,写作也不在话下,书念得极好,去了世界顶级学府,是很厉害的学校。   真骄傲。才不要流泪。   世界在她眼里颤抖,混着一些不知名的飞虫,刺痛她的眼睛,让泪珠夺目而出。   她终于看清方焕——比太阳更耀眼的孩子,方焕也在看她,像小时候那样,充满依恋。 第55章 草莓熊   方焕其实还有话想说,比方姆妈喜欢什么房子,方焕想给她挑一个好住处用来养老。他现在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需要照顾,姆妈住在方宅这么空荡的房子里,总归有些寂寞。   但姆妈今天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方焕还是决定改天再问。   也许出国这几年,相较于自己,阿钊更了解姆妈的喜好吧,这么想着,方焕之后给覃志钊打了电话。覃志钊说姆妈应该更喜欢落地房,带院子的那种。方焕说:“在香港再买一栋别墅咯。”   “不是别墅——”覃志钊揉着眉心,“应该是类似老家,比较安静的地方。”   方焕‘噢’了一声,老家那太远了,这件事得从长计议,他像是想起什么,问:“那你现在住在哪里?我好像没去过欸。”   覃志钊发了地址过来,方焕挂上电话,心满意足地驱车前往。   这是方焕第一次正式‘拜访’阿钊,他记得以前阿钊跟叔叔一家人住很小的房子,后来听说阿钊搬出去另住,但那个地方他好像也没去过。   方焕到的比覃志钊预料的时间要晚。   门铃刚响起,覃志钊打开门——   “Surprise!”方焕戴着墨镜,怀里抱一束金色郁金香,轻轻倚靠在门边,手里还拿着车钥匙。   覃志钊含蓄地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方焕进来。   方焕将郁金香塞给覃志钊,边换鞋边环视四周,这套房是三居室,估计90平米左右,主卧覃志钊在用,次卧是书房,还有个较小的房间,应该是用做收纳。   房子朝东南方向,采光也极好。不同于方焕喜欢奢华风格,覃志钊家里偏冷色调,浅灰色沙发,茶几是曜石黑,就连弯腰而垂的落地灯,也是细腻的银灰灯罩。   但也不觉得刻板,因为开放式厨房很有生活气息,各式杯子应有尽有——茶杯、咖啡杯,还有高脚杯,矮脚、高脚的都有,像是他偶尔下班后,独自坐在岛台前饮酒。还有一只不合时宜的牛奶杯,方焕回过头去看覃志钊,覃志钊正在水池边拆花束,看样子是要把他送的郁金香放到花瓶中。   光线照进客厅,香港冬季不算太冷,晴天偶尔有风,玻璃窗没关紧,薄纱帘轻轻摇曳,空气中飘着一些细微的尘埃。方焕一头栽在沙发上,旁边有条毯子,他猜覃志钊很累的时候,应该直接在沙发上睡。他用毯子盖住脸,用力呼吸,闻到一种很熟悉的气息,跟覃志钊衬衣上的一样。爱死他了。   “想吃什么。”覃志钊问。   方焕掀开毯子,视线骤然明亮,还短暂地模糊了一下,接着,他看见覃志钊挽起衬衣袖子,正在用厨房纸擦手,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样,他心头莫名跳了跳,随口一说:“中餐吧。”   中餐更麻烦,他想看见覃志钊洗手作羹汤。方焕慢慢走到覃志钊身后,环住他的腰,呼吸凑在覃志钊脖颈处,爱怜地蹭了蹭。覃志钊的喉结动了动,感觉方焕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喝汤吗?”   “嗯?”方焕迷糊地看着他,心思显然不在午餐吃什么,“想吃你。”   覃志钊的耳廓不自觉红了,但他很自持地推了推方焕,让他站好,方焕才不要,黏他黏得更厉害了,就连覃志钊开冰箱他都不放过,像八爪鱼一样挂在覃志钊身上。   就这样,方焕趴在覃志钊肩头,专心看他备菜,他还洗了米,电饭煲刚插上。   茶几上有震动声,是覃志钊的手机在响。   覃志钊去接电话,方焕回头,覃志钊像是有事要沟通,一时半会儿挂不了电话,他悄悄按下电饭煲的按键,接着,将内胆取出,手腕一偏,倒了不少水出来。   “那个案子还在跟吗。”覃志钊问,他时不时看向方焕,方焕立马动作利索地将电饭煲还原,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个时间点尚早,方焕一点都不饿,他还没有参观覃志钊的卧室呢。   覃志钊的卧室跟方焕想象中一样——整洁、利落。   深靛蓝的被套,被子内衬是灰蓝色,翻过来平铺时显得安静又熨帖。床头摆着两只枕头,堆叠放在正中间的位置,方焕毫不客气地往上面躺,好软,“阿钊,我可以搬过来吗?”他张开手臂,在阿钊的床上滚来滚去,觉得好舒服啊,不说醉生梦死,只一个岁月静好就要击垮方焕。   覃志钊讲完电话,轻倚在房门口,方焕趴在床上,裹着被子动来动去,像小狗宣布领地一样,他就情不自禁笑了。那一刻,他觉得努力好重要,努力不是为了证明财富多少,是为了在爱人降临时,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供分享。五年的分离很苦,但现在看来很值。   “当然可以。”覃志钊说。   方焕对这里很好奇,还问覃志钊,能不能看一下他的衣柜。   覃志钊点头。   方焕平时的东西多到数不清,要找什么总找不到,非得从龙帮忙才行。就是不知道阿钊是不是这样,他打开柜门——里面的衬衣按颜色挂好,西裤挂在下面那一层,也整齐摆好。再拉开抽屉,是阿钊的内裤,方焕下意识摸了一下,没想到覃志钊走到他身后,呼吸也撞过来,“看完了吗。”   方焕吓得一哆嗦,气得拍他,说:“我看看怎么啦,不能看吗。”   说着,他抬起头,注意到衣柜上方放置了许多床单被套,角落有个挤到变形的东西,他要拿出来看,覃志钊伸手阻拦,“灰大。”   “我要看。”就这样,方焕使出力气,将那个东西揪出来——   是个草莓色的熊。以前方焕觉得很大只,现在看着怎么这么小了,像这样的熊他有很多,这一只怎么会在阿钊这里,他就不知道了。但拎住这只熊,方焕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比小时候更幸运的是,现在能做许多小时候不能做的事,比如拽住小熊,跟覃志钊接吻这件事。   覃志钊被方焕压在床上,鼻尖发痒,忍不住侧身打了个喷嚏,还说了句‘sorry’。   接着,方焕抱着他心爱的小熊,专心致志地跟覃志钊接吻,覃志钊的吻简直可以用溺爱来形容,方焕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方焕会咬他,他也一并承受,带着更多的耐心与爱意回应他的亲吻。没过多久,方焕就坚持不住了,嘴唇被覃志钊吮得泛红,湿漉漉的,到最后方焕迷蒙着睁开眼,小熊从床上滚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方焕清醒过来。   草莓熊是他曾经的心爱之物,全身软绵绵的,怎么会发出声响。   果然,方焕捡起来一看,注意到小熊的肚子鼓鼓的,覃志钊的视线投过去,“是窃听器。”只是年岁已久,电池老化,接线也断开了。但方焕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意外,就好像知道一样。   覃志钊问:“这个熊是谁送给你的。”   是谁。儿时所有玩具的采购必经母亲白亚婕那道关。即是母亲所允,为什么小熊肚子有窃听器,谁装的,其他玩偶熊里也有吗。方焕不说话。   方焕靠在覃志钊心口,只问:“你怎么会有这个熊。”   “是去看鲨鱼那次。”当时方焕为了躲避贴身保镖查理,不惜给爱犬戴上防叫口罩,他回来时佯装午睡刚起,随手抱了个玩偶下楼,但母亲不允许他过多接触毛绒玩具,他就一脚踢开,让覃志钊帮忙收着。起初覃志钊准备把玩具熊送给妹妹覃珍,是看到店里的价格标签,才没有送出去。   覃志钊每次搬家都会带上这个小熊,还特意用防尘袋装好。   后来工人师傅搬东西,一不小心捏碎什么东西,还连连致歉,覃志钊才发现草莓熊肚子里有电子器件,也就是师傅捏碎的东西。   接着,方焕的情绪看起来很低落,闷头靠在覃志钊心口,过了很久,他才在覃志钊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覃志钊平静地听着,问他想怎么做。   方焕说:“差不多可以收网了,在等一个契机。”   他要覃志钊配合完成一些事,“好不好。”   覃志钊看向他,“你想好,我下手很重,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不怕痛。”方焕搂住他的脖子,“除掉他,我才能舒坦。”   覃志钊问:“如果事情不如预期?”   方焕不说话。看样子还没想出万全之策。   “ok,”覃志钊吻了吻他的额头,“那我随机应变。”   覃志钊猜到方焕今天来,肯定不是为了吃饭这么简单。午间吃饭时两人都有些沉默,想着各自的心事,覃志钊给方焕盛了一碗汤,方焕想吃汤泡饭,问覃志钊添不添米饭。   覃志钊准备起身。   很快,方焕接过他手里的碗,将他按坐下来,径自走向厨房,动作娴熟地盛饭。   “要帮忙吗。”覃志钊有些不太习惯,以前都是他照顾方焕。   方焕说:“不用啦,盛饭不是很简单吗。”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气氛有些微妙,多了些居家过日子的粘稠感,为了消除这种紧张,覃志钊吃饭很快,倒是方焕心平气和地咀嚼食物。   那天晚上方焕留宿了,覃志钊半夜胃痛到不行,吃完消食片又躺下。   方焕问他怎么了。   覃志钊说:“今天米饭有点硬。”蒸饭时他分明加了适量的水。   “你不是不吃软饭吗。”方焕转过身,“那就是吃硬饭咯。”   --------------------   嘿嘿,恋爱还是要谈的~ 第56章 快去找   入冬后,董事长身体欠佳,方沛延最近汇报工作都在医院。   董事长躺在病床上,手背还在挂吊水,问:“下周去新加坡吗。”   方沛延答:“是,要上主板,材料已经递交,最近金管局在登记,大概两周会出结果。”   到了关键时刻,方沛延至少要在新加坡待两周。   “用什么模式?”董事长问。   病房内安静,能听见加湿器轻微的声响,方沛延俯身,帮父亲掖了掖被角:“红筹。”   “那你要小心,转移境内资产至离岸公司,证监会一般不会同意。”   方沛延坐在床边,低头捏着车钥匙,“我明白。”他现在人到中年,不仅要传承家业,还得考虑拆解风险,将所有资产都健康化。   “阿焕呢。”   方沛延抬头:“在门外,要让他进来吗。”   董事长轻轻摇头,“你去新加坡,是如何安排阿焕的。”   “他在家里盯着,”方沛延定定地出声,“家里不能出事。”   听见长子这样说,董事长放心地点头,他好像有点困,合上眼,呼吸听起来有些沉重。方沛延陪着坐了一会儿,见父亲要睡觉,准备出去,他刚起身,听见父亲吩咐:“让阿钊进来。”   “好。”   房门锁扣轻声合上,又被缓缓推开,病房里只剩董事长和覃志钊。   董事长侧过脸,覃志钊俯身去听:“她来了么。”   覃志钊答:“在路上,从龙开车。”   “吃过早餐没有。”董事长笑了笑,望向墙上的挂钟,已经上午十点半了。   董事长问的是她,覃志钊坐在靠近病床的椅子上,“吃的艇仔粥,还有油条。”他离董事长很近,留意了一下点滴,瓶子倒挂着,里面还剩一半儿。   挂钟滴答滴答响着,董事长咳嗽了一声,“以前让你收集的证据,还在吗。”   “还在。”覃志钊答。   “阿焕没跟你要?”董事长看着他。   覃志钊说:“问过石伟茂的资料。”   “你给了吗。”   “没有。”   董事长目光沉静,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帮我调一下靠背。”   覃志钊按下病床上的按键,董事长躺靠着,看起来精神好了些:“他再跟你要,可以给。”   “好。”   空气静默,过了一会儿,董事长握住覃志钊的手:“沛延要出差,阿钊,务必照顾好他们母子。”   覃志钊点头,多问了一句:“少爷知道吗。”   董事长哼笑着,“这你也要问我,应该问你才对,他跟你最贴心。”   气氛顿时微妙,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像是在扣问灵魂,空气充斥着消毒水味,仿佛容不得半句谎言。覃志钊耳廓发热,太阳穴紧绷。   董事长凝视着他,无声地施加压力,覃志钊依然背脊挺直。   很好。他不躲,不解释,也不退让。   “嗯?”董事长拍了拍他的手背,气氛缓和了下来。   “他应该不知道。”覃志钊抬眸,目光忠诚而笃定,“但好像在查窃听器的事,在怀疑白夫人。”   董事长沉默地听着,好半晌才说:“让他查。”   “要让他知道吗。”覃志钊总觉得方焕迟早会知道。   “不必,”董事长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这也是她的意思,她不希望阿焕受到太多影响。”   正说着,房门传来很轻的扣响声,覃志钊猜到是谁来了,说了句‘请进’。   房门打开,覃志钊侧过脸,看见方焕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神情清冷而严肃,但进来的不是他,是他前面的那个身影——身量适中,衣着干净朴素,长发挽成一个髻,手里拿个便当盒。   方焕一大早就到了医院,他知道大哥要出差,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见了大哥、见了阿钊,就是不见他。现在姆妈也来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覃志钊从病房出来,随手带上身后的门,听见方焕问董事长的情况。   “董事长年纪到了,有基础病,”覃志钊眸光沉静,看方焕的眼神带着宽慰,“不过没事,别担心。”房门口站着不少保镖,覃志钊示意方焕走,方焕却站着一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覃志钊看了一眼四周,都是自己人,他便牵住方焕的手,轻轻拽了一下。   方焕怔了怔,等反应过来时,已经面红耳赤,到底是年轻。   他不希望他们恋情曝光,至少在父亲面前,他试着摆脱开来,没想到覃志钊握得更紧了,还与他十指相扣。   走廊空旷悠长,冬季细叶榕依旧繁茂,这两天有雨,空气湿冷,连同阳光也显得清冷。光斑落在覃志钊的肩头,他步伐沉稳,带着方焕向前走,让方焕有种奔赴末日的错觉。   空中飘着细微的雨,两个人走到停车场,覃志钊送方焕上车,自己却没有上去,方焕见他要走,一把拽住他的大衣,“你要去哪儿?”   覃志钊单手撑在车门边上,“替你完成最后一件事,”说着,他捏了捏方焕的脸颊:“你忘了。”   方焕‘噢’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寒噤,尽管万般不舍,还是固执地关上车门,说了句:“去吧。”接着,车门‘轰’得一下关上,方焕戴上墨镜,驱车消失在覃志钊视线中。   大哥方沛延的航班是隔天上午十点,方焕亲自去送了。   一回到公司,他脸色就很不好,先是开始大招旗鼓地查旧案,嫡系、贪污腐败,被他扒了个底朝天,部分重要证据他也搞到手,手底下那些人瑟瑟发抖。鱼也上钩了——   方亦峥终于敲了敲方焕的门,亲切地喊了一声:“好弟弟,你真是公私分明。”   “二哥,”方焕礼貌地笑,“坐。”   秘书倒了茶过来,方亦峥大大方方地坐下,翘着二郎腿,“得饶人处且饶人么,何必搞得大家下不来台,你说是不是?”   方焕看着他,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这样,”方亦峥放下茶杯,手肘抵在膝盖上,“你别查了,我让5%的股份给你。”   5%?方焕要让他吃下的全部都吐出来。要不是父亲不追究,集团何致腐败如此严重。方焕起身,给方亦峥添茶水,抬眉看了他一眼,笑容有点玩味:“二哥,你没诚意。”   气氛有些僵持。   正说着,秘书敲门进来,提醒方焕等下有个会,方焕挑了挑眉,送客之意显而易见。   方亦峥拍了拍衣袖,语气很轻:“那行,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要说手腕,方亦峥根本没把方焕放在眼里——一个小他十多岁的小孩儿,动不动就哭,又爱生气,有什么好忌惮的。他真正忌惮的是父亲、是大哥方沛延。   但方焕好像比他预料中要狠,证据链太过充分,方亦峥手底下好几个得力干将被移交司法,损失惨重。方亦峥在办公室砸东西,越想越不对劲,招了秘书进来,问:“谁给他的。”   秘书悄声在方亦峥说了什么,方亦峥若有所思,“谁?覃志钊?那个闷不吭声的审计?”   “是。”秘书答。   “他们什么关系。”方亦峥隐约有些印象,之前他们在老家见过,覃志钊应该是方焕当时的贴身保镖,“我说利益关系。”方亦峥强调。   过了一会儿,秘书出去了,方亦峥独自在办公室沉思。   方焕最近开始社交,港媒报道方家少爷正在跟叶家千金约会,才子佳人,娱乐版报道好不热闹,沸腾了好几天,甚至有消息传出,两家会联姻。强强联合,最立竿见影的永远是股市。他还见了秦子煜和覃珍,只不过秦子煜很快就从方家离开了。   方氏集团股票一路高涨,方亦峥乐见其成,他也是受益者,等到高处,找个时机再抛掉也不迟。就是这个覃志钊有点难办,听说是个不近人情的,早几年深得方焕信任,但出了绑架那档子事,两个人关系搞得很僵。更重要的证据估计覃志钊没给,方亦峥静静地想。   既然不能留为己用,那毁掉就好了,方亦峥转了转脖子。   覃志钊是那天下午出的事,电视画面直播,车子掀出十几米外,撞上电线杆,烈焰燃烧,大半个天空都是灰黑的。媒体报道,这是一起涉毒案件,车上有大量的白/粉,目前警方正在查。   方焕直接打给方亦峥,问他覃志钊在哪儿。   电话里,方亦峥语气悠闲“那你收手,把股市搅得那么烫。”   “覃志钊呢,我再问一遍。”方焕定定地说。   方亦峥才不肯让步:“你先停手——”   说着,他直接挂了方焕的电话。   方焕正在方家老宅,头痛到极致,他父亲现在病重,无法处理公务。母亲白亚婕不在家,抽屉里的护照、银行卡、贵重首饰统统不见,问了管家说是心情欠佳,去夏威夷度假了。   截止到当天下午三点前,股市还有小涨迹象,方亦峥又打电话过来:“怎么样,你想好没有,要不然就等着众叛亲离,噢,还有一件事,你去袁嫂房间里看看——”   姆妈。方焕的心跳顿时慢了半拍。   其实他对姆妈的生活细节并不了解,只记得幼时无论打雷还是生病,姆妈都会将他抱在怀里。姆妈从不搽香水,衣衫上是淡淡的香皂气息,让他充满安全感。   他推开二楼靠左的房间,桃木桌收拾得干净,上面放一面镜子,应该是姆妈坐在桌前梳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衣柜里只有换季的衣裤。方焕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只虎头帽,再往旁边,是封信,信封上面放在一对耳环。   方焕的手有些颤抖,他取出信,里面的内容很简洁——   ‘祯霖:   谢你庇佑。’   连落款都没有。   方亦峥不以为意地笑:“上帝作证,我只是跟她说,你总不希望整个香港都知道你儿子是私生子,有你这么个聋哑母亲,成为他人生的污点吧……”   “所以我还是劝你收手,这么闹下去,对我们双方都没好处。”   方焕很早就在寻找亲生母亲,这件事对他不是晴天霹雳,却是钝痛。   他坐在单人椅里,手肘抵在膝盖上,脑子很乱,在回想为什么没早点察觉,他应该知道姆妈那天对他有多不舍。也应该察觉到,那天早上为什么父亲见了姆妈。他应该!应该察觉的!为什么现在才知道!   他甩开手机,砸了稀巴烂,话是对徐从龙说的:“快去找!给我找到为止。”   姆妈能去哪儿,香港不大,却没几个她的亲人。祖母常年居住在敬老院,那里有专业的人照顾她,除去祖母,没有知道姆妈是哪里人。但祖母现在得了阿兹海默症,连方焕都不认识了。   方焕从白天坐到天黑,从未觉得白天如此漫长。   天彻底黑时,徐从龙回来了,方焕一字不漏地听着,从龙说姆妈早上去了超市,像往常一样买了许多蔬菜回来,下午洗了头发,将屋子收拾干净,两点多出的门,去了海边。   “海边是哪里。”方焕眼里蓄起泪水,“然后呢。”   徐从龙不说话。   方焕憋着一口闷气,愤怒、憋屈到极点,“珍珍呢?让珍珍听电话——”   徐从龙递来电话,方焕的声音从胸腔迸出来,“资金入场,坐庄!” 第57章 他死了   那天晚上,方宅灯火通明。   很快,方焕收到方亦峥大量转移资金的消息,他在想,现在跑是不是有点晚。他坐在客厅,点了一根烟,他有哮喘,但他现在想去死,活着真没意思。   方焕还在给白亚婕打电话,但没人接。   屋子里人影绰绰,是徐从龙让人清查家里的东西,院子里养了条狼狗,据说是警犬退役。方焕原先那条爱犬送人了,说是因为方焕不在,没人管得住它。   现在狗吠阵阵,回荡在院子里,听起来有些骇人。   门口传来捶门声,伴随着细微的电子门铃声响,显然有人在敲门,但被阻拦下来。方焕盯着显示器,从画面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秦子煜。   方焕挥手,“让他进来。”他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像是伺机已久一样。   很快,秦子煜在保镖的‘钳制’下进来了,他还是那副清高又不可一世,方焕最讨厌他这幅面孔,果然,他一开口就令方焕十分不悦:“覃志钊呢?!你把他怎么了!”   秦子煜望着这栋豪宅,周围都是方焕的人,像是在搜查什么东西,原来报刊说的都是真的,方焕在洗牌。秦子煜试着平静下来,方焕朝保镖递了个眼色,保镖立刻松开手。   方焕手腕低垂,烟头猩红,灰烬掉在他手上,他抬眸,面不改色:“他死了。”   “你把他当成什么了,一个复仇的工具?!”   正说着,那条狼狗进了屋,方焕吹着口哨,狗摇起尾巴,方焕摸它的头,狼狗回蹭他的手心,接着,它蹲坐在方焕脚边,目光炯炯,“狗啊。”方焕说。   “是不是?”说着,方焕抬起它的下巴。   这句话彻底激怒秦子煜,下一秒,秦子煜指着方焕的鼻子:“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得爱!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你——”说着,他随手抓了什么东西,朝方焕砸去,方焕偏头去躲,玻璃杯撞击茶几,刹那间击得粉碎,细碎溅到方焕脸上,划出一道很细的口子。   没等他说完,保镖拦住他,狼狗要扑咬过去,方焕手腕一转,拴住狗链子,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出去。”他摸了摸脸颊,有血,接着,他用舌头抵了抵口腔,脸颊随即鼓起,很快又恢复原样,他动了动嘴角,好像牵扯到伤口,‘嘶——’了一声。   “我真是后悔,后悔没拦住他,他不该是你的!”秦子煜脖颈处青筋直冒,他看过电视报道,当时他正在办公,握住杯子的手在发抖,现场记者说‘死者已烧焦,正在提取有效DNA’。方焕当天还在约会,绯闻传得好不热闹,亏得秦子煜以前觉得他还有真心,如今来看,真是狼心狗肺。   方焕的忍耐同样达到极限:“我跟他怎样,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他揉熄烟头,毫不客气挥手:“送客。”徐从龙在一旁看着,脸色很沉。   好了,现在人人都知道方焕跟覃志钊彻底决裂。   方焕要手刃他二哥,覃志钊只是其中一枚棋子,用完即弃,但显然方焕这盘棋还没下完。   股市早上九点开始交易,第二天,方氏集团的股价开始回归正常值,但另一支不起眼的股票开始暴跌。方焕本来就是学这个的,要不是以前父亲经常约束他,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不整死方亦峥,方焕心里怎能舒坦。   截止到当天下午三点,方亦峥凭空蒸发了80%资产,还有一部分,方焕等着他来求情。   徐从龙的人还在外面找,方焕几天未合眼,身体疲倦到极致,吃了安眠药才能入睡。他睡了十多个小时,再醒来时,天色昏沉沉的,他下意识喊:“珍珍。”   覃珍珍进来,‘欸’了一声。   “股市走势如何?”方焕请她盯住资金运作,除去专业领域技能,他需要一个自己人跟盘。   “对方最高点是689,昨晚只有80,股价跌了88.3%,快停盘了。”珍珍说。   撕扯到这个地步,是方亦峥完全没意料到的,果然,当天傍晚方亦峥就来跟方焕谈条件了,说如果他还想找到母亲白亚婕,现在就收手。   “我要见她本人。” 方焕忍无可忍。   “要见她很容易,后天慈善晚会你会见到她,但我希望你能收手,”方亦峥不以为意地笑:“失去左膀右臂是不是很难受,你说覃志钊烧死前,会不会好奇为什么没人救他,我还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去方家大吵大闹,方焕,我亲爱的弟弟,跟我斗,你没有好下场——”   方焕不想听,直接挂了电话。   徐从龙跟方焕说了什么,方焕抬起红肿的眼睛:“去医院。”   董事长状况很不好,正常来讲,即使有基础病,也不至于用完药以后迟迟醒不来。方焕站在病床前,听着主治医生建议:“有没有比较熟悉他的人,跟他说说话,唤起他的意识。”   比较熟悉的人,谁。方焕想不出来。   父亲常年忙于工作,即使有了第四任太太——最年轻那一位,他们夫妻感情并不好,但他对方焕宠爱有佳。方焕很小的时候,感受到冰火两重天的氛围,父亲是火,热烈燃烧,他要什么,父亲就给什么。但父亲见了母亲白亚婕,就冷冰冰的,就算跟她说话,也充满指责。   小时候,父亲会长久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了晚年以后,除了医生,还有谁跟父亲更熟悉一点。   方焕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握住父亲的手,话是对徐从龙说的:“今天白天,谁来过病房。”   徐从龙答:“没有,董事长中途醒了一会儿,问饭盒怎么不见了。”   饭盒,方焕想起来了,是那天早上姆妈带来的饭盒。   父亲在等姆妈,等不到,就不愿意醒了。   等待比预料中煎熬,方焕几天未合眼,他醒来后天还是昏沉沉的。他住在酒店,就等着方亦峥出现。   房间里有轻微的脚步声,方焕起身,往床头柜上探了探,“开灯了吗,怎么这么黑。”   珍珍说:“开了,都亮着。”   方焕怔怔地坐在床边,额前冒着虚汗,竭力冷静下来:“珍珍,除了你,其他人都出去。”   “好。”覃珍珍起身,轻声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屋子彻底安静下来,最后她坐到方焕面前,听见方焕一字一顿地说:“珍珍,我看不见了。”他看什么东西都很模糊。   覃珍珍在香港念的金融专业,早年颠沛的生活让她早熟,也让她无比坚韧,她猜他是突发性失明,声音颤抖:“刚刚没开灯,现在才开了。”免得引起有人怀疑,她接着问,“你能起来吗。”   “可以。”方焕坐起身,“我想洗个脸。”   覃珍珍问他要不要保镖帮忙吗,方焕却想起从龙,声音很轻:“找到了吗。”   空气骤然安静,覃珍珍眼里晃着泪光,“会找到的。”   “这里到处是眼线,还有监控,”覃珍珍提醒方焕,“要冷静,不然方亦峥真的会乱来。”   方焕没说话,扶着墙,往盥洗室走。   他们住在酒店四楼,慈善晚会一般在一楼大厅举办,楼上是客房,还有休闲水吧和按摩。   不知过了多久,覃珍珍听见水流声,还有低不可闻的呜咽声,但很快,这些声响随着水流一冲而散,方焕再出来时,面容清冷,还换了一件西服。   方焕今天很英俊,头发打理过,脸上没有笑,矜贵带点厌世感,他今天的女伴是叶家千金叶雯君,穿着吊带礼服,裙摆是渐变星空蓝,两个人站一起,即便不说话,也像极了佳话。真不怪娱乐报八卦。   叶雯君挽着方焕的手臂:“他来了,你二哥。”   方亦峥远远地站在人群中,目光充满挑衅,手边挽着的却是一位陌生女士。   “多谢。”方焕下意识侧过脸,他竭力睁了睁眼,但目前只有一片模糊的亮光。   叶雯君松开手,消失在人群中。   方焕站在原地,徐从龙跟过来,轻声讲:“他要在楼上,你隔壁房间。”   可能今天酒店宾客较多,电梯太难等,方焕等不了太久,直接走了楼梯。   方焕跟徐从龙要了房卡,徐从龙要扶他,他不让,他扶着楼梯扶手走,等他到四楼,还没来得及说话,窒息感扑面而来,方焕眼前一黑,被拖拽到房门口,对方粗暴地去摸他的口袋,好像在找房卡。   方焕透不过气,整个人无力地下滑,“从龙……”   ‘滴滴’一声,房门开了,方焕被推到房间里,依旧被捂住嘴,他试着去掰对方的手,那只手反而按得更紧了。房卡没插,有人在翻找方焕的物件,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空气中有轻微的抖动声。   方亦峥就跟在方焕身后,拍了拍手掌:“这下好了,都不用我亲自对方焕动手,”接着,他吩咐身旁的人:“Hale,等下不管是谁出来,不能留一个活口。”   名叫Hale的保镖身材魁梧,手里拿着一把枪,朝雇主轻轻点头。   夺人财,如杀人父母,方亦峥十多年的经营,让方焕搅得人间蒸发,他怎么不恨。   现在看来,从前倒是他太轻敌了。   屋子里应该没开灯,方焕被绑在床头,嘴用毛巾堵住了。那个人用膝盖压住他的腿,正在搜他的身,连西服内衬都不放过,很快,门口传来踹门声。   “门禁卡在哪儿?放保密文件的。”一个熟悉的嗓音响在耳边,但他粗暴地捏住方焕的下颚,逼迫他:“说——”   保密文件。什么保密文件。   毛巾被拿开,方焕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眼泪淌下来,他快要解开捆住他的领带了。   但等待他的是一柄冰冷的东西,有火药味儿,还有铁锈,对方用手肘抵住他的脖子,直接把枪捅到他嘴里,声音充满痛楚与憎恨:“我真恨不得一枪打死你。”   他被方亦峥的人一路追杀,方焕却在泡妞。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爱上你这么个人。”他接着说:“方焕,你给我听好了,咱俩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唔……唔、”方焕不能说话,还伴随着阵阵干呕,接着,他喘不上气了,呼吸越来越急促,是发病的前兆,那个人眼里仿佛要滴出血,看着方焕不断挣扎,他终于拿开枪,从口袋里找出什么东西,迅速抵到方焕的口腔喷了喷,方焕吸了扩张剂,好半晌才能正常呼吸。   方焕扭动手腕,终于解开领带,他捧住他的脸,抚摸着,是他,泣不成声地喊他:“阿钊。”   门锁快要松落,踹门声轰然入耳。   覃志钊低低地‘欸’了一声,下一秒,空气里响起一道枪声,哭声也没有了。   门口骤然豁出一道亮光,站着一个高大的影子,是杀手Hale。 第58章 讲故事   床上凌乱,像一个人形,Hale对着被褥扣动扳机,羽绒瞬间飞溅。   屋子里没开灯,走廊有光线,Hale转动手腕,凭借直觉朝里面走,有声响,像是衣衫摩挲,枪声迅速飞溅——他找到了匿在黑暗中的人。只有一个,应该有两个的。   对方也有枪。跟他身量差不多。   但对方身手也快,子弹打偏了,枪柄在手掌间抢夺,发出清脆摩挲声响,子弹斜撞墙体,溅出火花。两个人扭打起来,Hale直接锁喉,将其按在地板,枪离覃志钊很近,他甚至没试探——杀手肯定会踩他手腕,他突然一个回踢,正中Hale腹部,然后翻身而压,对准他的头部,出拳迅猛。   桌上花瓶摇晃,‘啪’一下碎裂在地,谁的背脊扎进碎片。   两具身体死扣着,你死我活,掀翻茶几,又按住对方的头往墙上砸,窗帘撕扯着,两只脚在帘子下乱动,一直等到他快没气,覃志钊喊:“从龙,开灯!”   灯亮了,屋子里一片狼藉,枕头被打出几个窟窿,茶几碎裂不堪,地上全是花瓶碎片,还有血迹。Hale奄奄一息,但覃志钊也好不到哪去,额前冒着血,浑身湿漉。   要不是覃志钊在,这样的杀手,十个徐从龙也护不住方焕,进来了还碍手。   覃志钊踢了踢对方的脚,还有气儿,没死。   接着,他转过身,吩咐徐从龙,让他立刻清理现场,带少爷回去。徐从龙先喊的方焕,说:“少爷,我们走吧。”接着,有人拖拽杀手的两只脚,方焕寻着声音而望,目光无神。   覃志钊捡起地上的枪,这一把是他的,很快,他意识到不对劲,徐从龙的声音响在空气里:“钊哥——”躺着的杀手,突然拿起手枪,对准覃志钊。   枪声和碎裂声近乎同时响起,子弹‘嗖’得一下偏飞出去。   下一秒,杀手栽倒下去,方焕手里握着半截醒酒瓶,液体猩红,淌了满地。他脸上也飞溅了不少红酒,溅得白衬衣斑驳不堪。   他是视力下降了,但还听得见。   方焕就站在覃志钊斜身后。   为了让他闭嘴,覃志钊把他嘴堵住了,还把他藏在柜子里。方焕看到模糊的亮光,地上躺了一个,应该是刚刚那个杀手,覃志钊的背影对他来说也很模糊。   他来之前为了入眠,醒了红酒,就放在柜子上。   72个小时,4320分钟,方焕差点儿以为覃志钊回不来了。   如果他回不来,别说秦子煜,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覃志钊。   覃志钊抱住方焕的时候,他很抵触,到了车上连安全带都不肯系,覃志钊俯身过来,方焕却对着他又拍又掐,恨他这样铤而走险,覃志钊哑着嗓子说:“我身上有伤,你轻点好吧。”   方焕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抚摸覃志钊的脸颊,捧住他的脸,吻住他,像一只刚刚嗜血的小兽,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心慌,急切地想要用体温来证明阿钊还活着。   “方亦峥今晚十点的航班,飞加拿大。”覃志钊凝视着方焕的脸,注意到他脸上有一道伤口,“警方已经去了机场,白夫人被他留在香港,她……”覃志钊顿了顿,“你自己去见她,还是?”   方焕再见到白亚婕在精神科,他的视力也慢慢恢复了,医生说她状态不好,整日问‘亦峥什么时候来接她’,新来的护士问她亦峥是谁,她就趴在栏杆上不说话。   她见到方焕也是一副陌生表情,方焕坐在她身边,膝盖上捧着一盒水果拼盘,问她知不知道草莓熊里有窃听器。白亚婕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抓住草莓,放在手心里捏着,没有说话。   白亚婕嫁到方家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出头,这些年她养尊处优,脸上瞧不出太多岁月痕迹。   光线从树梢穿过,方焕给她擦手,“钢笔里也有窃听器,是你放到我的书包里吧?”即将高三的那个暑假,方焕跟同学漂流回来,要去小四楼找覃志钊。   那是一个阴天,他在小四楼等了覃志钊很久,都不见他来。   雨落下来,他趴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是被一阵烟呛醒的,一个身宽体胖的男人梳着背头,看向他:“少爷。”他笑了笑,手上还戴着一枚金戒指。   “石总,”旁边的人在说话,“要不把他放了,传出去谁信……”   石伟茂笑着捏方焕的脸,方焕厌恶地躲开,听见他叹气:“真是可怜,爹不疼娘不爱,还送到我这里,难办。”石伟茂黑白都沾一点,根本就不忌惮面前这个少年。   方焕是那天晚上知道身世的——白亚婕不是他生母。   那他生母是谁?方家每个人都对此守口如瓶,打听不出一丝消息。   钢笔是方亦峥送的,方焕从来不拿出来用,被绑时有人翻他的包,钢笔掉了出来。   “你拿到钱了吗?”方焕用牙签戳草莓,递到白亚婕手里:“他讹了那么多钱,怎么还不带你走。”   “哈哈哈……”白亚婕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有点低落,“我也不知道。”说着,她无辜地看向方焕,眼里没有一点害人之心,她神情落寞,语气带了点责怪,仿佛错的那个人是方焕:“对你再好有什么用,你总跟我不亲。”   白亚婕站起身,‘咿呀咿呀’地念着什么,趴在栏杆上晒太阳,她还穿着珍珠白裙子,方焕真想恨她,恨她很早的时候跟查理纠缠,也恨她被方亦峥蒙蔽,但看到她这样,又恨不起来。   方焕后来见了律师,说父亲很早的时候就立了遗嘱。   方亦峥估计从那时候起就开始恨他。但他不该利用白亚婕。   风吹过来,将天台的床单吹得微微发鼓,连同白亚婕的裙摆,也像极了方焕儿时记忆里模样。所有细节在这个晴朗的冬日拼凑,是,除了白亚婕,还有谁能这样近距离接触他。   父亲知道这件事吗。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知道了又能如何,一个是他当初非要娶的人,另一个也是他的儿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方亦峥唯一疏忽的,是误信方焕身后空无一人,众叛亲离,精明如他,他知道覃志钊没死成,一定会杀回来找方焕算账,却未料到覃志钊是顺手推舟,将错就错。   姆妈还没有找到,方焕看过监控,那天姆妈独自淌进大海,身影越来越小,浪来了,将她彻底吞没,下一帧就看不到她了。很长一段时间,方焕都不愿说话,就连覃志钊靠近他,他也会战栗,有种什么都近在眼前,但什么都会随时失去的错觉。所以他抵触。   但只要覃志钊不在他周围,或者醒来没有看到他,他又开始喊阿钊,还会发脾气。   陈家亮说:“是创后应激,平时看着很正常,其实压抑了很多年,没有别的办法,多包容他。”他按了按覃志钊的肩膀,像是在嘱托他。   天很早的时候,窗外一片灰蓝,方焕也不关窗,任风吹进来,他将书房的书扔得到处都是,好像在找一个绘本,说小时候四姐姐经常给他念,方予珊要见他,他却不肯。   到最后,只剩下覃志钊,也不敢问他哪里不舒服,怕他更难受。   好在方焕今早情绪好了些,目光湿润,说:“阿钊,你给我念个故事吧。”   说着,他随手翻开绘本,还让覃志钊靠近一点。   覃志钊侧躺在他身边,翻看着绘本里夸张的卡通形象,“从前,有个男孩叫皮鲁斯,他最好的朋友是莉莉安,有一天,皮鲁斯和莉莉安路过一个商店,看到一个很大的蛋糕,莉莉安惊呼:好漂亮。皮鲁斯问:你想吃吗。莉莉安点头:但是要25美金。皮鲁斯拍拍心口,说我有钱,好多好多……”   “我也有好多钱。”方焕低声说。   覃志钊翻了一页,接着念,故事后续如何,方焕不记得。他靠在阿钊怀里,只记得阿钊穿着衬衣,身上很暖和,阿钊认真读故事的模样跟他幻想中的父亲重叠——虽然父亲从来没有给他念过绘本。尽管他不想承认,阿钊的存在,像是弥补了他缺失的父爱。   但覃志钊身上又带着成年男性的攻击性,让他眷恋的同时,又充满敬畏,生出许多爱慕。   心口的呼吸逐渐均匀,覃志钊低头吻方焕的额头,方焕起初还皱眉,要推开他,当他发现无论怎么推,都推不动的时候,覃志钊的吻就来了,方焕整个人在颤抖,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在抽泣,脑子里不断回响着阿钊那句:你给我听好了,咱俩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他避开覃志钊的亲吻,像一只把头埋在沙丘的鸵鸟,还吸了吸鼻子,问:“阿钊,我们分手了吗。”   “没有。”覃志钊说。   “那我们会分手吗。”   “不会。”   方焕把他的衣服揪得皱巴巴的,还把鼻涕眼泪统统擦在覃志钊身上,覃志钊拍着他的后背,“我说过,要你做好心理准备,现在又哭鼻子——”当时方焕身边有方亦峥的人,做戏要做全套。   所有情绪瞬间迸发而出,委屈,压抑,一些无法名状的任性,“覃志钊你欺负人!”说着,方焕一头栽在覃志钊怀里,把覃志钊撞得闷哼,好,他发泄出来就好了,憋屈这么多年了。   过了好久,方焕像是快睡着了,声音听起来很迷糊:“阿钊,你会有想妈妈的时候吗。”   “我?”   “嗯。”方焕点头。   覃志钊摇头:“很少。”   方焕不满地皱眉,“为什么啊。”   “因为我比你坚强。”覃志钊说。   --------------------   呜呜,好的爱人可以治愈风雨 第59章 郁金香   覃志钊跟方焕低声讲到,姆妈应该没出事,因为当天搜救船并未打捞到人,就是需要花点时间找。他还让方焕振作起来,不然要怎么找到姆妈。   “那你也不能拿枪塞到我嘴里。”太可怕了,差点小命都没了,方焕说。   覃志钊低头笑:“没有子弹好吧。”   没有子弹?!方焕气得脸色发白,“你神经?没子弹就敢闯进来。”   覃志钊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晃了晃,像看着心爱的小狗:“装了子弹,万一嘣到你怎么办。”   方焕一整个大无语,在被窝里发疯,对着覃志钊手脚并用不说,还乱喊乱叫。   坦白来讲,覃志钊不算脾气好,容忍度也比较有限,他这辈子最大的耐心都给了方焕,像雄狮带娃,无论幼狮怎么咬,也只是甩一甩脑袋,豁一口出去,用蓬松的鬃毛吓唬,再趴回来,舔舐掌心。   覃志钊好烦,因为方焕真的很吵——   先是数落他不顾危险徒手解决杀手,又怪他乱用枪,方焕很不甘心地说:“我也要用枪塞到你嘴里,哼哼。”   “你少来。”覃志钊眼里带着不容商量的压迫感。   方焕一下子就哑炮了,闷头想了想,又凑到覃志钊耳边说了什么,还耸了耸覃志钊的手臂。   覃志钊耳廓发热,看向某个地方,忍不住蹙眉:“你那也能算枪?”真是服了。   “怎么不算,谁说不算的?”方焕轻轻推搡了他一下。   覃志钊无动于衷,脸上写满匪夷所思:“现在吗。”不要现在好吧,陈家亮说方焕需要休息。   方焕翻白眼,趴在枕头上,“谁要现在,你先欠着,”他还学覃志钊说话:“挂账!”   覃志钊捂住眉眼,呼吸沉重。   要找到姆妈并非易事,就算她还在香港,也未必愿意再出现在方焕的生活里。覃志钊心想,她可能不希望成为任何人的麻烦。他是傍晚接到警署的电话,让他务必过来一趟。   原以为能找到线索,到了警署,覃志钊只见到几个扯皮的,年纪较长的应该是个渔民,皮肤晒得黝黑,穿一件发白的汗衫,揪着年轻人的衣领不放:“叫你手脚不干净!偷东西!”   “你放手好吧?就你穷成那样,能有这种东西?呸——”   场面顿时吵闹起来,要不是有警察拦着,这俩人得打起来。   警察拿着文件夹走过来,“看看,认不认识。”说着,他递来一只透明袋,里面装了个方型物件。   覃志钊接过来一看,是枚玉石印章,半边字写着‘半青’,靠近右下角刻着‘霖’。因覃志钊之前报过警,详细写过姆妈的姓名及年龄,警察找到蛛丝马迹,立即联系到他。   渔民说:“我再讲一遍,东西不是我偷的,是我捡的。”   “咦哟,出海能捡玉石噢,那你还打个鬼的鱼,天天捡宝石得了。”   两个人谁也不让着谁,都想将玉石印章占为己有。   覃志钊听了一会儿便明白了,是渔民出海时救了姆妈,姆妈为了感谢他,赠了玉石。年轻人在附近吃饭,看着眼热,想顺手牵羊,两个人就闹到警局。   “之后她去了哪里?”覃志钊问。   渔民摇头,“这我不知道,只记得往东走了,”他想了想又说:“应该不至于再寻死吧。”   接着,覃志钊在警察的协助下,得到更多线索。   覃志钊回去后,问方焕之前看的房子怎么样了,不用太大,落地房就行。   “倒是有一处,在半山腰上。”方焕现在除了工作就是操心家里,父亲已经醒过来,这可能归因于他天天在病床前跟父亲说话,讲一些跟姆妈相关的事。   结果覃志钊一看就皱眉:“不行。”这不还是跟方家一样,豪宅气派,前是泳池后是花园,出行得开车,买个菜也不方便。但闹市更没有这样的落地房,除非靠近门市,噪音就会成为另一个问题。   方焕挠了挠头发:“怎么不行嘛,我看可以啊,清静又宽敞。”   “你以为姆妈像你一样开party?”覃志钊走了进去,环视四周,院子里这棵杨梅树还不错,“实在不行,重新装修,装简单点。”   覃志钊一向话少,见到姆妈时,他一定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   方焕要去看父母,覃志钊起先不让,说他咋呼,等下又搞得泪眼闪烁,还不如让董事长和姆妈清净一些。他们上了年纪,情绪平稳最好。   “等你自己好了,再去看他们。”覃志钊说。   方焕不以为意:“我很好,我没有生病。”要知道他之前一坐就是一整天,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情绪格外压抑,覃志钊担心他这种状态。   覃志钊懒得跟他理论。   为了让覃志钊相信他也在一天天恢复,方焕每周都去见心理医生,还配合吃药。覃志钊有时会单独跟医生谈话,补充更多信息。方焕站在不远处,看见医生跟覃志钊握手,好像在说每月回访就行了。   方焕猜覃志钊今天应该心情不错,“珍珍母校有校庆,要不要去看看。”   “现在是不是有点晚?”方焕看着腕表,都上午十点半了,仪式都该过了一大半。   覃志钊转动方向盘,“不晚,主要跟珍珍吃个饭。”   方焕‘噢’了一声,说:“行。”   车子开到大学附近,周围的年轻人顿时多了起来,午间光线极好,照在身上暖暖的,覃志钊停好车,朝方焕走过来,见方焕戴着墨镜,双手环胸,嘴里在吃泡泡糖。   两个人顺着人行道往前,路过花店的时候,覃志钊停了一下,问方焕:“要不要给珍珍买束花。”   方焕摘下墨镜,视野立马充斥缤纷色彩,这间花店开在街角,门口放着小雏菊盆栽,粉色玫瑰插在木桶中,旁边就是香槟月季,这些花一捆一捆的,拥簇着短暂的午间,很难让人不心动。旁边还有蓝色绣球,小黑板就立在花丛中,上面写着‘正在营业’。   “去看看。”方焕说。   覃志钊跟在方焕身后,方焕俯身闻了闻,又傲娇地挺直腰板,双手环胸,装作并不喜欢的样子。他在郁金香那里站了很久,最后却选了一束淡粉色的百合,说女孩子应该会喜欢百合。   店家取出几只正在盛开的百合花,剪去茎叶,手脚利索地开始包装。   过了一会儿,方焕说要去趟洗手间,店家提醒:“左拐100米是公厕。”   方焕探着头:“阿钊,你等我一下。”   覃志钊说‘好’,但结账时买了两束花,还说另一束邮寄。   “好的,一共487。”打印机吐出订单信息,‘嘶’得一声,店家扯下来,递给覃志钊:“小票。”   等方焕再回来时,覃志钊已经出来了,见他两手空空,“花呢。”   覃志钊说:“在车上,先去吃饭。”   “不是说要跟珍珍吃饭么。”方焕觉得很奇怪,但阿钊说楼上有家鸡肉咖喱饭很好吃,是很地道的印度厨师掌勺,他就没有多说什么。   餐厅人很多,排队的时候还有不少小孩。   方焕很少来这样拥挤的餐厅吃饭,觉得店铺又小,冷气还不够足。   结果他一尝咖喱饭就原谅全世界了,是真的很好吃,米饭颗粒饱满弹牙,咖喱酱跟他之前吃的都不同,浓郁又粘稠,鸡块鲜嫩,土豆入口即化。   坐他对面的覃志钊,像出差路过的旅人,沉静,充满食欲,但吃得很慢,也不会觉得周围喧嚣。方焕喝了一口汽水,想象覃志钊吃完会拎着包去完成暗杀,晚上有可能会再回来,点一份牡蛎煎蛋。   “你看着我干嘛。”覃志钊问。   方焕抿嘴一笑,“没什么。”   午间他们喝了点酒,两个人就没开车,步行去了附近的剧场,覃志钊取出三张票,递了一张给方焕,“珍珍晚一点来。”   “要不要再等等她?”方焕朝四周看了看,买了草莓汽水。   剧院正在播报节目单,很快就到他们这个场次了,覃志钊握住方焕的手肘,带着他往前,“没事,等下珍珍可以中途进场。”   方焕边走边回头,“这样不好吧?”   他很少说‘吧’这样的词,只有面对女孩的时候才会这样体贴,覃志钊有点羡慕珍珍。   “没事。”   就这样,在覃志钊催促之下,他们顺着人群往剧院走。   他们的位置比较靠后,胜在比较居中,后排人也很少。三个座位连在一起,方焕选了最左边的位置,覃志钊就近坐在他身边,他推了一下覃志钊:“你坐那边,中间位置给珍珍。”   覃志钊坐着不动,说珍珍不会介意。   “哎呀,你快过去坐,等下珍珍进来了,就不好换座位了,还容易挡住别人的视线。”   覃志钊只好坐过去,他和方焕之间空出一个位置。   也不知过了多久,喜剧演到一半儿,方焕笑得停不下来,‘哈哈哈’的,还说:“阿钊,笑得我肚子疼。”他下意识往旁边拍,结果拍了个空,覃志钊见况坐过来,这回方焕没有阻拦了。   方焕还抱住覃志钊的手臂,充满安全感,跟随着现场气氛,‘哈哈’声,变成‘鹅鹅鹅’的笑声,覃志钊忘记舞台上演的什么,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   那是一个愉快的下午,愉快到天黑了,方焕上车了,怀里抱着花,才意识花没送出去,也没见到珍珍。   夜幕降临,覃志钊准备带方焕回家,听见方焕问:“珍珍呢。”   “什么珍珍。”覃志钊转动方向盘。   方焕提醒覃志钊,说他们今天是来参加珍珍的母校校庆的,让覃志钊赶紧停车。   车子停到路旁,覃志钊打开车内的灯,一本正经地说:“没有珍珍。”   “覃志钊!”方焕正要说什么,打了个‘阿嚏’,他下意识低头寻找纸巾,却撞见满怀的金色郁金香。   --------------------   ——《保镖的自我修养与套路》 第60章 服不服   哪里来的郁金香,白天不是买的百合吗。   郁金香裹在英文报纸中,用麻绳系成一个蝴蝶结,盛开得恰到好处,是明亮的金,也有鹅黄,深一下浅一下,头挨着头,落错而放。   方焕用手臂拢了拢花束,包装纸窸窣作响,郁金香在他怀里晃动,连同着他的心也在颤抖,他的脸颊热起来,终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嘴上却不饶人:“好土。”   “那你还给我。”覃志钊放下车窗。   “我不。”   就知道‘不不不’,覃志钊想揪方焕的脸,还想打他的屁股。   方焕抱紧郁金香,瓮声瓮气地说:“凭什么还给你。”   接着,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本来就是我的——”   惹得方焕微微恼火:“不许学我说话,烦死你啦覃志钊。”   覃志钊手肘抵在车窗上,情不自禁低头笑了,对面汽车驶过来,短暂照亮覃志钊的侧脸——英挺又轮廓分明,他是健康的小麦肤色,显得衬衣领熨帖又洁白。   他不该笑的,因为他笑起来的时候,像凛冬开始晴朗,让方焕有一种被上帝眷顾的殊荣。   车厢内恢复安静,覃志钊侧过脸,在昏暗中看向方焕,目光带着矜持的眷恋,落在方焕身上,又轻轻移开。每当方焕看见他这样的眼神,心里就开始骂人:你看着我干什么?无缘无故勾引我!   但凭什么每次都是自己主动呢,方焕愤愤地想。   “阿钊。”方焕低头挠着脖颈,“我脖子有点痒。”   覃志钊‘嗯?’了一声,问他是不是花粉过敏,但上次方焕也抱着一束郁金香去他家,应该不至于过敏。他解开安全带,凑近了一些,“我看看。”   方焕坐正了些,偏着脖颈,姿态慵懒,还用抱怨的目光瞪着覃志钊。   覃志钊叫他看得有些歉疚,脸上恢复平静,“很痒吗。”   “嗯。”方焕将郁金香放在后座,扯了扯衣领,“看得见吗。”   覃志钊仔细检查了一下,并没有红肿,只有两道方焕刚刚抓挠的痕迹,“没有。”   两个人呼吸相抵,方焕终于把他骗过来,视线相对的瞬间,覃志钊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有点害羞,但他的目光软下来,视线停在方焕的嘴唇上,湿润,饱满。   方焕心想覃志钊你是死人吗。   覃志钊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声,方焕就近在眼前,相比起往日脸上多了情绪,会生气、会耍赖、会翻白眼,也多了很多笑容。   医生说让方焕多休息,不要在情绪上刺激他,所以覃志钊总是克制自己。   “你一点都不主动。”方焕很不开心,还要推开他。   覃志钊因这一句责备,像遭到一阵温柔的暴击,忍不住蹙眉,下一秒,直接吻住方焕。他本来还有些许犹豫,现在看来不必了——方焕身上很香,在他的颈窝处,也在他乌黑柔软的短发间,覃志钊猜,应该是他常用的运动型洗发水,也像沐浴露清香,覃志钊每次闻着方焕身上的味道,总是想要更多,想按住方焕的膝盖,压在他身上,听他求饶。爱死了他这位小男朋友。   他之前跟一位朋友提过方焕,朋友打趣覃志钊,少爷让他碰吗,那样金贵的人物,脾气又臭又倔。   永远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还会咄咄逼人,一般人很难喜欢他。   每当这种时候,覃志钊忍不住笑,多少有点骄矜的意思——我是一般人么。   “让。”覃志钊平静地回答,想起跟方焕接吻,方焕的嘴唇,淡粉,湿润,饱满,一看就很好亲。   这个吻里包含了太多情绪,有祝愿他健康、平安的期许,有深刻的眷恋,还有一些被责怪‘一点都不主动’的烦扰心绪,欲望也掺半其中,统统在唇舌间纠缠得到答案。   方焕显然没预料到吻会这么热烈,他呼吸忐忑,手不自觉顺着覃志钊的心口往上抚,摸到他坚实的胸肌,他透不过气来,很轻很短暂地‘啊’了一下,这声‘啊’像是刺激到覃志钊,让他松开方焕,吻转辗至方焕的脸颊,吻他脸上那颗泪痣,也吻他的脖颈。   脖颈间传来阿钊滚烫的呼吸,方焕轻微地战栗着,他朝思暮想多年的人,现在正在舔舐他,光是想想就要高/潮。到最后,方焕实在受不了,捧着覃志钊脸,脸颊潮红:“阿钊,我们回家吧。”   方焕已经想不起来场面有多凌乱,因为两个人从客厅开始脱衣服,一路跌跌撞撞至卧室。   覃志钊一点儿没打算放过他,也不像往日那么含蓄,他的吻带着强烈攻势,将方焕压在身下,手在解方焕衬衣纽扣,有一颗一直解不开,覃志钊稍微一扯,衬衣开了。   很快,纽扣弹撞至地板,轻轻地打着转。   “你干嘛……”方焕嘟囔着,轻轻推他,好像在责怪他扯坏纽扣。   覃志钊说:“碍手。”   接着,覃志钊剥开方焕的衬衣,但衣服没全脱掉,凌乱地敞开着,覃志钊的呼吸埋过来,在方焕身上深深地呼吸着。酥麻感瞬间遍布全身,方焕下意识弓起身子,覃志钊的短发蹭在他腋下,扎得他又痒又舒服。   卧室没开灯,窗帘也没合上,他们在熠熠生辉的维多利亚港湾面前缠绵。   以前方焕总觉得在这段关系里,是自己占上风,一不高兴他就耍少爷脾气,仗着覃志钊爱他为所欲为。再加上他有钱,对什么东西都是理所当然的态度。   直到现在,赤身相对,有什么东西朝着失控的方向滑行。   所谓上风与下风,更像是风水轮流转,他被覃志钊撞得一颤一颤,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在欲望面前,性是极为公平的东西,强势就是强势,一旦占了上风,根本不可能退让。   看得出来,覃志钊浑身都带着进攻方的优越与野性,他的舔舐像是野兽宣誓主权,方焕承受着,也因为疼痛,本能地想要推开他,但浑身上下又离不开他。覃志钊压在他身上,方焕感受到一种被紧紧包裹的安全感——蛮不讲理,就是要从性上征服你的强势。   方焕喘息着,趴在床上,枕着手臂轻声呜咽。   覃志钊俯身,亲吻方焕的鬓角,呼吸滚烫:“阿焕。”   方焕转过身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渴求通过吻来证明覃志钊的强势中带有情感,覃志钊撑在方焕上方,低头笑了一下,先用鼻尖碰了碰方焕,方焕张开嘴,要吻他,覃志钊往后退,他没吻到,方焕继续追吻着他,只亲到他的下巴。这大概让他少爷脾气发作了,对着覃志钊又拍又打。   覃志钊抗揍,方焕这点力气对他来说像毛毛细雨。   他喜欢惹恼方焕,再亲自去哄,果然,方焕不让他亲了,在枕头里动来动去,覃志钊的心被他挠得酥痒,每当他快触碰到方焕的嘴唇,方焕微微转过头,短发凌乱,还用手背挡住呼吸。   少爷脾气特点的是,一旦惹生气了,很难哄。但哄好了,也格外有成就感。   要吻他好多次,追着吻,缠绵中带点赔礼道歉,好让他放下少爷架子,做回阿钊的男朋友。两个人鼻息相对,方焕终于安静下来,闭着眼,嘴角带着很淡的笑意,还捏覃志钊的耳朵。   覃志钊第一次觉得‘男朋友’是世上最美好的三个字。   藏在心底最深的人,分享欲望,也分享痛楚,不同于亲人,也不同于寻常朋友。   比方今天天气很好想告诉他,吃到了好吃的炸鱼丸想带他去尝——虽然方焕会一脸鄙夷地觉得夜市摊位食物卫生堪忧,但他肯定会放下骄傲的身段,尝一尝烟火气。他们之间隔着洪流,阶级,身份,年龄,覃志钊在岁月这一头,方焕在那一边。   覃志钊步入社会早,怎能不知现实残酷,爱不能跨越阶级,何况是方家这样的豪门,但努力活下去,像大树一样生根,能在洪流来临的时候,多看方焕一眼。   方焕搂住覃志钊的脖颈,亲吻他的喉结,肌肤间真实的触感,和方焕偶尔咳嗽的声音,这些都在提醒覃志钊,除了他这份守候,能够让他得偿所愿的终极原因,还是因为方焕爱他。   其实他不知道方焕爱他什么。   若说迁就,其实很多人迁就方焕,其他保镖就更不用说了。   覃志钊想起方焕刚回香港那段时间,听说有个富二代在追方焕,是个男的,方焕把人家骂得狗血淋头,在电话喷他:你算老几?你有几个钱?还想泡我?你给我滚好吧?   挂了电话,他还不忘吐槽,没我有钱还想跟我谈恋爱。   当时他们还没在一起,覃志钊在门外站着,心想完了,我也没有很多钱。   ‘嚯’得一声,玻璃门拉开,方焕一抬头就撞见覃志钊,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但他当时也没有解释。现在两个人靠得很近,覃志钊问方焕,为什么不跟之前那个富二代在一起。   方焕说:“谁?哪位?”   他早抛诸脑后了,可是话刚问出口,他意识到覃志钊好像在吃醋,因为覃志钊说:“我也没有很多钱。”他用一种平静、陈述的语气,像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一样。   方焕没说话,覃志钊就推了推他。   过了一会儿,方焕在覃志钊怀里笑得双肩发颤,因着阿钊的吃醋,加上今天在床上如此餍足,他简直快乐到了极点,他戳了戳覃志钊,“你傻啊,世上有两种男人。”   覃志钊低头看向方焕,心跳不自觉加快。   “一种呢,是阿钊,另一种呢,是除了阿钊以外的男人。”方焕往上爬了点,躺在覃志钊身边,趴在枕头,露出白皙光洁的后背,“无所谓咯,得不到阿钊,就看钱,反正他们都没我有钱。”   --------------------   山来了!嘿嘿,竟然没有催更耶,那是不是可以拖更(不是 第61章 都怪你   卧室一片凌乱,衬衣扔在地板上,领带缠在床头。   覃志钊忍不住笑了,搂紧方焕,想起有人跟他说秦子煜来方家闹了一场,问:“你怎么使唤得动秦子煜?”印象里他们一直不睦,秦子煜有话不说,方焕是有情绪全摆脸上。   方焕不说话,很是神秘的样子。   “嗯?”覃志钊忍不住捏了捏方焕的脸颊,“听说你还挺凶。”   当时留在方宅的管家说,方焕将家里的人全换了一遍,短时间依旧无法找出方亦峥的眼线,只好出此下策。客厅砸坏了一个杯子,方焕脸上当时有轻微的伤痕,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已经消了。   方焕皱眉:“没有啦,我跟子煜提前说好了,若他不来闹,方亦峥怎么能放松警惕。”   “所以你跟他到底说了什么。”覃志钊的手伸过来了,要挠方焕的痒痒,方焕在被窝笑闹着躲开,好半晌才平复气息,窝在覃志钊怀里:“我跟他说,要他务必配合我。”   “但他有一个条件。”方焕接着说。   “什么。”   方焕的呼吸很轻,像在回忆一件往事:“他要我珍惜你,若我不珍惜你,他一定会把你抢走。”说到这里,方焕忽然抬头,有点难过:“阿钊,他好像真的很喜欢你。”   若只是觊觎,那有什么了不起,真心才最可怕。   覃志钊沉默了良久,轻拍方焕的后背,好像在安慰他,“但这种事不能勉强对吧。”   方焕点了点头,还是好庆幸自己拥有阿钊。   至于青春期的往事,还有一封情书让人费解,方焕也一并问了,“你收到过情书吗。”   黑暗中,覃志钊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收到过。”   “谁写的,我说落款。”方焕的心跳莫名加快,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为最初那封情书感到遗憾,总觉得就算告白,也要自己亲自去,不能冒名顶替。   “子煜写的。”覃志钊说。   方焕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他们还为此大吵一架,他怪子煜是小人,子煜却头也不回地骑车走掉了。为这件事,方焕曾经无比郁闷。既然信是秦子煜写的,让为什么要说落款人是方焕。   害他心慌意乱,见到阿钊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揣着满兜的爱意与慌乱,都不知道该找谁算账,狼狈又心酸。   也许秦子煜很早就察觉到他喜欢阿钊,少年人总归是有一些嫉妒,但说子煜是小人,好像冤枉了他。方焕想起秦子煜的身世——自幼失去父母,唯一的大哥也因病去世,只能跟随长嫂邝姐来港。   一方面他要会念书,还得少给邝姐添麻烦,希望邝姐幸福的同时,又害怕她结婚后抛弃自己。方焕莫名开始怜爱秦子煜,可是转念一想,又气鼓鼓的,觉得子煜真是欺负人。有话为什么不能直说。   他们总斗嘴,方焕真的有把他当朋友,虽然子煜总是说话不讨喜,还偷偷喜欢他的阿钊。哼。   方焕环住覃志钊的腰,耳朵贴在他心口,听见他的心脏正在有力跳动,顿时安心一大截:“那你呢,你还没有跟我说过当时是如何脱身,又是如何让方亦峥相信你出车祸了。”   “方亦峥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死——”   方焕诧异地抬头。   覃志钊接着说:“是叔叔帮忙甩掉跟踪者,中途我换了台车,出事的是方亦峥的人。”若不是方亦峥当时要下死手,就是起火,也不至于把自己人烧得面目全非。   那些车祸画面,冰冷的新闻报道,方焕想起来都觉得后背发凉,他静静地听着,知道了阿钊后来一路被方亦峥追杀,枪也是那时候夺来的,进慈善晚宴时,覃志钊将子弹全取出来。   这也是方亦峥见到覃志钊本人并不意外的原因。   既然方焕要挡他财路,那他也顾不了那么多,杀两个是杀,还不如借刀杀人,他最擅长这一点的。他猜到覃志钊一定会回来算账,但他低估了覃志钊跟方焕的感情。   “但你当初答应我,只是把方亦峥的犯罪证据交给覃伯伯,没说这么危险。”   覃志钊亲了亲方焕的额头,发现他额前湿濡,身上却是冷的,方焕还在恢复期,覃志钊本来打算以后再跟方焕解释这件事。   “阿钊。”方焕的声音透着焦急,还轻轻耸了耸他。   覃志钊说:“是计划有变,我就跟叔叔单独商量了一下。”   “噢。”方焕对这个答复并不满意,有点像刚生病那段时间一样犯轴,他在想如果真的彻底失去了阿钊他要怎么办——如果失去姆妈和阿钊,他肯定活不下去。   “早知道不跟你说这些。”覃志钊掖了掖被角,他轻轻地拍着方焕的后背,还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现在不是很好吗,并没有出任何意外。”   方焕无声地点头,抱住覃志钊的手收紧了一些,像虾仁一样蜷缩在覃志钊怀里。   电动窗帘缓缓合上,遮住了维多利亚港湾的夜景,留下满室静谧。夜里方焕睡得很沉,几乎没有做梦,睡姿也从虾仁状,变成四仰八叉,大概是阿钊陪着他的缘故。   隔天早上,方焕醒得比较早,在洗手间鬼哭狼嚎,把覃志钊吵醒了:“我身上都紫了!”说着,方焕风风火火地冲进卧室,扯着被子,让覃志钊起床:“你自己看看——”他不满地皱眉。   覃志钊觉得好吵,拽回被子,继续闷头睡。   方焕爬上床,跨坐在覃志钊身上,扒拉覃志钊的手臂,覃志钊终于在无数次battle中,挪开手臂,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方焕——他穿着一件白色背心,像是为穿衬衣打底,从脖颈到肩颈处,落下来暧昧的吻痕,有的深红,有的微红,方焕还指着手臂:“还有这里,都被你掐紫了。”   覃志钊双手交叉,像一个‘停止’的手势,“ok,下次我轻点。”说完,他继续闷头睡。   方焕抽出枕头砸他,本来很生气的,毕竟下周他就要开始工作,总不能这样形象有损地去见下属,就是见了大哥方沛延那也不好交差。但覃志钊岿然不动,不再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满脑子只记着照顾他,能够像现在一样放松下来,方焕就觉得好开心。   阿钊不起床,方焕洗漱完就趴在他旁边,翻阅着跟工作相关的一些东西。室内温度适宜,方焕换过衣服,但西裤穿身上碍事,索性把裤子脱了。   覃志钊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   方焕趴在床上,离他很近,早晨光线不好,方焕鼻梁上架了一副细框眼镜,正在翻阅文件,指尖发出轻微翻页声响,偶尔也做几处笔记。有什么东西在晃,覃志钊定眼一看,是方焕的小腿,他把袜子扯到小腿那里,时不时晃动着瘦削的脚踝。   他上身穿着整齐,下面只穿了条内裤,臀部曲线一览无余,紧致挺翘,腿很又白又直。   覃志钊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直到方焕发现他已经醒了,笑着拍他:“醒了也不说一声。”说着,方焕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文件,随手放在一旁的桌上,朝餐厅走去,声音在走廊回荡:“早上想吃什么?阿钊——”   覃志钊觉得自己在做梦。   有一种‘我一不小心睡了上司,上司早起给我做早餐’的错觉。   果然,美梦没有持续多久,方焕尖叫了一下,覃志钊顾不上穿戴整齐,套了件裤子就出去,发现方焕想做煎荷包蛋,但被油嘣了一下,一脸懊恼地看着燃气灶,空气里还有糊味。   覃志钊将煎坏的鸡蛋倒出来,“我来吧。”   “噢。”方焕悻悻地应声,自动站到一旁。   别的不说,做饭这件事,还是得依赖阿钊,方焕像考拉熊一样挂在覃志钊身上,看着他娴熟地扣开鸡蛋,掌心捏住两个蛋壳,再动作利索地扔掉,重新握住平底锅把手,还顺手将燃气调小。   等一面煎得微黄,他迅速晃锅,两枚鸡蛋瞬间翻了个面。   平底锅周围依然有油嘣出来,但阿钊好像不怕烫,趁着撒盐的功夫,又煎了两片培根。   空气里氤氲着食物香气,面包机‘叮’得一声,将吐司弹出来,方焕找来盘子,往吐司上挤番茄酱。   没过多久,早餐就做好了,方焕注意到,覃志钊顺手把锅都刷了,真是把心细刻在骨子里。   “喝咖啡吗?”方焕问。   覃志钊点头,说他要去洗漱一下。   方焕这才记起,自己刚才大惊小怪一场,阿钊都没来得刷牙。   覃志钊有看晨间新闻的习惯,方焕把电视打开,听见叽叽咋咋的声音,覃志钊就坐在他对面,穿着白T恤,很居家的款式,灰色五分短裤,他握住咖啡杯的时候,能看见手臂处的肌肉线条。   这好像是方焕梦寐已久的生活。   “我下周准备上班了。”方焕说。   覃志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好。”又问:“要我送吗。”   方焕笑着看向他:“不用了。”   只要生活恢复正常,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覃志钊怎么样都行,也许方焕也需要一些空间。   周一下班后,方焕好像还在开会,精神状态看起来不错,覃志钊就没有打扰他,约了朋友去拳馆。   这间拳馆的老板是泰国人,覃志钊平时跟他挺熟,大概是好久没见到他来,说他真是稀客,难得一见。   拳馆里还有其他客人,只不过人不多。   放好随身物品,覃志钊跟朋友对练了一会儿,朋友戴着防护面罩,“阿钊,你没吃饭啊?”说着,他调整了一下姿势,鼓励道:“再来!”   那天覃志钊打拳状态怎么都不对,不是出拳时有收力,就是打偏了。   照灯将拳击台照得发亮,猩红的拳套挂在围栏上,覃志钊站在一旁喝水,他上身赤裸,肌肉线条性感,他的手机震了震,是方焕:“阿钊,你吃饭了吗,我的手不能拿筷子了,真的很痛,都怪你。”   原来不是技术退步,覃志钊安慰自己。 第62章 挺好看   周末,覃志钊陪方焕回了趟家——他父母现在住的地方。   房子没有原先大,却胜在僻静,院子里种了些瓜果蔬菜,还有一些月季。董事长现在身体好些了,袁半青经常推他出来晒太阳,有时候方帧霖见秘书,她哪里也不去,陪在一旁织围巾,等客人走了,院子里只剩下幽静。他们俩好像很少说话,但总能待很长时间。   方焕在一旁看着,眼角温热——父亲是坐着的,姆妈偶尔在院子里走动,有时候会掸一掸棉被,但父亲眼里全是她,笑得很含蓄,也很沉静。关于他们年轻时的执拗与对错,方焕并没有去问,毕竟谁都有无法跨越的坎,就像他和阿钊一样。他只问了父亲,当初为什么会钟情于姆妈。   父亲说他遇见母亲很晚,他在生意场混迹多年,心思复杂,遇事习惯分析利弊,不得不审时度势,她是唯一能让他精神放松下来,毫无戒备、毫无保留去在意的人。他给她买过许多珠宝,但她很少戴,好像也不是很喜欢这些物件,反倒喜欢那些面料柔软、质朴的衣服。   可能越是这样,他越想着讨她的欢心,哪知她躲得越发厉害。   好在大半辈子已过,晚年的时候,他们终于能相互和解,陪伴在彼此身边。   除夕那天,姆妈包了饺子,让方焕带覃志钊一同回家吃饭。   说来惭愧,方焕还没有跟父母交代过自己的感情,但那天一上桌,方焕就隐隐有感觉,父母一定是知道了——要不然他们不会在圆桌上吃家常菜,还开了女儿红,像款待儿婿一样款待覃志钊。   就连父亲那样稳重的人,看覃志钊的眼神都带了殷切的重量。   覃志钊喝酒容易上脸,太阳穴处泛红,他向来不善言辞,敛住神色的样子很矜持,也很庄重。他甚至不敢在董事长和姆妈面前多看方焕一眼,只觉得是自己这辈子深受上帝眷顾,能拥有方焕。   姆妈就随和多了,不像父亲那样有架子,其实不用他们解释,她一路看着方焕长大,知道方焕究竟有多舍不得阿钊,恨不得去哪里都把他带上。   电视里传来节目喧闹的声音,窗外隐约有烟花声,‘咻’、‘嘭!嘭!嘭!’,有新年的味道,食物的香气萦绕在呼吸间,方焕喝了一口汤,差点儿呛得眼泪要出来了,覃志钊在一旁帮他拍背,他才好受了一些。姆妈在一旁看着,抿嘴笑了笑,还给董事长夹菜。   “给阿钊夹,他们年轻人胃口好。”说着,董事长跟覃志钊碰了碰杯,覃志钊用双手握住酒杯,压低杯沿,听见董事长说:“阿钊,照顾好阿焕,拜托了。”   “欸。”覃志钊应声。   方焕托腮看着父母和阿钊,越看心里越满意——阿钊的确很符合儿婿样子,稳重、靠谱、有魄力,遇事不慌张又主见,吃得了苦,受得了罪,即使是这样,仍然对生活充满感激。   他觉得自己眼光好好啊,嗯,得感谢自己!嘿嘿。   是他12岁时,从人群中发现阿钊跟其他人不同,费尽心思将他留在身边。指望那个查理,呕。   不过话说回来,还是阿钊自己争气,方焕的腰杆子也因此挺拔,觉得脸上很有光。   餐桌上气氛温馨,这是方帧霖最珍视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客厅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训斥声,好像是管家:“不许进去!”   接着,轻微的‘汪汪’声响在空气里,方焕站起来:“是小狗!”   “让它进来,快点——”   很快,管家打开门,方焕翘首以盼,原以为是只萨摩耶,怎料是一个很小的白点,像一团会动的毛绒玩具,白色的卷毛儿,走路一晃一晃,像是站不稳,还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看着面前陌生的一切。   方焕走过来,小狗立马吓得缩在茶几底下,‘嗷嗷’不止,叫得很伤心。   “是什么品种呀,姆妈。”方焕蹲在茶几面前,伸了伸手,唤它出来。   姆妈用手语表示: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前两天买菜的时候捡的。   方焕嘴角扬起笑容:“养着吧。”说着,他往茶几底下探了探,伸手挠到小狗的脑袋,用指抓挠它的下巴,小狗起先很排斥,挠了一会儿便觉得很舒服,一步一步地踏出来,歪头看着方焕。   “取名字了吗?”方焕搂起它,好小一只啊,像白袜子,它的肚皮是粉红色。   姆妈笑着摇了摇头。   方焕躺在地毯上,让小狗站在自己心口:“叫点点吧,你只有一点点噢!”他揉了揉小狗的脑袋。   动物也有灵性,没过多久,方焕走到哪儿,脚边总围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   覃志钊看着他欣喜的模样,也情不自禁低头笑了。   “我有小狗了,噢耶。”方焕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他正在陪姆妈收拾东西。   方焕从小到大,拥有诸多名贵宠物,唯有这一只最平凡,但也好像倾注了更纯粹的爱——不因为它是什么品种,只因它是只小狗,很投缘地围在方焕脚边打转儿,无论如何都要将它养大。   这样温馨的场面,覃志钊曾经做梦都没想过。   农历新年一过,各个公司都放了假,方焕闲着无聊,说想染个头发。   都说新年新气象,覃志钊点头,问他什么时候去,陪他一起。   “我自己去,”方焕很固执地说:“你在,肯定又要指手画脚。”还说什么黑头发最好看啦,染头发不健康啦,总之就是有代沟。   覃志钊无奈地抬眉,随他的意。   假期让覃志钊的生活充满烟火气,家里多了居住痕迹,冰箱里装满食材,就连阳台上都挂着衣服,方焕的内裤也挂在其中,旁边的被套是他前几天强烈要求洗的,说有樟脑丸味。   那天方焕回来很晚,覃志钊想着他也许有朋友要见,就没有打电话催他。   结果,他在卧室看电视,看得睡着了,是听见浴室传来轻微的水流声,他才知道方焕回来了。   顶灯没开,床头柜上的台灯亮度调得很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覃志钊感觉身旁沉了沉,再一睁眼,瞌睡全无,脸色也很沉。   “怎么了。”方焕刚洗完澡,肩上搭了条毛巾,“好看吗。”   覃志钊捂住眉眼,呼吸悠长,不想说话。   “哎呀!”方焕扒拉他:“你看看嘛!”说着,他凑近了些,非要逼覃志钊看,覃志钊就是不睁开眼,呼吸听起来很急促。生气了。方焕见况‘哈哈哈’笑个不停,“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两个人呼吸相对,覃志钊皱眉的样子,让方焕觉得特别好玩。   过了一会儿,覃志钊终于睁开眼,很烦躁,像是下定决心:“明天把你头发染回来。”   “我不!我头发好看着呢,今天好几个人问我要手机号——”   正说着,方焕‘嗷’了一声,整个人没入被子中,很快,被子剧烈地抖动,里面传来方焕的笑闹声,是覃志钊在挠他的痒痒,他又气又笑,听见覃志钊问他‘谁找你要手机号,谁敢?’。   方焕控制不住地吻住覃志钊,加深这个吻,呼吸发烫:“骗你的。”   覃志钊松开方焕,将他搂在怀里,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头发没吹干。”说着,他瞪着方焕,像个老父亲一样操心。   “等下就干了,屋子里有暖气。”方焕打了个哈欠,“反正现在又不困。”   两个人相隔很近,覃志钊看着方焕,是真的有点不习惯,觉得他跟点点长得挺像的,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都长一脑袋白毛,虽然也不是白毛,但乍一看也没什么区别。他就闭上眼,觉得有点遗憾。   他承认自己是有一些古板,格外喜欢方焕黑头发的时候,不做发型的时候,头发看起来很蓬松,显得整个人都很乖。   也有一种可能,覃志钊的审美一直停留在对周正的定义里。   方焕才不像覃志钊那样想,他很喜欢自己的新发型,沉浸在美貌中无法自拔。   那天晚上,覃志钊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把方焕剃成光头了,方焕对着他鬼哭狼嚎。   虽说假期不用上班,覃志钊的闹钟却没及时关闭,他们一大早是被床头柜上的闹钟震醒的,方焕睡得正沉,用脚踢了踢他,示意覃志钊去关闹钟。   空气中终于恢复安静,覃志钊也醒了,他再抬头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看起来是个晴天,窗帘没拉严实,阳光清浅地照进来,落在地板上,两个人的拖鞋靠在一起。被窝里很暖和,真不想起来。   覃志钊转过头,呼吸一下子就凝滞了——   方焕趴在枕头上,光着膀子,肩膀露在外面,睡得正沉。阳光照进来,他的睫毛留下清浅的影子,像一把小扇子,最让覃志钊移不开视线的东西来了,是方焕的头发,银灰色,中间几缕偏浅棕,鬓角修剪得很好看,看得出来留了些长度,没剃浅,凌乱又蓬松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他。   他翻了个身,仰躺着,额前的碎发垂下来,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还有喉结曲线。   怎么跟昨天晚上看见的不一样?昨天看起来还像一脑袋狗毛呢,覃志钊心想。   方焕的手在被窝里探了探,大概是在找覃志钊,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摸到覃志钊温热的手臂,下意识往他怀里钻,银灰色的头发近在眼前,覃志钊低头蹭了蹭,亲吻方焕的脖颈,方焕勾住他的脖子,往他身上蹭,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得不对劲,因为覃志钊在脱他的裤子。   “干嘛——”方焕不悦地皱眉,觉得覃志钊动静太大,吵到他睡觉。   覃志钊贴着他,吻他的后背,方焕轻微地颤抖着,慢慢有了反应,嘴上说着不让碰,身体却是如此的诚实,蹭着覃志钊,像是在欲拒还迎一样。覃志钊进来得很慢,没有弄疼他,但也炽热。   这种感觉很奇妙,纵容心爱的人,任他对自己索取与渴求,就像阿钊以前纵容他一样,方焕低低地叫着。   太阳升起来,卧室充斥着亮光,却因那层薄纱窗帘,与外面朦胧地隔离着,覃志钊终于明白什么叫‘白日宣淫’。   方焕是侧卧着的,被动承受着,不知道覃志钊一大早为什么欲望如此强烈。   直到覃志钊亲吻他的鬓角,吻他的头发。   在清晨暧昧至极的时刻,覃志钊在方焕肩头呼吸滚烫,心想还好没把方焕头发剪了。   还、挺好看。虽然他不想承认。 第63章 你要吗   周末方焕跟覃志钊去铜锣湾附近吃饭,从广场出来的时候,碰见有人在求婚。巨型屏幕上滚动着两个人点滴相处的视频,男孩穿着白衬衣,庄重又带点腼腆,问女孩能不能嫁给他。   人群中出现欢呼声,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些人,将头纱戴在女孩头上,塞给她一捧玫瑰,‘嘭’得一声,细碎的彩带洒得漫天都是,女孩羞赧地笑了,很轻地点了点头。   朋友们尖叫着,男孩也如约而至,真人比视频还要帅气,西装革履的,他手里拿着一枚丝绒盒子,单膝跪地,女孩默契地伸出手,眼里晃动着泪光,说了句‘Yes,I do’。   现场气氛很是热烈,连陌生人也为他们祝福。   男孩亲吻女孩的手背,两个人在瞩目的广场上亲吻相拥。   方焕站着看了一会儿,覃志钊回过头,问:“你想要吗。”   夜幕降临,但也没有完全暗下来,方焕的脸‘刷’得一下就红了,“我才不要。”说着,他拨开人群,兀自往前走。覃志钊跟在后面,奈何广场人太多了,他走得有点慢。   车停在对面商场的地下车库,路过天桥的时候,方焕停着了一会儿,趴在栏杆上,回望那个巨型屏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瞧见覃志钊终于过来,他懒散地站直身体,说:“那么多人,多尴尬啊。”   覃志钊本来想说‘要不要去看看戒指’,但方焕一副不想继续谈论此事的样子,他就没问出口,甚至有点后悔刚才被小商贩拦住,现在东西拿在手里有点碍手。   “走吧。”方焕说。   覃志钊点头,但没有跟方焕并肩走。   “快点啦,”方焕回头看着他,不知道阿钊今天为什么这么慢,可是接下来,他就觉得不对劲:“你手里拿的什么——”   “没什么。”覃志钊当机立断,手臂还往背后藏。   方焕开始往回走,眼角闪烁着欣喜的光芒,“给我看看!”   覃志钊说:“真的没什么。”但架不住方焕好奇心重,两个人站在天桥上拉扯,一个非要看个究竟,另一却不让看,到最后,覃志钊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说:“那你把眼睛闭上。”   方焕瓮声瓮气地闭上眼,“不会求婚吧,嘁——我才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求婚。”他会很害羞,更何况他和阿钊是同性恋人,可是阿钊让他闭眼,他心里又莫名地期待着。   过了一会儿,覃志钊终于说:“好了。”   方焕想睁开眼,但睁眼好像很困难,他的睫毛扫在一个朦朦胧胧的东西上面,看起来圆鼓鼓的,有轻微的塑料味,很快,覃志钊的手按过来,把方焕的脸挤进去了——是气球!   “给我!”方焕的声音充满愉悦,很快,覃志钊松开手,方焕终于看清那只气球,是一个大红色的狐狸,雪白的肚皮,一脸傲娇地笑着。   覃志钊显然松了一口气,因为方焕拎住气球,一走一跳的,应该是很喜欢没错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天广场上求婚的影响,方焕跟父亲说他要结婚。   方帧霖当时在花园里喝茶,差点呛住,满脸匪夷所思:“结婚?结什么婚?跟谁结?”   “跟阿钊啊,daddy!”方焕趴在方帧霖肩头,像一只撒娇的小狗,“你快点同意好叭。”   方帧霖一向对方焕宠爱,耳根子又软,但这一次他倒是没有答应,只问:“阿钊,你跟他结吗。”   覃志钊就站在董事长旁边,方焕冲他眨眼睛,暗示他快点说‘yes!’,好让满脑子稀奇古怪的计划统统实现。但董事长目光平静,覃志钊就沉默了。   接下来,不管方焕怎么在父亲面前游说,方帧霖也坚决不点头,还说院子里风很大,他要回客厅了。这是方焕长大以来,头一次吃闭门羹,他郁闷地像院子里的西葫芦。   “阿钊——”董事长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覃志钊应了一声,很快就进去了,还让方焕也一同进来。   董事长说:“让他在外面吹风,醒醒脑。”   点点在客厅里暴走,疯狂地摇着尾巴,还扒了扒覃志钊的脚边,覃志钊揉着它的脑袋,将玻璃门拉开,点点很快就溜到花园去找方焕。   这栋房子一楼是餐厅,开放式厨房,袁嫂正在洗青菜,董事长将茶杯放在台面上,话像是说给袁嫂听的:“你说奇怪不奇怪,阿焕说他要结婚。”   袁嫂关掉水龙头,平静地笑了笑。   “结婚?跟谁结?”董事长看向覃志钊:“阿钊,你别理他,过几天就好了。”   方焕站在花园里,从玻璃窗中看见父母和阿钊的背影,眼睛简直要翻到天上去了,真不知道谁是他们俩的儿子——关键是阿钊跟他们站一起,也挺顺眼的,方焕就一边吐槽,一边忍不住笑了。   饭餐端上桌的时候,董事长轻声嘀咕:“简直神经了,要结婚,能答应你们在一起就不错了。”他还幽幽地‘哼’了一声,还对覃志钊说:“让他进来。”   人未到,狗吠声先至,点点‘汪汪’的声音响在空气里。   “狗进来,人出去。”董事长拿起筷子,想了想觉得好像说反了,“人进来,狗出去。”   方焕本来在逗狗的,一听这话:“Daddy你欺负人!”   餐桌上方传来轻微的笑声。   气氛微妙又有点紧张,方焕一边扒着饭,一边打量着父亲,看起来不像真正动怒,更像是面子上有点过意不去,他又找机会说话,谁知,父亲一拍桌子,瞪着方焕:“好好吃饭!”   “汪汪汪——”点点蹲坐在一旁,仰头望着他们。   “没说你。”董事长指着角落处,“你也去吃饭。”   点点歪着脑袋,‘嘤嘤’了一两声,哪里也没去,就趴在方焕脚边。   为了说服父母,方焕和覃志钊当天留宿了。   父母的房间在二楼,客房在三楼,其实二楼也有次卧,但方焕说‘挨得太近不好吧’,至于为什么不好,覃志钊没有多想,只将新的枕套和被单拿到楼上了。   晚上洗漱完,两个人躺在床上,早春的季节其实还有点凉,方焕怕冷,往覃志钊身上蹭,他身上好热乎啊,像一个火炉一样,还有淡淡的洗发水清香。但抱着抱着,他就不老实,开始亲覃志钊,覃志钊挺难为情:“好好睡觉。”董事长还在楼下,姆妈虽然耳力不好,如果没摘助听器,肯定也听得到。   方焕捧住覃志钊的脸,边吻边说:“哎呀,没事——”   说着,他要脱掉自己的裤子,覃志钊按住他的手:“改天。”   “烦死啦烦死啦烦死啦!”方焕在被窝里对着覃志钊又拍又打,懊恼又郁闷,阿钊给摸不给亲,亲了不做,真的烦死了了了。   他本来想让父母多习惯一下他们的存在,也许哪天心软就答应了他们结婚呢。   即使不被法律认可,但在神父面前起誓,好像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但是阿钊格外注意分寸,方焕像口渴到极致,好不容易找到水井,却苦于没有饮水工具,只能干瞪眼。好,睡觉就睡觉,谁怕谁。   那天晚上,方焕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见自己穿着西装,在沙漠中等阿钊,漫天的黄沙吹拂,驼铃在风中响起,空气很干燥。他把这个梦告诉覃志钊,覃志钊问然后呢,方焕挠了挠头:“然后……我想不起来了。”但是梦里很快乐啊,醒来竟然没有记忆。   方焕一向磨蹭,还要洗洗弄弄,覃志钊就先下去了。   早餐很丰富,覃志钊在一旁帮忙盛粥,微波炉‘叮’得一声响了,油条已经加热好,食物陆续上桌,方焕这才姗姗来迟。父亲坐在餐桌前看报,时不时跟覃志钊低语,好像在说新闻,覃志钊点头,会帮董事长夹小菜,这么看上去,即使在父母跟前,他们真的很像一家人。   那天从董事长那里离开后,覃志钊少见地在周末给徐从龙打了电话,问他有没有空,现在过来一趟。从龙问老板也在吗,覃志钊看着手表:“他下午约了朋友打球。”   “也就这个时间段有空档。”覃志钊继续说,交代了不少细节。   要知道工作日方焕是工作狂,最近一段时间,覃志钊跟他有不少工作上的往来,等方焕在工作上见到覃志钊,肯定会抓他的时间,到时候被发现就不好办了。   徐从龙听着,问:“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覃志钊抬头看天,这两天月亮明晰,应该都是晴天,不至于下雨,“他不喜欢被围观,但应该也需要有几个亲友在。”   徐从龙在电话那端笑,“戒指选好了吗?”   “还没。”覃志钊说。   其实钊哥和老板暧昧也不是一两天了,他虽然愚笨,也不至于呆傻到瞧不出来,老板那么依赖钊哥,早就超乎常人之间的关系。徐从龙拍拍心口:“包在我身上。”   趁着方焕当天打球的空档,覃志钊去了一趟方焕家里。   方焕向来爱穿搭,别说是戒指,就是奇形怪状的项链都有一大堆,要了解他的手指尺寸,拿一个时尚类型的戒指就行了。很快,覃志钊从一堆戒指中找到三枚尺寸一样的,上面有轻微的磨损痕迹,看起来经常在戴,一枚是骷髅,一枚是个骨头,还有一枚是个火苗。   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这些吗。覃志钊皱眉,不能理解。   他去了商场,看了很多家都没挑到满意的,到最后方焕打完球,问他在哪儿,要一起吃饭。   覃志钊说:“我吃过了,你先吃。”   柜台女士两只手戴满戒指,还把手指模型推过来,一共是十五只指头,就等着覃志钊挑选。她已经服务了这位先生整整三个小时,竟然没有一款是他满意的。   “你吃过了,”方焕重复了一遍,“覃志钊,你上哪儿吃的饭?”   窗外的天暗下来,忽得闪过一丝亮光,像是闪电,覃志钊太阳穴跳了跳,别是要下雨了。   “覃志钊!”   “欸、欸。”覃志钊回过神来,柜台女士朝他偏了偏头,肉眼可见地疲乏,像是在催促他快速做决定。   方焕说:“你欸什么欸?我问你在哪儿吃的。”   有一对情侣走过来了,也在试戒指,好像看中了其中一只,覃志钊立刻说:“就这个了。”说着,他打开钱夹:“刷卡——”   方焕一听这话就来火大:“覃志钊你在哪儿吃饭还要刷卡!”   --------------------   嘿嘿 第64章 Yes, I do   覃志钊在电话那端低声笑:“骗你的。”   “噢。”方焕闷闷地应声,“那你快回来,在家吃吧。”   覃志钊看了下手表,已经7点多了,等他到家估计八点了,“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网球中心。”方焕今天去打了网球,他穿了件无袖T恤,但出来时有点凉,他又懒得换衣服,套了件冲锋衣就出来了。   覃志钊的车到得比较快,黑色路虎稳稳地停在路旁。   一上车,方焕闻见很淡的香气,像商场里常用的香薰,“你去哪儿了?”   覃志钊脱了西服外套,穿着灰色羊绒毛衣,里面衬了件白色衬衣,领口没有扣严实,显得人很放松,“去看了下叔叔他们,路过商场时,陪珍珍逛了一下。”   方焕凑近了些,在覃志钊脸上吻了一下,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这个时间点路况向来拥挤,覃志钊问方焕想吃什么。   “西餐,”方焕脱掉冲锋衣,露出白皙的手臂,还握紧拳头,“最近想长一点肌肉。”   覃志钊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淡淡地收回视线,嘴角有笑意。   按照习惯,方焕其实很讲究用餐时的穿着,像今天这样穿冲锋衣来西餐厅还是头一次。门童过来帮他拿球拍,带着他们往里走。   覃志钊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周围也都是约会的情侣。   吃饭的时候,方焕感觉覃志钊像是有心事,偶尔会查看工作手机,问他是不是工作上有急事处理,覃志钊只是摇头,还将切好的牛排换到方焕面前。   耳旁传来钢琴声,方焕下意识查看四周,心想阿钊该不会要在这里求婚,救大命啊,不要。接着,方焕一边咬着牛排,一边注意覃志钊的口袋,生怕他从西服外套掏出什么东西让他难为情。   但覃志钊很平静地吃着牛排,用公事的语气问:“明天事多吗。”   “嗯?”方焕心跳加速,咬住叉子,回过神来,“噢噢,还行吧,应该不加班。”   接下来覃志钊什么都没问了。   原来真的只是简单吃饭而已,方焕为自己的多心感到羞耻——父亲都说了不允许搞什么结婚,阿钊向来尊重长辈的意见,想来也不会做什么突如其来的事情。   想到这里,方焕有些难过。   覃志钊结完账回来,瞧见方焕趴在桌子上,无聊到用汤匙拨弄罗宋汤,他刚打完球,鬓角上有汗,叫室内的温度一吹,显得短发一缕一缕的,还是银灰色,可能是发色有些褪色,发根间偏黑。即使是这样,他露出两只白皙的胳膊,歪头发呆的样子,还是让覃志钊的心跳有点快。   听见脚步声,方焕问:“要走了吗。”   他用一张失落的脸庞看向覃志钊,覃志钊下意识摸了一下口袋,东西还在,真想现在送给他,但他忍住了,‘嗯’了一声,欠身帮方焕拿起外套,“走吧。”   周一有雨,覃志钊在日历上画叉,周二方焕加班,继续画叉,周三、周三方焕回家陪父母吃饭,总不能推迟到周五吧。覃志钊蹙眉,在周四画了巨大的圈。   就这样,某天方焕想往常一样下班,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开车的是徐从龙,问他去哪儿,方焕说回家,他想回去泡个澡,觉得这一周都有点累。   徐从龙‘欸’了一声,将车子开出停车场。   其实徐从龙有点像覃志钊的行事风格,只是覃志钊更内敛,从龙更开朗些,长时间的相处,让方焕很信任从龙,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挑剔万分,不知不觉他就在车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灰蒙蒙的,是到了吗,方焕睁开眼。   “到了。”徐从龙解开安全带,朝后座看。   方焕坐直了些,刚推门下车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脚底下全是砂石,他住的小区从入口处到停车场没有一处是砂石路,再抬头望天,一轮明月悬挂在半空,天空仍是灰蓝色。   环顾四周,周围一片空旷,像是大片绵延起伏的草地。   方焕要骂人了:“徐从龙!”   “欸,”徐从龙应声,探出车窗,笑着答:“四周很安全,您放心。”   方焕懒得骂他,要拉开车门,岂料‘簌簌’两声,车门被锁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徐从龙抢先答:“您在这里等一下,马上——马上!”   说着,他一踩油门,瞬间绝尘而去。   方焕的声音淹没在轮胎摩挲声中,最后一句话响在半空:“徐从龙!你给我听好了!回去我就把你开了!”他现在瞌睡全无,被贴身秘书扔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又气又想发疯。   最关键的是他刚刚把手机忘在了车上,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像高尔夫球场,但球场又没有这样宽敞的公路,方焕气得对空气拳打脚踢,过了一会儿,忽觉身后传来一阵亮光,暴躁的发动机轰鸣声接踵而至,对方开了远光灯,他下意识挡了挡。车速慢慢降下来,最终停在他面前,天色好暗,他都看不清车漆颜色了,是辆敞篷跑车。   “上车。”一个熟悉的嗓音响在空气里。   是阿钊,方焕拉开车门,愤愤地坐上副驾驶室,开始了他漫长的吐槽,说从龙怎样怎样,把他扔在半路上不说,还害他一个人走好久,身上咬出好几个大包。   骂着骂着,方焕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只要有覃志钊在,不会允许这么明显的工作错误出现。   他突然反应过来,“喂,你干嘛也在这里。”还有这辆跑车是怎么回事,也不像方焕自己那辆。   覃志钊的侧脸匿在昏暗中,只剩下一个英挺的轮廓。   跑车噪声大,又是敞篷的,方焕甚至怀疑阿钊根本听不清自己在讲什么。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要回家!洗澡!   “阿钊——”方焕努力抬高音量,说:“回家吧,我们。”   覃志钊侧过脸看他,很轻地摇了摇头,接着,不远处传来螺旋桨的声音,飞扑而来的还有风,巨大的探照灯照在头顶,像是紧急求援,方焕整个人都是懵的,是直升机。   直升机在靠近他们,舱门是开着的,看样子有人下来,但这显然也不是跳伞的高度。   飞速袭来,吹得草地簌簌作响,螺旋桨的轰鸣声遮盖住跑车马达噪声,探照灯的光线越来越强,覃志钊将车速降下来,抬高声音:“阿焕,你看看车后座。”   “什么?”方焕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后座,我说。”覃志钊往后看了一眼,又看向正前方。   方焕看懂了,车速没那快,他起身去看,后座是黑黑的一片,像被黑色绸缎遮住了一样,直升机还在他们头顶,探照灯追随而来,覃志钊松开一只手,拽住一根绳子,有什么东西‘哗啦’一下掀开,光来了,将眼前的一切彻底照亮——   是满座的红玫瑰,在飓风中摇曳,风情万种。   方焕回过神来,桨叶轰隆地抖着,耳畔是剧烈的风,还有强到刺眼的光,再看看四周,哪里有一个人,唯有他们像宇宙中心,享受来自直升机独特的光照。   太震撼了,震撼到方焕说不出来话,心有余悸地坐回原处。   直升机垂下一捧玫瑰,覃志钊将车子停到路边,起身接住了玫瑰,伴随着轰鸣声远去,强光也稍微偏斜,悬停在距离他们恰到好处的位置。   其实方焕脑海里想象过无数次求婚的场景。   真到了这一刻,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直到覃志钊把玫瑰递到他手里,“阿焕。”   车子开着远光灯,探照灯也还亮着,方焕看清覃志钊的脸,他今天穿了西服,领子前系了蝴蝶结,是黑色,很是正式的模样,方焕的心脏疯狂跳动着。   “要不要跟我度过余生,让我照顾你,”覃志钊从玫瑰中取出一个丝绒盒子,再打开,里面躺着一对戒指,“你认真考虑一下。”   远处传来一阵嬉闹声:“Whoa——”   是徐从龙,但好像不止他,还有其他人:“阿焕,快答应!”   “不答应,让钊哥把他绑走,打一顿。”一行人哄笑起来。   还有人说:“我靠,真他妈的浪漫。”   空气静默了片刻,覃志钊担心方焕不喜欢这样的形式,因为方焕看起来呆呆的,像是毫无心理准备:“当然,你也可以改天告诉我。”   两个人视线相对,方焕从覃志钊眼里看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人影,他想起认识阿钊的第一天,他目光坚毅、冷静,丝毫不像现在冰山融化一般。他也想起身在异国他乡,思念阿钊的每个时刻。   命运让他们纠缠在一起,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   接着,覃志钊要合上戒指了。   他一把抢过来,吻住覃志钊,唇齿相依间,被击溃到无从抵抗:“Yes, I do!”   朋友们的笑闹声、尖叫声回荡在空气中,连带着直升机也轻轻盘旋。   空气中还有花瓣,像是从直升机上落下来的,方焕久久地沉溺在这个吻中,好像希望能在这一刻死掉,那么生命永远是明亮的、炽热的。   谁的泪落下来,滑落在唇齿间,是很淡的咸味。 第65章 港岛物语(正文完)   天边传来烟花声响,一簌簌蹿向高空,再爆炸开来,刹那间照亮大地。方焕呼吸颤抖,整个人仿佛掉进蜜罐子,直到覃志钊把戒指戴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他才缓缓地意识到——阿钊真的跟他求婚了。   没有巨型屏幕的围观,依旧有朋友们在场,见证属于他们的特殊时刻。   轰然又浪漫,没有哪一个时刻,让方焕这样印象深刻。   他们都戴上了戒指,十指相扣的姿势,让彼此莫名心安。   香港虽没颁布法律允许同性结婚,但这样的仪式,也让感情充满庄重。不再是青春期,放在心底偷偷想念的心事。可以拿来跟朋友分享,也可以得到父母的祝福。真好。   那天晚上方祯霖还特意给方焕打了电话,问他烟花好不好看,是从台北定的。   嘁,原来他爸也在暗中帮忙求婚,不是说不许结婚吗,方焕忍不住笑了,“当然好看啦,世界最好看的烟花,还有——”他停顿了一下:“世界上最好的Daddy!”   电话那端传来轻微的笑声,方帧霖又问:“想好去哪里度蜜月?”   方焕趴在覃志钊肩头,低声问:“去哪里。”   “还没有想好。”覃志钊说。   “那你们自己安排。”方帧霖嘱咐两句,就挂电话了,有阿钊陪着阿焕,去哪里他都放心。   关于蜜月旅行的计划,方焕做了无数攻略,覃志钊说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方焕就选了爱情海,其他几个地方还没想好,边旅行边做决定,好像也很不错。   从香港去雅典需要十几个小时,他们抵达圣托里尼时已经临近深夜,下榻的酒店离岛屿有点距离。二月份的托里尼岛平均温度只有14摄氏度,空气有点潮湿。   国内比希腊快5个小时,方焕看着手表,突然有种偷窃到时间的喜悦感,在床上乐得直打滚儿。箱子敞开着放在地毯上,里面放着方焕的遮阳帽、墨镜,还有那些花里胡哨的衬衣。另一个箱子装着阿钊的东西,只不过阿钊向来习惯简约,随行物品没有他那么丰富。   浴室传来水流声,方焕将覃志钊的睡衣盖在脸上,深深地呼吸着,心想终于可以好好体验二人世界了——   意外比他想象中来得要快,浴室传来沉闷的撞击声,还有手指摩挲玻璃门的‘吱呀’声,方焕顿时翻坐起来,喊了一声:“阿钊。”   没人应答。   “阿钊?”方焕朝浴室走过去。   玻璃门已经起雾,方焕推开门,覃志钊穿了短裤,正在擦背脊,但他膝盖上有伤,手臂也是,分装的沐浴露瓶散落在地,方焕心头跳了跳:“你怎么了?”   “没事。”覃志钊要带他出去。   方焕不肯,“没事刚刚是为什么有声响,你的膝盖怎么了。”   覃志钊说:“地上滑,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说着,覃志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接下来,方焕要投诉酒店,覃志钊按住他的手:“不用了,睡一晚明天就走了。”   这间酒店是临时过渡的地方,明天一早大,他们要赶往全世界的蓝白胜地——最靠近岛屿的独立城堡里。如果不是为了充分睡眠,他们不会在这里过夜。   “快去洗。”覃志钊吻了吻方焕的脸颊。   临行前,姆妈在行李箱放了不少常用药,就是担心他们要用,一时半儿在当地买不到。方焕翻找旅行箱,里面都是些防蚊虫叮咬、止泻、退烧药,倒是没有跌打摔伤这一类的。   “真的没事吗。”方焕回过头问。   覃志钊很快擦干头发,“没事。”   那天晚上,方焕很尽兴,因为阿钊让他骑上来,他羞得面红耳赤,嘴上说着不要,但过了一会儿,就不愿意下来了,环住阿钊的脖颈,低声求他稍微轻一点。   房间里关了灯,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但一定很疯狂吧,他控制不住后仰,还用手臂撑在阿钊肩上,身体随之一晃一晃,叫声颤抖。月光照进来,两个身形纠缠在一起,衬着薄纱,暧昧到极致。   刺激到极致的片刻,他低下头,寻找阿钊的呼吸,深深地吻住他,还咬了咬他的喉结。   阿钊什么都给予的样子,让方焕觉得他简直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   拥有无数的爱与耐心,花不完,也舍不得花完。   他忽然觉得被爱真的好了不起,有人能看见你、感受你、关注你,就算你是宇宙中再渺茫的一份子,在他眼里,你也是楚楚动人的生命。真正的爱,原来是这样。   餍足过后,方焕躺在覃志钊身旁,像小动物一样嗅着属于阿钊的味道,有点像梧桐叶,是换了新的男士香水吗,还是为了蜜月旅行。黑暗中,方焕忍不住笑起来。   不管是什么,他都好喜欢。   也许是昨晚太快乐,第二天早上起来,覃志钊的右手臂不能动了。   方焕吓得瞌睡全无:“你不说没事吗?没事怎么胳膊成这样了?”在他印象里,阿钊一直很能打,干掉杀手都不是问题,怎么洗个澡还能把胳膊摔伤了,方焕心疼又郁闷。   原定计划不得不改变,方焕陪覃志钊去了趟医院,医生说他的手是轻微骨折,需要打石膏。   “What?”方焕再三确认,最后不得不听从于医生的建议,还安慰覃志钊:“没事,打石膏就打石膏,好得快一点。”   就这样,三个小时后,两个人终于从医院出来,覃志钊右手臂包裹严实,脖子上吊着白纱布,正好把手臂支撑住。方焕越看越想笑——这双能打泰拳的手,竟然也会骨折。   覃志钊见他笑就无语,说想抽烟。   “不许抽烟,我有哮喘——”方焕走在覃志钊前面,还时不时回看他,覃志钊知道他关心自己,要不然在医院也不会忙前忙后,还问了许多注意事项,但方焕现在看着有点幸灾乐祸呢。他闷闷地想。   考虑到阿钊行动不便,原定游泳的计划改为坐游轮,这里风景很好,想来体验也不错。   临时购票当然比不了预定的商务舱,普通游轮上人挺多,方焕想着来都来了,凑合也能行吧,毕竟让阿钊回去休息,阿钊肯定不会同意。   这样的游轮别说入不入得了方焕的眼,他爹有一艘私人豪华定制游艇,从小他就体验得够够的,现在只觉得有阿钊陪着,去哪里、乘坐什么交通工具都无所谓。   哪怕只是跟阿钊坐一起晒太阳,也觉得很幸福。   下午三点的时候,游轮提供下午茶。   为了去医院看手臂,他们俩到现在都没吃午饭,覃志钊点了份牛排,还嘱咐服务生帮忙切好。   “想喝点什么?威士忌?”方焕顿了顿,“噢,你不能喝酒,那喝点西柚汁吧。”说着,他转身朝吧台走过去,走了一段,又有点不放心,还回头看了看。   阿钊坐在靠近栏杆的位置,头顶上是把帆布太阳伞,他穿了件白T恤,除了石膏手臂有点突兀以外,单是他坐在那里,就是一幅岁月静好,方焕收回视线了。   等方焕再回来时,餐品基本上齐,但覃志钊没有吃东西,神色看来有些沉静,还时不时打量自己的手臂,好像有些为难。方焕一看就明白了——牛排没切,“waiter!”   可能是游轮上客人较多,又或者因为覃志钊休闲的穿着看起来不像富豪之辈,总之他受到了怠慢。别的事方焕可以忍,唯独交代好、但没做好的事他不能忍,他的语气近乎可以用严厉来形容,用英文质问对方是不是在歧视?   这话一说,游轮的经理出面道歉,还提出重新切一份过来。   方焕要他们再做一份热的过来,不用他们切,但要他们当面跟覃志钊道歉。   场面有点微妙,不少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连覃志钊也用眼神暗示方焕,方焕坚持说‘不行’,一次忍让,只会换来得寸进尺。   “Sorry sir, it's our problem.”接着,金发男孩朝覃志钊欠了欠身。   方焕这才消了气,周围慢慢恢复安静,之前过来打卡拍照的人也少了,大概是知道他不好惹。   “不好吗。”方焕耸了耸肩,满脸不在乎的表情。   覃志钊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牛排上来了,方焕低头认真地切起来。   覃志钊坐在他对面,说实话,其实他很羡慕方焕,比起方焕,他从小到大都在缝隙里生存,如果没有遇到方焕,也许他现在还在码头扛货,听着收音机里他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   没有人为他出头过,甚至连叔叔也很少。   哪怕是受了委屈,也只是咬碎牙齿往肚里咽,叔叔严厉,也是为了他好,这些覃志钊都理解,希望他能更加坚强,更独立地面对风雨。他也确实没有辜负期待。   只是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孤独,尤其是方焕离开的那几年。   但方焕坚决说‘No’,要求别人没有切好牛排这件小事而道歉时,他心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触动——他有家人了,一个会感受到他的家人,不再是独自抗住一切的孤独者。   方焕把切好的牛排放到覃志钊面前,虽然很饿,覃志钊还是说不用了,方焕用叉子叉住牛肉,递到覃志钊手里,“快吃,不然要饿肚子。”方焕用照顾人的语气说。   海上起了风,吹得帆布太阳伞微微做响,覃志钊用叉子吃着牛排,方焕时不时给他夹蔬菜,还问他要不要喝西柚汁。覃志钊有点不习惯被照顾,但方焕守在他身边,让他莫名安心。   方焕咬着吸管,“晚上要我帮你洗澡吗。”   “不用了——”覃志钊脱口而出。   两个人相视一笑,方焕低声问覃志钊:“是不是昨天晚上手臂就不舒服?”   覃志钊想了想:“有点。”   难怪阿钊让他坐上来,原来是手臂使不上力气,方焕感动的同时又有点心疼。   游轮上传来轻微说话声,孩童嬉闹着,酒杯时不时相撞,这些声响,在辽阔又蔚蓝的海面上显得微不足道,却充满了生活气息。也许要感激错过的豪华游轮。   米克诺斯岛如同童话世界,近岛的房屋全是白色,与之相呼应的是蓝色房顶,在日光下耀眼到让人挪不开视线。日光穿过云层,将靛蓝色的海面照得发亮,游轮继续行驶,发出悠长的鸣笛声,像在跟海浪相互回应,风吹乱头发,方焕靠在覃志钊肩头,吻了吻他的侧脸。   有一天他们也会老去,会有荷尔蒙不再爆发的时刻,但那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像此刻一样,安静地坐在一起,听着海浪,细数沉默,直到完成属于他们的港岛物语。   港岛物语,一定是他们的传奇。   --------------------   欢天喜地,终于写完了,番外正在施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