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秋》作者:不见南楼   文案:   曾用名《小可怜被豪门大佬捡走后》   二十岁那年,因为一纸协议,陆鸣秋成了顾少容的情人。被禁锢的七年里,他如鸟入樊笼,看不见天地,更摸不着自由。   后来,谢辞雪为陆鸣秋打开牢笼,他帮他从苦海回身,教他什么是爱,什么是正确的喜欢。   陆鸣秋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谢辞雪说:“我希望落入泥淖的仙鹤,重新飞回天际。”   ————   陆鸣秋(攻)x谢辞雪(受)   换受文,同性可婚背景   攻前期经常哭,受追攻且宠攻   第一次写东西,文笔不好,不喜请退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鸣秋 ┃ 配角:谢辞雪 ┃ 其它:受追攻,受宠攻,换受   一句话简介:柔弱美人攻&深情总裁受   立意:愿一切不幸都能被治愈 第1章 生日   惊蛰当天,陆鸣秋年满27岁。   这个生日过得冷清,只有一个大学认识的朋友有空陪他吃顿饭。他们当晚吃的火锅,是首都美院西侧门外的一家老店,物美价廉,很受学生们的欢迎。   火锅店江湖气重,内里人声鼎沸,陆鸣秋和朋友坐在靠窗的小隔间里,周遭的环境要比别处安静许多。   朋友是个大美人,鹅蛋型的脸庞,杏仁般的眼睛,橘红色的发丝从肩头垂落,像夕阳下起此彼伏的波浪。   她的唇很厚,涂着艳丽的口红,说话时尤为性感。   “之前问你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陆鸣秋拿筷子的手一顿,显然没想到对方会提这件事。他垂着脑袋,叫人看不清表情,但语气却能听出几分遗憾:“皎皎,新疆太远,我去不了。”   杨皎沉默片刻,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燃后,又拿出一根递给陆鸣秋。陆鸣秋会抽烟,但是不爱抽,因此他只是把烟夹在两指间,并没有像杨皎一样去拿打火机。   杨皎吐出雾白色的烟圈,而后叹了口气,“陆鸣秋,那谁换情人跟换衣服似的,他根本就不爱你,你为什么还要听他的话?”   杨皎口中的“那谁”,是陆鸣秋名义上的男朋友,实际上的包养人,顾少容。   他们俩之间这种畸形的关系已经持续了七年。杨皎对此一知半解,只以为陆鸣秋是因为太爱顾二少,所以容忍了对方的出轨行为。   陆鸣秋没有解释,毕竟真相比杨皎的猜想还要不堪。   他从锅中捞出一块黄喉,放在料碟里来回涮。   杨皎看不过去他这哀怨样,翻了个白眼说:“……我也懒得劝你,尊重祝福,你和那谁直接锁死吧!”   陆鸣秋抬头笑了笑:“你别诅咒我。”   “你也知道这是诅咒啊?”杨皎冷嗤一声,“我告诉你,这次去新疆采风的机会特别难得,首美那边带队的可是江老,你真不想跟去学习学习?顾少容和他的小情人不是在国外旅游吗?你就算去了伊犁,他也根本管不到你!”   陆鸣秋听完一脸惊讶,“首美怎么会让江老亲自跑这趟?他身体受的住吗?”   “江老可比你健康得多,”杨皎一边往烟灰缸里掸烟灰,一边解释道,“上面让首美加强和偏远地区之间的艺术交流,江老是有协会任务在身的,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采风团的名额不好搞。”   “既然难搞,我怎么能去?我又不是首美的教授。”   杨皎定定地看着他,“你确实不是教授,但你是吴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陆鸣秋和杨皎师出同门,当年都跟着首美的吴虹玉老教授学油画。吴教授曾经说过,陆鸣秋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天生就该吃艺术这碗饭。   可大学毕业后,陆鸣秋并没有继续画画,甚至淡出了艺术界。   没想到几年过去,老师居然还不忘拉他一把。   陆鸣秋惭愧地低下头,“皎皎,我已经很久没画画了,你没和老师说吗?”   “我怎么跟他说?”   杨皎放松身体,往漆皮沙发的椅背上靠。隔着火锅蒸腾而起的淡淡白雾,她看不清陆鸣秋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得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陆鸣秋的头垂得更低了。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陆鸣秋放弃画画,还让他变成这副瑟缩模样……   顾少容到底做了什么?   杨皎觉得心烦,又摸出一根烟点燃。   陆鸣秋埋头吃着黄喉,没有再说任何话。   一时之间,隔间里的气氛变得无比沉闷,空气粘在一起,仿佛糊了层厚厚的胶水。   陆鸣秋吃完黄喉,又去烫牛肉,烫肉的过程中,杨皎抬手撩了下头发,她开口,这次说的全是往事。   “陆鸣秋,我比你大一届,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听吴老师提过你的名字——《山色》的作者,年纪轻轻就获得了绘画金奖——当时我就好奇,这样一个天才到底长什么样?后来因为吴老师,我认识了你,见你的第一眼,我想起一句诗:秋水为神玉为骨。那时候的你意气风发,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陆鸣秋,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你浪费了整整五年时光,还要继续浪费下去吗?快点离开顾少容吧……”   “皎皎,你觉得我应该和顾少容分手?”陆鸣秋放下筷子,神色认真地问道。   “当然。”   “可我不能。”   “什么叫不能?”杨皎理解不了这句话。   陆鸣秋说:“皎皎,我是他豢养的鸟,所以不能。”   说完这句话,陆鸣秋没有去看杨皎的反应,他抽出纸巾将嘴上的油渍擦干净,然后起身去柜台结账。   杨皎嘴里叼着半根没抽完的烟,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从火锅店里出来,沿着热闹的街道慢慢走,一直走到首都美院的西侧门。   学生们形色匆匆,往返于校门内外,他们长相各异,但眼睛里都闪着光,未被世俗污染。   陆鸣秋看着眼前的母校,于路灯下静默良久。   最后他转过身,冲杨皎露出一个好看的笑。   “皎皎,谢谢你陪我过生日。”   杨皎回以微笑,只是她的这个笑颇为苦涩,显得勉强。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到地铁口的时候,陆鸣秋与杨皎挥手作别。   他独自乘坐地铁回到南庭新苑。这是一片城中别墅区,坐落于首都二环内,毗邻商圈,地理位置奇佳,可谓是寸土寸金。很显然,这里的房子不是他这种小老百姓买得起的。   这是顾少容的房产。   陆鸣秋熟门熟路来到一栋三层别墅前,开门走进去。屋里很黑也很静,因为顾少容不想让陆鸣秋被外人看见,所以这里没有安排任何佣人,清洁全靠扫地机器人和陆鸣秋自己。他换上拖鞋,打开吊灯,却意外的在客厅里见到了顾少容。   男人坐在沙发上,穿一身宝蓝色西装,白衬衫领口处系着温莎结,打扮得格外正式,他长得很英俊,高鼻梁,桃花眼,笑起来十足的风流。   对于顾少容的突然出现,陆鸣秋的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他站在原地问:“你不是和那个小明星去瑞士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他妈是专门回来给你过生日的!”顾少容沉着脸,说话的语气跟吃了炮仗一样冲,“我千里迢迢回家想给你一个惊喜,结果你呢?你出去见哪个野男人了?!还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怎么,我打扰到你了?”   陆鸣秋在心里骂了句疯子,嘴里解释道:“我只是和杨皎一起去吃了顿饭。”   “杨皎?你那个学姐?”顾少容听见这个名字,表情和缓了一些,“你今天出门没有向我报备。”   “我忘了,对不起。”陆鸣秋低着头,略长的额发扫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委屈。   陆鸣秋的这副模样勾得顾少容心痒,他冲对方动动手指,命令道:“过来,亲我。”   陆鸣秋乖巧地走过去,他跨坐在顾二少的腿上,温柔而认真地吻上男人的薄唇。   顾少容用手捏住陆鸣秋的后颈,化被动为主动,用更加猛烈的力度侵入陆鸣秋的口腔。   陆鸣秋闭上眼,顺从地承受着。   顾少容亲够以后,他心里的气也差不多散尽了。他一边摩挲着陆鸣秋后颈的肌肤,一边轻声细语地道歉:“宝贝,我刚刚不该冲你发火,我错了。”   七年的相处,早已让陆鸣秋对眼前男人阴晴不定的情绪习以为常,他也知道该怎么哄对方高兴。顾少容喜欢看小情人吃飞醋,所以他故意问:“你突然从瑞士回来,不怕那个小明星生气?”   顾少容亲亲陆鸣秋的眼睛,笑着说:“他哪有你重要?宝贝,27岁生日快乐。”   说完,他从沙发上拿起一个用红丝绒包裹着的首饰盒,陆鸣秋伸手打开,发现盒子中央躺着一枚做工精致的戒指,K金戒托上镶嵌着一颗11克拉大的钻石,光彩夺目。   “这是我在瑞士拍到的,送给你戴着玩。”顾少容握住陆鸣秋的左手,把钻石戒指戴到他的无名指上。   陆鸣秋的皮肤白净细腻,像打磨过的羊脂玉,他的十根手指纤细而修长,不似寻常男人那般粗糙,所以这枚漂亮的钻戒遇上他的手,简直完美体现了“相得益彰”这个成语。   顾少容掏出手机,对着陆鸣秋的手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又凑过去亲他,亲着亲着,顾少容起了反应,于是两人改换阵地,从客厅来到卧室。   陆鸣秋是个各方面需求都很低的人,这种需求也包括性,所以他们每次做,都是顾少容放下身段,主动伺候陆鸣秋,陆鸣秋只用躺着,然后享受顾二少的服务。   顾少容不是天生的0号,他在别的情人那里只当上位,但陆鸣秋这人太过特别,特别到他不舍得让陆鸣秋难受,所以两人第一次欢好的时候,性格强硬的顾少容反而选择了退让。   “宝贝……生日开心吗?”   事情进行到一半,顾少容突然停下来,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陆鸣秋懒得说假话,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感受:“不开心。”   “哪儿不开心……?”   陆鸣秋一时无言,顾少容等不到回答,也不在意,他摸摸陆鸣秋的脸,然后继续自己动。   结束后,顾少容和陆鸣秋洗了个鸳鸯浴。等两人重新躺回被窝里的时候,顾少容再度想起了刚刚那个问题,于是他又开口问了一遍:“你到底哪儿不开心?”   “首美有个采风团,是江老带队,去新疆伊犁。这个机会很难得,我老师给我留了个名额……”   他话没说完,就被顾少容出声打断,“你想去新疆?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们一起去。”   “我不是去旅游,而是随队去采风。”陆鸣秋有种预感,他说出这句话后,顾少容又要生气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顾少容就坐起身,他盯着陆鸣秋,面色沉郁,眼睛里藏着怒火,“陆鸣秋,四年前你说你要和大学舍友去云南写生,我同意了,结果你他妈一离开首都就把我拉黑了,我联系不上你,急得快疯了,最后还是托人用特殊手段才定位到你的位置……而你当时压根儿就不在云南,你他妈在四川老家!”   “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协议早就结束了,你一直不放我走,所以我才出此下策……”   顾少容抬起手,用力掐着陆鸣秋的下巴,声音压抑而冷漠:“我有没有说过,没有我的允许,这场协议不可以结束,嗯?”   陆鸣秋偏头,挣脱顾少容的桎梏,小声反驳道:“当初白纸黑字写的是三年,期限到了却不放我走,你这不是耍赖吗?”   顾少容与他对视片刻,而后冷不丁换了个话题:“你小妹的医疗费还够吗?要不要我再打点?”   陆鸣秋知道,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用小妹的命当筹码,威胁他不准离开——四年前,他被人从四川逮回来的时候,顾少容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从那一刻起,陆鸣秋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逃离顾二少打造的牢笼。   所以这四年间,陆鸣秋再也没有产生过逃跑的想法,这次想去新疆也真的只是想跟着江老去学习,没有半点别的念头。   可惜顾少容不会相信他。   陆鸣秋叹口气,索性不再挣扎,他轻轻在顾少容的嘴角啄了一口,温声说:“对不起,阿容,你消消气,我不提去新疆采风的事儿了。”   听到“阿容”两个字,顾少容的心一下子变软了,他揽过陆鸣秋的腰,双臂用了十成十的劲儿,像是要把人揉进血肉里。   陆鸣秋乖乖把头埋入顾少容的肩窝,反手回抱对方。这样近的距离,足以让他听清男人的低喃——   “陆鸣秋,你一辈子都别想离开我,一辈子都别想……”   陆鸣秋心道,顾少容真他妈的是个疯子,而自己,或许也快疯了。 第2章 访客   第二天早晨六点,天还未亮,陆鸣秋已经醒了。他这几年觉浅,睡眠不佳,所以总是醒得很早。   他洗漱完后,又回到床上坐着玩手机,因为顾少容要是睁眼看不见他,肯定又要生气。   他实在懒得哄人了。   陆鸣秋点开微信,发现大学班群昨晚聊得热闹,一看,原来是有人刚办了国际画展,然后又有人提议不如趁机办个同学聚会庆祝一下。   留在首都发展的同学们纷纷响应号召,甚至还搞了个投票确定聚会的时间和地址。   他看得出神,没注意到身边的男人已经醒了。顾少容把脑袋探过去,看清了陆鸣秋手机屏幕上的内容,他问:“宝贝,你想去参加同学聚会吗?”   陆鸣秋瞬间回神,“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少容说:“你要是想去,我可以陪你。”   “不用了,我不想去。”   陆鸣秋说的是实话,他确实不想去参加同学聚会。毕竟现在的自己一事无成,去了也只会成为别人嘴里佐酒的谈资。   顾少容“哦”了一声,翻身下床去洗漱,十分钟后,顾少容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拉开衣柜挑选衣服。陆鸣秋见他选了一套相当正式的西装,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等会儿要出门吗?”   “嗯,我哥让我回趟老宅,说是家里有事,”顾少容拉开摆满袖扣的抽屉,冲陆鸣秋招招手,“过来,帮我选一下。”   陆鸣秋对袖扣之类的饰品没什么研究,但顾少容的东西就没有便宜的,他随手一指,选了对方形袖扣,上面镶嵌着两块通透的宝石。   顾少容一边戴袖扣,一边说:“我今天可能不回来了,你乖一点,别乱跑,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嗯。”陆鸣秋乖巧点头。   顾少容穿戴整齐后,又和陆鸣秋温存了好一会儿,直到接到哥哥打来的一通电话,才恋恋不舍的出了门。等到他离开,陆鸣秋这才真正的松了口气。他走进厨房,给自己做了顿早餐,吃完饭后,便提着浇花用的水壶,来到别墅的后花园里,给自己种的月季浇水。   陆鸣秋以前对侍弄花草并不感兴趣,但待在南庭新苑的日子太过无聊,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培养别的爱好,养花就是其中之一。   种植可以给人带来宁静,对他来说,亦是一种救赎。   浇水的过程中,杨皎发来几条微信消息,说的还是去新疆采风的事儿。采风团出发的时间定在四月中旬,现在才三月初,杨皎让陆鸣秋不要拒绝得太快,或许还能等到转机。   陆鸣秋觉得无奈。这件事情的症结在于顾少容,只要顾少容不松口,他绝对去不了新疆。   陆鸣秋:【皎皎,抱歉,我还是不能去。】   杨皎:【这是吴老师给你留的名额,就算要拒绝,你也得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看见这句话,陆鸣秋几乎快要崩溃了,现在的他最无法面对的人,不是父母朋友,而是曾经的恩师。当年,吴教授对他报以莫大的期望,认为他绝对会成为绘画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将自己的技术与经验悉数教给了这个学生,并说:小陆的画肯定会比我的画还要出名。   可最后,陆鸣秋并没有完成吴老师的期望,反而彻底沉寂了下去。   他捏着手机,在花园里站了许久,过去噩梦般的经历再度袭来。四年前,他被顾少容的人带回首都,那个发了疯的男人对他说“既然你那么喜欢写生,那么热爱画画,那就待在屋子里面画个够吧”,然后顾少容把他囚禁在南庭新苑,逼迫他不停地画画,他不记得自己画了多少天,也不记得自己究竟画了些什么,总之等顾少容把他放出来后,陆鸣秋已经没法再画画了。   他看见画布就想吐,看见颜料就想哭,他拿着画笔的手会下意识的发抖,所有关于画画的一切都会让他联想到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顾少容折断了他的羽翼,摧毁了他的生活和梦想,让他日复一日的沉沦在麻木与痛苦之中。   如今的陆鸣秋甚至很难忆起自己曾经的面貌,那些光明的日子已经太远太远,远得像一场朦胧的旧梦。   他想,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该对去新疆抱有期待,昨晚也不该将这事儿告诉顾少容,毕竟,无法画画的自己即使去了新疆,也只会徒惹非议。   陆鸣秋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打字,将自己想好的理由发送给杨皎。   陆鸣秋:【你给老师说,我的手受伤了,暂时不能画画,所以去不了新疆。】   杨皎:【你手真受伤还是假受伤?可别吓我。】   陆鸣秋:【真的。】   发完这两个字,陆鸣秋就把手机揣进兜里,继续拎着水壶给月季浇水。现在不是月季的花期,花园里只有绿油油的枝叶,但等到五月之后,这些枝叶上会开出五彩缤纷的花朵。   陆鸣秋有时候会想,自己现在活着,不过是为了等一朵花开。   没有这些花,他将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   浇完水,陆鸣秋坐在花园的秋千上晒太阳,暖洋洋的阳光挥洒而下,为他冷白的皮肤涂上一层薄薄的浅金,像瓷器上暖黄的釉质。   他像平时度过的无数个白天一样,面朝月季花丛发着呆。但27岁这个年纪或许自带别样的魔力,在生日后的第一天,他的生活迎来了些许不同。   早上十点钟左右,别墅的门铃响起。这道急促的铃声像一阵惊雷,直直地劈开了陆鸣秋浑浑噩噩的脑袋。   他从秋千上起身,来到别墅的正门,可视门铃的屏幕上能够清楚看见访客是一个男人,陆鸣秋从没见过他。他不知道对方是来找谁的,所以有些犹豫。男人又按了一次门铃,这回,陆鸣秋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铁门。   访客的身形与陆鸣秋相仿,模样十分养眼,凤眼薄唇,挺秀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这让他有一种斯文儒雅的气质,像个博古通今的学者。   陆鸣秋扶着门把手,只露出半边身子,局促不安地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您好,我叫谢辞雪,是隔壁A102的住户,我家的猫今天早晨不小心跑丢了,因为我们两家离得近,所以我想看一下您家门口的监控,找找线索。”   陆鸣秋点点头:“可以,你等一下。”   说完,他拿出手机,点开监控系统的APP,调出今天早晨的记录,他快速滑动进度条,最终在9:43这个时刻找到了一只闯入镜头的白猫。   他把手机里定格的画面递到谢辞雪面前,并问:“这是你家的猫吗?”   谢辞雪认真看了几秒,末了微笑道:“这就是我家小狸……先生,方便加个微信好友,把视频传我一份吗?”   陆鸣秋愣住了,他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不是同意或者拒绝,而是在想,顾少容会不会生气。   “先生?”一直没等到回答,这让谢辞雪感到有些奇怪,但他也没有多想,只是说,“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不知为何,陆鸣秋隐隐有种预感,他不能、不该拒绝眼前的男人,他必须、必定要同意对方的请求。   于是陆鸣秋说:“……没什么不方便的。”   紧接着,他打开微信,和谢辞雪互加了好友,而后把有猫咪出现的监控片段剪切出来,通过微信发给对方。   “谢谢,”谢辞雪推了推金丝眼镜,又问,“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呢……”   “陆鸣秋,‘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的鸣秋。”   谢辞雪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古怪起来,这时,他才开始仔细打量对方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削尖的下巴,小鹿一样的眼睛,眼珠是少见的琉璃色,澄澈明亮,像一湾清泉,他的右眼下方有一粒黑色的小痣,好似宣纸上的一点墨迹,十分特别。   这一点墨迹,谢辞雪七年前也曾见到过,但那时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谢辞雪没再说什么,他深深地看了陆鸣秋一眼,而后告辞离开。走过别墅的门牌号时,他的余光正好落在那串漆金的字上——A103——这好像是顾家的房产?   ***   访客走后,陆鸣秋的生活又恢复如初。中午他炒了两个简单的小菜,刚吃完饭,便接到了顾少容打来的电话。   对方语气不善,张口就是一句质问:“陆鸣秋,你今天早上见谁了?”   别墅门口有监控,顾少容当然清楚今早有人来访。   陆鸣秋感觉这人的控制欲好像在与日俱增,他轻哼一声道:   “隔壁邻居,他家猫丢了,问我要监控找线索,有什么问题吗?”   “你好像还加了他的联系方式?”   “……”陆鸣秋沉默几秒,如实回答,“加了,他想要监控视频,我就发给他了。”   “删掉,立刻马上!别让我说第二次……”顾少容的声音经过电流处理略显失真,但他语气里的那股阴冷和偏执却犹在耳畔。   陆鸣秋感到无比窒息。   他不想再和顾少容交谈,于是说完一个“好”字,就火速挂断了电话。   他点开谢辞雪的微信号,发了条消息过去。   陆鸣秋:【因为有人占有欲太强,我只能把你拉黑了,抱歉啊。】   谢辞雪:【没关系,我记得你的电话号码,找到小狸后,我可以给你发短信】   陆鸣秋觉得这位邻居做事情还真是有始有终,他又发了句抱歉过去,然后就把谢辞雪给彻底拉黑了。   拉黑的这一整个过程,他都录屏发给了顾少容。   陆鸣秋:【满意了吗?】   十几秒后,他收到回复。   顾少容:【宝贝,别为了一个外人生我的气,明天我们出去约会,好吗?】   陆鸣秋:【好。】   应付完顾少容,一股昏沉的疲惫感涌来,陆鸣秋连碗筷都没来得及收拾,便直接躺到客厅的沙发上像婴儿般蜷缩。   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动也不动,远远望去,他仿佛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泥做的雕像。 第3章 尬聊   陆鸣秋做了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只野蛮生长的鸟,他盘旋于巴蜀之地,盘旋于自己的故乡,他用一双鸟的眼睛看山、看水,看连绵的云,也看炽热的太阳,他乘着风,自由自在,天地间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他。   因为他是一只鸟。   画面一转,小鸟穿过千万里旅程,来到首都,他飞入当地的美术院校……这时候,鸟儿的羽毛比之前更加艳丽,他的尾羽在阳光下泛着金光,他认识了许多许多的朋友,也见识到了许多许多的画家,可这时,他已经不能再随心所欲地飞翔,他有了自己的责任也见识到了生活的暗面。   小鸟想,这是成长的代价。   后来小妹生了重病,小鸟的羽毛变得暗淡,与此同时,他遇见了顾少容。这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说他可以帮助小鸟,只需要小鸟陪他三年。   小鸟同意了,但三年后,顾少容将他彻底关进了笼子里。他再也看不见山水,更看不见云和太阳,他只能想方设法地取悦顾少容。   顾少容亲手给他拴上一条锁链,金光闪闪还镶嵌着宝石,他说这是礼物、是饰品。   但小鸟知道,装饰得再光鲜亮丽,这依然是一条锁链。   梦醒时,陆鸣秋感到一阵恍惚,他分不清梦和现实,也辨不出自己是人还是鸟。陆鸣秋看见沙发上浸出一片深色的水渍,他抬手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居然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哭了。   他擦干泪水,伸手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指示灯闪烁绿光,这代表有新的消息传来,然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消息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和一张彩照。   【小狸已找到,多谢陆先生的帮助。】   小狸……所以这是谢辞雪发来的短信?   陆鸣秋未曾想到自己这位邻居找到猫后,居然真的发了短信来报告,他以为那只是一句客套话。   他点开彩照,一只脏兮兮的小猫映入眼帘,这是只异瞳布偶猫,左眼深蓝似海,右眼灿烂若金,单看一双眼便能瞧出这只猫是多么的漂亮。   陆鸣秋喜欢小动物,但顾少容毛发过敏,平日里恨不得离猫儿狗儿八百米远,根本不可能让陆鸣秋养宠物。   他打字夸了小狸一句。   陆鸣秋:【你家猫的眼睛真好看。】   谢辞雪:【她很漂亮,但性子很调皮,我找了她好久,最后是在中央花园里找到的。】   南庭新苑的正中心是个大花园,别墅绕着花园修建,陆鸣秋他们这片别墅区离中央花园的距离很远,这猫窜到那边去,也难怪谢辞雪找了大半天。   陆鸣秋:【找到就好。】   发消息时,陆鸣秋顺道瞄了眼时间,18:35,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他走入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鸡胸肉和西兰花,打算随便做个沙拉糊弄一下。   洗西兰花的时候,谢辞雪又发了两条短信过来,是洗干净后的小狸的照片,布偶猫的毛蓬松而柔软,像一团胖乎乎的云,它趴卧在木制茶几上,双眼望着面前的电视机,憨态可掬。   谢辞雪大概有些自来熟,还问他喜不喜欢小狸。   陆鸣秋心想,这是你家的猫,我喜欢有什么用?   但回信息的时候,他还是发了句喜欢。然后因为想快点结束这段尬聊,陆鸣秋说自己正在做晚饭,没时间聊天。   不过,谢辞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他问:【那陆先生什么时候有空聊天?】   陆鸣秋把西兰花放盐水里泡着,用围裙擦了擦手,单手打字回道——   【谢先生,我不爱和陌生人聊天。】   谢辞雪:【没关系,多聊两句就是熟人了。】   陆鸣秋讪笑一声,觉得这人倒是挺会自说自话。他往锅里倒入冷水,等待水开的过程中,又继续和谢辞雪尬聊。   陆鸣秋:【要当我的熟人可不容易,多聊两句顶多算是不熟的邻居。】   这一次,谢辞雪的回复来得比先前要慢,但他再次发了张彩照过来,主角依旧是小狸,只见一只男人的手握住布偶猫的两只前爪,猫咪的脸正对镜头,表情很是可爱。   谢辞雪:【看在小狸的面子上,把邻居前面的那个形容词去掉吧】   陆鸣秋:【不行,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谢辞雪:【那怎么才能当你的熟人?】   陆鸣秋:【谢先生,我们今天才刚认识,你为什么想当我的熟人呀?】   谢辞雪:【……因为你是陆鸣秋】   看见这句话,陆鸣秋懵了。   什么叫因为他是陆鸣秋?   难道谢辞雪认识他?   陆鸣秋下意识蹙眉,表情冷冷的,瞧着有些不悦,发出去的文字也和脸色一样生硬。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辞雪:【陆先生,你画的那幅《山色》如今正挂在我家书房的墙上,我很喜欢这幅画。】   陆鸣秋抿紧唇,心情十分复杂。   当初小妹要做手术,家里的钱不够用,那时陆鸣秋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山色》,在吴老师的引荐下,他把这幅画送进了拍卖行,最后的成交价是十万元人民币。   他曾经问过买家的信息,但拍卖行有规矩,不能随意透露对方的身份,因此他并不知道《山色》到了什么人的手上。   没想到时隔七年,他竟然意外碰见了《山色》的收藏者。   这算什么?缘分?   陆鸣秋看着短信页面,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此时此刻,他的情绪算不得太好,或者说,一切和过去有关的事,都会让他的情绪变得无比糟糕。   他关掉手机,单方面结束了这段对话。   灶台上珐琅锅里的水正咕噜咕噜冒着泡,陆鸣秋从盐水中捞出西兰花,又放到水龙头下面冲了冲,改刀切成小朵,他把鸡胸肉和西兰花分别放进锅里煮,大概十五分钟后,由这两种食材做成的沙拉弄好了。   陆鸣秋端着瓷碗,靠在流理台边缓慢进食。被扔在一旁的手机不甘寂寞,隔几秒钟就震动一次,这表示有人一直在给陆鸣秋发消息。   沙拉只吃了一半,陆鸣秋就已经饱了,他把中午没有收拾的碗筷和晚上的一起放进洗碗机里,然后又拿抹布仔仔细细将流理台擦拭了一边。   做完这些,他才拿起手机回到客厅待着。   未读短信有四条,全是谢辞雪发来的。   【陆先生,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即使你没有画出过《山色》,我也想认识你,仅仅是因为我见你的第一面,就觉得你这个人很特别。】   【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七年前,你大概不记得了,那是首美大一的开学日,你领着我弟弟去熟悉校园环境,我当时一直跟着你们。因为我弟弟一路上都很沉默,所以你转过头来和我聊天,你说了好几个你很崇拜的画家名字,我后来出国的时候还专门去博物馆欣赏了一下他们的作品……】   【我说这些可能会让你感觉唐突,但陆先生,你是第一个让我念念不忘的人】   看完上述内容,陆鸣秋的内心毫无波动,如果是七年前的自己或许会感到害羞,但七年后的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其中就包括情感。   陆鸣秋:【谢先生,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我男朋友占有欲很强,他要是看见了,对你我都不好。】   谢辞雪的回复来得很快。   谢辞雪:【你男朋友是顾少容吗?】   陆鸣秋:【嗯】   他没有问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这事儿,反正南庭新苑的买家非富即贵,谢辞雪通身的气派就不一般,他们这种人想要知道一件事实在是太简单了。   陆鸣秋已经打定主意不和谢辞雪过多接触,但还有件事他想弄清楚。   陆鸣秋:【你弟弟是谁?】   谢辞雪:【岑时】   陆鸣秋愣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的夏天。那一年,他十九岁,岑时十七岁,两人的初遇是在吴虹玉教授的家里,当时他刚完成一幅新作品,想请恩师指点几句,上门以后才发现恩师家里有客。   当时他往客厅望去,看见恩师最爱的太师椅上,正坐着一个清俊瘦削的少年,少年有一双绿色的眼珠,经由阳光照耀,剔透得好似翡翠。   等他们互通名姓后,岑时打量陆鸣秋几眼,然后用略带倨傲的语气问:“吴老,他就是你最喜欢的学生?”   后来恩师的回答业已模糊不清,但那日阳台上迎风招展的茉莉、客厅里悠悠转动的风扇,和少年碧绿的眼睛,却始终犹在眼前。   说起来,他和岑时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只是因为吴虹玉老师的缘故,相处了一段时间。   岑时是岑家的太子爷,家世显赫,吴老是他爷爷的朋友,从小看着他长大。岑时学国画,六岁时便拜在当代国画大师苏竹生的门下。   八年前的夏天,岑时家中无人,于是打算到吴老家里呆一段时间,恰好陆鸣秋暑假留校,时常到恩师家中讨教画技,他们俩一个是油画届的天才,一个正励志成为国画届的紫微星,性格都有些高傲,互相看不顺眼,当着吴老的面还能说上几句话,但其余时间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   隔年岑时考入首美,吴老以为他们关系尚可,便让陆鸣秋带着岑时熟悉校园环境,然而他们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   陆鸣秋记得,去年年底有一条新闻是关于岑时的,他创作的国画《惊春》在纽约拍卖行的成交额达到了百万美元,对一个未满三十岁的年轻画家来说,这无异于巨大的肯定,岑时未来的艺术道路必定光辉灿烂。   而自己呢?   陆鸣秋苦笑一声。   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失神地望着窗外的天色,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将如同这夜一般,永远地暗下去。 第4章 约会   陆鸣秋把和谢辞雪的短信聊天记录删了个干净,因为情绪一直不佳,他懒得动,便随手披了条毛毯在客厅待了一夜。   隔天清晨,门锁转动的声音吵醒了他。   陆鸣秋睁眼,见是顾少容回来了,也没什么反应。倒是顾二少见他这副模样,皱紧眉头,面色有些难看地问:“你在客厅睡了一晚上?”   “卧室太远,不想动。”   “最近气温低,你下次还是多走两步吧,别犯懒,要是不小心感冒了,难道你指望我来照顾你?”   明明是关心的话,但顾少容说出来就跟阴阳怪气似的,陆鸣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头看了眼挂钟,说:“不是要去约会吗?早点出门吧。”   说着,陆鸣秋走到二楼卧室的卫生间里洗漱。光洁的镜面中映照出一张憔悴的脸,皮肤苍白没有血色,眼下青黑明显,但由于五官长得太好,这些瑕疵反而让他有种脆弱的美。他伸手梳理了下发丝,头发长时间没有修剪过,已经长过了肩膀,可以在脑后扎一个小揪。   他简单弄了下发型,洗完脸刷完牙出去后,顾少容已经为他搭配好了今日的服装——米黄色的外套,奶白色的内搭,下装是一条浅色系的休闲裤,让他以27岁的“高龄”穿这么青春的衣服,实在是不搭调,但顾少容喜欢,他也只能乖乖换上。   他们之间的相处一直是这样,陆鸣秋喜欢什么不重要,顾少容会替他决定一切。   约会也是如此。   行程全是顾少容来规划,陆鸣秋就是个人形自走挂件,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顾少容今天居然带他去了首都展览馆。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陆鸣秋语气艰涩。   顾少容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问的什么废话”,不过最后他还是屈尊降贵的解释了句:“带你来看画啊,不然呢?”   陆鸣秋暗叹口气,被对方牵着走进展馆。今天周三,是工作日,前来参观的人不多,大厅空荡荡的,陆鸣秋甚至能听见皮鞋踏过地砖的声音,他看了眼画展的介绍,发现这个画展陈列的是国外一个抽象派画家的作品,该画家在国际上小有名气,但因为作品风格比较冷门,在国内并不为大众熟知。   陆鸣秋是专业人士,欣赏一幅画作要比常人来得细致,因此参观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他仰头看画,展馆的灯光如水流淌,为陆鸣秋蒙上一层虚幻的光晕,顾少容盯着自己的情人,他周身陈列的画中有许多美丽的色彩,可在他心里,眼前的青年才是世界上最鲜艳的亮色。   而这个青年完完全全的属于他。   这个事实令顾少容感到一种来自灵魂的颤栗,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兴奋感。   他抓住青年的手,就像是抓住了全世界的色彩。   陆鸣秋的左手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他皱皱鼻子,见顾少容正盯着自己看,好似在发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劲儿越来越重。陆鸣秋嘶了一声说:“你捏疼我啦。”   顾少容如梦初醒,松开了陆鸣秋的手。陆鸣秋天生肤白,而且是一种冷色的白,像西藏神山上冷峻的雪,这让他的肌肤很容易留下印子,顾少容刚刚用的那些劲儿,已经悉数变成了陆鸣秋手上的红印,色彩分明,好似雪地里的一点梅。   “你看,都留印子了。”陆鸣秋有些不高兴。   顾少容摩挲着他的手,嬉皮笑脸道:“宝贝儿,好看。”   陆鸣秋不理他,转头继续欣赏油画。顾少容是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世上所有的画在他眼里只分值钱的和不值钱的,他陪陆鸣秋待了一会儿,便失去趣味,他让陆鸣秋独自欣赏,自己却跑到吸烟区去透气了。   他走后,陆鸣秋迎面碰到了两个熟人,其中一个前天刚和他吃过饭,是杨皎,而杨皎旁边的老人大约六十岁,须发尽白,穿一身玄色唐装,身形板正,看上去精神抖擞。   正是吴虹玉老师。   陆鸣秋下意识想转身逃跑,但吴老师叫住了他:“小陆?”   “吴老师。”陆鸣秋垂着眼,不敢和恩师对视。   他们已有三年未见,上一次见面还是杨皎牵的线。吴老师不知道他的境况,每每问起,都被陆鸣秋含糊盖过,但这一次,吴老师没有问他关于画画的事,而是问:“顾家那小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这话如当头棒喝,让陆鸣秋脸上的血色尽失。   他想,吴老师看见他和顾少容的相处了?   这个认知令他万分难堪。   陆鸣秋张张嘴,说不出任何话,最后还是杨皎看不过眼,出声帮他解了围:“老师,顾二少以前买过师弟的画,就那幅《一个穿紫色裙装的女孩》,从那之后他们就是朋友了!”   “咦,”吴虹玉疑惑道,“小陆的作品里有这幅画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有啊,师弟四年前画的,我见过,但他觉得这幅画不好,就没有拿给你看。”杨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吴虹玉没再怀疑,他盯着面前的青年,语重心长道:“顾家那小子并非益友……小陆,你少跟着他混。”   “知道了老师。”陆鸣秋脑袋埋得低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鞋尖看。   吴虹玉今天来看画展纯粹是心血来潮,没有想过能碰见自己的学生。这几年他每次在微信上问陆鸣秋的境况,对方都含含糊糊一语带过,他只当陆鸣秋是年纪太小,没个定性,所以没闯出名头,但今日一见却觉得情况不大对劲。他教导陆鸣秋几年,知道他的性子有些高傲,甚至自信得过了头,可此时此刻的陆鸣秋是惶恐的,像受惊的兔子,说话的语气唯唯诺诺,没有半点活力和朝气。   吴虹玉忍不住开始说教:“小陆啊,艺术是看个天赋吃饭的行当,你有灵气有技巧,我当年认为你是块难得的美玉,可你这几年却让我很失望……”   “我不晓得你经历了什么,但挫折有时候是一种馈赠,因为惊艳的艺术往往饱含苦难,我希望你能记住这点,画出像《山色》一样的作品,别再让我失望了。”   陆鸣秋耳中嗡鸣,吴老师的话像一柄尖刀,插进他的脑子里胡乱翻搅,他心尖疼得厉害,满耳所闻皆是两个字——“失望”。   恩师对他很失望……   他的思绪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句话反复飘荡。   陆鸣秋想,自己不该继续待在这儿了,他应该离开。   于是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说:“吴老师,对不起,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再见。”   陆鸣秋转身就逃。   他快步往前走,展馆里的画不停地旋转扭曲,落入陆鸣秋的眼中,只剩虚幻的色彩,它们挤在一起,看不出轮廓和形状,但却让陆鸣秋头晕目眩。   他强忍不适,走到吸烟区,结果却看见顾少容在和一个男人调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杀了顾少容。   他人生的不幸,至少有一半源于这个男人。   另一半则源于他自己。   所以陆鸣秋想,或许他本人也是该死的。   顾少容是个风流种子,到吸烟区后有个长相不俗的男人往他身边凑,他一时无聊,就和对方调笑了几句,手中香烟燃尽时,他见陆鸣秋突然过来了,脸色极差,额上冒着冷汗,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吓得顾少容赶紧上前问:“宝贝儿,你怎么了?”   陆鸣秋扫了他一眼,眼神犹如深沉的死水,他剧烈地咳嗽两声,道:“我要回家。”   “好,听你的。”   顾少容被陆鸣秋吓得心惊胆战,对他的话无有不应,他搂着陆鸣秋离开首度展览馆,两人坐上保时捷扬长而去,径直回到了南庭新苑。   进门后,陆鸣秋立刻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边干呕,他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身体本能的痉挛造成了一种反胃的假象,吐到最后,他呕出来的全是酸水。   顾少容站在卫生间门口,表情前所未有的阴鸷。   “我带你去医院。”   “不去。”   陆鸣秋站起身,喝了两口冷水,将口腔里的酸味漱干净,而后他哑着嗓子笑起来:“阿容,我不想去医院,我只想睡觉,抱我去卧室吧。”   顾少容神色复杂,但到底没有反驳这句话。他一手搂住陆鸣秋的肩,一手穿过他的膝弯,把人打横抱起。   陆鸣秋靠在他的怀里,乖得不像话。   从一楼卫生间到二楼卧室的距离不远,但顾少容还是走得很小心,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把人放到床上后,顾少容并没有离开,他坐到床边,静静陪着陆鸣秋。过了许久,顾少容还是忍不住问:“宝贝儿,你到底怎么了?看画展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怎么,只是没休息好,累到了。”   陆鸣秋的声音异常疲惫,他闭上眼睛,感到一股超乎寻常的重量,他的身体和灵魂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重量,于是整个人仿佛在下坠,又沉又累。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或许是被恩师的话打击到了,又或许是别的原因。   谁知道呢?   反正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想干,他只想躺着,永远地躺着,最好再也醒不过来。 第5章 春雨   接下来的半个月,陆鸣秋彻底把自己关在了别墅里,或者说他是被情绪困住了。   这七年间,陆鸣秋的心时常有股悲哀在蔓延,可这一次的哀比从前更甚、更猛烈,像汹涌而来的浪潮,将他整个吞没。   白天,陆鸣秋坐在花园的秋千上看月季,脑子里像闪回一般闪过许多过去的影像,它们混乱而嘈杂,全是一些断断续续的无用的碎片,硬生生地往他脑子里面挤,让他心悸。   晚上,他躺在床上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好似进入了睡眠,陆鸣秋看见光怪陆离的场景,看见血,看见顾少容,而后又醒过来,朦胧间在睡意中寻找清明。   他看见昏昏沉沉的卧室,将明未明的天空,凌晨四点钟的天色恰如黄昏。   他想,这是一种怎样的、令人迷乱的景色。   期间顾少容数次让他去看医生,但陆鸣秋全当没听见,他的反骨突如其来,气得顾少容破口大骂,骂完后,顾二少冲动地摔门离去,偌大的别墅里只剩下陆鸣秋。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头痛干呕、缺乏食欲,明明没发生什么事,却还是会莫名其妙地流泪。   但他没有办法去阻止这种不对劲。   他甚至在放任。   陆鸣秋从这种状态里脱离的那天,是春分。首都下起濛濛小雨,空气潮湿而粘腻。   别墅二楼的卧室窗边放置着一套布艺桌椅,价格昂贵,下雨时,陆鸣秋就坐在椅子上看外面的景色,落地窗的玻璃落满了水珠,房间内暖黄的灯光折射在上边,这些水珠仿佛变成了豆大的晶莹的琥珀,琥珀里装的不是昆虫,而是南庭新苑种植的芭蕉的倒影。   陆鸣秋拿起一盒烟,随便选了一根放进嘴里,用金属打火机点燃,淡淡白烟飘散,薄荷叶的味道像春天里的这场雨,清新、冷利,自带料峭寒意。   抽完这根烟后,陆鸣秋换上浴袍,走进浴室里。浴缸逐渐被温水灌满,他穿着浴袍踏入装满水的浴缸。   这时,陆鸣秋的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他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从观众视角注视一切,他想起著名的《马拉之死》,上学的时候还曾为这幅画写过几千字的论文。   浸入水中时,陆鸣秋好似变成了画中的马拉,他的灵魂用早已准备好的刀子划开他肉/体手腕上的皮肉。   汩汩鲜血流淌,流向卫生间的地板,流入浴缸,和清澈的温水混合在一起。   有那么一刻,陆鸣秋骤然清醒过来。   他看着自己的伤口,心想,我在干什么?   可很快,他的脑子又被那种梦幻而迷离的感知替代,他的灵魂目睹着身体的失温,整个场景就像一场浩大的谋杀。   而谋杀者,亦是受害人。   恍惚间陆鸣秋的眼前浮现出许多人影,有小妹、有父母、有恩师、有杨皎……他看见亲朋好友的一张张脸,自己的精神也一遍遍被拆解、重塑。   他的灵魂迅速下坠。   而后猛然惊醒。   手腕上剧烈的痛感让陆鸣秋意识到,自己刚刚真是干了件蠢事。由于泡在水里的时间太久,身体无比虚弱,他起身时身体摇摇晃晃的,险些站不稳。陆鸣秋举起左手,腕部的伤口狰狞,还在不停地流着血,他用手按住左腕,试图压迫止血,结果发现一直止不住,便走出浴室,拿起手机和钱包,跌跌撞撞往别墅外边走,想要叫个车去医院处理伤口。   “陆先生,你需要帮忙吗?”   刚走出别墅,陆鸣秋就听见了一道温润的声音。他朝前方循声望去,发现是谢辞雪。对方撑着一把黑伞,手里提着皮质的公文包,看他前行的方向,应该是准备回家。   陆鸣秋站在春雨里,只穿了一件湿漉漉的浴袍,浴袍上鲜血淋漓,左腕也在往下滴血,看上去凄凄惨惨。   为了快点医好左腕的伤,他决定接受谢辞雪的好意,“麻烦送我去最近的医院,谢谢。”   谢辞雪把伞举到陆鸣秋的头顶,遮挡住淅淅沥沥的雨,他打了个电话,让对面的人迅速赶到南庭新苑,电话挂断后,他转头对陆鸣秋说:“去我家吧,私人医生的速度更快。”   陆鸣秋犹豫片刻,最终抵不过手上的疼痛,轻轻点了头。他已经无暇顾及顾少容知道此事的反应了,他只想快点治伤。   谢辞雪家离得不远,步行过去仅需七八分钟。穿过绿化带中央的青石小路,一栋纯白的房屋耸立于朦胧细雨中,格子窗里映着冷白的光,在雨天雾气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幽静。   “到了。”   谢辞雪打开门,让陆鸣秋先进去。   许是听见了门口的响动,屋内走来一个中年妇人,她大约四十多岁,面容和蔼可亲,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的围裙,见到陆鸣秋时,她的眼神明显一愣,但很快恢复如常,张口问:“少爷,需要拿医药箱来吗?”   “不用,我叫了医生。”   谢辞雪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毛绒拖鞋,轻声说:“这是前几天刚买的,还没人穿过。”   陆鸣秋穿上拖鞋,跟着谢辞雪往屋里走。这栋别墅的内部装潢采用了中式设计,一楼的几扇窗户全是镂空仿古样式的花格窗,客厅围着紫檀木屏风,屏风由四幅景色不同的山水画组成,拼在一起正好凑成春夏秋冬。   “过来坐,医生大概马上就到了。”谢辞雪坐到红木沙发上,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空位,让陆鸣秋赶紧过去。   “呃……我手上的血……”   “没事,”谢辞雪笑了下,“这些家具都不值钱,弄脏了也没关系。”   有了他的这句话,陆鸣秋不再扭捏,他大大方方地坐下,耐心等了段时间,谢辞雪口中的私人医生便到了。   医生姓江,长了张圆圆的娃娃脸,看上去非常年轻,他的穿着打扮十分时尚,就是风格不大正经,即使放到夜店里,也毫无违和感。看过伤口后,江医生说要缝两针。紧接着,他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箱子,开始为陆鸣秋清洗创面、止血缝针,他的手法很是利索,三下五除二就给弄好了。   包好纱布后,江医生又开口嘱咐道:“记得少吃辛辣,忌烟忌酒,十天后找我拆线。”   “好,麻烦你了。”谢辞雪站起身,亲自送江医生出门。   走到门口时,江医生压低声音道:“你多注意点,他的精神状况瞧着不大对,我的建议是找个心理医生看一下。”   “嗯,我会注意的。”   医生走后,谢辞雪径直回到客厅。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思绪万千——陆鸣秋为什么会割腕自杀?和顾少容有关吗?他到底遇见了什么事?自己能不能帮到他?又应该怎么帮他?   问题不断交错,让谢辞雪的大脑险些过载,然而等他看见陆鸣秋浑身湿漉漉的模样时,一切的问题都汇聚成了同一个:“你要不要换件衣服?”   陆鸣秋摇摇头:“不用了,我该回去了。”   说着,他迈步便走。   谢辞雪的手比脑子快,在陆鸣秋错身的刹那,他一下子就握住了对方的右手。   力度不重,甚至可以称之为轻柔,陆鸣秋只要动动手,就能挣脱这种束缚。   他盯着谢辞雪问:“你这是做什么?”   “陆先生,你如果不想回去的话,可以留在我身边,”说出这句话时,谢辞雪没有半点犹豫,“顾少容不敢得罪谢家。”   “你为什么帮我?”陆鸣秋歪着脑袋问,“难道你和他一样,也想得到我?”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当初认识顾少容的时候,对方也是这样好心好意,说可以帮他,然而事实证明,所谓的帮助不过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折磨。   “陆先生,”谢辞雪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帮你,只是因为不忍心,没有别的企图。”   陆鸣秋抬眸,与眼前的男人对视,他看见一双温柔的眼,里面没有侵略和占有,反而闪烁着一种平静柔和的光。他心道,自己脚下的道路早已被摧毁,就算这一次赌输了,也不过是从顾家的笼子换到谢家的笼子,可若是赌赢了……   陆鸣秋心跳如擂鼓,正想开口说出自己的答案,脑袋却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眩晕感。   他眼前发黑,浑身一软,旋即直愣愣地向前倒去。   作者有话说:   出现秋宝这种情况请及时就医嗷,希望大家一切都好~ 第6章 老宅   陆鸣秋醒来时,首都这场雨已经停了,天空放晴,阳光从玻璃窗外爬进来,拉扯出一道道金色的影子。   他的眼睛往旁边移动,就见到了谢辞雪,对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脑袋低垂,眼睛紧闭,看样子正在睡觉。   陆鸣秋侧了下身子,想从床上起来,他的动作相当轻,本意是不想打扰到别人,可谢辞雪还是醒了。   一睁眼,他就问:“你躺了一天一夜,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鸣秋开口,声音微哑:“感觉挺好的,就是有点饿。”   谢辞雪舒了口气,打了个电话叫佣人去准备食物,等到通话结束,他才转过头来对陆鸣秋解释发生了什么。   “你晕倒之后,我带你去私人医院做了个检查,你当时低血糖了……医生说可以回家修养,我就把你带回了家,但并不是南庭新苑的那栋房子……”   陆鸣秋眨眨眼,表情颇为茫然:“所以我现在在哪儿?”   “我家老宅,”谢辞雪说,“南庭新苑其实是我弟弟的房子,我三个月前刚从国外回来,那边离公司更近,他就借我暂住,你如果要离开顾少容,我寻思还是换个居所比较好,所以擅作主张带你回了这边。你要是觉得生气……就骂我几句?”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犹豫,像是不确定这样能不能让陆鸣秋消气。陆鸣秋笑了下,小鹿一样的眼睛微微弯起,像天边的月,他说:“我没有生气。”   谢辞雪顿了下,温声问:“那你要离开顾少容吗?”   陆鸣秋点点头:“我想离开他,麻烦你了。”   “不麻烦。”谢辞雪的嘴角微微上扬,看得出,陆鸣秋的这个决定让他非常高兴。   陆鸣秋沉默几秒,想起家里人,有些不好意思道:“谢先生,我小妹她……”   “我知道你家中的情况,”谢辞雪轻描淡写地说,“在你晕倒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安排人到四川去看望令妹了,你别担心。”   “谢谢。”   谢辞雪思索片刻,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陆先生,你当初为什么不把小妹接到首都疗养?”   “她不愿意,”陆鸣秋闭上眼睛,回忆自己妹妹的笑,许久后他才继续道,“我小妹是个很念旧的人,她说自己如果注定要死,那么她想死在故乡。”   说这段话时,陆鸣秋的语气平淡如水,没有半点波澜,可谢辞雪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不舍,他静静凝望眼前的青年,苍白、病弱,瘦骨伶仃,那双漂亮的琉璃色的眼睛充满死寂,明明半个月前见面时,那里面还闪着晶亮的光。   两厢对比,着实令人心酸。   谢辞雪叹口气,他从前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但面对陆鸣秋,他却好似无师自通了。   他声音放得低,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自带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陆先生,等你的精神养好了,能带我去参观一下你的家乡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西南。”   “你想去四川?”陆鸣秋的眼睛微微睁大,“可我已经很多年没回去过了,不知道该带你去哪里逛。”   谢辞雪说:“或者你带我去见见小妹……她应该挺想你的。”   “好吧。”   想到能回四川,陆鸣秋心里高兴,下意识露出一个笑。他长得俊美,笑起来又好看,此时正逢一缕阳光落下,轻轻笼罩着他的脸,光彩照人,满室生辉。谢辞雪被眼前的一幕晃了神,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句诗:白玉金边素瓷胎,这是描写瓷器技艺的句子,可放在陆鸣秋身上,似乎也恰如其分。   卧室忽而安静下来,大约两刻钟后,佣人过来敲门,说饭菜已经备好了。   陆鸣秋下了床,发现自己原本的浴袍已经变成了一套丝质睡衣,他猜这应该是谢辞雪帮他换的。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跟着谢辞雪离开卧室,到餐厅用饭。谢家老宅亦是栋别墅,卧室在二楼东侧的第一间,出了门,对面是张粉白的墙,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秋天的红枫,用笔老道,意境开阔,看得陆鸣秋眼前一亮,他忍不住问:“谢先生,这幅画的作者是谁啊?”   “这是家母二十年前所作,”谢辞雪浅笑一声,“其实你应该听说过她的名字。”   “我听过?”   “我母亲叫谢玉龙。”   陆鸣秋吃了一惊,他的的确确听过这个名字,国内印象派大师、首美教授、纽约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会长、玉龙工作室的创始人……当初读大学的时候,他还旁听过谢玉龙教授的选修课。   “没想到你居然是谢老师的儿子,”陆鸣秋脱口而出,立马意识到这句话不大对,于是支支吾吾找补道,“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谢辞雪毫不在意地说,“我的确没什么艺术天赋,更不爱画画,家母从小就很嫌弃我这一点,还说我不如岑时。”   听他提及岑时,陆鸣秋才想起这两兄弟的姓氏不一样,而且岑时眼睛绿幽幽的,带有明显的混血特征,可谢辞雪是典型的东方长相,这一点很奇怪。   大抵是他脸上的疑色过于明显,被谢辞雪看出端倪,两人下楼梯的时候,谢辞雪问:“你是不是特别好奇,我和岑时明明是兄弟,为什么差别如此大?”   陆鸣秋点点头,又摇摇头。   “谢先生,这是你的隐私,我没有刨根究底的习惯。”   “也不算隐私,这件事在我们圈子里人尽皆知,”谢辞雪语气自然道,“我父母是青梅竹马,在我周岁时,他们两人和平离异,我母亲带我回到谢家,从此我改姓谢,对外的身份也是谢家人,后来我父亲再婚,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位德国人,他们育有一对龙凤胎,也就是岑时和他的妹妹。”   陆鸣秋听明白了,“所以你和岑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对。不过我们关系很好。”   话说到此处,螺旋楼梯也走到了尽头,陆鸣秋打量此间的装修风格,与谢辞雪在南庭新苑住的那栋房子迥然不同,那边是纯中式设计,谢家老宅却不是,这边虽说占了个老字,可室内采用的装潢相当新潮,墙壁漆的是鲜艳明亮的纯色,地上铺的是浅色原木地板,窗户外安装铁艺雕花栅栏,沙发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抽象画,色块拥挤,显得整面墙特别闹腾;与之相对的电视墙则大范围留白,唯独左下角用浓墨绘制了几株亭亭玉立、栩栩如生的红莲,两面墙一动一静,倒是互补。   从客厅到餐厅,要经过一个封闭的走廊,走廊的两边镶嵌着铜质壁灯,壁灯下边是一对三尺来高的胭脂红珐琅彩大瓷瓶,这大抵是老宅内为数不多的中式元素,陆鸣秋还注意到,这截走廊的天花板采用拱形吊顶,上头用模糊的油彩涂画,就像西方教堂的天顶画,不过与教堂有所不同的是,谢家老宅天顶绘制的是莫奈的名画《睡莲》。   谢辞雪见他在看天顶画,开口说:“老宅的装饰皆是我母亲一手设计的,她当时痴迷莫奈,亲手临摹了一幅,走廊里的那对瓷瓶是别人送的,与家里的装修格格不入,但母亲喜欢,就把它们放在这里了……岑时当初说这里的颜色太跳太满,陆先生觉得呢?”   “没有啊,你家的色彩搭配很漂亮,我挺喜欢的。”   陆鸣秋这话不是恭维,他确实喜欢谢家老宅的装潢,他喜欢艳丽热烈的色彩,当初选择学画画也是因为可以肆意摆弄那些颜色。   两人来到餐厅,佣人已经布好了饭菜,具是清淡的饮食,盛放在乳白色的骨瓷餐具里,瞧着颇为雅致。   陆鸣秋虽说是饿了,可却吃不下太多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已经吃饱了,可转眼一看,桌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碗里的饭也才吃了一半。   这鸟儿一样的饭量,看得谢辞雪直皱眉,他劝道:“现在才下午两点多,离晚饭还有几个小时呢,要不再吃点吧?”   陆鸣秋摇头道:“吃太多会反胃。”   谢辞雪虽然心疼他,可是也找不到什么好办法,陆鸣秋的身体报告除了低血糖以外,没什么别的大毛病,他猜陆鸣秋之所以反胃,多半是心理问题。谢辞雪已经让江医生去联系国内最好的心理医生了,就是不知道陆鸣秋愿不愿意配合。   不过这事儿急不来,得循序渐进。   谢辞雪正想着,就见陆鸣秋开始收拾碗筷,他轻握住对方端着碗碟的手,说:“你不用做这些,张妈会收拾。”   “噢,我习惯了。”陆鸣秋以前一个人住,做饭洗碗收拾房间都是自己来,倒是从未被人“伺候”过。   谢辞雪拔高声音喊了声“张妈”,片刻后,餐厅背后的厨房里走出一位中年妇人,陆鸣秋定睛一看,发现妇人正是昨天在南庭新苑见过的那位。   张妈来到餐桌边利落地收拾碗筷,临走前还关切了一句:“陆先生,你怎么不多吃点?”   “张妈,等他身体养好,食量自然就上去了,你别管啦。”谢辞雪怕陆鸣秋尴尬,代他回了话。   张妈走后,陆鸣秋问:“谢先生,我的手机呢?”   谢辞雪从外套兜里拿出一部黑色手机,说:“顾少容给你打了很多个电话。”   陆鸣秋点开手机屏幕,来自顾少容的未接来电足足有六十余条,其中还夹杂着几条杨皎发来的微信。   他没理顾少容打来的电话,直接点开了杨皎的消息。   杨皎:【陆鸣秋,顾二少问我你的下落,你跑哪儿去了?】   杨皎:【呃,他说你被人带走了,这是什么意思?】   杨皎:【你人呢?】   杨皎:【弟弟,你别吓我】   陆鸣秋抿抿唇,他没有直接回复消息,而是先问谢辞雪:“顾少容知道我被你带走了?”   “知道。”   “他会不会来找你麻烦?”   谢辞雪笑道:“顾家有个项目需要谢家帮忙,他只要敢来,我就敢让他们家赔个精光,而且顾少容的哥哥相当精明,他不会放任弟弟乱来的。”   陆鸣秋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比起自己再被顾少容抓回去,他其实更怕这件事会牵连到谢辞雪和谢家。   他低下头,浓密的睫毛扫出一片阴影,像一把小扇,他的手指敲击着键盘,打出一串文字发送给杨皎。   陆鸣秋:【皎皎,我单方面和顾少容分手了,你以后不要再理他了。】   对面的回复来得很快。   杨皎:【你终于把他给踹了,普天同庆啊!】   杨皎:【不过你到底在哪儿,知不知道昨天我差点去报警。】   陆鸣秋:【我在一个朋友家,别担心。】   杨皎:【行。】   杨皎:【对了,你既然已经和顾二少分手了,那么新疆应该能去了吧?】   陆鸣秋的神情瞬间怔住,他的精神再次陷入桎梏,被囚禁起来画画的记忆始终跟随着他,如影子般,甩不掉,忘不了,怔忡之际,连串的泪珠滚落下来,从眼眶落到颊边,一颗颗泪珠宛如一块块大石,直直地坠着,坠到他的心底,压在他的心尖。   他想,他的确可以离开顾少容,可顾少容带给他的影响却是沉痛的、深刻的,这种影响仿佛是镌刻在灵魂上的刺青,想要彻底磨灭,只能拆皮拆骨,将整个人分解重塑。   陆鸣秋正沉浸悲伤中,脸颊忽然感受到一股柔软的触碰,力度轻盈,像被羽毛搔了一下,他撩起眼皮,发现谢辞雪正在用帕子给他擦拭泪水,男人的表情很严肃,仿佛给陆鸣秋擦眼泪是一件无比重大的事。   “别哭。”谢辞雪的气质是矜贵的,清冷的,可此时他为陆鸣秋拭泪的手温热而和暖,他如今二十八岁,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珍重地对待一个人。他想起七年前初见陆鸣秋,那时候青年堪堪二十岁,眉眼清俊,神采飞扬,他说到自己喜欢的画家时语调会微微上扬,那种鲜活的朝气令谢辞雪难忘,后来他远赴万里重洋,孤身前往遥远的西方发展事业,每每看见与绘画相关的东西,他都会想起对方。   他相信,任何一个见过陆鸣秋从前模样的人,都会为他的现状而感到心碎。   他不想陆鸣秋哭,他只想让陆鸣秋笑。   谢辞雪擦干那些珍珠似的眼泪,语气郑重道:“陆鸣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7章 花   等到陆鸣秋的情绪完全平复下来,谢辞雪开始和他商议生活上的事,陆鸣秋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谢先生是想给他买一年四季穿的衣服,所以拐着弯儿问他的喜好,说到最后,竟然还提及到内裤的样式,陆鸣秋的脸登时便红了个彻底,他还没有开放到能和别人面不改色地讨论贴身衣物,但看谢辞雪神态自若,他又暗想是不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了。   不过他到底没脸让谢辞雪帮忙买,因此婉拒道:“谢先生,我可以同城网购……”   “噢,”谢辞雪伸手推了下金丝眼镜,微微一笑,“那我只帮你买几套平时穿的衣服,如果不喜欢一定要直说。”   “好,谢谢。”   两人继续聊了些别的话题,中途谢辞雪接到电话,说要出去一趟。出门时,他还不忘叮嘱陆鸣秋:“你遇到事情记得给我来电话,如果饿了就叫张妈给你做饭吃,我大概两个小时后回来,这期间你若是无聊可以到花园去逛逛,我母亲种了许多的花,有些已经开了,非常漂亮……”   见陆鸣秋点头应下,他才放心离开,开车前往公司的路上谢辞雪还在想,自己要早点处理完公事,免得陆鸣秋一个人在老宅里害怕。   然而他多虑了,拜顾少容所赐,陆鸣秋过去几年最习惯的一件事就是独处。他一个人坐在谢家老宅的客厅里,反倒比和谢辞雪待在一起更为放松。陆鸣秋靠着抱枕,低头玩手机,张妈端来两个红木食盒,里头满是糖果、点心以及洗好的水果。   陆鸣秋轻声道了句谢。   张妈趁机端详了他一眼,她在谢家做工二十余年,可以说是亲眼看着少爷长大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未见过少爷往家里带什么人,眼前这小伙子是唯一一个,模样瞧着顶顶好,看人的眼神也平易近人,不像那些被惯坏了的二世祖,难怪少爷会喜欢……想到这儿,张妈冲陆鸣秋蔼然一笑:“陆先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点心,就随便准备了些,你如果想吃别的,可以告诉我,千万别嫌麻烦。”   “好的,谢谢。”   陆鸣秋从食盒里挑了颗奶糖出来,放进嘴里含着,他不是想吃东西,只是考虑到这是别人特地准备的,他就没办法忽视这种好意。   陆鸣秋打开购物商城,用同城速递买了几条内裤,付款的时候他想起自己卡里的钱全是顾少容给的,以前被人养着,用钱是理所应当,可现在既然决定离开顾少容,就不该用他的钱,陆鸣秋把卡里剩下的十几万块全部转了回去,然后反手拉黑了顾少容。   看着卡里的余额,陆鸣秋默然许久,最后他点开自己和杨皎的聊天页面。   陆鸣秋:【皎姐,借点钱用用吧】   为了显得真诚些,他还发了个猫猫打滚的表情包。   杨皎:【?】   杨皎:【离开顾二少以后你居然落魄到找我借钱?】   陆鸣秋:【你就说借不借吧!】   杨皎:【你要多少?】   陆鸣秋:【呃啊……两百?】   杨皎:【这点钱你能拿来做什么?】   陆鸣秋:【买衣服】   杨皎:【……多借你八百,买两件好衣服穿,千万别买九块九包邮的,姐丢不起那个脸。】   说完,杨皎立马转了一千块钱过来。   陆鸣秋又发了张猫猫表示感谢的表情包过去,然后用借来的钱付了内裤的账。等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同城快递打来电话说这片别墅区不让进,让他到小区门口来拿。   陆鸣秋不知所措了片刻,而后眨眨眼,好似想起了什么,慢吞吞地起身,他走到厨房,果然看见了张妈。   张妈坐在小板凳上择菜,见他进来,抬头问:“陆先生,有什么事儿吗?”   “我有快递到了,但是小区不让进,我得去门口拿,你能陪我走一趟吗?”   “我去就行了,”张妈放下手里的菜,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少爷说你身体不大好,手上又有伤,要多休息。”   陆鸣秋赧然道:“麻烦了。”   “不麻烦。”   张妈解开围裙出了门,她去的时间不长,大约一刻钟后就回来了,陆鸣秋接过快递,回到自己先前躺过的卧室,张妈说那是谢先生专门收拾出来给他住的。   卧室自带卫生间,陆鸣秋把新买的内裤清洗了一遍,又找了个衣架晾上,做完这些,整个人陷入巨大的空虚中,完全提不起劲儿,他扑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圆形顶灯,默默发呆。   这一呆就是一个多钟头,直到谢辞雪回来。   敲门声响起时,陆鸣秋还没反应过来,等门口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门外的人是谢辞雪。   陆鸣秋打开门,看见谢辞雪手里提着购物袋,里面装的是牙刷毛巾之类的洗漱用品。陆鸣秋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谢辞雪熟门熟路地走进卫生间,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依次摆放整齐。   陆鸣秋:“谢谢。”   谢辞雪静默两秒,忽而开口问:“陆先生,你不觉得自己道谢的次数太频繁了吗?”   “有吗……?”陆鸣秋仔细一回想,好像确实如此,可道谢有什么问题?   谢辞雪声音极轻,像大提琴的弓弦微微轻颤,带着些许无奈与叹息:“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听你说谢谢。”   陆鸣秋歪头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帮你,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你道谢,反而显得生分……我不想你对我太客气。”   “呃,好吧,那我以后不对你说谢谢了。”陆鸣秋不太理解谢辞雪的想法,但他决定尊重对方。   “外面春光正好,去花园里逛逛吗?”谢辞雪不想让陆鸣秋老待在房间里,那太封闭。   闻言,陆鸣秋走到窗边,透过一扇玻璃打量别墅外面,青绿色的树叶摇摇晃晃,阳光均匀地黏着树、黏着路灯、黏着草丛间宽阔的石子路,堆砌出一片耀眼的金。他忽然间想起自己种下的那片月季花,可惜今年见不到花开了。想来想去,又觉得去看看谢家的园子没什么不好,他也想瞧瞧谢老师种的花。   谢辞雪耐心等待两分钟,终于听见一句“好”。他走在前头引着陆鸣秋来到老宅的后花园,推开乳白色的门扉,艳艳的红映入陆鸣秋的眼中,整片灌木丛里开满了杜鹃花,花朵挤挤挨挨凑成一片火烧的红云,一路烧进陆鸣秋的心底。   谢辞雪见青年眼睛都亮了,问:“陆先生也是爱花之人?”   “我种过月季。”陆鸣秋腼腆一笑,“种得不好。”   “你和家母应该很聊得来。”   谢辞雪单手插进裤兜里,斜靠在门廊的立柱上,他身形颀长清瘦,这样懒骨头的动作他做起来并没有吊儿郎当的感觉,倒是让人觉得潇洒。   这时,陆鸣秋才想起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谢老师平时不住在这儿吗?”   “没,”谢辞雪说,“这座宅子平时只有我母亲长住,我之前一直待在国外,工作忙,几乎没怎么回来过……我母亲最近不在是因为接到朋友的邀请,要去上海的大学里开讲座,可能下个月才会回来。”   陆鸣秋点点头,旋即吞吞吐吐问:“呃……谢老师知道我住过来的事吗?”   谢辞雪笑道:“家母很欢迎我的朋友过来暂住,别担心。”   话虽如此,但陆鸣秋觉得自己已经欠谢辞雪太多,再住下去实在不妥,于是他说:“谢先生,等我手腕的伤好了,我可以搬出去……”   “你找到合适的房子了?”谢辞雪的额发微微垂落,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听见这个问题,陆鸣秋愣在原地。   他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手里甚至没有几个钱。他想自己或许该去找份工作,然而,他除了画画以外就没有别的特长了,他没有人脉、没有工作经验,身体孱弱干不了重活,顾少容或许还对他虎视眈眈,想要重新把他关进笼子里。   陆鸣秋陡然惊觉,自己竟是这样一个无用的废物。   过去被圈养的日子令他失去了谋生的能力,天地偌大,他只是一捧草芥,一抹飘萍。   他能往何处去?   陆鸣秋的脸色变得惨白,在背后花朵的衬托下,显出一种死亡的衰败。   吓得谢辞雪赶紧上前。   他搂住陆鸣秋不停颤抖的身躯,将人整个拥入怀中,右手轻抚陆鸣秋的脊背,像小时候母亲安抚孩子一样温柔。   陆鸣秋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谢先生,你别再管我了……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人,无法回报你的恩情……”   他再一次想,自己该往何处去?   转瞬,他的脑海里出现一幅色彩明亮的画,画里是他多年未见的故乡的山川,幽蓝色的雨幕笼罩着苍老古旧、高耸入云的青山,山下有湍急奔流的河水,他用粗犷的笔触画下这山色,然后又于这个时刻忆起。   于是他找到了答案。   自己该往山里去,粉身碎骨,与山色融为一体。   下一秒,他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气,猛然推开谢辞雪,而后拔足狂奔,一种深深的无力与绝望感笼罩着他,使他产生了强烈的自毁感。   他想跑到山间纵身一跃。   可此地哪里有山?   谢辞雪不知道陆鸣秋的心理活动,但他能看出,对方目前的状态不对劲。   他快步追上陆鸣秋,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这个27岁的男人瘦得厉害,简直可以用形销骨立来形容。   谢辞雪的心尖发酸,像针扎一样隐隐作痛,他甚至开始憎恶顾少容,为什么得到了又不好好珍惜,把人折磨成这样?   他凑到陆鸣秋的耳边,用低沉舒缓的嗓音说:“陆先生,你不是无用之人。”   陆鸣秋喃喃道:“……我不是吗?”   “你会种花呀,你可以帮我母亲打理花园,这种能力特别稀罕,我就一直学不会,”谢辞雪停顿片刻,忽然指着前方问,“陆先生,那是什么植物啊?”   陆鸣秋恍然抬头,往谢辞雪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后花园的角落里有一片茂盛的枝叶,在看清那些枝叶的瞬间,他认出了这种植物。   是月季里的太平洋蓝。   原来自己还不算一无是处。   陆鸣秋渐渐恢复冷静,他轻声为谢辞雪介绍这种月季,还顺便说了几个自己当初种月季时踩过的雷。   谢辞雪听到回答,明白陆鸣秋已经脱离了先前的状态,他松开手,斟酌用词,谨慎地说出劝慰之语:“陆先生,你就安心在我家住着吧,朋友之间帮个忙很正常,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至于报答,那是以后的事,我们先顾好当下吧。”   他说这话时,陆鸣秋一直看着谢辞雪的眼睛,那一双极具东方韵味的凤眼中蕴藏着真诚而热烈的情感,于是陆鸣秋心弦一松,口中缓缓吐出五个字——   “好,先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秋宝现在状态不对,会经常emo捏 第8章 泪   陆鸣秋在谢家老宅一住就是十天,期间谢辞雪给他买了不少衣服,有日常的休闲款,亦有出席正式场合该穿的西服,全是奢侈名牌,价格昂贵,整个衣帽间里最便宜的一件衬衫,也要整整四位数。   好在陆鸣秋早已习惯,从前顾少容给他买衣服也是这样,价格贵得离谱,他从最初的诚惶诚恐到如今已经无波无澜,不过和顾少容不同的是,谢辞雪买衣服会问陆鸣秋的想法,只要他说不喜欢,谢辞雪就绝不会买。   这天是周五,三月的最后一日。陆鸣秋起床的时候,听到悠扬的乐声顺着窗户飘进屋内,他仔细辨认了下旋律,听出这是钢琴曲《少女的祈祷》,陆鸣秋随手披了件风衣,简单洗漱完后走出卧室,去追寻这段乐声。他跟着时高时低的钢琴音来到别墅的三楼,最后在自己卧室正上方的位置找到一架钢琴,钢琴的前方坐着一个男人,他的手指自黑白琴键上跳动,轻盈而迅捷,像蝴蝶飞起又落下。   “谢先生?”   陆鸣秋站在琴房门口,惊讶地唤了一声。这声音惊扰到飞舞的蝴蝶,使旋律戛然而止。   谢辞雪侧过身,问陆鸣秋:“我弹琴吵到你了吗?”   “没有,这曲子很好听。”   “几年不碰琴,有些手生,让陆先生见笑了。”谢辞雪垂眼,不敢直视陆鸣秋的眼睛。方才弹琴的过程中,他心里想的人一直是陆鸣秋,突然看见正主,不由得产生一丝羞赧。   陆鸣秋对此毫无所知,他走到钢琴旁,问:“谢先生喜欢弹琴吗?”   谢辞雪将自己的旖旎心思压下,他知道,对此时的陆鸣秋来说,旁人的爱意与好感只是一种负担,他必须要把这些情感藏起来,免得让陆鸣秋不自在。他收拾好心绪,像往常一样和对方聊天:“谈不上喜欢,小时候母亲让我培养一项兴趣爱好,当时觉得钢琴顺眼,就选了这个。”   “我小妹喜欢弹琴。”陆鸣秋望向钢琴的目光充满怀念,“她最爱的曲子是《蓝色多瑙河》。”   谢辞雪过目不忘,而《蓝色多瑙河》的钢琴曲谱他多年前曾经学过。他正襟危坐,双手按着琴键,随后,动听的乐声于室内缓缓奏响,旋律优美,如同多瑙河般婉转且柔静。   等到一曲终了,陆鸣秋的嘴角微微上扬,语气是少见的骄矜:“谢先生,你弹得不错,但我小妹弹得更好。”   谢辞雪听见这话,非但不生气,反倒认为陆鸣秋可爱,有了几分精气神。   “等见到令妹,我一定要向她讨教讨教琴技。”说完,他抬腕看了眼时间,提醒道,“我们该去吃早餐啦。”   陆鸣秋乖乖点头:“噢,那快走吧。”   随后,两人下楼来到餐厅。   由于陆鸣秋食欲不振,张妈只得想方设法,换着花样做各种菜式,让陆鸣秋多吃几口,今天的早餐是雪菜鸡丝粥,搭配七八种配粥的小菜。   谢辞雪拿起桌上的空碗,帮陆鸣秋盛粥,盛好后,他还专门把手放到碗边摸了摸,确认鸡丝粥的温度不烫,可以直接入口,这才将粥碗端给陆鸣秋。   陆鸣秋吃了口粥,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咦”了一声,问:“今天江医生是不是要来?”   “嗯,他来给你拆线。”谢辞雪用公筷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到陆鸣秋的碗里,“这个挺好吃的,你试一下。”   陆鸣秋吃了一口谢辞雪夹的小菜,又问:“那江医生几点来啊?”   “大概十点钟。”   陆鸣秋没再说话,安静地吃完了小半碗鸡丝粥。   吃完早饭后,陆鸣秋盘腿坐到沙发上看园艺相关的书,他以前只养过月季,没接触过其他的花,但看见谢老师养的杜鹃开得那般灿烂,陆鸣秋也想系统了解下园艺,所以谢辞雪为他找来了这些书。   他看书的时候,谢辞雪就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办公,他是老板,有时可以不去公司,办公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抬头看一眼陆鸣秋,像在确认青年的状态是否安好。   时间在温馨的气氛里缓慢流逝,挂钟指针走到九点半的位置上时,别墅的门铃突然响起。   谢辞雪放下笔记本电脑,走过去开门。陆鸣秋猜测应该是江医生到了,于是也穿上拖鞋跟了过去,想要迎接一下这个来为自己拆线的医生。   然而打开门后,陆鸣秋率先看见的是一双碧绿的眼睛,剔透干净,如同翡翠,如同澄澈的湖泊,静谧而深邃。眼前的人影逐渐与八年前的记忆重合,陆鸣秋的脑海里不由得冒出一个名字。   ——岑时。   在他看岑时的时候,岑时也在看他。他走进别墅,一双眼毫不顾忌地打量陆鸣秋,最后他恍然大悟:“陆鸣秋?你怎么会在这儿?”   陆鸣秋干巴巴道:“岑时,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啊?”   “当然记得,”岑时一边换鞋,一边说,“每次我去见吴老,他都要和我念叨你,烦都烦死了,我听吴老说,你几年没画画了,怎么回事啊?”   听见这句话,谢辞雪暗道不妙,转头一看,陆鸣秋的脸色果然相当糟糕,眼眶泛红,脸颊血色尽失,整个人摇摇欲坠,像一块即将破碎的琉璃。   然而岑时的话还没完:“我还听说,你手受伤了?”   谢辞雪扶住陆鸣秋,忍不住吼道:“岑时,闭嘴!”   岑时直接愣住了。他站在玄关口,目睹自家哥哥搂着陆鸣秋的肩,像对待宝贝一样把人搂进了客厅。他赶紧跟上前,结果刚好看见陆鸣秋落泪的场景,把他给吓了一跳。   要知道八年前他认识陆鸣秋的时候,这人心高气傲,都快拽上天了。   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陆鸣秋不想、也不愿在岑时面前哭,可他忍不住。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泪腺。   岑时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残忍的对照组,他曾经被誉为天才,岑时亦然,可他们所走的道路截然相反,看见岑时,陆鸣秋便觉得自惭形秽,这让他更加不能忍受现在的自己。   “乖,别哭,哭多了对眼睛不好。”   谢辞雪好声好气地哄着、劝着,可收效甚微,陆鸣秋的泪跟大江大河似的,流也流不尽,他的眼睛雾蒙蒙的,泛着湿润的水汽,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丢人,可是他没办法。他觉得自己的心坏掉了,脑子也坏掉了。陆鸣秋咬紧唇,把手臂横在脸上,不让人看见他的表情,可他还是没停止哭泣,甚至哭得一抽一抽的。   他凑到谢辞雪耳边,小声哽咽道:“我想睡觉……”   “好。”   谢辞雪用公主抱的姿势,将陆鸣秋腾空抱起,而后迈步走向二楼的卧室。他把人轻轻放到床上,亲眼看着陆鸣秋整个人埋进被窝里,只留一截头发支棱在空气中。   “把脑袋露出来吧,这样会闷坏的。”   陆鸣秋没有回话。   谢辞雪坐到床边,他听见陆鸣秋的呜咽,那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世间最悲戚的乐章 听得人心中酸楚。   谢辞雪陪陆鸣秋待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江医生到了,来看过一次,说陆鸣秋的心理问题比较严重,应该尽早治疗。   听完江医生的建议,谢辞雪走进卧室,此时,陆鸣秋没再继续蒙头哭泣,他掀开被子,脸上带着刻骨的麻木与消沉,一言不发地对着空气发呆。   直到晌午时分,陆鸣秋才回过神来,开口说话:“谢先生,我好想画画。”   他没给谢辞雪回话的机会,自顾自说下去:“可我再也不能画画了,我试过很多次,但是没办法……”   谢辞雪沉声问:“是因为手受伤的缘故吗?我可以找最好的医疗团队……”   “不是。”   陆鸣秋打断了他的话,但却没有给出正确的理由。   谢辞雪沉默良久,最终轻叹一声道:“陆先生,江医生认识一个不错的心理医生,你愿意抽空见一见吗?”   陆鸣秋没拒绝,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确有病。   ***   陆鸣秋的午饭是在卧室里用的,江医生给他拆线也是在卧室里拆的。谢辞雪抬起陆鸣秋的左手手腕,上面有一道浅红色的疤痕,狰狞而扭曲。   他问:“痛吗?”   “还好。”   陆鸣秋收回手,说:“你快去吃饭吧。”   整个中午谢辞雪都在忙活陆鸣秋的事,又是陪着他吃饭,又是看着他拆线,连午餐都没来得及吃,陆鸣秋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到灯塔去》,说:“我情绪好多了,想自己一个人看会儿书。”   谢辞雪这才放心离开。   他走到餐厅,就见岑时正坐在椅子上玩手机,由于之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陆鸣秋身上,倒让他忽略了自己的亲弟弟。   谢辞雪问:“小时,你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   “顾少容最近发疯咯,还在我朋友的酒吧里和人打了一架,闹得挺大,后来我听说,他发疯是因为你把他的小情人抢走了,就跑过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来之前我可不知道顾少容的小情人是陆鸣秋……”   “他不是顾少容的情人。”   谢辞雪表情阴郁,声音冷漠而尖利。   “好吧,”岑时耸耸肩问,“陆鸣秋到底怎么了?”   “不清楚。”   谢辞雪心里升起一股烦闷的燥意,他对陆鸣秋和顾少容之间的事一知半解,只知道两人大概谈了七年恋爱,可其中发生的细节呢?一概不知。而这种事又不好去问当事人,因此谢辞雪想要弄清真相,便只能靠猜,他知道顾少容这人风流成性,所以极有可能是陆鸣秋太爱,但顾少容薄情。   可说实话,谢辞雪不觉得这是真相,或者说,他希望这不是真相。   只要一想到陆鸣秋可能爱过顾少容,谢辞雪就会产生一种卑劣的嫉妒心理。   他烦躁地扯了下领带,问:“小时,有烟吗?”   “有。”岑时掏出打火机和一包烟,扔给自家哥哥。   谢辞雪咬着烟,一点猩红的火燃起,淡蓝色的烟雾于空中飘散,发出苦涩的蓝莓味。这种味道影响了他的记忆,使他想起七年前和陆鸣秋的初遇,那天他陪岑时去报道,两人刚到首都美院的校门口,就见一个人如同一阵风般掠来,那人穿着漆黑的体恤和同色的工装短裤,头发理得很短,露出一张白皙俊美的脸,他的耳骨打着耳洞,蛇形的银色耳箍盘旋着,包裹住他整只右耳的边廓。   他看见岑时后,说:吴老师叫我来带你。   声音很冷傲,令谢辞雪想起孤高的鹤。   等他走到岑时的身边,谢辞雪注意到,他的右眼下方有一粒黑色的小痣,正好长在眼角的位置,晃眼一看,还以为是一滴墨、一颗泪。   路上,岑时没说话。   谢辞雪觉得气氛太冷,想要引导弟弟说几句,可弟弟脾气一如既往地差,完全不理人。   而他虽然看着冷,但实际上人很好,还主动问谢辞雪是不是岑时的家长,然后向谢辞雪介绍油画,他说起自己的专业领域时神采奕奕,整个人像是会发光。   从前,谢辞雪不相信一见钟情,可见到陆鸣秋以后,他没法不相信。   后来,他从弟弟的口中打听到陆鸣秋的名字,原本是打算去追求他,可那一年的谢家动荡不安,他在长辈的建议下出国进修发展,既是为避祸,亦是为谢家求一条后路,后来国内的局势安定下来,谢家仍是那个谢家,但谢辞雪在国外的产业铺得太大太广,他一时脱不开手,所以就一直不曾回国。   现在想想,谢辞雪觉得自己真是太蠢了。   他就应该早点回来,把陆鸣秋护在谢家的羽翼之下。   抽完手里的烟,谢辞雪对岑时说:“小时,你帮我盯着点顾少容,他要是有异动,记得告诉我。”   “你想动顾少容,还是整个顾家?”岑时皱眉问。   谢辞雪面无表情道:“顾少容要是安分待着,我谁都不动,但他要是成天发疯,那我不介意让他真的变疯……” 第9章 四月   四月伊始,陆鸣秋开始了系统的心理诊疗。心理医生是位三十来岁的女人,长相不出挑,可身上有种奇异的亲和力,看见她时就像看见一个朋友,于是很容易产生倾诉欲。可陆鸣秋面对医生时,总是沉默的,他无法向人诉说自己的过去,他的脑袋总是垂得很低,眼睛瞟向地板,不和医生做任何对视,两人短暂接触了十来分钟,医生便离开诊疗室去找谢辞雪。   “谢先生,我看过病人的身体报告,再结合他刚刚的表现,以及你们转述的一些行为来看,这是很典型的抑郁症症状。”   谢辞雪问:“那应该怎么治疗?”   “病人曾经是位前途光明的天才画家,我认为他目前最大的症结在于失去了画画的能力,这让他的梦想破碎了,还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无用感……现在就需要弄清楚他为什么不能画画,以及他那个前男友在这件事里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季医生,你认为他不能画画的事和顾少容有关?”谢辞雪神色晦暗。   季医生耐心解释道:“病人和他前男友之间的阶级差异是巨大的,那么这就产生了一种可能——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出自病人本身的意愿,而是单方面的胁迫。谢先生,你也说过,病人曾经有自杀行为,之后他表现出了想要离开前男友的想法,但这需要你的帮助,也就是说,在他的潜意识里,只有你这类地位家世和他前男友相当,或者比他前男友更高的人才能改变他的现状……如果他们之间是一种健康的、双向的恋爱关系,那么病人绝不可能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明白了,”谢辞雪强忍怒意,“季医生,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嗯,其实他的症状比我接触过的一些病人来得轻,问题的根源也很容易找到,我分析了一下他过去几次情绪崩溃的原因,一是绘画,二是无用感,你要让他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多陪伴他,引导他。”   “他需要吃药吗?”谢辞雪问。   “需要,”季医生说,“食欲下降、体重减轻,这都是抑郁症的躯体症状,谢先生,你最好记录一下他的睡眠情况,抑郁症患者通常还患有睡眠障碍。”   季医生开了些药,刚好是两周的剂量:“下周再带他过来。”   谢辞雪走到诊疗室门口,手指轻叩门扉:“陆先生,我们可以走了。”   “噢。”   陆鸣秋身体紧绷,一脸严肃地跟着谢辞雪离开医院,直到坐进卡宴的车后座,闻到清淡的果木香气,他才慢慢放松下来。陆鸣秋转头望向车窗外,他知道自己刚才面对医生的时候,表现得相当糟糕,他应该对医生多说一些话,可就是开不了口,医生问他的那些问题非常简单,关于月季、关于谢辞雪,关于最近的生活,但他不想说,于是他们无言地僵持了十多分钟。   不知为何,陆鸣秋对医生有种天然的抗拒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讨厌医院,讨厌消毒水的味道,讨厌白晃晃的颜色,以至于如今面对心理医生时,他下意识的选择了缄默。这不是医生的问题,而是他的问题。陆鸣秋想,自己需要克服的事情未免太多了……   “陆先生,你是想直接回家,还是四处逛逛?”   谢辞雪温和的声音响起,把陆鸣秋游离天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之中。他抿抿唇,道:“我想回去,今天还没有去看月季。”   “好,”谢辞雪对司机说,“直接回老宅。”   汽车引擎发动,一路往西开回谢家老宅所在的别墅区,这里比南庭新苑更加幽静,房屋与房屋之间隔得远,绿化繁茂,几乎见不到旁的住户。回到别墅,陆鸣秋径直前往后花园,除了太平洋蓝以外,这里还栽种着六七种月季花,比如卡拉美拉、夏洛特女郎、康斯坦茨,还有比较热门的瑞典女王、黄金庆典以及用印象派大师的名字作花名的克劳德莫奈月季。   如今还没到月季的花期,但陆鸣秋还是每日都来看望这些茁壮的植株,有时,他会想起南庭新苑里自己栽种的那些月季,他不在,顾少容估计不会费心去打理花园,不知道他的月季能不能挨过这一年……   想到陪伴了自己四年的月季或许会死,陆鸣秋真切的为它们感到伤心。这种伤心的情绪并不激烈,就像一粒石子入水,水面泛起轻微的涟漪,涟漪不似海里的波浪汹涌澎湃,但却会荡漾许久许久。   他按耐住心底的情绪,不让它们从眼睛里跑出来,然后才问谢辞雪:“谢先生,我可以自己种一盆月季吗?”   “当然可以。”   谢辞雪又惊又喜,陆鸣秋住进老宅以后,从未主动提过什么要求,他像是逆来顺受惯了,给什么就接受什么,完全不会说出自己的喜好,谢辞雪只能旁敲侧击的问,眼下是陆鸣秋第一次明确表露出自己想要某样东西。他怎么可能不同意,他甚至想把全世界的月季花都一股脑的送给眼前的青年。   但陆鸣秋显然不想要全世界的月季,他只想种果汁阳台,这是他养的第一种花,如今再养一遍,算是情怀和纪念。   这件事落实得极快,第二天陆鸣秋卧室的阳台上便多了两盆绿色的盆栽,枝叶尚小,诚待培育。他搬了个小板凳到阳台,围着月季小苗忙活了一上午,忙完已经快到饭点,他洗干净手上残余的泥土,出门去餐厅吃饭。陆鸣秋走到楼梯边时,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个不算熟悉的男人声音:“以后到宠物医院接猫这种小事不要麻烦我,我很忙的。”过了几秒,谢辞雪开口:“谁让宠物医院刚好在你家附近,这不是顺路吗?”先前那个男人嗤笑一声道:“我家到宠物医院是顺路,但到你这儿可不顺,算了,懒得和你掰扯,就当你弟弟我日行一善咯……”   听见这句话,男人的身份昭然若揭,陆鸣秋踟蹰片刻,最终选择下楼。客厅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烟气,尼古丁充分燃烧后散发的味道焦苦且刺鼻,使陆鸣秋反射性咳嗽了一声。   谢辞雪厉声道:“小时,把烟掐掉。”   岑时对着他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把嘴里的烟摁到烟灰缸里,他看见陆鸣秋下来,也不打算进行什么亲切问候,两人和八年前一样,井水不犯河水,互相不搭理。岑时拿起沙发上的单肩背包,冲谢辞雪说:“哥,我先走了。”   谢辞雪点点头,也没留岑时吃午饭,他顾忌着陆鸣秋,怕岑时的嘴里吐不出好话,让人再受刺激。   岑时走后,陆鸣秋想起他刚刚听到的对话,问:“小狸之前生病了?”   “嗯,”谢辞雪点点头,“它前两周一直在宠物医院待着,我弟弟今天刚把它接回来。”   陆鸣秋环顾四周:“那它现在在哪儿?”   “后门附近的猫房里,”谢辞雪伸手指了个方向,“其实那也不算什么猫房,只是个闲置许久的空房间,刚刚小时想抽烟,但小狸闻不得烟草味,我就把他们俩给隔开了。”   陆鸣秋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脑袋上有一小撮头发倔强地冲天竖起,像呆毛,配合他软软的表情,怪可爱的。   谢辞雪强忍住想摸陆鸣秋头的冲动,说:“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看小狸。”   两人来到餐厅,今天的菜式和平常不同,口味更重一些,陆鸣秋舌头尖,眼睛亮,对味道和颜色有种天然的分辨力,小时候他妈妈就老打趣他,说秋秋如果当不了画家,还可以当厨子。陆鸣秋放下汤勺,歪头问:“今天的菜不是张妈做的吧?”   “我怕张妈忙不过来,又请了个做川菜的厨子。”谢辞雪说。   陆鸣秋心里清楚,怕张妈忙不过来只是嘴上托辞,这川菜厨子多半是专门为他请的。他把谢辞雪的好意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努力多吃几口菜,不让这份心意白白浪费。   午餐结束,陆鸣秋和谢辞雪一起去看小狸,猫房在通往后花园的廊道东侧,是间七八平米的空房间,里头铺了织花地毯,墙边摆放着猫咪用的猫砂盆、饮水机和食盆,他们进去时,小狸正在吃猫粮,它蹲在食盆旁边,像一只雪白蓬松的糯米团子。   等它吃饱了,谢辞雪轻轻喊了声“小狸”,猫咪啪嗒啪嗒迈着短短的小腿跑过来,绕着谢辞雪的腿转圈圈。   “陆先生,你可以摸摸它。”谢辞雪蹲下身,伸出手来回抚摸猫咪的脊背,“小狸性格很温顺,不怕生人。”   陆鸣秋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在谢辞雪鼓励的目光下去摸了摸小狸。它仰起脑袋,发出几道奶声奶气的叫唤,大概是被摸舒服了。   谢辞雪眼中含笑:“陆先生,我看得出来,小狸很喜欢你。”   陆鸣秋虽然喜欢小动物,但从未养过,他不知道一只猫喜欢一个人时有什么表现,但谢辞雪是小狸的主人,他说喜欢,那应该是真的喜欢。   于是他抿唇浅笑,真心实意地回应道:“谢先生,我也很喜欢小狸。”   话音落地,小狸忽然伸出一只粉嫩的小爪子,轻轻拍了下陆鸣秋的小腿,然后又主动蹭到他的脚边趴卧着。   陆鸣秋的心在一瞬间被柔软的暖意填满,他想,或许生活还是值得期待的,不为其他,只为小猫的亲昵和月季花开。 第10章 发烧   陆鸣秋虽然对生活产生了一些信心,但他的情况并没有随之好转,心理疾病不容易治愈,更何况他是过去几年一直隐忍,直到今年骤然爆发……所谓积重难返,沉疴难愈,这些词落到他身上,倒是恰当。   他在床上辗转两小时,脑子里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搅得他难以入眠,等好不容易睡着了,过去的情景又反复出现,他梦到顾少容,梦到昏暗的书房,房间里有许多画架,油画颜料乱糟糟的散落一地,陆鸣秋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哭着说他不想再画了,他求外面的人放他出去。   梦境到这儿,陡然结束。   陆鸣秋清醒过来,满脑子全是冷汗,他睁着一双大眼,屋里黑黢黢的,一点儿光不见,但他不觉得害怕,眼前再黑也没有梦里的那间书房黑。他想起刚刚的梦境,就控制不住情绪,他的脸颊划过一道冰凉的触感,耳朵也被水渍浸湿。   此刻,陆鸣秋的哭泣安静无声,唯有停不下来的眼泪在诉说他的崩溃。   哭着哭着,大概是情绪太过激烈,以至于影响到了身体的其他器官,陆鸣秋的胃忽然感到不适……他爬下床,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持续干呕。等胃完全缓和下来,陆鸣秋又实在懒得动,于是他就这样在卫生间里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谢辞雪迟迟没等到陆鸣秋,这让他察觉到不对劲,他用备用钥匙打开陆鸣秋卧室的房门,床铺上没有人,但卫生间的门大开着,谢辞雪过去一看,就见陆鸣秋晕倒在地,两颊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谢辞雪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他将陆鸣秋抱回床上,而后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额头。   触感滚烫。   谢辞雪不敢耽搁,连忙给江医生打电话。等待江医生赶来的这段时间,他用热毛巾为陆鸣秋擦拭汗液。   “放我出去……求你了……”   擦汗的过程中,谢辞雪注意到陆鸣秋嘴唇嗡动,口中发出了低低的梦呓声,他俯身凑过去仔细听,但陆鸣秋的声音实在是太轻、太含糊,他听了许久也只听清“求你”这两个字。   他猜测陆鸣秋应该是梦见了过去的事,而且极有可能和顾少容有关。毕竟陆鸣秋的人生相当简单,在遇见顾少容之前,他的道路光辉而灿烂,在遇见顾少容之后,才开始沾染大片晦暗惨淡的色彩。   谢辞雪将刚刚听见的呓语放进心底反复咀嚼——求你,多么卑微而绝望的祈求。   陆鸣秋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一刻,他特别想弄清楚陆鸣秋过去七年的经历,想知道他和顾少容之间的往事,可对陆鸣秋而言,从前的经历就如同刻骨之伤,触之极痛,而谢辞雪舍不得让陆鸣秋痛。   所以他不能问,只能等,等陆鸣秋自己开口。   陆鸣秋觉得体内有股灼灼的火焰在烧,他热得厉害,脑子里全是破碎的画面,画面杂乱无章 有逻辑,好似一幅巨大而凌乱的拼图。拼图多次出现了一双眼睛,桃花眼,眼皮褶皱深,笑起来多情又风流……这双眼睛属于顾少容,它死死盯着陆鸣秋,像饿狼盯着一块肉,紧咬不放,陆鸣秋转身就跑,可那双眼如鬼魅般如影随形,甩也甩不掉。   在陆鸣秋绝望之际,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一阵凉意,凉意的到来使他体内猛烈燃烧的火焰随之变小,于是脑子里的拼图也慢慢消失不见了。   陆鸣秋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眼前有一双手在移动,他茫然无措,不知所以。   “你醒了?”   清润的声音如春风,唤醒了陆鸣秋发懵的神智。   他猛地咳嗽两声,而后哑着嗓子问:“我怎么了?”   “你感冒发烧了。”说完,谢辞雪的唇线绷得笔直,手上动作不停,继续给躺在床上的男人擦汗。   毛巾擦过陆鸣秋的额头,带来一阵舒爽的冰凉感,这时,他才弄明白自己梦中的凉意究竟从何而来。   他眨眨眼,问:“谢先生,我睡了多久?”   “一上午。”谢辞雪的声音略显沉闷,给出的回答言简意赅,少了些往日的温柔。   陆鸣秋迟钝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谢先生好像不太高兴。   但为什么?因为自己发烧了?   陆鸣秋还在病中,脑子本就浑浑噩噩,他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情绪反常,索性就不想了。   谢辞雪的确情绪不高,但他的情绪并非是针对陆鸣秋,而是针对他自己。今早上陆鸣秋烧得厉害,眉头皱得死紧,一看就非常难挨,谢辞雪心里不好受,他认为是自己的照顾有所疏忽,才导致陆鸣秋感冒发烧,因此一直在自责。   好在谢辞雪的自我调节能力一流,他怕陆鸣秋被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再度开口时,语气已恢复如常:“陆先生,你饿不饿?张妈煲了瘦肉粥。”   其实陆鸣秋没胃口,但他认为自己应该吃点东西,于是点了点头道:“是有点饿。”   谢辞雪转身出去,两分钟后端来一碗粥,陆鸣秋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背靠床头坐起,他想伸手接过粥碗,却被谢辞雪轻巧地避开了。   “我喂你。”   陆鸣秋愣了几秒,刚想出声拒绝,就见谢辞雪舀起一勺瘦肉粥,吹凉后喂到他的嘴边,他下意识张开嘴,吞下热粥,原本拒绝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们一个喂,一个吃,配合起来倒也默契。   小半碗粥见底后,陆鸣秋躺回被窝里,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个小时,他第二次醒来时,首都的天已经暗了,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颇为闹心。陆鸣秋睁开眼,发现床边有个人,对方坐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单手撑着脑袋,金丝眼镜从鼻梁滑落到鼻尖,将掉却未掉,眼镜下的凤眼轻阖着,像是在闭目养神。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陆鸣秋忆起自己来谢家的第一天,也是自己躺在床上生着病,而谢辞雪在一旁默默地陪伴。   他凝望眼前的男人,心里忍不住思考,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又该以何为报?   他想起从前读过的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但陆鸣秋没有琼琚,没有琼瑶,更没有琼玖,他有的,只是一个残破而衰败的灵魂。   可即便这灵魂破破烂烂,他也不可能将其送给谢辞雪。   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陆鸣秋想不出关于回报的答案,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概晚上七点左右,谢辞雪休息够了,他掀开眼皮,正巧对上陆鸣秋清澈的眼。   谢辞雪眉头微蹙,用微哑的嗓音问:“你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在睡,怕打扰到你。”   “这有什么打不打扰的,我本来就是为了守着你,”谢辞雪无奈一笑,而后用手去摸陆鸣秋的额头,“好像已经退烧了,我去叫江医生。”   没过多久,江医生推门而入,他用测温计检查了一下陆鸣秋的体温,看清数字后,又对谢辞雪道:“是退烧了,但他的体质偏弱,得多养几天,饮食的注意事项我先前说过,你记得告诉厨师,还有啊,陆先生平时得多走动,增强免疫力。”   谢辞雪边听边点头,将医生的话认真记在心里。   江医生开完药,临走前问了一句:“陆先生,你今早上怎么会晕倒在厕所里?”   陆鸣秋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我昨晚睡不着……有些反胃,就去卫生间里待着了……”   江医生捕捉到重点:“你待了多久?”   陆鸣秋垂眸,没作答。   但这样的沉默本就是一种答案。   江医生心下有了猜测:“该不会在里边待了一晚上吧?”   “……没有。”   陆鸣秋说这话时,眼睛不自然地下垂,瞧着颇为心虚,想来这句回答多半是假话。   江医生瞥了谢辞雪一眼,对方眉眼冷峻,黑沉的眸子亮如明焰,似有火气翻涌。   他们俩认识十来年,可谓知根知底,他晓得谢大少爷的脾气其实相当不好,眼下这副模样更加说明他生气了。江医生怕他突然发火,刺激到陆鸣秋,本想打个哈哈缓和下气氛,结果下一秒发生的事令他大跌眼镜,谢辞雪这厮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按下了他的脾气,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壶,给陆鸣秋倒了杯温水,然后温声细语道:“这都是小事,养好身体最重要,你先好好休息,我和江医生先出去了。”   说完,他扯着江医生的衣袖径直出了房门。   两人下楼,来到客厅,江医生一脸惊讶地问:“谢大少爷,你刚刚没生气啊?”   “生气,但不是气他。”   谢辞雪从兜里掏出香烟,是上次岑时丢给他的,Marlboro MENTHOL,抽起来一股薄荷味,刚好能缓解他心头的火气,他吐出一口淡白色的烟,疲惫道:“江潮,你知道的,陆鸣秋的状态不对劲,我心疼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气他?我气的是我自己……”   江潮不大理解:“谢辞雪,你已经对他够好了,他发烧,你为什么要自责?找虐?”   “因为我最近老是在想,如果我七年前留在国内,又或者前几年就回国遇见他,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江潮耸耸肩:“兄弟,一切有为法,你们之间的发展轨迹或许早已注定,看开点,与其一直纠结过去,不如多想想未来。”   谢辞雪沉默良久,就在江潮以为对方不会再搭话时,他听见一声惆怅的叹息:   “你说得对,昨日不可追,来日犹可为。”   作者有话说:   “投我以……报之以……”这首诗引用自《诗经·卫风·木瓜》 第11章 前奏   静养这几日,陆鸣秋的兴致一直不高,情绪沉闷,对周围事物的感知能力也稍显迟钝,等到感冒彻底转好,他的状态才逐渐恢复正常。   清明节前一天,陆鸣秋去见了季医生。   对方和他拉了两句家常,然后切入正题:“陆先生,之前开的药有按时服用吗?”   陆鸣秋咬紧唇,努力克服自己对医生的抵触,“我前几天发烧,就没吃……”   “那发烧之前呢?”   “有在吃。”   季医生点点头,发出一声赞许的笑,“那很好,吃完药以后你的睡眠状态如何?”   “呃……”陆鸣秋的手指不停搅动着衣角,语气紧张道,“还是会做梦。”   “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   陆鸣秋想起顾少容,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使劲用手揪着自己的衣角,表情呈现出一种难耐的痛苦。   他不想说,但是他又很清楚,自己只有将情况告知医生,对方才能对症下药,他的病才有可能好起来。   于是陆鸣秋艰难地从牙缝里蹦出字来:“我梦见顾少容!”   “陆先生,你深呼吸,不要太紧张,”季医生得到了答案,知道现在不能再继续追问下去,转而说起其他的事,“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哪个瞬间让你觉得很开心?”   陆鸣秋深呼吸几下,平复好情绪后说:“……有,看见小狸的时候。”   “小狸?”   “谢先生养的猫。”   “噢,看来陆先生挺喜欢小动物的?”   “嗯。”陆鸣秋点点头。   季医生一边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一边问:“那你之前有养过宠物吗?”   “……没有。”   “为什么呢?”   陆鸣秋低头玩手,瓮声瓮气道:“因为顾少容毛发过敏。”   接下来,季医生又拐着弯儿问了几个关于顾少容生活上的细节,陆鸣秋虽然不情不愿,但都乖乖回答了,可每当她问及梦,问及梦里的顾少容,陆鸣秋就会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季医生立即意识到,陆鸣秋并不反感与人谈论顾少容,但他一定很反感梦境里发生的事,而这或许就是他不能画画的原因所在。   她暗叹口气,见陆鸣秋的眼神又开始躲闪,便知道是时候结束今天的问询了。   陆鸣秋走出诊疗室,看见谢辞雪在和人讲电话,男人站在医院走廊的窗边,身形颀长,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根折不断、打不弯的青竹。   他耐心等待着谢辞雪,没有出声打扰对方。   大约五分钟后,谢辞雪终于讲完了电话,他转过身,看见陆鸣秋已经出来了,神色一愣。   陆鸣秋笑了笑:“谢先生,我们该走啦。”   “抱歉,我舅舅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让你久等了。”谢辞雪小声解释了一句。   “其实没等太久,你不用道歉。”   两人坐车回到谢宅时,时间正好是下午四点整,张妈今天蒸了两屉中式糕点,陆鸣秋爱甜,而谢辞雪口味偏咸,因此糕点里甜口和咸口各半。   陆鸣秋走到客厅,从茶几的食盒里捻起一块桂花米糕,见旁边还有牛舌饼,想起这是谢辞雪爱吃的,正想叫他,结果发现对方往楼上卧室去了。   过了一会儿,谢辞雪换了身衣裳走下楼。他穿着白衬衫和浅灰色的西服,胸前垂落下一抹嫣红,是条樱桃色的云纹领带,这身正装衬得他肩宽腰细,身材挺拔而高大,十分吸睛。   陆鸣秋问:“你要出去啊?”   “嗯,”谢辞雪转了转手上的腕表,“我要去公司一趟,晚上不能陪你吃饭了。”   “没事啊,你忙你的……”   陆鸣秋说完,后知后觉意识到,自从自己住进谢家后,谢辞雪大部分时间都在居家办公,偶尔几次出门去公司,也都会提前向自己报备。   想到这里,陆鸣秋的心情登时变得无比复杂。   ***   谢辞雪驱车来到谢氏集团的总部,坐电梯直上二十楼,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大门,就见里头那张用来待客的软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的长相和谢辞雪有五分像,具是凤眼薄唇,只是中年男人的面部轮廓更加瘦削,显得更为薄情。   “舅舅,”谢辞雪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旋即问,“你怎么亲自到公司来了?”   谢辞雪的外公膝下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叫玉明,小女儿叫玉龙,谢玉明经商的本事厉害,早早接手了家族产业,将谢家的家底翻了几倍,后来他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夫人,两人感情甚笃,育有一个儿子,但谢玉明的这个儿子从小只爱闷头读书,长大后搞科研去了,没有经商天赋,因此谢玉明一直把谢辞雪这个外甥当作自己的继承人培养。   今年年初,谢辞雪回国,谢玉明干脆把集团甩给外甥,自个儿带着夫人四处旅游。   他是退了休的太上皇,这段时日诸事不管,所以谢辞雪今天接到舅舅电话时便觉得奇怪,如今见舅舅突然来公司,更是不明就里。   谢玉明撩起眼皮,目光扫过外甥平静的脸,淡声道:“我听董事会的人说,你最近很松懈。”   “谁说的?”谢辞雪皱眉问。   “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半个月很少来公司,这是事实吧?”   “是。”   “那你这半个月在忙什么?忙着和小情人厮混?”谢玉明双眼如刀,锐利逼人,“谢辞雪,我有没有教过你,温柔乡、英雄冢!不要学那些混日子的二世祖,去搞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   “舅舅,你在说什么?我哪来的情人?”谢辞雪简直冤枉。   谢玉明冷哼一声:“你和顾少容抢同一个男人的事都传到我耳朵里了,还说没有?”   谢辞雪沉下脸问:“舅舅,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你亲爸!”谢玉明一提这事儿就来气,“岑别燕昨天打电话来阴阳怪气,让我和你妈多关心一下你的感情生活,免得你被什么不着四六的人给骗走……说得好像他多关心你似的。”   这答案倒是令谢辞雪意外。   谢玉明见外甥愣神,忍不住追问道:“你真和顾家那个小子看上同一个男人了?”   “算是吧……”   谢辞雪没否认。   他从小就知道,谢玉明对自己寄予厚望,当年谢家遭难,舅舅的第一反应便是怕牵连到他这个外甥,连忙送他出国,谢辞雪一直记得这件事,所以打心眼里尊敬谢玉明,他根本无法在自家舅舅面前撒谎。   而且也没有必要撒谎。   谢辞雪将陆鸣秋的事挑挑拣拣说给舅舅听,“……舅舅,我的确抢了顾少容的人,但我是真的喜欢陆鸣秋,也是真的心疼他。”   谢玉明半晌没吭声,他反复摩挲手腕上的佛珠,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顾家那小子养个禁脔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非要进去掺和一脚,如今算是结仇了,就为一个男人,值吗?”   “值。”谢辞雪语气坚定,没有半点犹豫。   谢玉明清楚,他这个外甥做事有主见,可性子倔强,一旦认准了某件事、某个人,那就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无奈叹口气,叮嘱道:“你的私事我不干涉,但我们和顾家日后总要来往,你别把关系弄得太僵。”   “舅舅放心,我有分寸。”   “行了,你快滚去做正事,别在这里碍我的眼。”谢玉明盘问完了,挥挥手让外甥退下。   谢辞雪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问:“舅,你突然回来一趟就为了这点小事啊?”   “当然不是,”谢玉明说,“你舅母的侄女要出嫁,我们回来帮忙,看你只是顺便。”   “行,那你们要回老宅住几天吗?”谢辞雪问。   “不了,你妈弄的那些装修太花里胡哨,我和你舅母去你表哥家中住。”   谢辞雪点点头,表示了解。   他转身离开办公室,刚踏出房门,一个怀里抱着文件的女助理从旁边窜出来,正色道:“谢总,长云那边派来洽谈的团队已经到了。”   谢辞雪敛起方才面对舅舅时的轻松神色,眉眼冷厉,语气也淡漠:“他们的领头人是谁?”   “是顾总的弟弟,顾少容。”   话音落地的瞬间,女助理感觉周身的空气好似变冷了,她悄悄看向谢辞雪,惊讶地发现喜怒不形于色的谢总居然笑了,那不是一种开心的笑,而是轻蔑的、不屑一顾的笑。   谢辞雪的笑稍纵即逝,他伸手整理领结,冷声问:“他们在会议室?”   “对,”女助理见谢总要往会议室走,赶紧补充道,“但小顾先生自己去了会客室,因为他说,在会议开始之前,他想和您单独聊聊。”   谢辞雪立即改道,向着会客室的方向前进。   女助理赶紧跟上自家老板的步伐,到了会客室门口,她敏锐地发现谢总并没有直接进门,而是停顿了几秒,似是在思考什么事情,然后才握紧门把手,推门而入。   在他开门的刹那,屋内的男人瞬间起身,顾少容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目光凶狠,像一头即将搏命的狼。   谢辞雪站在门口,表情从容不迫,他好似山中的老虎,悠闲自在,完全无惧眼前那只误闯领地的狼。   他漫不经心,嘴角甚至扬起了一抹微笑:“顾少容,听说你想和我单独聊聊?”   谢辞雪身后的女助理下意识屏息,大气儿都不敢出,不知为何,她竟然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硝烟味,仿佛眼前的场景不是一段谈话的前奏,而是一场战争的伊始。 第12章 交锋   谢辞雪走进会客室,反手关上门,女助理待在门外候命,室内的空气沉闷而压抑,仿佛在酝酿一场风暴,而身处风暴中心的两个男人正互相审视着对方。   这是谢辞雪第一次正式面见顾少容,之前对方想约他,都被他找借口拒绝了。不得不说,顾少容确实有副好模样,英俊、潇洒,五官精致得有些锋利,很能蛊惑到人。但谢辞雪的长相也毫不逊色,他眉眼深秀,骨相柔和而流畅,气质矜贵,浑身自带一种典雅的古韵,单论颜值,他们俩各有千秋,不分输赢。   谢辞雪收回视线,率先坐到会客室的主位上,以主人家的姿态说:“请坐。”   顾少容没有顺着谢辞雪的指示行动,他走到会客室的置物柜旁,打开透明的柜门,从中拿出一副围棋,动作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   把棋具放到茶几上后,顾少容翩然落座,他用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问:“谢总,会下棋吗?”   谢辞雪看得出来,顾少容的这些行为,是为了抢夺这场谈话的主导权,他自然不可能让对方如愿。   谢辞雪没有回答问题,而是直接从棋篓里抓了一把白子,握在手心。   这在围棋里叫猜先,由高段位的人先握白子,暂不向人展示其中的数量,而另一人则出示黑子猜测白子是奇数还是偶数。   他用一个简单的动作化解了顾少容的试探。   顾少容笑得吊儿郎当,他从棋篓里摸出两枚黑子,随手扔在棋盘上。   谢辞雪摊开手,展示白子的数量,一共七枚,单数,顾少容猜错了,于是由谢辞雪执黑棋行先手。   “看来谢总的运气不错。”顾少容依然在笑,只是这笑容未达眼底,瞧着不真诚。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谢辞雪说完,捻起一枚黑子于棋盘右上方落下,他以星位占角开局,从容不迫。顾少容没做思考,一手白子直接下在左上方的星位上。两人一来一回,落子速度极快,中间基本没有进行过思考和斟酌,他们不像是在进行和平对弈,倒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流血的角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木棋盘内黑白交错,白棋步步抢攻,紧逼黑棋不放,试图打入阵地,而黑棋的布局攻守兼备,不断消解着白棋的图谋。   棋局的走向错综复杂,难以预料。   行至中盘时,顾少容陡然出声:“谢总,只下棋有些无聊,不如我们来立个赌约?”   谢辞雪落子的手一怔,转瞬恢复正常,将黑棋下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后,他不仅没有指摘对方的围棋礼仪,还问:“你想要赌什么?”   “如果这局棋是我赢了,你就把我的人还给我,如何?”顾少容语气狠厉,眼中跳动着凶悍而露骨的侵占欲,他毫不掩饰自己此行的目的,甚至直接将其放置到台面上,明码标价。   谢辞雪猛然抬眼,目光似一柄淬毒的刀,幽冷、森然,他的声音极轻,但充满了压迫感:“我不会拿他当赌注,还有,他不是你的人。”   顾少容勾唇一笑:“你不敢和我赌?”   “有赌的必要吗?”谢辞雪冷笑道,“顾少容,你早就输了。”   “这局棋才刚下到中盘,胜负未定,你怎么能说我输了?”顾少容于棋盘中腹落下一子。   两人继续对弈,时间过了七八分钟,谢辞雪落下第185手棋,而后点上一支烟,他望着霭霭烟雾回忆那一场春雨,沉默许久才垂眸问:“你知道我把陆鸣秋带走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的吗?”   顾少容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一天,他回到别墅,在卧室的卫生间里看到满眼的红,那片红宛如凝固的火,轻易地灼伤了他的双眼;他调出监控,从记录中找到了那个捂着手腕、一脸痛苦的青年,于是顾少容拼凑出一个残忍的真相——陆鸣秋在割腕自杀。   想明白这件事后,顾少容的心几乎停跳了两拍……在这短暂的两拍时间中,他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内心。   他不舍、不忍、不愿陆鸣秋展翅离开,其实是因为自己深深地爱着这个情人。   可惜从前的他不明白。   “那种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顾少容声音沙哑,这句话几乎是他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沾染着痛苦与悔恨。   谢辞雪曲起两根修长的手指用指节敲了敲茶几的桌面,清脆的打击声好似行军的鼓点。   “顾少容,投子认输吧。”   “什么?”   顾少容低下头,他的视线望向谢辞雪刚刚落子的位置,对方这一手下得极妙,令棋盘内的局势瞬间反转,几乎封死了白棋的活路。   “顾二少,我想,这盘棋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谢辞雪的神色相当惬意,他断定白棋无法翻盘,自然有恃无恐。   顾少容把手中的白子扔进棋篓里,先是笑了一声,而后沉声道:“谢辞雪,今天这局棋是我输了,但陆鸣秋一定会是我的!”   谢辞雪眼神冰冷,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一场谈话就此终结,但两人之间的交锋仍在继续,谢氏集团和顾家的长云公司要合作展开一项工程,今天的会议就是为了商定其中细节。   可是顾少容不久前才输了一局棋,吃了一顿瘪,心里相当不痛快,所以开会的时候,他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谢辞雪没义务惯着他,全程冷着一张脸,反驳顾少容的时候字字珠玑,就差直接说人蠢了。   与会的众人闻到火药味,不敢参与这两位爷的事儿,纷纷缩着脑袋当鹌鹑。   于是大半个小时过去,会议还是没讨论出一个章 ,谢辞雪烦了,直接对长云那边的二把手说:“转告顾少雍,下次找个靠谱的人过来,我没时间陪他弟弟玩过家家。”   说完,他转身就走。   驱车赶回老宅的路上,谢辞雪收到了顾少雍发来的微信,对方说下次他会亲自带队来谢氏商谈合作,让谢辞雪多担待,不要把他弟弟的表现放在心上。   谢辞雪客气而疏离地回复了几句,然后翻出电话薄,给岑时打了通电话。   “哥,找我干嘛?”   谢辞雪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问:“我爸怎么会知道陆鸣秋的事?”   “纠正一下,他不是知道你和陆鸣秋的事,而是知道你和顾少容抢同一个男人的事,”岑时漫不经心道,“这事是顾少容的一个狐朋狗友传出去的,本来只是在我们几个小辈之间流传,结果那天我妹在家里组了个局,她们聊八卦的时候没注意到周围,正好被我妈听见了,我妈知道那不就等于咱爸也知道了嘛!”   谢辞雪听得直皱眉,“小时,你去处理一下,把这事压下去,别让人乱传了。”   “得!就知道你打电话来准没好事,又要使唤我。”岑时嘟嘟囔囔地吐了句槽。   谢辞雪笑道:“办成了给你送辆车。”   “行吧。”   通话结束后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黑色的卡宴才驶入谢家老宅所在的别墅区。谢辞雪进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他走进客厅,发现陆鸣秋正在看CCTV农业频道,便下意识放轻脚步,不愿打扰到他。   可早在他进门的时候,陆鸣秋就已经注意到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问:“谢先生,你吃晚饭了没?”   听见这句话,谢辞雪的心尖似有暖流淌过,熨帖而舒心,他笑着摇摇头道:“还没吃。”   “那我去给你下碗面。”   陆鸣秋欲往厨房去,却被谢辞雪一把拦住了:“你让厨师弄就行。”   “谢先生,我想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说完,陆鸣秋绕过挡在他身前的男人,迈着大步穿过走廊来到厨房,谢辞雪不放心,一直跟在他后边,看着他摆弄厨具,见陆鸣秋要拿刀切番茄,谢辞雪赶紧上前接手,“你去弄别的,这个我来吧。”   “噢。”   陆鸣秋拿出瓷碗,打了三个鸡蛋进去搅散,然后又剥了两粒蒜瓣,递给谢辞雪,让他切成小末。等材料备齐,陆鸣秋开火倒油,炒鸡蛋炒番茄,加调料加清水,最后放入面条。   他做的东西不精致,就只是最普通最家常的番茄鸡蛋面。把汤面倒入碗中,端给谢辞雪时,陆鸣秋还有点不好意思:“谢先生,我做菜没什么天赋,你随便吃两口吧,要是觉得不满意,我去帮你喊张妈过来。”   谢辞雪挑起一夹面,吃了一口,转而赞叹道:“陆先生,很好吃。”   “是吗?”陆鸣秋习惯性地怀疑自己。   “反正我喜欢这个味道。”谢辞雪吃饭向来斯文,礼仪周到,优雅得好似画片里的人,可今天他吃陆鸣秋煮的面时,却罕见地放下了他的习惯,他把家中教导的那些礼仪抛诸脑后,用餐的动作一点都不讲究。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切身表达自己对这碗面的喜爱。   陆鸣秋觉察出了这份意思,于是他粲然一笑,明媚且开怀。   餐厅柔和明亮的灯光,把陆鸣秋的脸衬得如白玉一般,这让他的笑更加动人心魄。谢辞雪目眩神迷,心头忽然冒出一个古里古怪的念头,他觉得陆鸣秋就是《聊斋志异》里描写的精怪,而自己就是被精怪蛊惑的书生,若是精怪愿意为他停留,那么他便心甘情愿为之奉献一切——   包括自己的生命。 第13章 清明   次日是清明节,按照传统习俗是要去扫墓祭祖的,可陆鸣秋远在首都,也只能打个电话回去问候一下家人。刚和他们讲上几句家常话,陆鸣秋眼眶便开始泛酸,他强忍泪意,点头应和着家人的关心。直到电话挂断,陆鸣秋才淌下两行清泪,他深吸几口气,花了几分钟平复心情,而后走到卧室的阳台内,坐上小板凳,为他的果汁阳台施肥。   差不多八点多时,窗外飘起小雨,如丝如雾的雨幕为别墅区栽种的行道树蒙上虚幻而模糊的失真滤镜。陆鸣秋喜欢雨天的景色,他望着阴郁的天空,发了许久许久的呆。   忽然,嘈杂的雨声中传来一阵华丽洒脱的旋律,他听了一小段便认出,这是维瓦尔第的协奏曲《四季》中的《春》,只不过被人用钢琴弹了出来。陆鸣秋的父母具是学者,两人年轻时都爱古典乐,因此陆鸣秋幼年的记忆中总少不了古典乐,他没什么音乐细胞,但听过的曲子不少,因此能迅速分辨出不同旋律对应的乐章 这首《春》是陆鸣秋母亲的最爱,他听见这明朗欢快的音调便想起温柔知性的母亲。这段时间,因为控制不住思绪,他脑海里的想法总是跳跃且无序,他刚想起母亲,脑中又开始闪动故乡的街道,他看见小区后门巷子口的麻将馆、市中心种满银杏树的学校、小妹学琴的兴趣班,以及第一个教他画画的老师。   那一年他六岁,母亲亲自带他去少年宫,对当时的陆鸣秋来说,少年宫就和动画片里的正派大本营一样迷人,他怀着憧憬与喜悦的心情走进教室,然后在一位年轻女老师的教导下,画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幅铅笔画,从那天起他与绘画并行十八年,直到四年前的五月戛然而止。   念及此处,他忍不住阖上眼眸,卷翘的睫毛长而密,如同深黑色的帷幕,遮住点点晶莹。   耳边的乐声渐淡,《春》的第一乐章 然终止,陆鸣秋口袋里的手机发出轻微的振动,他眨眨眼,挤掉眼眶里的泪光,拿出手机一看,是谢辞雪发来的微信消息。   谢辞雪:【陆先生,我把春天送给你。】   陆鸣秋笑了下,在听见曲子的旋律时,他便猜到这是谢辞雪在楼上琴房弹琴。   但他没有想到,这首《春》是专门为他演奏的。   陆鸣秋的心如轻舟泛水,摇摇晃晃,不断向宽阔处走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陆鸣秋的情绪比早晨好了不少,他看见餐桌上的清明菜粑粑,眼睛一瞬间变得晶亮。这是他家乡清明时节的传统小吃,将清明菜、粘米粉、糯米粉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做成面皮,内里包裹着野菜和腊肉丁炒制而成的馅料,最后放到笼屉上蒸熟即可,味道咸鲜,还有一种淡淡的青草香味。   大抵是考虑到他喜甜食的口味,这堆清明粑里还有洗沙、玫瑰、莲蓉,乃至花生等馅料。在异地吃到家乡风味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陆鸣秋食指大动,胃口比平日好得多。   “陆先生,上午那首曲子,你喜欢吗?”饭吃得差不多时,谢辞雪放下手中汤碗,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陆鸣秋咽下嘴里的虾仁,回道:“喜欢的,每次听见维瓦尔第的《春》,都会令我充满希望。”   谢辞雪的声音低沉柔和,里头藏有隐晦的探究欲:“你好似对古典乐很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只是我父母喜欢听,我从小也就听习惯了,”说起父母,陆鸣秋的话匣子难得打开,“我父亲是大学文学系的教授,主要研究俄国文学,他爱那片土地上深沉的文字,也爱那里的音乐……我母亲研究历史,她对国内外的音乐都有涉猎,《四季》是她最爱的协奏曲,《春江花月夜》是她最常听的中国古典音乐……我小妹受他们的影响更深,所以从小学琴,不过她对于钢琴只是爱好,并不想发展成职业……”   谢辞雪推了推眼镜,问:“那令妹想做什么?”   “她想学考古,”陆鸣秋的语气有种淡淡的哀愁,“参与三星堆的发掘一直都是她的梦想。”   谢辞雪没再问下去,他调查过陆鸣秋的家世,知道他小妹比他小三岁,这姑娘生病的时候才刚过完十七岁的生日,病痛的折磨已然断绝了她考古的梦想。   “说起来,陆先生有什么喜欢听的曲子吗?下次我可以弹给你听。”为了不让陆鸣秋因自己的小妹而感伤,谢辞雪转移了话题。   “我没什么特别钟爱的,”陆鸣秋的眼珠左右转了转,“不过硬要说的话,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我经常听德彪西的《月光》……这首曲子很美,宁静而恬淡,但却给人以哀伤的感觉,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回农村,从爷爷家里抬头望见的那一弯月亮。”   说完,陆鸣秋觉得恍然,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和一个人谈论自己喜欢的东西了,他的过去被顾少容锁着,几乎没怎么出门社交过,顾少容不让他和别的男人交往过密,于是陆鸣秋与大学时交到的朋友渐行渐远,唯有一个杨皎能偶尔与他见两面,而他和顾少容之间的共同话题又少得可怜,他喜欢的那些东西,譬如油画、音乐、文学等等,在顾少容看来只是一些精致而无用的装饰品,不值得他花心思。   “德彪西……我最熟悉的是那首《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因为在我的童年,我母亲画画的时候老是用它当背景音乐。”谢辞雪笑着说。   陆鸣秋淡淡道:“我喜欢听《月光》是因为它给我一种画面感,你说的那首曲子我曾经也听过,它令我想起雷诺阿的《小艾琳》,明快、如梦似幻,令人眼前一亮……”   “嗯,家母也曾说,德彪西的音乐就如同印象派的画,充满了色彩感。”   陆鸣秋沉思片刻道:“我认为艺术总是相通的,当初我画画的时候就喜欢听摇滚乐。”   “摇滚?”谢辞雪一脸惊讶,“陆先生,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喜欢摇滚的那类人。”   “我从初中开始听摇滚,当年画《山色》的时候……”说到这,陆鸣秋停顿了很久,像是在纠结要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漫长的沉默令谢辞雪感到揪心,在他思考是否需要换个话题时,陆鸣秋终于开口说出了方才未尽的后半截话——   “我画《山色》的时候,耳机里播放的是《When The Rain Falls   》,所以我最后画出来的也是雨中的苍山。”   最后一个字落下,陆鸣秋的神色随之一松。在刚刚说话的那两分钟里,他好似跨越了生命中某个重要的节点,这令他感到十分彷徨,可彷徨之后,又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于心尖舞蹈。   听他提及《山色》,谢辞雪的心底忽然浮出一个念头,他紧张而谨慎地问:“陆先生,你想不想看看《山色》?”   陆鸣秋迟疑了一瞬,问:“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这幅画在你家的书房里挂着?”   “对,”谢辞雪如实答道,“当时我要出国,小时说想送我一件离别礼,他这人有些懒,最讨厌选东西,所以干脆带我去岑家开的拍卖行里,让我自己拍一件喜欢的,他来付钱……当晚的拍品大多乏味,只有你的画一下子就吸引了我,所以我一直觉得……”   他说到这儿突然不说了,陆鸣秋好奇地问:“觉得什么?”   谢辞雪的耳尖染上一层薄红,赧然道:“我一直觉得你和我挺有缘分的。”   陆鸣秋实在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一时间尬住了,好在谢辞雪反应过来,清咳两声,将其一笔带过:“所以陆先生,要去看一眼《山色》吗?”   “不了。”   出乎谢辞雪意料的是,陆鸣秋拒绝了他的提议。面前的青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眼中有怀念有失落,也有别的东西,只是谢辞雪看不懂。   但他善解人意,见陆鸣秋不愿意,也没有多劝。   吃完午饭后,陆鸣秋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他不愿去看《山色》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幅得奖的画象征着一个身处黄金时代的他,他不想去回忆,也不愿被刺痛。他可以嘴上谈论,但绝不能亲眼目睹。   陆鸣秋点开微信朋友圈,结果发现吴虹玉教授转发了一条首美公众号发表的文章 文章 标题相当简单——恭祝我校的新疆采风团一路顺利。   他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退出了朋友圈,转而打开了自己和杨皎的聊天页面。   陆鸣秋:【皎皎,首美的采风团要出发了?】   杨皎不知道在忙什么,半小时之后才回信息。   杨皎:【对啊,十号就出发,我都开始收拾行李了。】   陆鸣秋:【你也要去?】   杨皎:【/白眼/白眼,陆鸣秋同学,我可是首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正教授,我当然得去。】   陆鸣秋:【哦,你在外面多注意安全。】   杨皎:【我都要走了,你不表示表示?】   陆鸣秋:【表示什么?】   杨皎:【请客吃饭啦!明晚上去西餐厅搓一顿,如何?】   陆鸣秋:【呃,我问问。】   他退出聊天框,然后点开了谢辞雪的微信,当初陆鸣秋拉黑删除了对方,如今他脱离了顾少容,好友自然也加回来了。   陆鸣秋:【谢先生,我朋友要去新疆采风,临走前,明天晚上我想和她吃个饭。】   谢辞雪:【在外面吃?】   陆鸣秋:【嗯……】   谢辞雪:【那我能和你一起去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   陆鸣秋理解对方的顾虑,他生病了,而且外边还有顾少容这个定时炸弹,谢辞雪放心不下很正常。   陆鸣秋:【我明白的,你当然可以和我一起去。】   发完这句话,他转头回到了杨皎的聊天框。   陆鸣秋:【皎皎,我有个朋友不放心我,能一起吗?】   杨皎:【可以是可以,但你必须要告诉我,什么朋友啊,还担心你?新交的男朋友?】   陆鸣秋:【不是男朋友……】   陆鸣秋的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悬停了两秒,而后他才打字,给自己和谢辞雪之间的关系做了个定义。   陆鸣秋:【他是我的知己。】 第14章 赴会   聚餐地点是谢辞雪定的,一家高级西餐厅,内部采用洛可可式的装修风格,繁琐而华丽,包厢隔音效果极强,很好的保护了客人的隐私。   傍晚六点,陆鸣秋踏入餐厅包厢,就见杨皎已经到了。对方今天化着精致的妆,橘红色的头发扎成两条辫子,像花一样盘在脑后,她穿了一件香奈儿经典款斜纹软呢外套,修长的脖颈上有一条水滴形的宝石项链,简洁而大方。   “皎皎,好久不见。”陆鸣秋笑着打了声招呼。   杨皎听见声音,下意识抬头望去,但她的视线没有在陆鸣秋身上停留,而是径直看向另一个男人,这人的长相和身材皆是极品中的极品,穿着更是讲究,西装虽没有牌子,但瞧着像是手工定制的,面料和做工一看就知道不便宜;而且他手腕戴的表出自百达翡丽,这款式少见,至少得七位数;袖扣上镶嵌的玉石是顶级祖母绿,经包厢灯光一照,色泽水润通透……杨皎暗自咋舌,这男人通身派头贵得吓人,浑身气势也盛,多半非富即贵,并且常年身居高位,真不晓得陆鸣秋怎么认识他的……   她收回打量的目光,转头看向陆鸣秋,眉宇间不可避免地多了一丝担忧,但她很快调整好表情,笑盈盈道:“秋秋,好久不见。”   陆鸣秋小声嘟囔道:“别叫我的小名……”   杨皎没搭理他这句话,她主动伸出左手,递到另一个男人眼前,做了个自我介绍:“先生,我叫杨皎,是秋秋的师姐,也是他的好朋友。”   谢辞雪与她对视,轻而易举地读出了女人眼里的警告,他瞬间明了,对方是怕陆鸣秋被他这种有钱有势的人“欺负”,他抬手虚握住杨皎的手,笑道:“很高兴认识您,我叫谢辞雪,虽然才和陆鸣秋认识一个多月,但我是认真的。”   陆鸣秋狐疑地看他一眼,什么是认真的?   杨皎松开手,脸上挂起礼貌的微笑,谢辞雪见她眼底的警告之色消散,心弦也随之一松,不管如何,他还是希望能和陆鸣秋的朋友好好相处。   短暂的寒暄结束后,谢辞雪招来侍者点餐,陆鸣秋对西餐没什么特殊喜好,于是让谢辞雪随意发挥,杨皎倒是熟门熟路地点了几道自己爱吃的菜。确定好佐餐酒,谢辞雪还为陆鸣秋点了道甜品,“这家的法甜很正宗,你等会儿尝尝,如果喜欢,我们下次再来。”   杨皎注意到他和陆鸣秋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放低声音,看陆鸣秋的眼神也温柔,这让她不由得放心了一些。   用餐的时候,杨皎和谢辞雪相谈甚欢,陆鸣秋不想说话,就自顾自地埋头切牛排,直到杨皎把话题引到他的头上,他才稍稍有了别的反应。   “秋秋,你和谢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陆鸣秋的反应比较钝,思索了四五秒才道:“他的猫丢了,上门问我要监控视频……然后就这样认识了……”   他说得比较简略,谢辞雪担心杨皎没听明白,开口把当天的细节补充了下,说完,他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其实我和他的初见是在七年前的首美。”   “在我们学校?”杨皎惊讶地挑了挑细眉。   谢辞雪解释道:“当时大一刚开学,我送弟弟去学校,陆先生作为学长,过来带我弟弟熟悉校园环境。”   杨皎听罢,“哇哦”一声,旋即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陆鸣秋。他被杨皎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完全摸不清状况,只能继续埋头吃菜。   差不多八点钟时,这餐饭进行到尾声,杨皎对陆鸣秋比了个夹烟的动作,而后悄悄递出一个暗示的眼神。陆鸣秋知道,对方是想和他单独聊聊,于是他对谢辞雪说想去一趟卫生间,但出门后他穿过走廊,来到了这家餐厅的露台,这边属于吸烟区。等了四五分钟,杨皎踩着一双烟紫色的丝绒面高跟鞋走来,她从随身携带的珠串手包里拿出一盒蓝莓爆珠,细长的烟夹在她白净的指间,但却迟迟不曾点燃。   陆鸣秋发现了,问:“你怎么不点烟?”   “我看你身体太差劲了,怕熏到你。”其实真相是,谢辞雪猜到了杨皎要和陆鸣秋私下交谈,于是在她出门的时候,谢辞雪温声提醒她——尽量不要在陆鸣秋的面前吸烟。   陆鸣秋没多想,转而问:“皎皎,你想说些什么?”   “你和那位谢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陆鸣秋不明白:“什么怎么回事?”   “不是吧?”杨皎诧异道,“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对你有意思?”   陆鸣秋站在阑干旁,转头望向露台外的夜色,城市的霓虹灯明亮耀眼,反衬得天空变成了一种蒙蒙的深灰色。   “皎皎,我现在的情况很奇怪,我老是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情感其实没什么意思,我能感觉得到谢先生对我很好,或许是喜欢我的,可是我不明白……”   杨皎问:“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我,也不明白我哪里值得人喜欢,更加不明白正确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陆鸣秋的声音很轻,在缱绻的夜风里几乎称得上微不可闻,但杨皎与他离得近,所以还是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清楚了,听完以后,她没有别的想法,只有对陆鸣秋的心疼。   她觉得,和顾少容在一起的那七年,好似完全摧毁、击垮了陆鸣秋。   “或许,等你遇到那个对的人时,这些问题便自然而然的有了答案,不必纠结。”杨皎的声音如绸缎般丝滑,落入夜风里,迅速消散如烟。   陆鸣秋觉得此刻的皎皎就像一个智者,而他则是聆听智者恒言的迷途的羔羊。   他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又听杨皎问:“他对你有意思,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光是每天处理自己糟糕的情绪,就已经让陆鸣秋觉得十分疲惫了,他实在是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仔细思考谢辞雪的情感,“他又没有表白,万一人家对我只是友情呢……”   “绝对不可能,”杨皎斩钉截铁道,“他看你那眼神,如果不是喜欢你,姐姐倒立洗头好吧!”   陆鸣秋面无表情道:“可我只想和他当朋友,我不想和人谈恋爱,这让我觉得恶心。”   杨皎知道陆鸣秋觉得恶心大概率是因为顾少容,这件事她不好劝解,只能哀叹一声。   两人的谈话就此结束,离开露台时,陆鸣秋突然真的想去一趟卫生间,于是杨皎独自回到包厢。她刚一推开门,谢辞雪就伸长了脖子往她身后看,见陆鸣秋没在,他皱眉问:“陆鸣秋呢?”   “他去洗手间了。”   谢辞雪虽然不太放心,但又觉得这家餐厅的安保很到位,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结果五分钟过去了,陆鸣秋还是没回来,谢辞雪感觉不大对劲儿,起身去卫生间找人,结果里头的每个隔间都空空荡荡,别说陆鸣秋了,连人影都找不到一个。   他铁青着脸,给陆鸣秋打了两三个电话,全都没人接。   谢辞雪忍着怒意和不安,找来餐厅今天的领班,“让你们经理立刻过来见我。”   领班在这儿工作多年,对本市名流的脸相当熟悉,眼前这位虽然三四个月前才回来,但她知道,这是谢氏的大少爷……领班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隐怒,意识到事情不妙,赶紧Call经理来救场。   经理一听是谢总找,更是不敢耽搁,小跑着赶过来,并恭敬地问:“谢总,是菜品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的人在你们餐厅失踪了,我要看监控!”   从包厢里出来的杨皎正好听见这句话,她连忙上前,抓住谢辞雪的袖子问:“你说什么?陆鸣秋不见了?”   谢辞雪压下心火,好声好气地向杨皎解释:“卫生间里没有陆鸣秋的身影,我给他打电话也无人接听……杨女士,你别着急,咱们先看监控。”   经理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亲自领着谢辞雪和杨皎去查看方才的监控——餐厅卫生间所在的那条走廊刚刚没什么人,可以清晰地看见陆鸣秋走进厕所的身影,但是没过几秒,另一个人也慢慢悠悠地走了进去,三分钟后,后进去的那人抱着陆鸣秋走出了卫生间。   谢辞雪一拳砸到桌面上,两只眼睛冷若寒潭,带走陆鸣秋的人他认识,而且杨皎也认识。   “顾少容?”杨皎捂着嘴,有些难以置信,“他什么毛病啊?”   “他一直都有毛病,”谢辞雪转头看向呆滞的经理,冷笑道,“贵餐厅的安保做得可真好!”   经理哑口无言,他想起不久前顾二少离开的时候,怀里确实抱着一个男人,当时他以为那是顾二少的朋友喝醉了,就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谁能想到那是谢大少爷的人……经理冷汗直流,只能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   谢辞雪没功夫理他,他掏出手机,给手下人打了通电话,然后带着杨皎离开了餐厅。   ***   陆鸣秋迷迷糊糊睁开眼,结果看见了飞驰而过的街景,他慌乱地转头,正对上一双桃花般的眼睛。   那双眼前所未有的温柔,但陆鸣秋只觉得害怕。   “顾少容,你想干嘛?”   “我想干嘛?”顾少容愉悦地笑了一声,“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别着急啊,宝贝。”   陆鸣秋咬紧下唇,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找手机打电话求救。顾少容的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别做无谓的挣扎,我已经把你的手机给扔了。”   陆鸣秋脸色惨白,他陡然回忆起四年前被囚禁的日子,那晦暗的房间是他一生的噩梦,他无法想象自己如果再次被囚禁,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看向窗外,结果发现车子越走越偏僻,城内闪烁的流光逐渐暗淡,四周黑压压一片,唯有车灯前方是明亮的,这样的环境令人感到恐惧,陆鸣秋的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他用手按住胸口,但却按不住体内无边的无助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飞驰的汽车终于停了,顾少容的手抚上陆鸣秋的脸,他冰凉的指尖在细腻的肌肤上缓缓游移,摸得陆鸣秋头皮发麻。   “宝贝,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顾少容嗓音低哑,充满了蛊惑与磁性,他解开安全带,俯身压住陆鸣秋,然后一口咬住对方的喉结,顾少容发了狠,这一口咬得极深,陆鸣秋痛得直接流下了眼泪。   他的眼眶周围泛着红,像揉碎了的桃花,艳得漂亮。   顾少容松开他的脖子,看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更兴奋了。他打开车门,强硬地把陆鸣秋拉到车后座,他今天开的是路虎,车内的空间极大。陆鸣秋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顾少容跨坐到他身上,并开始解衣扣时,他猛然惊醒,然后奋力推据。   “顾少容!你他妈疯了?!”   顾少容一把抓住他的手,癫狂地吼道:“陆鸣秋,我确实早就疯了!疯一点不好吗!”   说完,他用力吻上陆鸣秋的唇,陆鸣秋张口咬他,顾少容不避不让,继续与他唇齿相贴。鲜血的铁锈味在两人的口腔之中弥漫,陆鸣秋被亲到发晕,完全不知道这是谁的血。   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有些呼吸不畅。   这时,顾少容终于大发慈悲的放过了他。   陆鸣秋意识到以自己的体力是没法反抗眼前这个男人的,于是他用一种平静到麻木的声音说:“阿容,如果你继续下去,我会恨死你的。”   “哈……”顾少容的笑短暂而轻促。   下一秒,陆鸣秋觉得有一滴水落到了自己的脸上,他愣愣地抬起脑袋,在车内昏黄灯光的照耀下,他清晰地看见顾少容的眼角边悬挂着一滴豆大的泪珠。   而后,他听见顾少容张狂又疯癫的声音:“宝贝,比起被你遗忘,我宁愿被你记恨……所以如果要恨,你就恨我一辈子吧!” 第15章 夜奔   陆鸣秋被顾少容话里的偏执吓得一时无言,他逃避般的垂下脑袋,不去看顾少容的眼泪。   顾少容很不满意他的这种反应,他用手掐住陆鸣秋的下巴,强迫男人抬起头,旋即轻声问道:“宝贝,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陆鸣秋抿紧唇,完全不愿说话。   顾少容无奈叹息一声:“既然你不想搭理我,那就直接进入正题吧……”   陆鸣秋当然知道他所谓的正题是什么,可他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刻、这种地点,和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办事,所以他下意识挣扎起来,且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   然而此刻的顾少容,已被一种狂热的情绪所支配,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陆鸣秋融为一体,他想成为对方的骨中骨、肉中肉。因此,顾少容强硬地制止了陆鸣秋的反抗,他用力禁锢住陆鸣秋的双手,无视掉他眼中的恨意,义无反顾地吻上对方的唇。   陆鸣秋满心绝望,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着,眼泪亦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淌。   在濛濛泪光之中,他忽然看见两团刺目的光晕,那光晕起初离得很远,后面便越靠越近   他猛然意识到——那是某辆车的远光灯!   陆鸣秋看到了希望,于是体内爆发出一股蛮劲,他趁顾少容不注意时,挣开了对方的钳制,并伸手打开了路虎的后座车门。   动作发生在瞬息之间,等顾少容反应过来时,车门已经开启了一条缝隙,只是他跨坐在陆鸣秋身上,陆鸣秋根本没法跑,他这番举动又有什么用?   可是很快,顾少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因为有个高大的人影拉开了车门,然后用一股巨力将顾少容从车里拖了出去。   顾少容摔倒在草地上,泥土的腥味钻入他的鼻腔,令他反应过来情况有变,他立马反手撑地,借力站身,与来人对峙。   然后,他看见一双冷漠的凤眼。   与此同时,春夜的风料峭清寒,吹得陆鸣秋浑身一激灵,他强撑起虚弱的身体,离开了车内。谢辞雪转头望着他,左右环顾,像是在确定他的安危,当看见陆鸣秋凌乱的衣衫和水润红艳的嘴唇时,他脑海里名为“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断裂。   谢辞雪转而怒视着顾少容,那双漆黑的眼睛迸射出火星,宛如两朵爆裂的花火。   “谢大少爷真有能耐,深更半夜强闯我家的度假山庄,信不信我告你?”   顾少容刚阴阳怪气说完这句话,左脸上便感受到一股剧烈的冲击,颧骨传来的痛感清晰而尖锐,令他瞬间失了神,直到腹部被猛踹一脚,顾少容才堪堪清醒过来,他吐掉嘴里的血沫,体内的心火因谢辞雪的动作而越烧越旺。   他练过几年自由搏击,反击的动作又凶又猛,而谢辞雪少时沉迷格斗术,曾经也是个喜欢逞凶斗狠的主儿,两人怒气冲天,迅速扭打到了一块儿,他们动作凌厉,招招都带着狠劲,很快就见了伤。   借由卡宴的车灯照明,陆鸣秋窥见了谢辞雪嘴角的猩红。这抹红令他的心快速跳动,如同擂鼓,跳得他惶惶不知所以。他很想大声尖叫,让他们别打了,但陆鸣秋发不出任何声音,无法操纵身体的事实令他感到害怕,他不停地后退、后退,直到一双柔软的手将他拉住,陆鸣秋转过脑袋,发现是杨皎,悬着的心放回肚里,可紧接着,一股更大的恐惧如汹涌的浪潮般,席卷而来。   ——陆鸣秋能看见杨皎张合的红唇,可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女人焦急的说话声、顾少容和谢辞雪打架的声音,以及春夜里呼啸的风声……这些他通通听不见。   失声和失聪发生在同一个瞬间,这件事足以击溃陆鸣秋本就脆弱不堪的思绪。   他茫然四顾,雪白雪白的车灯映照出一片幽静的山地,山地不远处屹立着一栋二层高的漆黑建筑,陆鸣秋想起来,这是顾家建在山上的某处度假山庄,两年前顾少容带他来过。   明明身处宽阔的天地间,可他的心没来由地生出恐慌感,陆鸣秋的脑袋产生一种剧痛,像是刀劈斧砍,连灵魂都被锐器所撕裂。他好似处在世界的夹角,精神被挤压着,不断地重复一个坍塌、建构的过程。   他看见杨皎关切的表情,也看见谢辞雪怒气冲冲地掐着顾少容的脖颈。   陆鸣秋想,这一切都因他而起。   他为什么活着?   又为什么存在?   他当初因为想救妹妹,而获取不义之财,如今就是他迟来的业报吗?   或许也不是,他的业报从四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刻就已经开始了。   陆鸣秋的心破碎似灰,他本人亦如衰败枯萎的草木,迅速蔫儿了下去。   浑浑噩噩之际,陆鸣秋想起这座度假庄园有片宁静而深邃的湖泊,他像是得到了神明的恩典和启示,反身拔腿就跑。   杨皎从见到陆鸣秋起就很担心,她向对方问话,可青年没有任何的反应,他只是不停地在哭,在流泪,她不知道自己的师弟到底怎么了,可她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于是杨皎想,干脆先把陆鸣秋带回谢辞雪的车上。   她刚要动作,手便被陆鸣秋甩开了,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青年往旁边的山里跑去。   “陆鸣秋!”   杨皎着急地大喊,这声音如同一道惊雷,瞬间撕开了那两个还在扭打的男人。   谢辞雪擦擦嘴角的血,连忙迈着大步去追陆鸣秋,他的心中升腾起剧烈的悔意——自己不该失去理智,把陆鸣秋一个人撇在旁边。   杨皎也脱掉碍事的高跟鞋,光着脚踩在草地上,追了过去,顾少容不知道陆鸣秋是什么情况,但他知道不能让陆鸣秋被谢辞雪带走,所以即使他被揍得浑身青紫,也还是爬起来,跟在杨皎的身后,去寻找陆鸣秋的身影。   今夜月光皎洁,山间的路亮得如同铺了一地的白银,湖离方才的位置不远,陆鸣秋气喘吁吁地跑到湖边,这里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迹象,没有围栏、没有观景台,只有大片的青草和野花,保留了最原始的美。   夜里的湖比白日更幽静,湖面宛若光洁的镜子,倒映出天上的一轮月。   陆鸣秋站在湖边,任由夜风吹拂他的长发,他从岸边快速走向湖里,任由冰冷的湖水浸湿自己的裤脚。   赶过来的谢辞雪正好看见这一幕,他目眦欲裂,“陆鸣秋!”   陆鸣秋耳中嗡鸣,失聪让他听不见声音,可他的心却像是听见了一般,叫嚣着,让他回头。   于是他站定,转身去看岸边的人,月光下的所有事物都被镀了一层薄薄的银光,宛如虚幻的影子,宛如夜里的鬼魅,谢辞雪洁白的衣襟沾着血,陆鸣秋怔愣地看着那团红,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谢辞雪见他停了,不由得松口气,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结果就见陆鸣秋往水里退了两步,搞得他不敢乱动。   “陆鸣秋,我之前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像今天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了。”发生一次已经让谢辞雪追悔莫及,他怎么敢,怎么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一次?他知道顾少容贼心不死,可他没料到顾少容居然疯到在餐厅劫人,如果不是谢家势大,他甚至闯不进这座山庄……一想到这儿,谢辞雪恨不得活剐了顾少容。   他放缓表情,放柔声音,扯了几个能让陆鸣秋感兴趣的话题,试图唤醒对方的求生欲,可陆鸣秋像是没听见一样,全程都毫无反应。   谢辞雪想直接把人拉回来,但他一动,陆鸣秋也立刻跟着移动。   眼见对方越陷越深,大半个身子都埋进了湖水里,谢辞雪急得恨不能以身代之。   没过几分钟,杨皎和顾少容匆匆赶来,杨皎皱着眉,眼中泫然欲泣,她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些许的恳求:“弟弟,你过来,别做傻事啊!”   顾少容脸色铁青,他想起春分那日满地的血,刹那间,悔恨害怕等等情绪交织,令他浑身气力一松,差点跪倒在地。   陆鸣秋一看见顾少容的身影,就想起方才在车厢里的经历,他盯着男人的脸,嘴唇无声地嗡动。   顾少容会读唇语,他轻而易举地认出了陆鸣秋说的话——   “我恨你。”   这一刻,顾少容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陆鸣秋想死,那自己干脆陪他一起死吧。   在他笑声响起的同时,陆鸣秋向湖中奔去。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顾少容的反应却很快,他脚步坚定地向前跑去,他跑进湖里,去追逐自己心中的阿芙洛狄忒。   可有人比他更快,谢辞雪踩着柔软的淤泥,像风一样掠向这片湖,他感受到湖水彻骨的凉意,忍不住想,陆鸣秋身体这么弱,怎么受得了?   他奋力前进,想要抓住陆鸣秋的身影,然而他与对方的初始距离太远,这么短的时间内也难以赶上。   于是谢辞雪、顾少容,以及杨皎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一幕发生。   陆鸣秋整个人向前一倒,如流星般,坠入湖中。   谢辞雪的心痛到达顶峰,他主动没入四月的湖水中,拼尽全力向陆鸣秋的方位游去。湖水很深也很冷,但谢辞雪游得又急又快,他潜入水中,从后部接近陆鸣秋,而后用一只胳膊拖住陆鸣秋的脑袋。   从陆鸣秋跳湖,到谢辞雪救人,中间耗时六七分钟,站在岸边的杨皎打了急救电话,但心依旧急得不行,好在最后陆鸣秋还是给救上岸了。   谢辞雪将陆鸣秋平放到草地上,见其溺水失去了意识,立刻为他开放气道,做人工呼吸,他考过急救证,对这一套流程相当熟悉。   顾少容刚才也下水了,但他没有谢辞雪果断,因此错过了这次救人的机会,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旁边,亲眼看着陆鸣秋的呼吸在谢辞雪的救助下从无到有,他的心亦如过山车,从谷底飞上天堂。   呼吸恢复后,陆鸣秋的意识相当模糊,谢辞雪抱着他离开湖边,临走前,他对顾少容说:“今天这笔账,我迟早会找你们顾家算。”   语气平静,却好似风雨欲来的前兆,听得人脊背发凉。   作者有话说:   虐的地方基本都过去啦,以后等待秋宝的都是光明~ 第16章 医院   由于陆鸣秋意识微弱,到谢氏名下的私人医院后立即被送进了抢救室中。谢辞雪站在狭长安静的走廊内,鼻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他觉得自己人生的二十八年中,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今晚更绝望。   想起不久前陆鸣秋义无反顾投湖的场景,他的心跟被钝刀子反复划拉一般,泛起绵密而酸楚的痛。   杨皎坐在家属等候区的长椅上,把脸埋入掌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缓了大概两分钟,她重新抬起头,视线落到前方那道落寞的身影上,谢辞雪已经没了晚餐时的从容不迫,他额发凌乱垂落,唇角染血,西装的袖扣只剩下一枚,另一枚或许是在打斗中遗落了。杨皎忍不住开口:“谢先生,你身上还有伤,去找护士处理一下吧?”   谢辞雪摇了摇头:“我要亲眼确认他没事。”   杨皎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坚定不移,便不再劝,而这句话也让她确认,眼前这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或许真的很爱陆鸣秋。   她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紧接着,她的余光瞥向走廊的入口处,顾少容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医院,此时正靠墙站着,虽然他们之间的距离比较远,但杨皎还是能感觉出,顾二少双眼视线的落点正是亮起红灯的抢救室。   杨皎对陆鸣秋的感情经历了解不深,她知道师弟很忌讳谈论这些,于是她也不多问,可今夜顾少容所做的一切,都明晃晃地昭示着——他是个疯子,他会逼死陆鸣秋——这让杨皎出离愤怒,于是她猛地站起身,走到顾少容的面前,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声音清脆,响彻整条走廊。   顾少容高高在上多年,这是他头一回被甩耳光,而且动手的还是一个女人。   他气极,但想起对方是陆鸣秋为数不多的好友,又硬生生将自己的脾气压了下来。   顾少容阴恻恻道:“你得庆幸老子不打女人,否则……”   杨皎柳叶似的细眉一挑,讥讽地冷笑道:“顾二少,如果我师弟今天出了事,等着你的绝不只是一巴掌!你最好衷心祈求他平平安安!”   语毕,杨皎转身回到长椅上坐着,也不去管顾少容听了这话会作何反应。   医院的灯白晃晃一片,见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谢辞雪站在这样的灯光下,脑海里的思绪如潮水般起落,片刻不歇,以至于他根本空不出心思去留意杨皎和顾少容之间的争执。   走廊静得可怕,宛如处于幕间的舞台,死寂无声。时间在这样凝固的气氛中一分一秒的流逝着,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灯骤然变绿,医生挂着疲惫的笑容从门内走出来,宣布陆鸣秋已经脱离了危险。   谢辞雪紧绷多时的情绪终于得以缓解,他真诚地向医护人员表示感谢,而后扭头去看躺在病床上的陆鸣秋,青年浑身湿漉漉的,脸上血色尽失,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他双眼紧闭,安安静静地睡着,模样可怜极了,像是被风雨打湿的百合花,柔弱而纤细。   确认完陆鸣秋的情况,谢辞雪扭头问:“医生,请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大概明天。”医生说病人的身体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但他有抑郁病史,情绪大起大落,极有可能再次出现自杀行为,最好多留院观察几天。   听完医生的建议后,谢辞雪准备到窗口去给陆鸣秋办理住院手续,他转过身,发现顾少容还杵在走廊上,存在感极强,看着心烦。   谢辞雪冷笑一声:“你还不快滚?”他这次是真的气狠了,平日里讲究的那些教养和风度全都化作了飞灰。   “他……”顾少容并不在意谢辞雪话里的敌意,他更在意另一件事,“他怎么会有抑郁症?”   谢辞雪气极反笑:“顾少容,你觉得呢?”   “……是因为我?”顾少容想起过去这几年,陆鸣秋变得愈来愈沉默,情绪也愈来愈内敛,他以为这是一个人正常的变化,是陆鸣秋愿意待在他身边的证明,可他实是没想到,原来陆鸣秋的痛苦早已深入骨髓,变为沉疴……   “顾少容,你不如好好想想,你当年究竟做了什么,让陆鸣秋变成这样!”谢辞雪忍不住拔高了音量,“他那么喜欢画画,但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过笔了!他说他再也不能画画了,陆鸣秋和你在一起七年,你敢说这件事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吗?!”   顾少容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弄得哑口无言,他想起四年前的那场惩罚,想起陆鸣秋自那以后就再也不曾摸过画笔,他想起这些被丢在角落里的回忆,脸色随之变得煞白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是罪魁祸首。   这个认知令顾少容无比痛苦。   谢辞雪一见到他这副心虚的模样,也立刻明白过来,这事儿确确实实和顾少容有关。于是他快步上前,抬腿用力地踹向顾少容的膝弯,等男人下意识踉跄两步后,他又伸手薅住顾少容的头发,猛地将人抡向走廊的墙壁。   一旁围观的医生和杨皎直接傻眼了。就在医生犹豫要不要叫保安过来的当口,他听见谢辞雪冷漠的声音响起:“顾少容,我限你三分钟内讲清楚来龙去脉,你到底对陆鸣秋做了什么?”   顾少容头痛欲裂,温热的血从他额角滑落,一路流到他的眼睛里,这样鲜艳的红,让顾少容的思绪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他没有反抗谢辞雪的钳制,而是发出一声嘲讽般的笑,说:“看来陆鸣秋和你的关系也就那样啊……你这么想知道,求我啊!”   顾少容心里清楚,他实打实的给陆鸣秋带来了伤害,这样的伤害无法弥补,以至于让陆鸣秋在绝望之下只能寻求一种粉身碎骨般的解脱。   他的确是始作俑者,而他也的确后悔了。   从意识到自己其实爱着陆鸣秋开始,这种悔意就如烈火,时时刻刻炙烤着他。   可他的后悔是给陆鸣秋的,谢辞雪算个什么东西?他不过是在一个相对正确的时间,用正确的方式接近了陆鸣秋……装出一副高尚的样子,实际上还不是和自己一样,想要得到陆鸣秋。   所以,顾少容可以对陆鸣秋低声下气,甚至可以原谅陆鸣秋朋友的一巴掌,但面对谢辞雪的质问,他是半点都不愿服软,情敌之间天然对立的关系,就注定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顾少容,你!”谢辞雪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了,对付这样的人,他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就是暴力。   顾少容见他还想动手,语气辛辣道:“谢大少爷,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陆鸣秋男朋友呢!搞清楚点,我才是他正儿八经的男朋友……你这么正义凛然,又有多了解他啊?说白了,咱们这种人都是一个德行——想要,那就想方设法的得到——所以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啊!”   顾少容说话的语速飞快,声音愈来愈大,到最后一句话时,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让他的表情变得扭曲,眼底的绝望与偏执更是如水一般,快要满溢出来了。   谢辞雪看清顾少容眼底的神色后,忽然松开了钳制。他在盛怒里依旧保持着一丝冷静,这让他意识到,顾少容早就输了,而且,或许眼前这个人才是最可怜的,他拥有过陆鸣秋,却不知道珍惜,也不懂得爱,直到失去了才幡然醒悟、追悔莫及,可这世上最难之事,便是回头,陆鸣秋不可能再原谅顾少容了。   想通这一点,谢辞雪懒得再和顾少容纠缠。他从西服外套的前袋里掏出一块方巾,轻轻擦拭自己的双手,然后才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顾少容,我从来没有装过,倒是你,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即使陆鸣秋不选择我,他也绝对不会再选你。所以快滚,以后永远不要出现在陆鸣秋的眼前……”   谢辞雪将方巾叠好,放回兜里,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补充了一句:“还有,别的不说,我至少不会风流成性,天天找小情儿,我也不会因为喜欢一只鸟,就把它抓起来关进笼子里,你说对吧,顾二少?”   顾少容脸色阴沉,恨不得一拳打碎这个狗男人的笑,但他今晚受的伤太多,再继续打下去,恐怕要卧床几周,实在不值当。   因此他只是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谢辞雪的背影远去,几秒后,他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顾少容,我不知道你对我师弟做了些什么,但是,谢先生说得对,喜欢一只鸟就不应该把它关起来……否则,它是会死的。”   丢下这句话,杨皎匆匆跟上谢辞雪的步伐。   喧嚣的走廊重归于静,过了许久,顾少容才发出一声自嘲般的轻笑:“可飞出笼子的鸟,还会心甘情愿留在我的身边吗?”   他在心里回答:不会的。   所以谢辞雪,你也会输,我们都一样……   顾少容面无表情地整理好仪表,单手插进裤兜里,恢复了往日的潇洒模样,旋即慢悠悠地走出了医院。   等到一切的冲突和争执彻底消散,旁边被迫围观了整场大戏的医生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擦擦额上的汗,心道,豪门确实恩怨多。 第17章 嫂子   陆鸣秋闻到一股馥郁怡人的幽香,迷迷糊糊间,他还以为自己躺在花丛中,可睁开眼后,望见的却是洁白的天花板。   “哟,你醒啦?”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清亮、干净,尾音习惯性的往上翘,显得格外张扬。   不是谢辞雪。   陆鸣秋立刻作出判断,他微微偏过头,正巧对上一双苍翠欲滴的眼睛。这双眼睛好似一个天然的标签,只要看见,便能知晓来人的身份。   “岑时,”陆鸣秋开口,声音虚弱无力,“你哥哥呢?”   “医生刚刚叫他,应该是要谈些关于你的事儿。”岑时坐在陪护椅上,回答得漫不经心。   陆鸣秋记得昨晚的事,他猜自己投湖后,大概是谢辞雪下水救的人,这让他生出几分毫无道理的怨怼——他不想活,可谢辞雪偏偏救了他。他知道对方的行为是出自好心,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责怪救命恩人,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好在谢辞雪此时离开了病房,陆鸣秋有大量的时间调节自己的情绪,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问了一个能转移自己注意力的问题——   “你怎么会在医院?”   “听我哥说,他和顾二那个疯子打了一架,我有些担心他,就来医院看看情况咯,”岑时抿抿唇,随后用略显生硬的语气说出下半截话,“也顺便看望一下你。”   其实,他和陆鸣秋之间没什么天大的矛盾,只是两个同样高傲的天才互相看不顺眼,陆鸣秋不爱搭理岑时,岑时也不想和陆鸣秋说话,八年前,他们彼此保持着这样的默契,度过了一个相看两厌的夏天,可八年后,脆弱的陆鸣秋让岑时感到陌生,而且哥哥对陆鸣秋的喜欢,也让他没法再继续保持冷漠——他总不能老是对未来的嫂子摆个臭脸吧——这会被哥哥骂的。   所以岑时选择屈尊降贵,主动示好。   可惜他的示好太隐晦,陆鸣秋根本没察觉到,他平淡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哥哥有没有受伤啊?”   “没事,都是些轻伤。”岑时说。   陆鸣秋点点头,也找不到什么话可聊了,他与岑时本就不算熟悉,两人同处一室,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淡淡的花香于陆鸣秋的鼻尖浮动,他偏头望去,发现蓝色的床头柜上摆了个花瓶,里面插着一簇新鲜的百合花,粉白花朵错落有致,纯洁而美丽。   岑时见他看花看得出神,解释道:“这是我哥买的,他说你喜欢漂亮的花。”   陆鸣秋笑了笑,他的心确实会因为一簇花而开怀。他躺在病床上,想起谢家老宅的花园和自己卧室里的果汁阳台,这些柔软而娇嫩的植物,就像一种精神寄托,总能令他生出几分对人世的留念。   他继而想起昨晚的事,在投湖的一霎那,陆鸣秋其实并没有思考太多有的没的,可沉入冰冷的湖水中后,与死亡擦肩而过的那个时刻,却有太多的回忆涌上心头,并且全与顾少容有关。但他对顾少容没有爱,昨晚他只是太恨太恨,这种澎湃的恨意压倒了一切,竟然在生与死的关键时刻,成为他唯一的心结。   可恨到最后,陆鸣秋却又觉得无趣,他已是一片荒芜而贫瘠的土地,就算报复了顾少容,也还是开不出几朵花。   他的恨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陆鸣秋才感觉到悲哀,过去七年里与他纠缠至深的那个人,其实不值得爱,也不值得恨。   这让他的过往更像是一场荒诞的笑话。   陆鸣秋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长气。病房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沉闷无比,直到抓耳的、迷离梦幻的音乐旋律响起,才打破了眼下的静默。   但这阵旋律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就被岑时给挂断了,他啧了一声,道:“不好意思啊,是骚扰电话。”   陆鸣秋古怪地看着他,轻声问:“你的手机铃声是空铁的《Dream on》?”   岑时瞪大双眼,惊讶道:“你听过这首歌?”   “噢,我以前很喜欢听摇滚乐的,”陆鸣秋微微一笑,“我家里还有空铁的专辑。”   “你看上去不像是个会喜欢摇滚乐的人。”   “你哥曾经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陆鸣秋挑起眉毛,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张扬,“你觉得喜欢摇滚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你这样的吗?”   岑时的打扮的确很符合大众对摇滚的想法,他有一头长及腰际的波浪卷发,漆黑的发丝间做了银白色的挑染,一身墨绿色的复古皮质西装,喉结处纹了朵艳丽的玫瑰花,十根手指的指节上亦有各种各样的小刺青,比如十字架、月亮、星星等等,配上他那副桀骜不驯的表情,简直是将叛逆写在了脑门上。   “我可没这么说,”岑时摸着自己左耳的珍珠耳链道,“我的意思只是,你看起来比较稳重,和我不太一样……”   “因为我只是喜欢听歌,不是喜欢搞摇滚。”陆鸣秋说。   “哦哦,理解。”   共同爱好往往能拉进人们之间的距离,虽然陆鸣秋说自己只是喜欢听歌,但对岑时而言,任何与摇滚有关的话题都能勾起他的讨论欲,他问:“你最喜欢哪个乐队啊?空铁?”   “其实是Suede,他们有首歌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岑时来了兴趣,追问道:“哪一首啊?”   “《When The Rain Falls   》”   陆鸣秋如实回答了,但岑时问为什么意义非凡时,他却不愿说了,他轻描淡写扯开话题,反问岑时有没有最爱的乐队,一提起这个,岑时兴致勃勃,他从空铁聊到枪花,又从枪花聊到甲壳虫,中间夹杂着他爱上摇滚乐的契机,以及几段他和朋友们组乐队的经历……陆鸣秋显然是个极好的听众,该给反应时给反应,虽然他的反应都很平淡,只有“嗯”、“啊”、“哦”,“然后呢”这几个词,但岑时还是很满意。   他觉得他未来嫂子的性格相当好,音乐品味也相当高。   他不得不承认,他哥找老婆的水平还是有点东西。   两人这一聊就聊了半个多钟头,谢辞雪推门而入时,正好听见弟弟愉悦的笑声,他觉得颇为奇怪,走进病房一看——原来岑时正在给陆鸣秋看他前几年搞乐队的时候,和成员们一起拍摄的弱智小段子。   “谢先生。”陆鸣秋注意到谢辞雪的身影,轻轻喊了一声。   谢辞雪回以温柔的微笑,他无视了自家弟弟的招呼声,一双眼看向病床上的青年,嘴上关切地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陆鸣秋乖乖摇头。   “那你饿吗?我可以打电话叫毓金阁送餐过来,他们家的粥味道不错。”   听见自家老哥这句腻腻歪歪的问话,岑时便知道,是时候该离开病房了,毕竟当电灯泡打扰别人追老婆,可是会遭天打雷劈的。   他面无表情地戴上自己的太阳眼镜,而后冷酷道:“哥,我在画院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完,他又转头冲陆鸣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嫂子……”   岑时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根本没过脑子,直接将自己心中对陆鸣秋的称呼叫了出来。病房的空气霎时一静,陆鸣秋的眼珠滴溜乱转,耳朵尖覆上一层薄红,看上去相当尴尬;谢辞雪凤眼微微一眯,冷冷地扫视岑时一眼,暗含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岑时已经八百年没这么社死过了,更惨的是,他还得想办法把这出圆过去。   他硬着头皮说:“……我堂嫂做了海鲜汤等我回去喝,你们俩慢慢聊,我先撤了!”   天知道!他堂嫂和堂哥现在正在巴厘岛度假呢!哪来的什么海鲜汤!但为了圆话,他也只能随口扯个谎了。   岑时匆匆忙忙跑出病房,一秒都不想多待,房门随着他的离去,“啪”地一声关上。   屋内只剩下谢辞雪和陆鸣秋两个人,而刚才那个称呼带来的窘迫感仍未消散,他们一个躺在床上,一个站在床边,都抿紧唇不说话,窗外拂来轻柔的春风,卷起蓝白相间的窗帘,也吹动铃铛般的百合花,甜蜜的花香带来难以言说的粘腻气息,使整间病房都沾染上怪异的暧昧氛围。   陆鸣秋头颈低垂,他心里清楚,岑时最初的那句嫂子就是指的他,这让他心里臊的慌,根本没有办法正常面对谢辞雪。   好在谢辞雪是个擅长处理尴尬的人,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一部崭新的手机,递给陆鸣秋,并解释道:“我没找到你先前的那部手机,猜可能是丢了,就让我助理帮你买了台新的,电话卡和软件都已经弄好了,你直接用就行。”   “谢谢,”陆鸣秋努力摆出自然的表情,问,“谢先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呀?”   谢辞雪柔声道:“医生说你要留院观察几天,为了身体,还是多住段时间吧。”   “哦……”   陆鸣秋虽然在点头,可表情恹恹,满脸的不高兴。   谢辞雪发现了这点,连忙问:“怎么了?”   “我就是不太喜欢医院。”陆鸣秋讨厌满眼的白,更讨厌刺鼻的消毒水味。   “但是身体要紧呀,”谢辞雪耐心哄道,“而且我每天都会来医院陪你,给你带家里的菜……你别害怕啊。”   听见这话,陆鸣秋抬头与谢辞雪对视,他看见一双亮如点漆的眸子,里头闪动着无限的柔情和体贴。   他刚被顾少容刺激过,所以下意识避开了这样的目光。谢辞雪敏锐地发觉出这一点,眼神瞬间变得幽暗起来,他知道,陆鸣秋如今是只惊弓之鸟,任何充沛的感情都会令他害怕,可谢辞雪不想让对方一直缩在壳子里,他想让对方明白——爱是美好的、是包容的,是热烈且充满希望的……   纯粹的爱不会伤害到他。   陆鸣秋得明白这些。   于是,在这个风轻日暖的早上,谢辞雪发誓要教会另一个青年什么是爱,他将毫无保留,把自己的全部奉献给对方。他不在乎是否会得到回应,他只想让陆鸣秋好起来。 第18章 回家   留院观察的这段时间,杨皎来看过陆鸣秋几次,她贴心的不提及顾少容,也不追问陆鸣秋的病,她只是和师弟聊些生活上的琐事,譬如她家那条可爱又黏人的比格犬,再譬如她出发去新疆的各项事宜。   陆鸣秋静静地倾听,偶尔会给她一些出行的建议,也会问她几个关于小狗的问题。   离开首都的前一天,杨皎为陆鸣秋定了一束小手球,叶片翠绿,花朵洁白,细长的枝条上挂满朵朵小花挤成的花团,恰似冬日里沉甸甸的雪球,漂亮极了。   谢辞雪进门时,一眼就望见了陆鸣秋怀里的花,他走到病床边,拿起水壶倒了杯水,然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陆先生,这是谁送的花?”   “是皎皎送的,她明天要出发去伊犁了,让我好好休息。”陆鸣秋的唇边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拿起花束里的卡片,递到谢辞雪面前,展示给他看。   淡粉色的卡片间用蓝色的墨水写着一行字:秋秋,我会记录下新疆的所有风景,带回首都给你看,记得好好休息~   看见新疆这个地点,谢辞雪想起了前几天和医生的谈话,医生建议他最好陪陆鸣秋离开首都散散心,远离那些刺激源,比如顾少容。谢辞雪认真考虑过这件事,认为可行,但前几天陆鸣秋的精神一直不太好,他就暂时没有提及,而眼下杨皎的留言恰是一个契机,让他得以开口询问陆鸣秋的想法。   “陆先生,你想去新疆吗?”   陆鸣秋愣了片刻,没想到谢辞雪会问这种问题,他垂下浓密的眼睫,道:“之前想去,现在倒是没什么想法了。”   “那你想出去转转吗?”谢辞雪手里的水杯滚烫,他将杯子搁到床头柜上放凉,然后问,“我最近想出去旅行,但一个人太过孤单了,陆先生愿意陪我吗?”   “你要去哪里旅行呀?”陆鸣秋抚摸着怀中的小手球花束,他的手生得极美,骨节修长,肤质细腻光滑,这让那些美丽的花朵全部变成了陪衬。谢辞雪的眼中只能看见陆鸣秋的手,那只手拨弄着翠绿的叶片,令他想起一个词语——素手柔荑。   他一看就直接陷进去了,直到陆鸣秋的喊声传来,谢辞雪才堪堪回神。   “不好意思,刚刚在思考旅行的事情,太出神了。”谢辞雪推了推金丝眼镜,面不改色地找了个借口。   陆鸣秋没觉出不对劲,他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谢先生,你想好旅行的目的地了吗?”   谢辞雪笑道:“我一直都想去四川,你要陪我吗?”   对于念家的陆鸣秋而言,对方口中的地点简直正中红心,他小鹿一样的眼睛泛出晶莹、明亮的光彩:“你要去四川的话,我当然可以陪你。”   谢辞雪被他迫不及待的模样给狠狠可爱到,于是没忍住,伸长胳膊揉了揉陆鸣秋的发顶,触感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柔软,像春天新生的嫩草。谢辞雪的动作十分突然,结束得也快,等陆鸣秋反应过来的时候,谢辞雪已经神色如常地收回了手。   “你头发上有东西,我帮你扫下来了。”   陆鸣秋的耳根有些发热,他很清楚,刚刚谢辞雪揉他脑袋的动作绝不是为了帮他弄头发上的东西,那明明就是一个抚摸,可他不能点破。   这让陆鸣秋感到憋屈。   于是他抱着花不说话,罕见的有了一些小情绪。   谢辞雪眼底笑意变深,他轻轻抓住陆鸣秋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头顶,而后道:“我让你摸回来,别不高兴啊。”   陆鸣秋听出了这话里明显的纵容,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收回手,其实他不是生气谢辞雪摸他脑袋,而是气对方摸了以后还扯谎骗他。   谢辞雪从他收回手的动作之中,后知后觉品出这层意思,他正色道:“我错了。”   “哪错啦?”陆鸣秋嘟囔着问出这句话后,猛然意识到不对,他们俩的这段对话太亲密了,这让他刚刚的所作所为像在撒娇……陆鸣秋感到懊恼,可是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我不该糊弄你,”谢辞雪倒是真的有在好好反思,“下次不会了。”   陆鸣秋别别扭扭的,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用力收紧怀里的花束,将自己的小半张脸藏在花枝的后面,不与谢辞雪对视,嘴上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四川啊?”   听见这句话,谢辞雪明白摸头的话茬该翻篇了,他轻轻咳嗽两声,答道:“等你出院再说吧,我公司也还有些事要处理,最迟四月底走。”   “好。”   陆鸣秋开始盼望自己出院的那天早点到来。而老天爷也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所以后面几天的时间如奔腾的河水般,飞快地淌了过去。出院的当天,陆鸣秋起得相当早,首都的天空刚蒙蒙亮,太阳还未升起,他便已经从睡梦中醒来。他穿着拖鞋走进洗手间洗漱,顺便脱掉身上的病号服,换上谢辞雪前天给他拿来的便装,黑色的羊毛衫打底衫,藏青色短外套,垂坠感十足的西装裤将他的腿衬得又长又直,陆鸣秋简单梳了下头发,用皮筋扎成马尾辫,露出白皙俊美的脸庞。   打理好自己以后,他回到病床上安静地等待谢辞雪。大概十点多钟的时候,谢辞雪到了,他怀里捧着一束大花,以深紫色的鸢尾为主,搭配同色调的风铃草和紫罗兰,包花用的雾面纸也是浅浅的粉紫色,梦幻而温柔。   陆鸣秋起身接过花,然后站在旁边,看着谢辞雪把他住院时用的那些物品挨个放进包里,确认没有遗漏后,谢辞雪冲他招了招手:“走吧,我们回家。”   回家……陆鸣秋细细咀嚼这两个字,而后他发现,自己确实对谢家的那栋老宅产生了些微的归属感,他会对回到那里有一种安心的期待。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   对于想不明白的事,陆鸣秋的处理方法一直是放置,想不通就不去想,减少脑袋的负担,同时也减少不必要的负面情绪,这是他摸索出来的一个方法。   简单但是有效。   他跟在谢辞雪的身后,直接坐电梯来到停车场,但谢辞雪今天开的车并不是黑色卡宴,而是一辆高调且骚包的奔驰,车身采用大面积的明黄色涂装,放在一众灰扑扑的汽车里,可谓是鹤立鸡群,亮眼至极。   陆鸣秋还没走近奔驰,就见岑时从驾驶座的车窗里探了个脑袋出来,愉快地吹了个口哨:“紫色的花果然配你,我哥的审美还是蛮好的嘛。”   陆鸣秋笑了笑,一旁的谢辞雪把手里的包从副驾驶的车窗处扔进去,然后才伸手拉开后座的车门,和陆鸣秋一起坐进去。   岑时发动奔驰,驶离医院的停车场,回谢家老宅的路上,喜欢热闹的岑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哥,谢阿姨是不是快从上海回来了?”   “嗯。”   陆鸣秋愣了愣,有些紧张地问:“谢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呀?”   “大后天,”谢辞雪轻声安抚道,“我母亲会喜欢你的,别担心啊。”   认真开车的岑时也开口帮腔道:“我哥从小到大就没几个朋友,谢阿姨见他交了你这么个好友,肯定很开心,所以安啦~”   “真的?”陆鸣秋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谢辞雪旧事重提,“之前我说过,下次不会再糊弄你了,这句话永远有效。”   岑时被他哥的这句话酸得倒牙,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问陆鸣秋:“这个月二十号,蓉城有场音乐节,我买了几张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你要去蓉城?”谢辞雪眉心微蹙。   岑时不解地问:“怎么了?”   “我和谢先生最近也要去蓉城旅游,”提及家乡,陆鸣秋的声音总是更加的活泼放松,“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出发?到时候正好一起去看音乐节。”   谢辞雪抬眸,直勾勾地盯着车内后视镜,金丝眼镜底下的一双凤眼藏着锐利的锋芒。   如此明晃晃的暗示,岑时又不是瞎子,自然瞧见了,他尴尬地笑了两声,颇为自觉道:“我有几个朋友要一起,不太方便,票我会拿给我哥,音乐节的时候你们好好玩啊……如果有缘,说不定我们还能在现场碰上。”   陆鸣秋没发现方才车内涌动的暗流,他以为岑时要和他那几个搞乐队的小伙伴一起,也觉得确实不太方便,就没多问。   奔驰下了立交桥,沿着沥青路面开回别墅区。进屋以后,陆鸣秋刚到客厅坐下,便忽然有个雪白的身影从沙发背后窜到他的脚边,他定睛一看,发现是许久不见的小狸。   他喊了一声小狸的名字。   布偶猫喵喵叫了几句,以表回应,叫完以后,或许是嫌不够热情,它又摇晃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在陆鸣秋的小腿处蹭过来蹭过去。   这样柔软的触感,搅得陆鸣秋的心瞬间软了。他用双手抱起小狸,将它放到膝盖上,来回抚摸它的脊背。   谢辞雪见此情景,嘴角浮起浅笑,他坐到陆鸣秋身旁,以格外缱绻的声音,低声道:“陆鸣秋,欢迎回家。”   这句话好似羽毛,轻轻骚弄着陆鸣秋的耳朵,令他的耳尖泛起一股过电般的痒意。他一声不吭,埋头撸猫,可越来越红的耳朵却昭示了他的羞赧。   谢辞雪见他这模样,心情大好,他拿起茶几上的橘子,慢悠悠地剥开,而后撕下一瓣递给陆鸣秋,等对方吃完,又立马递下一瓣过去。   将奔驰停入车库的岑时走进客厅,正好看见这无比黏糊的一幕,他想,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 第19章 谈话   出院后的这三天,陆鸣秋的生活与先前没什么不同,每日定时服药、定时用餐,剩下的时间养花、看书、撸猫,和谢辞雪谈天说地,精神不济、情绪低落时就回卧室发呆、睡觉,唯一的不同是,岑时会给他发微信,聊摇滚乐,杨皎亦会来消息,讲述她在新疆的所见所闻……期间季医生来给他做过两次心理疏导,令人惊讶的是,陆鸣秋对顾少容的情绪淡去不少,那夜发生的事好似让他看开了许多。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时间转眼来到十六号当天的傍晚,陆鸣秋站在别墅门口,伸长脖子张望,今天谢辞雪的母亲从上海飞回来,落地的时间是下午四点,谢辞雪亲自出发到机场接人,可眼下快六点半了,还是没见他们回来。   陆鸣秋难免有些担心。   张妈怕他在风口站久了受凉感冒,忍不住劝道:“陆先生,进屋里等吧,首都路况不好,夫人和少爷估计是堵在半道上了……”   她话刚说到这里,别墅外边忽然响起一阵轮胎摩擦路面的刺耳刹车声,陆鸣秋看过去,发现那是谢辞雪的车,被行道树遮了大半个身影,隐秘得很,难怪驶过来的时候他没瞧见。轿车停泊在别墅的铁门前,副驾驶的车门率先开了,谢辞雪弯腰从里头跨出来,然后又主动去拉后座右侧的车门。   几秒后,一个身材匀称的妇人扶着谢辞雪的手走下车,由于距离稍远,陆鸣秋看不清她具体长什么模样,他只能看见妇人头顶宽大的黑色网纱礼帽,和礼帽下边的一小撮栗色长发,以及她身上那件由暗红色香云纱制成的古法旗袍……如此复古的服装瞬间将时间的界限弄得模糊,陆鸣秋蓦然回忆起大学时的选修课,谢老师款款走来,也是这么一身典雅的打扮。   谢玉龙上前几步,推开雕花铁艺大门,一双高跟鞋踩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发出哒哒哒的轻响,走到别墅门口时,她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台阶上的青年,对方穿着全套阿玛尼男士成衣,靛蓝色的面料衬得他肤白若雪,唇红如朱;黛色的眉毛下,一双琉璃色的眼珠晶莹剔透,跟一汪水似的,瞧着便知是个乖巧干净的后生。   她眼明心亮,知道这位多半就是她儿子的心上人——从机场回到别墅的这一路,谢辞雪一直在念叨他的心上人有多么的好,让她这个当妈的和颜悦色一点,千万别吓到人家。   谢玉龙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不过,向来冷情的儿子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当妈的肯定不能扯后腿,更何况这小孩合她眼缘,她没有理由冷眼待人。   谢玉龙登上台阶,站到陆鸣秋的面前,伸手摘下礼帽,微微笑道:“我听阿辞说,你姓陆,那阿姨就叫你小陆,可以吗?”   “谢老师,当然可以。”   说着,陆鸣秋小心翼翼地打量眼前的妇人,对方和他记忆中没太大差别,依旧成熟知性,只是年龄长了几岁,那双凌厉的凤眼变得和蔼,整张脸都饱含着岁月带来的通透与智慧,这让陆鸣秋想起自己的母亲,于是他心底的紧张感顿时消弭了不少。   谢辞雪提着母亲的行李走过来,见他们面对面站在门口,就说:“妈,赶紧进屋吧,都到吃饭的点儿了。”   这句话提醒了谢玉龙,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小陆,我路上听阿辞说,你喜欢吃甜品和糕点,正好我从上海带了些蝴蝶酥回来,你可以尝尝。”   “谢老师,谢谢。”   闻言,谢玉龙弯月似的细眉微挑,张口笑道:“小陆,你别叫我谢老师了,听着怪生分的,叫我谢姨吧,或者用你们四川话喊我嬢嬢?”   “嬢嬢……”陆鸣秋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小声地用四川话喊了这么一句。   谢玉龙眉开眼笑,主动挽着陆鸣秋的手和他聊天,她说话有分寸,见识也广博,光是讲自己养花的各种心得,便能讲上半个多钟头。   陆鸣秋听得津津有味,可谢辞雪对于花花草草之类的话题是半点都不懂,根本插不上话,只能一个劲地喝闷茶,他甚至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抽空学习一下园艺知识。   三人吃饭的时候,谢玉龙总算换了个话题:“阿辞,你之前说你要去四川,那公司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差不多安排好了,”谢辞雪边给陆鸣秋盛汤,边说,“我也给舅舅打过招呼,他会帮我看着公司的,不会出什么乱子。”   “你心里有数就行,”谢玉龙夹了一筷子红烧鲫鱼,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吧。”谢辞雪说。   “要待多久?”   谢辞雪看了一眼陆鸣秋,见他表情茫然,知道对方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他索性也摇摇头:“不知道,看情况吧,可能会多待几天。”   “你记得提前联系蓉城那套房子的负责人,让他们做好清洁工作,到时候就别住酒店了。”谢氏家大业大,谢玉龙年轻时喜欢四处买房产,她在蓉城正好有一套小户型,只是常年不住,也不想租出去,便找了个当地认识的人打理,让对方偶尔去看看情况。   “知道了,妈。”   用过晚餐后,谢辞雪开始着手准备外出旅游的东西。而陆鸣秋则按照惯例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怀里抱着靠枕,姿态慵懒而惬意。央视黄金档正在播一部扫黑题材的电视剧,剧情还算是有趣,播到反派和他弟弟吵架的重要情节时,陆鸣秋感觉旁边的沙发突然凹陷了一下,他偏过头,发现是谢老师。   “小陆,你晚餐好像吃得不多,要再用点蝴蝶酥吗?”谢玉龙的嗓音很柔软,带着些许的江南情调,有点吴侬软语的意思。   “不用了,我晚上如果吃太多的话,胃会难受,”陆鸣秋不自觉地歪着脑袋,好奇道,“谢姨,你咬字的习惯有点像南方人诶。”   “你耳朵还挺灵……”谢玉龙蹬掉拖鞋,伸长了腿,把脚踩在茶几旁边矮小的木凳上,伸着懒腰回道,“我外公是苏州人,我和阿辞舅舅读书时,每年都会去南边过暑假……我当初觉得他们当地人说话软软的,蛮好听,就下意识去模仿那种腔调,后来讲多了也养成习惯了。”   “噢,这样啊。”得到回答,陆鸣秋转过头,继续去看电视剧。   谢玉龙冷不丁问:“小陆,江南风景很好,你去过吗?”   “没有。”陆鸣秋长这么大走过最长的旅途,就是从西南来到遥远的首都。   “有机会可以去江南看看,那边非常适合采风写生,寻找绘画的灵感。”   谢玉龙的话音落地,陆鸣秋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本平缓的情绪也隐隐有些失控。   “谢老师,我……”   最终,陆鸣秋含含糊糊地开口,还没等他说完,谢玉龙发出一声轻叹:“你的事,阿辞给我说过一些,而我有一些经验,你可以参考参考……当初我生下阿辞以后,得了产后抑郁症,而大部分男人完全无法理解生产有多么的恐怖,我前夫就是,我的痛苦有一部分是源自他的不理解,但那时候我爱他,所以我还是继续和他生活了一年,但爱有时并不能解决一切,我抑郁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甚至影响到了阿辞……”   “后来呢?”陆鸣秋适时追问道。   “后来我和他离了婚,”谢玉龙说到这里,眉眼间全无怀念,而是一种深深的解脱,“我们之间不是没有爱,他也算是个普世价值中认为的好男人,可我没有办法和他长久地生活在一起,所以我选择离开,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摆脱掉婚姻关系之后,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甚至连画技都有所提高……”   谢玉龙默默注视着陆鸣秋的眼睛,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般,温声说道:“我告诉你这些事,是想说……小陆,你要割舍掉生命里那些糟糕的部分,要清楚地意识到,你已经脱离了过去的种种环境,没有会人伤害你……我当初没离婚之前,有整整半年画不出任何东西,后来我前往苏州,见到我的恩师,他说我必须重新找回对绘画的热爱……我想,现在的你也需如此。”   “谢姨,我想画画,可是我没办法拿笔……”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和他谈及此事,但奇异的是,陆鸣秋竟也不反感。   “你如今真的还热爱绘画,而非恐惧它吗?”谢玉龙说,“小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   陆鸣秋当然能听懂。   他想画画,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如今的自己一事无成;而他画不出来,则是因为他恐惧着四年前的顾少容,从而恐惧画画这件事本身。   他明白,他一直是明白的。   陆鸣秋垂下眼睫,连串的眼泪滚落,好似断线的珍珠,他过去四年不愿承认的事,终于被人点破——他失去了热爱的本性,因此失去了画画的才能。   这就像是天罚,残忍又无情。   陆鸣秋用衣袖擦擦眼泪,却忽然有一双手伸过来,轻轻抓住他的手,他抬起头,发现谢辞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此刻正蹲在他的身边。   谢辞雪拿出手帕,缓缓拭掉他的泪,他的动作异常轻柔,手指擦过脸颊肌肤的力度,宛如飞花落水,悄然无痕。   “……谢辞雪。”陆鸣秋愣怔两秒,叫出了他的全名。   谢辞雪温柔回应:“我在。”   沉默许久,陆鸣秋语气闷闷道:“我想回四川……”   “我已经订好机票了,后天就走。”   谢辞雪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他只是帮他拭泪,静静地陪他缓和心情,然后给他讲了几个简短的笑话。   在他的插科打诨之下,陆鸣秋的眼泪渐渐止住,他想,自己的绘画之路是从家乡开始,那么重新找回热爱的过程,自然也要回到家乡再说…… 第20章 归乡   从首都飞到蓉城,仅仅需要三个小时。陆鸣秋坐在飞机的头等舱里,沉默注视着窗外,四年前的记忆如同胶片电影,不停于脑海中回放、定格,那一次他用去云南写生为借口,孤身坐飞机到昆明,再坐火车到蓉城,最后待了不到三天,又被顾少容的人亲自抓回首都,现在想想,那段旅途太混乱太无序,每分每秒都像是在逃亡,可惜当时的他还是没能逃掉。   但如今境况不同了,陆鸣秋有了谢辞雪的陪同,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他这次前往四川也并非是为逃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归家。   下午一点多钟时,飞机缓慢而平稳地降落。蓉城昨夜下过雨,今日是潮湿的,天空阴郁,不见阳光,空气里的风比北方更柔,像一把软刀子,割人时不痛,却冒着绵绵不绝的寒气,直入肺腑。陆鸣秋外面套了件Burberry的黑色飞行夹克,内里搭配一件米白色的高领衬衣,下身是条浅蓝色的直筒牛仔裤,脚上踩着双运动鞋,打扮虽然中规中矩,可他本人太出挑了,身高一米八往上走,漆黑的长发扎成半丸子头,眉眼俊丽而秀美,浑身还透露出一股脆弱的忧郁气质,十分引人注目。   谢辞雪跟在他的后边,能清晰捕捉到周围人的视线,他们肆意打量着陆鸣秋,甚至还有两个男人在讨论要不要上前搭讪。谢辞雪心里有些不悦,表面却不动声色,他斜跨一步,与陆鸣秋并肩而立,神色亲昵道:“不是说想早点见到家里人吗?咱们赶快走吧。”   “哦,好。”   陆鸣秋点点头,跟着谢辞雪匆匆离开了机场,他们刚走到马路边,就有一辆等待许久的银灰色迈巴赫从旁边驶来,径自停泊在两人面前。下一秒,一个年轻的男人从驾驶座走下来,他接过谢辞雪手里的行李箱,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谢总。”   “嗯,辛苦了。”   谢辞雪微微一颔首,又用眼神示意陆鸣秋上车。陆鸣秋表情虽然茫然,但还是乖乖的坐进了迈巴赫的车厢内,等行李箱放置好后,谢辞雪和先前那个男人一起上了车,他向对方报了个详细地址。男人听清楚后,伸手打开车载导航,旋即驾驶着迈巴赫扬长而去。   车厢内的氛围相当安静,陆鸣秋望着窗外的街景,心里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谢辞雪的左臂。   “怎么了?”谢辞雪问。   陆鸣秋支支吾吾地说:“首都离蓉城这么远,你怎么……”在这边也有属下啊?   后半截话没说完,但谢辞雪听懂了,他笑着解释道:“他是我安排过来看望令妹的人。”   陆鸣秋这才想起,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他的眼微微睁大了些许,炯炯目光里夹杂着明显的好奇,“你是怎么和我家里人说的?”   “陈卓,你来解释吧。”   谢辞雪轻飘飘地把问题扔给了正在开车的属下,陈卓口齿伶俐,片刻就组织好了措辞:“是这样的,我们并没有直接与您的家人接触,而是投资了令妹长期居住的那家疗养院,然后通过一些合理合法的手续,减免了令妹的大部分治疗费用……”   “投资?”   见陆鸣秋下意识蹙起眉,谢辞雪伸出手,轻按他的眉心,将其抚平,“别多想,谢氏本身就会投资一些医疗机构,不信你问陈卓。”   陈卓接收到顶头上司的言语暗示,也立刻表示:“对,我们公司年初就入资了首都的几家医疗机构,这都是计划好的事。”   听了这话,陆鸣秋皱在一起的眉头渐渐松开。   迈巴赫从机场一路开到蓉城市中心,他们运气很好,并没有碰到堵车的情况。车轮碾过平整的柏油路面,驶入一片稍显老旧的小区内,谢玉龙当年买的那套小户型,就落座于此。   “谢总,这是钥匙。”和房屋负责人对接这种事,自然是陈卓来处理,谢辞雪到四川以后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只是拿着钥匙拎包入住而已。   谢辞雪知道陈卓辛苦,给他放了几天假,而后就带着陆鸣秋进屋了。房子面积不大,约莫七十平左右,两室一厅一卫,内部装潢是典型的谢玉龙风格,大片大片的彩色,亮得刺眼。由于提前打过招呼,屋内窗明几净,一点灰尘都不见。   谢辞雪坐到沙发上,问:“陆先生,你什么时候联系你家里人。”   陆鸣秋这次归乡,并没有提前给父母打招呼,他总是要等真正在蓉城落地了才安心。   “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说完,陆鸣秋从兜里拿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号码。铃声只响了四五秒,便被一道清越的声音接替:“秋秋?”   “……妈,”陆鸣秋艰难吐出这个字,声音仿佛哽咽,“我从首都回蓉城了,已经下飞机了,等会儿就回家看你们。”   除了开头那句“妈”,后面的这些话全是用方言讲的,谢辞雪听得半懂不懂,但他也不在意,他用肆无忌惮的目光,描摹陆鸣秋的侧脸,从眉峰到鼻尖,再从鼻尖到水润的唇,那双唇不停地张张合合,色泽嫣红,好似伊甸园里的苹果,引人沉沦。   谢辞雪就这么看着,一直看到陆鸣秋挂断电话,才猛然回过神来。   陆鸣秋的眼眶有些红,但没有眼泪,他说:“我给我妈妈说你是我朋友,来这边旅游的,她让我晚上带你去我家吃顿饭。”   谢辞雪拉开行李箱,翻找出那些准备送给陆鸣秋家人的礼品和特产,然后将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那我们现在就走?”   陆鸣秋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刚进屋还没歇多久,眼下又要出门,实在太麻烦谢辞雪了,但他着实想家,一刻也不愿多等,便点头回答:“好的。”   于是两人再度坐上迈巴赫,只是这次陈卓不在,开车的人变成了谢辞雪,陆鸣秋抱着自己的小背包,系好安全带,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上。陆鸣秋父母的家离谢玉龙买的这套房子有些远,开车要五十多分钟,他们中途不幸遇到交通事故,还堵了半小时的车,因此两人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快四点多钟了。   春风吹拂着小区路旁栽种的银杏树,也吹起陆鸣秋及肩的长发,走到自家楼下的时候,他忽然顿住脚步,停滞不前,谢辞雪转头望着他,发现青年神色复杂,整张脸上都写满了“近乡情怯”这四个大字。   “我妈不喜欢我留长发。”陆鸣秋懊恼地说,他走进小区之后才想起这件事,可是已经来不及找理发店打理头发了。   谢辞雪低声安慰道:“令慈看见你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忍心责怪你的头发。”   陆鸣秋用手指绕着自己长而直的发丝,觉得谢辞雪说得不无道理,他深吸几口气,推开单元楼的绿色大门,走进四年未曾踏足的楼道,和记忆中不一样,曾经被人贴满了小广告的墙壁此时刷上了新漆,楼梯的扶手也擦得锃亮反光,陆鸣秋拾阶而上,径自来到五楼,正对楼梯口那一户的门牌上写着501,深棕色的防盗门两边贴着春联,洒金红纸上的字苍劲有力,笔走龙蛇,是他母亲的字迹。   陆鸣秋曲起两根手指,用力敲响门扉,十几秒后,门锁咔哒一声扭响,防盗门被人从内向外推开。陆鸣秋的心砰砰直跳,一下比一下剧烈,直到母亲的身影自门后显露出来,他的心才重新恢复平静。   “妈!”   陆鸣秋的眼泪似江河,瞬间决堤而下,四年的思念全都凝聚在这一瞬间,情绪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他也不想控制。   可他这么一哭,倒是把沈秀萍女士给吓到了,她拉住自己儿子的手,将他牵进屋里,而陆鸣秋往前一动,沈秀萍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向他身后。   谢辞雪与她对视,旋即扬起一个从容淡定的微笑,并主动自我介绍道:“伯母好,我是陆鸣秋的好朋友谢辞雪,您可以叫我阿辞。”   他家教良好,说话向来温声细语,礼貌周到,很讨长辈们的欢心,沈秀萍见他西装革履,十足的精英派头,觉得自家儿子交朋友的眼光还挺好,于是她亲切一笑,道:“阿辞,快进来吧!”   谢辞雪走进门,这时陆鸣秋的眼泪已经差不多流干净了,他接过谢辞雪手里的礼品盒,递给自己的母亲:“妈,这是我们买的一些礼物,里面有首都的特色糕点,还有茶叶、丝巾,以及给我爸带的几瓶酒……”   沈秀萍敏锐地注意到,她儿子用的人称代词是“我们”,这让她觉出些许的不对劲,但她此刻也没有多问。   “我和你爸哪里需要这么多东西?下次别买了……”沈秀萍把这些礼盒放到玄关柜上,然后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两双崭新的拖鞋,一双粉色一双蓝色,鞋面的图案瞧着倒像是情侣款。   陆鸣秋向来比较迟钝,就没发觉拖鞋的图案有什么问题,倒是谢辞雪更细心,瞧出了其中暗藏的隐秘,他抬头看了一眼沈秀萍,有些紧张地抿紧唇,总觉得对方好似误会了什么……但这种误会或许正是他乐见的,所以谢辞雪一声不吭地换上了拖鞋。   陆家的装修相当简洁,粉白的墙面,黄杨木制成的家具,电视背景墙干干净净,只有一个圆形的挂钟,沙发背景墙上倒是挂着一幅书法——用柳体写成的《赤壁赋》。在这幅书法作品底下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的骨相和陆鸣秋有几分相似,但轮廓更锋利,眼窝更深邃,气质也更沉稳。中年男人冲陆鸣秋喊了声“秋秋”,旋即用温和的目光打量谢辞雪。   陆鸣秋主动开口,向他父亲介绍谢辞雪,他没有介绍得太过详细,只说谢辞雪是他在首都认识的好朋友,目前是一家大型企业的高管。   陆愈听罢,很是赞许地夸了一句“年轻有为”,而后转头问自家儿子最近几年的生活和工作,陆鸣秋拿出之前想好的说辞,称大城市节奏快,工作太忙,他前几年不回家也是想努力赚钱,给小妹挣医药费。许是他的语气太过平淡,陆家父母都没有怀疑,他们说了几句关切的话,听得陆鸣秋心里泛酸。   谢辞雪的注意力一直在陆鸣秋身上,此时见他情绪不稳,便不着痕迹地引开话题。陆鸣秋见父亲顺着谢辞雪的话,开始和他讨论起大学的文学课,不由得松了口气。   沈秀萍看了眼挂钟,发现已经四点半了,她一边往厨房的方向走,一边说:“秋秋,过来给我搭把手。”   “哦。”陆鸣秋应了一声,他脱掉外套,走进厨房,按照母亲的指示洗菜、择菜。   沈秀萍靠在流理台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长相没多大的变化,只是头发长了,人也清减了许多,一看就知道没有好好吃饭……   她轻叹口气:“幺儿,你遭罪了。”   听见这句“幺儿”,陆鸣秋才真真切切的有了实感——自己这个漂泊七年的游子,终于归乡了。 第21章 留宿   傍晚六点多钟时,菜品陆续上桌,麻婆豆腐、鱼香茄子、蒸烧白、干煸四季豆、以及白灼大虾,全是地道的家常菜,摆盘虽然没有饭店来的精致,但味道相当不错,吃着很下饭。   陆愈好酒,特别爱在吃饭的时候小酌几杯,他一听谢辞雪会喝酒,而且酒量不错,当即便拿出自己前天买的泸州老窖,给对方满上。   谢辞雪端起酒杯,二话没说,直接一饮而尽。   陆愈有了酒友,两杯热酒下肚,话匣子也随之打开,他开始谈论自己曾经喝过的酒,从白酒说到红酒,又从四川的泸酒老窖说到俄罗斯的伏特加。   谢辞雪一边听,一边戴上塑料手套,给白灼虾去壳。沈秀萍看见后,以为他爱吃虾,还专门把装满大虾的瓷盘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然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谢辞雪剥虾根本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为了给她儿子吃。   他动作利索,七八秒就能剥好一只虾,剥完之后直接放进陆鸣秋的碗里,陆鸣秋对此表情淡淡,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显然是被照顾惯了。   沈秀萍心里翻起骇浪,面上却半点端倪都不露,她笑着招呼谢辞雪,让他多吃点菜。陆鸣秋听见亲妈的这句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谢辞雪给自己剥虾的举动不大妥当,他轻咳一声,赧然道:“我妈说得对,你多吃点。”   “好。”谢辞雪脱掉手套,转而夹起一筷子鱼香茄子,就着碗里热乎乎的米饭,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一旁沉浸在酒里的陆愈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况,他喝了一口酒,望着窗外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说:“……我当初在俄国留学那几年,喝得最多的其实不是伏特加,那酒太烈,我喝不惯,但他们当地有种啤酒,喝起来有淡淡的麦芽香气,搭配熏鱼和香肠一起喝,风味绝佳,我年轻的时候最爱这一口。”   “啤酒我喝的不多……”谢辞雪顺着陆愈的话往下讲,问了好几个关于俄罗斯啤酒的问题,把人哄得高高兴兴的,所以这顿晚饭吃完以后,陆愈开口做主,让谢辞雪干脆别走了,就在他们家歇一夜。   沈秀萍也觉得这么晚了还让谢辞雪出去睡酒店不大好,就点点头说:“出去住太麻烦,你今晚就别走了……不过我们家没有多余的客房,只能委屈你和秋秋挤一晚上。”   “不委屈。”谢辞雪在心里回答,自己明明是赚了,哪里来的委屈?   自家父母已经把留宿的事情给敲定了,陆鸣秋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他帮忙收完碗筷,再度回到客厅,就见母亲正拉着谢辞雪的手,询问他的工作情况和家庭构成,陆鸣秋听得直皱眉,他走过去坐下,哼哼唧唧道:“妈,你又不是查户口的,问这些问题做什么……”   “你好不容易带个人回来,我当然要关心一下,”沈秀萍拿起果盘里洗得干干净净的草莓,一把塞进陆鸣秋手中,“你刚刚就吃了半碗饭,再多吃几个水果。”   “不要,吃不下了。”陆鸣秋把草莓重新丢回果盘里。   沈秀萍嘟囔道:“以前没见你食量这么小,你又不用减肥,多吃几个草莓撑不死你!”   “……”   陆鸣秋不敢反驳他妈,干脆闷声不吭,拿起遥控器一直不停地换台。谢辞雪适时开口说起自己留学的经历,把沈秀萍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陆鸣秋暗暗松口气,他把电视频道调到央视八套,之前看的那部电视剧正好开播,等两集剧情播完,挂钟的指针悄然指向九点,陆鸣秋现在养成了到点就去床上躺着酝酿睡意的习惯,他起身,从背包里拿出自己带回来的洗漱用品,转身问沈秀萍:“妈,家里还有我能穿的睡衣吗?”   沈秀萍顿了一下,道:“……应该有,我去找找。”   说完,她起身进了主卧,十几分钟后,沈秀萍拿着两套同色同款式的棉质睡衣走了出来:“之前商场促销打折,我给你爸买的时候,顺手多买了两件,现在刚刚好,你和阿辞都可以穿。”   陆鸣秋对自己母亲的一些习惯很了解,她买生活用品往往喜欢买双份或者更多,以免日后急用了却找不着,故而眼下多出两套睡衣实属正常。他接过那两套衣服,把其中一套扔进谢辞雪的怀中,然后走到卫生间里开始洗漱。陆家的房子是二十多年前买的,隔音差,陆鸣秋刷着牙都能听见客厅传来的电视声,可这样喧嚣的环境反而让他安心,有一种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感觉……不一会儿,沈秀萍说话的声音也隔着门板传进了卫生间,她说谢辞雪晚上再穿如此板正的西服,就显得整个人特别紧绷,让他赶紧去卧室换睡衣……   听见母亲热忱的声音,陆鸣秋的眼底浮现出清浅的笑意,似春风送暖,冰雪尽散。笑意一直持续到他走进卧室,已经换上睡衣的谢辞雪转过身,正巧撞见一双潋滟的眼,霎那间,他的心如同被小鹿撞了似的,砰砰砰跳个不停,久久不能止息。   “谢先生……”见谢辞雪一直不错眼地盯着自己,陆鸣秋的耳朵渐渐红了,“我去问问我妈把被子放到哪儿去了。”   说完,他慌里慌张地离开了卧室,等再次回到房间时,谢辞雪已经去了卫生间,陆鸣秋耳朵上的热度这才彻底消散。他独自铺好床后,就直接躺了上去。这间卧房的面积比较大,所以安置的木床也非常大,睡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绰绰有余,但陆鸣秋还是有些担心——担心自己和谢辞雪挨得太近。   于是他默默挪动身体,往大床的边缘移动,移完以后,他两眼放空,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过了十分钟,洗漱完毕的谢辞雪走进卧室,他关上房门,仔细打量这间屋子,洁白的墙壁贴着奖状,窗边的书桌上整齐地码着一摞书,全是俄国文学,比如《卡拉马佐夫兄弟》、《茨维塔耶娃诗选》、《樱桃园》、《战争与和平》等等,他的目光扫过最后一本书,是莱蒙托夫的诗词合集,他忽然想起自己大学选修俄语时,曾经读过一首诗,作者就是莱蒙托夫。   他转头,看着陆鸣秋亮晶晶的眼睛,问:“陆先生,你很喜欢俄国的文学作品?”   陆鸣秋说:“我爸毕竟是研究这个的,从小耳濡目染,读得比较多而已,谈不上喜欢。”   “那你会说俄语吗?”谢辞雪坐到床边,低声问。   “我只会说一些特别简单的日常用语,太过复杂的长句我完全听不懂,”陆鸣秋道,“我语言天赋不怎么好,我爸先前教了我好多年,但还是没学会。”   说完,他疑惑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看见你桌子上的书,想起我曾经学俄文时,读过的一首很美的诗,所以问一问。”谢辞雪摘下眼镜,露出清亮的凤眼。   “你会俄文?”陆鸣秋一脸惊讶。   “只是粗浅的学过,并没有达到精通的程度,和你父亲肯定没法比,”谢辞雪说,“不过当年学的那首诗我还记得,可以用俄语念出来,你想听听看吗?”   “好啊。”   陆鸣秋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串通畅而流利的俄语从谢辞雪口中吐出,温柔舒缓,似大提琴般低沉、浑厚。他虽然听不懂对方念的诗,但他能感觉出这诗一定写得很美,否则谢辞雪不会念得这般沉醉。等到最后一个字音结束,陆鸣秋迫不及待地问:“这首诗用中文怎么说啊?”   谢辞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等合适的时机到了,我再告诉你。”   陆鸣秋轻哼一声,明显对他这种故弄玄虚的答案不满意,但谢辞雪打定主意,就是不愿在今晚告诉他。陆鸣秋没再追问,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用圆滚滚的后脑勺对着谢辞雪,摆明了不高兴。   谢辞雪被他可爱到了,于是主动放柔声音,耐心哄道:“我不是不愿意告诉你,但当下的情景不合适。”   过了几分钟,陆鸣秋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略显沉闷:“为什么不合适?”   因为这是一首描写爱情的情诗啊……谢辞雪悄悄在心里回答,不过表面上,他用了更加含蓄的措辞:“这首诗里写了星星,所以我想在一个缀满繁星的夜晚,慢慢念给你听。”   陆鸣秋心里暗道:现在的环境污染这么严重,城市里还能看见缀满繁星的夜晚?   可或许是谢辞雪的这番话说得太漂亮,让陆鸣秋忍不住生出几分向往,他一时间竟忘记了先前的小情绪……   他从被窝里钻出来,伸出小拇指道:“拉勾,你说过你永远不糊弄我,所以你得办到刚才说的那句话,要让我看到满天闪烁的星星!”   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娇,谢辞雪怎么舍得拒绝他,他伸出左手的小拇指,郑重地和陆鸣秋拉勾起誓:“放心,我一定让你看见星星。”   于是,陆鸣秋不再纠结那首俄文诗,他平躺在床上,将双手交叠放置于腹部,然后紧紧闭上双眼,开始酝酿睡意。   谢辞雪见状,抬手关掉卧室里的电灯,只留一盏昏黄的小壁灯,照亮床头的一隅。   他借着壁灯的光,安静地欣赏陆鸣秋的睡颜。过了许久,谢辞雪勾起一抹宠溺的微笑,无声道:“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作者有话说:   大家可以猜一下谢总念的什么诗~ 第22章 小妹   次日清晨, 遮光窗帘将熹微的阳光尽数挡住,于是室内昏昏沉沉,呈现出一种冷寂而幽深的青灰色调。   谢辞雪率先清醒过来, 他戴上金丝眼镜, 偏头去看怀里熟睡的人——陆鸣秋睡觉不老实,夜里总爱乱动,动着动着就顺势拱进了谢辞雪的怀里, 像只黏人的小动物, 可爱极了。   陆鸣秋眼睛紧闭着,柔软的额发垂落下来,正巧遮住他黛色的眉, 他的神色非常放松,嘴巴微张,唇角扬起一点弧度, 好似一个若隐若现的浅笑。   谢辞雪猜测, 陆鸣秋可能是做了个甜梦。   未免吵醒对方, 他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双眼的视线也一直黏在那张恬淡安宁的睡颜上。陆鸣秋长相俊美, 白日里睁着一双鹿眼,总是显得天真而脆弱,但他睡着时, 源自骨相的锋利便显露无遗,罕见的有了几分攻击性, 与常人熟睡时的毫无防备截然不同, 叫人不敢轻易的靠近和触碰, 所以谢辞雪几乎是无意识地收敛了呼吸。   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陆鸣秋的脑袋在枕头上蹭了蹭,他的黑发被蹭得极为凌乱,有几缕甚至支棱起来,翘到了天上去。谢辞雪看见这一幕,心底涌现出绵绵爱意,似泛滥成灾的桃花水一般汹涌又澎湃。   约摸半小时后,陆鸣秋哼唧一声,缓缓睁开双眼,他从迷蒙的视线中,窥见一截流畅的下颌线,他猛地抬起头,发现谢辞雪的凤眼里带着明显的笑意,这时他才发现,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呼吸可闻,近到足以产生一种暧昧的旖旎。   陆鸣秋打着哈欠,欲盖弥彰地翻了个身,试图掩饰自己在男人怀里醒来的事实。   谢辞雪装作没瞧见他的一系列动作,笑着问:“昨晚睡得怎么样?”   “挺好的……”   陆鸣秋含糊地答了一句,转而翻身下床。谢辞雪又问他今天有什么安排吗,陆鸣秋说想去疗养院看望小妹。于是两人先后换衣洗漱,在家用完早餐以后,陆鸣秋和父母打了个招呼,就与谢辞雪一道出门了。   疗养院离陆家不算远,开车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选址比较偏僻,闹中取静,来往的车流量不大,周围没什么喧哗声,环境相当清幽。停好车,走到疗养院的前台后,二人填完来访情况登记表,顺着护士的指示,上到三楼,走廊右侧的最后一间房就是陆映春的病房。   陆鸣秋抱着一束淡粉色的康乃馨,用空闲出来的那只手轻轻叩门,过了一会儿,里头传来一声虚弱的“请进”,他推门而入,并迅速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脸上挂起微笑,心底的愁绪和紧张感半点都不露。   一个年轻且瘦弱的女孩靠坐在病床上,她穿着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肩头披了一件胭脂色的针织开衫,她的五官和沈秀萍非常相似,柔和而美丽,但她的皮肤苍白,几近透明,显出死寂的病气,这让她看起来宛如一株即将枯萎的山茶花。   山茶花看见陆鸣秋,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像画龙时点睛,整个人都鲜活了不少。   “哥!”   陆鸣秋快步走过去,坐到陪护椅上,将手里的康乃馨递给陆映春,然而此刻小妹的注意力已经移到了她哥哥身旁跟着的男人身上,她睁着一双大眼,好奇地打量对方。陆鸣秋瞧见她目光的落点,适时向她介绍谢辞雪。听完以后,陆映春的表情变得颇为微妙,她接过康乃馨,顺手把花放到床头柜上,然后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哥,谢先生是你的男朋友?”   陆鸣秋的脸猛地涨红,他咳嗽两声,摆摆手道:“小映,你别乱讲,我和他就是好朋友……”   “是吗?”陆映春用余光打量谢辞雪,这个男人看他哥哥的眼神分明就不清白……朋友?说出去谁信啊。   不过顾忌到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许未曾点破,陆映春也没有继续纠结这件事。她指了指床头柜的抽屉,说:“哥,里面有妈上次到来的橘子,我吃不完,你帮我吃几个呗……”   “可别,刚吃完早饭呢……”陆鸣秋当即拒绝,“我胃不好,吃多了不舒服。”   “行吧。”陆映春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时,谢辞雪拍拍陆鸣秋的肩膀,提醒他:“你不是给妹妹带了礼物吗……怎么不拿出来?”   “哦对!”陆鸣秋打开自己的双肩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用墨绿色印花包装纸裹好的正方形礼物盒,上面还缠绕着一条由浅金色丝带挽成的蝴蝶结。   “小映,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陆映春拆开蝴蝶结,掀起礼物盒的顶盖,浅绿色的拉菲草上放置着一张崭新的黑胶唱片,根据封面的花体英文字来看,这是某国际知名管弦乐团录制的《蓝色多瑙河》。   “哥,你随便买点吃的带给我就行了,别花这么多钱买黑胶唱片啦……”陆映春知道自己的病开销大,哥哥独自在首都漂泊,赚钱很不容易,所以她早早就放弃了从前的兴趣爱好。   陆鸣秋摸摸小妹的头,宽慰道:“没花多少钱啦……倒是谢先生给你买的黑胶唱片机更贵,可惜快递还在路上……”   “谢谢。”唱片机一般都是四位数起步,陆映春喜欢古典乐,自然知晓这东西的价值,这么贵重的礼物以前她肯定不敢收,可毕竟买都买了,对方一片好意,她实在说不出什么推辞的话,只能大大方方道个谢。   “不用谢,你哥哥当时说你喜欢弹钢琴,我还想过要不要送你一架钢琴呢。”谢辞雪纵横商场数载春秋,深喑国人骨子里信奉中庸之道——唱片机价格不菲,可在钢琴的对比之下,就显得比较微不足道了。   果不其然,陆映春听见这话以后,表情顿时自然了不少,倒是陆鸣秋歪着脑袋,眨眨眼,一脸惊讶之色,仿佛在问:你居然还想过送钢琴?   这副模样太乖巧,看得谢辞雪有些想笑,他用手掩住下半张脸,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缓解心底泛滥的情绪。   这时,陆鸣秋已经不再纠结送礼的话题,他温声开口,询问小妹在疗养院的生活,陆映春一一解答了这些问题。差不多九点多钟的时候,有护士推着小车进入病房发药,陆映春接过后,依次服下四五种不同的药,看得陆鸣秋心疼不已。   将最后一粒药吞下后,陆映春仰头笑着说:“哥,我想出去活动活动,你们陪我一起吧。”   “好。”   陆鸣秋小心翼翼扶着妹妹坐上轮椅,然后就推着她离开了这间单人病房。谢辞雪怕陆鸣秋累着,想帮他推轮椅,但被对方拒绝了,于是他退后一步,默默跟在陆家兄妹身后,陪着他们来到了疗养院的活动中心。这块区域面积非常大,有各种各样的娱乐设施,在里面活动的病人大多都上了年纪,像陆映春这样年轻的面孔,可谓相当罕见。   陆鸣秋推着陆映春慢悠悠地闲逛,走到活动中心东北角的阅读区时,他发现有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正拿着一只油画棒,在白纸上涂涂画画。陆鸣秋无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他垂着脑袋,从反方向端详女孩的画,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并非信手涂鸦,而是认真构思了一幅作品,作品里有碧绿的湖水,粉色的睡莲,还有两只造型抽象,但轮廓颇为清晰的天鹅。   他忍不住问:“小妹妹,你学过画画吗?”   女孩一边埋头画画,一边回答道:“以前学过哦,我妈妈就是美术老师。”   陆鸣秋蹲下身,温温柔柔地夸赞道:“你画的画很漂亮。”   “谢谢哥哥。”小女孩放下粉色的油画棒,转而拿起橙红色的油画棒,她在白纸的左上角涂了一个滚圆的太阳。   “你可以在湖水里画一些淡淡的波纹,表示夕阳的倒影,”陆鸣秋结合她画里的意境,给出了一个小小的建议。   “唔……”小女孩捏着油画棒犹豫不决,她思考了几秒,最终选择把画纸推到陆鸣秋的面前,“我不会画你说的那个,哥哥,你能帮我吗?”   这句话让陆鸣秋一愣,等他反应过来时,小女孩已经把橙红的油画棒塞到了他的手中。谢辞雪皱了皱眉,颇为担忧地盯着陆鸣秋的脸色,生怕他平稳的情绪突然崩溃。   陆映春不知道自家哥哥过去的经历,见他一直没动作,不由得笑道:“哥,你就帮她画一笔呗。”   陆鸣秋捏着油画棒,右手下意识颤抖起来,面对小女孩和妹妹期盼的目光,他简直快要无地自容。   正当他想:干脆说一声对不起,直接放弃的时候,小女孩脆生生的嗓音响起:“哥哥,你随便画吧,画错了也没有关系哦,因为我妈妈说过,画画就是要大胆去尝试!”   这句话宛如天上启明星,把陆鸣秋从迷雾里带了出来。他回忆起自己小学时,妹妹让他帮忙画一幅素描,当时他怕把自家妹妹画丑了,一直不肯动笔,最后妹妹不耐烦了,说:你画丑了我也不怪你,本来就是兄妹间画着玩的。于是,在妹妹的“威逼利诱”之下,陆鸣秋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幅素描肖像画,笔触相当生疏,型也不够准确,但陆映春看见画后笑得开心极了,那一刻陆鸣秋第一次感受到,绘画能给人带来力量。   也是从那时起,他真正爱上了画画。   此时此刻,陆鸣秋在小女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妹妹当年的影子。他用颤抖的手指握紧油画棒,又抬头看了看窗明几净的活动中心,阳光斜斜地从玻璃窗外照进来,泼洒出一抹浅金色的暖意,这让他深切意识到,自己已经逃离了顾少容。   他不在南庭新苑的书房里。   陆鸣秋一边默念着上面的这句话,一边按住画纸,轻轻挥舞手中的画笔。湖水中橙红色的波纹画得歪歪扭扭,足以看出他手腕抖得有多厉害,然而数年油画的基本功还是让他轻而易举地描绘出了夕阳的倒影。   最后一笔落成,清澈的泪水自陆鸣秋的眼角滚落,可这次不再是因为哀愁,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或许因为心理阴影,暂时无法画出一幅完整的油画,可是他却能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为一位小女孩的作品增添亮色。   对陆鸣秋来说,这已足够慰籍他残破的心灵……   面对陆鸣秋的眼泪,在场三人神态各异,小女孩是好奇,陆映春则迷惑,只有谢辞雪这个知晓实情的人心绪复杂,他从兜里拿出纸巾,递给陆鸣秋,陆鸣秋接过以后就闭上双眼,将眼眶里的眼泪尽数挤掉,他用纸巾来回擦拭周围的皮肤,等再度睁开眼睛时,眼尾已揉出一片嫣红,这让他看上去既破碎,又可怜。   “哥哥,你为什么哭了?”小女孩轻声提问,语气中带着几分天真的懵懂。   陆鸣秋展颜一笑,指着明晃晃的太阳道:“因为今天的阳光太刺眼啦。”   说完,他把画纸送还给小女孩,又说了几句鼓励她画画,让她每天开心的话,然后便推着轮椅离开了图书角。   接下来的一路上,陆映春相当寡言,她没有询问哥哥突然落泪的原因,也没有再提及别的话题,三人在这样寂静而沉郁的氛围中逛了二十来分钟,直到陆映春的身体支撑不住,才匆匆返回病房休息。   陆鸣秋提起床头柜上的开水壶,给小妹倒了杯热水,陆映春注视着他的动作,良久后她悄声询问道:“哥,你在首都过得开心吗?”   闻言,陆鸣秋倒水的动作忽然一顿,不过转瞬,他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等热水没过杯壁三分之二处的位置时,他抬手撩起额前的碎发,回道:“我在外面挺好的,也没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真的吗?”   听见这一句反问,陆鸣秋微微侧首,与妹妹对视。陆映春的的眼珠是黑曜石般的颜色,病气夺不走里头闪烁的灵光,这让她的眼睛邃密且深透,带着几分洞察秋毫的精明感,仿佛一眼就看穿他人潜藏的隐秘。   “当然是真的,你哥还能骗你不成?”陆鸣秋放下水壶,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橘子,剥开后,他将橘子均匀分成两半,一半递给谢辞雪,一半递给陆映春。   陆映春手捧橘瓣,不言不语地吃起来,这是她和陆鸣秋之间约定俗成的默契,每当他们谈及同一件事情,如果某方不想再继续多说什么,便会给另一个人的嘴里塞吃的,以此表示:到此为止,我不想再谈了。于是陆映春另起话头,问起陆鸣秋接下来几天有什么安排,轻描淡写地将方才的话题一笔带过。   陆鸣秋愣怔一瞬,而后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谢辞雪:“明天是不是二十号?”   “对,”谢辞雪知道他问的其实是岑时提过的音乐节,于是又补充道,“小时之前已经把音乐节的门票给我了,明天我们直接去现场就行。”   “哦……”陆鸣秋停顿一下,旋即又问,“那岑时现在应该到蓉城了吧?”   “可能是吧。”谢辞雪的回答相当敷衍,毕竟他不想让岑时掺和进他和陆鸣秋的旅程中。   一旁的陆映春听了他们二人的谈话,连忙咽下嘴里的最后一瓣橘子,开口问:“哥,你要去音乐节啊?”   “好久没去过了,今年刚好有空,就想去看看。”陆鸣秋略带怀念道,“小映,你记得吗?我第一次参加露天音乐节,还是高中的时候和你一起。”   “当然记得……”陆映春回想起当年,自己才十四岁,缠人的病魔还没有找上门,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光明,让她朝思暮想,恨不能重活一次。可陆映春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十之八/九,圆满只得其中二一,做人得不停往前走,沉湎于痛苦只会徒增烦恼,所以她生病之后从不自怨自艾,反倒努力的过好每一个明天。   相比之下,她哥哥才是那个更加容易受挫的人,因为他的前半生太过于顺风顺水——年少成名,鲜花着锦,一切都是如此的光明灿烂,可陆映春也记得,自家哥哥因画不出满意的画,而连续几天意志消沉、萎靡不振,他的抗击打能力实在太差,以至于这些年里,陆映春总是很担心他的情况。   念及此,她悠悠叹口气,旋即又收敛神色,顺着自家哥哥的那一番话,说起他们第一次参加露天音乐节的趣事。陆映春向来伶牙俐齿,讲起故事来十足的生动,画面跃然于眼前,每一个字都鲜活无比。   谢辞雪喜欢陆鸣秋,喜欢一个人当然想了解他的全部,可陆鸣秋情况特殊,他害怕触及对方的伤心事,因此不敢深问,而眼下陆映春的叙述仿佛一个登天的媒介,让他得以穿越回逝去的时光之中,窥见那个少年时代的陆鸣秋。   那是一个与现在截然相反的形象,他爱玩,爱笑,喜欢打街边的电动游戏,也爱看上世纪的黑白电影,他会在画室连续待上七八个小时,只为完成一幅完美的景物水粉画,也会在妹妹不高兴的时候,凌晨带她出去压马路吃烧烤,他打过耳骨钉,染过粉色的头发,喜欢吃甜食,但碍于面子不敢让朋友们知道,他第一次参加完乐队的演出之后兴奋无比,叫了辆出租车,拉着妹妹半夜去爬山看日出,可在太阳跃过地平线的那一刻,他又已经睡着了……   陆映春口中的陆鸣秋充斥着生机与活力,他无疑是任情恣性且不受拘束的。谢辞雪听见这些描述,简直心向往之,他只恨自己与陆鸣秋相遇太迟,错过了对方最飞扬的年华,他忍不住开口询问,引导着陆映春讲了许多许多的往事,听得人心满意足。   “……说起来,”陆映春突然促狭一笑,“我哥高中的时候还穿过女装诶。”   本来回忆往昔没什么,但一听到自己的糗事,陆鸣秋就坐不住了,他红着脸说:“小映,你别乱讲了……”   “我才没有乱讲,你们高中班上排话剧,演仲夏夜之梦,你抽到的角色是赫米娅,上台反串的时候你穿了小裙子,我记得清清楚楚!”   陆鸣秋回想起那场糟糕至极的话剧表演,尬得脚趾抓地、头皮发麻,他现在无比后悔自己当年脑子一抽,邀请了陆映春这个大嘴巴去看表演。   他深吸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是为了艺术献身,又不是自愿穿裙子的……”   谢辞雪轻轻笑了一声,引来陆鸣秋的追问:“你笑什么?”   “我是觉得,你穿裙子应该很好看,所以才笑。”   这句话的语调情意绵绵,叫陆鸣秋的耳根差点烧起来,他咬咬下唇,嘟囔道:“明明一点都不好看……”   谢辞雪觉得陆鸣秋的身形纤细而瘦弱,长得又白,穿女孩的裙装当然是好看的,可这话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若真的宣之于口,脸皮薄如蝉翼的陆鸣秋肯定又要不乐意了。   于是他只是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陆鸣秋十分想让女装的事就此翻篇,他摆摆手道:“好了,别说我的事了,聊些其他的吧。”   陆映春知道他容易害羞,也配合着说光这么聊天实在是太无聊了,不如我们来斗地主吧。在四川,打牌是一项传统的社交娱乐项目,陆映春经常和病友们聚在一起,通过打扑克、搓麻将来消磨时间,当然了,他们是绝对不会赌钱的。因此,她的病房里也常备着一副扑克。   她拉开抽屉,拿出略显老旧的牌盒,冲陆鸣秋晃了晃。   陆鸣秋和谢辞雪没反对,然后三人就这么在病房里玩了一上午的扑克,玩法从斗地主到诈金花,从21点到□□,陆映春精通此道,无论哪种玩法她的胜率都居高不下,陆鸣秋牌技烂,但运气一绝,加之谢辞雪故意和他互通款曲,所以也赢了不少次,而谢辞雪打牌纯粹是为了逗陆家兄妹开心,全程都在放水,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赢。   他们玩到晌午,直到疗养院的护工前来叩门,才意识到应该吃午饭了。疗养院的菜味道不错,清淡又营养,陆鸣秋和谢辞雪陪着小妹吃完饭后,才起身离开。   上了车,谢辞雪问:“今天开心吗?”   陆鸣秋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点头道:“当然开心啦,回四川的每一天都比在首都开心。”   “那你以后是想留在四川,还是回首都?”谢辞雪其实一直有在思考这件事,故乡对于陆鸣秋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而首都对他来说却代表着痛苦……谢辞雪认为陆鸣秋应该更想待在四川,然而对方的回答却不是。   “比起首都,我当然更喜欢自己的故乡,但你问未来,那我还是想回首都。”   “为什么?”谢辞雪握方向盘的手微微用力,说实话,他听见这个回答很高兴,虽然他可以为了陆鸣秋来西南发展,但对于谢家来说,在首都本地的事业是重中之重,根本不可割舍,他若是要孤身前往蓉城,势必会遭到舅舅的阻挠,陆鸣秋留在首都,这无疑是一个两全的决定。   陆鸣秋目视窗外着陌生的街景,呢喃道:“因为我不是从前的那个我,故乡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故乡……”   这句稍显诗意的回答中带着淡淡的愁绪,谢辞雪大概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略过关于故乡的讨论,直接承诺道:“以后你如果想回四川,我一定会陪你。”   这句话的份量太重,已经超过了友谊的界限,陆鸣秋有所察觉,但在谢辞雪点破之前,他是不愿意主动去说的,因此他轻飘飘揭过此事:“未来都是没影儿的事,不如想想当下,想想明天的音乐节……”   谢辞雪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也不气馁,这句话本来就不是什么试探,他双手转动方向盘,脚踩油门,驾驶着汽车离开了疗养院。   到陆家小区门口后,谢辞雪没有把车开进去,昨天晚上留宿只是特殊情况,今晚如果再去就真的是太打扰了。   陆鸣秋下车之后,谢辞雪叮嘱道:“我明天下午来接你,记得接电话。”   “好。”   陆鸣秋冲他挥手道别,而后转身走进小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喜欢,请多多支持正版~ 第23章 偷香   音乐节当天, 乃是二十四节气中的谷雨,索性天公作美,蓉城晴空万里, 日照充足, 灿烂阳光穿透层层云翳,倾洒在城市建筑上,呈现出一种明亮的美。下午两点多钟, 谢辞雪打了一通电话过来, 说他到小区门口了。   陆鸣秋听见这话以后,随口向爸妈报备了一句,就径直走出了家门。他今天的打扮可谓相当的低调, 纯黑圆领T恤,以及同色的短款外套和休闲裤,再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 全身上下没有半分艳色, 但如此极致的暗, 反倒衬出他皮肤的白皙,这一抹白便如同“窗含西岭千秋雪”中提到的雪,冷峻而透亮。   银灰色的迈巴赫正静静停在马路边, 陆鸣秋拉开车门,弯腰坐进副驾驶座,随后他闻到了一股木质清香漂浮在空气里, 陆鸣秋鼻翼微动,发现这不是香水的味道, 而是香料燃烧过后, 衣物上不小心沾染的余韵。   温和浅淡, 相当好闻。   这时, 他才转过头,细细打量谢辞雪,对方今天没有再穿正式的西服,而是穿了一件宽松的国潮风对襟外套,看上去有些像唐装,但质感更加飘逸,衣摆用银丝绣着云纹,以及几只展翅的白鹤,看起来仙气飘飘,陆鸣秋还注意到,谢辞雪的左手上戴着一串佛珠,他不懂文玩,看不出珠子的材质,但这手串的颜色极其鲜亮,瞧着倒是好看。   “喜欢?”谢辞雪注意到陆鸣秋的眼神,笑着问了一句。   “嗯……”陆鸣秋反应过来,连忙摇头,“没有。”   谢辞雪见到这反应,笑得更开心了,他摘下手串,递到陆鸣秋的手里,道:“这是我之前专门去潭柘寺求的佛珠,听说用料是上好的小叶紫檀,还有几位高僧开过光……但我平时不爱戴这些小玩意儿,既然你喜欢,那干脆送你了。”   “佛珠是你求的,我怎么能要啊?”陆鸣秋连忙拒绝。   “陆鸣秋,你当然可以要,因为这是我为你求的。”谢辞雪拿起佛珠手串,将它珍重地戴到陆鸣秋左手的手腕上,圆滚滚的紫檀木珠子卡在腕间,正好挡住了那条狰狞的刀疤。   陆鸣秋一愣,旋即问:“这是为我求的?什么意思?”   “来四川之前,我抽空去了一趟潭柘寺,我求佛祖保佑你平安康健,余生顺遂。”   他的声音很淡,淡得好似春日里的晨雾,可话里蕴藏的感情又很重,重得像一座山。   陆鸣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摩挲着腕间的佛珠,心思浮浮沉沉,最终能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   “谢谢。”   谢辞雪轻轻一笑,比四月的春光还要温柔,“我说过,你不用向我道谢。”   说完这句话,他发动汽车的引擎,驾驶着迈巴赫一路往城南的方向驶去。今天蓉城的车况良好,中途没有塞车,因此四五十分钟后,谢辞雪和陆鸣秋顺利地来到了音乐节的场地外,此时官方已经开始检票了,所以会场的大门口排起了长龙似的队伍。   陆鸣秋懒得很,他没有挤内场的需求,又不愿意在外边干晒太阳,就和谢辞雪在附近找了个咖啡厅坐着,等人比较少的时候再进去。   等他们入场之后,热情的观众将舞台围得水泄不通,放眼望过去,全是乌泱泱的人头,陆鸣秋站在外围,摆弄手上黑紫色的丝带,这是方才检票时,官方送的一个纪念品,上面用浅金的色彩印着音乐节的图标和名字。   还怪好看的。   就是丝带绑得有点紧,勒得陆鸣秋的手腕不舒服,周围一圈皮肤都快磨红了,他伸手想要调节丝带的松紧,可单手实在有点不好弄。   谢辞雪看了一会儿,见他一直在扯手上的丝带,便说:“把手给我,我来。”   低沉的声音飘入耳中,让陆鸣秋的动作下意识一滞,他还没反应过来呢,左手就被谢辞雪握住了,对方先是解开了这截绑得死紧的丝带,然后又将其绕回陆鸣秋的腕间,调试完松紧后,他轻轻松松给丝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好了。”   谢辞雪话音落地的同时,前方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陆鸣秋这才醒过神来,他用指尖搅弄着丝带尾端多出来的一截布料,感受着绸缎滑过肌肤的触感,不知为何,谢辞雪低头为他系蝴蝶结的一幕,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脑海之中,连舞台上激昂的电吉他声都无法驱赶。   他深吸几口气,按耐住自己莫名其妙的思绪,将注意力放到乐队的表演上。各种乐器配合组成的旋律爆裂而凌厉,女主唱声音高亢,穿透力极强,轻易便调动起了观众的情绪。   陆鸣秋已经27岁,但置身露天会场之时,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高中的夏天。他偏过身子,凑到谢辞雪的耳边,大声道:“我第一次参加音乐节的时候,热场的歌也是这一首!”   他的嗓音是清亮的,他的语调是飞扬的,他说话时整个人朝气勃发,充满了活力。   与先前的陆鸣秋截然不同。   恍惚之间,谢辞雪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七年前的青年,他盯着陆鸣秋纯然的琉璃色眼瞳,一时目眩神迷,喉咙干涩,竟然产生了一种想要亲吻他的冲动。   谢辞雪握紧拳头,极力克制自己的念头。   他想,他不能胡来。   于是谢辞雪抬起头,不再去看那双迷人的眼睛。   对于他复杂的心理活动,陆鸣秋全然不知,他振臂一呼,跟着主唱一起,轻声跟唱这首十年前就耳熟能详的歌曲。   春风吹起他的长发,春光落到他的身上,他徜徉在春天的气息里,眉眼舒展,这让他俊美的脸多了几分明丽的亮色,自成一道绝赞的风景。   这样的陆鸣秋实在耀眼,即使谢辞雪不去看他,也无法忽略他的存在感。   因此,对谢辞雪来说,这样一场富有激情的音乐节,反倒变成了漫长的折磨,他的心为陆鸣秋而跳动,他的眼睛忍不住去描摹陆鸣秋的轮廓,他爱他,他特别想吻他。   ——可他不能。   谢辞雪发出一声叹息,叹息融进风里,瞬间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煎熬,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忍耐什么。   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他想,这句话说得真对。   中场休息的时候,陆鸣秋终于蹦哒累了,他打着哈欠在外场附近转悠,远远望去,如同一株蔫儿掉的藤蔓。   外场设了许多的饮料摊和小吃摊,陆鸣秋逛来逛去,突然瞥见一家卖冰淇淋的店铺,他刚想站过去,却被谢辞雪一把拦住。   “吃太凉了对胃不好。”   陆鸣秋知道是这个道理,可他就是想吃啊……他站在原地,眉头微蹙,纠结了老半天。   谢辞雪正想开口,用别的说辞劝他打消主意,余光里却突然闯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他拍拍陆鸣秋的肩膀,说:“我看到小时了。”   “岑时?”陆鸣秋的注意力一下子就从冰淇淋上移开了,“我怎么没看见啊?”   “喏,他在买啤酒呢。”   谢辞雪伸手指了个方向,陆鸣秋往前一看,果然在一家饮品摊前见到了岑时。岑时将波浪般的长发扎成一条马尾辫,上身穿了件白色皮衣,下身是一条墨绿色的苏格兰方格裙,他接过摊主递来的啤酒,抬头随意一瞟,正好看见了他哥和他嫂子……   岑时神色一僵,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冲两人挥挥手,笑吟吟道:“好巧。”   “是挺巧的……”谢辞雪没有兴趣和弟弟寒暄,他看见旁边的饮料摊在卖热饮,旋即转头问陆鸣秋:“要不喝奶茶吧?”   “好啊。”   陆鸣秋低头去看饮品单,然后挑了个甜度中等的草莓芝士奶盖红茶,付完款,他才有空和岑时聊音乐节的事。   “你怎么在外场啊?”像岑时这种摇滚发烧友,遇到音乐节应该会直奔内场抢第一排才对,此时在外场看见他,真是蛮奇怪的。   岑时耸耸肩,答道:“内场太挤了,憋得慌,就出来了。”   陆鸣秋眨眨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你不是说你和朋友一起吗?怎么现在就你一个人?”   “……”因为我骗你的啊,岑时虽然在心里这么吐槽,但嘴上他肯定要换套说辞,“他们还在内场待着呢。”   “噢。”陆鸣秋点点头,完全没怀疑他的话。   他们又聊了几句别的,等奶盖红茶做好,音乐节中场休息的时间也快结束了,岑时是个相当有眼力见的人,自然不准备打扰这两人,他找了个借口离开,临走前却听他嫂子问:“岑时,你什么时候回首都啊?过两天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呃……”岑时看了眼他哥,见他没什么异议,才说,“我准备自驾游去西藏玩,所以会在四川多待几天,这几天你随时叫我,我都有空的。”   说完,他拔腿就走。   音乐节的后半场,陆鸣秋虽然有意继续跟着一起嗨,但无奈体力跟不上,可即便不蹦哒,光是站几个小时也够累人的,所以晚上九点多钟散场之后,陆鸣秋坐进车厢里,很快倒头就睡。   回程的途中,谢辞雪的视线总是不受控制,直直落向陆鸣秋的睡颜,车内昏暗无光,可蓉城的街道光影缭乱,为陆鸣秋白玉般的脸涂上斑驳的色彩,使得他看上去迷离又梦幻。   对于谢辞雪而言,这种可以随意打量所爱之人的时刻,便如同一场绮梦,他不想轻易将其打破,因此,迈巴赫抵达陆家小区门口后,他没有直接开口叫醒陆鸣秋,反倒让他继续睡。   暖黄的车灯散发光亮,为封闭的室内提供了暧昧的热源,谢辞雪伸出手指,虚虚勾勒着陆鸣秋的面部轮廓,他的指尖从眉峰开始,一路往下滑,经过高挺的鼻梁,最终到达饱满的嘴唇。   大抵是受音乐节上分泌的荷尔蒙影响,谢辞雪今天的思维总是过于跳脱。   他看见陆鸣秋的嘴唇,就想起他的笑,继而想起吻。   谢辞雪不是什么圣人,他有爱恨、有嗔痴、有欲望,他喜欢一个人,也会忍不住触碰他。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陆鸣秋睡得这般沉,让谢辞雪冒出一个放纵的念头。   于是鬼使神差之下,他倾身低头,在陆鸣秋的嘴角落下轻柔又郑重的一吻。   这个吻好似蜻蜓点水,半点痕迹都不留。   然而当谢辞雪直起身时,他看见一双眼——   一双琉璃色的眼。 第24章 浮沉   谢辞雪的心猛然一跳, 好似漏了半拍。他没想到,自己这样小心翼翼的动作,居然被陆鸣秋撞了个正着, 看着那双如鹿一般清澈的眼睛, 他难得产生了几分心虚感。   “咳……”   谢辞雪将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嘴边,故意咳嗽两声, 试图缓解此刻的尴尬局面。他知道自己无法去解释这个吻, 找什么借口都不管用。   更何况,他根本不屑于找借口。   自己的喜欢天经地义,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当然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陆鸣秋。   虽然时机有些糟糕,但感情的发展本就难以捉摸。谢辞雪调整好表情后,双眼紧盯着陆鸣秋的脸庞, 观察对方的神色, 他皱着眉, 浅淡的瞳孔里盛满了不可思议的光彩,幸运的是,里面只有疑惑和不解, 没有任何的反感或厌恶。   这让谢辞雪心弦一松。   他在心底打好腹稿,正准备将自己的心意宣之于口,却被陆鸣秋出声打断了, 这个向来柔弱纤细的青年,难得展现出强势的一面, 他用认真的、斩钉截铁的语气说:“谢辞雪,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这句话让谢辞雪意识到, 陆鸣秋明白亲吻所代表的含义, 但他不愿意面对。   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又怎么能假装看不见?   作为谢家的掌权人,谢辞雪外表再怎么温柔,骨子里也是强硬的,他很清楚,今夜的事如果随随便便翻篇,那么先前的亲吻很有可能变成一根刺,横亘在他和陆鸣秋之间,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所以,他必须将自己的喜欢摊开了,揉碎了,明晃晃地呈现给陆鸣秋看。   他拒绝也好,无视也罢,总归不要逃避。   “陆鸣秋,”谢辞雪低沉沙哑的声音自车厢内响起,“既然你不想听,那么……”   他话未说尽,便伸手摘下金丝眼镜,再度倾身,吻上陆鸣秋的双唇。   空调徐徐吹着热风,狭窄的车厢内温度攀升,营造出缱绻而缠绵的氛围。   陆鸣秋愣了好几秒钟,直到谢辞雪温热的呼吸涌来,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陆鸣秋用力推开对方,他一脸震惊,眉眼间夹杂怒气。   可即便再不高兴,只要念及谢辞雪一直以来的帮助,陆鸣秋就说不出什么伤人的话了。   他嘴巴张合了好几下,最后也只干巴巴地吐出一句:“我要下车……”   谢辞雪注视着他,一双凤眼在车内光线的衬托之下,显得格外深邃,他说:“陆鸣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对你的心思都不会变,所以别害怕……”   陆鸣秋开车门的手停住。   他看向谢辞雪,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无措。他无法理解、无法承受如此深重的感情,所以他让谢辞雪不要说出来,可这个男人还是说了。   陆鸣秋暗暗想,谢辞雪叫我别害怕……然而经历过顾少容近乎偏执的感情之后,他又怎么可能不恐惧爱?   “呵……”   陆鸣秋轻轻笑了一声,笑里充斥着自嘲的意味。他推开车门下了车,一句话没说,便急匆匆地走向灯火明亮的小区。   谢辞雪望着他的背影,沉默注视良久,直至那抹清瘦的影子彻底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细长的香烟夹在指间,不停散发着尼古丁的味道,这股焦苦气息让谢辞雪陷入沉思,几分钟后,他打了个电话给岑时。   “小时,帮我一个忙……”   *   陆鸣秋回到家后,直接扑到床上,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做鸵鸟状。他十分想忘记不久前发生的事,可天不遂人愿,随着时间的推移,脑海里的记忆不仅没有变淡,反而愈发清晰,谢辞雪落下的吻、说过的话,全部都犹在眼前、犹在耳畔。   他后知后觉感到羞耻,脸颊又闷又热,如蒸熟了的虾子,泛起一层薄薄的红。   不知过了多久,陆鸣秋终于舍得抬起脑袋,他整个人呈大字型躺着,眼睛直勾勾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看。   突然,放在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了几下。   陆鸣秋拿起一看,发现是谢辞雪发来的消息。   内容非常简单,就两个字。   【晚安】   陆鸣秋觉得心烦意乱,完全没有回复消息的欲望,退出聊天界面后,他顺手点开朋友圈,结果正好刷到杨皎发的动态,九张照片全是她在新疆拍的风景,有雪山,有牛羊,有草原,看得陆鸣秋心驰神往,他给杨皎的朋友圈点了个赞,几秒钟后就收到了对方的来信。   杨皎:【你这么晚还不睡觉,在干嘛呢?】   陆鸣秋这才发觉时间已经快过零点了。   他本来打算回复一句“马上就睡”过去,结果打字的时候思及杨皎丰富的感情经历,他又突然有了别的想法。   陆鸣秋:【皎皎,我问你一件事……】   杨皎:【啥事儿?】   陆鸣秋:【一直帮助你的朋友如果向你表白了,但是你目前又没有什么谈恋爱的想法,你会怎么办啊?】   对面安静了一会儿,才弹出消息框。   杨皎:【你说的朋友,该不会是谢先生吧?】   陆鸣秋:【……】   陆鸣秋:【不是!】   杨皎:【好吧,如果我碰到这种事,我会和他试一试。】   陆鸣秋:【我说了,前提是你没有恋爱的想法!】   杨皎:【那就顺其自然,先当朋友处着呗,怎么,你觉得怪别扭的?】   当然……   陆鸣秋边想,边把这两个字输入到对话框里,并且他脑子一热,手一快,还顺便补充了句关键信息。   陆鸣秋:【最重要的是,他还亲了你,这完全没法只当朋友了好吧!】   杨皎发了个深表震惊的表情包过来。   杨皎:【你和谢先生速度够快的啊,这才认识多久啊,直接上二垒,牛!】   陆鸣秋:【……没有】   杨皎:【师弟呀,我劝你别挣扎了,亲都亲了,还想和他当朋友?】   陆鸣秋:【算了,我就不该问你。】   发完这句话,他直接把手机扔到旁边,然后裹紧被子,强迫自己进入梦乡。这一觉陆鸣秋睡得极不安稳,因为他做了一整夜的梦。他梦到三月份的春雨,梦到与谢辞雪的相遇,梦到音乐节嘈杂的声音,还梦到车厢里突如其来的吻……这些确切发生过的事件反复出现,叫陆鸣秋分不清自己身处在虚幻还是真实,以至于隔天起床的时候,他躺了半个多小时才彻底缓过神来。   吃早餐的时候,陆鸣秋又收到了谢辞雪发过来的微信,对方问他今天有什么安排,语气相当自如,就好像昨夜的一切只是梦幻泡影,压根儿不存在。   陆鸣秋盯着手机屏幕,纠结了许久,还是没决定要不要回复消息。   沈秀萍见他愣神,干脆用筷子敲了敲桌面,提醒道:“莫看手机了,碗里的稀饭要冷了。”   “哦……”陆鸣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发,他关掉手机,掰了半块馒头,配着小米稀饭,心不在焉地吃起早餐。   用完饭、洗完碗,陆鸣秋坐到沙发上看电视。   他这副闲逸模样,让沈秀萍奇怪地“咦”了一声,而后问:“你今天不和阿辞出去耍啊?”   “……”   陆鸣秋觉得他妈是有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领在身的,他用手抠着沙发的布套,回话的声音颇为低沉:“昨天玩累了,所以今天没什么精神。”   沈秀萍一看他的小动作,就知道他没说实话,她一直误会了两人的关系,眼下自然觉得他们是小情侣在吵架。因此沈秀萍试探着问:“你和阿辞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陆鸣秋没答话,算是默认了她口中的猜测。   沈秀萍叹口气说:“有什么矛盾说开了就好,别憋着,越憋越难受。”   “要是说不开呢?”陆鸣秋冷不丁问。   “……”   这话倒把沈秀萍问住了,她眉头一皱:“耍朋友如果真会碰到说不开的矛盾,那你们大概只能分手了。”   “妈,你想什么呢?”陆鸣秋被“耍朋友”三个字惊到了,“我和他现在只是朋友,根本不是你误会的那种关系!”   “现在?”沈秀萍抓重点的能力一流,“现在只是朋友,不代表你俩以后也是,关系都是在相处中发展出来的。”   陆鸣秋不愿意多谈此事,所以沈秀萍说话的时候,他只是嗯嗯啊啊地附和着。   此后的几天里,陆鸣秋单方面和谢辞雪断了来往,他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对,可他就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辞雪,于是干脆不言不语,装起了鹌鹑。   事情的转折,是源自岑时打来的一通电话,对方问他到底何时聚餐。   这时,陆鸣秋才想起还有这一茬,他的确在音乐节上说过要请岑时吃饭,可后来发生的事太过惊人,以至于他全然忘记了这件事。   陆鸣秋沉默片刻,问:“你哥他最近……”说到此处,又觉不妥,他咬着下唇,将后半截话吞进肚子里。   岑时问:“我哥怎么了?”   陆鸣秋觉得自己的思绪好似海里的小舟,不停地浮沉,他微微叹口气,而后问:“这场饭局你哥要来吗?”   “我哥为什么不来?”岑时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这顿饭,是你们俩一起请我呢……”   陆鸣秋哑口无言。   当初提出邀请时,他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他和谢辞雪一起请岑时吃饭。可谢辞雪向他表明心迹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陷入僵局,如今又何谈“一起”呢?   “陆鸣秋,我后天就要出发去西藏了,这饭到底吃不吃?给个准话呀。”岑时性子直白,说话的语气不由添了几分急促。   陆鸣秋想,算了,和谢辞雪一起吃顿饭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他说:“那明天一起吃顿晚饭吧,地址我微信发你,你记得给你哥说一声。” 第25章 饭局   翌日黄昏, 乌金西坠,橘金与紫红色的云霞交织成片,瑰丽得像是打翻了的油彩, 夕阳的余晖洒在楼房之上, 为整座城市涂了层颓废而温柔的滤镜。   陆鸣秋走入落日织就的光影里,然后准备乘坐地铁前往聚餐的地点,那是一家地地道道的川味火锅店, 开了有二十余年, 离陆家所在的小区隔了三站路,赶过去差不多十分钟。陆鸣秋刷开小区的门禁,才走几步路, 眼中便映入一辆熟悉的轿车。   银灰色的迈巴赫停泊在柏油马路边,身穿黑色衬衫的谢辞雪靠着车门,头颈低垂, 一双凤眼紧紧盯着手里的手机, 不晓得在看些什么。   看见他后, 陆鸣秋的脚步瞬间停住,虽然知道今天要和谢辞雪见面,可是他没料到, 对方会直接开车来小区门口。   陆鸣秋一时踌躇不前,恰在此刻,谢辞雪忽然抬头, 他的目光穿越周遭路过的行人,直直看向陆鸣秋, 有那么一刹那, 陆鸣秋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野兽盯上的猎物, 因为谢辞雪的注视太过直白和炽烈了。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际, 陆鸣秋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他斜眼一看,结果发现是谢辞雪打来的电话。   人就站在他面前,他实在不好意思直接给挂了。别别扭扭地接通以后,陆鸣秋一边用鞋尖踩住面前的小石子,一边问:“有什么事吗?”   谢辞雪笑着调侃道:“你终于舍得理我了?”   “……”陆鸣秋沉默几秒,组织好措辞后才说,“谢辞雪,我之前一直把你当做知己,可是你那天说了那些话以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谢辞雪的语气认真了许多,“毕竟今晚的饭局算是为岑时践行,所以我们等会儿只谈吃火锅的事,好吗?”   陆鸣秋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和谢辞雪聊感情问题,谢辞雪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于是他点点头道:“好。”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恢复成原来的相处模式吧,”谢辞雪轻笑一声道,“过来,坐我的车一起去火锅店。”   话说到这份上,陆鸣秋似乎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他慢吞吞走过去,谢辞雪立刻帮忙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上车后,他想起那晚在车内发生的事,好不容易消散的尴尬感再度浮上心头,陆鸣秋拿出手机,试图用打两把消消乐的方式来调节心情。   于是这一路上,车内都充斥着“Great”、“amazing”、“unbelievable”等消消乐的游戏语音,陆鸣秋刚通过一把新关卡,目的地便到了,等谢辞雪把车子开进停车位停好后,两人一起下车,往火锅店里走。   店内的布置相当中式,青砖白墙、雕花小窗,方形吊顶上每隔几米便有一盏木制花鸟纹的仿古宫灯,温馨暖光洒下,颇具古典意境。   陆鸣秋提前定了个包厢,他和谢辞雪跟着服务员过去,刚进门没多久,岑时也到了。他推门而入,见陆鸣秋和谢辞雪正并排坐在一起,便十分自觉地坐到谢辞雪对面的位置。   而后,岑时伸手摘掉鼻梁上架着的复古黄色墨镜,剑眉一挑道:“你俩来得够早啊。”   “呃,我们也是刚到。”   陆鸣秋边说,边把手里的菜单推给岑时,让他先点菜,岑时这人不矫情,看完菜单后,刷刷勾了七八道荤菜,一样带素的都没有。   他把菜单递回去,问:“点的什么锅底呀?”   “鸳鸯,”陆鸣秋按照之前出门吃饭的习惯,把点菜的事交给谢辞雪来办,自己则闲着没事和岑时聊天,“你哥他不吃辣。”   岑时意有所指道:“我哥的口味你记得还挺清楚……”   “一起吃了这么久的饭,我当然记得。”陆鸣秋的音量不大,但在四面封闭的包厢里,就显得格外清楚。   听见这句话,谢辞雪的唇角微微上扬,他将写好的菜单递给旁边的服务员,然后拿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家弟弟,一杯给陆鸣秋。   “小时,你去西藏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谢辞雪开口,将话题引到别的地方。   “早准备好了,”岑时喝了一口热茶,回道,“越野车是现租的普拉多,氧气瓶也买了好多个,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听说川藏线不好开,每年都有许多事故发生,你开车的时候注意点。”谢辞雪嘱咐道。   陆鸣秋本来是准备继续玩消消乐的,而今听两人谈话,又觉得入藏的话题更有趣,于是他放下了手机,开口问:“岑时,你是要一路开到拉萨吗?”   “嗯。”   岑时花了数分钟讲解他静心制定的旅行路线,以及途中会经过哪些景点,说着说着,火锅上桌了,于是他暂停片刻,去调碗里的蘸料,回来后,又接着刚刚没讲完的部分继续道:“……我这次的目的地是珠峰大本营,我把摄影的设备全带上了,就是为了拍西藏的星空!”   陆鸣秋其实早就听累了,他算是看出来了,岑时虽然长了一张高冷酷哥脸,但本质是个脾气不错的话痨……由于害怕自己提出问题后,将再一次收获喋喋不休的回答,陆鸣秋索性指着咕嘟咕嘟冒泡的红汤,说:“锅子已经烧开了,先吃饭吧。”   淡淡的白烟袅袅升起,四四方方的包间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香辣味,谢辞雪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然后他拿起瓷盘,往锅里添菜,除毛肚以外的荤菜全倒进红汤里煮,素菜则丢进白汤。   岑时一边用筷子搅和油碟里的香菜,一边问:“这家店有没有麻酱啊?”   “我们不吃麻酱,所以只有油碟和干碟,”陆鸣秋稍顿片刻,忽而笑道,“不过吃完火锅,我可以带你们去茶馆打麻将。”   岑时:“……”   等了几分钟,锅里的菜陆陆续续煮熟了,陆鸣秋吃饭的时候不爱说话,所以包厢里只有谢辞雪和岑时在交谈,他们说的全是首都名流圈里发生的事,陆鸣秋听不太懂,不过,他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这两兄弟说了很多次“顾家”。   陆鸣秋猜,他们口中顾家的顾,多半也是顾少容的顾,他有些好奇,可想了想,自己和顾少容已经分道扬镳了,又何必去在意他家的事。   锅里的藕片煮好了,陆鸣秋伸长胳膊去夹菜,却不小心碰到了谢辞雪端起茶杯的手,幸亏谢辞雪手稳,赶紧将杯子握紧,可茶杯虽然没碰掉,茶水却洒出来不少,清澈的茶液顺着瓷白的桌面往下淌,正好滴在了谢辞雪的膝间,浅色的裤子很显色,一眼就能瞧见茶水造成的污渍,陆鸣秋看见后,赶紧抽出纸巾,用手轻轻按压那块污渍,吸收掉残余的水分。   “不好意思……”陆鸣秋轻声致歉。   “没事儿,我自己来。”   谢辞雪伸出手,想要接过陆鸣秋手里的纸巾,结果两人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温热的肌肤相触,虽然时间短暂,却也能够留下过电般的余韵。   如今的陆鸣秋对身体接触相当敏感,他猛地甩了下胳膊,动作幅度有些大,惹来岑时疑惑的目光:“你俩干嘛呢?”   陆鸣秋喉头一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干脆闷声不吭,低头收拾起桌面上的茶水。   谢辞雪摇摇头,让自家弟弟别多问,然后他起身,温声对陆鸣秋说:“你们继续吃吧,我去趟卫生间。”   “哦……”   陆鸣秋擦干净桌面,再度抬头时,谢辞雪已经出去了。他微微叹口气,反刍了一下方才那个瞬间发生的事,觉得自己的反应确实有点过。   “陆鸣秋。”   岑时突然开口,把陆鸣秋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盯着岑时的方向问:“怎么了?”   “你和我哥咋了?”岑时夹了块毛肚放进锅里烫。   陆鸣秋愣了会儿才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今天这场饭局,你们俩之间的交流几乎为零,我不瞎,当然看得出来你们有问题,”岑时把毛肚放进碗里涮了涮,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说说呗,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陆鸣秋垂下眼帘,那细密而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犹如深黑色的羽毛。   他用手指摩挲着左腕间佩戴的佛珠手串,心思几转,最终还是半遮半掩地说了几句,他没提那日的亲吻和告白,只说他们俩在同一件事上产生了分歧。   岑时若有所思道:“……我哥向你表白了?”   “咳咳——”这样准的猜测,惊得陆鸣秋直咳嗽,他猛灌了一口茶水,而后道,“你别乱说。”   可他先前那一副十足惊讶的表情,已经给了岑时答案,他将几根碎发撇到耳后,旋即饶有兴味道:“我哥速度还挺快嘛……所以你们之间的分歧是什么?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   陆鸣秋愣了一会儿。   其实谢辞雪性格温柔,待他极好,他不是不喜欢这个人,只是一旦涉及爱情,陆鸣秋就会慎之又慎。   他下意识双手交握,十根手指互相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我不是不喜欢你哥,只是我不想谈恋爱了……或者说,我根本不懂什么是恋爱……所以现在面对你哥哥的时候,我总是觉得特别不自在。”   岑时抬眸,用青碧色的眼睛扫视着面前的男人,隔着缭绕雾气,陆鸣秋的眉眼有些模糊,像雨后云岚笼罩的远山,可望而不可即。   他想起哥哥多日前交待的那番话,忍不住发出轻叹:“我觉得你可能得离开我哥一段时间,把思绪理清楚,再和他谈。”   “离开?”陆鸣秋不理解,他这几天完全没见过谢辞雪,还要怎样才算离开他?   “我说的离开是指……”岑时单手托腮,用冷静的语气道,“你得远离喧嚣,忘掉我哥的表白带给你的负面情绪,从客观的角度审视你们之间的关系。”   陆鸣秋觉得他的话颇有几分道理,于是追问道:“那具体应该怎么做呢?”   岑时大手一挥,豪情万丈道:“和我一起去西藏吧!”   陆鸣秋:……哈? 第26章 前夜   在陆鸣秋看来, 岑时的提议简直莫名其妙。他和谢辞雪之间的事,与西藏有什么关系?   岑时看出了他的疑惑,随口解释道:“到西藏去走一走, 转换下心情呗, 说不定出趟远门,你突然就想明白了呢……”   陆鸣秋无语:“我在蓉城也能四处转悠,为什么要专门跑到西藏去?”   “这完全不一样好吧, ”岑时身子微微往前倾, 语气激动道,“你是土生土长的蓉城人,回到这边叫游子归家, 但是自驾去西藏可是旅行啊!这两种心情能放在一起比较吗?”   听到旅行两个字,陆鸣秋的心弦悄然一动,他想起杨皎发来的新疆风光, 想起自己高中时的毕业旅行……继而回想起自己曾经的理想——用双眼丈量祖国的山河风光, 再用纸笔将它们一一描绘出来。可是随着他的沉寂, 这个理想已变得太过模糊,模糊到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轮廓,叫人瞧不真切。   他忽然觉得难过。   只是这一次, 陆鸣秋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垂眸,用修长的手指摆弄茶盏, 一些遥远的记忆随之浮现于脑海中,那是初三的时候, 体育课改在教室里上, 当年的体育老师给他们讲述了自己骑行318国道, 从蓉城一路走到拉萨的故事, 陆鸣秋听完,也对那条川藏线产生过无数的好奇。   如今诸多思绪翻涌,令他想起了那种好奇。于是,陆鸣秋难得生出几分热情。   ——对旅行的热情。   想到这里,陆鸣秋抬眸,同意了岑时的建议,打算明天和他一起去西藏。   由于决定得太匆促,陆鸣秋并不知道入藏要准备什么,便开口请教岑时,岑时告诉他,只需要准备生活用品和换洗衣物,别的东西他已经备齐了。   他们说话的间隙,谢辞雪重新回到包厢,陆鸣秋下意识转头看向他,男人的脸本是冷的,可注意到他的目光后,又瞬间柔和了下来,他拉开椅子,坐下后轻声问:“怎么了?”   陆鸣秋愣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要和岑时去西藏……”他说到此处,又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   “去西藏?”谢辞雪淡淡瞥了岑时一眼,个中意味不明。   “嗯,想出去走走。”陆鸣秋拿起筷子,继续吃东西。   谢辞雪推了推眼镜,道:“去西藏放松一下心情挺好的,之前医生也说过,你要多和外面的环境接触。”   语罢,两人一时无言。   在先前的相处中,他们两人兴趣相投,言语有来有往,很少出现这类尴尬情境,幸好岑时是个擅长找话题聊天的人,因此场面没有彻底冷下来。   这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散场的时候,蓉城的天已经黑了,成排的路灯亮起,像一颗颗流光闪烁的星。   三人一同坐上车,谢辞雪将车开到陆鸣秋的小区门口,待轿车停稳后,陆鸣秋转身下车,关车门的时候,他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选择挥挥手,开口向谢辞雪道别。   “谢先生,再见。”   听见这句话,坐在后座玩手机的岑时抬起头,问:“你怎么光给我哥说啊,我呢?”   陆鸣秋顿了两秒,才冲他也挥了挥手:“明天见。”   等陆鸣秋走进小区以后,岑时啧了一声,感叹道:“哥,我看嫂子的心里也不是没有你啊。”   “别乱喊。 ”   谢辞雪虽然是这么说,但语气并不严厉,他发动油门后,话锋一转,问起另一件事:“岑时,我之前给你打电话,只是想让你以局外人的身份,帮我问一下陆鸣秋的想法,但你似乎做了些多余的事。”   岑时认真分析道:“哥,你要这么想,陆鸣秋和你一直在蓉城这么尬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我带他出去逛逛,顺便说些你的光辉事迹,刷刷好感度,简直是一举两得啊!”   “吹吧你就。”   谢辞雪倒也不是不相信弟弟的话,只是一想到岑时这家伙要和陆鸣秋单独出去旅行,他的这颗心就跟泡在醋坛子里一样,横竖不得劲,故而说话难免带了些刺儿。   岑时没觉察出来,他歪头靠着车门,问:“哥,关于这次西藏之行,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辞雪思绪万千,想了许多和陆鸣秋有关的注意事项,可临到最后,所以的话都汇聚成了一句情真意切的叮咛:“小时,帮我照顾好他。”   ***   回到家后,陆鸣秋开始收拾起旅行用的行李。他发出来的动静不小,立刻引起了家里两位长辈的关注。沈秀萍抄着手,站在他的卧室门口,问:“你这是准备回首都了?”   “不是,”陆鸣秋一边往箱子里装衣服,一边回道,“是和朋友自驾去西藏。”   “朋友?阿辞?”   陆鸣秋叠衣服的手一滞,旋即摇头道:“是和他弟弟去。”   沈秀萍双眉一拧,问:“哪里又冒出来个弟弟?而且,你和他弟弟出去玩,不和他一起?”   陆鸣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其中的缘由,干脆不说了,他埋头整理东西,摆出一副拒绝交流的表情,惹来沈秀萍的白眼,她大抵也知道儿子不愿意说,于是懒得多问,转身去客厅看央视八套新播的电视剧了。   倒是陆俞还站在门口,他早年去西藏支过教,对那片高原上的土地颇具情怀,眼下听到儿子要去旅行,便进屋坐下,和他说了许多藏地的民俗,甚至还教他四月带什么样式的衣服最好。差不多十点钟左右,陆鸣秋终于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他把箱子推到墙角放着,结果一转头,就见他爸拍了拍大腿道:“哎呀,还忘了一样东西!”   “啊?”   陆鸣秋来不及问他爸究竟忘了什么,因为陆俞已经“噌”地站起身,冲出了房门,几分钟后,他捧着一本泛黄的旧书进门。陆鸣秋探头看去,发现封面上印刷的着字是——《静静的顿河》。   他不解地问:“爸,你拿本书过来干嘛?”   “这是我当年进藏时,在火车上用来打发时间的小说,你旅途间隙如果觉得无聊,也可以读一读嘛。”   陆鸣秋哭笑不得,但念着这是父亲的一番好意,他也没有拒绝这本上了年纪的书。   陆俞将书交给他后,就离开了房间,但没过多久,沈秀萍女士又进来了,她提着两袋子打包好的水果和零嘴,并将其一股脑地塞进陆鸣秋的背包里。   “拿着,路上吃。”说完,沈秀萍在他床边坐下,又问,“你之前说阿辞是来四川旅游的,你和他弟弟跑去西藏,他呢?自个儿回首都啊?”   “没,他说他在四川还有工作要处理。”这个问题,吃火锅的时候陆鸣秋也问过,当时谢辞雪回复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沈秀萍奇了怪了:“他应该是来休假的吧,怎么还会有工作?”   “或许他临时有安排。”   其实陆鸣秋知道,谢辞雪口中的工作大概率是托辞,对方这次来四川,本质也是为了他,他能感受到谢辞雪的爱意,可又暂时无法跨越自己的心理障碍,陆鸣秋这几天偶尔会想,如果时间回到七年前,谢辞雪追他,他肯定会同意。   毕竟没有人能拒绝温柔。   但遗憾的是,如今的陆鸣秋是七年后的陆鸣秋,而时光永远都无法倒流。   他发出一声叹息,心里生出难以言喻的惆怅感。   可惜,沈秀萍不懂他的叹息因何而起,她拿出手机,举到自家儿子面前,说:“阿辞一个人待在四川难免孤单,你把他的微信推给我,我时不时喊他来咱们家吃饭,也算全了你未尽的地主之谊。”   陆鸣秋抬头,望向他母亲的晶亮的双眼,看清其中不容置疑的坚定神色后,他点开微信,先问了下谢辞雪的意见,等对方同意后,他才放心地把微信号推给母亲。   加了谢辞雪的好友,沈秀萍就捧着手机出去了,陆鸣秋点开岑时的微信,再次确定明天出发的时间,得到答复后,他定了个八点的闹钟,然后就去卫生间洗漱了。   刷牙的时候,陆鸣秋发现自己额前的头发又长长了许多,他将翘起来的发丝别到耳后,心里思考着,要不要抽个时间把长发剪短。   不过这个问题,等到他洗漱完毕,躺到床上后,依旧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当初头发留长是因为懒得出门去理发店,可现在犹豫,却是因为看久了舍不得,他觉得自己如今越发的优柔寡断,无论是生活方面的琐事,还是感情方面的纠葛,他都无法彻底的做出一个决断。   他和谢辞雪之间的关系,明明应该早点理清楚,可他不愿意直面对方赤诚的爱意,于是索性选择了逃避。他希望这次的西藏之行,能诚如岑时所言,让他理清这些纷乱的思绪,然后找出一个合适的处理方式,毕竟陆鸣秋也不想放弃谢辞雪这个朋友。   他希望能圆满解决一切。   抱着这样的想法,陆鸣秋闭上双眼,开始酝酿睡意,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迷迷糊糊地进入深眠。   而后,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说:   我个人很喜欢说走就走的旅行……所以给秋宝安排了这么一出(。 第27章 旅途   次日, 陆鸣秋按照约定的时间出门,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岑时已经到了, 他站在那辆租来的白色普拉多面前, 身上酒红色的电光绸衬衫在阳光下泛起柔和的光泽,像水面粼粼的波光,而他的左手边, 站着穿了一身宝蓝西服的谢辞雪。   男人长身玉立, 身姿挺拔如沙漠里的白杨,他的嘴里叼着一根烟,烟草燃烧, 催生出一股淡白色的烟雾,雾气让他的面貌变得影影绰绰,朦胧至极, 而透过这一层朦胧, 便能看清男人蹙起的眉头。   谢辞雪向来低调, 情绪藏而不露,像入鞘的利剑,不显山不露水, 可是今天,他的神色阴郁而压抑,让人一看便知, 他心情不悦。   更何况,他还在抽烟。   在陆鸣秋的印象里,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谢辞雪抽烟。   不知为何, 他从男人难得的举动里, 品出了别样的情绪。   ——未来的一段时间, 他们两人将要分隔两地,而此刻的谢辞雪正在为这件事烦心,所以他沉着脸,抽起烟来。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刹那,陆鸣秋哑然失笑。他认为自己的想法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可他不知道的是,事实确实如此。   谢辞雪在母亲的教导下,养成了克己守礼的习惯,所以他本身烟瘾就不大,只有烦心的时候才会抽上一两根。由于不久后要和陆鸣秋分别,他的情绪一直不高,心中烦闷得紧,所以才向岑时要了根烟,结果刚抽上,陆鸣秋就从小区里出来了。   他走到前方的垃圾桶旁,抬手摁灭香烟,又掏出随身携带的薄荷糖,含一颗在嘴里,而后才转身去接陆鸣秋手里的行李。   大抵是离别在即,两人之间的气氛比先前好了不少,可仍然有些微妙。   谢辞雪帮忙将陆鸣秋的行李装上车,在他动作之时,陆鸣秋的视线若有若无,时不时地落到他身上,他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起头。   很快,行李放置好了。谢辞雪转过身,见陆鸣秋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神色一愣,旋即轻轻一笑。   “陆鸣秋。”   谢辞雪语气郑重,好似要发表什么重要的感言,令陆鸣秋的心下意识揪起来。   他问:“怎么了?”   谢辞雪上前两步,在离陆鸣秋身前半臂远的地方站定,他眉眼间的郁色消弭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不舍与眷恋。   “一路顺风,我等你回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些许缱绻的意味,莫名撩人。   陆鸣秋的耳朵被这一句话震得发麻,他想了想,冲谢辞雪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再见,等我想清楚了,肯定给你一个答案。”   说完,他转身上车。   岑时走过来,拍拍谢辞雪的肩膀,吊儿郎当道:“哥,等弟弟我给你助攻!”   谢辞雪摆摆手,让他赶紧滚上车。   岑时和他哥道了句别,而后坐进驾驶位,系好安全带,一脚踩住油门,控制着越野车扬长而去,陆鸣秋连忙转头,透过车窗往后看去。   只见谢辞雪还停在原地,他置身于金灿灿的阳光里,本来应该给人温暖的感觉,可因为周边的环境太过空旷,两相衬托,反而显得孤冷。   陆鸣秋还想再看一眼,但车速飞快,转瞬跑出数米远。   等他再抬眸时,后方的人影已渐渐消失。   徒留春光一片。   ***   越野车沿着高速,一路驶离蓉城,陆鸣秋看着途中飞速掠过的风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偶尔他会觉得自己如今的生活好似一场梦,生怕自己醒来后,又回到那栋孤零零的别墅中,但每当他看到谢辞雪的身影,这种想法就会慢慢淡去。眼下,如置梦境般的错觉再度袭来,陆鸣秋转头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却是岑时桀骜的表情,而非谢辞雪温柔的注视。   岑时察觉到他的异常,伸手打开车载音箱后,问:“怎么?想我哥啦?”   “……”   陆鸣秋的确在想谢辞雪,但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索性保持沉默。   岑时没得到想听的答案,也不甚在意,他从容不迫地换了个别的话题。不过,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里,陆鸣秋充当的角色仍是安静的听众,因为岑时的话太多太密,思维又太过跳脱,陆鸣秋有些跟不上他的脑回路。   他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和谢辞雪之间的谈话,他们的想法总是在同一个频道的,不会产生太大的偏差,所以陆鸣秋才会将他视为知己好友。   念及此,陆鸣秋惕然心惊。   离开蓉城以后,自己想起谢辞雪的次数未免太多了……   这代表什么?   陆鸣秋仔细思考了许久,可还是没想明白。毕竟他脱离正常的情感已经太久太久,久到他无法理解自己的思念。   就在这时,陆鸣秋的手机发出轻微的震动,他一看,就见谢辞雪发来一条微信,而且还是语音消息。   陆鸣秋连上蓝牙耳机,手指轻触屏幕,将其点开。   下一秒,谢辞雪的声音骤然响起,音色温润,好似浸入水中的玉石,他叹息道:“怎么办?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陆鸣秋的耳朵瞬间烧红。   他握着手机,纠结是否要回复的时候,语音突然撤回了,谢辞雪的名字也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陆鸣秋等了许久,始终不见新的对话框弹出,他抿紧唇,搞不懂谢辞雪的意思,干脆发了个问号过去。   几秒后,他收到了谢辞雪的回复。   谢辞雪:【我刚才撤回的东西不重要,你别在意。】   陆鸣秋觉得有些好笑,两人相处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谢辞雪如此不坦诚,但这样的举动却给他添了几分鲜活气,让陆鸣秋意识到,冷静如谢辞雪也会有幼稚的时刻。   他垂下眼眸,认认真真回复对方。   陆鸣秋:【你发的语音,我都听见了】   谢辞雪:【……】   谢辞雪:【好吧,我承认我特别想你。】   隔着网络,谢辞雪说话的风格直白了许多,陆鸣秋忽然想起两人刚认识时,谢辞雪在微信里对他说:你是第一个让我念念不忘的人。   当时陆鸣秋看见这句话,只觉得糟心,害怕顾少容知晓,如今想来,倒是叫他明白了谢辞雪的感情从何而来。七年前的一面之缘,对陆鸣秋来说,只是萍水相逢;可对谢辞雪来说,却是一见钟情的开始。   陆鸣秋抿紧唇,心情复杂。   他一边琢磨该怎么回话,一边抬头看窗外的风景,结果他发现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下了高速进入到城市之中,他问:“我们到哪里了?”   岑时回道:“泸定,我想去看看泸定桥,然后吃个饭,下午再往康定走。”   听完,陆鸣秋明白该怎么回谢辞雪的消息了,他发了句语音过去,说自己和岑时已经走到了泸定。   于是两人之间的话题成功转移到旅途上。   车子开到泸定桥附近,陆鸣秋看见奔腾的河水,和横亘其间的一条悬索桥,不由得想起“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这句诗,而当他真正走上桥,感受到脚下的晃悠时,才深刻理解了何谓铁索寒。   行至桥中央的时候,岑时突然搂住他的脖子,说:“来,咱们拍张照。”   陆鸣秋吓了一跳,以至于岑时按下快门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就导致照片里的他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与岑时张扬的笑脸做对比,就显得特别的高岭之花。   走过泸定桥后,岑时反手就把刚才拍的照片发给了他哥,等了差不多十分钟,对面才回了句简短的消息。   谢辞雪:【多拍几张。】   过了几秒,又发来一句话。   谢辞雪:【只拍陆鸣秋,你就不要出镜了。】   岑时翻了个白眼,对他哥重色轻弟的行为表示无语,陆鸣秋正巧看见他的表情,便问:“怎么了?”   “跟我哥聊天呢。”岑时伸手撩了下头发,然后就把手机举到陆鸣秋面前,给他看自己和谢辞雪之间的聊天内容。   岑时本以为,陆鸣秋看完后不会有什么反应,没成想,他居然笑了笑,笑意还颇深,像是被谢辞雪的话给逗乐了一样。   而且,陆鸣秋还开口问:“岑时,我能回他一句吗?”   “可以啊。”岑时将自己的手机递过去。   陆鸣秋思索两秒,然后用指尖快速敲击虚拟键盘,岑时凑过去一看,觉得他哥等会儿看见这句话,肯定特别不爽。   岑时:【我拍了好多张,想看吗?不给看。】   谢辞雪:【?】   谢辞雪:【岑时,几天没教训你,你上赶着找骂?】   陆鸣秋第一次见谢辞雪说这样的话,觉得新奇,他抬头望着岑时的眼睛,感叹道:“你哥对你好凶啊。”   “我哥一直很凶!”岑时终于逮着机会吐槽了,“你别看他外表温温柔柔的,待人又礼貌,但那只是出于教养,他其实是个相当冷漠的人,生起气来超吓人,我和我妹从小就不敢惹他。”   陆鸣秋睁大了眼。他觉得岑时口中的谢辞雪,和他认识的谢辞雪,好似两个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哥的形象反差特别大?”岑时忽而问。   陆鸣秋点点头:“我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   岑时微微低头,这使他鼻梁上的复古墨镜滑落下来,显露出碧绿色的眼,他笑着说:“因为我哥特别喜欢你。”   话音落地,陆鸣秋的心随之一震。   他忍不住反问道:“你哥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可不知道,”岑时说完,又补充了句,“其实吧,他七年前就向我打听过你,说想追你,但是后来谢家遇到些事,他必须出国发展,所以就和你错过了,现在再想想,他大概是对你一见钟情了吧……”   “……”   陆鸣秋静默良久,他望着奔流不息的大渡河,在脑海中回忆七年前的那场相遇,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回想起当初的谢辞雪。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些虚幻的轮廓,而没有具体的面貌。   陆鸣秋幽幽叹口气,心底不由得浮现出四个大字——   时光难追。   他想,对于自己和谢辞雪之间错过的岁月,这个词语就是最好的注解。 第28章 神山   在泸定简单吃过午餐后, 陆鸣秋和岑时继续出发,开车前往康定,下午三点多的时候, 他们抵达了康定的市区, 然后直奔木格措景区而去。   今天是大晴天,康定的天空万里无云,蓝汪汪一片, 宛如倒挂在天幕上的海。陆鸣秋坐在景区大巴的最后一排, 托腮凝望周遭的风景,忽然,岑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鸣秋转头,发现对方正在拨弄手里的海拔表,上面显示的数字已经接近三千米。   “诶, 你觉得你会高反吗?”岑时问。   “不知道, ”陆鸣秋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科普, 轻声说,“高原反应是因人而异吧,有些人体质特别差, 但就是不会高反,这东西说不准的。”   “我觉得我不会,”岑时嘴里含着葡萄味的硬糖, 说话时一股子甜腻腻的感觉,“我妹妹当初毕业旅行就是到拉萨走了一遭, 她全程都没什么事儿, 我和她是龙凤双胞胎, 体质应该差不多吧。”   陆鸣秋呃了一声, 他觉得对方的话听上去全是Flag,于是认真回复道:“你和你妹妹虽然是双胞胎,但归根结底是两个不同的人啊,这很难讲的。”   岑时还想说什么,可这时大巴已经抵达目的地了,两人先后下车,关于高原反应的讨论就此戛然而止。   木格措的湖清澈幽蓝,微风拂过,水波荡漾,连绵的青色苍山耸立于湖岸两侧,远处洁白的雪峰错落有致,连成一道冷寂孤傲的线条,像雪兽的脊背。陆鸣秋站在湖畔的观景台上,双手撑着木制的栅栏,放眼眺望面前的美景,他今天戴着遮阳帽,宽阔的帽檐挡住阳光,在他脸上扫出一片暗色的阴影,色泽浅淡的鹿眼拢在其间,显得静谧深邃。   岑时拿起手中相机,拍完山川湖泊之后,再来拍人,陆鸣秋的美没什么攻击性,与周围的自然景色相得益彰,故而拍出来的照片少有崩图,他低头浏览单反里的图,感觉修都不用修,直接发给他哥就行了。   他们在木格措景区逛了将近两个小时,以至于到达新都桥时天色已近黄昏,入住旅店后岑时找了家正宗藏餐,点的是双人份的牦牛汤锅,还有酥油茶、糌粑酸奶,以及牛肉饼,陆鸣秋的饭量还是不大,因此桌上大半的菜都是岑时解决的,出门的时候他觉得撑得慌,忍不住道:“我终于明白今天早上,我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你哥说了什么?”陆鸣秋额前的头发有些乱,有几根发丝甚至差点掉进他的眼睛里,问完这句话以后,他取下皮筋,准备把长发重新扎一遍。   岑时撇嘴道:“他说,吃饭的时候菜别点太多,你胃不好,饭量比正常男人小,他还说,尽量多点清淡的菜,别让你吃生冷的东西……”   陆鸣秋扎头发的手一顿,他能从岑时的这段话里,体会到谢辞雪的体贴与关切,他不是无心无情之人,自然有所触动。   “他还说了什么?”陆鸣秋下意识追问道。   “说你不爱吃葱姜蒜,讨厌肥肉和香菜……”岑时说了一些陆鸣秋的忌口,最后总结了一句,“反正就是让我照顾好你。”   听完这些话,细微的暖流冲刷着陆鸣秋破败的心,好似要将一切的苦痛洗净。这种感受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他躺到旅馆的床上,闭眼进入梦乡后,才陡然消逝。   翌日,吃过早餐后,岑时和陆鸣秋出发去看贡嘎雪山,两人先是来到达帮木吉德村,然后又骑马骑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此行的目的地,位于贡嘎雪山西南坡的冷嘎措,到地方以后,陆鸣秋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意,他挑了块干净的石头席地而坐,然后仰头去看不远处的高山湖泊。   晶莹剔透的海子倒影着连亘的神山,背后碧蓝的天空都成了它们的陪衬,周遭前来观景的旅客很多,可陆鸣秋只能看见眼前的山,苍茫的云海缭绕着起伏不定的洁白山脊,给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岑时在旁边夹好三脚架,给单反设定好延时摄影,转而用祈祷的语气说:“今天天气不错,希望能等到云开。”   “慢慢等呗。”陆鸣秋倒是没有一定要看神山真容的执念,在他看来,身处云雾间的山峰亦有其独特的魅力。   岑时从背包里拿出两块榛子巧克力,随手将其中一块递给陆鸣秋,“听我哥说,你也喜欢吃甜食啊?”   “嗯,”陆鸣秋点点头,“吃甜的心情会变好。”   岑时轻笑道:“难怪他叫我多带糖和巧克力。”   陆鸣秋拆开包装纸,浓郁的醇香扑面而来,他用手掰下一小块巧克力含进嘴里,入口的感觉丝滑细腻,带着微微的苦味,并不甜腻。   吃完这一块,陆鸣秋就不再吃了,他仰头喝口水,然后继续去欣赏眼前的美景,可惜整整一下午,云雾都没有散开,贡嘎始终保持着它的神秘。大约七点钟左右,冷嘎措迎来日落,天空变成了粉紫色,蓝色琥珀般的湖水也染上了同样瑰丽的色彩。   见到此景,陆鸣秋无意识瞪大了双眼,他掏出手机,记录下眼前的美丽,而在按下快门的一霎那,遮蔽住贡嘎雪山的云雾忽然全部散开了,巨大的山脊显露出来,逐渐西沉的太阳的余晖吻过洁白的山巅,为千年不化的雪披上一层金色的柔纱,将贡嘎雪山衬托得既圣洁,又高贵。   陆鸣秋看着眼前的景色,不自觉落下眼泪。   这一刻,他胸腔中惨遭禁锢的心好似飘浮起来,然后它朝着云端、朝着神山、朝着祖国四万万江河飞奔而去。   他想,自己终于自由了。   陆鸣秋偏过头,下意识去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可当岑时卷曲的长发飘入他的眼帘时,他才想起自己正和谢辞雪分隔两地。   没由来的失落占据了陆鸣秋的整颗心,使得他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蹙起。成功拍到雪山真容的岑时兴奋转身,见到的却是一张愁容,他打了个响指,问:“陆鸣秋,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哥哥。”许是贡嘎雪山确实有神奇之处,陆鸣秋这一次竟然直接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岑时长眉一挑,结合陆鸣秋方才的表情,做出猜测:“你是在遗憾他没有看见眼前的美景,还是在遗憾眼前的美景不是和他一起见证?”   “……”   陆鸣秋沉默许久,始终没有回答,岑时以为他不想说,于是动身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前往附近的民宿,可在临行之前,他听见了陆鸣秋低哑的声音:“我是在遗憾,当我想清楚一些事时,他却不在我的身边。“   岑时立刻反问道:“你想清楚了什么事?”   “你猜?”其实方才陆鸣秋置身于山川湖海间的时候,有种摆脱了往日阴影的感觉,他不再桎梏于过去,顾少容带给他的影响也在逐渐消散,但是他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岑时,因为他想先告诉谢辞雪。   可惜冷嘎措实在偏远,附近根本没有信号,陆鸣秋想联系谢辞雪,也联系不上。不过两人到民宿吃饭的时候,岑时拿出卫星电话,拨通了他哥哥的号码,汇报了他们今日的行程。陆鸣秋原本正安静地吃着晚餐,岑时突然把卫星电话递过来,说:“喏,我哥找你。”   陆鸣秋伸手接过,将卫星电话放到耳畔,“喂?”   谢辞雪的声音跨越几百公里的距离、跨越数千米的高山,传入孤僻的冷嘎措。   他问:“雪山好看吗?”   陆鸣秋点点头,随后想起对方看不见,他又开口说:“今天亲眼看见了日照金山,很漂亮,很震撼……”   “我刚刚听小时说,你想清楚了一些事?可以告诉我吗?”谢辞雪的语气里带了几分紧张。   陆鸣秋抬头看了眼岑时,起身走到民宿无人的阳台上,然后轻声说:“我就是觉得,我已经开始淡忘过去的遭遇了。”   他口中的过去,谢辞雪自然明白是指顾少容,他发出一声欣慰的笑:“你能这么想,我真的非常高兴。”   陆鸣秋抬起眸子,凝望远处暗淡的天空,世界的色彩介于青蓝之间,透着一种冷峻的美,他叹了口气,好似如释重负,“在冷嘎措欣赏贡嘎山,真的很美,你有机会一定要来看看。”   对面沉默了数秒,才传来谢辞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   陆鸣秋知道,谢辞雪提出的这个问题,其本质还是在试探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他认真思考片刻后,回道:“谢辞雪,我还没有想好。”   “没关系,你慢慢想,”谢辞雪说完,忽然话锋一转,“今天叔叔阿姨请我去家里吃饭,你妈妈告诉我,你以前特别喜欢吃陈皮红豆沙,我还专门向她请教了红豆沙的做法……”   “然后呢?”   “你从西藏回来的时候,我肯定已经学会了,到时候亲自做给你吃。”   如春风般的声音骤然响起,驱散了冷嘎措夜里的寒凉,陆鸣秋不自觉露出笑意,他注视着天边悬挂的皎月,温声道:“好,你等我回来。” 第29章 入藏   见识过贡嘎雪山大气磅礴的壮美后, 陆鸣秋的心灵从里到外的洗涤了一遍,翌日清晨,他怀抱着通透又敞亮的好心情, 和岑时一起离开了冷嘎措。白色越野车径直驶向天路十八弯, 驶向世界高城理塘。此地的风景依然美丽迷人,但没什么可逛的,因此两人稍作停留后, 就继续沿着国道往前走。   途中, 他们经过了身处群山环绕间的毛垭大草原,看到了互相依偎的姊妹湖,一路的蓝天白云和高山绿草让人大饱眼福, 而在奔波数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今日的终点,位于甘孜州西部的巴塘县。   入住客栈后, 陆鸣秋连上无线网络, 打开手机, 几条微信消息立刻弹了出来,沈秀萍女士发来两段视频,第一段是正在做折纸手工的小妹, 第二段则是陪着他母亲逛菜市场的谢辞雪,只见视频画面中,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站在嘈杂的人堆里, 他拿起摊铺上的西红柿,转头问:“阿姨, 这种可以吗?”   沈秀萍笑着回答:“可以。”   然后他又埋下头, 选了三四个西红柿, 交给摊主称重。   视频也到此为止。   陆鸣秋坐到床上, 直接发了段语音过去。   陆鸣秋:【妈,你们俩怎么一起逛菜市场去了?】   差不多十分钟过去了,他才收到来自母亲的回信。   沈秀萍:【阿辞问我你喜欢吃什么菜,他想学,我就从买菜开始教他咯】   陆鸣秋用食指摩挲着手机的边框,他打了几个字,然后想了想又逐渐删去,而这时,对话框里已经弹出了新的消息。   沈秀萍:【我看阿辞对你挺上心的,秋秋,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   陆鸣秋默默重复了一遍母亲的问题,旋即认真叩问起自己的心灵,他不讨厌谢辞雪,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欣赏和喜欢对方,但是爱情……爱情就像是虚无缥缈的一场梦,捉摸不定,人们可能因它而喜悦,可能因它而悲伤,更有甚者,因它而疯狂。   陆鸣秋害怕一切变幻莫测的感情,他害怕受伤害,更害怕选定的人辜负了自己。   他应该相信谢辞雪吗?   陆鸣秋反复诘问,可直到最后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因此他回复给母亲的消息,也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我不知道”。   晚餐是在客栈吃的,因为岑时开了一天的车,累得半死,实在不想往外跑了,幸好,客栈的菜式虽然单调,但味道不错,还有免费的酥油茶可以喝。用餐的时候,岑时喝了几两白酒,他喝酒上脸,脸颊微醺,说话的腔调也变得含糊。   “陆鸣秋……我是真没想到我们会成为朋友……”   陆鸣秋用筷子夹起面前的铁板牦牛肉,慢吞吞吃完后,才开口说:“我也没想到。”   “所以缘分难料啊……”岑时将半边身子靠到墙上,他漆黑的长发自然垂落,如同深池里翻涌的暗色波浪,“我也没想到,我哥会这么这么的喜欢你。”   陆鸣秋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埋头吃菜。岑时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后,他用略带醉意的声音说:“有件事儿我哥不让说,但我觉得吧,你有权利知道……”   “什么事?”   陆鸣秋喉结滚动,心底下意识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岑时究竟要说什么,可他隐约察觉到这不是一件小事情。   岑时笑道:“谢家和顾家原本要合作一个项目,可顾少容把我哥哥惹毛了,所以他直接和顾家翻了脸,然后又动用身边的人脉和关系,打压顾家的生意……这段时间,顾家上下可以说是鸡飞狗跳的,闹得不可开交……”   陆鸣秋明显傻眼了,他完全想象不到,谢辞雪陪他回四川的同时,还出手掣肘住了顾家,他的心起伏不定,摇摇晃晃的,好似海浪间的一叶舟。   而岑时的声音仍在继续:“顾少容的哥哥是个冷漠绝情的人,他前几天打电话来商量,说顾家会直接把顾少容送出国,并且不会再管他,任由他自生自灭……这话换别人说可能是托辞,但顾家的人,脑回路都不正常,亲缘淡薄,顾少雍更是把利益看得比天大,他说不会管顾少容,就真的不会管。”   “我哥吧,其实并不在乎顾少容的结局,他只是想出口气,所以顺水推舟,同意了顾家的处置方式。”   “顾少容……”陆鸣秋说话的嗓音有些喑哑,“要出国?”   “对,”岑时举起酒杯,做了个类似庆祝的动作,“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不会在国内看到他的身影……”   陆鸣秋心绪复杂,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漫长的折磨终于彻底过去,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从此刻开始,他真的可以大步向前了,可是陆鸣秋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他忍不住想,自己与顾少容纠缠的七年仿佛时间海里的一粒沙尘,微不足道,如今轻飘飘地被掩埋,显得更加可笑。   最终,他发出一声叹息,给他和顾少容的过去,彻底画上一个句号。   岑时今夜是真的醉了,否则他不可能违逆哥哥的要求,说出上述的内容,他喝着酒,唇角勾起一抹笑:“谢家和顾家的事情闹得不小,我哥的舅舅是个相当严厉的人,他希望两家交好,所以知道这件事以后,就打电话来骂了我哥一顿。”   陆鸣秋捏紧手中的筷子,语气担忧道:“他舅舅很凶吗?你哥他没什么事吧?”   “其实就是挨顿骂而已,我哥早就习惯了,”岑时突然把身子往前一倾,他睁着鬼魅般绿幽幽的眼睛,说:“陆鸣秋,你其实特别关心我哥,你没有发现吗?”   陆鸣秋哑口无言。   那天晚上,浓重的黑暗笼罩着巴塘的天地,客栈亮起暖黄的灯光,照耀着大堂里所有远道而来的旅客。岑时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和谢辞雪有关的事,可由于酒意上头,他的话颠三倒四,落入陆鸣秋的耳朵里,就显得格外的茫昧,他努力拼拼凑凑,终于从字缝里拼出一个少年时代的谢辞雪——锋利、锐气,用温柔的皮相来掩盖自己倨傲的灵魂。   陆鸣秋忍不住想,如果他们七年前就相遇,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可念头甫一升起,又被迅速压下,毕竟生活没有如果,他不该假设一场未发生的故事。   回到房间后,陆鸣秋第一次主动点开了谢辞雪的微信,想发句晚安给对方,他刚将这两个字拼好,就见聊天页面里跳出了一个对话框。   谢辞雪:【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他想,这算什么?自己和谢辞雪心有灵犀的证明?   陆鸣秋举着手机,心里升腾起一丝隐秘的甜意,他没有犹豫太久,指尖轻触,直接点在了发送键上。   陆鸣秋:【晚安】   这夜以后,陆鸣秋和谢辞雪的聊天内容逐渐丰富起来,他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给对方发自己拍到的风景照片,谢辞雪从不吝啬夸赞,每次都换着句式夸他拍的图片好看,偶尔还会拉踩几句岑时的摄影风格。而谢辞雪开启的话题,则日常很多,他的的确确在和沈秀萍学做菜,每次发来的图片都是他做好的成品。   不过据陆鸣秋所知,从前的谢辞雪是个标准的大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做饭了,他根本不进厨房……一想到这,陆鸣秋的心难免泛起波澜。   离开蓉城的第五天,陆鸣秋和岑时终于离开四川,穿过金沙江大桥,正式进入西藏,越野车爬过宗巴拉山,抵达芒康,陆鸣秋的太阳穴有些轻微的胀痛,可能是晕车了,故而一进旅店,他就直接倒在了床上,给岑时吓个半死,生怕他出事。   “你这是高反了?”岑时推门走进陆鸣秋的房间,然后将手里的热水放到床头柜上。   陆鸣秋轻声说:“应该没那么严重。”   岑时忍不住感叹道:“你的身体素质是有点弱,回首都以后好好练练吧,你看我,一路开车就没歇过,照样生龙活虎……”   他们这段时间搭伙旅行,关系亲近不少,所以岑时说话更加直白了,陆鸣秋翻了个白眼,挥挥手,表示不想听他瞎叨叨,岑时离开房间后,谢辞雪的电话立刻跟了过来,陆鸣秋滑动按下接听键,然后免提外放,把手机放到枕头边充电。   他闭着眼睛问:“喂?”   谢辞雪关切道:“小时说你不舒服,没事吧?”   “没事,就是白天的山路太难走了,中途又遇上堵车,所以有些头晕。”陆鸣秋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心情陡然放松,赶路的疲惫和昏沉的睡意一并涌来,让他的意识变得模糊。谢辞雪温柔的问话仍在继续,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他觉得奇怪,便出声喊了两下陆鸣秋的名字,然而顺着手机听筒传来的,却是一阵平稳的呼吸声。   他瞬间反应过来,陆鸣秋已经睡着了。谢辞雪明明应该挂断电话,然而他却舍不得,爱一个人到极致时,连聆听他的呼吸都是一种幸福。   所以两人之间的通话就这样持续了一整夜。   陆鸣秋醒来时,发现手机屏幕仍然亮着,上面的通话时长仍在随时间的流逝不断增长,他惊讶地“咦”了一声。   紧接着,谢辞雪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你醒了?”   “嗯,”陆鸣秋问,“你昨晚怎么没挂电话啊?”   “因为舍不得。”谢辞雪一本正经地答道,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陆鸣秋的回话,知道对方肯定又不好意思了,于是善解人意地换了个话题,“休息了一晚上,身体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陆鸣秋昨晚睡得很好,先前晕车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殆尽。   两人又聊了几句,差不多八点钟时,岑时过来敲门,说该吃早饭了,陆鸣秋挂断电话,通话时长就此戛然而止。   离开芒康以后,他们全程都在赶路,翻过一座山,又是另一座山,路程漫长,而且还是318国道最险的部分,加之两人中能开车的只有岑时,所以他们的速度自然而然的慢了下来。   走走歇歇三四天,两人终于抵达了日光之城,西藏拉萨。他们是晚上到的旅馆,本来打算好好休整一夜,第二天去看享誉世界的布达拉宫,然后前往此行的终极目标——珠峰大本营,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天一大早,生龙活虎的岑时彻底躺了,他先前立的Flag不幸应验,严重高反加上突如其来的感冒,直接把他送进了当地的医院。   陆鸣秋在医院窗口手忙脚乱的缴完费用,然后又听医生说了一堆注意事项,他没有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加之抗挫折能力差得要命,险些当场崩溃,好在岑时中途清醒了一瞬,让他赶紧打电话给谢辞雪。   陆鸣秋立刻依言照办,铃声只响了三四声,就被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替代。   “喂,怎么了?”   陆鸣秋带着些许哭腔,向他解释了目前的情况,谢辞雪听完以后,先是温声安慰他,让他不要着急,然后说:“你先在医院陪着小时,我现在就买机票,飞到拉萨来帮忙,你别太担心。”   他的声音里流淌着一股平静温和的力量,成功抚慰了陆鸣秋慌张的心。   打完这通电话后,陆鸣秋逐渐冷静下来,他回到急诊室,坐在冰冷的长椅上,静静等待谢辞雪的到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切的思念一个男人,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陆鸣秋用手压住心口,感受心脏鲜活的节奏。   这一瞬间,他好似明白了思念的含义,也明白了自己尘封已久的心因何而跳动。   陆鸣秋想,我知这世间情爱,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作者有话说:   “我知这世间情爱……然而然而……”化用自小林一茶的俳句“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顾二不是主角,他的结局只会侧面写(这里还不算真结局(其实是我笔力不足,不会虐渣和救赎同时来,抱歉QAQ 第30章 见面   时间缓慢流逝着, 陆鸣秋的一颗心跳得厉害,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医院讨人厌的消毒水味直往鼻腔里钻, 令他的心情越发的低落。   不知过了多久, 一道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陆鸣秋。”   陆鸣秋猛地抬起头,谢辞雪挺拔的身影随之映入眼帘。他站起身,原本想说些“你终于来了”之类的话, 可转念一想, 又觉得太过矫情,索性不言不语,只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 注视来人。   谢辞雪十多天没见到陆鸣秋的面,思念宛如漫山遍野的野草一般肆意疯长,如今终于得见朝思暮想之人, 野草的长势终于停住了。他上下打量陆鸣秋, 结果发现青年的脸没有血色, 白得像纸一样,谢辞雪皱眉问:“你脸色很差,没吃早餐吗?”   “嗯……”陆鸣秋如实点头。   谢辞雪有些无奈, 但更多的还是心疼,他侧过身,对背后站着的男人说:“陈卓, 你出去买些吃食,不要葱姜蒜, 口味尽量清淡一些。”   这时, 陆鸣秋才注意到, 谢辞雪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这人长得特别年轻,个子不高,眉眼透着一股精明能干的气质。他认真思索了几秒,终于想起,陈卓是谢辞雪的助理,当初他们回四川的时候,是陈卓开车接待的。   陈卓听了老板的话,抬脚就要往外走,陆鸣秋扯住谢辞雪的袖子,说:“我不饿,别让人家跑一趟了。”   “但是……”   谢辞雪的话刚开了个头,便被陆鸣秋打断:“别担心我啦,我给你说下岑时的情况……”   接着,他简单转述了一遍医生的说法,岑时的症状虽然看起来比较吓人,但由于及时给他提供了氧气和药物治疗,暂时没什么危险,不过为了避免出现急性肺水肿、脑水肿这类危及生命的症状,医生还是建议让病人离开拉萨,降低海拔高度。   谢辞雪听完,叹了口气:“小时去珠峰拍星空的愿望怕是实现不了了。”   陆鸣秋问:“那我们现在要离开拉萨吗?”   “不急,我先去看看小时,顺便问下医生,”说完,谢辞雪转身离开,五分钟后,他重新回到陆鸣秋身边,“小时的症状已经减轻了不少,人也是清醒的,医生说他可以坐飞机,所以我决定让小时先回蓉城。”   陆鸣秋注意到他话里的“先回蓉城”,旋即皱眉道:“你打算让他一个人回去?”   “当然不是……”谢辞雪哑然失笑,“陈卓陪着一起啊,路上也好照顾小时,免得他出事。”   “这样啊。”陆鸣秋放心了。   谢辞雪向来雷厉风行,执行力超强,做出决定后,他立即着手准备,前后只花了半小时,便将岑时回程的事宜打理妥当,下午一点多钟,身体虚弱的岑时和陈卓登上飞往蓉城的航班,临走之前,岑时还凑到他哥面前,让他好好把握机会,谢辞雪觉得他这个弟弟真是够心大的,自己病成这样了,还有空关心别人的感情进展……   送走岑时和陈卓后,谢辞雪找了家风评较好的餐厅,和陆鸣秋一起吃饭,他们选的位置正好在街边靠窗的地方,只需微微一偏头,便能瞧见拉萨市区沿街栽种的丁香花,那些柔美娇艳的花朵在风中颤动,宛如一团团虚无缥缈的云雾。   陆鸣秋看见丁香,继而想起自己养的月季花,如今已至初夏时节,是月季的盛花期,他在脑海中想象果汁阳台的绽放,想象谢家老宅花园里缤纷的色彩。谢辞雪见他出神,便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下餐盘,瓷器与玻璃桌面轻轻摩擦,发出刺啦一声响,搅乱了陆鸣秋的思绪。   “刚刚在想什么?”谢辞雪拿起小碗,给陆鸣秋盛汤,而后状似不经意的问。   “在想已经五月份了,家里的月季应该开得很好,”陆鸣秋拿起筷子,往碗里夹菜,“可惜没有亲眼见证它们开花的时刻。”   “没关系,”谢辞雪笑道,“只要你愿意,往后许多年,你可以见证无数次月季的花开。”   陆鸣秋征仲一瞬,心底似有狂风乍起,呼啸而过,他看了谢辞雪一眼,男人那道凌厉的剑眉之下,是一双含情的眸,黑沉沉的瞳孔泛着绵密的柔,如暮春的最后一缕光。这回,陆鸣秋没有再被他眼中的爱意吓退,他大大方方与之对视,坦荡地接纳了谢辞雪的喜欢。   如此明显的变化,细致如谢辞雪自然发现了,他的体内涌现出一股狂喜之情,不过凭借着强大的自控力,他生生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免得惊到陆鸣秋。   两人默默用餐,气氛虽然安静下来,却并不沉闷,他们的眼神偶尔在空中相撞,擦碰出跃动的火花,反而营造出难以言喻的暧昧感,使空气变得黏糊,像江南黄梅时节的雨。   等菜吃得差不多了,谢辞雪开口问:“接下来,你是想在拉萨玩两天,还是回蓉城?”   陆鸣秋本来想说,直接开车回去吧,但是当他看见拉萨湛蓝的碧空时,又忽然改了口:“来都来了,玩两天吧……”   “好。”   谢辞雪跟着陆鸣秋回到他们先前入住的酒店,现在是五一小长假的最后两天,旅客返程,拉萨的人流量骤减,谢辞雪很顺利的订到了房间,他们歇了一会儿,等到三点钟时,才出发前往布达拉宫,因为没有门票所以两人只是在外围转了转,陆鸣秋看着眼前恢宏的金顶群,却完全没有看见雪山时的兴奋,比起人为制造的建筑,他还是更爱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谢辞雪陪着他,和他一起在拉萨的街头漫步,期间,天边的云卷了又舒,舒了便散,给人以恬淡安宁之感,好似时间的流速也一并慢了下来,谢辞雪相当珍惜这样平静的时刻,他只要轻轻一抬眼皮,便能看见心心念念的身影。   两人逛了许久,一直逛到太阳西斜,落日熔金,黑漆漆的天幕盖在拉萨的头顶,一轮半圆的月亮悬挂其中,好似残缺不全的明黄色的宝石。走进酒店时,陆鸣秋回过头,一眼就望见了身后的谢辞雪,大抵是今夜的月色太过迷人,令他升起了几分难得的探究之欲,他问:“谢辞雪,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这句话很轻,飘在夜风里好似一个美丽的错觉。谢辞雪迎着那双疑惑的眼睛,说:“你突然问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能说……陆鸣秋,爱你已经成了我的一种本能,你能理解吗?”   陆鸣秋摇摇头。他的确没有办法理解如此炙热的感情,他不明白爱为什么会是本能,他眨了眨琉璃般剔透的眼睛,希望面前的男人能给予他答案,给予他一个正确的启示。   谢辞雪叹息道:“世间的因缘际会本就捉摸不透,陆鸣秋你不用想太多,只需要记住,你我之间,只有你拒绝我,而没有我放弃你的份儿,在我今后人生的所有选择中,你永远排第一。”   听完这段话,陆鸣秋的心狠狠为之一震,火烧似的热意从血液里泛起,暖烘烘的,像冬日里灼灼的太阳,让他的整颗心变得通红又透亮。   他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谢辞雪意识到,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谨慎答道:“这取决于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陆鸣秋忽然笑起来:“不,这取决于你的行动,能不能够让我相信。”   谢辞雪明白过来,陆鸣秋这是愿意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爱意的机会,这是一场考验,只要成功通过,他就能得偿所愿,站到陆鸣秋的身边去。   谢辞雪摘下眼镜,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轻声呢喃道:“陆鸣秋,你真是……”太好了,好到我根本没法不爱你。   他原本以为,追求陆鸣秋的过程注定跌宕,他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可是青年不仅回应了他的爱情,还给他指了一条坦途。   陆鸣秋没听见谢辞雪的那一声呢喃,他反问道:“谢先生,你刚刚说了什么?”   谢辞雪说:“没什么,我只是太高兴了。”   陆鸣秋笑了笑,没问他为什么高兴,回到酒店房间后,他放了热水洗漱,郁蒸的水汽模糊了光洁的镜面,也模糊了陆鸣秋的脸,他伸出手,在镜子上来回擦了几下,一张带着笑意、两颊泛红的脸随之浮现,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夜的自己竟是真的十分开怀。   这种状态持续一夜,让陆鸣秋的梦都变得香甜起来。第二天他和谢辞雪在酒店吃完早餐,就驱车前往两百多公里外的纳木错景区。陆鸣秋怕闷,副驾驶的车窗开了一半,清风拂面,吹散了车里浓郁的薄荷熏香味,谢辞雪打开车载音箱,管乐和弦乐缓缓奏响,陆鸣秋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这首曲子是德九,也就是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伴着悠扬的旋律,陆鸣秋和谢辞雪随意交谈着,他们的话题相当杂,从音乐到文学,从绘画到电影……   这些内容都不接地气,因为陆鸣秋就是个飘在云端的人,他有敏锐的艺术创造力,更有超乎常人的浪漫气质,很多时候,他追求的都是一种超脱世俗的精神力量。   而恰好,谢辞雪是一个可以陪他一直待在云端的人,所以他们谈话的频率是同步的,几乎没有冷场的时刻。   在如此和谐的氛围里,四五个小时悄然过去,两人驱车抵达当雄,找到旅店入住后,才出发来到纳木错。今日艳阳高照,湖水呈现出一种清莹的蓝绿色。陆鸣秋举起手机,拍了许多不同角度的风景,谢辞雪则拍了很多张不同角度的陆鸣秋……由于圣象天门处于关闭的状态,他们只在扎西半岛逛了几圈,然后就直接返回了当雄。   回程的途中,谢辞雪问他想去不去看珠峰。   陆鸣秋知道从拉萨到珠峰大本营要开两天的车,而且还不一定能看见珠峰,他摇头:“我又不是岑时,对珠峰没执念,还是早点回蓉城吧。”   于是休整一夜后,谢辞雪驾驶着岑时租来的普拉多,带着陆鸣秋离开了拉萨,他们这次没走318国道,而是选择了另外一条人迹罕至的路,并且一路上都没有怎么停留。   第三天,白色越野车驶入阿坝州境内,抵达理县的时候,谢辞雪突然转过头,他盯着陆鸣秋略显茫然的脸,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31章 故地   “去哪?”陆鸣秋问。   谢辞雪默不作声, 像是要给他什么惊喜。他把越野车开进弯弯绕绕的盘山公路,阿坝州苍翠的青山高耸入云,雾霭环绕, 好似传说里的隐世之地。   陆鸣秋打开手机导航, 定位到当前位置,屏幕的地图上冒出理县二字,不远处便是一个令他熟悉又陌生的地点——孟屯。   熟悉是因为他高中时来过这片景区, 陌生则是因为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十七岁, 他人生最好的黄金时代,往后的一切苦难尚未发生,他只是一个认真准备艺考的学生, 那年九月,他随画室的老师和同学来到孟屯,见证了雨中幽蓝的山色, 他用画笔记录下这些色彩, 让川西的美景永恒定格在画框中, 而正是这一幅风景画,让他获得了全国书画大奖赛的金杯,并且一夜成名。   往事如烟聚散, 于陆鸣秋的眼前飘逝,他望着前方绿茫茫的山脉,有一瞬间, 好似回到了十年前的大巴车上,他揣着希冀与好奇, 和画室的人一起迈入阿坝的深山……然而下一刻, 凉丝丝的清风吹来, 把他从过去的时光里唤醒。   陆鸣秋靠着椅背, 目光闪烁不定,如天上忽明忽暗的星,叫人看不透其中的想法。   汽车爬过一道又一道坡,不知过了多久,原始的山林间终于出现了房屋建筑,孟屯开阔的河谷跃然眼前,顺着平坦的柏油马路往前走,便能看见一栋栋鳞次栉比的赭红色小楼,楼房用砖石堆砌而成,木头制成的栏杆拴挂着五彩经幡,这些用来祈求福运的象征物于风中招展,像极了涛澜汹涌的波浪。   拐过弯,越野车缓缓驶入一家带有小院子的民居,看见院子里盛开的红玫瑰,和角落里半人高的石磨后,陆鸣秋忆起,当年他们画室前来写生时,住的就是眼前这一家民宿。   他问谢辞雪:“你怎么知道我来过这儿?”   “沈阿姨说的。”   谢辞雪把车停在院子里,然后带着陆鸣秋进了民居,一楼宽敞的大厅铺着木地板,内里的装饰明亮又豪华,房顶的横梁雕刻着各种彩色的花卉,赤红与靛蓝交织成片,可谓绚烂夺目。   陆鸣秋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期间,谢辞雪站在旁边给民宿老板打电话,几分钟后,一个穿着棕色藏袍的年轻女孩从后门走过来,她梳着两条辫子,头顶点缀着艳丽的玛瑙和蜜蜡,谢辞雪同她简单交谈了几句,陆鸣秋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女孩就是这家民宿的老板,而谢辞雪来之前在网上花了成倍的钱,直接把整间民宿包了下来。   老板将房间钥匙递过来,说了一些入住的注意事项,然后就转身离开了,偌大的民宿只剩陆鸣秋和谢辞雪两人,他们的房间在二楼东侧,相邻的两间房,推开窗户,可以看见正对面巍然耸立的苍山和滔滔滚滚的河水,谢辞雪花了十几分钟,独自把行李搬进房间,弄好以后,他见天色已晚,该吃饭了,旋即问:“我先前和沈阿姨学了几道菜,想试一下吗?”   陆鸣秋挑了下眉,谢辞雪是个十足的阔少,他实在很难想象这种人下厨是何种模样,所以心底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他笑道:“你亲自做菜,我当然要试一试。”   于是两人找到老板,向她借用厨房。厨房位于一楼,环境非常干净,地面和灶台打理得一尘不染,几乎闻不到油烟味,谢辞雪从篮子里挑了几样蔬菜,又从冰箱里拿出瘦肉解冻,他处理这些食材的时候,也忘不了他大少爷的做派,一举一动都带着无法磨灭的优雅,不像是在烹饪,更像是在音乐厅里表演节目。   陆鸣秋歪着身子,百无聊赖的倚靠在门框上,谢辞雪给茄子改完刀,见他一直站着,就伸手指了指大堂的方向,说:“你去餐厅坐下等啊,小心累着。”   “站一会儿而已,不累。”   陆鸣秋觉得谢辞雪把他想得太娇气了,当年他读大学体测的时候,跑一千米气都不带喘,如今身体虽然差了些,可也没差到站着都嫌累的地步。   谢辞雪听了这话,还是转身出去,搬了个小木凳过来,往厨房门口一放,他笑着说:“站久了都会累的。”   语毕,他回到灶台边,继续处理食材。陆鸣秋用脚尖来回碾压一块碎石子儿,心里忽的泛起别样的情愫,毛茸茸的,像是被小猫爪子拍了一下,很难用具体的词汇去描述,他沉默地站了几分钟,最终还是选择坐下。   落座以后,陆鸣秋把一只手揣进外套荷包里,另一只手的胳膊肘抵在膝盖上。而手掌则托着下巴,他轻声问:“谢辞雪,你为什么带我来孟屯河谷?”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心间,此时才终于问出口。   “我和沈阿姨聊天的时候,提到了你的画,她说《山色》里的山其实在阿坝,而你一直很怀念那次写生的经历……”谢辞雪把解完冻的肉拿到案板上,然后用不甚熟练的刀工切肉丝,“而这地方又恰好是片景区,所以我想带你来看一看它现在的模样。”   陆鸣秋拨弄着左手腕间的佛珠手串,紫檀做的珠子互相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忍不住想,自己的心态当真是平稳了不少,如今故地重游,内心没觉得多伤感,反倒有种看淡一切的释然。他低声说:“其实,我怀念的不是孟屯,而是已经逝去的时光。”   “我明白。”   谢辞雪轻飘飘一叹,“我先前在海外,最爱逛博物馆,有一次我到法国办事,顺便参观了一下巴黎的奥塞美术馆,当我看见那幅《红磨坊的舞会》时,我轻而易举的爱上了那幅画,但我爱的并不是画本身,而是你……因为你曾经说过,你特别喜欢雷诺阿的笔触。”   陆鸣秋有些吃惊,他和谢辞雪以前唯一的交集,只是七年前那次短暂的会面,他早就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谢辞雪却能将之复述出来……   这令他一时无言。   谢辞雪打开灶台的火,热锅冷油,下入备好的食材翻炒,沈秀萍教给他的菜,全是陆鸣秋爱吃的家常小炒,做法简单,他学了将近十天,已经把味道掌握得七七八八,饭菜做好时,夜幕悄然降临,孟屯的天一片黑,泼墨般浓郁,瞧不见半分光亮,唯有民宿的餐厅亮起一盏灯,明黄的光线包裹着用餐的两人,营造出温馨的情调。   陆鸣秋夹起鱼香肉丝,放入口中细细品尝,谢辞雪大约在做菜方面有些天赋,这道菜的味道和他母亲做的相差无几,陆鸣秋眼睛一亮,问:“谢辞雪,你以前真没做过饭?”   “没有,”谢辞雪笑道,“我以前从未有过下厨的念头。”他话里潜藏的意思相当明显——从前没有这种念头,可碰见你以后,便有了。   可惜,陆鸣秋一门心思都放在饭菜上,根本没听出来,他慢慢吞下嘴里的炒茄子,然后伸手去拿桌边的茶,谢辞雪一把拦住他的手,说:“你胃不好,吃完了再喝水吧。”他老早就注意到陆鸣秋有边吃饭边喝水的坏习惯,先前一直忍着没说,眼下因为两人关系亲近不少,所以讲话难免絮叨了些。   好在陆鸣秋听劝,他也一直知道自己的某些习惯伤身,只是原先没人在意,他便自个儿放任自流了。   陆鸣秋收回手,难得有了几分被人关心的实感,他不由得追想从前和顾少容生活的岁月,那人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的要求非常精细,可对待活人时,却显得过于疏漏,他拘着陆鸣秋,就像养只宠物,有兴趣时逗一逗,没兴趣了便撒开手,偶尔的关心也只是嘴上说说,落不到实处,显得薄情而寡义。   他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过去的日子活得没意思,与如今的境况相对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陆鸣秋的思绪在顾少容身上稍作停留,很快回到当下。谢辞雪正在聊这家民宿的事,他说三楼有间影音室,等会儿可以去看看电影。   陆鸣秋笑问:“这算是一个邀请吗?”   “算,”谢辞雪话锋一转,温声问,“陆先生,你愿意赏脸,陪我看部电影吗?”   陆鸣秋垂眸,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好似蝴蝶振翅,他的嘴角扬起几分笑意,又轻又浅,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问道:“你想看什么电影?”   “看你喜欢的。”谢辞雪原也不是想看电影,他只是想和陆鸣秋多些相处的时间。   陆鸣秋点点头:“那好吧,我们看《一代宗师》。”   晚餐后,谢辞雪洗完碗,就和陆鸣秋移步到影音室,这间房相当宽敞,进门便能看见一面白色的屏幕,屏幕对面是酒红色的真皮沙发椅,两人落座后,谢辞雪打开投影仪,不消片刻,《一代宗师》的画面跃然于屏幕之上。   陆鸣秋抱着靠枕,心情随剧情的进展而起伏,他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十五岁那年的暑假,和陆映春一起,但他妹妹显然不喜欢文艺功夫片,看到一半就睡着了,而那时的他,也只是沉浸于导演营造出来的氛围,对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看法。   如今看到宫二复仇,看到叶问辗转香港,却是多了几分难言的惆怅。   当叶问用粤语说出那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见宫家六十四手”时,陆鸣秋的眼里泛起泪光,他想,属于我自己的宫家六十四手,又何时能再见呢?   电影镜头一转,路边的灯光在水波里荡漾,宫二和叶问并行于空旷潮湿的街道,宫二说起武学的三个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这段台词,陆鸣秋印象深刻,他当初觉得,画画也和电影里的武学一样,有属于自己的境界,可他太年轻,太过于心高气傲,所以一夜成名后,他认为他已经见到了天地,如今想来全是玩笑话。   他连自己都未见。   影片最后的几个镜头,是宫二奉道前去过的寺庙,大殿里的佛像庄严肃穆,令人心头一震。   谢辞雪看到此处,内心有种无法诉说的隐痛,他想起宫二陈情时的台词——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他想,无论发生什么,他绝不会到喜欢为止。   电影片尾曲播完,时间已经将近十点了,两人下楼,各自回各自的房间,进门前,陆鸣秋忽然开口说:“谢先生,我有些想画画了。”   作者有话说:   给谢总加个厨艺技能点~ 第32章 大雨   这话说出口, 陆鸣秋便有些后悔了,他今夜受电影影响,产生了太多遐思, 画画的念头就如同水里的活鱼, 悄么声息的浮现出来,又迅速的隐退下去。可是说出的话和覆水一样难收,他观谢辞雪的神色, 有惊有喜, 显然将此事当真了。   陆鸣秋不经有些懊恼,他蹙起眉头,心思几番辗转, 最终化为一声叹息:“算了,谢先生,你就当我说了句玩笑话。”   河谷夜间的风在二人身边不停打着转, 冷津津的, 吹得人浑身一激灵。谢辞雪不知陆鸣秋心中的所思所想, 可凭借细致入微的观察,也足够品出对方话里的纠结,他善解人意道:“山里晚上冷, 现在又起风了,你快进屋休息吧,免得着凉。”   “好。”   陆鸣秋点头应下, 他拧开门把手,走进温暖的房间内, 铁门关闭的刹那, 一道清冷却又充满柔情的声音随风飘来, 他急忙转过头, 但眼前所见,只有一扇青灰色的门扉,根本没有方才对他说“晚安”的男人。   他拿出手机,点开谢辞雪的微信,往两人的聊天界面里发送了同样的两个字。   陆鸣秋:【晚安】   几秒后,回复传来。   谢辞雪:【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沈秀萍女士常说,早餐要吃得好、吃得有营养。而陆鸣秋在生活方面的习惯,一直深受母亲的影响,因此三餐之中,他总是更重视早上这一顿,眼下瞧见谢辞雪的问话,好几样菜从他的脑子里滚过,他犹豫不决,最后发了句“都可以”过去。   谢辞雪回复“OK”,两人的对话也到此为止。   洗完脸刷完牙,陆鸣秋躺到床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橘子熏香味,他伴着如此清新的气息,不知不觉进入梦乡。隔天清晨五点钟左右,一场大雨突如其来,搅人清梦,雨点砸在雨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杂音,陆鸣秋被吵醒,然后再也睡不着了,他随手裹了件外套,起身走到绿幽幽的纱窗前,抬手打开纱窗,静看外边如潮的暴雨。   天色未亮,前方乌漆漆的山在雨中沉默耸立,下方蜿蜒的青白色河流涌起一茬茬的浪,远远望去,好似一朵朵膨大的花;冷风呼啸而过,卷来泥土的腥气和青草淡淡的芳香,眼前的情景让陆鸣秋陷入回忆,他想起十年前的孟屯河谷,同样的青山,同样的大雨,唯一不同的是观雨人的心境——当初陆鸣秋看见大雨里的山色,想的是如何画下来,而今再见,唯余惆怅。   物是人非事事休,世间的哀愁大抵如此。   他在窗前站了很久,天边的乌云始终没有散开,民宿周围的环境非常寂静,没有车声,没有人声,天地间仿佛只有这场大雨的声音。   故而手机铃声响起,他还没从雨中回神,反应过来时,电话已然挂断,陆鸣秋低头去看,来电人是谢辞雪,他动动手指,刚要拨回去,新的通话请求便已经跳了出来。   接听后,清泠泠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如石如玉:“喂,我应该没有吵醒你吧?”   “没,我早醒了……”   “那下来吃早饭吧。”   听见这句话,陆鸣秋扫了眼手机的时间,七点零二分,他看雨看了整整两个多小时,而且一点都不觉得累。   他开口,回了句“就来”,然后直接挂断了通话。   陆鸣秋走进洗手间,由于睡相不好,他起床后的头发比较凌乱,发梢打结,梳子划过时不小心扯到头皮,泛起细微的痛,每到这种时刻,他就会产生把长发剪短的念头,可一旦梳完头,又立即忘个精光。   打理好仪表,陆鸣秋下楼来到餐厅。   谢辞雪坐在椅子上,姿态端正得像青竹,他今天穿了件银色的衬衫,长袖挽至手肘,露出冷白瘦削的手臂,陆鸣秋注意到他左臂内侧有一抹墨色,好像是片纹身,但位置太隐晦,叫人看不真切。   不过有刺青很正常,陆鸣秋没太在意,他拉开椅子,坐到谢辞雪的正对面,准备吃饭。早餐很丰盛,猪肉馅的小笼包,搭配玉米粥,还有几个白煮蛋用来补充蛋白质,陆鸣秋喝了口粥,然后问:“这都是你准备的?”   “这些是老板准备的。”谢辞雪虽然学了几道菜,可是小笼包这类需要技巧的面食,还是太过复杂了。   陆鸣秋没再问,他捧着粥碗安静用餐,一餐饭结束,外边的雨还是没停,甚至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原本打算带你去周边的景点逛一逛,可惜了……”糟糕的天气破坏了出行的计划,谢辞雪的心情不怎么美妙,但面上,他依旧保持着万事不慌的淡然。   陆鸣秋笑道:“没关系,可以找些别的事情做。”   谢辞雪挑了下眉,心底细细一思索,问:“陆先生,你会下围棋吗?”   “不会,为什么这样问?”   陆鸣秋问完,仰头与谢辞雪对视。   男人目光含笑,好似杨柳拂波,盈盈带水,他开口,语气虽淡,但并不冷:“因为我想教你下棋。”   “这里有围棋?”陆鸣秋倒是觉得意外。   “有,”谢辞雪说,“我之前问过老板,三楼有棋牌室。”   “我当初来写生的时候,还没有这些。”十年前与十年后迥然的差别,更让陆鸣秋怅然若失,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围棋给引走了,方才的怅然如同风里的烟尘,转眼消散不见。   谢辞雪自幼学棋,水平当得起精通二字,他教导入门知识时用词简单,讲解得很通俗,陆鸣秋听了一会儿,竟然产生了一种围棋易学的念头,然而等到真正实操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只是虚假的错觉,棋子虽然只有黑白两色,可其间的各种变化简直层出不穷。   陆鸣秋指间夹着白子,思考刚刚谢辞雪说的定式,想了半天还是没明白,他叹口气:“这也太复杂了,你小时候为什么会学围棋?”   “家学渊源。”   谢辞雪看向他执棋的手,冷白的皮肤,修长的指骨,手背上青蓝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好似终年不化的雪山。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忽而想,不知这双手握起来,是冷的,还是暖的?   “家学?”   陆鸣秋清亮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他脑海里的绮思。   谢辞雪移开眼,温声解释道:“我外婆年轻的时候是职业棋手,曾为国出战,我从小耳濡目染,也爱上了围棋,小时候她教导我,下棋如做人,落子无悔,人生亦无悔。”   陆鸣秋反复咀嚼这最后一句话,他想,落子的确无悔,但人生怎么可能无悔?即使路途再平坦,也总会有错过的风景,而一旦错过,便悔意横生。   “如果人生处处是后悔,又该怎么办呢?”   陆鸣秋的声音很轻,像黑夜里绸缪的呢喃,不仔细听,根本捕捉不到。   听见这个问题,谢辞雪把视线移到青年的脸上。天空阴郁,室内晦暗,只有头顶一盏中式吊灯,发出雪白光线,柔柔地投射在陆鸣秋周身,衬得他肤如凝脂,愈发的俊逸脱俗。谢辞雪不是个肤浅的人,他与人结交不看皮相;他爱陆鸣秋,但更爱其与众不同的灵魂。可眼前人实在太美,美到他自甘沉沦,他不经在心底想:像陆鸣秋这般漂亮美好的人,就该拥有圆满安稳的一生……   他思量着对方的问题,最后从脑海里翻出一首诗。   “陆鸣秋。”   谢辞雪薄唇轻启,语气温柔轻缓:“只管走下去,不必逗留着去采花朵来保存,因为一路上,花朵自会继续开放。”   这是泰戈尔的诗,陆鸣秋以前读过,他淡然一笑,从方才的愁绪里抽身:“谢辞雪,继续教我下棋吧。”   雨继续落,棋也继续下,沙沙雨声和清脆棋声同时响起,好似诙谐的二重奏。期间,陆鸣秋感到口渴,谢辞雪去房间,从行李里翻出一套手工紫砂壶,他做派讲究,从蓉城飞拉萨,即使时间紧,行李也打点得精细,陆鸣秋爱吃点心,可单吃点心往往会腻,在首都时,张妈会给他准备清茶,来到四川,谢辞雪也不忘带上茶具。   壶里的茶是君山银针,陆鸣秋喜欢它的名字,更爱它清幽馥郁的香气,他喝着茶,继续听谢辞雪讲棋,讲死活的基本形状,谢辞雪手执黑白两色的棋子,给他示范几次,末了问他听懂没。   陆鸣秋半懂不懂,他反问了几个问题,谢辞雪很耐心,把他的疑惑挨个解释了一遍。   说话间,他用左手拿起桌面的茶盏,手臂起落之时,陆鸣秋的目光正好瞧见他的纹身,这一次离得近,他终于看清了刺青是何模样,那是一只凌空展翅的仙鹤,鸟身墨黑,唯有头顶处是鲜红的朱色,而在鹤的下方,还有一行红色的花体字母 ,由于角度问题,陆鸣秋没看清楚。   但他的视线太明目张胆,谢辞雪眼明心亮,自然看见了。他伸长胳膊,把纹身的位置送到陆鸣秋的眼前,笑着说:“这样你看得清楚些。”   陆鸣秋顺着他的话,仔细辨认仙鹤下方的那串花体字母,可当他看清楚以后,却被吓了一跳,他立即移开眼,耳朵尖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他之所以害羞,是因为谢辞雪纹的那串字母,根本不是什么英文短句,而是“陆鸣秋”三个字的汉语拼音……   并且看状态,这刺青的时间不算久远,大概是最近几个月才纹上去的。   陆鸣秋低声问:“纹身是什么时候弄的?”   “今年三月,你刚来谢家的那几天。”谢辞雪的语气流露出几分怀念。   陆鸣秋又看了一眼刺青,墨黑的鹤,朱红的字,与瓷白的肌肤相对比,可谓色彩鲜明,他心情复杂,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又说不出口。   他摩挲着腕间的佛珠,最终只问了两个字:“痛吗?”   “不痛。”   谢辞雪收回左手,复又端起茶盏,他饮下君山银针的茶汤,不知怎的,竟从中品出了丝丝甘甜味,像蜜一样,回味无穷。   陆鸣秋心想:真的不痛?   可他没有再问,他轻轻抬起眼睫,望向斜前方的窗户,窗外狂风怒号,大雨倾盆,孟屯的青山在如此糟糕的天气里,更能体现出伟岸和坚韧。   陆鸣秋想起泰戈尔的诗,想起谢辞雪的爱……心底不由自主的萌生出一股勇气。   他注视着远方的雨景,并悄然做出一个决定。   作者有话说:   泰戈尔的诗出自《飞鸟集》 第33章 山色   次日, 骤雨初歇。河谷里的空气焕然一新,浸润着尚未消散的水汽,湿漉漉的, 山间显露出一点冷调的青, 明度低得好似蒙尘的翡翠。   清晨五点半,陆鸣秋穿了件烟灰色的风衣,走出房间, 他找到民宿的老板, 向这个名为拉则的藏族姑娘借用纸笔,对方欣然同意。将东西递给他时,拉则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好奇。   她问:“你要这些做什么?”   陆鸣秋粲然一笑:“我要画你们阿坝州的景色。”   拉则又问:“你是画家?”   陆鸣秋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画家, 他四年没执笔,上一幅作品还是大学时画的,如今技艺恐怕生疏了, 当不得什么画家, 于是他只说:“我不是画家, 就是喜欢画画而已。”   拉则“哦”了一声,起身去做自己的事了,不再过多询问客人的信息。底楼的大堂静悄悄, 只有陆鸣秋一个人坐在里头,他右手握着铅笔,最普通的铅笔, 左手里捏着一叠白纸,同样是最普通的白纸, 它们根本不适合用来画素描, 但这已是陆鸣秋能找到的最好的工具。   他抬起头, 透过面前七尺来高的大门, 看向前院里盛放的红玫瑰,娇艳的花朵背后,是粗粝毛糙的石板墙,两相映衬,倒是有种野蛮的意趣。   陆鸣秋捏紧铅笔,极力克制住自己手抖的冲动,他缓慢于白纸上落笔,力度轻柔,几根淡色的线条勾勒出门扉、玫瑰,以及石板墙的大致位置,型打得差不多了,他开始细致描绘,这个过程非常漫长,因为陆鸣秋的手总是忍不住轻颤,导致线条画歪或者画错。   他画得太认真,无视了周遭的所有响动,好似天地间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就是眼前的景和手中的画。   太阳从云里探出头,阳光爬进民宿的大堂,留下满室的灿烂和辉煌。   谢辞雪走下楼,见青年沐浴在金光里,执笔描描画画,脚步登时放轻,不敢惊扰。等到陆鸣秋终于搁笔,他才走过去,一低头便看见了茶几上的画,纸不是什么好纸,有些粗糙,上面的铅笔痕迹浅淡,但画出来的素描依然好看,玫瑰生动,构图严谨,光影处理得恰到好处。   是学画数十载的功底,虚度四年,依旧深厚。   看完画,谢辞雪再去看人。   阳光浮动,为陆鸣秋俊美的脸镀一层浅金,似白瓷的釉,轻薄且细腻,他眼中有泪,却只含在眼眶,不落下,像林间盛满了清水的泉,清澈干净,却又透着几分堪怜的脆弱。   他抬起头,冲谢辞雪笑:“你看,我可以画画了。”   这笑里有多少酸楚,又有多少释然?谢辞雪猜不到,他掏出怀里的手帕,伸手递过去,帮陆鸣秋处理他氤氲的泪花,这样的动作先前做过许多次,他已然得心应手。   帕子是软锻裁成的,带着浅淡的雪松香气,颇为冷,但擦过眼眶时的触感,却很柔。   擦完泪,谢辞雪问:“既然可以画画了,那么,你应该会需要油画用的材料?”   陆鸣秋轻轻点头,然后他就看见谢辞雪拿出手机,不知给谁拨了通电话,男人声线清寒,语气公事公办,端的是上位者的姿态。这样疏离的谢辞雪,陆鸣秋不曾见过,他多看了几眼,蓦然想起岑时说的话。   他说谢辞雪冷漠。   继而又想起那句,我哥特别喜欢你。   陆鸣秋的脸有些发烫,他忍不住想,今天的太阳真晒,气温也比昨日更高。如此想法,可以说是欲盖弥彰,他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将它贴在脸颊边,试图用冰凉的杯壁给自己降温。   谢辞雪和人讲完电话,转过身来正好瞧见他的举动,他不禁失笑道:“很热吗?”   “嗯……”   陆鸣秋意识到,自己举动可能有点傻气,他把杯子放下,扯开话题,说该吃早餐了。   今天的早餐依旧是民宿老板准备的,玲珑剔透的蒸饺,白玉翡翠似的菜粥,以及一碟水汪汪的泡萝卜。   陆鸣秋吃了口泡菜,略显挑剔地点评道:“太甜了,腌制的时间不够。”   听见这话,谢辞雪找到了谈话的切入点,他轻声问:“听说你们四川,家家都腌泡菜?”   “是,”陆鸣秋说,“而且每家腌出来的味道各不相同,我妈的手艺是和我外婆学的,虽然是一脉相承的做法,但出来的味道依旧有所差别。”   “原来如此……”谢辞雪知道陆鸣秋舌头尖,却没想到,竟是尖到了这地步。   他顺水推舟,又问了些关于饮食的问题,两人一边聊,一边用餐,等到结束时,挂钟的指针已经走到了八点整的位置。陆鸣秋吃完饭,人就犯了懒,不想往山里走,谢辞雪只好继续教他下围棋。   差不多晌午时分,一辆黑色桑坦纳开到小院的门口,谢辞雪走到车前,司机连忙下车,对他的态度简直毕恭毕敬。   陆鸣秋站在大门口,远远望着桑塔纳,没有过去,他看见司机打开后备箱,看见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绘画工具,一瞬间明白过来——这是谢辞雪早上那通电话的后续。   卸下后备箱里的东西后,桑塔纳扬长而去,陆鸣秋这才起身上前,站到谢辞雪的身旁。他看向满地的颜料、画架、以及各式各样的笔,哑然一笑道:“其实写生用不了这么齐全的材料,你准备得太多了,有点浪费。”   “没关系,比起你要用,但是找不到,还是浪费一点,多准备些比较好。”对谢辞雪来说,这些东西只是打通电话的事,费不了什么心思,自然也觉不出有何浪费之处。   听见这话,陆鸣秋低头清点颜料,没再多说什么。   午后,阳光明媚。早晨潮湿的水汽一扫而光,河谷处处弥漫着金子般的色彩,陆鸣秋和谢辞雪拿着写生用的工具,离开民宿顺着马路,往山里走,流淌的河水拍打岸边的垒石,发出的声响让陆鸣秋想起一个地方,他环顾左右,忽然看见几条经幡,刹那间,记忆的闸门骤然打开,他快步往前,越过弯曲的马路,穿过一道摇晃的吊桥,来到长满绿树的岸边。   他继续往前走,直到一棵奇形怪状的树跃入眼帘,才终于停下脚步。   陆鸣秋指着树,对身旁的谢辞雪说:“十年前的时候,我坐在这棵树下,看我老师画对面的山和脚下的河……”   “然后呢?”谢辞雪问。   “我看她画一下午,结果自己什么都没画,最后被骂了。”陆鸣秋说起这事,像是觉得有趣,眼睛笑吟吟的。   他打开画箱,架起画布,撑开小马扎,坐在这棵树下,绘制他老师曾经画过的风光,只是十年的时光太久,山川没变,河流没变,周遭的树木却是变得更加的茂密。他慢慢打型,再用油彩一点点铺色,由于许多年没有碰过油画,他起手很生疏,落笔亦犹豫,画到中途,觉得太丑,又撕了重来。   复健的过程相当不易,陆鸣秋易受挫,情绪波动大,更加难画出满意的作品。他把画刀扔进画箱里,神色萎靡,一点见不到方才说旧事时的活泼。   谢辞雪把装满清茶的水杯递过去,让他休息一下,等会儿再继续。   陆鸣秋看着眼前的画,只觉得怎么看怎么丑,他以前拥有超乎常人的色感,对色彩的把控相当卓越,因此用色大胆跳脱。吴老说他的灵气全在于此。色感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可如今的陆鸣秋居然控制不住它了。   这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陆鸣秋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法再画画了?   他自暴自弃一笑,久违的痛苦再度袭来,眼前的画布忽然成了一根细针,细针深深的扎进他的肉里,叫他痛不欲生。陆鸣秋取下画布,用力关上画箱,他无力去面对自己的失败,更无法承受如此糟糕的作品。   回到民宿的途中,他全程不发一言,谢辞雪担心他,想说些别的话题,转移注意力,可是无论他说什么,陆鸣秋都只是回以沉默,这让谢辞雪的心彻底悬了起来,他想起三月的雨,想起雨中枯败的青年。   在陆鸣秋进房间前,谢辞雪拉住他的胳膊,用几乎哀求的语气一字一句道:“陆先生,画画不是人生的全部……”   “对我来说,它是。”   陆鸣秋拂开谢辞雪的手,勉强扯出一个笑:“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说完,他走进房间,用蜷缩的姿势,侧躺在床上,一颗颗泪缓缓流出,滴在枕头边,渲染出花开般的水渍,他抬起手,擦了擦眼泪,结果正好看到食指间沾染的油彩,鲜亮的颜色刺痛了他的双眼。   陆鸣秋一骨碌爬起来,跑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反复搓洗自己的手指,等油彩洗净,他手部的皮肤也被揉红了,甚至还有点疼。   他重新躺回床上,连晚餐都没吃,晚上十点的时候,陆鸣秋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许多过去的情景,譬如少年时获奖,再譬如青年时举办个人画展,梦里的恩师夸他灵气天赐,杨皎说你肯定能成为一代大师……   这些画面不断交替,简直是人世间最为痛苦的折磨。   凌晨两点半时,陆鸣秋毫无征兆的醒过来,他缓了许久,才从梦中脱身,抬手一摸脸,全是冰凉的泪痕。   此情此景,让一句诗悄无声息的冒出来。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陆鸣秋自嘲一笑,正要接着睡觉,却忽然听见一阵雨声,他披上薄外套,走到窗台边,推开绿纱窗后,就见小雨如丝,陆鸣秋撩开额前遮挡视线的长发,将这场夜雨悉数收入眼底。   不多时,雨势变大,比先前那场暴雨下得还要澎湃,翻江倒海似的,好像天塌。这一回,陆鸣秋打开玻璃窗,任由山里的狂风呼呼吹来,银色的雨点随风砸进屋内,打在陆鸣秋脸上,凉意浸人心脾。   他目睹了这样大的雨,又透过路灯的光,看见了前方溟蒙的山色,身体不知怎的,忽然战栗起来,一股奇异的、飘渺的情绪涌上心头,催促他打开画箱,他坐在风里,用笔在画布上绘出狂乱的笔触,他画雨、画山、画那条翻涌的河流,也画雨中昏黄的路灯。   诡谲的色彩铺陈开来,逐渐勾勒出夜雨里的山色,期间陆鸣秋一笔没停,如有天助般,完成了这幅风景画。画面的最后一笔落成,他扔掉手里的笔,无声静默一瞬,转而发出几声笑,笑声压得低,在幽暗的夜里,像鬼魅呜咽的哭诉。   笑完以后,陆鸣秋把油画拿下来,然后重新绷画布,继续描绘新的景色。   他画了整整半夜,从夜雨溟蒙画到天光乍亮,一刻不停一刻不歇,他脸色苍白,眼底浮现起一圈青黑,唇间血色尽失,犹如风中枯槁的鸟。   他将自己全部的精力灌注到画里,是呕心,亦是沥血。   直到敲门声响起,陆鸣秋才从近乎疯魔的状态中抽身,他绕开满地的画具,打开门,看见谢辞雪担忧的眼神。   “谢辞雪。”   陆鸣秋说:“你知道吗……我人生之中的所有色彩,都在昨夜活了过来。”   他睁大了双眼,浅色的瞳孔里闪耀着炽热的光彩,他说话的语气带着浓浓的喜悦,让人一听就知道他是多么的高兴。   可这一切,只会让谢辞雪感到心疼。他扶住陆鸣秋摇摇欲坠的身躯,然后将人腾空抱起,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谢辞雪已经穿过杂乱的地板,把怀里的人轻轻放上床榻。   他温声说:“恕我唐突,但是陆先生,你脸色很差,我想你需要吃顿饭,然后好好睡一觉。别的事情,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聊,行吗?”   陆鸣秋回过神,他望着那双温柔似水的凤眼,一时竟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他呆愣几秒,最后点点头。   “好,我听你的。” 第34章 流星   吃过早餐, 陆鸣秋昏昏沉沉睡去,直到午后才醒。又是下过一夜雨后的白日,山里起风, 吹来水涔涔的潮意, 天边的太阳跟摆设似的,根本烤不干空气里的寒凉。   因此起床时,陆鸣秋穿了件雾蓝色的毛衣, 阳光一照, 特别显白。简单梳洗完后,他开始翻看自己的画,满地杂乱的画具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粗粗扫了一眼,猜到是谢辞雪干的,对方不仅把画具整理好了, 连他昨夜画的画也依次摆放在墙边, 码得整整齐齐。   他一共画了四幅作品, 并且完整记录了雨里山色的变化,最开头的那一幅画,色彩幽暗, 唯有路灯晕染出一点明黄,光影对比强烈,给人巨大的冲击感;而最后一幅画则是天光破晓、夜雨初歇时的景象, 金光跃然于山色间,雨后的积水和河流反射出绚烂光彩, 明艳非常, 所以这幅画的颜色极其丰富, 不过陆鸣秋画时用了技巧, 将画面处理得杂而不乱,反倒有一种充盈之美。   陆鸣秋看着眼前的画,心里复杂的情绪久久不散,从彻底沉寂到再度执笔,中间横亘着漫长的四年时光,他回头望去,才发现曾经的自己迷茫无措,如同永远逆流的鱼,苦苦挣扎,却不知前路到底在哪里。   他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却只能咽下这枚苦果,而今所有的苦果都化作了琼浆,让他有勇气大步朝前,迈过人生路上一道道名为苦难的坎。   虽然他迈得并不轻松,但至少是在前行。   念及此处,陆鸣秋发出一声叹息,他拿出手机,给杨皎发了条消息,说自己画了几幅画,准备回首都后,拿给恩师鉴赏。   杨皎回信来得快,对话框里首先跳出一张表示惊讶的熊猫头表情包,然后才是文字,她问他画了什么。   陆鸣秋低头浅笑,只发了两个字过去——   【山色】   按下发送键后,他才从这两个字里品味出宿命感,十年前与十年后,同样的河谷,同样的苍山,只是作画人心境有别,落笔的意境也截然不同。   陆鸣秋打开相机,拍了几张油画的照片,让杨皎隔着一道玻璃屏幕,先行欣赏一番。   杨皎看完,只发来三个字。   【你悟了】   陆鸣秋哑然失笑。说到底他们这类搞艺术的,多少有些神神叨叨,旁人看画,都是看构图看色彩看技法,但杨皎看完,却是在说他的思想。   他打字回复,文字里带着几分忐忑与不安。   陆鸣秋:【皎皎,你觉得我现在的画水平如何,能拿给吴老师看吗?】   杨皎:【说实话,技法差些火候,但你四年没开张,还能画出这等意境卓然的画,已经是天赋异禀了……老师最喜欢你,你给他看画,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而且老师以前说过,学油画,最重要的是要有继续钻研的心,水平倒是其次。】   有了师姐的金口玉言,陆鸣秋终于放了心。   他离开房间,来到底楼,谢辞雪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男人白衫黑裤,浓淡分明,金丝眼镜两旁悬挂银色的细链子,穿堂风一吹进来,摇摇晃晃,像两条乱舞的蛇。   陆鸣秋走过去,问:“在看什么呢?”   谢辞雪抬起手里的书,向他展示封面,略微泛黄的页面上印着五个字,《静静的顿河》,是陆鸣秋进藏前,父亲递给他的那一本旧书。当初他和谢辞雪待在西藏,对方看见这本书后,向他借阅,如今看进度,已经读了三分之一。   此书陆鸣秋初中读过,如今十几年过去,个中情节业已模糊不清,因此他只是点点头,没有和谢辞雪讨论书里的故事。   谢辞雪放下手里的书,温声问陆鸣秋饿不饿。   他不说还好,一说,陆鸣秋倒真的有些饿了。于是两人移步厨房,谢辞雪开火热菜,陆鸣秋就坐在门口,默默等待着,这样的场景太过生活化,叫陆鸣秋联想到自己的父母,接着,他悚然一惊——原来他和谢辞雪之间,已经到了此等境地。   由于心里装着事,陆鸣秋变得寡言,吃饭时默不作声,偶尔还会出出神。   谢辞雪看出不对劲,却没直接问,他知道,陆鸣秋不想说的事,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所以他只说:“陆先生,吃完饭,陪我四处走走,行吗?”   陆鸣秋回神,开口应下。   三点多钟的时候,两人离开民宿,在周边慢悠悠闲逛,这里的建筑彼此间隔远,走上好几分钟才会碰到人烟,他们沿着马路往山坡上走,中途还碰见了个小卖部,陆鸣秋看见有奶糖,停下来买了一袋,他吃了一颗,然后顺手把包装袋递给谢辞雪,让他帮忙拿着。   这动作做得太自然,他自己都没发觉不对。   谢辞雪对他的影响宛如春雨般润物无声、潜移默化,等他反应过来时,早已形成习惯。   傍晚时,满天红霞如火,两人往回走,结果错估了路程,以至于天黑了,他们两个还在野外打转。附近没有灯光,可谓伸手不见五指,谢辞雪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也只能照亮一隅地,怪没安全感的,更别提山林里还会传来诡异的鸟叫声,凄凄沥沥,听得人心里发毛。   陆鸣秋下意识往谢辞雪的方向靠,并问:“这里离民宿还要走多久啊?”   “还有段距离,”谢辞雪见他表情有些怕,于是伸出左手,做了个邀请的姿态,“陆先生,我有些怕黑,你牵着我走吧。”   他神态镇定自若,哪里有怕黑的兆头?陆鸣秋心知肚明,害怕的人明明是他自己,但他并不点破,稍稍犹豫了一会儿,陆鸣秋便将自己的手,放进了谢辞雪的掌心。   谢辞雪牵着他往前走,心里暗想,原来陆鸣秋的手握起来是暖的,如冬日里的太阳般,温热和煦。   他忍不住用力,想要攥紧手里的热源,可转念一想,生怕弄疼陆鸣秋,又立刻松了力道。   一路上,只有风声,和树叶摇晃的沙沙声,他们俩默契的保持缄默,无人说话。陆鸣秋的心跳得快极了,男人的手包裹着他的手,肌肤相贴的热度顺着指间传到他的心脏,咚咚咚,如同擂鼓一样响。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民居,冷白的光如同夜里的启明星,指引路人的归途。离开了寂静的山林,陆鸣秋收回了自己的手,他低着头,故意不往谢辞雪的方向看。   “都已经八点了……”谢辞雪看了眼时间,说,“我给你的礼物也快到了。”   “什么?”陆鸣秋颇为费解。   谢辞雪不解释,只是带着他继续往民宿的方向走,等两人走到门口时,谢辞雪低沉的声音顺着夜风飘来,缱绻多情,好似拨弄弦乐时发出的音调。   他说:“陆鸣秋,抬头。”   陆鸣秋依言照办,他仰头望向天空,结果入目所见,竟是一颗颗划破黑夜的流星,明亮的星子自高空坠落,发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如同雨落,瑰丽至极。   这是立夏后的某一日,绚烂的流星雨从孟屯的天际划过,声势浩大,仿佛迟来的布告,表明夏天的正式到来……一颗颗星如同一朵朵烟花,来时轰轰烈烈,去时悄无声息,然而陆鸣秋清澈的眼睛可以证明,今夜确实有流转的星雨到访。   蓦然间,他想起前段时间的一场谈话。谢辞雪向他念了首俄文诗,他追问诗歌的含义,男人却没有直说。   陆鸣秋哑着声问:“你送我的礼物是流星……?”   “我答应过你,要让你看到满天闪烁的星星,”谢辞雪指着天空说,“这是宝瓶座流星雨,一年有三次,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次恰好是极盛的状态。”孟屯河谷对陆鸣秋意义非凡,还适合观星,所以谢辞雪带他故地重游,实则是早有预谋。   陆鸣秋一时无言,方才的流星雨实在声势浩大,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尤其,这还是谢辞雪送他的礼物。   礼物……   他默念这两个字,总觉得有种温和的情愫在心间蔓延。   “你不是想知道,那夜我念的是什么诗吗……”   谢辞雪的声线其实很冷,但是他藏起了里面的寒凉,只用暖意待人。   如今夏夜温柔,风也温柔。   他更温柔。   谢辞雪故意倾身,凑到陆鸣秋的耳边,用含笑的语气,一字一句念出了那首诗,温热的吐息喷薄而出,像燎原的火,烧红了陆鸣秋的耳朵。   听见诗歌的第一句,陆鸣秋的心中便有了答案,莱蒙托夫的诗集他常翻,这首诗,自然也不陌生——   南方的明眸,乌黑的眼睛,   我从目光中阅读爱情;   从我们相遇的一刻起……   念到这里,谢辞雪忽然停顿了好几秒,陆鸣秋觉得奇怪,偏过头看他,转瞬之间,正好对上一双缠绵蕴藉的眼。   而后,他听见谢辞雪无比郑重的声音。   “陆鸣秋,你是我白天夜晚不落的星。”   话音落地,陆鸣秋的心间似有清泉上涌,咕噜咕噜,冒着酸涩又甜蜜的气泡,他明明知道谢辞雪要念什么诗,可真当他听见的时候,又是另一种震撼。   过去的种种往事,于他脑海里一帧一帧的播放,像电影般倒着带,谢辞雪对他极好,几乎可以说是无怨无悔。   陆鸣秋并非铁石心肠,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爱,可他又情不自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值得被如此对待。   他出声诘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仅仅是因为爱吗?”   “爱是其中一个原因,”谢辞雪轻叹口气,“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希望掉入泥淖的仙鹤,能重新飞回天际……我不忍、不愿看你在痛苦中沉沦,陆鸣秋,你该永远待在云端。”   听见仙鹤二字,陆鸣秋想起谢辞雪的刺青。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没想到在谢辞雪的心里,他居然是如此美好的形象……   “我只是个普通人,你把我想得太好了。”陆鸣秋觉得自己实在担不起孤高的鹤,他顶多是一只飞在枝头的麻雀,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谢辞雪语气认真道:“可在我的眼里,你就是最好的。”   这时,不远处的山里传来一声夜枭的鸣叫,惊得陆鸣秋后退半步,他抬眸,看向谢辞雪温润的眉眼,也看向他克制的神情。   他意识到,一直以来,谢辞雪都在压抑自己的感情,他不强硬,不逼迫,几乎是以奉献的姿态来表达自己的爱意。   这让陆鸣秋想起一句话。   ——爱是恒久忍耐。   作者有话说:   “南方的明眸……你是我白天夜晚不落的星”出自莱蒙托夫《乌黑的眼睛》   “爱是恒久忍耐”出自《圣经哥林多前书》   ps:想问问宝子们,我有点想改回以前的书名,你们喜欢哪个捏?给点意见吧,好纠结QwQ 第35章 缘分   陆鸣秋站在夜色里, 借由民宿门口的一盏灯,看清了谢辞雪隐忍的深情。   他往前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可临了, 又退却。面对如此情真意切的剖白,不感动是假的,可感动之后呢?又只剩一片惶惶的茫然。   他过去的感情经历, 只有和顾少容那么一段, 实在谈不上有多好,甚至可以称之为扭曲,这导致他完全不知道, 该怎么同一个人谈恋爱。   谢辞雪让他明晰,什么是正确的喜欢。   可是他又能为谢辞雪带来什么呢?   陆鸣秋总觉得,人活在世上应该有价值, 爱一个人, 更是既要付出, 也要索取。   可是谢辞雪从不索取。   或者说,他不表现出来。   于是陆鸣秋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这问题,谢辞雪不好答, 仿佛说什么都是错,他的思绪如潮水般起落,脑海里流转过无数个回答, 可其实,他想要的, 从头至尾只有那么一个。   他盯着陆鸣秋说:“我想要的只是你。”   最终, 还是如实说了。   谢辞雪默默等待着陆鸣秋的审判, 心跳得特别快, 仿佛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他冷静的活了二十八个年头,还是第一次紧张成这样。   陆鸣秋的手指无意识蜷缩了一下,男人口中的话,叫他想起七年前的顾少容,当时他迫切需要用钱,《山色》卖出的十万块仍然凑不够小妹的手术费,后来他遇到顾少容,那个长相多情实则薄情的男人说可以帮他,陆鸣秋问他想要什么。   顾二少伸手,轻飘飘往他身上一点,说我想要你。   差不多的话,从两个同样有钱有势的人口中说出,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味。   顾少容语气戏谑,带着居高临下的轻慢和逗弄,像是对待一只供人玩笑的雀鸟。   而谢辞雪则不同,他说这句话时小心翼翼,好似对待无价的珍宝,生怕自己一时疏忽,让珍宝受委屈。   陆鸣秋怔怔地想,自己或许可以相信他。   可他觉得太快了。如今才五月份,离两人再相遇,不过两月而已。但他又怕,自己如果继续拉扯,会寒了谢辞雪的心,毕竟没有人愿意一直付出。   这番心思牵动表情,叫谢辞雪看见他微皱的眉头,男人伸出手指,试图抚平蹙起的远山。   他轻声问:“在想什么?”   陆鸣秋不答,顷刻之间,只有风声与鸟鸣,传达此方天地的热闹。   谢辞雪知道,陆鸣秋没安全感。所以他才会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而自己能做的,就是让他安心乐意,不再惶恐。   他默想,不急,慢慢来。   “流星雨早散了,咱们先进屋吃饭吧。”谢辞雪温声细语,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菜弄好,时间将近九点。三道家常小炒,具是川地风味,谢辞雪掌勺,已得沈秀萍女士五分真传。   陆鸣秋吃了口泡椒,辣得胸闷,起身打开餐厅的窗,夜风徐徐吹来,竟然吹出些许倦意,他重新坐下后,暗想,今天走了这么久的路,是该累了。   可心底吊着一桩事儿,不上不下卡在正中,又叫人难以安心休息。   这餐饭用得极其沉闷,临到尾声,才有人开口讲话,谢辞雪问:“你想什么时候回蓉城?”   流星雨已经看过,是时候回程了。   陆鸣秋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清茶,茶叶是碧潭飘雪,并非谢辞雪带的君山银针,他估摸着是民宿老板拉则准备的。此时孟屯的天色已经黑透,壶里的水也有些冰冷,他喝了一口,凉意顺喉管下滑,一路凉到肠胃。   这一激,倒是让他的神思多了几分清明。   “明天收拾东西,后天出发回蓉城吧。”陆鸣秋放下茶杯,淡声说道。   “好。”   得了谢辞雪的回应,陆鸣秋没再做声,他又吃了几口菜,然后用纸巾擦擦嘴,和谢辞雪道了句晚安,便起身上楼,径自回房间了。   谢辞雪靠着椅背,独自坐在餐厅的灯下,叹了口气,暖黄的光笼罩着他,在青墨色的地板上拉扯出斜斜的影子,看起来竟有些孤寂和寥落,他从外套兜里掏出包烟,点燃后没抽,细长的烟夹在两指间,猩红的火静静吞没烟草,升腾起丝丝淡白的雾。   他回想今夜发生的事,回想陆鸣秋的表情,对方明明已经被打动了,可临到最后又退缩……   为什么?   谢辞雪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做的还不够。   他吸口烟,吞云吐雾,却第一次从烟里尝到苦味。吐出的烟圈在空中消散后,他给母亲打了通电话。   铃声响了两三秒,便被谢玉龙柔软的声音代替:”喂,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妈,”谢辞雪说,“我想开家油画工作室,你有经验,能给我一些建议吗?”   谢玉龙静默一瞬,忽而开口笑问:“这工作室……其实是给小陆开的吧?”   谢辞雪没说话,算是默认。   “这事交给我,或者你让他直接到我的工作室来,”谢玉龙停顿几秒,又说,“不行,吴老要是知道小陆来我这里工作,肯定要说我抢他徒弟……”   谢辞雪轻弹烟灰:“那就这么说定了,给他开间工作室。”   这对谢氏来说不是大事,谢玉龙应下后,就开始问他和陆鸣秋的感情进展,谢辞雪随口敷衍了几句,不想说得太细。   挂断电话后,手里的香烟已经燃了一半,他伸手掐灭,灼热的火星舔过指间的肌肤,倒是一点都不觉得疼。   ***   翌日清晨,拉则得知他们明日要返程的消息后,主动来问陆鸣秋,能不能抽点时间,给她画幅肖像画,价钱好商量。   陆鸣秋最擅长风景,但人像也不是短板,自然同意了。   于是九点钟时,拉则穿上正红色的藏袍,脖子挂佛珠,漆黑的麻花辫里装饰上绿松石和褐红色的玛瑙,她坐在回廊前,头顶有五彩经幡随风招展,好似神赐的装饰。   画之前,陆鸣秋问拉则为什么想要一幅肖像。   拉则沉默片刻,说几年前川美的学生来这里写生,她认识了一个人,有些心动,那人给她画了幅肖像画,可惜最后感情无疾而终,她觉得碍眼,就把那幅画扔了,现在想来有些后悔。   毕竟画本身无错,错的是有缘无分。   陆鸣秋默默重复有缘无分四个字,从中品出些酸楚,他想起他和谢辞雪,时隔七年的重逢自然是有缘的,可他们之间究竟有没有分?   没人知道。   一股郁气萦绕在陆鸣秋的胸腔里,难解难疏,以至于他落笔时都带了几分愁思,他意识到自己的心境不对,连忙调整,此后的笔触虽然恢复正常,但多了几分工整的匠气,好看是好看,却少了点他个人的特色。   拉则看完成品后,倒是颇为满意,她打开手机,准备给陆鸣秋转账,不过被拒绝了。   “我今日画得一般,没理由收你的钱。”陆鸣秋笑着说完,低头去收拾画具。   收拾的过程中,他还在想拉则的故事,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多么像七年前的他和谢辞雪,如果他们两人没有重逢,今日又会是何种光景呢?   这想法多少有些没意趣,他念头一转,也没深究。   中午谢辞雪做饭的时候,陆鸣秋照例坐在厨房门口,他背对房门,望天空阴云密布,太阳没露头,周遭无光,黑沉沉的,昭示一场夏雨的到来。   雨滴落入泥地里的时候,陆鸣秋突然开口问:“谢辞雪,你觉得我们有缘分吗?”   谢辞雪正往锅里放酱油,听见这话,手一抖,放多了,他一边想这道菜可能会比较咸,一边回答陆鸣秋的问题:“缘分自然是有的。”   “是么?”陆鸣秋伸出手,去接顺着屋檐落下的雨,点点水珠浸润肌肤,又冷又潮,让他想起深秋的雨,完全不似初夏。   谢辞雪说:“因缘际会,实在难讲,可是走到如今这一步,再说你我之间无缘分,就有些小看命运了。”   “你信命?”陆鸣秋问。   “我外婆信佛,佛家最讲究缘分二字,我有时是信的。”谢辞雪将锅里的菜盛出来,又去拿另一样食材,倒进去后,热油发出滋滋的声音,有些刺耳。   陆鸣秋静看雨落,细细思索着关于缘分的事,他看着眼前如烟如雾的雨,想起春分,想起自己和谢辞雪在雨中的相遇。   男人向他伸出援手,将他从泥淖里拖出……   那是他们缘分的真正开端。   陆鸣秋转过头,去看正在灶台边忙活的人,谢辞雪的身形向来高大挺拔,肩宽腰细,但并不瘦弱,他拿锅铲时,手背的青筋若隐若现,小臂肌肉流畅,充满了力量感与安全感。   看着这样的背影,一个念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来。   他想,自己如果真的要谈一场恋爱,那么也只能是和眼前这个人。   谁能比谢辞雪更爱他?   “谢辞雪。”   陆鸣秋轻轻喊了一声,男人闻声转头,点漆般的凤眼与浅色的琉璃眸子对视,擦碰出隐秘但旖旎的火花。   谢辞雪问:“怎么了?”   陆鸣秋展颜一笑:“不如我们试试看?”   作者有话说:   决定改回原名啦~等弄好封面就换 第36章 秋秋   谢辞雪眼睛一亮, 发出惊心动魄的光芒。试试看的意思相当明显,他是聪明人,自然读得懂这话代表什么, 可惊喜来得太过突然, 叫他不敢信,他愣了好几秒钟,才问:“你是答应了同我在一起, 对吗?”   这句话语速慢, 吐字也更加的清晰,仿佛是害怕自己说话说快了,眼前人没听见。   陆鸣秋笑吟吟道:“对, 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他的话犹如恩典,让谢辞雪受宠若惊,久久无法回神。陆鸣秋看着面前愣怔的男人, 心里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真的接纳了谢辞雪的爱, 由此可见, 缘分二字当真说不清道不明。   两人各有各的想法,当即相顾无言,一时间, 厨房内外安静得只有雨水滴落的声音,微妙的情绪在空气里发酵,如同还没熟透的青桔, 酸里泛苦,苦里却透出别样的甜, 这种情绪将短暂的时间拖得无比绵长, 一秒变为一刻, 一刻又仿佛成了永恒。   最终, 陆鸣秋撑不住,率先移开眼,他盯着厨房的门扉,去看木门上年深月久的划痕,看得久了,那乱糟糟的痕迹也好像有了规律,落到人眼里,变成纵横交错的枝桠,像树,像一棵未被砍伐的黄杨木。   他看门时,谢辞雪则一直在看他,目光深远,好似穿透了时间和空间,成功抚平从前的种种相思苦。   他想,自己终得圆满。   两人间的沉默很漫长,最终打破寂静的不是人,而是锅里传来的一声爆响,刺啦啦的声音惊得谢辞雪回头,他这才想起,自己正做着菜呢。然而现在再去处理已经来不及,铁锅里的焦糊味顺风弥散,登时传遍厨房的里里外外。   这菜,俨然烧过了头。   吃饭时,桌上共四道菜,炒糊的炝莲白不在其列,可陆鸣秋偏偏要说,他想吃莲白。谢辞雪夹菜的手一顿,觉得自己新晋的男朋友是在故意促狭他,可转念一想,他的仙鹤有些呆,大概是真的想吃莲白。   谢辞雪温声说:“晚上再给你炒。”   “不想吃炝炒的,要糖醋。”   陆鸣秋提要求提得自然,因为他觉得,两个人既然已经在一起了,就不必太拘束,他尝试着打开自己的心扉,以更加真实的面貌面对谢辞雪。   “好。”   谢辞雪薄唇轻启,应下对方的要求,几秒后,他想起另外一件事:“你今天早晨,好像给拉则画了幅肖像?”   其实画画的全过程,他都在房间里亲眼目睹,只是一来一往的交谈间,采用问话的形式总是更加的有余地,这叫他下意识的提了个问题。   陆鸣秋不解道:“我是给她画了幅肖像,怎么啦?”   谢辞雪撩起眼皮,看向眼前人的眸子,正午阳光灿烂,陆鸣秋浓密的睫毛陷进光里,好似泛白的蝶翼。   他说:“没什么,就是有些羡慕。”   羡慕什么,自然无需多言。   陆鸣秋笑道:“谢先生,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帮你画一幅肖像画。”   谢辞雪挑起长眉:“你还叫我先生?”   这话说得轻飘,配上他低缓沉静的语调,莫名多了一些撩拨意味,好似在刻意调情。   陆鸣秋眨眨眼,蝶翼忽闪忽闪地翩飞,羞赧来得突然,叫他脸红耳红,脖颈也红,他回话的声音不大,细若蚊吟:“如果不叫先生,那该叫你什么?”   “你觉得呢?”   他不答话,把称呼的主动权交到陆鸣秋手里。说完,他又在心里想,陆鸣秋脸皮这般薄,如今说句话都能让他脸红,要是以后……   想到这里,谢辞雪及时止住了思绪,毕竟再往下,就太过于风流旖旎了。   陆鸣秋思索良久,最后语气游移不定道:“……辞雪?”   两个简简单单的字,经他清澈的嗓音一念,瞬间变得诗情画意起来。   典雅如辞赋,清冷若霜雪。   都是韵味悠长的意象。   谢辞雪唇边染笑:“以后就这样叫吧。”   末了他稍作停顿,又问:“我能叫你秋秋吗?”   明明是听惯了的小名,家人和朋友都在喊,可眼下冷不丁让谢辞雪念出来,却令陆鸣秋感到羞耻。   叠字称呼太粘腻,叫起来软绒绒的,拖腔拿调,一点儿都不干脆爽利。   他始终没吱声,谢辞雪当他已经默认,又喊道:“秋秋?”   这一回,陆鸣秋倒是从他的款语温言里,琢磨出点甜蜜,他心想,横竖是在谈恋爱,这么喊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轻轻点头,应下这个称呼。   谢辞雪心情大好,其实他早就想喊陆鸣秋的小名,这叠词可爱可亲,又有飞翔的意思,杨皎第一次喊秋秋的时候,谢辞雪便想起——   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   极其似他。   ***   吃完饭,两人开始收拾回程的行李,别的倒没什么,只是陆鸣秋的油画需小心。他给油画背面涂了两层天然蜂蜡,毕竟巴蜀之地太潮,要防止生霉,而且还要避免磕碰和脏污受损。   由于东西较多,陆鸣秋的动作又慢,收拾行李的过程持续了大半个下午,直到四点方歇,没休息多久,黄昏降临,又到了该吃饭的时间。谢辞雪诚如中午答应的那样,做了糖醋莲白,这道菜很是考验火候,谢辞雪即使再天赋异禀,也少经验,因此菜的脆嫩感差了许多。   陆鸣秋嘴巴刁钻,一口吃出了瑕疵,但他没说什么。   谢辞雪用公筷帮他布菜,然后邀请他晚上一起看电影,陆鸣秋想了想,夜里无事做,去影音室里看电影,倒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去处。   八点钟时,两人来到三楼。   今夜选的电影是部文艺调十足的爱情片,倒是贴合他们关系的发展。沙发是长沙发,谢辞雪和陆鸣秋一左一右坐着,中间隔了半臂宽的距离,不远不近,仍旧是朋友间的社交距离。   谢辞雪起身去倒水,等再坐下时,身子便紧挨陆鸣秋,直接将两人的间隔磨没。陆鸣秋的注意力原本在电影上,此刻感受到身旁传来的灼灼热源,心就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飘远。   “你以前看过这电影吗?”谢辞雪轻声问。他伸长胳膊,搭在沙发硬挺的靠背上,像是圈住了坐在前边的陆鸣秋。   “皎皎向我推荐过几次,但我一直没看。”   陆鸣秋的眼睛盯着屏幕,实际却在用余光打量身边人,他的视线隐晦,不仔细瞧,的确没法发觉真实的落点。   “今日正好鉴赏一番,倒是全了杨小姐的推荐之情。”谢辞雪说是要鉴赏,可他的目光也在往旁边瞟,直白从容,不加掩饰,陆鸣秋察觉到他的视线,慌里慌张收回余光,假装自己正在认真欣赏电影。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银幕上绚烂多彩的画面映在瞳中,像透光的玻璃珠子,流光闪烁,熠熠生辉。   恰好,电影放到男女主角再相遇,女主穿繁复礼服,眨着眼睛问男主,她漂不漂亮。   谢辞雪脱口而出:“漂亮。”   他的声音和音响里男主的声音重叠,叫人分不清虚实。陆鸣秋的脸刷一下红了,因为他知道谢辞雪根本没看电影,他这句夸赞指的是谁,简直不言而喻。   他端起水杯,欲盖弥彰地喝口水,掩饰自己的羞赧。这是陆鸣秋第一次正儿八经谈恋爱,严格来说,谢辞雪算他初恋,他的种种表现也像未经事的少年,生涩单纯。   喝完水,他故意说:“你是在夸电影的女主角长得漂亮吗?我也这么觉得。”   谢辞雪失笑:“不,我是在说你的眼睛漂亮。”   “……”   陆鸣秋不晓得说什么,他捏紧水杯,不去看谢辞雪,似是在怪男人不按套路出牌,不给人台阶下。   谢辞雪倾身向前,凑到陆鸣秋的耳边,压低声音道:“秋秋,你难道希望我在你面前夸另一个人漂亮吗?”   “我不在意这些。”陆鸣秋的语气有些闷,但他没生气,他就是觉得自己在谢辞雪的面前,如同篮子里的一尾鱼,轻而易举就被拿捏于掌心中。   “可我在意,”谢辞雪说,“别因为我的夸赞而害羞,你值得。”   他老早就察觉到,陆鸣秋其实颇为自卑,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正面价值,乃至于产生了许多的自厌情绪,他对旁人的夸赞更是敏感,始终认为自己配不上那些美好的词句。   谢辞雪希望陆鸣秋明白,旁人的赞誉是锦上添花,没什么好避讳的。   陆鸣秋不做声。   电影的背景音乐响起,营造出空灵寂静的氛围,男女主角再次分别,宁静的乡村、柔和的月光,晚风吹起女主的长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连离愁都是美丽而宁谧的。   男主挥手道别,同女主讲我的心会一直爱你。   陆鸣秋下意识转过头,他看见浓墨般的瞳孔,也看见瞳孔里倒映的影子。   是他,也只有他。   如此专注的目光,仿佛山海浪潮,陆鸣秋看一眼,只觉得险些溺毙其中。   往后的几十分钟里,他的脑袋始终朝前,不敢偏移,看似是在认真看电影,实际也没看进去多少剧情。   播放片尾曲的时候,谢辞雪问他电影好不好看。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谢辞雪轻轻一笑:“我觉得这电影很好看。”   陆鸣秋听见这话,忍不住去看他带笑的嘴角,他暗想,你明明全程都在看我,哪里真的仔细看了电影?   可是,这话他说不出口,这想法亦如海上舟,飘飘摇摇,随风消逝,再也不见影踪。   作者有话说:   “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出自《荀子引逸诗》 第37章 知照   翌日, 两人回到蓉城,短短十多天的旅途,竟然让陆鸣秋生出恍若隔世之感。他细细回忆这段路上发生的事情, 虽然不能称之为波澜壮阔, 但也足够令人终生难忘。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他们回到陆家,沈秀萍开口, 留谢辞雪吃午饭。做菜的时候, 她叫陆鸣秋进厨房帮忙,让谢辞雪和陆俞在客厅聊天。   陆鸣秋打开水龙头,仔细清洗蕹菜。   沈秀萍冷不丁问:“你和阿辞的问题解决了?”   “算是吧。”   站在案板前处理鱼虾, 刀工活泛又娴熟,听了这话,她不由得皱起眉:“秋秋, 是就是, 不是就不是, 哪里来的算是?你别给我打马虎眼。”   陆鸣秋原本不想说他和谢辞雪的事,二十七岁谈个恋爱,还要受家长盘问, 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可母亲发了话,他又懒得想理由搪塞,最后还是如实说了。   沈秀萍一听他们已经从朋友变成了情侣, 当即笑道:“我先前说过,关系都是相处出来的, 阿辞喜欢你, 你呢耳根子软, 最后肯定会被他追到……”   陆鸣秋一愣:“你什么时候说过后半截话?”   “我和你爸说过, ”沈秀萍手起刀落,将草鱼砍成段,“说起来,我还同他打了个赌呢。”   陆鸣秋把盆里洗好的蕹菜拿出来沥干,嘴上问:“你们俩打的什么赌?不会是关于我和谢辞雪的吧……”   “聪明,”沈秀萍说,“我们打的赌很简单,就是赌你和阿辞会不会在一起。”   陆鸣秋觉得他爹妈真够有闲情逸致的,八卦儿子的感情进展八卦得这么起劲……他把蕹菜放到到竹编的簸箕里,问:“你和我爸谁赢了?”   “当然是我,”沈秀萍的语气有些得意,“你爸非说,你喜欢的类型不是阿辞这种……他看感情的眼光还是没我准。”   陆鸣秋奇道:“爸觉得我喜欢什么类型?我好像从没和他聊过这个话题。”   “你高中不是迷摇滚吗,他觉得你喜欢不羁的。”沈秀萍突然笑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他还说,阿辞太正经,你会觉得他没趣……要我说,阿辞不是无趣,而是把有趣的一面都留给你了。”   陆鸣秋想了想,谢辞雪在自己和别人面前的形象,的确有所不同,母亲这话不无道理。他拿起旁边去了梗的莲花白,边用手撕菜叶,边说:“妈,你以前总说我舌头灵光,不学画画的话,还能当厨子,但依我看,你找了个比我更好的徒弟。”   “你说阿辞?这倒确实,他当时说自己没做过饭,我还一直不相信,可见学厨也讲天赋,”沈秀萍用淀粉腌鱼肉,弄好后又去处理青虾,“说起来,阿辞这样的大少爷,肯为你亲庖厨,显然是动真心了。”   陆鸣秋不由得一愣,他没和家人说过谢辞雪的具体身世,母亲怎么知道的?   沈秀萍见他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她笑道:“阿辞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即使是大企业的高管,若非出身显赫,也养不出他身上浑然天成的贵气,你妈我当教授几十年,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陆鸣秋沉默半晌,问:“妈,你对我和他的事,有什么看法吗?”   厨房忽然安静下来,沈秀萍麻利地给虾去虾线,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她才重新开口:“我和你爸没什么看法,你选的人,总归是好的,只要阿辞对你用心,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妈,我和他刚在一起没几天呢,你说这话,搞得我俩快要结婚了一样……”方才的气氛有些伤感,陆鸣秋不喜欢,所以故意说了句玩笑话。   沈秀萍叹道:“秋秋,你都已经奔三了,这个年纪谈恋爱,不为结婚为什么?像小年轻一样为了新鲜感吗?”   “我觉得我挺年轻的。”   陆鸣秋把撕好的莲白放到水里冲洗,沈秀萍念叨了几句关于成家立业的话题,全是些老生常谈的旧话,陆鸣秋默默听着,也不反驳,等母亲说够了,他才另起话头。   午餐的菜式相当丰富,有鱼有虾有肉,三道荤菜两道素,还有道莲子百合甜汤。陆鸣秋吃饭时话不多,全程充当观众,听他父母和谢辞雪谈笑风生,这人在社交场上的确有本领,沈秀萍和陆俞开启的话题截然不同,可他游刃有余,应对自如,什么话题都能讲几句,把二老哄得是高高兴兴。   并且说话间,他还不忘给陆鸣秋夹菜,一心三用,当真长了颗玲珑心窍。   吃完饭,陆鸣秋有些倦,便回房间小憩片刻,差不多两点一刻左右,他睡饱了,刚睁开眼就瞧见了书桌前的谢辞雪,他坐在有靠背的木椅上,鼻梁空空,没戴眼镜,手里捧了本书,是没看完的《静静的顿河》,这样的谢辞雪收敛了精英气场,显得书卷气,不像纵横商场的总裁,更像搞文字研究的学者。   其实,两人初见时,谢辞雪给陆鸣秋的印象,就是如此。在知道他的母亲是谢玉龙后,陆鸣秋更加明白对方的儒雅气质是源自何处。   思绪流转间,陆鸣秋一骨碌坐起来,起身的动静不小,惊动了旁边看书的谢辞雪。   他合上书页,问:“睡够没有?”   “嗯,已经清醒了。”陆鸣秋穿上拖鞋,伸手拿起床头柜上温热的水,喝了几口。   谢辞雪抬腕看表:“小时刚才来电话,听说我们回蓉城了,邀我们一起去看熊猫,现在时间还早,你想去吗?”   “去呗。”   较之三四月份,陆鸣秋如今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低落的情绪不常出现,整个人更加有活力和生命力,他换了件衣服,然后就和谢辞雪一起离开家门。   下午见到岑时,对方在拉萨患的感冒已经彻底痊愈,活蹦乱跳一如往常。看熊猫前,他们三人先去车行,把岑时租来的越野车交还回去,然后再坐谢辞雪的迈巴赫前往基地。   途中,陆鸣秋说:“首都的动物园也有熊猫,和蓉城的没什么不同,其实没必要去基地。”   “来都来了嘛。”岑时漫不经心道,“而且我要回首都了,就当留个纪念咯。”   陆鸣秋一愣:“你要回去了?什么时候走啊?”   “这周内吧,”岑时打开后座的车窗,任由初夏的风吹乱他卷曲的长发,“我老师联系我,让我在首都办个画展,我得回去,提前做些准备。”   “……”   陆鸣秋沉默一会儿,然后笑吟吟道:“恭喜。”   如今面对岑时,他已经不会再自惭形秽,但骤然听到对方要办画展,还是会失神一瞬,联想起自己无疾而终的事业。   岑时探身,趴在驾驶座的椅背上,认真道:“陆鸣秋,我只是运气比你好,仅此而已。”   陆鸣秋轻声说:“你不必特意安慰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早就想明白了。”   车厢寂静下来,几秒后,谢辞雪的声音忽然响起,适时延续他们的谈话:“秋秋,你或许只是大器晚成。”   这话说得讲究,陆鸣秋朝他一笑:“承你吉言。”   而岑时睁大眼睛,满脑子都是他哥嘴里的“秋秋”二字,他敏锐察觉到不对,一双碧绿的眸子左右移动,不停在谢辞雪和陆鸣秋之间打着转,试图找出他们关系转变的蛛丝马迹。   可惜他哥正开车,两人没互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到熊猫基地后,岑时的视线愈发的放肆,谢辞雪和陆鸣秋在前面走,他就跟在后边看,眼睛自始至终黏着他们,连路都忘了瞧,好几次差点撞到人。   谢辞雪觉得好笑,他停下前行的脚步,转身问:“小时,你究竟是来看大熊猫的,还是来看人的?”   岑时推了推镭射墨镜,故作冷酷道:“当然是来看熊猫的。”   谢辞雪似笑非笑:“是吗?那你接下来,千万别盯着我和陆鸣秋看。”   岑时心想,不看就不看,可他好奇心重,实在舍不得眼前现成的八卦,因此憋得难受,三人行至一片竹林时,岑时心底的探究欲终究压倒了一切,让他明明白白地问出声:“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谢辞雪不说话,直接用行动回答弟弟的问题,他伸出手,轻轻揽住陆鸣秋的肩膀,把人往他怀里带。   陆鸣秋后退两步,后背忽然贴上硬实的胸膛,浅浅的冷香飘浮在空气里,白麝香和雪松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想起冬日松枝上的霜雪,清冷凛冽。   他意识到,这是谢辞雪身上的香气……   热意突然涌来,在陆鸣秋的肌肤之中弥漫,他抚摸自己的右耳的耳垂,有些烫。   谢辞雪低头,正好看见半边绯红的耳廓,白玉似的皮肤染上浓墨重彩的色泽,好似极品的天然红碧玉。   也不知道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他一面想,一面抬眸,锐利的目光扫过岑时的脸,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   “小时,看明白了吗?”   如果这还看不明白,岑时就真是眼盲心瞎了。   他讪讪一笑:“了解了解。”   说完,他问陆鸣秋:“那我现在可以喊你嫂子了吧?”   陆鸣秋耳朵的红未消,又添了层新的红,他一边唾弃自己薄如蝉翼的脸皮,一边回答岑时的问题。   他说:“随你。” 第38章 离愁   接下来的时间里, 岑时觉得自己就是个特大号的电灯泡,在他哥他嫂中间亮得吓人,逛完熊猫基地, 陆鸣秋还邀请他一起吃晚饭, 岑时接收到他哥不善的目光,当即扯了个借口溜号。   临走前,他弯腰, 往迈巴赫的副驾驶窗里探头, 问:“唉,说起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首都啊?”   谢辞雪接话道:“这个看秋秋的意思。”   闻言, 陆鸣秋系安全带的手一顿,他心想,自己在四川待得够久了, 而且新画的作品要请恩师指点, 的确该回首都了, 于是他抬头说:“再过两天吧。”   “行。”岑时挥手,冲车里两人道别。   陆鸣秋说过两天回,就真的是两天, 他让谢辞雪订了大后天飞首都的机票,然后将此事告知给父母。沈秀萍和陆俞听说他们要离开蓉城,动身返程, 多少有些伤感,所以这两天里, 沈秀萍变着花样给陆鸣秋做菜, 陆俞喝酒的频率减少, 时不时对着他养的富贵竹叹气。   离别的愁绪弄得陆鸣秋也心闷起来。出发前一天, 他和谢辞雪去见小妹,陆映春当时正坐在病房里做手工,她穿着绿色的长袖T恤,两只纤纤玉手捏住紫色的卡纸,来回翻折,一朵漂亮的月季花逐渐成型。   见到哥哥,女孩仰头,露出明媚的笑,她先是和谢辞雪打了个招呼,然后才问:“哥,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明天要回首都了,过来看看你。”陆鸣秋今天路过花店的时候看见有新鲜山茶花,专门给小妹买了一束,淡粉的重瓣花朵呈现出渐变色彩,内里靠近花蕊的部分最红,再往外便是一层淡淡的粉,近乎于白。病房的床头柜有个开口花瓶,淡青色的玻璃材质,瓶壁刻菱格纹。   陆鸣秋往里头倒满水,嘴里指挥谢辞雪,让他把山茶花的包装纸拆开。陆映春心细,最擅长察言观色,她听出哥哥语气里不同寻常的熟稔,比之朋友间的交往还要深厚两分,又想起妈妈前天打来电话,说哥哥刚和谢先生开始交往。   她心底立即有了计较。   陆鸣秋拿起山茶花,一枝一枝放入花瓶,只是枝叶太密,显得拥挤,他问:“小映,你房里有剪刀吗?”   “没有哦,”陆映春说,“但我认识的一个病友姐姐,特别喜欢插花,她应该有专业修枝剪,我帮你借。”   她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陆鸣秋上前两步,伸手搀扶自家妹妹:“那我陪你去。”   “哥,你歇歇吧,”陆映春穿上毛绒拖鞋,停顿几秒,忽而指着谢辞雪说,“谢先生陪我去吧,哥哥之前说你学过琴,刚好我想问几个关于弹琴的问题,希望你能指点我两句。”   陆鸣秋有些错愕,他盯着妹妹的眼睛,想要探寻她话里潜藏的想法。   可惜陆映春眸里淡泊,如沉静的湖,无波无澜,叫人看不穿猜不透。   谢辞雪轻轻一笑,抬臂拍了拍陆鸣秋的肩膀,做安抚状:“我陪小妹去吧,你就待在房里,想想怎么插花更好看。”   说完,他和陆映春并肩走出了病房。等门砰地关上,留在原地的陆鸣秋才突然意识到,妹妹叫谢辞雪陪她去借剪刀,或许只是想和对方单独聊聊。   ***   离开病房后,谢辞雪和陆映春沿长廊向前走,两人都没有率先出声。走到电梯轿厅门门口的时候,陆映春按住上行键,然后轻声问:“谢先生,你和我哥哥认识多久了?”   在病房里,谢辞雪就猜到小妹叫他出来,不是为了问弹琴的问题,如今听见这句话,他更加确定。   谢辞雪轻抬眼镜,玻璃镜片在灯光的照射下,发出两道金色的弧光。   “我同他初见是七年前,重逢却是在今年三月。”   “七年前……”陆映春发出感慨般的声音,“真是漫长。”   谢辞雪笑道:“的确,但是对我而言,时光倥偬,七年只是人生的一瞬罢了。”   陆映春看他一眼:“谢先生,你说话蛮有哲理。”   “谬赞了,”谢辞雪面对陆鸣秋以外的人时,语气总是淡漠,听不出多少情绪波动,但眼前的女孩是陆鸣秋的妹妹,他愿意多表露一些温柔,“说起来,叫先生显得生疏,你可以叫我哥哥。”   “那你也叫我小映吧,”陆映春盯着电梯变换的数字,话锋陡然一转,“谢先生,我哥哥这人活得比较不接地气,对待感情的看法太过于理想化……”   听见这话,谢辞雪明白,前言已经铺垫完毕,如今终于进入正题了。   他默不作声,偌大的门厅只有陆映春细弱的声音:“他以前同我讲,他特别羡慕我们父母间的爱情,虽是通过相亲结识,但志趣相投,相伴一生,堪称夫妻的典范。他说他要的爱情,就是这样平平淡淡,不求一时欢愉,只求携手偕老……”   说到这里,她转过身,与身旁的男人四目相对。   谢辞雪垂首,正巧对上一双漆黑的眼,这眼细长,似狐狸般狡黠,与她哥哥大相径庭,他突然意识到,陆家兄妹里,久病的妹妹实际才是更坚强的那个,她绝非脆弱的花朵。   想到这点,他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   “我父母那般完满的姻缘实属难得,我不知道我哥哥能否得偿所愿,但我希望,他未来的爱人永远不要让他难过。”   谢辞雪注视女孩的眼睛,认真承诺道:“放心,我会牢记你今日的话,并时刻提醒自己。”   话音刚落,电梯传来“叮咛”一声响,关闭的铁门缓缓开启,里头站着三四个乘客,正静静等待他们进去。   陆映春轻拢衣衫,笑道:“哥哥,我们走吧。”   哥哥二字一出,谢辞雪顿时明了,陆映春算是认同了他的回答,他大步朝前,走进电梯,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下来。   两人借到剪刀后,径直返回病房。陆鸣秋接过修枝剪,没问他们具体谈了什么。   他左手扶着花瓶,右手裁剪山茶花多余的枝叶,陆映春坐回病床上,继续叠她的纸花,屋内静悄悄,落针可闻,却有种岁月静好的安宁与恬淡,谢辞雪见到此情此景,忽然拿出手机,将眼前的陆家兄妹框在镜头下,永远定格在相片里。   傍晚,暮色四合。   陆鸣秋和谢辞雪动身离开疗养院,临行前,陆映春叫住了他们二人,然后把自己折的两朵纸花分别送过去,给陆鸣秋的是浅紫色的月季,给谢辞雪的则是鲜红色的木棉花。   陆鸣秋俯下身,和陆映春拥抱道别,他哽咽道:“小映,等我下次回四川,再来看你。”   “好。”   陆映春柔声一笑:“哥哥,祝你一路顺风。”   ***   走出疗养院后,陆鸣秋的心情肉眼可见的低落,他坐在副驾驶座上,双眼凝望窗外西沉的落日,嘴唇抿得死紧,一副郁郁沉沉的表情。   等汽车开回小区,他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但下车后,他突然开口,声音轻淡,好似风里的一缕云烟。   “辞雪,陪我在小区里走一走吧,我现在不想回家。”   陆家所在的小区老旧,青石板路的地砖有许多的裂痕,杂草从裂缝里钻出,给坚硬的土地带来翠绿的柔嫩,陆鸣秋和谢辞雪沿着这样的路往花园走,途中几乎没有碰到过人。   走到一处花坛,陆鸣秋忽然顿足。   初夏的晚风里,金色的蛇目菊随风摇曳,如若少女翩翩飞舞的裙摆。   他说:“小时候,我每次和小映吵架,她都会躲到这里,自己一个人生闷气……我记得有次,我过来找她,结果发现她摘了花坛里的蛇目菊编花环,金色的花朵连成一个圆,戴在她头顶,跟王冠一样……不过她机灵得很,老早就看到了物业的人,把花环往我身上一丢,自己跑了,最后还是用我压岁钱赔的款。”   明明自己被妹妹坑了,但陆鸣秋的话里没有半点埋怨,反而全是怀念。   谢辞雪无声伫立,视线的焦点全在陆鸣秋身上,青年的背有些弯曲,像是承受不住这些往事的重量,即将被压垮一般。   谢辞雪伸出手,搂住小仙鹤的腰,给他以支撑。   感受到来自于背后的灼热温度,陆鸣秋陡然卸力,整个人主动往谢辞雪的怀里靠。   他喃喃道:“小映刚生病的那段时间,我有想过,为什么得病的不是我……她比我聪明,比我坚韧,本该有大好前途。”   大抵是离别在即,勾起了陆鸣秋不为人知的愁绪,以至于此时此刻,剖心自语,每一个字都沾满了苦涩。   谢辞雪撩起他额前几缕凌乱的碎发,将之别到耳后。   “秋秋,我会找最好的医疗团队,小映会好起来的。”   陆鸣秋静默不语,只一个劲盯着蛇目菊看,看久了,忽然觉得没意思,睹物思人,真是世间最可怕的事。南风知我意   他不想这样。   陆鸣秋转过身来,和谢辞雪面对面拥抱,他把头埋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像是寻依靠,又如求攀缘。   “辞雪,首都哪家寺庙最灵?”   拥抱的姿势导致他说话瓮声瓮气,吐字不清,但谢辞雪与他贴得近,听得清清楚楚,他略微思索几秒,沉声道:“这要看你求什么,雍和宫求学业,潭柘寺求姻缘,各有各的不同。”   陆鸣秋说:“我求健康。”   “那去白云观吧。”   谢辞雪抬起手,用轻柔的力度拂过陆鸣秋的发顶。   “我陪你去。”   最后一个字音结束,傍晚的太阳终于西沉,天地昏暗,花坛边的路灯悄然亮起。   暖光洒下,勾勒出两道相拥的人影,远远望去,好似紫藤攀附橡木。   温柔而缠绵。   作者有话说:   文名已经改好了,果然我还是更喜欢原名qvq 第39章 亲吻   次日清晨, 蓉城飞首都的航班从机场升空,三个小时后平稳降落。再度踏入北方大地,陆鸣秋与先前的自己判若两人, 心灵得到慰藉, 面貌亦有改变。谢玉龙再次见到他时,嘴里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小陆,你终于长了点肉了。”   她第一眼见陆鸣秋, 先是惊艳于他的外貌;再然后便注意到他清瘦的体型, 对于一个身高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来说,实在瘦得不健康。陆鸣秋此番回四川走一遭,别的暂且不提, 身材总算是趋近于正常水平了。   真是可喜可贺。   陆鸣秋坐在沙发上,听见谢玉龙的话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触感柔软, 确实长了些肉。   “不过, 你现在的模样倒是比先前更俊了,所以人呐,保持身体健康最重要。”   谢玉龙拿起橘子, 慢条斯理地剥果皮,她做了指甲,雾蓝色的蔻丹与橘色互为补色, 放到一处瞧,倒是平添艳丽感。   陆鸣秋冲她笑笑:“身体确实最重要, 我和辞雪还说, 要抽空去白云观为我妹妹祈福, 保佑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他有个久病的妹妹, 这事谢玉龙知道,闻言也不惊讶,她剥完果皮,掰开手里的橘瓣,分一半给陆鸣秋,嘴上说:“求神佛讲究一个‘诚’字,我听阿辞说,你对你妹妹特别上心,届时拜观,肯定会灵验的。”   “希望如此。”   这时,搬完行李的谢辞雪走进客厅,他绕过茶几,径直坐到陆鸣秋的身边,两人挨得近,膝盖碰膝盖,手肘蹭手肘,已经丝毫不见安全的社交距离。   谢玉龙明目达聪,当即明白过来,自家儿子终于拱到了水灵灵的白菜,但她默不作声,没有开口点破。   正午时分,三人一起到餐厅用午饭,谢玉龙问他们在四川的经历,谢辞雪说了个大概,讲到孟屯的时候,陆鸣秋忽然开口插了句话。   他的声音有些抖,似激动,似紧张:“谢姨,我画了四幅画,你能帮我看看吗?”   “行啊。”   吃完饭,四幅描绘夜雨山色的油画摆在茶几上,供谢玉龙欣赏点评,她先看画面整体,再看个中细节。   “你虽然师从吴老,但用笔却与他不同,他爱用画刀,落笔粗犷豪迈,作品大开大合,而你画中的笔触更加细腻,倒是多了几分愁肠,意境更凄凉。”   谢玉龙对他的水平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她指着四张画里率先完成的那幅,说:“你的这些作品都不错,这一幅最佳,有种浑然天成的美。”   陆鸣秋问:“谢姨,说完优点该说缺点了吧?”   谢玉龙端起茶盏,拂去多余的茶沫,喝了两口茶,之后才慢慢悠悠说:“缺点当然有,你四年没画画,基础虽在,但是手跟不上脑子,还有不少瑕疵……”   紧接着,谢玉龙开口,细细剖析他画里存在的问题,并和他讨论应该怎么修改更好。和油画相关话题,谢辞雪听不懂,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静看陆鸣秋晶亮的眼睛,谈及绘画,青年眉开眼笑、神采飞扬,表情显得格外灵动,犹如往昔。   谢辞雪爱陆鸣秋自信高傲的灵魂。他坚信,生来拥有过傲骨的人,即使曾遭催折,也会重新崛起。   所以他一直在等。   等陆鸣秋一飞冲天。   而今,他确定,自己等待的时机快要到了,陆鸣秋肯定会声名鹊起,走上原本就属于他的康庄大道……   这厢,谢辞雪心思万千。   那厢,陆鸣秋听完谢玉龙专业的点评后,心里有了底,他送这四幅画给恩师鉴赏,肯定不会被批评得太狠。   谢玉龙笑道:“小陆,你看上去很怕吴老啊。”   “没画出成绩,没脸见他,自然是怕的。”   陆鸣秋想起恩师的期许,只觉惶恐,他沉寂了太久太久,久到后浪奔涌而来。   超越他、淹没他。   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得过的奖杯已经褪色,收到的赞誉随风飘逝,他曾是同届学生里第一个举办大型画展的人,可这些东西又有几人记得?   谢玉龙叹口气:“小陆,画画是给自己画,许多伟大的画家都只有死后名。”   “我明白,但是,我总是忍不住同人比较。”心气高的人,往往不能忍受自己落于人后,陆鸣秋亦然。   谢玉龙目露怜惜,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小陆,你是一块美玉良材,经过雕琢才能成器,但你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开心最重要,明白吗?”   听见这般熨帖的话语,陆鸣秋心里暖融融的,他想,如今的自己真的得到了很多关心……   他笑道:“我明白了,谢姨。”   ***   接下来,日子步入正轨。   谢辞雪回归公司,处理工作方面的问题,他出门许久,底下人积了一堆事要他做决定,为了抽出更多的空闲陪陆鸣秋,他熬夜连轴转,大会小会不断,希望尽快解决所有的公事。   这期间,陆鸣秋打电话给吴虹玉,说有几幅画,想请恩师指点一二。吴虹玉当时在苏州参加书画交流大会,没在首都,陆鸣秋只能耐心等待几天。   五月下旬,吴虹玉终于从苏州返程。看画的时间约在周六当天,谢辞雪正好处理完本周的工作,有空和陆鸣秋一起过去。   看画地点在吴老的画室,隐在深巷里,巷口窄,卡宴没有办法往里开,只能徒步。沿着老旧的巷子走到底,最后一家门口挂双鱼黄铜灯的院子,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几年没踏足,再见到熟悉的地方,陆鸣秋心里紧张,下意识去拽旁边人的胳膊。谢辞雪反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像是在给予陆鸣秋力量。   陆鸣秋深吸几口气,让自己渐渐镇定下来,他推开吴老画室的大门,抬脚走进去,小院里的景象没什么变化,粉白墙,灰石砖,木架爬满凌霄花,红艳艳连成片,热闹极了。   吴老坐在花架下,脚边趴条田园犬,他穿一身唐装,黑缎面金云纹,古朴大气。听见门口的动静后,小老头仰首,说:“小陆啊,你终于来了。”   这句终于,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是陆鸣秋空耗的四年光阴,亦是吴虹玉对弟子的全部期盼。   陆鸣秋叹道:“老师,很抱歉我现在才来。”   吴虹玉笑道:“算了,别说这些了,快让我看看你的画。”   陆鸣秋的油画没装裱,做了保护措施,松松卷起,放进纸筒里带过来的。他依次拿出四张油画,将它们摊平,按照绘制的时间顺序排好。   吴虹玉弯腰仔细观察,他喜欢先从细节看起,和谢玉龙的赏画习惯完全不同,看完第一幅夜雨山色,老头露出笑意:“你的灵气未散,这很好。”   有了这句话,陆鸣秋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而后,吴虹玉指着油画,像大学时考校陆鸣秋那般,问他有没有看出其中的缺点。   陆鸣秋和谢玉龙提前讨论过这些问题,因此答得顺利。   吴虹玉看他一眼,说:“你如今点评油画的方式,怎么有些像玉龙……”   陆鸣秋但笑不语。   师徒两人评完画,吴虹玉直起腰,想活泛活泛,结果一转头发现徒弟身后还有个人,他先前太过于在意看画的事,居然没有瞅见。   吴虹玉迟疑道:“小陆,这位是你朋友?”   陆鸣秋虽然有些害羞,但还是干脆介绍道:“老师,这是我男朋友。”   “吴教授好,我叫谢辞雪。”   听见这个名字,吴虹玉语气惊讶:“你是玉龙的儿子?”   谢辞雪微微颔首。   吴虹玉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难怪小陆先前评画的时候,总给我一种既视感……你找玉龙看过你的画?”   “嗯,谢姨看过,帮我指正了一些问题。”   “玉龙画技高超,你要多向她请教……”   吴虹玉停顿几秒,而后指着桌面的四幅油画说:“对了,你选一幅最满意的,送去评奖。”   闻言,陆鸣秋猛然抬眸,他喉结滚动两下,问:“老师,这画缺点不少,技法不够精细,师姐和谢姨都说欠缺点火候,这也可以送去评奖?”   “小陆,要说技法,你十年前得奖的作品也有所欠缺,但照样拿了许多奖。”   吴虹玉自顾自说:“不要觉得自己不行,记住,你的天赋与生俱来,你的灵气卓尔不群……”   陆鸣秋的心为之一震。   他沉默良久,而后恭恭敬敬道:“老师,多谢教诲。”   看完画,吴虹玉请两人在画室外吃了顿简单的晚餐,陆鸣秋和谢辞雪道别离开时,首都已月上中天。   他们沿来时的路往回走。   陆鸣秋得了恩师赞赏,一颗心简直要飞起来,他怀抱着装油画的纸筒,脚步轻飘,走在昏黄的路灯底下,像在独舞。   谢辞雪被他感染,眉眼间也染上喜色。   他问:“秋秋,开心吗?”   “当然开心!”   陆鸣秋翩翩转了个圈,他的半边身子陷在暗处,半边身子却被暖光照亮,白玉般的面容在光影拉扯下,俊美非凡,看得人莫名心悸。   最要命的是,他还在笑。   这样漂亮的笑容,勾得谢辞雪心痒难耐,他快步上前,轻搂陆鸣秋的腰,将他按在胡同巷子的墙上。   陆鸣秋下意识睁大眼,更显出柔弱与无辜。   “你干嘛……”   听见这话,谢辞雪简直要被他逗笑了,他压低声音,刻意制造出蛊惑的气息:“秋秋,我现在想亲你。”   说完,没等陆鸣秋回答,谢辞雪直接仰头,将两人之间似有似无的距离碾平。   陆鸣秋的脸颊、耳尖,以及脖颈,全因这个吻泛起薄红,宛如饮烈酒,熏醉动人。   这个意料之外的吻,没有让他觉得难受,反倒缱绻多情,带着凉丝丝的潮,恰似南方漫长的雨季。   可是亲久了,雨停了。   心火猛烈燃烧,令他感受到又闷又热的燥意,明明是夜,陆鸣秋却觉得有太阳高悬,不停炙烤着大地。   他想,夏天真的来了。 第40章 神明   那日亲吻结束, 二人间的距离变得更近,谢辞雪似有肌肤饥渴症,总爱和他黏一起。陆鸣秋闲来无事, 修剪月季枝叶时, 谢辞雪也要无声无息走来,从背后抱他。   陆鸣秋受惊吓,手一抖, 修枝剪忽然错位, 划过黄金庆典的花茎,险些折断开得正艳的橙黄色花朵。   “吓我一跳,你公司的会议开完了?”   “开完了。”谢辞雪把下巴抵在陆鸣秋的肩膀上, 形容亲密。   陆鸣秋轻拍他的手背,让他松开胳膊。谢辞雪没反应,出声将话题引到花上:“秋秋, 这什么品种的月季?”   “黄金庆典, ”陆鸣秋见他不愿放手, 只好保持这个姿势,继续处理冗杂的枝条,“说起来, 谢姨真的好爱花,我以前种月季,也只选了两三个品种, 再多就感觉养不过来了,你家的后院, 光月季就载了七八种, 更别提其他的植物。”   谢宅的后院占地广, 谢玉龙全拿来当花园, 墙边养藤本月季和杜鹃,花架摆放兰草,花坛栽种玫瑰,品种丰富,开花时满园缤纷,看得人眼花缭乱。   “我妈的爱好不多,就画画和养花,再说了,有园丁打理,没有养不过来一说。”谢辞雪抬起左手,抚摸月季的花瓣,这花色□□黄,艳丽华贵,的确很衬庆典二字。   陆鸣秋见他爱不释手,轻声问:“你喜欢?”   谢辞雪没直接回答:“能摘一朵吗?”   陆鸣秋把修枝剪塞到谢辞雪的手里,眼睛环顾一圈,最后挑了朵开得最丰满的花。   “喏,剪吧。月季有刺,你注意点。”   谢辞雪按照他的指示,避开带刺的花茎,只剪了枝头娇嫩的花朵,他用手掌托着月季,把它送到陆鸣秋的眼前。   “送你。”   陆鸣秋觉得好笑:“你这算什么?借花献佛?”   “对啊,献给你这小菩萨。”   谢辞雪的嘴唇贴在陆鸣秋的耳畔,说话时,空气流转,拂来一阵温热的呼吸,轻悠悠,麻酥酥的,显然是在撩云拨雨。   自陆鸣秋答应和他恋爱的那日起,时间已过大半个月,谢辞雪的本性暴露无遗,端方的温柔是表皮,不正经的痴缠才是他真正的内里。   但陆鸣秋并不讨厌这种反差,他讨厌的是刻骨的占有、疯魔的控制,和令人窒息、将人摧毁的“爱欲”。   谢辞雪只要尊重他,那么调情亦是意趣。   “我怎么又成菩萨了?”陆鸣秋抿抿唇,觉得这人真是什么比喻都敢说,也不怕亵渎神佛。   谢辞雪把黄金庆典戴在陆鸣秋的耳畔,娇花配雪肤,美极也艳极。他兀自欣赏片刻,然后才开口回答问题。   “你是我的菩萨,只度我一人。”   “油腔滑调……”陆鸣秋虽然嘴上抱怨,可听见情话,心里亦是高兴的。   不过说到神佛,他又忽然想起件事:“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去白云观?”   本来在蓉城时就说好,要抽空到白云观拜三清,可是前段时间事情多,谢辞雪要处理公司的业务,陆鸣秋也要忙油画评奖的流程,一来二去,就暂时给搁置了下来。   谢辞雪思索片刻,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是初九,黄历中宜出行、宜祈福,而且他刚忙完公事,下午正好有空。   定好拜观的时间,午后两人一起出门,开车到白云观,此地为道教全真龙门派祖庭,亦是首都的名胜古迹,不过他们选的时间巧,恰逢工作日,道观游人不多,多的是虔诚香客。   进山门,行至大殿,仙宫恢宏巍峨,阳光耀顶,连屋檐的瓦片都镀了层薄金,道观自带清正之气,走进来后,不信三清的人都要来表表虔诚。   陆鸣秋捐了香火钱,而后跪拜祈福,他垂首低眉,俊秀的面容沉静端庄,不敢有丝毫的不敬和亵渎。   他求真人保佑,让陆映春平安康健,一生顺遂。   他跪得诚恳,旁边的谢辞雪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见青年神情肃穆,也连忙闭眼求神,他觉得自己所求甚多,既希望陆小妹能够好起来,又希望陆鸣秋早日功成名就,最后,他还想求自己和陆鸣秋白首偕老……   可小时候,外婆告诉他,贪心不足蛇吞象,拜神拜佛的时候要克制,否则会不灵验。   谢辞雪在心底叹口气,纠结两秒后,他只求了一件事。   他求陆鸣秋万事顺意,得偿所愿——   余生再无遗憾。   ***   拜完真人,时间尚早,白云观风景怡然,谢辞雪带陆鸣秋四处闲逛,他们走走看看,逛了两三个钟头,故而离开山门时,天色已晚,来不及回家吃饭,谢辞雪致电谢玉龙,说他们今天在外边吃,挂断电话后,他转过头问陆鸣秋想吃什么。   陆鸣秋想了许久,最后冒出一句:“首美有条夜市街,我想去看看。”   谢辞雪自幼养尊处优,即使是谢家遭难的那几年,他的生活品质仍旧是标准的富家水平,只是少了些一掷千金的豪情。   夜市街这种地方,他还真没去过,但陆鸣秋想去,谢辞雪也愿意纵着他。   开车到首美的时候,谢辞雪腕表的指针正好跳到19:30的位置,夜幕笼罩四九城,街边的路灯依次亮起,为夜市增添了一抹热闹亮丽的光芒。   陆鸣秋今天随便穿了件圆领长袖衫,配浅色的牛仔裤,头戴鸭舌帽,打扮得很学生气,放在周遭的大学生队伍里,完全不觉得违和;倒是谢辞雪,出来烧香依旧穿西服,手工定制,面料非常轻便,工艺做减法,初夏穿完全不觉得热,但这样的打扮,更适合CBD,出现在夜市会非常的违和。   他和陆鸣秋走在一起,仿佛社会人士配男大学生,吸引了周围许多人的回眸,他们的目光在二人间扫视,最终停在陆鸣秋的脸上,或惊讶,或赞叹……期间有人前来搭讪,问陆鸣秋索要联系方式,谢辞雪心里醋得要死,但表面还是温声细语地说:“不好意思,他已经有男朋友了。”   那人面露遗憾,放弃前还不忘来了一句:“帅哥,真的不能给个微信吗?你们要是分手了,可以考虑考虑我啊!”   谢辞雪气极反笑,直接牵起陆鸣秋的手,转身离开,没有再搭理这人。   陆鸣秋咬了一口手里的红豆饼,抬眼看身前的男人,见他面色紧绷,一脸不爽的表情,不由笑道:“怎么,生气啦?其实没有必要,我是你的男朋友,他们又抢不走。”   谢辞雪收拾好情绪,压制住心头弥漫的醋意,温和道:“我虽然会吃醋,但不至于生气,只是他说到我们以后分手……这句话我不爱听。”   陆鸣秋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谢辞雪顺势牵他的手,十指相扣,难解难分,这动作倒是颇有成效,打消了许多人前来搭讪的心思。   夜市街小吃多,陆鸣秋对这条街很熟,每家的招牌菜他都牢记于心,他们走进一家位于拐角处的饮品店,陆鸣秋看见老板娘后叫了声“燕姐”,老板娘以为他是熟客,收钱时抹了个零,但陆鸣秋扫码付款时,还是习惯性给了全价。   坐下后,谢辞雪说:“你毕业好几年了,居然还记得这家店的老板叫什么……”   陆鸣秋吃着碗里的芋圆,语气轻松,说出的话却沉重。   “顾少容控制欲强,不让我同外界有过多接触,我住在南庭新苑的时候,只能一遍遍回忆自己的大学时代,当一个细节在你的脑海里重复了上千遍,印象自然很深刻。”   这是他首次和谢辞雪谈论顾少容,轻飘飘的一段话,却让谢辞雪窥见了他晦暗的过往,他下意识握紧拳头,细密的酸楚从心脏传遍四肢百骸,他实在很难想象一个人不与旁人交往,每天对着空旷的别墅回忆过去,究竟是种怎样的感受。   谢辞雪握住陆鸣秋的手,疼惜道:“秋秋,一切都过去了……”   “对。”   陆鸣秋点点头,“我现在能够重新提笔作画……生活确实在慢慢变好。”   听见这句话,谢辞雪突然想起来,他还不知道顾少容究竟做了什么,让陆鸣秋画不了画。他稍作斟酌,觉得陆鸣秋的心理状态已经好了许多,所以他用隐晦的措辞问出了这个问题。   陆鸣秋埋头用饮品,气氛突然凝固下来,叫人心慌,谢辞雪正琢磨着换个话题,却听陆鸣秋缓缓开口,简短概括了一下顾少容对他做的事。   他说话的语气很无所谓,但肩膀的轻颤却昭示了,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顾二居然敢这么对你……他该死!”谢辞雪眸中燃起怒火,压抑的话语宛如海平面下的冰川,冰冷淡漠。   陆鸣秋轻轻一笑:“你可别乱说话,现在是法治社会,而且你已经教训过顾家了,顾少容也被逼出国,已经足够了。”   “你怎么知道的?”谢辞雪刚问完,立刻反应过来,“岑时说漏嘴了?”   陆鸣秋捂住嘴,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把岑时卖了。   好在,谢辞雪没太在意,他用手指轻敲桌面,声音凛冽如风雪过境:“现在想来,让顾二出国也太便宜他了……”   “好啦,别聊他了。”陆鸣秋碗里的饮品已经见底,他起身,主动牵起谢辞雪的手,“我们继续逛街吧。”   闻言,谢辞雪把顾少容三个字从脑海里踢出去,然后继续陪陆鸣秋逛夜市,差不多八点一刻的时候,首都突然飘雨,两人只能打道回府,启程回家。   因为雨下得急,谢辞雪和陆鸣秋来不及躲,淋了点雨,谢玉龙见他们头发湿漉漉的,吩咐张妈煮姜汤。   “小陆,你去洗个热水澡,千万别着凉了,感冒可不好受。”   “好。”   陆鸣秋应声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   谢玉龙目送他离开,结果转眼一看,发现自家儿子还一直杵在原地,她挑眉道:“阿辞,你愣着干嘛?快去洗澡啊。”   “先等会儿,我打个电话。”   谢辞雪扯条毛巾,随便擦了擦头上的雨水,然后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站定,给顾少容的哥哥打了个电话。   铃声响了半分钟,对面才缓缓接听:“喂,谢总找我?”   “顾少雍,”谢辞雪开口,尾音凉薄,“我反悔了,顾二的处置太轻松。”   顾少雍问:“谢总,言而无信非君子,我们顾家已经让步,你还想怎样?”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   谢辞雪冷冷道:“你弟弟的控制欲这么强,你们没请精神科的医生给他诊断一下?”   都是聪明人,话不用说得太直白,顾少雍轻嗤一声:“你想送我弟弟进医院,关他一辈子?谢总,为了出你心里的气,你是要彻底和我家结仇吗?”   “搞清楚些,出现财政危机的企业不是我们谢氏,之前的合作也是你们顾家求来的,我随时可以撤手……”谢辞雪的语气颇为漫不经心,“再说了,你们顾家什么时候这么兄友弟恭?为了一个顾少容和我结仇……这话不像是你顾少雍会说的。”   顾少雍沉默了许久,似是在权衡利弊。   谢辞雪加重砝码:“合作的利益可以重新分配,但顾少容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你和他的关系本来就一般,牺牲他,无所谓的吧。”   顾家内部盘根错节,旁支远亲众多,顾老爷子年少风流,身边情人不断,顾少雍是他发妻唯一的儿子,顾少容则是顾老爷子的情人所出。   豪门多阴私,私生子更是常见。   本来,顾少容要是安安分分不惹事,顾少雍可以保他一生衣食无忧,可他偏偏要招惹谢家的人。   俗话说得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顾少雍向来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切实利益的对比下,同父异母的弟弟实在微不足道。   顾少雍淡声开口:“谢总诚意十足,我答应了,希望你这次能言出必行。”   事情有了结果,谢辞雪直接挂断电话,他和顾少雍通过利益交换,三言两语敲定了顾少容的未来,简直冷漠不留情。   他面容淡然,在落地窗前站了许久,直到一个清亮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他才回神。   “你没去洗澡啊?”   谢辞雪转身,看见了穿着睡衣的陆鸣秋,他头发没干,几缕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锁骨的肌肤上,乌黑映雪白,刺目又亮眼。   “怎么不把头发吹干?”谢辞雪柔声问。   “麻烦。”   谢辞雪叹口气,他让陆鸣秋去客厅的沙发坐下,而后转身找来吹发机,帮他吹头。   热风徐徐吹来,滚烫的温度从头皮上拂过,带走发丝间多余的水分。   等到头发吹干后,谢辞雪在陆鸣秋的发顶轻轻一吻,如信徒亲吻神明。   极尽虔诚之态。 第41章 肖像   那一日, 关于顾少容的最终结局,谢辞雪没和陆鸣秋说,他不愿让爱人知晓自己心肠冷硬的一面, 实属人之常情。   头发吹干后, 陆鸣秋斜靠着沙发椅背,同谢玉龙聊天,谢辞雪则进屋洗澡。   谢玉龙在喝白兰地, 如缕的光线穿过杯里的冰块, 使杯中的酒液呈现出凝固的琥珀质感,晶莹光灿。她坐在单人沙发上,姿势很端正, 因为没换睡衣,穿的还是旗袍,黑色真丝缎面用金线绣了垂丝海棠, 流光一照, 质地如水。   她气质实在典雅, 往暖黄的灯下随便一坐,便如同民国时的旧海报,让人瞬间遗忘了今夕是何年。   “小陆, 你油画评奖的流程弄完了吗?”   陆鸣秋盘腿而坐,整个人的姿势特别放松,刚洗完的头发柔顺飘逸, 披散于肩头,当真应了青丝如瀑四个字。   他盯着电视里的年代剧, 缓缓说:“已经弄完了, 下个月开始初选, 复赛要等到七月份。”   “下个月……”谢玉龙举起手里的酒杯, 抿一小口,“我工作室六月份去江南采风,小陆,你要和阿姨一起吗?”   “六月几号出发啊?”   跟谢老师去江南采风的机会难得,他以前上学的时候,就听说谢老师对学生很严格,和她出去一趟能学到不少东西,只是那时候谢老师没排过他们年级的专业课,他一直没机会体验。   谢玉龙说:“六月初吧,具体时间还没定,不过一号是阿辞的生日,肯定走不了,所以应该是二号以后的某一天。”   陆鸣秋闻言一愣:“他生日在儿童节?”   “是呀,”谢玉龙展眉笑道,“他生在农历五月初四,那天刚好是儿童节。”   “这样啊……”   陆鸣秋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毛遮住他的眸子,在眼睑下方扫出一片淡墨色的阴影,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年代剧播到片尾,张妈端来煮好的姜汤,因为知道陆先生不爱葱姜蒜,特地加了红糖,把姜的味道压下去。   陆鸣秋喝了一口,还是尝到了辛辣的姜味,舌头太灵有时也不好,吃到自己讨厌的东西容易皱眉。   谢辞雪洗完澡下楼,正好看见他皱着脸的模样,他走过去坐到陆鸣秋旁边,伸出胳膊,自然而然搭上沙发椅背。   “怎么这副表情?”   陆鸣秋说:“在喝姜汤。”   喝了半天,一半都没喝完。   谢辞雪抢过他手里的碗,语气纵容道:“你不爱吃姜,别硬逼着自己喝了,喝这么些也足够驱寒了。”   说完,他仰头,将碗里剩的大半姜汤喝完。谢玉龙对自家儿子黏黏糊糊的行为没眼看,她冲陆鸣秋道了句晚安,旋即端着酒杯娉娉袅袅走回卧室。   偌大的客厅只剩两人,谢辞雪见母亲离开了,搭着沙发的手立刻下移,转而搂上陆鸣秋的肩膀,将人圈在怀里。   陆鸣秋调整姿势,全身的重量向后压,整个人软软的靠着谢辞雪。   “你下个月生日,准备怎么过啊?”   谢辞雪想了会儿,笑道:“我想和你约会,以及……”   他话音一顿,突然不说了。   陆鸣秋偏过头,望着谢辞雪的脸,好奇问:“以及什么?”   “以及和你约会。”   说完,他捻起陆鸣秋的一缕发丝,放在鼻尖轻嗅,橘子香波的味道在发丝间浮动,带着果木特有的清新,暗香盈盈,但并不甜腻。   陆鸣秋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接着问:“你只想和我约会,不想要礼物呀?”   谢辞雪愣怔,忽而思及对方为拉则画的肖像,作画的几个小时里,陆鸣秋全神贯注,一双眼只盯前方的模特。   那时他便想,如果陆鸣秋看的人是自己该有多好。   他把玩着柔软的发丝,声音里带了点希冀:“秋秋,你送我一幅画当礼物吧。”   陆鸣秋也想到了在孟屯发生过的事,他明知故问:“你想要什么画?风景画?”   谢辞雪与他对视,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想你画我。”   客厅开了扇小窗,为的是通风换气,首都夜雨溟蒙,夏风将淅零淅留的声音送进屋内,做二人谈话的背景音。   陆鸣秋从男人怀里出来,同他拉开一段距离,掌心的发丝陡然飘走,只留残香在手,随夜风荡漾。   “谢先生,请我画画要给钱,很贵的。”   他语中含笑,眉眼也含笑。   调风弄月,动人心魄。   谢辞雪笑着看他。   “有多贵?”   陆鸣秋想了想,故意说:“和月亮一样贵。”   意思是无价。   谢辞雪牵住他的手,用力往前一扯,把人重新拽回怀里,两人挨得近,呼吸交缠,唇与唇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厘米,轻轻一动就能亲到。   “秋秋,我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够吗?”   所有。   这两个字的确贵重,可陆鸣秋听了只觉得惶恐,生怕它如梦幻泡影,一碰就碎。   “谢辞雪……”   陆鸣秋的眼神有些冷,携风带雪,含着霜。他的手指轻触谢辞雪的眉心,而后往下,划过鼻梁,划过薄唇,最后停在男人凸起的喉结上。   他掐住谢辞雪的脖颈,力度很柔,更似情人间的游戏。   “不要轻易许承诺。”   谢辞雪仰视陆鸣秋,他看见青年眸中的冷意,倏然间想起七年前,陆鸣秋也是这样,轻描淡写投来孤傲的视线。   惊鸿一瞥,久久难忘。   他无声注视良久,等陆鸣秋松开手后,才说:“秋秋,时间会证明一切。”而我的承诺一定会兑现。   后半截话,谢辞雪没说,因为他知道,做比说更重要。   “好啦,我信你……”陆鸣秋眼中的冰雪骤然消散,笑道,“改天找个时间,我帮你画肖像。”   ***   五月底,陆鸣秋久违的来到医院,见了季医生,这次的谈话相当顺利,没有支支吾吾,没有陡然的沉默,他们如同两个久别的老友,聊着过去发生的事,氛围和谐安宁。   季医生欣慰道:“你是我所有病人里,好转最快的,看来让你回四川,是个正确的决定。”   “季医生,谢谢你。”陆鸣秋姿态放松,神色惬意,完全没有以往的紧绷感。   “根据你的检查报告看,可以逐渐停药了,”季医生翻看手里的各项数据,“说起来,你的转变这么明显,是在四川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陆鸣秋转着手腕的佛珠,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道:“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我恋爱了……”   季医生若有所思:“是和谢先生吗?”   “对。”陆鸣秋点点头。   季医生露出真诚的笑容:“正向的爱可以给人力量,祝你们幸福。”   陆鸣秋又道了声谢。   谈话结束后,陆鸣秋心底的最后一片阴霾随之消失,回程的途中,他看着漫天流云,忽然觉得今天的天气好,很适合画一幅肖像。   于是抵达谢宅后,他让谢辞雪换身衣服,到后花园来。谢辞雪按照他的指示,穿了件带荷叶边的缎面白衬衫,衣摆全部扎进黑色的阔腿西装裤里,一点褶子都没有。   他推开花园的门扉,就见陆鸣秋站在画架前,谢玉龙叫人移来藤条编成的桌椅,各色甜点摆了一桌子,而她本人则懒洋洋坐在藤椅里,悠闲晒太阳,顺便和准备画画的陆鸣秋说说笑笑。   谢辞雪走过去,陆鸣秋让他坐到月季花前的高凳上,他依言照办。轻薄的阳光似羽毛,飘到他的周身,也飘到他背后黄金色的月季和翠绿的枝叶间。   谢辞雪坐姿放松,没有刻意凹什么造型,画面反倒有种自然的松弛感。   陆鸣秋让他保持姿势,然后提起画笔,在画布上打型。   来看热闹的谢玉龙倒是开口说了句:“儿子,你能笑一笑吗?别板着一张冷脸。”   闻言,谢辞雪微微勾唇,露出浅淡的笑意,只是一直笑容易脸僵,陆鸣秋打好脸部的大致结构线后,就让他别笑了。   谢玉龙手持银餐叉,叉起碗碟里的丝绒蛋糕,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旁边两人聊着天。聊的全是家常话,问他们六一儿童节有什么安排,准备去哪里玩。   这些事陆鸣秋没想法,他认真画画,只出一双耳朵听谢家母子聊。期间,岑时来访,他六一要忙布展的事,没空给他哥哥庆祝生日,所以提前来送礼物,本打算送完就走,结果他一看陆鸣秋在画画,干脆往谢玉龙旁边的藤椅一坐,不走了。   这人话多且密,一来就提意见:“嫂子,你构图太满了,美是挺美的,但没意境啊。”   “肖像油画追求的意境,得结合画面的整体色彩来看,光影、冷暖、明暗都对意境的塑造有影响,不能单看构图。”谢玉龙毕竟是教授,简单一段话说得头头是道。   陆鸣秋出声附和:“国画的意境或许在于留白,但我们油画真不是。”   “啧,和你们学油画的真是聊不来。”岑时抬手,去拿红木餐盒里的鲜花饼。   谢玉龙故意笑他:“小时,你和我们学油画的人聊不来,但却能吃得下我们家的东西?”   岑时顿住,然后脸不红心不跳道:“谢姨,我们现代艺术也讲究一个包容。”   听完这话,谢玉龙和陆鸣秋不约而同笑起来。   初夏的太阳温热,没有盛夏时节炽烈,日色直愣愣穿过花园外的行道树,从枝叶缝隙里漏出丝丝缕缕的光线,照在藤椅上、照在画架旁。   平添岁月静好之感。   谢辞雪坐在月季花前,用温柔的目光,注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听到他们开怀的笑声时,他想,此时此刻,此生所求,似乎尽皆没有遗憾了。 第42章 六一   肖像画的油彩干透, 装裱进欧式雕花油画框,挂在谢辞雪的卧室里,这幅画笔触细腻, 色彩明亮温柔, 谢玉龙看后点评说整体的上色风格有几分《撑阳伞的女人》的味道。   生日礼物送了,约会也不能落下。   六一当天,陆鸣秋同谢辞雪早早出门, 他们今天穿的同色系衣裳, 经典黑白搭配,乍一眼望去,仿佛定制的情侣装。   上车后, 谢辞雪问:”秋秋,你想去哪儿玩?”   陆鸣秋觉得奇怪:“今天是你过生日,怎么问我的意见?我以为你早就决定好了。”   “过生日最重要的是什么?”谢辞雪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陆鸣秋沉思一会儿, 说:“热闹?”   “是开心, ”谢辞雪伸出食指, 轻轻戳了下陆鸣秋的眉心,“我爱你,可是能让我开心的是你, 所以你的意见最重要。”   陆鸣秋没想到他会突然讲“我爱你”,当即愣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说实话, 同谢辞雪谈恋爱是一次尝试,陆鸣秋知道自己不能老是活在过去, 因此他选择用新的感情开启新的人生。而他们在一起的这些时日里, 陆鸣秋是开心的, 但偶尔他也会想, 自己的开心是因为爱吗?   这问题其实很难讲。   他活到二十七岁,尝过情/欲的滋味,却没尝过情爱的,过往的人生被剥离掉爱情,只剩下亲情和友情。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爱人。   所以听见我爱你三个字,陆鸣秋实在不知所措。   好在,他有一个善解人意的男朋友,谢辞雪总会在适当的时候递台阶:“秋秋,今天毕竟是儿童节,你有没有什么小时候想去玩,但是没去成的地方?”   他不说还好,一说,陆鸣秋倒真的想起一桩遗憾,他十岁的时候沉迷动物世界,最喜欢看海底的热带鱼,当时父母答应带他去水族馆,可是那一年他们忙着工作、忙着自己的研究,去水族馆的事也无疾而终。如今陆鸣秋已经不喜欢看热带鱼了,但是想起没去成的水族馆,还是会感到惋惜。   他不是惋惜热带鱼,而是惋惜那个没有兑现的诺言。   将这事说给谢辞雪听后,男人二话没说,发动汽车往水族馆的方向开去。他今天开的车是劳斯莱斯,这辆白色库里南是岑家双胞胎一起送他的生日礼物,虽然谢辞雪更喜欢低调的卡宴,但新车毕竟是弟弟妹妹的心意,他不能不开。   首都的路况向来不好,遇到出行高峰期,即使开劳斯莱斯也得堵在路上。原本半小时的车程足足延长一个小时,到水族馆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   今天又是儿童节,前来参观游玩的家庭不少,陆鸣秋看着眼前的人潮,突然觉得,回家宅着看看纪录片也挺好。   但谢辞雪买了门票,自然而然牵起他的手,带他一起往水族馆里走。   进门后,因为场馆大,游客其实没有外边看起来多,陆鸣秋心里松口气,身体也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水族馆的室内设计采用灰白色调,辅以金属装饰,具有极强的现代主义风格,两人沿着指示牌,穿过拱形走廊,来到热带鱼展区。   巨大的玻璃鱼缸装满幽蓝清澈的水,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置身其间,缓缓游动,陆鸣秋站在鱼缸面前,弯腰去看那些穿梭在水草里的孔雀鱼。他盯着其中一条仔细看,只见通体深蓝的鱼轻轻摆动身体,柔软的鱼尾舒展如盛开的花浪。   谢辞雪顺着陆鸣秋的视线望去,见到这条鱼后,轻声问:“你喜欢莫斯科蓝?”   “你不觉得,它的颜色很像静谧的星空吗?”   在灯光的映照下,莫斯科蓝莹莹流光,的确很像夜里绚烂的星空。   谢辞雪说:“你喜欢的话,可以在家里安个鱼缸。”   陆鸣秋只是喜欢热带鱼的美丽,但并不愿意养,他摇摇头:“算了吧,太麻烦,而且家里有小狸,已经够热闹了。”   “我妈还嫌不够热闹,想养虎皮鹦鹉。”谢辞雪单手插兜,往鱼缸前一站,颇有几分潇洒。   “真的?”陆鸣秋回头,神色惊讶。   谢辞雪笑笑:“真的啊,她有个朋友爱养鸟,她看了以后就惦记上了,我知道以后劝她打消这念头,毕竟家里有小狸,再来只鹦鹉,两者不好相处。”   “可以分开养啊。”陆鸣秋觉得这倒不是大问题。   “主要是鸟太吵,我妈一时上头想养,但久了绝对嫌烦,养宠物需用心,我以前见过很多弃养小猫的人,家里有钱有闲,不是养不起,但因为嫌烦,最后送人或者丢弃,苦的还是宠物。”   陆鸣秋点点头:“的确,养宠物还是有始有终比较好。”   说完,他继续去看鱼缸里的孔雀鱼,方才的莫斯科蓝已经游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水草间换成了另外几种鱼在穿梭。   陆鸣秋见之前谢辞雪一下子认出了莫斯科蓝的品种,忽然想考考他,他指着一条鱼尾呈现深红色的热带鱼问:“辞雪,这是什么鱼?”   谢辞雪扫一眼,答道:“巴西红扇,它的背鳍和尾巴好认,像红色的折扇。”   陆鸣秋又点了其他几种,谢辞雪全部答对,没有一点错处。   “你养过孔雀鱼?”陆鸣秋眨了眨眼,觉得不可思议。   “以前想养。”   谢辞着盯着巴西红扇丝绸般的鱼尾,低声道:“我当初独自一人在国外,觉得孤独,就想养些宠物沾沾活气,最开始我怕猫狗太黏人,就选了孔雀鱼,只是最后还是没养。”   “为什么不养?”   “可能没缘分吧,我当时都打算叫人来安鱼缸了,结果某天走到宠物店,从窗外看见小狸睡觉的画面,就觉得,养只猫其实也不错。”   听完,陆鸣秋感慨,缘分果然玄妙,可接着,他又问:“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和你有缘?”   这问题像个送命题,答有缘显得轻飘,答无缘肯定不对,谢辞雪稍作斟酌,笑道:“秋秋,我见你的第一眼,不是在想你我有没有缘分,而是在想,即使没缘分,我也要追求你。”   陆鸣秋挑挑眉,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   两人看够热带鱼,又去逛了逛其他的展区,临到中午,他们离开水族馆,到餐厅吃饭。吃完以后谢辞雪说要带他去个地方,这话术熟悉,叫陆鸣秋联想到两人去孟屯之前。   他乖乖坐上车,没有开口问去哪儿。   劳斯莱斯扬长而去,驶离水族馆,最后停在一栋大厦前,头三层是大型商场,再往上就是各种公司的办公场所,谢辞雪带陆鸣秋径直来到六楼,然后进入最靠近电梯的那间店铺。   店里的内部装潢采用典型的洛可可风格,墨绿色的墙纸和金色的纹饰,富丽繁杂,水晶吊灯挂在天花板正中央,照耀着底下的丝绒布沙发。墙面悬挂着不同的油画,全是描绘爱情的经典作品,比如《春日》,比如《废墟里的爱情》。   陆鸣秋注意到窗边摆了油画的画架,他问:“这是画室?”   谢辞雪转过头问:“你猜是谁的画室?”   “谢姨?”   说实话,谢辞雪突然带他来画室,他只能想起谢玉龙,毕竟谢辞雪不搞艺术,应该不认识什么别的画家。   “你猜对一半,”谢辞雪不准备再卖关子,他伸手指了指脚下的地板,缓缓道:“这地方虽是我妈盘下来的,但这画室却是独属于你的。”   “……”   陆鸣秋愕然愣住,反应了好几分钟才问:“什么意思?”   “我想帮你开家工作室,我妈有经验,替我上下打点,正好这家画室的前主人要移民,我妈就直接把这里盘了下来,现在还没重新装修,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和室内设计师联系,毕竟这里以后会是你的工作室。”   陆鸣秋震惊得无以复加,他大学时想过开画室,可是跟了顾少容后,这想法已基本断绝,但谢辞雪居然一声不吭,瞒着他干了这么一件大事……   “你……”   陆鸣秋说不出话。   他二十岁以前,活得不食人间烟火,视金钱如粪土,认为艺术高于一切,直到小妹生病,巨额医药费兜头压下,他才正视金钱的重要性。   可即便如此,陆鸣秋还是认为精神财富最重要,顾少容送他价值百万的钻戒,他依旧岿然不动,内心毫无波澜,因为他知道顾少容送人钻石,只是对方高兴时哄人的手段,他会给陆鸣秋送钻石,也会给其他情人送。   但谢辞雪不一样。   他给予陆鸣秋的礼物,与其说是贵重,不如说是用心,就像那场流星雨,它是免费的,是大自然赠送的奇观,在一些人眼里或许一文不值,可陆鸣秋还是会因如雨的星落而震撼。   比起钻石,他更喜欢星星。   “喜欢吗?”   阳光自窗外爬进来,将室内分割成光影分明的两部分,谢辞雪站在交界线的中间,眉眼笑意盈盈。   陆鸣秋看见他的表情,也不扭捏,点头说:“喜欢的。”   眼前的画室和先前的流星雨一样,都代表着谢辞雪的真心和用心。   而这世间,真心不易,用心最难。 第43章 醉后   他们在画室待了一下午, 谢辞雪坐在沙发上,陆鸣秋靠在他怀里,聊艺术, 聊墙面的画, 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家吃饭,今天毕竟是谢辞雪的生日,不好一直待在外面。   晚餐用得丰盛, 张妈和厨子操持整天, 认真确定好菜品,虽然没宴请四方,但为显热闹, 还是叫来谢辞雪舅舅一家。这是陆鸣秋第一见他舅舅,之前岑时说他很凶,所以回程的途中陆鸣秋一直很紧张。   可见到真人以后, 因为对方长得太像谢辞雪, 他的紧张反而消弭不少。   谢玉明眺起凤眼, 上下打量他外甥的爱人,他心肠硬,没谢玉龙那般柔软, 最开始听说陆鸣秋和顾二有过牵扯,他其实不太满意外甥的选择,但因为这是对方的私事, 他不好插手,后来妻子从玉龙处探听到真相, 劝他说一个人如果不是心如死灰, 怎么会自杀, 他和顾二间的牵扯未必就是出于自愿。   谢玉明向来听妻子的话, 加之谢玉龙也说陆鸣秋性格好,他就放下了心中的不满。   所以晚宴时,谢玉明一直和颜悦色,还出声询问了陆鸣秋的家庭状况。   “你父母是做研究的?”谢辞雪的舅母开口问,她姓江,单名一个娉字,出身大族,先前为陆鸣秋看过病的江潮医生,是江娉的小侄子,所以才能和谢辞雪成为多年好友。   陆鸣秋点头:“他们是搞文字研究的。”   “难怪,你看起来一身的书卷气,原是家学渊源。”江娉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首都人,但是说话没口音,就是最正宗的普通话,半点京腔都不带。   她用筷子剔鱼刺,笑道:“我儿子也搞研究,整天泡在他的实验室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有时逢年过节还加班,也不知道多陪陪我。”   江娉的儿子也就是谢辞雪的表哥,他比谢辞雪大两岁,晚宴时坐在谢玉明对面,长相更肖其母,浓眉高鼻,疏朗大气,他已经成家,妻子是大学校友,精英高材生,毕业后投身祖国的航天航空事业,如今身在外地,倒是没见到,他们有个女儿,今年六岁半,正坐在江娉旁边,和她亲爷爷聊天。   “舅妈,表哥学的是工科,如果不做研究,从前读的书岂不是白费了。”谢辞雪盛碗鸡汤,放到陆鸣秋手边,“再说了,表哥不陪你,有囡囡陪你啊。”   囡囡听到表叔喊她,停下和爷爷的交谈,抬头问:“表叔,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梳两条马尾辫,肤白眼大,模样讨喜,陆鸣秋看见她的时候,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陆映春,目光都变得溺宠。   谢辞雪笑道:“今天表叔过生日,囡囡有准备礼物吗?”   谢囡囡扬起小脸,语气颇为骄矜:“我爸说了,我来陪表叔吃饭,就是给表叔最好的礼物!”   话音落地,桌上人全都笑起来。   陆鸣秋的笑是无声的,只弯嘴角,谢囡囡小朋友在对面晃悠着脑袋,抬眼时正好与他四目相对,她想起来之前,爸爸说表叔给她找了个表婶,她问表婶长什么样子,她爸沉默后说:吃饭的时候,谁坐你表叔旁边,谁就是你表婶,人家长什么样子你自己去看。   现在,她看到了。   表婶在笑,还笑得特别漂亮。   谢囡囡家里人的颜值都特别高,把她养成了个小颜控,她喜欢漂亮的人,也想和漂亮的人做朋友。   但陆鸣秋毕竟是陌生人,她还是有些胆怯。   吃完饭后,她磨蹭到表叔旁边,小声问:“表叔,表婶喜欢什么零食啊?”   谢辞雪蹲下身,看着他的小侄女,笑道:“他喜欢吃甜品,但是他身体不太好,不能吃太多的零食,你给他送颗糖吧。”   小姑娘若有所思点点头,她从自己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花生夹心口味的,特别特别好吃。   此时,陆鸣秋正坐在露天阳台的椅子上,陪谢玉龙和江娉喝酒,她们二人爱酒,今夜饮的是一瓶帕图斯红酒,年份久远,香气醇厚,陆鸣秋光是闻见酒水的味道,便觉得自己快要醉了。   江娉起身倒酒,丝滑的液体滑入玻璃杯中,如同翻涌的血色海浪。   与此同时,谢辞雪和谢囡囡小朋友一起走入露台,他坐到陆鸣秋旁边,抬手拿起酒杯,递给身边人:“秋秋,喝一点?”   谢辞雪先前问过医生,陆鸣秋不能碰尼古丁,但是适量喝点红酒没什么问题。   今夜谢家气氛好,恰逢农历十四,满月前一天的盈凸月高悬于空,挥洒皎洁月光,陆鸣秋原本不爱喝酒,但月色迷人眼,他鬼使神差接过酒杯,慢悠悠喝了两口。   喝酒的时候,谢囡囡跑到他身边,递来一块巧克力:“这是我最喜欢的巧克力,送你!”   陆鸣秋睁大眼睛,反应过来后冲小姑娘一笑:“谢谢。”   说完,他觉得不热情,又问了句:“囡囡是你小名吧?你大名叫什么?”   他和小孩子说话,语气不自觉放软,尾音拖长,听得谢辞雪浑身发麻,耳朵发烫,体内仿佛有团火在烧。   他喝口酒,不动声色看向陆鸣秋和侄女的互动。   “我大名叫谢兰君,我妈妈说兰是花中君子,她希望我能如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谢兰君年纪小,后面的八个字说得慢,显然只记住了大人告诉她的话,但没有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   名字代表父母的爱,也代表了对孩子的期许。   陆鸣秋想起自己和小妹的名字。   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   春日池花、秋日窗竹,都是四时好景,再看整首诗,写的又是怀古的情思,读来悠远。   再想起他母亲说过,取鸣秋二字,也是希望他未来能一鸣惊动天下秋。   其中饱含的期许,不必多言。   思及此处,陆鸣秋心底难免怅然,恰好手中有酒,索性多喝了半杯。   他们饮酒叙话,途中谢玉明父子走来,手里拿幅扑克,盖因谢玉龙方才说无聊,想打牌。这种社交场的事少不了谢辞雪,他和谢玉龙以及谢玉明夫妻,四个人围在茶几边,打十三张。   陆鸣秋坐旁边,一边看他们玩牌,一边陪谢兰君小朋友翻花绳。   谢家人谈笑的声音响起,冲淡了他的怅然,当他听见谢兰君脱口而出的一句表婶时,恍惚间产生了——自己已经融入谢家多年的错觉。   夜色渐深,酒局散场,谢玉明一家道别离开,谢玉龙回到卧室休息,露天阳台只留满地银白月光,以及一对有情人。   谢辞雪摇晃酒杯,感受夜风拂过时的清凉舒爽。陆鸣秋有些醉,他本来就不常喝酒,帕图斯后劲上头,让他的脑袋不太清醒,原本澄澈的眼睛也变得朦胧起来。   但是,他还记得,今天是谢辞雪的生日。   他坐到谢辞雪的腿上,用微醺撩人的语气说:“谢辞雪,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二十八岁生日快乐。”   谢辞雪抱着他纤细的腰,只觉得口干舌燥,他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而后诱哄道:“秋秋,低头看我,好吗?”   陆鸣秋垂头,用雾蒙蒙的眼睛看向面前的男人,他的脸颊因酒意而泛起微红,姿态随意,却并不失仪,如醉玉颓山,让人为之倾倒。   谢辞雪今天喷了香水,木质檀香,味道清幽,闻起来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但时间一长,与酒水的辛辣相互交融,倒多了几分苦涩之意。   微风吹来,暗香浮动,他主动吻上陆鸣秋的唇。   温热浅淡的呼吸交织。   香水与酒水的气味越来越烈。   陆鸣秋轻轻张开嘴,乖巧又顺从。   两人越吻越热烈,陆鸣秋感受到谢辞雪的动作,明白了他的想法,他结束亲吻,然后发出微微的喘息:“……回卧室。”   谢辞雪把他打横抱起,快步走进二楼的房间,他动作急,关门直接用踹的,沉重的雕花木门砰地关上,响声震天。   他把陆鸣秋放上床,然后跨坐到他身上。   一切仿佛水到渠成。   可谢辞雪怕陆鸣秋害羞,抬手关了灯。   黑暗笼罩着寂静的房间,厚重的窗帘遮住月光,一点亮光都没有,陆鸣秋今夜喝了酒,脑袋本来就不太清醒,如今置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更是让他心底的慌乱达到顶峰。   他意识到有人在亲他。   第一反应就是顾少容。   七年的时间太久,过去的影响比想象中深远,他曾经的欲望全由顾少容操纵,那是经年累月的伤疤。   陆鸣秋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不知哪来的勇气,让他用力推开了面前的男人。   几秒后,灯光骤亮。   朦朦胧胧间,他看见一双乌黑的凤眼,意识陡然清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巨大的愧疚淹没了陆鸣秋,他呆愣愣地坐在床上,酒已醒了大半。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可夜里空旷寂静,再细小的声音也能传出去老远。   谢辞雪猜他可能是想起了从前的经历,所以应激了,这事是自己关灯的错,根本怪不到陆鸣秋头上。   他伸手抱住颤抖的青年,低声哄道:“没关系,是我的错,我太急躁了……”   想来,两人恋爱尚未满一个月,自己确实应该再等等。   陆鸣秋把头埋进他怀里,鹌鹑一样,继续道歉:“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推开你的……”   他道歉,不是因为突然中断的事情,而是因为,他居然在这种时候想起顾少容。   他断断续续说出自己崩溃的原因,希望谢辞雪能理解他,可他又觉得,没有一个男人会大度到连这种事都不在意。   事实上,谢辞雪心里确实膈应,但他膈应的是顾少容,这人给陆鸣秋留下的阴影,不止是静神层面,还有身体……想明白这一点后,谢辞雪又恨又妒,再一次唾弃自己的来迟。   但面对陆鸣秋时,他不会表露自己的负面情绪,因为对方需要的是一个能支撑他的人,他必须冷静沉稳,为陆鸣秋遮蔽所有风雨。   谢辞雪轻轻抬起陆鸣秋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而后郑重其事道:“秋秋,真的没关系,你在我面前做什么都可以,不用感到抱歉。”   陆鸣秋一愣,觉得谢辞雪简直像个圣父。   他顿时静默无言,只能靠在男人怀里,汲取安慰。   等到混乱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后,酒意再次翻涌,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没过多久,陆鸣秋彻底睡熟。   谢辞雪搂紧他,两人一起躺进被窝里,他凝望对方哭过后可怜兮兮的面容,发现陆鸣秋的眼角还悬着一滴泪。   谢辞雪注视片刻,最后轻轻落下一吻,吻掉那滴泪,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醒怀中人。 第44章 再见   那夜发生的事情, 对陆鸣秋来说,如同喉咙里的鱼刺,吐不出、咽不下, 心里憋得难受, 以至于面对谢辞雪时,他感到异常的别扭。   虽然谢辞雪对他温柔体贴一如往常,但陆鸣秋总想逃避, 他一看见对方的脸, 就想起自己在床上的丢人行径。   继而开始厌弃自己。   这情绪来得突然,且迟迟没有消下去,两人间的氛围闹得有些僵, 谢玉龙觉出不对,私下里偷偷询问陆鸣秋,是不是阿辞哪里欺负他了。   陆鸣秋替他男朋友喊了句冤, 谢玉龙立刻追问真实原因, 陆鸣秋哪里肯说, 他保持缄默,摆出一副不愿意多言的表情,看得谢玉龙直叹气。   她伸出食指, 轻戳陆鸣秋的眉心,语气无奈:“算了,谢姨不问了, 你和阿辞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吧。”   说完, 她话锋一转:“去江南采风的时间定了。”   陆鸣秋抬起头, 忽然想起还有这一茬:”什么时候?”   “下周二出发, 记得提前收拾行李。”   谢玉龙约了人做指甲, 扔下这句话便走,陆鸣秋继续在客厅看电视,可情绪不高,画面和声音不入脑,一集结束,也没看进去什么具体内容。   大约四点钟,谢辞雪从公司回到家,陆鸣秋听见响动,立刻警觉起来,他现在还处于一种逃避状态,根本不想和谢辞雪单独相处。   刚站起身,就见谢辞雪款款走进客厅,男人手里提着一个蛋糕盒,约摸四寸大,是陆鸣秋最爱吃的西点品牌。   “秋秋,我买了草莓抹茶奶油蛋糕,来尝尝吧。”   陆鸣秋原本想回卧室,但看见蛋糕以后,他双腿直接走不动道了,甜食于他而言是软肋,是死穴。   谢辞雪实在太懂拿捏。   陆鸣秋没说话,缓缓坐回沙发上,表明态度。谢辞雪在他身旁落座,拆开蛋糕盒,拿出里面的奶油蛋糕,绿色抹面和鲜红草莓搭配在一起,完美和谐,惹得人食指大动。   陆鸣秋拿起餐叉,默默品尝蛋糕的味道。   “秋秋,你这几天到底在别扭什么,能告诉我吗?”   等蛋糕吃得差不多了,谢辞雪终于图穷见匕,点明来意,其实在他看来,那夜发生的事已经翻篇了,自己关灯之后,让陆鸣秋想起顾少容,从而导致他产生了身体上的过激行为,这是件很简单的事。   他原以为第二天,两人还是能和先前一样相处,等到顾二的影响彻底消失后,他们就能顺理成章 情人间该做的事。   可是陆鸣秋的反应让他始料未及。   青年在逃避,在躲闪,而谢辞雪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于是他打算直接问,问出来后再找办法解决。   陆鸣秋沉默半晌,压低声音呢喃道:“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太丢脸了……”   两人第一次在床上就发生这种事,怎么看怎么羞耻。   谢辞雪伸长胳膊,搂住他单薄的肩膀,温声说:“可这又不是你的错,没必要太在意,已经过去了。”   “我过不去……”   那天晚上的事,让陆鸣秋意识到,他其实没有完全忘记顾少容带来的影响,他的精神或许已经摆脱,可身体并没有,醉酒和黑暗放大了他的恐慌,让他下意识想起曾经的经历。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足以让他情绪失控。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仿佛旧情难忘一样。   可是他和顾少容之间哪里来的旧情?明明只有旧恨。   陆鸣秋自嘲一笑:“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想起顾少容,这件事本身让我感到恶心,你明白吗?”   谢辞雪抓住他的手,轻轻摩挲安抚:“我明白,但是我们来日方长,慢慢来。”   陆鸣秋没说话,只默默缩在谢辞雪的怀里,男人的胸膛很宽阔,给人十足的安全感。就在谢辞雪以为谈话已经结束时,他忽然听见怀中人开口。   “谢辞雪,你不生气吗?”   谢辞雪一愣,反问:“我生什么气?”   说完,他反应过来,语气无奈道:“秋秋,生气谈不上,因为我理解你。”   陆鸣秋张口欲言,但被谢辞雪截断话头:“你听我说完……你今年二十七岁,七年便相当于人生的四分之一,顾二占据了你人生这么漫长的一段时光,的确很难忘记,但是,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个七年……时间会掩盖一切,过往终将消弭,所以我不生气,而你也别太在意,好吗?”   陆鸣秋抬起眼皮,望向谢辞雪温柔的眼睛,听见这番话,他心底的膈应瞬间去了大半。   毕竟谢辞雪说得对,他们来日方长。   ***   出发去江南采风前,陆鸣秋和杨皎见了一面,她是五月底从新疆回来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整理自己的写生作品,直到陆鸣秋打电话来约她,才稍微抽出点时间歇息。   两人约在会员制西餐厅,谢辞雪订的包厢,但由于陆鸣秋说想和杨皎单独吃顿饭,他就没有陪着,只是亲自开车,送自家男朋友到餐厅。   杨皎今天打扮得随性,脸上只化淡妆,橘红色的波浪长发肆意披散着,坠在腰间,她穿一身Little black dress,香奈儿家的经典款式,简单低调。   两人点完餐,杨皎率先开口说起他和谢辞雪的事:“你还真和谢先生在一起了,可以啊。”   “反正试试吧,”陆鸣秋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喝了一口,“毕竟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杨皎从珍珠手包里拿出一盒女烟,金属打火机的火都撩到烟头了才想起,陆鸣秋身体差,还是尽量别让他吸二手烟,她拿过烟灰缸,把烟摁灭。   “他看上去蛮靠谱的,比你前任强多了。”没法抽烟,杨皎有些无聊,干脆摘下关节戒,放在手里把玩。   陆鸣秋笑了笑:“确实。”   看见师弟的笑,杨皎也忍不住笑起来:“看来,谢先生对你蛮好嘛,笑得这么开心。”   “他是对我很好,但是……”   “但是什么?”   陆鸣秋在杨皎面前放松,能说很多憋在心里的话,“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杨皎挑眉:“什么叫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我不确定自己爱不爱他,”陆鸣秋停顿片刻,解释道,“和他在一起,的确很快乐,但我害怕快乐是假的。”   “秋秋,爱有很多方式,无需人去定义,你和他在一起时,能感到快乐,这已经足够。”   杨皎眼神深邃,说话间自带灵性的闪光:“不要想东想西,爱不爱的,走到最后再说。”   “皎皎,你知道你说话的时候像什么吗?”   “像什么?”   陆鸣秋笑道:“像散播真理的智者。”   杨皎翻个白眼,显然不爱听恭维话,她撩起一缕头发,穿过关节戒,像绳子一样把戒指包裹起来:“说真的,我的学生里有很多人谈恋爱,只是因为一时一刻的心动,谈几个月就散,哪有什么爱不爱,你纠结这问题,在他们看来简直老派。”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怎么能和你的学生比。”陆鸣秋不以为意。   “也是。”   谈话时,菜陆续上桌,香煎小牛排和鱼子酱,配法国黑松露和奶油蘑菇汤,全是最顶级的天然食材。   杨皎边切牛排,边开启新的话题:“对了,你的画拿给师父看了吗?他怎么说?”   陆鸣秋回道:“画已经送去参赛了。”   “哦,看来师父给你的评价不错嘛,”杨皎笑吟吟道,“参加今年的百鸣杯?”   “对。”   百鸣杯是国家级别的书画大奖赛,两年一届,总共办了六十余年,国内许多有名的书画家年轻时都参加过百鸣杯,赛事的审核很严格,含金量相当高。   陆鸣秋当年一夜成名,便是因为,他获得的奖项是百鸣杯的金奖。   杨皎端起酒杯:“我祝师弟心想事成,一举夺魁!”   “我听老师说,今年的竞争很激烈,你别给我立Flag。”   “哎呀,没问题的,你要相信自己,”杨皎喝口香槟,突然想起件事,语气都激动了三分,“说起来,你居然不告诉我,你男朋友是谢老师的儿子!这消息,我还是从师父口中打听到的!”   “我没说过这事儿吗?”陆鸣秋一愣,有些疑惑。   “没有!”   说完,杨皎感慨道:“想我刚读大学时,本来打算投入谢老师门下,结果……”   “这话你别让老师知道,他肯定要骂你,”陆鸣秋笑笑,而后故意炫耀一句,“我下周要和谢姨去江南采风。”   杨皎的脸扭曲了一下,转瞬恢复如常:“没事,你知道这次去新疆,江老他指点我……”   “不听!”陆鸣秋连忙捂住耳朵,生怕自己听完后,吃柠檬吃到心酸。   两人默契对视,纷纷改换了别的话题,一餐饭吃完,天色已从黄昏变为夜幕,陆鸣秋同杨皎拥抱道别,而后转身上了街边那辆劳斯莱斯。   谢辞雪伸手,习惯性帮他系安全带,陆鸣秋盯着他,忽然开口感叹:“辞雪,有时候我真怕和你待久了,会逐渐变成生活方面的废柴。”   谢辞雪静默几秒,说:“那也挺好,我可以一直惯着你。”   陆鸣秋身子前倾,不断往驾驶座的方向靠,他凑到谢辞雪的右耳边,小声问:“你不怕把我惯坏了?”   回应他的,是男人一声轻快的笑。   “秋秋,你知道有个词叫恃宠而骄吗?我希望你能恃宠而骄。”   话音刚落,他侧过身,亲吻陆鸣秋的嘴唇,唇瓣很软,吻起来像是一朵云。   亲完以后,谢辞雪说:“这段时间公司有两个大项目,我得留在首都帮他们掌眼,所以不能陪你去江南了。”   “没事,有谢姨陪我,”陆鸣秋立刻娇起来,“你嘛……也不是很重要啦。”   “小没良心的。”   谢辞雪继续亲他,并且故意啃了一口。   时间转眼来到芒种,也就是周二,前往江南的当天。谢辞雪送陆鸣秋和谢玉龙到机场,谢玉龙潇洒挥手,完全没有离开儿子时的依依不舍。   倒是陆鸣秋,先前说谢辞雪不重要,但真到离别之际,心里又感伤。   “秋秋,”谢辞雪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也就分开二十来天,而且我会每天给你打视频电话,别太伤心。”   “好吧。”   得到了安慰,陆鸣秋主动亲了亲谢辞雪的唇,蜻蜓点水般的一个轻啄,转瞬即分。   他往安检口跑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回身,冲谢辞雪挥挥手。   清亮的声音穿过人群,直直传入谢辞雪耳中。   “再见,我会想你的。”   丢下这句话以后,他就跟一阵风似的,彻底消失在了谢辞雪的眼前,男人站在原地,悄么声息的在心底回道:再见,我也一定会想你。 第45章 外婆   采风的目的地在苏州, 虽说是和玉龙工作室的人一起,但落地之后,谢玉龙便带着陆鸣秋与工作室的其他画家作别, 乘车来到市内的一条老街, 途径某家老字号糕团店的时候,谢玉龙还专门称了几斤百果蜜糕。   她今天依旧穿旗袍,秋香色的丝绸面料, 绣满芍药, 立领一片式裁剪,裙摆长及小腿肚,侧边的叉开到膝盖, 这类古法工艺旗袍,实际并不挑身材,甚至能掩盖曲线的缺点, 光看谢玉龙的背影, 完全看不出真实年龄, 她娉娉袅袅走在江南小巷中,仿若画中人。   陆鸣秋默默跟在她身后,眼睛左右环顾, 打量周遭环境。   粉白墙面,青石板路,昨夜大约下过雨, 地面有积水,墙根边长满厚厚青苔, 闻起来一股潮气, 穿过小巷, 入眼是条河, 青绿色的湖水平静无波,宛如一条翡翠玉带。   他们沿湖又走了段路,走到一家独门独院的平房时,谢玉龙终于停下脚步。   陆鸣秋想起以前听过的谢家事,谢玉龙的外公是苏州人,她在这边自然是有家的。   “到了,”谢玉龙走到平房的木门前,抬手叩响门环,嘴里简单解释道,“我父亲去世后,母亲说首都是伤心地,不愿多待,所以就自个儿回了苏州老宅住,我和阿辞舅舅每年来看望她,她还嫌我们烦。”   说到最后两句话,谢玉龙的语气相当无奈,她张张嘴,还想继续讲些别的,却听木门嘎吱一声响起,被人从里往外推开。   陆鸣秋打眼一望,发现门内站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穿着相当简朴,掺杂白霜的头发剪成齐耳短发,她看见谢玉龙,眼睛突然一亮:“姑娘,你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谢玉龙朝她笑:“婉姨,我想给妈一个惊喜!”   婉姨迎他们进门,陆鸣秋跨过门槛时,婉姨多看他一眼,目光夹杂好奇,但她没有开口询问他的身份,只是安安静静带他们去客厅。   宅子是典型的中式建筑,进门后是照壁,路上要穿过几条游廊,以及月洞门。宅中小院点缀假山假石,墙边栽种翠竹,地面挖了池塘,引一泉活水,水里养锦鲤,全是极具古典韵味的园林景观,处处透着精致。   进客厅后,正对大门的楠木圈椅上坐着一位老太太,她满头白发梳在脑后,盘成圆髻,穿一身整洁干净的青色衬衣和黑色灯笼裤,脸上有皱纹,体态也有些佝偻,看得出她已经老了,但经年养成的风采,还是让她自带仪静优雅的气度。   谢玉龙走上前,用轻快的语气喊了声妈:“……我给你带了几斤百果蜜糕,本来还想称点猪油糕的,结果不巧,卖完了。”   “你突然跑来做什么?”老太太讲话带口音,吐字柔和,是典型的江南吴地人腔调,她的视线越过自家女儿,落到旁边的年轻人身上,又问,“这位是?”   谢玉龙拉着陆鸣秋落座,笑着向她介绍:“他叫陆鸣秋,是阿辞的爱人,也学油画,我和他来江南采风,你总不能让我们一直睡酒店吧?”   听见爱人二字,老太太的眼神变得慎重,陆鸣秋被她看得紧张起来,坐姿都端正不少。   “阿辞眼光倒是好……”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后,老太太露出温婉的微笑,“小伙子看上去挺有气质的。”   谢家人的社交技能点仿佛天生是满级,老太太亦然,她只用三言两语,便摸清了陆鸣秋的家庭状况,叙话的态度自然,完全不会给人压迫感。   三人说说笑笑,转眼到了正午时分,婉姨进来说午餐已经准备好,于是他们移步餐厅,老太太讲究食不言,一餐饭吃得异常沉闷,吃过饭后,婉姨已经收拾好了卧房,陆鸣秋住在宅子东侧的厢房里,环境清幽,花窗正对小院,能看见茂密修竹。   他趴在罗汉床上,准备睡个午觉,正在这时,谢辞雪打来视频电话。   接听后,他喂了一声,然后就听见谢辞雪问:“看背景,你这是到我外婆家了?”   “对,”陆鸣秋点点头,又抬眼看了下他背后的环境,“你还在公司啊?”   “三点钟要开会。”说完,谢辞雪问他中午吃的什么。   “松鼠桂鱼,樱桃肉,还有鸭血粉丝汤……”陆鸣秋连着报了好几道菜名,全是地道苏帮菜。   “婉姨有两道拿手菜,分别是蟹粉狮子头和碧螺虾仁,你下次让她给你做,”谢辞雪停顿几秒,没忍住轻叹了一声,“我真想快点结束工作,飞到苏州去陪你。”   陆鸣秋笑道:“我们只在苏州待二十多天,时间过得快,你好好忙工作吧。”   “二十多天太久了,秋秋,我就想一直跟在你身边。”谢辞雪的声音顺电流传来,低沉磁性,听得人耳朵发麻。   陆鸣秋摸摸耳垂,轻声嘟囔一句:“谢总,你好恋爱脑啊。”   他本来以为自己声音小,对方听不见,结果谢辞雪郑重其事开口道:“我老婆太可爱了,没法不当恋爱脑。”   听见这个称呼,陆鸣秋的脸瞬间通红:“谁是你老婆啊……别乱喊……”   谢辞雪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盯着陆鸣秋笑,即使相隔冰冷的屏幕,也能瞧见谢辞雪眼底泛滥的柔情。   两人聊了半小时,陆鸣秋睡意涌来,挂断视频之后小憩了一会儿,下午两点半,他被闹钟叫醒,起床洗把脸,换上一件孔雀蓝复古衬衫,长发扎成松散的丸子头,休闲且随性。   谢玉龙没睡午觉,中午一直坐在客厅里同婉姨聊天,此时见陆鸣秋过来,笑道:“走吧,阿姨带你去逛姑苏。”   采风采风,自然要采集当地最美的风情,说白了,相当于四处旅行,只是他们旅行,要多带一套画材进行写生。   谢玉龙对苏州不陌生,思及小陆是第一次来,带他逛的地方全是知名景点,譬如拙政园和狮子林。中式园林美得独特,美得典雅,陆鸣秋在纸上速写,用黑白线条画下傍水的亭台、耸立的假山石峰,以及郁郁葱葱的庭中花草。   晚上回到宅子,婉姨做了蟹粉狮子头和碧螺虾仁,陆鸣秋没和她提过,想来是巧合,可再仔细一想,他又觉得这多半是谢辞雪的吩咐。   这猜测让他乐起来,心里和蜜一样甜。   用过晚餐,陆鸣秋和谢玉龙陪老太太说话,婉姨突然端来一张楸木棋盘,谢玉龙说话的时候本来在笑,看见棋盘后,脸色瞬间垮下来:“妈,你这习惯怎么还是没变……”   “别说废话,陪我下一局,看看你的棋艺有无长进。”   听见这句话,陆鸣秋才想起之前谢辞雪教自己下棋,说过他外婆是职业棋手。   谢玉龙一脸不情愿:“我棋艺本来就不好,等阿辞过来,你让他陪你。”   老太太淡淡道:“阿辞不在苏州,但你在,坐下。”   闻言,谢玉龙乖乖坐到老太太对面,陪她对弈,职业棋手与业余玩家间的差异大,谢玉龙又不用心,一局棋才走十分钟,便宣告结束。   老太太摇头叹道:“在下棋这方面,你和你哥都不像我,棋艺一个比一个烂。”   说完,她转头问陆鸣秋:“小陆,你会下棋吗?”   “只学过十几天。”陆鸣秋老老实实答道。   “正巧,我可以教你。”老太太倒是不嫌弃他刚入门,脸色甚至带点喜悦。   谢玉龙赶紧让位,把陆鸣秋按在椅子上:“妈,既然有小陆陪你玩,我就先退下了!”   她离开后,客厅只剩陆鸣秋和老太太,以及婉姨,婉姨在外间看电视,声音放得轻,像是怕吵到里面下棋的两人,陆鸣秋手执玉石制成的黑子,用自己浅薄的围棋知识,与前任围棋国手对弈。   落子的时候,他想,自己还真是有勇气……   这盘棋只开了个头,老太太突然抬头问:“你的围棋,是阿辞教的吧?”   陆鸣秋有些惊讶:“对,是他教的,这也能看出来?”   她伸出手,指着左上角星位附近的棋子,笑道:“阿辞下棋最爱这么布局,你走的每一步,我同他下棋的时候都见过。”   “他先前说想教我下棋,我也就随便学学,所以只会照着他教的方法来下……”   “没事,阿辞小时候学棋,连套路都掌握不好,我以为他和他妈一样笨,结果他进步神速,还会举一反三,我当时很高兴,觉得衣钵有人继承了,可惜他最后跟着他舅舅经商去了……”   人上了年纪,就喜欢追忆往事,老太太盯着棋盘,说起谢辞雪的事:“阿辞外热内冷,骨子里和他外公一样,冷漠,看似一碗水端平,对谁都和气,实则最讲究亲疏有别……别人十几岁的时候青春萌动,但他是无欲无求,小龙当时还同我讲,阿辞像是没开情窍……”   陆鸣秋静静听着,没有打断老人的话。   “今天小龙介绍你,说你是阿辞的爱人,我其实很高兴,因为他不是情窍没开,而是开的时间比较晚……人活一世,虽然可以孤身一人,但作为长辈,我还是希望他能遇到相伴一生的人。”   陆鸣秋有时觉得真奇怪,他和谢辞雪明明刚在一起不久,可身边所有人都默认他们会走到最后。   或者说,希望他们能走到最后。   但奇异的是,他并没有因这种态度而产生压力,反倒觉得更有安全感。   陆鸣秋看着老太太,忽然扬唇一笑:“张婆婆,他的情窍开得不算晚,因为他七年前就喜欢上我了。”   老太太姓张,名淑宜,这名字给人一种大家闺秀的感觉,柔美大方,与她本人很相衬。   张淑宜道:“小陆,你别叫我张婆婆了,随阿辞喊,叫我外婆吧。”   “外婆。”   陆鸣秋轻轻喊了一声,把老太太喊得眉开眼笑,她从衣服的荷包里拿出一枚平安扣,递给陆鸣秋,说是见面礼,同样的款式阿辞也有一个。   拇指大小的圆形白玉,中间穿孔,用红绳打结系好,可以挂在脖子上当项链,陆鸣秋接过这枚平安扣,认真道了句谢。   外间传来电视声,婉姨在看戏曲频道,声音虽然开得小,但曲艺的穿透力强,咿呀咿呀的腔调还是飘进了里间。   陆鸣秋侧耳倾听,仔细辨认空气里的唱词,他不懂戏,听了半天没听出来。   倒是张淑宜莞尔道:“又在听粤剧,听不腻似的。”   她拔高了声音,外间的婉姨听见后,轻笑:“粤剧的曲调听起来有意思。”   “你一个绍兴人,不听越剧听粤剧,是蛮有意思的,”张淑宜调侃一句,而后问,“今天唱的哪出戏啊?”   “山伯临终。”婉姨回道。   “这戏你听了千八百次,我都会唱了。”   说完,张淑宜用不太标准的白话念了两句唱词,电视里婉转的腔调陆鸣秋没懂,可她这么一开口,戏文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人世无缘同到老,楼台一别两吞声。”   两句简单的念白,唱的是生离死别。   不知为何,听完这句词,陆鸣秋心里有些堵,或许是无缘二字令他想起自己和谢辞雪曾经进行过的谈话。   他在心里想,梁祝无缘白头到老,可他和谢辞雪之间,总归是有缘的吧…… 第46章 情窦   在苏州的日子平淡过着, 白天同谢玉龙逛景点采风,晚上陪张淑宜老太太下棋,早中晚分别和谢辞雪打一次视频电话, 准时准点, 跟固定节目似的。但是廿六这天早晨,谢辞雪没打电话过来,陆鸣秋觉得奇怪, 在微信里发了句问号, 结果谢辞雪回了他一张照片,画面上是首都飞无锡的机票。   陆鸣秋立刻意识到,谢辞雪今天要过来, 他连忙打字。   陆鸣秋:【你工作已经忙完了吗?】   谢辞雪:【差不多吧,我今天中午到,你先别告诉我妈和老太太。】   陆鸣秋:【给她们惊喜?】   谢辞雪:【对啊。】   陆鸣秋心道, 这想法, 倒是和他母亲如出一辙。   不过对张淑宜而言, 外孙突然出现,的确算是惊喜,她握着谢辞雪的手, 对一旁的婉姨吩咐道:“中午加道卤鸭,让后厨去松鹤楼买。”   婉姨无奈:“老太太,这个点哪里来得及?”   张淑宜想想, 已经快到十二点了,再让人去店里买, 确实仓促得很, 她叹口气:“算了, 晚上再备这道菜吧。”   外孙来了, 老太太虽然表现得相当开心,但餐桌上食不言的规矩,还是没有打破,吃饭的时候半点人声听不见,桌面只有银筷与碗碟磕碰的声音。老太太喝着汤,眼睛瞧着对面,谢辞雪正在帮陆鸣秋布菜,银筷起起落落没停过,先顾着他男朋友,而后才是他自己。   恰是这样的细节,让张淑宜意识到,阿辞用了真心,这让她对陆鸣秋高看一眼,更加的爱屋及乌。   午餐结束后,谢辞雪陪外婆下围棋,今天有些热,谢玉龙嫌太阳大,不想出去逛,于是拉着陆鸣秋逛宅子,前院的花架摆满了兰草,陆鸣秋对兰花不熟,问谢姨品种。   谢玉龙抬头看一眼,神色莫名惆怅:“这叫金沙树菊,是我父母过结婚纪念日的时候,我父亲送的,她很喜欢,亲自养了这盆金沙树菊二十多年。”   陆鸣秋一愣,忽然想起首都对老太太来说是伤心地,他最初没懂,现在想想,便明白了,惹人伤心的不是土地,而是与人相关的旧事。   “外婆和外公之间的感情应该很好吧。”陆鸣秋感慨道。   谢玉龙笑起来:“他们在我小的时候,天天吵架,有时还会动手呢,许多人说他们是怨偶,我当时也这么以为,还悄咪咪跑到我妈面前,让她离婚……”   谢玉龙的大胆恣意,原来小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陆鸣秋追问道:“然后呢?”   “我妈摸摸我的头,说我年纪太小,不懂什么是爱,我就和我哥抱怨,吵架算什么爱……但长大了再看,才发现,吵吵闹闹未尝不是爱的一种表现,我和我前夫离婚的时候,完全没有和他说话的兴趣,这才叫没有爱。”   陆鸣秋不理解:“谢姨,为什么吵架算是爱?”   “我母亲脾气倔,我父亲也是个犟种,他们当初在一起是因为商业联姻,所以相看两厌,后来爱上了,又碍于面子,不肯向对方低头,非要拧着来……他们吵是因为爱,闹也是因为爱,后来我父亲想通了,人活一世,老婆比尊严更重要,他率先低头,两人从此再没吵过。”   谢玉龙说起父母爱情,眼底带着怀念,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舒展的兰花叶片。   陆鸣秋听完这些话,下意识回过头,看向背后的客厅,黄杨木茶几前,穿了一身雪白衬衫的谢辞雪正襟危坐,修长的手指间夹着棋子,头颈微垂,眼神若有所思,似在琢磨棋局。他与老太太认真对弈时,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锐利得有些伤人眼。   陆鸣秋看了一会儿,正准备收回视线,却见谢辞雪抬头,目光穿过空气,落到他身上。   两人无声对视。   这是个短暂的瞬间,但又仿佛很漫长。   陆鸣秋的心忽然一跳,像情窦顿开时的悸动,下一秒,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再次冒出。   他想,我究竟爱不爱他?   ***   周六,谢玉龙随张淑宜到寺庙礼佛,陪陆鸣秋采风的人,自然换成谢辞雪,他们来到一条上年纪的旧街,找了家茶楼,坐在二楼的包厢里往外看,观察最有烟火气的风土人情。   两人闲坐一下午,陆鸣秋执笔涂涂画画,一幅幅街景跃然于纸上。   晚间古街更热闹,前来夜游的人很多,置身喧哗里,有种节假日出来逛庙会的感觉,谢辞雪怕与陆鸣秋走散,紧紧牵着他的手不放,天气热,相贴的肌肤冒出薄汗,潮湿、粘连,空气都变得腻歪起来。   走到一家首饰店门口时,谢辞雪倏然看向陆鸣秋的耳朵,然后拽着人进了店门。   店里人不少,大多都是爱漂亮的姑娘家,两人大男人突然牵手进来,着实惹眼,许多人偷偷拿眼睛看他们。   陆鸣秋有些懵,等站到柜台旁边才想起问一句:“干嘛?”   谢辞雪捏捏他的耳朵:“你耳垂圆润,不戴饰品可惜了,我原本看中了卡地亚的一款耳环,但想了想,还是你自己挑选的款式最合心意。”   陆鸣秋的确有耳洞,两只耳朵的耳垂各有一个,耳骨各有一个,加起来共有四个,大学期间他爱买花里胡哨的耳饰戴,可后来和顾少容在一起,对方说这些首饰太过于女气,不好看,他渐渐就不爱戴了。   但耳洞打的时间久,不戴也不会愈合。   陆鸣秋低头,去看玻璃柜里的耳环,明亮的灯光一照,饰品熠熠闪光,银色蝴蝶静静摆放在红色绒布上,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舞。   谢辞雪注意到他视线的落点,轻轻一笑,冲店员说:“试试这款。”   等店员拿出耳饰,他亲自帮陆鸣秋戴上,冰冷的圆环穿过柔软的肌肤,银色蝴蝶正好卡在耳朵边缘,几道珍珠组成的细流苏悬垂而下,手指轻轻一拨,如水般轻晃。   陆鸣秋长相俊美,这种耳饰他戴起来不显违和,反倒有种别样的风情。   店员捧来镜子,让他观察自己的面貌,他看了一会儿,转头问谢辞雪:“好看吗?”   耳环的珍珠流苏随他的动作而摆动,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流光,十分抢眼。   谢辞雪被流光吸引,盯着他白里透粉的耳垂看。   良久后,他轻声说:“这对耳环很衬你。”   说完,他到柜台付款。   两人离开饰品店,陆鸣秋懒得取耳环,干脆直接戴出门,继续往前走了一截路,前面有家摊铺面前围了许多人,他走过去凑热闹,发现是给人画肖像的,以他的眼光来看,对方的画技一般,但出图特别快,所以生意特别好。   “你说我要是摆个摊,能不能有这么好的生意?”陆鸣秋凑到谢辞雪的耳边,笑着问。   “会翻倍。”   陆鸣秋觉得谢辞雪夸人的方式已经没有基本法了:“摆摊画画能有这么多人来,已经顶天了,还能翻倍?”   谢辞雪笑:“我出大价钱,让你画我,自然就翻倍了。”   “投机取巧。”   话是嗔怪的话,语气却是高兴的语气,陆鸣秋笑吟吟,与谢辞雪一同离开肖像铺,沿街小吃店多,他们没正经吃晚饭,全靠各色苏州小食饱腹,其实主要是陆鸣秋在吃,江南多甜口,他来这边走一遭,仿佛来天堂。   夜色渐深,可古街的游人一点没少,店铺挂起彩灯,光影绚烂夺目,路过玉石店,陆鸣秋进去凑热闹,谢辞雪扫一眼,看出里头没什么好货色,而且老板还拿冰翠手镯冒充冰种翡翠,忽悠陆鸣秋掏钱,他看不下去,走到陆鸣秋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假的。”   “我又不买,”陆鸣秋狡黠一笑,“逗他玩呢。”   谢辞雪语气无奈:“这有什么好玩的……”   陆鸣秋一边往店铺外走,一边给他解释:“他以为他是在忽悠我,其实是我在装傻,看他演独角戏,这不好玩吗?”   谢辞雪还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他摸摸陆鸣秋的头,问:“你喜欢玉石?”   “也不算,看个新鲜而已。”   “我家有块田黄,你们画家不都有章 ?到时候我找大师帮你刻一个。”   谢辞雪是走进玉石铺才想起这一茬,那块田黄闲置多年,一直没找到用处,拿去给陆鸣秋刻个印章 正正好。   “田黄?”   陆鸣秋咋舌,这玩意可是号称一两田黄三两金……他觉得自己无福消受,“别,太贵了。”   “没事,反正它放在我家也快生灰了,你让它焕发新机,它还得谢谢你。”   见陆鸣秋继续摇头,谢辞雪笑道:“那这样吧,田黄章 我先找人刻,等我们结婚了,当做新婚礼物送给你……”   这话题扯得远了,陆鸣秋低头不说话,谢辞雪本来以为他不会再接话茬了,没成想,耳朵里飘来一句——   “你这算求婚吗?”   问完,陆鸣秋觉得自己脑子抽了,他们在一起满打满算刚一个月,结果聊的话题突然从恋爱跨越到结婚,中间省了至少十几个步骤。   “不算,”谢辞雪说,“这也太没仪式感,我迷信,肯定选个黄道吉日向你求婚。”   陆鸣秋胡乱点点头,赶紧掠过这个话题。   夜街逛久了,陆鸣秋走得腿酸,想找地方休息,谢辞雪看眼时间,觉得可以回去了,不过考虑到陆鸣秋真累了,走到停车场还要大概半小时,他干脆直接蹲下身,背陆鸣秋过去。   陆鸣秋趴在他背上,感受到周围游人的目光,心里登时不好意思起来,他把整张脸埋在谢辞雪的肩上,不肯抬起头,等走到僻静的巷子里时,他的羞涩才渐渐消失。   陆鸣秋看着眼前的路,觉得谢辞雪走的每一步都异常沉稳,他忽然问:“我重吗?”   “轻得很。”   陆鸣秋不信:“我现在的体重已经是正常水平了!”   “嗯,还是轻。”   谢辞雪的尾音带笑,融在初夏的夜风里,多了丝缱绻。   他们走过街角处的时候,一株油桐树映入眼帘,洁白的花朵在黑暗中轻颤,月光勾勒出树枝的轮廓,银色光晕笼罩,让桐花看上去如雾如霞。   一朵花自枝头飘落,陆鸣秋伸手接过,他突然想起桐花的花语——情窦初开。   “谢辞雪。”   这声音极轻,如果不是周围太安静,而且两人离得近,谢辞雪怕是要错过这声喊。   他回头问:“怎么了?”   陆鸣秋看向他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闪耀着灯火,像广阔的深池里升起唯一的光。   他的心猛然跳动,恰如平静的湖面掉入一颗石子,水纹不停荡漾,久久无法停歇。   陆鸣秋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因何而起。   他想,我好像确实爱他。   作者有话说:   恭喜秋秋彻底开窍~ 第47章 樱桃   谢辞雪等待着下文, 可陆鸣秋迟迟不言,只一个劲地用手撮弄掌心的桐花,花瓣破碎, 夜里飘起一股生嫩的花汁子味, 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秋秋,突然叫我做什么?”   “谢辞雪, 你现在如果要向我表白, 你会说什么?”陆鸣秋语气嗫嚅,脸颊泛起薄红,好似特别不好意思。   闻言, 谢辞雪先是一愣,继而正色道:“我爱你。”   直来直往的三个字,道尽所有真感情, 不夹半点虚妄, 只有恳切与赤诚。   陆鸣秋的脸变得更红, 他盯着他的眉心,语速飞快道:“我也爱你!”   刹那间,狂风吹过, 满树桐花飘落,谢辞雪的心仿佛被人撕开一道口子,装满了这个夜晚的风与花, 他头晕目眩,对自己听到的内容难以置信, 乃至于吐出的话都带着颤音。   “秋秋, 你再说一遍……”   陆鸣秋却不干了, 他发出一声骄矜的轻哼, 双手缠住谢辞雪的脖颈,用微凉的指尖摩挲对方的喉结。   “不说,该回家了。”   谢辞雪心里升起火气,被他撩得躁动不安,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别乱摸。”   话说完,陆鸣秋的手指动得更起劲,剥离掉苦难的过往,独属于他的反骨暴露无遗,谢辞雪是他男朋友,自然该接受真正的陆鸣秋。   谢辞雪觉得自己背上的人就是个小祖宗,开罪不起,只能好声好气哄着,他放软声音,表明利害:“秋秋,你再摸下去,我可控制不住……”   “谢总,学学柳下惠,坐怀不乱啊。”陆鸣秋促狭一笑,不过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   谢辞雪松口气,背着陆鸣秋继续往停车场的方向走,经过一处小巷时,陆鸣秋看见巷口有卖樱桃的摊贩,雪白的照明灯驱散黑暗,将果篮里的樱桃照得水润透红,陆鸣秋说:“辞雪,我想吃樱桃了。”   谢辞雪立即停下脚步,让陆鸣秋去称樱桃,买完水果,两人打道回府。谢玉龙和张淑宜早早礼完佛归来,此时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他们回来,谢玉龙抬头问:“晚饭吃了没?”   “吃了。”谢辞雪把装满小樱桃的口袋递给婉姨,让她泡完盐水后洗干净,拿给陆鸣秋吃。   谢玉龙问陆鸣秋要今天写生的画册,他递过去,两人开始研究画中的优缺点,谢辞雪弄不明白他们的话题,只好陪着外婆看央视六套播的电影。时间缓慢流逝,九点半钟的时候,张淑宜身体疲乏,起身回房休息,又过了二十来分钟,谢玉龙点评完写生的内容,也径自回卧室了。   客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谢辞雪和陆鸣秋。   原本按照以往的习惯,陆鸣秋该洗洗睡了,可不知为何,今夜他始终不想回房间,甚至还拉着谢辞雪陪他逛院子。   他抱起装樱桃的瓷碗,来到前院的池塘边看锦鲤。墙边悬挂的宫灯亮起暖光,水面泛起粼粼的波纹,色彩艳丽的鱼在水草间摆尾游动,自由自在,时而发力跃出水面,让人有种潭澄羡跃鱼的意趣。   “外婆家这鱼够肥的,养了多少年啊?”   “红白色那条养了十年,金色那条养了三十多年,别的就不清楚了。”   陆鸣秋哦一声,转而叹道:“可惜不能吃。”   谢辞雪眼底笑意加深:“我明天让后厨做红烧鲤鱼。”   “鲤鱼多刺,不好吃。”   陆鸣秋摇摇头,拿起一颗樱桃放嘴里,嫣红的嘴唇含住熟透的果肉,自成艳色,谢辞雪看见这一幕,喉咙顿时有千万只蝴蝶在飞,搅得他口干舌燥。   陆鸣秋对他无疑有致命的吸引力,更何况,秋秋今天第一次说爱他。   他轻声喊句秋秋,然后用手搂住青年的后脖颈,仰头贴上对方的嘴唇,他用舌尖抵住樱桃的果肉,将其往口腔深处推。   这个吻来势汹汹,陆鸣秋后退两步,接吻的同时不忘握紧手里的瓷碗,免得樱桃撒落。   水里锦鲤一摆尾,池塘翻涌成浪,发出哗哗水声。   两人分开以后,对视一眼。   野火漫天燎原,止不住、浇不灭。   谢辞雪的卧房在宅子最偏僻幽静的地方,和两位长辈的屋子离得特别远,再大的动静都传不过去。   房间灯火亮起,今夜没有醉醺醺的酒意,也没有突如其来的黑暗,陆鸣秋异常清醒,他明白眼前的人是谁。   不会再产生错觉。   谢辞雪亲吻陆鸣秋的唇。   他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的,覆盖陆鸣秋过往的经验,让他忘记从前学到的东西,彻底打破过去的桎梏,重新变回青涩的自己。   在谢辞雪的带动下,陆鸣秋仿佛莫斯科蓝,在深邃的水底游来游去。   他泪腺浅,眼波流转间,泛起点点晶莹。   在某一个哭泣的瞬间,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和心都已完全摆脱过往,它们只属于他自己,属于此时此刻的谢辞雪,再无其他桎梏。   一阵风吹来,窗边的宫灯忽明忽暗,红烛燃烧,点滴垂泪到天明。   ***   翌日清晨。   两只喜鹊飞上枝头,带来一天的好心情。   谢辞雪醒得早,但是陆鸣秋还在睡觉,他双眸紧闭,眼角边有道明显的泪痕,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唇线绷得平直,这模样相当可爱,谢辞雪起了怜心,伸手摸摸他的脸。   梦中人似有所感,小声咕哝一句“别闹”。   谢辞雪立刻停手。   陆鸣秋昨晚虽躺了一夜,没怎么动,可他体力不济,消耗的精神比谢辞雪更多,洗澡都是被人抱过去的。   此时才七点,时间尚早,陆鸣秋睡意昏沉,没有半点醒过来的意愿,谢辞雪不想吵醒他,起床的动作小心翼翼,等衣服穿戴整齐后,他离开卧房,来到宅子的后厨。   婉姨正坐在门廊下,和帮厨讲笑话,见谢辞雪来了,她起身问:“少爷,有什么吩咐?”   谢辞雪笑道:“婉姨,外婆昨天说想吃糯米红豆糕,你应该泡了不少红豆吧?”   婉姨点点头:“你知道的,老太太喜欢这一口,豆子泡了整整一晚上,我刚做好,正在笼屉里蒸着呢,怎么了?”   “有多余的红豆吗?”   “还剩半盆,预备用来做玫瑰豆沙馅。”   “行,”谢辞雪走进厨房,捞起起衣服的袖子,“婉姨,给我准备一块陈皮,我来做红豆沙。”   婉姨面露惊讶,在她的过往记忆里,少爷向来远庖厨,从没做过这些事,难道是前几年在国外学会的?   她暗自揣测,嘴上回道:“少爷,陈皮红豆沙不难,还是让我们来做吧。”   “这碗红豆沙如果不是我亲自做,那就失去了意义。”谢辞雪温声笑笑,婉拒掉对方的提议。   婉姨不再多说,转身找来一块风干四年的陈皮。   谢辞雪按照沈秀萍教导的过程动手,一步不差,他没有选择用高压锅来压红豆,而是采取普通搪瓷锅闷煮,先放入陈皮,水开后下红豆,煮上一个小时,用滤网过滤、碾磨红豆,然后继续煮半个小时。   等到锅中的红豆全部变成绵密的细沙,婉姨翻出瓷碗,帮忙盛出红豆沙。   谢辞雪道声谢,随即端起餐盘回卧房,眼下将近十点,陆鸣秋清醒过来,他神色慵懒,趴在床上玩手机,雪青色的立领衬衫扣得严严实实,什么痕迹都看不见。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用清润的声音问:“你去哪了?刚刚起床没看见你人,我还以为……”   谢辞雪故意调侃:“秋秋,你以为什么?”   以为你吃干抹净不认人……   但这句话太羞耻,他不可能说出口,因此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对方的话。   谢辞雪见他耳朵红了,一时想起旖旎景色,心神飘荡,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暗想,以前常听人说食髓知味,如今体会过才知其中真意。   他将餐盘放到桌上:“秋秋,我做了红豆沙,你来试试。”   “不想动……”   陆鸣秋骨子里懒洋洋的,刚刚起床去洗漱已经是极限,他现在完全不愿离开床。   “行,我喂你。”谢辞雪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自己的老婆当然要自己照顾,他坐到床边,用调羹舀起一勺碗里的甜汤,抬手便要喂。   陆鸣秋虽然不想动,但也没说要人喂,他坐起身,从谢辞雪手里接过汤碗,细细品尝自家男朋友亲手做的陈皮红豆沙,陈皮的清香和红豆的甜中和起来,叫人唇齿留香。   他吃得认真,室内骤然安静下来,一时无人说话,两人之间温情脉脉,涌动着无需诉说的甜馨氛围。   吃午饭的时候,陆鸣秋终于舍得爬起来,今天依旧吃正宗苏帮菜,腌笃鲜、莼菜银鱼汤、百叶结烧肉,味道做得清淡,保持了食物的原汁鲜味。   食色古来不分家,谢辞雪心情开阔,胃口自然好,谢玉龙到底是他亲妈,看出他今天的饭量不对劲,凤眼一眺,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可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只能归咎于错觉。   饭后,老太太手痒,棋瘾犯了,拉着外孙对弈。陆鸣秋坐在旁边看他们下棋,祖孙俩一边落子,一边向他解释走这步棋的原因。   谢玉龙最不耐烦看围棋,她独自到厨房,洗出一碗樱桃,端来客厅,边吃,边打开电视,准备看会儿午间新闻。   “你们昨晚买的这种小樱桃还挺甜,不过得抓紧吃,以免给放坏了。”说完,谢玉龙手一伸,把装满水果的碗递给陆鸣秋,让他捧着吃。   看见沾满水珠的樱桃,陆鸣秋思绪闪回,脸颊发烫,比碗里的樱桃还要红上三分。   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仿佛放大了数十倍,震得他耳根子也发麻,他摸摸耳朵,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手里的水果。   吃,他是吃不下去了。   可不吃,又白白浪费。   谢玉龙见他发呆,柳叶般的眉毛一挑,说:“小陆,你如果吃不下樱桃,就递给阿辞,我看他今天跟饿死鬼似的……”   谢辞雪无语:“妈,有你这么说儿子的吗?”   “本来的事,”谢玉龙伸出纤纤玉指,戳戳他的脑袋,“看你今天中午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昨晚没吃饭呢。”   陆鸣秋觉得这客厅他是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自己迟早得被臊死。他溜到院子里,站在墙角边的广玉兰树下透气,浓郁的香气扑鼻,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他默默站了一会儿,婉姨搬来一张藤条椅,让他歇歇,他轻声道谢,然后坐到摇椅上,随风摇啊摇,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已是午后两点。   谢辞雪的声音自耳畔传来:“睡醒了?”   “嗯啊。”   陆鸣秋揉揉眼睛,发现谢辞雪也搬了张藤椅过来,与他并排挨着坐。   而且,这人还在吃樱桃。   不仅吃,他还点评。   “秋秋,你买的樱桃……确实很甜……”   谢辞雪故意拖长尾音,作出一副不正经的浪荡样,怎么听都像是意有所指,并非单纯评价樱桃甜。   陆鸣秋横他一眼。   “有多甜?”   “说不出来的甜,”谢辞雪把樱桃放到陆鸣秋手边,低声笑,“你尝尝就知道了。”   陆鸣秋拿出一颗樱桃,挑唇反问:“尝樱桃?”   “当然是……”谢辞雪凑到他耳边说,“尝你。”   陆鸣秋就知道他不正经。   他反手一甩,把手里的樱桃砸到谢辞雪身上,但这种水果的体积小,砸起来轻飘飘,一点都不痛。   “秋秋,你的动作让我想起一句诗。”   “什么诗?”   谢辞雪停顿几秒,一字一句念道:“自然是‘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这句。”   陆鸣秋笑骂:“有你这么夸自己的吗?还自比檀郎?”   “确实,你长得比我好看,檀郎是你才对。”   谢辞雪这话说得认真,陆鸣秋反倒不知道怎么接了,他往后一仰,靠着藤条椅,静看头顶洁白的广玉兰。   “不开玩笑了,来吃樱桃。”   谢辞雪说完这句话,拿起一颗樱桃,投喂给身边人,陆鸣秋张开嘴,下意识一咬,咬破樱桃果肉的同时,他的牙齿也蹭到了温热的指尖。   “甜吗?”谢辞雪问。   陆鸣秋吐出樱桃核,微微颔首。   “甜。”   作者有话说:   “烂嚼红茸……”这句出自李煜的一斛珠 第48章 相片   尝过樱桃, 两人间的相处更加黏糊,谢辞雪对陆鸣秋是又宠又爱,要星星还附送月亮, 有天晚上, 他们温存完,已经凌晨一点半,陆鸣秋觉得饿, 突然想吃馄饨, 谢辞雪大半夜爬起来,开车逛市区,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卖清汤馄饨的小店。   买回去的时候, 陆鸣秋趴在床边,双目紧闭,呼吸平稳, 显然已经睡着了, 谢辞雪下意识放轻脚步, 心里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   他低头,凝望陆鸣秋安宁的睡颜, 最终还是不忍打搅,手里的馄饨有些冷了,谢辞雪也不想浪费, 于是坐到桌边,独自解决馄饨, 咽下第一口的时候, 他觉得庆幸——这碗馄饨太难吃, 还好陆鸣秋不用遭罪。   翌日清晨。   陆鸣秋缓缓醒来, 一眼看见桌上的餐盒,昨夜的话只是随口一提,但谢辞雪太纵容,居然真的跑出去给他买馄饨了……想到这里,陆鸣秋的脸开始变红,心里觉得抱歉,毕竟自己昨晚等睡着了,也就是说,对方完全是白跑一趟。   “秋秋……”   谢辞雪睁开眼,发现陆鸣秋正坐在床边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看一眼窗外,见天色灰蒙蒙的,太阳还没出来,便伸出胳膊,圈住陆鸣秋的细腰,把人要怀里带:“天刚擦亮呢,你不再睡会儿?”   “昨晚你怎么不叫醒我。”   陆鸣秋顺势往床上倒,重新滚回被窝里。   谢辞雪刚睡醒,嗓子有些嘶哑:“你都睡了,我肯定不愿吵醒你啊,而且馄饨不好吃,是你最讨厌的芹菜馅……一会儿我让婉姨给你包虾仁馄饨。”   陆鸣秋趴在他身上,沉默几秒说:“不想吃虾了。”   “那做荠菜的。”   “不想吃馄饨了,”陆鸣秋感受到谢辞雪的溺爱,忍不住得寸进尺道,“我想吃汤圆,不要麻烦婉姨了,你做。”   谢辞雪还是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有种莫名的温柔:“秋秋,我不会做汤圆,沈阿姨没教过我……”   “那吃饺子,你们北方人不是都会包饺子吗?”   “行,想吃什么馅?”饺子谢辞雪从小包到大,熟练得很。   “牛肉香菇,猪肉玉米!”   “没问题,”谢辞雪把陆鸣秋搂得更紧,他亲亲对方的眉心,用诱哄的语气说,“不聊了,再陪我睡半小时。”   陆鸣秋本来不困,但是听见这话以后,倒真的有点儿想睡回笼觉了,他闭上眼睛,趴在男朋友的怀里,再次进入梦乡。   九点多钟的时候,两人终于睡醒,他们吃完早餐,移步到客厅,正巧听见谢玉龙问:“妈,街口那家照相馆要停业了?”   “嗯,”张淑宜点头,“我昨天去棋社碰见老板,她说自己年纪大了,儿子在上海成家立业,要接她过去住几年。”   “……哦,她这把年纪,是该享清福了。”   “和儿女住不一定享福,反正我肯定不想打扰你们,”张淑宜膝盖上放了本相册,她一边翻页一边说,“我年轻时的照片,全是在那里拍的……常言道物是人非,可依我看啊,如今这世间,分明是人非,物也非。”   陆鸣秋坐到老太太身边,低头去看她手里的相册,左上角是张男女合照,画面上的女子留齐耳短发,脸部骨相和老太太一模一样,应该是她年轻的时候,而她旁边的男人生了一双亮晶晶的凤眼,想来是谢辞雪的外公。   老太太摩挲相片,叹道:“我和你爸一起去过的故地,又少了一处。”   “外婆,”陆鸣秋安慰她,“趁照相馆现在还没关门,再去拍张照吧,也算留个纪念。”   “小陆说得对,妈,咱们一起去拍张全家福。”谢玉龙为了不让气氛过于沉闷,故意笑起来。   张淑宜看她一眼:“你哥他们不在,能叫全家福?”   “我哥不重要,倒是嫂子不在挺可惜的。”   张淑宜笑着摇摇头,但是她没有反对照相的建议,于是下午的时候,谢玉龙让谢辞雪和陆鸣秋换上正装,陪老太太一起去照几张相。   陆鸣秋出来采风,自然不会携带正装,但谢辞雪的行李箱里全是西装,而且他们的身高相差无几,谢辞雪那些的衣服,陆鸣秋都能穿。他换上白衬衫,挑了件波尔多红西装外套,红酒一样的颜色有些暗沉,但是他天生长得白,穿这样的颜色,反倒让肤色更亮眼。   “谢总,我不会打领带。”   系领带这种事,其实可以看视频学,但谈恋爱以后,陆鸣秋越来越习惯于依赖男朋友,能让对方帮忙完成的事情,他很少会自己做。   谢辞雪从衣帽间走出来,他穿一身条纹黑西装,版型和款式非常复古,如同上个世纪老电影里的衣服。   他走到陆鸣秋面前,接过他手里的领带,帮他打了个标准的温莎结,动作间,谢辞雪的手指时不时划过陆鸣秋的胸膛,激起阵阵绵密的痒意。   “谢总,你故意的?”陆鸣秋抓住谢辞雪的手腕,“系领带就好好的系,别乱摸。”   谢辞雪上前半步,紧紧贴着陆鸣秋的身躯,他伸手搂住对方的腰,说:“我帮你系领带,总该给点好处吧?”   这样近的距离,陆鸣秋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吐息,他的脸渐渐熏红,声音也变软:“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干嘛呀……”   谢辞雪的视线逐渐移到对方的唇上,水润饱满,好似一朵艳丽的花,他贴了过去,却没落下吻,只是堪堪凑近对方。   阳光照进来,房间里的光线明亮,他们两人的影子依偎在一处,平白制造了旖旎气氛。   谢辞雪伸出手,抚摸陆鸣秋的脸庞,男人的手指很凉,像没有温度的蛇,冻得陆鸣秋下意识后退,但他的腰被钳住。   退无可退。   “你猜我想干嘛?”   陆鸣秋用右手捂住嘴,支支吾吾道:“不给亲!”   谢辞雪发出闷笑,简直要被男朋友可爱疯了,他凑过去,亲吻对方的手背,不光亲,他还伸出舌尖舔舐。   陆鸣秋瞪大眼睛,下意识甩开手,于是他的下半张脸暴露在空气里,谢辞雪逮着机会,用力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来得凶。   缠绵入骨,如同夏季一发不可收拾的暴雨。   陆鸣秋晕晕乎乎,下意识去搂谢辞雪的脖子,他闻到浅淡的香水味,温和甜蜜。   是茉莉花的味道。苡 橋   ***   下午三点钟,照相馆里生意冷清,没什么客人,老板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眼镜看手机,门头的铃铛突然作响,代表有客人到访,她抬起头,往门口的方向一望,发现是熟人。   “老板,我想照张全家福。”张淑宜穿一身黑裙,丝绒面料,裙摆和领口绣云纹,她虽然已经年老,但岁月善待,依旧给她留下优雅从容的气质。   老板笑道:“全家福?你儿子和女儿回来啦?”   张淑宜说:“女儿和两个外孙来了,儿子还在首都,所以也不能算是拍全家福,应该说成家庭合影,是我口误。”   “哦,”老板点点头,忽然察觉到不对,她看向旁边并肩而立的两个年轻人,问,“你不是只有一个外孙吗?”   “这是我外孙的爱人,自然也是我外孙。”   张淑宜走到拍照的地方,在椅子上落座,谢玉龙在她旁边坐得端正,而陆鸣秋和谢辞雪则一起站在她们两人的身后。拍照的过程相当轻松,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合照拍完以后,张淑宜忽然开口:“小陆,你和阿辞一起拍一张吧。”   “拍合照?”陆鸣秋反问。   “当然啦!”谢玉龙伸手一指身旁的座椅,笑道,“小陆,快过来坐下。”   陆鸣秋依言照办,但落座的时候,他的心底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自己和谢辞雪今天穿得这般正式,好像来拍结婚照。   他抿紧唇,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谢辞雪长身玉立,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则手轻轻搭在陆鸣秋的肩膀上,姿势潇洒,神态自若。   注意到他的目光,谢辞雪微微垂首:“怎么了?”   陆鸣秋摇摇头,没把自己心里关于结婚照的想法说出来,正巧老板弄好灯光,让他们两人看镜头,他正襟危坐,冲镜头露出浅淡的笑容。   快门咔擦一声响,两人的容颜永恒定格。   冲洗照片需要几小时,老板说她会加快速度,黄昏前就能看到成片,张淑宜和谢玉龙没有在照相馆久待,起身回家了,陆鸣秋觉得横竖没事情做,不如在店里等相片冲洗好,谢辞雪自然要陪着他。   等待的时间漫长,陆鸣秋在店里闲逛,他走到照相馆的展示墙上,发现墙面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人像照,时间跨度大,有几十年前的,也有今年刚拍的,他抬起脑袋,浏览那一张张来自过去的老照片。   目光扫过右下角时,他忽然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陆鸣秋不由得停下视线,来回观察,他越看越觉得眼熟,于是开口问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辞雪,这是不是你?”   谢辞雪起身,来到照片展示墙前,看向他指的照片,那是一张合照,画面里站着的男人大约四十来岁,样貌和气质与谢玉明神似,他的面前是一位七八岁大的小男孩,男孩穿小西装,面无表情,摆张冷脸,他的眼睛略微上翘,是标准的丹凤眼。   “是我,”谢辞雪点头,用有些怀念的声音说,“旁边与我合照的人是外公。”   “你们以前常来苏州?”陆鸣秋好奇问。   “这里是外婆老家,他们每年都要回来住一段时间,我小时候过暑假,其实是在苏州过。”   “哦,明白,我童年的时候也经常回乡下老家,爷爷还会教我怎么在河里摸鱼捉虾子。”   谢辞雪起了探究心:“秋秋,你小时候长什么样?”   陆鸣秋一愣:“这个得问我妈要照片,你想看吗?”   “嗯。”谢辞雪想,小时候的陆鸣秋一定很可爱。   陆鸣秋并不这么认为:“有什么好看的,丑死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谢辞雪已经点开微信,去找沈阿姨要照片了,对方大概是在手机里存了陆鸣秋小时候的照片,没过几分钟就发来四五张,粉雕玉琢的小男孩面对镜头露出甜笑,皮肤白嫩光滑,跟糯米团子似的。   看得人想咬一口。   “你看什么呢?”陆鸣秋见他眉眼带笑,盯着手机看个不停,也凑过去瞧,结果,他看到了小时候穿裙子的自己。   陆鸣秋耳根发烫,当即抢过谢辞雪的手机,用含羞带臊的语气喊:“别看了!我妈怎么什么照片都发啊!”   谢辞雪怕他真生气,赶紧开口哄:“秋秋,你小时候真的好可爱,我要是那时就认识你,肯定天天追着你跑。”   “如果你小时候追着我跑,我肯定不愿意搭理你,”陆鸣秋轻哼一声,把手机还给谢辞雪,“以前的我可冷酷了。”   “没有关系,我会一直追一直追,追到你理我的那天。”   谢辞雪目光灼灼,说话的语气郑重其事,似是在说什么古老的誓言,陆鸣秋盯着他,心里的羞臊之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笑道:“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早相见,那样的话,你就可以一直追我了。”   “下辈子的你准备什么时候答应我?”   “这是下辈子的问题,我怎么知道?”陆鸣秋语气软,说话时娇得很。   谢辞雪牵起他的手,摩挲他白皙的肌肤:“也对,这个问题该交给来生的我们回答。”   即将日暮的时候,老板将照片冲洗出来,家庭合照和双人合照放在不同的信封里,陆鸣秋拿起他和谢辞雪的照片看,画面呈现的色调很复古,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站一坐,一高一矮,异常和谐,显得十分般配。   “秋秋,照片背后有字。”谢辞雪注意到一团深色的墨迹,出声提醒。   陆鸣秋翻过来一看,就见雪白的相片背后,印刷着一行工整的楷体字——   百年琴瑟好,千载凤麟祥。 第49章 夏至   离开照相馆后, 两人径直回到家,婉姨已经准备好馅料和手擀的饺子皮,就放在客厅的圆形折叠桌上, 谢玉龙系着围裙, 麻溜地捏了个元宝饺,见儿子和陆鸣秋进门,立即开口:“阿辞, 照片洗好了?”   “嗯, 但没买相框。”谢辞雪一边答话,一边捞起袖子,走到桌边包饺子。   陆鸣秋是南方人, 家里不常吃面食,他包过抄手,但从没包过饺子, 所以心里好奇, 也坐到桌子边, 看谢家母子包,他们两人包的形状还不一样,谢辞雪捏的饺子跟麦穗似的, 背脊的褶子很密集。   谢辞雪发现他的目光在饺子上来回梭巡,满是兴味,便笑着问了一句:“秋秋, 包饺子其实很简单,你要不要试试?”   旁边的谢玉龙也搭腔:“用手一捏面皮就弄好了, 我小时候看我爸包, 一看就学会了。”   听了两人的话, 陆鸣秋有些意动, 他拿起饺子皮,在中间放好猪肉玉米的馅料,然后抬头问谢辞雪:“接下来呢?”   谢辞雪放慢动作,把自己手里的饺子皮对折合拢,接着又转过来,把面皮两边的尖角交错到一起,圆滚滚的元宝饺子轻松完成。   陆鸣秋“咦”了一声,道:“这手法和抄手有点像。”   “是有点像。”谢辞雪在四川的时候,见到过沈秀萍包抄手的场景,此时一想,两者的手法确实有相似之处。   陆鸣秋按照谢辞雪教的步骤慢慢来,很快捏好一个,他把饺子捧在手心里,眉开眼笑,说话的音量都高了不少:“快看,我学会了!”   “厉害。”   谢辞雪夸完,又给他演示麦穗饺的包法,比先前的元宝饺子更难些,但陆鸣秋聪明,看了两次也学会了。   差不多七点钟左右,饺子下锅煮好,料碟里只有醋,可陆鸣秋是典型的西南胃,虽然能吃清淡的饮食,但更爱辣椒,于是婉姨又帮他单独调了红油料碟。   吃饭的时候,谢玉龙在刷手机,她看见今天的日期,突然想起什么,猛然抬头:“小陆,百鸣杯的复赛名单是几号出?”   “二十号……”说完,陆鸣秋愣住了,六月二十号,那不就是今天吗?   谢玉龙赶紧点开百鸣杯的官方页面,找到复赛名单,刚划拉了两下,陆鸣秋的名字便跳入她的眼中。   “小陆,你进了!”谢玉龙把手机递给旁边的儿子,让他拿给陆鸣秋看。   谢辞雪举着手机,安静充当手机支架,陆鸣秋的眼睛落到屏幕的文字上,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名字。   他心潮澎湃,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看复赛名单的下午,情绪一时上头,久久不能自抑。   谢辞雪把手机还给母亲,然后握住陆鸣秋的左手,安抚他因激动而产生的轻颤。   “秋秋,相信我,这次的比赛只是开始,你已经走上了属于自己的坦途。”   “我知道。”   陆鸣秋深吸一口气,缓和好自己的情绪,而后重新拿起筷子吃饺子。   张淑宜知道书画比赛对他来说是大事,也没有煞风景的提什么规矩,吃完饭,她让婉姨翻出万年历,看清接下来几日的时辰宜忌后,张淑宜说:“阿辞,明天宜祭祀,你和小陆去拜庙,求复赛顺利。”   谢玉龙先前虽然陪老太太去礼过佛,但她内心是不信的,此时听了这话,张嘴反驳:“妈,比赛要靠自己,哪有成绩是求神拜佛得来的?你以前赢棋赛,不都是靠你的脑子吗……”   “你说的道理人人都明白,但寺庙为什么还是香火鼎盛?因为大家求的是希望、是寄托。我以前每次参加赛事前,你爸都会到庙里求平安符,保我顺遂,不为别的,只为心安。”   “行,我说不过你,”谢玉龙耸耸肩,“你俩听外婆的吧,明天记得去上香。”   谢辞雪说了句好,余光向旁边一瞟,正好看见陆鸣秋打哈欠的画面,他同母亲和外婆道声晚安,然后拉着陆鸣秋回卧室,一进门,他立刻上手搂搂抱抱。   陆鸣秋顺着他的动作,靠在他怀里玩手机。他点开官网的复赛名单,又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像是在确认什么。   谢辞雪见状问:“秋秋,怎么还在看啊?”   “感觉像梦一样,”陆鸣秋有些感慨,“我之前以为,我人生的路肯定已经被毁了,可是如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真的好不真实啊。”   谢辞雪埋头,亲亲他的耳朵和脸颊,说:“我能亲到你,所以这些是真的。”   “别亲我,一股饺子味,”陆鸣秋故作嫌弃,“刷牙去。”   “好啊,刷完牙再亲。”   谢辞雪牵起他的手,两人一起走进盥洗室洗漱,牙膏的清香掩盖掉饺子的味道,陆鸣秋吐掉嘴里的水,洗了把脸,然后站在旁边等他男朋友。   一边等,一边问:“明天去寒山寺?”   “求事业去西园寺吧,”谢辞雪用水洗掉脸上的泡沫,“但你想去寒山寺也可以。”   “还是西园寺吧,之前和谢姨逛过寒山寺了。”   “好。”   洗完脸刷完牙,两人再度躺回床上,互相交换了一个薄荷味的吻。   夏风轻柔,一夜无梦。   ***   六月二十一日,乃是农历五月初四,夏至节气。苏州恰逢黄梅季,当天下小雨,寺庙的重檐歇山顶笼罩在蒙蒙雨丝中,意境清冷如诗,让人联想起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陆鸣秋今天穿了一身丝绸制成的白衣白裤,版型宽松,颜色虽然单调,但布料用银线绣云鹤纹样,行动间飘逸飞灵,透着一股出尘的仙气。   他撑伞自雨中走来,周围雨雾渺渺茫茫,把他俊秀的眉眼晕染成画,如远山,似秋水,美得清新脱俗。   收伞,入寺庙,陆鸣秋烧香点烛,依旧诚心,只是比起在白云观,表情要少两分庄重,更加的怡然。   身旁的谢辞雪敬完香,往功德箱里捐了香火钱,并且专门求来平安符,给陆鸣秋挂上,两人今日起得晚,拜庙的一整套流程走完,已经将近午时。   西园寺的素面味道不错,谢辞雪带陆鸣秋在庙里用饭,除了素面外,还点了素包和软糯清甜的八宝饭。   吃饭时,他们闲聊,说起比赛的事。   谢辞雪问:“秋秋,你的画如果得奖了,要送去拍卖吗?”   “积累些名气再拍更好,你知道皎皎的一幅风景油画能拍多少钱吗?”陆鸣秋夹起素包,咬了一口,香菇的气味很浓。   “多少?”谢辞雪顺他的话反问。   陆鸣秋在吃包子,没办法说话,伸手比了个三。   谢辞雪猜了个数字,比较保守:“三十万?”   对面的青年摇摇头,咽下嘴里的食物后,他说:“三百万,她最有名的一幅画在岑家的拍卖行拍了将近五百万。”   这些钱在谢辞雪看来,其实算不上多,但油画如果能拍出高价,说明画家有名、身价高,杨皎能做到这一步,足以看出她的水平不低。   但说到底,名气需要造势和经营,陆鸣秋是吴虹玉老教授的学生,单从这一点来看,他已经超过了无数的油画家,而且他还认识谢玉龙,人脉上的经营肯定不缺,至于媒体方面的造势……   谢辞雪想,他们谢氏倒是能帮上忙。   心思流转间,他已经帮陆鸣秋谋算好前路,现在欠缺的就是一个契机,或者说一座有含金量的奖杯。   陆鸣秋不知道他的想法,见他出神,他伸出食指,戳了戳谢辞雪的脸颊:“谢总,你偷偷想些什么呢?”   “没什么。”谢辞雪没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毕竟,陆鸣秋不需要知道这些,他只需要做个纯粹的画家,其余的事情,自然有人帮他处理。   吃完饭,两人在寺庙周边逛了逛,雨中的古刹很幽静,陆鸣秋站在西花园的亭台内,摊开两只手掌,去接那些顺着青灰色屋檐滴落的雨水,凉丝丝的雨聚在掌心,像一汪清澈的湖,等水接满后,他将其倒掉,继而又去接下一捧雨。   谢辞雪坐在旁边,用宠溺的目光静静看他,伸手接雨这种事换个人来做,谢辞雪肯定觉得无聊透顶,但变成陆鸣秋,那么再无聊的事也有了雅趣。   陆鸣秋玩够了,回到亭台的长椅上休息,谢辞雪想伸手搂他的腰,结果被躲开了。   “谢总,”陆鸣秋做出一副义正言辞的表情,调侃道,“佛门清净之地,请注意影响。”   谢辞雪挑挑眉:“行,暂时放过你,等回家……”   他声音低缓,说话时充满了侵略性,一双眼也染上欲念,来回扫视陆鸣秋的嘴唇,蕴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陆鸣秋被看得脸烫,心里明明害羞得很,但表面上又偏偏要强撑,想不落下风。   “谢辞雪,你今晚别想进我房间,不然我告诉谢姨,说你今天欺负我!”   这话把谢辞雪逗笑了。   他靠近自家小仙鹤,用手揉他的脑袋,发丝柔软且密,像夏季疯长的水草,叫人一碰就爱不释手。   陆鸣秋捉住他的手腕,嘟嘟囔囔道:“别再摸了,长头发不好打理,重梳一遍很麻烦。”   “没事。”   谢辞雪盯着他笑,寺庙的西花园无比安静,古旧的亭台一时只能听见雨声,滴答滴答,好似不成调的琴曲。   “怎么会没事,敢情不是你自己的头发。”陆鸣秋用手去顺炸毛的长发,一双眼望向面前人,带着些许的控诉与委屈。   谢辞雪非常自觉,接替了他的工作,帮他打理发型,乌黑青丝从指间滑落,微风浮动,吹来桔子味的清香。   捋顺以后,谢辞雪握住陆鸣秋的手,承诺道:“头发我帮你梳,梳一辈子。” 第50章 寻常   当天晚上, 两人昏灯帐中耳鬓厮磨,事情结束后,谢辞雪的确兑现承诺, 替洗完澡的陆鸣秋梳头。   青年的睡衣穿得松垮, 精致的锁骨暴露在空气里,他横躺在紫檀架子床上,头悬在床沿, 让湿漉漉的长发自然垂落, 谢辞雪搬来木凳,落座后开始帮他男朋友吹头,一边吹, 一边用梳子理顺打结的发梢,动作轻柔,不会让人有丁点不适。   “明天是不是端午节?”   陆鸣秋本来快睡了, 突然想起这事, 声音含混着问。   吹风机的噪音大, 谢辞雪怕陆鸣秋听不清,凑到他耳边回答了他的问题:“对,怎么了?”   “没有, 就是想起读大学以前的事了,那时每年过端午,我妈都要让我和妹妹佩戴香囊, 粽子也是她亲自包,她做的豆沙馅没有市面上卖的甜, 想来有些怀念罢了。”   陆鸣秋的声音比较轻, 但越说越清晰, 没有了方才迷迷糊糊的困意, 谢辞雪抬起头,从反方向看他的眼睛,透亮澄澈,神思清明,想来是暂时不想睡了,他俯身去亲陆鸣秋的眉心,一下又一下的轻啄,麻酥酥的,不含任何肮脏的欲念,比起吻,更像是单纯的缠磨。   “秋秋,明年端午,我陪你回家过。”   陆鸣秋立刻反应过来,这里的家是指蓉城,他笑道:“未来的事说不准,别想太远。”   “还是要多想想,万一明年端午我们结婚了呢?”如果不是怕进度太快,吓到陆鸣秋,谢辞雪恨不得刚在一起就进民政局,他是真的想同陆鸣秋过一辈子。   “谢总,”陆鸣秋叫谢总的时候,多半是为调侃,这一次也不例外,“这么想和我一起迈入婚姻的围城啊?”   谢辞雪摸了摸他的头发,已经半干了,于是把吹风机调成最小档,梳头的动作不停,嘴上轻轻一笑:“如果和你结婚是入围城的话,那么我愿意一辈子待在城里不出去。”   “尽会捡好听的说。”陆鸣秋尾音上扬,含着喜色,显然是满意这句情话的,但明面上,他不会直接承认。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等头发彻底干透后,陆鸣秋忽然想吃枇杷了,不知为什么,他每次任性都是在这种时刻。谢辞雪让他在房间里等着,然后自己起身走到厨房,取一碗枇杷,端回自己的卧室。   枇杷汁水多,容易脏手,谢辞雪坐在床边剥果皮,弄干净后直接送到陆鸣秋嘴边,完全不让他沾手。   陆鸣秋咬枇杷的时候,心里感慨,就算是亲妈,也没这么照顾过他……   “说起来,你们采风是不是快结束了?”谢辞雪把枇杷核丢进垃圾桶里,想起这一茬,顺嘴问了一句。   陆鸣秋点头:“谢姨说过,端午后就回家,但具体时间还没定下来呢。”   “挺好的,再待久点,外婆就该嫌闹腾了,”谢辞雪见陆鸣秋连吃了五个枇杷,怕他撑,等下睡不着,于是说,“别吃了,我们该休息了。”   “不想睡……”陆鸣秋现在的精神很好,“再玩会儿。”   谢辞雪洗干净手,躺到架子床上,右手抚摸陆鸣秋的腰,声音刻意压得低沉:“秋秋,既然睡不着,不如……”   他话都没说完,就直接吻上陆鸣秋的唇,对方才吃完枇杷没多久,口腔里全是酸酸甜甜的水果香味,引人流连。   分开后,陆鸣秋的胸口起伏不定,嘴唇殷红,眼睛泛起一层薄雾,似被欺负狠了。   “你下次不许突然亲我!”陆鸣秋瞪他,看似凶巴巴,实则完全没威胁。   谢辞雪压下心中笑意,故意逗他:“秋秋,难不成我亲之前还要专门向你提交申请报告?”   “倒也不是……”   陆鸣秋说完之后,陡然反应过来,这人在促狭他,他气哼哼转身,用后脑勺对着谢辞雪,不理人了。   谢辞雪凑过去哄人,嘴里又喊秋秋又叫宝宝,听得陆鸣秋脸热心跳,他拉过被子,往脑袋上一蒙,彻底隔断男人乱七八糟的称呼。   “天气热,你别闷坏了。”   谢辞雪说完这句话,一直没等到回应,他拉开被子,想看看里头的情况,结果陆鸣秋把蚕丝被攥得死紧,不让他看。   谢辞雪无奈:“听话,把脑袋露出来,我不闹你了。”   有了这句话,陆鸣秋才从被窝里钻出来,他的红扑扑,直接给闷红了,谢辞雪又爱又怜,伸长胳膊把人拉入怀里抱着,他们贴得近,呼吸交融,但没有再做别的事,只是单纯的相拥。   “谢总,我睡不着。”陆鸣秋声音清亮,确实没困意。   谢辞雪问:“那怎么办?喝杯牛奶?”   “想听摇篮曲,”他怕男朋友给他放歌,又飞快补充一句,“你亲自唱给我听。”   谢辞雪会弹琴,五音自然是全的,可他没给人唱过歌,不知道好不好听,因此开口时,心里还特别忐忑,生怕污了自家仙鹤的耳朵。   他唱的是小星星——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标准伦敦腔,把儿歌唱出了音乐剧的氛围。   最后一句歌词唱完,谢辞雪等待着陆鸣秋的评价,结果低头一看,怀里人已经睡着了。   他哑然失笑,唱摇篮曲把人唱睡着,应该算唱的好吧?   但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谢辞雪摘下眼镜,拥着爱人,和他一起进入梦乡。   由于昨夜闹腾得太久,第二天两人起晚了,后厨准备的午餐都已经陆续上桌。陆鸣秋脸皮比纸还薄,发现自己和谢辞雪一觉睡到正中午,更是臊得心慌,吃饭的时候完全不敢抬头。   谢辞雪倒是泰然自若,还亲自动手给陆鸣秋剥粽子,粽子大部分是甜口的,豆沙、花生、蛋黄以及桂花蜜枣……想找腊肉馅的咸粽子都得划拉半天。   他把蜜枣棕子放到陆鸣秋的碗里,陆鸣秋依旧埋着头,他怕两位长辈笑话,当即用脚轻踹旁边的男人,让他收敛些,别再剥粽子了。   谢辞雪接收到信号,可他完全不听,照样我行我素,帮陆鸣秋夹菜盛汤。   这顿饭,陆鸣秋感受到了甜蜜的烦恼,谢辞雪哪都好,就是有时太不受约束。   午餐结束后,张淑宜喊婉姨拿来香囊,水红色的软锻中央绣并蒂莲,里面装满了苏合香、丁香、冰片、白芷、薄荷之类的中药材,闻起来有股清新自然的药草香。香囊共有一对,样式和刺绣别无二致,陆鸣秋和谢辞雪一人拿一个,合起来凑成双。   而且陆鸣秋注意到,香囊上系的是同心扣,他摸着五彩丝线编成的花结,体会到了老太太的期许,颇为触动。   “小龙说,你们过几日就要回首都了……今天是端午,外婆送你们一对香囊,当做临别礼,”张淑宜和蔼一笑,“小陆,以后记得来苏州看外婆。”   陆鸣秋最受不了离别,他闷声闷气说了句好,语气听起来像要哭。   “外婆,”谢辞雪抬手搂着他的肩膀,给他安慰,“我和秋秋肯定经常来看你。”   张淑宜摆摆手:“你来不来无所谓。”   “还是有所谓的,”谢辞雪煞有介事道,“我如果不来,谁陪你下棋啊?我妈和我舅舅他们都是臭棋篓子,表哥和囡囡对下棋更是一窍不通……”   “我可以教小陆围棋。”张淑宜笑道,“他比你聪明。”   听了这话,谢辞雪跟着她一起笑。   闲聊几句,张淑宜就回房睡午觉去了,陆鸣秋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岑时给他发了段视频,录制的内容是首都展览馆内陈列的国画。   看完视频以后,陆鸣秋又递给谢辞雪看:“你弟弟发来的,叫我们赶紧回首都,去参观他的书画展。”   “别理他……”谢辞雪虽然说别理岑时,但他还是认真把弟弟发来的视频看完了,“他这画展办得还挺隆重。”   “嗯,我在视频里看见好几位首美的老师。”陆鸣秋盯着手机屏幕,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   谢辞雪瞧见了,问他:“秋秋,你想办画展吗?”   “哪个画家不想办?”陆鸣秋觉得他这问题有些傻,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谢辞雪没有说以后我帮你办一个之类的话,他只是将画展的事记在心里,然后私下找母亲询问情况。   谢玉龙知道他是为了陆鸣秋问的,也不藏私,把自己的经验悉数讲明,说得差不多了,她端起茶杯,撇干净浮沫,喝下几口热茶润完嗓,又道:“我打算后天回首都,你记得提前订票,然后收拾行李。”   “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再待几天呢。”   “采风结束,我得开始忙工作室的事了,”谢玉龙说,“而且小陆如果拿了百鸣杯的奖项,我可以帮他出面打点,向他引荐一些大前辈。”   谢辞雪沉默片刻,恳切道:“妈,谢谢你了。”   “一家人,道什么谢?就算没有你,我也会帮他,毕竟我这辈子最恨明珠蒙尘。”谢玉龙当初之所以成立工作室,就是为了帮后辈一把,她的名气是一步一步搏来的,自己踩过的坑,她不希望别人再踩。   谢辞雪知道母亲的性子,要强执拗,大胆洒脱,但骨子里的本质是良善,她喜欢陆鸣秋这种有天赋的后生,遇见了拉一把实属本性使然,因此他没再多说什么肉麻煽情的话,只是俯身给了谢玉龙一个拥抱。   其实他们之间,很少有这种亲密时刻,谢玉龙太恣意,谢辞雪太冷静,他们做母子,总是少几分刻骨的爱昵。   而且谢辞雪的人生中缺失了父亲,这导致他早熟,从小就知道自立自强,谢玉龙面对这样懂事的儿子,实在很难释放过于热烈的母爱,反倒是今年认识陆鸣秋以后,照顾这个性格柔软的后辈时,更让她具有身为一个母亲的实感。   想到这里,谢玉龙难得起了几分说教心:“阿辞,两个人真心相爱不易,你好好待小陆,不要像你爸一样。”   “我知道,”谢辞雪和岑家双胞胎关系不错,但和自己的父亲并不亲近,他是心疼母亲的,一对佳偶变怨偶,不论如何,女子总是更加不易,他握住母亲的一只手,低声叹道,“妈,我和父亲截然不同,你离开他,他还能找人再婚,可陆鸣秋如果不爱我,我大概真的会孤独终老。”   这话的份量太重,可谢玉龙知道,自己儿子说出的话,没有作假的。   她伸出手,替谢辞雪理了理西服的翻领。   “阿辞,既然找到了想要终老一生的人,那就努力吧,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谢辞雪抬眸,望向阳光下的母亲,陡然惊觉,她的栗发中竟然有了不少白发。到这时他才清晰感知到母亲老了,他再次拥抱谢玉龙,并轻声说:“妈,这顿喜酒肯定让你喝到。”   他们两人叙话的时候,陆鸣秋也在房间里打视频,今日是端午佳节,他自然要和家里人拉拉家常。   陆俞和沈秀萍在疗养院,陆映春冲镜头挥挥手,打完招呼后问他哥最近的状况,陆鸣秋详细给妹妹讲述了一遍苏州见闻,听到张淑宜这个名字的时候,沈秀萍忽然插话:“下围棋的那个张淑宜女士?”   “对啊,怎么了妈?”陆鸣秋有些不解。   几秒后,他爸爽朗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你妈以前迷过一段时间围棋,她最喜欢看张淑宜女士的比赛,可惜,你妈没那个下棋的天赋,玩五子棋甚至会输给年仅五岁的小映。”   “去你的,少编排我,我那是让着小映。”沈秀萍抢过电话,走到病房的阳台边,问,“你向张淑宜女士要过签名吗?”   “妈,哪有上来就问人家要签名的?”   “张淑宜女士是国手,当年同日韩选手对战,威风凛凛,跟女将军似的,她的签名很难得,你替我要一张。”沈秀萍说起国手二字时,眼里熠熠发亮。   陆鸣秋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母亲,失了他印象里的沉稳,更似一个单纯迷恋偶像的小姑娘,但是转念一想,每一对夫妻在成为父母前,都有过少年时光。   人毕竟不是凭空长大的。   他笑道:“好,我会帮你问一下的。”   陆鸣秋和沈秀萍的交流更似寻常母子,聊的都是家常,譬如端午吃粽子没,挂香囊没,言语间透着一股平淡的温情。   陆鸣秋给她展示张淑宜送的香囊时,谢辞雪走进来,见他在打电话,眉眼还笑吟吟的,心里有点儿泛酸:“秋秋,你在和谁聊天呢?”   “我妈。”   听见答案后,谢辞雪立刻走到陆鸣秋旁边,摆出一副正经的表情,寒暄道:“沈阿姨,端午安康。”   沈秀萍冲他点头微笑,又将镜头对准陆俞和陆映春,几人隔着屏幕打招呼,又聊了些生活方面的琐事,不同的声音凑在一起相当的热闹。   直到护士进病房,喊陆映春去做检查,对话才结束,陆鸣秋长叹口气,眉眼满是不舍。   为了缓和他的情绪,谢辞雪主动岔开话题:“秋秋,回首都的时间定了,咱们后天走。”   陆鸣秋感慨道:“终于要回家了啊……”   谢辞雪敏锐察觉到,秋秋的用词是回家,而非回首都,这说明在不知不觉间,谢家的老宅已经成了他内心的安身处。   意识到这一点,谢辞雪欣喜若狂,他亲了亲陆鸣秋的脸,笑道:“对,我们回家。” 第51章 逛展   回首都后, 谢辞雪又开始忙公司的项目,陆鸣秋每天在家养养花,逗逗猫, 画会儿画, 日子过得清闲惬意,差不多六月底的时候,岑时找上门, 控诉他和谢辞雪回首都这么多天, 居然还不来逛他的画展。   陆鸣秋这才想起这一茬,他颇为无奈:“你哥很忙啊。”   “他忙是他自己的事,但是你又不忙, 赏个脸嘛。”岑时今天穿了件夏威夷风情的花衬衫,领口敞开,配浅茶色的□□镜, 说话时语气轻飘, 显得整个人吊儿郎当的。   陆鸣秋抬腕看表, 见此时天色尚早,就同意了:“行,我陪你去逛。”   他掏出手机, 用语音给谢辞雪发了条消息,说明自己今下午的行程,但对方估计在忙, 迟迟没有回复。   陆鸣秋也没在意,他换了身衣服, 拿上钱包和钥匙, 跟着岑时出门了。   对方今天开的是超跑, 限量款的法拉利, 车身鲜红,亮眼又骚包,陆鸣秋坐了一路,感觉还没谢辞雪的卡宴舒服,而且车内香氛太浓,他闻了难受,所以到首都展览馆后,陆鸣秋连忙下车透气,一秒都不想多待。   “小时,听我一句劝,改天换个其他味道的香薰吧,玫瑰味实在太刺鼻了。”陆鸣秋和岑时熟了以后,知道对方喜欢直来直去的交流,因此说话少些委婉。   岑时挑眉:“嫂子,我喜欢玫瑰花。”   陆鸣秋往他脖子上的玫瑰纹身看了一眼,旋即叹道:“我看出来了。”   “但你说得有道理,玫瑰精油如果太浓,确实不好闻,我下次少弄点。”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展览馆门口,这里放了四五个宣传用的广告易拉宝,岑时的名字用水墨书写,放在海报的正中央,极为显眼。   陆鸣秋驻足浏览,阅读这次画展的信息。   “浮香绕岸,”他轻声念了一遍展览的主题名,“这让我想起卢照龄的《曲池荷》。”   “因为主题就是荷,我画了很多荷花。”   “你准备了多久?”   “差不多半年吧,本来去年年末就该办的,但老师说,冬天与荷不太搭调,所以延期了。“   “我当初办画展,筹备了将近一年半,你这算快的。”今天是周末,展馆里人流量不小,周围有些吵,陆鸣秋说话的时候提高了音量。   闻言,岑时转头问:“你那个展我记得,是在北路的艺术馆办的吧?”   “你记得?”这倒是让陆鸣秋感到意外。   “吴老惜才,你办的画展,他专门宣传过,”岑时带他往展馆中心走,“我还记得,你画的主题是梦境?”   “嗯,”过去的事,陆鸣秋不愿多言,于是不动声色换话题,“现在往哪儿走呢?”   “带你去看我的得意之作。”   岑时穿过人群,来到展馆一层最中央的位置,这里的画架上挂着一幅水墨荷花,四尺斗方的宣纸,用大写意的手法来展现秋日残荷,水面的倒影与凋谢的残红交相呼应,肆意挥洒的墨迹铺成枯败的荷叶,意境凄凉,给人极大的冲击力。   陆鸣秋虽是学油画的,但到底是个中国人,水墨国画蕴含的气韵他能看懂。   “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小时,你看起来是个挺乐呵的人,为什么画出来的荷花如此苦?”   岑时取下□□镜,把它放到衬衫的口袋里,而后说:“人和画的气质可以是相反的,比如我老师,她年轻时过得不好,但画里却有蓬勃的生机,再比如你。”   陆鸣秋一愣:“我?”   “嫂子,你看起来柔弱,但画出来的景色,总给我一种屹立不倒的坚韧感,”岑时顿住,很快又补了句,“当然了,我这里说的是你现在的画。”   陆鸣秋望着枯荷,喃喃低语道:“岑时,你知道的,我以前不柔弱。”   “我哥说过,你是松柏,经霜犹茂;是仙鹤,断翅仍飞,”岑时想起他哥说这话的语气,表情忽然变得惆怅,“其实有件事,我挺抱歉的……”   陆鸣秋看着他问:“什么事?”   “当年我哥出国后,有问过我你的情况,我没认真调查,只说你有男朋友了,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不知道你的事,我也是今年才弄清楚,顾二他对你……”岑时说到此处,说不下去了,他悄然移开眼睛,不敢与人对视。   空气静默两秒后,传来陆鸣秋淡然的声音:“没关系,我和顾少容的事怨不得任何人,是我运气太差。”   岑时明白,陆鸣秋话里的意思是让这事翻篇,他抬眸,用略带歉疚的语气说:“嫂子,你日后办画展需要什么场馆,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帮你搞定。”   “你帮我搞定?”陆鸣秋哑然失笑,“那你哥干嘛?”   岑时反应过来:“确实,我哥那么爱吃醋,你如果找我帮忙而不是找他,他肯定要凶我。”   陆鸣秋对此不发表看法,他转过身,继续去看画,两人逛展逛到一半的时候,谢辞雪给打来一通电话。   “秋秋,画展逛完了吗?”   陆鸣秋答:“还没,怎么?”   “你们现在在哪个区?我过去找你。”   手机听筒里除了谢辞雪的声音外,还有沉重的脚步声,陆鸣秋猜他应该是到展览馆了,于是开口说明自己的位置。   没过多久,谢辞雪穿过拥挤的展厅,来到陆鸣秋身边,他牵起自家男朋友的手,然后冲旁边的弟弟点头致意,招呼打得特别敷衍。   岑时嘴角一抽,对他哥的双标感到无语,但作为一个情商正常的成年人,他还是默默走到旁边的画前,给他哥他嫂留下秀恩爱的空间。   谢辞雪抓着陆鸣秋的手,拨弄他修长的指头,嘴里问:“晚上想吃什么?”   “想吃张妈烧的鱼,”陆鸣秋说完以后,忽然发现谢辞雪还在玩他的手,他用力一抽,把两只手放在身后,不让他碰,“小时还在旁边呢……”   耳尖的岑时听见这句话,心里叫苦不迭,真想高呼一句你们不必管我!他撩起眼皮,想瞅瞅老哥的反应,结果正巧对上一双凉丝丝的凤眼,吓得他赶紧转过头去看画。   谢辞雪收回视线,伸出自己的右手,低声说:“秋秋,我只是牵着你走,可以吧?”   陆鸣秋犹豫一会儿,觉得只是牵手的话,应该没什么,他握住谢辞雪的手,结果对方顺势改成十指相扣的姿势,显得格外的亲密无间。   三人一起看画,但岑时离他们比较远,以至于形成了人从的局面,走到一幅《荷花游鱼》前的时候,陆鸣秋停下脚步,细细欣赏一番后说:“小时,比起之前的残荷,我更喜欢这幅画。”   岑时惊讶:“啊?这幅画挺一般的。”   陆鸣秋道:“鲤鱼画得肥,很有意趣。”   “肥?”岑时哽住,“嫂子,你看的不是意趣,是食趣吧?”   陆鸣秋轻咳两声:“诗中有言‘红鲤二三寸,白莲□□枝’,怎么不算意趣呢?”   谢辞雪想起在苏州,陆鸣秋观赏外婆养的锦鲤时,脱口而出的评价也是一个肥字,他回忆起那夜的事,嘴角染上笑意,眼神更加柔和。   “秋秋,你喜欢这幅画?”   陆鸣秋点头。   “这画是挺好,”谢辞雪看了岑时一眼,转而问,“小时,你这幅画如果在市面上交易,能达到多少万一平方尺?”   听见交易二字,岑时瞬间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他哥这是想送画给他嫂子,他斟酌片刻,说了个折中的价格:“五万,这幅画四尺三开,二点八平方尺,差不多十四万吧。”   “拍卖应该更高吧?”陆鸣秋想起岑时的惊春,最终成交价好像是三百万美金。   “对,拍卖更高。”岑时自家就有拍卖行,肯定清楚里头的各种规则。   谢辞雪淡声道:“我手里有块品质比较好的羊脂冻鸡血石,还没雕刻,送你了,你有空拿去做个小摆件吧。”   “行,画展结束后,我再把画给你。”岑时比了个OK的手势,以物换物,这波完全不亏。   旁边的陆鸣秋一头雾水,根本没闹明白,话题为什么会拐到鸡血石上面去。   看见他茫然的表情,谢辞雪觉得可爱死了,他伸手捏了捏陆鸣秋的脸,绵绵软软,跟一团棉花似的。   “秋秋,你看这鲤鱼像不像外婆家的?”   陆鸣秋的思绪成功被谢辞雪带走:“不太像,外婆家的鱼还要更肥一些。”   谢辞雪冲岑时一挑眉:“重新画一幅,锦鲤再画肥点儿。”   岑时:“……”   他觉得他哥多少沾点大病。   下午五点钟时,展览馆闭馆的时间到了,岑时原本打算直接回家,但谢辞雪让他顺道把鸡血石带走,于是他们三人一起回了谢宅。   陆鸣秋坐在客厅里陪小狸一起玩,岑时和谢辞雪到书房取鸡血石,这块石头的品质确实相当不错,红、白两色分明,质地纯净无瑕,巴掌大一块,握在手心里触感冰冷。   岑时拿到石头,本来准备道别离开,结果又被他哥叫住。   “小时,”谢辞雪问,“你老师和陈琢老爷子好像是朋友?”   “没错,”岑时摸出一支烟,点燃后深吸一口,缓缓吐出雾白色的烟气,“你有事找陈老?”   谢辞雪往后退两步,打开书房的窗户,嫌弃道:“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抽烟。”   “啧,”岑时翻个白眼,“你以前还和我一起抽呢。”   “我戒了。”   “有老婆就是不一样,”岑时把烟夹在手里,没再吸,“行了,别扯有的没的了,说正事。”   “我想找陈老刻个印章 ”   谢辞雪拉开抽屉,翻出一个精致的镂空雕花木盒,打开顶盖之后,一块四四方方的田黄映入岑时眼帘,他学国画,对篆刻亦有研究,而且岑家开拍卖行,经手的玉石不知凡几,这养成了他刁钻的眼光,他一看就知道,面前这块是极品的田黄冻石。   “克重多少?”岑时拿起石头掂量了一下,心里有数,但还是要问清准确的数字。   “大概一百二十克,”谢辞雪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高十厘米,宽四点五厘米。”   “这可太稀罕了,”岑时把田黄放回盒子里,“现在拿去拍卖,绝对不会低于八位数。”   “我不卖,”谢辞雪把木盒放回抽屉里,笑道,“准备送人的。”   岑时了然:“你真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谢辞雪很无所谓,“钱可以再赚,但爱人就这么一个。”   岑时酸得倒牙,忍不住开口泼冷水:“哥,你不怕嫂子最后和你分手?”   “岑时,你找骂是吧?”谢辞雪语气森然。   “没,我就随口一说,”岑时赶紧认错,“哥,你和嫂子肯定和和美美,百年好合!”   谢辞雪挑挑眉,没有再为难弟弟,他说回正事:“我知道陈老三年前就不再刻章 ,但是送给他的东西,我希望是最好的,你帮我问问你老师,能不能让陈老破例一次。”   “这事难办,先前不少人上门求陈老,可他全拒了,我老师确实和他有交情,但是这交情能不能让他破例,我不清楚。”岑时拿起烟灰缸,轻弹烟灰。   谢辞雪让他尽力而为,岑时应下他的请求,动身离开,送走弟弟后,谢辞雪来到客厅,陆鸣秋正在撸猫,小狸乖乖趴在他的膝盖上,任由他抚摸,一人一猫在灯光下白得耀眼。   看见眼前的画面,谢辞雪的心无比熨帖,他走过去,抬手抱住陆鸣秋,也顺便圈住他怀里的小狸。   这一刻,他想,自己的确拥有了全世界。 第52章 爱你   时间进入七月, 岑时那边传来消息,说陈老没直接答应,但同意见谢辞雪一面, 和他面对面洽谈。   因此周五结束工作后, 谢辞雪驱车赶往陈老家,首都二环内的四合院,胡同七拐八绕, 他找了十多分钟才到目的地。   刚进门, 坐在竹椅上的陈老爷子便招呼谢辞雪,让他赶紧来客厅坐下。   谢辞雪依言照办,而后开门见山, 直入主题:“陈老,我的来意您应该已经清楚了,我也不多废话, 这事儿成与不成, 全看您一句话。”   陈琢端起茶杯, 慢条斯理喝一口铁观音,问:“你外公是不是谢断青?”   “是。”谢辞雪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提他外公,但他还是如实回答了。   老爷子轻抬眼皮, 用凌厉的目光打量他几眼:“嗯,长得和他有几分像。”   谢辞雪没听说陈老和自家老爷子有什么关系,所以听见这句话时, 语气有些惊讶:“陈老认识我外公?”   “你来求我刻章 前,没问过你家中长辈, 我同你外公之间有没有恩怨?”   “恩怨?”谢辞雪觉得不妙, 要是陈老和外公真有什么化解不开的恩怨, 那为陆鸣秋刻章 事铁定要搞砸。   陈琢放下茶杯, 身子往椅背一靠,目光悠远,好似在怀念某个故人。   “用现在的话来讲,你外公同我是情敌。”   轻描淡写一句话,震得谢辞雪差点没稳住表情,但强大的控制力还是令他保持了冷静,他很快想起,面前的这位老爷子终身未婚,这件事外界一直流传着各种猜测,如今想来,恐怕和他外婆脱不开干系。   面对长辈间的情感纠葛,谢辞雪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罕见的陷入了沉默。   “别紧张,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我不会因为这个刁难小辈,”陈琢笑起来,随即一转话锋道,“你外公毛病多,可为人爽朗仗义,我年轻时莽撞,得罪过一位贵人,是他从中斡旋,帮我度过难关,说实话,让我欠他一个恩情,怪膈应人的,而且我还一直没遇到报答的机会……”   谢辞雪眼睛一亮,知道事情迎来了转机,忙问:“陈老,你的意思是?”   “当初你家蒙难,我帮不上什么忙,但刻印章 种小事,却是举手之劳。”   谢辞雪感激道:“陈老,多谢成全。”   “要谢,就谢你外公去,”陈老爷子摆摆手,让他不要客气,又问,“印石带来了吗?”   “带了。”谢辞雪从包里拿出雕花木盒,让老爷子端详里面的田黄冻石。   陈琢是篆刻大师,刻过无数的奇石,眼力一流,他把石头放在手心里认真观察,看清纹理和质地后,点头赞道:“的确是块难得一见的好石头……”   看完,老爷子开始问篆刻相关的事宜:“这印章 你是打算送人还是自用?”   “送我爱人。”说到爱人二字的时候,谢辞雪冷冽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   陈琢看他一眼,笑问:“你已经结婚了?”   谢辞雪回道:“还没,但是有结婚的打算了。”   “挺好的,”陈琢没多问,继续和他讨论印章 事,“边款的上款是你对被赠者说的赠言,想刻些什么?”   “刻句词吧,”谢辞雪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两排文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陈琢顺嘴感慨了句:“你和你女朋友感情不错啊。”   “他是我男朋友。”谢辞雪开口纠正道。   陈琢轻轻抬起眉毛,倒是没太惊讶,他继续问:“印台需要其他的纹饰吗?”   “刻只振翅的仙鹤吧。”   “阴文还是阳文?”   “都可以。”   问完这些细枝末节,陈琢摩挲着田黄冻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印面的名字?”   谢辞雪望着陈老慈祥明亮的眼睛,缓缓念出三个字。   “陆鸣秋。”   ***   从老爷子家里出来,时间已近傍晚,谢辞雪匆匆赶回家,一进客厅,发现谢玉龙和陆鸣秋正在聊装修的事。   陆鸣秋闲了这么久,终于想起找点事情做,先前谢辞雪送他的工作室一直闲置着,他打算先找装修队,把店铺里里外外重新拾掇一遍。   “……其实工作室的装修不用太花里胡哨,简洁大方最重要,那个店铺位置好,客流量大,倒是不愁宣传的事。”   谢玉龙的温声细语传入谢辞雪的耳朵里,他走到陆鸣秋身边坐下,问:“要装修的话,找好设计师了吗?”   陆鸣秋下意识往他怀里靠,嘴上回道:“没呢,谢姨推荐了几个比较有名的设计师,但是我还没想好找谁。”   “不急,慢慢选吧,”谢辞雪发现他有几缕头发压在衬衫里,显得很凌乱,伸手帮他理顺,“选个你喜欢的风格。”   “我知道。”陆鸣秋点头,继续去看谢玉龙手里的图册,他的审美其实和谢玉龙有些像,更偏好明亮鲜艳的设计风格,简洁的同时又要夺人眼球,还挺考验设计师水平的,他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设计师,对方也是玉龙工作室的设计者。   谢玉龙合上手里的图册,说过几天帮他联系,而后抬头瞅了一眼挂钟,笑道:“行了,去餐厅吃饭吧。”   在谢家用饭,不似苏州那般拘束,三人边吃边聊,谢玉龙发现儿子今天回来晚得晚,就问他先前去哪儿了。   谢辞雪答了,又问:“妈,陈老爷子和外公间的事,你怎么没告诉过我?”   “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告诉你干嘛?”谢辞雪用餐刀切着盘子里的羊排,听见这话,眉毛都没动一下,“而且,他们都是我的长辈,我怎么好乱嚼舌根?”   陆鸣秋端起汤碗,眼睛在这对母子间梭巡,他不知道陈老爷子指谁,好奇问:“谢姨,你们说的是谁啊?”   “一位篆刻家,姓陈名琢,是邓派的传人,很有名,”谢玉龙端起酒杯,喝口红酒解腻,“他与阿辞的外公有些恩怨,但咱们做为后辈,不好多说什么。”   “篆刻家?”陆鸣秋立刻想起在苏州时,谢辞雪提过的田黄,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用无声的视线询问他。   谢辞雪接收到他的视线,伸手一推金丝眼镜,笑道:“我请陈老为你刻章 迟早是你的,不如提前准备好。”   当时他们聊这个话题,谢辞雪是说等结婚以后,把田黄当做新婚礼物送给陆鸣秋,而今这句迟早是你的,言下之意便是,我们迟早要结婚。   陆鸣秋听懂了,而涉及谈婚论嫁的事,总叫人羞涩,他低下头用餐叉去卷意面,回话的声音细若蚊吟:“你……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   “秋秋,这得看你啊。”谢辞雪凑到他耳边,低声说。   陆鸣秋彻底不吭声了。   他谈这场恋爱,虽然收获到的全是正向的支撑力,并且谢辞雪的家人也很好,但结婚,他还真没仔细考虑过。   他对婚姻的想象,全部来源于父母,沈秀萍和陆俞之间的爱令他对另一半的要求很高,所以他从不轻易喜欢谁,后来顾少容让他丧失爱的能力,谢辞雪又将其重塑。   对方给了他无条件的爱,让他有向前的底气。   所以他想,与谢辞雪结婚似乎没什么不好,但是,婚姻的本质并非只有爱情,要综合各方面来考虑,他们之间的进展肯定不能太快。   而且求婚的事绝不能是他自己来提。   想明白这一点,陆鸣秋轻描淡写笑道:“说到底,这得看你的表现。”   谢辞雪也笑起来:“放心,我会努力,反正你迟早得上我家户口本。”   陆鸣秋一边用餐叉去叉瓷盘里的火鸡肉,一边挑眉:“谢总这么自信啊?”   “对啊,”谢辞雪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我如果连这点自信都没有的话,怎么当你男朋友?”   他们交流的时候,声音放得很轻,谢玉龙看他们凑到一起咬耳朵,忍不住开口问:“你们俩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   “谢姨,没什么。”听见长辈的问话,陆鸣秋才想起,他们现在还在吃饭呢,他耳根发烫,有种做坏事被人抓包的窘迫感。   谢玉龙看向自家儿子,意味深长地反问:“……是吗?”   “我们确实没聊什么。”谢辞雪可不敢直言相告,毕竟小仙鹤的脸皮比纸还要薄,自己如果真和母亲说了实话,恐怕过一会儿就要花心思哄人了。   谢玉龙轻哼一声,估摸着是他们两人的秘密,懒得再问,晚餐吃完以后,她到三楼的影音室去消遣,陆鸣秋胃有些撑,于是谢辞雪陪他去逛后花园。   夏夜的晚风徐徐吹过,拂来一阵清幽的花香,到了七月,谢玉龙让人在后院的角落里安置了一个水缸,半人高的五彩陶瓷里装满清水,粉嫩的荷花和翠绿的荷叶漂在水面,让陆鸣秋想起岑时画里的莲。   他用手指轻点水缸,平静的水面荡起波纹,似搅乱一场安宁的梦。   陆鸣秋探头,往缸里看,除植物外没有别的东西,他想起外婆家的锦鲤,忽而用胳膊肘怼了怼谢辞雪的腰,低声道:“辞雪,我们养两条鲤鱼吧。”   谢辞雪的腰激起一阵酥麻的痒意,他握住陆鸣秋的手腕,极力克制住体内涌起的欲念,哑着嗓子回答:“可以,你想养什么都可以。”   他的声音有些怪,引得陆鸣秋回头,结果下一秒,他被人抱进怀里,温柔的吻落下,空气中涌动着缠绵的气息,陆鸣秋下意识仰起头,手抵在水缸边,恰好摸到一瓣莲。   暗香盈袖,月色溶溶。   陆鸣秋呼吸不畅,于是尖利的牙齿不受控制,遵循自己的本心用力咬了下去。   谢辞雪松开他的唇,转而搂住他的腰,一双凤眼发红,侵占欲几乎要满溢而出。   面对陆鸣秋,他向来没什么自控力,什么端方持重,什么冷静矜贵,通通都是假的。   陆鸣秋于他而言,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心动。   所以他要爱,要欲望,要陆鸣秋的吻,要他的一切。   这些才是真的。   不久后,他们回卧室,在果香调的香薰里纵情狂欢,陆鸣秋是个过于冷感的人,如果没有旁人的挑动,很难产生和欲有关的念头。   因此谢辞雪的动作总是格外放肆,他心里清楚,陆鸣秋是不会主动的。   情到浓时,陆鸣秋的鹿眼里盛满眼泪,眸子含光,当真是梨花春雨般的景象,谢辞雪俯身吻掉他的泪,轻声说了一句话。   陆鸣秋没有听清,下意识反问道:“你说什么?”   谢辞雪用手指将他汗湿的头发拨开,先吻他的耳朵,然后才开口重复。   “我说,我爱你。” 第53章 正轨   小暑一过, 首都的温度持续走高,陆鸣秋和设计师确定好装修的方案后,就投身于工作室的改造中, 忙了小半个月。   廿九当天下午, 他从工作室回到家,刚打开别墅的大门,就见小狸从里面窜出来, 谢辞雪跟在它身后, 手里提着猫包,一脸无奈。   陆鸣秋蹲下身,轻轻抱起正在喵喵乱叫的布偶猫, 问:“怎么回事啊?”   “约了今天去洗澡,小狸死活不让我和张妈碰,刚刚在别墅里到处乱跑……”谢辞雪拉开猫包的拉链说, “你赶紧把它放进来。”   “约的是今天?”陆鸣秋把小狸放进包里, 又问, “我记得不是十九号吗?”   “我明天要开会,所以把时间提前了。”   “那行,我和你一起。”   谢辞雪蹙起眉头:“你刚刚才到家, 别出门了,免得累着,我带小狸去。”   “谢总, ”陆鸣秋莞尔一笑,两只眼睛顾盼神飞, “小狸好像更听我的话哦?”   谢辞雪哑口无言, 自家这只养了五年的小猫, 有时傲娇得要命, 碰都不让碰,可它一旦看见陆鸣秋,就会化身黏人精,不停往对方身边蹭,乖得不行。   说来也挺玄妙的。   陆鸣秋不等谢辞雪回答,直接提起猫包,抬脚往车库走,谢辞雪只好带他一起去,半个多小时后,两人来到宠物店。店里很空旷,没什么客人,谢辞雪和老板确认好客单后,就将小狸交给工作人员。   陆鸣秋不放心,跟进去站在旁边看小狸洗澡。   猫咪碰到水,反抗的动作相当剧烈,叫声喑哑,听上去特别可怜,陆鸣秋温声安抚它:“小狸乖乖的,别怕,我们一会儿就回家啦。”   谢辞雪听见后,笑道:“它听不懂,你应该喵喵叫几声。”   陆鸣秋转过头,用狐疑的目光盯着他,总觉得这人的提议不对劲,可谢辞雪眉眼清亮,完全看不出促狭之意,他又认为多半是自己多心了。   陆鸣秋撇撇嘴道:“你怎么不叫两声啊?”   “我叫起来不好听,你叫比较动听。”谢辞雪声音压得低,这句话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   陆鸣秋终于反应过来,谢总这是在一本正经的搞颜色,他抬腿踹他,嘴唇瓮动:“我们还在外边呢,你瞎说什么?”   谢辞雪捧着宠物店里送的柠檬水,勾唇浅笑,陆鸣秋被笑得受不了,让他赶紧出去,到外边的会客区待着。谢辞雪把自己手里没加冰的水递给陆鸣秋,又从他手里抢过加冰的水,然后慢悠悠离开了洗澡护理区。   人走后,陆鸣秋重新去看小狸的情况,在工作人员耐心的安抚之下,小猫已经脱离了烦躁不安的状态,变成了一个温柔乖顺的小淑女。   洗完澡,工作人员问他要不要像往常一样给小狸修剪过长的毛发,这是他第一次陪小狸来宠物店护理,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叫来谢辞雪。   谢辞雪给工作人员讲了一下大致的要求,然后就踱步到陆鸣秋身边,见他神色如常,想来已经忘记了刚刚的荤话。   因此,谢辞雪大大方方牵住了陆鸣秋的手。   说他有肌肤饥渴症,还真没冤枉他,大夏天的,即使站在空调房里,陆鸣秋还是觉得有一股燥意直冲脑门,结果谢辞雪跟没事人一样,依旧要和他贴贴。   “热。”陆鸣秋抽出手,不让他碰。   谢辞雪叹口气:“秋秋,宠物店开了空调,没那么热吧?”   这句话是在明晃晃的表达不满,但陆鸣秋没搭理他。   ——男朋友有情绪怎么办?   ——晾着。   谢辞雪的自我调节能力显然很强,他看着他,问陆鸣秋晚上要吃什么。   陆鸣秋随口说了几样菜。   接着,他们又开始聊工作室的装修,聊荷花缸里新养的几条锦鲤,拉拉杂杂,全都是生活里的小事,但恰是这些小事,让陆鸣秋心旷神怡,无比心安。   ***   三天后,百鸣杯的官网发出复赛名单,按照赛程,这次要再选出十个人,而后经过最高级别的八位评委打分,排出奖项最终的名次。   这流程,陆鸣秋十年前经历过一次,可以说是相当熟悉,他打开官网的页面,在十人名单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但是这回他的表现异常平淡,可能因为早有预感,又或者说,他觉得自己不进最终决赛才有问题。   对比起来,谢辞雪的反应热烈许多,当晚就从酒窖里拿出珍藏多年的红酒,结果陆鸣秋一看他要开罗曼尼康帝,赶紧上手制止了他。   “还没得奖呢,谢总,别这么穷奢极欲。”   谢辞雪本来想说,酒窖了里的DRC不只这么一瓶,年份更久的他甚至没拿出来,但瞧见陆鸣秋坚定明亮的眼睛后,他又活生生把这话给憋回去了。   “那等你拿到奖杯,我再开这瓶酒。”   谢辞雪让旁边的佣人把酒放回原位,他揽着陆鸣秋的肩膀同他一起往楼上走,酒窖到一层的楼梯很窄,墙壁砌红砖,显得复古而幽暗,陆鸣秋很讨厌过于密闭的空间,但因为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温度,心里也没有那么的害怕了。   走出楼梯后,谢辞雪问:“决赛的颁奖活动是几号?”   “二十八号。”   谢辞雪算了算时间:“还有八天啊……”   “看起来久,其实日子过得很快的。”   陆鸣秋这话说得没错,时间眨眼过,如水般流逝,百鸣杯的评委完成了最终选评,但结果没有发表出来,一切都要等到二十八号当天宣布,而这一天来得也是极快。   作为书画界的重要活动,颁奖典礼举行得隆重,官方邀请了许多业内大拿,百家媒体入内场报道,声势浩大。   当天下午,陆鸣秋和谢玉龙一起来到会场,他穿着一身黑色正装,身形挺拔如竹,已经长及腰间的头发梳成马尾辫,显露出蔚然深秀的眉眼。   进门后,谢玉龙到媒体区接受采访,陆鸣秋径直找到自己的位置,安静坐下。没多久,他旁边的位置有人落座,陆鸣秋埋头玩手机,根本没注意。   然而下一秒,他的身侧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眼睛别离手机太近,小心以后近视。”   陆鸣秋抬起头,看向正襟危坐的谢辞雪,惊讶道:“你不是说今天有工作吗?”   “提前处理完了。”谢辞雪说得轻描淡写。   陆鸣秋又问:“等等,你怎么坐我旁边?”   百鸣杯有商业赞助,活动自然邀请了商业人士,而且家里有闲钱的人多半喜欢买艺术品,来这样的场合结识书画家,也是一种投资手段,所以谢辞雪来参加活动陆鸣秋是不惊讶的,但他坐的位置在参赛选手的区域,谢辞雪显然不该在这里。   谢辞雪轻轻一笑:“活动还没开始呢,我过来看看你,等会儿就过去。“   陆鸣秋扫了眼时间,发现确实还早,离活动正式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呢,他张张嘴,刚想开口说话,结果斜边有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路过,正好瞅见坐在角落里的谢辞雪,中年男人连忙上前两步,谄笑道:“谢总,真是好巧啊,您也在这儿。”   谢辞雪面色微冷,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是巧。”   “谢总对书画有兴趣?”   “谈不上兴趣,但我爱人是一位画家,因此有所涉猎。”谢辞雪说这话时,倒是沾了几分明显的笑意。   中年男人听得一愣,眼前这位谢总性格冷淡,在交际场上不显山不露水,叫人摸不清他的具体喜好,没法恭维,今天突然说这么一串话,莫非是天空下起了红雨?   他露出探究的神情:“谢总有爱人?”   谢辞雪眼神往旁边一瞟,中年男人立刻会意,也抬眼朝那个方向看去,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俊美的青年,对方坐在椅子里,面无表情,如山巅雪,透着一股冷峻的傲气。   “我本来对书画没兴趣,但他学油画,来参加这种活动,我自然要陪他。”   谢辞雪这段话说完,中年男人了然,画家要出名不易,但有门路会少走许多弯路,他们这些玩艺术投资的深喑此道,谢总这是想帮他爱人一把。   如常顺水人情,中年男人没理由拒绝:“谢总,有机会咱们一起合作。”   说完,他笑了笑,转身到别处与人寒暄去了。   这片角落重新回归寂静,陆鸣秋沉默几秒,忽而开口说:“谢谢。”   谢辞雪挑眉:“怎么又开始说谢谢了?”   “这不一样。”刚刚谢辞雪话语间的机锋,陆鸣秋听懂了,而正是因为听懂了,所以才有这么一句谢谢,他知道,谢辞雪是在用他自己的身份为他抬轿,别的事情他可以不言谢,但这种事情一定要。   “一样的。”   谢辞雪摸摸他的脑袋,但顾及到等会儿的颁奖礼,他的手掌只停留了短短一瞬,没有弄乱对方的发型。   两人窃窃私语,聊了些别的话题,半个小时一晃而过,谢辞雪与陆鸣秋道别,去到他自己的座位,会场渐渐安静下来,主持人上台控场,书画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迎着众多目光,为颁奖活动致辞。   会场落针可闻,只有华丽优美的辞藻不断响起,念了差不多有十分钟,致辞终于结束,一项项流程飞快进行着,在陆鸣秋无聊得快要睡着时,活动终于进展到最重要的时刻——宣布百鸣杯的获奖名单。   他瞬间坐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高台。   业内前辈打开信函,将名次逐一揭晓,优胜奖、三等奖、二等奖都没有陆鸣秋的名字,他的心狠狠揪紧,跳得飞快,仿佛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但奇异的是,他的心里又冒出来一个念头——他觉得自己能收获金奖。   这并非骄傲自大,而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应,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预测。   台上人打开最后一封装有名字的信函,他拖长尾音,用沙哑的声音念道:   “第三十一届百鸣杯金奖获得者是……”   会场的背景音乐响起,气氛被渲染得无比凝重,三秒后,一个名字由音响传播开来,散布到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陆鸣秋的《山中夜雨》,恭喜!”   结果尘埃落定之时,陆鸣秋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他从座位上站起身,坐在前排的谢玉龙和吴虹玉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陆鸣秋冲他们微微颔首,然后便迎着满场的掌声上台了。   他握着奖杯和证书,手指有些颤抖,明明是十年前得过一次的奖,但再次获得,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   那时满腔激清,心中怀有凌云壮志;而今古井无波,全是洗尽铅华的平静。   因此主持人让他说获奖感言的时候,陆鸣秋只说了六个字。   “我很荣幸,谢谢。”   说完,他退至一旁,耐心等待一会儿的合照环节。   在此过程中,陆鸣秋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众人,他在右侧的观众席上见到了谢辞雪的身影,两人隔得不算远,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对上了谢辞雪的眼睛。   目光交织的刹那间,陆鸣秋忍不住感叹——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自己错乱七年的人生,终于回到正轨了……   作者有话说: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出自《了凡四训》 第54章 夜色   颁奖活动结束, 官方准备了晚宴,厅内灯火辉煌,衣着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推杯换盏, 在席间谈笑风生。   作为金奖的获得者, 陆鸣秋无疑是场内焦点,许多陌生人上前与他攀谈,这类社交场不适合他, 他找不出话聊, 只能端起香槟与他们一一碰杯,好在谢辞雪很快结束了与各路商业人士间的应酬,赶过来拯救他。   等围着陆鸣秋的人群渐渐散去后, 他终于松口气,谢辞雪见他脸颊有些红,问:“你刚刚喝了多少?”   陆鸣秋想了想, 回道:“好像是一杯半?”   晚宴用的香槟度数不高, 但谢辞雪还是怕他在外边喝醉, 立马将他手里的酒换成了橙汁。   陆鸣秋笑他小题大做,谢辞雪轻声说:“所以关于你的事,都不算小题大做。”   一句话弄得陆鸣秋心里甜丝丝的, 他端起橙汁,乖乖喝了一小口,瞬间把香槟忘在脑后, 谢辞雪带他去餐台,向他推荐味道还算不错的食物和甜点。   谢氏算当地商业龙头, 涉足多方领域, 谢辞雪作为谢氏如今的掌权人, 一举一动自然牵扯无数人的目光, 他和陆鸣秋的互动落到有心人眼里,让原本对画家不甚在意的人,也多了几分另眼相待的看重。   陆鸣秋发现看向他周身的目光越来越多,心里不自在,眉头下意识皱起,用餐的速度都不由得变快了。谢辞雪发现后,问他要不要提前离开,恰在此时,谢玉龙走过来,她拿起餐台的香槟一口气喝了半杯,然后伸出涂满明黄蔻丹的食指戳了戳自家儿子的脑袋。   “阿辞,你怎么带小陆躲到这边来了?让我好找。”   陆鸣秋抬头问:“谢姨,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带你去见几个前辈,我们刚刚在聊你的画,他们挺想听听你的想法,”谢玉龙说,“本来典礼结束,我和吴老就想找你,结果一直没看到你人。”   从舞台下来以后,陆鸣秋直接到宴会厅来了,中途的确没有遇到过谢玉龙和恩师,他放下手里的餐叉,接过谢辞雪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而后问:“谢姨,那我们现在过去?”   谢玉龙点点头,抬脚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回头说:“阿辞,你也来。”   于是三人动身,从餐厅移步到会场的一间包房里,金碧辉煌的屋内坐着不少人,其中好几位都上了年纪,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茶打牌聊天,氛围相当的和谐。   进门后,陆鸣秋一眼看见了恩师,对方正在与人叙话,杨皎站在他身后,四处张望,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   不过巧的是,她的眼睛正好扫过门口,见到师弟后,她出声提醒吴虹玉,小老头听罢,立刻招呼陆鸣秋他们过来。   “老友,这就是我学生,我没看走眼吧?”等陆鸣秋站定,吴虹玉拍拍他的肩膀,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   陆鸣秋抬起头,发现恩师口中的老友他认识,对方正是首美新疆采风团的领头人江明安老先生,他是国内现实主义风格油画的代表人物之一,在美院教书育人几十年,培养了大批优秀的油画家,在业内地位超然,所以陆鸣秋向江老问好的时候,语气难免紧张。   江明安笑道:“你既然毕业于咱们首美,多半听过我的课,算是我的学生,不必拘束。”   “别紧张,江老先生的性格很随和,”谢玉龙坐到沙发上,又向江老介绍谢辞雪,“这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完全没有画画的艺术细胞,一点都不随我。”   “在别的领域能做到成功,也算是成器了,”江明安与谢玉龙是旧相识,当然知道谢辞雪如今接手了谢家,不过今天的重点是陆鸣秋,他话锋一转,又把话题转到陆鸣秋身上,“小陆,你的色感很强啊……但是前几年怎么没有听到过你的消息?你老师还在我面前抱怨,说你好久没画画……”   听了这话,谢辞雪立刻紧张起来,过去几年的经历是陆鸣秋的伤心事,纵使沉疴痊愈,也免不了膈应。他悄然伸出手,在众人看不见的位置,轻轻扶住陆鸣秋的腰,给他安慰。   陆鸣秋感受到背后传来的熟悉温度,心头一暖,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江老,我前几年碰见些不好的事,陷入了瓶颈,所以一直止步不前。”   “我看过你以前的作品,比起那些,你如今的画确实更加的有故事感……”江明安是本次大赛的最终评审之一,陆鸣秋的那幅夜雨图很打动他,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自己的见解。   聊着聊着,吴虹玉突然打断江明安的话,开始反驳他的一些观点,反驳着反驳着,突然扯到了印象派,谢玉龙挑挑眉,也加入到他们的争论中,为自己流派的发声。   陆鸣秋看见眼前的画面,有些不知所措,倒是杨皎摆出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给他倒茶水递点心。   “先吃着吧,看这架势,估计又要吵半小时。”   闻言,陆鸣秋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拿起一块凤梨酥,糕点口感绵软,凤梨味很浓,他觉得挺好吃的,就又拿起一块,放到谢辞雪手里:“尝尝,挺甜的。”   谢辞雪原本不爱吃甜食,但在陆鸣秋的带动下,也逐渐接受了各种甜糯糯的糕饼,可手里的凤梨酥还是过于甜,他吃完一块之后,觉得腻人,于是端起茶盏用清鲜的六安瓜片解腻。   陆鸣秋失笑:“谢总,觉得太甜了就别吃,遭罪。”   “那不行,你递给我的。”   谢辞雪的爱情原则向来只有三个字,那就是陆鸣秋,可以说毫无逻辑可言。   陆鸣秋斜他一眼,觉得这人讲情话越发的信手拈来了,他没再接话,又去尝其他的点心,碰到口味比较清淡的,便反手递给谢辞雪。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三位终于结束了讨论,江明安觉得自己把后辈晾在旁边的行为太不尊重人了,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带陆鸣秋满场逛,向他介绍更多的优秀画家。   一番交际下来,陆鸣秋的名号算是在业内打响了,百鸣杯两届金奖的获得者,吴虹玉的亲传学生、又与谢玉龙亲近,加之江明安亲自引荐,想让人不记得他都难。   宴席散场后,谢玉龙与友人相约搓麻,回程途中自然少了她的身影。   安静的卡宴车厢内,陆鸣秋坐在后座上,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赖在谢辞雪怀里,他凝望窗外深沉的夜色,得奖的诸般情绪后知后觉从心尖涌来,玻璃窗倒映着他的面容,虚幻模糊的影子都沾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谢辞雪见了,也为陆鸣秋感到开心,但他开心的情绪中又夹杂着一丝心疼,毕竟陆鸣秋早该功成名就。   他抬起陆鸣秋的左手,拨开紫檀佛珠串,一道细长的伤疤显露出来,几个月过去,刀口的颜色已经变浅,但歪歪扭扭的一条痕迹横亘其间,就跟白纸上的墨一样,分外刺眼。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陆鸣秋腕上的疤,感受到他的动作,陆鸣秋下意识抽回手,但很快又被谢辞雪抓住。   “有什么好看的?”陆鸣秋小声咕哝。   谢辞雪低头,用自己的唇碰了碰那道狰狞的疤,留下一个柔软的吻,他放开陆鸣秋的手,轻声道:“颜色比之前浅了,看来涂药还是有用。”   “江医生给的药,确实蛮有效果的。”陆鸣秋不想多说和伤疤有关的话题,加之睡意涌来,他故意打了个哈欠。   “困了?”谢辞雪问。   “有点,今晚在宴会上说了太多话,浪费好多精力。”   为了快点回家,让陆鸣秋好好休息,谢辞雪出声让司机开快一点,或者干脆抄近道。   司机依言照办,于是原本需要五十多分钟的路程缩短至三分之一。晚上十点一刻,两人顺利抵达别墅,进门后,黑漆漆的客厅亮起暖光,陆鸣秋把奖杯和证书递到谢辞雪的手里,让他找个合适的地方放好,然后径自回房间洗澡了。   可是从卫生间出来后,他的困意立即消散大半,清明的神思让他完全睡不着。   谢辞雪想起之前没喝成的那瓶罗曼尼康帝,问他:“要不要喝点红酒?”   陆鸣秋想了想,觉得喝点酒醉醺醺的,是比较好入睡,便答应了他的提议。   从酒窖翻出DRC后,两人来到三楼的露天阳台,陆鸣秋一边喝着香气馥郁的红酒,一边仰头看首都的天空,城市的天空受灯光影响,呈现出来的色彩更似灰墨色,而非全然的黑,其间点缀一两颗星,星星暗淡细小,不容易被人发现,因此陆鸣秋看见它们之后,产生了一种寻宝般的隐秘快感。   他指着天际的某颗星,让谢辞雪一起看,声音里是显然易见的兴奋。   谢辞雪忽然说:“秋秋,你喜欢看星星的话,不如买架天文望远镜?”   其实,看星星不必非要专业设备,但谢辞雪爱一个人,总想给他最好的东西,先前篆刻的印章 这样,以后观赏的星星也同样如此。   陆鸣秋淡淡一笑道:“污染太严重,天气不好的话,有天文望远镜还是没什么用,算啦,就当我勤俭持家,给你省点钱。”   “这么贤惠?”谢辞雪被他的话逗乐了,“可是我有钱啊,赚钱给你花,天经地义的事。”   陆鸣秋饮下丝滑的红酒,然后顶着一张微醺的脸,往谢辞雪怀里钻,他其实有些醉了,但今晚夜色太迷人,气氛太好,让他舍不得进屋睡觉。   谢辞雪调整姿势,让怀里人坐到他腿上,两人挨得近,他微微一偏头,便能闻到陆鸣秋身上的清香,那是果木调的洗发香氛,和红酒的气味相结合,弥散出浓郁的红莓味。   很甜,很吸引人。   和陆鸣秋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谢辞雪,我突然觉得有点可惜。”陆鸣秋凑到男人耳边,用叹息般的语气开口说。   谢辞雪问:“可惜什么?”   “我在可惜,你没见过十年前的我,”陆鸣秋一喝醉,就开始说起往事,“……比现在年轻,比现在更加意气风发,有时候,我都遗憾自己今年不是十七岁。”   谢辞雪知道,十年前陆鸣秋首次获得全国书画大奖,如今梅开二度,自然心生感慨,他其实不是在遗憾,而是在怀念。   怀念自己的少年时代。   谢辞雪亲亲他的脸颊,他皮肤细腻,奶冻一样的触感,光滑柔软,亲完以后,他才用感慨的语气道:“没关系,我虽然没见过十七岁的你,但是我正在爱二十七岁的你。”   对谢辞雪来说,错过的十七岁也好,初遇的二十岁也罢,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眼前这个二十七岁的陆鸣秋,才是他应该好好去爱的人。   “而且,我会见证未来每一个岁月里的你,在我看来,这比过去更加重要。”   谢辞雪的话融进夜色里,带着难以形容的温柔,显得十分的缱绻。   陆鸣秋趴在男人怀里,与他一起共享此刻的恬静。   他的心无比安宁,好似漂泊许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处。 第55章 终章   时间来到八月, 陆鸣秋开始变得忙碌,工作室装修完毕,要处理挂牌营业的事;先前在晚宴上认识的画家, 有好几位选在八月开展, 并邀请他前去参加,他在一周内赶了四五个场,逛展逛得身心俱疲;而等他彻底空闲下来的时候, 杨皎又打来电话。   “师弟, 今年首美要举办七十年校庆,我们学院准备弄个往届毕业生的画展,江老托我问, 你能不能把《山中夜雨》借我们一段时间,展览结束就还你。”   这样的事,陆鸣秋不可能不答应, 于是月中的时候, 他亲自把自己的画送去给杨皎, 当时女人正在忙布展的事,她站在展厅的门口,穿一身麻棉材质的短袖衫和牛仔背带短裤, 橘红色的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嘴里叼一根棒棒糖,见师弟来了, 她匆匆结束和工人的对话,一蹦一跳来到他面前。   “你心情蛮好嘛。”陆鸣秋将手里的画交给她, 而后往展厅门口的廊柱上一靠, 同她聊天。   “布展的事情特别顺利, 当然开心。”   说完, 杨皎让他稍等,她把画送进展厅内,让人按照预先设计的方案布置好,然后才重新回到陆鸣秋面前,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直接塞进师弟的手里。   “刚好有多余的糖,真是便宜你了。”   陆鸣秋把糖拿在手里,没有拆开,他看了眼展厅,问:“这个画展只在校庆当天开放吗?”   “不是,要开半个月,我们联系到的校友很多,只开一天的话太浪费了。”   陆鸣秋好奇问:“你们联系了哪些人啊?”   杨皎报了一连串的名字,一个比一个重量级,听得陆鸣秋瞠目结舌,他有些心虚道:“我的画能和这群大佬的一起展出?你真的没有坑我吗……”   “师弟,别怕啊,我的画也摆在里面呢。”   “你是首美的教授,我们俩能一样吗?”在陆鸣秋心里,皎皎也是大佬中的一员,所以她的这句话完全没有说服力。   杨皎觉得她师弟真是一点数都没有:“秋秋,你得过两届百鸣杯的金奖诶!这个成绩放在同龄人里,已经傲视群雄了好吗?”   “你口中的那些人,谁没得过奖啊?怎么能这么比?”陆鸣秋不是恃才傲物之辈,他对自己的水平和名气有清晰的认知,与别人差了一大截就是一大截,没什么可找补的。   杨皎啧了一声:“那我换一个说法……能进展厅的画,都是我们校友的作品,而你也是首美培养出来的学生,当然可以参加这次的画展。”   陆鸣秋失笑:“皎皎,你的发言真是太高情商了。”   “这怎么能叫高情商?”杨皎细眉一挑,娇声笑道,“我说的全是真话,假一赔十好吧!”   “赔十?你打算赔什么?”   杨皎眨眨眼,杏仁般的眸子流露出慧黠的光:“赔你十句真诚的夸夸,行吗?”   话音落地,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弄完布展的事,杨皎说想吃火锅,于是两人移步到首美西侧门的那家老店,黄昏时分正值饭点,里面人多,但杨皎和老板是熟人,所以还是顺利订到一个比较清净的隔间。   坐下后,陆鸣秋忽然想起今年惊蛰,自己过生日,身边只有一个杨皎陪伴,如今五个月悄然过去,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离开顾少容、同谢辞雪恋爱、重新回到油画行业——回想起来,这一桩桩一幕幕,当真恍如隔世。   杨皎点完锅底和菜品,抬头见师弟出神,开口问:“秋秋,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陆鸣秋伸手倒了两杯茶,嘴里如实答道,“今年过生日,我们吃的也是火锅。”   “你生日在三月,现在都已经八月了,时间过得真快,”他这么一说,杨皎的心里也生出几分感慨,“我当时劝你去新疆采风,你没答应,说句老实话,我心里挺失望的,但后来看见顾少容疯成那样,我又瞬间理解你了……”   陆鸣秋喝口茶,没有接皎皎的这句话,他的过去就如同手腕的伤疤,创口已经痊愈,可依旧留有凹凸不平的痕迹,他无法彻底遗忘,只能尽量忽视,不过幸运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疤的颜色会逐渐变淡,周围人带给他的爱足以覆盖这些旧伤。   一切都在变好,令他绝望的人和事自然没必要多提。   所以他轻轻一笑,主动开口另起话题:“皎皎,我记得校庆的时间是九月初?”   “对,九月八号,”杨皎抽出纸巾,擦拭唇部的口红,“过几天学校会统一发邮件,邀请毕业的校友回校庆祝,当然,来不来就看本人的意愿了。”   陆鸣秋问:“皎皎,校友的家属能一起来吗?”   杨皎立刻反应过来:“你想带谢先生来参加校庆?”   “嗯,我想让他看看,我以前生活过的地方。”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鸣秋眉眼低垂,明亮的橘色暖光打在他脸上,霎时间温柔如水。   杨皎看愣了,她认识陆鸣秋八年,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眷恋的表情。   她忽然开口问:“秋秋,你之前同我讲,你不知道正确的爱是什么,那么现在,你找到问题的答案了吗?”   “找到了,”陆鸣秋的声音特别坚定,没有半分犹疑,“你以前告诉过我,等我遇到对的人时,自然会明白爱是什么,而我现在已经遇到了那个人。”   杨皎觉得不可思议:“是谢先生吗?可是秋秋,你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你这么确定?”   “皎皎,我最开始的时候并不确定,但后来的某一天,我望向他的眼睛,瞳孔乌黑,里面只有我的倒影,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陆鸣秋抬起头,与杨皎温和中带点惊讶的视线相对,说话的声音倏然停住。   杨皎追问:“什么念头?”   他露出微笑,目光飘远,似是在思念某个人:“我想,如果他能够一直爱我,那我也可以一直爱他。”   杨皎沉默了好几秒,她仔细辨认陆鸣秋的表情,发现那确实是出自真心的笑,这意味着,对方说的都是真话。她托腮,嘴角微微扬起弧度,目光里的惊讶彻底消散,只留欣慰。   “你能这样想,很好。”   这时,店里的服务员端来铜锅和菜品,两人结束对话,开始享用晚餐,一顿热气熏天的川味火锅吃完以后,杨皎和陆鸣秋沿老街往前走,他们一路走到首美的西侧门。   这场景似曾相识,叫陆鸣秋恍然。   而旁边的杨皎往街口的位置看了一眼,正好瞥见一辆劳斯莱斯库里南,她见过陆鸣秋男朋友的车,尾数三个七,稀罕的豹子连号,特别好认。   “秋秋,”杨皎出声提醒旁边那个神游天外的青年,“你男朋友来接你了。”   闻言,陆鸣秋回神,果然看见了谢辞雪的车,他转身向杨皎挥挥手,与她作别。   “皎皎,再见!”   “下次见。”   杨皎回以柔和的微笑,她站在原地,目送师弟远去,高挑清瘦的青年越过热闹的街道、穿过汹涌的人潮,步履匆匆,不断前行。   如倦鸟还林般,走向属于他的归途。   ***   八月下旬,一年一度的七夕节到来,四九城节日氛围浓,老街举办了庙会,谢辞雪自然要带陆鸣秋出门约会,谢总今天没穿正式的西装,而是换了一身烟灰色的短袖衬衫,面料软,可他身材好,硬生生给撑起来,穿出一种精致的矜贵感,配上鼻梁架着的金丝眼镜,显得格外禁欲。   然而,陆鸣秋给出的评价却是与众不同:“谢辞雪,你现在看上去好像电影里的那种高智商变态哦。”   谢辞雪听见以后,直勾勾地盯着陆鸣秋看。青年今天穿了一件白衣,棉麻材质的衬衫版型宽松,袖口很大,能够轻而易举望见他冷白瘦削的小臂,他没扣最上边的两颗扣子,所以衣领松松敞开,露出锁骨,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探春光。   这样的陆鸣秋很仙,又莫名很欲。   谢辞雪觉得,自己如果真要当变态,多半是被勾的,男朋友太诱人,实在控制不住……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说:“秋秋,你应该换个更文雅的词。”   “什么词?”   “斯文败类。”谢辞雪说得毫无负担,毕竟在他眼中,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陆鸣秋看他一眼,故意笑着调侃他:“谢总,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啊?”   谢辞雪说:“你前不久刚用这个词骂过我,忘了?”   陆鸣秋一愣:“什么时候?”   “周末的夜里,你一边在床上哭,一边……”   “别讲了!”沾染颜色的记忆瞬间浮现在脑海中,他只要一想起那天的花样,脸颊和脖颈就跟火烧似的,“谢辞雪,你以后不准在外面讲这种话,否则……”   “否则什么?”   陆鸣秋想不出来,他哼哼唧唧半天,最终憋出一句:“反正你不准讲!”   谢辞雪喜欢逗他,但是他心里清楚,凡事有度,到这一步就该出声哄人了。   “好,都听你的,以后不说这些了。”   他看见前面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赶紧转移话题:“秋秋,要吃糖葫芦吗?”   “哪有糖葫芦?”陆鸣秋的注意力果真叫零食给吸引了去。   谢辞雪伸手一指,然后带陆鸣秋走过去,新鲜的水果外边包裹一层薄薄的冰糖,在阳光下色泽红润,让人很有食欲,陆鸣秋挑了两串,一串草莓,一串糯米山楂。   谢辞雪付完钱,忽地想起江潮说过,糖分摄入过多会影响身体健康,他本来打算让陆鸣秋少吃甜食,结果今天一急,把这事给忘了,但买糖葫芦本就是他主动提起的,眼下也不好再打自己的脸。   陆鸣秋见他愣神,边吃冰糖草莓,边问:“怎么啦?”   谢辞雪委婉道:“秋秋,糖葫芦比较甜,你吃得完吗?”   “又不是我一个人吃,”陆鸣秋把糯米山楂塞给谢辞雪,“一串有五个,我们分着吃,这样的话两种味道的糖葫芦都能尝到,还不会吃太多。”   谢辞雪觉得这样也不错,两个人分担糖分,总比陆鸣秋一个人全然接受要好,他拆开冰糖糯米山楂的包装纸,而后轻轻咬了一口,冰糖薄脆,山楂酸甜,糯米软绵,吃起来别有风味。   “秋秋,糯米山楂的好吃,你先吃这个。”   陆鸣秋咽下嘴里的草莓,然后张口去咬谢辞雪递来的冰糖葫芦串,冰糖是一样的冰糖,但因为里面包裹的水果不同,味道亦有明显的差别。   吃完后,陆鸣秋说:“这个是比草莓好吃诶。”   他说话的时候,喜欢眨两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犹如一把漆黑的小扇子,眸光忽闪忽闪,更显出澄亮与清澈。   谢辞雪看着这样的他,只觉得嘴里的甜味又浓了几分,他亲亲陆鸣秋的唇,轻声笑:“还是这个更好吃。”   陆鸣秋早已经习惯他的突然袭击,但毕竟是在外边,他还是踹了男人一脚:“收敛点。”   他的力度不重,跟小猫爪子拍一下的力度差不多,谢辞雪没躲闪,任由他动作。   “秋秋,周围又没人。”   他们此时正在庙街街口的角落处,而人群都已经涌入里面看热闹去了,陆鸣秋见附近环境冷冷清清,确实没什么人,顿时松了口气。   一起吃完糖葫芦后,谢辞雪给陆鸣秋戴上遮阳帽,然后拉着他去逛庙会。   此时恰逢黄昏,街边的摊铺亮起彩灯,头顶悬挂的灯笼亦发出通红的光芒,蜿蜒一路,犹如凌空飞腾的火龙。   他们随着人流向前走。   途中经过一家小店,周围簇拥着许多小孩子,陆鸣秋见到这样热闹的场景,不由得顿足,他伸长脖子往里面观望,发现地上摆了几个水盆,清澈的水中游动着数不清的金鱼,小孩子们蹲在盆边,用纸网去捞鱼。   陆鸣秋起了兴致,转头对谢辞雪说:“我想玩这个!”   “好,你去吧。”   谢辞雪付完钱,把捞鱼用的纸网递给陆鸣秋,二十几岁的青年和几个小孩挤在水盆前,画面看上去有些诙谐,谢辞雪拿出照相机,拍下眼前的一幕,然后走到陆鸣秋的背后,看他捞金鱼的战况。   纸网入水容易破,更别提捞一条金鱼上来,陆鸣秋的技术也不娴熟,两三分钟过去,他手里的纸网全坏了,别提鱼了,连水都捞不上来。   谢辞雪见他一直盯着水盆里的游鱼,表情不舍,看起来是真的很想要,于是开口问:“要不我来试试?”   陆鸣秋摇摇头:“不,我要自己捞。”   说完,他又找老板买了十多个纸网,继续尝试,刚刚和他一起捞鱼的小孩们渐渐离开,只有陆鸣秋还在坚持,弄破第十个纸网之后,他找到了诀窍,把纸网倾斜一定角度入水,等到一条红色的金鱼游进网内,再稳准狠地将纸网抬起来。   “看!”   陆鸣秋把自己捞到的金鱼展示给谢辞雪看,他的眼里闪烁兴奋的色彩,唇角上扬,表情是肉眼可见的喜悦与得意。   “你这么快就掌握了方法?”谢辞雪有些惊讶,夸了他一句,“我外婆说得对,你真的很聪明,比我聪明。”   陆鸣秋把鱼递给老板,让他用塑料袋帮忙装鱼,见手里还有多余的纸网,又问:“辞雪,你要玩吗?我可以教你!”   “行啊。”   谢辞雪接过纸网,俯身蹲在水盆旁边,听陆鸣秋讲述捞鱼的技巧,他试了两次,可惜都没能成功,陆鸣秋发现只剩下一个纸网了,干脆握住他的手,亲自带他一起捞鱼。   青年的手心异常温热,贴在谢辞雪的手背上,激起一阵滚烫的触感,他转过头,静静凝望陆鸣秋。   明亮的灯光挥洒而下,吻过青年俊美的脸庞,凝脂般的肌肤笼罩一层暖黄的光,犹如温润的和田玉,捞金鱼时,他的表情谨慎而认真,两道远山似的眉毛微微蹙起,嘴唇下意识抿紧,那双浅淡的琉璃色眼珠里只有水中的游鱼,再装不下别的东西。   这样正经的他,叫谢辞雪无比心动。   又或者说,陆鸣秋每时每刻都令他心动。   “你看,这很简单。”   在他注视陆鸣秋的时候,对方成功捞到金鱼,战果斐然,网兜里一次装了两条,他松开谢辞雪的手,结果转过头,正巧撞见一双充满柔情的眼睛。   他猛然惊悟,自己方才捞鱼的那几十秒里,或许谢辞雪一直在看他。   “你……”   陆鸣秋本来想问,你看我做什么,可思绪一转,又觉得没必要问这种话,因此他只是冲谢辞雪一笑,向他展示战利品,一黑一白两条金鱼躺在纸网上,身形交错,恰似阴阳太极图。   离开店铺后,陆鸣秋逛着逛着忽然说:“回去以后,把这三条鱼养在莲花缸里吧。”   今天捞的小金鱼全部被装进了带水的塑料袋里,开口处用红绳系紧,谢辞雪帮忙提着,听见这话以后,他问:“锦鲤和金鱼可以混养吗?”   “等会儿,”陆鸣秋拿出手机上网查了查,然后将两种鱼混养的注意事项一一念出来,“……还要对金鱼进行检疫,以及避免锦鲤咬伤金鱼……这也太麻烦了,还是单独买个鱼缸吧。”   “说起来,之前我们在水族馆看孔雀鱼,你还说养鱼麻烦,”谢辞雪笑道,“怎么现在想起养锦鲤和金鱼了?”   “孔雀鱼还是很多条一起游更具观赏性吧,但这样就需要安装大鱼缸,确实很麻烦啊,但是锦鲤养在莲花缸里,而养金鱼买个小鱼缸就行了,比较方便。”   “有道理。”   逛完七夕庙会,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八点,谢辞雪和陆鸣秋开车到附近的花鸟鱼市场,很多店铺陆续关门,基本只剩下一些卖养殖工具的店,不过他们本身就是来买鱼缸的,萧瑟的市场并不影响什么。   陆鸣秋走进店铺,选了个最简单的方形鱼缸,然后又买了一些水草和碎石子。   回到家,谢辞雪帮塑料袋里的小金鱼们搬家,换好水,他把鱼缸放到客厅里,三条色彩各异的金鱼在清澈的水里游曳,尾巴飘动,宛如散开的丝绸。   陆鸣秋坐在沙发上,静静欣赏他亲自捞到的鱼,这时,小狸突然离开了他的怀抱,飞快窜到鱼缸面前,它似将军般,在附近来回巡视,一双异色的猫儿眼不停盯着鱼缸里的金鱼看。   见到此情此景,陆鸣秋忍不住感叹:“幸好我们买的鱼缸是封闭的。”   “小狸其实挺乖的,它就是比较容易产生好奇心,”谢辞雪给自家猫咪的行为找了个理由,“它应该不会对金鱼做什么……”   他话说到这里时,小狸忽然伸猫爪子,重重拍了一下墙角的鱼缸,水波晃荡,搅得金鱼们惊慌四散,纷纷躲到水草里。   陆鸣秋挑眉:“谢总,这就是你说的不会做什么?”   “迎接一下新成员嘛,”谢辞雪泰然自若,面对自家宠物的打脸行为,丝毫不觉得尴尬,“它本来就比较爱玩。”   “乖但是爱玩?”陆鸣秋笑得一歪身,滚进谢辞雪怀里,“你现在就像那种老父亲,不停给自家闺女捣乱的行为找借口。”   谢辞雪揽住他的腰,听见这话也笑了:“小狸是我养大的,当然算我女儿。”   “哦,你是它父亲,那我是它的什么?”陆鸣秋故意问。   谢辞雪认真想了想,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你当然是它的另一个父亲,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在我心里,你其实和小狸一样,都是我的宝贝。”   这么一句腻歪的情话,谢辞雪却说得极为自然,陆鸣秋听完以后,觉得自己现在就如同泡在蜜糖罐子里一样,整颗心都是甜滋滋的,他开口,声音轻飘飘往上扬:“那麻烦谢先生,把你家另一位小宝贝抱回来吧,金鱼快被它吓呆了。”   谢辞雪起身走到角落,俯身去抱小狸,结果布偶猫的小性子又起来,不让它抱,陆鸣秋只好受累过去帮忙。   两人一猫重新回到沙发,陆鸣秋摸着小狸的脊背,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你下个月八号有空吗?”   “应该有空,怎么了?”谢辞雪看了眼行程表,九月八号那一栏的事项是完全空白的。   陆鸣秋回道:“那天是首美的校庆日,我们系里毕业的校友一起办了个油画展,想带你过去参观参观。”   谢辞雪联想起他之前送画给杨皎的事儿,瞬间明了:“你的那幅画也在展厅里?”   “嗯,”陆鸣秋点点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谢辞雪笑道:“当然。”   日子一天天过,首都美术学院的校庆如期举行,九月八号当天是白露,表示仲秋的开始,但白昼的温度依旧没降低,陆鸣秋穿一身正装参加校庆,坐在礼堂里热得心烦。   他想找谢辞雪聊聊天,结果一转头,发现左右两边都是陌生面孔,这时他才想起,学校的一些庆祝活动只有收到邀请的校友能够参加,谢辞雪这种家属是进不来的。   台上的老教授在讲话,陆鸣秋不好意思离场,他偷偷摸摸拿出手机,给自家男朋友发了一条消息。   陆鸣秋:【你在哪儿?】   仅仅过了五秒,对话框便弹出回信。   谢辞雪:【在你们学校东区的食堂坐着呢。】   陆鸣秋:【咦,不是说好了在礼堂外面等我吗?你怎么突然跑食堂去了?】   谢辞雪:【你不是说庆典大概要举行一上午吗?我先前问过杨皎,她说你读书的时候,最喜欢吃这间食堂里的菜,所以我先过来看看,到饭点了可以直接帮你点餐。】   陆鸣秋一愣,旋即回想起自己大学的生活,他有时宅在宿舍不愿意下楼,就会喊同寝室的兄弟帮忙带饭,东区的食堂离他们宿舍最近,所以他总是点那里的咖喱牛肉饭和法式西多士,如今倒真有几分怀念。   他指尖轻点键盘,打出餐厅的名字和想吃的食物。   陆鸣秋:【……法式西多士每日限量,去晚了就没了。】   谢辞雪:【放心。】   事实证明,谢总说放心,那确实不会出什么意外,校庆的庆典活动结束以后,陆鸣秋匆匆向杨皎道别,然后就沿印象里的那条路线,来到东区的食堂,谢辞雪坐在一楼角落里,这是一个双人卡座,周遭有绿植遮挡,环境尚算清净。   落座后,陆鸣秋用手扯了扯领带,等脖颈彻底放松后,他才开口说:“辞雪,抱歉啊,让你等这么久……我应该下午直接带你过来看展的。”   “没事,你们学校逛起来挺有意思的,”谢辞雪把面前的咖喱牛肉饭往前面一推,笑道,“我们先吃饭吧。”   谢辞雪点的餐和他一样,也是咖喱牛肉饭,但是桌上只有一份法式西多士,陆鸣秋见了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谢辞雪确实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不过,陆鸣秋如果主动喂他吃,他还是十分乐意尝一尝。   吃完主食,陆鸣秋用餐刀切开西多士,将它们分成体积差不多的小块,他叉起其中一块,送到谢辞雪嘴边,歪头问:“这家的西多士比较甜,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哦……”   谢辞雪轻轻咬一口,甜点入口绵软,确实很甜,带着一股浓郁的奶香,但不腻人,是陆鸣秋会喜欢的口味。他暗暗记下,决定回去报个专业的西点班,系统学习各种甜品的做法,以后亲手做给陆鸣秋吃。   午餐结束后,两人离开位于东区的食堂,沿林荫道,前往首美西区的展厅,业内大佬的名号响亮,因此今天来看这场画展的人不少,谢辞雪伸出手,护在陆鸣秋身侧,免得他被周围过密的人群挤到。   看展的时候,陆鸣秋见到熟悉的画家的作品,会主动开口向谢辞雪介绍,他分析那些油画的构图,讲解色彩与光影带来的各种妙用……   提起自己的专业领域,陆鸣秋整个人神采奕奕,原本柔和的气质也变得锋利起来,他就如同一把蒙尘多年的宝剑,经过岁月的沉淀后骤然出鞘,锐不可当的锋芒照亮四方,一剑霜寒,惊心动魄。   谢辞雪被这样的他吸引,眼睛落到他的侧脸上,一直没有挪动眼神。   青年白皙俊美,右耳的耳廓戴着一个银色的耳骨夹,盘旋的银蛇镶嵌碎钻,包裹在他柔嫩的肌肤上,发出闪闪银光。   他嘴唇嗡动,同谢辞雪讲述自己喜欢的画家。   眼前的一幕与七年前的场景逐渐重合,恍然间,竟让谢辞雪想起他和陆鸣秋初见。   同样是在首美,同样是在谈论油画。   彼时彼刻与此时此刻,却相隔了漫长的七年时光。   那时的谢辞雪因不可抗力的原因错过了陆鸣秋,可今日的谢辞雪不会。   他上前两步,用力牵住陆鸣秋的手,这一刻,他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   周围人潮汹涌,但谢辞雪的眼里只有面前的青年,他轻轻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陆鸣秋,你记得吗?首美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陆鸣秋点头:“我记得。”   谢辞雪认真笑道:“如果把我的人生比作一幅油画,那么在遇见你之前,这幅画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但遇见你之后……”   陆鸣秋被这么郑重的气氛所感染,他屏住呼吸,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遇见你之后,这幅画才有了全世界的所有色彩。”   话音坠地,在陆鸣秋的心底激起千层巨浪,波涛汹涌,隐隐有决堤之势。   他轻吸一口气,缓和自己泛滥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后,他回握住谢辞雪的手,两人十指紧扣,温热的掌心完美契合在一起。   陆鸣秋长眉舒展,鹿眼盈盈含笑:“谢辞雪,展厅人多,你可要握紧点,别松开我的手。”   谢辞雪盯着他,眼睛里盛满无尽的爱意。   他说:“放心,我一辈子都不会松开你。”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在这漫长的余生里,坦途也好、坎坷也罢,你我终将一同走过,看尽人世间的春秋冬夏。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明天放最后一章 外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我写这篇文的初衷是因为找不到合胃口的文,所以决定自己割腿肉,我写文节奏比较慢,文笔也不好,很怕没人看,结果没想到能签约,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多人的喜欢,真的超级超级惊喜,从三月写到五月,属于秋秋和谢总的故事正式告一段落,虽然文章 束了,但他们的生活不会结束。谢谢大家喜欢这篇故事,祝大家一切安好!天天开心! 第56章 番外   年末的时候, 谢辞雪挑了个黄道吉日向陆鸣秋求婚,农历十月三十的晚上,宜订婚, 而且又恰逢首都迎来初雪, 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在封闭的餐厅包厢内,古典乐静静流淌,等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 谢辞雪拿出自己早准备好的天鹅绒戒指盒, 打开后,一枚镶嵌着克什米尔蓝宝石的银色戒指放置在正中央,灯光一照, 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陆鸣秋,”谢辞雪抬起眼,用温柔而郑重的声音说, “今年三月的时候, 我与你的相遇是一次久别重逢, 现在想想,未尝不是一种宿命……”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 脸上笑容更温柔:“但并不是命运让我爱你,而是爱你这件事,本身即是命运。”   陆鸣秋放下餐叉, 先是低头看看戒指,再抬起脑袋与谢辞雪对视, 他没有开口, 只是耐心等待男人的下文。   “所以, 我们结婚吧。”   谢辞雪人生中最为紧张的时刻, 莫过于眼下,他捏紧手里的戒指盒,无意识屏住呼吸,等待回答的这段时间或许只有短短几十秒钟,可他却认为太漫长,漫长得像是过完了一生。   陆鸣秋没有开口,他只是露出清浅的笑容,而后默默伸出自己的左手。   他的爱是含蓄的,回答也同样含蓄。   谢辞雪明白他的意思,他拿出戒指盒里的宝石戒指,将它戴在陆鸣秋的中指上,略微带点紫色调的蓝宝石犹如矢车菊,遇到白皙修长的手指,更显出优雅的华贵感,富丽且大方。   “很好看,”谢辞雪抬起陆鸣秋的左手,轻轻落下一吻,“我算过日子,明天适合结婚,我们去民政局领证吧。”   陆鸣秋挑眉,调侃道:“今天求婚,明天结婚,谢总,你这是生怕我反悔啊?”   “不怕你反悔,”谢辞雪忍不住笑起来,“我只是太想和你成为一家人了。”   但结婚并非儿戏,谢辞雪心里再急,也要按照礼数来,两家人见面的时候,考虑到陆鸣秋父母要照顾女儿,所以选定的地点在蓉城,商谈的过程很顺利,谢玉龙和沈秀萍一见如故,一顿饭吃完,她们的关系已经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等到订婚的流程走完,已经快要翻年了。领证的时间选在腊月初九,距离谢辞雪口中的明天晚了将近一个半月,可当他拿到民政局颁发的红本后,又觉得一切的等待其实都是值得。   “秋秋,你掐我一下。”   从民政局回到家,谢辞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陆鸣秋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我掐你?”   “让我确定一下,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陆鸣秋失笑:“结婚证都拿在手里了,你当然不是在做梦,我们真的结婚了。”   谢辞雪重新欣赏了一遍两人的结婚证书,而后将它小心翼翼收到保险柜里锁好,这么一个微小的细节,却让陆鸣秋真切的意识到,谢辞雪确实十分珍惜他们之间的婚姻。   晚上的时候,陆鸣秋洗完澡躺到床上看书,正读得入迷,谢辞雪突然凑过来说:“秋秋,我有个礼物要给你。”   陆鸣秋拿起旁边的书签,夹在书里后,他合上书,问:“什么礼物啊?”   “田黄印章 ”谢辞雪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古朴的木盒,“在苏州的时候,我曾经答应过,要把它当做新婚礼物送给你。”   陆鸣秋从盒子里拿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印章 田黄冻石的印台用巧夺天工的技法雕刻出一只凌空飞舞的仙鹤,它展开双翅,浮在云端,给人“独舞纷如雪,孤飞暖似云”的意境。   而在仙鹤的下方,则是两排刀法苍劲的边款——   谢辞雪赠挚爱鸣秋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看完后,陆鸣秋问:“为什么刻这句词?”   “我少时读这首词的时候,就想过,以后如果我有爱人,一定要像星星伴月一样,永远陪在他身边,”谢辞雪说,“所以当陈老问我要留什么边款的时候,我脑海里立刻蹦出了这句词。”   陆鸣秋用拇指反复摩挲印章 印面,过了许久,他才抬头看着谢辞雪的眼睛说:“辞雪,你有心了。”   “我们都结婚了……”谢辞雪抱住他的腰,“该换个称呼了。”   陆鸣秋反应过来,但心里觉得羞耻,死活不肯改口,谢辞雪哄了半天,实在没办法,只好压着他亲了又亲,故意在他耳边叫他老婆。   把陆鸣秋羞得眼眶通红。   闹够以后,两人相拥躺在被窝里,商量婚礼的事,陆鸣秋其实只想办一场,但他们两家一南一北,相隔千里远,陆映春身体不好,无法长途奔波,而小妹如果不参加他的婚礼,陆鸣秋又肯定会抱憾终生,所以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在首都和蓉城各办一场婚礼。   婚期定在三月,按照农历来说是新年的第一个月,时间有些仓促,但谢家有钱,各方打点到位后,半点差错都没出,而且效果比谢辞雪预计得还好,谢家人丁不旺,亲戚没几个,所以当天到场的宾客,大部分都是谢家的商业伙伴,来头响亮,全是财经新闻常见的名字。   谢辞雪知道陆鸣秋不爱与人说社交方面的客套话,所以敬酒的环节他一力承包,陆鸣秋无需出面逢迎。   他坐在主桌喝橙汁,岑时从旁边窜过来,一屁股坐到陆鸣秋右侧的空位上,他先是和主桌的其他长辈打过招呼,然后回过头来说:“嫂子,我偷偷送你一件新婚礼物,你别告诉我哥。”   “啊?”陆鸣秋一怔,下意识看向谢辞雪的背影,“你送新婚礼物为什么要瞒着你哥?”   岑时悄摸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张纸,动作跟做贼似的,让人不忍直视,他压低声音说:“因为这是他画的画。”   陆鸣秋真的惊了:“他不是不会画画吗?”   “他确实不会,但这幅画真是他画的。”说完,岑时摊开手里略微泛黄的硫酸纸。   浅灰色的铅笔印迹映入陆鸣秋的眼帘,笔法有些潦草,线条断断续续,很不流畅,可以看出作画人的生疏,但这些不成熟的线条组合在一起,还是勾勒出了一个男人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如山峰,眼睛弯弯带笑,眼角下方用铅笔重重一点,点出一粒黑色的泪痣。   陆鸣秋立刻认出来,画里的人是他自己,但是根据头发的长度来判断,谢辞雪画的是大学时候的他。   “这是你哥对着照片临摹出来的吧?”陆鸣秋看了半天,终于得出结论。   “都硫酸纸了,当然是临摹出来的,”岑时揶揄道,“而且你看他的线条,临摹都这么菜,如果他真的自己画,我完全不敢想象他会画出什么东西……”   陆鸣秋捏着画纸,问:“这画怎么在你手里?”   “是这样的,当初他对你一见钟情,还偷偷拍了照片,想起你是学油画的,就问我,他这种水平能不能画一幅你的肖像,我就让他临摹……他出国后,听我说你有男朋友了,本来是想直接把画给扔了,但是又舍不得,干脆寄给我保管,免得他睹物思人。”   陆鸣秋觉得不可思议:“你保管了七年?”   “夹在画册里就行了,又没什么难度,”岑时轻描淡写道,“我从小到大的所有画都保留着,从来没扔过。”   陆鸣秋把画叠好,放进自己的荷包里,又问:“这事儿为什么不能告诉你哥?”   “他画画太菜,不想在你面前丢人现眼呗,”岑时说,“但我觉得这没什么……”   “确实没什么,”陆鸣秋在众多宾客里找到谢辞雪的身影,而后浅笑道,“他临摹得很好,我很喜欢这幅画。”   首都的婚礼结束后,蓉城的婚礼正式开始筹备,谢辞雪和陆鸣秋重新踏上四川的土地,花了大半个月弄好一切。   婚礼当天,陆映春也来到了酒席现场。   在疗养院的精心照料下,她的身体情况比去年好,医生说她可以出席婚宴,只不过要格外注意饮食,故而宴会上的菜品全是谢辞雪严格挑选过的,没有任何小妹不能吃的东西。   陆俞和沈秀萍的亲戚多,这场婚宴邀请的宾客全是陆鸣秋的熟人,没有陌生人在场,他的心态明显更加放松,交际起来也更加自如。   谢辞雪跟在他身后,认识了一大堆姑姨,称呼乱得很,但幸运的是,他记性不错,敬酒的时候没有叫错过人。   回到主桌以后,陆映春主动跑过来找哥哥,她挽着陆鸣秋的手臂,笑道:“哥,恭喜你在三十岁前完成人生大事。”   陆鸣秋问:“小映,你身体还好吧?有不舒服记得告诉我,千万别马虎。”   “我知道啦,”陆映春端起手里的水杯喝一口,而后道,“我今天精神很好,你别担心我。”   陆鸣秋叹口气:“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不过,你既然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那好好玩,记得要开开心心的。”   陆映春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便转身离开,同亲戚家的姐姐们聊天叙话去了,陆鸣秋看着妹妹的背影,她今天穿了一条胭脂红半身裙,布满褶皱的裙子走动起来,摇曳生花,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   谢辞雪过来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幕场景,他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一口,问:“秋秋,你盯着小映看什么呢?”   “我在想,”陆鸣秋说,“小映又迎来了新的春天,真好。”   这句话似感叹,飘在热闹的喜宴里,瞬间消失不见,但谢辞雪听得清清楚楚,他转过头去看那一抹纤细病弱的背影,良久后点头道:“放心,她还会有无数个春天……”   婚礼结束以后,陆鸣秋和谢辞雪把陆映春送回疗养院,两人离开的时候,陆鸣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在漆黑的幕布之间,正悬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   他拉住谢辞雪的手,发出一声惊叹:“辞雪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圆!”   谢辞雪仰头望去,发现今晚的月亮确实和白玉盘似的,又大又圆。   他勾起微笑:“是啊,月亮真圆。”   花好月圆,喜结连理。   从此后的每一天,都是人生锦时。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结啦,想写的情节都写完了,谢谢大家的支持和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