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权违约》作者:四月风暖   文案:   客户眼中菩萨心肠的姜至,却被明湾各大财团视为在逃恶魔   那双漂亮的眼睛,既是勾人无形的温柔刀,也是财务舞弊与商业欺诈的牢笼   没人愿意惹上他,可偏偏有人只想招惹他   一段庭审旁听,一夜相拥无欲,一次警民合作,一纸同睡协议   时运强势入侵了姜至的生活,密谋着攻身攻心   -   噩梦缠身的姜至在时运怀里找回了久违的睡眠质量,于是诱哄这颗人形安眠药成为新睡友   协议规定只同睡不恋爱,姜至熟练地强调,动心便视作违约   时运压下酸涩,在违后索偿处留了空白   “姜老师一直这么来者不拒?”   “时Sir放心,反正我不会爱上你。”   -   没多久,说好不会心动的姜至大胆违约   时运:“违约要把自己赔给我,想好了?”   姜至:“不填条款,不就是仗着我一定会爱上你。”   -   “直面经济犯罪,两人象征着永不缺席的公道;而之于彼此,他们是命运必至的情有独钟。”   食用指南   财会浓度高,非刑侦,本质是恋爱甜文   攻扮猪吃虎,受玩火烧身,回合制互撩,输赢难分   背景架空,参考改编   弃文不必告知~ 第1章 别来无恙   计程车缓驰在老城区的旧路上,姜至从副驾的车窗往外望去,黑白两种极色将附着在街道的生气剥离,粉碎成颗粒后随风飘逝。他张嘴尝了一口,发觉竟是苦的。   车子稳稳泊在大厦前的临停位上,姜至低头去摸钱包,忽然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砸在他额前。   不断涌出的血迹顺着裂缝渗透,逐渐在前挡风玻璃铺成一张暗红的蛛网,最终汇入引擎盖的深坑形成血泊。坠楼的男人以极其怪异扭曲的姿态趴在中央,骨折变形的食指颤抖着指向天幕:   “救——我——”   姜至霎时从恶梦中惊。失重感让他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只能如往常一般将脸深埋在枕间平复着过速的呼吸。房内灯光如昼,月光融化在窗台,而他的脸色比日出前的银辉还要惨淡上几分。   玻璃碗中的永生厄瓜多尔玫瑰温柔吐纳着精油的余香,姜至知道自己对助眠香薰高度免疫,可每晚睡前还是习惯从它冷艳的造型间寻一些心理安慰。   他掀被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进入浴室前瞄了一眼墙上的钟。毫不意外的凌晨四点十二,他比夏至日当天的太阳还要更早醒来,而在凌晨一点左右才勉强睡去。   流动在皮肤表层的水流无法稀释内在的疲惫,旷日持久的失眠将精神推到了亢奋点的崖边。姜至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又将镜上的水雾揉散,盯着眼下两坨半永久的天然刺青,烦躁地握拳——   这样下去果然是不行的,必须尽快找到下一颗安眠药。   衣帽间里挂着前一晚特地熨烫妥帖的套装,这是姜至进出法院的固定着装之一。他今天只是去旁听,无须作为专家证人出庭,因此没有出动那套让人闻风丧胆的“长胜战袍”,但依然认真地翻阅起今日送庭的民案资料。   去年第三季度报告日后,客户万安公司怀疑主要投资对象悦森集团通过伪造财务数据诱骗公司高价买入股票,造成重大投资损失,因此前往姜至所在的至诚会计师事务所寻求合法合规咨询。   姜至的团队仔细研读了悦森集团披露的各类财报,敏锐地锁定了营业收入与利润总额的可疑虚构。逆着市场规律迅猛增高、扩张的楼宇,看似金玉在外,实则永远在操心如何包住豆腐渣般的内核。即便根深蒂固如悦森,只要足够耐心,也总能找到破绽——   没有任何舞弊的蛛丝马迹能从姜至那双漂亮迷人的眼里逃脱。   基于认定结果,姜至将完整的专家咨询意见以书面形式提交给了负责案件的律师,用以呈堂作为诉讼支持。本来咨询工作到此已经结束,但他依然不放心地跟足了每一次庭审。   镜中人左边眉眼中间点缀着的黑痣清晰可见,浪漫地中和掉了眼神里略显凶狠的疲态。待他穿上提前备好的西服,再抬眼时所有倦意已被扣紧。   姜至驱车到达法院时,距离开庭还有很长的时间。蒙眼的忒弥斯[1]于院前广场中央提着象征公平的秤,而秤下突兀地蹲着一个男人。那人的五官被手中两个金黄饱满的流沙包遮了个大概,但冷厉的气质并没有融化在香甜的内陷里。   粗鲁的蹲姿正在磨蚀高档西装的质感,这在姜至看来与用金筷子夹咸菜没有区别,更何况这一幕发生在庄严的法院门口,多少显得有些缺乏尊重和敬畏。   他收回有些愕然的目光,避开这个奇怪的人,绕到背藏着诛邪剑的女神像身后坐下。头顶着高悬的剑锋,他翻开了膝上的《嗅金之理》[2],摸着烫金印刷出来的前言闭目养神。   虽然很擅长藏起疲态,但姜至并不想因为自己在旁听席上打瞌睡而被法官请出去。   姜至客户的案子安排在三号庭,证据在前面两次庭审中已基本讨论完毕,今日终审主要是双方总结陈词,然后聆听法官宣判。   今日的法院大厅格外拥挤,他甚至不能采取最近的直线方式去到位于电梯口旁的三号庭,而要费力地抱着公文包在人群间穿梭。正当他犹豫着应该从哪边突围时,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肩膀。   姜至回头便撞上了辛永正慈祥的笑脸。   “师傅。”他端正地问了好。   辛永正是明湾司法会计鉴定中心主任,专门负责解决刑事诉讼涉及的财务相关问题。他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因而姜至没有特地询问师傅来此的目的。   辛永正从不与自己最喜欢的徒弟整客套,连颔首都省了,直接上来就玩笑般问:“今天斗的又是哪个地主?”   姜至浅笑着说:“普通的小财主罢了,哪有您说得这么夸张。”调侃过后,他收敛了表情,正色道:“是悦森集团,涉嫌证券虚假陈述,今天会判。”   辛永正琢磨了一下这个熟悉的公司名,确实碰不上财团的梯队尾巴,但在明湾却也小有名气。证券纠纷的解决核心在于责任协定,姜至只要能从会计角度证明悦森确实存在财务造假,那么后续争取投资损赔便多半十拿九稳。   辛永正心中对这个案件有了个大概认知,转而问:“那你的客户是?”   姜至耐心地应答:“万安。”在明湾,这不过是一艘于金融风暴中颠簸航行的无名小舟罢了。   说完,他有些头痛地扶额:“师傅,您又在我这集邮呢。”   姜至接单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只帮处于弱势的中小企业,辛永正总是能从他口中知道很多闻所未闻的新鲜名字。   全明湾商界都知道姜至在法务会计咨询领域的大名。他风华正茂、才貌双全,可偏偏就是作风罕见,各大财团用以诱惑的大额支票只当垃圾入眼,非要主动弯腰捡起无名氏脚边的硬币。   在这个享誉全球的金融贸易中心,客户赞他菩萨心肠,财团惧他的恶魔之眼,同行戏说他是中黄[3]特立独行的疯子。   辛永正知道姜至这般近乎疯魔的执着事出有因,作为师傅也一直试图开解他的心结,于是转换了话题:“《空手套白狼案》,不可能没听说吧?”   这是最近铺天盖地报道的重大经济罪案,除非姜至是远离俗世的原始人,否则公共屏幕与社交媒体的高强度轰炸一定会引起他的注意。   姜至微微点头,耐心地等师傅抛出后话。   “巧了这不是,今天一号庭唱的就是这出大戏,九点半开场。”辛永正话里有话,“经罪科这案子办得漂亮,今天主持侦破的警官也会来做专家证人。”   见铺垫得差不多,他顺理成章提出:“时Sir年纪和你差不多大,我待会儿介绍你俩互相认识一下。”   姜至听到一半便僵了身子,半晌才费力吐出一口气,略显冷漠地拒绝:“不必了师傅,您也不想我忍不住翻人白眼给您丢脸吧。”   他向来讲道理,唯独对于经罪科,他偏激地选择对“科”不对事,谁劝都不听。   “这案的司法会计鉴定是我亲自负责的,现在你单飞了、翅膀硬,连师傅的面子都不给了吗?”辛永正聚拢眉峰,佯装生气,实则精准地拿捏住了自己徒弟的七寸,“年轻人交个朋友罢了,想那么复杂作什么。你那边结束早,记得尽快过来。”   姜至顶着一脸“您都这么说了那我还能怎么办”的无奈,同师傅暂别后走向了三号庭的旁听席。   中黄疯子参与的这把“斗地主”又赢了,法官当场宣判悦森集团实际控制人许悦森授意、指使下属何某等人,通过虚增利润、操作应收账款等方式实施诱多型虚假陈述违法违规行为明确,应作为第一责任主体赔偿万安公司投资损失。   法槌清脆的声音敲响了定局,姜至悬着的心才算彻底着陆。   “姜老师,太谢谢您了。”万安的老板从原告席上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表达感谢。   姜至礼貌应答,将高帽面不改色地挡开:“您客气了,这两个月官司都是陆律在出力,我只是旁边加油鼓气而已,您应该多谢他。”   “这次赢面全靠姜老师的证据报告,连法官在判决时都有引述。”陆律也跟着说了句场面话,“我有什么辛苦的。”   三人又客套推拉一番之后,姜至以还有事为由拒绝了万安老板请吃庆功饭的邀请,走到了一号庭门前。   一号庭是法院内部最大的法庭,能够被排到这里的案件,个个都足以成为值得被翻来覆去研读的教科书案例。姜至稳了稳乱了分寸的心跳,轻推开门,从两名法庭保安中间穿过,对着法官鞠躬后无声落座。   他特意挑了靠近门边的角落位置,坐下时肩膀贴住墙壁,尽量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之中,以免待会儿控制不住狰狞的五官被法官误会自己藐视法庭。   控方正在请示传召下一位证人出庭,法官予以了批准。内庭的门被打开,一个身量挺拔的男人走进来,在证人席大方落座。他看起来极度熟练流程,面对控辩双方和法官阁下还能镇定自若。   姜至在心中不禁对这人高看一眼,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来。两花一杠的白色警服太过扎眼,姜至被这副极具震慑力的精英做派唬住了,一时间也没立刻认出对方正是早上蹲在女神像前啃包子的怪人。   男人的五官凌厉却不锋利,生了一张不必开口就能获取信任的正派脸,用姜至的形容词来说仿佛是一本行走的正义之书。可让他在意的是,自己记忆中总有一些相对更圆润的线条,正试图往这个男人脸上拼凑。   “证人,请宣誓。”   “本人时运,谨以至诚,据实声明及确认,本人所述是事实之全部,绝无虚言。”   比记忆中更加低沉的声音带着麦克风的电流砸在姜至耳膜上,叫他恍了下心神,碎在时间里早已模糊的少年与正在宣誓的男人完美交叠。   竟真是他。姜至心中冷笑一声。   检控方得到许可后开始了盘问:“证人,请向大家解释您的身份。”   时运不卑不亢地开口:“我是明湾警务处经济罪案调查科高级督察时运,负责带队侦办此案。”   这桩“空手套白狼”主要案情说的是知名跨国集团和顺伪造交易合同、骗取明湾发展银行贷款,涉案金额高达15亿湾元。   从立案调查到实施抓捕,时运带队的作风可谓是雷霆之势,也被各路媒体竞相报道。   “侦查过程中的证据显示,被告集团在虚构相关财务数据方面的动机与事实明确,严重挑衅与破坏了商业银行的风控规则。同时我亦不可否认,根据口供,原告银行出于业绩指标压力,确有存在审核疏忽和管理失职。”   不同于仅陈述见闻的事实证人,时运作为专家证人可以结合实践经验,在专业范围之内对案件争议点相关的问题提出判断性意见,供法官参考。   面对辩方律师精心设计过的诱导陷阱,时运总能避重就轻地绕过。持续很久的双方盘问终于结束,在激烈交锋中守住控方优势的时运完美履行了使命,淡定离席。   庭辩还在继续,但姜至的专注力显然随着时运一同离开了法庭现场。   时运大学时明明主修金融,过去还在自己父亲的会计师行实习,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警队精英。隔行如隔山,他这是直接偷摸着跨了个珠穆朗玛峰。   十余年前姜至刚认识时运的时候,对方还是个玩世不恭的小少爷,第一次上门作客便轻佻地喊他的小名、擅闯他的卧室。   回想起对方将那黏糊的两字含在口中的模样,姜至的耳尖仍旧不受控般热了起来。   作为父亲亲选的徒弟,时运给姜至留下的印象原本只有轻浮。可父亲无辜蒙冤离世之后,时运便也如那些明哲保身之流一样对他们家避之不及。姜至心中又狠狠记了时运一笔趋炎附势的坏账,彻底将他视为小人。   即便带着有色眼镜,姜至依然无法忽视方才庭上时运捍卫正义时眼神中的坚定,一瞬间他竟生出了一丝看见战友般的惺惺相惜。内心主动美化对方的操作让姜至很烦躁,即便直视着庄严的国徽也无法停止胡思乱想。   终于熬到上午休庭,他火速逃离一号庭,却又被师傅小鸡仔般抓住了。   “你跑什么。怎么比栅内的被告还慌张。”辛永正似乎不太满意他这副异常冒失的模样,“怎么样,没白听一场吧?”   姜至虽然很不想承认,可最终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证人席,小声嘟囔:“经罪科里倒也不全是草包。”   得了徒弟的认可,辛永正放心地将时运从别处喊来。面对师傅出于好心的关照,姜至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拒绝这场热情的社交牵线。   “这是时运,时Sir。刚才庭上介绍过了。”辛永正说,“这是我徒弟姜至,至诚会计师行的法务会计合伙人。”   “幸会。”姜至硬着头皮伸出手,表情却装得从容不迫。   时运面上半分压力都无,如过去那般挂着并不规矩的笑容:“姜老师,别来无恙。”   这一句问候暴力撬开了藏着旧账的盒子,断裂的锁随两人分开的手无声掉落。   “我以为时sir在法外并不在乎人情。”讽刺光明正大地出鞘,姜至不打算在嘴上轻饶他,“这别来无恙我受不起,您还不如同其他人一样虚伪地说句久仰大名。”   “你们之前认识?”高明的会计师从不放过细微的线索,辛永正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渊源。   出乎意料地,时运大方承认:“在加入警队之前,我曾经师从姜老师的父亲——姜瑞扬先生。”   语毕,他还特意有些失落地反问:“原来Justo没与您提起过?”   Justo是姜至的英文名,几乎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但依然砸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只能在师傅探究的眼神中呵呵两声:“难为时Sir还记得。”   有那么一瞬间,姜至是真的想抢过司法女神的蒙眼布去扎紧时运这混球的声带。   好在时运见好就收,恢复了正经:“刚才辛老夸你已经是明湾法务会计响亮的招牌了。”   姜至见招拆招:“那也要感谢你们查不完那么多违法违规,才让我有了谋生机会。”   眼瞧着两人又开始话不投机,时运识趣地主动结束了这场寒暄。   “您今天出庭辛苦了,我先接受一下媒体采访,回头邮件联系。”时运客气地同辛永正道别,临走前又大方地望入姜至那双勾人的眼睛,“我们有缘再见。”   姜至分明看见,对方薄而性感的嘴唇趁师傅不注意的时候,无声摩擦出两个旖旎的、只有彼此知晓的叠字。 第2章 神秘罗勒   在法庭外,背对着记者的长枪短炮还能见缝插针调.情,时运不着调的个性在这十年间并无改进,反倒功力愈深。   由叠字组成的小名只有姜至家里人会喊。本该象征亲昵的私称并没有拉近二人的距离,反倒像是一个不会减淡的牙齿印,每一次出现都如玩笑般轻佻,提醒着姜至与他之间来不及产生化学反应就殆尽的浅薄关系。   时运不在乎自身行为被发现后有损警务精英的形象,姜至却格外爱惜自己的金字招牌。在场有不少行家,他可不想被一些好事的目击者钉上业内娱乐头条,被莫须有的花边新闻玷污了名声——   毕竟在“专业”人士浓度过高的中黄,大家总喜欢用八卦调节紧张的工作压力,譬如某两位律师因为绿帽成了宿敌、某建筑师喜欢玩“一王两后”云云。内容越低俗夸张越引人注意,这些是非有时甚至被当作了人情。   姜至捏了捏发紧的眉心,与师傅道别后便从前门离开,走到门口时恰好听见面对镜头的时运用缓而不柔的语速冠冕堂皇道:   “我们警务处经济罪案调查科一向以保持明湾商业环境稳定、维护人民财产安全为首要宗旨,追求‘预防胜于诊断’的办案理念,对外严打商业犯罪,对内推广诚信管理……”   一声如夏冰般突兀的冷嘲被涌上来的提问声吞没,没人注意到镜头视野外姜至正面色不愉地走下楼梯。   姜至趁着午餐时间见了一个客户,两人聊了许久,离开时已到了下午茶时间。   他参股的会计师行位于中黄最高的“商务形象标杆”同心大厦,其以无遮挡海景的高层办公环境著称,放租时一度变成拍卖现场。姜至偏偏反其道行之,入驻的八楼对于103层的摩天大楼而言简直可以被粗暴地视为地下室。   这反常的抉择不是因为姜至不贪慕“居高临下”的虚荣,而是出于他以恐高为由掩饰的秘密:他无法直视楼顶平台,因为每一次抬头望向云端的塔尖时,仿佛都能看到边界处有个熟悉的人影在风中摇摇欲坠。   电梯厅前的墙上赫然标注着楼层指引,低调简约的珠光玻璃板上,“8B-至诚会计师事务所”一行字闪着有质感的金属色泽。   姜至从公文包中摸出门禁卡于感应器上扫过,蓝白主色的工牌藏于卡套背面,从指缝间隐约能看出“Jiang Zhi Justo”的字样。   Justo取公平、公道之意,一如姜至本人的职业追求。   “姜老师。”   “下午好。”   回到所里的姜至同前台打过招呼,顺着走廊往另一侧的办公室走去。经过打印室时他被同事叫住签批一份文件,在核对的过程中,两人听到被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从虚掩的门内传出。   “听说应盛会计师行有个初级合伙人趁着年审走项目,在到处养人呢。”   “这事儿沸沸扬扬的,能不知道嘛。我在那儿的朋友说,原配还破了他密码,在公司内网用他邮箱账号群发PPT举报他出轨,连酒店监控截图都有了。”   “这招玉石俱焚也太狠了吧……”   姜至的手腕猛震了一下,笔尖在签名栏拉出一道刺眼的深痕。   “抱歉,麻烦你重新准备一份文件,稍后拿来我办公室吧。”他将合上的钢笔插回口袋,尽量克制住烦躁的心绪,但气氛依然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   同事面露尴尬之色,噤声良久才敢开口:“我进去提醒他们一下……”   “不必了,打印机工作的时候随口聊两句八卦不碍事。”姜至轻描淡写地说,脸上看不出愠色,“不在背后议论客户是非就行了。”   里面两个帮忙跑腿影印的新人不知道自己劫后余生,反倒是外头的人望着姜至消失在拐角的身影不由脊背发凉。   回到办公室的姜至将公文包连同脱下的外套往皮质沙发上随手一丢,在重物坠落的闷响中跌入办公椅内,抬手松了松发紧的眉心。   他突然蹿这么大的闷火,并不全是因为新员工在工作时间嚼同行舌根,最主要的是他们无意间提到了一个禁词——“应盛”。   应盛会计师行在更名前其实叫“盛瑞”,这第二个字便是来源于姜至的父亲姜瑞扬。   旧人已化为一捧灰烬,连存在于这世上的有力证明都被昔日搭档无情抹去。从合伙变成独家,只关心结局的看客感慨一轮成王败寇后便如鸟兽散,不会与姜至一样细思疑点。   即便不知当年事情真相,可父亲尸骨未寒,便被从招牌中快速“除名”的做法颇有几分欲盖弥彰之嫌,让他感到心冷。   姜至的办公台一向由行政秘书进行整理,唯独左手边第二个抽屉常年落锁、婉拒来客。他从钱包里摸出钥匙开了锁,将里面倒扣于一叠旧报纸上的相片取出。简约的打磨原木框住父子俩的合照,他用袖口仔细擦过落于父亲面容上的灰尘与并不存在的暗红液体,眼神逐渐开始跑焦。   “姜老师?”行政秘书通过玻璃看到二老板魂不守舍的脸,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姜至迅速反手推上抽屉,相框的角因为碰壁发出欲盖弥彰的脆响。   “嗯,皇妃?有什么事?”他故作镇定地问。   行政秘书叫汪绯,从至诚成立便在这儿工作,论资排辈也是所里的老人了,因此喜提尊称“皇妃”。   “有花束送到前台,贺卡上写了您的名字。我放门口了,先和您确认一下。”她走上前将刚拍的照片放大,递到二老板面前,“种类有点特别,闻起来还有一股泰国菜的味道。”   皇妃自言自语道:“感觉很像恶作剧,在前台签收这么久都没见过这么奇怪的……”   姜至一眼就认出这是一束开了花的罗勒:“麻烦帮我拿进来吧。”   相比起花束更应该被称为“草束”的观赏植物突然造访,给装潢单调的办公室增添了一抹生气。姜至扫过台历本,今日的数字赫然困在红圈内。浓郁的香料味在密闭的室内肆意迸发,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复杂起来。   罗勒的花语本是“协助”,但父亲总喜欢将它理解成“幕后英雄”。听说受到罗勒祝福的人会拥有洞察力极佳的慧眼,他认为这是做会计一行难能可贵的品质,因而格外青睐这种平平无奇的佐料植物。   姜至很自然地想起,父亲第一次借罗勒寓意称赞的人便是时运。过去父亲总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个天赋型的徒弟,夸他在大学实习期间便表现出超乎年龄的商业嗅觉。   说来也很意外,父亲带过不少实习生,却从没有正式收过徒,偏偏在明湾大学的就业力比拼大赛现场一眼相中了时运,甚至还特意留下自己的名片——这样的金橄榄枝不可多得,毕竟往常都是由同行的人事经理负责接洽,作为评委的姜瑞扬一般直接离场。   姜至不清楚那场比赛时运是如何以一敌六让其他参赛选手黯然无光的,只知道这事过后自己家饭桌上总会多一副筷子。时运爱笑、嘴也甜,是特别讨长辈喜欢的性格,甚至还哄得父亲把自己小名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姜至一度怀疑自己不过是随手捡来的,时运才是他们家如假包换的亲生儿子。   送花人是否署名不再重要,因为姜至在眼睛接收信息的同时脑中亦浮现出了答案。特殊的日期、有指向性的花束,凑在一起都已经不再符合匿名的含蓄,反倒更像一张如罗勒香味般霸道的邀请函,成功勾出了自己内心深处藏了多年的疑问。   消失十年的人为什么要在自己父亲死忌这天突然刷存在感,单纯只是因为今天在法庭重遇到自己,还是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日子?   对方“稍后见”的隐喻并不难猜,自己“会赴约”的心理也不难拿捏。可是在哪见、何时见却没有定数,归根结底又回到了缘分二字。   存住体面,也留下余地,这份游刃有余的成熟狠狠抽了一下姜至变得脆弱的神经。   他在工作上看着乱码般的财报数字抽丝剥茧惯了,生活中就变得不愿花心思去猜人心。是人是鬼,正面交锋后便清楚。   下班后他用近乎粗暴的姿势将那束罗勒随意夹在胳膊与腰之间的空隙,顶住了电梯厢内复杂的目光洗礼,从车库提车走人。   姜至没有特别去想过此刻的目的地,然而手比大脑更快地支配自己拨动了方向盘。低调的辉腾滑入灯火点缀下亮如白昼的中黄夜色里,拐弯上了高架,往旧城区的方向驶离,最终停在了梦里循环往复的大厦前。   明明没有下雨,地面干燥得能轻易扬起粉尘,可姜至每一步都仿佛能踩出几圈血色的涟漪。旧大厦几近搬空,电梯也年久失修,他压下胸口的窒感,沿着楼梯步行上到天台。   姜至心中对于时运一定会在这里出现的确信如神秘的月潮引力,在他面对顶楼那扇生锈的铁门时达到了峰值。   铁栅顶部有一盏碎了罩壳的灯泡,投射的光被他踩在脚下。一眼就能望个大概的平台格外空旷,但大风刮过时蹭到墙壁的拉链扣出卖了藏于阴影中的第二个人。   姜至懒洋洋地开口:“出来吧。” 第3章 天台夜叙   楼梯间侧面有团黑影晃了一下,三秒之后,时运的脸出现在明暗分割线上,雕塑般深刻的五官在模糊的光线里浮出一层温柔。   “姜老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时运的表情太过轻松,仿佛根本没有处心积虑地引导过自己。   姜至不去理会对方的明知故问,反而扫了一眼他手中提着的东西。装着泡沫餐盒的塑料袋并不结实,似乎正承受着超常的重量,有一种濒临裂底的坠感。   见对方一副听不到回答不罢休的架势,姜至只能说:“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从今早在法院开始就不停给我暗示了,时Sir。”不断在他面前出现、引起他的注意,最终就是为了诱导他见面而已。   “这也是你惯用的招数吗?”姜至径直将那束罗勒抛回主人怀里,“自己留着孤芳自赏吧,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被腌入味。”   和这束草长期呆在密闭空间里,他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一盘罗勒叶炒肉了。   这话每一个字都被说得很用力,落在时运耳朵里带着点恼怒和抱怨的意味,像是亮出指甲却因为肉垫太过可爱没能威胁到别人的猫咪。   他垂头看了看怀中有些凌乱的枝叶,懒散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姜至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静候着他的解读。   “送罗勒单纯是因为师傅喜欢,并不是想借机在你面前吹嘘。”时运落在他脸上的眼神很深沉,但也真诚,刺得姜至莫名心慌了一瞬,“在心里原来我一直都是这样负面的形象吗?”   姜至愣了神,心思被看穿之后竟然生出些不自然的扭捏来。   “今早在法院,我看出你对我的误会很深。”预料中的指控并没有落下,对方话音一转,将矛头对准了自己,“你对我有怨气也很正常。毕竟那时我确实没能陪在你身边,对你来说,与那些落井下石的人毫无分别。”   意外如陨石般砸在稚弱的肩膀上,唯一有可能支持自己想法的人不知所踪,刚成年没多久的大男孩根本无处倾诉内心的冤屈——在一边倒的媒体舆论鼓吹下,流传广泛度决定了在大众中的信服力,没有人在乎姜至渺小而无力的抗辩。   “怎么算都是我对不住你在先,被你呛上几句也该受着。”时运往前欺近一步,西装下随着呼吸迸发出的肌肉感远没有话语那般妥协乖顺,“可是,股监会[1]发现财报质量不妥还会先发问询函,你不给我剖白的机会就选择冷语相向。”   “如果这就是姜老师在行内的交往礼仪,会不会过分了些?”他似是充满委屈地质问,“还是说,你只在面对我时丧失原则?”   主动示弱是为了蓄力出击,这场对话的主动权从来没有从时运手中脱离过,一整套语言攻势子弹般轻易击碎了姜至打好的腹稿。   一旦误会解开发现是错怪了人,内心便会陷入无休止的自择与不安,甚至因为过度心虚而想要补偿。对于呼之欲出的答案,不愿在心理上向时运屈服的姜至选择了回避:“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是吗?”时运向他摊开布满茧痕与伤疤的掌心,“但我有话要对你说。”   明湾的纪律部队采取“培训学校+高等教育”混合培养模式,非侦察相关专业出身的毕业生只需报考警察培训学校并通过考核遴选,便能成为警务人员。这就给手持金融与法律学位的时运提供了机会。   警察培训学校的课程整体分为见习警员与见习督察两个方向,时运硕士毕业后投考见习督察班,取得了相当于学士学位的特殊警务管理专业文凭。   36周封闭受训,挑战极限的体能操练、真枪实弹的模拟考核,每一滴汗水都蓄着时运的毅力与决心。放弃在中黄唾手可得的高薪与名望,他背金而驰,手刃经济犯罪的同时只为接近被深渊吞噬的真相。   “我与你一样,都无条件相信着师傅的品格和为人。”时运勾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如果你以为我投考经济罪案调查科单纯是因为好玩,那我真的会受伤的。”   当年姜瑞扬牵涉进一桩诈骗案,经罪科没有彻查便潦草结案,他们不约而同地推测多半是有黑警从中作梗。时运既然决心深入内部,就不得不与姜家划清界线,用“清白无害”的身份卸下那些人的防备。   时运是姜瑞扬的徒弟,这是姜至一家心照不宣的事实,但姜瑞扬出于避免开了收徒先河后有熟人强塞的麻烦,从未公开表示过,因此他才能顺利在经罪科爬到现在的位置。   除了点到为止的卖惨,时运并没有再透露更多,但姜至却已顺着下去推敲出了个大概,眼神中的戒备终于有了退散的意思。他沉默着望向其中最显眼的、横亘在事业线附近的伤疤,便已知晓了野性背后粗糙的触感。   姜至在心中替时运撕掉“冷血无情又市侩”的错误标签,同时很快意识到自己绷直的肩膀松了下来。如同在升温极快的初春,冰封了整个冬日的湖泊昼化夜冻,消融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他与时运亦是如此。   姜至依然无法做到若无其事,有些僵硬地反驳:“投考警察是你的个人决定,何必在乎我的感受。”   姜至皮肤白,五官又生得精致,尤其是眉眼间那颗如笔尖滴墨的痣,更添了几分虚假的柔情。此刻他蹙着眉,漆黑的瞳孔似是被雾蒙着,看起来一副苦闷无措的样子。   “如果真如你说的这样毫不在意,那要怎么解释抱着罗勒赴约呢,姜老师?”对方装作不在意的表情并没有挫伤时运的锐气,反倒激起他的不甘来,“你爬上这里,真的只是漫无目的地,而并非出于想与我缓和关系的原因吗?”   “别想多了,来之前也没打算非要见到你。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在这儿,因为习惯罢了。”姜至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对方语气中过于悠闲的部分,好似什么事都能被轻易拿捏,“时Sir你这样反复强调我的动机,算是逼供吧?我是良好市民,不是你的嫌犯。”   这一来一回的称呼如同斗气一样,不仅拗口,而且陌生。成年人反而要困在社会名片里假模假样地压抑情绪,还不如小时候看对方不爽直接把外号当面兜到对方脸上。   沉默半晌,两人不约而同道:   “时运。”“姜至。”   “好吧,今天不说这个。”时运扬了扬手中沉甸甸的塑料袋,“看在师傅的份上,我们握手言和?”   具有双方各退一步意思的说法并没有让姜至满意,他认为是自己单方面特许的“冰释前嫌”才更妥帖,却也没有开口纠正。   意识到他手里的东西是拿来孝敬自己父亲的,姜至好奇地问:“你买的什么?”   时运诧异于他并不知道袋子上印着的老字号标识:“何记的腊味双拼,师傅最喜欢的两味斩料。”   塑料袋随着时运的动作晃出一股冷却的油脂味,充分烘炸过的香气中混着一丝肥腻。姜至抬手抵住鼻子,否认道:“不可能,我爸爱吃的明明是莲爱楼的蒸鸡。”   大相径庭的烹饪方式与不可调和的观点一样矛盾,两人打开自己手边的餐盒,谁也不肯让步,非要争个高下出来。   “我爸有三高就是被你惯出来的。”姜至剜了他一眼,“你这徒弟也太黑心了,竟然毒害师傅。”   “师傅在家被你管得紧,为了不让你担心还要强迫自己每顿清汤寡水。”时运反手将锅甩了回去,“偶尔在我这才能松口气,吃口烧鸡跟做贼似的。你身为儿子,关心是好,但会不会有点用力过猛了?”   一阵风适时刮过,将两个餐盒的盖子同时扣了回去,仿佛真的是姜至父亲显灵,笑骂两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还跟小学鸡一样斗气。   姜至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失落道:“我们在这里吵有什么用呢,他现在什么都吃不着了。”   时运用牙签扎了一块半肥瘦的叉烧放到虫草花蒸鸡上。“你尝尝?”他说着便席地而坐,毫不在意西装布料狠狠摩擦过粗粝的地面是否会留下破损,“何记门面小,没几张桌子,我和师傅以前就这么坐在路埂上凑合着。”   姜至手中的一次性筷子被抽走,取而代之的是被时运放入掌心的竹签。秘制酱汁连同肉块在牙齿的撕扯中完成了味觉升华,被叉起时抖落的几滴蘸料如墨般染花了莲爱楼精致的盘面。   人活一生,自律的初衷都因为生命的结束而失去意义,只剩下没能多放纵几次口腹之欲的遗憾。姜至眼尾发酸,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他抬头越过平台栏杆望向远处,忽闪着的万家灯火还不及天上澄澈的星显眼。   这一片是上个世纪明湾最先发展起来的商务区,见证了明湾从普通港口城市发展成国际金融中心的历史变迁。他们脚下这栋楼是明湾最初成立的财经大厦,钱货如潮水般涌入,被这里的点金圣手附加价值,转而流向世界各地的账户。   在财经大厦,一可以通过正当渠道繁衍成二,但二却被禁止在账面虚构成三。换言之,无论何种经济行为都须遵循账实核对的原则。   姜瑞扬选择在这里一跃而下,何尝不是在用生命恪守着会计“反映事实”的初衷,是他在绝望中无声却沉重的自我剖白。   一晃过去许多年,栏杆上剥落的蓝漆背后早已翻出红锈,姜至用掌一寸寸压上去,铁屑便如枝头雪般簌簌掉落。他执拗地摸完沿街一边的天台栏杆,仿佛在寻找着当年父亲翻越时摩擦过的痕迹。   “在想什么?”时运望着他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的轮廓,攥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继续往前。   “在想风刮在脸上是什么感觉。”姜至的手指从下颌处擦上,最终停在眼睑下的阴影处,“我在梦里看过无数次都还没能形容出来……”   姜至自言自语的时候声音很轻,带着清醒梦后找不到边界的破碎感。时运没有听清,只知对方的身体摇摇欲坠,于是手腕微微收力将人从边缘拽了回来。   纤薄的背部猝不及防撞上含蓄有力的胸肌,姜至的后颈蹭过时运的喉结,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汗液蒸过的荷尔蒙收拢。   “离边上远点,不要给巡警添麻烦。”时运说话时喉结便贴着他的皮肤滚动,仿佛炙烤过的火山石在推开精油时留下一层刺痒。   低沉的嗓音在春末摩擦出了盛夏的热感,烫得姜至耳尖一红,立刻挣扎着从时运怀里脱身。“我没想跳下去。”感受着背部温度的逃逸,他咬牙说,“你不要胡诌,我爸会听到。”   “抱歉。”时运抬起双臂以证清白。   时运这个人总是在奇怪的地方保持着绅士做派。把自己轻浮地捞入怀里锁着,却并没有乘人之危,这让姜至感到迷茫。   “没事。”姜至小声嘀咕,不知道是在宽恕对方,还是在麻痹自己。   两人并肩站着,不敢靠上年久失修的栏杆。时运修长的手指在烟盒盖上轻敲了两声,似乎是在征询对方的同意。姜至拿余光扫了一下,默许了。   时运摸出一根烟熟练点上,模糊的火线沿着卷烟纸往后倒退,他侧头朝反方向吐气,烟雾在风的作用下全部吹回脸上,甚至还有几缕飘往了姜至鼻间。   时运迅速将烟折断在指间:“我不知道有风……”   过去姜至闻到别人衣料上留存的气味都能弹开几米远,更别提烟雾直接蹿上脸。   “没关系。”在对方惊诧的注视下,姜至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动作颇为从善如流,“人都是会变的。”   楼顶风大,姜至的手偏小,时运将烟叼在嘴里,腾出手来替他拢住了风。掌心内原本飘摇的火苗晃了个影,随即精准地烧着烟头。   姜至额前的发随风摆动,略遮去了眼神中的疲惫,夹烟的动作有几分让时运陌生的从容淡定。带着蓝莓香的尼古丁气息在口腔内停留数秒,便从微张的红唇间逸出,在空气中留下缱绻的雾影。   “既然你没有忘,”姜至状似风轻云淡地开口,“那之前为什么不来?”   “好像是你避开我多一些吧?”时运耸了耸肩,在心中细数起被他无视的经历,“我猜你应该在这里,于是去的墓园。”   他又故意补充道:“你在心里一定总骂我白眼狼,但没关系,师傅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姜至没有预兆地呛住了,用咳嗽掩饰住被戳穿的尴尬。   真相无法轻易拆解,但本就轻如扬尘的误会好像可以随风消逝,只不过一直被姜至赌气般握在手心,久而久之便沉积为沙砾,逐渐生了硌手的形状、有了让人在意的重量。   姜至很早就发现自己对时运讨厌不起来,即便知道他不太正经,甚至轻浮,但依然无法生出厌烦的情绪。   “制造情绪并且触摸它,这些年我靠这个活下来。”姜至琢磨了几分钟,缓缓开口说,“每个人在我这里都具像化成了一种心情,通过交往过程释放,达到心态健康所需要的平衡。并没有针对你。”   姜至的嗓音如山谷空鸣,说话时容易产生距离感,但时运并不畏惧。   “那现在,我代表的心情变了吗?”   “也就那样。”   姜至说谎了,甚至忘记用有权保持缄默去敷衍。仿若一把火烧在了广袤寂静的冰原上,有着告别凌冬的忐忑,与拥抱绿意的期待。 第4章 失眠荆棘   即便每晚都可以预见睡眠质量不佳,但不眠似是被既定好用以结束这特殊一天的句号。   姜至离开天台时就知道今晚即使躺在床上也得不到放松,合眼不过是为那些幻灯片一样重复播放的画面徒增清晰度而已。   从二十楼坠落的姜瑞扬精准地砸在姜至乘坐的出租车上,四分五裂的挡风玻璃在血的浸润下折射出诡谲的幻泽,被巨大冲击力夺走神智的姜至于愕然中与血肉模糊的父亲对视数秒,读出“我无罪”三个字之后,便在视觉与心理强烈的双重冲击下失去意识。   死亡被画作师们视为生命中最难以捕捉的素材之一,而不通艺术的姜至却可悲地被赋予了这份特殊的灵感。得不到合理转化与发挥的“天赋”被梦魔攥入手中,在睡眠这幅天然的画布上肆意扭曲、变形、创作。   不必加入绘真的技巧,这份被三千多个日夜反复塑造的幻觉已足够写实。   姜至被失眠困扰了很久,但大多数时候他将这份折磨解读成父亲警示自己的信号——谨守行规,绝不让自己的双手成为上位者凌弱的工具。   财务造假本身就是一场优雅的杀戮,执业会计师与上市公司勾结,明枪暗箭在数字化处理之后隐匿于报表上,不见血但尸横遍野。这也是为何姜至执意要成为商界的“克拉拉·莱辛”[1],穷尽所学捍卫财务信息的真实公允,帮助在市场经济交易中处于弱势的群体。   父亲离世后,姜至的生活如展馆内的玫瑰,外表冷冽的美让人望而生畏,可凑近一看便能从点缀的金粉银露间发现腐烂的、无法遮掩的创痕。   与时运分别后,姜至驱车回到了所里,既然睡不着还不如把时间用在工作上。过了门禁时间,大厦已经落锁,他从夜间出入的小门搭乘电梯上行,八楼四个单元仅有他们会计师行还灯火通明。   至诚采用的是无固定工位办公模式,除了两名创立合伙人设置了独立办公室,其他员工都在开放办公区随心落座,个人物品可以存放在走廊的储物柜中。   年度披露日最后期限[3]已过,现在算是审计淡季,IPO[2]项目后来居上成为审计与鉴证部的主角,姜至经过大会议室时看到IPO同事还在集中加班。   浅米色的台面被各色文件夹铺满,笔记本电脑在来不及处理的餐食包装与半人高的资料堆中艰难落脚。完全击碎外界滤镜的的项目赶工现场混乱但真实,不过好在“杂乱有章”是每一位审计师刻在骨子里的职业素养。   姜至一进门就不慎踢到了墙边的一摞牛皮纸袋,低头扶正后顺便替大家点了宵夜。   “谢谢二老板!”   “大家辛苦了。”   二老板喜欢在办公室过夜已经不是秘密,因此同事们对深更半夜从外面回所的姜至见怪不怪。   怕打扰进度,姜至寒暄几句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拉开办公桌后面的百叶窗,远近的大厦几乎都留着灯,光感亮度不一,错落有致,共同构成了独属于中黄的璀璨银河。   膝上盖着的小熊薄毯削减了姜至工作时神态的锐度,他只留了桌面的台灯,将头靠在办公椅的支撑垫上时仿佛枕着漫天星汉。天际的景致更迭了几次,直到晨光投射到翻动书页的手指时,他才缓缓将注意力从数字中脱离。   姜至回家洗漱当作放松,换了一身衣服才重新回到同心大厦。物业门童替他摁了电梯,在等待的间隙忽然有一阵水汪汪的凉意贴上了姜至的手背。   “Morning.”   不必转身就知道来者是他的合伙人。姜至与富二代好友言诚从各自名中取了一半,共同投资创办了这家会计师行。两人分工明确,言诚负责审计与鉴证服务,自己则主管法务会计咨询,规模虽远不及四大[4],但在明湾还算小有名气。   姜至翻腕接过手边的冰美式,就着放好的吸管嘬了一口:“又去三条街外面那家买的?”   言诚点头,他一向只光顾那处,说是现磨口感特别纯正,对这店的偏好是到了即使上班怕迟到没买着,中午也一定要步行过去补一杯的程度。   言诚见姜至没有提公文包,就知道他肯定又在所里挨通宵。“又把办公室当钟点房了?我知道几万买的真皮沙发舒服,但始终不能当床啊。”言诚有些担忧地说,“你再这么下去迟早因为睡不够猝死。”   姜至无所谓道:“你不用担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   对方的话提醒了姜至,他的睡眠问题亟待解决。自从果断处理了前一个试图不轨的“安眠药”后,他一直没能找到替代品。   言诚心照般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姜至扬了扬手中的咖啡杯,与对方的轻轻一碰:“多谢了。”   “害,跟我客气什么呀。”言诚说,“对了,之前我不是说想给咱所里添个小美女,这不还差DJ你点头同意嘛。”   言诚口中的“小美女”是一套颜值与功能并存的全自动咖啡机,近万标价也阻止不了他的手痒,恨不得今天就抱回茶水间。   “至诚的财务权可一直抓在你这大老板手上。”姜至率先迈步进了电梯,心直口快道,“少来这些弯弯绕绕的,别让大家误会我是铁公鸡,我可没碍着你现金流自由。”   这个月所里刚进行了档案整理,加上一系列日常开支,公账上的各类杂费已经爆表。言诚的潜台词是想和自己出钱分摊咖啡机这笔超前消费。   言诚闻言面露喜色:“那咱们说好了一人一半,不过公司流水哈!”   只见他立刻在姜至疑惑的眼神中冲出电梯、刷脸进所,扑到前台,动作一气呵成:“来来来,师傅咱们茶水间在这边哈~”   姜至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这杯由大老板亲自人肉带回的冰美式是个烫手山芋,拿起来就别想放下。本以为有商有量,结果是先斩后奏,真是信了他的邪。   晚间九点,姜至下班后来到了飞暮坊。   这是一条坐落于中黄区的上坡街巷,刻意减淡的灯饰渲染出特殊情调,数不清的酒吧临街设档,深受白领喜爱。长期被正装和规则束缚的天性在压抑中渴望并需要释放,以更汹涌、大胆的方式。   拐角的墙根处除了弥漫的烟雾,更多的是随心而动的手、大方交叠的嘴唇,甚至是火热相贴的身体。由醉意、激情和刺激交织构成的暧昧底色,与诞生于诗卷中的文雅地名大相径庭——   “白云飞暮色”中摘取而出的飞暮二字,在这条街寓意着夜晚时光流淌极快。   姜至拾级而上,驾轻就熟地进入一间名为造绪的酒吧。他是这家店的熟客,在吧台落座后视线并没有落到菜单上,调酒师便已将一杯荆棘推到他面前。   紫色浆果液在酒杯中渐变着晕开,酸甜的口感覆盖嘴唇,碎冰入口带来的刺冷感如同舌尖被荆棘划出细痕。基底金酒中的杜松子与负责果调的黑莓都由丛生多刺的环境孕育,品尝时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艰辛与疼痛。   乐中觅苦一直是姜至偏爱的品酒之道,他不喜欢毁灭美好的悲剧本身,但总是被主人公面对失败甚至死亡时浓烈的个人情感所吸引。并且,相比于味道,他更在意是否能从百来毫升里尝出调酒师的心情与酿酒人的故事。   即便姜至的着装与环境融为一体,但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依然令他变得瞩目。   水绿色的缎面西装外套柔化了半职业带来的生硬,敞开的领口内是一件贴身的黑色透视内搭,清瘦的骨感线条隐约可见。喉结下方紧勒着一条雨滴状水钻连成的项链,在酒吧氛围灯的投射下晃出粼粼波光,每一次吞咽时的滚动都仿佛卷起一层浪。   飞暮坊将随处可见的“钓鱼”穿搭,被姜至罩在身上谁都说不出一个艳俗来。   姜至抵在食指关节处的红唇几乎半晚都未曾合上,一直在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前赴后继的试探者。春樱般美好的瞳孔在天然上挑的眼尾作用下更显含情,给人一种来者不拒的错觉。可实际上,他从不接受别人带着明显撩拨意味的送饮。   他上这里为的是作乐,但不屑于寻欢。有边界与分寸的放纵让人失了脾气,即便被冷淡拒绝也心甘情愿。姜至对于萍水相逢的人也愿意给予一丝温柔的尊重。   “介意我请你喝一杯吗?”   耳侧忽然传来几分热度,低醇的嗓音在复古的轻音乐烘托下生出几分暧昧来。   还未来得及转头,姜至面前已经出现了一杯纯正的烈酒。与肉眼可见的辛辣不同,那人的指尖处萦绕着一股似有似无的香味,像春日初化的银色泉水,又似悬浮于山谷中的芬芳颗粒,带着清冽纯粹的亲密感。   姜至眼前晃过几帧记忆:盛着光斑的碎裂玻璃,满屋乍泄的气味,以及一声蛊惑人心的低笑“我觉得很好闻,衬你刚好”。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喝上头了,否则怎么会无端联想到一场盛夏里发生于午后雨与阳下绿之间的青稚初恋。   姜至破天荒接过那杯酒,扬起一个标准的逢场作戏的笑容:“时Sir的面子我是一定要赏的。” 第5章 悬空春泉   来人确实是时运。   杯壁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和鸣,时运懒散地靠在吧台上,双腿于身前随意交叠,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夜场里与白天不同的姜至。   对方那双勾魂般的漂亮眼睛,水感仍在但失却光泽,写满了对纸醉金迷的厌恶,可偏还要装出一副沉沦的样子。   “这里没有粉丸交易,也没有桃色经营,就算发生,好像也不太符合时Sir你的职责范围吧?”姜至的手指在杯身轻敲两下,慵懒地开口,“你们警务精英下班后也习惯来飞暮坊吗?”   时运无言,只抽出压在底下的杯垫,姜至垂眸便看到一行漂亮的花体英文——   Touch your emotions.   触及真我。   酒吧用以蛊惑人心的标语与名字造绪格外相衬。创造私人化的情绪,触碰、拥抱的同时与它和解,一句话便戳到了年轻一代追求个性的痛点。即便知道这是商家的宣传手段,姜至依然愿意为这三个朴实的单词埋单。   “不是你邀请我来的吗?”时运似笑非笑道,“昨晚你在天台上说的,‘制造情绪并触摸它’。”   “我记性不错,逻辑也很好。”他强调了一句,“恰好还过目不忘。”   时运确实从未来过造绪,他与同组下属常去的是斜对面另一家能扔镖的酒吧。造绪这种靠格调营销噱头的氛围店,来客不精心打扮一番都会在进门时犹豫,并不适合随心所欲的他们。   有着罗勒邀请函的珠玉在前,姜至确实有样学样地留下了线索,甚至有些遗憾自己出的题面过于浅显。   “还算你有两下子。”他将苦涩的辣味含入舌底,似是很不情愿地承认说。   “两下子?你在对我的专业能力提出极其很不当的质疑。”时运挑起了右边的眉毛,颇有几分不满,“如果连这点线索都解读不出,我这饭碗还怎么拿得稳,早就被踢去管档案了。”   他伸出食指抵住姜至的锁骨,挑衅般扬起下巴回击道:“姜老师也无法容忍客户拿一盘漏洞百出的账来侮辱你的视力吧?”   姜至无言,被喉中的酒液呛了一下。   行吧,真是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完美类比。如此伶俐的口才,不去公共关系科和记者扯皮还真是屈才了。   滑腻的缎面布料无法产生足够的摩擦力,时运的手指在说话时陷入了上方的锁骨窝。姜至低头看向自己被压迫住的一小寸皮肤,那股似有似无的香气再次攫住他的神经。   清冷的雪后木质调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鸢尾与柠檬草在春日暖阳下蒸腾出的馥郁酸甜——   悬空春泉。   姜至终于想起那瓶自己从未用过便摔碎在地的香水的名字。中后调香气的更迭,一如这两天他与时运关系的光速改变。   不知何时收到的礼物囤在斗柜的角落里积灰,姜至在整理房间的时候偶然拿出来把玩,却因为时运的突然闯入吓得松开了手。   晶体般通透的瓶身在狭小的卧室里如气味炸弹般爆破,高浓度的香气麻痹了嗅觉、甚至刺痛了眼睛,模糊的视线里始作俑者正懒散地倚在门框上对自己笑。   一缕只闻过一次的气味竟能如此轻易地拨动记忆开关。姜至相信每个人之间都存在羁绊的说法,这一刻他恍然,悬空春泉就是他与时运之间特别而又潮湿的触点,   姜至的性格还算温和,但丝毫不影响他同时也很好强。十八岁正是胜负欲旺盛的年纪,那时自己对时运的天然抗拒,或许是因为头一次见面便已从对方身上嗅到了初露的压迫感。   明明说是适合他的香气,却这么堂而皇之地抹在自己身上。但凡姜至再普信一点,他都敢说这是明目张胆的勾.引。   他很清楚时运是故意的,虽然剂量很小,只绕了一小圈在指肚,可杀伤力依旧惊人。在他看来,对方这么做与拿猫条逗猫咪没有什么分别。   从在法院重逢开始,时运一直都占着上风,轻易操控他的情绪。姜至不喜欢这种被人把玩的被动,心中腾起一股宣战的冲动。他想反击,无论在什么场合、以什么样的方式。   姜至出其不意地捉住时运在自己肩颈处作祟的手指,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以上唇珠为支点,靠到鼻尖轻嗅了一下。   从时运的角度看去,姜至此刻好像一只用鼻子触碰蝴蝶的漂亮猫咪,极其反常的乖顺表现让他放松了警惕。   “为什么喷这个?”姜至模糊地发声。   时运并没有立刻揭晓答案,依然霸占着主动权,不肯出让:“你猜?”   姜至扫兴般松开对他手指的钳制,将身体前倾贴回了大理石台面上。“没意思。”他撑住自己有些昏沉的脑袋,“我偏不猜,你憋着吧。”   “看来你没上当啊。”时运摩挲着还有对方热度的手指,笑说,“我就是为了引你上当才这么卖力的。”   他在下车前望着置物槽内的玻璃瓶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伸出食指在依然湿润的喷头处用力抹了一下。   “想着或许它能停留在你手上,等你回去了还能记起我。”   “我要怎么做才会沾上呢?”姜至的嗓音里染上几分蛊惑,“是这样吗?”   淡粉色的光圈落在两人身上,不同色号的手指摩擦过桌面最终交叠。玉白穿入麦色的缝隙,如同一个试探着深入的湿吻。   可惜源于冲动的“吻”有一触即分的预兆,时运火速紧扣住要逃窜的指尖,不给对方任何退路。   “是这样。”时运毫不避讳地释放着侵略的信号,目光像是要把姜至活剥生吞了,“但不够。”   同样昭然若揭的暗示,或许因为玩笑的成分太多,时运说出口竟然没有显得很讨厌。他就是这个样子的,看似好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却还悄悄替对方留着边界。   说白点,时运就是喜欢口嗨,尤其是对着自己。   姜至面色如常,可实际上颊边的绯云飘落在了指尖,连手背都呈现出慌张的透粉色。酒吧里空气浑浊,本就不霸道的香味愈发寡淡,仅剩的一点余韵也都尽数进入了血液循环。   换做几天前,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想到,与时运握手都如此勉强的自己,居然能容忍被他攥在掌心。   姜至尽力不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被牵住的手上,强装镇定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只是有些做作地埋怨了一句,却并没有给出“越界”的定义。时运转攻为守,默默张开了指缝,对方软白的手指顺着台面边缘滑落到膝盖上。   第一次阵前交锋以双方暂时退兵休整为结点,两人沉默着将杯中的酒液饮尽,策划着下一次出击。   姜至很烦躁,在这场看似势均力敌的拉锯战中,他始终摸不到一击致胜的王牌,而留存的底牌又不如时运的大。毕竟对方的脸皮可是比大陆板块的岩石圈还厚,自己望尘莫及。   他不愿就这样溃败,于是短暂的休整之后选择率先布阵:“我也回赠你一杯吧。”   姜至冲吧台内的调酒师比了个数字手势,对方心领神会,没一会儿就端上一杯调酒。   时运翘起腿,拿下巴点了点在杯中闪烁的那捧蓝紫色月光:“这是什么意思?”   “时Sir这么厉害,自己推啊。”姜至托着下巴,一脸无辜地说,“答案肯定不会跑出这里的。”   他好像有些执着于给时运出题,毕竟对方思索时皱眉的样子,沉稳正经得让人目不转睛。感觉不差,他在心中默念,是可以多看两眼的程度。   时运回忆起方才姜至比出的数字7,视线从菜单首行下移,最终停在与手势对应的条目上——“Ta今夜属于我”。   他沉声默念着:“微醺之时爱意无处可藏,我怀中有诗,Ta伴着心跳诵读。”   被用于修饰见色起意的漂亮宣言难逃低俗的本质,浩瀚的蓝色尽数没入时运的浅红。他对上姜至眼底的玩味,神情不禁微滞。   “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时运哑着嗓子说。   “太较真就不好玩了,时Sir。”姜至伸手将对方一丝不苟的领带扯乱了,“我本来就是这么一个随意的人。”   随意地在这里喝酒聊天、与不同的人推拉过招,碰到有缘的还能成为朋友或者其他更亲密的关系。   姜至将时运瞬间的错愕收入眼底,终于有了扳回一城的快感。   “那些名字都是推销的符号而已,装作没看到就行。如果人人都因为寓意犹豫不决,那什么时候才能尝到适合自己的那一杯?”   “来我的主场,就要遵循我的规则。”   姜至故意放缓了说话的气息,甚至没有着重去强调咬字的准确性,嗓音格外懒倦。他强撑出一副风流惯了的模样,却还是无法忽略自己微微发颤的小指。   将不听话的尾指掖入手心,姜至凑到时运耳边用气声道:“融入和离开都要趁早,所以,In or out?”   被酒精熏过的姜至宛如一朵午夜玫瑰,毫无顾忌地释放着香气与魅力。即便知道是危险的邀请,时运依然无法抵抗这份盛情:“这番罕有景致,我离开岂不可惜了。”   对方似是非常满意他的回答,将尚未饮完的酒液分了一半到他杯中。   愿者已上钩,本来枯燥乏味的夜晚变得有趣起来。几巡之后,两人逐渐撤防,气场和睦到数个搭讪者因为找不到插入的空隙悻悻离去。   姜至酒量其实很好,可容易上脸的身体特质极具迷惑和欺骗性。时运逐渐褪去清明的神色让他心生快意,于是想着乘胜追击。再抬头时,莫须有的飘忽爬满了他的眼眶,醉态逼真。   “我们去下半场吧?”   离开飞暮坊的下半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时运说了声“好”,搀扶着步子蹒跚的“醉鬼”走出造绪,上了一辆计程车。   时运上车之后立刻翻脸,哪还有刚才丧失理智的模样。他拿安全带勒住拳打脚踢的人,耐着性子说:“你喝多了,待会儿和司机师傅报地址,回家去。”   时运并不知道清醒状态下的姜至是否允许自己知道他家住址,况且看他的模样也没有醉得认不清东南西北,报个地址的精神劲儿还是有的。   姜至掀开眼皮直勾勾看了他一眼,一把将他拽到身边坐下。“你送我回去。”他呢喃道,“我怕被拐了……”   “好。”   姜至朝司机报了一串地址,十分钟之后车子抵达了目的地,门童立刻上前帮忙拉开车门。   看着面前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时运压下眉间汹涌的跳动,抿唇说:“这是你家?”   他觉得衣袖微动,姜至环上他的手臂,用期待的眼神牢牢锁住他。   “是今晚我们两个人的家。” 第6章 枕边安眠   紧贴着手臂的掌心滚烫似火,姜至的双眸宛如枝头含苞的粉桃骤然吐露,底下流淌着的春泽更让人在意。   不是时运不解风情,是他眼下不敢也不能解这风情。曾经只叫了声小名,差点被姜至用卧房门扇平高鼻梁的惊险仍历历在目。前车之鉴告诉他,今晚要是敢跟着进去,明早醒来被一脚踹下床都算轻的。   饶是阅人无数的时运也被对方以假乱真的醉意影响了判断力,虽然觉得有些怪异,可仔细端详之下也挑不出什么扮演痕迹。   时运的手腕擦过姜至细韧的腰,以小臂发力将人牢牢夹在身侧,收拢的五指在空气里随意握成拳。对方两条手臂像抽了骨般软软挂在他脖子上,整个人的重量卸在肩膀处,几乎走几步就会不慎踩到他的鞋面。   “麻烦开个大床房,谢谢。”   因为离飞暮坊不算太远,酒店前台见多了被人“捡尸”的场景,因而提了个心眼。但眼神扫过对方放在醉酒男子腰间的绅士手后,她便减退了防备之心,在时运摸出警察证之前率先接过身份证开好了房间。   房卡扫过电子锁,“滴”声之后,门把手随即被拧开,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人影跌跌撞撞地扑进房内暖黄的灯光里。   时运极力忍住将那两只作祟的手反剪至身后的肌肉冲动,抬脚将门勾上,扶着醉鬼往屋内走。   谁知姜至屁股一沾上床沿,便倒腰陷入了一片柔软的纯白里。水绿的衣料铺展开来,如同一朵雪原上兀自生长的飘萍。背脊下落的同时,扶住他的时运因为重心不稳跟着跪了下去,床铺立刻给予一记凶猛的回弹,猛烈作用在后者的膝盖上。   姜至的胳膊肘弯曲着搁在头顶上方,腰侧的曲线随动作延展开,毫不设防地展露出身体健美的韵致。时运的胸口伴随床铺晃动在他视野中起伏了数次,如同一迭曲,在跌宕中漾出旖旎。   “你,先去洗。”姜至心想做戏做全套,因此拿脚背踢了踢对方被修身西裤包裹住的大腿。   因为特意卸去了力道,应当说是蹭更合适。   “我在这儿等你……”他又故意补充了一句,似乎是想增加几分可信度。   拼图的最后一块应声落入指定位置,逻辑链在听者的脑海中完美闭锁。   时运冷沉着眸色,膝盖往外一拐便挣脱了对方蓄意的试探。他反客为主,用膝盖紧紧压制住了姜至的脚踝骨,对方瞬间动弹不得。   身下的漂亮眼睛瞬间褪去朦胧,清晰的恐惧翻卷上来,时运满意地勾唇:“我这人有点事前怪癖,就喜欢看着别人洗澡,不然提不起性.致。”   熟悉的挑逗语调让姜至意识到自己露了馅,于是皱眉喝道:“你赶紧撒手!”   他反抗时扬起的肩颈很快被时运重新推回原位,对方将自己轻松擒在床面上,只不过以更羞耻的姿势。姜至心想,还不如像罪犯那样脸被捂进被子里呢,至少不用直视这狗崽子眼中的得色。   “刚才的胆子去哪儿了?”时运微微松了力道,给对方翻身滚走的余地,“小骗子,你的反侦察力还差得远呢。”   并不高明的“作案”手法根本不需要时运费心去拆解,几乎一撞上自己锋利的眼神便不攻自破。   姜至迅速闪到一边,动作敏捷到丝毫没有喝醉的意思。他一边揉着发酸的脚踝,一边戒备地盯着气定神闲的时运,不服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时运一早就戳穿了这场过家家般胡闹,放任其发展,纯粹是好奇姜至拉下面子煞费苦心的目的罢了。没想到技俩竟然这么……幼稚。他一下子没能想出其他形容词来。   “刚才出电梯,你的眼神像烟似的一直四处乱飘,尤其是经过走廊拐角与安全出口。”时运很熟悉这种提前踩点留退路的做法,心中早已生了警惕,“况且,在造绪,从你拉着我灌酒的铺垫开始,目的性意味就已经很明显了。”   他甚至还十分善良地自辩:   “我真的很不想把工作那一套用在你身上,感觉有点像角色扮演。”   “但我不多留个心眼,就对不住这份职业嗅觉了。”   “看到财报上的漏洞,你也很难抑制住自己刨出风险点的冲动不是吗?你会理解我的吧,姜老师。”   时运今晚第二次熟练使用了感同身受的类比技能,姜至将涌到嘴边的脏话艰难吞下,只能吃了这技不如人的闷亏——技,是昧着良心蒙人的技。   他的本意只是想恶整一下时运,让他吃瘪,因为留着理智,所以出手不重。报假警谎称嫖.娼的事儿姜至不会做,他可没这么歹毒要坏了人前途,只打算撩起时运的火,再趁他洗澡的时候开溜。   最多就是捎走换下的衣服让他在房内裸.奔而已。   被挫败感围拥的姜至终于彻底丧失了较劲的兴趣和精力,撑着膝盖站起来,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我进去洗澡了。不送。”   逐客令般的话语,言下之意分明是叫时运快滚。   浴室内很快响起淅沥的水声。温热的水流能带走体表复杂的气味,却冲不掉渗入骨子里的羞耻感,姜至抹了把脸,懊恼地撑住墙面。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超脱预想,他总是无时无刻被压制着。拿自己的初.体验硬碰对方舒适圈,以牙还牙的报复本身就如以卵击石,姜至开始有些后悔,在时运的蛊惑下,自己竟然任由酒精撺掇着放走了基本的判断力。   水滴飞溅的声音逐渐停歇,姜至披上浴袍带着一身水汽从浴室出来。热度将他白皙的皮肤蒸成诱人的粉色,像枝头挂露的初熟蜜桃,散发着鲜甜但青涩的香气。他光着脚,每走一步都在地毯上留下一片微潮的水痕。   在沙发上端坐的时运翘腿抱着膝盖,俨然一副欣赏艺术品的模样,带着几分品评的严谨与挑剔。   姜至被带着温度与穿透力的视线吓了一跳,手中擦头发的毛巾滑落,无声堆在因为紧张而内收的脚趾上。   他愠恼地咬了咬唇,质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时运的手肘随意搭在椅面上,“这房间是我开的,房费是我付的,你的逐客令才没有依据吧。”   姜至看了看一米八的大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定的单床房,打一开始就没有留宿的意思。”   真想办点事,双床是最方便的选择,一张肉搏、一张睡觉,分工明确。   “一开始是没有,但现在我改主意了。”时运将搁在左膝上的腿缓缓挪下,触地的皮鞋跟于无声中锤下定音,“就如你刚才的邀请,同床共枕也未尝不可。”   姜至噎了一下,反驳说:“我什么时候出言邀请你了?”   “你是没直说,但肢体语言同样能清晰表达。”时运勾出内兜里的卡套系带,上头遍布的“POLICE”字样如同警戒词般抽掉了姜至最后一丝底气,“既然你没醉,那应该很清楚自己上楼时的姿势。不需要我去前台调监控确认吧?”   “你神智清醒,今晚要真发生了点什么也是你情我愿。”他坦荡地走向浴室,经过姜至身边时还好意劝告一句,“你长得好看,以后上酒吧happy hour多设防,有心人才不管你是真醉还是装醉。”   “无赖!”姜至无语地踢开毛巾,心中腹诽:这人脸皮仿佛蛇蜕一样,是能随意剥落的。   在逐渐响起的水声中,他摆烂般摔进床里,反正自己失眠,肯定不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人占便宜。   酒精虽然没能麻痹他的神经,但依然带来了倦意。头沾上枕头,姜至这才适时想起自己的睡眠问题以及曲折的抵抗经历。   姜至不是没尝试过服用安眠药,但很快就发现了弊端。曾经引以为豪的专注性开始无预兆地被抽离,突如其来的涣散如蚁噬般折磨着他的思维意志,再加上潜在的依赖性加剧了不安,因此他火速戒断。   很快姜至就找到了不伤身的替代品。他在造绪结识了前任睡友季景和,对方是位心理咨询师,抱着非正式临床试验的心态提出了同睡这个“治疗”提议。两人从彼此身上互相牟利,顺理成章成为睡友。   之后三年里,姜至一直靠着睡眠陪伴减轻睡眠障碍,直到上个月因为对方犯了大忌而告终。   在成年人开放的世界里,食色法则虽无法光明正大地受崇,但依然被很大一部分人奉为圭臬。想要缔结一段的单纯睡眠关系尚且困难,更不必说后续还要杜绝变质。姜至明白,因而苦恼,却还是不得不天真地去寻找继任。   其实本来事情可以通过一段正经的恋爱同居解决,但姜至始终觉得,这个缺陷是他强迫另一半负担的责任,单向需求与恶意索取无异,最终会破坏爱情的纯粹。姜至无法对内心的负罪感置之不理,倒不如将它变成各取所需的交易,那样他才好过一些。   罢了。姜至将脸陷入枕内,背朝浴室的方向叹了口气。时运那么大一颗人型安眠药,虽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但留下来也并不全是件坏事。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的床垫下陷,热度逐渐贴近。姜至如临大敌,裹紧了被子往床沿挪,毫不意外被人伸手揪了回去。   “过来点,当心掉下去。”时运一反常态,并没有再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   姜至转身面向他,一脸狐疑,怀疑刚才洗澡水进了他脑子。   “我就爱贴着床边睡。”姜至张口胡诌。   时运问:“为什么?”   姜至答:“我每天都在梦里背手走钢索,从中黄空中漫步到机场,可以吗?”   对方显然没有信他毫无理据的鬼话。   “咱们停战和解,你赶紧睡吧。”时运忽然说,“你都很久没休息好了。”   姜至茫然地撑起半边身子:“你怎么知道……”   “我在浴室垃圾桶里发现了两张沾着浅肤色膏体的化妆棉。”时运伸手点了点自己眼眶下周的皮肤,“洗澡前后你这里的变化太明显了,我很难不注意到。”   姜至眼下的青黑如两缕经久不散的浓雾,平日全靠遮瑕液中和才不至于吓到别人。他攥住了枕头的一角,只能自我安慰说暴露在时运的职业敏感前也不算冤。   时运的声音难得正经:“平时睡不好吗?”   “这么大一坨异物在旁边,我还真难睡好。”姜至转身重新背对人的姿势宣告着他对问题回避的态度。   “那这样呢?”   时运伸手将人捞近些,胸口与对方的脊背保持着恰好的两拳距离,并没有趁势贴上去。   姜至还未来得及出声,就感觉自己常年冰冷的脚纳入了灼热非常的温柔牢笼里。是时运夹住了他,偏高的体温如流动的春泉缓缓淌来,烫得他有些失神。   窗外有亮白的闪电频繁划过,于姜至的瞳孔中无声绽放成一场白焰,他不受控制般地抖了一下,趾甲划过对方小腿间柔嫩的内侧皮肤,留下一道细小微刺的伤口。   耳畔紧随闷雷而至的是逐渐萦绕的陈旧摇篮曲。熟悉的曲调如风一般掀起思绪,姜至逐渐迷失在记忆深处的森林里。很小的时候,他每晚都会以同样的姿势,将这段旋律塞进枕头里。   不同于妈妈恬静轻柔的嗓音,男人仿佛大提琴般的沉吟,如带茧的掌心摩擦过梦境的每一处折痕,疼痒之后便是酥软。   在怪异和抗拒产生之前,姜至已被眷恋占据了理性的末梢。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仿佛躺回了温暖安全的子宫里疗愈,陈伤在这一刻短暂结痂。意识被睡眠回收前的最后一秒,隐约有一声温柔的低语降落在他耳尖。   “晚安,之之。” 第7章 完美人选   无梦的睡眠仿若一段上好的纯色锦,丝滑、柔顺且简单,没有需要解读的复杂纹饰,更没有能够藏污纳垢的褶皱。   对于睡觉时间随机分布的姜至而言,生物钟这种恼人的生理机制并不存在。一场久违的酣畅睡眠让这副积劳已久的身体花了整整十个小时才完成重启。   后半夜突如其来的雷暴雨浸润了整个明湾,入昼后落在枕边的阳光似乎还带着潮湿的味道。昨夜那些惊扰了全城清梦的隆隆声响袭去姜至耳畔时,都被时运低柔的声音过滤,最终化为安眠曲中一个悄然的和音。   姜至醒来时已接近正午,他不情不愿地起身,伸了个懒腰,等泛上来的生理性泪水自然蒸发。   体内每一处细胞都在绵长的休憩时间里完成了重置,达到了健康的出厂指标。即便是过去替代治疗的三年里,他在别处从未拥有过这样极致的夜晚,拥有保质保量的睡眠美好到令姜至感到有些不真实。   姜至惊觉自己刚才拿时运与下岗的前睡友进行了无意识的比较,这样的行为有些冒犯,但好在心里想的事儿不怕别人会听到。   他内心莫名有一丝过电似的激动。尽管有童时睡眠习惯的加持,可理智上姜至依然无法理解与自己缠斗许久的梦魇为何突然收起爪牙,更想不通为何自己在那人身边就能如此轻易卸下防备——   安全感,这是过去季景和提出的可能根源,姜至从未设想过它会被赋予在时运身上。   他的思维尚且处于对时运的看法纠正与相处适应阶段,可身体竟先背叛自己、毫无原则地投降。荒唐的答案让事情一下子变得矛盾又棘手。   姜至是对待自我诚实且坦白的人,在这几天短暂接触中,某些瞬间从时运身上散发出的吸引力是强烈又真实的,比如法庭上宣誓时的眼神光、天台上布满疤痕的掌心,虽然稍纵即逝但他无法否认。如果硬要给出理由,那便是只有在那几秒钟里,姜至罕有地能透过他不算靠谱的性格,看到比外在更华丽的真诚。   在等待清醒的过程中,姜至已经捋清了自己的想法,快速接受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展变化。   用力推开黏在下眼睑处的睫毛,姜至这才发现身侧的时运早已不知所踪,而不远处的书桌上并排码着几个袋子,像列队检阅般规整。他翻身下床,赤脚快步到桌前,发现袋中除了一套崭新的衣服,还有几盒包装精美的中式糕点。   姜至认得这家店是有名的老字号茶楼,过去就开在他家楼下,父亲有空就会带家人去帮衬生意,有时也捎上时运。他揭开盒盖,发现里头都是自己爱吃的几味点心。   时运的记忆力与观察力他昨晚才刚领教过,印象深刻因而并不意外。被对方照顾一晚,睁眼后还有合心意的餐食,如此妥帖的殷勤反倒让姜至莫名不安,实在受之有愧,一时难以揣测出时运的行为动机。   一旁的酒店便签纸上留下了新鲜的大段文字,一笔一划如出鞘之剑般锋锐,到收尾时也未敛分毫,很明显是时运的手笔。   “局里急召,我先走了。你醒来吃点东西,时间不够,就在中黄分店买的。我尝过味道和以前有些分别,但至少差强人意,凑合一下吧。以后别再打那些没技术难度的哑谜了,有事直接call我。”   干净的换洗衣服、称心的餐食、绅士的留言,一系列操作滴水不漏,实在是贴心周到,仿佛经常做这事一样,熟练得让人在意。姜至咀嚼虾饺的时候心神不宁地咬到了舌尖,疼痛让他碰歪了纸袋,被压下方的名片显露出来。   烫金暗纹刻入与明湾警徽一致的蓝银色系中,如刺般挑战着严肃端正的整体设计,完全符合时运自信张扬的做事风格。   “时运 Shi Yun Swing,SIP[1]”。   姜至晦暗不明的眼神飘落在那串双语名字及警衔尾缀,精致的尾梢逐渐上扬,勾出几分算计时才会有的危险。   本来没报期许的彩票号数竟然拔得头筹,误打误撞何尝不是一种运气。   时运的种种行为透露着在肤浅关系上的自如与随意,至少他并不反感躺在自己身边,甚至表现出几分享受,姜至胸中的把握更增一筹。   作为睡友关系的规则制定者,如果自己能成功劝服对方接受,凭借在这段特殊关系中的主导权,何尝不是二人之间无形交锋的一次胜利。该如何才能抓住足够份量的筹码,让充满警惕的高端猎物主动上钩呢?   完美的人型安眠药替代品已被他牢牢锁进眼底,一场精心设置的诱捕一触即发。   填饱肚子之后的姜至才有余力去看手机。   他是合伙人,迟到都会被顺理成章地解读为外出办公,一般没人置喙。但他作为至诚的工作机器,这么多年几乎全勤,爱岗敬业的表现有目共睹。就算不回所里,一般都能快速回复,像今早这样五通未接电话和社交软件99+的界面实属罕有。   在以上这些待处理信息中,言诚的贡献率高达五成,且紧急度排在末位。让姜至最不能理解的是,面对客户一向言简意赅、直击要害的专业人士,和自己私聊的时候却总是采取非常耗费屏幕空间与阅读时间的炮轰式沟通法。   大概是话痨天性在工作时间被压抑得过狠,跑他这儿来施放真我了。   倒霉蛋姜至等待退房的时候粗略刷了一下未读信息,挑了些有营养的东西优先回复,最后才点进与言诚的聊天框。长篇大论里,每一句话的主谓宾、定状补都被拆得稀碎,中间还穿插着大量表情包,姜至废了好些功夫才拼凑出完整的意思。   言诚对他的“无故旷工”表达了关心,并且以大老板的身份说有些资料想请他一起看看,同时配图“轻轻拍臀.jpg”,希望他能快马加鞭回所里。   “先生,可以了,欢迎下次光临。”   姜至抬头谢过前台,反手给言诚回复了一个“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jpg”。   虽然口头上很嫌弃,但他对工作足够上心,很快便赶回所里。   言诚手下的国际部前不久接了一个“开荒”单子,因为是第一年,在执行审计程序时没有任何过往模板可以参考。   国际会计准则与国际财务报告准则[2]作为纲领性的一般规范,明湾在对它们学习借鉴的过程中充分遵循历史发展留存的特色,在地化后形成了一套独特的会计体系,因而在整体趋同的大方向下存在某些准则的差异。   这样的大背景加剧了任务难度,导致团队在从零搭建工作底稿框架的过程中,时不时就碰上几块难垦的硬石头。   一般来说,面对非本土客户,碰到一些无法确定应当如何处理的科目时,团队会先询问项目负责人。如果棘手到连负责人都无法单独定夺,就会放到合伙人会议上一起商议解决方案。   姜至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言诚催回来的。   “抱歉,迟到了。”姜至推门而入时将手中的外卖袋放到会议桌上,“买了些咖啡赔罪,皇妃帮忙分一下吧。”   作为行政秘书,汪绯通常担任记录员,同样在会议中列席。她将袋中的美式取出,一一分发给各位合伙人。   “行,既然DJ来了,那我们就开始。”言诚翻开手中的文件夹,示意投屏前的同事可以开始陈述,“啊Jack先把目前碰到的问题都说一下吧。”   一般新开的项目大家都会处理得格外谨慎小心,因而底稿被拆解得很细,大家宁可神经质一点,也不想细节问题被敷衍过去。会议由午后一点多持续到下班时间,姜至昨晚睡得好,状态比平时更在线,贡献了很多解决思路。   “我的想法大概是这样,既然大家都认同,那我今晚回头咨询一下业内前辈的专业意见。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可以执行了。”他再次总结了一遍观点,“我会尽快询问答复,争取不影响国际部的项目进度。”   大家见讨论得差不多,最核心的问题亦达成了一致,于是不约而同提出散会。   “你今天怎么回事?”言诚抱肘,将人上下打量了几回,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不平常。   姜至核查着会议记录,敷衍道:“我怎么了?”   言诚毫无顾忌地丢出了他的夸张比喻:“我感觉你今天特别兴奋,眼睛里有那种饱欲后的邪恶,像饿了两百年终于吸上精气的妖怪。”   姜至被他的话惊到,手一抖误触了删除键,电脑屏幕上的光标飞速上移。   皇妃善意地开口提醒:“姜老师……”   “抱歉。”姜至赶紧移动鼠标点击撤回,恢复了文档原状,然后起身卡着言诚的脖子往外拖,“你跟我过来。”   言诚的脖子被粗暴钳住,只能配合着弓腰一路去了茶水间,被姜至松开时咳嗽了一阵来缓解喉咙的不适:“你要搞谋杀然后独吞我们所吗,好黑的心!”   “别恶人先告状,你怎么能当着皇妃的面说那种骚话。”姜至送上一记眼刀,从雪柜里拿出一瓶冰水,喝了几口压下火气,“等下让她误会了我私生活混乱,以后还怎么自然相处。”   “被你的光速删除吓一跳,她哪还能记得这些。”言诚不以为然地摊手,“反倒是你,反应这么激烈不会是被我说中了吧?”   他目光炯炯地逼近一步:“昨晚干什么去了?”   对方仿佛警犬般的敏锐让姜至措手不及,他皱眉对上那束探察灯般的目光,镇定道:“喝酒,回家,睡觉。”   只不过把酒店当成家,还和别人同睡一张床罢了。但这些重点信息都被姜至悄然抹去。   “喝酒怎么不叫我一起?”言诚抗议。   姜至满脸拒绝:“别。晚上离开至诚,如果继续和你混到一起,我会以为自己还没下班。”   “我们的友情这么快就变质,只剩下冰冷的工作关系了吗?”言诚浮夸地捂胸,“我好伤心,DJ。”   反矫情达人姜至伸手覆上新来的咖啡机,语气温柔地威胁说:“你再不好好说话,我就对这位小美女下毒手了哈。”   言诚立刻举手投降,合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   姜至满意地抽回手,同时有些诧异于对方没有再揪着昨晚的八卦不放,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容易就糊弄了过去。   “拜托,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可以装傻,但绝对不做怨种。”望着对方一脸狐疑的表情,言诚撇了撇嘴,执着于捍卫自己的形象,“看破不说破是一种礼貌,别逼我戳穿你拙劣的演技,OK?”   姜至:……行吧。   这场没有结果的问询以他背身离开匆忙结束。   今晚饭点时间还约了一个客户,因为餐厅就在附近,姜至选择步行前往,一路上还想着刚才的对话。   言诚虽然没有刨根问底,但一番话却令姜至在意。对方向来擅长察言观色,今天点破的这个变化他很难不听取,也让他更加确信,时运就是自己苦寻的良药。   明湾处于北回归线以南,深受季风影响,春夏交际时已经能感受到明显的气流运动,总是冷不丁下场骤雨,让空气更加闷湿。姜至走在临街商铺的屋檐下,还是被突如其来的阵雨扫湿了衣角,他从公文包中取出一把折叠黑伞撑开。伞檐被他压到了眉骨附近的位置,将视野粗暴地切割成了上下两截。   路面上的浅坑已经开始积水,反照出路人匆匆的行色。暴雨成为了天然的掩饰,姜至甚至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几个被黑色帽衫拢住的人影正逐渐逼近。   他忽然拐入一条小巷,吊了半个街区的一串尾巴也跟着消失在漆黑的转角。雨声抽走了其他环境音的分贝,以至于巷口外经过的行人忽略了深处拳头到肉的闷响与男人压抑的痛呼。 第8章 雨夜遇袭   明湾经济罪案调查科总部大楼坐落于上龙区,紧邻经济活动最为频繁的中黄。从地理位置上看,上龙位于中黄北部,地域版图环绕其东西,形成绝对的三面包围之势。经罪科像一枚锐利的鹰眼,监视着明湾经济脉搏的每一次跳动。   八楼欺诈调查A组办公区域内依然忙碌,高级督察办公室大门紧闭,时运正在里面写报告,防蓝光镜片上反射出满屏的英文单词。   键盘与鼠标二重奏间忽然加入了三下叩门声,时运说了一声没感情的“进”。   进门的是警长“泰柠”郭泰宁,他随意地拿脚勾开椅子坐下,将手中的文件夹摆到桌上:“Swing Sir,这是明天交给检控的资料。我已经检查过了,你再看看。”   时运抬眉扫了下文件夹上空缺的便签栏:“哪宗?”   “串谋伪造账目那宗。”泰柠连忙将文件夹翻了个面,“不好意思,放反了,放反了。”   “启凡是吧,放这,晚点看。”时运听了案情概括就知道是哪个涉案公司的窟窿,快速掂量完份量之后,将视线重新挪回电脑屏幕,“我这还忙着呢。”   衬衫被时运随意挽起,紧实的小臂线条在台灯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泰柠看了眼,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摸完后还吞了下口水,羡慕地说:“哎,大家都是早上同个时间一起训练,怎么你这小臂肌又比我结实了?”   “别是晚上睡觉还在偷偷摸摸练拉力器吧,Swing Sir?”   “滚,睡觉干点别的什么不好,还练那个。”时运抖开那只咸猪手,玩笑般说,“等你坐到我这个位置,自然就能成了。”   泰柠立刻抖擞了精神:“怎么说?”   时运拨动电脑屏幕,转到对方面前:“大老板天天喊你写报告,这训练量和频度,比拉力器械强多了。”   “别,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警员培训班,我警务英语差点不合格。”对方闻言失望地挥手,立刻推椅起身,“我走了,你慢慢加操吧。”   震动模式下的手机忽然将鼠标推移了两寸,时运望见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串陌生电话。他本不想理会,可半分钟之后相同的号码再次出现,时运只能接起。   “您好,请问什么事。”他在不重要的事情和人身上保持着冷漠。   “时Sir,我要报案。”   带着微喘的熟悉声音传入耳朵,时运的表情骤然凝固。他簌地站起身,紧张道:“你在哪里?”   中黄是写字楼林立的新区,但为了接通从地铁到办公室的最后一公里,楼宇间依然遍布着许多四通八达的小巷,为踩点打卡的白领们提供了近路。   不过这类便捷需要建立在熟悉道路或是有人指引的基础上,如果不是经常在附近活动的人,即使开着导航,也容易迷失在外墙相差无几的钢铁森林之间。   虽然不及旧城区那样曲折迂回,但街巷七步一拐、十步一岔的的特征依旧鲜明,仍有一小部分逃过天眼的死角成为衍生犯罪的温床。毕竟再华贵的砖瓦底下,都趴着渺小的蝼蚁。   时运印象中的姜至是一只骄傲的狮子,有着危险但漂亮的鬃毛,还有尖利的爪子,从未有过示弱的时候。可方才电话中,对方的嗓音里分明藏着一丝抖怯,像是突然回忆起刚经历过且还未散去的恐惧。   尾随、殴打、逃跑。有限的通话时间里,几个词语大致勾画出了姜至方才的遭遇,时运来不及细想其中的严重性,便已扑身到了现场。即便有姜至在电话中指路,时运依旧费了些时间才找到他所在的位置。   巷子藏得不深,距离外侧的干道不过一个拐角而已,短短的十步距离便干脆动手,实在猖獗。三人宽的路面本就狭窄,两侧还堆放着不少杂物,但视野所见之处遍布着缠斗的陈迹,可见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扭打。   撑骨折断的黑伞掀翻在地,已经盛起了一汪混浊的积水。姜至有些颓然地背靠在墙面上,昂贵的衬衫印满了污渍与血迹交染而成的痕迹,他额角的破损触目惊心,顺着颊边滑落的血已经凝固成黑红的痕迹。   姜至抬起手臂,透过撕裂的布料检查皮肤上粘着灰尘的擦痕,同时动着身体各处的肌肉试图缓解被击打的酸痛,可唯独不去触动左手的手指。   没有不知所措,更没有想象中的脆弱感,仿佛是已经习惯了一般,冷静地让人疑惑。   “你怎么样?”时运几步上前,已经抬起的双手因为不知道该落在何处,只得悻悻放下,“叫了白车没?”   “就是被几个流氓打了,用不着这么大阵仗。”说话前姜至碰巧用舌尖去舔嘴角的裂口,疼得嘶了一声,“对方还没凶残到动刀子,只是拳头而已,死不了。”   “见我能反抗,马上就跑了。”他拿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第二个拐角,“喏,就是往那个方向。”   “多大人了,还用我教你必须去医院排除内伤的道理吗?”时运语气中的窝火终于在姜至提到“反抗”的时候彻底藏不住了,“把自己弄得到处挂彩,那点三脚猫功夫的‘反抗’估计也没起多大作用。你还挺得意啊,姜至?”   因为着急,他语气又直又冲,眼神里汹涌着怒意,像是在训斥不听话的小孩。姜至被一阵劈头盖脸的数落唬得一愣,随即反驳起来。   “我要是没这点三脚猫功夫,你早就在报纸刊登的讣告上见到我了,还用等那天在法院……”在对方愈发冷冽危险的目光里,姜至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能低头躲避。   他小声嘀咕:“你这么凶干什么啊……”   “抱歉。”时运烦躁地扶住额头,在深呼吸的同时敏锐地察觉到话外音。   “你那是什么意思?”他陡然拔高了声调,“你说今晚这事儿不是第一次了?”   果然,在优秀的警官面前,自己低劣的话术根本掩饰不了真相。   姜至只能点头承认:“是,确实偶有发生。”   由于姜至接项目“攻富护贫”的独特作风,在与商界巨轮公然叫板的过程中得罪了不少人和公司。大多数时候,财团都秉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和平条例,不敢轻易招惹姜至。可如果确有存在违法违规,那么姜至接受客户委托之后,势必会有一场征伐。   对于财力雄厚、根基牢固的大财团而言,赔偿损失事小,一旦闹到股监会甚至是法院,问询、裁定后坐实了过失,造成的声誉损失和股价下跌才事大。   一些不愿意吃闷亏的集团便会偷摸着找些地痞流氓来给姜至添堵,一来是疏解背负面新闻的郁结之气,二来是希望能通过威慑手段警告他以后小心行事。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寄恐吓信、往车上泼红油这种虚张声势的技俩,很少会像今天这样直接跟踪甚至殴打的。   姜至想,或许是因为这次法院为了抓典型,给悦森集团开出的罚单有些狠了,才让对方狗急跳墙,不惜背多一条刑事恐吓的罪名。   时运追问:“偶然,是指有多偶然?”   姜至耸肩:“这要看我接的项目了。如果惹到的公司不讲道理,那还挺频繁的。”   时运看着对方那一身狼狈的伤,不悦道:“所以这次是悦森出的手?”   “只是我的合理推测而已,充其量只能算一个调查方向吧。”姜至点到即止,“既然我选择报警,那就要留给你们去查了。”   时运眉间的褶皱愈深刻:“既然吃过亏,怎么还偏要在大雨天往没人没光的巷子里钻?”   姜至心思缜密,知道自己容易被人盯上,平日里出行一般刻意选择人来人往的主干道,即使在白天也很少抄近路。今晚一反常态拐进寂静幽黑的巷子,是因为……   墙角突然传来微弱的狗叫,嘤呜一声,像婴儿湿漉漉的啜泣。   时运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姜至脚边有一个被水泡发的破纸箱,上面还盖着对方的西装外套,那尖细微弱的叫声便是从这儿传出的。   姜至眉眼中漾出一抹不合时宜的温柔,他抱膝蹲下,用右手掀开那件已经变成床铺的五位数手工外套,含笑说:“都是为了救你,我赔了件西装,还要挨打。”   姜至今晚原本也是挑着大路走的,身后尾随的人从同心大厦跟了三条街都无法下手。眼看着下个路口就到了与客户的约定餐厅,可经过这条小街巷时,他忽然听到了奶狗的呜呜声。   来势汹汹的暴雨砸在人身上都是痛的,对于那只被遗弃的小可怜而言,任何一滴雨点都会成为凶器。它用尽了全力在挣扎,被打湿的嗷呜声惨厉又绝望,姜至望着那副瑟瑟发抖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好像看见了这些年来不愿屈服的自己。   没过鞋跟的积水面上漂浮着垃圾,姜至毫不在意地拿鞋尖踢开,快步上前替它挡去了风雨,也给了那群收钱办事的人可乘之机。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扯着衣领拽起来,手肘摩擦过粗粝的墙面,减缓了一部分冲击力,这才不至于造成更严重的伤害。   姜至回忆起方才被三个人围攻的场景依然心有余悸。他上过一段时间泰拳课便半途而废,遇到危险时也只是凭着本能胡乱出拳,更不用说对面无论是人数还是身形都形成了绝对压制。   “你救了它。”时运的手指摩梭着小狗滚圆的脑袋,可眼睛牢牢锁着身旁的人,“可谁又来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你不是来了吗?”姜至的眼神清澈而自然,似乎完全没有别的意思,“我给你打电话,就是知道你会来。” 第9章 他的温柔   暴雨来去都匆忙,仄逼的巷子里已经没有额外的水汽能稀释旖旎的浓度。在气氛到达拐点之前,姜至及时开口将它往正确的道路上推了一把。   “有你这位高级督察在,就算他们回头补刀也不怕。”他玩笑道,“以你的身手,以一敌三没问题吧,时Sir?”   对方眼神中隐约的蛊惑一扫而空,如果不是时运清晰目睹了全过程,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眼花。   “为什么?”   时运没有将完整的问句说出口,但姜至明白他的意思。   “比起那三个官方数字,直接找你也很方便啊。”不同于刚才明朗坦率的目光,姜至的态度有些模糊,“况且这事儿背后弯弯绕绕,处理起来麻烦,抓到了也只当普通袭击和刑事恐吓,根本奈何不了主使。对我来说,报警与否没有太大区别。”   “换作平时,我可能步行到附近警局报个案、录完口供就作数了。可今天,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电话拨出去了。”   姜至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了几分调侃:“所以早上你放下名片的时候,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今晚会派上用场?”   时运无奈道:“虽然并不希望第一次电联发生在这样的场合,但很庆幸,你没把它直接扔进垃圾桶。”   他之前收下过辛永正替徒弟递过来的名片,因而手机里存了姜至的工作电话。而今晚拨入的号码没有备注,显然是对方的私号。   一通直接打到他手机上的报警电话,用的还是私人号码,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姜至在危险关头第一个想起的是自己。   当时运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嘴唇因为震惊而微张。   “你在潜意识里,是相信我……的能力的。”时运最终还是有所保留,“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本是情急之下未经核实的仓促之举,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姜至望见对方眼底泛起的复杂情绪,心中暗喜。   他压了压唇角不自禁上扬的弧度,说:“当然。”   姜至说谎了。那伙人逃开之后,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发现并无大碍,打算就这样作罢。原本已经走出了几步,他又调头重新退回遇袭的地方,拨通了那个新鲜存入的号码。   姜至没有忘记自己的最终目的,虽然不知能否奏效,可眼下算是一个让对方产生保护欲的良好时机,不容错过。   他在内心替自己空出柔软的一隅时,便是姜至能够轻易击破防线、成功谈下条件的契机。   在时运到之前,姜至拿手机前置镜头照了下自己。额头挂彩、脸上沾灰,如果眼神中再多一抹欲哭之色,倒还真有几分可怜相。   外貌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武器,姜至知道应当如何巧妙借助,但不屑于使用,可今天面对时运,他破了戒,头一次尝试恃靓行骗。   于是他学着那狗崽子的样儿,略微压下眼尾,用力撑出圆溜溜的形状,干涩的眼眶在几秒之后沁出一点湿意。姜至赶紧抬头,一滴眼泪恰好甩到了时运的前襟,晕开深色的水纹。   “怎么了?”因为光线较暗,时运并没有看清这滴眼泪诞生的始末,只当他是不舒服。   “我特……”   “Swing Sir!”   姜至剩下后半截韵母“ng”还未来得及发音,就被突然打断了蓄力。本来硬挤金豆子只是眼睛疼,现在被气得有些心口疼。他侧头扫了一眼巷外跑过来的人,有些郁闷地收回了好不容易蕴酿出来的情绪大招。   时运回头看到是泰柠,有些差异:“怎么跟来了?”   “你刚才夺门而出的时候,那一脸阴沉可吓坏我了,在后面叫你几次都没搭理我。我见你这副样子,还不赶紧跟出来看看啊?”泰柠这才发现旁边满身痕迹的受害人,忍不住“哎哟”一声,“我看到重案和鉴证科的同事在外面停车了,我现在喊他们进来?”   见时运颔首,泰柠便出去给人带路了,一边转身一边嘀咕:“真稀奇了,这得是多重要的人才能慌成这样……”   时运适时轻咳几声,盖过了他的碎碎念,解释说:“这里不是我们上龙辖区,我喊的是中黄重案,等下你配合他们做个笔录。”   姜至装作没听见,实际上知道自己这招示弱之计成了一大半,心中窃喜,明面上还是顺着生硬的转折走了下去:“刚才我用左手挠了其中的一个人,力气蛮大的,手指上应该留了点皮屑。”   “还挺聪明。”时运眉梢一跳,脸上露出几分欣慰,“一般接这种脏活的烂仔都有前科,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从数据库里面匹配到DNA记录。”   “但愿能帮到警方吧。”   刚才下过大雨,其实姜至并没有把握证据还能保留下来,但好在最后法证人员成功从他的中指指甲缝里提取到了嫌疑人的皮屑。   姜至与时运二人都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麻烦姜先生先到附近医院进行伤情处理,我们会通知法医过去为您进行活体检查。之后再安排同事做一个详细的笔录。”   时运拍了拍中黄重案组督察的肩膀,说:“辛苦了,王Sir。”   对方摆手道:“客气什么,都是自己人。先陪你朋友去医院吧,这里交给我。”   王Sir回头喊了声:“小李,和时Sir还有姜先生一起过去。”   小狗从西装袖口处钻出脑袋,姜至与他对视了一眼,于心不忍道:“可以麻烦你们帮忙致电动物管理中心来收容这只流浪狗吗?”   姜至工作忙,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照顾一条小生命,只能出此下策,希望能有好心人给它一个温暖的家。   王Sir颔首:“没问题,我们会妥善处理的。”   一刻钟后,姜至一行抵达附近的仁济医院。   得益于曾经泰拳体验课上学的防御技巧,姜至虽然挨了一顿拳头,但因为抵挡有效,大多都是些瘀伤挫伤,额头上的口子也不至于要缝针,侥幸躲过了破相。法医鉴定结束后,急诊医生为他耐心清洗包扎了伤口,其他检查结果也显示并无大碍。   姜至坐在处置室外的长椅上录口供,身上披着时运的外套,遮住了里头斑驳的痕迹,这才没有引起来往人群的恐慌。   时运去外头抽完一支烟回来,靠在不远处的墙边打量起姜至。   大概是长期坐办公室里,姜至的皮肤泛着文气温润的玉白。因为疏于锻炼,身形轮廓虽然算不得单薄却也比较清瘦,藏在自己的外套下显得小了两个号。   通过他过于矜贵的长相,大家自然地感慨老天给予恩泽雨露的不公,却无一在乎他内里与之不同的坚韧骨骼。   宛如一把无数顶级工匠千锤万凿才炼铸的名器,因为置于展馆中陈列,访者只惊叹于剑鞘的华贵非常,却鲜有人知宝剑出鞘时果断劲飒的力度。   今晚这一幕只是姜至事业与生活中很含糊的一片缩影,在时运目光未及之处,他已经成长为一个肩可担责的男人。为了胸中原则不惧树敌,面对时常的疾风骤雨,依然小心呵护着内心的善良温柔,并将它们慷慨赠予,不管是需要帮助的人,还是其他生命。   没有任何人能够忽视这朵于风霜雨雪中孕育而生的玫瑰,时运也不例外。面对这样纯正直接的理由,斥责他将自身安全弃之不顾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若是这份温柔有朝一日能降落于自己身上,那便好了。时运心中一酸,在姜至眼里,他现在怕是连今晚那只小碰瓷精都不如呢。   口中的第三颗薄荷糖被含化在舌尖,茉莉的芬芳减淡了剩余的烟味,时运看到姜至冲自己招手,便抬脚迈步过去。   “搞定了?”即便已经做了处理,时运依然伸手握拳阻隔在自己嘴唇外侧,“重案那边怎么说?”   “我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剩下的就等他们查了。”医院里空调开得猛,姜至拢了拢肩膀上披着的衣服,“我充分相信明湾警察的破案能力。”   时运咧嘴笑了:“感谢你作为群众给予我们的信任。”   冷气绕在鼻尖刺得黏膜有些许发痒,姜至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又闻到了悬空春泉的味道。   “你不上酒吧的时候,也喷这个吗?”他指了指身上的外套,“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应该不太方便吧?它味道也不算淡,可能会影响思路。”   时运愣了一会儿才知道姜至在说什么。   这香气本就承载了特殊的记忆,再加上昨晚围绕它进行的暧昧拉锯,更添了几分意味不明的色彩。对方脸上的表情并不鲜明,时运一时摸不太准他的态度。   在酒吧中还能借着氛围甩锅,回归社畜日常还带着同样的味道,倒显得是自己格外在意了。   “不是。我放在车上当香薰,估计是刚才开车过来沾上的。”他否认得干脆,“这次没有别的意思。”   “这么说,你昨晚确实是故意的。”姜至蓦地笑了一下,忽闪的眼神光里像是有只蝴蝶飞过,“我没猜错。”   时运这才发现刚才自己一时口快露了馅,但并没有为此感到羞耻:“既然看出来了,就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秘密。”   很多时候成年人的撩拨都是有时效的,过了夜就找不回同样的感觉。时运相信姜至没有放在心上,或许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姜至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无菌敷贴,无端想起了时运掌心深浅不一的疤痕。独自重新愈合的血肉是他们少有的共同语言。   “看来我蹲在中黄写字楼里,也不比你上前线抓犯来得轻松。”姜至张开手指,凭着记忆在脑中描摹对方掌内特有的线条,嘴上调侃,“我们的办公椅也不是那么容易坐的。”   “放眼整个中黄,也就姜老师您的办公椅扎屁股。”时运噙着笑,“你办公室装的是游乐园的飞椅吧,这么不安生。”   姜至猛地握拳,将掌心微热的感觉紧紧收拢,抬眼看他:“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你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利。”时运不需要将“我懂你”说出口,唯有“不走寻常路”这个短句他能够自信地与姜至感同身受,“但同时也有保护自己的义务、责任,无论从孝道还是……友情出发。”   自古英雄多磨难,无论持有哪种立场、以何种身份,他都希望姜至的荣耀来源于内心的强大,而并非累累的伤痕。   “今天你很幸运,遇袭之后还有机会打电话,下一次或许就直接丧失了求救的能力。”时运的表情难得严肃,顶灯穿过他的头发在鼻梁处打下一道阴影,“不是每一次蓄意报复都能侥幸逃过的。哪怕只是来迟一秒,结局都会被改写。”   时运想起刚加入经罪科时,在一次保护爆料线人的行动中,只是因为在巷子里被杂物挡了几秒,线人就在他面前命丧于犯罪嫌疑人的车轮下。想起那道人形的红色弧度,他依然无法释怀地闭了闭眼。   时运沉声说:“师傅过去总叫我在学校的时候多多照拂你,虽然你不领情,但我还是要遵守与他的约定。”   他想起了在明湾大学的时候,那双切割精美的璀璨宝石从不会主动将折射光投到自己身上。即便在校道极偶尔地擦肩,只要身边没有同行人,大多数时候姜至会装作没有看见他,迅速闪避的侧脸带着不加掩饰的刻意。   “我的眼睛,就是师傅的眼睛,我会替他看着你。”   姜至扫过对方尚未攀附岁月痕迹的眉眼,闷声说:“连条纹都没有,居然好意思说这种大话。也就烦人的语气听起来倒还有几分像上了年纪。怎么,你想抬辈啊?”   “我从不接受无关人员对我生活的随意评判与自以为是的建议。”他直视进对方的眼睛,带着一点逼问的意思,“你对我的关心,到底是出于什么身份立场?”   少时初出茅庐的敌对随风飘逝,但朋友这个敷衍的词汇对他们而言太过陌生与宽泛。时至今日,姜至还在刻意回避对两人关系进行定义,因为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条框去稳定他们之间汹涌变化的磁场。   而姜至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回避往往意味着害怕直面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时运沉思片刻,终是欠揍地说:“长辈吧。”   姜至被这超龄毕业二十多年的小学鸡行为无语到,低声骂了句:“三岁年龄差就来压我,你少来!”   时运撑着膝盖起身,动作流畅又利落:“行了,送你回家。”   姜至拍开伸到自己面前试图充当拐杖的手:“不需要,我没那么娇弱。”   两人步行至急诊中心外,时运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线内。越野车锐利硬朗的线条在夜色修饰下更显大气,酷得像草原上一阵自由的风。   时运替受伤的乘客拉开副驾的门:“这次记得给我报正确的住址,虽然昨晚很美好,但现在你身体确实不太方便——”   让人浮想联翩的停顿彻底点着了姜至本就濒临燃点的火线,他反手甩上副驾驶的车门,降下车窗扬起一个虚伪的笑:“领教过时Sir把人单独晾床上的‘绅士风度’,以后没有下次了,放心。”   要有那也得是在新租的房子里。他从不和睡友去酒店。   姜至在中黄边缘的酒店式公寓租了一套二层复式,离医院不算远。十点后的交通状况通畅了许多,一路无言的二十分钟里,他一直将头侧向车窗,试图忽略置物槽内那个明显的香水瓶。   时运没有撒谎,悬空春泉真的被他坦然大方地放在车内。气味分子伴着交织的呼吸渗透,仿佛阳光下跳舞的尘埃,无形但无处不在。两人心照不宣地选择忽视,因为在狭小的空间内,任何一句话似乎都能被过度解读。   在带着香气的沉默里,发动机的轰鸣逐渐停息。   本以为时运会死皮赖脸求着上去喝杯水,可实际上对方双手规规矩矩的,始终没有越出驾驶席的界限。   连安全带都是姜至自己解的。   时运双手交叉叠在方向盘上,胸口慵懒地倚上去,朝车窗外愣神的人说了句多情又无情的“晚安”。   晚风将他嘴边的“谢谢”吹散,姜至尽量舒缓了眼尾的线条,琥珀般的瞳孔从雨后如洗的天幕借来星光,用来点缀回应的一声“好梦”。 第10章 委托邀请   中黄像是一个独立的小型社会,不同职级间等级森严,各领域之内鄙视链分明,公司财务与银行柜台互相嫌弃,审计民工对着头部券商流下羡慕的泪水。尤其是对同行而言,在业务上恨不得斗出个你死我活,可一到收情报的时候就格外异体同心,消息互通的速度比打印机出纸都快。   姜至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纷纷猜测或许是他平时行事风格过于出格惹来的祸端。关于这一点,姜至从自己顶着纱布去上班就已经预料到,只是不曾想这么一个无聊的故事持续到伤口结痂依然充满生命力。   “早。”   姜至婉言谢过了第三个对他伤势表达“关心”的人,迈步进入电梯轿厢,面对着依次亮起的楼层按键悄悄吐出了一口郁结之气。   他额角狰狞的创面早就自愈成一片线状的浅淡疤痕,被刻意吹过的发型遮了个大概,只露出一小截子尾巴。泛着红褐的细线与皮肤的底色形成鲜明反差,其中一条甚至穿过眉毛延伸到眼窝附近,反倒为姜至增添了几分野性,不凶狠但足够引人注意。   用皇妃从同心大厦大喇叭群上看到的话来说,那便是有缺憾的眉眼更想让人沉沦了。   姜至从不知道写字楼还有这种非正式的社交组织,也不认同上面的说法,更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因此皱眉的时候旁边有极力克制的尖叫。   这一早他的工作都在疑惑中飞速度过。   如果闭目放松眼部肌肉不算睡眠,那么姜至没有午睡的习惯。饭后他通常会冲泡一壶清咖与位于最高点的阳光碰杯,同时唤醒自己开始变迟钝的神经。   姜至对于咖啡的品味要求不算严苛,但只要有舌头就能尝出来,言诚淘来的咖啡机比自己的手冲技术好太多。茶水间在公共办公区内,与自己办公室有一段距离,但他愿意为一杯出品稳定的好咖啡付出来回的脚程。   姜至如往常一样从消毒柜中取出自己的马克杯,趁同事拉开冰箱门顺便往内瞄了一眼,发现了熟悉的浅灰色奶制品包装盒,于是手指从咖啡机操作屏上的美式滑向了另一边的意式浓缩,同时选择双倍。   伴随着机器运作的小幅噪音,浓郁的油脂香从杯口溢出,最后被冲入的燕麦奶锁住,姜至忍不住低头抿了一口。   中黄虽然餐厅林立,但毕竟是中央商务区,午餐的标价并不亲民。对于大部分打工人来说,钱包经受不住长期下馆子的放血,味蕾也遭不住天天烧腊饭套餐的敷衍。好在至诚的茶水间里配有两台微波炉,可供大家加热自备的餐盒。   自己带饭的时候,个别关系好的同事通常会围在小桌旁边聊边吃。   有人发现姜至的身影,抬头打了招呼:“姜老师。”   “在聊什么?”姜至被他们融洽的午餐氛围吸引,忍不住凑了过去。   “Rugosa[1]呀。”其中一个女同事Lisa说,“官方的中文翻译是‘温室’。”   望着姜至茫然的神情,Lisa有些惊讶地问:“姜老师不知道吗?”   她切回到手机桌面,指了指其中一个带有玫瑰刻影的红粉色APP图标,解释道:“这是一个最近超火的网上交友程式,我们空闲的时候都在玩呢。”   Rugosa的本质还是商品化择友,注册虚拟账号之后,所有用户在被包装成不同“商品”的同时,也在展示自我的过程中成为浏览商品的“买家”——每个人在选择别人的时候,也在被别人挑选。   姜至若有所思地打开搜索引擎,输入“Rugosa”一词,铺天盖地的宣传便涌了出来,卖点如病毒般在每一则广告推送中被繁衍、强调,受欢迎程度远超过他的预期。   注册用户首先需要完成一系列基于心理学的游戏化性格测评,系统会根据测评结果实现匹配互选。用户间私信、照片上传与语音视频功能在初始状态下是禁止的,需要匹配双方每天完成定量的双人任务赚取足够亲密值才能一步步解锁。如果亲密值下跌,这些功能也会随之锁定,等待下一次积分重启。   正如中文译名温室所寓,Rugosa被塑造成快节奏生活中的关系培养皿,暗示着爱情离不开双方的努力灌溉。它的理念在崇尚快餐社交的年轻人中相当风靡。   姜至不认可这种鼓励标签化的虚拟社交,甚至有些抵触。社交活动之所以有趣,就是因为不同个体的性格无法被几个简单的词语概括成形,而是需要深入交流与频繁接触慢慢发掘。很显然,当下的交友程式无法满足这一点。   “Ellie上个月匹配到了一个男生,对方也在中黄工作,上周刚互换了照片。最近他俩还在努力做任务兑换语音功能。”   社群上的双人任务列表内有很多选择,比如云听情歌、心动日记,巧妙利用一切爱好碎片营造出了若即若离的暧昧感,的确很有吸引力。   时间成本的增加容易被用户下意识解读成安全的保障,甚至因为筛选机制的存在而放松了戒备。隐私保护没有被刻意提起,但却被贯彻到每一项运行设置中,不断给用户输送被尊重的错觉。   姜至没有使用过Rugosa,但单从描述与转述上看,他心中下意识生出一股怪异的抵触感。他又不好直接在小姑娘兴头上泼冷水,只是善意提醒了一句:“和网友接触还是小心谨慎一些比较好。”   Ellie谢过了姜至的好意,继续兴致勃勃地与朋友们交换社群任务积分经验。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姜至望了眼网页上那朵瑰丽到诡谲的玫瑰,沉默地皱起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不再年轻,否则为为何总是无法融入这些来去都如风般迅猛的时尚潮流。   辛永正这段时间忙着处理《空手套白狼案》的后续工作,直到现在才有空约姜至吃晚饭,顺便关心一下徒弟已经好了八九分的伤势。   “我这都用定型水梳上去特地露出来了给您看了,您要是还不觉得明显,那就证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姜至一边锯着三文鱼,一边承受着师傅灼灼的注视,一顿饭像是开直播一样吃得格外有压力。   辛永正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拿眼镜布擦过之后收回盒中:“也有可能是度数不够了。”   姜至差点被送入口中的芦笋噎住,喝了口水压了压,说:“您不信我,总该信医生的话吧?前几天拆纱布的时候,我这伤口被夸懂事儿,说是愈合得很好呢。”   “伤口都比你这么大个人懂事,多丢人!”辛永正瞪眼骂了句,语气里倒是藏着几分不忍,“认识的知道你是文弱白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明湾编外警察。坐办公室都能弄出一身伤,不怕别人怀疑你们至诚内部的作风吓人?”   姜至撇嘴撒娇道:“师傅,我被仇家报复,您怎么一点不心疼,反倒一直损我啊?”   “就算我把心疼俩字打印出来贴脸上,你以后难道就会主动投靠那些‘大单子’吗?”辛永正手中的餐刀在说话时触到瓷盘边缘发出清脆的声音,如一记来势汹汹但并不痛的巴掌落在姜至手心,“多少年了,我这师傅的话在你心里有多少份量,我可太清楚了。”   责之切,爱之深,道理姜至都懂,他赶紧为师傅空了的酒杯续上:“您说的话我可都铭记在心呢。”   辛永正看了看此刻低眉顺眼的徒弟,忽然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这么喜欢冒险,不如直接派去警务处做外援吧,那才不算埋没了你的兴趣和能力。”   姜至心中警铃大作,手腕抖了一下,几滴酒液落在深红的桌布上,晕染出微不可察的花纹。   他用餐巾擦了擦手指,垂下眼避开师傅的目光:“您别开我玩笑了。”   “一半是玩笑,一半是真话。”辛永正逐渐收敛眼神中的散漫,回归了说正事的严肃,“经济罪案调查科前两天向我们司法会计鉴定中心正式发函,申请派遣一名专业人员,协助进行会计支援活动。”   司法会计鉴定中心诞生之初是明湾会计师公会的下辖分支,现独立出来,隶属于检察机关。中心专门负责支持与财务相关的法律刑事诉讼业务活动的司法鉴定,通过解决刑事诉讼涉及的财务会计问题,获取司法会计鉴定意见作为诉讼证据。   司法会计鉴定中心的办公室只设置日常行政部门,业务执行主体一般由检察机关认可名单上的特定机构或事务所负责担任,有时经主任也就是辛永正举荐,亦会外包服务给不在名单上但有能力承接的机构。   姜至所在的至诚的法务会计这些年来履历丰富、战绩显赫,一直符合中心的业务承接标准,但过去由于父亲蒙冤一事,为回避与经罪科接触的他一直拒绝接受司法会计鉴定的委托。   “您也知道我们所并不在名单上,除了我,肯定还有其他更适合的人选能够帮到他们。”姜至非常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几乎没怎么思考就说出了拒绝。   他对经罪科的印象在时间的流逝中根深蒂固,并不会因为时运个人在法庭上的表现而产生即刻改观。他暂时还没有找到一个足够信服的理由劝说自己无视过往的成见,以绝对公允的第三方身份施以专业指导。   辛永正似是不死心,打算用案情吸引他的兴趣:“经罪科在函中透露,希望我们专家参与侦办举证的案子与最近很火的交友程式有关。我打听了一下,发现是……”   “师傅,快别说了。”姜至无奈地叹了口气,“您也知道案情不能随便透露给不参与的外人听,要是被有心人知道就麻烦了。”   “您这司法会计主任做了这么多年,早就有人眼红了。我可不想背上坑师傅的罪名,当然——”他顿了下,“您也别指望用这阴招骗我上贼船。”   被徒弟看穿的辛永正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稳了稳做师傅的脸皮,辩解说:“我当然不会。”   姜至左右望了望,见周围几桌都没有人,凑近了些压低声问:“您刚才说的那个APP,是Rugosa吗?”   辛永正颔首:“你也玩啊?”   惊讶过后他似乎立刻想到了充分的理由:“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晚上找同类聊聊天打发时间倒也不奇怪。但从现在开始别碰了啊!”   “我没玩儿!”姜至急了,不知道是因为被贴了奇怪的标签,还是被诬陷有低俗爱好,“我的下班生活可健康了!”   辛永正似是不信:“那你怎么立刻猜中答案了?”   姜至有些头痛地扶额:“总之,不是您想的那样。这笔委托我也是不会接的,您另请高明吧。”   “别拒绝得那么快,反正经罪科给的时间很充裕,你回去仔细考虑下吧。”辛永正的手指在桌面不急不徐地敲了敲,实则在为自己争取时间寻找姜至的七寸,“明湾舞弊审查协会[2]新一年的质量评级[3]又要开始了,至诚能不能弥补司法会计鉴定委托这一项的低分、成为最年轻的AAA级机构,就看你的选择。”   不出所料,姜至的眉头叠了几道,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第11章 真人圈套   “早。一份A餐,斋咖,餐蛋治两面煎,谢谢。”   刷卡的嘟声开启了时运在警队的平常一天。餐厅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早间财经新闻,短短十几秒的速报大多离不开楼市、股票,还有每日定时的汇率。   时运的每一个清晨都由一杯清咖打底,而财经速报就是他佐咖的方糖。   对于本就处在信息传播链末端的大部人而言,略显生硬的术语提高了理解难度,因为看不懂背后的涵义而被资本轻松诱导。而包括时运在内有经验的业内人士,需要经过甄别与解读之后才能还原一部分价值。   三明治的焦边被烤得发脆,咀嚼的过程中不断有碎屑从嘴角掉落,时运不太在意地用指关节抹去,眼神落在手机的电子报上,耳朵却竖着在听电视里的新闻。   “哟,你这一心多用的本事挺厉害啊,时Sir。”   桌对面的空位忽然出现一个餐盘,或许是那人用力过猛,咖啡在杯中晃了一圈溅出几滴来。   时运不难听出对方语气中的尖锐,于是皱眉抬头。他在经罪科一向混得开,为人豪爽、待人和气,自诩没得罪过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笔糊涂债,一大早的就来找麻烦。   时运认出来人是会计支援组的督察严鑫,两人之前没有频繁接触,见了面也只是极偶尔的点头之交。虽然莫名其妙,但他依然耐着性子打了招呼。   对方慢条斯理地坐下,一副要与他杠到底的模样:“本来以为时Sir只是职场上有这坏习惯,今天一见才知道原来是从生活中就养成的毛病。”   面对一顿阴阳怪气的输出,时运也不是好惹的脾气,这么明显的刺不拔出来实在不痛快。挑眉的同时他的眼神光锐利起来,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股肃杀:“不知严Sir有何贵干?”   “还以为时Sir多光明磊落呢,原来也是敢做不敢当。”也许是时运过于坦荡的表情刺激到了他,严鑫露出一个鄙夷的笑,“我可受不起你这号大人物的敬辞。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就是来让你提前习惯一下,免得之后你拿上下级那套压我,怪我表情不够尊重。”   空穴来风的指控字里行间始终回避着争执的中心内容,一大段没用又刺耳的废话让时运很是窝火。但他面上毫无不悦之色,反倒保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一声不吭地继续享用剩下的早餐,倒是先把抬杠的严鑫给膈应走了。   以牙还牙虽然不成熟,但胜在一个爽字。好心情被突如其来的插曲打破,时运上楼的时候觉得脚上这双限量版球鞋都没之前靓仔了。   刚回到欺诈调查A组办公室,泰柠就从工作上探出半颗脑袋:“Swing Sir,刚才大老板那边派人来喊你去大房喝茶哦。”   大老板是经罪科的警司,平时并不会越过总督察一级直接找时运,今天一反常态必然是有大事发生。   时运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跳得更凶了。   “早上九点就请喝茶,你猜这杯好不好咽?”   “好不好咽,去了就知道。”时运安抚了大家的情绪,顺便用眼神警告了一下带头起哄的人,“你们赶紧去做自己的事儿,别老跟着泰柠瞎折腾。”   “我这是关心你啊!”   他背身抬手示意自己听到了,之后独自乘电梯上楼,大方敲开了大房。   “进——”   苍劲有力的嗓音带着天然的威严,时运进门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态,不自觉挺直了腰杆:“您找我?”   大老板颔首,指了指面前的椅子:“时运,坐。”   时运这才发现另一张椅子上也端坐着人,走近一看发现是熟悉的臭脸——严鑫也在。   “我不打扰你们正常工作,直接长话短说了。”大老板见人齐了,直接切入正题,“你们应该都听说了,会计支援组的高级督察需要外派受训六个月,下周就启程。”   明湾经济罪案调查科下设欺诈调查组、伪钞及伪造文件组、网络安全与科技犯罪调查组和会计支援组四大部门,其中作为核心主体的欺诈调查组内部还分A、B两队,分别由时运在内的两位高级督察带领。   会计支援组虽然处于后方,不及前线那样血雨腥风,但因为负责情报分析与举证工作,实际上起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   大老板语气如常,但句句洪亮:“我和几位总督察讨论之后决定,在这期间,会计支援组暂由时运代为管理。”   “没有意见吧?”   这话表面上是征询时运的意思,实际上是借机敲打会计支援组的严鑫。   严鑫显然还想为自己争取一把,几乎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大Sir,经罪科警务资源本就不充裕,大家各司其职尚且不易,我认为还是应当专人专事……”   “时运拥有明湾大学金融出身及相关从业经验,硕士又加修了法学,熟知经济法。他在警察培训学校经罪方向督察班的毕业成绩刷新历史记录,至今无人能够超越。”大Sir直接打断了他的自荐,一点情面不留,“先不谈破案能力,平常他给你们会计支援组提供过多少线索和方向不需要我列示吧?这些足以达到你口中的‘专人专事’。”   “独立小队起码需要一个高级督察坐镇。你认为时Sir不够格,还是在暗示我该借机提拔你?”大老板扣手抵在办公桌上,镜片后极具威慑力的眼神轻扫过严鑫的脸,对方立刻噤声。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这么定了。”   靠近时运的一端被突然加码,失衡的天平在下坠过程中晃出让人目眩的影子。   一屋三人各怀鬼胎,空气中的情绪因子不断碰撞,时运顶住了来自身侧的怨气与源于对面的压力,沉声说:“感谢长官们的信任,我会努力不负所托。”   语毕,他向严鑫伸出手:“严Sir,我在会计支援组算是半个新人,还请你多多指教。”   “半个”这词用得巧妙,既表达了时运初来乍到并无弄权的意思,又不经意展示了肩上警衔的威慑。   面对大Sir的注视,严鑫即便心有不满却也只能装模做样地与他握手:“哪里的话,一切听时Sir安排。”   离开大房的两人立刻抛开在上司那儿的一片和睦的演技,自觉占据电梯的两个对角,颇有种水火不容的意思。   时运现在彻底明白过来早餐那会儿严鑫的挑衅究竟是怎么回事,估计是对方更早收到了风声因而误会了自己。他在警队忙着对付经济罪犯,根本没这闲工夫和不熟的同事上演宫心计,但如果对方一再挑拨,自己也必然奉陪到底。   会计支援组的办公室与欺诈调查组分立走廊两端,严鑫早就到了该拐弯的地方,可却一直在门口“目送”时运回到老家。   “你惹人家了?”泰柠见严鑫恨不得在人背后烧出两个洞的愤懑目光,一路跟着时运回到他房间。   时运在椅子上坐下,满脸都写着“他不配”这三个大字:“我只招惹好看的。”   泰柠狗腿地帮他倒了杯水:“还没恭喜你啊!虽然不是高升,但也是一个好的信号嘛。今晚请吃饭呗?”   从自己出大房开始到现在,前后不过六七分钟的时间,时运想不通今天的风力得有多大才能刮这么快。   “你又怎么知道的?”   泰柠说:“刚才内网已经公布简讯了,说你从今天起会同时暂管会计支援组。”   时运打开电脑,果然看到内网消息栏里置顶了那则新通知,只能怪了句:“情报又不见你收得这么积极。”   泰柠安慰道:“你也别怪小心眼哈。”   时运不明所以:“谁?”   “严鑫啊。会计支援组的贝贝告诉我的,他外号就叫小心眼,心眼子可小了。”泰柠耸肩,“小心眼冲刺高级督察晋升很久了,本来以为这次公派之后上头位子空出来能加速进程,哪想到你突然插了一脚进来。”   “空降兵本来就招人嫌,更何况你还把人家升职的路挡了。再不升都快四十了,这会儿肯定在气头上呢,不找你晦气就怪了。”   原来如此。自己能力不足就怪别人捷足先登,时运最讨厌的就是自我认知过剩的人。半年的接管时间不长不短,时运有的机会敲打这个人,磋磨他的锐气再让他心甘情愿地认可自己。   “行了,我这个临时接盘侠还能把人家地盘搅翻不成。”时运作势要拿起身踹他屁股,“待会儿晨会的内容准备好了吗?赶紧出去吧你,把你给闲的。”   泰柠赶紧一溜烟蹿了出去。   午休的时候时运意外接到了辛永正的电话,按理来说那桩“空手套白狼”已结案,两人之间暂时没有可以商量的公事,私交也还没有好到不用铺垫就唠嗑的程度。   他意识到这通电话要聊的内容非同小可。   “听说时Sir手握重权了?”透过辛永正的声音就能想象出他脸上标志性的眯眼笑,“恭喜啊。”   时运也没有和他兜弯子:“辛老专门打电话过来,不会单纯为了一声道贺吧?”   对方在电话里爽朗地笑了两声:“还是时Sir爽快。”   时运立刻就砌上一级台阶:“辛老找我,是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想必今天何警司已经找过你了。除了关于你的安排,他还发函请我们司法会计鉴定中心外派一名专家进驻。”辛永正开门见山,“我私心想要将这个委托交予姜至,但他还有些顾虑没有消除。你们之前就认识,希望你能帮我劝一劝他。”   时运立刻意识到自己接管会计支援组这事儿辛永正也有份做了顺水人情。虽然并不清楚具体原因,但他隐约感觉自己是蹭了姜至的光——   自己似乎是被用来哄姜至入伙的一个圈套。   “您开口我肯定答应。我也希望姜至愿意来我们经罪科帮忙。”时运用手指在桌面无规律地画着圈,说着说着便生出了些苦涩来,“只不过我在他心中也只是普通的交情,连您都劝不动,我说的话就更没有份量了。”   辛永正倒不这么认为:“我年纪大了,说不到他心里去。你们年轻人肯定有年轻人的方法嘛。”   “那就拜托你了,时Sir。”   对方两三句话就把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撂到了自己肩上。时运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望了眼通话记录,和姜至的联系依然停留在周余前的那个雨夜,实在是不明白辛老哪里来的信心觉得自己能把这事儿办成。   姜至对于经罪科的印象并不好,加上自己也在这,说不定还要额外扣分——   但好在时运向来是个迎难而上的人。 第12章 谈个交易   姜至对于时运主动约自己见面这事儿颇感惊讶。或许是怕打扰自己工作,对方的短信在临近下班时间发来,但因为手机出于会议原因调了静音,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   姜至打开通信界面的时候,发现屏幕上只有一条言简意赅的地址信息和一张随手拍的照片,和当初那束罗勒一样蕴含着沉默的霸道。两条信息前后间隔差不多一小时,看起来是下班后的时运为了吸引自己赴约而加的码。   照片中蒙着一层黄昏初上时独有的混合彩橙,画面中央是一袋罐装啤酒,表面液化的水滴正在形成淌动的痕迹。而下方两角不经意间出现的鞋头证明了照片是俯拍的,姜至一眼就认出那是时运特别喜欢的球鞋牌子。   他礼尚往来般回复了一个时间,并且附上自己手握方向盘的照片。   时运约他见面的地址在上龙,姜至并没有将坐标放入导航软件查询具体信息,而是凭着记忆直接开车到了附近,最后发现目的地竟是经罪科总部大楼对面的街心公园。   好你个时运,这是直接把人约到了自己的地盘。姜至眼前忽然闪过一片草木丰茂的非洲草原,一只舔舐着利爪的雄狮正眯眼打量着误入领地的落单羚羊。   虽然不知道时运到底意欲为何,但既来之则安之,姜至还是坦然地锁车赴约,向榕树下走去。   与看到照片时便想象到的画面一样,时运的一双长腿随意分开,身体前倾着方便手肘撑在膝关节上方。他今天难得没有穿西装,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干爽利落的休闲服,手里捏着一罐啤酒,扬起的下巴上还挂着一颗新鲜的水珠。   姜至向他走近的时候,从那小小的水滴形中欣赏到了与天际上正在发生的、同样盛大的日暮。   “来了?”时运看见他,下意识地扬了一下右边眉毛,在抬落的那一秒间,原本漠然的眼中立刻蓄满了欣然。   与如此滚烫热烈的眼神迎面撞上,姜至脚踝忽然脱了力,原本优雅的步幅出现了纰漏。   他插兜淡定道:“刚才踩到石子儿了。”实际上手在兜里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肉一把。   时运望了眼干净到连叶子都没有的路面,看破不说破,回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说是就是吧。”   姜至轻咳一声,立刻转移话题:“你今天挺不一样的。”   时运“哦”了一声,上扬的尾调中藏了些调戏的味道:“哪儿不一样?”   姜至微笑着奉上一句讽刺:“不故意穿得人模狗样的时候,反倒像个人了。”   时运瞄了他一眼,抻直左腿从裤兜里熟练摸出证件,继而低下脖子:“非要我这样才像是吗……”   “别。也不怕吓着别人。”姜至出手拽住绳带,拦下了他佩戴的动作,“待会儿路过的人看到有警察坐着,会恐慌的。我不想被人来回打量。”   “确实。”时运顿了一下,立刻反手缚住姜至的手指,引导着他一同将证件塞回了裤兜里。   时运又顺势贴近了姜至身侧,看着对方圆润的耳珠逐渐染上与日暮同款的绯色:“和你在一起,我也不希望被无关的人打扰。”   指尖和耳廓同时受到刺激,温热的呼吸与紧绷的肌肉线都极其令人在意,姜至一下子竟不知道该为哪处感到羞耻,终于迟钝地感觉到胸腔内不再规律的跳动。   他将这样的失误归咎于黄昏独有的粉橙色滤镜,没有一个懂得欣赏美的人能逃过落日余晖的无差别氛围攻击。   姜至贴着座椅往外滑了一寸,拉出足够安全的距离,才说:“找我什么事?”   时运摩擦着手指,仿佛想要留下刚才姜至的温度。   “想和你谈一笔交易。”他从脚边的塑料袋里摸出一罐酒,帅气地拉开拉环,递到姜至手边,“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好稀奇,不知道经侦警官和我这位普通市民有什么能交易的呢?”姜至接过罐子时,里面的液体从开口晃出了些许,他抖了抖指尖,将沾上的酒液甩到草丛中,“我只是个普通白领,没有什么情报线索可以提供给贵队。”   时运右手握拳抵在人中,忍笑忍得很辛苦:“彼得·帕克也说自己是皇后区的普通高中生。”   姜至差点把嘴里的啤酒喷出来,他根本没料到对方会搬出蜘蛛侠来作比较。“倒也不至于这么夸张……”他小声嘀咕,虽然每个男生心中都住着超级英雄,但比起血淋淋的拳头,他选择用更礼貌的方式惩恶扬善。   尽管大财团们并不认同这个说法。姜至就像一个玉面罗刹,出场时衣袂风飘、仙气徐徐,实际上眨眼间就能掏出一把利刃,所及之处开出朵朵美丽血花。   时运自顾自拿罐子碰了碰对方的,也不管是否能得到回应:“你当然能帮到我们,姜老师,你不会不知道自己是明湾商界的一张年轻王牌吧?”   姜至忽然就明朗了,指着面前的大楼,侧脸去找时运的眼睛:“那儿,你想让我进去?”   经罪科大楼只有不到二十层,蓝银交相辉映的警徽高悬于门面上方,建筑高度的瑕疵被威严的气势弥补,造型普通但重点突出。内敛的设计往往能让人感受到沉稳,任谁看了都会不禁生出一股肃穆来。   时运直视进那双带了点调侃意味的眼睛,换了个更暧昧的说法:“是那儿,我想和你一起进去。”   果然是因为司法会计鉴定中心外派专家的事儿找上的自己。   想到之前师傅苦口婆心的劝告,姜至有些想发笑:“堂堂经罪科督察,怎么也做起了说客?难道明湾给你开出的工资不够花,才让你找外快找到我头上了?”   他顿了下,压低声音说:“你收了我师傅多少贿赂?”   时运摊手表示无辜:“我可是绝对忠诚于《警务人员守则》,不会收受利益的。”   落日蓝紫的余韵落在姜至肩上,他的表情开始隐藏于渐浓的夜色中。   “你不会不知道我的态度。”姜至说。   “我知道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运将喝空的罐子投到散步外的垃圾桶中,“但我喜欢挑战不可能。”   不可能不代表不能,里面还藏着极小的成功几率。时运依然会努力扭转局面,一如他面对一切看似不通的案件死局。   “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我认为这个说法等同于这栋大楼。”时运的手叠上方才姜至指过的轨道,视线顺着指尖方向落在警徽下方的门户名称上,“这些年我在这里,一是为了师傅一案真相而蛰伏,但更重要的是想成为经罪科的新鲜标签。”   身体力行冲在经济案件侦办一线,用双手重塑经罪科的形象,改变你对它的看法。   最后一缕夕阳成为了时运眼中的底色,渲染出绵长的柔情:“我无法修补它带给你的伤害,但希望尽我所能,让你不再害怕面对它。”   一个人的力量或许很微弱,但如果能让姜至有过瞬间的改观,那便是他成为经济警察的意义之一。   姜至被这一套说辞砸懵了,下肚的一瓶啤酒忽然泛到面上,他别过脸去,嘴上逞强道:“自以为是的家伙。”   他发现自己真的不了解时运,应该说他从未认真了解过时运。他和那些自己所不齿的以貌取人的人一样,粗鲁又无礼地品评了他的外在,然后选择带着误解离开。   原来敲开花哨的糖球表面,内里流淌出的果味注心能让自己在甜意中窒息——   姜至无端从舌尖回味出了不该出现的甜意。   时运确实成功过,在他法庭宣誓的那几秒钟里,姜至成功被他吸引去了目光,以至于能够静下心来去感受和分析。   “经罪科如果一直像十年前那样沦为商界资本的提线木偶,那么法律规定的经济行为的底线便无法得到有效执行。”时运的眼中闪过一丝怅然,“师傅出事之后,我心里带着一股气。刚加入经罪科那会儿,每天对着这栋大楼,总会想起新闻上师傅的剪影和扭曲是非的文段。那段时间我非常痛苦,对这里怀有质疑,但同时又属于这里。”   姜至不自禁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你也不愿看到下一个无辜者吧?那就接受司法会计鉴定中心的委托,和我一起守护明湾的经济安全。”时运终于说出了诉求,“现在会计支援组由我暂管,我会尽力安排好你在经罪科的工作,给你撑腰。”   “既然你说是交易,那就必须亮出你的筹码。至少要让我知道,你想从我这儿获得什么。”姜至捋了捋耳后被风吹乱的头发,勾唇笑道,“我本质也是个生意人,但不会占你便宜,交易达成的前提是等价交换。”   “与之相应的,我也有个条件要开给你,不知时Sir敢不敢接?”   “有什么不敢的。”时运似乎也来了兴致,“我想从你身上获得的,之前也说过。”   “我看上了你……”   “的业务实力。”   刻意为之的大喘气让姜至颇感无语。   时运继续说:“以姜老师在法务会计上的见解,相信你的眼睛足够狠辣,能够帮到我们提前锁定涉案公司的罪证。”   “我已经说完了,你的条件呢?”   姜至直言:“想要长期购买我的能力,可是需要付出高薪的。”   时运眯了眯眼,似乎是在掂量商品的价值:“你开个价?”   姜至出手抓住了对方宽松的圆领,向自己这边猛地一拽:“希望时Sir能卖个.身,做我的睡友。” 第13章 你情我愿   “睡友”这个身份就像怎么都无法嵌入游戏界面的最后一个俄罗斯方块,放在姜至身上便显得有些为难了。   时运不敢轻易听清那两个字,下意识请求对方重复一次:“你说什么?”   “我将以劳动的方式让自己暂挂经罪科,相应的,你需要通过将身体抵押给我,以睡友的身份。”姜至用最一本正经的口吻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话,“等价交换相同的标的,我认为这才是公平的交易。”   时运垂下眼扫了扫攥在自己领口处的那只手,无端联想到夜晚湖面上那一抹随波流动的皎月倒影——姜至的语气带着命令般的势在必得,可手指却忍不住在颤。   “大方谈论身体,可态度却很理性克制。”时运虽然以一个被动的姿态被人掌握着,但他依然凭借身高优势,形成俯视视角的压制,“不愧是中黄最特立独行的青年才俊,提出的标的物也这么与众不同。”   枕边往往被赋予亲昵的信号,意味着彼此缠绕的呼吸和逐渐交融的体香,甚至是……偶尔陡攀的室温。   时运并不知道姜至希望走到哪一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方内心的设想远不及字面意思那样放纵。   姜至眼尾微敛,目光里多了几分警惕:“时Sir大可放心,我对你的人没有兴趣,不过是想满足一下许久未得到纾解的生理需求罢了。”   这话便是暗指在纾解欲望这事儿上,看起来讲究挑剔的姜至其实谁都可以,时运不悦地扬了扬眉毛。   姜至抛下一个引人遐想的话头,却不急着说下一句,手指故意在唇边逡巡一圈才缓缓滑向与夜色同样浓稠的眼下皮肤,在对方喉结滚动的同时轻笑出声:“我只有睡眠渴求这一种生理欲望,你可千万别擅自多想。”   时运背着手没说话,一副静待下文的模样。   “飞暮坊那晚你问我平时是不是没休息好,今天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我有睡眠障碍,长期性的。”姜至咬了咬唇,似是坚定了决心,托出一盘有保留的剖白,“那天误打误撞和你共享了床铺,我无法回避得到了良好休息质量的事实。”   时运想起那晚枕畔轻和但无法忽视的鼾声,纠正了姜至有失公允的评级:“不只是良好,应当是绝佳更合适吧?”   姜至瞪人的小表情落在时运眼里便只剩下三分愠怒,其余的全是娇俏了。   “总而言之,就是你躺在我身边能起到助眠的作用。”姜至解释道。   结合之前的推测,时运几乎没有什么障碍就接受了这个说法:“这么说,我是你要找的那颗专属安眠药?”   有季景和的存在,“专属”这个形容词便已经不再合适。姜至顿了一下,没有全部否认:“可以照你说的一半去理解。”   时运总是能在一些关键的地方拥有让人牙痒但不至于讨厌的敏锐嗅觉。   “看来你是有过熟练的实战经验。”他眯了下眼睛,略显凶冷的眼神迅速形成了无形的包围圈,让姜至有片刻的慌神。“你一直这么来者不拒吗,姜老师?”   莫名其妙的独占欲与师出无名的醋意都显得很没分寸,让时运诧异于自己竟然没能控制住有些焦躁的脾气。但这些都不能成为言语伤人的借口,他一边反省一边懊恼不已,可因为已经精准降落到了对方的雷区,弥补也显得仓促了。   姜至的表情果真骤然速冻成寒天,隐隐有雪崩之势。   被捕猎般的目光锁定对姜至而言是一件很抵触的事情,他喜欢温顺听话、会吐舌摇尾、偶尔撒娇的家犬,而不是一只粗鲁无礼、动不动就龇牙亮爪还爱强势标记所属的野兽。   姜至到了气头上,用词也尖锐了起来。他破罐破摔地以自我贬低的方式讽刺道:“是啊,我就是被别人舔过一遍的二手猎物。你若是咽不下,大有别人愿意张口。”   领口的压迫感骤然增加,对方像是使了狠劲儿,布料在被拉扯变形的同时慢慢勒向颈间的气管。平时这点力道连一盘前菜都算不上,可眼下时运分明清晰察觉到了源于胸腔的窒息。   “我皮糙肉厚不知痛倒还好说,你的手指都被勒出痕迹了,松开点吧。”时运轻拍了下他的手背,收去了方才乍泄的强势,语气里换上了几分哄慰的耐心,“对不起,我措辞不当,惹你不高兴了。”   收到道歉的姜至虽然火气下去了一半,可心理还是觉得不痛快,依然不给情面地皱眉发泄:“你觉得这事儿强人所难,让我在经罪科和那些不干净的人共事难道不算是被强按?大家都动机不纯,又何必互相指摘错处。”   姜至不屑于勉强别人,咬钩意愿与成功几率的评估缺一不可,只有得到了接近百分百的评定结果,他才会主动出击。   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在飞暮坊的一个个夜晚姜至也并非虚度,积攒下来的辨识技巧早已炉火纯青,时运那么明显的招惹意味又怎会看不出来。   因此,“来者不拒”这个指控确实是有些过分了,明明是不必宣之于口的你情我愿才对。   “我错了。”时运道歉的同时,肩膀垮了下来,显露出了低位的姿态。   两人之间的气场瞬间逆转,姜至变成了拥有绝对话语权的那个。见对方果断认怂,他哼了一声算是把这页翻过去了。   在彼此冷静的几秒间,时运脑中飞快复盘着刚才的对话。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总是下意识说出真相,如果姜至没有说谎,那么“被舔过一遍”便是自曝说他在这之前只有过一个“前任”。   时运心中生刺不假,但若没有那人的存在,姜至此刻未必能如此鲜活地冲自己闹脾气。一想到如此矛盾的事实,时运这股闷气便只能在肚子里打转,骂不得也怨不得,唯有从鼻腔中重重呼出一阵郁气。   略带冲击力的气流喷向指尖,姜至因为痒意下意识松开时运的衣领,他趁此机会同时大方亮出自己的底牌: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这是我唯一且不会变更的条件,如果你无法接受,那我们也不需要浪费彼此时间了。”   “既然开口招惹了我,现在想过桥抽板可不行。”时运在姜至迅速扭开的脸上看了场隔着云的日落,“一般进过我视线的卷宗,哪怕就一个角,我也是不会无视的。更何况是——”   “是你的话。”   时运嘴噙着的笑意在姜至眼中不亚于一次静音的爆炸。恍若置身于千百块玻璃折射出的幻影中一般,他分神了几秒,随即有些慌张地压下眉毛:   “你别说的好像是受胁迫一样。”   “民事法律制度上的胁迫强调以胁迫手段违背对方的真实意思、迫使其出于恐惧作出表示。”姜至轻点自己的膝盖,示意时运注意观察腿部的动作,“可我看你的身体反应,不仅没有分毫违背的意思,甚至乐在其中啊,时Sir?”   两条长腿随意交叠,滞于空中微微翘起的脚尖伺机作祟。这可不是陷入戒备的正确姿势,看起来反倒更有几分显而易见的享受。   如果说刚重逢那会儿姜至还有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拘谨,但此刻他已经度过了适应期,在推拉这门成人学科上逐渐得心应手起来。   时运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戏谑:“我们之间的民事法律关系是绝对有效的。”   “所以?”姜至显然更喜欢直接的表达。   时运非常大方地给予他一记想要的直球:“我不是精明的商人,不会衡量得失的份量,这笔交易我愿意做。”   “那我们合作愉快。”   姜至伸出手,两人非常正经地完成了合约缔结的临时仪式。   实际上,姜汁在心中悄悄松了口气。别看他表面强撑着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实际上心里已经想了时运不同意之后优雅离场的一百种姿势了。   出乎意料的,时运拥有新身份之后立刻提出了第一个要求:“那么作为睡友,现在我有资格请你把手机备注设置一下吧?”   姜至有些慌张地隔着口袋摸了摸口手机:“你怎么知道我没设置?”   时运摊手:“我没和你说过吗,你真的很好猜。”   他不止一次形容过姜至的眼睛如同蓝绿色的泉眼,看似深不见底,实际上水面总会不自知地投出心事的倒影。   “那你猜错了。”姜至说,“我不设置备注是因为 一看号码就知道是你。”   “并且我要声明,这与我对数字敏感无关。不是职业病,也不是没有心,只是单纯不需要而已。”   姜至不知道,在说这番话的自己在时运看来比钢铁森林中的月色更温柔。 第14章 空头支票   在劝得当事人同意的难度面前,原本略显复杂的申请审批程序便显得轻松许多。   没过几天,司法会计鉴定中心和明湾警务处公共关系科发表了正式的联合公告。   公告声明,经司法会计鉴定中心举荐,经济罪案调查科外聘姜至担任特邀顾问,将派至下辖会计支援组进行指导咨询,聘期两年、派期六个月。同时宣布三日后将于经罪科总部大楼公开举行委任仪式。   公告一出,明湾会计师公会和明湾舞弊审查协会迅速转发,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同行耳中。   姜至听到对面办公室传出一声“卧槽”的时候正在批复一份报告,内心默数三秒之后,果然就等来了兴师问罪的言诚。   言诚一上来就痛陈他的罪状:“你这个始乱终弃的渣男,另谋出路相当于抛妻弃子,你怎么忍心干得出来的啊?”   “另谋出路我认了,但渣男这个帽子我戴不起。”姜至抽了张纸巾优雅地挡住了对方因情绪激动而四溅的口水,皱眉自辩说,“再说了,我谋的可是至诚的出路,怎么就弃子了?”   非要这么说,至诚还真是他和言诚两个男人共同奶大的双胞胎,审计鉴证是老大,法务会计咨询是老二。   瞬间入戏的姜至顺着剧情走了下去,就差拈着纸巾往眼角揩泪:“我这个二爸为了孩子的前途跳火坑,一片苦心不被理解还要被自家人猜忌,不如真就带着孩子离家出走算了。”   依稀明白过来的言诚表情逐渐奇怪了起来:“你是说质量评级的事儿吗?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勉强,让老二自由发展的嘛,怎么突然转变教育态度了?”   关于姜瑞扬的事儿,言诚大约听说了一些,但也仅停留在察觉到姜至心中有根刺,至于那刺生的是何种模样便不得而知。   “这次机会难得,我师傅举贤不避亲,愿意顶住压力提携我,我不答应就是不懂事儿了。”姜至托着下巴,认真道,“再说了,我也是至诚的合伙人,如果可以,谁不希望自家孩子多点光环?我也想给老二积累点能拼爹的资本。”   姜至虽然有点浅度近视,但不至于目测不出那块空白恰好就是一块3A铂金牌的大小:“门口招牌旁边墙上的空位留出来多久了,是时候补上了。”   “DJ啊,你是我爹,我亲爹!”言诚激动地嗷嗷叫,继而握住姜至的手郑重其事道,“来来,今晚下班带你去换身崭新的行头,出门可不能丢了咱至诚的脸面。”   或许是看出了姜至沉默表情中的疑虑,言诚立刻揽住好友的肩,善解人意地补了句:“放心,是第一眼像男人的衣柜、只有细品才看得出来是金子的那种低调奢华哈。”   姜至嘴角抽了一下,无奈地捂脸:“随你便吧。”   虽然姜至和经罪科的大Sir都希望低调处理,但双方清楚有些过场无可避免,因此在公共关系科的安排下达成了一切从简的共识。   特邀顾问委任仪式安排在经罪科五楼的小型会议厅,公共关系科只邀请了几家主流媒体。   仪式全程由《警铃》节目组负责录制,以方便剪成特辑在电视上播出。   《警铃》是警务处公共关系科和明湾电视台联合制作的警讯类节目,通过情景剧等形式进行普法宣传、传递防犯罪资讯。   节目一集时长十五分钟,安排在晚间新闻后的黄金时段播出,自开播以来迄今三十余年,已经成为了明湾纪律部队的一枚形象标签,深受明湾群众欢迎。   尽管被现场的设备阵仗吓了一跳,但好在姜至曾接受过财经杂志的专访,面对专业镜头也能镇定自若。   姜至的席位恰好安排在时运身边,他刚一落座,就被搭了话:“紧张吗?”   “我第一次上《警铃》,定是不及老熟人时Sir自在的。有你这张大众知名度极高的脸能蹭光,我怕什么?”   姜至顺手从左侧捞了瓶水,拧开瓶盖喝了口润嗓,迟迟没有等到时运的回复。   他奇怪地侧过脸,率先入眼的便是一片耀眼的白。时运如同重逢那天一样身着警服,从十米外的证人席到三十厘米的紧邻座位,姜至这才看清他胸口的警员编号——   PC61923。   杂乱无章的数字构成青年为之奋斗的载体,挥洒过的血汗很快蒸发,用命搏来的功绩会被风干,不变的是那份如山顶雪盖一般容不下污垢的肃洁。   越靠近时运,姜至便越能从他身上嗅到热血挥发出来的活力,生动、迷人且危险。他忽然觉得舌底有些发干,又急忙喝了第二口水,试图冲散莫名的热度。   “姜至。”   “姜至?”   时运重复了两遍他的名字,姜至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   明明周围还没有其他人落座,时运本可以正常开口,偏要特意凑到他耳边,用性感的低音悄悄揭露让他面红耳赤的事实:“你喝了我的那瓶。两口。”   话音刚落,姜至害羞地松开了手,矿泉水瓶恰好落回扶手的凹槽处。他心里突然觉得烦躁,为什么时运总是喜欢在公众场合轻易挑拨起他的羞耻心。   姜至生硬地开口:“哦,那希望时Sir有定期体检,没有什么传染病。”   “我很健康,各方面的。”时运并不在乎对方话中明显的讽刺,继续戏言,“你会知道的。”   姜至很想骂一句“关我P事”,但总是害怕被收音,只能改口说:“不感兴趣。”   “我们的关系可不是兴趣绑定的,在坚不可摧的利益面前,尊严都算不上什么,更何况是来去飘渺的兴趣。”时运整理了一下仪容,再次拉开两人的距离,自如道,“来日方长,姜老师,期待你改观的那一天。”   对方的眼神太过势在必得,姜至无端生出一股上了贼船的悔意,但木已成舟,甚至起锚出港,一切都成了定局。他唯有紧紧握住残留的主导权,试图在狂风暴雨中驭帆。   好在与会领导逐渐到齐,委任仪式在十点准时召开。台上席位入座的除了公共关系科负责人和经罪科的大Sir,作为司法会计鉴定中心主任的辛永正也有出席,台下还有会计支援组的其他同事,包括督察严鑫在内。   冗长的发言让人昏昏欲睡,姜至强撑着意志在席位中保持着端庄,实际上那些可以接住下句的官方说辞全都没有入他的耳,直到时运代表会计支援组发言。   时运身上有种特殊的魔力,让人在几秒间就能感受出所有经历沉淀出的气质,并且在两三句话就能塑造起对其专业的信任。   看得见,但又看不透,或许这就是时运令人着迷的地方。   姜至惊讶于自己用以形容他的词汇,以及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坦诚感到苦恼——大多数情况下,姜至的内心比嘴巴诚实许多。   短暂但议程俱全的仪式在姜至接过聘书后结束,媒体也在提问环节结束后退场,大家各自散开,趁此机会相互交流。   姜至是合伙人,很多事物所都采用“主任”这个说法。大Sir职位高、又是几乎大姜至两轮的长辈,给小辈冠“老师”的名号有些奇怪,直呼“小姜”显得对外聘专家不够尊敬,于是折中选了这个相对合适的称呼:   “姜主任,希望有你这颗最强‘外脑’加入,我们经罪科的破案率能再上一个台阶。”   姜至恭敬地回应:“您客气了,是我跟着你们学习实战经验才对。”   大Sir转头吩咐时运:“你记得多多关照姜主任,有什么要求尽管反馈给我,一切能够有助于破案的要求都可以协商满足。”   时运颔首:“您请放心,我一定安排好。”   大Sir之后还有会议,寒暄几句后便告辞,留下看热闹的辛永正。   辛永正并不知道时运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才成功撬开了自己徒弟的金口,但这个结果他乐见其成:“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方法。”   辛永正招牌的慈眉善目里看不出什么特别,但姜至清楚师傅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八卦的探究。   更无语的是,平时舌灿莲花的时运此刻竟然非常不要脸地笑而不答。   能有什么方法,方法算不得光明正大,甚至可以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姜至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自己与时运做了笔不轨的买卖,于是只能用敷衍的说法蒙混过关:“我们在一些事情上达成了共识。”   在商场虚伪话术中侵浸数十年的辛永正自然明白其中必有难言之隐,礼貌地选择了但笑不语。   “我的好徒儿,只要过程不犯法、不违背公序良俗,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一些取舍是必须的。”   师傅离开前的一席话和那个了然的笑让姜至如芒刺背,可时运却仿佛没事儿人一样接受着电台的素材补录。   有时候姜至不得不羡慕时运装傻充愣的随性本事。   电台的工作人员见姜至落单,挥手示意:“可以请两位合个影吗?我们到时候可以做报道插图。”   “没问题。”时运已经侧身让开了一个位置,明显是在邀请姜至。   姜至别无选择,只能在他身侧站定。   时运压着嗓子问:“怎么感觉和我合影很委屈?”   “你的空头支票还没兑现,我全凭着对你浅薄的信任来这里提前支付劳动。”姜至面对镜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用极低但足以被时运听清的气声偷偷说话,“一分钱一分货,服务与酬劳相应,现在你只配拥有这类服务质量,想增值就要加码。”   摁快门的几秒钟内时运陷入了短暂的思忖,但很快就有了结论。   “既然你这么有合作精神,那我也不能白嫖。”时运调整了一下微笑时嘴唇的角度,“免费给你升级个套餐,如何?”   姜至道:“怎么个说法?”   时运从席位上抽了张便签,随手写了几个大字,递给姜至:“具体内容还没拟好,姜老师不会介意再赊一笔账吧?”   姜至垂眼一看,纸上赫然写着“空头支票”。   尾缀还有个直白且不要脸的乘以二。 第15章 为你出头   那天傍晚达成的口头承诺尚未有空落实到纸质协议,这会儿手里又多了张额外的空头支票。姜至心想,等过几天自己的委任工作步入正轨,便要抽个时间与时运仔细规范一下他们之间的事儿。   也许这份合同更偏向于道德约束,但形式上的稳定会成为姜至自我武装的底气,让他不再轻易因为一句话而变得敏感。   时运之于他便如同南半球鲜有陆地阻挠的西风带[1],姜至内心本就不算稳定的情绪海很容易因此更加风高浪急。他的人生仿若一艘伴随着西风漂流周而复始环游的孤舟,如近却正在以逆转自然规律的方向被往一个未知且崭新的目的点推进——   他很不习惯这种脱离掌控的茫然,也很介意情绪起伏带来的失重感。但逆变已经发生,想要停止并不容易。   “咱们走吧,姜老师。我带你办入职。”   人来人往的经罪科总部并不是适合继续深入界定私人关系的场合,时运见好就收,作出一个“请”的手势,以东道主的身份带领姜至前往会计支援组的行政部领取胸牌。   姜至的工牌已经制作完成,蓝银底色的基础上添加了一抹特别的亮金以示区分,由行政专员交到他手中。   “姜老师您好,我是会计支援组的行政专员梅忆思Mevis,请多多关照。”   姜至莞尔:“Mevis,请多指教。”   Mevis显然很诧异于他的平易近人,愣了一秒后便彻底融化在那双含笑的眼睛里:“您的办公室我已经收拾好了,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通过内线联系我。”   姜至颔首道:“辛苦了。”   “作为服务整个部门的行政专员,你偏心得过于明显了哈。”时运适时插入了这段对话,似乎有些不满于Mevis过于显眼的花痴表现,“我和姜老师分工不同,但同样都是会计支援组的临时分子,我也能打你的内线吧?”   “时Sir的吩咐我一定随时待命。”Mevis掖了下夹在耳后的头发,笑说,“但你们欺诈调查A组的行政多能干,哪儿还有我能帮到您的地方呀。”   “行,你这承诺我当真了。”时运结束了这场调侃,“我先带姜老师逛一圈大楼。”   他说完便又领着人大摇大摆出了门。   “顺着这个走廊走到另一侧尽头,就是欺诈调查A组办公区域。”时运介绍完八楼的布局,回头见姜至正欲将胸牌往口袋里收,立刻开口提醒,“你不仔细看看?万一有什么印刷问题需要立刻修改呢?”   “一张临时出入卡而已,有瑕疵也无关紧要。”姜至虽然这么说,但却重新张开了五指,眼神也往卡片上扫去。   时运皱眉道:“和我共事在你眼里就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面对一个拥有多重关系的熟人,你的话有些太不留情面了。”   姜至本不想理会他,却又怕他当众发疯,只得耐心哄了句:“卡和人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对面没接话,显然是被哄好了。   姜至端详着掌心中央的那行象征着崭新身份的英文,隐约觉得眼熟,因此不自觉跟读了出来:“SIA……”   “哦?”时运屈指弹了弹垂在自己胸前的卡片,清脆的声响唤醒了对方沉睡的记忆,“这或许就是缘分吧,特邀顾问先生。”   两脚端正的字母A突然经历了一场截肢手术,在姜至眼中扭曲成了瘸腿的字母P。他摇头刷新了一下视线,依然觉得两个毫不相关的字母正在重叠。   真是疯了,自己居然真的被时运狗屁不通的说辞影响了。   姜至面无表情地抬眼,随意到:“照这么说,经罪科这么多部门,可不止你一个SIP。我在这栋楼里还有好几位从未谋面的有缘人,按照均衡配比来算,和你之间的这点已经被稀释到可以忽略不计了吧?”   自讨没趣的事儿时运没少做,早就习以为常,他并不恼,只是回收了几秒前刚说过的话:“好吧,人为硬凑的缘分毫无意义。”   为了凸显自己的特殊性,他轻轻拨了拨刚被姜至佩戴好的胸牌,继续说:“但在这栋楼里,你要是遇到事儿,还不是只有我上心?”   无论是同事、朋友还是睡友,他们之间的关系都还处在一个临时的状态,并不能承载这份“上心”的重量。   姜至小心谨慎地斟酌了说话的语气,最终平淡地将自己的态度呈现出来:“我是经过正规渠道进来帮忙的,处处受你荫蔽会让我无法服众。”   暂别至诚加入经罪科,对姜至而言便是客场作战,尽管无法左右大局,可他仍希望工作环境能够尽可能保持纯粹、简单。   姜至很清楚他们已经将公私通过利益交换混为一谈,更需要时刻保持分明的态度。无论是不必要的谈论还是发散开的猜疑,这些处理起来会很劳神费心,那便违背了时运以自身为筹码也要安排他加入的初衷。   姜至有些恍惚的眼神落在象征着警衔的肩花上,决绝道:“有什么困难我会尝试独立解决,或者求助Mevis和其他同事。你一个人背着两副担子本就不好走,还是把时间多多花在案件上吧。”   清醒到不近人情的发言让气氛跌入尴尬的拐点,姜至像是坠入了漂着浮冰的海,被对方眼神中逐渐攀升的冷意攫住了神经。   姜至骨子里刻着温柔的基因,自我苛责的惯性在外人看来会显得铁石心肠,即便时运早就知道,也完全理解背后的用意,但依然不满于他理所应当的绝情口吻。   “找Mevis?”时运突然将人推进茶水间里,用脚踢上门的同时抱肘戏谑道,“进了盘丝洞都不自知,回过神来早被吃干抹净了。”   不觉间被困在了水槽与墙面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姜至背贴着墙体,直面时运如蛛丝般不断缠绕自己身体的眼神。   “我怎么处理人际关系是我的自由,你无权过问。”望着对方略显护食意味的表情,姜至不悦地皱眉,似乎是在提醒对方注意分寸,“这里眼神最危险、对我最能产生威胁的似乎是你吧,时Sir?”   几秒之后,时运的眼皮一动,原先锐利的神态松弛了些许。   “也是,只有我掌握着如何让你束手就擒的方法。”他说话时的语气仿佛野兽粗糙粘腻的舌头,缓慢摩擦过姜至脸颊上的肌肤,留下发凉的水渍,“比起能言善辩的姜老师,我更喜欢枕边那个有轻微鼾声的姜至。”   不同于往常装模作样的试探,此刻时运原形毕露,根本就没有想要去掩饰明目张胆的占有欲。   “我并不危险,姜至。相反,作为你最忠实的盟友,我希望能给你安全感。”时运退开一步,面上重新汇聚起往日那样随性的笑意,“别忘了促成你来到这里的事实也有我出的一份力。”   还未等姜至开口,极其微弱的衣料摩擦声通过耳道霎时攫住时运的神经,他摁动把手打开门,将外头扒门缝的人抓了个正着。   严鑫因为失重踉跄了几下,最终扶着门框才稳住了身体。   时运笑脸迎人:“严Sir也到tea break时间了吗?”   严鑫目的明确地看向斜后方的姜至。或许是因为视野在穿越途中路过时运肩头,他忽然被那颗自己久未摘得的花刺了一下,随即口不择言起来。   “不是这里出身果然不懂爱惜,但尊重他人的劳动成果很难吗?”严鑫紧咬牙龈,似乎是铁了心要撕破脸。   时运头疼地摸了一下额角,冷静道:“你不妨有话直说,这样才能高效率地消除误会。”   “你刚才都亲口承认是盟友了,我想这并不是误会。”严鑫冷笑一声,“把手伸到我们组不够,还要费尽心思安排一个顾问来插手我们的工作,时Sir的管理方针就是纵容裙带关系吗?”   “严Sir听墙角的本事倒不赖,如果这门技术也有设置比拼,第一名你一定当仁不让。”时运敛眉的同时释放出让人胆寒的冷意,让严鑫如同置身诡谲的台风眼,“怪不得会计支援组的情报收集工作愈发有起色了,原来是你带队有方。”   不似他人的怒不可遏,经过精准控制的愠色反倒更加唬人。他原本不清楚严鑫到底听去了几成,但从话里判断应当只是恰好撞破了最后一句。   先是误以为他是自己升职路上的绊脚石,现在又突然空降了一位协助专家,想必此刻严鑫心中也将姜至视为第二个有后台的小人。   “严Sir还是一如既往喜欢先入为主。咱们同事一场便算了,但用有失偏颇的态度面对初次见面的外聘专家,相当于抹黑我们经罪科的招牌。”时运很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但严鑫无端诋毁姜至便是触了他的逆鳞,“这样的待客之道回头要是传到业界,引起信任危机,我们费尽心机铺设的眼线网可就前功尽弃了。”   “既然抬自己的Team出来当质疑别人的借口,也要圆得漂亮些才对,言行不一可没有说服力。”   严鑫面上本就愤懑的表情彻底垮坍,若不是残存一丝理智顾及着警队规章,几乎就要指着时运鼻子:“时Sir作为外来人,凭什么质疑我对这里的感情?”   见引线即将燃尽,内部解决的路彻底走不通了,姜至果断离开时运身躯的保护范围,横手挡去了一场亟待爆发的冲突。   “二位请都冷静一下。”   姜至能够分辨出来,来人浓重的敌意更多是在针对时运。   他垂眼扫过对方的胸牌,看到是IP之后迅速街上:“严督察,我想你与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些误会。”   姜至的本意并没有想通过职级来杀严鑫的锐气,可他却这样冲动地做了。   “时Sir确实有受上级之托来劝说过我,但聘任决定与人选安排自始至终是警务处与司法会计鉴定中心共同商议的结果。我和时Sir分别服务于不同的组织,并不构成你所说的‘裙带关系’。如果他真的有左右委任的权力,恐怕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与我们交谈。”   “其次我需要声明,作为特邀顾问,我的职责不是管理,而是协助。换言之,你们的警衔、职务无法约束我的行为,同样的,对于会计支援组的各位我也一视同仁,并不会以此来作为话语可信度衡量标准。”   姜至实际上已经悄悄搭好了台阶,表示自己会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对于刚才诽谤般的指控不予追究,希望对方也能适可而止。   “我只是一个编外人士,无法对会计支援组的体制框架造成任何改变。与其过度担心或是惧怕外部的调整,您不如先尝试给自己多一些信心?”   这话听起来没有棱角,可仔细琢磨便能听出在暗讽什么。有能力者从来不惧外界改变,只有实力配不上野心的幻想家才会对虎视眈眈,带着被害妄想的恶意眼光将所有风吹草动放大成山崩地裂。   姜至并不清楚这俩人之间存在什么纠葛,不知全貌本应不予置评,可却几乎没怎么思考便选择出面维护时运。   或许是因为挑不出这番话的错处,严鑫显然也冷静了些许,倒了杯咖啡便离开了茶水间,临走时丢下一句:“嘴上一片光明磊落,还希望您做事也是如此。”   待人走远了,时运压了压眼尾,带了点不怀好意的试探看向陷入沉思的姜至:“明明在怀疑你来路不明,怎么反倒替我开口说话?”   是啊,为何自己会这么大反应呢?   姜至动了动唇,最终没有说话。   因为从严鑫身上看到了过去无端怀疑时运的自己,原来他也曾这样面目可憎、这样不讲道理。   羞愧与自我厌弃在一瞬间翻涌上来,如同过烫的烟雾,熏得他眼眶发疼。   知道会被大方原谅,姜至更无法开口自述罪行。   “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你明明很在意我不是吗?”在姜至没看到的地方,时运面上极力压制着被关心的幸福感,“你要相信我能处理好一切,不会再让你因为这个地方,多受一点委屈。”   漂亮无瑕的脖颈微垂着,在时运看来姜至身上充斥着需要被疼爱与安慰的低落。   “整理好了的话,我们一起去食堂吃个午饭,然后下午就正式开工。” 第16章 专心一点   午饭是在经罪科大楼的员工食堂吃的,时运照旧选择了非常经典的叉鸡饭配例汤,而怕油腻的姜至点了碗番茄汤底的牛腩通粉。   完整的白切鸡腿盖在颗粒分明的米饭上,黄亮的皮因为泛着油光显得更加诱人,时运拿纸巾裹住了末端的骨头,毫不介意地举起来嗷呜就是一口。   时运来吃饭之前把制服换了下来,这会儿身上穿着便服,衬得对桌西装革履的姜至格格不入。   过于接地气的进食方式对于精致至上的中黄白领而言简直可以算得上是茹毛饮血。姜至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身子,皱眉问:“你摄入这么多油脂,不怕身材走形?”   “对于自律的人而言,不需要克制口腹之欲。”时运不以为然,用极其骄傲的口吻说,“最多就是每天练体能的时候多操两组罢了,跟你多看几页报告一样简单。”   “你开心就好。”姜至默默往自己领口塞了张纸巾,生怕对面有油渍溅过来。   时运将口中剩余的鸡肉咽下,才继续开口:“在这里恐怕要委屈你入乡随俗了。大家没有那么多讲究,下来就一个目的——填饱肚子。”   警队不同于商界,如何用最短的时间获得充足的能量才是首要考量。   “我不是对你们有意见,只是之前太多午餐会,我的肌肉形成了时刻紧绷的记忆,还需要一点时间习惯和改变。”   对于姜至而言,午餐也经常无法喘息,频繁的刀叉社交让他每一顿饭都如临大敌。过去他的工作生活总是缺乏张弛,过于密集且错误的时间安排剥夺了他的自由选择权。   姜至也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纯粹干饭人,他很羡慕目的性明确的舒适感。   “欢迎你来到正常的人类社会。”时运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那先从一勺塞满嘴巴开始改变?”   姜至有些犹疑,最终还是将勺子探入碗底,番茄牛腩混合着通粉与汁水将勺面填得满满当当,他低头“吸溜”一口全部嗦进嘴里。   姜至被自己过于粗犷的嗦粉声吓了一跳,碍于面子立刻丢下勺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时运透过指缝看到了一抹新鲜的嫩粉,笑着递上一张纸巾:“你现在很像一只偷吃声音太大而被发现的仓鼠。”   “时运!”姜至低声嗔了一句,还嫌不够解气,偷偷在桌下拿鞋尖给了对方的腿一下。   好在时运眼疾手快地用肘部势力顺理压住了台面,才不至于因为掀桌事故引来围观。   趁着午休时间姜至整理了一下自己在会计支援组的办公室,并且向Mevis了解了一些办公须知。午休时间一过,时运便召集欺诈调查A组的组员入房开会,同时也叫上了姜至。   姜至被领到办公室的时候有些疑惑:“时Sir是打算以双组主管的身份让我拿一份粮打两份工?”   会计支援组的工作职责从“支援”二字便可见一斑,主要是根据行动组合法获取到的证据材料去挖掘、剥离并还原有效的经济犯罪财务证据,并不需要直接参与案情侦破的过程当中。   时运拿笔盖敲了敲桌面,示意泰柠准备好简报的同时向姜至解释说:“你第一天上任,不了解目前组里处理的具体案件内容与进度,跟着一起听听吧。”   姜至翻开面前整理成册的资料,“Rugosa”这个名词便如街头巷尾的牛皮广告般迅速占据了他的视野。   “果真是它……”回忆起之前在所里听女同事谈起这个软件时内心的抵触,姜至不得不感慨自己格外敏锐的第六感。   时运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示意他回神:“警务处去函上也特别提到了这个案子,我顺便带你来扫个盲,就不麻烦其他同事了。”   姜至的瞳孔随清脆的弹指声颤了一下,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行,辛苦你们了。”   “Swing Sir,投影和手写板都ready了。”   “行,开始吧。”时运朝泰柠点头示意,平日里脸上的悠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让姜至陌生的稳重。   进来前还在勾肩搭背的组内氛围忽然严肃起来,生活上与工作中的时运俨然是一对性格迥异的双胞胎,让姜至产生了非常明显的割裂感。   时运听报告的时候并没有懒散地靠在椅面上,脊背直挺如山间翠竹,钢笔在他手中保持着标准的60度倾角,以时刻准备触纸的状态待命。无论是坐姿还是动作,时运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散发着专注的味道。   吸引力伴随陌生袭来,姜至的视线总是无意识被他勾走,尽管他不曾变换看投影屏幕的姿势,可却无法约束瞳孔的滚动。整个小组似乎都习惯了头顶上司工作时的状态,小会议室里只有姜至一个人如至梦中。   在PPT切换间隙的几秒空白里,那副如石膏像般沉默的侧颜忽然被打碎。时运拧头对上那双因为被逮到而微缩的眼仁,唇边勾起了不合时宜的笑意。   钢笔在他指间飞快旋了一圈,紧接着,姜至看到他用口型无声地警告自己:   “专心一点。”   被偷窥对象当场抓包的羞愧感让姜至瞬间无地自容,唯有慌忙垂下睫毛,恨不得将自己埋进资料堆里。   身旁的呼吸声不再规律,突然有一记沉重而漫长的叹息砸在他耳膜上。姜至猛地惊醒,及时出手攥住了自己脱笼的注意力。   泰柠对两步外刚经历过短暂骤变的气氛毫无察觉,依然兢兢业业地陈述着案情:   “前段时间我们陆续收到其他辖区重案组的警情转介,受害人报案时均表示自己被网络上的恋人诈骗。”   “转介的警情主要来自中黄、上龙和新港,这三个地方是明湾最主要的商务区。五名受害人身上共同的标签是面临情感困境的白领群体,大多都有不幸的原生家庭,刚经历过情感创伤或者长时间空窗期。并且她们都使用过同一网络交友程式——Rugosa,也叫温室。”   姜至随泰柠的手势望向一旁提前绘制好的手写板。   白板正中央粘贴着一张彩印出来的图标,红粉色的玫瑰如魅般兀自吐纳出诡异的气息,以永生的形态定格着由腐朽逆夺芬芳的刹那。从中心出发的箭头宛如带着诅咒的丑陋荆棘,指向五位不同的受害人。   “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初步判定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杀猪盘’案子,我们合理怀疑这是个有组织、有预谋的网上诈骗团伙,利用最近大火的交友程式平台实施犯罪。考虑到共性较多,我们决定进行并案侦察。”   通过网络交友诱导投资转账的犯罪团伙通常都有一套完整细致的分工,包括筛选猪崽的供料组、利用人设实施哄骗的话术组,以及负责反侦查的技术支持和净化犯罪收益的洗钱组[1]。   时运扬了下眉毛:“从目前受害人的口供来看,这个团伙手法还真不算高明。”   姜至有些犹豫自己应不应当开口,但时运给了他一个默许的眼神,便不再扭捏:“我也怀疑这是一个新成立的诈骗团伙。”   泰柠问:“姜老师是有什么想法了吗?”   “可以麻烦你将PPT切回上一页吗?”姜至说,“就是有涉案金额的那一页。”   泰柠迅速滚动鼠标,将页面切换了回去。在场其他人的目光瞬间聚拢过来,大家都很好奇这位编外专家的首演表现。   “从第一起案情到最近的一次,也就是昨天,可以看到受害人的损失金额在逐步扩大。”在经验丰富的警务人员面前进行推理算得上“班门弄斧”,但身为经罪科新人的姜至并不怯场,冷静地表达着自己的看法,“1号受害人被诈金额总计近一万,共分三次汇入,诈骗理由也只是卡片充值、急诊看病这样的日常借口,话术也并不娴熟。”   “而到4号受害人受骗时金额已逾二十万,作案手法也发生了转变。通过建立非法博彩服务器,以投资理财为诱饵实施诈骗。”   最开始,犯罪团伙看起来似乎是第一次去赌场的散客,只敢用旁边的机器过手瘾,不敢上台押注。但后期贪婪的天性暴露无遗,在利用他人进行试验的过程中,逐渐摸索到最有利可图的出牌方式。   姜至顿了一下,将自己的结论铺开:“这几起网络诈骗的作案过程大致类似,娴熟度存在明显提高,并且通过转变手法找到了相对较优的发展模式。这非常符合企业生命周期理论中[2]界定的动态规律,如果我们将犯罪团伙看作一家起步公司,那么它已经完成了发展、成长期,正在向成熟期过度。”   “抱歉,我并不清楚案情推理的具体程序,只能在我熟悉的领域内寻找理论支撑。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姜至顶住压力完成了略显稚嫩的拼凑推理,闭唇之后下意识瞄向身侧的时运。   时运被对方眼神中有些湿润的求救信号触了一下,手中的钢笔滑下半截,在木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动。   姜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很犯规?   在场所有人都不清楚应该如何解读时运突如其来的沉默,只能继续安静等待他的表态。   半晌,时运稳住方寸,缓缓说道:“我赞同姜老师的观点。”   得到认可支持的姜至明显松了口气。   时运继续道:“就像刚才姜老师分析的那样,我认为这个团伙类似的‘进化’不仅体现在作案手法上,同时也反应在受害人目标的选择上。”   泰柠瞬间明白了时运的意思,将剩下的分析补充完整:“从学历和职业来看,1号受害人中专毕业,没有接受过完整的高等教育,目前在新港区一家规模只有五个人的小公司担任接线员。而最近一次的5号受害人则是在中黄工作的执业律师,拥有明湾城市大学硕士学历,是名典型的高知女性。”   “目标选择的社会背景跨度很大,没有形成特定习惯。但对象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实施作案的难度也随之递增,确实符合类似的进阶轨迹。”   “他们逐渐不满足于简单的感情诈骗,从聊天记录来看,更像是在享受一个征服、操纵的过程。”   聊天记录中满屏的情感霸凌话语令人不适,姜至有些触动地皱眉,目光落到玫瑰标志上的时候带着些怜悯。   温室里不过是一片糜烂而贫瘠的土壤,被蒙骗的使用者从人为捏造的幻境中汲取有害的养分,还奉之如净化孤独的甘霖。   “有时候市民自诩高学历,因为过于自信而降低了防范意识,反而被骗得更多。”泰柠不仅唏嘘道,“现在杀猪上菜也懂打怪升级了,看来我们破案的速度要比他们换刀的速度更快,以防造成更重大的财产损失。”   时运沉声说:“那就需要我们努力了。”   “Yes,Sir。” 第17章 格式条款   姜至在经罪科工作了小半周,让自己处于一个比较适当的半透明状态。或许是因为他的“无为而治”,严鑫除了偶尔的冷眼,言语上倒还算客气。   连真正处于风头火势的时运都置若罔闻,他就更不急于立威。大多数情况下,姜至都在翻看会计支援组过去的工作报告,除非组里的人主动问起一些条款细节或是会计处理方式,他才会给出一些建议。   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整点,窗外淡橙色的天空仿佛挂着露水的橘皮般干净。姜至很久没试过准时收工,他放慢了收拾桌面的速度,让自己的身体习惯这种按时打卡的悠闲。   电脑屏幕上有几处空白的下划线在密集的文字间显得突兀,关闭前姜至最后扫了眼文档,确认无误后左手摁下了Ctrl+S键,抄了一份到自己邮箱,这才合盖起身。   从办公室里出来,经过二十步走到长廊尽头,姜至在欺诈调查A组拐了脚尖。   “叩叩——”   “进。”   推门而入时,时运正在窗边讲电话,一双长腿交叠着倚在柜面,瞧见是他,便用肩膀夹住手机,腾出修长的食指以竖直的姿态触到唇的正中间。   姜至随即噤声。   时运接的应该不是特别重要的电话,在通话期间,他还有闲情拉百叶窗。等了大概半分钟后,时运便说了再见。   中黄和上龙的傍晚景色区别很大。过去姜至抬头只能从对面大厦的玻璃上看到暗沉到分不出色泽的云影,而此刻,他却能清晰地目睹晚霞在时运的睫毛上洒下金晖。   时运笑问:“来接我下班?”   姜至不置可否:“有事找你,路上说吧。”   “正巧,我也有事找你。”时运从衣帽架上勾下一件外套,随意搭在自己肩膀上,“你急吗?”   姜至拟好了睡友合同,今天其实是来找时运协商细节的。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和床有关的事儿,在办公室里喊急的话,未免显得自己图谋不轨似的。   他眉心短暂聚拢后又放松,板着脸说:“不算。”   “我的急,上我车。”   姜至十分乖顺地坐上了时运的副驾。他今天穿的西裤比较修身,越野车的底盘高,抬腿的时候膝盖几乎与地面平齐,臀腿间因此叠起数道褶皱。   他并不知道,替他关门的时运已将自己紧绷布料下饱满的臀线纳入眼底,只是奇怪点火的时候那人不知为何吹起了愉快的口哨。   线条刚劲的越野车仿佛肌肉收紧的豹般驶入夕阳,即便速度再快,也无法穿越晚高峰的车流障碍。   等红灯的时候,时运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严鑫有为难你吗?”   姜至摇头:“没有。我又不是刺头,见人三分笑,就不会有晦气。”   时运自嘲道:“那是。姜老师见谁都笑,唯独只对我没什么耐心。”   “省省吧,要是没耐心,我能浪费时间陪你一起堵在高架上?”姜至一点都不吃刻意装可怜这套,“我只是觉得不该越过你前面去管这事儿。”   严鑫的反应如此剧烈,不过是因为前有时运隔空管理、后有姜至介入辅佐,让他感到身份尴尬、不被信任而已。   姜至望着窗外的流云,自语道:“严鑫本人的身份认知和现实落差太大,到时候帮他纠正合适的位置,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再说,能暗地里咬人的,通常明面上不叫。”   他在工作中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知道这点程度的个性并不难办。   面前的车道逐渐宽阔,时运拨动方向盘,追着太阳下沉的方向往西边开去:“那我带你去见个又会叫又不咬人的?”   半小时后,车停在了半山上。姜至透过车窗往外瞄,看到了“动物管理中心”六个大字。他猛地回头,一下撞上时运含笑的眼睛。   “下车吧。”   时运和工作人员说明了来意,对方便领着两人去往犬舍。虽然建筑外墙已经有了风蚀剥落的痕迹,但好在里面设施齐全、宽敞明亮。   “嗷呜——”   一声奶甜的叫唤勾住了姜至的注意力,他一侧头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与记忆中被雨淋透的可怜相不同,这会儿小狗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只有一双眼睛。   姜至的瞳孔倏地亮起,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头问:“是它吗?”   对方脸上突如其来的灿烂烫得时运眨了眨眼,他片刻后才颔首,说:“是它,你在巷子里挂彩救下的那只。”   小金毛长得快,几周不见感觉大了一圈,黄白色的毛毛泛着健康的光泽,这会儿正拼命拍着玻璃墙冲救命恩人吐舌头。   姜至伸手隔空贴上它小小的肉垫,歪头笑道:“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啦。”   时运望着眼前的一人一狗,逐渐有些出神。   姜至跪在地上,因为垂着头,衬衫领口处露出雪白纤长的脖颈,和他在自己怀里安静呼吸时一样纯净美好。没有了融化防备的夜色和扑灭理智的雨水,时运依然恍如置身雨夜的街巷内一般,迫切想把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   不知道姜至面对那只小狗,会不会也有同样的心情。   离开动物管理中心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这片位于上龙辖区边缘的海边半山是明湾有名的夜景欣赏地。从这里俯瞰,越往远处灯光越浓稠,流淌在街巷间的霓虹仿佛浮动的颜料,为漆黑木讷的城市夜晚蒙上一层温柔。   动物管理中心是公益组织,但收容数额有限,如果没有人领养,被遗弃或是走失的宠物,大部分将面临无可奈何的人道毁灭。   “王Sir跟我说,小家伙表现好、讨人喜欢,已经被领养了,过几天就去新家。”时运感慨,“它倒是机灵,知道替自己找个好去处。”   时运靠着栏杆,对着夜风说:“所以我想是时候该带你来看看,同他道别。”   带了温度的夜风掀起他的衣角,钻入T恤时仿佛温暖的掌心贴上肌肤,但却远不及身旁那股视线灼热。   姜至靠着他的肩膀,眉眼中间的小痣因为被笑容折叠而藏了起来:“谢谢你。”   时运对他而言就像一颗洋葱,剥离时带着呛人的气味,偶尔让他招架不住,但却情不自禁被新鲜的内里所吸引。   人的性格太复杂,外表混不吝,却能在细微之处留下关心。   这些淹没于平凡的细枝末节,他偏就受用。对方好像从来没有刻意去做些什么塑造形象,但似乎总能无心插柳,让自己在他心里多加一分。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考虑收养它?”想起刚才在犬舍内姜至不断下压的嘴角,时运忍不住问他。   “我工作时间不稳定,还经常出差,先别说遛弯,连按时喂养都成问题。把它一个人留在家里是不负责任。”姜至的眼底投落着城市灯火构成的星图,平淡至极的语气好像在说着事不关己的话,“它跟在我身边只能分享孤独。既然给不了它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还不如一开始便离它远些。”   明知没有结果,那便不勉强、不将就,这是姜至处理情感的准则,尽管他总是无法适应自我消化的揪心。   你也想这样冷处理与我之间的关系吗?在开始之前就预设结局,独自沉浸在拟好的感情设定中被动翻页。   时运有些失落地敛去表情,静静地看着姜至伸手抓住了一片被风扬起的叶片。绿色被骨节分明的手指卷入掌心,陷入一场迟缓而漫长的窒息,时运跟着呼吸一滞,似乎预感到了姜至有话说。   果不其然,身边的人开口了:“果然我还是自私的。”   隔空投送的提示音划破两人间凝滞的气氛,姜至用手指敲了敲手机背面,却仿佛叩在时运的心上:“很抱歉,我不想给你和小金毛一样脱离苦海的机会。”   偏要让你也品尝困扰我多年的苦涩,让你的存在替我稀释难熬长夜带来的孤独。   时运打开投送到自己手机上的合同文件,咀嚼着让他愉悦的标题。可当他粗略浏览了片刻,便发现里面的内容逐渐有便于重复使用的迹象,充满了冰冷与敷衍的嫌疑。   并非专属的合同好像一个旧项圈,哪怕替他佩戴的人动作多么温柔,上面属于其他狗崽子的气味依旧令他再次皱起了眉。   “格式条款[1]?”时运感受到自己的眼尾正在上扬,是生闷气的预兆,“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我签的是一份没感情的保单,晚上躺在身边让我哄着睡的是通讯录里一点都不熟的保险经纪。”   “你非要这么想来恶心自己,我也没意见。”姜至被他突如其来的指控气笑了,“你明知道这和不同公司放出的同岗位招聘一样,有重合的表述很正常。有小脾气发泄两句得了,别不讲道理。”   时运的嘴唇紧闭,一副听不到软化不罢休的犟样儿,姜至知道自己得拿个有劲儿点的起子撬开。   “你听好,这玩意我只签过一次,而且我根本没有给对方协商的机会——那才叫格式条款,还是不合理、不公允的霸王那种。”姜至无奈的叹息被风吹散,化成温柔的碎片吻上时运的耳朵,“我刚才下班的时候说有事找你,就是为了知道你对这份协议有哪些想要修改的地方。”   耳廓攀升的温度让时运心情大好,他立刻改口:“嗯,最近视力不太好,刚才看串行了,这条款原来得是这么念才对。”   姜至:……这种鬼话都扯得出口。   瞧见时运身后莫须有的尾巴晃得得劲,姜至勉强缓和了表情,踢了他一脚:“顺气儿了就给我认真看。”   “一起看。”时运也不管姜至乐不乐意,将他的手机放到两人中间,脑袋也跟着往左下方靠去。   柔软的发丝交缠到一起,在两股频率不同的呼吸之间,柠檬和茉莉白茶的味道分子完成了交换。   姜至对自己草拟的内容熟悉万分,可额角边的热源存在感太过强烈,颈后皮肤微麻的瞬间竟然让他产生了片刻的失忆。   协议的前提除了不能发展成恋爱关系,还有是什么来着……   “协议必须在不是双方的住所处履行。”时运低沉的嗓音中染了些凉意,似乎并不太理解,“难道还有比自家床更舒服的地方吗?你本来就睡不好,这是给你增加了负面因素。”   姜至当然清楚这一点,但卧房的床拥有着天然暧昧的定义,躺在上面的人拥有着即将受法律保护的亲密关系,他不喜欢营造出会产生错觉的氛围。   如果可以,姜至甚至希望能够借用寺院的禅房,听着佛经,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或许更有利于睡眠。   之前他有需要的时候,都是去季景和的心理咨询中心,两个人睡在诊疗室旁的休息室里,姜至有着被尊重的安全感。   “我打算再租一间……房,用来解决这个问题。毕竟是我有求于你,我会负担房租。”姜至没想好该怎么称呼这间额外的住所,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太文雅的词汇。   时运替他说了出来:“怎么感觉像是金屋藏娇一样。”   姜至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平复着胸腔内不平常的振动:“只是一个拥有特定用途的场地罢了。”   时运忽然说:“还记得我欠你一张升级套餐的空头支票吗?”   姜至愣了一下,从钱夹里摸出那两张已经布满折痕的纸:“你说这个?”   “现在是我兑现的时候了。”时运伸手抽出它们,利索地从中间撕开,“我家空了两个房间,装修之后一直没有使用过。现在划出一间作为我们约定的合同履行地,免租金、免手续、卫生我包,支持上门看房验货,不满意还可以免费改布局。”   “你看怎么样,要约人[2]?”   说得像模像样,姜至差点以为这是正经合同。   “我们这份法官见了都懒得看的东西,怎么通过标的确认履行地?提供劳务吗?”姜至有些无语。   时运说:“睡眠陪伴怎么不算提供劳务了。正好,不管怎么想,履行地都是我家[3]。”   姜至逃不过对方的千层套路,要是平时,他早就据理力争怼回去了,可奇怪的是今晚嘴里的小钢炮仿佛哑了火,他一张嘴便是一句软和的“好”。   姜至隐约觉得,今晚带自己来看小狗的时运,或许是为了增加拿捏自己的筹码。否则他为何能如此轻易就说服自己,作出这样荒唐的让步呢?   乏善可陈的条款被一次次精雕细改,每一个可能产生歧义的用词都被反复斟酌。姜至能够感受到,至少在成为自己睡友这件事情上,时运是经过了绝对考量之后才作出的慎重决定。   晚风裹挟着栀子的幽香,绕在他们手边驱动着指尖在电子合同app签上了名字,头顶的星空和眼前那座他们守卫着的城市见证了一段关系的改变。   “原来明湾也有美好的夜晚。”时运将手机塞到后裤兜,深吸一口气。   望着即将暂时成为自己枕边哄他入眠的星月、唤他起床的晨曦,姜至破天荒与给自己带来痛苦的夜色和解了一瞬。   他重复道:“是啊,真美。” 第18章 他的声音   时运早上带队出门调查取证,姜至一个人乐得自在,心想终于能安安静静享受一顿午饭。   会计支援组最近还在集中处理上一宗欺诈发行案的证据收集,从目前的进度来看,大家似乎还卡在负债虚增手法的难题上。   姜至根据现有资料大致研究了一下报表数据,心中大致了然,当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十二点半。   正是食堂最人满为患的时候,他端着餐盘在人流中艰难穿梭,很快注意到角落里一个苦恼的侧影——是严鑫。   严鑫面前的平板处于高亮度模式,任务栏上赫然显示着案件的标题,似乎不太避讳周围人的注意。   “严Sir,不介意我坐这里吧?”姜至腾出一只手,用指关节轻敲了几下桌面。   严鑫的眼皮动了下,余光扫到姜至的脸,眼球很快滚动回原处,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预料之中的冷淡态度并没有影响到姜至,他照常坐下,优雅地抽出一张纸巾,摊开铺在腿上,沉默着享用午餐。   一时间,同一张桌上只有手指在屏幕滑动和筷子碰到盘壁的声音,与周围嘈杂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过了不久,严鑫终于有些烦躁地反扣平板,没有控制好的力度通过桌面作用在汤碗上,姜至的手背瞬间多了片带着一缕蛋花的紫菜。   严鑫愣了下,递去一张纸巾:“抱歉。”   “没关系。”姜至白皙的手背多了片微红,算不上刺目,但足够显眼。   或许是因为一言不发过于尴尬,正在闷头吃饭的严鑫支吾了半晌,终于开口:“我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   姜至:“你说。”   “你为什么来这里?”严鑫毫不避讳,“中黄的工资又高,环境也舒服,我想不到一个充分的理由能让你放弃那边优渥的条件。”   “理由非常简单,我想积累多一些看问题的视角和解决思路。”姜至放下筷子,说,“就拿虚增营业收入来说,你们立刻就想到作为虚假陈述中的虚假记载[1],应当对应着哪类刑事责任。而我的惯性是去思考到底经过哪些会计科目可以实现这个目的。”   严鑫似乎并不太认可这个略显冠冕堂皇的说法:“切换视角在事务所内部就能实现,比如从财务咨询转回传统审计,何必大费周章跑到我们这座破庙来。”   姜至直言:“更现实点的理由是这份委托对我事务所的质量评级有直接帮助。”   或许有人不喜欢利益捆绑的庸俗,但严鑫偏偏就欣赏这份直接。他嘴角向上斜了点,虽然不太自然,但看得出是笑了。   严鑫喝了口冻柠茶,问:“听Mevis说,你每天都在看之前的卷宗?”   姜至置若罔闻:“严Sir觉得我今天这条领带怎么样?”   对方的答非所问让严鑫十分疑惑,他粗略扫了眼,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只能敷衍道:“挺好的。”   “这是我在购物节趁着六折优惠买的。”姜至垂头去看上面细巧的logo暗纹,“但前两天我经过实体店,发现它原价其实更低。”   严鑫脸上露出了更加不明所以的表情,姜至继续自顾自说:   “商家先把标价抬高,再通过折扣的噱头混淆消费者的注意力,虚增的价款在心理层面上被隐藏掉了。哪怕是我们这样对数字格外敏感的职业,还是无可避免会掉入消费陷阱,挺无奈的对不对?”   严鑫不熟练地安慰说:“消费就是图个开心,一点价差无伤大雅……”   这一回姜至没再说话,他将砖抛完后便功成身退,能不能引出那块玉,全靠严鑫自己体悟。   严鑫从对方略带深意的眼神中逐渐看到自己脸上的恍然大悟,他捞起平板便起身跑开,连餐盘都忘记端走。   “姜老师。”   已经离开的人再次返回,手里还握着一杯咖啡。对方略显忸怩地将纸杯推到他面前,绷着脸细声说:“给。”   这是自己加入会计支援组以来,第一次从严鑫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姜至心领神会,温柔一笑,回应道:“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下午是会计支援组工作进度汇报例会,时运也及时赶回来坐镇。   严鑫一反常态,看到时运和姜至一起进来,头一次控制好了面部神经,一丁点鄙夷之色都没有流露出来。   时运压着嗓子问:“他吃错药了?”   “不清楚。”深藏功与名的姜至装作一无所知。   时运瞄了瞄严鑫眼尾堆叠出来的细纹,震惊道:“他甚至还在对你笑。”   平时见了面恨不得从枪房偷枪崩了他俩的人,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其中的蹊跷让时运有些脊背发凉。   姜至一脸淡然地推开时运继续凑过来的肩膀:“赶紧开会吧。”   见人都到齐,时运迅速切换了模式,挺直腰背的瞬间释放出几分压迫感。他用钢笔敲了敲桌面,提醒大家集中注意力:“先从聚富的欺诈发行开始,两天前说资产部分已经基本确认,但负债部分没有眉目。目前有什么新的进度吗?”   严鑫似乎有备而来,甚至将准备好的资料共享到了屏幕上。通过大纲视图,姜至一眼瞄到了关键词,知道严鑫顺利揣摩出了自己的意思。   PPT不算精美但内容详实,不难看出严鑫在短暂的午休时间里确实卯足了劲儿。   严鑫通过超链接点开相应的披露公示报告:“之前我们太过于关注财务报告本身的细节,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点——聚富在具有控股股东资金侵占的同时,也存在很大规模的债权豁免[2]。”   “聚富的确存在公司资金被实际控制人王财转移出去据为己用的情况。”在座有人问,“但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既然存在占用,那就必须要将这部分资金归还给公司,否则账面上就会出现亏空。”严鑫继续铺开自己的观点,“但根据时Sir他们的调查,王财名下所有资产根本不足以还清侵占数额。”   组员似懂非懂地点头说:“我明白了。如果王财自己本身财力充沛,根本就不会动歪脑筋去偷公司的钱。所以,靠他自己肯定是还不上这笔巨款的,必须通过其他方法来还原公司账面。”   严鑫伸出食指轻点了下,表示认同:“没错。于是王财就想借助债权人的手去操作,出了一招债权豁免。”   可是,负责上门催收的债主怎么可能会大发慈悲替借贷人抹除本息,甚至还主动额外掏腰包帮他度过财务危机?这笔亏本买卖怕是连没有财经意识的孩子都知道不能做,更何况是唯利是图的债权人,谁做谁是大怨种。   大家纷纷互相对视,从彼此疑惑的表情中找不到答案,甚至将求助的眼神抛向了气定神闲的姜至。   姜至默不作声,微垂着睫毛,一副同样陷入思索的模样,甚至连时运都骗过了。   刚才那人继续提问:“但债权人豁免的部分应当是合同规定的债务,与侵占资金根本不构成直接关联啊?”   “所以这才有了搭桥的附带条件——根据公示的公告,这些被豁免的债务均用于去偿还被王财侵占的资金。”严鑫指着PPT上被标红的附带条件说,“大家的疑点在于债权人代偿的行为不符合利益初衷。如果豁免的部分根本就不是真实存在的呢?”   在台下愈发明显的讨论声中,严鑫望向姜至,在得到对方赞同的颔首后,这才坚定道:“我合理推测,聚富可能通过虚增负债中的利息罚息,使得债权人主要豁免根本不存在的假债务部分。这就对应到了我们一直在思考的债务整体规模异常。”   在时运略带欣赏的表情中,严鑫进行了观点总结:“既然并不是合同白纸黑字规定的实质内容,对于捏造出来的部分,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债权人自然也不会介意假扮大方。”   “思路很不错,可以顺着继续挖下去。”一直没有发表看法的时运直到这一刻才满意点头,“严Sir,做得好。”   严鑫抿了抿嘴:“多谢。”   合理的解释让这个问题迎刃而解,大家迅速捋清了其中的逻辑关系,纷纷露出略显崇拜的眼神:“原来是这样……严Sir你也太神了,这个思路是怎么想到的?”   严鑫抬手遮去了脖子上出现的可疑赭色,不好意思道:“都是靠姜老师提醒我。”   姜至笑言:“我就随便扯了两句,哪里比得上你的精彩分析。”   他的声音像刚化冻的山泉,用温柔包裹了杂质,与春天一样有着初生与复苏的魔力。   时运很明显察觉到严鑫对姜至的态度有了飞速转变,他饶有兴味地说:“会计支援组以后有严Sir和姜老师强强联手,等你们的头儿回来,我也能放心交差了。”   会议结束之前,时运照例问:“你多久可以处理完这一块?”   严鑫答:“不超过三天。”   “可以,那之后重心就慢慢转移到Rugosa这个案子上来。”时运说完,抬手挥了挥,示意可以散会。   姜至抱着自己的笔记本和资料回到办公室,正欲关门的时候被突然伸过来的鞋子卡住。   他立刻松了手,时运顺势挤了进来,拿脚跟踢上了门。   姜至有些无语地闭了闭眼睛:“就知道做危险动作。”   尽管这句关心别扭刺耳了些,可时运并不介意。   “可以啊,连严鑫都搞定了?”时运靠在门背上问。   “前几天去半山的时候和你说过吧,他需要自我价值的认可。”姜至不以为然道,“我只是顺手帮忙砌了个台阶,他踩上去能够得找答案,证明他确实很有能力。这不就是你一直纵容他态度恶劣的关键原因?”   “姜老师记性不错。”时运双手插兜,肩膀却斜向下倾到姜至那边,“希望你也没有忘记今晚的试睡。”   时运好像很擅长利用天然优越的声线条件,掺入多少空气、输出多少分贝、使用喉咙的哪一段进行摩擦,配比掌握得格外精确,砸到姜至耳膜上仿佛一个浅尝辄止但酥麻的吮吻。   姜至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耳朵,迅速将人推出自己的办公室。   还未完全合上的门缝传出一阵细微的声音:“我没忘……” 第19章 能抱我吗   姜至将车靠在路边的临停位上已经三分钟,再过一会儿就要超时违章了。放在挡位杆上的手已抻到发僵,可每当他将视线落到面前那栋建筑时,呼吸都会漏一拍。   背上泛出一片凉意,甚至凝成了一滴顺着脊线淌落,他从未因为即将踏入一个人家中而这样紧张。   忽然,左侧的车窗上传来两下规律的轻叩,姜至闻声侧脸,意外地陷入一片温和的笑容。   路灯的暖黄随着下降的车窗流进来,时运侧身弯着腰,手指因为没了阻碍,直接戳到了对方脸上的软肉。   “你怎么下来了?”因为脸颊凹进去一块,姜至说话的时候有些含糊,但他没有躲开。   “来接你。”时运收回手的同时用指腹替他揉了揉被戳红的皮肤,“看你磨磨蹭蹭的,怕是今晚要直接睡车上了。”   他直视进那双被夜色染过的眼睛:“我有这么吓人吗?”   时运总是游刃有余地处在一个看戏的状态,姜至有些局促地看向一边,躲开了那股浓烈的试探。他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很奇怪,明明提出这件事情的是他,别扭的人也是他。   姜至有些厌弃这样不够利落的自己。   正当他走神的时候,时运忽然从车窗那儿探身而入,越过他的大腿,咔嚓一声解开了他的安全带。   狭小的驾驶席因为充斥着两名成年男性的身体显得更加拥挤,对方颈后的短发甚至扫到了他的下巴,姜至有些惊慌地叫了声:“你干嘛?”   时运撤身出去的时候手却没有松开安全带,任由它跟随弹力移动,最终停在姜至耳边:“来带你回家啊。”   姜至说不出话来,被牢牢钉在原地,不知是被他强势的姿势,还是充满蛊惑的话语。   “交警骑着铁马正过来呢,再不走你就要被抄牌了。”时运指了指后视镜内逐渐靠近亮黄色背心,调侃道,“说好上我这不用付房费的,这200块我可受不起。”   姜至抿着唇,最终听话地从车前方绕到了副驾驶。时运将车驶离,拐进了小区的地下停车场,还未等姜至提醒,就看到象征着门禁的横杆抬起放行。   姜至诧异地问:“你怎么把我车牌输进去了?”   “你以后都要常来,省得麻烦。”时运理所应当道,“下次直接开进来,别在路边蹲停车位了。”   他没有当面戳穿姜至赖在路边的真相,贴心地体谅着他的窘迫。分寸感在他身上真的是个很玄乎的东西,来去如影,叫姜至捉摸不透。   “嗯。”姜至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低低地应了一声。   乘电梯上楼的时候姜至才注意到时运穿着家居服。雾霾蓝带着干净的气质,姜至的眼神落在上面,仿佛一颗颗坠落的星。   或许是额前放下来的刘海有些长,时运有些不舒服地揉了揉眼睛,又在痒意的驱使下抖了抖头。他应当是刚洗过澡,深藏在发根的水珠甩到姜至的眼皮上。   像小狗一样。姜至的唇角不自然地弯了弯,呈现出上翘的弧度。   “进来吧。”   开了门的时运从鞋架上取出一对崭新的拖鞋,在姜至弯腰的同时,毫不刻意地将自己脚上的同款秀到他视野范围内。   “……”幼稚的行为让姜至很想把刚穿好的拖鞋踢到他脸上。   虽然说好了可以提前验房,但姜至并没有真的这么做。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时运家,还是以睡友这样特别的身份。   时运父母在他高中毕业之后就移民了,留下一间市中心的四室两厅大平层给儿子遮风挡雨。中西厨分离、270度转角俯瞰明湾夜景,豪华奢靡的装潢处处彰显着让人齿痒的阶级壁垒。   姜至的父亲从小教育他“财不外露”的道理,因而姜至虽然家境殷实,却从不放纵自己的享受欲。而时运家看起来正恰恰相反。   姜至的嘴角抽了下,酸道:“时Sir你的生活水平与工资数额高度不匹配啊。反腐倡廉的重拳什么时候锤到你身上?”   “富二代不犯法吧?”时运望着玻璃上投射出的虚影,靠到定制的云母石背景墙上,有些委屈地说,“姜老师如果想大义灭亲搞内部举报,咱俩可就算一锅端了。到时候作风奢靡之外还带出个行为不检,我们盖着同一床被子,还连累了你。”   “……你好好儿说话。”姜至被怼得哑了火。   时运直起身,朝他勾勾手指:“过来。”   姜至总觉得这手指是隔空挠在了自己下巴上,原本有些拒绝,可是见时运眉心往下一敛,一副不容拒绝的表情,便妥协般跟了上去。   只见他将自己带到次卧的浴室:“今晚我们就睡这里,你可以先用浴室。”   姜至说:“我洗过才来的。”   时运指了指他的后背:“但你湿了。”   姜至还没来得及细品这话里的怪异,就通过镜子看到自己浅蓝色衬衫上确实有一处明显的色差。   “放心吧,洗漱用品都是全新的。你随身带的包我给你放架子上了,待会儿自己拿。”时运退出去的时候顺便拉上了浴室的门。   姜至将衬衫褪下扔进脏衣篓里,赤脚步入热水蒸腾出来的雾气里。在水流声中,姜至一遍遍默念着“公事公办”,试图让自己变了速的心跳稳定下来。   躺下闭眼、在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中陷入睡眠,这是他习以为常并能够驾驭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姜至做完心理建设、收拾完出来的时候,时运正站在床边,宽阔的肩背遮去了手上的动作,姜至看不见他正在做什么。   “你洗完了?”时运侧头转向他,姜至从他颊边的视野区看见了花瓶中一束新鲜的洋桔梗,“下班路过花店,觉得好看就买回来了。”   姜至过去总喜欢在卧房里添上一抹属于洋桔梗的静谧纯白,像是把炎夏里的云偷了下来。这不是什么秘密,至少在时运闯进他房间之后,就不再是了。   不同于内敛的白,拉弗尔橘彩安静陷于床头与光束构成的暗角,仿佛一场被定格的粉橙色日落。“其实是我觉得你会喜欢。”永恒的余晖中,时运的双眸闪着光,带了几分期许和小心翼翼,“你喜欢吗?”   发梢的水珠滴到脚面,姜至猛然一惊。他不太适应时运这般干净无暇的注视,好像自己随便一句话就能往里注入感情一样。   可最终他还是屈服于这片意外却真诚的温柔:“嗯,我喜欢。”   姜至能够看得出,时运是想尽可能营造出一个轻松、更贴合他原本生活的睡眠环境,哪怕只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举动。   在万千芬芳中,时运唯独挑选了这一朵,看似无意,实则用心。   “那就好。”时运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胸口恢复平坦,留下肌肉本身恰到好处的弧度。   姜至赏花时的专注力被这他夺走了些许,但反应过来之后很快回避了视线。   “你选一边?”时运用下巴点了点床铺,见他有些为难,便替他做了决定,绕到另一侧坐下,“你就在那儿吧,梦里也能闻到花香。”   “那我就客随主便了。”   姜至上床的速度很慢,甚至有些拘谨,在被子遮挡之下他悄悄抓紧了床单。   时运看出来他的不自在,给他留足了不远不近的距离,温声道:“那先聊会儿天?”   “不用做这些无关的事情。”姜至咬唇拒绝,在气氛到达拐点之前躺到了枕头上。   时运也跟着做了,用的是侧躺的方式。姜至露在外面的脖子上还带着热气染过的红粉,水洗之后带出的慵懒劲儿让他看起来很是勾人,他本人却毫不自知。   “你现在看起来很像颗桃子。”独处的时候时运根本就不会收敛眼神和语气中的大胆,向来都是直截了当地表达真实想法。   姜至瞥了他一眼,警觉地将被子扯到自己下巴附近:“怎么,你还想啃一口吗?”   “如果你允许的话。”时运嗯哼了一声,眼神落到他脸上,如同夕阳洒落的金辉亲吻着他。   姜至皱眉躲过这股让他动摇的视线:“我说了,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   姜至很怕时运再这么看着自己,会让他产生被爱着的错觉——至少连暗恋自己的季景和,也从来不会这样大胆地用眼神挑逗自己。   他需要良好的睡眠质量,同样也需要清晰边界提供的安全感。   姜至现在躺在时运身边,源于上一段脱轨的影响,他不想再面临一次同样的错误。   “我不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你可以不赞同,但不能否认我对价值的评判。”时运收回了目光,但显然并不同意他的说法,“你好像对我有些先入为主的苛刻,试着对我温柔点吧?”   姜至像是说服自己一般,有些冷淡地说:“你放心,无论是谁,我都一视同仁。”   床头的洋桔梗毫无征兆地掉了一片花瓣,空气安静到能听见它飘落的声音。   即便没有明说,可时运还是听出了让人受伤的潜台词——他和季景和一样,是姜至随时可以丢掉的、不重要的工具。   “姜至,你为什么总是要提起别人?这次还是躺在我身边说的。”时运从对方刻意加重的语气里感受到了薄情,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对我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或许他步步紧逼打乱对方节奏的做法也有些过分,但姜至一而再、再而三搬出别人来回避的态度让他很是窝火。   时运不怕被拒绝,只是不希望以这样荒唐的理由。   如果姜至这会儿侧脸看他,会发现它下颌角呈现着紧绷的弧度,是极力隐忍着怒意的征兆。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句话姜至根本没有底气说出口。   “睡吧。”时运翻身背对他,用行动表达了疲惫,“我会像你希望的那样。”   听到语气里的失望,姜至本能地伸手,却抓了个空。   时运伸手碰了碰床边的开关,卧房瞬间陷入黑暗,只留下床头一盏微弱的夜灯。他后背的起伏有些剧烈,很久没有和缓下来的迹象。   窒息般的沉默如同裹住双腿的沼泽,让人在绝望中一点点下陷。姜至有些懊恼自己把事情搞得无法收场。   “我不是要拿你和他比较。”黑暗赋予了他短暂的坦诚,姜至将最靠近自己的那一片衣角钻入掌心,轻轻扯了一下。   “我只是害怕这样失控的改变,不熟悉的情绪让我感到恐惧。”姜至的声音很轻很远,像是飘在天上随时会散的云,“请你给我些时间去适应和习惯。”   “习惯什么?”时运翻身重新面对他,在昏暗的光线里望入那双漂亮又绝情的眼睛。   姜至咬着下唇,几乎是很艰难地说:“习惯我们之间的模式……”   他看起来太可怜了,眼睛泛着湿润的红色,像是被逼急了一般忍耐着羞耻心的折磨。   时运只看了一秒就毫无原则地心软了,但他保持着让对方难耐的缄默,似乎是等待着量变最后的堆积。   果不其然,大约一分钟之后,时运便感受到被子的起伏,紧接着姜至的脑袋贴着他的胸口钻出来。   “你能……抱住我吗,像上次一样?”姜至的声音闷在布料里,听起来格外软糯,像撒娇一样。   姜至无法抑制地渴望着在酒店那一晚时运给到他的安全感,好像靠在他怀里就能什么都忘记。时运在无意间把他往悬崖边推,却又仁慈地向他伸出手。姜至知道不能将自己对感情的敏感归咎于时运。   望着怀里冒出的头顶,时运妥协般叹了口气,抬手轻轻环上姜至的腰,用力收紧:“是这样抱吗?”   “嗯。”姜至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枕着如安眠曲般的心跳声逐渐合上眼睛,“晚安。”   这一次时运并没有喊他的小名,只是有些生疏地说:“晚安,姜至。”   在陷入睡眠之前,姜至好像从唾液里感受到口腔分泌出来的苦涩。   怀中人的呼吸逐渐规律,贪婪地追着他的心跳,甚至无意识般蹭了蹭触感极好的胸肌。   时运伸手拨开遮在对方眉眼间的碎发,温暖的指腹摩擦过那颗不用光照便可找到位置的小痣。   他哪里是买花,分明是姜至往他心口种了一朵,可时运的内心依然感到荒芜。即便只是拥有了尸骸般的外壳。他也愿意将花蕊衔在嘴里,等待时间将它孵育。 第20章 何况是你   “能抱我吗?”   姜至说话时轻到几乎只剩下了嘴唇互相摩擦的声音,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完整表达出来。   时运听见了,即便是在自己下意识说出不曾尊重对方的话后,他依然满足了自己如此任性的要求。   时运抱住自己时胸口的温度很真实、只试过一次便熟练的动作也很温柔,但姜至心里清楚,这与第一次躺在他身边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两人之间日渐消弭的距离感,好像又因为那一声克制、漠然的“姜至”回到了让人焦灼的原点。   感受不到时运手掌的温度,环在自己腰上的只是无法表达情感的一条手臂。时运的手指以回绝的姿态收入掌心,留给姜至的是坚硬的关节。   他试图用脚趾去寻找能够穿入的位置,可对方的膝盖紧闭,沉默着将所有能突破的缝隙都收紧。姜至除了尽力攥紧手中那一小片衣角,便再无办法留住躺在时运身边这份真实感。   ——他一直都搞错了,互惠共赢不过是他虚伪的借口。在这场关系里,真正迫切需要对方的只有他自己。   可迟到的坦诚就像碎纸机里的残骸,即便重新拼凑完整,裂痕也无法修弥。   姜至无法做到同习惯的那般狠心将时运视为一件简单纯粹的工具,而最让他自我厌弃的,是明明枕着重重心事却依然睡得很安稳的事实。   一边伤害时运、一边贪婪地利用他。姜至觉得自己的行为令人鄙夷。   或许是心中有着介怀的事情,姜至醒得比闹钟预设的时间要早,即便如此,时运依然比他更早一些。身侧的床单上连褶皱的排布都透露着规矩的意思,姜至睁眼的时候,甚至产生了昨晚是自己一个人睡的错觉。   他心脏忽然重重坠了一下:时运是又先走了吗?   顾不得昏沉的脑袋,姜至猛地爬起,赤脚快步冲到客厅,却迎面撞上了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的时运。   时运光着上身,剧烈起伏的胸口挂着几道汗水流动过的痕迹,姜至有些痴的眼神顺着那尚未干透的水渍一路往下窥视,最终被腰腹间充满强悍力量感的肌肉烫到想起来该扭头回避。   “抱歉。”时运立刻从沙发背上捞起一件干净的T恤,抬手套到身上,“平时我自己在家习惯了。”   姜至紧张地垫了下脚跟,头顶翘起的一律头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该说抱歉的是我,明明是你家,我还这么唐突就跑出来。”   从还没来得及关紧的门缝中,姜至看到了一台跑步机和在地上滚动着的哑铃。于是他指了指身后的房间,没话找话说:“你刚才在锻炼?”   “对,我一般早晚各一次。”时运避开他的目光,只是低头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囫囵擦了一把脸,“早上主要锻炼体能,运动量大些,所以脱了上衣。”   换作平时,时运一定会玩笑般调侃一句,可现在他除了点头承认,再没有一个多余的音节。   没能被时间稀释的尴尬从昨晚延续至今,依然保持着让姜至喘不过气来的浓度。他望了望时运毫无波澜的眼神,有些丧气地结束了这场对话:“那个……我先去洗漱。”   “嗯,我也去洗澡。”时运同他擦肩而过,留下好闻的荷尔蒙味道,让姜至不由地心痒。   可还没能将这缕气息变成记忆,人便已经走远了。   不过分热情也不算冷淡的对话方式也被姜至用来敷衍大多数社会关系,可放到自己与时运之间,却总觉得有些膈应。   姜至再怎么迟钝都知道,时运还生着闷气。不亲自把症结解开,可能过个一两天,等时运自我消化完,就又会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做回主动破冰的那一个。   姜至咬了咬嘴唇,他不想让这样的场面发生。   时运将运动后的痕迹洗净出来后就看到姜至在灶台边,对方手腕一送,形状完美的太阳蛋在空中翻了个面,稳稳落回煎锅中,发出“嗞嗞”的声音。   “你洗好了?我看冰箱有食材,就自作主张用了你的厨房。”姜至抬头的时候,原本别在耳后的碎发脱了出来,将他小心翼翼的眼神遮去了一些,“全麦三明治配鲜奶ok吗?”   “可以,谢谢。”时运踱步来到料理台对面,在高脚凳上坐下。眼神看似落在面前的浅口盘里,实际上却已在姜至的系着围裙的腰间转了一圈。   感受到喉结的痒意,他不着痕迹地端起牛奶杯遮去了那处缓慢的运动轨迹,再放下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沉默得可怕,唯有煎锅里爆裂的油星和偶尔相撞的刀叉在发出让人焦躁的噪音。   蛋白的边缘卷起了黢黑的焦边,仿佛正在经历着一段关系走向变质的必要过程。姜至终于忍不住,撂下锅铲、关掉炉灶,开口叫了时运一声。   “对不起,我昨晚说的话有些过分了。”姜至深吸了一口气,由衷道。   “你说过什么吗?我忘记了。”时运没有抬头,因而错过了姜至逼红了的眼眶,“或许你帮我回忆一下,看看我能不能想起来。”   他在逼自己。姜至觉得自己才是那颗背受火力烹饪却无法逃脱的太阳蛋。   “我说不管是谁我都一视同仁,是我错了。”他的眼皮动了动,好不容易才将酸涩感压下去,“但我也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来者不拒。其实我从没有允许过季……那个人,在睡觉时和我有任何肢体接触。”   即便可能又触到雷区,但他依然选择坦白:“我和他结束,是因为那天晚上他擅自越线牵住了我的尾指。”还对他说了那些情迷意乱的话。   时运抬眼的瞬间带起一股不悦的寒意,却被瞬间强压下去,可留下的余冰依然刺痛了姜至。   曾经被视为绝对禁忌的行为如今变本加厉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姜至不止一次想将这份责任推到时运的胆大包天上,可现实里最大的幕后推手是他自己无意识中的纵容和沉沦。   姜至决定不再逃避:“我说这些并不是又拿你们作比较,我只是想用事实告诉你,我对你们不一样。”   “我……我真的很需要你!”姜至的手指紧紧扣住料理台的边缘,因为过于用力,连关节都泛着了无生气的死白,“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和我继续这份合约,不要这么快就放弃我这个不合格的相对人[1]?”   时运放下刀叉,绕到姜至身边,将他的手从料理台边缘的石料上移开,替他按摩发僵的手指:“终于等到你说这句话了。”   姜至试图缩回手指,却被时运牢牢扣紧。“哪句?”他问。   “说你待我和待他不一样。”时运的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松,“谢谢你需要我,让我的死皮赖脸师出有名了。”   姜至踮起脚去找时运的眼睛,迟疑道:“你不生气了?”   紧接着他突然觉得脑门产生了急促的涨痛,是时运轻轻给了他一记弹指。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待人从来不记隔夜仇。”时运的笑容在晨光里有些模糊,“更何况是对你呢,之之?”   姜至有些恍惚:“你叫我什么……”   “这一声是补上昨晚欠你的。”在他错愕又有些欣然的目光中,时运趁胜追击,往他心口重重补了一枪,“我不会主动放弃我们的关系,只有你能随时喊停。”   “姜老师,你要的资料准备好了。”   “姜老师?”   姜至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Mevis已经站在自己办公桌前很久了。他有些歉意地揉了揉太阳穴,示意她放下手中的文件。   “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   Mevis回了一个标准的职业笑容:“没关系,还有提醒您,十分钟之后要开例会了。”   姜至瞄了一眼日程表,说:“好的,多谢提醒,我马上就过来了。”   Mevis走后,姜至端起杯子猛喝了一口咖啡,试图聚焦自己涣散了好久的眼神。   “之之”这两个音节都快变成时运的口头禅了,可姜至今早的心情却如同第一次被叫那般手足无措。   像是直接舔了一口百香果,舌尖被酸意刺痛了几秒后,快速被甜味包裹住,即便已经和时运分开一个多小时,持续到现在的余韵依然未散。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示意自己打起精神来,等到恢复了一些理智,这才去到会议室。   会计支援组了结完聚富的欺诈发行案,将重心挪到了情缘毒药案上来,今天开会也是第一次正式梳理目前获得的证据,看看能否从中推出一些经济联系。   时运带队出门取证并没有参加,会议全程由严鑫主持。   “从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来看,很难去勾画证明这几起案子的独立性,或是排除和Rugosa平台之间的关系,关键还是要等时Sir他们调查取得的证据资料进一步分析。所以只能暂时先单独看案子本身的细节。”   “从一号受害人处得知用于转账的银行账号,调查之后反馈是异地开户的种子账号,银行调取客户信息发现,实际开户人根本就不在明湾生活工作。”   有些不法分子以赚快钱的名义专门诱使游客持通行证到明湾来开设异地银行户口,同时买通银行的柜台工作人员,在开户条件不满足的情况下完成合法开设。   再加上来往需要过海关的加持,大多数开户人离开明湾后便销声匿迹、无从查证,这些干净户口便可放心用于非法流转,是洗钱常用的基础手段。   电子证据的无形性决定了侦查人员在现阶段的被动,严鑫有些头痛地说:“银行已经多次尝试,但至今实际开户人都处于失联状态。”   姜至能够理解这种坐以待毙的无力感,出言安慰道:“至少这一步已经证明了这些账号确实存在问题。大家也不用灰心,做好万全的准备,硬仗随时发生随时面对就好。”   严鑫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说:“其实我们之前和网安科罪组的技术人员讨论过关于编写反洗钱网站的问题。如果能有固定通用的条框去规范分析并核对财务数据,就算这个案子用不上,以后遇到同类型的案子也可以直接套用,鉴定速度就能提上来。”   “姜老师有这方面的经验吗?”   “我之前在做法务会计咨询的时候也需要用到差不多的思路,但更多是针对公司并购和IPO前测试,在方向和检测重点上存在差别。”姜至一脸歉意地说,“抱歉,我明明是来协助的,却没能帮上你们。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和大家交流一下心得。”   例会结束之后,姜至望着手里的材料出神。   Rugosa是前几个月才横空出世的全新软件,在各家争霸的社媒时代只能算初出茅庐,虽然热度很高,但远不及注册要求更宽松、使用者基础更牢固的老软件方便快捷。   网络诈骗讲究的是快速抽身不留痕迹,在Rugosa繁琐的规则面前,犯罪团伙付出的时间成本大大增加。姜至一时间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团伙要如此舍近求远。   带着这个疑问,他点击进入了手机的软件商城,半分钟后,一朵玫瑰以诡谲的姿态绽放在他的屏幕上。 第21章 匹配成功   与想象中相差不大,Rugosa的软件使用起来并不复杂,整个软件设计得非常通俗易懂。   app标识中的玫瑰刻影在开屏短片中重获生机,最终化成甘霖洒落在每一个叶片上,逐渐成熟的果实内包裹着被赋予不同意义的爱——   “虚拟温室,孕育真心”。   这条标语足够诱人,姜至能够感受出制作团队在如何深入人心这一点上下足了功夫。   跟随指引,姜至在实名认证后进行了一系列准备测试。app对这一步给予的说法是“春天的指引”——   只有完成身份和性格碎片的采集,才能顺着红线的方向寻到另一端所系的种子,也就是匹配对象。   “您的代表物是糖衣宝剑。缄默中保持友好,冷静却偶尔冲动。短暂被迷住也能恢复理智。”   默念着测评结果,姜至有些好笑般又重复了一遍,始终没品出这四个字组成的词语与自己之间的关联。   如果性格真的能实现被只言片语高度概括,那么人心便应很容易看清才是,实际上并非如此。   屏幕上穿透两颗心的箭头开始旋转,获取完全部个性化标签之后的帐号进入了匹配阶段。   虽然本着好奇和一探究竟的心理注册,姜至望着高速旋转留下的虚影逐渐开始后悔。   他无法确定这个系统给自己匹配到什么妖魔鬼怪,一想到要和一个陌生人完成那些打情骂俏的任务,姜至就心生拒绝。   更何况自己一个编外专家,竟然踩过界想以身试探app的虚实,这么低劣的手段,说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   “你在这?”   被惊了一跳的姜至迅速将手机屏幕倒扣在餐桌上,程序依然维持在运行的状态。   他假装镇定地抬眼,果然看见时运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你不是出去了吗?”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中藏着一丝埋怨,像是在怪时运来得不是时候。   或许是因为时运刚从外面回来,带着暑气的目光落在姜至脸上有些灼热。   被这么盯着,他突然有了种自己在做坏事的错觉,又或者说,时运应当是看到了刚才那一串反常的小动作,却有意放生自己不去探究。   “别提了,忙活一早上,什么有用的都没套到。”时运看起来并没有起疑,捞起装着冻柠茶的塑料杯便往嘴边送。   姜至注意到对方的发型已经不如早上出门前那般有序,肩线上甚至蹭到了一片墙灰,在黑色的布料上很是突兀。   他平淡地“哦”了一声,敷衍道:“是吗?”   “没什么想问我的?”时运有些沮丧地放下筷子,显然是姜至过于冷淡的态度让他觉得不太满意,“我抛出这话,就是为了让你能接下去。”   姜至咽下一口饭,吐出一句嘲讽:“时Sir你的工作习惯就是什么调查机密都往外吐吗?”   时运耸肩:“我自有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明着,辛苦你为我着想。”   时运似乎总是对自己毫无戒备,姜至有些头疼地想,若自己别有用心,早做局让时运倒霉了。   接着,他听到对方压低了嗓子,轻声补了句:“而且你现在的身份不是外人,还是说你不愿意让我信任你?”   姜至将自己盘中的半块炸鸡排夹到了对方碗里,将自己脸上的别扭隐藏起来。   尽管表情十分勉为其难,可面对时运有些僵硬的撒娇依然妥协了:“那你说,我听着。”   时运的眸色忽然一亮。   姜至撤回自己的筷子,在饭面上一下下戳着,凶了句:“你倒是说啊,老看着我做什么……”   时运不再逗他,正了正脸色说:“之前我们顺着受害人提供的银行帐号查,除了发现是个人头户口[1],并没有太多收获。这一点你也知道。”   姜至点头:“嗯,知道。今早我们组例会也提起过。”   “嫌疑人的作案手法在不断进化,这个银行帐号只在犯案初期,也就是面对前三号受害人时才使用过。”时运匆匆扒了口饭,但丝毫没有因咀嚼影响到话语的清晰度,“问题就在于,距离一号受害人受骗至今已经快一个多月了。诈骗款在这期间完全处于静态,没有套现,也没有任何转账记录。”   吞入不义之财的泥沼,表面没有泛起任何涟漪不代表深处也是静止的。   十几万的赃款分文未动,不赶紧漂白、转移,难道还想囤在银行吃利息吗?这举动显然不符合一般的诈骗犯罪逻辑。   姜至的眉毛往内收了收,眼中染上了几分思考时的专注:“也许这个团伙犯罪的动机并不是手头紧张,可能有其他原因。”   “或许是的,至少他们资金充足,压根瞧不上这点真金白银。”时运被勾起了兴趣,“还真是稀奇了。”   银行帐户这条线索到这就算进了个死胡同,除了继续排查背后经营人头账户的不法分子,试图从供应上游突破,能做的就只有等待帐户发生资金动向。   经济侦查姜至不懂,作为一个完全的门外汉也不知道该怎么分担时运他们的工作,唯有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看看能否成为值得深挖的方向。   “Rugosa的实名认证其实只是身份帐号与名字能匹配上即可,并没有防止身份盗用的问题。”姜至下意识往自己的手机上瞄了一眼,很快又将眼神重新聚焦在时运脸上。   这一次时运没有放过他的异常:“你怎么知道?”   面对审讯般凌厉的注视,姜至的脊背似乎泛起了冷汗,却依然强装镇定:“我所里有个小姑娘也在玩,有天午休时间她在茶水间和我们说的。”   时运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眼神忽地柔和了下来,将刚才的压迫感完全包裹。   姜至别过脸,趁他不注意,心虚地松了口气。   “是的,这也是程序上的一个漏洞。”时运说,“想用假的身份,就必须要有渠道进行非法交易。在明湾,随便掀起一块地上的落叶就能发现一堆这样的买卖,很难摸牌。”   时运在一线干了这么多年,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是我多嘴了。”姜至对自己一时冲动口快有些后悔。   “这话你以后别说了。”时运警告般竖起手指,若不是周围人来人往,他都想直接拿去堵住姜至那张不得要领的嘴,“显生份,很伤人,知道吗?”   水润饱满的唇瓣动了动,最终说出了让他满意的话:“好,我以后注意。”   时运的眼睛逐渐腾起一阵暧昧的雾,在它即将化成水流动到姜至唇边时,一阵奇怪的背景音让两个人皆是一惊。   姜至很快意识到是仍在运行的Rugosa程序发出的声音,他连忙捞起一看,屏幕上硕大的四个字让他差点晕厥过去——   “匹配成功”。   来不及看细节,他连忙摁了锁屏键,因为高度紧张而忽视了对面时运几乎同时亮起的手机屏幕。   时运奇怪道:“怎么了?”   姜至顿了顿,说:“没事,垃圾广告。”   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着将剩余的残羹清扫干净,并肩往卖饮料的吧台方向走去。   等现磨咖啡的过程中,姜至开口说:“有一点我一直很在意。”   时运侧过脸去看他,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你觉得这几起网络诈骗案本身与交友程式之间,只是单纯的偶发性媒介利用,还是内部有有利益挂钩?”   时运的手指轮流落在光滑的吧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再开口时却似乎胸有成竹:“有没有关系,去他们公司会一会不就知道了?” 第22章 初露端倪   姜至很快明白这个“会一会”是什么意思。案件进行到这一步,想要从实名注册这一环找到突破点,必须要经过开发企业,请求从后台调取相关账号信息来进行分析比对。   Rugosa背靠温茂信息科技有限公司,开发商与它一样,都是明湾商业天穹之中横空出世的新星。温茂初来乍到,就像一张未经着墨的白纸,虽不足以用根深蒂固来形容,但依靠产品积累的口碑已经能称得上枝繁叶茂。   因此,在没有掌握足够证据的情况下贸然上门是会引起公关危机的,对方完全可以追究这一举动带来的负面影响。   姜至想起以往工作过程中的经历,提醒了一句:“你记得小心处理。”   “放心吧,我有分寸的。等会儿我就上去找老大开张协助调查申请。”时运说话时的语气与肩膀上一掸即落的灰尘般轻巧,“又不是拿着搜查令上去干架,自己的产品被人利用来进行违法犯罪,作为开发商配合警方正常调查是应尽的责任。”   这话说得在理,如果温茂心中坦荡,必然不会使绊子。“也是。”姜至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帮时运拂去了肩上的墙灰。   后者有些愕然地缩了一下,姜至的手指便从衣料上脱离,僵在半空。   时运很轻地眨了下眼,带了些探究的视线扫过沾了灰白痕迹的指尖,最后落在姜至脸上,如羽毛一般轻痒。人来人往的餐厅里,没有人注意到吧台的一角陷入了一片淡粉色的沉默。   “Americano for Justo and Swing.”水吧侍应提醒取单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两人间的尴尬。   时运率先从暧昧不明的情绪中脱身,一手端起杯托,头往外侧门的方向一倾,说:“走吧。”   姜至没有作声,只是快步跟了上去,与时运保持着一人身的距离。   回到办公室的姜至发现自己手指上沾染的灰尘还在,他随意搓了搓,有些粗糙的颗粒感在细嫩的皮肤上来回摩擦,与时运掌心茧的触感如出一辙。   这些事实姜至并不在意,但不知为何不算熟悉的触感突然具体起来。然而下一秒,让他更加心烦意乱的事情发生了。   “叙利亚秋千向你打了个招呼。”   若不是屏幕上又蹦出了那朵诡异的玫瑰,姜至几乎都快忘记刚才在时运眼皮下匹配到的陌生人。   姜至切入聊天界面,对方发来一句言简意赅又不过分热情的“Hi”之后便没有后续。   匹配交友的第一次接触本就是互相试探的过程,如何做到进退有度并且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是一门很高深的技术。至少姜至在此刻并没有感到被冒犯的不适。   DJ4ever:你好。   他回复了简单的两个字,甚至连黄豆表情都没有带,颇有几分敷衍。   匹配初期,两个人只能解锁一枚爱好碎片,如果想要解锁下一个职业碎片,必须聊满半小时。对方显然比自己热情许多,至少一直在主动引导话题的走向,虽然大多数交谈很没有营养。   叙利亚秋千:你的梦想是打碟?   DJ4ever:什么意思?   叙利亚秋千:你的昵称。看起来像是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姜至没有起网名的耐性,几乎所有社交媒体都使用了DJ这个缩写,但刚才注册时显示已经被人占用,于是随意选择了程序推荐的后缀自动生成了一个,并没有特殊的含义。   姜至有些无语地皱眉,直接杠精上身,键盘输入的力度不算温柔。   DJ4ever:照你的说法,你秋千的推力是叙利亚发射的真枪实弹产生的?   一般人看到如此不客气的回怼都会放弃继续发展,毕竟没有人会专门来交友程式上找架掐。可对方并没有被激怒,而是顺着姜至的话说了下去,将这条回复轻巧地揭了过去。   叙利亚秋千:理论上是可行的。   叙利亚秋千:我这名看着有点大病,但实际上是有意义的。   DJ4ever:哦。   姜至不会去关心一个网名背后的故事,至少在他对对方产生兴趣之前,但出于礼貌还是回复了。   叙利亚秋千:你喜欢睡觉?   DJ4ever:对。   叙利亚秋千:很朴实但真实的爱好。   姜至想起自己的主页挂着的爱好碎片,于是看了看对方的,发现是钢琴和射击。   DJ4ever:确实远不如你风雅有趣。   姜至原本就难以理解为何有人如此热衷于类似的无意义事情,亲身体验之后更觉疑惑。与人进行如此肤浅的推拉实在是浪费时间,与行凶杀人无异。   姜至觉得这是他人生中经历过最漫长煎熬的半小时,换做平时,半小时他可以做很多事情:完成一次谈判、产出一篇报告。而不是像此刻,只为了一个虚拟的、没有任何实质作用的身份碎片。   好在职业碎片算是到手了。姜至点开屏幕上的图案,显示的结果彻底切断了他仅存的一点点耐心——   这个系统是为了羞辱自己在职业一栏填写了“财团刺客”所以给他匹配了一个“商业保安”吗?   从他的体验感来看,温茂的大数据分析做得毫无根据,但从这个角度来说,又准得离谱。姜至气急败坏地退出程序,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   距离午休结束还剩下四十多分钟,姜至打开电脑,决定做些实事来抵销内心虚度时光的愧疚感。   姜至在互联网公开的企业信息查询平台输入了温茂的企业全称,根据检索结果来看,温茂的持股关系异常简单,一眼便可看清整个架构。   明湾商界仿佛一个自然形成的原始村落,从空中俯瞰,不同领域如秩序井然的独立门户,而脚踏其中便能发现内里关系错综复杂,利益网络交织成茧、互相盘亘。   姜至的职业敏感告诉他,越是干净、不可挑剔的背景,往往都有欲盖弥彰之嫌。   午休结束后,他便去了隔壁严鑫的办公室。   “严Sir,你们有办法查一下温茂背后的持股关系吗?我从公开平台上能获取的信息十分有限,并不能支撑我的猜测。”姜至礼貌地提出了他的请求。   “可以。针对隐蔽交叉持股[1],我们能对目标公司进行穿透审查,去查看比对至最后一层股东。”严鑫痛快答应,“姜老师是在怀疑它的持股关系存在异常?”   “也算不上怀疑,只是有点在意。温茂整体给我的感觉太干净了,而且因为没有上市,也没有公开财报可以查看,所以想收集多一点信息来排除我的疑虑。”姜至说,“希望只是我多心了。”   严鑫摸了摸下巴,陷入思索:“根据我们以往的办案经验,隐蔽交叉持股多数伴随着财务粉饰和实际控制人掏空[2]。反正现在暂时没有什么头绪,顺着这个方向先进行也可以。”   姜至笑道:“那就麻烦你们了。到时候如果有了进展,我们再一起分析。”   与严鑫商量完,姜至便离开会计支援组的办公室,正巧碰到时运与泰柠二人从门口经过,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协助调查申请看起来开具得很顺利,时运手里多了张盖了公戳的纸,姜至猜测他应当是刚从上头回来,又要急匆匆杀往温茂公司总部。   警察对于环境的敏感让时运回头,即便身子已经走过了会计支援组办公室的门框,他依然后仰了脖子,朝门内的姜至挥了挥手。   温茂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位于中黄辖区边缘,低调潜伏在一栋平平无奇的写字楼内,与它进取的企业作风和亮眼的产品成绩形成了鲜明对比。   时运站在门前,一时竟摸不透这家企业的脾性。   “你好,我是明湾警务处经济罪案调查科高级督察时运。”时运对前台亮出自己的证件,“这位是警长郭泰宁。”   前台被警察证件吓得一惊,慌忙站起来:“两位阿Sir,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   时运并没有透露过多细节,只是简单说明来意:“我们正在侦查一宗案件,这是我们依法申请的协助调查说明,麻烦请联系一下贵司负责人。”   “抱歉,我们总裁今天去外地参会了,不在公司。”前台略显歉意道,“我先打电话请示一下,联系其他相关的高层来与对接。”   时运点头同意,便与泰柠退至一旁的沙发等待。前台还未结束通话,就惊讶地朝门口的方向喊了一句:“温总!”   时运扭头便见一位西装革履的清俊男人快步迈入,径直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等靠近了,时运一眼瞧见对方额角挂着尚未擦净的余汗,脑后发尾也留有一处未来得及下压的翘起,似乎是刚赶回来。   对方友善地伸出手:“两位警官,我是温茂的负责人温成荫。”   时运与他客套地握了手,尚未来得及开口说明来意,便见他抬手制止了正欲汇报的前台,转头对自己说:“时Sir、郭Sir,请两位跟我到办公室来详谈。”   温成荫的态度不卑不亢,似乎是想提醒时运二人此处是他的主场。时运对于他一连串的反应有些疑惑,但面上没有表露分毫,装作没事般跟去了对方办公室。   私密的环境随着大门关闭而形成,时运二人与温成荫分坐茶几两端,自然形成敌对谈判的阵势。   时运不经意地问:“刚才前台说温总去外地开会了,怎么这么巧提前回来了?”   “是这样的,我们程序开发碰到了问题,紧急通知我回来处理。”温成荫一脸坦然,不像是说谎,“况且这些会议也不是非我不可,有人参与即可。”   他说完便抬手示意进行会议记录的秘书出去。   “温总这阵仗会不会太夸张了些?”时运摸了摸沙发的扶手,先发制人,“我们这次来只是想请贵司协助调查,并不是贵司本身出了问题,不必如此紧张。”   “刚才电话里前台已经与我简单说明了情况。”温成荫扶了扶眼镜,淡定回应:“企业管理其实也很复杂。人多嘴碎,我是不想在事情了解清楚之前节外生枝,希望时Sir能理解。”   时运答:“当然。我们都互相理解。”   “我们目前正在调查一宗网络情缘诈骗案,犯罪嫌疑人使用的交友工具正是你们研发推出的APP——Rugosa,温室。”时运也不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我们希望能够从你们的数据后台调取用户注册时使用的身份信息,不知道温总方不方便?”   时运将申请书推至温成荫面前,显眼的明湾警务处红色公章透出几分压迫感。   温成荫仔细看了看文件,抬头欣然答应:“没问题,出现这种事情我们也很遗憾。我立刻让工程师去操作。”   时运将几位受害人的昵称与匹配关系告知,温成荫通过内线将工作吩咐了下去,不到一刻钟,便有人将表单送了进来。   “谢谢温总的配合。”时运接过来看了眼,便叫泰柠收好,起身准备告辞。   温成荫起身送客:“是我们平台设计存在监管漏洞,才让不法分子有了可乘之机。我们回头一定加强这方面的bug修复,为广大市民提供更加安全可靠的交友机会。”   时运闻言,似笑非笑道:“温总能有如此自觉的责任精神,是我们明湾商界的幸运之事。”   “应该的。我相信每一位有良知的商人都会这么做。”温成荫将人送至门口,“两位慢走。”   离开写字楼回到车上,时运便对泰柠说:“你回头查查这姓温的,总觉得他不太对劲。”   泰柠忙着扣安全带,压根没抬头:“怎么了?瞧着这温总一表人才,不像坏人啊。”   时运给了他一拳:“怎么,干了这么多年,人模狗样的经济罪犯见少了吗?”   越是斯文守序、人畜无害的外表下越容易潜藏令人胆寒的獠牙与利爪。   “刚才我偷听了一耳朵,前台根本就不是在和他打电话。他说的那些个理由根本就是在鬼扯。”时运想起那张挑不出错处的虚伪笑脸,冷嘲一声,“我们前脚到,他后脚就杀回来了,要么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要么就是自己心里有鬼。”   泰柠应声说:“也是,我去查他这两天的行程。” 第23章 无功而返   就在时运踩上温茂公司的第二天,一条关于Rugosa的热搜冲上社交平台顶端,混在其他文娱新闻词条中格外瞩目——   #Rugosa 变更APP标志#   #Rugosa 栅栏计划”   “近期火爆全网的交友程式Rogusa开发团队发布公告称,将于APP最新版本中实行‘栅栏计划’,修复平台存在的身份认证系统缺陷,加入更加严格的生物特征识别实现用户的双因素认证。”   简笔勾勒出的玫瑰含苞于栅栏之后,神秘中带着不容觊觎的矜贵。更新后的程式标志从着墨与空间上再塑了主次的秩序,玫瑰荆棘与漆木栅栏相缠相生的状态也使得整体更加凸显了“自我修复”的概念。   网上评论大致分成了两股对立的声音,其中不乏对这类交友程式的存在必要性与使用安全性的批判,但绝大多数言论都导向支持Rugosa自揭痛处的勇气。   坐在副驾的姜至趁等红灯的功夫,将手机屏幕伸向一旁的时运:“你看看。”   对方瞄了一眼,冷哼一声:“马后炮倒是放得挺快。”   在时运看来这份公告的时间点颇有些微妙,有种欲盖弥彰的嫌疑。任何决定都有动因,目前警方针对这次情缘诈骗还没有公布任何消息,社会面对于Rugosa的负面评价并不存在,因此温茂急于修复所谓的系统BUG并不是在挽救失信。   他很难不怀疑此举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做戏给自己与经罪科看,同时在公众面前塑造良好的潜在认知——这是迷惑事实的最佳筹码。   “我们还什么都没对外说,它反而急着自我撇清,不正是自乱阵脚吗?”越野车贴着波纹状的坡道驶入地下停车场,时运眼中的凌厉也在灯光中变得清晰,“之前只是猜测他们负责人有问题,现在看来确实内部有鬼。”   姜至收回放在时运脸上的目光,手指在屏幕上来回移动了数次,继而说:“公告上说‘栅栏计划’的起因是收到用户的内部举报,有人借助平台意图骚扰、行骗。”   “用户举报”一说可真是空口白牙,温茂并没有放出相关的证据,面对经罪科还算是坦诚。但时运显然对这份虚伪的坦诚并不买账。   时运冷笑道:“贼喊捉贼还要装出一副警民合作的伪善。”   姜至对于他的态度有些疑惑:“你对温茂反应挺激烈的?”   时运摇头否认:“听严鑫说,你也在怀疑温茂?”   姜至轻点着下巴,说:“我只是心存疑惑,但还没有形成任何结论,倒是你会不会有些太着急下定论了?”   “你习惯靠线索拼凑结论,而我通常用证据否定推论,方法不同而已,但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时运伸手勾住对方的安全带,在姜至有些紧张的呼吸中滑倒了锁扣处,“已经下班了,车也停在我家楼下,姜老师还要与我讨论工作上的事吗?”   解扣时发出的清脆“咔”声混入时运低沉的嗓音,仿佛在提醒着姜至不要沉伦:“时Sir敢与我打赌吗?看我们谁先用自己的方法找出温茂的问题。”   赌约的最终受益方一定是案件本身,更何况企图转移话题的姜至实在诱人,时运没有拒绝的道理。   “乐意之至。”时运从姜至流动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逃避时的紧张,偏不遂他愿,乘胜追击,“姜老师,这是我第二遍提醒你应该转换身份了。”   时运的目光仿佛从焰火中弹落的一粒火星,带着滚烫的热度溅在姜至眼周的皮肤处,让他不由想要闭眼。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将对方过于灼热且暧昧的视线阻隔在外,可这一副样子落入时运眼中,像是在讨要亲吻般让人心痒。   冰冷的金属触感落入掌心,姜至诧异地睁眼,低头发现是一把崭新的钥匙:“你先上楼,我去抽根烟。”   姜至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如涨潮般上涌的欲望,来不及细思这份情绪从何而来,便在慌乱中推门下车。   直到晚上躺在时运身边,姜至依然很在意自己闭眼的那几秒。他不明白时运究竟在想些什么,才能让一贯清明的眼神中混入不受控制的冲动。   腰上的温度提醒着姜至自己被人抱在怀里,但这份温暖依然并不来自触感最丰富的掌心。姜至偷偷掀开被子,望着对方握紧的拳头,在思考中缓缓闭上眼睛。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还维持着入睡时侧躺的姿势,只不过给予他安全与舒适的人并没有在旁边。姜至揉着眼睛撑起身子,发现时运站在窗边正压低着声音说话。   月光透过薄纱将他的脸温柔地分成明暗两面,姜至朦胧的眼神落于对方不断变化形状的唇上,忽然觉得有些口干。   半分钟之后,时运挂断了电话,转头发现姜至坐起了身,歉意道:“吵醒你了?”   姜至不愿承认自己醒来的原因是在睡眠中感受到他褪去的温度,只能点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负责监测嫌疑人银行卡的同事告诉我,就在刚才发生了一次动账。”时运沉了沉眸色,“嫌疑人通过柜员机一次提清,取款地点在西坳。”   西坳是明湾一处以原始自然景观著称的偏远郊区,三面环山、一面朝海,低工业化的农业保留使得当地交通不便,除了部分进行了旅游资源开发的山林,大多数区域都鲜为人至。   寂静如死的银行账户突然发生了变动,即便发生在凌晨两点多,也是一条需要立刻追查的线索。   姜至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你们现在是要去现场吗?”   西坳距离中黄所在的明湾中心开车单程都需要一个半小时,嫌疑人早就不知所踪。   “嗯。我先回经罪科向同事了解一下情况,等泰柠他们过来再一起去西坳看看环境。”时运重新回到床边,抽出姜至垫在背后的靠枕,示意他重新躺下,“现在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被强制从睡眠中拽起的姜至还没能完全找回神智,这会儿乖顺地窝回被子里,任由时运将自己额前散落的头发温柔拨开。   时运的眼神仿佛被月光冲洗过,带着银色的怜惜:“没我可以吗?”   姜至将被子拉到眼下,遮去了黑暗中本就不明显的红晕:“你可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带着暖意的指腹扫过姜至的眉眼,最终落在那颗醒目的小痣上,宛若一枚轻盈且克制的浅吻:“那便最好不过了。”   时运带队来到西坳的时候天已经快要擦亮,蓝紫色的天幕从西往东逐渐晕染变浅,由更加温暖的红橙光包裹住初升的太阳。   嫌疑人现身的这处自动柜员机位于西坳望洲山脚的古村落群,地处不算偏僻,但是大概一个月前这里受到山体滑坡的影响,目前仍在积极修缮公共设施中,一切观光项目都处于暂停开放状态,显得格外僻静。   自动柜员机设置在村口的游客服务中心旁,有一处监控探头正巧对准了柜员机的位置。   泰柠乐道:“太好了,有天眼对着,看这小贼往哪儿逃。”   时运很快注意到后面垂下来的电线,一句话将大家喜悦的情绪打散:“线都吐出来了,那玩意儿就是个唬人的摆设。”   天亮之后,时运找到村长说明来意,在后者的组织下对村落里的人进行了走访调查,大家都说前一晚在家中睡觉,没发现什么异常,仿佛昨晚来这取钱的陌生人是隐于夜色的鬼魅。   “警察同志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这监控坏了一直还没来得及修,又碰上山体滑坡,哪儿还顾得上呀。”村长道歉说,“咱们这全部的人力物力都忙着保障生活呢,实在是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时运虽然心中恼火,但面上依然十分和气,只是语气稍显严厉:“可以理解你们的难处,但希望您能尽快组织修复天眼系统,这也是为了保障村民的人身和财产安全。”   村长点头说是:“哎,警察同志批评教育得对,我们立刻整改。”   时运一行无功而返,只能寄希望于去柜员机所属银行的总行调取其本身的监控视频。   由于位置偏僻、使用频率低等因素,监控系统升级并没有覆盖到西坳这处柜员机,再加上夜晚光线不好,拍摄到的画质清晰度十分有限,只能勉强认出人影的轮廓。   画面中嫌疑人全服武装,完全没有露出任何一处能够辨认的生物特征,显然是有备而来。   第一眼看到视频的时候,泰柠忍不住骂了声:“这分辨率比我姥姥家的盒子电视还差。”   每个环节上的疏忽拼凑在一起,就足以变成让嫌疑人逃脱的漏网。   时运回到办公室后将这段五分钟不到的录像来回看了数十次依然没有收获。他不禁捏紧了发酸的眉心,试图缓解熬夜与案情再次停滞带来的双重疲惫。   虚掩的门板响起了三下有规律的叩响,除了姜至,组内不会有人如此客气地执着于这份形式上的礼貌。   “进。”   姜至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没打扰你吧?”   时运扫了眼时间,欣然道:“就在你进门的那刻到了午休时间,姜老师把握得很准。”   对方将这话当成了夸赞,抬了抬手中的牛皮纸袋,放到桌面上:“早上不小心煮多了,给你带一份,当中饭吃吧。”   在时运开口前,姜至又将他原本想说的话堵了回去:“不用谢我,用的是你家的水电气和食材。”   时运打开餐盒,发现里面盛放的都是很花时间和功夫的菜式,很显然姜至今天醒得足够早。   “你这满汉全席我可受不起。”时运了然,勾唇笑道,“看来我不在你身边,没睡好?”   姜至否认得干脆:“一个习惯养成需要21天,我与时Sir这才几天,未免太夸张了。”   “今晚下班有空吗?带你长长见识。”时运没有揪住对方的漏洞不放,反而主动转移了话题。   姜至有些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时运脸上,并不想就这样轻易地咬钩:“时Sir想约我的话,不妨换个更直接的说法?”   “如果你把它当成是约会,勉强也算吧,如果你不介意地点太过随意的话。”时运的视线快速扫过姜至一成不变的整洁西装,颇有些微妙地说,“不过建议你换身衣服,不然从那儿回来你可能会负担一笔高昂的清洁费。”   姜至听完这话,蹙眉问道:“你这是要带我去污水横流的垃圾回收站吗?”   时运的眼神忽然变得冷厉,姜至觉得周遭的温度都降了些许:“比这更加肮脏的地方。” 第24章 鱼龙街市   下班后,时运载着姜至去往车马地。道路两侧的房屋逐渐褪去自带天生傲骨的金属质感,换上由岁月一轮轮附着的油烟与污痕。   两种极端的单调在姜至面前完成了转换,直到望见远处的标志性物件他才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地为何处——   鱼龙样式的灯笼缀于骑楼檐下,即便色泽黯然,也不影响它们栩栩如生。此地正是明湾臭名昭著的鱼龙街。   这是一条位于明湾老城区的旧街道,拥挤的人群流动在充斥着污垢的档口间,通常一口烟的功夫便有人在巡警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一桩偷龙转凤。   而在上个世纪明湾发展之初时,这里原本曾承担着极为重要的商业重任,如同打开了金水闸,财源如各地客商络绎不绝般滚滚而来。只可惜后来鱼龙街因陷入地方社团争斗,沦为不法之地,昔日荣光荡然无存。   如今,灰色产业在这里觅得立足之席,罪犯在此更是如入海之鱼、钻云之龙般难寻踪迹。落入西山的红日敛去锋芒,取而代之的夜幕便是唤醒鱼龙街的唯一密语。   油漆斑驳的老式路牌由繁体所书,预示着这条街在时间的洗历中经历过几番兴衰更迭。姜至透过车窗看了眼,叹道:“一夜鱼龙舞[1],看名字本是想讨个来客纷纷、生意兴隆的好兆头。”   “若没有社团缠斗,原本此处应是今日中黄。”时运的语气仿佛冲泡多次的茶,已经辨不出味道与色泽,只留如常的平淡,“没想到最后只应了‘鱼龙’二字,而且还是‘鱼龙混杂’的鱼龙。”   鱼龙街因修于旧时、未经扩建,加上街巷两侧挤满流动摊档,车至街口已经无路可行,若想深入其中只能依靠双腿。时运只能将车停到路边线内,示意姜至下车。   才走出几十米的功夫,来往的人流便几次插入两人之间。时运伸手将意图保持距离的姜至锢入手臂的控制范围,附耳道:“这里治安混乱,跟紧了。”   姜至背后那条紧搂着自己的胳膊肌肉紧绷,已然陷入了预备时的紧张状态。他知道审时度势,在这里只有跟紧时运才能不触霉,为求自保便不纠结于一时半刻的亲密动作,只是问:   “为什么想带我来这里?”   “睡前活动。”时运先是故意惹了他一句,但很快见好就收,用气声说:“好吧,我在这儿插了眼针。”   姜至与他挨得近,在一片喧哗声中依靠口型辨认出了那句话:经罪科在这里发展了秘密线人。   无数板车拼凑而成的流动摊位仿佛一张张构成移动迷宫的卡牌,每日不同的排列组合为正邪双方都平等地提供了绝佳良机。   “时Sir带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市民深入虎穴,不怕我拖累了你的部署?”姜至猜测时运是想来刮线索,但不知为何自己也被拉下浑水,“你和郭Sir来不更合适?”   没想到时运给出了充分的理由:“泰柠考进经罪科以前就是在车马地做的巡警,我带张熟面孔进来和直接开警车游街有什么区别?”   他话说完,似乎回忆到了一个关键词,看向姜至的眼神透露出一丝玩味:“手无缚鸡之力?姜老师不是在一个雨夜上演过英雄救金毛吗?”   姜至抬手往他腰间肋骨处锤了一拳,换来对方一记求饶般的闷哼。   两人拐入一条巷子,有不少餐馆开着侧门,厨余用水在坑洼的路面淌成一副飘着油污的抽象画。姜至引着时运往后面街道的一处老式居民楼走,远远就见步梯下的三角区域半拉着帘布。   露出在外的玻璃柜台已经磕坏了一角,透过蛛网般的裂纹,姜至看到里面凌乱地堆陈着手机零件。   “我教你一招瓮中捉鳖。”   还没等姜至开口询问细节,时运便两三步上前,再开口时已然变了个声调,简直如同另一个人:   “老板在吗?”   里头传出应答声,听语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在,价目表柜台上贴着,你先看。”   时运继续用假声放长线:“老板,我要的上面没写,是别人介绍我来这找你买二手面罩的。”   “有有有!我这儿的货保管是鱼龙街最齐全的哈!”   脏旧的帘子后立刻探出了一颗贼溜溜的脑袋,那眯成缝的眼睛落到时运似笑非笑的脸上时立刻瞪如铜铃。   “怎么是你?”原本高亢热情的声调急转直下,慌张到破了音,“你这不是钓鱼执法吗?你无耻!”   时运没理他的抗诉,将手径直伸入帘中一把揪住了对方的后衣领,精瘦如柴的人立刻被提溜到了面前:“上次被拘留还口口声声说改邪归正,不知道飞蚊哥你归的是哪门子正道,说来我听听?”   在鱼龙街的地下江湖里,盗卖遗失身份证算是其中最基础也是最常见的一个低等派别。时运说的“面罩”正是他们用来掩人耳目的行话。   “哎哟,大佬时,我可受不得您这一声哥!”绰号叫飞蚊的男人低眉顺眼道,“您找这是为了什么事儿?”   “供应渠道源源不断嘛。”时运撩眼看了看内测堆满卡片的操作台,从侧面兜圈,“最近生意挺红火啊?”   飞蚊赶紧打哈哈:“哪儿能够呀,我这不是没什么进账,准备去塞小卡片帮补一下家用嘛。”   “都是按摩店的广告,不信你看?”飞蚊继续嬉皮笑脸。   不愧是在社会边缘摸爬滚打惯了的油子,比自己更不要脸。时运不再同他耍太极,从兜里摸出一张照片,直切正题:“认不认得这人?”   飞蚊垂头看了眼乌漆嘛黑一片的监控截图,立刻摇头否认:“不认识。”   时运伸手将照片贴到他脸前,手上加重了些力道,逼问道:“你看清楚点再说。”   “大佬时,我可不敢骗你呀!”飞蚊挣扎说,“这人又是披雨衣又是戴头盔的,全身上下遮了个严严实实,亲娘来了都得发愣。你这不是存心刁难我吗?”   时运将照片收回兜里,换了个方向追击:“最近来入货的人,有什么印象吗?”   “我见钱眼开,管他是谁,有钱赚就行。”飞蚊面露难色,“况且我的习惯一向都是原地钱货两清,不必回头解决。”   “我不管你这地方的销售模式。”时运显然没了耐心,“照片不认得,卖出去的身份信息总有印象吧?”   他将从温茂内部获取的身份证号拉了个单子,飞蚊瞄了瞄便立刻心虚地撇开眼神,“不是我这出去的。”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一目十行的本事,两秒钟就说不知道,骗鬼呢?”时运警告地敲了敲桌面,“怎么证明不是你的货?”   飞蚊梗着脖子喊:“别跟我来你妈是你妈这套。”   “我不信你这么大盘的买卖平时也没个记录。”时运说。   飞蚊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开玩笑呢?我干这行留记录不是主动制造罪证找牢蹲吗?”   “你也知道我是警察,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时运手上动作逐渐粗暴,“不想就地合作,需不需要带你回去喝杯咖啡?”   “警察办案,闲杂人等是不是得回避一下?”飞蚊的眼球滚向站在一旁的陌生男人,“我不信他。”   时运曾经从追债人手中替飞蚊解过围,凭借救命之恩成功获得了飞蚊浅薄的信任。出来混的,有时候过命的交情都能变质,这会儿突然多了个生面孔,也不怪他多心眼。   “你说谁闲杂呢?”听他贬低姜至,时运火气本来冲上一半,但及时在半途掐灭,迅速做出了反应。   他给了姜至一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我先去别处转转,你好了给我电话。”   姜至立刻离开了两人的视野范围,不知所踪。   “现在放心了?”   时运说完话,并没有得到回应。   时运见飞蚊提了口气,又见对方手边空气中有大片尘埃正迅速浮动,立刻闪身往侧边一躲。银光贴着他的腰侧蹿了个来回,电光石火间,出完阴招的黑贩已丢下剪刀从墙上的小窗钻了出去。   没跑出几步,飞蚊便觉脚下一阻,不知从何突然横生出一条长柄木头,将自己甩趴在地。   “哎哟——”   还没等后半截痛呼叫唤完,时运便跟着从窗口侧翻而出。他下蹲缓冲了一秒便重新迈步冲刺,迅速将四脚朝天的人推到墙上牢牢摁住:“还跑?”   他侧脸望了望墙角处一脸惊魂未定的姜至。自己的本意是想让他在后巷堵住去路,没想到文弱的姜老师居然敢主动出手迎战,用的武器还是——   他的视线下移,看到了一柄尾部劈了叉的竹扫把,不自禁扬了扬唇   飞蚊的脸在墙面上摩擦着,蹭了一大片灰。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妈的,又说不归你管?”   “警察抓逃犯是条件反射,你跑我就追,有错?”时运想起刚才被偷袭,被激得回敬了一句脏话,“还掏家伙了是吧,要不要比比谁的更凶?”   他慢条斯理地拨了下腰间的手铐,金属碰撞出令人胆寒的脆响:“你最好老实点,再耍花招可就动真格了。”   时运的身份本来只是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可如果当街掏出官方正版的“会员证”甚至是“战斗玩具”,被人怀疑和警察同声同气可就百口莫辩了。飞蚊没有坏进骨子里,在鱼龙街落脚也是生活所迫,行事更须小心。   “大佬啊,你让我泄露客源就是违反街规。”飞蚊不确定今天大佬有没有配枪,只能自认倒霉,“被人知道了的话,我以后还怎么混饭吃。”   时运不依不饶:“你这非法勾当迟早被我们一锅端,你早点蹲完还能出来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大佬!我也得有命才能选别处开张啊。”飞蚊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惶,不像是装的,“咱有商有量,换个姿势行不?反正你们有两个人我也跑不掉。”   时运原先用的擒拿式太过显眼,见对方确实没有了反抗的意图,这才让他转身面对自己,将手移到肩胛处继续施力。   “你放心,要是提供但消息有用,线人费不会少。”时运继续拿金钱加码施压,又附赠一顶高帽,“你可是出了名儿的消息灵通,飞蚊这名号在鱼龙街可不是白叫的。”   满街大鱼巨龙畅游,还有无数虾兵蟹将横行,无人在意一只轻巧敏捷的蚊是如何轻松飞遍街头巷尾的。飞蚊存在感低又来去自如,更重要的是见钱眼开,是收风的好材料,时运当初就是这样选中他的。   飞蚊立刻改了口,态度谄媚起来:“那个……可以再涨点吗?”   “你当我是卖菜的,随便讨价还价?”时运被他这副鬼迷心窍的样子气笑了,“先看你消息的价值足不足秤再说。”   飞蚊嘿嘿一笑,说:“那必须够。”   没钱就装智障,有钱便立刻发生医学奇迹。时运冷笑一声,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这些身份信息是从我这流出去的。而且吧,我突然想起一个事儿吧,或许有用。”飞蚊嘶了一声,努力从回忆中搜索关键,“大概前些个月有个人来帮衬我生意,看身形畏畏缩缩的,一瞧就是第一次来黑市,但奇怪的是开口说话却懂行道。”   异常的表里矛盾让人很难不印象深刻,只可惜时间过去太久,飞蚊已记不得对方的样貌,只能说出一些笼统的特征。   “男的,戴眼镜,年纪挺轻,听口音不像本地人。”飞蚊似是想不起来,狠挠了一下脑门,“啊对!他的手腕内部好像有个纹身。”   时运忽然联想到,监控录像拍摄到的画面上嫌疑人右手内侧确实有一团模糊的黑影,但当时大家都以为是画质造成的阴影,并没有深究。   他追问:“是个什么纹饰?”   “一串鸡肠一样打结的图案,屁都看不出来。”不出所料,飞蚊毫无贡献,还笑嘻嘻地开玩笑说:“如果刺得是个金元宝我肯定记得。”   一个初中没上完就辍学的小混混,就算对方把手腕子凑他眼睛旁边,都不一定能认出是个什么东西。飞蚊是指望不上了,但也不算毫无收获。   时运虽然心有不甘,却只能作罢,骂了句:“金元宝谁会往手腕纹。你这么喜欢,赶紧在屁股上纹多几个,天天坐金山,还不美死。”   飞蚊好像从话间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捂嘴挖苦道:“哎哟,大佬时你是不是光棍久了?纹在脉搏那位置还能是啥呀,不就是为了哄对象嘛!”   时运抬手就是一个盖帽,打得飞蚊抱头鼠窜:“就你知道得多,滚吧你。”   “那我这钱?”   飞蚊搓了搓手,话里话外都是铜臭味。时运抬腿扫过去,被对方跳起避开。   “等组织审批,我做不了主。”时运搬出官腔。   飞蚊摆出一副苦瓜脸:“你这不是赖账嘛……”   “想吃公粮就得守规矩、有耐心。”时运眼中飞出快刀,“你要是着急就来我们地头收数。进门报个警,说我欠你钱。”   “别别别,大佬时,我这就走!”   考虑到之前几次都是有拖没欠,飞蚊也不再抱怨,嘟囔着转身,临走时不忘四下环顾确认没人注意到这边的状况。   头顶的灯泡亮起,灯罩在风中晃出令人在意的吱呀声响。巷子陷入黄黑色的沉默,偶有竹枝剐蹭粗糙表面的声音提醒着此处还有别人。   在远处等自己的姜至很乖,比夜色更浓的瞳孔里是惯有的执着与认真,好像此刻正在把玩的是支价格不菲的钢笔,而非一柄扫街扫把。   时运抖了抖掌心的墙灰,看暖黄色的路灯一点点漫上那张恬静无害的脸:“胆儿挺大啊,姜老师。” 第25章 姜汁豆花   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姜至都是静态的代名词。并不含蓄的长相下是以流淌的形式呈现出的和气,因此很容易让人将他的一举一动切分成一帧又一帧定格照片。   和气对姜至而言是与人交往中谨慎的表现。如涓流般平易近人的冷静不会让人望而生畏,同时也为他观察对方与思考应对方式提供了时间契机。   大概是姜至今晚呈现出来的形象与以往落差太大,时运与他对视时的眼神比往日更浓稠一些,也更难收回。   飞蚊嘲笑自己空窗太久,的确,从唯一一段过家家似的初恋草率告吹后,他确实再没有经历过感情上的真枪实战。   但那是在遇见姜至之前。多亏眼前人时不时在取向点上扔下重雷唤醒自己沉睡的情感,他才不至于在长久的独身中丧失辨认心动的嗅觉。   就比如此刻,无论是原地抄家伙帮自己截停飞蚊的干脆果断,还是撂倒对方之后迟到的局促后怕,时运都觉得可爱至极,称心如意。   头顶灯泡在姜至眼中晃过一个光斑,仿佛黄色的蝴蝶扇动着翅羽。他勾唇反问:“真正胆大的不是你吗,时Sir?”   敢把没有武装的自己骗来这是非之地,是对方有这个自信和能力可以保护好他。   “如果是硬碰危险分子,你就不会带我来。”姜至抬头望他,很轻地眨了下眼睛,回绝了他昭然若揭的渴望,“一切都经过你的周密计算,你这个幕后主使就别装无辜了。”   对方叫停的态度明显,时运也并不认为污水横流的巷口适合调情,只能顺势接下话茬:“姜老师果然有双明辨是非的眼睛。”   他佯装潇洒地抬手捋了把头发,将出师不利的窘迫藏于肢体动作背后,可姜至眼尖,一下就注意到他手臂外侧有道带颜色的新鲜褶皱。   下一秒,软嫩温柔的掌心贴上他的手臂,对方焦急的鼻息随即降落在同一片肌肤上。是姜至凑近了。   “你没受伤吧?”   时运低眉扫了眼手臂上的污渍,反应过来这是刚才被窗框压出的痕迹。他身形高大,非法改建的窗户在他面前有些袖珍,自己出来的时候虽然姿势帅气,但难免受了点皮肉之苦。   现在被姜至一问,手臂便娇气地生出些迟钝的痛觉来,也不知道自己身体的防御机制是不是仗着有人关心而松懈了。   时运撩起衣袖,看到一片淡色淤青,迅速放下,淡然道:“没事,顶多一点挫伤。”   然而姜至已经看到了。在对方陡然变深变沉的眼神中,时运温声道:“你不用担心。”   “你皮糙肉厚的,谁担心了。我捞扫把的时候才是被倒刺刮了道口子呢。”姜至话说得急,现在才知道后悔自己刚才像是撒娇。   掌心渗血的划痕在风中生出几分带刺的细痒,像是被谁温软的舌头仔细舔舐着一般。对方的眼神太过于胶着,里头掺着的紧张是找不着借口掩饰的直白。姜至执拗地不予他看,时运原本想要触摸他的手只能悻悻收回。   “我们走吧。”时运在心中无声叹了句长路漫漫。   饭点过后的鱼龙街夜市更是热闹,沿路贩卖的商品从日杂百货、伴手礼到元宝蜡烛香应有尽有,其中不乏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如果不是有时运带路,仅凭姜至自己在彼此斗气的叫卖声中实在难辨方向。   时运读完硕士、从警察培训学校毕业后就去往经罪科就职,从未在车马地驻扎过,按理说不应该对这个片区这如此熟悉。   姜至还没问出口,时运便率先看破了他内心的疑惑,说:“我经常来这附近的老字号吃姜汁豆花,三块一碗。”   时运的话被周围嘈杂的环境冲散,落入姜至耳中已经支离破碎,完全变成了另一番说辞。   这没脸没皮的登徒子,竟然说吃自己豆腐,还三块一晚?联想到自己与他同睡的事实,姜至冷了脸,带了些愠怒骂回去:“时Sir看不惯我要人陪睡,直说不稀罕就是,何必用言语羞辱我。”   刚才还甜丝丝的氛围忽然跌入冰窟,对于身边人带刺的冷漠时运先是愣了一瞬,飞速运转的大脑很快就将姜至脸上的郁结与话中歧义联系在一起。   害怕姜至又听不清,这一次他双手合拢罩在对方两侧,让声音化成湿润的气息:“我刚才说的是这附近有家老字号的姜汁豆花很好吃。泰柠介绍的。”   “我念的姜汁是第一声,不是第四声。”时运低沉的嗓音中染上了几分舒朗的笑意,“我们之之什么时候改名叫汁汁了?”   意识到自己理解劈叉的姜至倏地红了脸,漂亮的眼睛睁成了两颗饱满杏仁:“谁……谁知道你平时喊得究竟是哪个字。”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酥麻的感觉如电流袭往他的脊椎,或许是因为太过羞耻,姜至竟被这一声之之当街喊软了膝盖骨,突然趔趄了一下。   他震惊于自己反常的生理变化,还没等脸上的红晕化开,便觉得腰上一紧,继而双脚离地——   时运竟然单手将他提腰抱起、转身放到了道路内测,天旋地转的几秒间,失重感让他不得不伸手撑在时运的肩膀上,将对方因为发力而紧绷的下颌线尽收眼底。   还未等他回过神,原先自己站立的位置便有一道人影飞过,时控般横冲直撞。若不是时运反应及时,此刻自己恐怕已经被误伤。   “别跑!放下武器!”   “警察做事,大家快闪开,闪开——”   后方传来群众的惊呼与追逐的脚步声,蓝色制服的巡警努力从人群中冲撞出路径。时运心中了然,留下一句“自己小心”,便如箭一般紧随而上。   人头攒动的街上展开了一场难度系数极高的猫鼠游戏,时运在人墙中艰难推行,前方一百米就是街道尽头的三岔路,眼瞧着那罪犯就要成功逃脱。   他当机立断,拉开外套,朝旁边板车的主人亮出内层插放的证件:“警察,征用你的水果。”话一说完,时运便捞起两只结实的大青芒,甩手往前方十步距离外的逃犯腿部砸去。   逃犯被芒果偷袭后只是趔趄了几步便迅速调整了平衡,但这几秒的速度差已足够时运近他身。   对方见到身后有人穷追不舍,于是扬起手中的短刀反抗。时运立即侧身闪避,锋利的刀刃贴着他的鼻尖划过,他伺机捏紧对方手腕、勾住腿部,手脚跟随转体动作同时发力,成功将罪犯以反剪的姿态掼倒。   肉体与金属同时坠地,两股不同的声音互相交叠,闷中带脆。罪犯身上的背包在激烈搏斗中崩裂,里头藏着的珠宝首饰倾吐而出,在地上汇成一道璀璨的瀑布。   原来是个持刀飞贼。   后方的巡警终于赶上,迅速将趴在地上的逃犯用手铐锁住。其中一位向见义勇为的“热心市民”道谢:“多谢!”   时运挥了挥手:“举手之劳,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原来是师兄[1]。”巡警恍然大悟,见他一身便衣便问:“请教师兄是哪个部门、驻守哪个片区?”   时运大方自报家门:“我是经济警察。”   经济罪案调查科是一个架构完全独立的部门,并不像重案、扫毒等其他组别在各行政区设立平权分支,只有总部这一个中央大脑控制整体运作,因此并没有限定的管辖范围。   另一位年长些的巡警认出了时运,怕初出茅庐的同事言语上得罪人,悄声对他说:“面前这位可是连续两年警界比武的自由格斗和射击双冠王。”   “原来是时Sir,久仰大名。”年轻巡警拱了拱手,“百闻不如一见,之前还以为经济侦查靠动脑多些,今日才知道身手也这么了得,实在佩服。”   一番话虽然客套,但听起来却真情实感,时运自然乐意接下这份美誉:“是大家承让而已。辛苦你们跟进后续了。”   “Yes,Sir!”两位巡警敬了个标准的礼,押送逃犯离开。   原本被强制分流的人群再次汇拢,方才的警匪追逐仿佛只是短暂的中场休息,鱼龙街立刻恢复至人声翻滚的剧情氛围当中。   时运本想回头接被自己安顿好的姜至,一转身便见人站在不远处的板车边。他快步上前:“在干嘛?”   姜至望了眼砸烂在地变成果酱的青芒,掏钱递给水果摊老板,继而微笑着看向不知有错的“人型榨汁机”:“帮人善后。”   老板见到远超市价的纸币数目,立刻两眼放光,笑着打趣:“哎,不打紧。我这芒果平时只是用来果腹,今天能够帮啊Sir为民除害,也算是果生无憾哈。”   浪费始终不太好,时运心中过意不去,便又挑了几样水果买下,算是补偿。   时运转向的同时握住了姜至的手腕:“走,带你去吃碗糖水压压惊。”   来往的人流不断将两人往彼此身上推,每次碰触到时运的体温,姜至就会不断回忆起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直到那碗时运口中的姜汁豆花摆到面前。   嫩白的豆花浸泡在棕黄的姜汁里,辛辣中混合着桂花糖的清甜,姜至低头便如同看到了自己。后巷里露骨的对视、带着挑逗性质的无意误会,直到刚才被英雄救“美”,他原本就备受折磨的心被抛向了极点,甚至悬空不落。   姜至觉得自己像是坐在浪头,被层层推离岸边。而时运便是那广阔蔚蓝的洋面,每一次呼吸带动的起伏过程格外漫长到让他难以承受。   “第一次来的时候老板大力推荐我吃陈皮红豆沙,但我偏就相中了这碗。”匙羹搅动豆花是偶尔碰到瓷碗边缘,时运语气自然,但偏低的嗓音里本身就带着要命的蛊惑,落入姜至耳中便如意有所指。   姜至假装未闻,可又无法控制地偷瞄起时运。对方张口啜食,将一匙豆花含入,温暖饱满的唇如同正品尝着自己。   自作自受原来竟是这样写的。如果情绪能像公司业务一样被分拆抛售,姜至可能会毫不犹豫剜下那砰砰直跳的部分。   “其实,我有句想听的还没听到。你愿意说给我听吗?”   试图规避的话题被再次挑起,时运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让姜至对自己的小题大做更加敏感。   姜至觉得托住自己的巨浪应声而散,他垂直着跌入深海。时运的气息随着翻滚的泡沫紧贴着他,他害怕失控时的大起大落,却又渴望被包裹的亲密无间。   面前的糖水还剩大半碗,却已经被搅合得糟糕一片。今晚发生的种种已经让姜至到了崩溃边缘,他猛地推凳起身:“今晚我不过去了。”   他后颈泛起一大片连绵的红晕,仿佛被灼辣的姜汁淋伤。时运眼底的神色陡然变深,来不及攥住对方打颤着蜷缩的手指,姜至便已失魂落魄地上了路边进站的小巴。   桌面上留下三枚孤零零的硬币,时运沉默着朝它们看去,竟生出几分被遗弃的同病相怜。 第26章 距离函数   时运第二天到班便立刻和组员说了从飞蚊处获得的新线索。   “我收到线报,嫌疑人右手手腕内侧的黑影疑似是纹身。”时运放大了监控截图上嫌疑人手腕部分,圈出那团不规则的黑影,“泰柠,你和鉴证科科技组同事交接一下,问问他们能不能尝试技术修复,尽量还原画面内容。”   出于谨慎,泰柠忍不住多嘴了一句:“Swing Sir你的线人靠谱吗,会不会为了骗钱故意放假料啊?”   “想来快钱不如直接抢我劫,何必折腾一大圈假扮好人。线人和我合作几次了,只有没用的真消息,不会有保守的假消息。”时运知道他没有恶意,耐心解释,“宁可信错,绝不放过。照办吧。”   “好嘞。”泰柠得令,立刻将照片传给了科技组。   在等待鉴证科做事的时间里,时运一组依然觉得有些事儿没想明白。   “我们向交通部申请调取了当晚西坳的道路监控,在事发时间前后经过的所有车辆都能联系上车主,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泰柠苦恼地用笔敲了敲桌面,“而西坳的所有码头当天因为联合罢工全部停航,嫌疑人估计是通过黑渡或私船走的水路。”   西坳的海岸线连绵曲折,且大部分都未经开发,原始丰茂的丛林延伸至沙滩边缘的奇石带,绿蓝白三色交汇之处遍地都是不便探查的旮旯。再配合潮汐时间,即便不靠码头也可以顺利上船,实现瞒天过海。   负责与交通部联系的组员补充道:“道路监控最后一次拍到嫌疑人身影的时间点是0327,在望洲山与飞螺角道路连线,他钻入公路边的草丛沿着坡道下去了。”   “后来我们去到嫌疑人消失的现场,发现那条被踩出来的路使用率很高,附近村民为图方便经常顺着这里下去赶海,因此脚印叠加情况严重,根本无法分析出嫌疑人的行进轨迹。”   好不容易出现的线索又中断了。   除了为数不多的世代捕鱼务农家庭,大部分村落的年轻人都外出务工了,剩下的基本上是老一辈。既能知晓何处监控损毁,又能挑本地活动丰富的偏僻小径跑路,嫌疑人对西坳环境如此熟悉,除了本身土生土长之外,也很可能是背后有团队出谋划策。   嫌疑人从柜员机取现日期是Rugosa发出“栅栏计划”公告的第二天凌晨,再往前追溯便是温茂被要求配合调查当天。从之前封存骗款不处理的做法来看,嫌疑人突然转变行为方式顿显可疑。   如果将三个看似独立的事件串联到一起,便是令人脊背发凉的猜想。   “这一切会不会是温茂在背后操控?”泰柠在温茂集团的名字上画了个大红圈,“假设温茂从一开始就对这桩系列诈骗案知情,或者说就是以主谋的身份指使,这一切好像就说得通了。”   时运果断否定了一部分的想法:“不,我倾向于认为温茂是后来才知道的。获悉途径与具体时间点先后我不敢确定,但应当是协助调查令出具的同一天。”   一直在旁沉默的姜至终于张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支持时Sir的看法。”   欺诈调查组A Team的大家不约而同噤声。姜老师今早从进来开始便保持着如第一天报到时那样公事公办的冷漠,得体但不近人情——眉眼间的小痣陷入眉毛下压造成的褶皱里,水一般的温柔瞬时结成冰,满脸写着自我封闭。   与时Sir之间的氛围更是非比寻常,两人分坐在会议桌两端,如同立场相驳的谈判双方。大家一度误以为姜老师是代表会计支援组过来踩场的。   “温茂最近处于IPO的关键阶段,而接下这桩肥差的是我们业内的内资龙头——应盛[1]。相信在座对于这家会计师行有所耳闻,只要应盛出手,连客户身陷投资丑闻和被列制裁名单都能力挽狂澜,因而收费标准远超行业平均。”姜至从商业市场的角度补充了时运做出这个推断的理由,“根据我所知道的消息,温茂已于两个月前向股监会正式递交招股说明书。公司砸血本聘请应盛,对这次公开发行是志在必得,一定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   虽然话中表示认可时运,但他的眼神全程没有落在对方身上,刻意拧着脖子朝向投影,拒绝了其他形式的交流。   即便心中苦闷,时运面上依然保持着必要的严肃。他顺着姜至抛出的逻辑链继续梳理:“一家业务有声有色且正在筹划上市的公司,仅从这点金额规模的诈骗案中捞不到什么好处。”   从自己与温成荫短暂交手的经历来看,后者绝对是聪明人,不会自寻死路。雇佣团队在旗下程序行骗的技俩在他面前显得过分拙劣了。   “而且身为明湾公认的科技黑马,网络之于温茂就相当于我们的配枪,本身就是它的主场。如果想利用程序实施犯罪,温茂必定会在Rugosa APP运作上设置保护程序,不会如此轻易让受害人知晓被诈骗、甚至报警。”   “根据时Sir你的要求,我确认过配合调查当天温成荫的行程安排。他说是公司出现需要亲自解决的程序问题才放弃参会,根据用户反馈,Rugosa当天确实出现了长达数小时的服务器崩溃。”泰柠被说服,但提出了新的疑问,“程序卡BUG的时候温成荫正乘坐公司车辆前往会议现场,在半途收到技术开发部门急call便立刻要求司机折返,从过海隧道记录的通行时间来看并没有问题。他给出的理由是成立的,并不矛盾。”   滴水不漏的时空证据互相支撑,表面破绽深究下去便是一条又一条绝头路,似曾相识的发展顺序与西坳取现的调查如出一辙。   “越完美便越有问题。”时运蹙眉,更确信取款时间点是被温茂操纵的“一切都太巧了,像是精心设计过一样。”   温茂试图与主谋嫌疑割席,于是合理利用了这个随时会爆的炸弹,不知道用什么手段与之达成利益协议,将这个炮灰团伙一路推向警方视线。同时在警方案情通报之前率先向公众自编自导一出苦肉计,化被动为主动,稳定公司形象和声誉。   这出双管齐下在时运看来像是为了掩盖背后更深的秘密而临时想出来的应对方案,但可惜一切都是他的推断。   “温茂公布‘栅栏计划’当天,股价虽有小幅波动,但很快就稳定住了,收盘价甚至还比以往更高。”姜至调出这几天的股市截图,温茂科技的股价呈现明显的上升趋势,“壮士断腕这一步棋对温茂来说,从财务上达到了预期效果。”   “接下来便是替罪羊登场,彻底转嫁这场危机。”泰柠醍醐灌顶,“这也是为什么温茂急于安排诈骗案团伙去西坳取现!”   时运隔空对泰柠比了一个“BINGO”的手势:“无论如何,诈骗嫌疑人对温茂而言已经是一枚弃子。我们先专注将它移除,至于如何撼动背靠的那棵大树,还要看会计支援组的努力。”   如果能从财务角度看出温茂的问题,时运他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对公司本身展开调查。   姜至听闻,不冷不热地抛下一句:“好的,我会向严Sir转达你的要求。”   时运的眸色淡了淡,嘴角下压了几分,最终抬手示意大家各回工位:“散了吧。”   尽管两位大人物面上都尽力维持友好,但无意间释放出的低气压依然影响到了整Team人。做下属的当然是火速逃离,免得触上司霉头。   一直到下班时间,时运都没能回过劲儿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哪个惹火了姜至的细节,甚至可以说有些无措。昨晚鱼龙街他确信自己并没有太过火的表现,只是想听他害羞地说句谢谢而已,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尴尬的状态。   时运有些无措地看了看腕表,直到现在,除了例会,自己与姜至迎面撞上三次,每一次后者都沉默着扫他一眼,然后平静地移开视线。   他很清楚这样的反应意味着什么。不是无视,而是自我保护。   两人之间本来就存在着身高差,稍矮一些的姜至如果不愿意抬起十五度左右的倾角,必然会错过时运焦急下滑的眼神。   两人似乎回到了互不相扰的大学时期,时运只能望着他饱满的后脑勺,从被风撩动的发丝中试图寻找外露的情绪。   时运再一次被想要靠近姜至却不得要领的力不从心狠狠击中。   今天一整天都忙得人仰马翻,等他下班路过会计支援组办公室,等来的确是别人一句“姜老师已经走啦”。时运赌气般坐进车里,执拗地望着停车场电梯间的方向,似乎下一秒姜至就会从那径直走来,然后斜靠到副驾的车头处,用懒散的声音喊自己开门。   挡风玻璃前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鸣笛,时运循声望去。熟悉的辉腾降下车窗,驾驶位露出一双自己追了一天都没能见到的眼睛。   时运心里一惊,随即似有暖流穿过。   姜至终究还是没有不告而别,可声音却没有一点温度:“今晚我有约。”   时运开门下车,着急说:“我等你。”   “不必了。”姜至伸出手制止了他继续前进,一番话仿佛香烟燃烧后掉落的灰烬,冷不丁将他灼伤,“最近都不用等我了。”   时运的眉眼连带着肩膀都逐渐低垂,像是被淋湿的小狗,眼底充斥着迷茫的雾,还有一丝受了伤但不服气的倔强。   “我想我们需要冷静一下。”姜至望着他层层叠叠的眼神,最终不忍心再说狠话,“尤其是我。”   成年人提出的冷静通常是结束的前兆,对时运而言这并不是一个积极的走向。但他也明白,姜至将过错归咎于自己本身,并且说的是“最近”而不是“今后”,这意味着两人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   面对难题,姜老师倾向于团体合作,这不过这一次,他选择了自我解决。时运明白他的潜台词,因而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向前跨步了。   “好。”他抿了抿唇,最终退让,“希望不需要太久。”   车轮与环氧地坪摩擦时产生了尖锐声音,低调的黑色消失在转角闸口,姜至压住车速,在后视镜内望着时运的身影缩小成线。   等红灯的时候他挂了空挡,抬手贴住了自己的脸颊,意料之中的高温让他更加迷茫。   姜至其实并不喜欢用冷却的方式处理矛盾,但此刻他无法控制自己用最讨厌的做法去伤害时运。因为受不住你昨晚看似无意却句句惹火的撩拨,这种害臊的话让他怎么能对着那张脸说出口呢?   一整天他都不敢直视时运的眼睛,总怕再多几秒,脸上的热度就会出卖自己仍在起伏的心情。   姜至清楚地明白自己与人交往的情感安全来自于距离感,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对让他以为与时运之间最舒适的相处距离已经稳定,直到昨晚在空中停滞的那几秒。   腰上被锁住的姿势并不舒服,可疼痛中让他产生了想要再靠近一些的留恋。姜至本就睡眠欠佳,昨晚更是因此辗转反侧,一闭上眼,腰上那圈属于时运的温度仿佛就会浮现出来,像是一道无解的符咒将他的理智禁锢。   姜至终于意识到,他与时运是函数上两个动态的变量,而更要命的是,这个象征着他们距离关系的函数,还是一个正往零值发展逼近的减函数。   姜至面前出现了迄今为止最让他头疼的难题:是顺应趋势放任其发展,还是及时悬崖勒马划定下限?   奈何自己脑子里只有会计的条条框框,根本无法处理感情问题,于是他想起了花里来草里去的潇洒少爷言诚。正好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因而约好了今晚一起上造绪叙旧放松。   然而当姜至在飞暮坊停好车的时候却收到了言诚的电话。   “我对不起你啊DJ!客户爸爸逮着所得税那块一直和我们拉锯,今晚得加班。”言诚在电话那头带着可怜做作的哭腔,可落在姜至耳朵里是一连串“咕咕咕”的鸽子叫。   姜至笑了他一句:“你乱认的祖宗可多着呢,哪个爸这么大牌,连我们言大老板都敢使唤?”   “凡驰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出了名内卷,财务下班比我还晚。”言诚叫苦不迭,“我可羡慕死你现在朝九晚五了!”   凡驰是至诚今年签的最大一笔生意,自然是要伺候好。姜至完全能够理解,但难免有些失落。   “要不我买点吃的上来慰问你?”   “心领了,我待会儿还要去客户公司。”言诚正巧给车打火,超跑启动时的特殊声浪姜至听得一清二,“下回再约啊!酒啊菜啊还有帅哥都我请~”   姜至回他一句“你最好是”便挂断了电话。   刚才下过一场骤雨,地面上有一层薄薄的积水,飞暮坊的霓虹投射在水面,被姜至踩碎成涟漪。他一个人走进造绪,在远离舞台的位置坐下。   驻唱清冷的女声低吟着情歌,来去几首无外乎是唱失恋的破碎或热吻的悸动,歌词和音符飘浮在酒液表面,姜至一饮而尽,只觉得其中滋味都不及自己此刻来得真实。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桌面打出一片微光,姜至低头便看到沉寂已久的Rugosa图标被再次点亮。   叙利亚秋千:[图片]   他差点就要忘记自己还在这个程序上匹配了一个CP的事实。或许是真的无聊,姜至鬼使神差地点开,看到对方发来了一张调酒台的照片。   叙利亚秋千:被人放飞机了。   人都是有同理心的,甚至可以说,大部分人都在以自己为镜子去寻找有相似经历的同伴。此刻,姜至突然产生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悯和想要向陌生人倾诉的冲动。   DJ4ever:我也是。   DJ4ever:[图片]   他发给对方的是一杯被饮过半的“Ta今夜属于我”。 第27章 解题思路   姜至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调酒师问“照旧?”的时候打断他,并将“Ta今夜属于我”脱口而出。   有时口快之言才最袒露心声。   调酒师八面玲珑,早已将相识常客的口味摸了个通透,知道金酒作基底并不是他的心头好,此刻眼底掠过一丝诧异。见的人多了,调酒师一眼便能瞧出来客苦闷的心情甚至猜出几分原因,于是心里有了答案。   摆在姜至面前的那杯酒与记忆中的略有诧异,杯中的蓝紫色月光暗淡无比,像是被密林深处的浓雾吞没,又似被动物足印蹂进积雪。   嘴唇被苦涩的薄冰刺痛,他脑海里出现的却全是那一回大胆用自身魅力作筹码与时运交锋的画面,舌尖甚至逐渐产生了回甘的幻觉。   叙利亚秋千:这杯我也喝过。   姜至随手回复问品起来是什么味。   叙利亚秋千:蓝月光预示着不同寻常,我喝到的是心动不自知却当作凶兆的自扰。   姜至本是崇尚公式定律的理性之人,平日里绝不会被这样故作高深的文字触动。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感性的一面被反复刺激,此刻他竟觉得这看似抽象的三言两语间却意有所指,自然地将自己带入了这段不知所云的话。   但他还是习惯辩驳。   DJ4ever:那你说说你在喝的那杯?   叙利亚秋千:我这杯是浮橙。苦涩浮在甜橙汁上,果香藏在苦酒里。   姜至想到那股叫人不上不下的味道,皱眉问道。   DJ4ever:参半未必就能平衡,为什么不干脆让其中一味更浓一些?   叙利亚秋千:我觉得这样拉扯的状态最好。   叙利亚秋千:况且,如果最后是甜,现在苦一点也没关系。   看似在聊调酒,可实际上几个来回间姜至已经感受到与对方为人处世的态度和方法大相径庭,截然相反的个体让他产生了几分探究的兴趣,不由想起今晚这对话最初开始的原因。   网络好像一张半透明的屏风,双方透过影子的轮廓了解彼此,却又不至于辨清相貌,让姜至觉得偶尔尝试一两次也未尝不可。   DJ4ever:所以你这苦到底是什么?   对方丝毫不忸怩,很快回复。   叙利亚秋千:我签了份可以发展的长期合约,但我别扭的甲方最近似乎有些反悔了,我正苦恼怎么才能把人钩回来   DJ4ever:你这乙方贼胆倒挺大。   叙利亚秋千:你不知道,履约义务多半是我在催促。   天底下竟然真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甲方。姜至只觉匪夷所思,在工作上做惯了乙方的他很快就动了恻隐之心。   DJ4ever:祝你早日成功。   叙利亚秋千:那你呢?   对方好像总是善于用自己的退让来换取想要得到的信息。姜至听了别人的秘密,碍于礼貌已是不得不礼尚往来回馈几笔自己的事情。   DJ4ever: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人。   躲开的时候总是能想起那股锁住自己的视线,靠近些心跳却又无法维持在保持理智思考的频率,姜至觉得自己进退两难,哪个方向都不想去,恨不得就这样僵在原处。他甚至都已经不敢去正视自己的心情,哪怕只是用文字描述出来。   姜至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有着让他不耻的弱者思维。   叙利亚秋千:感情问题。   对方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陈述句,让姜至忍不住呛了口酒。原来自己的异常已经这样明显了,事到如今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全盘托出,将在鱼龙街发生的事情简单描述了遍。   DJ4ever:他的眼神里对我有期待,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他。   这是困扰姜至的根本所在,时运的种种行为让他对自己之于对方的角色产生了混乱。   叙利亚秋千:回应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什么一定非要是那么沉重的“喜欢”。成年人荷尔蒙不受控的时刻还有很多,如果每一次都要冠上心动之名,那心脏恐怕是得早衰了。   叙利亚秋千:他撩你,你也出手,有来有往也算一种回应。   叙利亚秋千:撩拨试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不要被牵着走,要去感知、利用它。   面对一条汹涌湍急的河流,其实原本不必急于迎浪游过,而是可以修路搭桥,缓而行之。对事如此,对人亦如此。姜至一直以来都太过纠结于通过捷径找出一个答案来,可这思索本身的珍贵过程却被忽略了。   他本就不该因为这样而拉远与时运的关系,问题是因为他们之间磁场变动而造成的,远离时运便如同答非所问,自己再怎么费劲心思去钻研都是无用功。   况且,两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是一道开放性命题,任何合理的句式都能成为答案。   姜至一下豁然开朗,正欲感谢对方的点拨,却发现他名字旁的状态不知何时悄然变灰了。他只是诧异了片刻,留言说了句“谢谢”,便也跟着匆忙下线。   姜至喝了酒不宜开车,于是在飞暮坊街尾打了个的士,往时运家赶去。   敲开时运家门的时候,对方懒散地靠在入户柜旁,沐浴后被水汽打湿的眼神随意落到姜至身上,便如同挥发的酒精一般扑得他一脸醺醉。   对于自己的到来,时运并没有很意外,姜至甚至看到餐桌上放着醒好的红酒和一对精致的金箔高脚杯,似乎是早就预见了自己一定会来。   姜至抬手将颊边温热的醉意扇去,将它们尽数揉进嗓音里:“不知道你等的那人是不是我?”   被酒浸润的声音格外醇厚,时运的眸色渐深,让姜至呼吸跟着滞缓。   “不是的话,姜老师还进来吗?”   姜至一反常态,直球进攻:“进。我要让他知道你身边只有我在,便没有他的位置。”   时运的表情明显错愕了一瞬。   原来,这便是另一种解题思路。让对方也如自己一样如坠云端,一同为改变而手足无措。   “我还以为姜老师需要更久的时间。”时运侧身为他让出了通道,“所以你找到答案了吗?”   “面对一个会计漏洞,如果视而不见没能当场修补,等年末的时候来看,可能已经被人从其他科目挪来粉饰太平,最终导致整张报表千疮百孔。”   姜至一步闯入时运的亲密距离,仰头迎上那股从不转移的目光,如同一朵夏夜里生出了笑靥的栀子:“同样,只有直面你,才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第28章 矛盾之心   姜至不愧是善于与公司在数字间玩捉迷藏的高手,将拉锯战的尺度把握得极好。他与时运相隔的距离恰恰不足一步远,却又倔强地守住了不至于丧失理智的底线。   显然,一向喜欢主动追捕的时运并不想放过踏入自己视野圈的猎物。   他伸手勾住姜至腰间的名贵皮革,在对方诧异的惊呼声中将人往自己身前一带:“凑近点说,我听不见。”   姜至的腰极细,时运也很意外自己的手指竟能轻而易举地从皮带与衬衫中间的缝隙中穿过。疏于规范的锻炼,对方腹间的肌群难免浅薄,但此刻依然因为戒备而骤然绷紧。   时运低头便看见皮带上有一个磨蚀痕迹明显的孔露在外面。姜至平常都是一丝不苟的板正性格,衬衫都规规矩矩扣到最上方,今晚却入错了皮带孔,可见他有多心不在焉。   姜至哪里会不知道时运是故意的。被人仅用一根手指便控制住的羞耻心令他脚趾都蜷紧,却因为担心对方手指会游走到更危险的地方而放弃了挣扎,混乱中只能紧紧握住时运的手腕,咬唇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对不起,我不躲了。”时运的要求无疑是任性的,但姜至今晚却给予了足够的耐心,“在你身边,我才能找到答案。你要陪我一起想明白这事儿。”   时运将信将疑:“真心话?”   姜至抬头撞上时运的一对笑眼,瞬间将真心倾吐:“千真万确。”   薄而不淡的酒气激发出了蛰伏于姜至深处的坦诚。他不敢想象自己此刻落入时运眼底的,究竟是怎样一副毫无矜持可言的姿态。他早就知道自己面对时运已经无法维持心跳正常了,只是没想到此刻心跳竟顺着酒精浮到了面颊上,他只觉得自己脸侧的肌肉在以一个很可怕的频率拼命搏动着。   时运发梢的水珠顺着低头的姿势在姜至的鼻尖上溅出了一朵漂亮的水花,突如其来的一点凉意这才令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自然是信你的,姜至。”时运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往心里去。”   姜至沉默地盯着他。时运在暗示他以后说话必须格外小心谨慎。因为太过在意一个人,因而容易被他的言语中伤。   时运卸了力道,手指自然地从姜至腰间滑出。伴随着脚跟落地,姜至撤回了让他镇定的距离。   时运盯着姜至耳后泛红的皮肤,不经意问:“刚刚是从造绪过来的?”   “是。”姜至知道难逃他的火眼,便大方承认,但终究还是好奇他如何得知,“我哪儿露陷了?你闻出我喝了酒不出奇,飞暮坊的酒吧多如星斗,怎么就能确定是那儿?”   时运伸手从他耳后头发上搓了一把,带下了几点存在感不强的银色亮片:“你下班之后不戴眼镜,总习惯去按摩耳后被镜架压过的皮肤,造绪杯垫上的LOGO用了闪粉,很容易就蹭到了。”   “洛卡德交换原理,很好理解吧?”   连自己都未曾注意过的小动作竟然被对方记在心里。姜至的目光落在时运指腹上那两点突兀的星子,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嗯,人与物体接触后会发生表面形态的交换。”他机械地复述了一遍原理,满心却是时运的直白将自己照得更加不堪。   像时运这样心思缜密的经济警察,会比常人多几分追本溯源的本能。对时运来说,自己暧昧不清的态度也许可以比肩那些曾困扰过他的重案大案,无法破解的问题也最终会被归咎到他本身能力不足,何其无辜。   姜至的眼神飘向了别处,是心虚的表现。   他和时运开始同睡的时间不算长,加上一直抱着总有一天会结束关系的心态,为了防止依赖上瘾,因此也并非每晚都会来这里歇息。可这个屋子里的每一处,好像都已经留下了一起生活过的痕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勇气回到这里。今晚与Rugosa上陌生的匹配用户聊天时,那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竟然也能指引他一步步回到时运身边。这太奇怪了,姜至想,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被谁影响过,今晚的种种不过是自己在劝服自己罢了。   他突然想起了十八岁时和时运在父亲书房里的一场幼稚争执。那时父亲出了一道报表题,让他和时运比赛谁先找出全部会计处理错误。心高气傲的姜至从来不喜被人压一头,尤其是父亲投在时运身上欣赏的眼神,他虽不至于嫉妒但难免牙酸。   姜至手中的笔在纸上杀出一片黑色的血痕,连书桌下不经意与时运挨到一起的膝盖都在争锋相对,桌脚在激烈的战况中甚至位移了几寸。手心沁出的微汗使得纸面泛起微潮,将他的思路也一并打乱,最终以半题之差被时运比了下去。   “本来这题的套下得并不高明,你平心静气地多看两眼也就能轻易绕过了。”姜瑞扬望着姜至语重心长,“之之,你就是因为太想赢,所以容易钻牛角尖。这一点,你不如小时。”   时运无论何时都能保持理智,即便身处局中也能拿出置身事外的态度淡然处之。曾经姜至只觉得他做人太装,而今却生出了几分羡慕。   他的高傲让他不愿低头,从前在解题上的争执已是如此。如今随着两人年岁渐长,博弈的目标也从严肃庄重的学术问题逐渐偏离到了危险数倍的成人游戏。私心里,面对时运,他总是希望自己能赢一次。   于是在察觉到自己很可能再一次以先乱了阵脚的方式输给了时运,便有了“顺理成章”的逃避。   “让我猜猜你今晚的酒单。”时运的话将他冷不丁拉回现实,“Ta今夜属于我?”   “答对了。”姜至无声地笑了,自嘲说,“时Sir这次靠的又是什么理论?”   时运走到吧台前,往金箔杯中注入酒液,装傻到底:“这次真的是随便猜的。”   他的声音在浓郁的葡萄酒香中更显低醇,姜至残存的几分疑虑也都尽数融化,以至于忘记去细究,造绪的酒单品类丰富他为何开口就说出了正确答案。   “姜老师也请喝下我这杯吧。”   时运极具蛊惑的嗓音让姜至彻底放弃思考,任由浆果与橡木的味道浸润了喉咙。   “今晚在停车场,你踢轮胎的时候在想什么?”姜至问他。   这是姜至驱车离去之后才发生的事情,时运这才知道他原是将这一切在后视镜里看了个清楚。   姜至口硬心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时运笑言:“我在想,你今晚要是还没想明白,我明天铐也要把你铐来。”   姜至的食指在大理石桌面上敲出一串细碎的节奏:“时Sir,滥用私刑可是违法的。”   “所以感谢你今晚像以往一样来了,成功阻止我行差踏错。”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泰柠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Swing Sir,科技鉴证那边已经将嫌疑人手腕内侧疑似纹身的图案修复了。”   迟滞不前的案情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时运的眉间难得有了几分喜色:“行,你立刻传过来,大伙一起看看。”   泰柠得令,立刻将图片投到荧幕上。尽管抱有一丝能从纹身上看到具有特定含义文字的侥幸,但最终还是让大家失望了。嫌疑人的纹身是一个纯图案,并没有任何可以被解读的其他内容。   “这个图案……”   那是一颗心脏,准确来说是一颗处于极端混乱的、分裂状态下的心脏。一侧是外露的半腐血管,上面插满荆棘枯枝,另一侧则血肉完整被鲜花围裹,浓烈的爱与恨交织在一起,主人强烈的情绪似是要冲破二维的图画,直扑向围观者的心坎。   明明只是单色的刺青,却生动得仿佛看完了一场默片。在座的大家虽然是外行,但依然能够感觉出来这个作品从设计打稿开始便需要花些功夫,应当属于业内的上乘之作,要想找到源头或许并不难。   “大家拿着图案,都去问问明湾境内知名的纹身工作室,看看有没有师傅最近接过这个活儿。”时运火速部署了任务,话说一半突然挺住了,“等一下。”   泰柠半边屁股才刚抬起来,又慌忙坐了回去:“是发现什么了吗,Swing Sir?”   时运摸着下巴,啧了一声:“这心脏剖面图也太详实了,和培训学校里见过的解剖图不相上下。”   泰柠不明所以:“咱在培训学校的训练课程里没安排法医学相关的课啊?”   “图书馆里有本《基础法医学图鉴》,是馆藏。”时运瞄他一眼,拿他打趣,“看你一写报告就抓头抓脑、唉声叹气的,料你连培训学校图书馆的门都没摸过。”   同事们听了都笑了,但大家都没有恶意。泰柠难免有几分郁闷:“您心里明白就好,何必把话说出来呢。我这个警长以后还怎么镇得住下面的人……”   “泰柠Sir别灰心啊。不去图书馆,但你常泡练武场练了一身能打的功夫,也是一种发展模式嘛。”队里老幺最善解人意,第一个上来安慰他。   泰柠扑过去狠狠揉了一把小警员的脑袋:“还是老幺知冷知热,不枉我平时疼你!今天下午茶哥请你!”   “行了都,逗你一句,搁这生猪仔呢,一窝一窝的话往外冒。”时运扣了扣桌面,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有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   泰柠瘪嘴道:“涮我还需要有什么良苦用心吗?”   “再往前面一句!”时运朝着泰柠那颗木头脑袋抬手就是一个盖帽,“答不上来,整Team人的下午茶都记你账上。”   荷包危机迫使泰柠迅速冷静分析,最终得出了让时运满意的结论:“纹身师应该是有相关医学背景的,未必是曾经从事这个职业,但应当很感兴趣或者经历过耳濡目染。”   时运点头同意,泰柠知道自己过关了,顿时松了口气,不忘叮嘱其他人:“大家排查纹身工作室的时候记得着重关注这一点。”   大家四散开去,时运却把泰柠叫住了:“你之前在鱼龙街驻扎,那边的纹身作坊多,你有没有靠谱的线人?”   泰柠的眼神里是陷入回忆时独有的短暂茫然:“有是有,街上大多是那种不成规模的小档,居民楼上的大店都是为社团叔父们服务的,怕是不好直接踩进去。”   时运知道鱼龙街有鱼龙街的规矩,一向猖獗惯了,在那儿混的人多少都对警察有天然的敌意,但他依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嘴了一句:“怕什么,警察办案,就算踩破他的场子又怎么了。”   “是是。有你在还怕什么。”泰柠笑说,“一时半刻想不起来有谁靠谱了。我带你去找鬼面钱问问吧,之前帮他店里解决过一次动械纠纷,还算有几分浅薄的交情,不至于为难我们。”   “行,我跟着你。”   泰柠带着时运去到了鬼面钱的铺头。铺头藏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五层,步梯上行的过程中还能看到许多红红绿绿的灯牌,大多都是不正经的皮肉生意。   两人面生,且着装打扮都不似鱼龙街的风格,因而一进铺面就被前台看店的伙计拦下了,言语警惕道:“你们干什么的?”   泰柠掀开外套亮出证件:“找鬼面钱有话问,麻烦请你们掌柜的出来吧。”   “我们可是一等一的良民,不知道有什么事要惊动两位啊Sir大驾。”伙计年纪不大,倒是挺机警。   泰柠上来便把责任挑明了:“总之不是你们惹的事,赶紧的请人出来。”   伙计将信将疑,扭头进去之前不忘叮嘱:“行,你们就在这等着别进来,怕冲撞了里头的贵客,等下吵起来不好看。”   鬼面钱还在里间没出来,旁的人倒是先插话了,看来刚才的对话依然惊动了里面的人。   “哎哟,我当是谁这么大胆子,原来是泰柠Sir!”   泰柠认得那趴在椅上挤出满肚肥油的正是曾经洪进社的二把手。   “调离鱼龙街这么些年了,怎么,这次来是打算帮衬鬼面钱生意的吗?泰柠Sir你现在不用穿蓝色套装,改便衣了,干脆把差佬俩字纹脸上呗,不然回这儿,新来的都不知道你身份,不小心伤了你可就不好了。”   差佬两字算不得什么礼貌的称呼,甚至带了几分轻蔑。周围顿时传来一片不怀好意的哄笑。   来这边的都非等闲之辈,泰柠自然也不想轻易和他们起了冲突,打算装作没听到。但时运显然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自己手底下的人被欺负了哪能坐视不理。   “又不是有话问你,没事就安静待着继续刺你背上的大富大贵。真要多事挑衅,我大可以喊车马地分局的同僚天天带人上你场子查牌,十天半个月别想做生意,到时候的损失可不是靠纹几个讨彩头的吉祥物就能追回来的。”时运拨了拨腰间的手铐,语气发冲,一脸不好惹的痞相,“你自己仔细掂量着,都是吃开大茶饭的,这账应该比我会算。”   “你个死差佬敢威胁我……”   “什么事?陆仔伺候不好辉哥还是怎么?”里间传来一阵颇具威严的声音,时运拧头便见一个赤膊的男人走了出来。   鬼面钱之所以叫鬼面钱,是因为他左边胸口到膀子上纹了尊煞气十足的阎罗,一般命不够硬的都震不住如此吸阴霸道的纹身图案。根据鱼龙街道上的说法,青龙不点睛,纹佛莫开眼,可鬼面钱身上那阎罗分明怒目圆睁,直盯得人脊背发凉,一点不避讳。   “师傅,不是的。是……”   陆仔垂着眉毛有些仓皇地瞥了眼旁边的警察,鬼面钱瞬间懂了。   “各位叔父给我点几分薄面,等我带两位啊Sir进里屋聊。”   鬼面钱虽不是混道上的人,但因为手艺了得,所纹大多都是“灵验之作”,一些掌势帮派的叔父们都愿意请他转运挡煞,因此也能说得上几分话。   “哼。”辉哥拉下脸来呸了一口,这冲突就算这么了了。   现场的剑拔弩张瞬间平息,泰柠和时运被请到了里屋。   鬼面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态度友善:“两位啊Sir,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   时运示意泰柠问,毕竟两人相识,能让对方放松警惕。   “鬼面钱,你最近见过这图案吗?”泰柠将手机上保存的照片点开。   鬼面钱瞄了一眼便说:“见过。《矛盾的心》。”   “别看起名俗不可耐,可这手活一点不赖。”鬼面钱在这行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大抵是知道一些事儿的。   时运与泰柠相视一笑,看来这次是找对人了。 第29章 刺青博士   鬼面钱虽然嘴上予以了肯定,但眼神里却并没有流露出欣赏之意,反倒是有几分同行相轻的傲慢。   时运一语道破:“这纹身似乎是不太入你的眼。”   鬼面钱也不掩饰自己的态度,直言不讳:“啊Sir,你们不懂行不清楚,咱们绘纹身也是有流派讲究的。有人追求做拼体力的复杂大幅,比如满背,但这人呢,偏偏剑走偏锋,一心只在方寸间钻研写实通感。”   “他的作品都是小面积的,最多不过巴掌大。而且还喜欢炫技,总是藏不住自己完成作品的喜悦。”说完,他拧头朝外喊了声,“陆仔。”   “唉,师傅。”陆仔赶紧掀开帘子走进里间,腰上的工作围裙都来不及解下,“您说。”   鬼面钱吩咐道:“把你们后生仔看的那个论坛打开,给两位啊Sir瞧一眼那个。”   陆仔应声了声“是”,随即在从手机后台调出还未被清空的程序。   “你们常用这个论坛吗?”   鬼面钱嗤了声:“我的生招牌都是刀光血光里验过的,旁的功夫就不必多下了。这一点,泰柠Sir应该是知道的。”   左右不过是新老手艺人彼此间看不惯的事儿。时运挑了下眉毛,以示自己听见了,却没有对此过多表态。反倒是泰柠碍于曾经交情点头附和了一声“是是”。   “这是我们年轻一辈纹身师常逛的论坛,平常大家都会在上面分享作品或者交流经验。《矛盾的心》当时一发出来,论坛里小炸过一回,有两个新流派还在上面掐起来了,所以我印象特别深。”陆仔凭着记忆翻找出了那条动态,“就是这个人,Dr.Tattoo.”   泰柠瞄了一眼日期:“都是大半年前的事儿了。”   通常论坛都是非实名制的,只能顺着IP追查。时运眉头微皱:“你点进主页看看。”   陆仔照做了。Dr.Tattoo的头像是一副画着彩绘的人体骨架,个人主页里是清一色的作品集,除了强烈的表现欲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这个账号从名称到头像的内容都与时运之前关于纹身师可能与医学有缘的推断不谋而合。   尽管不报多少希望,但泰柠循例依旧问了句:“你知道这个账号皮下是哪个纹身师傅吗?”   陆仔摇头否认:“不太清楚,这个Dr. Tattoo很是神秘,除了发表作品,几乎不怎么回复评论区的留言。”   从表情上看确实是不知情的茫然,时运初步判断他的证词可靠。“可以借你的手机看看吗?”   “当然可以,两位啊Sir请便,我先出去干活了,等下看完把手机放下给我师傅就好。”陆仔将手机递到时运手里,和鬼面钱打了个招呼就出去继续干活了。   时运在论坛里转了圈,发现这里大多数的纹身师借着同好交流的幌子,实际上明里暗里都在打广告。为了谋生计,一般都会在个人主页备注联系方式或者工作室地址,方便客户上门。   而奇怪的是,Dr. Tattoo的个人简介里却干干净净,唯有一句简单的“Revolt is in the nature of things(叛逆是人的天性)”。   一切似乎都透露着这是一个拥有着反转身份的独行侠。既想通过网络世界掩人耳目,却又在细微之处释放着自己真实职业的信号,似乎处于一个极为矛盾的状态。现实世界的身份是压抑他的枷锁,但这种极致剥离的双重生活与悖逆的心理何尝不是他创作的灵感源泉。   泰柠倒抽了口气:“我有点理解这个刺青博士为什么能刺出嫌疑人手腕上的图案了。”   时运不以为然,依旧公事公办,示意泰柠记下这个论坛网址与账号。两人离开里间的时候,外面不知何时来了许多人,看起来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喽啰,估摸着是洪进社的辉哥觉得自己方才那熊样实在丢人,喊来帮自己撑场面的。   只可惜那群手下的眼神还不够时运这个做警察的凶悍,两三秒就被他瞥得丢了气势,一个个蔫如鹌鹑。   “既然非法持械了就该藏好点,别一下楼就被巡警撞见,又要带回去走流程。”时运指了指其中一人裤兜里露出的一截刀柄,“车马地分局的咖啡茶水可不够招呼你们这么多的。”   时运顶着众人的注视淡定离开,泰柠在后面不忘拿食指警告了那伙蠢蠢欲动的人安分点。   回程的车上,泰柠问:“Swing Sir,你怎么看?”   时运趁红灯的时候回答了他的问题:“在网上装模做样的人还见得少吗?回去赶紧让网安科罪组的同事追查一下IP,看看这皮下究竟是人是鬼。”   “还有,和队里其他人都说一下,已经勾到线了,让他们都回总部,全力追踪这个Dr. Tattoo吧。”   网安科罪组的同事效率极高,用最短的时间出了份详细的报告给时运。报告上显示,Dr. Tattoo这个账号经常在不同的场合登录,没有固定的登入设备,但基本都集中在中黄区内。   “更具体来说应该是飞跃大道沿路,我们查到这个账号最常使用的登陆设备是这片区一家名叫浪游的高端网咖。具体哪位置我已经在地图上用红圈标记出来了。”网安科罪组的同事在留言中补充。   说起飞跃大道,比起时运,姜至才更熟悉,因为他会计师行所在的同心大厦正巧就坐落于飞跃大道上。   “怎么了?”姜至推门而入的时候头上蒙了层薄汗,显然是从别的地方小跑过来,“喊得这么急,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时运抽了张纸巾递给他:“别急,也不是什么大事。”   纸巾被轻轻贴在姜至额头上,瞬间变得微潮。他缓了几秒钟,有些无语道:“那你加什么感叹号,我还在楼下开会呢,看电梯在顶楼,从步梯跑上来的。”   明湾已经彻底入夏,经罪科总部的冷气还没跟上气温攀升的节奏,也难怪一身得体套装的姜至走多两步脸上就泛出粉色了。   “下班回去帮你揉腿呗。”时运托着下巴,直到姜至恼羞成怒喊了他一声名字,这才恋恋不舍地将眼神从对方白里透粉的脸颊上移开,“飞跃大道那块是你地头,该熟吧?”   姜至不明所以:“嗯,怎么了。”   “这个地方,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印象?”   姜至抬眼跟着时运的手指在屏幕上走了小半圈,看到具体地址的时候瞳孔微张了下,咬唇否认:“唔,大概知道在哪。但飞跃大道横跨两公里,我的会计师行在飞跃大道东,你指出来的网咖在西边,我其实也不算太熟。”   或许是怕自己没能提供有用的信息,他又补充了一句:“这附近都是高消费地段,网咖也装修得像会所一样,都是会员制的。如果你们想刮人,应该挺方便的。”   时运将他的瞳孔缩放看在眼里,却没多说什么,只是避重就轻:“眼睛累了?”   姜至愣了半秒,顺势摘下眼镜,拿指关节蹭了蹭眼皮:“啊?嗯。最近看屏幕看多了,稍微有些用眼过度。”   时运看到姜至如湖海般静谧的瞳孔周围布满了血丝,像是被浪从附近岛屿上卷来的树枝。他这句话倒也没撒谎,看得出来确实是眼球干涩的症状。   “会计支援组给你那么多事做,看来是已经把你当自己人了。是好事。”时运从抽屉里取出一瓶眼药水递到他手里,“给,这个牌子好,回去试试。”   姜至收下,并说了句“谢谢”,或许是因为丧失了些底气,声音听上去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他抬头只见桌对面的时运依然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似乎并没有生疑,更不像是有别的话要问,便回楼下继续开会了。   姜至走得不算自然,时运低头仔细看起了被罗列出来标黄的登录地址,愈发觉得“飞跃大道”这四个字如针般,不仅扎眼,连心口都仿佛被戳了个微小的洞——   是时运引以为傲但此刻却让他苦闷的直觉在作祟。   时运即刻出发去飞跃大道走访。坐落在中黄的写字楼间,浪游网咖与一般网吧确实大不相同,除了装修风格与用料上的差距,这里的管理流程亦非常严格,会员登记的信息足够完善,查起记录来并不困难。   “我是经济罪案调查科的,想请你们配合帮忙查询一个消费者的信息。”   时运出示了警官证并简单说明来意后得到了前台的欣然帮助。根据网安科罪组同事罗列的具体登陆时间与IP地址,前台工作人员顺利追查到了使用这的信息。   “啊Sir,您要找的这位会员,半小时前刚在3号卡开了座,这会儿还没离开。”   时运听闻,立刻拔腿冲了出去,短款风衣带起一阵风:“麻烦带路。”   工作人员跟不上警察的冲刺速度,只能伸手指了方向。时运准确地找到了3号卡座的位置,推门而入。   里面在上网的人显然被吓了一跳,但并不惊慌。他从座位上起身,时运这才看清对方文质彬彬,眉眼也极为清俊,一副中黄精英的标准模样。   “先生请问你有什么事?”对方倒是先礼貌开口了。   时运将证件往他眼前一晃,直接抛出对方的名号:“Dr. Tattoo?”   男人听到这个称呼,嘴角牵动了一下,温声回应:“上网不犯法吧,时sir?”   这算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时运方才出示证件最多两秒的功夫,而且还是以动态的方式呈现,却依然被对方记下了名字,他瞬间意识到面前这人并非等闲之辈。   “没说你犯法,医生你倒是先急了。”时运对着那张完美无瑕的笑脸生出了天然的敌意,语气自然也没多友善,保持了警察应有的严肃。   Dr. Tattoo眼中闪过一丝微讶:“时Sir怎么知道我的职业?消毒水味吗?但我今天公休,标识性味道应该不明显才对。”   对方身上确实有着很淡的消毒水味,但因为不是从医院或诊所过来,因而没有大面积暴露接触的机会。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他没有更换配饰,把昨天残留的味道带了过来。   时运的目光落到他腰间名贵的皮带上,对方了然般笑了:“原来是它出卖的。是我大意了。”   时运同时还注意到对方的手指并没有常年泡消毒水造成的泛白以及持钳的粗茧,因而猜测他并不是外科医生。但这些都与他此行的目的无关。   “言归正传,我想请你帮我认个图案。”时运翻出手机里的存图,“你应该很熟悉,不用我多介绍了。”   Dr. Tattoo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像是柳枝从水面拂过那般转瞬即逝:“《矛盾的心》,是我的作品。”   “这个纹身与我们目前正在调查的一桩案件有关。”时运摁熄了屏幕,开门见山,“这个图案你给多少人刺过?”   “每个顾客的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图案刺两遍就有违它最初被创作出来的本意了。”Dr. Tattoo解释说。   他似乎并没有因为时运话里不经意的冒犯而恼怒,但时运听来却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却也没心思多做周旋:“那再好不过了,麻烦你提供一下这位顾客的资料。”   “没问题,警民合作嘛。”Dr. Tattoo虽然嘴角上扬,但笑容里却没有多少温度,似乎只是蒙了张客套面具。“但我的记录都在工作室里,还要麻烦时Sir和我一起去一趟。”   Dr. Tattoo的工作室并不在中黄,而是租在新港区一栋毫不起眼的普通写字楼里,门头也没有任何显眼的招牌,可以说是十分随性,一点不像开门做生意的。   Dr. Tattoo背地里改头换面当纹身师自然也不是为了谋生,毕竟对外他是个引人无限遐想的前途无量的医生。   “我这边从不主动揽客,一看缘分,二靠老客推荐。平时工作忙,一年下来也不做几单,所以记录一眼就看完了。”Dr. Tattoo从柜面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皮革封面的本子,“时Sir请便。”   即便在信息科技飞速发展的今天,他依然罕见地保留了纯手工的记录方式。   时运接过本子翻了翻,修长的手指从书页中穿过,很快便找到了相应的记录,他终于看到了嫌疑人的名字——戴文光。   时运拍了几张照片,立刻传到群组上让泰柠去查人。   “做这个难免会碰到些三教九流,我怕惹上麻烦,都统一登记了身份证。”Dr. Tattoo靠在柜面上一幅事不关己的轻松之态,“没记错的话,这还是位学生。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我估计最少也是硕士准备毕业,或者博士在读。”   时运合上本子,随手放到台面:“他当时怎么找到你的?”   “熟客推荐来的。”Dr. Tattoo回忆了一下,“我记得他是受了情伤,那份感情偏执又冲撞,这是我对他的印象,也反映在了纹身上。”   “我就记得这些,希望能够帮到你。”   尽管心中并不愉快,时运依然礼貌地说了句“多谢”。   Dr. Tattoo所立之处是一面完整无暇的墙面,墙上干净如雪,仍是最原始的粉刷痕迹,唯有中央挂着一张孤零零的照片。那是属于男士的健美胸肌,靠近心脏的位置赫然刺着并非天生的图案,看轮廓分明是两个镜像对称的字母J,拼凑出一个畸形却丰盈的爱心。   字母J横杠的位置被仔细修饰着栩栩如生的翎毛,向两侧延展,每一簇都如同定格在比翼鸟振翅入空的瞬间。   时运对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很有信心,他确信这个图案并没有在论坛账号上出现过。   他终于彻底拉下脸来,迈进一步,凭借微弱的身高优势睨了面前的人一眼:“你引我来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   时运本来背光而立,窗户投射进来的一枚光斑经过水晶球摆件的折射从他眼前掠过,瞬间照清了里头隐忍的怒意,像是夜里忽然出现却已有燎原之势的篝火。   “怎么会呢?时Sir你多虑了。这可是我唯一且不愿与人分享的得意之作,如非此行必要,我又怎么舍得让别人看到。”Dr. Tattoo眼中的笑意深不见底,时运分明瞧见了其中有几分不加掩饰的挑衅。   “唯一”和“不愿分享”的咬字格外用力,甚至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狠劲,叠加的形容词无一不在掩饰内心深处的醋意。   “按照惯例,今天我本该请你上经罪科总部喝杯咖啡慢慢说。”时运顾忌心中所虑,因而没有贸然将人带回,达到目的便就算了。   也许是经罪科这三个字触到了Dr. Tattoo的逆鳞,只不过到底是为事还是为人,就只有他自己知晓。语调降下来的同时,他的嘴角也下压,维持了许久的笑容终于彻底崩裂在尾音里:“该提供的信息我都倾囊相助了,时Sir慢走,不送。” 第30章 粘合拼图   由于事发突然,跟Dr. Tattoo去工作室的同时,时运通过手机联系了泰柠前往浪游继续跟进,顺便起了Dr. Tattoo的底。泰柠的办事效率一向高,时运回到经罪科的时候他恰巧从网安科罪组下来,于是在回办公室的途中做了场简短的电梯报告:   “Swing Sir,都查到了。这人名叫季景和,是一名精神科专科医生,同时也是注册临床心理学家。我跟医疗发展局还有明湾心理学会确认过,都能查到他的牌,保真。”   “嗯,还有呢?”时运抬起脚尖又落回原处,在地上点了几回,似乎这些消息还没能勾起他的兴趣。   泰柠打开平板切换到地图界面,放大了一处刚刚被同事锁定的坐标:“他的心理诊所就开在飞跃大道西,利得大厦十六楼A,与浪游网咖的距离也不过脚程2分钟,怪不得选择在那里注册会员。”   “你说什么?”时运骤然扭头,眼神划过四分之一个圆周,像是隔空抽出了一柄无形的剑。   若非知道老大聊的是工作上的事儿,泰柠几乎要以为这柄死亡之剑是兜头劈到自己脸上的。   “我说季景和的诊所开在飞跃大道西。这是刚才浪游前台从名片夹里翻出来的,上面也都清清楚楚写着呢。”泰柠的腿打了个颤,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已有皱痕的名片,递到时运眼前,“刚才我顺路去诊所看了眼,门口张贴的时间表确实写着今天公休,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撒谎。”   心理学家、飞跃大道、瞳孔缩放、前任睡友、越线终止……   心中原本不成形的模糊猜想突然有了支撑的梁柱,一下子擦去了表面那层毛玻璃般的雾气。一个个似乎毫无关联的碎片被时运从脑海中精确地抓取出来,通过推理的粘合逐渐变成一副拼图——   姜至对于飞跃大道西边持回避态度的根源其实无关地点,而是在那儿的人。或者更确切来说,是他的前睡友。   他家中的变故自己尽数知晓,因为工作结下的纷争他也毫不在意,除此之外,时运想不到其他会令姜至在自己面前避而不谈的原因。时运回忆了一下姜至当时的眼神,那几分毫无预料被踩中雷区的惊诧虽然很快被抑制,但依然能看出是人在头脑短暂空白时会产生的自然表现。   时运垂眸在名片上快速扫了一眼,季景和的署名清晰可见。   Dr Ji Jinghe Horus.   他猛然想起那个如针刺般被季景和深扎进胸口的纹身图案。两个变形的字母J想来并不全部取自他自己的姓名,也并非纹在客人身上,否则以他如此张扬的性格势必会被当成得意之作,与其他作品一同打包放上论坛博得眼球。   网上发布便是公开,即便论坛再小众,也有被对方看到的危险。唯一的解释是,这一模一样的字母分属于他和另外一个他珍而重之的人,且瞒着对方偷偷出现在季景和身上,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并且从诞生之刻起便无人知晓。   而那个人……时运在心里并不情愿把答案填到那条留有空缺的横线上,尽管这是呼之欲出的标准答案。于是他强迫自己收回在脑内砌拼图的手,将最后一块写着姜至名字的碎片留在原处。   他不愿也不会从依附在他人的痕迹之中去试图了解、定义姜至。   泰柠从电梯轿厢上的镜子里看到时Sir的眼神逐渐变得晦暗,里头翻滚的情绪十分难懂,他不知道时Sir究竟想到了什么,但察言观色的本能与对兄弟的了解让他噤声。   两人于沉默中一前一后迈入欺诈调查A组的门。   时运眼神中的异色早已收敛,立刻调转了话题:“对了,我刚传回来的资料收到了吧,仔细查清楚底细了没有?”   “是的,Swing Sir。我们跟户籍科的同事确认了,嫌疑人戴文光在季景和纹身工作室那儿登记的身份信息是真实的,联系电话也是署名卡,都对得上。”泰柠跟着时运在会议室坐下,用眼神示意其他同事顺着自己的话将资料继续复述。   “嫌疑人戴文光,男性,二十七岁,户籍地址登记在明湾车马地辖区的一处老式居民楼,但却是十五年前随父母从西坳望洲山迁出来的。”老幺将嫌疑人的身份证照片放大到投影上,说,“他祖籍所在的村子虽然不是取款地古村落,但离得不远,在山脚的另一侧。”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戴文光取款当晚能够巧妙地选择当地人常走的偏僻小径逃离,因为他从小在这片长大,对于地形分布早已烂熟于胸,自然知道如何才能跑得利落。   “他小时候在村小读书,小升初之后家里送他到城区上学,迁户口也是这个原因。”   只一会儿功夫,队里便已查清了他成长过程中的过往学籍。时运扫了一眼,初中和高中都是明湾排得上号的优质名校,更不必提本科之后的学历了。   老幺继续补充:“目前戴文光在明湾城市大学攻读博士,专业方向是机械工程。”   这样看来,季景和的口供并没有保留,至少是将所知道的所有信息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了时运。   “真是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张履历。”泰柠长叹了口气,声音听起来愤愤的,“好好的康庄大道不走偏要踏进歪门邪道!”   时运沉声下令:“从今晚开始到明湾城市大学走访,确认戴文光的住所和活动范围之后分组轮流监视,看看他有什么异常举动,能不能勾出可疑的同伙。”   “Yes,Sir!”   在大学里执行任务不比在街上放哨来得随意,队里成员平均年纪虽然不算大,但也需要一番乔装才能避免突兀,贸然闯进去很容易引起怀疑。   三字当头的时运穿了件显年轻的阔版潮牌T恤,加上鸭舌帽檐遮去了他锋利的眉眼,于是很自然便融入了校园氛围里,不时还有大胆的学生上来搭讪,都被他一一冷淡打发。   “Swing Sir,哦不,应该是时同学,这是第几个了。”五十米外,泰柠坐在花坛边目睹了时运后撤肩膀躲开一只热情猪手的全过程,忍不住通过频道笑话了他一句,“你这头上的桃花枝还真是长盛不败啊。”   频道里其他队员也跟着笑起来。   时运的脸黑了一圈,咬着牙低骂了句:“我躲蚊虫而已,你管?有这闲工夫盯着我看不如抬头多看看三楼。”   “我在花圃旁边蹲着都没被咬,你那连棵草都没有,哪来的蚊虫。”泰柠嘿嘿笑了一句,“再说,我这不是见宿舍没亮灯嘛。”   负责在实验室外监视的同事补充说:“他现在出来了,我吊着他的尾巴。如果没有其他计划,估计他十五分钟之后可以回到生活区。”   时运恨不得隔空一脚踹到泰柠的屁股蛋子上:“听到没,赶紧把你的眼神挪回去!”   “好嘞!保证给你盯紧了,有几只蚊子飞进去都数得清清楚楚。”   时运所在的羽毛球场正对着戴文光的宿舍楼闸门,能够准确掌握他的出入动态,而泰柠驻守的花坛则是教学区返回生活区的必经之路,同时从他的方位也能瞧见戴文光寝室的阳台。两人在地理上虽然近乎位于一条直线,但视野却巧妙地形成了一个夹角。   果不其然,从实验室回来的戴文光经过了泰柠,在时运目送中刷卡过了宿舍楼闸机,三分钟后第二次出现在泰柠的视野范围内。   见上方那个目标小方块突然变亮,泰柠说:“全世界注意,扯线公仔回笼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个被人指使到他们面前小角色罢了,叫这么个代号贴切又合理。这么大费周章跟踪监视,为的就是勾出藏在暗中的帮凶。   迟迟没有说话的老幺终于发声:“Swing Sir,我在学校保卫处监控室,已经让人调出他宿舍门口走廊的监控。他住的单人间,我会一直盯着看有没有什么人来找他。”   时运理了一下耳机:“Good.有什么情况及时和我们联系。”   经过几天的跟踪,时运一队发现戴文光的生活很规律,社会关系也并不复杂,根本没有人来找他。他一直独来独往,且都是宿舍、食堂、实验室三点一线。偶尔和别人一起吃饭,同行的也都是实验室同学,那几张脸A team的人都已经背熟了,甚至到了闭眼也能描摹出来的程度。   一切风平浪静得让大家很是困惑,唯一存在疑点的地方是他出门一定会将手提随身携带,哪怕去饭堂也从不离身,使得时运并没有机会碰到里面的秘密。   白天日头火辣,加上戴文光不常在生活区活动,时运便将车停在宿舍楼旁的停车场。   出去办事的泰柠从副驾驶的位置敲了敲车窗,时运听到之后便打开了中控锁。   泰柠上车的时候带进来一阵热风,蒸得时运额前都隐隐有了出汗的迹象,他调低了车载空调温度,皱眉问:“如何?”   “戴文光从在城大一路保研保博上来,我从大学教务处拉过他从本科到现在的课表,除了机械工程的专课以外,他还选修了不少数据分析、编程相关的课程。”泰柠一边拿手扇风,一边说,“我问了其中一门课的授课教授。他说,以戴文光的能力,编网站简直小菜一碟。教务处的老师也在替他说好话,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个实打实的三好学生。”   “好家伙,最离谱的是,他是我见过除你之外第二个全A特优生。”泰柠这话没有对时运的奉承,更多的是一个普通人对学神的惊叹。   “这两天咱都看到了,他朋友都没几个,应该没有同伙,他绝对有能力是自己一个人干出这几票网络诈骗的。”泰柠推测,“但是动机呢?完全无迹可寻啊。”   “请他回来喝杯茶不就知道了。”时运终于做出了收网的决定。   “得嘞!”   时运叫住匆忙下车的泰柠,再三嘱咐:“不要大张旗鼓去破实验室的门,趁他出来上厕所的时候偷偷带走,别给其他同学造成恐慌。”   “收到。”   戴文光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天,在经罪科的警察尾随他进入厕所隔间的时候依然神色淡定,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慌,甚至十分配合地伸出双手:“我跟你们走。” 第31章 畸形的爱   戴文光抓捕回来之后被带进了审讯室二,时运在单向玻璃的另一侧房间内通过监视器观察着他的状态。   从实验室被带上警车,再到经罪科总部,整个运送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波澜不惊的表情,即便被高声呵斥都未曾皱过一下眉毛。这样泰然自若的表情令大家感觉到十分棘手。   此刻,戴文光低垂着头,左手如同一把未经开刃的刀般,用不算轻柔的力道一下下割在右手手腕上。   时运知道,那是突破戴文光这道坚实巨壁的唯一裂痕。   “Swing Sir。”泰柠敲门而入,脸上有几分犹豫,“我刚才碰到了姜老师。”   他压低声补充了一句:“呃……表情似乎不太好。”   时运扭头,从泰柠的腰侧看到了一片不属于他牛仔外套的烟灰色西装布料,动唇说:“让他进来。”   泰柠侧身让姜至走了进来。   监控室内光线暗,姜至脸上只有一片突兀的蓝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你们刚才去抓嫌疑人了,没受伤吧?”   时运提前和自己打过招呼,说是有任务在身晚上不能回家,但如果自己有需要可以睡在他家。算起来两个人也有几天没有见面了。   “放心吧姜老师,Swing Sir身上最大的伤口就是蚊子包了。”泰柠打趣说,“如果不算上隔空飞来的唇印的话。”   “嘴真臭。”时运放下翘着的腿,朝泰柠脚脖子扫过去,被对方轻松避开了。   说完,他又立刻用无辜的眼神望向姜至:“别听他胡说八道。”   姜至面上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垂眼看了看不辨年纪的时运:“现在的大学生口味这么重了吗,喜欢这么……”   “成熟的?”   尽管用词客气,但依然盖不过背后浓郁的酸。   时运搓了搓鼻尖,轻笑了声:“证明还是有不少人比你会识货,知道什么是不能错过的笋盘[1]。”   姜至的表情瞬间有些不自然,但他很快用昏暗的环境掩饰好了自己。   “这就是情缘毒药案的嫌疑人?”姜至指了指屏幕里那个目光跑焦的男人。   时运点头:“没错。你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吗?”   “不,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奇怪。”姜至敲了敲自己的手腕,说,“他一直重复着摸手腕的动作,大力摩擦之后又变成抚触。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就是觉得很不对劲。”   “从这几天跟踪的情况来看,他很冷静,几乎可以说是冷静到冷酷。”时运眉心里藏着对戴文光很深的戒备,“发展到冷血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姜至抓到了“冷血”这个关键词:“任何行为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或许可以试试看去问纹身背后的事?”   “姜老师是说动机?”泰柠搭了一句。   “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一点是他和温茂科技之间的利益关系,我相信你们也是。”姜至的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去看屏幕,一截好看的脖颈从衬衫立领里露出,“我和严Sir用穿透思维核查过温茂背后的隐秘持股情况,发现公司背后的交叉持股情况十分复杂,甚至还找不到源头,就像是被带着在走一段没有尽头的楼梯。”   一般公司为了实现某些特殊目的会采取交叉持股,但远不会复杂至此。温茂科技的这一反常足以说明它在试图掩盖一些问题。   对于经济案件来说,找到公司背后的实际控制人是十分关键的一环。当实际控制人并不具备公司“董监高”[2]身份而隐藏在盘根错节的持股关系中,每一次交叉都会增加犯罪证据收集的难度。即便捣毁了涉案公司,抓到的也通常只是表面负责而没有实权的傀儡,真正的幕后主使早就在交叉网中功成身退。   斩草不能除根才是这个案子最大的隐患。   姜至有些无奈地扶额:“我一直坚信温茂科技有问题,但无奈我们现在的情况很被动。这个人是唯一的突破口。”   话音刚落,监控屏幕里的戴文光似乎是听到了对话一般第一次将头抬起,直直地望向墙壁上的探头,隔着屏幕与时运等人对视,眼神里透露着一丝不受驯服的桀骜。   时运回馈以凶厉的目光:“我会好好招呼他的。泰柠,开工。”   两人走进审讯室二的时候,距离戴文光被铐回总部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小时。这是审讯的必要步骤,将嫌疑人独自所在仄逼昏暗的房间内,利用紧张窒息的环境氛围试图冲破他们的心理防线。   但很显然,戴文光对这招免疫。   泰柠拉开三角桌边的椅子坐下,开门见山:“戴文光,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   戴文光头都没抬,只是盯着自己的手腕,用近乎机械的声调说:“你们都把我的笔记本带走了,还有必要再说么?”   泰柠用笔帽往桌上狠狠一磕:“警察问你什么就老实回答,哪儿这么多废话。”   戴文光眼皮掀到一半又重新放松,呼了口气:“我利用Rugosa这个交友app进行诈骗,前后一共接触过四个女性,从聊天记录、转账凭证到最后用于诈骗的网站源代码,所有的犯罪记录都在我电脑的隐藏盘里,文件夹命名分别是我与她们确认关系的日期。”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交代罪证也如提交作业一般轻松:“具体犯罪过程还需要我详细描述一遍吗,Sir?”   明明是被抓捕的嫌犯,却总试图把控局面,泰柠被他的主场做派气了个够呛:“你!”   时运挡下了他的话,只是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截图,用两指推到戴文光眼前:“认得这张图上的人吗?”   戴文光扫了一眼,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笑:“没有人会认不出自己。”   “你是故意让我们找到的。”时运以手指做笔,将画面中戴文光的穿着一一圈了一遍,“你穿雨衣、戴头盔,看起来是为了掩人耳目,但偏偏却‘不小心’露出了右手手腕。”   纹身是他独一无二的签名,是他刻入皮肤的身份证。   戴文光顿了一下:“百密一疏而已。”   时运对上他的眼睛:“尽量自然地留下让警方足以找到你的线索,这恰恰是你精密结算的结果。”   “你说是便是,我没有什么好反驳的。”   “我猜你早就准备好了要和我们警方说的话,现在给你五分钟,说完我就开始问别的。”   时运的直接反倒让戴文光措手不及:“我要说的都在我的电脑里,资料已经足够让你们落Charge[3]了。”   “那就说说你对四名受害人,也就是你的网络对象的印象吧。”时运叉着手往座位上一靠,一副听故事的模样,“挑一个你最喜欢的讲。”   戴文光摘下眼镜,用衣袖擦拭镜片,良久才开口:“Fiona吧,她是个律师。她自以为是的蠢样我印象最深。”   “一开始Fiona故作矜持,但我用了些小手段,知道了她的秘密之后,她立刻就变得温婉可人。”戴文光说话的时候,眼睛的余光不停扫向右手的纹身,面上隐隐露出兴奋又疯狂的表情,“她们总以为男人容易驾驭,其实训犬绳的另一端一直在我手里,我轻轻一扯,就只能垂下脖子乖乖趴在我脚边。”   时运忍住拳头呼到对方脸上的冲动,吐出一口气,问:“你什么手段?”   “Sir,网络世界里根本没有隐私,她的喜好、购买甚至开房记录,只要看到她发动态,我就能顺着挖出背后的一切。”戴文光翻腕将掌心朝上,手指虚握成拳,似乎是将什么拢入手中,“我是个根据她口味精心包装过的男人,赢得她好感和信任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尽管Rugosa的程式看似有很多阻挠性质的规定,但如果存心想突破平台有限的监管,都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巧妙避开。只要攻略了受害者,一切后续犯罪的实施都变得迎刃而解。   “为什么是Fiona?或者换一个说法,为什么选她作为最后一个?”时运直接挑破了四个受害人之间的联系。   从一号受害人开始,新的受害人身上都会叠加前一位的特质并发展出新的关键词,直到最后诞生了Fiona这个“收官之作”。虽然四位互不认识的女性看似差别很大,但细看鼻翼都有一颗小痣。样貌的共同之处与相似的过往经历让时运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Fiona才最贴合戴文光犯罪冲动根源,是他心目中“完美”受害人应有的完整形象。   戴文光抚摸纹身的动作倏地一停,带出嘴角一丝诡笑:“我不是沉溺于泄欲的禽兽,目的达到便收手了。”   泰柠愤怒的眼神如同一张燃烧的网,瞬间将面前的嫌犯包裹:“你有资格说这话吗?”   如果四起案例还不足以构成“上瘾”的标准,那么这人心中道德的下限到底应该用哪一个数字去计量?   时运知道对方口中的“最后一个”另有他人,在那个警方尚未掌握的受害人令他收手之前,还会有Fanny或者Freda。Fiona不是谜底,她只是恰好在这个时间点成为了最后一个。   泰柠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温茂给了你什么?钱,权?”   戴文光嗤了声:“我不缺钱,Sir,我帮别人写代码都赚了不止这点数。可她们实在太cheap了,随便引导两句就主动要掏荷包。她们愿意给,说到底也是你情我愿的自由选择,只不过事后又反悔了而已。”   他轻描淡写地供述着自己的犯罪事实,心中毫无对法律戒尺的尊重与敬畏。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身外之物。”戴文光注视着右手的纹身,眼里有异样的光闪过,透露着极度扭曲的变态执着,“真心被尊重比钱财难获得多了。”   “那你到底要什么?”   戴文光只是重复道:“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   讯问陷入僵局,正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敲开,A Team的同事将时运叫了出去。   在审讯的同时,科技鉴证已经快速查了一遍戴文光的电脑,发现所有犯罪证据都没有被销毁,既没有加密也没有删减,与其他日常文件一同大方陈列在屏幕上。   所有记录都环环相扣,仿佛一本记录详实的自首书。他与温茂的联系也紧紧只是一笔间接的银行交易记录而已。   “时Sir,我们查明了。这笔交易是温茂开发部一位经理给戴文光转的,目的是支付一次性劳动报酬。温茂科技已经以他绕过公司人事私自请小黑工为由将人开除了。”   线索又断了。想来也是,既然温茂敢这么大胆地把这只替罪羔羊推出来,就一定已经想好办法从中脱身了。时运更加好奇温茂给戴文光提供的筹码究竟是什么。   他重回审讯室的时候,泰柠与戴文光正大眼瞪小眼。   时运指了指自己右手手腕内侧的皮肤,说:“你受过情伤吧,戴文光。”   这句话彻底将他钉在原地:“……”   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你可能不知道,给你纹身的师傅其实是位心理医生,你的一举一动逃不开他自带分析能力的观察与交流。”时运瞥了他一眼,欣赏着对方脸上那几分丑陋自信土崩瓦解时的难堪,“你的真实想法被他解读,用图画语言的方式将它从你内心深处带到了你的表皮。”   每一次看似单纯的纹身服务的底下都是一场悄然进行的心理剖绘。   时运记得那天在工作室季景和曾对自己说:“他对女性群体有着强烈的厌恶情绪,源于从失败爱情中受到的打击。他的内心很矛盾,爱恨交缠的情绪很强烈,但是爱的情绪更为突出,是浓烈却畸形的。”   “你有认真研究过自己纹身的图案吗?”时运挑出文件中的纹身截图,用红色的水笔将开满鲜花的那部分圈了起来,“这颗心脏不是均分的,左右两边的占比权重虽然不明显,但测量数据显示确实是不同的。这一说法我们也向设计者取得了认同。”   盛放的芬芳正向荒蛮之地侵袭,连戴文光本人都未曾注意过这细微的差别。   “Dr. Tattoo……不,应该说Doctor读懂了我。”戴文光的肩膀剧烈抖动了起来,先是有些痛苦地吼了几声,继而低声呜咽起来,“我果然还是爱她的……只有我不嫌弃她,只有我爱她……”   泰柠追问:“她是谁?”   戴文光此刻情绪失控,已经完全听不见别人的话了,只是哭喊着重复说:“幸好我们在一起了……我们终于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永远在一起了……”   下班之后,在回时运家的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   姜至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自然,似乎是有话想说,但几次三番被压下去,化成一次次无声的叹气。   直到两个人都洗完澡躺到床上,姜至终于忍不住了。他不想把问题留到明天早上,虽然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   “我今天路过你们组的时候看见泰柠,发现你们在查一个人?”姜至的语气很小心,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兴师问罪。   时运皱了下眉。果然,今天在审讯室时,泰柠说他脸色不好其实是这个原因,根本就不是真心在关心自己有没有受伤。   又是让人心碎的自作多情。   “你是说季景和?我以为上次我把你叫到办公室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时运替姜至掖了掖被子。   空调风将姜至的头发吹动了几缕,他抿唇问:“为什么这么说?”   “之之,你不擅长撒谎。”时运叹了口气,将他被吹乱的头发顺到耳后,动作温柔,“那天你太多破绽了,我一时不知道从哪一处开始说起。”   姜至将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终于闷着说出口:“那个季景和其实……就是我的前任睡友。”   “嗯,我知道。”时运将他的脸从枕头里拔出来,“但是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这个事实。”   姜至震惊地支起身:“你什么时候……”   “在查案的时候,季景和没有明说,但他通过一系列行为和话语暗示了。”时运将他摁回枕头上,“那样浓烈的敌意如果我觉不出来,就是我的问题了。”   “敌意?”   “嗯,新欢对旧爱的敌意。”   时运说完,大腿上就收到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我在等你说。你不说,我是不会问的。”在黑暗中,时运的眸子闪着真诚却暗淡的光泽,“我觉得对你来说这是一段不算好的回忆。”   姜至愣了,逐渐觉得被窝里的温度越来越高。果然两个人在夏天空调房里盖同一床被子还是太闷了。   他才不承认是自己脸红。   姜至不着痕迹地往时运的方向挪动了一些:“谢谢你为我着想。”时运懂得睡友的分寸,实际上是尊重自己的表现。   时运自然地伸手去够身边的香软:“你知不知道他……”   将你的名字纹在身上,和他的一起缝进皮肉里。   可他说不出这样龌龊又让他羡慕的事实,只能调转枪口:“知不知道他除了是个心理医生,还在做纹身师?”   “我不知道。”姜至将手搭在时运的肩膀上,顺着健美紧实的肌肉线条缓缓摩梭至手臂,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孩子,“我只知道现在在我身边的是你。关于其他人的事我已经不太清楚了。”   温软的掌心滑动到手腕,时运的脉搏在姜至的掌心里搏动过速。在昏暗的光线与彼此交缠的呼吸里,彼此的心跳都乱了。 第32章 或有感情   “我只知道现在在我身边的是你。关于其他人的事我已经不太清楚了。”   似乎像一股春泉猝不及防地破开了表面封冻的裂缝,姜至在还没察觉到暧昧的痕迹时话已经率先脱口而出。他第一反应是想要退缩,可掌心下时运清晰有力的脉动让他不忍心将手抽回。   贪恋和欲望一样,都诞生于意志薄弱的任意一秒钟里。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分明还没有近到能让人失去理智。   姜至感觉到,时运的脉搏好像有生命力的源流,在逐渐燥热的奔涌中变得滚烫又叫人心动。也许时运在很多个夜晚枕着姜至不算安稳的呼吸音缓缓沉入梦网,但对总是率先睡着的姜至而言却是第一次。他从未如此仔细地聆听对方的呼吸是如何与黑暗摩擦,又是如何因为自己而改变温度的。   “是吗?”嘴唇摩擦中带出时运湿润的低音,“我会变成你不太清楚的其他人吗?”   像是水滴砸在岩石的凹槽上,姜至从这句调侃中品出了一点怪异的酸涩,但他不敢将这点异样放进心里。但对方肌肉骤然紧绷的趋势令姜至意识到他正在努力克制着闷气。   即便是因为案情调查意外发现有关季景和的存在之后,时运也没有将这件事带到工作上趁机逼问和责难自己,最越距的行动也不过是稍微旁敲侧击了一句。但这不影响时运私底下心存芥蒂。   这是超出睡友关系的占有欲,姜至有些迷茫地选择了接受这份意外之情的温柔拷问,然后毫不犹豫地如数招供。   “如果不想结束这段关系,我们只能从这种关系转变到另一种更稳定的关系。”姜至的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是疑惑、纠结又有些隐秘兴奋的思索,“但我不知道,时运。至少现在还不确定。”   这句话无异于一个感情上的或有事项[1],是应验时限和条件都未知的口头承诺。   时运难以压抑眼中的欣喜,眸子倏地亮了起来,落在姜至脸上的神色深情让对方感到害羞。   姜至垂眼,用浓密的睫毛挡住那股灼热的视线,欲盖弥彰地问了句:“怎么了?”   时运低笑一声:“不必着急确定,我会等你的。这么多年,耐心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姜至有些不太明白他的后半句话,但依旧很轻地“嗯”了一声。   “我能抱你吗,之之?”时运趁热打铁。   姜至面上浮现出一丝羞赧,有些恼怒地锤了下床垫:“你之前从没征询过我的意见,为什么今天要多此一举?”   时运的笑声渐浓:“因为我觉得只有现在问你,才会得到肯定的答案。”   姜至不动声色地往时运的方向滚了两圈,头一次用正面贴上对方的胸口,从他怀里钻出头:“你猜对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姜至发现自己正以一个非常安全、舒适的姿势躺在床上。难得醒得比每天要做系统训练的时运早,他侧眼看了看身边那个还在熟睡的人。   时运的手规规矩矩地叠在腰腹上,显然是后半夜趁自己睡着之后悄然松开、放回原处的。姜至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暖意,他从不知道时运没有趁人之危,一切略显亲密的肢体接触都是为了哄他睡着。   自己对时运的误解好像总是先入为主。   姜至欣慰地闭上眼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他洗漱完之后走出卧室,就看到一出《美男厨房》。时运在准备早餐,只穿了条松垮的运动裤,干净的T恤整齐码在沙发上,显然是被特地遗忘了。   姜至一时竟不知道要看从法压壶里倒出的咖啡液,还是对方腰腹间淌动的水珠。   “醒了?”时运撩眼看了看他,毫不克制的野性直接扑到了对方的脸上,“牛奶,豆奶还是燕麦奶?”   姜至默不作声地走到时运身边,踮起脚从头顶上方的橱柜里取出一瓶崭新的燕麦奶。他有心将动作做得缓慢却夸张,紧致苗条的腰部从衣服下摆露出,延伸出一条漂亮又性感的曲线,勾得时运喉结一滚。   时运立刻把姜至的衣服扎回裤子里,并且猛地勒紧了抽绳。姜至抬头的一瞬间,眼睛里都是狡黠的得意。   时运老老实实地伸出双臂、垂下头,顺势套上了姜至拿过来的T恤,咬着牙说:“你故意的!”   姜至笑眼盈盈地替他拂平肩上的褶皱:“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经罪科总部大楼。欺诈调查组A Team早会。   戴文光的落网意味着情缘诈骗案有了小阶段的成果,同时,更艰巨的任务目标被开启。   A Team全体仔细揣摩着昨天戴文光的口供和重看审讯视频,想要从细枝末节的话语和表情中看出一丝破绽。   泰柠咬着笔帽,有些苦闷地说:“戴文光的手机和电脑已经全部交给了科技鉴证那边,虽然他的电子设备有明显的清理痕迹,但是鉴证的同事说还是有希望能复原一部分数据,只不过需要更长的时间。所以暂时没料到[2]。”   “现在也只能从他最后一句话入手了。”泰柠将视频快进到最后。   “我们终于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永远在一起了……”老幺重复了一遍戴文光的话,“他指的应该是和那个现在我们还没掌握的爱人?”   “可以姑且这么说吧。我也不太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因为戴文光的情感看起来已经有些不太正常了。”老幺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推翻了自己的说法,“比起爱人,我觉得应该称呼那个Miss or Mr. Anonymous[3]是受害人才合适。”   “可以啊,老幺。”泰柠有些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是很严谨。各方面的。”时运也点头同意,“有进步,老幺。”   “既然鉴证那边还没有消息,我们先对戴文光的社会关系进行摸牌。虽然他性格孤僻,但肯定能找到与他喜欢的人有关的社交重合,除非那个人是他幻想出来的。”时运说,“从我们之前的跟踪情况来看,戴文光的生活相对比较简单,所以还是先从明湾城大入手。”   “Yes,Sir!” 第33章 千丝万缕   “没有,不太清楚。”   “其实我和他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平时见面都不一定会打招呼,这么隐私的事情我就更不知道了。”   “……”   泰柠将听筒扣回座机原位,把最后一个联系人的电话划掉,有些头痛地抱怨了一句:“这个戴文光是怎么做到像个山顶洞人一样自闭的。所有记录在册的关系人都说不知道他的感情状况。”   “证明我们上次铺的网还不够广,一定有漏掉的鱼还在学校里游着。”时运沉思了片刻,发现了问题所在,“一个人在同一个社会环境中可能会具有多重不同的身份,比如我既是你们的头儿,也是大Sir的兵。大家现在一无所获一定是因为方向错误。”   时运补充道:“我们一直将戴文光局限于学生这个身份,从实验室、同学、导师入手,但其实他同时也可能是博士导生。”   在明湾,大学的本硕课程形式分为大课和辅导课,大课由专门的讲师进行统一教授,而辅导课则是将一个专业的学生分拆成多个小班,进行有针对性的习题讲解或小组讨论。担任辅导课讲授角色的通常是大课讲师带的博士生。   泰柠闻言立刻拨出了一个电话,五分钟之后给予了肯定的回复:“Swing Sir,我向明湾城大教务处确认过了,戴文光确实是博士导生,负责固体力学基础的硕士辅导课。”   时运合上笔盖,起身就往门外走:“行,那咱再去一趟学校。”   “Swing Sir,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可能是我们方向错了?”在去明湾城大的路上,泰柠原本在专心开车,但实在没忍住发问。   “如果戴文光谈恋爱是光明正大的,一段正常的校园恋爱很难不被看到。身边的人都说不清楚,他应该是处于暗恋阶段。”时运耐心地将自己的推理分析给泰柠听,“假设已经开始,没人知道那就是未公开,或者也有可能因为这段关系是受到主流诟病的、不健康的,不能公开。”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既然现在从他同学出发查不到有效的线索,我希望能从不同的角度搜集多一点证据,扩大与戴文光有关的接触人群说不定就有收获,虽然排查的工作会辛苦一些。”   泰柠等红灯的时候腾出手来比了个赞:“Swing Sir你这么懂校园恋爱,大学的时候没少积累经验吧。”   校园恋爱。   这四个字仿佛夏日午后迅猛的对流雨一样砸在时运模糊的记忆里,出现在水雾中的是一张朦胧到几乎快失去印象的脸。反倒是掩藏于围观群众中的一人格外清晰。   时运永远无法忘记,那股毫不在意的眼神残忍地像把刮肉刀,关于自己的任何传闻都无法在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搅起一点特殊的涟漪。   时运在泰柠没注意到的时候无声叹了口气,转瞬又亮出往常那副不着调的模样回应:“这需要很多经验吗?我靠的是我敏锐的直觉和理性的逻辑。”   “行,还是你高!”泰柠露出一个“我懂我都懂”的表情,全当上司是不好意思开口。   时运笑骂了句:“别老顾着擦鞋[1],当心看路!我们要去的是明湾城大,等下别不小心给送到明湾城大附属医院去了。”   两人聊着到了目的地,直奔教务处拉了一份 ME5001 Foundation of Solid Mechanics(固体力学基础) 的学生名单。   “戴文光负责教授的是ME 5001的Tutorial 03,这就是选课名单。”教务处负责老师将新鲜打印出来的表格交到时运手上。   固体力学基础是机械工程硕士的必修课,在第一学期也就是去年九到十二月份开课,而现在已经是次年的第三学期。因此这个方向在最初调查的时候被不慎忽略了。   名单不长,二十来个学生的名字没一会儿就看完了。在注意到其中一个女生名字时,时运的眉头微微皱了下。   他指着“ROUHUI TANG”的名字问:“请问这个学生是休学了吗?”   教务处老师看了眼表格上显示的学生状态,点头说:“是的,唐柔慧她休学了。没记错的话是前不久的事儿。”   他越过电脑屏幕拍了拍对面工位:“小李,你帮忙调取一下唐柔慧的学生档案。”   泰柠问:“您记得她是因为什么原因申请休学的吗?”   姓李的职员回答:“每天处理这么多的学生事务我也不太清楚,但一般学生休学多半是因为身体原因。”   “啊,找到了,我现在打印出来,两位请稍等。”   唐柔慧的休学申请连同证明材料一起交到了时运手上。唐柔慧上交学校的医生证明显示,她患有重度的抑郁症。   “学生提供的家庭住址会定期更新吗?”   “我们也是从教务系统上统一导出的。除非学生自己上系统修改,否则校方这边一般不会主动要求更新。”   泰柠虽然有些失望,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依然和和气气地同两位职员握手道谢:“好,多谢你们的配合,有新的需要我们到时联系。”   充满疑点的人物出现代表着新的转机,二人当机立断决定从唐柔慧入手查起。   离开院系楼,时运吩咐泰柠将唐柔慧的资料传上A Team群组,叫其他同事确认住址和联系方式是否属实。之后两人重点围绕唐柔慧的社会关系进行了走访调查。   “根据唐柔慧的硕士导师说,她平时外向开朗,课余也喜欢参加社团活动,从日常接触来看并不像是有抑郁倾向。”泰柠在复盘间隙还不忘从学校食堂顺了碗鱼蛋,“同学和朋友也都反应说她性格阳光,和导师对她的评价几乎没有出入。”   时运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成功挡住了对方刺溜过来的咖喱汁,有些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医生纸没有诊断说她患的是‘微笑抑郁症[2]’,她的抑郁倾向应该是最近才发生的。”   “估计是最近发生了一些让她难以承受的事情,导致她出现了心理疾病。”泰柠叉了最后一颗鱼蛋,像是将谁活剥生吞了似的,“一定是戴文光那小子。和他准逃不了干系。”   时运敲了敲桌面:“唐柔慧的舍友怎么说?”   唐柔慧的舍友谭芯是她的闺蜜,两人关系亲密,应该知道很多彼此的事情。时运和泰柠两个毕竟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直接扑上女生宿舍不太合适。泰柠征得学院同意要到了唐柔慧舍友的联系方式,并且约了她下课后在食堂见面。   泰柠又确认了一遍短信消息:“快了快了,十分钟前说她刚下课。”   “行。”时运说完便走开了。   大概又过了五分钟,一个打扮亮眼的女生径直走向泰柠所在的可乐桌。   “请问是郭Sir吗?”女生的话里带了些紧张和疑惑。   泰柠撩眼看了看来人。面前的姑娘面若皎月、妆容得体,实在难以与教务处提供的那张难民似的学籍照片对上号。要不是他在警校学过人脸特征比对,实在是不敢将面前的人认成谭芯。   “是的,你就是唐柔慧的舍友谭芯吧,请坐。”泰柠抬手示意她在对面坐下,“我们今天叫你来只是想了解一下唐柔慧的情况,你不需要紧张。”   “慧慧出什么事儿了?”谭芯有些着急,“自从她休学搬出宿舍以后,其实我也有一段时间没能联系上她了。”   “唐柔慧可能与我们正在调查的一桩案件有关,你只需要将你知道的信息提供给我们就好。”时运去而复返,手里多了杯柠茶,“按照程序,我们是需要召你上警局做笔录的,但我们选在这里和你聊也是希望能够缓解你的紧张,喝点东西再说吧。”   谭芯接过饮料,礼貌说了声“谢谢”:“请问吧,我知道什么一定实话实说。”   泰柠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同时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根据你的观察,唐柔慧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情绪问题的?”   “大概是在第二学期之后,也就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吧,我觉得慧慧的情绪开始变得不太稳定,有好几次半夜我都听到她在被窝里偷偷哭。”谭芯用吸管搅拌着柠茶,陷入回忆,“但每次我问她,她都只是说没事。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怎么了,但我觉得应该是慧慧恋爱了。”   时运追问:“为什么这么说?”   “Sir,你是不是没吃过爱情的苦?恋爱不就是情绪容易起伏不定,莫名其妙就会哭吗?至少一部分人是会这样的。”谭芯有些无奈地耸肩,“慧慧平时有什么话都会和我说,但唯独这件事一直保密。我猜她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吧。”   谭芯这么说就是没有证据的推论了,不能完全当真。时运不免感到有些头疼。   “半夜偷偷哭其实不算什么大事,事情变得严重应该就是某几天恶化的事情。”谭芯说,“慧慧休学得很突然。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慧慧的那天,她不知道收到什么消息,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地跌坐在地上,手机都被她从宿舍阳台扔了下去。”   时运眼神一亮:“那台手机呢?”   “从六楼扔下去的,当场摔得稀碎,是怎么都修不好的程度了。”谭芯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还好我们阳台楼下的空地当时没人,不然可能就误伤到别人了。慧慧瘫坐着起不来,我下楼收拾完把残骸扔了。”   “应该是很吓人的消息,否则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把刚换的新手机丢了。 ”   瞧着从唐柔慧的精神状况这边问不出更多有用的线索,时运想起谭芯的名字也出现在Tutorial 03的名单里,于是将她往其他的话题上引导:“你和唐柔慧在第一学期是同一节固体力学基础的Tutorail(辅导课)?”   谭芯点头:“是的,我们俩选课的时候基本都选在了一起,能互相监督嘛,怕睡过头迟到了。”   时运问:“你对你们的Tutor戴文光有什么印象吗?”   “戴师兄啊……感觉很阴沉的一个人,除了长得还算可以吧。但他上课风格太沉闷,大家都说不太喜欢,不知道为什么慧慧还这么喜欢找他问问题。”谭芯说起戴文光的时候就直皱眉头,看起来并不太喜欢他的课,“不过Tutoria一周一节,才一个小时,呵欠打着忍忍也就过去了。”   “你说唐柔慧和戴文光接触比较多?”泰柠抓住了话里的重点。   谭芯一五一十地回答:“算是吧。慧慧好学,喜欢随堂提问解决,课后有问题也会专门趁着office hour(答疑时间)去办公室找戴师兄,不像我们都是发邮件解决。”   时运尝试引导她:“唐柔慧是只对这门课这么殷勤吗?”   “也不能这么说吧,慧慧基本上每门课的office hour都会合理利用。不过……我感觉她去戴师兄那里似乎是最勤的。我之前开玩笑说她的理想型是不是阴沉学霸,她矢口否认了,只是解释说因为本科固体力学基础没打好,加上和戴师兄比较投缘,所以才经常去讨论问题的。”   谭芯顿了几秒又补充道:“刚开始她还拉我一块去,但我实在是听不惯戴师兄低沉的声线,太催眠了。所以后来都是慧慧单独去的。”   “第一学期结束以后,他们俩人还有联系吗?”   谭芯摇头:“我和慧慧一起走的时候就没有在学校里碰见过他。至于他们有没有私下联系,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就在这时,谭芯的手机屏幕亮了,同时伴随着一串清脆的提示音。时运很清楚这是属于Rugosa的消息提示。   时运抬眼看了看她,说:“抱歉,我不是有意窥探你的隐私,但你在玩Rogusa?”   “嗯嗯。之前它刚出来的时候玩过一阵,我还拉着慧慧一起玩。但是后来我嫌它做任务太麻烦就弃了,一直躺在我的APP列表里没有删除。”谭芯解释道,“Sir,你们也知道,大流行的风刮过来的时候,为了融入社交,很少有人能幸免的。”   时运直切要害:“唐柔慧有和你分享过在Rogusa匹配到的对象吗?”   “有,我还见过。”谭芯肯定地说,“说来也是巧,慧慧匹配到的正好是隔壁明湾理工的一个男生,我们在校门口的茶餐厅面基了一次。”   匹配对象不是戴文光,时运和泰柠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唐柔慧与戴文光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与Rogusa似乎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有水落石出的初态,但最关键的一环迟迟未能没有串联起来——   看来,戴文光与唐柔慧寄生于Rugosa的秘密另有所在。   即便是在相对嘈杂的食堂,但警察的敏锐让时运依然察觉到有一股特殊的视线一直注视着这边。他顺势回敬了一个犀利的眼刀,对方闻风而躲,时运只看见不远处小卖部饮料柜后面露出的一片衣角。   见对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时运暂时没放在心上,回过神来继续询问:“他们关系如何?”   谭芯摇头说:“我俩都觉得那个男生很一般,慧慧回来当天就把软件卸载了。”   见有价值的线索挖掘得差不多,时运结束了这次谈话。   “这是我们办公室的联系方式。回头你要是记起什么特别或是重要的线索,记得打电话来告诉我们。”泰柠撕下一张纸,将A Team的座机号码写上递给谭芯,“今天辛苦你了。”   谭芯将纸条收下后便离开食堂,往宿舍区的方向回去了。   “不会这么巧吧,年轻人都在玩这个破软件吗?普及度高得和VX一样。”泰柠有些困惑地抓了抓耳后的头发。   离开小卖部的时候,时运注意到刚才躲在饮料柜后面的人跟着一起消失了,留在原地的还有一个被捏爆了的塑料瓶。他的眼神暗了暗,当机立断调转了鞋尖的方向。   “我有个问题忘记问了。”时运说着,一边径直往谭芯离开的方向快步追去。   泰柠在后面追着喊:“唉!你等等我呀!”   好在之前对戴文光进行跟踪的时候对城大内部有了印象,没花多少时间两人就在宿舍楼附近追上了谭芯。   “那个不就是谭芯?”泰柠指着不远处蹲在地上的说。   谭芯的帆布包不知为何掉落在地,不凑巧的是她今天穿了条短裙,此刻为了捡东西不得不半跪半蹲,同时还要防止走光,样子很是狼狈尴尬。   而同一时间,在附近的一棵大树后面,三处异样的光点在暗中忽闪着。一个神色异样的男人正举着手机,形态极其可疑。   时运快步上前,从大树后面捉住了那个偷拍眼镜男的手臂,大力反剪至身后,泰柠则趁势从他手里夺过手机。泰柠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里面全是刚刚拍的谭芯的裙底照。   偷拍男甚至还在挣扎:“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人赃并获还想抵赖?”泰柠愤怒给了他胳膊一巴掌,示意他老实点。   “你没事吧?”时运替谭芯捡起了掉落的物件。   “我没事。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块石头蹦了出来,我吓了一跳就摔了。”谭芯有些恐惧地看着不远处被制服的男生,随即眼角沁出了惊恐的眼泪,“你怎么还跟着我,不是和你说过我不喜欢你了吗?”   “谁……谁跟着你了!”眼镜男嘴上在狡辩,可眼神中流露着一丝变态的痴迷,让时运都忍不住为止感到毛骨悚然。   “二食堂今天新推出了冬阴功汤锅套餐,你身上和我们是同一种味道,证明你曾经和我们出现在同一个空间。”时运瞄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常人无法承受的威慑力,“为了让她停下来,你捡了块石头扔出去,却没料到背阴面长着苔藓。你手指沾到之后很自然地蹭到了裤子旁边。”   “还有什么能抵赖?”见对方哑口无言,时运反手就将人铐在了围栏上。   负责检查手机的泰柠脸色突然沉了下来,隐隐有爆发的趋势。时运看着他紧绷的下颌,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了?”   “Swing Sir,你看。”泰柠沉默着将手机递了过去。   时运定睛一看,手机相册里全是一些不堪入目的不雅照,而那女生的脸,正是属于站在一边抹眼泪的谭芯。 第34章 玫瑰陷阱   照片中的谭芯不着寸缕,如同一尊大方展现人体美学的古希腊雕塑,以不同的姿势爱抚着自己的身体,面对镜头时甚至带着自然的笑意。   每一张照片似乎都是从伴侣视角进行拍摄,营造出一种诡异的私密氛围和强烈到不真实的代入感,只一眼就误以为自己就是在现场摁下快门的那个人。   每划过一张,时运眉心的褶皱就加深几分,在那些画面变得更加不堪入目之前,他摁熄了手机,因为过分用力,指关节都泛了白。一次深呼吸间,上头的情绪逐渐被压制,他有些粗暴地抓住跟踪狂的头强制刷脸解锁,果不其然在其中一个软件收藏夹里发现了Rugosa。   美艳无辜的玫瑰刻在屏幕的一角,只不过有些不同的是,这一朵的某一片花瓣里镶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金粉——   即使差别细微,但时运几乎可以肯定,这支手机里的APP图标与平常看到的不同。   这种柳暗花明的感觉,就好像打着手电筒终于在床底摸到了一块丢失已久的拼图,时运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兴奋地战栗。在更多潜在受害者蒙难前,他必须要解开这个谜团。   “泰柠,把车开到这儿来,铐这个混球回去。”时运松开跟踪狂的头发时,对方的头因为脱力狠狠地往下冲了冲,平时缺乏运动的身体立刻摇摇欲坠。   泰柠知道时运这么做是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立刻应声去停车场取车。   谭芯不堪频繁的跟踪骚扰,到了经罪科录口供的时候情绪一度大起大落。   一直偷偷尾随她的男生叫徐正杰,是她的同班同学。徐正杰从开学第一天就对谭芯一见钟情,喜欢她的事儿早已不是秘密。徐正杰似乎是有意传自己爱而不得的单恋,想要让这份心意变为同学间的谈资来给谭芯施压,迫使对方接受。   “他三番五次地向我表白,但我每次都是明确拒绝,渐渐的他就不再表露了。”谭芯回忆起这些事情,握着纸杯的手指都在颤抖,半凉的茶水从杯口晃出,“我以为他已经知难而退,可谁知消停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突然发现他开始在下课后跟着我,去食堂、回宿舍、去运动,好像一个鬼影似的总吊在我身后,甩也甩不掉。现在居然还拍我裙底……”   她指着桌面上突兀的印渍,泣不成声道:“徐正杰在我的生活里就像这样,明显又刺眼。可他又不如这水渍,我没办法轻易抹掉……”   被恐惧渲染过的眼泪在滴落时格外叫人心生恻隐。时运即便隔着监视器都能感受到谭芯的无助,他特意安排了组里的女同志为她录口供,希望能最大程度降低她的戒备心。在进去之前时运特地嘱咐队员一定要稳定好谭芯的情绪,让她做好接受后面重磅炸弹的心理准备。   而另一边,徐正杰被单独关在另外一间审讯室,此刻正一个人对着单向玻璃关禁闭。他将眼镜摘下来用衣角擦了又擦,似乎深陷在焦虑的情绪黑洞里苦苦挣扎着。   “Swing Sir,科技鉴证的同事加急分析的处理结果出来了,这些照片都是合成的。”泰柠火急火燎地推开门,将手里的平板递到时运面前,“来不及打印纸质报告了,直接在这上面看吧。”   “虽然高度相似,但通过技术分析可以判断照片中女性身材的大致参数与谭芯是不符的。也就是说,脸确实是谭芯的,但拼接了其他人的身体。”   刚才法医来验伤时套取了谭芯的身材参数,单纯从照片上看已经相当接近,误差值可以说是被控制在了普通人肉眼可以容忍的范围内,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照片源查到了吗?”时运沉声问。   泰柠摇头:“这些都不是原图,很多信息被抹掉了。但根据其中一张的数据显示,追查到的经纬度坐标是在太平洋洋面上。”   “那就是作假了。”时运的手指敲击着桌面,有些恼火地望向监视器里坐立不安的徐正杰,“这些批量的照片应该不是徐正杰处理的,他根本就不具备承受如此精密布局的心理素质。不止尾随跟踪的水平差,拍裙底还被我们当场抓正。如果他真有这么高超的P图本事,直接躲家里就能满足自己的低俗需求,大可不必铤而走险。”   时运调转话锋:“那个不一样的Rugosa软件呢?查了吗?”   泰柠回答:“在查,但目前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所有的功能与之前我们接触到的没有区别。科技鉴证的同事说还需要时间。”   “行,我先去和谭芯确认一下照片的事情,”时运用下巴点了点监视器,“你进徐正杰那儿盘着等我。”   “好嘞。”   两人在监控室门口分道扬镳,各自拐向不同的审讯室。   “啊Sir,刚才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和这位Madam说了。我今晚还有一节晚课,请问现在可以先离开了吗?”谭芯看见时运推门而入,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有些焦急,“今晚的Professor出了名的严厉,如果旷课被发现的话后果很严重的。”   “不好意思谭小姐,恐怕你现在还不能走。”时运拉开椅子坐下,“我们在徐正杰的手机里发现了一些其他照片,是与你有关的。”   谭芯愣了两秒,有些迷茫地问:“什么?”   时运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开口。谭芯读懂了他的迟疑,颤着嗓音说:“是比……拍裙底还过分的照片吗?”   “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时运挑了一张相对没那么露骨的照片,修长的手指覆盖在屏幕上,巧妙掩去了关键部位,像是为谭芯披上了一件遮羞的薄纱。   他试探地问了谭芯一句:“这是不是你?”   两张极为相似的脸隔着屏幕相望,谭芯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膝盖一软,跌坐回椅子上。惊恐、羞耻、愤怒的情绪一一从她纯洁的双眸中闪过,最终凝成绝望定格在惨败如纸的脸上。   谭芯否认的声音气若游丝,但态度钉截铁:“绝不可能是我!”   时运道:“我们的法政人员证实这些照片是合成的。”   或许是没有想过徐正杰竟然变态到将自己的脸P到裸.模身上,谭芯越过桌面,抓住时运的手腕:“Sir,你们一定要严惩徐正杰这个疯子!”   “不要着急,目前照片没有外泄的迹象,你可以稍微放宽心。但具体的情况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时运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冷静一些,“你经常会在社交媒体发布个人照片吗?”   “会。我的分享和表达欲比较旺盛,还蛮频繁的。”谭芯点了点头,有些后怕。   时运接着问:“有设置分享范围吗?或者说,徐正杰有没有可能通过这个途径获取你的高清正脸照?”   “我一般都是全部公开可见的,但被徐正杰纠缠之后,我就对他关闭了朋友圈。之后我也很少发动态了。”谭芯取出手机调出徐正杰的账号界面,朋友权限一栏显示的内容证实了她的说法,“但也有可能在被屏蔽之前,他保存过我的照片。”   “可我总觉得这照片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她突然降下了声调,有些不太理解地盯着照片上“自己”的眼睛。   时运深邃的目光落在谭芯本人的眼睛上,脑中回忆着在学校教务处看到的学籍照片。学籍照片看起来像是统考拍的照片,应该是谭芯十八岁左右时的长相,时运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之处。   “不好意思,谭小姐,冒昧地问一句,你是不是进行过微调?”时运用食指在自己的眼周附近画了个圈,“准确来说是眼部微调。”   “对,你怎么知道?”谭芯有些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内眼角,“今年初,大概春节假的时候我去医美做了开内眦术,也就是开眼角。但我切口不算大,一般人可能看不太出来。”   “我看过你的学籍照片,感觉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时运解释说,“但问题在于,照片上的‘你’也被开了眼角。”   时运翻出几张照片进行了眼部对比。诡异之处在于,从某个时间点开始,照片上“谭芯”的眼角细节发生了写实的变化像是也进行了同步的整容。   时运继续发问:“排除徐正杰从他人那里获得你最新近照的可能,他有可能通过日常接触发现你开了眼角吗?”   “他之前连我涂的口红色号都分不清,怎么可能看得出这个。”谭芯已经彻底蒙住了,“不可能啊,我之后分组可见的都是信得过朋友们,他到底是从谁那儿获得了我的近照……”   “这些交给我们继续调查吧。有进展我们会通知你。”时运见线索套得差不多,是时候转移战场,于是起身准备离开,“我的同事会负责带你核实口供,你确认无误就可以签名离开。”   才走出去两步,他又回头吩咐:“记得帮谭小姐开一张能补假的证明。”   “放心吧,Swing Sir.”   另一边,审讯室二。   “说吧,这些照片都是怎么来的。”   徐正杰缩了一下脖子,说:“我拍的。”   “你拍的?啊?”泰柠将打印出来的照片甩到审讯桌上,“人家姑娘被你吓成这个样子,在镜头前能这么配合你?少懵警察!”   四散的照片如雪一般散落,徐正杰落在照片上的眼神痴狂又龌龊,如同野兽舌头上滴落的黏液般恶臭。他直勾勾地锁住照片上诱人的躯体,无法抑制住眼底翻涌上来的兴奋,就好像谭芯本人此刻正伏在审讯桌上任他用眼神侵犯一般。   世间能叫人上瘾的东西从来都不局限在那几样众所周知的坏事上。   “我拍的。”徐正杰一遍遍重复着相似的话语,艰难地弯下腰,用嘴唇去够那一片片赤条条的肌肤。   突然有件衣服飞到桌面上盖住了照片,阻断了徐正杰令人作呕的视线。衣服擦过泰柠的脸边时,通过熟悉的香味他已经认出了来人是时运。   “Swing Sir,他什么都不认。”   时运迈着长腿进来,视线范围内正巧扫过徐正杰不同寻常的胯部。他被对方不知廉耻的生理变化刺得眉心紧皱:“徐正杰,这里是警局,麻烦你控制一下。”   泰柠无声地骂了句脏话,若不是审讯室的监控开着,他甚至都想一拳把这孙子的命根打趴。   “希望你能配合我们调查。”时运慢条斯理地坐下,“你很兴奋吧。有个不好的消息告诉你,我们的技术人员刚才在分析你手机的过程当中,因为系统断电,照片储存不小心格式化了。”   徐正杰的瞳孔猛地收缩,随即恢复自然:“无所谓。”   “是吗?”时运再次瞄过对方骤然偃旗息鼓的裆部,已经接收到了期待中的反应,“如果你自己有能力批量复制的话,为什么在听到我说照片销毁的时候那么紧张呢?”   相比之下,泰柠的话就一点儿都不客气了。他嗤了声:“都吓软了,还狡辩呢?”   徐正杰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照片根本不是你拍的,我们同时查到你近几个月有好几笔大额的跨境汇款支出。”时运叠起双腿,换了个更适合打持久战的舒服姿势,“说吧,怎么回事。”   “照片是我买的。付款之后对方会发一个一次性链接过来,我保存之后,链接就会失效,所以没有备份。”徐正杰显然还没有从生理变化的尴尬里缓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照片充分考虑使用者的个人需求,我就是按照谭芯的三围和相貌定制的,效果很真,我很满意。”   “现实里得不到的东西,还不允许我在花钱购买虚拟的视觉享受吗?”徐正杰没有仔细说自己拿照片干了什么,但他愈发纵欲失控的表情已经暗示了那些不堪入目的场面。   泰柠猛拍了一下桌面:“有了照片为什么还要尾随谭芯?知不知道你跟踪、骚扰、无故偷拍他人非公开的隐私部位已经构成犯罪?”   “Sir,照片能看不能摸,谭芯的真人每天都在我面前晃,我实在受不了了。”徐正杰痛苦地撑住额头,“我也不想伤害她,但我控制不住。”   虽然自己拍摄的照片模糊不清,但跟踪与偷拍本身带来的心理刺激,远比对着照片自我疏解时产生的生理快感来得强烈和震撼。徐正杰逐渐沦陷在虚拟与现实双重高潮的边界,丧失了生活的积极意义。   “每一次我都说买最后一张,但对面的服务力度和界限越开越大,我已经走不出来了。”徐正杰的双足已经深陷泥潭,靠自己的意志根本无法挣脱,只能慢慢沉底,任由污浊的潭泥没过自己。   时运抓住关键词逼问:“对面?是什么?”   徐正杰陷入了沉默。   时运只能换方向继续击破。他将打印出来的后台截图推到徐正杰面前,指着界面上的注册信息问:“你是Rugosa的忠实用户?”   “是的。”徐正杰点头,“有什么问题吗?这段时间我们年轻人都爱玩这个。”   被内涵年纪大的时运一点没恼,反而和颜悦色地说:“没问题。”   他继续装不懂:“我很好奇,这个温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交友软件,玩起来复杂吗?”   徐正杰似乎没有跟上面前这位警官跳跃的脑回路,愣了下,如实回答:“有什么复杂的,不就是和正常的社交软件类似的匹配聊天吗?”   “我们上了年纪的这一辈不太有时间通过文字慢慢发展,如果我匹配成功,比较喜欢直接语音交流,尽量不浪费彼此的时间。”时运说得有鼻子有眼,泰柠在旁边差点没憋住笑。   徐正杰没摸清对方的用意,脱口而出:“那就语音交流啊,没人逼着你打字。”   时运继续下套:“还记得你做的第一个双人任务是什么吗?”   “印象不深,我不记得了。”徐正杰说话的底气逐渐变弱。   “Rugosa的第一个双人任务是固定的,解锁身份拼图。还有,除了聊天以外,其他功能需要通过双人任务解锁,根本不可能一匹配到就语音交流。”时运冷笑着翻了脸,“徐正杰,你说你经常玩温室,但你的账号等级那么高,却对APP基本的操作都不熟悉。”   “我……”徐正杰被怼得哑口无言,肩膀肉眼可见地塌了下去。   “温室在对外宣传的时候重点强调了自己没有充值平台,唯一的花钱点在额外提升亲密度的升华剂。而你的账号竟然还有VIP标识。”时运乘胜追击,将徐正杰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而且你手机里的软件图标也和公开的不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账号不是我自己做的,是我成为用户之后对面帮我升级的。”徐正杰瘫坐在椅子上,“我玩的Rugosa根本不是你说的什么狗屁温室,而是暗房。”   Rugosa像是一道旋转门,门内和门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表面上是安全、自由的交友平台,而门的背后则是滋生情.色犯罪的至暗之地。   与此同时,时运手中的IPAD屏幕亮起,科技鉴证组传来一条最新消息:   Swing Sir,我们在徐正杰的手机里发现了一个需要密钥的隐蔽网站。 第35章 暗房之毒   通过技术修复,法政部科技鉴证组在徐正杰的手机浏览记录里发现了一条被清理的高频访问链接。跟随网站登入界面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被夜色与浓雾庇护吞没的玫瑰海,仔细看去,每一朵玫瑰里都有一张扭曲绝望的人脸,他们似乎拼尽全力地挣扎着,但却一次次被由花瓣构成的藩篱拦下。   网站画面的正中央是一道上了锁的庄园门,要求访客输入邀请口令才能进入。   时运轻声地将上面的标语念了出来:“不被定义去爱……”   “看不见的地方也有真心。”徐正杰抖着嗓子接了下半句,如同一个诵读着教义的虔诚信徒。   阴沟里爬行的蛆虫说着自欺欺人的话语,妄想着给自己披上虚假的纯爱外衣。时运忍耐着胃部的不适,抬眉睨了一眼对面的徐正杰:“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网站的?”   “一开始我是在软件商城里面下载了Rugosa,但我还没怎么玩,当天就收到了系统弹窗,将我引向了暗房,也就是这个秘密网站。”徐正杰瞧见自己手机里的秘密都被抖了出来,知道自己隐瞒也没有意义了,于是和盘托出。   根据手机数据,除了暗房以外,徐正杰手机里还有大规模涉及情色与性爱的搜索历史与浏览记录。时运猜测,Rugosa很可能在软件上做过手脚,能够对使用者进行数据盗取分析,以此筛选潜在的暗房使用对象。   时运的目光凌厉而凛冽,仿佛穿透一切的视线将徐正杰牢牢钉在原地,后者只能嗫嚅道:“弹窗上显示的就是邀请函,我当时好奇就点了进去。暗房比普通的视频网站更人性化,库里的‘种子’和‘对象’质量也更高,我当时……一下子就被勾去魂儿了。”   时运的眼神愈发冷:“暗房里面是什么光景?”   “一开始免费的体验服务很诱人,是通过具体的人设标签筛选合适的‘那种视频’的类型,操作和温室匹配对象类似。”徐正杰吞吞吐吐地掩去了部分不算文雅的词汇,“我照着谭芯的特征选择了标签,没想到推荐给我的那个女生身上真的有谭芯的影子。”   负责唱红脸的泰柠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徐正杰一激灵:“哪种视频,说清楚!敢玩敢看还不敢承认了?”   徐正杰的眼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就是那种露骨的Sex视频……”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写着你做过的龌龊事儿吗?继续说!”泰柠狠狠瞪了他一眼。   “虽然免费体验的对象和谭芯有两三成相似,但始终只是假冒的替代品。之后暗房提示说,如果成为充值VIP,只需要提供一张照片就可以享受‘定制爱人’服务。”徐正杰不断地抠着自己的手指,手铐互相触碰发出轻脆的金属声音,“那时候我在现实里被谭芯拒绝了太多次,心理实在憋屈得很,一想到能够有机会让她赤身裸体在我面前,哪怕知道是假的,我都觉得解恨。”   “于是我毫不犹豫充钱了。但我积蓄不多,只能买到照片,更高端的三维服务我享受不了。”徐正杰断断续续地回忆着,“温室的高级账户就是暗房充值的附赠项目。”   紧接着,徐正杰详细讲述了自己几次付款的时间和数额,口供和警方调取的银行流水反馈一致。暗房每一次交易的汇款账号都不一样,且每一笔汇款都被从世界各地不同的地方取走。   会计支援组的同步调查证实这些账户与戴文光使用的犯罪手法类似,都是非法开立的人头户口,给警方追查带来巨大的难度。   时运紧握的拳头将膝盖上的布料带皱了:“每一次你购买定制照片都需要重新提供模板吗?”   徐正杰摇头:“我只在第一次提供过谭芯的照片,但之后都没有了,全程都是暗房操作的。”   时运将对方的手机相册里有关谭芯的相簿截图铺开:“你提供的照片是哪一张?”   徐正杰看了几秒,毫不犹豫地指了其中一张照片:“这个。”   时运定神看了一眼,确信照片上的谭芯还没有进行开眼角术。也就是说,暗房用来制作假照片的模板是微调前的谭芯,理论上之后用于交易的合成照片里并不应该出现同步的整容。   时运追着问:“你觉得这些照片之间有区别吗?”   “有区别吗?”徐正杰被问得一愣,“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可能是在我眼里照片上谭芯的模样越来越真实了吧,好像伸出手就能摸到她的肌肤。”   徐正杰表现得一头雾水,并不像是撒谎。结合他的反应和手头的照片线索,时运几乎可以肯定,除了使用者提供的一手照片外,暗房用于合成“定制爱人”的模板另有来源。   时运紧紧盯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关键问题:“你收到的邀请口令是什么?”   “True Love Births in a Longed Place(暗房孕育真爱)。”   一批又一批使用者被如女巫手中的魔药般极具诱惑力的语句敛入暗房这处法外之地,最终成为运营者豢养的吐币宠物,许多人等到自己口袋里的钱财被榨干时仍然不能醒悟。   “你的所作所为对不起你所接受的高等教育,你的父母如果知道了该有多痛心!”泰柠毫不留情地表达了他对徐正杰这种道德矮子的鄙视,“在这儿待着好好思过吧!”   “你的‘光荣事迹’我们会发函如实通报给明湾城市大学。”时运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如同踢开了滚到脚边的垃圾般嫌恶。   或许是因为提到了校方,对方的脸部表情逐渐被后怕控制。学生出现尾随跟踪他人、侵犯他人核心隐私的行为,轻则通报批评,重则留校察看甚至开除,全看校方如何看待这一行为的严重性和造成影响的恶劣程度。   “Sir!我只是通过不良渠道购买低俗照片,钱我是没指望能要回来了,但谭芯那边我……”未来的前途被亲手断送,徐正杰似乎已经彻底乱了阵脚,站起来猛地拽住了时运的手腕,如同握住了救命稻草,“谭芯那边我愿意赔偿,多少都可以!求您安排我们调停吧!”   “还提追回这些钱,真把自己当受害人?”时运微眯起了眼,眼神愈发鄙夷,抬臂用力扫落自己胳膊上的脏手,“暗房制作传播淫.秽物品涉嫌刑事犯罪,而你的购买行为却纯粹是自愿的,赖不得暗房引诱你。”   他接下来的话为徐正杰送上了致命一击:“谭芯说她拒绝与你协商,并且会立刻着手找律师对你提起民事侵权诉讼。我们会建议她向法庭申请禁制令,阻止你的一切骚扰行为。你拘留完回家准备好收律师信吧。”   时运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审讯室二,独留徐正杰一人瘫坐在地上,望着腕上冰冷的手铐痛哭流涕。   “Swing Sir,科技鉴证那边叫我们过去一下,说是有关隐秘网站的事儿。”泰柠看了眼手机上最新的消息,立刻汇报给时运。   时运朗声答应:“是该去。既然密钥拿到手了,总要登进去看看那暗房里面到底污秽成什么样。”   法政事务部位于经济罪案调查科总部旁边的一座附属楼,经年的岁月风雨剥蚀了一部分大楼外墙,但墙内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与过时的楼面装潢形成了鲜明对比,让每一位访客都不禁叹一句别有洞天。   时运与泰柠一前一后刷卡进入科技鉴证组所在的办公室,直奔高级鉴证主任钱Sir的办公室。   “来了?”钱Sir带着两人来到大厅的数字屏幕前,“听泰柠说刚结束审讯,怎么样,邀请口令套到了吗?”   “套到了,是这个。”时运将徐正杰手写的一串英文递过去,“钱Sir,根据你们的专业判断,这个网站的运营商是什么来头?”   “我们发现网站的IP地址时刻都在变化,对方很显然是做了手脚,目的就是不被追踪。”钱Sir脸上的表情也并不轻松,“我们计划用邀请口令登录,然后套取信息,但这个过程可能无法持续很长时间,我们预计对方会发起反击。”   合作办案多年的默契告诉时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希望不大。但怀着对同伴的信任,他愿意一试。   “没事,我相信你们。”   “好,那我们就开始。”   True Love Births in a Longed Place。   伴随着字母键入,邀请口令化作一把金色的钥匙将尘封的庄园门开启。暗房内部肮脏的污水倾泻而出,满屏都是不堪入目的视频与图片,一切有所耳闻甚至从未想象过的极度变态的癖好都能在这里找到滋养的土壤。   在场旁观的所有人都不禁倒抽凉气,甚至反胃地捂住了嘴巴。   “钱Sir,对方发起了反追踪!”   钱Sir高喝一声:“全世界顶住!”   由0和1组成的代码战悄无声息地打响,电子屏幕上不断弹出马赛克拼凑成的玫瑰,如一场淋漓的大雨从屏幕顶端倾泻而下,直到网站彻底崩溃——   这一战是警方失败了。   胸中的郁结之气直蹿上了脑袋,时运猛拍了下皮质椅的背面,沉闷的声响在规律的机器运转声中格外明显,吓得周围的人不敢出气。   “不好意思,我不是在怪你们。你们都辛苦了。”时运有些尴尬地扶额,背过身去让僵硬的面部表情缓和,“温茂科技那伙人确实不是吃素的,和他们博弈的胜算本来就是五五开,不好说。”   “是我们感到抱歉才是,时Sir。办案走到死胡同的郁闷,大家也都感同身受。”钱Sir拍了拍时运的肩膀,表示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我们没能追踪到网站的准确IP地址,对方黑客手速太快,确实是我们技不如人。”   钱Sir让手下尝试重新登入,最终以失败告终。   “看来这条密钥失效了,网站也被销了。”钱Sir叹了口气,“我猜测运营商是检测到了这个账号不在常用的登陆地点,因此立刻开启了自毁程序。对方的反应过于激烈,似乎是知道在被我们追查一样。”   泰柠捏紧了拳头:“随时都处于备战状态,这个温茂肯定是身有屎[1]啦!”   “但好在整个过程都被执法记录拍下来了,网站界面上的部分内容或许可以证明是违法的。”   “也算不是一无所获吧。”时运只能自我安慰,“谢谢你们,钱Sir。有了这些内容,至少可以向上头申请对温茂科技的搜查令了。”   从法证中心出来的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经罪科总部大楼。电梯内指示楼层的数字不断跳跃,红色的亮光倒映在时运的瞳孔里,像是随意跃动的烛火,而他沉默着宛如那股来去无影的风。   他胸口的郁气久久未散,咽不下也咳不出,堵得他心烦。之前与温成荫线下交锋时已觉得对方不是等闲之辈,这次线上技术战居然被他盖了一头,实在是太杀警方的锐气。   “调来经济罪案调查科这么些年,头一回遇到这种糊里糊涂的夹心案。”泰柠从屁股兜里摸出烟盒,猛然间反应过来是在电梯里,悻悻地塞了回去,“温茂科技到底在干什么,好好一家公司都准备上市了,净钻研些歪门邪道。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Rugosa背靠的暗房才是温茂科技赖以存活的隐形收入来源。不然你以为温成荫那家伙为什么这么火急火燎要把戴文光推出来背锅。”时运侧头看了他一眼,“比起公司旗下软件被利用来进行网络诈骗,温茂真正干的脏事儿可严重多了。如果一直被我们揪着不放,逮着公司继续调查下去迟早穿煲[2]。”   “所以他才迫不得已做出了壮士断腕的举动,宁可让Rugosa声誉受损。”泰柠抓了抓后脑勺,“但是看刚才交锋的阵仗,温茂在暗房的网站上严防死守,我们不一定有机会攒到足够的证据落charge。现在网站也崩了,咱们要上哪儿找新的链接和密钥?又不是每次都这么侥幸,能碰到徐正杰这种人正巧撞咱们枪口上的。”   时运突然抛出一个问题:“戴文光和唐柔慧的事儿,你是怎么想的?”   上司发难和上学的时候被点名抽问是一个道理,都让人脊背发汗。泰柠思索了几秒,接上了话茬:“在发现暗房之前我没什么头绪,但我现在猜测,戴文光会不会也知道Rugosa这个秘密?”   “嗯哼,接着说说看?”时运挑了挑眉,显然是对这个思路很满意,示意对方继续往下推理。   泰柠定了定神,说:“我怀疑唐柔慧可能和谭芯一样也是暗房的受害人。戴文光说和她永远在一起,很可能是通过暗房的操作达成的。”   “不错。暗房里或许就藏着戴文光与温茂科技达成的交易。”时运赞许地拍了拍他的屁股,“你回去再提审徐正杰,问问他唐柔慧的事儿。”   电梯抵达欺诈调查组办公室所在楼层,时运迈出电梯就往左拐。   泰柠从后面叫住他:“咱办公室在右边。”   “我找人有事儿。”时运含糊了一句。   泰柠运动神经极其发达的眉毛又开始跳舞了:“哦,找姜老师是吧。”   “怎么这么八,快滚。”时运熟练地抬起脚扫了过去,对方笑嘻嘻地轻巧避开。   “光明正大的事儿怎么搞得偷鸡摸狗的,真是。叫人忍不住多想……”泰柠望着对方明显变轻快的步子,小声嘀咕。   已经接近下班时间,时运敲了敲门,没等里面给出反应就径直走了进去。   “时Sir当我办公室是公共场所吗,想进就进?”姜至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带着一点恼怒望向门边不请自来的人。   “可不止这样,姜老师的椅子我都敢坐。”看到姜至,时运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维持了小半天的阴霾一扫而空。   姜至伸出食指朝他勾勾手,说话的时候像撒娇一样拖长了声音:“正巧,我有事儿要和你说。”   时运顺势走到姜至身边,在视野范围内,他瞧见对方小巧的鼻头动了动,仔细做着嗅闻的动作。   姜至仰头问他:“你抽烟了?”   “嗯,刚在法证门口和泰柠抽了根。憋得慌。”时运闻了闻自己身上,的确有一部分浅淡的烟草味被锁在了衣服里,“味道很重吗?”   “还行,不碍事。”姜至调出了一份文件,“怎么,今天铐回来的那个不好对付?”   “不是他的问题,是温茂的问题。”时运揉了揉发酸的眉心,“啃到了根硬骨头。”   “温茂确实不是省油的灯。”姜至指了指电脑屏幕,示意时运凑近写看,“我们最近一直在梳理温茂的交叉持股关系,发现终端是一家离岸公司[3].”   “离岸公司?”时运才松下去的眉头再次皱起。离岸公司是一种在离岸法区内极其自由的公司形式,不禁享受高度的税务减免,而却还没有外汇管制,相当于撤掉了财务运作的两大阻碍。   姜至点头:“是的。你也知道,离岸公司是最难查的。只要股东不愿意,根据高度保密自由,很多信息都是可以不对外披露的。”   “根据温茂科技在IPO阶段对外公开的招股说明书,最近三年内公司进行了非常频繁的无形资产[4]处置。除了主要负责创收的Rugosa这个软件之外,温茂科技还开发了至少三款成熟的游戏或休闲类软件,但都转手出售了。严Sir仔细查了查,发现购买方都是类似的离岸公司,并且买回去的软件并没有在主流的软件商城里上架。”   姜至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闪闪发光,时运实在无法将实现从他身上移开。   “买回去又不使用只有两个可能的理由,第一,纯粹烧钱玩,但我觉得这不太符合商业逻辑。第二种可能就是虚假交易,也就是说无形资产被这几家离岸公司不断抬高价频繁买入卖出,以此来进行集团式洗钱。”姜至用食指当笔,将温茂科技与那些离岸公司圈入了同一个圆内,“我和严Sir都怀疑这几家离岸公司很可能都受温茂科技背后的神秘持股人控制。”   “无形资产本身的估价含有高度的不确定性,通常无法准确衡量交易或者市场价值,全凭公司自己估值或者高度依赖第三方服务,在定价这方面确实有很大的操作空间。”时运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走,“你们的分析不无道理。”   姜至摘下了眼镜:“温茂科技真的很有问题。”   时运低头打了行字,将手机重新揣回裤兜里,没有接话。   姜至的手机在时运眼皮子底下亮了。   【叙利亚秋千:所以把APP删了。】   姜至和时运的两股视线交汇在Rugosa的消息提示上,被戳破的姜至尴尬地将手机拢到自己怀里,做贼心虚地伏在桌上用身体盖住屏幕。   “呃……你刚才怎么没回我的话?”   时运笑得轻快:“我回你了啊,通过手机。”   姜至抬头撞进时运不怀好意又有些宠溺的笑眼,刹那间一切不合理的碎片都拼凑到了一起。   他恼羞成怒地低喊了句:“时运!你一直都在骗我!”   叙利亚的缩写是SY,秋千的英文是Swing,时运就差把自己的大名挂上去了。后知后觉的姜至憋到两颊通红,最后只能生气地一拳锤到时运结实的腹肌上。   “你……”   “我的昵称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我以为你一早就知道。”时运笑着挨下了这轻飘飘的一拳,一边替姜至揉着发痛的手,“看来姜老师加入经罪科这么久,推理的嗅觉还是不够灵敏。”   “我是认真的,快点删了。我怀疑这个软件上装了类似木马程序的病毒,能够窃取分析使用者的信息。”时运言归正传,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姜至有些担忧地问:“啊?那你岂不是更危险?”   “幸好我用的不是工作电话。”时运也有些后怕,“是我轻敌了,一开始只是想深入调查,没仔细想。”   姜至神使鬼差地伸手替时运推平了眉间的褶皱:“没事,你这个警界之光加我这个编外专家,一定可以联手破了这个案子的。” 第36章 失踪包裹   第二天早会的时候,泰柠汇报了昨天二次提审徐正杰的结果。   “根据徐正杰的说辞,他在暗房里曾经见过唐柔慧。之前他不知道我们同时也在查唐柔慧,加上精神紧张,所以没有说。”泰柠将口供投到屏幕上,“和谭芯的遭遇不同,唐柔慧并不是谁的定制对象,而是……”   这一页的口供记录戛然而止,泰柠也犹豫着没有翻页,时运用笔帽敲了敲桌面,示意他继续。   泰柠呼出一口长气,有些愤懑地摁了翻页:“唐柔慧是暗房面向全部VIP推出的‘公共女友’。”   “徐正杰供述,公共女友就是暗房提供的免费体验服务,唐柔慧现在相当于是暗房用来骗人上钩的真人诱饵。”   公共女友,换言之,就是无论口味喜好如何、最终是否决定加入这场肮脏的游戏,所有第一次推开暗房庄园门的人都可以在她身上寻找龌龊的短暂慰藉——唐柔慧在访客如云的暗房里首当其冲,是万千受害人之中因眼神鞭笞和性羞辱留下最深伤痕的那一个。   同时,因为体验服务并不受约束条例管理,合成照片也最有可能被传播出去,将这份原本拘于虚拟暗夜的伤害带到现实中的唐柔慧身上。   “对比唐柔慧确诊重度抑郁的时间点来看,致使她产生严重心理问题的根源,很有可能是知道了自己的合成不雅照片在互联网上传播。”定制钢笔绕着拇指飞速转了两圈,最终被时运扣在掌心下,“老幺,待会儿去唐柔慧的精神科医生那里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看看能不能得出具体病因。”   “Yes,Sir!”   “但是我们回看了昨天科技鉴证Send过来的执法视频,在暗房的界面里面没有看到所谓的‘公共女友’的相关入口。”有人质疑徐正杰口供的真实性,“会不会是徐正杰瞎编的?毕竟口说无凭。”   时运晃了晃食指,用合情的推理推翻了对方的说法:“徐正杰一门心思指望着靠这点消息将功抵过,好博同情让我们帮忙劝说唐柔慧庭外和解,估计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作死,让我们以给假口供为由告多他一条妨碍司法公正。而且他和谭芯以及唐柔慧三人本就是同班同学,对于唐柔慧的样貌他是一定不会认错的。”   对方将信未信地收了声,但脸上的表情依然透露着几分疑惑不解。   “徐正杰已经是VIP,暗房提供的服务界面因此发生变化也不足为奇。”时运一手撑着下巴,很自然地抛出一个类比,“试想一下,如果你是商家,你会给到访的充值会员端上向所有人免费提供的柠檬水吗?”   “不会,就算不能提供酒水单,我也至少会问一句对方的需求。”   时运打了个响指:“就是这个道理。昨天的访问时间有限,加上由于对方敏感的自毁程序,我们来不及摸透整个网站分布,没能发现直接证据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咱们今天再一起回看,说不定就能发现漏掉的线索。”泰柠说着就把执法视频调出来。   “不是吧,又要重新看这些咸湿[1]画面,我都要长针眼了。”A Team唯一的女同事无法抑制脸上的厌恶,同为女性,对于唐柔慧和谭芯所受的侮辱更加感同身受。她将手指抵在鼻尖下,似乎屏幕上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我真受不了了,比起看这个,我宁可去法医办围观劏尸[2]。”   泰柠出来打圆场:“芝姐,我这个大老粗也看不惯这东西,可咱们做警察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只能化悲愤为动力,盼着早点能把温茂科技端了。”   众人仔细回看了一遍昨天被记录下来的访问过程,最终在页面底端刷到了公共女友的跳转键。跳转键设置得很小,既容易被忽略。可惜的是,由于当时网站已经开始崩溃程序,照片上的五官特征被玫瑰纹样的马赛克遮去了部分,导致并不清晰。   尽管从剩余的脸部轮廓来看,确实与唐柔慧有几分相似,可对人脸识别技术来说,关键点是否清晰暴露非常重要。   “泰柠,截图send回给法证那边,看看能不能和唐柔慧本人的照片做比对分析。”心存微薄的希望,时运依然吩咐照规矩处理,“其他人就按照刚才布置的任务各自做事。”   散会前,时运突然想起了什么:“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唐柔慧的复诊日,阿芝,你和老幺一起去。”   “Yes,Sir!”   科技鉴证那边很快传回了坏消息,由于人脸识别所需的关键点大部分被遮挡,无法从技术层面分析证明截图上的人就是唐柔慧。   进来送报告的泰柠气得一拳砸在桌上:“可恶,又被温茂科技逃过一劫。我就不信它次次都这么走运[3]!”   “意料之中的事。为什么跟我做事这么久了还沉不住气。”时运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办公桌面,“下次你要出气麻烦自己带个靶子,别老折磨我们Team的资产,尤其是我办公室里的!”   “Swing Sir,我这人脾气就这样。”泰柠不好意思地说,“还有,老幺那边说,根据心理咨询记录,唐柔慧抑郁的根源确实是因为收到了不雅照片。”   “具体说说。”   “有天她在街上走,突然包里被塞了一个包裹,上面没有其他署名和地址信息,只写了‘唐柔慧’本人亲启。她回去拆开,发现是一沓自己的裸.照。当时她在中黄的步行街上,由于事发突然,她记不清那人的衣着特征,更别说样貌了。”   “温茂这招做得滴水不漏。”时运思索的时候总喜欢摸自己的下巴,此刻他重复着这个动作,下巴处的皮肤几乎快要擦出火来。   泰柠迷茫道:“你怎么知道不是戴文光做的?”   “戴文光不需要自己动手,因为那时候他已经与温茂达成了交易内容,只需要坐享其成就行。”时运起身往外走,“行了,既然什么也查不到,只能再去抖一抖戴文光,看他身上还能不能掉点线索下来。”   在拘留室待了两天的戴文光除了邋遢了些,但精神依然很好,甚至还维持着初见时的那股自得,好像上一次在同一个位置崩溃痛哭的人不是他一般。   戴文光确实是时运见过为数不多的冷静至上的激情罪犯,能够跟上审讯的思路,甚至提前做好应对。但那又如何,时运很清楚戴文光的弱点在何处。   “在经罪科的免费食宿感觉如何?”时运不急着直入主题,反倒拉起了家常。   戴文光笑答:“还不错,比城大差点。”   “你要在里继续待上一阵,环境称心如意就行,证明我们经罪科待客周全。”时运翻开卷宗,“今天不聊你,我们聊聊唐柔慧。”   听到“唐柔慧”这个名字的时候,戴文光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似乎预料到警方迟早会发现女主角的身份。   “这么淡定?”时运饶有兴味地啧了声,“不是很紧要她吗?上次提起她还泪洒审讯室来着。我们经罪科的拘留室又不是寺庙禅房,怎么一下连七情六欲都灭了?”   “你们没点新发现,又怎么会再审我。”戴文光微微动了下头,一副知无不言的大方做派,“想聊什么,请便。”   “今天是唐柔慧复诊的日子,她抑郁倾向很严重,病因为何,你应该很清楚。”时运也不兜圈子了,直言道,“为了和她‘在一起’,不惜对她造成心理上的伤害,这就是你口中的爱吗?”   “时督察,没有人能以零的代价获得情感。我只能这么做。”戴文光丝毫没有后悔的情绪,镜片下的眼神没有泛起一丝波澜,“经历过苦难她才会明白,只有我才会无条件包容她的不完美,甚至不惜付出普通人难以接受的代价。”   让对方中断学业、深受折磨,自己则丧失前程、受困囹圄,这就是戴文光口中极端又畸形的“爱”。   “所以你不惜一切也要让温茂科技将她设置为暗房的公共女友,令她在互联网上被变成人皆可夫的‘荡妇’!”时运的声调发冷,“你已经达到了目的,又为什么如此狠心让她本人也知道!”   戴文光勾唇道:“让慧慧知道,本身就是我们交易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有机会在她情绪最低潮的时候安慰她、成为她的依赖呢?”   戴文光不介意唐柔慧的身体被别人的视线和体液亵渎,他想要的是糟蹋她的意志和自尊,最后pua她,让她彻底沦为自己的附庸。   一股令人恶心的寒意爬上时运的脊椎,他忍不住骂了句:“一派胡言!”   戴文光说:“你可以不接受我的观点,但要允许它存在……”   “你的一切最终都会交由法律评判和歼灭,这套说辞还是留待日后在法庭说给法官听吧。”时运开口打断他的疯言疯语,生怕听多了身上沾染晦气,“你与温茂科技的交易内容就是由你出面暴露自己转移警方的调查注意力,作为回报,温茂就合成唐柔慧的照片放上暗网。是不是?”   戴文光点头:“差不多。”   “温总甚至都没有问我要过照片,却把慧慧的脸捏得如此逼真。”戴文光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似乎将审讯室当作了自己的主场,试图掌握问讯的节奏,“时督察,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呢?”   见时运缄默不言,一旁的泰柠拍桌警告:“别想着从我们身上套取调查进度!”   时运紧绷的唇线并没有释放茫然的信号,戴文光看得出来他一定是有了眉目。   “时督察,缄默似乎是嫌疑人在接受审讯时被赋予的权利。你不说,并不代表你不知道。”明晃晃的笑容挂在戴文光脸上,让他看起来仿佛一个全知者,“Rugosa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它是一个信息收集平台,无数使用者打开它就相当于在接受扫描,无论是手机里的内容还是脸部信息,全部都暴露在了Rugosa的眼睛里。慧慧也是一样。”   戴文光精通信息技术,能从中看破一些外行人并不清楚的门道,时运的想法与之不谋而合。   既然不依赖它创收,温茂科技大力推广温室这一交友程式的目的只能是这个——为暗房的运营筛选客源,同时也提供商品。无数无辜的受害者被这个恶魔软件套取脸部信息,转而安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上,以被迫赤裸的姿态供人赏玩、意淫甚至玷污。   “既然知道对方手段肮脏,你还敢和它交易?不怕惹屎上身、自顾不暇吗?”   突如其来的笑声充斥着整个审讯室,戴文光笑够了才不可思议道:“时督察,我和温茂科技之间本就不是君子交易,我怎么可能不留后手。”   泰柠急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戴文光无视了正欲发火的泰柠,落在时运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长:“同样的道理,如果被温茂知道我违背交易向你们爆料,对慧慧出手不利怎么办?”   时运用同样深不可测的眼神回敬了对方明目张胆的试探,两秒的沉默间,审讯室内的空气里似乎因为两人的交锋溅出了火星。时运怎么会不知道戴文光是在拿线索威胁警方,如果不是此刻担心唐柔慧的人身安全,他断然不会轻易向犯罪嫌疑人妥协。   在多方考虑下,时运最终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阿芝,见到唐柔慧了吗?复诊之后就把她带去安全屋保护起来。”   挂了电话,时运将刚刚收到的照片怼到戴文光面前:“满意了吗?讲吧。”   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唐柔慧正在接受心理咨询,而门外还有两个警察把关。时运知道唐柔慧是戴文光唯一的七寸,因此准确拿捏住了对方想要的筹码。   “多谢。既然你们这么有诚意,我也不会有所保留。”得到保证的戴文光这才松口,将详细的交易过程尽数道来,“与温总协商那天,我身上带着微型针孔摄像头,录下了我们之间交易的对话,保存了一式两份。你们在学校里跟踪的时候我早就发现了,因此做好了布局。跟你们走的那天,也就是前天,我将副本用同城快递寄出,如果包裹被半路截获,说明温总那边其实时刻监视着我。”   泰柠诧异道:“你怎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安排寄快递的?”   “很简单,你们又不能跟我进一个厕所隔间,除非你们由偷窥癖,Sir。”戴文光耸了耸肩,“收货地址我填的是位于车马地的家庭住址,算算日子,配送估计就在今天。”   接着戴文光又说出了快递公司和包裹信息。时运立刻安排人去追踪。   “你敢玩弄警方?”火滚的时运露出极其危险的眼神,似乎要将面前的人撕碎,“说,正版在哪?”   “正版在我在学校健身房的储物柜里。”戴文光盯着自己的手铐慢条斯理地说,“下注下多家是赌客的常情。况且这本来就是你们与温茂科技的博弈,我只不过是给你们无聊的猫鼠游戏里加多了一点刺激罢了。”   语毕,戴文光身体前倾,胸口贴上审讯桌边缘的同时,唇边也露出了莫测的笑容:“时督察,你们的对手很不简单。我身上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也提供给你们了。   “祝你们好运。”   戴文光意味深长的笑容消失在关闭的房门内。   “妈的,这混球!把警察耍着玩!”回到A Team办公室的泰柠气不打一处来,“装出一副警民合作的样子,暗地里还给温茂通风报信。”   突然,负责调查快递线索的组员焦急地破门而入:“Swing Sir,快递公司说戴文光的包裹今天在配送途中弄丢了!”   大祸!副本一定是落在了温成荫的手里,此刻温茂科技很可能已经有所行动了。   “立刻向上头申请搜查令!”时运拍桌而起,双腿生风地往外冲,“我们要抢在他们销毁证据之前查封它的老巢!” 第37章 危险试探   这次调查行动受到顶头上司何警司的大力支持,时运得以用最快的速度带队直踩温茂科技的总部。   除了欺诈调查A组的一众警员,会计支援组、网安科罪组的部分成员也随行而来,为的是应付一些更适合在现场就进行预先处理的证据。警方一行气势汹汹,如大潮般压向前台,逼得员工无法招架,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拒绝的话:   “警官,没有温总的同意你们不能擅闯公司!”   时运抬了抬手指,泰柠得令,立刻将搜查令拍到前台的脸前:“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什么!”   手令抬头的蓝银色警徽与赭金色法徽相当瞩目,二者并列而设,昭示着不容抗拒的公正威严。   “不知道你们温总的吩咐和司法机关出具的执行文件相比,哪个更有分量?”时运脸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和颜悦色,但微扬的嘴角边分明挂着凶兽獠牙独有的凶光,“如果不想一并被指控妨碍警方办公,就请赶紧放行让我们上楼执法。”   站在后方队列之中的姜至并没能看到时运脸上的表情,但依然因对方过于陌生与冷峻的态度心中一惊——原来执法过程中的时运是如此铁面无私、令人生怯。   前台的气焰瞬间被白纸黑字的搜查令和不怒自威的督察本人堵了回去,连忙低下眉,解了门禁放警方上楼。   时运知道前台的为难不过是有意为公司销毁罪证拖延时间,于是脚下步子不由加快,但依然晚了一步——   警方抵达办公区域的时候,温茂科技早已进行了一次匆忙却井然有序的大清洗,但奇怪的是办公区域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记录成册的文件档案,似乎有意要做出一副内部混乱的假象。   时运上前一步,声如洪钟:“我是明湾经济罪案调查科高级督察时运,警方怀疑温茂科技涉嫌通过网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和洗钱,现在依法对现场进行查封。这是法庭颁布的搜查令,所有人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配合警方调查!”   面前的椅背应声旋转,温成荫的脸转向了时运所在的门口,对方不紧不慢地将其中一条腿翘起,一副自得的模样。   “时Sir,真是有失远迎啊。Jack,上茶。”   “不必了温总,咱们还是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时运用脚尖踢开面前的一沓文件,挥手示意组员四散开取证,同时饶有兴致地环顾一周,最终将探究的目光落在温成荫身上,“不知你们搞这么大阵仗是为了什么?”   “时Sir,不会连年中公司内部盘点整理还有挪办公室都犯法吧?”温成荫始终坐在椅子上,根本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经罪科什么时候管这么宽了?我们纳税人的钱可不是这么用的。”   时运也不同他客气,随手拉来一张椅子便坐下,坐姿比坐镇主场的对方还要嚣张:“哦?是吗?我还以为是你们心中有鬼,赶着销毁罪证。”   “时Sir真是说笑了,我们只不过是进行正常的数据整理而已,类似超市的库存清理。”温成荫笑出了声,“我们公司正值上升关键期,现在一言一行都暴露在公众监视下,洁身自好的同时也容不得外界泼脏水。”说完这话,他故意颇有底气地以眼神回敬了时运的盯视。   “是不是脏水,看证据就知道了。”时运将胳膊随意地放在扶手上,“你们尽管洗白,我们照样能从中还原真相。”   温成荫摊开双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拭目以待。”   “严鑫。”时运回头吩咐,“现场留几个人,你和姜至去大会议室那边看看,刚才经过的时候发现里头有人。”   “Yes, Sir!”   “应该是应盛的人。他们进场为温茂做IPO审计,估计还没到时间撤场。”姜至压低了声线,“这照面是必须要打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正好能会会这传说中的金牌事务所。”严鑫不以为然,“能给问题企业背书的事务所难保不是一丘之貉。”   推开会议室大门,众人只见会议桌上的会计凭证簿按照日期和编号井然有序地排列成一圈,像是守卫着温茂主场的藩篱。里头的人个个西装革履,在自己的位置上埋头忙碌,丝毫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副自扫门前雪的精英做派。   严鑫自报家门:“我是明湾经济罪案调查科会计支援组督察严鑫,这是搜查令,现在开始我们依法对温茂科技所有的文件数据进行接管。”   “好,我们一定配合。大家收拾一下,我们先回所里。”应盛的项目负责人率先起身回应,“只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多谢。”严鑫说,“温茂科技涉嫌犯罪,警方正在调查。”   语毕,他意味深长地瞄了一眼面前的人,继续道:“这次IPO……你们趁早进行内部协商吧。”   这句话无疑从司法的角度上宣判了项目的破产,可应盛在场的全体员工,上至项目经理下至初入职场的助理,都表现得波澜不惊,似乎并没有被这个重磅炸弹影响到。   如此滴水不漏的面部表情让姜至的眉头锁得更深,心中不禁暗觉有鬼。   “多谢严Sir提醒。”项目负责人的视线穿过严鑫,最终落到了后方不远处的姜至身上。在看到姜至的一瞬间,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比刚才的稳重多了几分揣摩。   感受到被注视的不自在,姜至将原本放在凭证簿上的注意力聚焦到对方身上,这才发现温茂科技IPO的项目负责人竟是父亲以前手下的一助全敬山。   “一晃眼,小至都长这么大了。”全敬山笑容和煦,但镜片后的眼神却没有人情温度,“之前就听说你被舞弊审查协会派驻到了经罪科,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碰面。”   时过境迁,过去盛瑞的助理经理如今已是应盛的初级合伙人。禁忌的魔盒被再度开启,姜至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是故意勾起这段往事的。但他如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方寸全失的青涩少年,面对暗里的挑衅依然能够保持冷静。   “全总这声我可不敢当。为了避免误会,您又是我的前辈,在工作场合还请叫我小姜,或是直呼我英文名吧。”姜至四两拨千斤地将招式挡了回去,“关于调查一事如果有疑问还请咨询带队的严Sir,我这位挂名的编外专家也许无法向你提供有用的帮助。”   这话虽然客套但明显已经给对方砌了台阶。全敬山再怎么虚与委蛇也不会消耗自己事务所的面子,毕竟牌面和口碑是这行人行走江湖的利器。   “关于温茂科技的纸质资料我们都留在桌面上了,电子数据我想你们也能通过公司获取。”全敬山整理了一下袖口,说,“那我们就先走了,不影响警方执法。”   应盛的人陆续离开会议室,一片狼藉的战场瞬间易主,会计支援组的成员接管了现场的所有纸质资料,从财务部取电子档的人也回来了。   姜至面无表情地坐下,从手提箱内取出了经罪科统一配置的取证电脑,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严鑫关心地看了他一眼,犹豫道:“刚才那位是?”   “没事,一位很久没联系的世伯罢了。”姜至接过别人递过来的记忆棒,无所谓道。   严鑫识趣地闭了嘴,将这个话题揭过,专心致志地审起了资料。   “不对!”姜至罕见地变了声调,透露出一丝焦急。   平日里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面不改色的姜老师突然失了持重的语气,那一定是有大事发生。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严鑫很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严Sir,你快来看,今年初这一处明显对不上了。”姜至指着财务数据其中一栏,眉头紧锁,“我记得很清楚,根据之前的资料记录,这一期存在无形资产处置。”   严鑫先是一愣,随即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好像是的。”   姜至和严鑫立刻根据现场的银行流水、合同单据等物证资料进行了快速审计测试,很快发现交易链条被很大程度地缩短,好像被人从中砍掉了一截。   “其中有几家离岸公司的记录被抹除了。”姜至眉间的阴云更浓,“温茂这动手速度未免太快了。”   严鑫沉默了两秒,说:“我先叫时Sir来。”   原本在公共办公区的时运匆忙赶来,推门便问:“怎么了?”   “我们相信温茂科技的财务数据已经被篡改,很多理论上应该存在的数据消失了。”姜至用脚将身旁的椅子踢到时运身边,同时将电脑屏幕推向他。   “戴文光的包裹显示派送的时间是今早十点,而现在是午后两点。”时运的手指轮流叩在桌面上,思考时眼神的温度骤然降低,“排除中间传递消息的机动时间,期间只有短短不到四个小时。还真是跑得比八卦娱记都快。”   “财务记录像一张又密又大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是随便一刀就能轻易割干净的。温茂科技再怎么能耐,也很难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将过去几年积累起来的财务记录一键清空。”姜至单手撑着下颌,理性分析道,“能做到临危不乱又手脚麻利,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盘账在平日里就被分开管理,有问题的部分另外单独做账,出了问题也方便快速割席。”   时运移了移眼球,斜看向姜至,很快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怀疑应盛也有参与的嫌疑?”   “嗯。但是应盛今天得知客户身陷犯罪丑闻的反应太过淡定,有点让人捉摸不透,不知道是因为本就知晓其中问题所以不惊讶,还是因为多年练就的职业素养要求他们收敛表情。”姜至心中有自己的想法,“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温茂科技提供给审计的那套账和提供给警方的是同一套,也就是被处理过的假账。这样的话,应盛也是被蒙蔽的一方。”   严鑫也加入了讨论:“这一盘生意实在是牵涉甚广,即便应盛不知情,作为行内金牌事务所,也没道理一点问题也看不出,这不是自砸招牌么。除非温茂这假账和实际物证做得天衣无缝。”   “道德准则要求审计师在发现客户问题之后果断提出、不予包庇,但是到今天为止,应盛在公开场合针对温茂这个客户发表的言论看法都是正面的。”姜至抿唇润了润嗓,继续道,“从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我们也不能盲目判断应盛失德。而且,专业失德如果没有涉及到犯罪层面就不归经罪科管,应该通报回明湾会计师公会和股监会进行内部审查。”   因为泼在父亲身上的那盆脏水,他素来最讨厌专业失德之流,但也决不允许自己当滥用私法的“地下判官”,随意判断他人的罪名。   时运读懂了姜至言辞与神色中表达出的顾虑,但依然选择支持他的直觉:“IPO审计服务也许只是应盛用来蒙蔽外界的障眼法,背地里它很可能在助纣为虐,帮温茂违规处理账务。我们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可惜搜查令的法律效力只针对温茂科技的相关资料,我们无权要求过目应盛的审计底稿和工作文件。”姜至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别泄气啊姜老师,如果他们真的有问题,我们一定能够看出来的。”严鑫安慰道,“温茂背靠大名响彻业界的‘金字招牌’又如何,我们警方队伍里可是有‘中黄最特立独行的疯子’。”   姜至有些尴尬地看向他,恨不得刨个洞钻进去:“你都听谁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严鑫倒是很喜欢姜至这个外号:“姜老师的威名,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时运及时解救了姜至的窘境:“行了,赶紧办事,趁早收队,别落下什么手尾[1]。”   “Yes, Sir!”   近零点的中黄仍旧沐浴在白黄两色为主基调的灯河之下,而飞暮坊依然贡献了其中最为浓墨重彩的调色。时运的越野车停在那条长坡道的尾端,不同以往的是,今天驾驶席上的人是姜至。   时运透过窗户瞄了一眼向天空延申的摧残霓虹,有些不怀好意地勾唇:“姜老师今天这么有兴致?”   “少废话,要来就快跟上。”姜至靠边、熄火、拔匙、下车,动作一气呵成,“宝贵的Happy Hour可不等人。”   时运快步跟上,吊着姜至的尾巴进了半坡的一家酒吧。   “怎么不是造绪?”   “一直去那,你都不会腻味吗?”昏暗的光线里姜至回头,似是有些不满地用食指戳上时运的胸口,警告般说,“偶尔也要尝个鲜。”   时运垂头,似是用眼神抚摸那截皮肤,话里有话:“真是不巧,我的口味一直很专一。”   “DJ!这里!”才刚进门,还没等侍应前来带路,远处卡座上的言诚就抢先招了手。   “你怎么没告诉我还有个电灯泡。”时运用手肘顶了顶姜至,小声抱怨。   “不想被赶就少说两句。”姜至不动声色地狠狠掐了下他的背肌,随即抛下他走了过去。   “Hi!”言诚率先向不明情况的时运打招呼,“我是DJ的朋友,我叫言诚。”   “言少。”时运大方地同他握手,客套礼貌的两秒之后迅速放开,“久仰大名。”   言诚回敬道:“时少客气了。”   听到两人对彼此的称呼,姜至诧异了一秒但很快明白过来。他差点就要忘了,时运本身和言诚一样,也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公子哥。   两人落座后跟着酒单点了喝的,随即换了舒服的姿势陷入卡座的沙发里。   “言少最近在忙什么?”时运自然地打开话题,“我们一下子把姜老师从贵所借过来用,还挺不好意思的。”   “哪里的话,我看DJ可乐意了,是吧,DJ?”言诚抿了口威士忌,朝一旁闷声不响的姜至挑了挑眉。   姜至才不受他的挤眉弄眼,淡淡道:“打工罢了,不打东家打西家,没什么差别。”   言诚见对方不受刺激,顿觉没劲,肩膀都垮了下来。他回答了时运最开始的问题:“最近也就那样吧,上周刚从应盛嘴巴里抢了块肥肉来,嚼着可香了,每天加班都乐。”   姜至和时运不由对视,得到后者的颔首这才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应盛看上的不一定就是潜力股,小心是烂尾楼。”   他不能透露警方的办案细节,只能旁敲侧击提醒言诚。   “你怎么去了警队反倒说话愈发拐弯抹角了呢?”言诚嘴上说得花,但表情明显严肃了下来,“行了,我会小心的。”   “那就行。”姜至端起酒杯,转了话题,“对了,说到应盛,最近他们做的温茂科技IPO那个项目,好像被业内人士分析说很有吸金潜力。”   “信息技术企业的前景好,政府还在大力扶持,这事儿行里都眼红疯了,我也多少有所耳闻。”言诚吹了吹耷拉下来的刘海,“温茂科技连续两年蝉联明湾最具商业潜力排行三甲,和应盛合作算得上强强联合吧。”   姜至正欲开口,突然有人端着酒杯走近了他们所在的卡座。   “言少。”   言诚抬头见到熟人,自然地介绍:“这位是Ian,以前是我们家企业财务经理,现在去了融风集团高就。”   姜至瞬间对面前的人生出了几分兴趣。如果说明湾商界的大小企业如同一支编制整齐的船队,那么融风集团则是其中当之无愧的巨轮,是无数投资者心中的保值股、应届毕业生眼中的象牙塔。   “哪里哪里,如果不是在言氏的栽培,我也不会有今天。”Ian非常懂得人情世故,对于前东家的太子爷也不忘小小奉承两句。   “姜老师,很高兴认识你。”Ian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原来是想通过言诚认识活在中黄传说中的姜至。   姜至大方道:“我也是。”   Ian也不扭捏:“姜老师,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的无礼?”   姜至点头示意他但说无妨。   “我一直很好奇,你英文名的第一个音到底是同You还是Just?”   “还以为你想窥探我什么不得了的隐私。”姜至莞尔,“想怎么叫都可以的。但我更偏好第二种读法,与Justice(公平正义)同音。”   “原来是这样。”Ian恍然大悟,“我听你们刚才谈起温茂科技?”   “是的,我们在考虑它IPO成功之后要不要也跟风入股。”姜至抢先说,“不知道从你的专业角度来看值不值得入手?”   Ian有些紧张地压低了声音:“这我不能表态,说了就要因为涉嫌散播内幕消息[2]被股监会查了。”   姜至和言诚相视一笑,已经懂了七八分。众人又客套了几句,Ian便重新回到了自己那桌。   见人走远,言诚这才狡黠一笑:“根据我刺探到的消息,融风集团之前已经在私下接触温茂科技的IPO承销商,如果能够顺利上市,融风愿意认购30%的股份成为温茂科技的大股东。”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看来Ian想和你交朋友的诚意十足啊。”言诚戏言。   姜至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你这消息也挺棘手啊,小心别人也说你利用内幕消息扰乱证券市场交易。”   言诚嗤了声:“我办事小心着呢,温茂这股我看不上。我们自己所都顾不过来,没这闲工夫搞副业。”   趁言诚不注意,时运凑近了姜至耳边,低语道:“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这家酒吧在中黄精英之间拥有着铁打的口碑,深受白领喜爱,没事来这小坐片刻,保不准就听到了什么公司辛秘和小道消息。   “你能发展线人,就不允许我用自己的方法挖料吗?”姜至轻笑一声,“都是跟你学的,时Sir。”   时运抬手遮去了嘴边宠溺的笑,起身说:“失陪一会儿,我去趟洗手间。”   待时运消失在拐角,言诚有些嫌弃地说:“瞧你这痴痴缠缠的眼神,你现在身心都在那边了,我们至诚你是没那心思管了呗。”   姜至被他的用词惊到,有些慌乱地喝了口酒:“我现在暂挂经罪科,做好本职工作才能不给师傅和明湾反舞弊审查协会丢人。怎么就成你说那样了?”   言诚指了指时运消失的方向,直接戳破好友虚假的话术:“嚯,官腔倒是说得漂亮,只怕最后把你吃干抹净的不知道是那地方,还是那里面的人。”   姜至呢喃:“哪有你说得那么离谱……”   “你还真不否认啊!”言诚惊得玻璃杯磕在了桌面上,发出一声无措的重响,“我的白菜终于还是被时运那只猪拱了!”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去那边social一下。”言诚拖着不敢置信的步子离开了卡座,留下姜至一人在原地陷入苦思。   言诚用了三言两语就让自己的思维轻易跟了过去,姜至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潜意识里也认同对方的说法。这对感情游戏里一向不走心的自己而言不是一个好兆头。   “在想什么?”   冰凉的玻璃杯冷不丁贴上灼热的脸颊,姜至周身不由一抖。他抬手抹掉脸颊上沾染的水珠,躲开了上方灼热的视线:“没什么。”   时运习惯了姜至躲闪暧昧的态度,没说什么便自顾自坐下。好不容易等电灯泡离开,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膝盖试探地悄悄贴向姜至。   不同的体温经过布料交换,相抵的肌肤面积逐渐延申至大腿,时运在一寸一寸卸下姜至的心理防线。   像是急于确认什么一般,姜至神使鬼差地向身边那个带给他太多变化的人靠近。   姜至眉间的小痣如同一颗有生命的星星,随着他每一次眨眼跃动着,散发出令人沉醉其中的光晕。他微眯的眼中蓄满了盈盈潺潺的情,看向别人的时候好像随时都能淌出蛊惑人心的水光来。   被蛊惑的时运哑了嗓子,用低沉难耐的声音代表自己为了美色而垂下的高贵头颅:“你想做什么?”   姜至沉默,却附首贴近,下一秒,他的牙齿咬在了时运手中杯子的杯沿上。对方心领神会,手腕轻轻一抬,杯中的酒液沿着恰到好处的倾角缓缓流入姜至的唇内。最后一滴浅棕色在姜至的喉结上短暂挂了片刻,最终没入被解开的领口。   无人注意的卡座里,一场成熟诱人的调情正在上演。这个夜晚好像本该这样度过。   姜至的心跳彻底乱了。他之前不是没有和时运玩过类似的撩拨游戏,但那时他的眼里有路人探究的目光、摇晃的酒液灯红酒绿的吧台,心中也不过是无关情爱的胜负欲。   而今天,他的眼里只剩下唯一一个人,而那颗不安的心脏叫嚣着要彻底征服与占有眼前这个男人——   沦陷总是发生于无形,沉默但声势浩大。 第38章 意外投诚   第二天早上,温茂科技便在官网的股东关系模块及时发出了一则通告。   “Swing Sir,温茂那边有动静了!”   恰逢晨会时间,时运低头看了看腕表,九点二十五,明湾证券交易所的集合竞价时间刚刚过去。温茂还没能进入证券交易市场,因此并不受股市时机的威慑。选择这个时间点发送,大概率是因为这是明湾最为常见的上班时间。   时运扬了扬下巴:“马上投出来吧,看看他们又在耍什么花招。”   昨天带回来的资料堆积如山,几乎将会计支援组办公室的储存空间占满。财务证据不比凶杀案的证物能够借助先进科技进行固定分析,背后潜藏的问题全靠相关人员的一双眼睛和灵活思维。   虽说人脑是最精密的仪器,但凝聚了涉案企业财务智慧的数据同样有如被赋予灵识的机械铠甲,想要破解谈何容易。一整晚的时间虽然转瞬即逝,但也足够暂困笼中的温茂科技找到打翻身仗的方法。   泰柠点开页面顶部最新的一个PDF:“公告内容是关于昨天被我们搜查的情况说明。”   “本公司于20X3年6月13日接受明湾经济罪案调查科(经罪科)于本公司在明湾的主要办公及经营地点进行的依法搜查,本公司为经罪科之调查提供了若干证明文件及资料记录。本公司董事会认为,此次配合调查系正常警民合作,并未对本公司此轮拟IPO上市计划、商誉及社会形象造成任何重大不利影响。现根据明湾股票监督委员会之规定予以公示……”   泰柠念完,没好气地嗤了声:“说得冠冕堂皇,倒是把为什么会被调查的原因一并爆出来呀!”   规矩得体的通告内容让时运不免生出了几分疑虑。   尽管在移交资料前已经做了临时处置,但背后牵涉的各方主体还需进一步转圜。与温成荫的交手次数有限,但从短暂接触中来看对方并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如今温茂科技竟然大方承认接受搜查却没有捏造合理事由,无异于留下了让市场捕风捉影的空间,媒体大肆报道之后势必会影响公司运营。   时运不相信一个胆敢挑战法律底线走钢索的聪明商人会甘于让警方将自己创立的帝国推翻,如此偃旗息鼓的战败之态着实反常。   可至于是哪里出了问题……   时运沉静地抵住下颌,微微失焦的眼神落在面前的会议桌上,陷入了组员们熟悉的沉思状态。没有人有这个胆子在老大入定的时候打扰,生怕打乱了他在脑海中进行的复盘。   好在这样的状态不过维持了一分钟,可见时运一贯灵敏的推理嗅觉此时并不管用。这并不算一个好兆头。   “继续盯紧温茂。”时运双手交叉放回桌面,“会计支援组的材料分析还没完成,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帮他们争取时间。派人去电讯公司拉温成荫的通话记录,查他从昨天开始都联系过谁,看看有没有古怪。”   “Yes,Sir!”   午休时间快结束的时候,时运去了趟姜至办公室,他刚从外面回来,打包了一份靓汤准备给人送去。他轻轻敲了门,见里头没有任何声响,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或许是因为温茂一案工作强度较大,姜至此刻破天荒正伏在桌面上午休。昨晚从飞暮坊回家后,姜至抱着笔电在床上加班分析,完全忘记了来时运家的目的,最终还是在凌晨三点被时运强行拽入被窝休息。   时运走进了些许,看到姜至本不算圆润的脸被手臂挤出一小块苹果肌,上面还有被衣料和表带压出的红痕。他的呼吸很轻很绵,时运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见他的脊背在西装下规律起伏,像是蝴蝶在扇动翅膀。   或许是被刚才的敲门声惊扰,姜至在时运靠近的瞬间睁开了眼。刚睡醒的姜至眼睛里还带着朦胧的雾气,他支起身子揉了揉眼睛,像是撒娇一般拖长了尾音:“你来找我?”   “来看看你有什么进展。”时运替他拿下盖在身上的西装,转身挂到一旁的衣帽架,笑着调侃道,“但是没想到工作狂竟然也有做懒猫的时候。”   姜至有些恼怒地转动椅子,将生气的后脑勺对准他,回怼道:“就这一次都能被你抓包,未免太不走运了。时Sir抓罪犯的时候要是也有这准度和运气就好了。”   或许是昨晚在酒吧里太过暧昧,古怪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好不容易被繁忙的工作冲淡了些许,可如今再迎头碰上时运,昨晚那种全身颤栗的异样感又夺回了对姜至身体的主导权。   连时运的呼吸仿佛都有了生命般,能够隔着三米远的空气钻入他的耳朵、熏热他的皮肤。   姜至背过身去并不是因为开不起玩笑,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像往常一样用自然的表情面对时运。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自己的投影,无论是微抿的嘴唇还是别扭的眼尾,他的脸上可处处都是破绽。   “姜老师是心虚了吗,为什么要拿自己和贼做比较?”时运一向不会放过送到眼前的纰漏,他上前几步,将对方的椅子扭回来,使得他重新面对自己,“嗯,脸这么红,是冷气不够足吗?”   姜至侧头躲开对方带着几分招惹的视线,盯着电脑屏保说:“脸朝下闷着睡了一觉,不红才怪呢。”   屏幕上的电子时钟跳到了整点,姜至如释重负地板起脸,严肃道:“好了,现在已经是上班时间,还请时Sir自重。”   “工作辛苦,也别太勉强自己了。”时运一向见好就收,指了指桌角的外卖。   姜至出于礼貌正欲感谢,还没开口就听到时运接了句:“给你带了碗苦瓜排骨汤,正巧去去火。”说完还特地戳了戳自己的脸颊,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他这是意有所指。   “……出去!”姜至恼羞成怒地甩去一记眼刀。   “等一下,回来。”   时运才刚走到门边,就被姜至喊了回去。过快的变脸速度让时运根本还没从刚才的轻佻中调整过来。   “舍不得我?”   然而时运转身再次面对的姜至已经戴上了工作时的眼镜,文气的金丝框也压不住镜片后逐渐严肃无情的神色。时运顿觉有事发生:“发生什么了?”   姜至欲言又止:“是应盛……刚刚在明湾注册会计师协会的官网登了一则公告。”   被调转方向的显示屏上赫然出现了公告的标题——《关于温茂科技IPO审计进度报告与解除委托合同关系的声明》。   “本所在依规获得充分适当的审计证据后,认定温茂科技存在重大且广泛的错报,未能如实反映财务状况与经营成果,故决定发表否定意见[1]……明湾注册会计师:全敬山(盖章)。”   “同时,经本所与温茂科技沟通达成一致协议,决定即日起终止审计业务委托合同,本所将不会出具正式审计报告。”   姜至看完公告内容之后似乎也有些懵,一下捉摸不透应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人罕见地面面相觑,试图从对方脸上读到一些合理的解答。   “我觉得有必要知会一下严Sir。”姜至扶了扶眼镜,并没有急于发表意见,准确来说,是因为不知该从何评价这样大胆的做法。   闻讯赶来的严鑫也大受震撼,一时间也拿不准主意:“这……这什么操作啊?上午温茂还对外说没影响,下午就被审计分手了,这俩甲乙方是在合伙表演猴子戏吗?”   第三方审计机构和客户公司的关系十分微妙,可以说是互相利用、彼此扶持的共同体。如果二者之间就财务质量问题出现了无法调和的矛盾,通常情况下事务所可能会先用无法表示意见来委婉地表达不信任,借机敲打客户公司。如果对方愿意整改,未来或许还有继续接触的机会,彼此留下几分颜面。   可应盛偏偏正义凛然,直接就冷血无情地请温茂科技吃了个无法翻身的“否定意见”。   “呵,看来应盛昨天表现淡定是因为留了后手,早就知道如何全身而退。”时运冷笑了一声,双手环抱于胸前,看穿了对方的伪善,“一个‘否定意见’就轻描淡写地把合作伙伴推入火坑,自己倒顺势站上了道德制高点,还能赚个坚守职业道德的美名。”   “不过是分赃不均引起的内讧罢了。”时运精辟总结。   尽管姜至内心并不希望凝聚了父亲昔日心血的事务所如今肮脏成这般模样,但事实上却又不得不考虑时运的推测。   否定意见一旦出具,相当于从专业的角度证实温茂科技的财务情况是不公允的,存在问题经过审计报告的披露,温茂就会被监管机构盯死,继而受到行政处罚。应盛这一做法相当于是和温茂科技分道扬镳,之间的合作再也没有商榷余地了。   姜至有些头痛地扶额:“我入行时间也不短了,也是第一次见这么耿直的乙方。”   但耿直对事务所来说有时并不是一个好标签。   严鑫问:“听你的语气,是也觉得应盛做法不妥?”   姜至答:“与其说不妥,不如说是不合常理。”   严鑫虽然也是财会专业出身的,但转业投考经罪科之前在银行工作,对审计的认知只停留在大学实习时非常片面和局限的了解,因此反应没有那么快也情有可原。   “一般上市公司或多或少都存在一定的财务缺陷,会计师事务所太过耿直就说明在一些关键问题上没得商量。这样直来直去的作风传扬开来,很可能会导致潜在客户群体的跑路。”姜至耐心解释道,“毕竟公司聘请审计机构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财务健康,可如若对方过于死心眼,就变成花钱买罪受了。”   一个不好拿捏的大所和一个万事好商量的小所放在一起,有时候企业为了规避麻烦,还真的会做出低就的选择。   严鑫恍然大悟:“所以应盛这做法也冒着自断财路的风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正在这时,行政秘书Mevis突然抱着一个牛皮纸袋敲开了姜至的办公室。   “Swing Sir,一楼接待处说有指名送来欺诈调查A组的检举信,准确来说是个包裹。”Mevis将包裹递给时运,“他们说你在这里,我就给你送来了。”   时运脸色一沉:“谢谢你Mevis,先出去忙吧。”   没想到这出好戏竟然还有后续。仨人的视线齐刷刷移向牛皮纸袋封面,应盛会计师事务所的LOGO赫然印刷在上——对方甚至没有匿名。   更细思极恐的是,时运打开牛皮纸袋,发现里面满满当当全是温茂科技的罪证:除了阴阳账簿的直接记录,还有非法跨境交易流水。应盛甚至知道警方手里的证据到底缺乏什么,可见与温茂科技盘根错节的程度之深。   明里大方检举,暗中实名背刺,说上一句杀人诛心都不为过。饶是时运在经罪科多年算是见过不少世面,证人在庭上翻脸不认证词、嫌疑企业派人毁呈堂证供的事也算“有幸”领教过,却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离奇的路数。   “这都是可以直接申请拘捕令的程度了。”严鑫有些发懵,“所以时Sir我们现在是……”   时运不慌不忙:“看定一些再说,你先赶紧安排人手过一遍这些举报资料,看看可不可靠。”   严鑫得令之后便带着烫手山芋出去了。   “应盛这招实在是狠毒。既洗清了自己在这一案中的参与嫌疑,又用证据向警方投诚博取信任。”姜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感慨人心险恶,“即便警方心生怀疑也没有下手的正当理由了。”   “经过第三方专业机构经手,又有口碑背书,哪怕送上庭也是很直接有效的证据,法官一定会考虑的。”姜至望了眼来回踱步的时运,“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   “不好了,Swing Sir!”   姜至办公室的门在短短十分钟之内被二次破开。只见泰柠趔趄着破门而入,神色慌张地喘气道:“温成荫他要跳楼,人已经站到温茂天台上了!”   “你说什么?”   今日发生的重重环环相扣,一浪接着一浪打过来。时运终于顿悟问题之所在:温成荫并不是甘于束手就擒,而是已然成为了一颗被遗弃的棋子。   只是,跳楼……   许久没有进入过姜至梦魇中的场景卷土重来,四分五裂的玻璃与猩红腐败的血泊仿佛直接投在视网膜上般清晰可见。不过短短几秒间,姜至脸上的红润便仿佛倒流的河水般霎时褪去,时运再看他时只剩下惨白如纸的面色。 第39章 嗅金之理   “中黄重案已经接管了现场,正在疏散温茂科技大楼前的人群,还通知了消防过来支援。”泰柠焦急地汇报着案情,没有注意到姜至脸色的变化。   姜至清晰地看到自己眼前划过一道道血色的人形抛物线,好像过去有时运的夜晚里侥幸逃过的一幕幕,都在此时叠加播放。他失魂落魄地盯着桌面,失去聚焦的眼睛像是两个看不见底的黑洞。   时运往旁边侧了一步,宽厚结实的身形将姜至的脸完全挡在了背后。他将其中一只手背过身去,趁泰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握住了姜至冰凉的手。   姜至先是感觉到自己的手背被缓慢而坚定地拍了两下,继而整只手都陷入了温热的包裹之中。   “有中黄重案在,应该暂时不会出岔子。”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时运和泰柠两个人的对话落到姜至耳边有些模糊不清,此时的姜至只能感受到自己因冷汗而流失的体温逐渐在时运的掌心下回升。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找回涣散的意识,再次聚焦时,充斥眼帘的便是让他感到安心的背影。   泰柠继续咋咋呼呼地说:“温成荫坐在天台边缘有一会儿了,但是始终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跳……”   “先回大房再说。”时运眼疾手快地打断了他,“你先去,我立刻来。”   “哦。”泰柠转身风一样跑了出去。   “你还好吗?”时运转身,见姜至盯着彼此交握的手出神,便顺势松开了,“需不需要再缓一下?”   “放心吧,我能挺住。”姜至没有说“我没事”,是因为他知道没必要对时运说谎,“我和你一起过去,大家都列席,唯独我不在像什么话。”   更何况,姜至不愿在外人面前显露出脆弱,尤其是在工作场合。   时运深深地看了姜至一眼,对方坚定的态度让他妥协了。姜至决定的事情便如开弓之箭,无法追回。   回到欺诈调查A组的大房,大家惊讶地发现顶头上司何警司竟然也出席了。以往A组的事情只需要时运抓主意,没想到这次事态竟然严重到要劳烦警司级出动。   “何Sir。”   在警队,等级森严的警衔代表着截然不同的说话分量,但面对何警司,让时运低头的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何警司招手让大家尽快落座:“不用客套,直接进入正题吧。”   负责与中黄重案对接的老幺转达了现场的情况,对方接通了画面转播,众人通过屏幕看到温茂科技楼下拉起了警戒线,线外已经被看热闹的群众和闻讯前来的媒体围堵。而天台处只有一个极小的黑点,很难辨认出人形。   现场的局势剑拔弩张,处理稍加不慎,一切后果都会被媒体长枪短炮无限放大。   “谈判专家说,温成荫点名要和时Sir聊聊,而且是单独。”   这是从现场传回的最新一条消息。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时运,时运气定神闲地扬了扬眉。他并不意外,只是不解,温成荫要用死亡威胁警方什么。   “中黄重案虽然暂时接管,但因为不清楚我们的案情,难免不知道如何从中斡旋。”何警司的声线并不浑厚,但丝毫不影响威严在其中扎根,“总而言之,时运你到了现场一定要尽快控制住局面,稳定住温成荫,把人带回来。”   说完,他的眼神自然落在时运与姜至两个人中间,语重心长道:“记住,十年前的悲剧不可以再重演。”   无意中的话仿佛一支利箭,不长眼却偏偏命中了目标。   时运有些愕然地看向主位上的白色制服,却无法阻止自己的上司继续说出更锥心刺骨的话来——   “我们经罪科不能再多背一条类似的罪名了。”   如果说之前姜至强忍着胸口的不适支撑着参加案情讨论,那么此刻他本就千疮百孔的伪装彻底被击穿,他甚至都不知道是眼前的纸杯还是自己的脸色更惨白。   十年,远不如歌词唱得那般容易,至少姜至心口的疮疤到现在仍未愈合。在场除了何警司,大家的警龄都不及这个时间跨度长。有人吹落了旧档案封皮上厚厚的灰尘,模糊潦草的字迹便将大家引向那个无人亲历却无人不知的案子——   《MWCPA诈骗案》(《明湾注册会计师诈骗案》)。   这是一本设定了查阅权限的卷宗,却活在经罪科的口口相传中。它很薄,只有寥寥几页,却藏着第一个在经罪科追捕下纵身跃下的嫌疑人。它被当作禁忌谨慎处理,是经罪科口中应当铭记的耻辱伤疤。然而真正的痛处是隐秘而无法名状的,绝不会像这样能够轻易地被谈论。   姜至后知后觉,原来在经罪科与善良的人共事久了,真的会因为一部分美好的心灵而对整个群体改观。他几乎都快忘了,最初自己是如何憎恨、厌弃并诅咒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哪怕每天都在这里出入。   这个陈年旧案像DNA一样植入了每一个经侦人的思想,以完全扭曲事实的形态。不知全貌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维护自己所在的集体,这就是经罪科上游层的目的,让每一个活跃在底层的警员都成为大声护主的狗。   一时间,会议室内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大胆发言。   “温成荫要是在我们到场之后跳下来了,媒体指不定会怎么唱衰我们。”   “就是,到时候一盆脏水泼过来,说我们执法过度……”   向来直来直去的泰柠没什么心眼,此刻也逐渐义愤填膺:“一出事就想跳楼,以为结束生命就能逃避法律制裁,天底下怎么会这种懦夫!”   时运重拍桌面,继而高声呵斥了一句:“泰柠,闭嘴!”   因为用力过猛,面前的纸杯与文件甚至发生了明显的位移。一向从不对自己人发威的狮子突然震怒,足以让全场吓得鸦雀无声。   “Swing Sir,你……”   泰柠被震慑在了原地,满脸的不可置信。两人虽是上下属,但实际上却已是兄弟般的交情,这是这么多年来时运对他说话语气最重最狠的一次。面对时运凌厉的目光,他咬着牙将脸别了过去。   时运缄默着看向何警司,等上司将话题揭过去,然后下令出队。可对方似乎并没有结束的意思,反倒还要时运这个小队指挥官对这次行动承诺表态。   “时运,你明白我刚才说的吗?”   紧挨着的双腿将身边人颤抖的频率同步到时运身上,面对上级的铁令,此刻他只能残忍地回答一句“Yes,Sir”。   虽然这是一句没有思想的绝对服从,但时运依然害怕它落在姜至耳中会不会变成了价值认可。一句纪律部队无法逃过的“Yes,Sir”像一柄屠宰刀,而他和姜至都是在利刃面前无法开口诉冤的羔羊。   时运确信,自己违背了最初邀请姜至加入时自己的誓言——让他对经罪科改观。   膝盖上传来一点意外的热度,竟是姜至拍了拍他,示意他安心。   时运转动眼珠扫了他一眼,只见对方用口型悄悄说:“我没事。”   何警司满意地点头,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眼神的焦点并不在时运身上。   “你明白就好。出队吧,上头很注重这次行动,等你们的好消息。”   离开大房,时运注意到姜至脚步虚浮,他将手放到对方的肩膀后,让姜至好借自己的力。   怕被人看出破绽,他将人带回自己的办公室:“你先在这里待会,平复好了再回去吧。”   姜至在椅子上坐下,点头说:“你先走吧。”   半晌,他低头抓住了膝盖上的布料,轻语道:“注意安全。”   时运半蹲在地,将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仰头对上那双蓄满担忧的漂亮眼睛:“嗯,我答应你。”   短暂的对视之后,时运便爽利地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姜至将自己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尝试舒缓方才过度紧绷的肌肉。尽管时运总是在休息时霸占自己的工位,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坐在时运的椅子上,颈枕里还残留着一些对方的味道。不知为何,姜至很快觉得心跳的速度变了一个频率,不似刚才那般惴惴不安,却还是快的。   发颤的指尖逐渐稳定下来,姜至捂着胸口,视线下垂,无意间在时运的书桌上发现了极其眼熟的一页纸。那是一张扉页,出自《嗅金之理》,是父亲广为人知的著作。他惊讶地起身,凑近了看,倒背如流的前言映入眼帘。   “面对金钱,人要合适地控制自己的嗅觉神经。既要灵敏,又要失灵。”   父亲不止一次对自己说,如若想要洞察金钱背后潜藏的罪孽,既需直面容易成瘾的铜臭味,又要百毒不侵。同时,他也是这样教育时运的。   姜至的呼吸一滞,继而脱力般重新摔回椅内。《嗅金之理》是时运自愿给自己戴上的镣铐,有了它,在经罪科的每一步都变得格外艰难。   “真傻……”   姜至从来都不应该质疑时运对自己的承诺与誓言,对于时运真心的这份卑劣的怀疑让他感到羞愧。深入虎穴的时运即便冒着被窥探和怀疑的风险也将这页纸压在办公桌上,那份对真相、对师傅和对自己的忠心已不需要多余的试炼,这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刚才在大房,当那些扭曲的言论鞭笞在父亲尸骨上时,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他确实有一秒钟怨过时运不反驳,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姜至是人,还是个情绪丰富的人,所以会看到时运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是时运劝服他放下成见,走进经罪科寻找答案,也是时运,用夜夜的陪伴让自己将痛苦之源锁在脑海深处。   每一晚,如常来掐住自己脖子的梦魇都被时运的手推开,落在自己耳畔的只有对方温柔的吐息。   父亲的冤案本来应该只是他们姜家的家事,时运本不需要为自己做这么多,可时运闷头做了,还从不向自己邀功。   姜至揣摩不透时运的动机。时运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不算久,在漫长的人生里不过是极其微小的片章,甚至可能只占了其中的一页不到。时运的执着异于常人和常理,让姜至看不明白他到底图什么。   将一个看不清意图的人放在身边往往是最危险的。   甘愿让一个天之骄子改变职业跑道,赌上前途,甚至冒生命危险的,一定是对他来说极珍视的东西。   姜至挪开玻璃盖板,用指尖抚摸过扉页上的烫金文字,凹凸不平的纹路如同他此刻翻滚的心绪。以往自己心绪不宁的时候,父亲的书翻开,就会让自己感到平静。可眼下,这股神秘的力量荡然无存。   或是因为自己正在心烦的源头太过出格。姜至在想,时运的这份执着有没有可能与自己有关。也许他不需要纠结答案,姜至又想,等时机成熟,时运自然会坦白。   毕竟按照如今的情况,搞不好先按捺不住的是他自己……   在去停车场的途中,时运快步追上泰柠,并肩而行的同时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生气,刚才事出有因。我没别的意思。”   “你是上司,你说什么我都得受着。”泰柠心里显然还堵着,说话不免有些阴阳怪气。   时运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这就生分了?还是不是兄弟了。”   泰柠傲娇地哼了一声,但实际态度已经有所缓和。他能理解时运在那时做出的决定,他性子直,但不是傻,分得清时运是对事不对人。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懂察言观色,尤其是上头的时候。我都准备要推荐你去考督察了,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时运半强制地卡住泰柠的脖子,“刚才你没瞧见姜老师脸都白了吗,还一个劲儿火上浇油。”   “啊?”泰柠扭头看他,“我还真没发现。他怎么了?”他回忆了一遍自己说的话,不太确定地问:“是我老提跳楼什么的,戳到姜老师痛处了吗?”   时运摆了摆手:“我不随便替当事人回答。有机会你自己问他。”   他虽然知道背后的原因,但姜至的事情要留本人自行解决,公开与否、如何回应都是姜至的自由。时运作为旁观者,并没有权力从任何立场代替姜至作出回应。自以为是的揣测是对他人的不尊重。   泰柠惩罚性地抽了下自己的嘴巴:“如果我冒犯到姜老师的话,他不会记恨我吧?听说搞会计特别斤斤计较……”   “搞什么刻板印象啊?”时运将车钥匙抛给他,“不会,不知者无罪。他对你们才没那么小气。”   “那你还搞区别对待呢。”泰柠撇嘴嘟囔了一句,“会议室那么多人,我怎么能都注意到嘛……唉,同样都是兄弟,你要是对我也有这么细心就好了。”   时运绕到副驾,一手撑在车门顶上,勾唇道:“我可从没有说过他是我兄弟。”   “啊?”泰柠的大脑转速一下子没跟上,琢磨着这话愣在了原地。   时运冲敞开的驾驶位车门喊了句:“啊什么啊,快上车。” 第40章 奔赴向你   温茂科技大楼不偏不倚压在中黄与上龙辖区的边界线上,注定了它格格不入的本质。虽披着中黄早期风格的表皮,但它同时保留了旧时的建筑特色,比如与楼梯接通且可以上去的天台。   这也是为什么温成荫能够站到边缘的原因。   在全球经济海啸席卷过后,中黄的街头巷尾总是会出现堕楼后清理不尽的组织与血痕,其中有血本无归的股民、失业被裁的员工,也有宣告破产的资本家。中黄对天台的忌惮也是从那时开始流行的,之后的建筑要么不设开放天台,要么严格封锁,为的是防止有人一跃而下。   即便与企业无关,但发生在自家门前的死亡总归是不吉利的。在明湾,经商的人很重风水。   很显然,作为企业最高负责人的温成荫已经不介意这些避讳了——陷入犯罪的泥沼,温茂已经彻底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   温茂科技的大厦不高,只有十五层,即便是在钢铁森林的边缘也不够出挑,充其量不过是近乎匍匐在地的灌木丛。电梯只能抵达十五楼,最后的半层需要通过步梯上行。时运被天台门口的军装[1]警察出手阻拦,他熟练地将警官证掏出。   “麻烦师兄,自己人。”   得到对方点头放行,时运弯腰穿过封锁线,起身的同时顺手将警官证揣进衣兜里。   顶楼的风有些大,被盛夏高温炙烤过后扑在脸上让人有种唇舌冒烟的窒息感。   “时督察,你来了。”几乎是同一时间,原本背身而立的温成荫在听到脚步声后侧过头,只留了左边的眼睛给时运,“看来明湾警方确实有求必应啊。”   温成荫神色自然,甚至还在天台的栏杆外踱步,时运见他毫无紧张感,便向前迈进了几步。“你找我,现在我来了。”他在离对方三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有什么不能在法庭上说的话,你现在就说吧。”   温成荫歪了歪头,眼神扫向后方密密麻麻的警察:“这里太多旁人了,让他们退远些。你放心,我暂时还不会跳下去。”   见时运不为所动,温成荫往边缘线上迈出一步:“多犹豫一分钟,我就再往前靠。”   时运先是环顾四周进行了评估,确保现场的环境能够允许自己控制住温成荫,这才抬手示意身后的军装退到门后,悄悄比手势让他们从侧面包围。   “温总选择站在那里不就是为了跳下去吗?”时运作为警方代表,自然不甘于被嫌疑人要挟,“我不认为这是一个良好的谈判地点。”   用生命在天平的一端加码是不道德的谈判手段,完全看不到商业合作应有的诚意。   “只要交手的双方到场了,哪里都可以是谈判桌,不是吗?”温成荫猛地转身,周身摇晃了一下,最后稳稳抓住栏杆,“想必时督察也是第一次经历吧?”   “我没想用生命威胁你。”温成荫盯了时运两秒,然后笑了,带着点桀骜,“你未免把警方的作用看得太重要了。”   时运同样回敬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是你太不把明湾警察放在眼里了才对。你今天之所以在这里,就是因为我们的努力追击。”   温成荫撑着栏杆,朗声大笑:“你以为我输了吗?不是。成王败寇罢了。”   “所以你以为纵身一跃就能了却一切?”时运不屑地从鼻腔里喷出一股气,“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吧。”   温成荫的表情未变:“无所谓了。是我技不如人,这样的结果我早有预期。”   时运见过太多失败者的姿态,和温成荫一样,明明嘴上说着看淡一切,可眼神里却压抑着不甘的火。他必须死,却又想活着。   矛盾。时运从温成荫的眼中看到这个词汇,也是他对温茂的第一印象。温茂从一开始便是个令人费解的矛盾体,明明作风激进却在一栋低调的旧楼内偏安一隅。   时运走近一步,将两人的距离缩短到只剩一根单薄的栏杆:“来聊聊温茂吧,聊聊你的心血。”   温茂是送温成荫扶摇直上的东风,也是他最后为自己掘的坟墓。真是一个令人扼腕叹息的闭环。   温成荫似乎看穿了时运内心所想。他从自己白手起家的细枝末节开始说起,仿佛是躺在病床上的癌症病人在回忆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人们只想着从高处获得虚无缥缈的骄傲,却忘记了高度本身就是个诅咒。我偏就不去追去高度,在钢铁灌木里扎根也没什么不好。”   时运敏感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劳伦斯魔咒[2]?”   温成荫所谓的高度诅咒,是说摩天大楼拔地而起之日就是市场衰退的起点。劳伦斯魔咒虽然在过去数次应验,但并不是几率与百分百相去甚远。   “原来温总也相信这种巧合之说?”时运觉得离奇,“摩天大楼的开工与商业周期的关系不是必然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明湾每个商人心中都有崇尚的风水,高度就是我的忌惮,有何不妥?”温成荫张开双手,指了指远处中黄核心区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群,畅快道,“我用三年时间在明湾科创企业中间杀出一条血路,对于他们来说我如履平地,可实际上我却将他们踩在脚下。”   心理反差带来的满足感永远比物质享有来得刺激与震撼。温成荫从来不是在云中穿梭的桀骜鹰隼,他只愿做好逢雨破土的渺小菌类。   时运冷眼旁观着他的澎湃演说,送上鄙夷:“的确是血路,但这个血是从无数受害者身上流下的。这是罪孽,而不是你和你团队的荣耀。”   “你本不需要靠这种的手段盘活公司,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使知道对方可能保持缄默,但时运依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虽然不能苟同温成荫丧心病狂的道德观,但不可否认他是个天才。一个有能力的高商份子无法为社会积极所用,是明湾的损失。   “我是孤儿,从小就被人抛弃,我的一生都在追求如何让自己变得有价值。只不过这个价值不是回馈,而是为了能够被利用。”温成荫没有从正面回答,“一个没有牵挂的人是世间最好的利刃。”   “我不是自由的。”温成荫缓慢地摸着脖子上无形的项圈,“我是一行可以被随时编撰的代码,而键盘不在我手里。”   自投罗网的虾米已经被捞上岸,而背后操纵的大鱼还纵横于洋面之下。   “即便知道替你编写的是自毁程序,也要照做吗?”时运反驳,“我们既然能顺着戴文光抓到你,就一定可以一路深挖,直到制裁你背后的人。”   温成荫站在栏杆后的台阶上,借住地势差异睨了眼平地上的时运:“你们确实是值得尊敬的对手,对温茂围堵绞杀,让我乱了阵脚。但最后致命一刀的功劳属于谁,你我心知肚明,时督察你也不需要装傻充愣。”   温成荫知晓一切,一颗棋子的宿命是假装不知道,最后被告知。   “你们只是被动的群演,又怎么可能快得过手握剧本的人?”他有些可怜地看了眼时运。   其实,对照应盛提供的告密资料,在姜至的带领下,会计支援组已经在一天不到将拼图还原了接近50%的证据拼图。这个速度是惊人并值得肯定的,如果不是因为幕后主使急于抛弃没有利用价值的棋子,过不了几天经罪科就能名正言顺地落案起诉温茂科技。   “胜之不武,又何必嘲讽我们。同样都是被人玩弄,我们何必要站在敌对阵线?”   坚固的栏杆犹如一道天堑横亘在时运与温成荫之间。时运不死心,依然努力劝服对方:“我给你提供一条生路的选择,转做警方的污点证人,将功折罪,能够在庭上争取轻判。”   “死亡无法解决问题。”时运说。   温成荫的声线很冷,像是刚从冻库里取出来的冰:“时督察,你的想法太单纯了,经罪科的一举一动早就暴露在外,他们不会坐视不理。我今天不摔成肉泥,难道就能侥幸活到出庭作证那天吗?”   冷血无情的主人不会允许一条丧家之犬重新匍匐回脚边,更不会放心让他苟存于世。他对生已经不抱希望,因此失去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时运画的饼对他毫无吸引力。   温成荫仰头望向湛蓝无云的天空,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天气真好啊。你看不见云,水汽却已经凝结了。”   他将五指缓缓收入掌心,逐渐捏紧成拳:“我,你,还有那个藏在经罪科的反骨,我们都是一样被迫入局的人啊。”   反骨……时运心里一惊。温成荫提到姜至,就说明他背后的势力与当年谋害师傅的神秘主使是同一个。   即便从一开始就知道,姜至加入经罪科就注定如石掷湖,要搅起涟漪,时运依然震惊于对方的速度。他敏感的身世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迟早要将经罪科的水底炸得淤泥四起。   时运紧紧扒住栏杆,双眼顿时泛出令人胆寒的血红:“你们到底想怎样?”   温成荫斜嘴笑了,伸出食指抵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等你们像我一样被逼到天台尽头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   说完了人生的谢幕词,温成荫像初次振翅的雏鸟一般张开双臂,闭眼向后躺倒——   意料中坠空的失重感没有如期而至,他睁眼,发现是那位警官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右手。   几乎是没有经过思考,时运眼疾手快地翻身而出,一手用力抓着栏杆,另一只手则拽紧了轻生的犯人。他大半个身子都越出了楼外,两个人的重量都叠加在他的右手上。   楼下的围观群众发出惊呼,而不堪重负的栏杆也发出了年迈的“吱呀”。   “放手吧。”温成荫悬挂在空中,抬眼只看见时运脑袋后面一圈毛绒的阳光。   时运额头上的汗簌簌而落,他咬着牙坚持说:“我一定要把你铐回经罪科。”   温成荫的眼中写满了对生命的留恋。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有一心抓捕他的警察愿意伸出援手,尽管目的不纯。温成荫对时运心生感激,可他还是一根一根掰开时运的手指,问:“为什么?”   时运忍着剧痛,依然尽力用剩下的三根手指攥紧对方的手腕:“我想要的答案还没听到。”   后方的警员从四面围上来,温成荫成功掰开了时运最后一根手指,在下落前一秒用口型说了一个地名:   “太阳树福利院。”   时运被温成荫点名是一件有些诡异的事情,摸不准对方出牌的心思,在科里的大家放心不下,因此保持着现场通讯,以便时刻了解情况。   不知为何,姜至的心中总是惴惴不安。望着应盛的告密材料,他很罕见地失去了集中的注意力,财报上一个个数字开始扭曲变形成时运与温成荫在天台上对峙的画面。自从时运上楼已经过去了一刻钟,现场画面只能看到铺设好的安全气囊和攒动的人头,根本无法了解时运目前的状态。   时运做事一向拼命,姜至不敢细想如果温成荫真的跳楼,会发生什么事情。   笔尖顿了又顿,严鑫看着姜至纸上杂乱无章的黑色笔迹,知道他心不在焉。“实在担心时Sir的话就去现场吧。”严鑫拍拍他的肩膀,“放心,这里有我们。”   “抱歉。”姜至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他本不想展示这样不专业的一面给大家,“我没事,继续吧。”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姜至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泰柠拨来的电话。   “泰柠,是不是现场出什么事了?”姜至有些焦灼地接起来电。   对方的声音很急:“姜老师,我觉得情况不是很妥,Swing Sir和温成荫一起站到天台边界了!”   手中的笔应声落地,姜至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腕在颤。他用肩膀夹住手机,左手死死攥紧右手手腕,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从总部开车过去只需要十分钟,无人知晓这十分钟会发生什么,但姜至还是想要过去。   姜至后知后觉,他能够在时运怀里轻松入眠的原因是因为知道有人与自己一样深信着父亲,他不再需要孤军奋战。父亲堕楼对时运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难以面对的场景,此刻,他不要时运一个人面对。   泰柠的嗓门太大,在旁边的严鑫一字不漏全听进去了。“快去吧!代表我们会计支援组一起。”严鑫说。   姜至匆忙圈出几个要点,离开前也不忘交代好工作的事情。   姜至驾驶的辉腾以逼近限速标志的速度疾驰在繁忙的中黄街头,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回忆也开始倒带。   从重逢开始,造续里的互相试探、同睡时的心跳如鼓、鱼龙街的仓皇而逃、酒吧收风时的情不自禁、时运通过《嗅金之理》扉页的自我剖白,都是一个个暗示信号。但他胆小地将它们掐灭,欺骗自己不要理会。   时运是自由无形但时刻拥抱着他的风,从不曾离开过他。姜至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比想象中的更紧张时运、不愿意失去时运,也……喜欢时运。   “那是什么?”   姜至下车便听到人群的尖叫,紧接着,他面前飘落了一张警察证件,一声重响紧随而至,直到安全气囊向地面凹陷。他太熟悉了,这是人体骨肉砸在硬物上才会发出的特有声音。   救护担架的滚轮与匆忙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传入姜至的耳朵里变成了棉花般的忙音。   “是嫌疑人,快!医生——”   还好不是时运……姜至抬头,天台边缘聚集了许多蓝色军装,他看不见时运在哪。如释重负的姜至脱力般跪在地上,夏季衣料单薄,西装裤在粗粝的地面上磨出一道口子。灰尘混入血里造成刺痛,姜至却只能感受到自己惴惴不安的一颗心是如何跳动的。   时运是被人扶下来的,他一眼就瞧见了人群边上熟悉的车辆。时运礼貌地推开身边的关心,拨开人群冲到姜至身边。   被阳光烤到炙热的路面上出现了突兀的水渍,时运心疼地用没受伤的手摸上姜至的脸,手心里便是意料之外的湿润。   下一秒,时运陷入了一个陌生又小心翼翼的怀抱。姜至紧紧抱着自己的脖子,指尖还在发颤,他贴得很紧,像是害怕自己会消失一样。   耳畔是心上人难以平复的呼吸,时运也有些动情,他单手回揽了姜至的腰,将他往自己胸口再贴近了一些。   “我在这呢,之之,别怕。” 第41章 心动违约(清缓存)   姜至的两只手原本交叠着放在时运颈间,其中一只在得到对方回应之后,顺势滑到对方的胸口。强劲的心脏贴着掌心搏动,像是节奏整齐的鼓点,规律而坚定。姜至这才逐渐有了实感,时运他没事,他平安回到自己身边了。   夏日高温让他的脸和呼吸变得炙热,而将它们推向承受极限的则是时运的拥抱。那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实感,姜至形容不出来被时运抱着的具体感觉,像是两个人缓慢自由地潜入深海,逐渐攀升的压强将彼此往对方身上挤压。   尽管在过去的夜晚被抱过很多次,姜至甚至熟练到清楚自己靠上对方臂膀的时候触碰到哪一块肌肉是最舒服的,但他还是意识到过往那些单方面的拥抱与此刻是有分别的。在同寝的薄被下,礼貌的距离隔断了情感的传递,时运这份妥帖的分寸感的确是让姜至心动的,但它们都不够真实,因为这些肢体语言都是时运精心计算好的。   而眼下时运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用他的自我情感包裹住姜至——直白坦诚的“我要你”的宣泄,害怕自己拒绝的脆弱,还有浓烈到可怕的占有欲。一瞬间,好像所有被时运藏得很好的自私的负面情绪如网一般罩住了他,让他窒息了一秒,却又觉得安心。   爱情本就是盲目的,因此姜至并不惧怕这份赤.裸的真实,更因为这份原始的冲动他确信了他们是彼此在意的。   时运喜欢他,这份感觉在不加掩饰的时候更加来势汹涌,让姜至难以维持平衡。曾经他以为自己挣扎就能避过那些陌生的阻力,后来他发现,倒不如顺势跌入后方推进的浪里,那才是这个难题的答案。一切都在他放弃抵抗的时候迎刃而解,那看似霸道强势的水面之下,实际上是温柔的托举和亲吻。   “我在这呢,别怕。”时运又一次叫了他的小名。这一声“之之”只需要一秒不到,但却是独属于他们彼此的私密空间。   姜至第一次回应了这个称呼,他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将脸转向时运的颈侧,贴着他的耳朵说:“我也在。”   时运刚刚从生死边界走了一转,他本是想让这个拥抱更温柔一些,可失而复得的落差让他在现实中并没有控制住。即便只用一只手的力道,也将对方勒到呼吸紧促。   他终于从起伏不定的落差里缓过来,稍稍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原本放在姜至腰侧的手转而撑到他的肩膀上。   时间在两人紧贴的身体中凝滞,他们感受彼此的相拥在旁人眼中不过是短暂的几秒,不至于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注意。   “哭什么,不相信我?”时运问他。   姜至下意识用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掌心的灰尘在上面留下了印迹。“担心你。”姜至罕见地坦白了,让时运有些不知所措,“刚才我看到警察的胸牌掉下来,然后就听到人坠地的声响……我害怕是你,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这样了。”   姜至说到后半句话又有些哽咽,时运听着,心跟着抽。   “你叫我注意安全,我答应过你就会尽力做到。所以我一定没事的。”他的视野里只剩下姜至动情时更加生动的眼睛,甚至抬起自己受伤的右手想要给对方一个更瓷实的拥抱,结果没忍住带出一声痛呼。   “嘶——”   他尽力控制住了声带的摩擦,可依然有很轻的尾音逸了出来。   姜至这才注意到时运的下垂的右手正维持着一个不太正常的姿势。才舒缓的眉心再次皱起,他担忧地问了声:“怎么弄的?”   时运掐头去尾,抹平了过程的惊险,轻描淡写地说了原因:“温成荫跳下去的时候我拉了一把,估计是有些抻到了。”   姜至没有亲眼目睹,自然是不知道时运连身体的中线都越出了边界,却也不难想象方才天台边缘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你为什么要扑过去拉住他?”姜至在责问他,语气却不厉害,更多的是因为后怕而颤抖。他知道无法埋怨时运作为警察对犯人的执着,却控制不住发泄自己的私心。   他的语气重了些:“你是为了我对不对?”   姜至隐约有种直觉,时运如此拼命是为了他,是他间接将时运推向了危险的境地。   在时运开口之前,姜至扶着他起来,确认他没有大碍,便先将人带上了自己车里。密闭的空间将两人与外界的喧闹隔绝开,他们才方便说接下来的话。   “是不是为了我?”姜至重复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没有刚才那样冲了,却显得很无奈。   “因为温成荫是关系到师傅一案的唯一线索,他死了,线索就断了。”时运沉默地受下了姜至砸在自己身上的一拳,点头坦白,“当初的那些人已经发现你了,未来我们在经罪科的路可能会难走。”   温成荫迈空的那一瞬间,时运脑海里闪过姜至恍惚的神情,他就知道自己一定要把温成荫拉住。   其实姜至决定接受经罪科委托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并不算意外,该来的迟早会来。   时运斟酌了一下,见姜至表情没有不妥,继续说:“坠楼一旦发生,媒体势必会联想到当年那桩案子,到时候铺天盖地的评论就会再次伤害你。”   他有些丧气地别过脸,回避了对方关切的视线:“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像答应师傅那样保护好你。”   姜至其实是有些生气但又心疼的,事到如今时运还要借父亲的话、找着合理的理由来给自己的关心正名。   “不要这么说,我有能力护好自己周全。你不需要为我冲锋陷阵,我只希望你能完整地陪在我身边。”姜至伸手将他的脸掰回来,强迫他面对自己,“我们共同拥有那段真相的记忆,所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而是我们彼此的使命。你没有必要为了我爸的一句话加重负担。”   “难道一直以来,你都是因为我爸的嘱托才对我好吗?”   时运没料到姜至会如此坦然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一秒后立刻剖白:“当然不是。我都只是为你。”   他看到笑意从姜至的眼角开始堆积,逐渐充满整副眉眼。他的脸卡在姜至的掌心,逐渐也变热了起来。   “嗯,今天我也是为你而来的。”姜至摸了摸他的耳朵尖,暧昧地回应,“只是为你。”   时运的伤说重不重,但也绝对不能敷衍了事。在医院处理之后他被告知需要静养,否则韧带和肌肉恢复不好很容易影响机能,对时运这样特殊的职业而言后果更加严重。   相比之下温成荫的情况就不算好了。他被三楼的平台挡了一下才落到安全气垫上,经历了数论抢救,目前仍在EICU昏迷。时运因为负伤,被强烈要求回家休息,现场暂时由泰柠和其他同事接管。   “算你运气好,都不怕人家把你胳膊给扯下来。”   从医院回来,姜至一路上都在絮叨,叨得时运是又甜蜜又有负担。   他支着下巴靠在车窗上,观察着姜至像小麻雀一样没有停过的嘴巴,只想扑过去嘬上一口。   “没伤到骨头就没事,肌肉伤都是家常便饭,我心里有数的。”时运最终还是忍住了冲动,将头别向车窗。   虽然今天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但姜至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都将那层纸来来回回摸了个遍。即便没有挑明,时运也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样了。因此他才会大胆起来,在姜至扶自己上楼的时候将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向他,光明正大地揽着他的脖子。   时运比姜至高出不少,肩膀也宽过他,将近一米九的人形挂件让姜至有点吃不消。两人踉踉跄跄地走进玄关,姜至往后抬脚将门踢上,然后弯腰熟练地从鞋架上取出自己的拖鞋。   或许是因为刚才下蹲用力过猛,膝盖上的擦伤似乎有渗血的迹象,有些麻木的刺痛扎了姜至的神经一下,但他没那么娇气,也就没有理会。同样换完鞋的时运注意到他比平时迟滞的动作,眼神下移才注意到他西裤的膝盖处有一个不易察觉的裂口。   “怎么受伤了也不说?在医院好一起处理啊。”时运语气急,却舍不得加进一点责怪,迈步就往里面走,想要去取医药箱,却被姜至伸手拉住了。   “我没事,别急。”   时运只好停下来。玄关的灯不亮,他看着昏暗环境中格外清亮的姜至的眼睛,一时间语塞,只能问出一句干巴巴的“痛吗”?   姜至原本拉住时运小臂的手慢慢滑到他的手腕,最后自然地钻入他的掌心:“一点点,但没我被你吓得心脏痛。”   时间好像又倒流回了他们在炎日炙烤的街道上拥抱的瞬间,   姜至哑着嗓子说:“再抱一下。”   没有等时运回答,姜至就自顾自避开对方包扎固定的伤处,微微侧身贴向了他的胸口,小心而又急切。姜至的头跟着对方的呼吸起伏,贴近耳朵的心跳似乎被翻译成了甜言蜜语。他们彼此无言,却好像说了很多悄悄话。   在时运面前,除了第一次承认自己有睡眠障碍意外,姜至很少这样主动展现过他的脆弱。   “想抱多久都可以。”时运回抱了他,左手从他的发顶一直轻轻摸到尾椎骨,温和地安慰着,掺杂了几分撩拨。   姜至在他怀里不自主抖了几下,尤其是他的手滑过后颈和腰侧的时候。原先紧实的拥抱逐渐有些变味,两人的呼吸都乱了拍,但心跳频率始终是同步的。   对姜至来说,量变到质变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甚至不需要惺惺作态的缓冲与转折。喜欢时运这件事,一旦意识到了,就会面对。他不想吊着时运,尽管自己已经无形之中吊着对方很久了,因而此刻,他更不必扭捏。   “舒服吗?”时运不敢太过放肆,改用手指摩挲着姜至的发尾。   姜至懒懒地拖出一句:“嗯,舒服的。”   下一秒,出乎意料地,姜至抓住他的手重新放回自己的尾椎骨附近:“但我其实更喜欢你碰我这里。”   那是姜至饱满臀部曲线的起点,时运的手臂贴在上面能够同时感受到骨骼与肉的对比质感。姜至甚至很不怕死地轻轻抬了一下屁股。   时运用最后的理智拉开两人的距离,咬紧后槽牙憋出一句警告:“你知不知道这是在违约?”   姜至做出一个撕毁合约的手势,将“废纸”抛到身后:“我定的规矩,我乐意破坏。”   他用力将时运压到立柜上,踮脚吻住了他。准确来说,并不知道究竟是谁更急迫一些,他们顺理成章地接了吻。时运原本以为他们的初吻会是羞涩而温柔的,是一触即分,可现实是姜至的吻比他想象中要来得火热。姜至不顾一切地缠着他,舔舐、轻咬,一遍又一遍。   昏暗的墙角处,透着光的只有他们藏了暗火的瞳孔,和彼此湿润的嘴唇。 第42章 违后索偿   对姜至而言,初吻是逐渐攀升的体温,是时运身上的淡淡消毒水味和悬空春泉的后调。姜至的手还折叠着放在时运的胸口上,这本来是个推拒的姿势,但他没有用力,反倒是软绵绵地贴在对方因剧烈呼吸而紧绷的胸肌上,用掌心感受时运因自己而变速的心跳。   姜至很喜欢也很享受这个过程,双向的情感传递对他而言很重要。心动本是无迹可寻的心跳过速,但它可以被具象成更加敏感的嗅觉与触觉,从而在脑中解读出来。   这是一个不算浪漫却足够真实的亲吻,是昏暗光线里两颗心不顾一切的碰撞。他们肆无忌惮地探索着彼此,嘴上很激烈,手上却温情,总有些反差的矛盾,像是一场发生在阳光下的疾风骤雨,来势凶猛却无法淋湿身体。   时运缓慢地抚摸着姜至的背,从尾椎顺着脊骨一截一截摸到后颈,配合着唇上的力度时轻时重。他微微睁开眼睛就看到姜至的衬衫随对方攀住自己脖子的动作缩上去,露出一小片腰间的皮肤。塌陷的腰窝像是天然雕琢出的器皿,适合盛满晃动的体液,眼泪、肩背滚落的汗水,甚至是……   嘴上传来一阵酥麻的刺痛,他移回放肆的视线,看到姜至皱着眉,用犬齿一下下磕着自己的下唇,像是埋怨他刚才的走神。   姜至做事认真,无论是工作还是接吻都全心全意。他被时运亲舒服了,便会想继续享受这份身体上的爽意,时运的走神像是一段突然插入的中断广告,显然让他产生了一点不满。   “是嫌我吻技烂吗?”姜至退开一些,分开了两人胶着的唇瓣,但鼻尖依然相互贴着,是进退皆可的姿势,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和别人接吻都走神,这一点也不礼貌。”   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堵,说不上恼怒,却也有些别扭。   “怎么会。”时运道歉,声音也哑哑的,像是堆积了很多话,“我走神是因为在想对你做更过分的事情。”   姜至怔了一下,反问他:“为什么只是想呢?”   时运本就在理智的边缘忍耐着,姜至的话像是往沸腾的水壶底下又添了把柴,眼看着就要失控。时运分开了些双膝,姜至自然地钻进打开的腿间空隙里站定,将彼此最后一点距离彻底消除。   时运用鼻尖代替亲吻蹭了蹭姜至的脸,回应说:“怕你觉得进展太快。”   对于时运而言,这是他耐心布局了十年的棋盘,每次落子都要深思熟虑。可对手偏偏想要将这盘费尽心思的珍珑棋局彻底抹乱,让他不知如何继续走棋。   姜至没有说话,而是将胳膊从时运怀里抽出,向旁边的墙壁伸去。   时运及时捉住他够向开关的手臂,微微用了些力气。“不要开。”他难得恳求。   姜至停下来,问:“为什么?”   “怕你看清我的脸就后悔了。”时运坦言。   昏暗可以麻痹人的理智,可以诱导人的欲望,也能掩藏人的胆怯。时运想要延长这段脱轨的时间,尽可能抓住这份如水月镜花的温情。此刻他仅有一只可以自由支配的手,姜至如果想要刹停这场失控的亲昵,很轻易就能挣脱。   下一秒姜至果然挣脱了他的牵制,毅然决然摁下了总控开关,房间里瞬间灯火通明。暖白的人造光吞没了倾泻在窗台的银辉,时运不受控制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姜至泛红泛热的脸颊暴露在他的视线内。   被世间最原始的情绪晕染过,姜至的眉眼里充满了陌生的诱色,那颗本就勾人遐想的痣如同朱砂一样深深烙入时运的心。他突然就懂了,为什么别人如此害怕这双漂亮迷人的眼睛。   “我们本来就是光明正大的,为什么见不得光呢?”姜至紧紧抓着他的头发,用力推向自己,“我要你看清我是怎样亲吻你、怎样因为你的吻而兴奋的。”   时运背靠柜子下滑了一段,仰头享受这份意料之外的主动:“乐意之至。”   姜至懂得如何蛊惑人心,更知道如何示弱讨好。一串急切的碎吻接连落在时运脸上,一吻一停,从眼尾、鼻头到唇边,像是对时运不安的安慰,也像是承诺自己会爱的誓言。每一个吻都像是一粒珠子,串成温柔的项圈,让对方顺服,让自己沉沦。   谁都不是上位者,他们都有主动权,彼此掌握着软肋。   两人早已动情,借住灯光,时运垂眸看了看自己。白天经历过生死瞬间,肾上腺素水平本来就高,刚才在玄关被喜欢的人这么一刺激,体内的冲动早就超越了警戒线,连松垮的工装裤都快掩盖不住了。同样感觉到的姜至这时也动了动,异样的触感让时运了解到对方紧绷的西装裤下似乎更为窘迫。   “去浴室?”姜至提议。   “好。”   两人一路吻进浴室,时运单手捞起姜至,将他轻松放到洗手池台面上。短暂的失重感后主宰姜至的是更加掌握不了的短暂缺氧,他在时运的吻中渐渐迷失,反手摸到了水龙头的把手,熟练地上抬。   不算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下哗哗的水流声。   他们没想做到最后,时运的手伤着,时机和地点都不合适,于是默契地选择了互相帮助。没有调剂的情话,沉默是最好的语言,让姜至能够仔细去听时运藏在呼吸里的变化。   尚处于含苞状态的花雏在手指的捻动下提前体会了盛放的花期,短短十分钟便从青稚蜕至成熟,浑身散发出热腾腾的幽香。   时运贴着姜至的耳朵,像是确认般一遍遍念他的名字:“姜至……”   时运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干净又正常地叫自己,通常都是带点挑逗意味的“姜老师”,或者直接喊更过火的小名。此刻这个普通的称呼却像是让苞朵开到糜烂的魔咒,让姜至不可控地抻直了腰背的肌肉。他像一张被拉满的弓,时运这声在他耳边放大的低语像是施加在弦上的最后一股力量,让它彻底绷断。   姜至靠在时运的肩上颤抖着,仰头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纯白的花瓣被无数次抚触掐出了汁液,缓慢地淌动、滴落,最终在瓷砖上凝固。   “Swing,时运,运哥……”在朦胧的水汽与模糊的意识中姜至混乱地喊着对方,用不同的称呼一次次攻击着时运的神经。   时运最终吻在姜至眉眼间的那颗小痣上,用唇舌制造出的湿润掩盖别处的潮湿,直到呼吸平复。   “我去客卧洗。”缓过神来的姜至从洗手台上滑下,触地的瞬间大腿还在打抖。   他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嘱咐:“别忘了防水罩,小心点右手啊。”   时运对他笑笑,满是宠爱:“知道了。”   舒服的热水澡打开了姜至的慵懒,他躺在平时两人共眠的床铺上,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桌角的花瓶里是几枝走向干枯的白玉兰。相较于娇贵的舶来品,这种明湾夏天抬头随处可见的花更好养活,但最近两人忙于查案,一时疏于照料,才让它们如此短命。   即便是这样,它们依然保持着淡雅的幽香,在生命终结的一刻仍试图将明湾的盛夏锁在房间里,尽到为姜至助眠的职责。   姜至翻身趴在床沿,伸手摸着枯萎的枝干,枝头上的玉兰花瓣便散落在桌面。他不可抑制地联想到时运,那个在面对生命威胁的瞬间依然想为自己的男人——   如今应该称作恋人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次卧的门被推开,收拾干净的时运踩着水汽走进来,克制地坐在床尾。碍于手伤他没有穿上衣,因为背光的缘故,腹部的明暗线条更加清晰。   床铺塌陷的位置逐渐向床头靠近,直到时运完全靠近姜至身边。“明天出门挑一束新的。”他说。   从第一次试睡时特意准备的拉弗尔橘彩到从经罪科院子里随意剪下的白玉兰枝条,这本来是时运用来讨好姜至的工具,却在日日相处中逐渐被姜至承包。不知不觉中,姜至早已将这里当作是值得用心经营的家,而不是单纯履行睡友义务的房子。   生活中的每一次变化其实都有迹可循,只是姜至一直都没有留心过而已。   姜至握住时运礼貌放于膝盖上的手,不顾两人掌心里还挤压着半凋的花瓣。“一起去吧,我前几天下班在来的路上经过一家花店,看到门口的紫色睡莲很漂亮。”他撑起半边身子,望进时运深不见底的眼睛。   不过是一句平常的话,没有任何暧昧可以附身的词汇,姜至却不好意思地感到耳热。曾经试探调情的熟练像是蛇皮般脱落,关系真正更进一步之后反而有种害羞的青涩。   时运将手指穿过对方的指缝,放到唇边轻轻落吻:“那就选睡莲,一切都按你的心意来。”   其实时运也对这个花种感到满意。睡莲昼合夜开,一如他们只在晚上试探与亲近,是他们之间关系的真实写照。   姜至觉得手臂累,于是换了个姿势,斜靠在床板上,拍了拍身边的被子:“上来,我们聊聊。”   今晚发生了太多事,不论是一时冲动还是放任发展,时运认为他们确实很有必要认真谈一谈两人接下来的关系。   时运通常睡在左侧的床铺,而他恰好伤了右手,姜至不方便靠在他的肩膀。时运觉得眼下的氛围或许应该用更亲近放松的姿势去聊,但不知道姜至的接受程度,因而犹豫不决。   倒是姜至顺理成章地背身躺下,将头枕在时运的大腿靠下处,礼貌地避开了敏感地带。   “这样聊怎么样。你的腿会不舒服吗?”   时运看不见他的表情,伸手揉着他蓬松的发,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时运是有自信的,前车之鉴怎么被抛弃的他不是不知道,如果姜至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早就绝情地挥刀斩断,哪会容忍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趁人之危。睡友对于姜至来说是随时可以终止与替换的关系,脆弱到一碰就碎。但时运相信不破不立,于是小心翼翼地掌握着试探的力度,生怕哪天在不合适的时间点碎了,两个人的关系走向坏的结局。   一直熬到今天,这段关系还是碎了,只不过是姜至本人亲手打碎的。   “我们的睡友协议,是我违约了。我不能否认自己对你的感觉。”姜至上来便厘清了责任,强调了自己是让合约失效的过错方。在他们的协议里,违约是心动的另一种说法,这很显然是姜至在隐晦地表白。   “嗯哼。这是我从一开始就期望的唯一结果。”时运的手指偶尔会穿过发梢摸到姜至的额头,他玩得不亦乐乎,“那我们就来说一说违约后果。”   “你不是在违后索偿处留了空白吗?”姜至慢吞吞地说。   时运笑意深沉:“是啊,所以接下来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会尽力承担吗?”   只有处理好旧合约的遗留问题,才能展开新的关系。   姜至模拟法庭宣誓般举起右手:“我以自己的职业生涯起誓,我将充分遵守与时运先生的合约精神。”   接着他才散漫地吐槽:“你那点鬼心思就是等着在这时候为难我呗。”   未知让他有些烦闷,但又期待着时运口中的“索偿”。他隐约觉得以时运恶劣的本性不可能就这样轻易放弃让自己羞愤的机会。   时运沉默了两秒,然后用将手掌放到姜至的下巴处,抬起他的脸:“违约就要把你本人赔给我。”   “这就是我的条件。”时运的嗓音很低,带着蛊惑的力量,“怎么样,想好了吗,姜老师?”   姜至翻身趴到时运的腿上,抬头对上那股毫无压迫感,反倒温柔如水的视线。时运从一开始就计算好了,真是腹黑得彻底。他有点不服气,撅嘴说:“时Sir不填条款,不就是仗着我一定会喜欢上你。”   他的脸枕在交叠的手上,掌心下是时运有力的大腿。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直到时运将他拉入怀里。   “回答正确。”时运脸上笑意更深。   时运的私心从一开始就没想掩藏,只不过是姜至对自己太过自信罢了。   “所以,这个条件怎么样?”时运已经亮出了底牌,再次向他确认,“成交吗?”   姜至放弃抵抗,向他浓烈的爱意投降:“Deal(成交).”   “那盖章确认?”   放在自己腰间的手紧了紧,时运的脑袋在自己肩膀上蹭来蹭去,姜至已经猜到对方想干什么,于是“嗯”了一声允许。   时运垂头在他锁骨附近响亮地嘬了口,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暗红的痕迹,姜至随即拧头在相同的位置回赠了一个戳。   他们在彼此身体上签名,订立了一段崭新的恋爱关系,更健康、更长久、更幸福。   “现在你也被约束了。”姜至说,“这一次,谁都不许违约。”   时运吻了吻他的脸,郑重道:“嗯,不违约。”   “但好像你的嫌疑更大吧。”时运还是没忍住逗了他,“毕竟刚刚才以身试法……”   恼羞成怒的姜至用一顿乱拳成功堵住了时运犯贱的嘴巴,闹到最后他们又情不自禁地倒在床铺里拥吻。   曾经姜至抵抗亲密接触,是因为他不想让条条框框的关系因为性而变得复杂,现在他喜欢时运,一切坚持便没了原由——他们之间已经发展成了要用性来继续增进爱的关系。   时运的喜欢让他有了归处,让他可以安心下来,考虑释放压抑了这些年的原始欲望。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随便?”一吻过后,姜至反手摸了摸时运的喉结,像逗猫一样擦上他的下巴,“毕竟我态度的转变太大,一时间可能会让你觉得无措。”   从抗拒到主动,姜至好像没有给时运留下太多适应的空间。   “不会。我喜欢这样的亲密关系,这让我觉得你是喜欢我的。”时运捉住他作祟的手,说,“我只会嫌你放得还不够开。”   姜至不可免俗地问了一个几乎是所有情侣都要刨根问题的问题:“你呢,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我不一样,你是激情犯罪,我是蓄谋已久。”时运眸色里的认真深沉到可怕,让姜至呼吸不畅,“从我第一次推开你卧室的门,到《空手套白狼案》庭审,我是做好了准备,才重新出现在你视线里的。”   我爱你,这份感情比你想得更久、更深、更浓烈。 第43章 舆论封锁   时运的本意并不是想给姜至压力,只是时机合适、气氛到位,他自然而然就说出口了。时运认为恋爱是不能互相隐瞒,于是坦白了自己蛰伏数年的心机、让姜至对自己近乎骇人的执着有预期准备。   其实那天时运并没有过多解释,话说出口,也就随着句点而终止。这场旷日持久的暗恋并没有让姜至感到脊背发寒,他和时运一样都是锲而不舍的犟种,明白其中的沉重与不易,所以才会泛起心酸。他们刻入骨血的共同的恨与时运隐藏于心的对他的爱,都是无法被时间冲淡的执念。   姜至也没有细问,他觉得这份感情的沉重是自己目前可以理解却无法读透的。   爱如江河般有奔腾向海的勇气和坚持,却又不是纯粹的江河,无法准确溯源到某一股细流、某一处山头。在姜至心中,爱情诞生的时间点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心意互通后彼此相处的朝夕。   他和时运之间的爱情纽带还不算坚固,姜至也清楚问题主要出在自己这边。虽然此刻他们并肩而行,但实际上时运提前超越了自己无数圈,比起向对方刨根问底,当务之急是让时运感受到自己分毫不弱的情感——尽管这个差距一时半刻无法追回,但姜至依然在努力。   时运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难搞定的客户,他想在没有限制的答题时间内认真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何警司特批了时运一周假,但时运一向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家窝了三天就迫不及待销假返岗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只是皮肉外伤,又不是非要卧床静养,都是小事。   对于这事,姜至起初是不乐意的,还在劝他多休息两天。但时运缠着自己耳边撒娇耍赖烦了,见他生龙活虎的,也就随了他,省得他天天精力过剩换着花样找自己发泄。   在应盛会计师行“投诚”的帮助下,会计支援组很快厘清了温茂科技与温成荫本人的犯罪证据,欺诈调查A组正式将调查取证的文件移交检控,准备提起公诉。法院开具了正式的拘捕令,温成荫被转入羁留病房继续观察,由警方派人二十四小时严加看顾。   时运的右手还用绷带固定在脖子上,他隔着玻璃与插着喉管的温成荫“对视”良久,仿佛继续着那天在天台上没有完成的对话。   在警队接受训练之后,每多受一次伤,时运的痛觉就会变得更麻木,直到温成荫坠楼当天看到姜至眼里的泪,他才察觉到疼痛的威力。因为有人担心,所以他才格外惜命,而温成荫似乎并没有类似的与现实世界的牵绊,因而才会如此义无反顾地选择结束生命。   “他倒舒服,天天躺床上回避世事,巴不得躺到刑期满呢。”泰柠抱怨。   时运看了眼被手铐拴在床架上的温成荫,摇头点破:“他是真的不想活着。如果他还有意识,说不定现在就弹起来把自己的管拔了。”   死亡是他短暂一生中最后一次筹谋,明知消防已经铺设了安全气垫,在存活率大幅提升至百分之九十的前提下,他依然笃信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那百分之十。   “温成荫跳下来的位置是精心设计过的,他站的那个地方,垂直往下有个凸起的平台,拉住他的时候我看到了。”时运的声音很淡,比医院里的冷气还要冰,“在被消防接住之前他会先砸在上面,必死无疑。”   他从不相信命运,又怎会轻易将自己的生命交给虚无缥缈的命运。   泰柠不屑道:“但他最终还是失算了,没得逞。”   时运叹了口气:“不,他会的。”时运的直觉一向准,即便不希望案情的关键人物离世,但对于注定好的事情他也无能为力。再精湛的医术也无法挽回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温成荫果然还是没有撑过第五天,在一片震惊全明湾的罕见的火烧云中,他被医生宣布了死亡。   “温成荫,死亡时间1847。”   对时运带领的欺诈调查A组而言,温成荫的离世并不会成为《情缘毒药案》的结案陈词,他们从未停止追查,将矛头指向了一直藏于背后没有露出破绽的提线人。   案件到这里其实已经形成了逻辑通顺的闭环,由于缺乏直接证据,对幕后主使的一切指控只能被解读成过度反应和个人猜测。时运很清楚目前的处境,自己在明,敌方在暗,对方只需抬动食指就能通过各种渠道给他设置障碍。这是一场从鸣枪瞬间就注定要输的赛跑,但时运向来喜欢逆转局面。   更不巧的是,温成荫死后,媒体像是约定好了一般,针对经罪科的负面报道铺天盖地淹没了明湾的街头巷尾。除了勾出当年的《MWCPA诈骗案》作噱头,文字攻势的焦点更多是诡异地集中于时运身上。   时运的名字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只不过以往都是以警界精英的形象,如今却罕见地变成了过街老鼠。   执法过度、逼死嫌犯……与当年大肆报道姜瑞扬畏罪自杀不同,这一次的过错被归咎于警方。   这是一场有组织预谋的诋毁,经罪科看似在承受着主要火力攻势,实际上时运才是处于舆论风暴中心的受害者。真相在丑陋的阴谋面前变得一文不值,谁是必除的眼中钉,谁就要被舆论的唾沫攻击。   时运本人并不在意报纸杂志是如何扭曲报道他的正常执法、如何将他的警队证件照贴在头条并标注“刽子手”的,所有的舆论质疑都有公共关系科(PPRB)负责招架回应,轮不到也不需要他操心。   反倒是姜至气得浑身发抖,一扫往日的持礼克制,在他办公室做起了人肉手撕机,连毁了几份报纸。   “到底谁才是杀人凶手!”姜至将碎成雪片的废纸扔进垃圾桶,狠狠往手里挤了一大坨酒精凝胶,“无脑煲大[1]这事到底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要封锁群众知晓真相的权利!”   有现场的围观群众拍到时运扑身救人的全过程,但这些视频无一例外全被抹除,只能一串看到灰暗的“404”。一切操作都和当年姜至父亲一案极为相似,很难不怀疑是同一伙人所为。亦或者说,这么多年来,藏身于背阴处的仇敌从未停止过作恶,一直在借不同的刀持续着干净的杀戮。   “别生气了,我们不是早就习惯了。”处于风口浪尖的时运淡定非常,这会儿还能欣赏姜至气急败坏的表情,“我记得你也经常被对家财团威胁,当时你不也泰然处之了吗?”   “这怎么能一样呢!”姜至脱口而出,在时运“我就知道”的笑容里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被耍了,破罐破摔道:“他们可没在明湾群众面前唱衰我,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小打小闹而已。”   姜至被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气笑了:“时运高级督察,你都臭名昭著了,还傻乐呢?”报复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姜至总是不屑一顾,因为他知道这是失败者可怜又无力的反击。但当受害者是自己在乎的人,他反而无法保持冷静理智。   “知道你是担心我。”碍于办公室的摄像头,时运无法像心里想的那样抱紧姜至,只能隔着办公桌安慰他,“但我真的不在乎,况且公共关系科迟早会出面摆平。”   姜至压低了声音:“已经过去两天了,他们还在犹豫什么呢?谁知道是不是一丘之貉。”   时运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定是背后有人搞鬼,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停止追查。”   “但我偏不遂他们愿。”他不屑地勾唇。   姜至心里一动,跟着莞尔:“我也不。会计支援组和欺诈调查A组肯定坚守同一阵线。”   “我也是始终和你站在一起的。”   甜蜜非常的气氛被突如其来的座机铃声打破,时运扭头看了一眼,发现是内线,只不过这次来头过猛。   姜至看到时运逐渐凝重的眼神,心生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是总警司办公室。”时运沉默了片刻,“我要上去一趟。”   总警司是经罪科的最高话事人,事情捅到了警衔金字塔的塔尖,时运这一行凶多吉少。   “小心行事,千万别上头。”姜至拍了拍他的手背,试图给他传递信任的力量,“去吧。”   时运刚刚迈入总警司的房间就被当头一击。   “结案?”他不可置信地重复着总警司的命令。   总警司忍着脾气重复了一遍:“是的,结案。”   “Sir,我们和会计支援组梳理到背后控股方的最后一层是隶属于马曼群岛[2]的离岸公司,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就能查清源头了。”时运挺着腰,警姿如受训结业考核那天一样标准,“现在没有抓到幕后真凶,我们不能这么轻易地close file(结案),否则之前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时运的顶头老板何警司也被召来,很显然是与总警司聊了很久,但从两人莫测的脸色可以看出并没有达成共识。他出面支持自己的手下:“不如在限定三天时间,让时运继续查下去,查明真相之后再让PPRB开新闻发布会向公众交代。”   总警司的脸色更黑,几乎处于发作的边缘。在他看来,面前这对上下级像是串通好一起来逼宫的。“你有想过政府层面的问题吗?你的指控随时可能影响明湾与马曼群岛长期建立起来的商业信任。”总警司责问道。   时运不卑不亢地回答:“Sir,如果这是一颗毒瘤,我想对方很乐意看到我们明湾经罪科帮忙拔除。”   “PC61923!”总警司终于爆发,大声喊了时运的警号以示警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时运为人老练又处事圆滑,在经罪科的各位大老板面前印象也是很不错的,但偏偏碰上经手案子或原则问题的时候总会变成难以说服的刺头。像时运这样的下属,上司既欣赏,又忌惮,因为他侦办能力过人但有时太不可控。   “你们欺诈调查A组一向喜欢踩过界,我很欣赏你们的冲劲,但是非常时期要懂得收敛。你还嫌现在经罪科惹的负面新闻还不够多吗?多少人还要拿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来攻击我们警方,说我们执法过度!”   总警司下了最后通牒:“这个案子始于温茂止于温茂,温成荫是畏罪自杀,我们经罪科才能留存颜面。《情缘毒药案》就到此为止,我会让PPRB照实对外公布。”   畏罪自杀——   时运侧头狠狠呼了口气,努力缓和了因为咬紧牙关而异常紧绷的下颌线。他的努力隐忍与不驯全被总警司看在眼里。   “何警司,你提拔的‘好苗子’!”总警司严厉地看了眼身旁的警司,继而以更有威慑力的目光扫向挺拔如白杨的时运,“你很不服?是不是警务处上头的所有决定都要和你区区一个SIP交代?”   “No,Sir。我没有这样认为。”时运在雷霆震怒中依然坚持试图扭转局面,礼貌地恳求,“但我不认为这就是真相之全部,请您相信我们和会计支援组,再给我们……”   “我再说最后一次!”总警司拍桌而起:“This is an order(这是命令)!Out!”   “Yes,Sir!”时运从嘴里艰难挤出一句遵命,转身离开了总警司办公室,一如他来时那般毅然。   “你真的在这里。”   时运手里的烟燃了一半,在被人拍动肩膀时应声抖落。他回头看见是姜至上了天台。   “你都知道了?”时运吐出一阵雾,有些无奈地耸肩,“来一根吗?”   “一口就行。”他弯腰就着时运的手势,抿唇覆盖刚才时运吸过的香烟过滤嘴,面颊一点点凹陷进去,带出一个漂亮的烟圈。   时运非常不争气地被撩到了,继而有些仓促地将烟头摁熄在粗糙的墙面上:“在警局别招我。”   姜至自辩:“是你先招我的。”刚才时运落寞又颓废的背影可是在他心头烫了个洞。   “全经罪科都知道我被总警司从办公室一屁股踹出来了吧?”时运自嘲,“这事儿给闹的。”   姜至没有否认,只是安慰:“对纪律部队而言,最重要的是服从。你是警察,比我更懂这句话的权威。”   “没有人会笑话你,他们都佩服你的坚持。”   时运缓慢又沉重地呼了口气。明湾商界在商界蠹虫的搅动下暗潮涌动,他是劈浪前行的舵手,却要被船长喊停。时运不甘,却感到无力:“加入这里的时候我以为蝼蚁只要持之以恒就能倾覆大厦,但我其实太渺小了。”   温成荫坠楼那天的过程真相警方的执法记录仪可是拍得明明白白,公共关系科本可以第一时间开发布会澄清,但他们没有这么做。经罪科的声誉不重要,这一场大龙凤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敲打他。   温成荫将死时的善言、计划好的舆论攻势,发生的一切都是在提醒时运:再不收敛锋芒,之后便会祸及姜至。只要时运不再穷追不舍,对方自然就会暂时放过他。用结案换取短暂的彼此收兵,这是笔彻头彻尾的强买强卖。   只不过经此一事,经罪科里的蛀虫倒是初露原型。注定的苦战已经开始,时运拧头望向他唯一的战友。   “温成荫临死前告诉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姜至无所谓道:“尽管来吧,总有一天要面对,为什么不是现在呢?”   热风从他们彼此坚定的眼神中穿过,头顶的炙烤为他们铸成燃烧的盔甲。无畏是源于内心对还原真相的坚持,还有身边人的陪伴。 第44章 玫瑰尾声   如总警司说的那般,第二天公共关系科果然在经罪科总部召开了迟到已久的记者会,针对《情缘毒药案》向明湾公众公开回应。记者会上,警方首次公开了执法视频,关于时运的流言不攻自破。   “近日来针对经罪科与时运高级督察的虚假言论已对警方的形象声誉造成严重损害,同时也严重侵害了市民对我们的信任基石……《情缘毒药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温某系畏罪自杀,如执法记录仪所摄,时运高级督察与嫌疑人全程并未发生肢体推撞,还因试图救回跳楼的嫌疑人而负伤……”   “请各位媒体朋友立刻停止不实报道,我方再次强调,经罪科由始至终都坚持《警务人员守则》,从未过度执法,今后也将继续不偏不倚执法办案。”   新闻稿写得滴水不漏,只是时运听入耳中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偏偏还被安排在席上,半分真实的表情都做不得。上一次他来到这个发布厅还是出席姜至的委任仪式,而今天媒体镜头下的主角竟然变成了自己,理由还是形象洗白,实在是荒唐可笑。   时运面前摆着局里代笔的发言稿,上面冰冷虚伪的文字宛如扭曲的爬虫,正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眼球。他被安排在公共关系科负责人之后发言,主要是作为主要侦办人交代案情。   被迫终止追查、还要被迫在公开场合亲手画上句点,这对时运而言无疑是一次心理受刑,而幕后之人乐得欣赏这出好戏。   姜至安静地坐在席间,他的脸被媒体的长枪短炮几乎全挡住了,但时运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温柔又有力量的注视,心情舒缓了很多,才不至于在台上念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时作呕。   短短半小时的记者会漫长得像是地球冰期,他知道自己必须忍耐,让那些人以为自己被打断了尖锐的犬齿、拔除了锋利的爪,变得驯服听话,然后等到合适的时机再飞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喉管。   时运脸上得体的表情终于在离开发布厅后分崩瓦解,碎成一片片冰碴深刻地扎入地面。远离人群后,他有些烦闷地一拳砸到墙上,一口气还没咽下去,就被姜至拽入了楼梯间。   紧接着,他就被对方短暂而轻柔地抱住了脑袋。   “辛苦了。”姜至贴着时运的耳朵,嗓音有些堵。他只能在台下眼睁睁地看着时运被霜欺雪压,却无能为力。   时运没有说“我没事”,他只是沉默着陷入那个温暖的拥抱,放任自己将这一刻的脆弱与委屈传递给姜至。   两秒之后他们不舍地分开,时运一丝不苟的白色警服出现了几道褶皱,那是刚才姜至留下的痕迹。   “这身衣服很英气,在法庭上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记住了。”姜至替他拂平折痕,最后抚摸过他的肩花,“但它还不够适合你,你值得更好的。”   他退开半步,恢复了正常的社交距离:“无论如何,温茂的案子已经结束了,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   “就像何警司说的那样,‘留得青山在’。”时运眼睛里有翻滚的潮,“等这阵风头过去,总有可以重开卷宗的契机。”   “走吧,我们回办公室。”   或许是怕时运阳奉阴违再惹出事端来,关于《情缘毒药案》的一切权限已经被收回到何警司手里,时运的欺诈调查A组被彻底排除在案件之外。尽管大家都有怨言,但服从命令的天职束缚了他们的行动能力,如同用自己腰间的手铐将自己铐起来一样憋屈。   清闲下来的时运才有空仔细琢磨温成荫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个提醒——太阳树福利院。   时运调查到这是一家境外孤儿院,注册地在与明湾隔海相望的热带国家莱普尼亚。莱普尼亚与明湾有着长达数世纪的交互,无论是商业往来还是人文历史都有着非常深厚的渊源。温成荫就是在太阳树福利院长大的,后来得到慈善基金会的资助,他从十二岁起飘洋过海来到明湾接受教育,完成了从乡野孤儿到IT奇才的身份逆转。   听时运谈起这个话题的姜至有些感慨:“他还挺励志的。”   “以温成荫的个性,在那么紧迫的时间里他给到我的一定是有价值的线索。”时运真切感受到了对方在濒死时眼中的不甘,因而决定相信他,“他绝对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翻身史。”   姜至提出了一个思路:“赞助温成荫读书的慈善基金会能查到吗?”   “我拜托莱普尼亚当地的警察朋友查过,对方刚刚才给我的答复。”时运翻出了邮件记录,“是明湾的润雨慈善基金会。”   明湾的大财团都有运营慈善基金会的习惯,以此来帮助自身树立良好的社会形象。姜至一下就反应过来:“没记错的话,这是融风集团旗下的慈善基金组织。”   回忆突然上涌,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还记得那晚我带你去飞暮坊收料的事情吗?”   时运有些吃味地抛出一句:“记得,那个借言少牵线来找你搭讪的叫Ian还是Evan的人。”   “你心眼这么小呢?我都快忘了这号人了。”意识到空气中淡薄的醋意,姜至有些哭笑不得,“我指的是言诚和我们说的关于融风集团的八卦。”   “融风愿意认购30%的股份成为温茂科技第一大股东的内幕?”时运的眸色逐渐变暗,“润雨慈善基金隶属融风集团,那么温成荫就是融风一手栽培的,温茂科技如果顺利上市也会纳入融风庞大的商业版图。这线埋得够深。”   融风对温成荫来说是再生父母般的存在,对温成荫人生方向决定与价值观渗透方面起到的影响是不容小觑的。   姜至同意他的话:“他们之间确实是关系匪浅。假设融风也在背后推波助澜,性质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融风集团是明湾经济最主要的大动脉之一,维系着极其重要的商业活动。如果贸然切断它的供血,整个中黄都会因此撼动几分。这是一项大胆又令人不寒而栗的指控。   “仅凭温成荫的一面之词不足以撬动融风这样的商业巨轮。”时运隐忍地扒住桌沿,手指用力到泛白,“证据不足,动机也不明确。要想证实温成荫的暗示,最关键的还是把中间断裂的证据链补齐。”   “至少他给了我们一个努力的方向。”姜至安慰道,“如果情况属实,就一定会有破绽。”   摆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副破损的残图,随着线索碎片数量的增加,局面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他们只能暂且摆到一边,等待下一块与之关联的碎片出现。   时运恢复得不错,得益于自身过人的身体素质还有姜至无微不至的照料,他的手伤比预计要好得快。时运的禁酒令一解除,欺诈调查科A组就立刻攒局庆祝,同时也邀请了会计支援组包括严鑫在内的部分熟人。   “这就是你们来惯的酒吧?”姜至站在朴素的门面前,扭头望了一眼街对面的老熟人造绪,“离我的快乐老家还挺近,怎么之前就没撞上过你们。”   “你之前很常一个人来飞暮坊喝酒啊,姜老师?”时运眯起的眼睛里满是危险的信号。   姜至不以为然:“成年人有夜生活不是很正常吗。都不知道以往是谁在这儿消费更高、喝得更醉呢。”   姜至故意气他,原地解开了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闷了一天的锁骨和胸口霎时获得了自由呼吸的机会。时运一下就想起姜至泡酒吧时不同往常的出格装束,只觉得喉咙发紧。   “Swing Sir,姜老师,来了怎么站门口?”泰柠一向有破坏姜至与时运之间气氛的巧合运气,一手拍一人的肩膀,愣是穿插到两人中间,“进去再说呗。”   姜至率先迈步走了进去,泰柠和时运跟随其后。   “哎,你等下。”泰柠拉着时运,两个人步幅变小,逐渐和前面的姜至拉开距离,“你不知道温成荫坠楼那天老幺看到你和姜老师抱一块儿,粘得像个糖葫芦一样,他问我你俩什么情况呢。”   时运挑眉问:“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刚经历了生死,腿软跪下了,姜老师为了撑住你才那样的。”泰柠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邀功似的说:“我聪明吧?”   泰柠虽然虎,但又不傻。时运之前和自己说什么“不是兄弟”,再加上日常对姜至的照料,自然猜出了几分,于是帮两人挡了挡。   “聪明个屁。”时运不满意地“啧”了声,“我腿软?我他妈在培训学校第一次从顶楼速降都不怕,谁软了?”   玩笑过后,时运依然没忘记道谢:“你这脑子也掰扯不出什么别的理由了。好意心领了。”   姜至到了卡座上先点了两打啤酒,这会儿已经上了。泰柠因为自己挨训的事儿一直压在他心里,他觉得过意不去,也要趁机向人家道个歉。   “那天是我不好,因为我的情绪问题连累你被时运在那么多人面前挨了顿训。”姜至顺手拿起一瓶新的啤酒,“今天给你赔不是了,我干了。”   “姜老师,你这一瓶要是直接吹了,回头我不又要挨骂了吗?”泰柠看了眼时运,玩笑道,“你意思一下,随便应付几口得了,剩下的咱们等人齐了慢慢喝哈。”   姜至知道他客气,依旧喝了半瓶。一上来空腹喝得急,坐下来的时候姜至觉得有些晕,于是自然地往时运那儿靠了靠。   两人达成了一致,决定不主动公开也不刻意回避。有些事也不需要当事人承认,日常的动作和细节都能看出答案来。   泰柠将小食盘推过来:“姜老师,吃点薯条垫垫吧。”   “咱们年纪差不多,我还比你大点,别叫老师了。”姜至揉着太阳穴,笑说,“这么一声叫大了一轮。”   本来一直在看戏的时运适时开口:“听见没,叫嫂子。”   姜至用膝盖撞了他的腿一下,反驳说:“叫我名字就行。”   泰柠嘿嘿一笑:“Swing嫂不好意思哈,我得听我老板的。”   姜至其实不反感这个称呼,也知道这只是泰柠私底下才会说的玩笑话,便由着他去了。   卡座逐渐变得拥挤,大家陆陆续续来齐了,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咱们组的老规矩,结案一定来喝庆功酒,这次也是一样。”时运只字不提不愉快的事情,“今晚都是我的,大家随便点,咱们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啤酒瓶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溢出的酒液滴落在桌面中央的塑料玫瑰上。   温室已毁,但带来厄运的玫瑰已在受害人的内心永生。 第45章 耳垂标记   时运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懵,怀里的人还保持着深眠时的呼吸声,让他也产生了赖床的懒意。于是他将头往对方颈后贴近了些,闭着眼反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   与记忆中毫不重合的摆设让时运的意识逐渐清醒,等到他反应过来这是姜至家时,手指已经不慎搞了破坏。他有些迷茫地看了看指间夹着的几片厄瓜多尔玫瑰花瓣,大片干净的白色尽头点缀着梦幻的蓝紫,像是极光跳跃在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上,再配合渗入其中的精油香味,确实是非常雅致的助眠摆设——   以往都是这些冰冷的东西无力地守在姜至床边,如今都不需要了。时运漫不经心地松开手指,变形的花瓣落在床铺的褶皱里,结束了一直以来的使命。   在极光褪去之前的黎明,王子已经找到了替自己抵御梦魇的骑士。时运翻身将花瓣压在被子下,把姜至整个圈入怀里,宣告着忠诚。   第二天是周末,昨晚两个人都没有特意控制酒精摄入,尤其是姜至,这是他第一次和经罪科的同事出来玩,免不了多喝了几瓶。出来的时候他只能勉强站稳,表面看不过只是周身浮了层酒气,实际上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将所有的重量都卸到了时运身上,全靠对方用肩膀顶着才不至于失态。   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地向代驾报了自己家的地址。   晨光打在眼皮上带来一阵眩晕,太阳穴上方宛如线扯般隐隐作痛,这两种不适都没有身体另一处的感觉来得诡异和难忍。   “别闹……”   姜至早晨沙哑的嗓音闷在被子里带了一股慵懒的性感,身上的酥麻短暂消失了,几秒之后却愈演愈烈。   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艰难撑开眼皮,掀起被子一看,自己家居服的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中间崩开了两颗,一只手堂而皇之地钻进去在自己胸口作祟。   挺立的红被手指和睡衣布料轮番剐蹭,羞耻之余还有意料之外的瘾意。   姜至“啪”一下打在时运的手背上,没有说出口的话全藏在这恼羞成怒的巴掌里,对方立刻听话地退出来。空调间里微凉的空气从敞口中钻入,激发了姜至皮肤深层的酥痒,顺着神经一路传到肢体末端,连他的脚趾都不自觉蜷缩到一起,在床单上留下一片有力度的褶皱。   时运感觉腿下压着的床单正在变形,没忍住笑出声。“喜欢这个morning call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一边去。”姜至一脚蹬在他的小腿上,却软软的没使力,“大早上的发什么狗疯,爪子痒了自己挠床板,别弄我胸。”   “扣子不是我解的。”时运自辩,“至于为什么我的手会伸进去……嗯,纯属意外。”   话音刚落,他的小腿又被踹了一下,这次确是实打实的。   “几点了?”姜至终于将自己的意识从宿醉的疲惫还有对时运陪睡的贪恋中扯出来。   电子时钟的分数刚刚跳到了21,时运看了一眼,说:“不算晚,九点四个字[1]。”   “是我家啊……”姜至终于发现是自己的窝,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你昨晚换洗怎么办的?”   “我车后备箱有健身包,里面备着衣服。”时运也跟着坐起来,“你也是我洗的。”   “……”姜至沉默了两秒,猛然想起自己昨晚一进玄关就跪了个大礼,很快就从无谓的害羞中抽离,“谢了。”他确实丧失了自理能力,如果不是时运,估计今早还趴在鞋柜边上。而且两人交往第一天该看的就看过了,再别扭就没意思了。   “说到健身包,我今早没办法晨练了。”时运再次贴到姜至耳边,明目张胆地勾|引,“换种方式的话……也不是不能代替。”   姜至面无表情地将手掌盖到时运脸上,用力推开:“我公寓配备二十四小时健身房,拿我的业主卡去可以免费。时Sir你自便哈。”   说完,他便翻身下床,径直下楼走向浴室。   时运从后面追下来,将他堵在楼梯的最后一级。“你确定就让我这样去公共健身房?”时运将手放到他颈后,轻轻用力下按,让他看向自己晨间不自然的裤子,“别人会怎么想?”   “还不都是你刚才自己作的,我可完全没有责任。”姜至坏心眼地扬了扬嘴角,勾起他的裤腰边,“我家就一个浴室,你比较急,你先用呗。”   松紧带弹回原处发出响亮的声音,像是一个巴掌拍在时运脸上,嘲笑他自作自受。   时运被迫一早上洗了两次澡,一次是灭火,一次是健身后清洁。他有早训的习惯并且很少中断,因此自律在他身上留下了完美的成绩,他更欣慰的是姜至好像对自己的训练成绩特别很满意,总是不避讳地用欣赏的目光看过来。   姜至上班时向来有自己做早餐的习惯,不像大多数白领那样提着纸袋去工位,因为他会介意食物的味道留在西装上,所以通常都是在家吃完再换衣服。周末宅家的姜至反而犯懒,趁时运健身时慢悠悠地下楼,在附近一家还不错的咖啡厅打包了两份早午餐。   回到家的姜至从碗柜里拿出新买不久的餐具套装,将食物从打包盒移到被花草纹装饰的盘内,直到造型满意才摆到餐桌上。   浴室里传来时运模糊的声音:“之之,帮我从包里拿一下毛巾。”   姜至看了眼被丢在浴室门口的健身包,很难不怀疑这人是故意的。他翻出毛巾,敲门示意时运。   湿润的水汽从门缝中扑出,混合着沐浴露余香结实地打在姜至手上,他愣了一秒,视线立刻顺着对方手臂爬到被门掩住的胸口,大方欣赏起漂亮又性感的肌肉。   过完眼瘾,姜至心满意足地转身:“快点收拾好出来吃东西。”   浴室里吹风机的轰鸣没有持续很久,一切都恢复宁静后,时运踩着未干的水走了出来。   “这么讲究?”他有些惊讶地看了看精心布置的餐桌,“你在我那儿可不这样。”   上班日的时候两人讲究效率,通常是一边煮一边就塞进嘴里,一点不浪费。   “这是我家,我当然多讲究。”姜至坐下,“精致生活是提升幸福指数的一个有效途径。”   时运扬了扬眉毛,忍住了本来想问的问题。   两人快速吃完,时运主动承包了洗碗的工作,姜至便去到露台上继续品那杯还没喝完的咖啡。   “你还是没有把我那当成自己家。”收拾完的时运跟着来到露台,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不满。   姜至将马克杯放到旁边的桌上。“之前只把你家当短租的酒店。”他坦白。   意料之中的答案还是让时运梗了一下,他从身后环住姜至的腰,不高兴地收紧了力度:“那现在呢?”   “现在?还是酒店。”姜至斟酌了一下,给出了一样的答案,语气里却不自觉带了些笑意,“但是这家酒店已经被我收购了。”   连同时运一起,变成了他控制拥有并能随意支配的个人资产[2]。   时运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脖子,像一只撒欢的宠物:“不愧是姜老师,投资眼光独到,知道我是增值买卖。”   “这话就说得盲目了,从投资的角度来看,你的未来走向还有待观察。”姜至不认同,反手轻轻点了点他的脑门,纵容了他的撒娇,“你这只股票才刚在我这上市几天啊,这么快就给我画饼,以后要是跌停了,我找谁说理去。”   姜至肩膀上的重量突然消失了,时运停下动作,将头抬了起来。   “怎么了?”他有些奇怪时运的反应。   “没怎么。”脸侧再次传来热度,时运垂头用嘴唇去碰他的耳朵,“我感觉你这里多颗钻会好看。”   耳钉和眉眼间那颗小痣处在同一条延长线上,能彼此照应着,从美学上看占据着视觉平衡的两端。   话题转得有些快,姜至没放在心上,自然地跟着对方的思路走。“你说耳垂吗?”他犹豫了片刻,“我也觉得。”   “但我怕打耳洞疼。”姜至罕见地撒了句娇,刻意放软的语气像猫爪一样挠在时运心尖。   “痛觉不会很明显的。”时运张嘴用犬齿在他耳垂上重重磕了一下,“顶多像这样,一会儿就过去了。”   时运还含着那块泛红的皮肤,舌尖在自己留下的齿痕上疗愈般一遍遍舔舐。   短暂的刺痛酥麻没有让姜至丧失理性,意识到问题的他眯着眼问:“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穿过。”时运终于放开他的耳垂,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大一的时候陪人去的。”   姜至顺着松开的力度从对方怀里挣脱,回身仔细看了看,果然在时运的右耳上发现了一处已经愈合但并不明显的孔,只是之前自己一直没留意。   他隐约觉得更有冲击力的话还在后面等着自己。   “如果说,我不是第一次上市呢?”时运迟疑地开口,“我是复牌股[3],这是我第二次上市。”   如果把感情经历比作证券交易市场,确认关系等同于股票上市的话,那么与前任分手后的时运就一直处于停牌阶段,从公开市场上销声匿迹了许多年,直到和姜至确认关系后才得以复市。   尽管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理性告诉姜至,从成年之后开始这漫长的十余年间,时运有过感情经历再正常不过。但面对他如此不加掩饰的坦白,姜至心里反而不悦起来。   看来时运陪的这个“人”不是普通人,而是时运的前任、初恋。一个比一个更刺耳的身份标签让姜至发酸,只觉得这盛夏的气温真叫他冒火,时运这份信任让他不知道该换什么情绪应对了。   难道时运真的认为他毫不在意、能够大方容忍这段过去吗?   姜至突然想起之前时运对季景和耿耿于怀的眼神,混合着不甘与嫉妒,像一簇红蓝相间的火苗。自己此刻的表情又能得体到哪里去呢……   他的无名火一下就泄去了大半:“能怎么办,我第一次踏足股市就被你这复牌股花心思套牢了,还能抽身吗?”   感情里根本没有用类似的经历打平一说,时运对季景和的介怀、自己对时运前任的妒醋都不会被抹除,只能自我淡化和被后来者覆盖。   这个耳洞就像是前段恋情的标记,时运让它愈合,便是早已放下的证明。他已经不在意,姜至也没道理揪着不放。   “我让姜老师第一次做亏本买卖了呢?”时运弯腰,重新将下巴垫在姜至的肩膀上,“我不想再被摘牌了,之之你要不要给我一个永久上市的机会?”   姜至别过脸,躲开了他顺势的啄吻:“看你表现,你考察期可长着呢。”   “行啊。”落空的时运贼心不死,摸了摸姜至的耳垂,“我的提议是认真的。我知道你喜欢耳钉,所以就算知道会因为这事被你扣分也要说。”   姜至压下心里的甜意,佯装生气:“你又知道了?”   “因为我印象很深。之前在师傅那儿实习,中午下来买饭的时候偶然碰到过你几次。”时运一字不差地转述着记忆中的画面,“那时候总是看见你无意识摸自己的耳垂。”   姜至不信:“真的是偶然?”   “好吧,是我知道你在附近兼职才故意绕去那边的。”时运投降般笑笑,“你总在一家手作工坊前停下,然后在橱窗面前蹲下就着玻璃上的投影试戴耳钉。我就想着,一定是你很喜欢,但又下不了决心穿洞。”   姜至惊讶地捂住嘴,他自己都差点要忘了这事:“当时我对自己说,如果半个月都没有买主,我就去打。结果差最后一天,橱窗就换新了。”   “可能是我注定与它无缘吧,也省了一次皮肉之苦。”姜至到今天依然记得当时的遗憾。   “是我买的。”时运微微叹了口气,“但一直没有机会送你。”   “我大一的时候确实谈过一段,之后分开也是双方的共识。听起来可能有点渣,但确实因为太过平淡和短暂以至于双方都没有恋爱了的实感。”时运郑重地将事实和盘托出,“那是遇见你之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在想,这就是让人上瘾的亲密关系的全部吗?后来面对你时的区别让我认清了好感和喜欢之间存在差异,是你让我知道原来心动是有迹可循的。”   在错误的人身上是无法找到答案的。无论是明显的心跳声还是变滞缓的时间,如果是对的人,命运总会有方法让他清晰地感受自我沦陷的过程。因此,时运也很感激前一段感情经历提供的参考。   “我想珍惜当下所以不会回避过去。”时运沟通的时候总是态度真诚,从不靠肢体语言释放压力,与对方唯一的解除就是眼神注视,“这就是我对它的看法,我想知道你的态度。”   姜至沉默着听完时运的一席话,没有表态,倒是说了句:“那粒耳钉呢?”   时运愣了下:“一直都在我家放着。但是这么多年了,可能已经氧化……”   姜至打断他:“今晚回去找找吧。”   “什么?”时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还准备藏到什么时候,不是说送我的吗?”姜至摸了摸耳垂上时运刚才覆盖过的皮肤,低头藏住脸上不自然的赭色,“我今天就去穿耳洞。你陪我去。”   时运释然地勾唇:“嗯,我陪你。”   “陪的意思是你也要穿。”姜至伸手捏住时运的右耳,一字一句强调,“同一个地方,再穿一次。”   让新的感情再次以痛感赋予漫长时间里失去知觉的血肉,主人每一次照镜子都将重温伤口的来历。姜至从侧面给出了自己关于时运这段过去的态度,新伤盖旧痕,姜至想成为那枚覆在时运耳垂上永不褪色的刺青。   “不过……”姜至突然想起什么,“你是警察,有耳洞没关系吗?”   时运大笑着将他拦腰抱起:“《守则》没有明确禁止,不然当初我投考的时候就被毙了。”   “快放我下来!唔……” 第46章 湾铁情事   姜至是言出必行的行动派,等时运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姜至家旁边的地铁站。   尽管不是可以使人“脚不沾地飘到站”的上班高峰时段,但中黄片区周末的运输压力依然不减。姜至熟练避开横冲直撞的人流,还不忘伸手拉住差点走错通道的时运。   时运笨拙地从钱包里掏出许久不用的地铁卡,匆忙刷过闸机:“怎么突然想来挤地铁?”   “地铁才是最经济实惠的选择。”姜至率先踏上扶梯,站定后回头看他,“你上大学的时候难道出行都靠自己开车吗?”   “呃。”时运嘴角僵了一下,“我是。”   姜至脸上的表情垮了一半:“……还真不好意思啊,忘了你家有司机。”   或许是出于想要弥补大学时错过的遗憾,姜至今天特地尝试了少年气一些的穿衣风格。他本就不是显年纪的长相,平日里禁欲稳重的风格都是靠老气横秋的着装加持。成熟穿搭盖住幼态的五官,经过强烈的反差感中和之后就能巧妙维持在“年轻有为”的平衡。   可当他换上黑框眼镜、套上简单的运动短裤和印花T恤,“中黄精英”的形象禁锢立刻破除,似乎变回了简单干净却耀眼的学生。   除了健身包里的无袖T恤外,时运在姜至家没有常服。他本人是不介意露出两条胳膊顺便大秀肌肉线条的,之前在警校拉练的时候,他还试过和同班的男同学一起赤膊进行绕海五公里。   但时运现在已经名草有主,这副身体自然也有了展现魅力的唯一窗口,那就是姜至的眼睛。   所以他出门的时候谨遵“男德”,在内搭外面套了件姜至之前买大了的条纹短袖衬衣,同时又扣了顶鸭舌帽降低自己凌厉五官的存在感,成功缩短了和“大学限定版”姜至的气质差距。   从地铁屏蔽门的投影上看,两人就和其他周末出游的普通校园情侣一样。   对于今天时光倒流的约会风格,时运在兴奋中带着些恍惚。姜至柔顺的头发和记忆中一样乖乖趴在额上,没有发胶和须后水的工业味道掺杂其中,只有额间自然的薄汗和微微蒸发的荷尔蒙。但十八九岁的姜至并不会像现在这样对着他绽开笑,更不会牵住他的手、靠在他肩膀上刷手机,然后拧头缠他待会儿一起去吃街边牛杂。   他们曾经在最纯真肆意的年纪彼此设防,但幸好能够在需要城府傍身的年纪简单相爱。   车厢并不是很挤,上车后两人顺利找到了角落的位置站定。   姜至注意到时运眼神里飞快扫过的失落,捏了捏他的手臂,关心道:“怎么了?”   “周末的湾铁人这么少的吗?我还想试试用胳膊挡住人流,把你在怀里圈起来。”时运有些失望地扯了下姜至挂在脖子上的有线耳机。   姜至一下子想起叼住主人裤脚卖惨的小狗。   “这个姿势不是人流量达到一定程度才能触发的吧?”姜至捞起他的一条手臂,往身后的车厢壁上放,“想做就做呗。”   明湾对个体与个性化的包容充斥在社会的每一个毛孔,湾铁的轿厢每天都在沉默中见证无数的初遇、重逢和离别,没有人会在意甚至指点角落里正在发生的适度情侣相处。   在时运胳膊撑起的窄小空间里,姜至试图回忆起当初在明湾大学读书的日子。他并不是每天都能遇见时运,没有碰上的日子也能通过父亲和朋友听到他的事情。姜至本不是一个没礼貌的人,即便是被搭讪也能回赠微笑,但唯独面对时运会不知道如何反应,不自然的眼神回避与刻意的步幅加快用仓皇而逃来形容也不为过。   姜至不是没有瞥见过时运有些怔然的眼神,只是自己心里都乱得像微观经济学课本上交错的曲线,哪里还顾得上细想对方一闪而过的失落。   过去他将这种情绪反常错误理解为幼稚的自卑心在作祟,是总被时运赢一招、快一步、压一头的不甘。而在这一刻,真切感受到时运从未改变的温柔注视,姜至才知道,如果当初能多看这双眼睛,自己便能读懂另一种解释——   这是他悬而未决的初恋正释放不寻常的信号。   当年时运一直都用这样温暖的眼神锁定着他。这是一种有力量的温柔,藏着志在必得的自信和缓慢取之的耐心。太过浓烈的爱难以避免走入烈酒般的误区,有着呛鼻灼喉的压迫。时运恰恰相反,他是灶上缓慢炖煮的热红酒,刺激的酒精随着年岁挥发,最后只残留温和的果香。   这样张弛有度的状态,让姜至在两人重逢后很难不被他持续吸引。   时运身上的衬衫遮去了姜至耷拉的眼角,可他本人却感受到对方不断挣扎下沉的情绪。“干嘛这么垂头丧气的,你大学的时候眼睛可是长在头顶上的。”时运搓了搓他的脸,将他从回忆的溺亡感中唤醒,“这样一点都不像你了。”   姜至乖顺地任他捏扁搓圆,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别说了……我觉得自己以前挺混蛋的。”没有给时运解释的余地就擅自判了对方罪名,他在感情里做了为自己所不齿的“地下判官”。   时运好像读懂了他心里想的事情,从姜至穿得像个学生一样出门开始自己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局面,他没忍住将错过的种种归咎于自身了。   “难道我刚认识你就擅闯你房间还总拿小名调戏你就不混球吗?年轻的时候不过脑子的蠢事可多了去了,桩桩件件都要计较没必要。”时运安慰他,却又好像是在审视自己,“我当时在你心里的印象是什么,轻浮、随便还有点讨厌?”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姜至诚实地点头:“嗯,都有。”   “那个时候我在恋爱里不会表达,很多不由自主的行为都很幼稚,在对的方向用错了力,效果显然适得其反。”时运的声音好像总有让姜至冷静下来的魔力,“没必要纠结一个注定不会有结果的阶段,大家都不成熟,我们没有什么举动是愧对彼此的。”   他们第一次的互相试探无疑是盲目无效的,但这绝不是该诟病、追责的理由。后来两人分开的这些年里双方也有正常地接触别人,如果一切都要论个是非,这笔帐可就算不清了。   “请注意,本次列车将不停靠下一站飞暮坊。Attention please……”   突如其来的广播打断了时运的话,也让姜至回过神来。   “嗯,我懂你的意思。”他们的大学时期就像这趟飞站[1]的列车,无法停靠名为恋爱的站点,“我本来只是想穿得像学生那么回事儿,弥补我们之前错过的遗憾……sorry,是我失态了。”   时运半抱了他一下:“这有什么,你愿意和我分享内心想法是好事。”   并不紧实的拥抱却格外有力量,姜至找到了让他心安的支点。恋爱好像容易让人感到脆弱,又让人很快能从对方身上获得满足和力量。这本身就是很矛盾的一件事。   “况且我的之之本来就是多愁善感的性格。”时运戏言,“平时姜老师杀伐果断的作风只能唬住别人,我不上当的。”   姜至确实是个感情过于充沛的人,情绪上的起伏频繁得宛如水面一圈一圈泛滥开的波纹。只是平时由于工作需要,他隐藏得很好,用冷漠疏离的冰壳稳定住缤纷的流心。   “我不觉得你没上当。”姜至眯起眼,一语点破他的贼心,“每次你盯着我西装发怔的表情明显得很。”   “想扒掉它们的欲望都要扑到我脸上了。”   时运压低了声音大方承认:“虽然你现在的打扮确认让我找回了最初心动的感觉,但你平时套装束缚下禁欲的样子——”   “更赏心悦目。”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姜至裤管下露在外面匀称修长的小腿,脑中闪过脚踝被纯黑中袜紧裹的画面。   姜至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一方面他觉得这种略带私密的偏好是难以启齿的,另一方面时运眼神表达出来的沉迷又让他很受用。最后他只能很没气势地哼了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轻浮!”   过了几秒,姜至朝他勾勾手指:“低头。再低点。”   “怎么了?”时运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但乖乖垂下自己的脑袋。   时运低头的时候,帽舌顶住了姜至的前额。在形成的暗角区里,对方撅起嘴唇隔空送出了一个飞吻。被“偷袭”的时运撑在车厢上的手一滑,前臂压到了姜至的肩膀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又缩短了一些。   “今天是第几次乱放火了?”时运咬着牙警告他,“你对我的定力考核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喜欢的人就在面前却不能入口,他这个各方面都成熟健康的大男人真的有苦说不出,只能悻悻地捏了捏对方后颈的软肉,有些无奈地求:“饶了我吧,祖宗。”   自从两人心意相通之后,他们火速到性病筛查门诊做了相关健康检查。时运和姜至在保护伴侣安全这一方面有着共识,除了在一起当晚情难自禁的“互相帮助”,两人都说好在报告排期出结果之前尽量克制住本能冲动。   填表格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在报告收取方式一栏互相填了彼此的邮箱地址。在他们看来,从健康状态层面的坦诚相见是接纳彼此身体的第一步,这份仪式感就像结婚互相交换戒指那样庄重。   姜至是存心的,他总是轻易在嘴上被时运捞去便宜,但他也会如现在这样冷不丁适时反击,打得时运措手不及。   “什么叫饶了你?我明明在疼你呀。”他又抿了个飞吻,这次更是故意嘬出了声音,没有被地铁运行的噪音盖过去,精确砸在时运耳膜上。   “……”时运沉默地屏息,姜至看到他下颌骨附近的脖子上蹦出了一条青筋。   最终时运只能很没气势地放下一句狠话:“等收到报告你就知错了。”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很快便到站下了车。   打耳洞这事儿两人是临时起意,之前都没做过功课,便索性直接在网上找了家好评榜第一的连锁店。   处于热带的明湾夏天炎热、潮湿又漫长,稠密的湿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这并不是一个适合打耳洞的季节。流脓流血的发炎症状在比气温更炽灼的热恋面前似乎变得没有杀伤力。   手穿银针顶破自己愈合旧孔的那一瞬,时运通过镜子看到姜至无法抑制地嘴角上扬。对待感情的成熟理性以及对自己的信任让姜至可能不会拿过去挑起争执,但看见自己耳垂崭新的伤口,他才真正意义上露出了释怀的笑意。   将一切看在眼底的时运眉毛微动,心里便有了思量。 第47章 新欢旧人   姜至和新耳洞磨合得不错,想象中可怕的反复感染并没有出现,伤口听话得像是从母体里诞生的一样。这让他不得不感慨,太过瞻前顾后有时也会没有意义。   那枚曾令自己格外心动的耳钉果然被时运翻了出来。能够反射不同幻彩的欧泊石被流动的液态银质边框包裹,岁月已将它的光泽打磨殆尽,却仍如姜至第一眼见到的那般美好。   他明确知道自己对它的喜欢像被水稀释过的颜料一样变浅,却命运般爱上了它的买主。时运就是那桶意外泼过来的水,即使是醒目的朱砂都会在无色无形的淹没里失去吸引力。   姜至一直以来都不知道有耳钉的存在,其实并不是时运藏得太好,因为这个红丝绒盒子就大方躺在书房的柜子上。   两人还是睡友的时候,姜至基本不带工作来时运家,就算事情紧急也只是在餐桌上处理。书房是隐私很重的空间,在这之前姜至从未踏足时运家的书房,如果他早点进来,或许就能快些撞破立柜中央陈设的《嗅金之理》,还有书桌上摆放的两人大学时唯一的合照。   照片是父亲生日的时候在家中拍的,两人之间的距离大到能再站下一个魁梧壮汉。姜至看到上面自己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皱眉嫌弃道:“什么时候换一张吧,看着好像我和你在一起多委屈似的。”既然每天都会看见,两人如今已经确定关系,再放这么一张尴尬的照片就有些不合适了。   “行啊。”时运不正经地说,“想换什么我都行,尺度大的也奉陪。”   “你想得倒是美。”姜至没继续搭理他的荤话,认真翻起手机相册来,“上周约会的时候拍的这张?”   照片上两个人的脸颊贴在一起,互相挤压到有些变形,好笑中却带着甜蜜。   时运没说话,倒是抱住他在他耳边留下一串认同的“嗯嗯嗯”。   “怎么,又有什么事要求我?”姜至抬手撸了一把时运的头发。   他太熟悉时运这样讨好又黏人的模样了,有事儿想求他的时候就会把脑袋搁他肩膀那儿,找准自己颈窝的敏感点一个劲蹭。这个姿势姜至很受用,再硬的心肝都被时运来回蹭软了,恨不得什么都答应他。   时运立刻问:“这周末我有个趴,都是本科那会儿社团里的同学。你要一起来吗?”   时运和姜至差了两届,又不是同个专业,一个金融一个会计,两人交际圈的重叠部分很浅,即便在场有如今行内认识的人,估计也是寥寥。况且这只是普通的酒局,也不是死党聚会,时运没有介绍自己给关系一般的社团同学的必要。   对方看似在征求他的意见,实际上潜台词就是想让他一起去,只不过方式比较委婉罢了。姜至并不知道背后的蹊跷,却依然点头了:“我OK的呀。”   时运侧头亲了他一下:“之之宝贝最好了。”   酒局聚会被当成社交手段,因此时运带着一个陌生人来参加聚会的时候并没有掀起多大水花。但姜至毕竟是中黄小半个“红人”,依然有人认出了他,上来虚假地互相问候了几句。   很显然时运才是这群人中不可置疑的焦点,他总是被人围在中间,姜至被迫和他分开。   姜至很知道如何应付类似的酒局,他算是个隐形的社牛,不过分热情但也绝不会让自己陷入无所事事的尴尬,不一会儿就收了一摞名片。姜至正和一个相对有印象的分析师聊着最近的财经新闻,余光却始终瞄向酒桌边和人谈笑的时运。社交场上的时运很耀眼,人活络又有分寸过,去姜至没能好好欣赏的优点正在不断涌现出来。   包厢内和谐的气氛却在一个人进来之后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钟灵,你怎么才来?”   引起躁动的是一个长相清俊的男人,那张脸放在人群中根本无法忽视。钟灵进门的第一眼便径直落到时运身上,那是很淡很轻的一瞥,之后他环顾了包厢,最终用目光锁定住了姜至。   看着对方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姜至的眉心没由来得一跳。   很快他从大家有意无意的“玩笑”和“调侃”里知道了钟灵与时运的过去。关于两人之间往事的话多了起来,像是酒瓶摔碎后四分五裂的玻璃,每一句都刮在姜至的耳膜上。尽管之前时运已经坦白过这段过往,姜至依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平日里,无论再猎奇,姜至都能对中黄精英们那些所谓的绯闻轶事都充耳不闻,可偏偏今天的主角是他在乎的人,这感觉是说不出的怪。   两位曾今的男主角不但隔着人海就坐,而且脸上的表情都不算好看,原因是有人过火得翻出了一张陈年学校论坛的照片。姜至离得远,并没有看出是什么名堂,因为那部手机在准备绕包厢传阅之前就被时运眼疾手快地伸手扣下。   “未经当事人同意随意传播照片属于民事侵权。”时运是笑着的,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却叫人打抖,“不想惹麻烦上身的话就删了。”   另一位当事人也不客气,阴阳怪气地补了刀:“陈芝麻烂谷子的屁事儿还翻出来说,你们这日子是过得多无聊啊。”钟灵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包厢内的气氛一下子跌到冰点,有人出面圆场才化解了尴尬。   姜至心里有点堵,和时运说了一声后他起身离开包厢,想到走廊尽头的露台上吹风。时运送他出来时的时候紧紧捏了捏他的手心:“怪我吗?”   “怪你什么,明知道会遇见前任还带我来?”走廊的灯很暗,姜至的表情模糊不清,语气却很正常,“你不就是为了安排我们见面才喊我一起来的?”   跟着时运久了,姜至的推理嗅觉也逐渐灵敏起来。到这一刻他反应过来,和钟灵碰上才是时运带自己来的目的。   时运没否认,握住他手的力气加重了些:“那你信我吗?”   姜至很想赌气说句“信你个鬼”,但刚才时运为了维护自己而出面制止的态度让他心里的气撒不出来。今晚这出插曲时运也不愿出现,但架不住别人八卦的碎嘴。   “信。”姜至叹了口气,“你回去吧,出来太久别人会起疑。我去平台吹吹风,一会儿就回来。”   位于三楼走廊尽头的平台不大,但却面对着明湾最大的海港,两侧投射来的霓虹像是星星坠入口袋,胜在景美。晚风带去了停留在肤表的浑浊酒气与白日热度,姜至这才把忍了很久的郁气吐尽。   “这种场合很无聊吧?”有人径直走到他身边站定,“我很反感别人拿不属于自己的感情经历当作打开回忆话匣子的钥匙。很傻X,还没品。”   姜至侧头,发现是钟灵跟了出来。他一时间有些尴尬,尽管是时运一手促成,前任和现任单独聊天的场面确实还是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   钟灵显然比他淡定许多,似乎对这场对话早有预料:“我直说了,你是时运现在的男朋友?”   姜至大方承认:“是,我们在交往中。”   “但你怎么知道?”姜至对于他进门后精准锁定的视线有些在意,“我是说,在场陌生人有很多,你为什么确定是我?”   “怎么说呢,直觉吧。”钟灵指了指他的耳垂,“这个,对我来说太明显了。”   “我不太喝酒,本来想找借口推脱的,但最后还是来了。”钟灵摸出一根烟,“介意吗?”   姜至摊手作了个“请便”的姿势,钟灵这才点燃烟头,继续说:“你猜怎么着?”   “时运主动联系我,请我出席。”他吐了个烟圈,语气复杂,“这么多年,这是毕业之后他第一次联系我。”   “他很在乎你,才会拉着脸来找我。” 钟灵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被鼻腔里还没散去的烟雾呛了下,冒出一串咳嗽之后才继续说:“联系我用的还是正儿八经的邮件。”   都说前任和现任像是两颗相撞的行星,一般人都会尽量回避这种尴尬,但时运有以促成这次对话,这也是姜至所希望的。   于私来说,姜至其实真的很好奇,这个曾经能在自己错过时运的大学时光里和时运确定过恋爱关系的男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更想窥视的,是时运在前一段感情里的状态。   不管年纪多成熟,在恋爱中还是学前龄的姜至依然免不了会想比较。   “抱歉,这么久了还把你扯进来。”姜至说。   “我们之间……突然和时运一起说起‘我们’还真有点怪。”钟灵不由抿了下嘴,似乎是刚才的话里夹了沙子一样,“我们没有什么,从在一起到分手都很莫名其妙。就是里面那伙人说我们很配,又到了能自由恋爱的年纪,我俩稀里糊涂就在一起了。”   钟灵说起这段校园恋爱的时候眼神里都是不解和迷茫:“那时候谈恋爱真是很容易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明确的理由。我们可能是对彼此有好感的,但除了确认关系,就没有更具体的实感了。”   “从热恋期开始就是一条死人的心电图。”他精辟地总结。   姜至被他说的有点楞,问:“你们交往的过程不愉快吗?”   “不能说不吧。时运很优秀也很帅,有这样的对象在当时很招人羡慕啊,至少我的虚荣心和自尊心都得到满足了。”钟灵笑了一下,看向姜至,“他很努力周到地尽到了男友责任,可惜我们两颗心从来没有同频共振过,他从来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就像是之前在穿耳店,我说怕疼并不是真的怕,而是单纯找他撒娇示弱想让他哄我几句,但他直接坐下来替我体验了完,然后告诉我‘不痛’。”   “但他现在却为了你主动找别人要了我的联系方式,让我能来和你聊这些事,他甚至都不回避和我谈过的事实,也不怕我造谣。”钟灵将烟摁熄在碗中的沙里,“这份心意就是我当年想要,但他却给不了我的。”   因为真的喜欢,所以无师自通了身为男友的责任不是单纯陪上课、约会结束送回寝室、一起吃饭,而是想着如何从心理上给足对方安全感。   从双方那儿得知故事的全貌,让姜至能够自己判断和解读,这是时运对他的信任。   “我就喜欢别人宠我哄我喊我宝贝,时运那时候面对我直得不像个弯的。打耳洞能帮我体验,到时候滚到床上了我矫情一句‘怕疼’,难道他还要翻身让我来当1吗?”钟灵晦气地挥了挥手,“处不到一起的摆设对象还留着干嘛,趁早分了赶紧找下一个。”   姜至没憋住笑出声,一时无法将钟灵口中的“直男”和现在油腔滑调的时运对上。   从刚才在包厢的大胆开麦就能看出钟灵是个不好惹的性子,但也是有话直说,没那么多需要留心的弯弯绕绕。姜至其实很喜欢和这类人说话,因为不需要斟酌词句,直来直往不费力。   “sorry,失礼了。”姜至抱歉地捂嘴,“我是在笑时运,无意冒犯你。”   “无所谓,反正他也不是我谈的第一个失败品。”钟灵心直口快道,“人不断地找对象、谈恋爱,不就是为了在相处中互相摸索,然后确认什么才是对的感觉吗?”   “你很幸运,第一次就能遇到标准答案。”钟灵用手比了个数字六,“我谈了六次恋爱才找到我的honey。”   “但我不羡慕你。”他大方亮出左手的戒指,眼神一下柔和了许多,“界定幸福的标准不是花多久才找到答案,能够找到标准答案本身大于一切。”   如果说之前姜至还有一些在意,钟灵的话像一场平和的雨,浇灭了姜至心中残存的不安。他并不嫉妒钟灵能够在自己之前和时运发展感情,他在意的是自己对时运的喜欢也许并不特别。钟灵的出现让他明确了时运对他毫无保留的态度,也确认了自己对时运的独一无二。   “你说得对。”姜至摸了摸自己耳朵上的欧泊石,“我和他之间的过程也有弯路,但只要不是死胡同,就一定能走出来。”   “说真的,你和他在一起不会很无趣吗?”钟灵又瞄了一眼他的耳钉,一脸明明不想多管闲事但又忍不住的纠结。   “我觉得他这样就挺好的。”姜至没有说时运如今在恋爱时的变化,只是将自己真实的感受说出来,点到为止。   钟灵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临走时说:“Fine,真心祝你们幸福。”   姜至回以一个礼貌的笑:“谢谢,你们也是。”   望着对方潇洒轻快的背影,姜至仿佛看到一座字迹被岁月剥蚀的里程碑正逐渐与周围岩石融为一体,成为不重要的环境背景。而他则是从旁边经过、一心走向路途尽头的旅人。 第48章 夜游巴士   姜至目送钟灵离开的时候才发现时运就站在走廊尽头的棚檐下。他倚着门框安静陷在阴影里,视线礼貌地落在身边的摆件上,而不是围观自己和钟灵对话。   钟灵经过时运身边脚步未停,侧头打招呼的幅度也不大,多少有点敷衍的成分在。   “你的宝贝还给你。”钟灵抢在对方开口之前把所有的话都一股脑说了,“不用谢。”   时运知道他的性格,也不和他多客气,两人之间没有恩仇可泯,却也不是需要更多交集的关系。过了今晚,就如同毕业后的这么多年一样再次互相消失在对方的视线里,是他们对过去的总结和对现在爱人的照顾。   于是时运简单说了句“再见”,甚至都没有带上社交惯有的笑。   钟灵摆了摆手,径直从拐角的楼梯离开,没再进入污浊的包厢。   姜至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从他的角度看,他们只是短暂地擦肩,没有驻足和眼神逗留,就像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自然。   时运从棚檐下走出来,脸上的表情脱离阴影后终于在与姜至对视时有了黄光般的暖调。看着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明暗分割线,姜至不由想起两人重逢后在财经大厦天台上的第二次见面。   姜至斜靠在栏杆上,懒懒地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墙角的?”   “想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提前收拾好东西出来了。”时运掂了掂手里的包,那是刚才姜至留在座位上的随身物品,“怎么样?”   即便没有明确问句的内容,姜至也知道是时运是指和钟灵的对话。他的眼球向斜上方转了转,继而耸肩说:“还不错,听到了想知道的。”   “那就好。”时运明显是放下了提着的心,连紧绷的肩膀都向下松了松。他抬腕看了看表,提议道:“时间还早,我们要不要去约会?”   姜至没说话,只是深深望进时运的眼睛。他如冰面下的水一般冷静的眼神让时运心里有些怵,可下一秒,他却直起身,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回答:“好啊。”   “去港口吧。”姜至说,“好久没去那儿的步道吹风了。”   这里与港口的直线距离大概两公里,盐的咸味经过远距离的跋涉依然被风带到鼻尖。   时运弯了弯嘴角:“好,去海边。”   两人知道不可避免会喝酒,都没有开车来。他们难得没有打车,而是顺着飞暮坊的长坡道下到底,在巴士站乘坐旅游专线。   双层观光巴士的二楼是敞篷,穿行在中黄的钢铁森林里,抬头就是被一座座楼宇不断切割的月亮。   上车后,姜至径直走到二楼的最前排。他在靠过道的位子上坐下,长腿抵住前方的厢壁,这是根本没给时运留路的意思。时运只能乖乖在过道另一边的位置坐下。   “你是在生我气吗?”隔着一人宽的过道,时运不能握住他的手,从脉搏跳动的速度判断他的心情。距离让他有些无措,也变得笨拙。   “生气。”姜至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应该生气吗?”他扭头看向时运,冷静又克制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时运想了想自己的行为确实欠妥,一声不吭把人带到陌生的派对,又让他糊里糊涂碰上对象的前任。要不是姜至大度,说不定这会儿自己早就被当众甩脸色,第二天就挂上八卦杂志了。   “我确实考虑欠妥。”时运在老婆跟前也没什么面子,主动承认错误,“我不应该先斩后奏的。”   时运不是冥顽不灵的石头,眼珠子稍稍转了转就把自己犯得蠢分析了个半透。姜至见他确实正中要害,便也不再打哑谜。   “其实你本可以大大方方直说的,告诉我你想安排我和钟灵在这个趴上见面。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对我这么犹豫,是觉得我会因此和你吵架吗?”姜至的身体向外侧倾斜,他靠在扶手上,开诚布公道,“一边说着相信我能理解,一边又做出不信任的举动。”   虽然依旧板着脸,但他的肢体动作却表现出了松缓的意思:“平时逻辑清晰的时Sir这次为什么会犯这么矛盾的错误呢?”   姜至温柔的声音像是一条柔软的藤,一下下抽在时运的脸上。   自己确实是仗着对方成熟懂事而有些过于想当然了,觉得姜至不会回避与钟灵接触。姜至能理解自己想要解开他心结的用意,但同时他也是因为自己才变成了在爱河里湿了身的人,新欢旧爱碰头难免会有委屈的小情绪。   人的矛盾性决定了每个人都是摇动的钟摆。时运照顾到了他的知情权,却粗心地忽略了另一边。   热度未退的夏风将他的脸颊吹得更红,时运懊恼地揉散脸上的不自然。在恋爱里好像很容易陷入“为了他好”的怪圈,被这种自以为是的逻辑霸占了理智,于是变得盲目和粗心。   “我错了。”没有加博同情的昵称,时运只说了简简单单三个字。   姜至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一双长腿却往座位底下缩了缩。接收到对方服软的信号,时运立刻闪身从姜至腾出来的空隙里跨到了里侧的座位,生怕对方后悔。   “认错快,邀宠也快。”姜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时运的狗头,“对你这种老无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时运拿头发蹭了蹭他的手掌:“你刚才是真的生气了?”   姜至佯装吃惊:“怎么,看不出来?时Sir审过那么多人,表情学在我脸上难道失效了吗?”   “我知道姜老师生气是什么样。”时运将自己头上的手摘下来握住,“但我不知道时运对象生气是什么样。”   “……你知道自己满肚子的坏水都从眼睛里冒出来了吗?”姜至任命般回握住他的手指,“假的,最多有些心里不舒服,生气谈不上。”   “以后如果你不高兴了都要像刚才那样和我说。”时运说,“我们约好不把问题闷过夜。”   姜至点头:“好,我答应你。你也要做到。”   巴士绕着中黄片区兜了小半个圈终于向海港逼近。海盐的味道愈来愈浓,大葵扇般的棕榈叶擦过二人的头顶,他们在混乱中笑着靠到彼此身上。 第49章 奇怪传单   自从《情缘毒药案》潦草结案之后,后续的庭审材料时运也被禁止再跟,全部都由何警司直接经手。   这个案子就像是一个分水岭,在这之后一贯能查敢拼的欺诈调查A组像是被针对了似的,往办公室里递的卷宗不是积累多年的死案呆案就是吃力不讨好的鸡毛蒜皮,反倒是B组则趁他们失势夺走了两个要案——   某知名证券咨询机构涉嫌“黑嘴”[1],还有一桩明湾税务机关移交的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案。虽然规模比不上之前时运带队经办的和顺集团《空手套白狼案》,但不管B组率先破了哪个,都是立功扬威的好材料。   而曾经,这类规模的案件通常都会率先考虑由A组接手。时运知道这是上面在给自己的团队施压,虽然心有不满,但为了团队的存续和队员的前程却也只能忍耐。他知道如果此刻自己再带头生事,欺诈调查A组很可能顺理成章被洗牌重组。   背后势力对时运的忌惮从不全来源于他本人,时运带领的团队更是一柄杀伤力强的利剑。   本来大家都心态乐观,旧案重查的压力不大,权当是给自己放假了。不管谁接案子,最终破了都是经罪科的成功,况且争功抢名也不是A组的作风,但是被人欺负到一定程度总会觉得憋气。   尤其是看到B组小人得志的模样,甚至连一贯好脾气的老幺都忍不住吐槽:“三年前B组积压下来的案子,不管咱们愿不愿意,直接就反手丢咱们身上了。咱们之前可从没苛待过B组吧,Swing Sir也没少让案子给他们,未免太过分了。”   “自从知道卷宗重开,咱们办公室的热线都要被打爆了。急于追回经济损失来催问进度倒能理解,专程打来‘问候’咱破案水准的就难忍了。”泰柠刚挂了一通群众来电,颇为无奈地捶桌,“受害人把B组没能破案的气头全撒咱们身上了,咱们接盘的委屈还没地儿说去。”   在久案不破的现实面前,受害人对犯罪分子的憎恨转嫁成了对纪律部队监管不力的迁怒和能力的不信任,这些天的走访过程中A组警员没少收到白眼和恶言。   “群众的财产损失不分多少都要悉数追回,这是他们应该受到保护的权益。”时运抬眼将注意力从卷宗上移开,用眼神警告道,“经济犯罪无小事,不要随意给案子评级。”   “道理都懂,就是这气儿难顺。”泰柠翻了翻手机相册,调出一张新鲜出炉的照片,“今早隔壁组薛承连停车都故意压过了我的线,这不是仗着有人撑腰欺负到咱头上来了吗?”   薛承是欺诈调查B组的警长,警衔和泰柠平起平坐,两人的固定车位挨在一起,平常都相安无事,近排却格外嚣张。若不是今早下车时对方故意用眼神挑衅,泰柠的粗神经还联系不到这层来。   时运瞄了一眼照片上挤进泰柠车位的轿跑,有些不满地挑眉。“这有什么,明天我就轧去他们于Sir的位子那儿敲打敲打,告诉他们虎落平阳那也还是虎,由不得欺负。”时运也不是好惹的性子,不能正面硬刚上头的人,杀旁人的锐气倒是可以随心所欲,“泰柠,你说,想我开哪辆去霸车位?”   泰柠眼珠子一转,笑得又贱又怂:“我不懂具体的,反正挑最贵的就行。”越贵的东西越能唬人,几百万的钢铁宝贝横在别人车位上,于Sir就算因此生气也不敢怎么搬弄,万一磕着碰着,维修赔偿可不是一笔小数。   “这么招摇?你就不怕我被廉政部门的人查,说我公职收入与消费不匹配啊?”时运玩笑着随手抽了支签字笔朝泰柠扔过去,“你这气是出了,倒不怕我被反贪的同事扣帽子。”   对方稳稳接住,顺便回赠一句贼兮兮的奉承:“整个纪律部队谁不知道你有家产继承,又不是非法收入。”   大办公室传来阵阵笑声,刚才还沉闷无比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下来。   玩闹之后时运言归正传。“知道这段时间大家都憋屈,但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替人翻旧案了。别人不愿意办的、办不出的交给我们A组,是对我们能力的认可。咱们抓紧机会火速破了,还要破得好,这一闷声巴掌不就漂亮地还回去了?”时运认真的目光扫视了办公室一圈,将力量传递到每一位组员身上,“大家辛苦了,整理一下目前的进度我们下午开会详聊。”   旧案重开最重要的是找到新的突破口。涉众型经济犯罪的难点在于受害面广泛、人数众多,线索大多如用剩的布一样杂碎,想要提炼出重点需要经过非常仔细的信息筛选与甄别。好在经过几日的重新走访,A组已经有了大概的眉目,时运为了锻炼泰柠,放手将这个案件交给他主负责。   饭点的时候泰柠敲开时运办公室的门:“Swing Sir,走呗?今天食堂有限量的紫苏啫猪大肠,去晚可就没了。”   砂煲烧焗的啫啫煲货真价实,那锅气的油脂香味可是连其他警署的同僚们都勾来了,泰柠大半个月可就等着今天这一顿。   还在看电脑屏幕的时运没来得及拒绝,泰柠率先点破,甚至还带着一丝得意:“唉,你可别想用姜老师当借口推脱我。刚才去会计支援组那儿送资料,我可看到他办公室门口的牌子挂了请假。”   两人兄弟情谊间最大的绊脚石不在,泰柠就不信今天拽不动人陪他一起吃饭。   “是啊,所以我这不是去外面找他吃吗?”时运摘下防蓝光眼镜,慢条斯理地用布擦干净了放回盒子里,抬头看了看面前的石头,“还杵着呢,可快去啫你的吧,等下去晚错过了又得嚎半个月。”   “……”泰柠望了眼百叶窗外无云的天,无语地竖起大拇指,“外头这么毒的太阳,你对姜老师还真是真爱。”   眼见饭搭子没空,泰柠便火速闪人去食堂排队了。   泰柠走后,时运摸出手机看了眼社交软件,自己上午给姜至发的几条消息终于显示了已读,但对方没有回复。抓着午休这个时间点,他干脆拨了个电话过去。   姜至今天向经罪科请假回至诚开一个重要的合伙人会议,为的是定下第三四季度所里的日常安排。电话滴了两声之后很快被接通,姜至能接就说明已经结束,时运听到一声轻轻的“喂”之后便立刻问:“你搞定了吗,我去接你一块儿……”   但他吃饭两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了。   “你等我一下……”电话那边听上去有嘈杂的人声交谈,姜至先是捂着听筒和旁边的人说了抱歉,紧接着就是两道闷重的推门声。直到背景音归于安静,时运才听到姜至才重新开口:“宝贝你继续说。”   可能是所里空调太猛,姜至带了些鼻音,声线像是清晨刚醒时闷在被子里的状态,一句突如其来的宝贝说得更加勾人。往常姜至在公众场合是绝对说不出这样腻歪的称呼的,时运听到一点空空的回声,猜他是走到了消防门后面的楼梯间才这样肆无忌惮。明明就分开了小半天,却突然因为这一声开始想他。   “我说来接你一起吃饭。”午休时间短暂,时运也不愿浪费时间在让他多叫自己两声上,“下午应该不开会了吧,中午的时间可以留给我了?”   “你来吧,但是同心大厦前门封了,我去小门等你。”姜至提醒他,“今早飞跃大道爆水喉,现在干道上临时抢修,好多大厦门口的人行道不是封了就是淹了。”   时运用食指勾下几片窗叶,灼热的阳光洒进来便立刻烫伤了他的皮肤:“外头晒,你先在所里躲着,我给你电话再下来。”   中黄虽然是灯火常亮的不夜区,但大厦正门会提前关闭,十点之后就要走特设的夜间小门出入。而同心大厦的小门通着后面四通八达的旧街巷,对这片不熟悉的人未必摸得着。   姜至知道他关心自己,却不依他:“我这大厦后巷情况可比湾铁站还复杂,我还是下来给你带路吧,省得你在外面兜圈出一身汗。”   时运摸了钥匙揣兜里,反手甩上办公室的门:“心疼我也别小瞧我呀?你对象我可是警察,明湾的地图都在我脑子里。”   “再说,上次雨夜你被偷袭我能找到,这次肯定也可以。”时运隔着电话也不忘撩拨一句,“终点是你的时候,我的导航可是全自动的。”   姜至的记忆也温柔地塌陷了一角,他最终妥协:“行吧,那我给你发个定位。”   时运不说大话,果然很轻松就摸到了同心大厦的小门。姜至将提前买的冰饮抛到时运怀里,笑着说:“都不用我联系你,还真是全自动的。”   “没骗你,这么多年我的腿就只朝着你迈。”时运眯着眼享受着姜至替自己擦汗,一边拉开易拉罐的拉环,仰脖灌了几口,“想吃什么?”   姜至叠好手帕,看了眼腕表:“这个时间点估计商场里的店都满座了,去翻台速度快的茶餐厅吧。”   他带着时运往巷子里继续深入,拐了几个弯走到中黄大厦群的边上。置身于现代繁华中的百年茶记恪守着传统,装有各类食物的餐车在做旧的店面里来回穿梭,冰冷的钢筋水泥和过快的都市节奏没有磨蚀一辈辈传下来的烟火气息和古朴纯真,坚守着中黄罕有的人情温度。   两人来得晚,里头位置全满,只能在临街开了张台。但好在店里冷气足,不至于太热。   姜至将烫洗过餐具的滚水倒入淡绿色的塑料盆,抬眼却见时运盯着自己脚边看,他低头发现自己踩着一张传单。   “怎么了?”姜至见他皱着眉思考,索性将餐具挪到一边,弯腰捡起了那张脏兮兮的传单,掸了两下便放到桌上,“有什么不对劲吗?”   时运抬头看了眼茶记所在的楼面,旁边的地产中介广告显示这栋楼的售价不菲,在中黄建设成商务区之前就有这产权的人家算是捡着了便宜。从折痕上看这张传单应当不是新发,上面还沾着一层黄黑的油渍,估计是被随手用来做了厨房垫纸,不知道从楼上哪户人家的窗口飘下来的。   虽然被污渍遮去了大部分文字内容,隐约只看到了“Praya”这个单词,但从印刷的公寓图片来看能够辨认出是售楼广告。   Praya[2]是海旁的意思,在明湾的地理上特指一块风景极佳的滨海区域。   时运虽说不上来哪里怪异,却总觉得蹊跷:“传单广告一般都是大批量派发的,这里人流量大,但奇怪的是周围都没见到类似印刷排版的传单。”   “好像是。”姜至环顾了一下,认同地点头。   “这张传单要么不是在附近派发,要么并没有在街上大规模宣传。”时运指了指不远处的公共垃圾桶,“如果是在街上广泛宣传派发,就会和其他传单一样被随手丢进垃圾桶。”   街边的垃圾桶被喂满了各式各样的宣传广告,甚至已经因为溢出而在旁边堆成了小山。那叠广告山从健身、美容到培训课程无所不有,可偏偏就找不到与桌上这张相似的影子,确实有些反常。   “觉得奇怪回科里再慢慢想,又或者只是你太敏感了呢?”时运回过神来的时候姜至已经抱着几笼点心回来了,豉汁排骨的香气把他的注意力成功勾跑,“先吃饭吧时Sir,明湾的经济安全不会因为你松懈一顿饭的功夫就天翻地覆的。”   “Yes,Sir!”时运抓着筷子敬了个不规范的礼,张口把姜至夹来的虾饺吃了,传单被他随手压在水壶底下。   临走的时候时运还是觉得有些在意,于是留了张照片。他如警犬般灵敏的嗅觉没有错判,就是这张传单日后勾出了一个隐藏的案子。 第50章 爱如潮水   姜至下午还要回所里继续处理工作,饭后时运陪他走回了同心大厦。   午休快结束前的后巷总是格外热闹,出去吃饭的人纷纷踩点回来,又或是抓紧时间抽下午班前最后一支烟。燃烧的烟雾和闲碎的八卦都谈不上营养,却是能让浑浑噩噩的都市人瞬间醒神的妙药。   街巷里每一堵墙都能成为生活湾飘人的情绪依靠,过去姜至也偶尔会和言诚一起在这里抽闷烟,但最近他想戒了。他看了眼身边替自己挥开烟雾的时运,知道这世上有更让他成瘾且对身体无害的东西——   时运用力的吻,宽慰的拥抱,或是不需解读就能懂的眼神。   天气很热,两人没有牵手,甚至挨得不近,但和时运并肩一起走,姜至就有了被紧紧抓住的真实。   “我以为警局里多老烟枪,没想到你们白领也凶。”时运扫了眼吸烟区堆积成山的烟头,皱眉道,“是我刻板印象了。”   “你可不许这样。”   “你看我都没有随身带火机,就知道我没这嘴瘾。”姜至拍了拍自己瘪瘪的裤子口袋,“烟酒伤身,我都有数的。”   “也不是不许你有嘴瘾,除了这些,明明可以培养别的。”时运指了指自己的唇,“比如这个。”   或许是后巷独有的肆意氛围让姜至忘记了这是自己事务所楼下,一改往日的敏感与谨慎,并没有因为时运当街打情骂俏感到羞愤。两人已经确认了关系,反而不需要特意避讳,被熟人撞见便大方承认就是。面对这样直白的调戏,姜至第一瞬想到的就是如何以同样有杀伤力的方式回应。   “不需要额外培养了。根据最近的频繁程度……已经称得上是有瘾了。”姜至说话时眼神落在时运性感的唇峰上,带了点凝视独有的力度,就和每次亲完都会含住那里的小动作一样执着。   时运招架不住,脸部的肌肉轻微抽动了一下,带着扬起左边的眉毛。“现在还真撩不过你了。”时运认命般捂住下半张脸,将抿成一条线偷笑的嘴巴盖住,“之前想听几句骚话还得先挑起你的胜负欲,现在倒好,招招都要回敬,我都快顶不顺了。”   “不喜欢还是不习惯?”姜至也跟着笑,“我可都是跟你学的。”   他就像学生时代最令人羡慕的一类学生,不仅有天赋,还会努力。望着十步以外的小门,时运拿他没招,只得仓促投降:“喜欢,永远不习惯。”爱情保鲜的秘诀在于每一次过招都能保持最初心动时的状态。   “大厦中央空调温度没法调整,记得多披个毯子。刚才通话都听到你有鼻音了。”时运拖慢了脚步也终于还是把人送到了门口,“我先回去了,今晚见。”   姜至正低头看着手机,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再抬头时两颊带着两片红晕,像是在赤道的海滩上晒了一天一样,瞳孔里的水光比往常更灼热。   时运只觉得姜至的脸很红,像是晒伤了,并没有多想。这个天气穿背心短裤的都要热融了,更何况姜至还一丝不苟裹在正装里。   姜至切黑了手机屏幕,说:“我要晚点上你那。”   时运歪了歪头,有点意外:“今天很忙吗?”   “合伙人会议是开完了,但我估计下班之后和言诚要聊挺久,你知道的,我借调过去之后所里很多事情都要提前安排。”姜至解释道,“你不用等我吃饭,下班就先回去吧,我好了再来。”   上车后时运才摸出手机,这才发现一条十分钟前的最新邮箱提示,等看完标题,他才后知后觉地勾唇笑了——   《性传播疾病筛查检测报告》。   原来刚才他家之之脸上的红不是晒伤,而是因为吃下亲密关系的定心丸在偷偷害羞呢。   晚上姜至输入密码进门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他轻车熟路地在玄关低头换着自己的拖鞋,一边说了句:“我回来啦。”   “累不累?”时运不像往常那样狗腿着上来,反倒是在里头应了句,听声音倒是像在客厅。   姜至刚才没注意坐歪了,现在屁股正巧尴尬地卡在坐垫和柜面的交界处,一阵隐秘的异样猛窜了上来,他差点没忍住发出呻吟。   “还……还成。”姜至稳了稳呼吸才找回冷静。   “在玄关那儿干嘛呢,怎么还不进来?”   他再抬头时,时运已经走了过来,明明穿着松垮的睡衣,但怀里却插了束包装精致的花,格格不入却又怪异得感到温馨。   “怎么还讲究起来了。”姜至伸手接过,低头看了看简约却不简单的花束,脚趾跟着蜷缩起来,“我会紧张的。”   紫边与白色洋桔梗组成了一杯微醺的夜色,低头嗅闻便会醉。洋桔梗在沉默中吐露的,是给你一生真诚不变的爱。如果玫瑰火热,那么洋桔梗便是含蓄,正如他们不需要挑明也都懂今夜会顺利成章发生什么事。   “我可是为了不让你紧张才有准备的。”时运伸手牵住他,将他带到了客厅,“但好像适得其反了。”   姜至看见客厅的台面上点了香薰蜡烛,烛火将伯爵茶的烘焙香层层激发,淡雅的茶韵释放着某种宁静的舒缓。姜至觉得自己如同温在炉上的茶壶,在时运逐渐攀升的眼神温度里等待着沸腾的瞬间,胆怯却又兴奋。   他瞥见香薰蜡烛边还放着香槟和酒杯,很显然对方还是照顾了自己的情绪,想要循序渐进。姜至觉得有些好笑,猴急得倒变成了自己。   “你准备了。”姜至凑到他脸侧,嘴唇贴着他的耳垂,轻语道,“我也做准备了。”   时运先是一愣,低头便见自己的手被被引向对方的臀部。姜至身上的衣服和白天不一样,时运几乎一瞬就明白了他露骨的暗示。   姜至是提前自己做好了所有准备才来的,换言之,他们随时都能开始。   “原来姜老师中午说需要提前安排的事情是这个。”时运用力抓紧了他的大腿根,感受着指缝里软和的回弹,“还拉言诚增加可信度。”   “小骗子……”   他亲昵地骂了他一句,手掌扬起惩罚性地朝对方背后曲线的最高处轻拍了一巴掌,身旁的蜡烛随风一抖又归于稳定。   对方力度太轻,比起舒服的酥麻姜至更觉得痒,他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完才觉得害羞,说话的声音都软和了许多。   “没骗你,我是请教了言诚准备工作都怎么做嘛。”姜至一手抱着花,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难得撒起娇来,“我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床上的事才更需要提前安排。”   “别以为自己伪装得多好,你早就露馅了。”姜至勾了勾他的睡裤边,用尾指扫过附近的关键处,“我不是什么单纯的人,你也不用辛苦扮君子。”   对方彻底无法平息的喘气声让他很满意。   “时运,你看。”姜至将花束从自己的胯部前移开,坦然展现了自己身体变化的过程,他的西装裤拉链附近多了一道极为明显的“褶皱”,“我有反、应了。”   时运没有回答,眼神里的暗火却以可怕的速度不断升腾。姜至只觉得卡在自己腰上的那双手快要把他掐出印子来了。   姜至轻易就将对方推靠在沙发背上,食指和中指从喉结附近顺着中轴线上移,之后用力将时运的下巴挑起。   “你要对我负责。”   “凑近点说,我没听见。”时运揽住对方腰部的手往身边一带,将人顺势放在自己大腿上。   姜至低头抽出一朵花衔在嘴里,仰脖吻住了时运。唇瓣厮磨的过程中他逐渐喘不过气,不自觉张开了嘴,洋桔梗从他齿间掉落,留下一片花瓣被完整地贴在对方唇上。   “我说要你负责。”姜至又隔着花瓣啄了个吻,“这次听清了吗?”   理智的神经彻底绷断,两人之间流淌的氛围从未有过这般急迫与浓烈。时运精准地抬头再次吻住姜至,只是这次再无因为怜惜而产生的克制。   原本抓住洋桔梗的手因为忙于抚摸对方的背脊而松开,花束无声掉落,在交缠挣扎的过程中被主人踩得一塌糊涂,没多久后,明媚的紫色边上甚至多了些白色的溅射斑点。   姜至喜欢被时运用手掌控的感觉,即便对方偶尔顽劣、坏心眼,让他筋疲力竭却不让他喘息,也依然极致享受。在对方如海一般深邃而专注的凝视里,他能忘记曾扼住自己的一切,不需要依附仇恨在阴暗处匍匐生长,他可以向着爱向着阳光肆意延展,从躯体到灵魂都是完整无暇的。   “之之……”   时运做着最凶野的动作,嘴里却喊着最温柔的名字,姜至一次次被重重抛起又轻飘地下落。   姜至不会认输求饶,无论多么过火的要求,他都能尊重和直视身体最原始的感受,并且向正用力爱着他的人表达。扭捏会让欲望打折,一些直白的话语或许有些粗野,但在这时却足够受用。   姜至从未和时运去过有沙滩的海边,只在上次派对之后在海港的步道上散步。可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正躺在海滩上,衬衫边高高卷起,粗粝的贝壳不断摩擦着柔嫩的脊柱,疼痛中带了些许隐晦的刺激,让他涣散的意识一次次收拢。   湿凉的海水一遍遍扑上来,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串半干的沙砾,仔细看去是罕见的红色。上涨的潮逐渐没过他的脚面,结实的浪反复打在他的腰身,可两人唇间的水却更凶更莫测。   “还能继续吗?”   时运又从身后贴上来,姜至点点头,反手勾住他的腰:“再来。”   姜至用手抹开窗上的雾气,外头的灯火霓虹在他眼前上下晃动,像是海面上投映着的星星。他终于长叹一声,尾音颤抖飘落的同时落地窗上开出了本不属于这里的乳白的水花。   时运如愿以偿地抱着他湿漉漉的爱人,一遍遍说爱他。姜至懒散地动了动手指,嗓子哑得开不了声,只能不厌其烦地用“嗯”回应。 第51章 黄金地皮   即便是过去因失眠而辗转的夜晚都不及昨夜一般漫长。因为全身都被时运牢牢掌控着,每一个毛孔被彻底打开,姜至觉得每一秒都在经历不同层次的痉挛、刺激,细密又持续不断,多重感官丰富了时间的成分,因而觉得夜色持久。   姜至自诩体力还不错,但肯定比不上训练有素的明湾警察,前半夜还能主动配合,后半程直接就躺平任意摆布了。时运像只刚开荤的野兽,抱着吃到嘴里的猎物将家里几乎拱了个遍,虽然闹得激烈但幸亏最后尚存理智,看姜至快不行了就抱着人回了床上。   晨光从窗帘缝隙间钻入洒在床尾,随着时间一点点从脚踝上移到眼皮。被窝里的人动了动,几乎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睁眼。   “早安。”   身边温热的来源开了声,紧接着就有一枚轻柔的吻落在姜至脸侧,带着一阵清爽干净的香。时运应该是已经起床做完健身顺便洗漱了。   “Morning……”姜至又困顿地闭上眼,明明意识还没清醒,朦胧间却记得仰起脸再讨一个亲吻。   这样迷糊粘人的举动戳中了时运,他又低下头,让姜至得偿所愿,只不过改亲为吮,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半湿的印子。   “感觉怎么样?”他轻揉着对方的腰,问题有些暧昧。   姜至终于睁眼,对上他餍足的表情,回敬道:“你想让我评价什么呢,是我的睡眠,还是你的技术?”   时运眨了眨眼:“随意,无论评价哪一个都能推出另一项。”睡得好就说明他昨晚不够卖力,如果折腾得太过大概率会影响睡眠。   姜至却给出了不同的答案:“都好。”他忽然翻了个身趴到时运胸口,仰脸说:“虽然没有比较的参照,但我知道算是很不错的使用体验。”   “我也是。”时运搂着人坐了起来,靠在床板上,“好像每次和你一起经历新的事情,都会发现更值得爱你的地方。”   他的爱人主动又不娇气,会跟着节奏配合也会引导他寻找真正舒服的点,他们拥有着彼此尊重又能互相抚慰到位的理想亲密关系。   姜至被他藏着深欲的眼神盯到有些害羞,昨夜肌肤相亲的触感还停留在皮肤表面没有完全褪去,现在又被轻易勾了起来,才刚坐直的腰背再次软塌下去。“你可别说了,我真来不了了。”为了能顺利上班,他只能示弱求饶,“又不是不知道自己那儿有多凶。”   “你威力也不小啊,看你给我挠的。”时运扭过半边身子,一边撩起衣摆露出饱满的背肌,指着上面深浅不一的抓痕,“刚才健身出汗了感觉有点渗疼,才知道你整了副世界名画出来。”   姜至被他的玩笑逗乐,但是盯着伤口处翻卷起来的皮屑却也有些心疼,可一想到自己全身也没一块好肉,仅存的一丝愧疚立刻蒸发。“我的手不知轻重,难道你的嘴就讲武德吗?”他指着自己身上斑驳交错的痕迹回怼,“我还没说你过分,你倒先委屈上了。”   “说不过你。起来洗漱吧,我去准备早餐。”时运嘴上是流氓,但行为举止上却绅士,知道怎么把人照顾好,“你先点菜。”   姜至被他抱起来带进浴室,双脚落地的同时做出了选择:“我想吃北非蛋,辛苦晒BB[1]!”   欺诈调查A组办公室今天格外空,泰柠带队出去重新走访调查,回来已经临近下班。他进来汇报进度的时候时运刚处理完手头上另一桩旧案的报告。   泰柠今天走访的受害人集中在临海的辖区,其中就包括需要过海的落锚洲。据说明湾开埠后,旧时船只商队经过此处无一不被自然风光吸引而停靠,落锚洲因此得名。   “太久没有过海都快不认得了那块了,黄金角上的度假村苟延残喘这么些年还是撑不下去。”往日恢宏的度假村被夷为平地,泰柠有些感慨,“现在看起来是在建商业住宅,等它完工,一代人耳熟能详的落锚洲地标就彻底变了。”   泰柠口中的黄金角是落锚洲地理位置最好的地段,位于岛屿的沙咀上,与中黄的港口隔海相望,放眼整个明湾也是数一数二的明珠。这是除半山外明湾另一块风水养人的高级住宅区,曾经一枝独秀的度假酒店由于经营丑闻萧条多年,如今被另一个地产商拿下重新开发,推平改建临海公寓。   政府关于这块破产企业回收地皮的拍卖前两年闹得沸沸扬扬,时运出于工作敏感也稍有关注,但正常的市场行为不在经罪科的重点关注范围内,因此印象不深。如今泰柠再次提起,他突然灵光一闪,却是因为昨天那张奇怪的传单——泰柠今天去的落锚洲正巧就是传单上Praya一词所指的滨海区域。   时运调出昨天拍下的照片,指着印刷的公寓示意图问:“你说黄金角上新建的临海公寓建筑风格类似这样吗?”   “对!临海的独栋挂着封顶大吉的红绸,我印象特别深。”泰柠看了一秒就认了出来,肯定道,“我虽然是公屋[2]出身不懂这些豪宅笋盘,但瞎子都瞧得出地产商胃口极大,是奔着顶奢去的。”   时运再次仔细观察传单上的公寓照片,建筑两向通透,一面看山一面望水,可以说是俯仰皆景。黄金角的楼价动辄千万级别,也不乏过亿的别墅拍卖,在此处安家的非富即贵。而从传单上这栋临海公寓的大手笔设计来看,未来它的建成势必会再次重置落锚洲的楼价上限。   泰柠知道时运不会平白提出问题,因此追问:“是有什么案子牵扯到吗?”   “也不算,就当我是随口提的,容我再想想。”时运敲了敲桌面,大脑飞速运转,“按照道理来说这么大的楼盘封顶开售应当满城皆知才对,可我们什么风都没收到。”   “这张传单的存在证明它一定是有宣传,只是渠道特殊,又或者说我们不是它的目标人群。”时运越想越觉得蹊跷,转而吩咐泰柠,“不太对劲,你还是去和地政署确认一下这公寓和它脚下这块地皮的登记信息。排除疑点对大家都好。”   “行。”泰柠看了看手表,“趁地政还没收工,我赶紧的。”   泰柠走后没多久,收拾好东西的姜至敲开时运的办公室。看到他来,时运这才意识到已经够钟下班:“这就到点了啊。”   姜至将包放到旁边,顺势坐下:“怎么愁眉不展的,什么事儿难住我们时Sir了?”   “前两年落锚洲黄金角的地皮拍卖你有印象吗?”相较于自己不停缝补经济安全的漏洞,时运知道从事会计咨询的姜至对于城中市场的最新动态比自己更清楚。   “落锚度假村破产拍卖这么大的风浪,当年很难不注意吧。”姜至点头,不用时运追问就说出了他想要的答案,“没记错的话这块黄金地皮是被丰川集团竞价成功拍下的。”   时运摸了摸下巴,重复了一遍:“丰川集团……怎么感觉这么耳熟。”   姜至说:“当然耳熟,它的前控股方可是融风。”   丰川曾经是融风集团雄伟版图里的一角,但在参与黄金角地皮竞拍之前就已经通过吸纳股份成功夺回绝对控制权,摘掉了融风子公司[3]的身份牌。   又是融风,最近这个名字出现得过于频繁,时运眸色沉了沉。   “Swing Sir,查到了!”泰柠进来时见到姜至,自然地改了口,“欸,Swing嫂也在。”   姜至笑了下,但怕打扰他谈工作便没说话,泰柠于是径直将手中新打印出来的资料递到时运手上。   “我和地政署那边联系过,对方调了记录说那块地皮现在登记的还是商用地。”   时运一边翻看一边问:“备案的名字是什么?”   “Praya Evenfall,水边夕阳公寓。”   时运扭头望了望窗外,只见日暮将尽,天边的夕阳仿佛被困在酒液里的氛围灯束,飘渺又浑浊。 第52章 玉兰广场   经罪科正式开File调查的契机很多时候是来自警署其他分支和税务机关等政府经济部门的案情转介,或是直接收到举报线索。因为缺乏相关线索的直指,时运对水边夕阳公寓的留意还上升不到怀疑,警方办案讲证据而不是靠猜,自然谈不上立案。   但它总像一粒眼皮上的疙瘩,每一次眨眼产生的异物感虽不明显但让他在意。于是时运趁着这天午饭和姜至还有泰柠一起吃,顺口在食堂又提了丰川集团的名字。   “Swing Sir你还琢磨这事儿呢?”泰柠叉了一件蜜汁鸡翼,调侃他莫名的执着,“日思夜想的像是魂被勾走了,不会是真想在黄金角认购一套海景别墅吧?”   时运瞥了他一眼,无语道:“我看你觊觎廉政内部举报的鼓励奖金很久了啊,发钱疯了吗,还懂给我下套了?”   说完又笑着撂了句:“衰仔,是不是最近皮痒了想被我照肺[1]。”   不想挨上司训话的泰柠立刻收声了。   反倒是一旁的姜至心中了然。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竖起锋芒来伪装自己,时运却正相反,喜欢用散漫来柔化源于自信和底气的棱角。虽然此刻他正悠闲地翘着腿,上半身随意倾向桌面,但握着勺子的手腕却很紧绷,仿佛面前的不是叉烧饭而是穷凶极恶的罪犯。   视线顺着手臂上移,姜至果然看到他宽松的恤衫被蓄力的肩胛顶出了弧度——   这并不是一个思维完全放松时应有的姿态,在灵肉分离、全身舒缓的时候相比起前弓,时运更喜欢仰靠的姿势。姜至知道时运心中对此的在乎并非随口提起那样简单。   “说起丰川,它成为融风子公司还要归因于一场收购风波。一般正常收购是买卖双方交涉协商后达成的共同意愿,但丰川当时卷入了一场由外资企业发卡的恶意收购。”姜至想要为时运解忧,却不知道他真正在意什么,只能从自己熟悉的领域尝试说起,“对方想要进驻明湾市场,估计是协商不成所以发起敌袭,绕过丰川的董事会,直接从对方股东手中大规模收购股票。”   强买强卖并不只发生在街头巷尾,在资本市场上也司空见惯。   “丰川是脱胎于明湾政策福利的地产商,没记错的话公司精神还总强调本土自信,不乐意委身外资是能预想到的。”随着思考,时运手中的勺子一下下磕在盘子上,“但一般企业优先选择应对恶意收购的防御机制是毒丸计划,让现有股东以低于市价购买本公司股票或行使股票转换权,从而达到稀释恶意收购方手中股权的目的。”   时运和姜至之间无障碍的术语沟通在泰柠听来有些加密,姜至注意到他略带迷茫的眼神,思考了两秒,将手边的饮料推到他面前。   “我拿这杯冻柠茶举例子,茶底可以比作企业的股票池,里面的柠檬片看成收购方的成本,而毒丸计划可以模拟成给柠檬茶升杯型。”姜至耐心地解释道,“在从中杯变大杯的过程中,我往里面不断注茶,茶多了自然就会稀释柠檬的口感,想要维持原本的比例,就必须消耗更多的柠檬片。”   时运适时归纳:“总结来说,毒丸计划就是通过稀释收购方的股权来提高收购成本,让对方知难而退。负担不了自然就放弃了。”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泰柠看着冻柠茶点了点头,“但这也只是丰川和收购方之间的较量而已,为什么最后反而控制权转移到了融风手里?”   “最后融风也趟进这滩浑水说明丰川自主回击失败了,无奈之下只能寻找白骑士——也就是融风——救场。”姜至将时运喝空的杯子捞过来,将自己那杯冻柠茶悉数倒入,“饮料也挑杯子,更不用说是企业了。既然改变不了被收购的命运,倒不如寻找另一家更友好的公司来解救、接管自己。”   融风集团作为实力雄厚的明湾巨轮,对陷入困境的丰川而言也算是一个好归宿。   “这么看来融风不应该叫白衣骑士,应该是白衣‘天使’。”泰柠称赞说。   时运点醒他:“太想当然了,咱们手里多少案子的主谋都是人畜无害的商界模范?”   姜至用讳莫如深的笑容赞同了时运的说法。他从不信污浊的商界有脱离利益的“两肋插刀”,更何况是融风这样体量的大公司本身就肩负着太多利益相关方的重担,下每一步棋都要深思熟虑,更会计较得失。   与一般故事走向不同,后来丰川凭借自己多年来积累的业绩命脉再次站稳脚跟,重新回血后很有骨气地从融风手中买回股份。丰川主动脱离财团版图、不依附龙头企业的清新作风在明湾商界成为了一段佳话,连姜至都不禁在心里对它高看两眼。   “到目前为止我接的法务会计咨询项目都没有牵扯到丰川,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它的负面消息。”姜至这一席话相当于间接在用自己的专业为丰川镀了层比较正面的认证,可他又话音一转说:“当然,刚才那些只是它塑造出来让行内人看的印象。干净的企业通常有两种原因,要么是真的恪守节操,要么可能是为了掩盖问题而过度漂白。”   泰柠接茬:“姜老师的意思是说丰川可能是在扮纯?”   “我没有接触过丰川的财务信息,所以现阶段无法给出结论性的评价。”姜至严谨地拿捏着话语尺度,生怕自己的言论误导了方向,“只是按照我的实务工作经验来看,确实是需要考虑到两面的可能性。”   “当务之急不是大张旗鼓去检查丰川的财务信息质量,毕竟没有真凭实据不能直接上去搜家。”时运终于放松了拿勺的姿势,将叉烧汁和米饭拌在一起,看起来是心中的毛线结被解开了,“还是要先看外围的线索指向到底有没有问题。”   “我已经把传单的照片发给法证的钱Sir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回复,就先耐心等着吧。”   时运拜托了法证部的人帮忙,试图运用电脑分析技术破解污垢下的传单本貌,但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证物,这分析算夹带私货,完全是卖的面子,时运也不好意思催。   现在能做的只有坐在树下等苹果自己掉落。   时运吃了口饭,转了个话题:“最近隔壁组那谁还有招惹你吗?需不需要再请个风水佬来邪一邪他?”   “那肯定不了,他现在每天停车都贴到隔壁线,像是嫌弃我染病了似的。”泰柠笑说,“还要多谢你。”   “兄弟之间说这个干嘛。”时运挑了下眉,压低了声音,“他现在能铲到你车位,明天就敢叉只脚进我们组。为了你也是为了A Team,我不会让他们踩过界的。”   “我说呢,这几天时运天天开那辆心头肉,还以为是对着经罪科里的谁孔雀开屏了。”看着泰柠逐渐带上崇拜的眼神,姜至也难得开了句玩笑,“我都只坐过一次,原来是为了你啊?”   泰柠立刻绷直了身子,连人带椅子往旁边挪了挪,以证清白:“嫂……姜老师,我和Swing Sir绝对是纯洁无暇的兄弟情。”   “他逗你的。”时运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却盯着旁边捂嘴笑的姜至,“放心,你可完全不构成他的担忧。”   姜至优雅地用刀分开西多士:“你的过度自信其实是想说根本不会让威胁有机会出现在我眼前吧。”   泰柠索然无味地放下筷子:“多谢两位领导,我突然饱了……”   第二天是周末,早上起床时运罕见地拒绝了姜至的主动,半哄半拽着还想温存一会儿的姜至出门吃早餐。   “怎么到这来了?”姜至压低嗓子凑到时运耳边说,“你之前不是嫌这儿的牛腩粉没有牛味吗?”   他看了眼面前用料略显敷衍的牛腩粉,又瞄了瞄已经在锁粉却拧头看着街对面的时运,决不相信自己的魅力敌不过这碗大众食堂水平的粉。   “我今早查邮箱看到了钱Sir发回来的法证报告。”时运醉翁之意不在粉,“待会儿对面有好戏开台,不能错过了。”   输给了时运的工作倒也不冤,姜至这才起筷吃粉,顺便问他:“你收到什么风了?”   “金玉兰广场,每周六早九点发车。”   法证分析的结果的确有所帮助,只可惜时运手里的料不是实物,修复程度有限,通过照片只能进行大致还原。   “一般的宣传广告是为了吸引目标人群进一步了解,因此一定会留下联系方式。可法证那边告诉我传单上面写了活动的时间地点,但是却没见到主办方的地址和联系电话,不觉得很可疑吗?”时运的眼神几乎没有离开过对面的广场,“所以我要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这是目前相关的唯一线索,他又岂会放过。   “不过就是委屈你了,晚上回去补偿你。”时运这时才短暂收回视线,深深看了姜至一眼,因为注意力都在其他事情上,连调情都显得特别一本正经,“今早也不是故意冷落你,别生我气。”   姜至从没见过他这么寡淡无味的撩拨,忍不住笑出来。“我没那么欲求不满,不至于没讨到的早安吻都斤斤计较。”他小声抗议,“你把我当什么了真是。”   感情推拉一个来回便浅尝辄止,姜至很快将话题过渡回来:“不过,楼盘传单上出现金玉兰广场倒是有些意思。”   金玉兰广场是以明湾区花命名的地标性建筑,广场中央永恒盛开的贴金玉兰雕塑点缀在中黄的中轴线上,是明湾知名的旅游景点。广场旁边有一个很大的停车场,许多旅游巴士都选择在这里集合发车。   结合传单的推销意图和地点的特殊性,时运猜测:“很有可能是看房旅游,从这里集合出发,专车拉到落锚洲实地看房。”   时运调查过水边夕阳公寓的售楼部就在楼盘边上,放眼整个明湾,这种自掏腰包安排专车接送看房的操作也很是罕见。   “这么大手笔?但是擦鞋用错力了吧?”姜至也觉出不对劲来,“能负担起落锚洲商品房的不是普通收入阶级,巴士接送虽然方便,但也和这类客户的服务要求不匹配呀。”   比起人挤人的旅游巴士,目标客户应该更愿意坐自家的豪车才对。   时运低头看了看腕表,见分针快要走到数字9,便说:“差不多够钟,咱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进店里买了单,再出来的时候姜至自然地贴上去牵住他的手。在诧异中他看到姜至笑得灿烂:“走啊,发什么呆?”   时运用力紧了紧掌心里的手,姜至便知道他想问什么。   “你们平时跟踪暗访不都通过扮情侣降低嫌疑人的疑心吗?”他拽着时运过马路,“那真情侣可信度就更高了。” 第53章 反常警情   金玉兰广场每天早上八点都有升旗仪式,此刻区旗上的白玉兰已经被风托起,斜上方是同样舒展飘扬的国旗。   即便是盛夏,广场上的游人依然络绎不绝。时运和姜至没有深入广场中央,只是走在靠近主路的步道上也需要不时闪避对向而来的人。   一辆正巧发车的旅游巴士从身旁经过,被车轮卷起的新鲜尾气夹杂着滚烫的柏油味迎面扑了两人一身,猝不及防的刺鼻气味让姜至没忍住咳嗽了起来。   “这还没到整点,什么旅行团出发时间这么刁钻。”时运抱怨了一句,转头却看到那辆车已经快速消失在了前方路口的拐角,只能看见半个蓝白混色的屁股,便回头拍拍姜至的后背,“还好吗?”   高温下空气的热度比体温更高,算上刺鼻化工气体的加成,呼吸本身对人体而言都算一种酷刑,更何况是对患有咽炎的姜至。   “没事,就是冷不丁呛了口。”姜至抬手用指关节抹去了沁出的眼泪,红着眼睛说,“继续走吧。”   远远看去,停车场上颜色各异的旅游巴士规矩地停在格子里,隐约传来扩音喇叭特有的沙哑声,共同组成了明湾的经典旅游图鉴。   “传单上有说更具体的集合信息吗?这么大一个广场该怎么找。”姜至有点茫然地看了看面前攒动的人头。   越谨慎反常的行为背后越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时运嗤了声:“就是因为没有才觉得奇怪,本来正常的生意行为搞得像UC和Handler接头一样玄虚。”   “这么一说确实有卧底和上级联络员互设密钥的感觉了,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姜至好奇道,“你们警察现实里也是这么做的吗?”   时运绷不住嘴边的笑,只说了句:“艺术改编的东西别全信。”   偶然捡到的传单上暗示的巴士就好似一个特殊的容器,只收纳能看懂谜语的人。时运和姜至分头观察两边停着的车辆,发现都是明湾一日游的旅行团,真实性经过询问上车的游客也都一一确认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时运拉着姜至到树荫下,将警官证收回口袋,抿唇琢磨却没想通问题出在哪儿。   “所以这辆神秘巴士是没来,还是已经提前开走了?”看到时运表情苦闷,姜至的眉眼也跟着耷拉下来。   过了几秒,他突然灵光一现,和时运异口同声道:“是刚才那辆大巴!”   “可惜我没能看到车牌号,不然就能和交通署确认动向了。”时运郁闷地甩了下拳头,松开时掌心都是汗珠,“还是迟了一步。”   “没缘没故提前发车,撇下可能还没到场上车的人总要有合适的理由吧?”高温让思维转速都慢了下来,姜至拿手扇了扇风,接着说,“会不会是我们来之前突发了什么状况?”   话音刚落,两人便迎面撞上了一队正在附近执勤巡逻的军装,随着距离的缩短,他们听到了对方聊天的内容。   “瞧着一身西装斯斯文文的模样,还是个律师,怎么知法犯法在大庭广众动手打人呢……”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时运重新摸出随身的警官证,“自己人。刚才你们说的案情是发生在这附近吗?”   看到证件上明显的SIP字样,其中一名军装师姐立刻敬了个标准的礼,中气十足地喊了声“Sir”之后向时运解释刚才发生的情况:“是的。大概8:30左右我们收到电台Calling,说金玉兰广场停车场发生推搡伤人,请求支援。我们到现场的时候大巴前面两拨人已经分开了,但伤人者情绪还比较激动。”   时运追问:“情况严重吗?是因为什么事发生的纠纷?”   “现场是中黄重案in charge的,停车场旅行团多,涉事的刚好是个夕阳旅行团,岁数大了怕磕着碰着,我们就在旁边负责维持秩序,当时多人口杂具体的情况我们也没太听清。”军装师姐说,“发生冲突的受害人倒是挺年轻,情节也不是很严重,被打了一拳也没还手,现场都教育过了。”   “中黄重案”四个字一出口,时运的眉毛立刻跟着一挑,搭在胳膊上的手指也动了起来,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话说回来,怎么今天重案的人来这么快,和我们几乎前后脚到的现场。”军装师姐逐渐有些迟疑,“我们在这个片区执勤两年了,从没见过这么高效的出案速度。”   军装巡逻队是明湾警务处下的分支,主要负责明湾陆路辖区巡逻管辖,尤其是进行紧急事件处理。通常电台收到报警电话后会第一时间通知案发地附近正在执勤的小队,因此军装通常是第一批到达现场维持秩序并解决纠纷的警务人员。   “而且今天来的还是重案一组的人。”搭档巡逻的军装师兄在一旁补充道。   分区警署总部一般集聚了重案、反黑(O记)、毒品调查(NB)等不同警种,每类警种又下设不同的小队,但彼此之间分工明确,虽然组成复杂但井然有序。一起普通的寻衅滋事怎么就惊动了鼎鼎大名的中黄警区重案一组——一支在明湾警界能和经罪科欺诈调查A Team齐名的、专门负责重大刑案的精英部队。   没见血没破皮甚至不需要去医院诊断的鸡毛蒜皮居然劳驾了重案一组,实在是怪事。两位军装伙计也是头一回碰见。   时运装作茫然问:“你们平时遇到重案一组出现场的机会多吗?”   “大吉利是!”军装师兄连忙摆手试图赶走晦气,“我们平时处理的大部分都是小偷小摸和非法入境,也是很少碰到血案现场。”   重案一组和人命挂钩,碰上他们十有八九人都是横着的,甚至都不是完整的。他打了个冷颤继续说:“上一次我俩在现场碰见重案一组还是半年前水渠抛|尸案。”   一旁的姜至跟着一惊,这个案子他也略有耳闻,受害者是一位中黄白领,凌晨结束加班在回家路上被杀害,当时弄得中黄人心惶惶。   时运心中大概有了数,也没追着细问下去,只是绕回了刚才的纠纷案上:“既然涉事,为什么把大巴放走了?”   “受害方主动说了和解不立案,不过挑事方还是被带走回警署了。”对方如实相告,“不过Sir为什么问我这些,是有什么案子关联吗?”   “我怀疑这起纠纷可能与我们科的调查范围有牵连,所以需要你的情报配合。”时运一笔带过,直奔主题,“涉事的大巴是什么时候开走的?”   军装师兄不疑有他,照实说:“大概是我们到现场后的二十分钟,8:50左右,车牌号是‘FR 孖290’。”   时运重复了一遍车牌号:“FR 2290是吧,多谢。”   固定在军装警员肩膀上的无线通讯装置忽然响起:“电台Calling 23,金玉兰广场东首人行天桥发生社团持械斗殴,16、04正在接近,请立刻前往支援。”   “23收到。”   时运见状立刻让开通道:“那就不阻你们当差了。”   “Goodbye Sir!”两位军装伙计敬礼后跑步向事发地点离开。   等人跑远后姜至才发问:“你刚才脸色不太对劲,是有发现什么问题吗?”   “还记得之前你被人在中黄巷子里袭击,我喊来现场in charge的督察黄Sir吗?”时运抬手抹了把额间的汗,却没能捋顺眉心的褶皱,“平时这种根本构不成规模的普通寻衅滋事一般都是他带领的重案二组负责,一组经手的案子都是大案特案。”   时运又给他例举了几个被媒体宣传过而耳熟能详的案子,从连环杀手到灭门凶徒,光从案件名字都能想象出血腥程度。姜至恍然般颔首:“这么看来确实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嗜血的凶兽忽然转性吃素,也怪不得人多留个心眼儿。   “又是动用反常警力,又是提前发车,说没问题都没人信。”时运不自主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哂笑,“受害人带着巴士逃那么快,肯定是着草[1]。”   “至于中黄重案一组为什么牵涉其中……”   时运话说到一半便被电话铃声打断,他瞄了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摇头道:“果然大白天不能说人是非。”   “喂?时Sir。”   电话被接起,时运揽住姜至顺着林荫道往商场的方向走,一边说:“黄Sir,我正想找你,你倒是先给我来电话了。”   黄Sir免了客套,直切正题:“我这儿刚经手个小案子,本来是小打小闹教育两句就行了,但问了几句之后感觉需要转介给你。”   时运眯了眯眼:“让我猜猜,不会这么巧是重案一组甩过来的金玉兰广场寻衅滋事吧?”   对方愣了两秒,随即传来一声轻笑:“这都能抢在前面,既然你已经在查了,那就来我这捞人吧。”   “还有,不是他们一组甩过来,是我拿回来的,清楚?”黄Sir纠正道。   “得了,我这就来。”   时运挂电话的时候两人刚好走进商场,充足的冷气拍在肌肤上,像是抱着太阳跳入冰桶里,瞬间有种活过来的冲击。   “我现在要去一躺中黄分区警署,你要不要找个地方等我,或者直接回家也可以。”时运扯了扯姜至的手臂,低眉向他请假,“我也没想到事情进展这么突然。”   时运的声音有些闷,带了一些歉意,他并不认为因工作丢下爱人是不可饶恕的事情,但首先需要获得对方的理解。   “没事,你去吧。我也经常带工作回家,你不需要觉得抱歉。”姜至伸手碰了碰他头顶的发梢,像是在拍莫须有的狗耳朵,“难得周末出门,回家待着也太无聊了。我先送你去警署,再想去哪儿好了。”   姜至是也能享受安静与孤独的人,远离群体也能找到生活的价值,倒也不至于无聊。   站在中黄警区总署门口,姜至才发现这儿离酒吧区不远。   “飞暮坊就在这附近吧?”   时运抬手指了指飞暮坊的方向:“是的,NB和扫黄经常‘帮衬’特殊场所就先不说了。人喝高了乌烟瘴气的事儿就多,中黄警署设在这,一旦发生什么事儿,也能光速出警。”   姜至点头:“我就去那儿等你,你搞掂了再话我知。”   “这个点酒吧街刚刚收市,哪儿还有门面开着?”   “造绪开,它家早上是咖啡馆,夜场才是酒吧。”   “这么拼?”时运有些愕然。   姜至耸肩道:“没办法,揾食艰难[2]嘛,不别出心裁怎么能长久立足。”飞暮坊竞争那么激烈,店铺翻新速度快,想赚钱拼得都是流水般不息的创意。   “放心吧,老板和我熟,之前那儿也算我半个家,大白天我也不会沾酒精的。”   时运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抬手看看腕表:“中午这顿是赶不上了,晚上一起。”   “行啦走吧,别让人黄Sir久等。”姜至飞快勾了勾时运的尾指,算是克制的吻别。 第54章 案情转介   “来了?”   黄Sir从口供房出来就迎面遇上从电梯间拐过来的时运,抬手和对方简单相碰后两人便一同挨在墙边站定。   时运双手插兜,侧身望了眼空荡荡的办公室,好奇问:“一组他们人呢?刚才不是还去现场了吗?”   黄Sir意有所指道,“反正没有需要负责的案子,现在得闲了,出去转两圈也不奇怪。”   “人家吞到嘴里的东西都能被逼着吐出来,行啊你。”时运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继而压低声说,“怎么让重案捞组自愿把手指伸进自己喉咙的,支我一招呗?”   捞组是重案一组私下里被起的花名,暗讽他们捞面子、捞排场还有捞功劳。只是他们挑肥拣瘦惯了,今天却一反常态主动抢起了案板上残留的肉星子,实在怪得很。   “不要逼逼声说那么难听,我只对犯人手段野蛮,对自己人都是智取。”黄Sir微微一笑,“今天一组出警的是名普通PC,只不过碰巧我手里有他的料。”   黄Sir是典型的笑面虎,总是如眼下这般用满面春风掩盖放出的毒蛇。笑容也是一种城府,毕竟在波谲云诡的中黄重案没点手段根本坐不稳二组指挥官的位置。   “看不出来啊黄Sir,你在重案屈才了,情报科更需要你。”时运从对方的眉语目笑中看到了熟悉的进取心,他们本就是一类人,所以才会在工作上彼此帮助。   两人一个在中黄重案,一个在经罪科,属于跨部门交换信息,只有在双方都彼此信任的前提下才会如此通畅迅速、无所保留。   “他如果奉公守法,时刻谨记《守则》,就不会有把柄落我手上。当初找他财仔借高利贷的时候就应该预料到有这么一天。”黄Sir不以为意地收拢掌心,“我随意敲打了几句,醒仔就把案子全权还给我们了。也好在这料不是被老廉[1]拿捏,因为案子脱手被上司骂个狗血淋头也好过被廉署抓典型而丢了饭碗。这笔数他还是会计算的。”   身为警务人员参与非法借贷,被爆出来随时面临被踢出警队的风险。   “人叫醒仔啊?”时运没忍住笑了声,“叫什么就缺什么,是真一点儿也不醒目。”   “确实是。多少人羡慕能和你一样名字里就带了运,一路顺风顺水。”   “我虽然在二组,除了上头明令,其他时候也不能老由着被人随意骑吧?总要想办法给自己留退路和争口气。”黄Sir说完,话音一转,又调侃道:“不过时Sir你身为欺诈调查A组的指挥官,估计很难理解我这种边缘组的处境。”   “倒也未必,经罪科和你们中黄重案的情况说不定是反着来的呢?”时运耸了耸肩,“哪儿的水都浑着呢。”   两人唠了几句之后便言归正传。   黄Sir表情略显严肃:“通常案件分配是由电台通知辖区,再由上头负责安排我们哪队负责。根据案件的性质,我看不出需要让一组接管的充分理由,但今早我收到的指示就是交给一组办。”   “照你说醒仔只是队里一个普通警员,假设真的事态紧急需要慎重处理,就不会在指挥官缺席的情况下只派遣一个小警员去现场处理。”时运直起身换了只主力腿,又重新靠回墙面,“所以刚才的假设不成立。”   黄Sir点头赞同:“我看过班表,今早是醒仔一个人在队里值班。电台calling的时间是8:30左右,从警署到金玉兰广场就算一路鸣警笛闯红灯也需要大概七八分钟的车程。”   电台通知不同部门的时间不会有太大出入,这与时运从军装巡逻那儿得到的时间点吻合:“但是刚才我碰到的军装同事说他们去到现场的时候一组的人已经到了。”   “比本身就在广场上巡逻的军装更快一步,说明醒仔在收到电台calling之前就已经接到了私下的指示电话,提前出发了。”时运大胆地提出了猜测:“有没有可能他是收到上司的电话才出去的,到了现场也是被远程order遥控处理。”   “你和我想的一样。”   黄Sir之所以产生怀疑,是因为收到安排时隔壁办公室就已经空了,队里有人目睹醒仔在五分钟前就下了楼。之后才有了他“横刀夺案”的操作。   “受害方报警可能只是掩饰,实际上他更快一步通知了警局里的线人,让自己的人到场才是真正目的。”时运推测到这,太多令人心寒的细节让他戛然而止,“看来从受害方那儿走到死路了,具体怎么回事,去问被带回来的涉事方说不定就清楚了。”   黄Sir指了指口供房,邀请他一块儿:“走吗?”   时运知道黄Sir可以绕过规定给自己开绿灯,但他始终不是中黄警区的人,容易让放他进去的朋友落下话柄。他摇头说:“这里是你的主场,哪有我介入的道理,我就在监控室。”   黄Sir比了个大拇指,是放心交给他的意思。   “林修远,知道自己被带回来是因为什么事吗?”   “知道,在公共场合殴打他人,涉嫌寻衅滋事。”   透过单项玻璃时运看到一张表情复杂的脸,懊恼、烦躁、窝火都交织在那张写满了熟悉人情世故的脸上。   黄Sir语气严厉:“你自己是法律工作者,就不需要给你普法了,今天这个事情对方虽然提出和解,但是也希望你能意识到严重性。如果留下案底送到律师公会,你是可能面临处罚甚至被钉牌[1]的。”   “打到你变柿饼啊,笨!”黄Sir照着记录的供词念了出来,“火气挺大啊你,是什么事儿让你天天接触法条都控制不了的?”   “我已经尽量克制用词了,啊Sir。”林修远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说,“他们这种游走在法律漏洞里的吸血组织就该打,等法律出手的时候我爸的棺材本早就被骗光了!还好今早我及时拦住我爸,他老人家还因为去不成和我吵了一架,所以我才冲到集合地点找他们理论。”   “你这思想很危险啊!”黄Sir拍桌警告道,“你不仅不信任纪律部队,更是在质疑自己专业的神圣性。”   究竟是怎样绝望无缘的处境才能让一个忒弥斯的信徒打破法律的教条约束,试图滥用被禁止的拳头解决问题?   林修远深深出了口气,将头拧到一边没说话。   黄Sir继续问:“你父亲参与的是从金玉兰广场出发的夕阳红一日游吗?”   “是,他这个月每周都去,旅游不奇怪,奇怪的是每次去都会花钱,旅途过程中还老关机,我怀疑他是被强制消费了。”林修远的情绪逐渐激动,“要不是我在银行工作的柜台朋友正巧碰上,都不知道我爸存折里就取剩三位数了。那些钱一部分是我妈之前的事故死亡赔偿款,剩下的都是他老人家攒了半辈子的辛苦钱啊!”   他绝望地抹了把脸:“将近一百万的存款,几周时间就全给人送走了!不是诈骗是什么?”   黄Sir听完,抬头望向玻璃后时运的方向,接着就在耳机里听到时运通过麦克风对自己说:“问他这个旅游团是从哪儿报名或得知的。”   黄Sir照问,林修远平复了一下,接着回答道:“几年前我妈走了之后,我爸生活就变得很简单,他白天都会去一家日间托老中心参加社交活动,傍晚回家。”   “这个一日游应该就是日托中心组织的,他有提过说和中心的老朋友一起,我就没多想。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银悦长者颐养中心。”   “知不知道你父亲参与的这个团都会去哪?”   林修远说:“我爸每次问他都支支吾吾,就说是过了海。我还是通过共享云端看到他手机里新同步的照片,才知道是去落锚洲那块了。得亏我刚给他换了部智能机,不然真就一点都察觉不到问题。”   关键性词语一下抓住了时运的注意,他立刻投了张照片过去,对黄Sir说:“问他见没见过这张传单。”   “我没见过这张图,但我对上面的建筑有印象。水边夕阳公寓,对,是这个。”林修远看见照片先是皱了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才肯定地回答,“察觉到不妥之后我在我爸手机上装了定位软件,上周六那次参团,他关机之前最后的定位就是水边夕阳公寓附近。”   疑云似乎正在逐渐解开。根据林修远的供词,这个康养中心疑似以夕阳旅行作伪装,暗中行使诈骗、非法集资犯罪。而刚才提前通知警局内的线人,本意很可能是将发现端倪的林修远带回警局威胁敲打,让他闭嘴噤声——   只是没想到半路被利益不相关的二组截胡了,更没想到肩负欺诈调查的时运已经窥到了冰山一角。   一切都太过巧合,但正义的镰刀虽迟必到。   安排完林修远确认签字,黄Sir拍了拍时运的肩膀:“这个案子看来需要正式转接给你们经罪科了。” 第55章 感情误区   姜至走进造绪的时候店长立刻就发现了他这位熟客。造绪周末只从早晨五点半开始打烊4个小时做清洁整理,紧接着就会接待早午餐的生意,但供应台数有限,除非提早预约,基本上直接进店都会失败。   “Justo?很少见你在白天来啊。”   姜至不着急往里走,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身上的热气散去,等待皮肤适应巨大的内外温差。见到老板出来,他笑着打招呼:“欸,是的。之前上班时间不规律,最近换了个地方,周末难得匀出了点自我的时间。”   “那好啊,生活和生存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质量差很远的。”   做不成无忧无虑的广场鸽子,却也不是阴暗爬行的蛇虫鼠蚁,能真正享受作为双腿行走的人本身就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在明湾,work-life balance是许多人心目中最难消费的奢侈品。   老板又仔细看了眼姜至,总觉得他哪儿不一样了,尤其是短袖下不似那张脸一般温润的手臂线条。“一段时间没见,你怎么变fit了啊。”他伸手拍了拍对方紧实的肌肉,脸上有种老父亲般的欣慰,“看来新工作不错。”   姜至是典型的办公室白领,被封闭人造光养出来的白皙肤色总带着一股柔弱的书卷气,在健身房雕刻成的肌肉比起健康美而言更像是一件好看的衣服。虽然现在姜至身型上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但看得出正从纤长挺拔往健康的方向过渡着,整个人的气质脱胎换骨。   这种变化也不仅仅是身材上,还有状态上。老板和姜至之间没有过多少深入的交流,每次都绕着一些社会和公共话题来回说,甚至连姜至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但姜至常来这儿刷脸,喝酒却又不约,在酒吧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老板多少猜到他饱受睡眠问题的困扰,如今看来已经好多了。   “是不错。”姜至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想起时运带自己锻炼的场景自然地笑了。   “之前总觉得你被什么事儿压着,心思特别重,现在没那么紧绷了。”老板说,“我当你是朋友,替你高兴。”   “快进来吧,我给你额外开张台。”   姜至环顾了一下,低声道:“已经是接待上限了,我还能这么光明正大walk in?”   “你不计入限额,放心坐吧。”老板将人引到吧台旁,“今天的special menu是苏格兰蛋配酸奶酱,要不要尝尝?”   “听起来不错,就这个吧。”   “要不是天色还早,一定就顺便让你试试新订的威士忌了。”老板想起姜至严格的百日酒精禁令有些遗憾,熟练地下单,“那就照旧燕麦拿铁。”   “换冰美吧,可以喝很久。”姜至叫住已经背过身的老板,因为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语气一瞬变得温柔起来,“我今天等人,可能要在你这儿耗个小半天。”   “又不是不能续杯。”老板虽在反驳,但落单的手却麻利地改了,“行,冰美。”   姜至摊了摊手,无奈的表情压不住上扬的嘴角:“被人限制咖啡因摄入量了。”   老板愣了一会儿,很快就反应过来,表情暧昧地进了厨房。   或许是被特殊关照了,后厨的速度特别快,姜至还没看完一篇财经博文,点的单就上来了。有着酥脆外壳的肉糜包裹着中间的溏心蛋,旁边还配了老板私赠的羊杂碎,一口下去便是如苏格兰的劲风般浓郁到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好久不见。”   身体还没有完全遗忘的气息笼在头顶,像是突然飘来的乌云般压过来。   姜至连味觉都变得迟钝起来,感官全部集中到了身体的自我防御上。他手中的刀一顿,没控制住力道在餐盘上留下一声清脆的“叮”。他的反常并不是因为猝不及防,相反,在公共场合遇到一个认识的人不需要任何准备。姜至只是没有预料过自己会在这个时间点在这里遇到季景和——印象里季景和诊所的公休日不在周末。   姜至压住眼底的诧异,抬头用同样的话回复:“Horus,好久不见。”   用Doctor这个称谓太生疏,好像刻意强调距离感,从之前的接触来看季景和本身就是个心思细腻到有些偏执的人,姜至怕他多想,因而依然用“Horus”来称呼他。从社交尺度来说,作为其中一张名片符号的英文名刚刚好。   两个人上次见面应该还是前一个季节,如果不算那次他碰巧因为牵涉时运负责的案子,姜至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他的名字。   “我可以坐这儿吗?”季景和看似在征询同意,实际上已经主动为自己拉开了座椅,由不得姜至拒绝。   姜至只能顺势比了个“请便”的姿势。   季景和也是常客,不需要侍应生张罗就已熟练地点了单,选的还是酒精。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个时候遇到你。”造绪是两人认识并机缘巧合下成为睡友的地方,季景和每一句话都带着明显的重温目的,“和你分开之后还是我第一次来。”   姜至将口中的食物咽下才不慌不忙道:“我记得你周末不是要开诊吗,怎么今天放下钱袋来这儿偷懒吃brunch了?”   “看来还是自己当大老板比较自由。”他甚至开了句玩笑来调和有些过于凝固的气氛。   季景和的眼角下垂,似乎有些情绪低落:“我诊所公休的时间改了,DJ。”   DJ在姜至心里不是谁都可以喊的称呼,对于社交频繁的他而言朋友更需要分等级,显然季景和并不属于“密友”那一类。被强行拉入亲密圈的感觉让姜至有些不适,于是他喝了口咖啡来缓解尴尬。   “是吗?”没有追问原因,也没有抛出话题,一句牢牢卡断对话节奏的礼貌回应是不见血的凶刀。   季景和是心理咨询师,一眼就能从对方的微表情上解读出真实的想法,姜至自然没必要用社交的假面来应对,他现在的每一个反应都是真实的。意识到这一点的季景和不甘地伸出手去够对面的人。   姜至不为所动,放在桌面上的手臂自然地往自己胸口方向收回,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尽可能拉远。他防御的动作幅度不大,面上依然保持着得体适度的礼貌。   落空的季景和再次出击,眼瞧着手肘就要压过中间,手指却刚好被侍应生放上来的酒水挡住,只触到了冰冷的杯壁。   姜至悄悄松了口气。   季景和只能顺势握住酒杯,有些可怜地抱怨:“虽然我没办法转正,你难道对我连朋友的关心都没有吗?”   “Horus,我不认为你在用对待朋友的态度对我。”姜至扫了一眼面前缤纷的酒液,语气有些发凉。即便与季景和结束睡友关系时有些不愉快,姜至对他从来没有成见,他们之间只是存在着分歧——   从刚才季景和的表现来看,这个分歧似乎到现在仍没有调和好。   季景和举杯饮了一口,用冰酒精中和了内心的烦躁,依然耐着性子问:“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认识也有几年了,来这边一向不跟酒水单只喝调酒师的特调是你的习惯。今天吧台当值的是半个月前才来的新人,他拿手的特调你却能脱口而出。”试问一个几个月不来的人又怎会清楚至此,姜至拿指关节敲了敲手边的咖啡杯,示意对方注意留下的破绽,“是习惯出卖了你。如果下次撒谎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可能需要更谨慎一些。”   “对朋友可以不用无所保留,但起码要真诚。”姜至说,“可惜你没有。”   季景和默不作声,如锁定猎物般盯了姜至几秒,忽然笑了起来。没有了眼镜的压制,姜至现在才发现对方眼睛里有着让人害怕的陌生侵略感。   “在他身边朝夕相处,你果然跟着变警觉了啊。”   一句话戳穿的信息量太大,对姜至而言冲击不亚于用牙齿咬破了气球。当初时运查案时顺藤摸瓜发现季景和,姜至陷在对时运复杂的感情漩涡里只忙乱于如何安慰对方,却无意识忽略了时运的话。   如今他才反应过来,如果不是季景和在录口供的时候故意挑衅、显露敌意,时运只会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线索提供人看待,即便有自己的反常举动在前,也不会那么准确地联想发现他与季景和这段关系。   姜至的脊背有些发凉。自己调去警局、身边多了新的睡友,这些季景和全部都知道。   “季景和,你又越线了。”姜至心里对季景和仅存的耐心被消磨殆尽,他也毫不客气地亮出了自己的利刃,“我好像从来没有和你提过我的工作调动,也没提过他的职业。”   工作调动可以从通过互联网公示文件中得知,但亲密关系确是无法从公开渠道获取的,想要得知只有两种途径:一是目击,二是自己主动告知。很显然姜至不可能告诉对方自己的私生活,可能性就只剩下一个。   “你是什么时候撞见的?”姜至迎上对方露骨的视线,语气锋利如同杯中融化的碎冰。   伪装像浴袍一样被轻易剥除,两人都不再拐弯抹角,句句直切要害。   “你像之前那样洗完澡去到他家楼下的时候,像第一次来我诊所那晚一样把车停在路边不敢上去的时候。”季景和捏住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似乎是极力克制着达到极限的情绪,“我都知道,DJ,你们关系像我们一样结束的那天我也一定第一个知道。”   意识到季景和对自己行踪了如指掌的姜至同样握紧了拳头,对方陷入了偏执的误区,他无法控制也不能强迫改变对方的情感,只能理性表达自己坚决的态度。   “是,我之前和你同喝过一杯酒,但是中途我不想继续了。曾经喝过并不是你强迫我继续的理由。从一开始我们就达成了共识,Horus,这是一段不涉及感情、随时可以喊停并互相尊重的关系,不是吗?”   “你能毫无芥蒂地进他的家门,而我们只能躺在诊疗室的床上。同样是睡友,为什么你对他的态度和对我不一样?”季景和笑着,却没有温度,一字一句抗议着对方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罪行,“你也不曾平等地对待过我。”   看着姜至与往常相去甚远的穿着,他不受控制地咬紧了牙关。姜至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这般随意的打扮,即便是在诊所履行睡友协议时对方睡衣下摆都防备地束进睡裤里。姜至今天身上的这件T恤明显大出本人身型几号,衣服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自己只是没忍住牵了他的手便被剥夺了资格,而狠心的裁判却任由后继者的气息包裹自己。这一系列的变化仿佛一面镜子,将他的不堪与失败反照甚至放大。   “我知道人是会变的。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会变。”季景和深呼了一口气,试图用温柔的眼神覆盖尖锐的情绪,最终还是失败了。他猛地扯下自己领口,扣子崩落在桌面,其中一颗像溺水的石头沉入酒杯。   被藏于胸口的双J纹身刺入姜至的眼睛,那是季景和不用剖就能交出的心,是他对自己赤裸、无礼又病态的占有。   姜至指腹不受控制地发麻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被冰冷的杯温麻痹还是季景和有些病态的行为让他惊异。姜至从未想过并且反感以这种方式存在于他人如此私密的部位。   他几乎是同时移开了视线:“为什么要给我看?”   坦白的反面是撕破脸,这一招出了,两人之间便再没有缓和的余地。   “没什么,就是突然不想装了。”季景和手指覆上纹身的其中一个字母,珍重地描摹,“把它当秘密守着没意思,他之前看过了,我想你也该看看。”   “不如让你更反感,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我的在意。”   季景和的执念就像沁入他皮肤而洗不净的消毒水味一样久久不散,他替很多人抚平了心灵的创伤,却无法控制自己精神上的溃烂。而姜至或许是他遇到过最不听话的“病患”。   姜至不擅长处理这样极端的情绪,他本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的个人情绪完全影响不到我”,可最终还是怕激怒他止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Horus。当初我选择和你达成协议,是因为认为我们是同一种人,为了达到目的愿意破格,知道明码标价和对等交易。”他重新看向季景和,认真注视对方的眼睛,“我很感谢你曾经对我的帮助,我想我也尽可能回报你了,但绝对不是以交往的方式。我们作为睡友的关系叫停不是你有什么问题,而是我很早之前就已经心有所属,只是没有意识到。”   对亲密关系的抗拒让他反应激烈,可能说结束的时候过于圆滑,在对方心里留下了隐患的刺。   “我和时运认识很多年,一起经历的事情决定了他在我生命里有着他人无法取代的分量。你不需要拿自己和他比较,你们本来就不属于同一个砝码盒,强行对标对你不好。”姜至仔细回想了季景和刚才情绪失控时的话,隐约发现了关键所在,“我曾经也陷入过感情上的误区,走出来之后发现,被错误情绪支配让我浪费了很多时间也错过了很多真相。”   “你也会遇到一个带你走出来的人,但不会是我。”姜至的语气很温和,泯去了两人之间一切的不快,像朋友那样安慰他,“我很抱歉之前强硬的态度给你造成了伤害。我希望我们当初一拍即合的潇洒与默契能够维持到结束,如果你愿意,也包括今后。”   “真心的。”   漫长得如同一场窒息的沉默之后,季景和伸手拢住了敞开的领口。   “输给无法改变的时间和出场顺序,我也不算冤。”他主动走下了台阶。产生释然的想法是一瞬间的事,但放下的过程本身是漫长的。   如果说姜至睡在自己身边只是机械地维持生命体征,那么时运的存在却让他原本的干枯生活有了新绿。他对姜至的感情在萌芽阶段被拦腰拔除,被干脆的拒绝伤到之后逐渐扭曲,最后在发现对方离开自己的帮助后变得更鲜活而达到执怨的极点——   他以为自己的存在对姜至而言是特别的,但原来这个假设从未成立过。季景和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走入了极端,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自己因此做过那么多难以启齿的事情,姜至的反应令他感到羞愧,他盯着桌面上的纽扣,轻声叹了口气:“可能我也需要一次咨询。”   姜至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才发现一刻钟前时运就和自己说已经到门口了。他起身与季景和道别,对方的反应非常淡,像是放手一般点了点头。姜至知道他们之间的分歧算是解决了。   造绪的大门和内部空间有一个夹角,因此有视野盲区。姜至小跑着过去扑到时运身边:“为什么不进来?” 第56章 情难自禁   时运插兜半靠着墙面,阳光透过玻璃门倾斜搭在他的右肩膀上,从下颌角附近擦过,照亮了沾着些许咖啡液的唇,其余的五官则淹没在阴影里。估计是等待过程中有些无聊,他手里握着一杯喝了大半的冰美,吸管头附近杂乱交叠的咬痕显示出他内心的烦躁。   “怎么不进来?”姜至抱住他后背的时候摸到了一手夏日的滚烫,也不知道他在这儿站了多久,感觉衣料都快逼近燃点。   时运往后退了半步卸去冲力,将手中的冰美举高以防溅到姜至,另一只手则稳稳接住他,两人在墙角短暂相贴了一秒便分开。   时运像收到工作指令的搜索犬那样绕着他打量了一圈,见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沾到讨厌的味道,这才松了口气,回答道:“我见时机不合适,就没进来。”   这话便是间接承认自己目睹姜至刚才和季景和一桌了。   “怎么不合适了?”姜至却不饶他,戳了戳他的手臂,反问道,“你的假想敌也在场,不是更应该进来吗?”   “我进去了不是更给他添堵吗?谁知道他个病态偏执狂被激怒了会对你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时运突然闸住嘴,硬生生吞了后半句话,像是惹了瘟神一样立刻牵着他的手出了造绪的门口,“不行,待会儿路过街市还是买点柚子叶回家给你煲水洗澡去去晦气。”   “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巴不得双管齐下呢。”时运一边说一边将喝空的杯子投入街边的垃圾桶,“要不是室内严禁生火,我一定叫你顺便把火盆给跨了。”   柚子叶和跨火盆是明湾民俗中当之无愧的驱晦去霉典型搭档。   “当然是笑你夸张啊。时Sir你可是个警察,还搞迷信那套不太好吧?”姜至抿了抿唇,将剩余半串笑声封闭在口腔里,“如果这点小事都要辟邪,那你当警察那么多年早该被柚子叶腌入味了。”   两人沿着飞暮坊的长坡道慢慢往下走,姜至酝酿了很久的疑虑终于被说出口:“你为什么叫季景和偏执狂?”   “是因为他擅自把我的名字纹在胸口吗?”   姜至看向他的眼神里有着不明朗的情绪,时运脚步一顿:“他给你看照片了?”   姜至摇摇头,说出更劲爆的答案:“不是,是实物。”   话音刚落,姜至便看见时运下颌附近爆出一条青筋,对方用口型骂了句“我顶”,紧接着调转脚尖就要杀回去:“我一定要把那个裸上身的扑街仔抓回扫黄组……”   “你冷静点,大庭广众的他怎么可能做暴露狂。”姜至强行将已经刮出几步远的小龙卷拽回来,让他身子拧回来面对自己,“放心,他就解了几颗扣子,都没到长针眼的程度。”   姜至穿的T恤不合身,过猛的动作幅度让宽大的领口滑落到肩头,露出一片性感的锁骨。他不动声色将领口扶正,抬眼看向时运,无奈道:“照你这么说,那我是不是也要被抓起来,因为我衣衫不整勾引警务人员?”   “他对你就是强人所难,是骚扰,性质不一样。”时运抬手擦了擦姜至的眼皮,凑到他耳边说了下半句,“我们之间那叫你情我愿,是情趣。”   “口甜舌滑,没个正形。”姜至伸手略微嫌弃地推开他的脸,和他说正经的,“季景和刚才和我说了很多,那个纹身你一早就看到了,可是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   是因为介意还是怕我多想?”   时运用舌头顶了顶口腔,失了刚才的伶俐,半晌才说:“那时候我们的关系本来就不明朗,我不想因为这事儿再让你混乱了。其实本来想说的,但是看到你对他一副毫无留恋的刽子手做派就知道你不在意他的动向。更何况我还在你这儿刷着好感度呢,我也不想靠随意评价抹黑别人来衬托自己,显得很没品,一部分也有我想在你心里加分的私心吧。”   “归根结底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如果他原本计划着只是挑衅我却能对你好好守住自己的秘密,我莽撞戳破这个纹身的意义只会徒增你的烦恼。”时运低头将视线落在姜至眉眼间的小痣上,抬手揉揉他软和的头发,但相比于温柔的动作语气却一下子因为加入了不满情绪而变得冷冽,“事实证明是我高估他的品行了,最后还是把这么龌龊的一面暴露给你看。”   一个急转直下的弯后,低沉的嗓音重新变得和暖。“不过,我知道你能自己处理好。”两个人没能达成共识的过去再有新人插足只会变得更加复杂。时运其实在到店之后目睹了季景和蠢蠢欲动的手,但姜至灵敏的反击让他收回了迈出的脚尖。   爱与信任是能画上等号的关系,时运含蓄的表白将姜至的腿牢牢钉在原地。   “你原来这么爱我?”姜至心跳变得剧烈,实在压抑不住才让眼底流淌出很浅很浅的心动。   感受到阻力,时运回头看了眼原地不动的姜至,随意晃了晃他的手:“是啊,你不知道吗?”   姜至掀起眼皮,视线从时运脸上缓缓移向旁边的巷子:“不太知道,但是你亲我一下我就能明确感受到了。”   带着钩子的露骨眼神挑断了时运本就在起伏的神经线,他们像其他在夜晚屈服于原始欲望的人一样重重撞入飞暮坊街巷的拐角,背靠着粗糙的墙面在LED灯牌下拥吻。时运如做|爱时那般凶狠的力度袭击在嘴唇上,牙齿用力嗑咬却又在最后一刻用舌头舔舐安慰,充斥着不安的矛盾,让姜至意识到他确实生了隐晦的醋意。   被压制的情绪尽数席卷而来,同样是通过嘴上发泄,抱怨与罚吻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方式。   唇齿间逐渐放肆的水声夹在隐约的车水马龙里,姜至每次抑制不住的呻吟都在飘出嘴边前被时运吞入腹中,只留下朦胧的呜咽。在换气的间隙姜至睁开眼,看见头顶掠过的鸽子,在玻璃上摆动的树影,和沉醉于他气息中的爱人,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这座让人清醒的城市因为时运而失去理智。   缺氧的姜至逐渐被激烈如情事的吻抽去了力气,最后瘫软在时运的右腿上,双手始终牢牢抓着对方的腰带。   “我想做。”姜至将头埋在他颈间平复着呼吸,用微哑的懒音扔下暧昧的地雷,“我要在你胸口留痕迹。”   近乎命令般简短有力的话钻入时运的耳朵,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深,像过饱和的溶液,几乎要析出欲望。   他将人托起放到地上站稳,低语着安慰:“现在就回家。”   “我等不及了。”姜至用额头蹭了蹭他,将下巴垫在他胸口,仰脸诱惑道,“去我上次拐你过去的酒店吧。”   一刻钟后他们撞开了酒店的门,高温助燃了几分急不可耐。夏日的衣着本就简单易除,两步间就已尽数堆叠在玄关。时运搂着姜至的腰跌入床铺,望着身下人清潮上涌的眼睛,他不由想起之前的一幕幕。   “上次来你还装醉想勾我犯错,如果当时你的表情有现在半分,虽然处处都是破绽,我也心甘情愿上当了。”   姜至的双臂随意交叠在头顶,胸口却还因为刚才激烈的吻而剧烈起伏,像到了花期般散发着浓郁的成熟气息。   “那我现在成功勾到你了吗?”   姜至早已褪去了初尝情事的青涩,已经能跳过体验的过程就熟练扮上如置云端时的情迷意乱。还未交战就先露出招人的享受表情,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挑衅。   时运被他眼里浓郁又赤裸的挑衅激得眼皮一跳:“你演得那么像,看来等下我要加倍努力让你坐实了这个表情背后的激烈才行。”   落吻的位置逐渐偏移,姜至眯着眼享受着时运在自己身体上的即兴创作,放在他双膝之间的腿稍稍曲起便能感受到对方膨胀到极点的欲望。   “明明是你的戏更好一点吧?明明这么有感觉,那次居然没有借机生扑了我。”姜至的右脚擦过时运身体的临时最高峰,顺着肌肉线条缓慢上移,柔软的脚掌最后直接踩在了时运的肩膀上,“时Sir,挺能忍啊?”   姜至弓起腰,攀住自己身侧的手臂,用小腿将对方脖子不容置疑地下压:“送到嘴边的便宜不吃就浪费了呀。”   下一秒,他的双腿被紧紧抓住抬起,对方力度大到手指都深陷入皮肤里,最柔嫩的皮肤上一下出现了印子。从早上开始被压抑积攒的欲望终于找到了井喷的豁口,姜至的腰腹间断断续续经历了一场汹涌的海啸,他如航船一般被撕碎在颠簸之间,肚脐里还盛留着一片席卷过后的白浪。   云收雨歇时两人互相抱着彼此,静静等待着身体深处的余韵上浮并从肤表散去。在从遵循原始冲动的野兽变回有顾虑束缚的人的漫长过程中,他们谁都没说话,只是听着错拍的心跳就觉得幸福。在后戏中感受到的精神满足有时比直接的发泄要更能填补空虚。   他们交换着含同一个湿润的烟头,没有点燃却已足够浪漫。   亲密从肌肤相贴过渡到枕边私语,姜至翻身趴在被子上,用手指挑玩起对方前额湿漉漉的短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今天吃到的特别菜单,还有看到的财经博文。   “你真的不好奇我和季景和之间说了什么吗?”   时运咬着烟嘴,姜至的气息还留在上面,湿漉漉的,很让人上瘾。“你想和我说,我就好奇。”因为有异物阻着,时运说话有些打嘴,低沉而含糊的嗓音像是粗糙的抚摸,带起姜至大脑皮层的颤栗。   “他看出了我身上很多变化,一些由你带来的正向的变化。”姜至反翘着腿,累了就交换,“这些变化让他产生了不如你的难堪,但又不知道自己输在哪儿,所以才耿耿于怀。”   “变化吗?”时运细细咀嚼着这个词。   “是的。你让我放下偏见走进经罪科,认识了一班善良有趣又正直的同事。也是你让我慢慢走出时刻紧绷的状态,找回消失很久的松弛与自我。现在我每天醒来除了想起血淋淋的过去,还因为意识到有人和我并肩前行而对未来充满期待。”充斥着情欲的房间里,无关性的依赖情感准确降落在时运身上,姜至顿了一下,很轻地说:“在你身边我才真正意义上重新活了一次,谢谢你。”   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间,日出日落对姜至而言只是机械运转的天体现象,如今因为有了想要试着一直走下去的人,天际的每一帧变化好像都有了记忆。   时运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惹得他像猫一样晃动脑袋:“那他知道自己输在哪儿了吗?”   “从根源上就输了。”姜至将下巴垫在交叠的手臂上,仔细想了想,“拿不同的审计类型来打比方吧。传统审计[1]关注的是历史信息与过去事项,而社会审计[2]更强调可持续发展。季景和是前者一项设定好的执行程序,在我这里永远无法跳出约定俗成的财报准则框架,所以即便睡眠质量有所缓解我却仍一直被过去缠绕着,总是回溯评价曾经的做法与得失。而你——”   他说道到这儿却顿住了,霎时觉得紧随而来的答案有些沉重。   姜至的内心世界很大,装下了带血的仇恨、熠熠的梦想和年少时的遗憾,平等地爱着客户、朋友与丑陋的行业,却惟独没有自己。过分放大并任由仇恨支配确实是提升效率的利器,让他的血肉如摩天大楼般逐渐钢铁化,变得没有弱点和情绪。在时运的影响下,对得失的执着不再重要,他转而思考自己的一步步是否真正达成了对人生的目标与期许。   一个企业的财务成绩的确重要,却也不能忽略它对社会与环境带来的持续影响。与财务质量之于企业一样,过去虽然是里程碑,但不是人活一生的唯一解。在逐渐回归自我的过程里,他可以不是在中黄杀伐果断的姜老师,不是被困在十年前那辆出租上的姜至,而是可以短暂示弱的时运的之之。   时运用手指抚摸着对方湿润的嘴唇,试图撬开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呢,是与他截然相反的后者吗?”   “你?嗯……”姜至从意识世界里抽离,笑着继续说,“你像企业社会责任那样没有被完全标准化,不必考虑一定要遵守的条条框框,给予了我做出自主选择判断的自由。”   传统审计无外乎标准和非标准两种结果,只有像社会审计那样不被强制定义才会碰撞出无可替代的个性化答案。   姜至轻轻吻在时运的心口附近,于有力安全的心跳声中珍而重之献上自己的剖白:“你是我的可持续性,是我唯一不变的专业选择。”   冰冷理性的专业术语包裹着滚烫虔诚的心。他们彼此根植于过去,于不断成长中延伸向可塑的未来,是能够稳定装下方方面面的关系。 第57章 A组解封   新的工作周伊始,时运就被叫去了老板办公室。   “Morning Sir!”虽然免去了敬礼,但时运敲开门后仍然规矩地站在桌前等待指示,“老板,您找我?”   何警司抬手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时运坐下,然后将手边的一个档案推到他面前:“今早中黄重案那边刚转介了这桩警情过来,随函过来说当时你也在现场。”   “我想你和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何警司的语气并不严厉,只是循例要问一下作为半个当事人的时运,提前了解目前他掌握到的情况。   时运瞄了一眼封面上的立案时间,知道说的是周末玉兰广场的事儿,看来黄Sir的处理速度果真高效。   “Sir,之前我无意间发现了一张在传播途径和宣传内容都存在可疑的疑似售楼传单,请法证帮忙技术修复之后发现有指向的发车信息。于是周末我就顺着去指定集合地点暗访,想知道究竟有什么古惑[1]。”时运同时将手里的法证报告一并调出来给老板,并如实配合做了汇报,“在集合发车前一刻钟左右我到达金玉兰广场,有军装同僚告诉我,由于突发一桩纠纷,那辆可疑的旅游巴已提前发走。”   何警司翻了翻卷宗里的口供记录,快速了解了时运说的纠纷内容:“普通寻衅滋事但现场和解了,也不是很大的问题。”   “对,但之后涉案人同时也是这起疑似夕阳诈骗的报案人,在录口供时反映其父发生了财产损失,数额不小,怀疑是被诈骗。所以中黄重案的黄Sir联系到我,我正好在附近所以就上去了解具体情况。”时运抹除了中黄重案经手人易主的波折,在没有调查清楚事实之前对其他警务人员贸然提出猜疑是很严重的指控。   “看口供转介的必要是成立的,提到的问题属于我们的立案范围。”何警司颔首同意,没有针对案件本身发表过多的意见,“你目前有什么调查方向吗?”   “目前外围证据太少而且割裂,我无法做出更具体的判断。暂时怀疑这个广告是有隐秘且特殊的传播渠道,主要针对的target是长者群体。”时运谨慎地把握着怀疑尺度,顺便接住这个机会试探上头的口风,“如果拿到立案的正式权限,我可能会顺着口供中提到的长者康养中心挖下去。”   何警司一边听汇报一边小幅点了点下巴。他合上卷宗,在时运略显讶异的眼神中准确交到对方手上。   “行,既然你已经跟开了,接下来就追着怀疑继续调查。如果进一步确认是夕阳诈骗的话,性质就非常恶劣。长者的财务安全意识通常比较薄弱,必须尽快侦破以避免涉及更大规模的经济损失。”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时运迅速抓住了送到手边的卷宗,生怕下一秒就被抽走。   “我知道你在问什么。放心。”何警司听懂了时运刚才的暗示读懂了时运欲言又止的表情,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之前这段时间为了平息舆论影响你们A Team确实是委屈了,我都知道。现在这件案子交给你们,好好办,让上面几位大Sir看见你们的决心和能力。”   如何让上司在衡量各方面利弊的过程中将天平始终倾斜向对自己的信任,这是一门高深的职场艺术学,更何况经罪科的这杆秤本身就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   “我们一定努力,不辜负警署和受害群体的期望。”时运起身恭敬地点头,像是在无形的投名状上签了字,“Thank you Sir, Goodbye Sir.”   时运离开办公室后回到大房,他咯吱窝底下夹着的卷宗引发了众人的注意。这段时间总有一摞摞卷宗频繁不断地送进A组办公室,但大多都是处理不来的仓底货,像时运手上这般崭新到边缘锋利如刀的可不多见。   老幺别在耳朵后的笔都掉了,不确定地问:“Swing Sir,这是……”   在大家恍惚又期待的眼神中,时运勾唇一笑,将卷宗举起:“新案子。咱们不用只帮人老地翻新了,改开荒。”   话音刚落,办公室里爆发出了解封的欢呼。   “可是这案子怎么不拨给B Team了?”老幺捡起地上的水笔,不小心将内心的疑惑直说了出来。   其实时运心中也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上头突然在这时松口多半是有点微妙的问题。无论是“禁闭”结束还是刻意为之,时运都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去坦然面对。   “你个刚入队没多久的小孩还揣测起大Sir们的意思了?”时运拿卷宗轻轻磕了一下他的头,笑骂道,“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上头的意思你要是能随便猜到,一哥[2]的位置都得换你来坐。”   老幺着急忙慌地摆手,接过卷宗抱在怀里傻笑说:“不敢不敢,Swing Sir我现在就进会议室开设备。”   时运放他去做会前准备,然后对剩下的人拍了拍手,下了句order:“全世界都有,五分钟后进房开会。”   “Yes,Sir!”   老幺将卷宗内的文件都复印了一份放到每个位子上,泰柠第一个进来,一眼就看到熟悉的名词,捞起来确认了两眼,才对时运说:“这不是我们之前商量过几次的……”   时运抬眼看了看他,点头说“是”。   “不会这么邪吧,黄金角那地皮上的公寓真有问题啊?”泰柠嘴里念念有词,“要不是知道你半路出家,我都相信你是爆炸品处理科出身的了,走哪儿哪儿爆雷。”   时运直接一个眼刀过去:“衰仔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去哪儿就爆雷,小心人家EOD听到视你为克星。”   泰柠知道自己又口快,赶紧打了一下自己这张老出祸的嘴,找补般念了几遍“大吉利是”。   “不过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该说你是直觉准确还是真撞鬼了,不然怎么和姜老师一块吃顿饭的功夫,看到桌角一张垃圾都能碰巧抠出一个案子来。”   “难说,天意吧。你要理解成是菩萨托梦也行。”无神论者时运开始拿玄学敷衍他,“行了,赶紧看看材料准备开会吧。”   人逐渐到齐落座,因为时运是唯一了解部分情况的人,因此案情讲解全程由他主持。   在基本铺垫了一下前因之后,他调出一段加速剪辑过的监控视频。中黄重案二组在转介警情时将一些电子材料和卷宗一起递交,因此方便了之后接手的经罪科迅速掌握情报。   “根据受害人儿子林修远的口供,怀疑父亲因为定期参与这类所谓的‘旅游团’而被榨干了账户余额。”时运指着屏幕上被放大的车牌号解释,“他与该团随车负责人发生肢体冲突当天,现场停泊的就是这一辆旅游巴。”   “根据掌握到的车牌号信息,中黄重案的黄Sir已经在当天和交通部联系。通过调取监控录像证实,这辆牌号为FR 2290的可疑旅游巴直接走过海隧道前往落锚洲,先后经过观景台和海旁大道这两个著名景点,分别逗留了半小时。”   画面上的监控录像跟随时运的讲解同步变化,在停留的半小时间隙里团友们下车进行了自由活动,并没有任何异常。   时运回拨了这两处景点的监控视频,提问道:“大家从画面里看出了什么?”   “看录像上面拍到的,车上基本都是长者啊。”泰柠说到一半奇怪地“咦”了声,“反倒是这个戴遮阳帽和口罩全副武装的,看体态和步伐倒像是年轻人。”   “感觉像是跟车负责人,但完全看不清脸部特征,甚至懂得熟练避开各个角度的监控探头。功夫这么到位,反侦察能力也强,要说没问题都不信。”   “有道理。”时运赞同道,继续点击鼠标往下播放监控,“在这两次停留之后,这一车抵达位于黄金角上的一个在建楼盘——Praya Evenfall,中译名‘水边夕阳公寓’。在这里,旅游巴士停留了足足三个小时。”   公寓只落成封顶了临海的一栋,整个楼盘还处于施工状态,天眼系统没有覆盖,因此之后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   “很明显是看房游了,目的明确。前面那两个景点打卡都是做做样子而已。”泰柠提出,“和之前我们的猜测差不多。”   现场逐渐出现了反对的声音:“但是这也不足以构成怀疑的依据,从画面上看除了那个精心伪装的人略显可疑,其他一切发展都很正常。”   时运微微一笑道:“更奇怪的地方在后面。” 第58章 调查部署   “更奇怪的还在后面,而且不是一处,是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众人被时运的说法吸引了目光,见屏幕中监控视频里的旅游巴士还停留在水边夕阳公寓路边的停车位上,转而仔细看起口供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林修远提到说他父亲曾经在到达这里附近后关过机,而且在安装定位系统之前,类似现象已经发生过几次。中黄重案对林修远手机定位程序后台的调查记录显示,林父再次开机是从过海隧道出来——也就是离开落锚洲之后。”泰柠的大脑转速率先跟上时运的节奏,“我觉得关机行为应该不是出于林父本人的意愿,一个老人家在正常的看房旅游中途为什么需要屡次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呢?除非是被强制要求。”   “嗯哼。”时运不想因为开口说话而打断他的分析思路,于是用简单的语气词表示在听,同时示意泰柠继续下去。   “考虑到长者群体的特殊性,基本上可以排除利用社交媒体散播不实言论的威胁。手机关闭很可能是用来防止现场的真实信息传播,比如照片、视频和录音。背后的主办方肯定有古惑,至少是不想让外界尤其是受害人子女知道这个团在公寓楼盘内发生过什么事情。”   “所以,这拉了灯的三个小时很可能是主办方对参团长者实施诈骗诱导的关键时机。”泰柠总结说,“林父去了三次,就陆续被骗光了小一百万的存款,注意这不是总资产。如果这类财力级别的长者是目标群体的话,犯罪分子的胃口是真大啊!”   还没算上可以变现的其他资产,林父单单账户存款就有七位数。幸亏林修远发现及时才制止了财产损失的进一步扩大。   坐在旁边的老幺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虽然基于口供这个推测听上去合理,但是他们为什么会主动配合关机的要求?”   时运背靠着座椅,尽量用轻松的姿态压抑住内心的暗火:“哄骗关机的理由不需要很复杂,甚至可能没有构建信任的过程。只要说是为了避免影响后期销售宣发再用几条量刑条款放大信息外泄的严重性,就能够唬住大部分对法律规定只有模糊认知的老人。”   这话虽然略显刺耳,但却是让人无奈的事实。尽管如今社区内都在积极配合经罪科和司法机关开展一系列普法宣传,但法律的普及度和长者对法律的了解度都还不够深入。   有人在这时又抛出一个关键问题:“在去了楼盘之后,这个所谓的看房旅游就终止了吗?”   时运紧接着将监控录像快进到旅游团离开楼盘范围的时间,同时跟着旅游巴的返程行驶路线在一旁的地图上同步进行一一标记,很快众人便跟着红色的水笔痕迹发现了新的疑点。   “为什么回去的时候车子不像来时那样走东隧,反而绕行了西隧?”   落锚洲远离明湾其他主要辖区位于两公里左右的茫茫洋面上,全靠两条过海隧道实现通行。而黄金角所背靠的山脉大致呈东北-西南走向,这一道天然的分割线将落锚洲生生劈成了两半,但切割并不利落,北边大部分筋断了,南部却还有一块皮连着。   为了方便市民、减少绕行,政府特地将过海隧道分别修于山脉两侧。从地理位置上看,黄金角其实更靠近位于东侧的隧道,但返程的时候旅游巴却调转方向,特意从山脉后方兜了个大弯从西边的隧道回来。   诡异的是巴士中途没有停下来过。   泰柠一下直击了矛盾的核心:“中间不停车就说明没有和上午一样安排类似的打卡景点。如果不存在特殊的目的,费这么大劲舍近求远做什么。”   “难道是为了让阿婶阿伯在车上开联谊会吗?不会这么大整蛊吧。”这个理由根本不具信服力,他说完就笑出声了。   “至少这多绕的四十分钟肯定不是主办方合作的运输公司嫌自己利润太高,想通过多交点碳税[1]调节。”时运合上红色白板笔的盖子,放回卡槽的同时开了个玩笑,“如果单纯只是这样的话,那破案压力就要转向会计支援组了,我们直接光速下班。”   在会议室的笑声逐渐平息之后时运言归正传:“既然说到运输公司,那就再补充一条旅游巴本身的线索。大家可以翻到提供材料的最后一页。”   “前面说过这个团发车的时间比较固定,在每周六早上。交通部证实这辆FR 2290在近几个月相似的时间段只在落锚洲出现过这一次,林父这个月每周都有参加活动,所以怀疑车辆是套牌的可能性比较大。”   老幺忍不住“哇”出声:“强制关机、无故绕行加套牌,操作真是劲复杂。”   三重疑点层层加码,说明对方非常谨慎地通过一系列操作掩盖着背后的秘密。越刻意就越显示出问题。   “选择在金玉兰广场集合发车,估计也是为了借助现场旅客集散的天然优势融入其中来躲避嫌疑。目前暂时无法排除这是个性化案件,还是说类似的作案手法已经在广场上散布但尚未被发现。”时运压了压眉毛,眼神中的严肃更甚,“老幺,你和交通部继续联系,调取广场到落锚洲同一路线近几个月的监控,重点查看周六同一时段的,看看有没有类似的但套着其他牌照的可疑车辆。”   老幺拿笔簌簌记下,一边应答道:“好的!”   “在确认旅游巴那边的疑点之前,其他人就重点负责从林伯这边的社会关系开始排查。”时运提笔圈出了“银悦长者颐养中心”这个地点,笔尖在纸面拖出了长痕,“根据林修远提供的信息,林伯经常参加这个康养中心组织的活动。”   有人立刻在电脑上搜索,很快掌握了定位、中心简介等详细信息。   “Swing Sir,我check到这是一家位于中黄的私营康养机构,主要提供日间托管、长者照料等社区养老服务,公益性质很强。”   康养中心是近年来兴起的,尤其是在医养结合趋势的影响下遍地开花。康养中心成立的初衷是由政府公营并交给社区统一管理,但由于经费拨款问题,为了维持基本的日托服务,也有不少社区迫于经营压力被迫或主动寻求民营合作,因此市面上公司混营甚至全私营的康养中心也不在少数,后两者甚至占据了几乎一半的比例。   资本的混入让公营机构经营变得不再纯粹,利益是其中撬动平衡的主要不确定因素。   时运追问:“具体定位呢?”   “我现在把地图投屏。”   银悦长者颐养中心位于中黄的主要居民区内,假设这里就是传单所示“看房旅游”的主要宣传地,居住在这片区域的长者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也多半手头松动,兜里的财力不容小觑。要是破案速度跟不上,即便是参照林伯的受骗金额去粗略估计,后续涉案金额数目仍将超乎想象。   时运意识到超乎预期的严重性,沉声说:“我会请法证部帮忙根据监控中拍摄到的参团长者进行人脸比对,确认身份信息之后,泰柠你带队重点排查,尽快确认他们是否都与这个康养中心有关联。”   “明白!”   “状态不错,keep住。”感受到队员们高涨的士气,时运满意地点头,“那就按照刚才的部署,大家各自做事。”   泰柠提起了被忽略的案件命名:“Swing Sir,这个案子怎么称呼好?”   时运看了看公寓备案用的英文名,思考了一瞬便开口道:“就叫……”   “水边夕阳案吧,一语双关。”   一指可疑客体的建筑本身,二则暗示了受害群体是近黄昏的长者。总有人处心积虑要破坏夕阳无限好,经罪科必然也有着守卫夕阳红的决心。   在卷宗封面案件名称一栏简单粗暴的时间代号旁,时运潇洒写下四个大字,笔锋收尾之处如他眼神一般果决。 第59章 合作无间   虽然借助警方内部高级的人脸识别技术能够辨认出性别、衣着等外在信息,但通过监控系统确认落实到具体的身份依然花费了些时间。法证部科技鉴证组效率一向高,比时运预想中要更早一些发回详细的report。   时运移动鼠标从内部系统下载了电子文档,顺手群发了A Team的工作组。几乎是同一时间,泰柠推门进来将纸质报告径直放到了他办公桌上。   “Swing Sir,法证那边刚送来的报告。”   时运用眼神示意对方坐下,泰柠拿脚将椅子勾开一段距离,扭身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两人没有过多交流,一人看电脑一人翻报告,各自就报告内容进行了分析整理。办案其实是组内合作,破案的关键性思路很多时候都是从思维碰撞得来的,更多时候时运愿意给足队员思考的时间和空间。   “怎么样,有什么高见没?”通常泰柠思路平平的时候就会先发制人,抢先将问题抛给自己老板。   时运偏头避开他甩过来的高帽,眼神还落在屏幕上:“钱Sir已经和户籍科的同事提前通过水[1],报告上包括的信息已经非常详细了。当天跟团出发的长者全部都识别锁定了身份,信息显示现住地都登记在中黄。”   通过几乎覆盖明湾大部分区域的天眼系统,法证部的鉴证人员根据追踪名单上长者平时的生活动线,从监控录像上确认了他们都有去过银悦长者颐养中心的记录。   时运拿食指撑住太阳穴,上下来回搓动着,似乎在模拟着脑内捋顺思路的动作。“广兰、镇泉、宁山……这些老人家的住址分布在中黄辖区内不同的社区啊。”他食指忽然一顿,接着分析道,“银悦本身是镇泉社区的日托中心,中黄的行政范围比起咱们所处的上龙来说虽然不算大,但跨社区始终不方便,怎么偏偏都去了银悦?”   政府设立日托中心的初衷是便民利民,几乎每个社区都设有一个点,让居民下楼就能享受养老服务   “我check到广兰、宁山两个社区都分别有一家和银悦类似的颐养机构,一个是公司混营,一个是纯政府公营的。”泰柠将手中的平板电脑放到桌面上,用手指拨动其中一个角调转屏幕方向朝对面的时运,“Swing Sir,你来看,根据官网上的公开价目表对比来看,这两家机构的收费项目开销要远低于全私有的银悦。”   如此一来,跨社区流动带来的时间成本和金钱成本并不符合年长市民想要实现免费“家门口养老”的愿景。长者们放着家门口便宜方便的日托中心不去,偏偏主动跳入如无底洞般的陷阱里,可见银悦的辐射范围远超所处的社区本身,已经扩大到了整个中黄辖区。   时运眉眼中的平淡一帧帧凝固,逐渐换上几分冷肃,尤其是在看到名单上长者退休前的职业身份时。   泰柠瞄了一眼名单上整齐划一的“师”字结尾,嘴都“O”起来:“设计师、建筑师、测绘师,哇,连飞机师[2]都有,退休之前都是高薪收入来的喔。”   他不由调侃一句:“N师聚会,打边炉都没这么齐全。”   时运往前探身摁了内线上的一个键,靠回椅背的同时冷淡地扯了下嘴角:“针对性那么强,看来银悦在出售服务之前背调做得很详细啊。”职业看似广泛丰富,实际上是用了定制的筛子进行了有目的的挑选,根本不允许有杂质掺入其中。   两人正说着话,时运办公室门板从外传入一串规律的叩动声。在重新归于宁静时,时运心情颇好地说了声“进”。   “Swing,你找我?”姜至进来发现只有泰柠在,反手将门推上的同时将后半个“Sir”直接掐了。   “你学学人家姜老师,你进我这好像财仔上门收数[3],从来不懂先询问。我欠你是吧?”时运先是给了泰柠一个不算锋利的眼刀,侧头的同时下压眼角对姜至笑脸相迎,“来了?你坐。”   在一旁目睹变脸过程的泰柠擦了擦鼻子,忍住一个寒颤:“Swing Sir我和你什么关系,还讲究这个。”   “我和姜至什么关系?我和他之间都还讲究着呢,你凭什么不讲。”时运显然并不买账,“你下次去大Sir那最好也是这样直闯,我看你会不会被踢去西坳那边的山旮旯守水塘[3]。”   荒山野林的地方别说出案子了,就连人影都没一只,对于警察来说无异于古时流放边境的酷刑,后半生前途无望。守水塘的震慑力太强,即便知道时运只是吓唬他,但听完依旧收起了嬉皮笑脸。   “行了,你别玩他了,给他恶心出一身鸡皮。”姜至用指骨轻轻敲了下桌面,示意两人都回归正题,“你叫我来不是为了听你俩拌嘴的吧,我在会计支援组可没有那么得闲。”   泰柠后知后觉问:“对了,姜老师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姜至抬起下巴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人:“他用内线call我来的。”   泰柠这才想起刚才时运似乎碰了一下座机,“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你先看看泰柠手里这份名单。”时运示意泰柠将报告递给姜至。   对方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说:“金玉兰广场可疑巴士上周六的参团名单?法证那边速度还挺快的。”   姜至认真做一件事时喜欢把自己整个人都沉下来,于是习惯性地垂下眼睫,将视野范围集中在报告书页上。纤长浓密的睫毛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风将瞳孔光全部隔断,从时运的角度看过去他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在时运甚至都还没数清姜至左眼到底有多少根睫毛时,对方就继续开口了:“这职业身份的选择性让人很在意啊。”   泰柠接过话茬:“不都是按照‘师’字筛选的嘛,确实是很故意。”   “但它的别有用心不仅仅是在这方面,你们不觉得这份名单上没有囊括一些更常见的职业类型吗?”姜至看见泰柠略显迷茫的面孔,于是指了指自己,“比如像我这样的会计师,或者税务师、金融分析师之类的经济类和经济管理类职业。”   “先不说金融领域,其实在市面上从事基础财会工作的群体基数是很大的,老会计一抓一大把。这份名单上连开飞机的都有,记账的反而没有。从概率的角度上来看,一整个团几十人,这个为零的结果是很不合理的。”姜至的手指顺着职业一栏一路下滑,“如果存在定向挑选,那么财会、金融领域的退休从业人员很大几率被他们特意排除在外了。”   泰柠恍然大悟地点头:“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我记得读书的时候经管学院也是学生最多的大院之一。”   姜至莞尔道:“是啊,你面前就有两个财经怨种呢。”   走在街上随意采访在读学生的报考专业,十个里面五个是学工商管理的,这五个里面起码三个是学会计的。在最受欢迎热门专业统计里,常年霸榜的会计当之无愧。财经从业者庞大的基数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年龄和阅历让老一辈的财经人离开工作岗位也依然保持着高于普通人的嗅觉,上当受骗的几率小很多,如果要对这类有专业知识的业内长者实施诈骗,投入和风险都太高了。”时运顺着姜至的思路深入下去,将他没有说的弦外之音挑明了,“相比之下现在名单上列示的这些职业都偏向理工科,与财会行业的接触并不紧密,退休长者不一定有丰富的财经知识储备,识别出财务陷阱的风险和可能性就变小了。”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用眼神为彼此的合作无间在空中击了个掌。姜至总能在他自己的角度上给出一些崭新的视角和见解。   时运锐评:“如果我是犯罪集团其中一员,即便老财经人身上羊毛有一百层,我也不会去薅,免得给自己埋雷,把整个羊圈都炸了。”   “这些年,政府和企业对银发市场重视度颇高,经常发起一些针对老年人的经济活动,比如针对老年人的理财、储蓄等正规的养老金融服务,刺激并活化老年人的消费意愿和水平。”姜至想起了有关联的经济动态,联系到有可能的犯罪动因,“这个犯罪团伙可能就是乘着这个政府风向,推出了这个看房游,用推销养老投资的借口实施诈骗行为。”   养老投资四个字仿佛漆黑旷野上燃起的一粒冷焰,重新点着了时运原本陷入停滞的思维。   “假设这些骗款的理由是投资买楼,按照黄金角商品房的楼面市价和水边夕阳公寓的备案建筑面积来算,以林伯的财力水平衡量,如果要买下evenfall的一套房,就算倾尽棺材本,身上的房屋贷款也得还到下辈子退休。”时运翻出了之前的调查记录,“林伯的受骗金额也就小一百万,也就够买个厕所。根据银行的协查反馈,林伯也没有贷款记录,说明他现阶段是没有能力啃下水边夕阳公寓的。”   姜至若有所思地抱肘:“作为房产开发商,肯定是愿意将黄金楼盘售给财力更充足的对象。资本家的计数能力从不出错,从不主动抬刀放过真正的摇钱树。”   越来越多的疑点仿佛电线杆上层层叠叠的牛皮藓,逐渐看不清其原貌。   “林伯账户的钱被划走说明涉诈交易已经完成,如果交易内容不是水边夕阳公寓的楼房,那又是什么呢?”泰柠“嘶”了一声,CPU差点烧了。   “如果水边夕阳不是我们以为的普通商品房,而是带有养老性质的建筑,比如老年公寓呢?又或许交易对象根本不在这块地皮上,而是藏在落锚洲其他地方。”时运重申了上次会议上的疑点之一,“别忘了,FR 2290绕行西隧的目的还没解开。”   水边夕阳可能只是个幌子,真正衍生罪恶的温床或许就藏在前往西隧的沿路,躲过了警方的视线。   既然疑点多,那就逐个击破。时运说:“想要确定到底是哪一种可能,需要做两件事,第一是潜入银悦颐养中心找到那张可疑的传单,第二是排查水边夕阳公寓到西隧沿路上的可疑建筑。目前来看肯定是先从银悦下手调查更容易尽快获得线索。”   和犯罪团伙赛跑,有时不一定要看哪个疑点更大就先投入大量的警力,从容易查证的线索入手也能帮助警方排除无用信息、梳理后期侦办思路。   “泰柠,你负责带人安排一下FR 2290返程路径的研究,重点放在类似的楼盘上,尤其是同为丰川控制所有权的。”   泰柠得令:“收到。”   “不是说先去暗访银悦吗,我去负责那块了,你打算让谁和你一起去?”   时运将眼神转向旁边状况外的人:“姜老师等下有时间吗?”   完全没想到会被点名的姜至愣愣地指了指自己,不确定地重复道:“我吗?” 第60章 夫夫行动   “我吗?”   姜至有种突然从文职被调到前线的悬浮感。上次两人一起去金玉兰广场是因为恰好周末,现在是上班时间,时运放着那么多训练有素的组员不用,偏偏叫上自己这个没受过正规训练的,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之前姜至对案子的参与度也仅限于会议室内,主要是新鲜视角的提供,从来没有一次被要求参与到侦办任务当中。   “对,不是我口误,你也没听错。”时运点头,耐心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确实也不是完全走不开,如果真需要我协助的话,等下和严Sir交接完工作就能和你出去。”姜至说完,瞳孔偏离了中线,有些迟疑地向身旁泰柠的方向移动了一点,“只是,这合规矩吗?”   “虽然会计支援组平时不用负责调查,但也没有明令禁止说你们不能参与。”泰柠脸上的笑容比矿泉水还纯,根本藏不住心事,说明是真的不介意,“Swing Sir放着我这个苦力不用,非要跨部门劳烦你,一定有他的原因的。”   泰柠顿了一下,语气肯定地说:“我猜是因为姜老师你和Swing Sir家庭背景与银悦的目标群体更加接近,遇到什么问题也能通过生活经验答出来,说谎的成分少了能够增加真实性、降低对方戒心。”   时运勾唇道:“全中。我们这次行动没有提前安排伪装身份,只是隐藏目的去踩一下场看看有没有收获,所以尽可能挑选贴合对方目标的同事一起。”   他起身绕过办公桌,路过姜至身边的时候手掌落到对方肩头有力地握了握:“你呀,心思别太重了。我队里的都不是闲人,一个眼神他们就能明白我用意。”   说完,时运右手握拳轻轻锤了下心口,泰柠收到后立刻回给他一个“bingo”的手势。   “是啊姜老师,咱们都是一Team人,只要能破案,谁去都一样的。”泰柠抬手指了指天花板顶的出风口,“现在这活儿舒服,正好能在办公室吹冷气。这么热的天气,你想用外勤和我换我还不乐意呢。”   时运掸了掸泰柠的T恤:“你穿制服就冲前头搏出位,穿便服就偷懒,分得真清啊。”   泰柠笑着回嘴:“你不也对我和对姜老师两幅面孔嘛,都是Sir你教导有方。”嘴上功夫见长,溜的速度也快,他说完就顺着刚打开的门缝钻出去了。   时运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回头对姜至说:“你先回去交代工作,等我一下,我出去做个准备就来。”   “行,回见。”   姜至回会计支援组和严鑫说明了情况,并把剩余的工作安排都一一安排清楚。他手上的财务数据比对还剩下最后几个科目,他前面的记录详细、步骤清晰,严鑫参照上手也快,没什么难度。   姜至再次回到欺诈调查A组办公室已经是将近一刻钟之后,时运却依然不见踪影。   “时运说去做出发准备,到现在都没回。”姜至靠在泰柠办公桌的挡板上,微微俯身问他,“你们一般行动前都需要这么复杂的程序吗?”   “Swing Sir估计是到枪房领枪了吧,从登记领取,再到check枪、打空枪最后装配上身,一点都马虎不得,所以时间可能久一点。”泰柠放下手里的活,抬头回答,“我们属于经罪科行动组,虽然经济类犯罪的危险系数相比刑事、扫黑和O记他们要低一些,但毕竟是要上前线的,所以也有配枪。一般行动之前我们会进行评估,如果风险不高加上par住同Team的队友,可以选择不配枪。”   “估计是因为这次需要你这位文职帮忙,怕遇到什么问题,赤手空拳不利吧。我们前期调查的时候发现银悦确实有开展正常的长者活动,这个点中心内正热闹着,银悦那伙人就算非等闲之辈,应该也不会公然open fire,不然Swing Sir也绝对不会带你一起出去的。”泰柠拍了拍姜至的肩膀,安慰道,“总之姜老师你也要小心点尽量跟紧Swing Sir。”   姜至点头:“多谢提醒。”   泰柠提到配枪的时候,姜至脑里不自主闪过时运端枪时的飒爽剪影。他虽然从未亲眼见过时运配枪,却也能凭借过往在影视剧中看到的场景想象出几帧画面来。   与此同时,姜至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他,转身便看见时运利索地侧了侧头,对他说:“我们走吧。”   时运身上比刚才多了件风衣,配枪在他身上几乎隐形,从外表上看他与没有特殊衣着要求的普通中黄白领没什么不同。   两人并肩走到停车场,还有几步就要到停车位,时运忍不住开口:“第一次出任务你都不紧张吗?”   “紧张什么,你有枪啊。”姜至看了他一眼,笑说,“保护市民是明湾警察的责任,不是吗?”   “原来我给你的安全感不是来源于我本人,而是我的炮啊?你们才第一次见面而已,我就要和它分爱,不觉得对我有些不太公平了吗,姜老师?”时运替姜至打开副驾位的门,用手垫在门框上,“我承认它很靓仔,但我对本人的相貌更有自信。”   姜至坐上车后,伸手探出车厢撩起时运的风衣前摆,望了眼别在对方腰带侧后四点钟方向的贴身枪套:“嗯,确实是有几分物似主人形。”   “姜老师,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很遗憾啊?”时运低头顺着他略显直白的眼神看向自己腰间,唇边笑容多了几分耐人寻味,“在想什么?”   姜至抬手握拳掩住紧抿的嘴唇,他清楚时运身上每一块肌肉的分布与最好看的状态,因而下意识就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处隐蔽的性.癖:“我想……枪套绑在腿挂上一定更性感。”   时运的腿部肌肉拥有着制服都无法模糊训练的完美线条,被战术腿挂束缚一定会有一种偾张的野性美,姜至很容易就在脑中描摹出了画面。   时运身上总是有很多让姜至不经意就变坦诚的开关。反倒是时运像被对方近距离射了一枪,语言的子弹轻易穿透他本就不对姜至设防的身体。   “多谢你的诚实。”他佯装镇定地关上副驾门,从车头绕到驾驶位的功夫调整好了乱速的心跳,游刃有余地回击,“看来我投考错警种了,如果是特种部队,说不定靠一身装备就把你拿下了。”   姜至问他:“枪难练吗?”   时运插匙、下手刹、挂挡、踩油门一气呵成,越野滑出停车位的时候他说:“下次放假带你去枪会试试就知道了。”   “警界精英贴身辅导?”   “那肯定的。”   银悦坐落在镇泉社区办公室旁边,是一栋单独的小三层建筑,相比于其他略显朴实的日托中心,这里的活动面积和装修规模都要更大、更气派。   时运将车泊在临街,两人顺着榕树阴走到斜对面的小公园,做着最后合议。   姜至拍了拍时运的手臂示意他安心:“咱们路上说好的,我先上去探探路,帮你观察一下对方的态度和行为表现。你比我有经验,有我的前车之鉴应该更能轻松handle住场面。”   “你打开蓝牙,我们随时保持联系。有任何人身安全问题我就第一时间冲上来。”时运替他整理了一下无线耳机,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后脖颈,不舍地放手,“去吧,等你好消息。”   姜至不是毫无城府的人,之前与各类企业负责人周旋的时候也练就了一身精湛的演技。中心门口挂着许多金银两色的认证牌,姜至粗略扫了一眼便知这满墙的荣誉有多大的蛊惑性。还没进几步,他就被一楼楼梯前设置的电子闸机拦住了。   楼梯旁的询问台处把守着一名身着制服的安保,楼上碰巧下来一位结束活动的老阿姨,安保替他刷开闸机,却将试图上行的姜至拦了下来。   “请问什么事?”安保板着脸问。   姜至礼貌应答:“您好,我想替家里的老人咨询一下这边的日托服务。不知道可不可以帮我联系一下工作人员?”   安保审视般看了他一眼,说了句“稍等”,便通过耳机联系了楼上的人。不多久,楼梯上下来一位身着绿色马甲的人,却在最后一级台阶处站定了。   姜至瞄了一眼,见马甲上印刷着银悦的logo和名字,看来的确是中心的员工。对方隔着闸机,丝毫没有要出来招呼来客的意思。   “您好,我是来咨询日托服务的。”姜至只好主动出击,试图降低对方的戒心,“我家房产是在广兰社区的,但是对比了中黄三个社区的康养中心,还是你们这最合我心意。”   “我家父亲早逝,我母亲关了中黄的几间旺铺,搬到西坳那边经营一家田园咖啡店。最近我想把她接回身边来照顾,所以就想找一家靠谱的日托中心帮她解闷。”姜至不经意间透露了大致的资产情况,对方的眼睛因此动了动,看来是听到了感兴趣的点。   然而对方依然没有轻易上钩。   “感谢您对我们中心服务的认可,但是咱们中心咨询服务也是需要预约的。”工作人员态度礼貌,并没有什么异常,“因为我们中心都是一对一咨询服务的,专门的咨询和方案制定师会现场为您家中的长者量身定制服务流程,所以最好是长者亲自来,或者家属陪伴一起来也可以。”   姜至扮可怜道:“我平时工作忙,难得抽出半天假,可以通融一下现场加个号吗?”   “sorry,今天名额已经满了,没办法现场加塞。”工作人员从马甲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张卡,“您下次通过上面的电话或者网上预约都可以。”   工作人员连进门的机会都没给姜至,银悦的防备比想象中更严谨,看来想进入中心,除了是目标群体外还需要特定的条件。   碰了一鼻子灰的姜至无功而返,与此同时,时运正在榕树头边的茶餐厅和一位长者聊成一片,两人面前分别有杯快见底的冻柠茶,显然是交谈甚欢。   姜至走近了才发现时运对面的老人家正巧是刚才从楼上离开的那位。他站在一旁,被两人忘年之交的架势弄得云里雾里。   在这之前,时运已经用自己的蜜口哄得人家阿姨把什么话都说了,临走之时对方还非常热情地从包里掏出一张卡片塞到他手上。   等人走后,姜至才从旁边的榕树底下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时运对面的位置上,一把夺过时运的冻柠茶,狠狠吸了一口:“时Sir果然敬业,为了查案这么大牺牲,老少通吃,连老师奶都不放过。”   这话听着酸溜溜的,但时运知道他没别的意思。“为了打入内部,什么招都得试试,好在收获颇丰。”他盯着姜至因为喝饮料而便水润的唇,一边说正事,“你那边如何?”   “我刚才上去,就得个桔[1]。”落得一场空的姜至有些懊恼地用习惯戳了戳杯底的柠檬,“门口拦着闸,还说咨询也要预约,明显是因为我还不符合他们的服务标准。感觉除了身家背景,还缺了点什么。”   “应该是缺了这个。”时运扬了扬手中的卡片,“刚才周姨和我说这里入会都是介绍制的,而且签订服务也需要带证明材料,中心会一一审核,要准备的内容也和之前在官网上下载的报名表有很大出入。”   他低头看了眼署名的推荐卡,若有所思:“周姨和我不过一面之缘,如果入会标准真的那么严格,她又在没有核实我身份的前提下就轻易说可以做我父母的推荐人。我觉得她性格热情不像假的,但有些过了头,有点奇怪。”   “我感觉材料没准备应该没有大碍,能刷过闸机的关键因素是这个推荐卡。”时运说,“这次换我上去,我有把握能进到里面。”   姜至提醒他:“你小心点,我看内部安保应该挺严谨的,而且从业人员偏年轻,远超普通公益组织应该有的程度。”   “放心,我有分寸。” 第61章 传单源头   不出所料,时运进门时经历了和姜至一样的阻拦,但对方看到他出示的推荐卡后便用工牌刷开了闸机,将时运放了进来。   “我们中心一共有三楼,活动区域在二楼,三层是我们的办公区和咨询区。”工作人员带着时运上楼,一边介绍说,“很抱歉今天我们咨询已经满了,但我们可以给您提前安排预约,您将有空的时间段告诉我就行。”   “之前一直听我十几年老街坊周姨推荐,我今天正好经过这里提前来参观一下,环境和服务确实不错。”时运一边接话,一边自然地转动身体作出一副参观的样子,实际上利用藏在风衣纽扣里的微型摄像装置记录了现场环境,“我想我父母下个月从国外回来定居,有你们中心丰富退休生活,二老一定会很满意。”   在对方发现异样前时运重新面向他,说:“虽然这边收费标准比其他中心高了点,但只要物有所值,我做子女的也愿意买单。”   “那肯定,感谢您的选择,我们中心从来都是真心实意守护幸福晚年的。”工作人员笑脸相迎,“您在这里稍等,我去楼上办公室取一份资料清单给您。”   时运顺势说:“那我可以在二楼自由参观一下吗,我看活动都挺有趣的,想旁听一下。”   “可以,但是您可能要注意不要影响到他们。”   说是自由参观,其实时运的活动范围很有限。目光所及的公共大厅里紧凑分布着棋牌桌、阅读角和影视娱乐区,有不少老人在自由活动,其他人则分散在不同的房间里。时运走近发现墙上的电子显示屏标注着活动项目与预定时间,房间门上全部都装有电子锁,他只能从透明隔断中观察室内的情况。   小型活动室内进行的是有工作人员辅助的活动,比如剪纸、粤剧赏析。由于隔音效果很好,时运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也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绕着公共大厅走了一圈,一边观察一边在不同位置藏下了微型摄像头。为了降低存在感,他回到棋牌桌边假装旁观两位长者下象棋,眼睛里的尺却没有藏起来,依然警惕地工作着。   五步外的墙侧边靠着一个大立柜,每一层都摆满书籍报刊,时运注意到立柜上的报纸杂志都是新鲜日期,说明每天都有人定期更换,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被翻阅过的痕迹。   阅读角的一位长者证明了时运的猜测,对方在书架前决定许久,似乎没有看到合心水的读物,便径直走开了,丝毫没有要去立柜找书的想法。对比另一边的书架来看,墙侧的立柜更像是一个用意不明的摆设。   阅读角与棋牌区相邻,没有清晰的边界,但立柜旁边像是故意空出了一块地方,并不符合公共大厅其他区域的陈设规律。两处不合常理的表现戳中了时运的敏锐,暗示着这样的布置存在端倪。   听到楼梯处传来脚步声,时运将目光收回,投到面前的牌局上,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成功躲过了工作人员的怀疑。   “久等了,您下次来按照列表准备文件就行。”   “多谢,那今天咱们就先这样。”   出闸离开的时运步下门口的台阶,地面上拖出一个长长的阴影,延伸向身后的建筑。等眼睛适应了室外强光后,他立刻就看到姜至在不远处的大榕树下晃着,脚踩的沙地满是来回走动产生的拖痕,是焦灼心情留下的外在反应。   “怎么样?”   见到时运出来,他赶紧要往对方身边走,但时运抢先一步走入树荫下,将人堵回了原处。   “放心,我带着家伙上去的,在长者面前怎么看都是我更像动机不纯的那个。”时运抬手拂落姜至头顶的一片叶子,接着用自己被室内空调吹冷的衣料贴住他脖子帮他降温,“有收获。果然是需要推荐卡才能进,而且在上楼之后就被收走了。看来是一次性使用的。”   “那就行。”姜至皱着的鼻子终于放松,长舒口气后说,“先往车上回,路上再细聊。”   “银悦确实有古惑。我成功上了二楼活动区,只不过没找到任何与praya evenfall相关的传单,现场干净得可怕。但我发现了一个可疑的立柜,旁边留下了刚好差不多大小的空位,我猜测立柜是可疑移动的,后面很可能存在暗门。”等走到临街,时运才说,“我已经露过面不方便再陷身,下次需要其他同事乔装假扮成参社工进来,看看能不能突破暗门。”   颐养中心像是陈设在展柜里的精美作品,每个面都有着精雕细琢的人为痕迹,几乎找不到能证明真实性的天然瑕疵。立柜就是那个能够揭开作品假面的裂缝,只需要一个能神不知鬼不觉直插其中的锐器。   上车后,姜至见时运看着手机屏幕笑,随口问他:“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时运将手机放回置物槽,将冷气调低了温度:“没什么,泰柠和我说刚才拍下的视频已经全部传输回了总部办公室。”   看着姜至疑惑的眼神,时运抓过他的手放到自己衣服其中一颗扣子上,故意说:“亲爱的,你摸摸这儿有什么不同?”   感受到与普通扣子不一样的厚度,姜至迟疑道:“警用高科技啊?”   “嗯,声音影像都很清晰,直传回A组办公室大屏幕。”时运暧昧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凑近他耳边黏糊道,“什么都能录到。”   意识到不妥的姜至在惊慌失措中后背弹到了副驾门上,眼眶一瞬间因为羞耻心而泛红,用口型质问他:“你疯了?”   时运得逞后笑得畅快,强势地将人拢回怀里低头用力亲了一下:“躲什么,我出门就给关了。我可没有在下属面前直播亲热的怪癖。”   “……”哄不好了的姜至生了一路闷气,回到经罪科楼下直接摔门离开。   周末将近,欺诈调查A组做好了一切部署工作,准备二次“登门拜访”。   根据之前时运通过与周姨聊天得到的线索,每周四下午银悦都会在礼堂举办文艺周演。时运上次去现场没有发现所谓的“礼堂”,估计很有可能就藏在立柜后面。这次的任务是由组内泰柠和啊芝两人搭档假扮社工,趁举办活动需要人手潜入现场进行暗访。   “上面联系好了与银悦长期合作的社工组织,给你们提前安排了不会被怀疑的假身份。”时运在布署车上对乔装打扮过的两人郑重交待,“我们不清楚对方身上是否有火力,一旦遇到情况不要逞强,立刻求助,我们在外围的同事会back up。”   “上次我已经在二楼大厅设下了多个机位的隐蔽摄像头,机位都正常,我会通过屏幕监视你们的现场行动录像。自己小心。”   “Yes!Sir!”   两人顺利以社工的身份进入了银悦,时运通过回传的现场画面,果然看到立柜的摆设位置发生了移动——原来的墙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通道,里面就是周姨口中的礼堂。   泰柠和啊芝两人被指派了摆放节目单的任务,泰柠俯身将节目单放到座椅上,清晰地拍到了节目单内藏的乾坤:“证据确凿,这次直接断正[1]。”   屏幕里,设计简单的节目单内夹着一张醒目的praya evenfall传单,时运没能见过的全貌在这一刻露出。滚烫的夕阳仿佛一个诱人的符号,与之对视有一种眩晕。   时运猛地蹙眉,冷笑一声:“源头真的就在这里。”   “继续行动,小心周围。”   一个多小时后活动顺利结束,泰柠和啊芝功成身退。为了掩人耳目,出了银悦大门之后两人分别从不同的路线经外街绕行回到部署车上复命。   实时画面回传虽然保证了在中心外的警力可以看到现场情况,但由于视角单一、视区受限,时运想要掌握更多细节还需要听两名“卧底”的转述。   “现场有什么特殊没?”时运循例是要深问的。   “除了中心老人家自发出的表演节目,银悦真的请了一帮夕阳红艺术团的专业人士来吹拉弹唱。”泰柠脱下身上的志愿者马甲,顺便将警用设备一一卸除,“我和芝姐被要求在结束后将发放的活动材料一一回收,而且必须清点清楚节目单与内含传单的数量。”   啊芝点头补充:“来观看表演的长者也受到严格的管理,离场时有人负责在门口检查随身包袱,所有中心发放的材料都不可带离现场。”   银悦的操作非常谨慎,明显是要控制传单的流出。传单印刷的目的本身不是为了传播,而是单纯告知。   “如果是这样,传单没有大规模出现在中黄街巷就能解释得通了。”   “不过当时清点之后传单确实有几张不见了,报告给负责场控的工作人员,他的反应倒也没有很激烈,只是嘲讽地说了句——”   泰柠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市侩无比的嘴脸,模仿那人语气说:“肯定又是那个顾师奶贪便宜拿回家当垫纸了,明明把鱼翅当粉丝[2],生活上又特别孤寒[3],成日顺手带走边角碎。”   啊芝被他十足十相似的复述逗笑了,笑完不忘继续报告:“那人还说,如果不是见顾师奶参与活动的时候荷包大方,私自带走材料肯定要处理的,现在这几张纸就当关照她老人家了。”   说完,她从身上变出了被折叠成豆腐块大小的传单:“听他这么说,我就顺手夹带了一张出来,反正也是顾师奶买单。”   “芝姐,顶犀利。”泰柠竖起大拇指,“不声不响就带出来了,怎么躲过搜查的?”   啊芝清了清嗓子,笑得敷衍:“贴身带,具体的你个男人就别管了,总之到手就行。”   “Swing Sir,给。”   时运将折痕铺平,看了眼传单一直被雾笼罩的真容,上面的标语依然是熟悉的“金玉兰广场,周六早九点发车”。   “照这个说法,当时我在茶记楼下偶然捡到的那张传单,很有可能就是顾师奶家里掉下来的,厨房油渍和用途都能一一对上。”时运搓了搓手指,回忆说,“还要多亏这个老人家贪便宜,才让我们撬起了盖住阴暗土壤的砖块。”   泰柠摸了摸后脑勺:“但是传单上没有显示具体车牌信息,根据我们之前掌握的情况,每周使用的旅游巴牌照可能不同,至少FR 2290只出现了一次。”   “我记得刚才现场最后有抽奖环节。”时运对一旁守在电脑前的老幺说,“回播一下。” 第62章 旺记车行   屏幕上的画面切回到公布抽奖号码,泰柠和啊芝两个视角分别从礼堂的左右两边互相补充,记录了完整的过程。在投影公布中奖信息的那一帧,时运及时喊了句“Pause”。   “中奖number是3817。”时运认真看着被定格的画面,复述号码的同时心中有了合理的猜测,“有没有可能这就是车牌的四位数尾号。”   “一般抽奖流程都是一人一个号码,再使用程序现场随机抽取。但是银悦今天使用的方法是只做一张码券,夹在节目单里随机派发,谁拿到这张唯一的号码谁就是幸运观众。”时运示意老幺接着往后播放画面,指着上台领奖的人说,“表示幸运的符号有很多,为什么偏偏就是这四位数字?”   “可能这个中奖号码是中心想要传递的信息。我在现场确认过没有其他告知车牌的相关途径,但是车牌是由前两位英文字母加后四位数字组成的,只知道数字也并不保险。”泰柠提出了疑问,“全明湾登记在案的旅游巴士多如牛毛,更何况金玉兰广场的集散量那么大,撞个尾号也不出奇,怎么就能保证这些‘水鱼’[1]上了正确的车?”   “只能说明前两位字母很可能是已知的,和以前一样。”时运抬了抬眉毛,扬唇拼出一个疑似的车牌号,“FR 3817。”   “泰柠,回去立刻联系政府车管查询筛选一下尾号为3817的全部登记车辆,看看有没有FR开头的旅游巴,连车辆所有人也一并查,给我把它的底挖出来。”   “收到!”   时运敲了敲车厢壁,等前方驾驶席的队员拉开小窗后说:“收队吧。”   第二天临近下班的时候,泰柠进来报告。   “Swing Sir,车管那边上午提供来资料已经全部分析完了。所有尾号为3817的车辆里筛选出二十辆旅游巴,其中就有FR 3817。其他巴士我们一一确认过都没发现可疑,唯独是这个FR 3817有古怪。它和之前的FR2290同属于一家名为旺记的租车公司。”   时运的手指如点钞般快速翻动着纸张,视线突然被其中一页上一条交警记录吸引了注意——   三天前因为雨天路滑,FR 3817在新港区庆乌道被后方货车追尾,幸好旅游巴是空车,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车屁股上这凹痕不像是三天就能医好的轻微伤。”时运点了下事故现场照片,抬头问泰柠,“这车拉去哪儿维修了?”   泰柠连忙答:“交警那边的同僚给了旺记那边保险公司的联系方式,我刚才电话过去问,说是现在还停在修车厂没动过。”   一般交通事故发生后,交通部门会查证车辆登记信息,三天前出车祸那辆旅游巴确实是如假包换的FR 3817本车。   “三天前就是周二,银悦在周四公布的车牌,传递给长者的信息是单向且一次性的,提供的消息必须真实。当时车子已经返厂了,如果要保证顺利发车,除非明天停在广场的是另一辆。”时运略带审视的目光落在照片里车牌号上一动不动,“这次大概率又是套牌。两辆车都被套,旺记不是天选黑仔就是和银悦达成了合作,故意提供套牌车。”   “修车厂那边联系过吗,怎么说?”   “刚才电话联系过,说是今天东主有喜,提前收工了,明天一早我去看。”   “这么赶巧呢?”时运略微停顿了一下,“行,明天我带两车人跟着广场那辆巴士,你那边有任何消息及时联系。”   次日早,泰柠到达修车厂,果然发现FR 3817正老老实实停在车库边上,没被拉进操作区。   一个修车师傅从轿车底下划出来,起身看了眼来客:“乜野事啊,老板,提车还是修车?”   上来就被“咩”了声的泰柠出示了证件,指着车库里的旅游巴问:“师傅,我是明湾经罪科警署警长郭泰宁。请问这辆车现在是什么情况?”   “原来是啊Sir。”对方将扳手插回腰兜里,抬手抹了把汗说,“那辆啊,追尾拉来的,很小事情嗻。就是要等原厂下周送配件来,一时半会儿没能修。”   “多谢师傅,你继续忙。”泰柠走出修车厂便立刻拨电话给时运报告,“喂,Swing Sir,和你想的一样,车子确实还在厂里排队等修。你等下,我send张照片给你。”   接到电话的时运目光牢牢锁着前方那辆正在行驶的FR 3817。   同样的牌号,一模一样的款式型号与车身细节,唯一的区别就是车屁股没有负伤。原车根本没达到可以继续使用的状态,那么眼前从金玉兰广场顺利开出的这辆车不是撞鬼就是套牌。   “看来有必要请旺记的负责人回来喝杯咖啡了。泰柠,旺记会合。”时运挂了电话,通过耳机联系后方的组员,“老幺,你们B车接上继续跟着旅游巴,注意隐蔽。”   接着他将一个定位输入导航系统,对主驾的啊芝说:“掉头去旺记。”   “Yes,Sir!”   修车厂位置比较偏远,时运和啊芝率先到达租车公司。小小的门面里乌烟瘴气,地面上到处是抽过的烟头。柜面后只有一个人,那人将腿交叠着搁在桌面,电脑上传来马赛的声音,时运注意到桌角还有投注的票根。   “3号!3号!超!超!”   “顶!那么鬼死孱弱就别叫‘无影先锋’啦,扑街!”   下注的马输了比赛,那人烦闷地摘下嘴里的烟往地上猛地一掷,抬头看到门口有人,面上便浮起虚伪的笑:“两位老板,短租还是长租?”   啊芝将手伸进兜里,还没完全将证件取出,店里那人便立刻脸色一变,熟练地从后门窜了出去。   时运拔腿的同时喊了句:“追!”   四通八达的后巷对于熟悉地形的人来说具有天然优势,但时运两人分头包抄,很快就将人追上。对方被啊芝堵住去路,转身又被时运伸腿放倒,时运顺势将人双手拧到身后,用膝盖跪了上去。   “痛痛痛——”   对方承受不住钳制的力道,放弃了抵抗,时运将人拉起甩到一边的墙上。   啊芝随即将人摁住,警告道:“老实一点。”   对方挣扎了两下,见肩膀上的力度更甚,只能换种方式抵抗,于是大声嚷道:“不是吧,啊Sir,我一个良好市民犯了什么法?”   “良好市民看见啊Sir和Madam跑什么?”时运见惯了这种梗着脖子装蒜的无赖,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自报家门,“明湾经罪科。现在我们有理由怀疑旺记和正在调查的一桩案件有关,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紧接着,他语速飞快地念起警戒词:“不是事必要你说,除非你想说,但是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将来可能会被用作呈堂证供。”   那人逞强嘴硬道:“无凭无据,凭什么抓我?小心我port死你[2]!”他眼珠紧接着转向压制住自己的女警,凶恶地说:“还有你!”   “我有说是抓捕吗,现在是不是请你警民合作也不行?”时运丝毫没有被对反扬言要投诉而威胁道,气定神闲地从腰间取下手铐往他面前晃了一圈,“怎么样,是打算配合我们,还是想被铐回去?”   见对方立刻哑了声,时运对啊芝说:“你先带他上车,我抽个烟。”   啊芝捕捉到上司眼里的暗示,点头说了句“明白”,等他消失在巷尾的拐角后便将嫌疑人带上了车。   像是被拔除了声带一样,这人的沉默不合作持续到了审讯室里。但沉默并不能带来应有的效果,因为过去的犯罪记录会说话。警方很快就在数据库里找到了他,并调出了过往档案记录。   在旺记看铺的这人花名炮仔,人如其名他脾气火爆、一点就着,没什么大本事但胜在路数多,但凡偏门的他都捞点,隔三岔五就要进去蹲上一会儿。   时运的手指横向快速划动着,平板上电子档案刷刷飞过,他挑着不同的罪名一个一个念出来。   “街头斗殴、收外围数[3]、粉丸拆家……炮仔,是吧?你的‘履历表’真够花的,各个部门轮流处理你。”时运气到无奈地咬紧了后槽牙,将屏幕摁灭后盯住桌子对面不合作的炮仔,“当警局是旅游景点呢,一个个打卡?”   “啊Sir,以前捞偏不代表现在没有走回正路,你这是歧视。”炮仔翘着腿,吊儿郎当地抖着脚上的人字拖。   时运按住抖动的桌面,眯起眼释放出警告的信号:“把腿放下来。”   炮仔是吃惯了牢饭的,他不以为意,甚至用指甲将牙缝里残留的菜叶剔下来,嚣张地弹到时运手边:“啊Sir我这腿有病,就是忍不住要震。再说,我好好看着铺头你没句理由就把我带回来了,我犯什么法了?”   面对故意的挑衅,时运神色不变,掏出纸巾擦净了桌面上的污秽,仿佛它只是一张普通的纸屑。之后他平静地对监控室说:“带着东西进来吧。”   泰柠压着火气打开门,将一个证物袋甩到炮仔面前,里面装着的是店铺桌面上残留的非法赌注票根。   “就凭收外围数这条,我们也照样可以落你charge。”泰柠抄手说,“洗干净你的八月十五[4],等着进去蹲吧。”   炮仔显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以为这就是警方的全部底牌。他不屑地将证物袋扫到一边,盯着时运的眼睛猖獗道:“啊Sir,也不数数我因为这个被处理多少回了,不会真以为这点碎料就能让我害怕吧?”   “我知道炮哥你是干大事的人,自然不屑于这点小生意。”时运动了动手指,示意泰柠将另一个证物袋拿出来,“我想这个你会感兴趣。”   “睁大眼看清楚了!”   泰柠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扔到他面前,重物下落的闷响将炮仔劈愣在原地。那是本手写账簿,上面还沾着砖屑。   人在情急之下一定会本能地保护最大利益,时运注意到他逃跑之前摸过桌柜,而被抓住时却两手空空,就猜想他一定是将东西藏在了逃跑沿路,等着之后回去取。   “你不会以为我上车之前真的只是去抽烟了吧。”时运的下巴朝证物袋抬了抬,笑着说,“挺醒目的,知道把账本藏在墙洞里,但是因为跑太急了你砖块没来得及塞好,漏了个缝出来。”   正经生意根本不怕查,能想起带着账簿跑路,一定是记录了些见不得光的事儿。   “现在可以和我们说了,你们租车行那点子事儿。”   见面前这位警官的语气泰然,炮仔知道账簿十有八九被翻看了,终于放弃驳嘴,眉毛都耷拉下来。   泰柠说出了已经掌握的两个车牌号:“这两个车牌的旅游巴是不是属于你们旺记的?”   炮仔缩了缩脖子:“啊Sir,我们公司那么多车,这怎么记得住?”   “没印象不紧要,我们帮你回忆一下。”时运将今早修车厂现场取证照片与跟踪拍摄的照片摊开,指着两个一模一样的车牌问,“一辆在车房返厂维修,一模一样的车却在大街上开着。怎么回事?”   “我们在账簿里翻到了记录,租用FR 3817的客户显示的是一家小旅社,唯一一名司机在车祸时留下过笔录,我们确定今天现场负责开车的一定不是他。”   炮仔瞅了一眼,给自己充了点底气:“这我不知道呀,别人套我家牌,我们才是受害人!”   对方不承认是意料之中的事,时运也不急,摊开来和他说:“账本上可不是这么记的。同一个交易有两条记录,金额却差得远。”   “我们有理由怀疑假的3817涉嫌用作诈骗,数额特别巨大,旺记账本的交易记录存在隐瞒,我们相信你是共谋。”   牢饭吃多了自然也知道罪行轻重。一听到高金额诈骗,炮仔一下急眼了:“我们就负责卖克隆车,行规是这生意互不过问用途,对方拿去干嘛了可一点不清楚,别拉我们当同谋啊!”   炮仔口快之后立刻懊恼地皱起了脸,但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是,真的那辆周二追尾了给拉去修车厂了,这辆是套牌的,我分得清。”炮仔如实交代了,“我们租车行下面的都是阴阳车,每一个登记牌照都作了复制,然后再找两辆一模一样的车,一辆挂真牌,一辆套牌,分别通过不同渠道包给不同的客。套牌的车底盘上我们都做了标记。”   “这两条交易记录,哪条才是套牌车的?”   炮仔指了指金额更高的那条,努努嘴:“这个。”   套牌车的流通价值比真车翻了几番,毕竟是踩钢索的非法生意,能找到旺记下订证明也都是一池脏水里的。   时运直问:“套牌3817的客是谁?”   炮仔回:“我只知道和我联系的人是姓梁,是个男的。我们定的长期合约,每次都是不同牌照的车。”   时运调出监控截图:“有这辆FR 2290吗?”   “啊,有有有,上周我们给梁生派去的就是这辆。”炮仔看了一眼就点头,“联系方式在我手机里,你们翻一下就有了。”   泰柠收到时运的眼神指令,上前从炮仔裤兜里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了对应号码并记下。   “那位梁生和你见过面吗?”   炮仔说:“在铺头见过一次,他是我一个江湖兄弟介绍来的。但是后面生意都是电话交流,款项的话也是通过将现金放在附近商场储物柜交收。”   “你看看那个梁生在不在这些人里面。”时运将银悦工作人员的公示照调出,给炮仔指认。   炮仔的手落在其中一人的照片上:“他当时帽子压得低,我没什么印象了,好像是这个吧。”   对方过于犹豫的态度降低了可信度,但好在泰柠似乎认出了这人,低声对时运说:“Swing Sir,我昨天在活动礼堂见过他。”   时运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行。你的事儿我会Pass给交警部门的同事处理,现在你可以回去了,但这段时间最好不要离开明湾,我们随时会再请你回来配合调查。”时运收完情报后起身准备离开,“泰柠,带他办手续。” 第63章 一杯鸳鸯   如果炮仔的指认没有出错,负责向旺记租借套牌车的这个神秘梁生基本可以确认是银悦长者颐养中心的员工梁康明。根据炮仔提供的线索,泰柠第一时间查询了电话号码的信息,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够证明买方身份就是梁康明。   “Swing Sir,炮仔提供的这个电话号码经过查实,是一张没有实名登记的太空卡,没办法进一步确认个人信息。”泰柠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查到是在一家便利店买的,碰巧店里监控前几个月就坏了,一直没修。”   又是一条断掉的线索。   对于这个结果时运并不意外。从之前一系列小心谨慎的操作中可以看出反侦察能力较高,实名制犯罪才不符合对方一贯作风。   时运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不要紧,本来也没想能通过一张电话卡就锁定身份。不是还有交收储物柜所在的商场监控吗,走,咱们现在去看看。”   利用储物柜是一种常见的交收方式,双方不必产生直接的时空接触,能够避免许多麻烦。只需由买方将现金存入后将位置和密码发给卖方,卖方按期去指定柜号领取即可。   炮仔提及的储物柜位于旺记附近一家旧商场负一层,它成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历史滤镜颇重,内里铺位拥挤、光线昏暗,低矮的天花板上还布满了外露的电线喉管。   这一类老式的民生商场对租户的包容性极强,管理强度也低,狭小的铺面里做什么买卖的也有,复杂的内部情况反而成了天然庇护,选择在这里交收,如果发生紧急情况也利于逃窜。   时运两人找到商场保安室,说明来意,根据炮仔提供的交收日期要求查看并拷贝对应时段的监控视频。   交收时间特意选择在中午,趁着附近的上班族都涌入商场吃饭,能够最大程度降低存在感。监控画面上虽不至于人头攒动,但流量偏高,给本就缺乏线索的时运和泰柠增加了辨认难度。   幸运的是,储物柜在负一层中庭,被好几处监控探头对准,不同视角增加了能够拍摄到嫌疑人的可能性。   尽管画面上被形形色色的人铺满,时运依然准确地锁定了有古怪的人。   “你看,GL003机位画面里三点钟方向。”时运用手肘顶了顶泰柠,示意他将注意力从其他画面上集中过来,“黑色恤衫、牛仔裤,字母印花棒球帽,手里提着深色旅行袋,正向locker靠近。”   有经验的经济警察一眼就从旅行袋的形状看出里面装的是钞票。泰柠附和说:“八成是他,应该没错的。”   旅行袋的材质看起来是自重较轻的布料,根据那人手臂抻直的程度,时运判断包内装的湾元份量不小,基本符合炮仔说的交易数额。   时运所描述的男子在储物柜前站定,四周望了望确认身旁没有人之后在机器上熟练操作。没多久储物柜其中一格弹开。   泰柠兴奋地握拳:“刚才去现场确认过,开门的这个位置就是28号柜。是他没跑了。”   但柜门恰好挡住了GL003的视区,二人无法看清嫌疑人在开门之后的手部动作,为了进一步确认,时运要求安保人员将视频回溯,如愿从其他机位的屏幕上看到旅行袋被拉开了一条缝,隐约露出一抹千元钞独有的橙色。   “是他了。”双重保险之后时运才开口下结论,在等待监控拷贝的间隙,他走远了些与泰柠小声讨论。   “看他的身形和步态,都和上周的旅游巴跟车负责人很像。走路时身体都略微前倾,重心超过了膝盖。”时运回忆着当时的监控画面,剪影似乎正在与面前屏幕上定格的人形重叠,“而且他时刻注意避开摄像头,商场这么多个机位都没能拍到他完整的脸部,只能看到鼻子以下的部分。乔装、姿态、动作习惯,光肉眼都能确认各方面很相似。”   泰柠扯了扯嘴角,认同道:“真的越看越像。”   “回头让法证做个电脑比对就知道了。”   拿到视频备份的记忆棒之后,时运和泰柠两人踩着午市的尾巴,顺便在商场里随便吃了顿简餐才回去。   白切鸡的皮比肉多,干涩的大锅饭一碰就散,例汤面上甚至都看不到油星,但胜在出餐快和价格便宜,好吃谈不上,只能凑合着果腹。附近写字楼上班族的收入远不及中黄,生存的要求远比追求表面精致的生活低很多。   两人一餐吃得索然无味,结账后连泰柠都忍不住说了句:“这饭菜质量,感觉有点像在24小时轮班监视一样。”   “这会儿好歹是热的,可知足吧。”时运没有否认,“走,回去了。”   回到经罪科,泰柠先去给法证部送视频文件,时运一个人先上楼。   在电梯里他碰上了刚从食堂买下午茶回来的姜至,对方手里捧个塑料杯,食指上还勾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直掉酥皮的菠萝包。   时运不自觉将头垂下一些,茶香奶香咖啡香拧成一股钻进鼻腔里,他瞬间被这味道勾了魂:“冻鸳鸯啊?”   电梯里没有人,两人又挨得近,姜至被他略显夸张的鼻息吸去了注意,侧头笑了笑:“对啊。你喝不喝嘛?”   时运没说话,倒是诚实地将身子背了过去。姜至斜眼看了看摄像头,将饮料递到他唇边:“少爷,请。”   姜至的眼神跟着啡色水柱沿着吸管上移,在半路却拐了个弯,不偏不倚落在对方的喉结上。   姜至不嗜甜,冻鸳鸯苦涩的基底更适合他,尤其是能扯住眉头神经为佳。霸道的苦味冲刷着口腔,比平常更缓慢的回甘速度让时运意识到姜至调整过茶咖比例,不是日常默认的七三。   喉结快速滚动几转后,时运终于仰脖呼出一口气,叹了声:“醒神了,也舒服了。”   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姜至可太清楚对方每一个举动背后的含义了,比如现在时运的表情就是在说“中午那顿是什么玩意”。   时运是个很矛盾的人,要说他挑剔吧,办案的时候能挨几顿冷盒饭,特别好糊弄。要说他一点儿没少爷胃吧,太凑合了又总觉得心情有点闷。这种日常里有些纠结的点总让姜至觉得真实且可爱。   “科里食堂饮品水准也就一般吧,这就把你丧失性能的味蕾救活了?”姜至收起杯子,转过身重新面朝厢门,嘟囔了句,“之前不还说没我冲的香吗?”   时运藏在身后的手轻轻拨了下对方脖颈附近的发梢,毫不羞耻地摘去了一部分字眼:“嗯,确实没你香。”   “稍微站开点,别把我菠萝包压塌了。”姜至嘴上虽然埋怨着,但却小心地把油淋林的菠萝包往旁边收了收,避免沾到时运的衣服上。   屏幕上的数字缓慢跳转,逐渐逼近目楼层,两人各自向外迈了半步,谨慎拉开了距离,将短暂放松的情绪重新封回。姜至的变化尤其明显,方才流露着温柔的眼睛里只剩残酷的平静,直视时让人生出被看透的紧张。   “对了,我发现了些有意思的,看看时Sir你有没有兴趣?”   瞧着时运瞬间又变得意味深长的眼神,姜至辛苦压下蠢蠢欲动的唇角,尽力板正道:“是工作上的。”   “有关于丰川集团的财务内容,也只是我的一点猜测而已。”   时运脸上浮起一层浓郁的失望,又夹着明显的兴奋。案情上每一次新发现都可能成为关键的转机,当然,如果姜至说得不仅仅是工作上的“趣事”,他会更开心。   “等下你忙完了用内线call我,我带着资料来你们组办公室。”电梯门开了,姜至率先迈步出去,在分开时回头朝时运眨了下眼,“待会儿见。”   时运扬了扬眉毛:“行,我等姜老师。” 第64章 等不及了   下午晚些时候,负责跟车的B队同事回来了,时运立刻喊人进房开会,顺便叫上了姜至。   “今天我们有一队人跟着去了落锚洲一日游,或许有你感兴趣的新发现。”时运似乎和“兴趣”这个字眼过不去了。   姜至听出来是故意的,却没搭理他,只是说:“正好,我要分享的也是和那边地皮相关的。”   等大家都落座之后,时运抬畹看了看表,见时间有限便直切正题:“不同小队的都先互相通一下新掌握的情报吧。老幺,是不是需要时间整理和上传资料?”   B队点点头,时运便将视线移向另一边的啊芝和泰柠:“OK,那我们先开始。”   “今天我们控制了一名旺记车行的主要负责人——炮仔,真名保家和。烂仔一个,有社团背景,平时主要活跃在车马地附近区域。”啊芝将炮仔的档案调出,投到屏幕上,“审讯中交代说旺记除了表面上的租车服务,背地里也兜售套牌车,银悦使用的FR 2290和3817都是他家的。目前基本可以确认旺记就是银悦的旅游巴士提供商。”   “我们调取了社会面监控,锁定了中心负责与炮仔接头的人。”泰柠随即补充,“梁康明,中国籍男子,35岁,银悦长者颐养中心的主要管理人之一,平时主要负责中心财务工作。”   屏幕上切出两张照片,分别是商场储物柜交易和落锚周景区的监控截图,画面主角的一些相似重点被圈了起来。   “法证部用电脑分析确认,两张图中人物特征Match的程度较高,怀疑是同一人的概率很大。刚刚也和之前和银悦中心起过冲突的林修远确认了,当天与他产生争执的人就是梁康明。”   老幺眼里闪过兴奋的光,急忙将今天刚刚拍到的照片上传:“我们今天拍到的跟车人也是他。他全程都很警惕,我贴身跟踪到景区洗手间的时候,趁他摘下口罩洗脸才找机会拍到一张正脸。”   虽然因为光线问题照片并不清晰,但足以通过五官辨识此人就是梁康明。   “Well done.”时运点了老幺的名,赞许道,“还有其他发现吗?”   “旅游巴今天也如常驶入了水边夕阳公寓,在里面待了几小时。进入楼盘需要通过售楼部,但是除了旅游巴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来访的踪迹,我们假装去看房,被拒绝了。我们怀疑售楼部不对外开放。”老幺说完便叹了口气。   时运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收紧成拳,身体往前倾了倾,总觉得还有些地方没有说通。   “中心处发现的传单上说明了销售楼盘是养老公寓,主推的卖点就是海景。可明湾三面环海,到处都有选择。”时运的手指轻轻落在桌面,每一次触击仿佛都是一个思维的锚点,“资本不会首选在商业用地上兴建带公益性质的建筑,要花钱做慈善也没必要选落锚洲那么寸土寸金的位置。”   “假设真的要散财做慈善,那可是树立社会形象的好事,不大肆宣传反而鬼鬼祟祟的。”泰柠跟了句,“指不定想借着养老的红利做什么坏勾当。”   时运接续分析道:“虽然车上的水鱼很肥,但Evenfall的目标群体绝对不是他们。站在公司的角度上,将客户目标定位在未来财富潜力持续攀升的中青层更符合商业利益。”   如何才能最快回收成本肯定是资本家思考的问题,处于人生晚年的长者就像一段被榨过一次的甘蔗,就算还有剩余汁水,也远不如新鲜的丰富。   有人摊手问:“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要针对这部分长者群体呢?”   泰柠嗤了声:“他们的真正目标应该是和另一块地皮挂钩的吧。在黄金角上不合理,但如果是另一块成本相对较低的地皮,可能结果就是盆满钵满了。”   说到隐藏的地皮,时运又问:“返程途中有什么特别发现吗?”   “丰川在落锚洲还有另外两块地皮,其中一块正巧在返程沿路,但地理位置和黄金角那块相比要差许多。”老幺有些遗憾地摇头,“但没有什么特别的,巴士沿着上周一模一样的路线绕行回去了,经过另一处地皮时车速都没有变化。”   一直认真听大家报告的姜至动了动身子,趁着话语间的空隙,礼貌加入了讨论:“这个问题我和严Sir也有考虑过。”   “根据明湾证券交易所的要求,上市公司房地产业务占一个会计年度审计后营业收入30%以上就要依照规定披露土地储备、房产开发情况等内容,涉及到的信息包括项目名称、土地用途和类型、建筑面积等等。”姜至简单阐述了房地产披露指引上的部分内容,“地产本身就是丰川的主营业务,自然需要遵守这项规定。”   姜至调出年报上对应的内容:“位于西隧附近的那块地皮,同样是商业性质,根据报表披露,目前处于工程延期状态,登记的住宅类型是loft。具体情况需要麻烦大家调查看是否属实。”   “养老公寓设计成复式也太不符合功能要求了,从楼梯爬上爬下本身就存在很大安全隐患。”时运精准地抓住了矛盾点,“备案登记想要查询也不是难事,很可能在诈骗过程中留下漏洞,这地皮……”   时运说不准,但总觉得事情不如表面上简单。   “我们也有研究过丰川这几年公示的财务报表,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大家应该都知道水边夕阳下面的地皮是丰川通过政府拍卖所得。实际上,丰川用当年正常的经济实力是填不满这个坑的。”   姜至顿了顿,继续说:“当时丰川流动资金没办法完全cover,为了吐出这笔天价支出,是实打实自掏腰包加举债实现的,预计应该至少也得维持高杠杆两年。但奇怪的是第二年起资产负债率已经逐步恢复,年报也基本能维持盈亏。”   “丰川在年报中给出的解释是得益于自身营业收入赚取的强有力现金流,在普遍的行业下行压力下这样突出的成绩可能有点不可说的水份。”   时运仔细看了看营收的内容,直视姜至的眼睛:“你是说营收中可能有作假的地方?有没有可能是养老公寓这一块隐藏的业务在提供稳定收入?”   姜至点头:“很合理的推测。我觉得牵涉到的地皮可能也不在披露列表内。”   时运眉间神色更暗了些:“看来要重新查一下当年的土地拍卖有没有暗藏玄机了。”   晚上车子回到停车场,姜至低头沉默地松开安全带,却没着急下车。   时运打开中央锁,刚想问一句怎么了,副驾的人却跨到了自己这边,将中控重新推了下去。   “我可是从在经罪科电梯里就开始忍着了。”   越野车内的空间相对宽敞,可主驾位上挤着两个成年男性依然显得有些局促。姜至的膝盖紧贴在时运大腿两侧,即便弓着腰,后脖也贴住了轿厢顶。   他有些急躁地将手指探入时运的衣领,自上而下锁住对方有些疑惑的视线:“你就不反省一下自己哪儿勾我了吗?”   “姜Sir,我犯什么罪了?”时运扶住他腰,将他的臀往自己膝盖上带。   姜至坐下的瞬间便立刻精准袭向时运的脖颈。   温热湿润的舌尖自下舔过喉结,带来一阵难以形容的酥痒,嘴唇含住之后用不会留下痕迹的力道轻轻地咬。   时运不会知道沾着高温和薄汗的喉结在他眼里有多么性感,电梯壁上的蓝银警徽仿佛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可耻又因负罪继续滋生的兴奋。   强烈的欲望被封锁在体面的西装下,直到下班后才冲破克制的伪装。   时运配合地仰起下巴,拉长颈前的空间方便他动作。喉咙深处发出一串餍足的呜咽,音节很低很轻,仔细听上去竟是姜至发出来的。被轻薄的“受害者”还没怎么着,采花那个却是先兴奋了。   时运熟练地撩起他的衬衫角,瞧见他西装裤下的局促,眯起一边眼,调笑说:“之之,这就不行了?”   敞开的拉链下,深色底裤边的水痕愈发明显。   姜至直起身,有些涣散的眼神落在饱满的欲望上,任由时运将自己的衬衫钮扣一颗颗解开。   他总是那样乖地让自己屈服于时运的每一次爱抚中。   时运用手指卷起领带凑到姜至唇边,对方听话地含住,微垂的眼角边带着马上要泛滥出水的潮气。   “唔。”他不安地低呼一声,抓紧了腰上控住自己的手。   时运一手疏解着他的急迫,另一只手摸到机关,带着人一起躺倒至车窗以下。   “乖,咬紧,别出声了——” 第65章 有宠大晒   极度狭窄的车厢环境放大了姜至的听觉,他耳边是时运压抑的急喘,如夏季藏在云后的闷雷一样,冷不丁几声便炸出他一身颤栗。   空旷的地下车库里不时回荡起汽车开关锁的提示音,姜至分辨不出与它们的距离,即便周遭无人经过,他却依然觉得自己与时运的交欢正暴露在他人视野下,有一种隐秘被偷窥的扭曲快感。   从未感受过的刺激窜上大脑,理智被挤兑后每每在失神的瞬间试图夺回主权。神经不停摆动着带来前所未有的失重感,配合着身体上的无情颠簸,两人只匆匆来了一次便让姜至有些受不住。他趴在时运身上懒懒地享受着高.潮后的精神空白,一边伸手挠了挠时运的下巴——   每一次做完他都会不自觉有这样的举动,因为时运讨赏邀功的眼神太像摇尾巴求爱抚的小狗了。   这是姜至想结束的信号,带着一些餍足的慵懒。时运接收到了,便将手放到了更安全和体贴的地方,用轻柔的力道安抚着对方发麻的皮肤。   时运抱着他,两人的耳后皮肤贴在一起。他们交换着颈动脉的频速,嘴唇轻碰着彼此,在呼吸调节中静静温存着。   姜至胸口集中着一大片吻痕,一路蜿蜒到肩线附近,像是一条玫瑰色的河。其中大多数是含着怜惜意味的粉红,偶有一两个是极深的血色,伴着几片齿印,是欲望脱笼留下的爪痕。它们本该出现在更暧昧的地方,只是由于空间的阻碍,只能被发泄在时运嘴唇能够碰触到的画布上。   时运带着指示性轻拍了下姜至的屁股:“之之,稍微抬一下。”对方贴住他掌心附近的肌肉不自主收紧了一下,蹭过他尚未平息的欲望,时运不禁咬住下唇将抽气声硬生生吞回。   姜至用手指撩拨着时运那颗露在嘴唇外的虎牙,明知故问:“嗯?怎么了?”   “我们下面需要稍微保持点安全距离。”时运故作淡定地将对方冷静垂落的部位轻拨到一边,与自己仍在兴奋边缘的那处错开,“别待会儿又给我蹭出火来了。”   其实时运还没有完全释放,蠢蠢欲动的暗火仍在身体浅表浮动着,唯有用力摩挲姜至锁骨附近的咬痕来解欲。   姜至听出他语气里的焦灼,又因为他照顾自己而极力克制的模样心中怦然,情不自禁在他颊边亲了口:“大不了下次补偿你咯。”   “听着先。”时运压着他锁骨窝里的玫瑰海,危险地勾唇,“也不知道你下次会不会又耍赖,先撩起火来又先喊停。”   被按压的吻痕处散发着轻微痛感,勾起了姜至的反击欲。他很快就作出了回应,用指关节卡住时运的喉结,将他牢牢掌控住:“你不也挺喜欢吃我‘裤子脱得快穿得更快’这套矫情吗?”   姜至还真是仗着自己宠而他愈发为所欲为,时运挑眉抗议道:“怎么,有宠大晒啊?”   姜至模仿起电视剧里演员的同款表情,有些欠地说:“sorry咯,有宠真系大晒。”   两人被彼此过于冷的烂梗逗破防了,于是抱着放肆笑了会儿。等笑够了,姜至松了松有些发酸的嘴角,将脸换了个方向重新贴回时运的胸口,抬手够向车窗。   刚才激烈情事产生的雾气让玻璃成了天然画布,姜至的手指在上面滑动,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他有些不太满意地看着并列的“S”和“J”,在旁边留下一个迟疑的问号。   “我们的名字怎么拼在一起才会好看又有意义呢?”   姜至似乎并不是一时兴起,他发问的语气很认真,审视着图案的眼神如同工作时面对一张报表那样严苛。   时运摸了摸他耳际略微汗湿的碎发,提议说:“试试闭眼让感觉指挥呢?”   姜至听话地垂睫,深吸一口气后重新动腕。时运看见他的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移动,最终构成他对彼此关系的潜意识。   尽管盲画的成品失了些艺术美观,但依然能看出“S”盘在“J”的弯钩上,组合起来像一条缠着蟒的权杖。   时运抬手覆上姜至的手背:“为什么是这样?”   姜至带着他一起抚摸过S的曲道:“因为你像蛇那样紧紧缠绕、不放弃占据我的生命。”   其实时运内心有些困惑。蛇对猎物的掌控是极度病态的,越爱越缠绕,对方挣扎就会窒息,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暗示并不算积极的表达。   姜至耳朵贴着他胸口,将他不安的心跳听得一清二楚。在这段关系里时运主动靠近的时间太长,久到让他会产生自己是否主观乐意的犹豫。原来即便两人坦诚亲密地挨在一起,也依然有一些缝隙是身体无法填补的。   “为什么要想得那么悲观呢,怎么就不觉得在我这会是正向的image?”姜至温柔地扣紧时运的手指,解释说,“蛇本身就是吉与邪双生的形象,在古埃及文化里蛇还是君主的守护神呢。”   如同法老皇冠上用黄金宝石塑成的眼镜蛇,时运被饰进姜至的生命里,成为时间都无法刻走的一部分。   “你就是我的守护神。”他更用力地下压身体,让对方充分感受到自己的重量,“没有你紧追就不会有我们关系的改变,我从不觉得有负担。”   “你说得也对。”时运似乎被说服了,用力抱住自己身上的全世界。   他侧头望着车窗上不算好看的造型若有所思,或许在自己这里会有更贴切的答案。   过了会儿,姜至动了动发麻的四肢,用气声问:“回家吗,还是再抱一会儿?”   时运反手从后座将皱成咸菜的衬衫捞回来,披到对方身上:“回家吧,待会儿汗干了要着凉。”   两人草草收拾完,下车的时候姜至才发现自己的腿在打抖,迟来的羞耻感让他意识到刚才在车里胡闹究竟是有多荒唐,随便一帧画面被偷拍放出去都是炸翻中黄的桃色新闻。   姜至想着,不禁拢紧了肩上的外套。时运看见他紧缩到泛白的手指,有些无可奈何地揽住他,突然的一声低笑在电梯里格外清晰。   “你笑什么……”姜至没什么底气地张牙舞爪。   时运好声好气地哄他:“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羞耻心慢半拍的样子好可爱,有点受不了了。”   姜至半推半就地窝在他怀里,最后被直接抱着进了家门,刚穿好没多久的衣服全部被遗落在了玄关附近。地面上紧紧缠绕的人影朝卧室方向磕绊着移动,最终被门板隔断,再也看不清了。   梁康明作为本案目前的主要嫌疑人,按照程序被时运带队从银悦长者颐养中心带回科里详细询问。“请”人当天,时运专门挑了活动最多的时间段,一行人来势汹汹地带着搜查令和拘捕令上门,目的是为了使让尚未意识到上当受骗的长者们警觉。   时运上楼的时候梁康明还在耐心地陪老人们下棋,被带走前他甚至还不忘将手中的赤色车向前推过了楚河汉界。他平心静气的表情即便面对手握证据的警察也分毫不弱。   时运见惯了嚣张的嫌疑人,无知的、硬撑的,或是像梁康明这样内敛的,都无法对他构成丝毫威慑。   梁康明从容淡定,起身说道:“我愿意配合你们的调查。”   公共区域里爆发出的议论愈发激烈,仍有一些不明真相的受还长者在为这位“心地善良”的社会工作者声援、叫冤:   “梁Sir菩萨心肠来的,是好人啊!”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们警方有没有查清楚先?”   面对调转方向的话语指控,时运严正声明:“纪律部队是讲究证据的,请各位老人家放心,我们警方绝不错拉好人,也不放过坏人。”   正在这时,负责三楼梁康明办公室取证的同事抱着证物箱走了下来:“Swing Sir,我们搞定了,法证的伙计还在收尾。”   时运点头说:“和人一起带走。”   回到经罪科,梁康明便被带入了审讯室,由泰柠主审,时运负责从旁配合。   “梁康明,本月16号和23号你跟着旅游巴FR 2290和FR 3817,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梁康明看了眼审讯桌上一字排开的监控截图,开口说:“啊Sir,就和这上面一样,带中心的长者去一日游。我们每周都有这个活动,怎么了?”   “OK,我们换个话题聊。”对方口硬已经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泰柠也不恼,将照片扫到一边,从文件里取出储物柜交易截图,指着继续问,“你去这里和炮仔进行非法套牌车款项交易,目的是什么?”   “别想着耍小聪明抵赖,根据你万事通[1]的电子收费记录,当天你乘坐过抵达商场附近的小巴线。”   万事通是明湾通用的电子收费系统,适用于全境内的主要交通工具,也普及到了如医院、学校等公共基础设施和部分授权商家。通过调查万事通的消费记录,就能够还原明湾市民的大部分生活轨迹。   梁康明听完,在人证和物证面前只能避重就轻道:“我确实是去过那里和炮哥交易。”   “你们之间存在钱银交易的事实已经很明显,无需你承认。我们问你的是这么做的目的。”时运一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在膝盖附近画着圈,保持着耐心,“租用套牌车总不会是为了省钱吧?这种非法渠道的要价你我都心知肚明。”   梁康明沉默了一会儿,只开口说了句:“你们查吧,查到再来问我。”全然不似方才在中心下棋时的杀伐果断,在审讯室里的梁康明选择了圈地防守。   时运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眼球飞速上移了一秒,视线短暂停留在斜上方的监控上。   梁康明不肯配合调查,之后再也没有作出任何回应,第一次提审没能得出任何有利的信息,只能依赖更有力的证据来撬开他的嘴。   “现在要等会计支援组对中心财务资料的分析结果,看看有没有能让梁康明说真话的突破口。”时运忽然想起方才梁康明飘忽的眼神,叫住了泰柠,“等姜老师和严鑫那边的report出来之前,你先顺便排查一下梁康明的社会关系,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把柄在别人手上。”   “Yes,Sir.”   与预想的不同,尽管有涉及到与炮仔等社会人士交往的事实,梁康明的社会关系其实并不复杂,泰柠很快便通过走访调查梳理出了有用的线索。   中心长者口中梁康明“心地善良”是有几分真的,他经常救助流浪动物,对邻里也态度谦和,周围对他的评价都是清一色的“好人”、“好街坊”、“好老公”,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干出诈骗勾当的人。   但人不可貌相,泰柠也不会因此就对梁康明有预设立场。   “Swing Sir,查到了。梁康明的妻子三年前患上了一种罕见病,她需用的特效药不在明湾医发局制定的药物名册上,因此无法享受政府提供的资助,每个月因高价购药都会烧掉很多钱。”泰柠如实汇报,“我又查了梁康明的银行账户,发现每个月都会有一笔固定的转账汇入户口,刚好能够cover他妻子的用药开销。这很可能就是梁康明被人收买从而帮助直接实施犯罪的证据。”   时运满意地点头,追问道:“现在收治梁太的是哪家医院?”   泰柠答:“是复泰医院。”   稍显陌生的名称说明它并不在明湾45所公营医院的名单上。时运敏锐地蹙眉,翻着面前的资料:“梁康明经济本来就窘迫,单给妻子用药的钱就入不敷出,哪里还有闲钱让她住私家医院,还是VIP单人间。除非——”   “除非是提供资助的一方以此为介控制住了梁康明的太太,方便要挟梁康明为他们办事。”泰柠稳稳接住了他的推测。   “没错。”   原来当时梁康明看向监控探头的那一瞬,是他在向警方释放微弱无助的求救信号。   时运抬眼望向桌对面的人:“如果能帮梁康明解决后顾之忧,我们和他谈判的筹码就又多了一个。”   泰柠了然:“放心,Swing Sir,我知道该怎么做。” 第66章 善恶之争   “够钟High Tea啦!”   姜至敲开时运办公室的时候双手背在身后,还加了句故作神秘的“猜今天的下午茶是什么”。   时运将防蓝光眼镜推上头顶,玩味地打量起姜至:“姜老师两手空空,总不会是想这么老套地说自己就是Tea吧?”   “拿来吧。”短暂的玩笑之后时运朝他勾勾手,眉头下压的同时释放出工作的专注,“就知道会计支援组的速度快。”   姜至将椅子勾到自己身边,侧身坐下的同时用手背将时运手边的冻斋啡推到一边:“原来你已经有Tea了,没关系,你一定更想尝尝我特调的这杯。”   说完,他将方才藏于背后的报告放上桌面,精准翻到关键页后推到时运眼前。   “我们研究过你们从银悦带回来的账册明细,梁康明经手的财务记录从账面上看很严谨,乍一眼好像没什么太多问题,不过和中心实际运营情况匹配来看还是有不合常理之处的。”   “嗯哼?”时运没有打断他的叙述,只用一句语气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姜至的手指滑向报告中现金流分析的结论部分:“看这里,从中心的财务账上可见银悦的现金流水规模很大。”   “嗯,确实是和银悦通过正常渠道赚取的日托服务收入严重不匹配。”时运望向姜至手指延伸处的文字段落,比较过中心的收费标准之后得出了结论,“虽然中心本身收费标准高与行业平均,但是我们根据登记在册的长者数量预计出的结果也远不及你们最终认定的金额,这其中应该主要掺杂着他们通过‘看房游’获取的非法收入。”   姜至颔首,指尖点了点报告,示意他翻到下一页:“还有一点,收入在账面虽然平了,但实际上这部分钱银悦是拿不出来的,或者说,没法自由支配。”   姜至的话指向了银悦账实不符的可能性。   “账虚这块具体有什么料?”时运翻页的同时快速扫描着关键信息,以便跟上姜至的节奏。   姜至顺手拿起时运的冻斋啡润了润嗓,继续说:“我们联系了银悦的主要供应商,包括食堂采购和配餐物流,他们普遍向我们抱怨说银悦长期欠款,赊购每期都会拖欠到约定的最后一天或者只还部分。严Sir带人核对了供应商提供的账本,证实了他们的说法。”   银悦具有相当规模的现金储备,贷款却依然需要拖欠,在账面上呈现出存款和借款余额水平都高的情况。如此不符合财务逻辑的情况惹得时运不禁挑眉:“银悦的资金使用效率确实很有问题。”   “嗯,简洁地说就是‘存贷双高’[1],这是一个不正常的信号,所以我们进一步识别了数据间的合理性。”姜至分析道,“存款和贷款长期居高不下,有钱却不还债只有一个可能——账面高现金持有量的真实性是有待商榷的。”   姜至顿了顿,将剩下的逻辑观点和盘托出:“银悦为了配合‘高水准服务’的宗旨,采购的品质和价格都是比较top的,和服务收入一对就知道其实只勉强能balance而已。账面现金流虚高的部分根本就没有进银悦的口袋,而是被挪用或秘密流向了其他地方。”   时运凝固的神态终于有了一丝悦色:“至少银悦的水龙头是接到别家的这一点已经很明确了。”   “根据之前受害长者的描述,大部分钱银是通过现金的形式交易的。你也清楚现金追查起来更加困难。”姜至的语气里带着遗憾和一丝歉意。   时运点头表示理解,紧接着问:“银行账户这条线呢?”   姜至坦言:“银悦账户上的钱在东南亚流转了好几圈,最后追到了莱普尼亚,但严Sir还在查着汇款的终点账号,可能还需要些时间。”   时运抬畹看了看表,姜至从他抿唇的小动作中察觉出了一丝不妙。   他有些头痛地捏住眉心,说:“来不及了,我们只能扣留梁康明48小时,如果没办法诈出幕后主使,我们只能根据现有证据将他作为主谋落charge了。”   “很棘手吗?”姜至难得见他不再气定神闲的模样,有些担忧。   “没事,你们帮到很多,已经够了,剩下的交给我就行。”时运指了指报告,“有这个在,加上昨天的布署,我有信心让梁康明配合我们说实话。”   尽管充分相信时运的能力,姜至依然送上了能给予对方力量的祝福:“那就祝你提审成功。”   时运说完便站起来往外走,经过姜至身边的时候伸手碰了碰他的脸,动作短暂却亲昵:“你也辛苦了,回家再找我讨赏。”   然后时运利索地开门出去,他面色沉着,但飞扬的衣角却暴露了胜券必握的野心。   经罪科拘留室走廊内,钥匙碰撞而生的金属波浪由远及近,直至拍打在其中一间囚室的铁栏上。   “梁康明,啊Sir要提审你。”   栏杆被看守警敲响,闷脆的声音稍显刺耳,足够引起里面人的注意。   囚室内梁康明前佝着背,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方。他正一寸寸轮流按着手指关节,焦躁不安的情绪如他额前的汗一般不停渗出,直到看守警再次敲响铁栏,才使他从沉浸中抽离。   “梁康明,听到吗,出来!”   梁康明猛地打了个抖,直起身的同时慢吞吞地挪到栅门前,任由打开门的警察替自己扣上手铐并押送到审讯室门前。   “Sir,梁康明带到。”   “辛苦了。”看守警松手的同时泰柠重新把住梁康明的双手和肩膀,将人押到座位上。   时运靠着椅背,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位与昨日判若两人的嫌疑人。   梁康明眼下的乌青甚至比新长出的胡茬还要抢眼,相较于昨天的气定神闲,此刻他面色发灰,似乎被绝望所笼罩。   时运的视线自上而下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对方手指关节处明显的红淤上。他知道时机马上就会成熟,便给泰柠使了个眼色。   今日的审讯依然是泰柠主审,收到上司的眼神指示后,他不急于重复查问昨日的问题,反倒拉起了日常:“梁康明,昨晚在拘留室感觉如何?”   囚室与病房都是一眼可以丈量出尺寸的四方豆腐块,与外界交互的唯一途径便是一扇可有可无的窗。   梁康明在被拘留的这一晚注定无眠,他会因为三面围拢的墙壁而不停想起同样被困住的妻子。他每天上班前会给太太送早餐,下班后会去陪她聊天散步,风雨无阻。   梁康明已经在看守所待了将近30个小时,没有交代地连续错过了两次和太太约定的见面。除了梁太本人,幕后的主使应当也发现了端倪,很难保证不会采取极端行动。   梁康明面无表情地回答:“Sir,板硬的铁凳条你睡过就知道了。”   说完,他的眼球动了动,转向头顶监控后便盯着那闪烁的红点失神。梁康明内心的善恶之间进行着空前激烈的博弈,也何尝不是对经罪科警察能力的押注。   但他似乎对后者的信心稍显不足。   泰柠很刻意地将腕表凑到梁康明面前,指着时针说:“看来适应得还不错。我看看哈,离你从拘留室‘退房’还有十几个小时,时间还很充裕。虽然不能加钟,但还是能让你睡过今晚的。”   梁康明神色呆滞,似乎对啊Sir的话充耳不闻。   泰柠见他没有反应,想着加码,于是意有所指道:“你有时间和我们耗着,在经罪科有警方看守也绝对安全,在外面的还不一定有你这么好享受。”   出乎意料的是,梁康明只是缩了缩鼻翼,似乎对妻子的状态不再关心,哑着嗓子问:“Sir,我什么时候可以招供?”   泰柠有些怔地看了时运一眼,对方脸上同样藏着疑惑的表情。只是区区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梁康明放弃了哪怕行差踏错也要坚持的念想?   “其实我们已经……”   泰柠正要将已经帮助梁太脱险的消息说出,却被时运拉住了。拘留室理应是绝对封闭的环境,时运想要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说吧,你想招什么?”   梁康明木木地说:“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泰柠不信:“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做的?”   然而梁康明重复着是他所为,并将打好的腹稿一遍遍背诵,揪不出逻辑漏洞。   时运叹了口气,语气稍有无奈:“梁康明,希望你清楚你每一句供词都将可能带来量刑上的区别。”   “据我们向主治医了解,你太太的病情会持续恶化。在生命倒数的几年时间里,她希望的究竟是吊命药物还是家人陪伴?他们给你的承诺对你和你太太而言真的有利吗?”   泰柠也诚恳地说:“请你相信我们……”   梁康明,神色痛苦:“够了,你们的可信度我已经有了判断。”   “不必着急下结论,我认为人还是应当相信亲眼所见之事。看完这个,我相信你会有正确的判断。”   时运示意泰柠将实时监控接通,平板上赫然出现了梁太的身影。   泰柠解释说:“我们已经在昨天傍晚将你太太接出了复泰医院。由于梁太身体有恙,我们只能暂时安排她住在公营医院的羁留病房,并由专人贴身保护。”   梁康明颤抖着摸上平板,确认过太太的安全后无声地说了句“谢谢你们”。时运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茫然和激动一一闪过,最终在眼底凝结成了强烈的愤怒。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时运知道他有些话不能说,于是火速扯下一张口供纸,和笔一起递了过去。   梁康明一笔一划地将难言之隐写下,因为情绪激动,字迹一度有些模糊。他在纸上戳破了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事实:   “昨晚有人通过看守警向我传递消息,威胁我说我太太已经被他们带走,只要我将罪名全部揽上身就会放了她。”   时运立刻明白过来,梁康明今天的反常源于这条错误讯息。幕后主使原本想继续利用梁太要挟梁康明做替罪羔羊,没想到被经罪科抢先截胡,于是只能赌消息差传假料给他。   宛如一颗巨石跌入深潭,炸起的水花将时运内心扑了个透凉——   之前中黄重案一组的反常出警已是危险信号,如今幕后的力量竟然已不知不觉渗透到了经罪科内部。 第67章 地皮现形   只要底部的污泥能被搅起,即便此刻风平浪静,满池的清澈也不再成立。   从之前Rugosa一案起,时运已隐隐察觉到经罪科内部酝酿着一股伏流。它在复杂架构和庞大庇护的天然岩穴里蜿蜒,平日保持着不起眼的枯涸,却总能在关键时刻袭夺改道。   尽管杀伤性不强,但每一击都充满目的,精确、迅猛、悄无声息。   时运用溶洞暗河来形容黑警与罪犯间的勾结,是因为二者都是复杂多变的系统,一样具有潜伏地底和难以测量的特性。时运无法判断甚至不敢想象这股力量的渗透规模,但如果不加以控制,它仍会继续溶蚀经罪科其余纯正并完好的基岩。   时运听见泰柠在身旁倒抽了口冷气并极其轻微地念了句脏话。   但时运拎得清缓急轻重,比起盲目捉鬼,眼下更重要的是还原本案真相。毕竟忍耐是他这些年来积累了丰富经验的行为操守。   “我们已经充分知晓了你的意思。”时运将口供纸收回文件夹内,说道,“现在我们将重新问你一些问题,请你配合。”   泰柠重复了昨日的问题:“梁康明,本月16号和23号你都去了哪里、做过什么?”   梁康明再次抬头时眼里有种释然的坚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Sir,之前我说的一切都不属实。”几次深重的呼吸后,他推翻了之前的口供,“我受到丰川集团提供的利益威胁,它利用我在银悦的职务之便,以组织中心内长者参与一日游为借口,实则哄骗他们入股、认购不实房产。”   梁康明的供述内容填补了欺诈调查A组先前的推理空白,将疑点一个个解开。   据他交代,旅游巴的行径设计是有目的。他先将老人们安排到水边夕阳公寓看实体楼盘,实则是推销位于落锚洲另一块地皮上的未建工程。广为人知的政府拍卖新闻和丰川本身的企业背景被用作诱饵。   泰柠记录完前面一大片的口供,抓住关键词问他:“未建工程?”   “是的,我只是猜测而已。但每次经过我只见到地皮上有建材和脚手架,却好像没有人开工。”梁康明疑惑的表情不像在说谎,“丰川让我推的养老公寓就是计划建在那块地上的。”   随后梁康明供出了那个不存在的养老公寓所处具体位置,时运切出落锚洲地图进行核对,它果然就位于西隧沿线。   在披露中隐身的地皮终于显露真身,从地图上看,以落锚洲山脉为轴,它的位置与水边夕阳呈现出标准的对称形式。   被应用于投机取巧的几何美学放大了视觉震撼,时运竟从二维平面上看出了丰川堂而皇之的丑恶嘴脸。   时运心里有了数,挑着被遗落的蹊跷之处继续问:“在水边夕阳公寓里面停留的三个小时都是怎么安排的?”   梁康明答:“水边夕阳公寓有一块展示养老关注成果的康养平台,我重点带‘水鱼’去那里。因为主销的养老公寓尚未开工,就先让大家看看已经落成的实物当模板。”   “不过……水边夕阳公寓本身应该不是按照养老公寓标准建设的,虽然没有进去看过户型,但根据基础设施的布局来看,它明显没有详细考虑到老年群体的实际需求。我干了这么多年社工,这点眼力和认知还是有的。”梁康明说起自己专业领域时难得透露出笃定。   “我们的进入路线其实很封闭,一路都有广告挡板与楼盘其他区域隔开。一条路笔直到头,没有可通行的岔口。”他顿了顿,继续回忆说,“我们的活动范围也很有限,就在康养平台那一块。我只负责带他们在平台参观,自助午餐会后安排的宣传活动是丰川那边搞的。”   即便是半个“自己人”的梁康明也被处处提防着,只是承担着买卖双方的中介角色,可见丰川的谨慎。看来,主要的犯罪行为就是发生于午餐会后的活动中。   时运双手交叉,手指无规律地敲击着手臂:“丰川是怎么找上你的?”   梁康明说起被威胁的经历,至今仍心有余悸,甚至紧握起了拳头:“之前我和我太太参加过一个宣传罕见病的公益活动,之后我就收到了一封匿名email,说清楚我的处境、可以帮我度过难关。为了增加可信度,附件里还有我太太独自复诊的照片和详细的病历单。”   梁康明松开手,悔恨地盯住发麻的指尖:“对方说有一笔winwin的交易要我合作,当时我股票砸了钱,资金周转不灵,对方提出的条件太过诱人,我实在是山穷水尽才被拿捏住了。”   “邮件你有保存吗?”   “有,就在我手机的邮箱APP,你们可以登陆查看。”   时运示意泰柠取出梁康明的手机,果然在邮箱星标里看到了那封威胁邮件。   他隔着证物袋看着邮件内容,见对方没有第一时间表露身份,于是问:“你从什么时候发觉威胁方是丰川的?”   “那个罕见病公益活动的资方是丰川集团,我也是后来联想到的。和对方取得联系之后得知了交易的具体内容,我就更确定了。”   时运放大了邮件上标注的号码:“你们只通过电话取得联系吗?”   梁康明点头:“是的,有什么指示都会通过这个号码来告知我。”   不用想都知道这个号码是太空卡的可能性几乎是100%,并且很有可能已经注销,可追查价值极低。时运很快接受并消化了这一事实:“你还有想到什么细节需要补充吗?”   梁康明思考了几秒,缓缓开口:“为了保证不断有新鲜‘水鱼’入网,对方还让我在中心执行入会推荐制,推荐入会的长者可以再额外拿一笔福利分红。”   时运明白过来,这就是暗访时周姨过度热情、说什么都要给自己塞卡的原因。   泰柠冷笑一声:“老带新,利滚利,想得还真周到。”   梁康明缩了缩脖子,难为情地垂下头。   时运见他身上的料抖得差不多,直截了当地说:“之后会有伙计继续替你录一份详细的口供,四十八小时满后我们会将资料移交监控。”   梁康明颤声道:“明白……我会为我的行为负法律责任。”   根据梁康明提供的威胁邮件,在法证部科技组的帮助下,通过IP追查定位很快摸到了一家街边无牌经营的网吧,然而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顺利锁定丰川内部的接头人。泰柠反手以没有营业执照为由联系工商部门给黑网吧送上整顿大餐。   “老幺去走访时被店主告知在发送日期之前几天监控就坏了,什么都没拍到。”泰柠烦躁地拍了自己大腿一下,咬牙切齿道,“丰川的人一定是提前踩过点,知道店面的探头只是摆设。”   时运挑了挑眉,话里听不出喜怒:“预料到了。”   “外部监控还在加紧排查,想跟到详细生活动线的话需要一点时间。”   更头疼的是黑网吧开在鱼龙街上,嫌犯很容易就因藏于人海而顺利从天眼系统中脱钩。   “Easy, Man!精神太紧绷不利于查案。”时运的手掌朝着泰柠向下压了压,语气稍显轻松,“至少现在有基本证据怀疑丰川集团涉嫌通过虚假宣传诱哄老年人实行非法集资。有调查方向就不能说完全没有办法。”   泰柠点头说是,同时捏了捏被自己痛击的大腿,很迟钝地感到肌肉发胀。   时运忍不住嘲了他一声,接着抛出问题:“地政署那边又怎么说?”   “还在等正式回函。”   “行,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时运瞄了眼电脑屏幕的时间,“下班吧。”   “现在的兄弟都是有哈尼没朋友了。”泰柠秒懂,“知你没功夫,我找别人喝去。”   时运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等你有对象了就懂我了。”   “闸住。我一个人乐得自在,工作的苦已经够吃了,爱情的苦就算了。”泰柠比了个STOP的手势。   时运意味深长地笑道:“听着先咯。” 第68章 咖啡结义   梁康明供述出的新地皮被起了代号“X”,简单粗暴地取其未知数之意。   泰柠原本已在第一时间前往地政署,请求核查X地皮的登记信息是否属实。起初对方态度积极地表示愿意配合,然而半分钟之后工作人员键入的速度明显迟滞了下来,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泰柠看到小姑娘盯着电脑屏幕的表情有些迷茫,于是问:“出了什么事吗?”   “怎么会这样呢?”   对方看起来是刚入职没多久的新人,清澈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手足无措,自言自语之后又说:“郭Sir你等我一下哈。”   她一蹬腿将椅子溜到斜对面的工位:“Fanny姐,你帮我上系统查下这块地的权属登记。”   果不其然,Fanny的账号也被屏蔽在查验权限之外。   她只能对着泰柠抱歉道:“sorry啊,郭Sir。看来是有些项目设置了级别权限,这个地皮我不能查验完整信息,需要通报上级审批。”   对方接着说在她权限范围内只能查到目标地皮的属性是慈善用地,并且暂时没有登记备案的建筑计划,请泰柠先回经罪科等待正式回函。   然而泰柠一度通过电话三催四请,所谓的回函却迟迟不来,他直觉地政署躲闪的态度奇怪。   “我也不是第一次去地政署收料了,以往都是直接和窗口说一嘴、电脑上输入信息就能查到,哪儿有过这么复杂的流程。”泰柠在早会上憋着火,终于还是忍不住抱怨了句,“几分钟的事儿拖拉两天了,就算是要找特首审批也该过了吧?吞吞吐吐的,肯定有古惑。”   泰柠带回来的材料只是一张用手机拍摄的电脑屏幕,甚至都不是导出打印的系统界面,更别提盖章确认,根本没有作为呈堂证供的法律效力。时运翻阅完,表情也不禁凝重了三分。   “目前从地政署那边只知道X地皮上没有实际建筑计划,但是无法核实地皮的不动产权人和登记日期信息是吗?”   地政署的消极态度在时运看来很难不联系到是为了包庇背后的产权人。   泰柠点头道:“没错,只有这些。”   时运靠在椅背上的姿势闲散,思维却分毫不懒:“X地皮上所谓的养老公寓建筑计划并没有登记备案,结合梁康明的口供来看这只是一张空头支票,至少证明丰川不具有销售和提供服务的真实内容,可以为案件定性。”   据梁康明所述,丰川的主要犯罪表现以为入股投资或直接购买养老公寓为由,又承诺定额分红、提前选房等福利,将诈骗蓝图描述得绘声绘色来诱哄老年人参与。丰川还通过银悦长者颐养中心定向派发宣传册,再以推荐费为饵鼓励长者口口相传,实现向社会公众宣传的目的。[1]   一系列犯罪手法互相链接配合,构成了非法集资的必要条件,将长者们原本美好的夕阳红搅得浑浊不堪。   泰柠说出了担忧:“虽然推理的逻辑很顺,但如果没有地政署配合提供更直接的证据,单靠梁康明的口供无法证明这块地皮就是丰川的,到了庭上法官未必采信。”   “既然地政署的官方渠道被堵死了,我们就自己去现场蹲守。”时运作为指挥官,斗志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如果这块X地皮真是丰川的,肯定会有时空联系,不管是通过承包建筑的判头还是建材供应商,总之我们一定要挖到能钉死丰川就是产权人的线索。”   “Yes,Sir!”   “真的水静鹅飞喔,别说人影,就连鬼影都没一只。”泰柠将车驶入X地皮边上的临停位,远眺着毫无动静的X地皮感慨道,“看来是苦战,又得大熬一场了。”   他们停留的这处是主干道延伸出来的辅路,来往的车流很少,是泊车的首选,但他们依然被人敲了窗。从敲击产生的声音可以判断对方较为礼貌但又带着命令般的力度。   时运施施然摇下车窗,只见外面一个身着干练西装的女人弯腰,探入车厢内的眼神犀利如鹰隼。   “先生,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   时运一眼瞄到她西装口袋里露出的证件红绳。或许是气场太过相近,他对此刻的情况心中了然。   “我们只是正常停靠,行得直站得正。”时运将胳膊搭在窗框上,看了看不远处另一辆车窗拉帘的七座车,“会不会太紧张了点,Madam?”   对方面上闪过一丝讶异,见已经被识穿身份便顺理成章掏出证件,如时运所猜的一样,上方鲜红的印章风格LOGO如头顶烈日一般引人注目。   明湾廉政公署行动处委任证的抬头下清晰列明对方的姓名与职务——高今雨,高级调查主任。   “你明白那就最好了。ICAC做事,请你配合尽快驶离。”   时运不喜欢剑拔弩张,一向都是以笑示人的表面亲和派,但气场却丝毫不弱,压根没有退让的意思。他同样从兜里摸出委任证:“不好意思,我们经罪科也在查案。”   驾驶席的泰柠也适时向车外的Madam比划了个不太正式的礼。   “OK,明白。既然都是为了工作,你请随意。”高今雨见是自己人,锐利的目光收敛了几分,可态度依然强势,“但事先说好,咱们各查各的,互不干扰。”   时运笑着回应:“这是自然,Madam高你有你的方式,我也有我的做法。”   高今雨压了压唇角,似乎是在找最和善的语气对时运说:“请时Sir先把车的位置挪一挪。”   经罪科的车正好停在ICAC与监视目标的连线上,高今雨这么一说,他便知道ICAC的目标也是这块X地皮的产权人。   “OK,我们即走。”   时运抬起车窗遥控开关,窗户合上的瞬间泰柠不禁扯了扯嘴角:“劲犀利,丰川连老廉的人都惹来了,要说它和地政署之间没点利益输送都没人信。”   “刚才这位可是ICAC历来晋升速度最快的女专员高今雨。”   “噗——”   泰柠喝进嘴里的水喷了一裤子,颇为震撼地问:“她就是速破了《湾交所新股上市贪污案》的‘廉署惊雨’?”   时运嫌弃地从车斗抽了几张纸巾丢到他身上:“多大点事你丢不丢人。”   泰柠用手背抹掉下巴上的水痕:“丰川碰上我们又招上Madam高这朵雷厉风行的霸王花,指定运数到头了。”   “总之有我们两Team人马同时伺候,就看丰川顶不顶得顺了。”时运指了指方向盘,“赶紧把车挪一下位置,别挡人ICAC了。”   “收到。”   真如梁康明所言,X地皮上一连几天都没有任何开工的迹象。脚手架的操作塔无人启动,楼盘内堆着的建材也都已经有了被腐蚀的痕迹,显然是摆着这里风吹日晒许久。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欺诈调查A组终于在周六清晨拍到有一辆货柜车驶入地皮。泰柠这会儿正接着组里回的电话,内容是关于这条线的新进展。   “昨天拍到的那辆货Van查得怎么样了?”见泰柠挂了电话,时运放下望远镜,扭头问。   泰柠如实回禀:“车属于一家小型建筑分包商,对方只是养老公寓工程的二判[2]。负责人说合同上的具体工期还没确定,根据合约内容,他们只需要在每周六下午象征性开动一下仪器、制造出声音即可。”   二判和业主之间还隔着一个负责总承建判头,一般庞大的地盘都会分包给不同的二判来共同完成工程。发现二判意味着通过判头揪出藏在工程链顶端的业主只是时间问题。   多日的努力有了回报,时运没有克制面上的兴奋:“判头那边怎么说?”   “总承建方是Archwell (建威),和丰川有着公开的稳定合作,只要拿到二者之间关于X地皮的签署合同,丰川非法集资的嫌疑就跑不了。”   时运直接和泰柠击了个掌:“Well Down!”   “老幺他们是不是准备过来接更了?”   “啊对。”泰柠看了眼时间后回答。   时运看了眼马路对面七座车的方向,漫不经心道:“让他多定五份下午茶带来吧。”   “你确定?”泰柠不知道时运又打什么主意,“Madam高好像是油盐不进的类型哦,况且人家本身就是廉政专员,你这么光明正大用Tea贿赂人家是不是找抓啊?”   他嘴上这么说,但还是老老实实给老幺发了条“多预5份Tea”的快讯。   二组到位之后,时运拎着塑料袋下车,还不忘对泰柠逞能:“等我好消息。”   泰柠不受他挑衅:“一餐饭,我猜你原封不动拿回来。”   时运穿过马路,径直敲了敲廉署的车窗。   几秒之后对方拉开帘子,Madam高不苟言笑的脸露了出来:“有何贵干,时Sir?”   “来交班的伙计带了Tea,大热天的,你们也都辛苦了。”时运将手中的袋子从车窗里递进去,“也尝尝我们经罪科canteen的水准吧?我们食堂在系统里也是排得上前位的。”   “放心,如果怕触犯防贪条例,你知道的,一份C餐58湾元,全纪律部队统一价。”时运顿了顿,摆出一副餐厅收银员的模样,“现金还是刷卡?”   看到高今雨不置可否,手下的人知道Madam是默许了,赶紧接过包装袋,将里面的菠萝包和咖啡一圈分完。   “时Sir有心,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几天的蹲守让两队人马产生了些共患难的战友情,高今雨也不好下时运的面子,面无表情地抿了口热斋啡。   “嗯,还行。但比我们廉政公署的咖啡还是差点。”虽然她还是紧绷着脸,但难得一板一眼地开了句玩笑。谁都知道廉政公署的咖啡在整个明湾都是出了名的。   时运摸准了对方态度已经转变,于是同样以玩笑话相迎:“我们经罪科比试什么都不能输,唯有咖啡输给你们家喻户晓的‘廉记’不冤。”   高今雨当这句带了些民众损味的话当成对ICAC公事公办态度的夸张,对驾驶位的手下说:“外面太阳毒,请时Sir上车。”   自动门缓缓开启,时运猫腰踩了上去。   “时Sir这么折腾送来下午茶,不只是唠家常这么简单吧?”高今雨性格率直,待时运上车后也不和他兜圈子,“有话不妨直说。”   “Madam真是爽快人,那我也不客套了。”时运收了收散漫的笑容,直入正题,“大家都是想钉死丰川,既然我们目标一致为什么不通力合作呢?”   IACA和经罪科查案时撞见就说明此案牵涉到的范围甚广,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廉政问题或者经济犯罪。两者的职责范围交织缠绕,很难区分出查案的边界。到了这个地步,丰川这案合并成联合调查组一起侦破是迟早的事。   “咱们不如今天就咖啡结义,互相交换一些情报,彼此都提提速,早日联手把案子破了?”   高今雨的反应很平淡,手指轻轻在手臂上点着,似乎是在思考可行性。五秒的沉默之后,她颔首同意:“成交。”   高今雨应该是从上头探到了些口风,知道时运并不是编谎套她料,不然以她刚直的性格,换做平时肯定一脚把时运踹下车了。   时运率先表示诚意:“我们最近在查丰川在养老领域的非法集资案,之前向地政署那边申请核查遇到了一些不正常的阻滞,对方在这块地皮的登记信息上设置了查阅权限。”   “也是今天刚刚有了最新进展,查到这块地皮的工程判头是丰川多年的合作方,才基本证实了产权人身份。”   “看来我们确实跟到了同一条线。”高今雨闻言,骤然拧紧了细长的眉,“我们前几日收到线报,地政署高官与丰川集团高管在私人会所会面,疑似有利益往来。这位被拍到的地政署官员名叫乔正业,正是当年轰动明湾的黄金角地皮政府拍卖的主负责人。”   尽管之前水边夕阳的存在让时运早有预感,但从ICAC口中得知丰川这案还真和当年政府拍卖有瓜葛时,时运依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在心底感叹丰川这案涉水极深。   “我们同事查到丰川账面有疑点,当年丰川豪掷天价拿下拍卖,怀疑之后就是对面这块地皮的非法收入在给账面长期输血。”时运在脑内将所有支离破碎的线索一一串起,最终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我们一直在挖这块地皮的来头,现在想来,会不会是当年那次政府拍卖另有隐情?”   高今雨惊讶于时运的直觉与思维速度,点头说:“确实如此,我们目前有理由相信当年乔正业提前向丰川泄露了拍卖底价,作为回报,丰川在真实拍卖线的基础上将贿款加在最终成交价里。”   “不止这样,后面还有‘买一送一’,乔正业利用职务之便直接绕过公示程序,在拍卖结束后无偿划拨了对面这块慈善用地给丰川。”   或许这就是X地皮登记信息被加密的原因,间接说明了不洁官员的做贼心虚。   “看来是我们去地政署查这块问题地皮引起了乔正业的警觉,才让他冒着风险也要与丰川的人会面。”时运冷嘲一声,“也正巧因为这样,你安插的线人才有机会拍到了证据。”   经罪科和廉政公署共同编织的巨网正悄然铺设,静候着合适的时机。   “看来我们已经有了很不错的拍档经历,冥冥之中让我们有这次跨部门合作。”时运大方伸手,“以后也请多多指教了。”   “之前这一出不过歪打正着,时Sir之后可别辜负了经罪科欺诈调查A组的威名才是。”高今雨伸出手与他交握,盛夏艳阳都照不化的冰山脸隐约有了松动的痕迹,“合作愉快。”   第二天是时运的调休日,前段时间和组员两班倒轮流蹲守很消耗体力,于是放任自己赖了会儿床,难得比姜至后醒。   “怎么不多睡会儿?”   姜至温柔地摸着他的发顶,却换来对方的胡茬攻击。他笑着推开,却又被人趁着偷亲的功夫结结实实扎了一记。   “这都晒成斑马了。”姜至摸了摸时运明显晒红一截的手臂,心疼之余又觉得好笑。   时运不以为然,伸手紧紧搂住姜至的腰,不放他下床:“皮肤黑点才性感,你不喜欢吗?”   “除非你能晒成古天乐那样……唔,别闹……”   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了逐渐放肆的吮吻声,姜至翻身从床头柜摸来手机,发现是言诚的来电。   时运也跟着坐起,姜至顺势懒靠到他身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才接起电话:“喂?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对方不知说了些什么,几秒之后,姜至僵硬地从时运胸口直起,眼里有阴云汇聚。   时运察觉到不妥,忙问:“怎么了?”   姜至挂了电话,不安地攥紧了被角:“至诚出事了。” 第69章 我的孩子   姜至眼里还透着些许晨起的迷茫,他怔怔地盯住墙边没被光线照拂的暗角,似乎想要说服自己刚才那通电话只是一个未醒的梦。   “DJ,至诚见报了……大概的意思是说我们疑似被多家主要客户解约……”   言诚的心情比他还要糟糕,电话里对方一边挑着关键词拼出事发过程,一边数次撞到家具角而发出痛呼甚至是低咒。言诚一向是风度翩翩的,姜至与他认识十数年,知道他很少会有这般失控的状态,仿佛一只被在笼子里横冲直撞的野兽。   “怎么了,之之?为什么不靠着我了?”   时运从来没有没见过姜至如此失神落魄的模样,对方因为极力隐忍而泛红的眼尾愈发惹人心疼。他唯有用力掰开姜至紧绷的手指,将自己的塞了进去,试图给他传递一些安慰。   时运的手温暖有力,像鱼钩般捞回了姜至发愣的眼神。他这才注意到方才自己下意识拉开了与时运的距离,于是很牵强地扯了一下嘴角:“sorry啊,我……习惯了。”   姜至现在思绪很乱,已经没有剩余空间去思考一个不会引起争执的答案,只能说一句敷衍苍白的道歉。他知道自己这样是把负面情绪释放到了时运身上,肢体和语言都一点不落。   姜至没有试过与他人分享自己的痛苦与焦虑,从来都是自我消化,被人在乎的感觉陌生到令他无所适从,为了避免给时运带去更多无意识的伤害,他不得不选择缄口。   姜至欲言又止最终咬紧下唇的模样让时运心口发酸。即便姜至没有明说,时运也知道他总是习惯了一个人处理所有事情,下意识的肢体抽离是因为还没能从过去那段独自支撑的阴暗日子里真正走出来。   “你可以和我说的,姜至。”时运用正式的名字称呼他,同时表达自己态度的认真,“想让你适当依赖我一些,可以吗?”   姜至下床的动作一滞,被他有些可怜的语气扭转了身体。   “至诚出事了。”姜至不安地攥住被角,“我现在要尽快回所里和言诚一起处理。”   “我陪你一起去。我可以动用关系网,或者只是单纯做后勤,总有我能帮上忙的。”   姜至原本想说“你趁公休在家多休息会儿”,但看到对方关切而又强势的眼神,他说不出拒绝来。   “谢谢你。”姜至侧身给了时运一个吻,贴着他的嘴唇模糊地说。   轻轻触碰便不再深入的吻没有太强烈的感觉,仿佛只是普通的皮肤相贴,但姜至却知道这是他曾经受伤时已经从时运身上渴望但得不到的安慰剂。   时运扣住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像是确认他的存在一般,带着些后怕:“我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了。”   之前师傅离世时自己迫于无奈只能从他身边隐形,这一次至诚有难,时运一定要守在姜至身边,哪怕只是成为他疲惫时的人肉靠枕。   姜至被时运紧紧抱在怀里才感受到对方的不安,他这才知道原来过去他们不曾相见的这十年时间对彼此而言都是一种折磨,谁都没能从内耗中幸免。   “傻瓜,你现在不就在我身边吗?”姜至揉揉他的发尾,“你别多想。”   他没说是之前的还是现在的困局,留下了恰好的解读空间:“会一起克服的,我和你……”   到最后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安抚谁的情绪,他们闻着彼此身上的气息直到逐渐平复。   “我先去洗漱,早餐的话到我公司楼下随便买一份吧。”   “好。”   时运走出卧室后第一时间打开电视,本地台的晨间新闻果然在报道至诚会计师行的消息,而且还是以紧急头条的形式插播。   主卧浴室里的水声断断续续,时运用遥控调低了音量,以免新闻播报落入姜至的耳中令他更加烦扰。   “本台独家消息,内部知情人士爆料称至诚会计师行疑似出现客户流失潮,引发持续经营问题。这家被《中黄财经》最具商业潜力新星榜连续收录三年的年轻会计师行是否将彻底爆雷……”   一直以来,在言诚和姜至二人的通力合作下,至诚的业务体量稳中求升,服务水准也广受客户好评,从来没有出现过值得引发社会关注的重大经营问题。即便是只作为行业执法者而没有亲身经历的时运,也对至诚的良好声名有所耳闻。   通常业内会用“爆雷”来形容企业濒临破产或存在类似不可控制的系统性风险,在只有潦草的一句“内部人士爆料”而没有得到任何有力证据支持的前提下,新闻报道就使用了如此夸张的字眼,句句都在试图未审先判,钉死至诚的意图过于明显。   舆论先行的打击手法并不罕见,它寄生于捕风捉影的大众特性,为的就是击溃对手的理智,以瓦解其对后续真枪实弹攻势的防御能力。时运在一线办案多年,自然了解这一招的巨大威力。   浴室的水声戛然而止,在姜至走出来的前一秒时运及时摁下了关机键,装作在干别的事情。   “怎么不继续看晨间新闻了?”时运每天早上都有拿财经新闻当背景音的习惯,对于他的反常姜至有些疑惑,“每日指数不是你最关心的吗?”   时运平淡地回答了一句“今天赶着出门就不看了”,表情自然,倒是看不出不妥。   姜至在经罪科不仅拓展了各类财务信息的分析能力,也提升了对不合理之处的基本嗅觉。他一言不发地回头从床头柜拿过手机,果不其然看见新闻APP弹出的消息框——   《新星的陨落:至诚难过“七年之痒”?》   《至诚疑似陷入客户流失潮》   ……   姜至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负面报道如内陆的狂沙般席卷而来,扑得他满脸阴沉。即便言诚在电话里给自己打过预防针,但现实中的事态发展已经远超姜至想象,他瞬间就明白了时运关闭电视的原因。   时运看他脸色阴沉,立刻安慰道:“部分周刊胡乱报道是常态了,为了吸睛什么标题都取得出来。上次Rugosa那案我也领教过,你别往心里去。”   “你放心,这些捏造的文字伤不到我。”姜至火速换了身正装便冲向玄关,“但我不放在心上不代表所里的同事不care。”   时运也匆忙套上T恤追了上去。   姜至的手已经伸到了柜顶的收纳盒,却被时运抢先将车钥匙夺走了。   “我来开吧。”   姜至点头同意了,毕竟他也清楚以自己现在的情绪波动来看,构成危险驾驶的可能性有些高。   周末的同心大厦不似往常那般拥挤,能容纳十数人的电梯轿厢内只有时运和姜至。上行几秒后,电梯稳稳停在八楼,时运跟着姜至的脚步走向了8B单元。   这是时运第一次踏足姜至的事务所,入眼的第一件事物便是块造价不菲的大理石背景板,上面“至诚会计师事务所”几个大字端正平和,不过多修饰的字形和用色略显朴素,却拥有着让人一眼就镇静下来的奇效。   他顺着背景板移动视线,只见一旁展示墙上姜至的公示照列位仅次于言诚,位于最上方右侧。   照片中的姜至不似他人那般为了保持外界对商业精英的刻板印象而故作严肃,他摆出的姿势极具攻击性,但得体的笑容却穿透了镜头。源于自信的专业底蕴并没有因为温柔的气场而削弱分毫,完美平衡了权威感与亲和力,是最令客户信任的模样。   入口接待处只留了一人,维持着往日井然有序的同时也夹了些慌乱,姜至看到皇妃正带着一众行政人员穿梭于公共区域不停接起不同工位上的电话。   “姜老师!”前台仿佛看到了救世主一般,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大老板半小时前回来了,现在在办公室。”   “定一点,有我和言诚顶着,会没事的。”姜至给了她一个沉着的眼神,“一切照常就行,如果有client因为传言上来询问的话,你知道怎么处理的。实在搞不定就通知皇妃,她会安排。”   前台稳了稳心神,点头说:“嗯嗯,这边放心交给我们,姜老师你去忙吧。”   “辛苦了,谢谢你危急关头还守在至诚。”   一直在后方观察着姜至的时运深刻意识到,经罪科会计支援组只是姜至因表演需要而暂栖的观赏缸,至诚才是那边孕育并成就他的浩淼之水。   姜至脚步匆忙,但上半身却保持着挺拔与镇定,那股不服输的倔强落入时运眼中让他忍不住为之心疼却又着迷。   “不是这样的,何总。至诚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唱衰……对,我们会尽快给您一个答复……谢谢您理解,谢谢……”   姜至敲开言诚门的时候对方忙于回复大客的质询,好不容易挂了电话,言诚便靠向椅背郁闷地长吐一口气。   “何总怎么说?”姜至拉开椅子径直坐下,“福源可是你们那边的大客。”   “幸亏是长期合作下来对我们有基本信任,虽然语气急了点但还能听我解释,应该没问题。”言诚用手揉了揉眼,这才注意到姜至身边还有位稀客,“时Sir也来了?”   “sorry啊,你也看见我们现在搞大祸,招待不周多担待。茶水间出门左转到底,什么都有,你自便。”   “不用招待,我来也是为了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时运说完便退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尽量不打扰两位合伙人之间的沟通。   “看新闻了吧?”言诚用力将眼底的心烦揉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内部人士爆料,今早我桌上就摆了张辞呈。”   姜至看了眼被他甩到桌面上的辞职信,封面上的署名让他惊讶地张开口:“Clyde?他不是你的一助吗?”   柯文德是言诚面进来并一手提拔成自己助理合伙人的,平日里他虽然沉默寡言但踏实肯干,很多大项目都离不开他的付出。整个至诚都知道言诚一向把他当成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也是因为这层信任关系言诚从未对他设防。   沉默的忠犬不知何时被他人诱服,忽然发狂咬了主人一口,伤处鲜血淋漓、深可见骨。   意料之外的真相也侵蚀着言诚的世界观,他懊恼地锤了拳桌面,大声自斥错信奸人:“也是我太自大,以为自己的团队成分干净。”   姜至按住言诚欲扇到自己脸上的手,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Clyde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篡改了我工作邮箱信息,将我的手机号解绑,因此昨晚下班之后我一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提示。”言诚打开邮箱列表,将电脑屏幕转向姜至,“今早我发现之后让IT同事帮忙抢回属权,才知道原来昨晚要求解约的客户已经发函通知,而且最拿命的是他冒充我一一回复应允了!”   整整一屏幕的往来邮件触目惊心,多数都是审计与鉴证部门的主要大客,有了Clyde的配合,至诚几条入财大水喉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同时掐断。   昨晚已经达成了双方“共识”,那么今早上班时间一到,客户将会按照披露原则将一切公之于众——   姜至和言诚二人对了眼时间,异口同声道:“不好!”   九点半的上班时间一到,各家公司的解约声明如期上传至各自网站的对外平台,提前编辑好的媒体通稿也在同一时间发布,挑起全网热议。   主要客户不顾合约规定的惩罚条例纷纷硬气解聘,至诚服务的客户清单急剧缩水,一切都如媒体早前发布的希望预告那般一一应验。   策反客户后又有内奸接应,这是一场针对至诚开展的有组织预谋的围杀。   收买言诚身边的人并不难,能同时说动这么多家企业违约,幕后之人在业内必定拥有极强的话事能力。   “混蛋!”言诚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   事已至此,只有找出真正的幕后推手才能有针对地解决问题,姜至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试图从身边已掌握的资料入手。   “Clyde做到这个位置说走就走,这么大一笔违约金,他过账了没?”   言诚调出所里公账的记录说:“过了,今早所里账面多了这笔钱,一分不少。”   姜至一眼就发现了问题所在:“我印象里这不是Clyde在所里登记过的日常账户,不是工资卡,也不是日常开支的号码。”   说完,他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时运,时运立刻会意:“交给我,我去查一下这个账号到底是谁的。”   为了办案更方便,时运一直都有心与各家银行的高层打好关系。他抄下号码,走出言诚办公室与账户所属银行的熟识打了个电话,没多久就有了结果。   “查到了。”时运推门回来时的脸色也不好看,“这个账号是丰川注册的。”   与时运眼神交会时,姜至瞬间蹙起眉。   言诚愣了一下:“丰川?是我想的那个丰川集团吗?”   “柯文德的违约金怎么是丰川帮忙支付的?”事态的发展逐渐让他摸不着头脑,“莫非他离职前找到的下家就是丰川?至诚在人工上从没亏待过他,丰川这得开了多好的条件才让他背信弃义啊……”   姜至抿唇看了眼时运,欲言又止:“也许不止柯文德……”   “言少,不介意我看一下解约客户的名单吧?”时运也察觉至诚此难与在查的案子脱不了干系,准备自己的人马介入调查。   言诚见他态度严肃,想起他的身份,立刻说:“你随意。”   欺诈调查A组的人很快有了回复,在比对过电讯公司记录后发现这些客户都接过属于丰川的号码来电。   丰川这是不打算藏了,光明正大地针对,实实在在地挑衅。   “怎么会……”姜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睫毛大幅颤了颤,极力掩盖着泛起的内疚。   时运立刻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许低头。   还在局外懵圈的言诚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时运说:“我们最近在查的一个案子牵涉到丰川,估计是因为动了它的蛋糕,难免丧心病狂了起来。”   “想要打击报复应该针对经罪科才对,为什么会将矛头对准至诚?”   言诚原本不解,但他看到一条标题为《“中黄疯子”变“中黄乞子”》的推送后,一下便有了推断:“所以对方是针对DJ来的吗?”   时运没有回话,算是默认。   当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被无情证明,姜至只觉无颜面对一起奋斗打拼的言诚:“Sorry,Yann……都是因为我才让至诚遭了无妄之灾。”   “姜至的一些怀疑无意中扭转了我们的调查方向,可能是对方报复的原因。”时运替他补充了解释。   “你答应辛老去经罪科借调的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给至诚铺路,说到底也符合我的利益,说什么拖累?”言诚指着公司LOGO上的“Y&J”,第一次对姜至用了很重语气,“至诚和你还有我本来就是一体的,你这么说话是不把我当兄弟吗?”   虽然被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但姜至心中感动,将负面情绪收了回去,一五一十道:“怎么会?当初说好了至诚这个孩子由我们共同抚养,我从未改变过立场。”   同生死共进退,这是刻入两人生命里对至诚的誓约。   言诚下巴处有极力忍耐而产生的皮肤褶皱,他一字一句地声明:“至诚我的全部,我不会放弃它,也不会放过伤害过它的人!” 第70章 云收雨止   站队文化在中黄是股不成文的风气,跟错风或者靠错边都很可能会引发危机甚至因此倾覆。   小公司依附大企业,大企业不敢违逆财团,而财团之间又分庭抗礼,明湾商界的尔虞我诈将每一个经济主体牢牢焊死在层级分明的食物链上。   单就审计与鉴证证服务来看,先不说耳熟能详的国际四大,明湾还有本土五大行在前,至诚作为初创事务所缺乏沉淀,无论势头多猛,在它们面前也只能被划入“小所”的范畴。至诚能从多如牛毛的行家中杀出一条血路,除了另辟法务会计的蹊径,还靠传统业务的数量取胜。   明湾虽是全球的金融中心之一,但无论湾股上市对各地企业的吸引力多强,每年新挂牌的容量始终有限。湾交所的头部企业早已被四大五行分餐,轮到至诚的残羹冷炙体量大多不算突出、容易为人所挟。   因此,从现实的角度来说,姜至能理解解约客户可能的苦衷。这种被挤压在夹层中受人驱使的窒息感与至诚的处境无二,以自身体量欺压弱势的无良企业才最是可恶。   “丰川这么大一个集团费尽心机针对我们小所,都不怕样衰吗?实在太没气度了。”言诚又气又笑,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语言粗俗,“之前在大众面前扮鬼扮马,与财团割席立了不拉帮结派的企设,现在转头就点比自己势弱的公司当兵卒。精神分裂都没丰川病得厉害!”   丰川人前人后显现出两类截然不同的作风,很难相信是同一家企业所为。比起用原形毕露去形容丰川的所作所为,如此反差让姜至觉得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   他抛出一个存在疑点的矛盾:“如果单纯只是为了在公众面前树立假形象而脱离融风,对丰川而言这笔广告费未免也太贵了。没记错的话,当初为了从融风手里回购股份,丰川可是经历了一场失血大伤,回了好久的气。”   “现在仔细想想,那出割席大戏真正的受益人是谁还真说不准。”   姜至说完便自然侧首将眼神落到时运脸上,很明显刚才这番话是要说与他听的。   时运颔首表示同意,挑着模糊的用词说:“从被外资狙击到涉嫌经济罪案,丰川接连引来不少争议事件,跟一出电视连续剧一样,确实有很大的可查空间。”   看时运眉眼间逐渐汇聚的凝思,姜至意识到这可能不单纯是至诚的事儿,需要带回经罪科里谈。   于是他转口道:“先不说这个了,再仔细复盘一下回击计划帮助至诚脱离这次危机要紧。”   “现在我们有证据指向至诚是受内部叛徒所害。”言诚敲了敲电脑屏幕的边缘,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到时候找一家信得过的媒体公关,应该就能证明解约一事是背后有鬼,而不是因我们能力缺陷或经营困境引发。”   将逻辑关系辩白清楚,是让现存客户与不知情民众重塑对至诚信心的关键。   说完,言诚打开自己的名片夹,弹了弹媒体类的分层,卡片便如雪般掉落在桌面:“不就是找人写点呛喉的不实标题吗,谁还没点路数了。”   虽然舆论攻势与声誉下滑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但其实这次困境对至诚而言算不上毁灭性打击。   言诚背靠言氏集团,自带钞能力,随时都能追加注资填补因为部分客户流失带来的营收缩水。只要至诚能澄清事实并及时开拓客源,对后续经营造成不了致命的影响。   “法务会计线的业务暂时没有受影响,但我这边的水救不了你们那儿的火。”姜至喜忧参半,喜在至诚至少还有条完整的产业线在维持营收,但可惜无法在其他方面继续为言诚那边分忧。   他语气无奈道:“你也知道的,我这块的client没办法发展成一条龙服务。”   尽管“客尽其用”的法则是很多企业的金科玉律,但在同一个客人身上划两刀的开源方式并不适合至诚。出于独立性的要求,一家会计师行不可以同时承接同一客户的会计咨询和审计服务,否则会出现“自己审自己”的情况。   言诚双手合十朝天上拜了拜,一边说:“你看守好现在的法务会计线免受奸人所害就已经菩萨保佑了。你已经一个人打两头工,够辛苦的了。”   姜至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一番后实话实说:“如果解约的那批客是跟着丰川墙头走的话,倒回来的几率近乎为零。现在只能看审计线那边能争取到多少新客了。”   “我手里有统计一份审计合同今年到期需要考虑是否续约或直接换所的公司list,是时候到我重新出山了。”言诚颇为神秘地眨了眨眼,“放心,你知我‘哄客天王’的名号不是白叫的。只要我下场,没我搞不定的单子。”   言诚从小跟父母在社交场练就了一套应酬功夫,上至守寡富太下至年轻新贵,无论性别、年龄、性格如何排列组合,他都有方法应对。毫不夸张地说,前期名头还没打响时,至诚能签新单全靠大老板这朵豁得出的交际花,曾经一巡酒说定五个客的光辉事迹还在中黄江湖上流传着。   姜至自然是信他极具迷惑性的外形条件和三寸不烂之舌,配合着气氛也开起玩笑来:“嗯,那就辛苦你卖身救子了。”   明湾市民最大的特性就是健忘,每天的新闻如潮水般卷来,被打湿的衣服很快就晒干,留下的盐分过两天也就自动掉落了。当新的舆论焦点形成,没人会在意曾经发生过什么。   随着助理合伙人卖主求荣的真相被揭发,至诚的经营漏洞逐渐逆转为内控失察,矛盾中心不再指向尖锐的雇主关系,很大程度上已将可抨击的过失降到最低。   在言诚忙于开源的同时,姜至也成功说动了一名刚从五行离职的会计新贵接受至诚的offer。新客涌入、强者加盟,关于至诚的谣言逐渐被击破,连日来紧绷着神经的二人终于可以喘口气。   言诚从来不是温驯的素食动物,姜至的菩萨心肠也仅他客户所见。在征得拍档默许之后,言诚与熟识狗仔合作加了剂猛料——   柯文德被爆出夜会前客户财总的未婚妻,整个人形象扫地。手段肮脏但表面洁身自好的中黄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处。无数照片和通稿在八卦杂志疯传,而丰川过河拆桥,全程没有下场救这枚弃子。   一场八号风球刮过,云收雨止之时,至诚还是那个年轻、不手软、充满野心的至诚。   姜至穿着浴袍,立在客厅的落地窗前静默地俯瞰中黄夜色。至诚所在的同心大厦灯火通明,黄白交织的光线柔软如锦,在姜至眼里难得少了点资本的势利。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两秒之后他腰上多了双有力的手,环住自己的同时轻轻地揉着。   “在想什么?”喷在耳廓的热气还带着浴室的潮湿,时运没吹干的头发蹭了他一脖子水。   姜至放任自己靠到他怀里,有些感慨地说:“在想这事儿是不是解决得太顺利了。”   能够快速翻身,可见幕后主使也没有想借机逼死至诚的意思,搞了这一出大龙凤说到底也不过是次不痛不痒的试探而已。   就像是一盘小而精的开胃菜,至诚被摆上餐桌只是为了敲打姜至,警告他日后要谨言慎行。   姜至复盘了一次至诚出事的始末,依然觉得不对路:“丰川这么做始终太高调了,而且我一直在幕后,要挑衅经罪科也该选在前线的你下手才对。”   “可能是因为同时在被ICAC查,牵涉到的主体太多,事态逐渐失控,丰川乱了阵脚。”时运将头从姜至颈间抬起,与他在玻璃上的投影对视,“会牵涉出廉政问题离不开你对丰川账面的怀疑,选择你下手挑衅就说明对方清楚知道案件侦办的细节。”   姜至惊讶到近乎失声:“经罪科里也有对方安插的针……”   近在咫尺的恐惧感如同从楼梯最高一阶踩空,商场如战场,无论身处何地都如履薄冰。时运与他的处境是一样的。   “只要他还有动作,我们就能抓住。”   时运知他内心触动,也没闹他,只是安静地陪他看对面大厦的灯火变化。   “嗯,见招拆招就行了。”姜至反手摸了摸时运的脸,“明天难得我俩公休调在一块,有什么安排吗?”   时运回他一个吻:“到时候就知道了。” 第71章 贴身辅导   第二天姜至被带到了一家之前没见时运光顾的健身房,前台似乎与时运很熟络,彼此还聊了几句闲话。   时运家里就有健身房,基本能满足他的训练要求。他不想听见有些人为了吸引目标注意故意挤出来的粗喘,因此很少去外面的公共健身房。这一点姜至是知道的。   “怎么不是平常你去开的那儿了?”   姜至被时运领着一路穿过公共器械区,来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单独空间。   时运刷了自己的VIP卡打开门,用半个身子抵住门板让姜至先进去:“今天不是做gym,是专门为了这个才带你来的。”   房间内的景象姜至并不陌生,里面摆放了各式沙袋,而正中央则有一个标准的擂台。为了学习防身技能,姜至曾经上过一段时间拳击课,消失许久的肌肉记忆被熟悉的陈设一点点唤醒,他甚至不禁动了动指骨和腕骨。   “这间拳室可以单独预约,私密性比较高。我和泰柠平时经常来帮衬,有空就上来比划一下。”关门的同时房间自动上锁,时运将健身包放到一旁的柜子上,“之前觉得没必要强迫你也跟着练,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至诚被伏击一事虽然得到了解决,但时运心里总不安定。与之前姜至碰到过的小打小闹不同,经罪科行动组允许配枪已经说明了经济侦察过程的危险系数。如今姜至似乎正在成为众矢之的,即便目前藏在经罪科的幕后,也很难保证不会受到人身安全的威胁——   更何况经罪科的屏障并不纯粹,要想让姜至远离危险,他必须首先学会自我保护。   时运落在姜至脸上的眼神很轻,但包裹着的思虑却很重,像漂浮在宇宙间的陨石阵一样,视觉上是轻盈的,被瞄准后的痛感却强烈。   被这样复杂的情绪淋了一身,姜至很快明白了他带自己来这儿的原因。   他故意轻松地哼了句,挑衅般学着时运的招牌动作。“瞧不起谁呢,以前拳馆的学费我可没白交。”他一边说,一边扬了扬眉毛。   “是吗?”时运取出包内的拳击绷带抛向姜至,在空中留下一道弧线。   一秒后姜至稳稳接住绷带,熟练地往自己手上缠:“明湾好一点的拳馆私教收费标准我是清楚的,只是不知道Swing Sir你贵不贵?”   时运用起了另一卷绷带,嘴上也不闲着:“我1V1贴身辅导是很贵的,看在你是我对象的份儿上,允许不用货币结算。”   姜至没理会他的不正经,低头用牙齿咬紧了绷带,用力扯断。他一向温柔的眉眼里带了股莫名的野气,撩起眼看向时运的时候连那颗小痣都变得极具攻击性。   “那咱们开始吧,教练?”   玫瑰再娇美,本身也有的荆刺。时运对他这样的态度很满意,学拳就应该将内心深处的狠劲儿发泄出来。时运没有急着带姜至上擂台,先带着他用旁边的沙袋热身:“我先评测一下你的基础,再决定后面的安排。你之前学过些什么给我看看?”   姜至深呼吸,空气缓缓入肺的同时带动身体下沉摆好了起势。他双腿分开与胯同宽,一前一后站定,收紧的拳头平齐于面颊,眼神牢牢锁定着假想成敌人的沙袋。   “嗯,核心不错。”时运见他下盘够稳,满意地点头,“现在可以出拳。”   姜至做出一串漂亮的直拳,挥拳时手臂的肌肉线条骤然收紧,干劲利落的同时还赏心悦目。这是时运除了床上运动以外头一回认真欣赏姜至肌肉的美感。   随着挥拳,姜至发梢的汗旋转着甩入空气中,在时运浅灰色背心上留下几道飞溅形成的水痕。对方的动作虽然标准,但拳速很快慢了下来,还逐渐失去对呼吸规律的控制。时运心里有了数,姜至动作的观赏性强于实用性,这是很多拳馆教学的通病。   听着他愈发明显的喘息,时运心里发痒,及时喊了停:“OK了,休息一下吧。”   姜至用手臂擦了擦额间的汗,等呼吸稍微平复些许后才觉出不对劲:“我是因为在运动,你呼吸声怎么也这么重?”   时运压下一句“明知故问”,率先跨过围绳,向姜至伸出手:“我教你些能用来防身的技巧。你来攻击我,我做给你看怎么拆解。”   当真正站在时运面前以对手的身份审视他时,姜至才发现时运优越身体条件带来的压迫感有多震撼。肌肉垒成的盔甲紧紧覆在宽肩上,手臂推动时自带风场,姜至缩在他身体阴影里竟然显示出了几分好笑的娇小。   姜至知道自己和时运之间的天然差距,对方巨大的体型威慑决定了自己微小的胜率只能押在节奏上。于是他调整脚步,四处闪避,但每一次进攻都能被对方完美预判、轻巧抵御。   原本一直被动受拳的时运突然挥臂,姜至晃动身体勉强避开,但因为幅度过大影响了腿部平衡,整个人向后倒去。   时运顺势欺上,将他的胳膊和腿牢牢锁住直到他动弹不得。   “停停停——”姜至做出投降的信号,不断拍打地面。   时运这才松开了对他的钳制,却没有从他身上起来,反而捞起他的双臂固定于头顶。   “疼吗?”时运嘴角挂着得逞的笑。   姜至无法挣开时运对自己双手的束缚,只能不满地撅起嘴:“你耍赖!说好我进攻你防守,怎么突然偷袭呢?”   姜至的世界是个棋盘,规矩、制度、原则构成那些条条框框,将每个举动都约束得很好。说好听点是有原则,说难听些是不设防。   “那些有心伤害你的人会和你客气、讲道理吗?对方才不管你是不是赤手空拳,花样比我阴多了。”   时运双腿分开跪在时运胯部两侧,说话时膝盖用力向中间收紧。姜至觉得自己的屁股两边各自陷进去了一块,很难不怀疑时运借着辅导之名光明正大地揩油。   他不服气地咬牙:“放开我,再来!”   时运将他的斗志看作可爱的挣扎,自然乐意:“好啊。这次规则你定。”   姜至趁时运松手起身的瞬间,双腿盘住他的左腿用力往自己右侧一带。天旋地转后,姜至从时运那儿活学活用,轻而易举地制住对方四肢,掌握了在上的主动权。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身下的人:“怎么样,我也是会偷袭的。”   然而还没兴奋多久,对方眼里愈发浓烈的玩味与认真令他暗觉不妙。   下一秒,忍耐许久的时运猛地抬头,将他今天最凶狠的攻势袭向了姜至的嘴唇:“你要后悔为什么没控制住我嘴。”   “混蛋!唔……”   拳腿的较量转移到了唇齿之间,比赛双方都将规则置于脑后,场面逐渐失控。   气急败坏的姜至将时运唇角的游刃有余全部吞下,像只胡乱报复的小狗在他唇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咬痕。舌头被时运反复搅动,理智和空气被同时掠夺,到最后姜至只能跌在时运胸口喘气儿,乖乖被对方抱着一遍遍亲吻。   处于动作弱势的猎人仰躺在地,一边欣赏着头顶上方猎物满脸被情欲晕染的红:“下次还偷袭吗?”   姜至抖着湿润肿胀的嘴唇:“我才不会再给你机会占我便宜。”   时运翻身的同时再次将对方的喘息吞没,姜至的颈侧有一滩水渍,已经分不清是汗还是津液。   “既然这样,那我这次得把学费收回本。” 第72章 你吃醋了   最近忙着查案又要应付至诚的岔子,时运和姜至两人都将日用品采购忘得一干二净,今早起床才发现续命咖啡豆不知何时弹尽粮绝,只能转来经罪科食堂吃早餐。   早晨八点刚过,食堂内的桌子已经陆陆续续被坐满了一半。好在点单的队伍并不长,两人等了几分钟就慢慢挪到了队首。时运将饭卡塞到姜至手中,很绅士地让他先落order。   姜至早上不喜欢吃得太油腻,他摸着下颚认真看了一圈菜牌,颇为纠结地做了决定。套餐数字都已经到了嘴边,时运却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我来点。”   说完,时运好像不想被人知道一样甚至往自己这边倾斜了一点,示意自己悄悄和他说。   姜至虽然有些奇怪,但照做了,靠近他耳边轻声说:“我要份牛腩汤河吧。”   收到指示后,时运直起身将饭卡放到读卡器上,一边落order:“唔该,一份G餐配热斋啡,一份B餐照旧。”   “滴”声显示账户扣款成功,姜至本来已经调转脚尖想要挪到一旁的出餐区等候,哪知时运却没有立刻走的意思,又开口说话了。   “咦,娴姐,你的新发型正喔!”时运熟练地对柜台后面的食堂阿姐卖口乖[1],生怕她听不见,语气还故作夸张,“这一头复古嬉皮士卷,十足十似王祖贤。”   对方闻言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捂嘴咯咯笑道:“时Sir会欣赏喔。我后生时有个花名就叫‘上龙邱淑贞’,还有人专程从辖区其他部门来找我呢。”   “今天坐足半个早上,就数你心思最细、嘴最甜。”   娴姐被哄开心了,熟练地从角落取出一份加料的牛腩汤河,低声说道:“私人醒[2]你的,快点拿走别被人看到了。”   晶莹剔透的河粉面上铺着满满一层料,亮褐色的牛筋胶质随着端碗的动作不停晃荡,好不诱人。   “多谢娴姐!”   时运目的已达,心满意足地将碗放到姜至的托盘上,一心盘算着争取来一碗豪华早餐粉该讨什么赏,哪儿注意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姜老师脸竟黑了半分。   姜至率先迈开腿走向餐台,特意选了一张四人圆桌,与时运拉开距离。   时运狗腿地跟上去,没有意识到事态严重的他还自顾自傻乐:“别人的牛腩粉全是塞牙缝的柴肉,你这碗可基本都是胶原蛋白。怎么样,娴姐人不错吧?”   姜至没作声,只是夹起一筷子河粉凑到嘴边吹凉,同时用略带郁闷的眼神牢牢锁住时运,似乎下一秒会被塞进嘴里的不是河粉而是时运。   这一切情绪动作的解读仅时运本人可见,在外人看来,姜老师只不过是过于专注地盯着时Sir罢了,并没有什么异常。   时运被姜至盯得有些脊背发凉,连锯餐蛋治的动作都迟缓下来。他试探性地问了句:“怎么了突然?”   姜至没有正面回答,决定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看我今天眼睛有变化吗?”   时运愣了下:“眼睛干涩?长针眼?”   姜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面无表情道:“全错!我今天右眼变成三眼皮了。”   “害,我还以为你眼睛不舒服呢。”时运凑近看了看那几乎交叠在一起的三层眼皮,大声喊冤,“这么不明显,没注意到算我疑罪从无吧?”   娴姐贪靓,是经罪科食堂的“一枝花”,日渐明显的皱纹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对爱美之心的热衷,会花很多心思打扮自己,经常美容烫头换造续。姜至对快节奏的女性时尚比较迟钝,在他眼里,娴姐的头发与往常没有太大的不同,都是一头如泰迪犬般的棕色卷卷。   时运倒是清楚得很。   “哦,我看你连娴姐换发型都能察觉到,以为你眼力多好呢?”姜至这话说得倒全然不似往常那般冷静,反而有几分不讲道理的娇气,“没想到观察细微也要分人啊,时Sir?”   姜至的眼神一言难尽,仿佛在看一只随意发情的狗公,就差把“连五六十岁老师奶都不放过”的讽刺说出来了。   “我没听错吧?”时运又惊又喜,用力克制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除了做爱时会难得放任自己骄纵一些,生活中一板一眼的姜至从不失控,尤其是在公众场合极为注意个人情绪的外露。时运看了眼被姜至搅成泔水的汤粉,唇角含笑,他没想到如此老成的姜老师居然会在这么奇怪的地方钻牛角尖。   坏消息是他BB因为“第三者”不开心,好消息是这人是位根本没具备参赛资格的阿姨。   他轻咳一阵,微微偏头在姜至耳边低声道:“之之你连食堂阿姐的醋都吃啊?”   既然正常社交距离已经被打破,时运趁势多捞一笔好处,重新表明心迹:“我可冤枉呢,你明知道我只钟意你一个。之之你好狠心,竟然拿食堂阿姐试探我。”   姜至耳尖发痒,脸颊亦飞过一片红云,像是咖啡里加了酒精这会儿突然就上头了。他捂了捂胸口,或许是因为在公众场合有被人发现的羞耻感,姜至似乎又找回了最初被时运一句浑话就撩得南北不分的窘迫。   他故作镇定地拿起调料瓶,作势要往时运的杯里加料:“醋什么醋,要喝你自己喝饱,别拉上我!”   时运笑着将醋瓶夺过放到一边,顺势将对方的手拉到桌子下,毫不犹豫地摩挲着他修长的手指。不容抗拒的力量通过温暖的指腹传来,不能宣之于口的控制欲被温柔克制地表达,强烈的反差让姜至忘记挣脱。   庆幸的是,墙壁上公共电视正播放着《娱乐早班车》,大家都被新鲜出街的八卦新闻吊着胃口,谁都没注意到食堂里还有更劲爆的职场花边正在进行。   “我才没那么不讲道理……明明是你自己的戏过头了,怎么还显得是我小题大做呢……”姜至含糊地反驳,越想越气,没被控制住的手操纵筷子胡乱往嘴里塞了好几块牛筋,似乎想用胶质黏住自己的嘴。   时运时轻时重的抚摸像是一针安定,姜至的心绪逐渐回笼,开始反思起自己的异常来。他认为一切变化都是有原因的,他将刚才的过度反应归因于时运身份在自己内心的进一步改变。   两人虽然确认了关系有一段时间,姜至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默认着“男朋友”是时运身上可以剥离的独立标签,时运除了是他姜至的男朋友,也可以单纯只是时运。   直到至诚出事那天,时运那般小心翼翼地求自己多依赖他一些,姜至心中动摇之后很多认知都经历了重塑。   从那一刻起,他再无法客观理性地看待“时运是姜至的男朋友”这件事情。二者间的边界开始模糊,姜至无法随时将这层特殊身份从时运利落剥离,因此才会因感性上头而产生异常的情绪波动。   或许这对其他情侣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对姜至而言确是一种身体还会抗拒的罕见“病变”——因为一个热情的食堂阿姐而激发出带着强烈不安的独占欲实在太荒谬了。   姜至用那样无辜又慌乱的眼神求救般注视着自己,褪去了往日那层清醒的残忍,时运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当然不是你的问题了。”他怜惜地捏紧姜至的手。   “娴姐负责出餐,我多说一句不走心的漂亮话就能换来独家关照,屡试不爽。”时运玩笑归玩笑,解释起来也丝毫不含糊,态度认真、语气温和,一副低眉认错的标准态度,“我一心顾着借花献佛没拿捏好尺度,这事儿是我做得不对。”   姜至没立刻说话,好半天才细着嗓子嘀咕,声音轻到几乎快辨不清:“那你也不能对人家大姐表情那么投入啊……”   “放心,娴姐不会因为我笑容夸张点就告我非礼的。”   “你又开始不着调了。”姜至瞪了他一眼,话锋一转,重点才被托出:“我是担心待会儿娴姐对你印象太好,你惹来麻烦债怎么办?”   姜至没有明说,心里却清楚不过。时运横看竖看都是事业有成又适龄未婚的笋盘,估计一早就有不少阿叔阿婶虎视眈眈,争着抢着要把认识的亲戚给时运介绍去。不是姜至有危机意识,他对自己的魅力充满自信,但老一辈对介绍对象的狂热他不能低估。   “那你真不用担心,娴姐有兴趣的不是我,是泰柠。喏,他现在正麻烦着呢。”时运指了指正被困在收银台处面露难色的男主角,笑得幸灾乐祸,“娴姐的女儿我见过,特别单纯,所以娴姐钟意老实的女婿,人越简单越好。我这种心眼子多的她反倒瞧不入眼。”   姜至一言难尽道:“……你别当我听不出来你在嘲泰柠他没城府好拿捏。”   “呐呐呐,这可是你翻译的,我只是用一种客气的方式实话实说。况且在生活中为人简单是一种夸奖,我可没看低他工作能力。”时运耸耸肩,“总之我不是娴姐杯女婿茶,你放心啦?”   姜至抿了口咖啡,轻哼一声:“勉强算你过关吧。”   好不容易从每日说媒中脱身的泰柠端着餐盘直奔这桌,满头大汗地在空椅子上坐下:“大早上的吓出一身汗。”   等冷静了几秒,他才记起来和人打招呼:“Swing Sir,姜老师,早晨啊。”   “早。”看着对方一脸苦恼,姜至想起刚才时运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以后要多来食堂吃早餐,能观察到很多不知道的事儿。”   泰柠知道他在说自己,苦笑着摇摇头:“没想到丢人都丢到你这来了。”   泰柠坐下后,时运和姜至的二人世界被打破,只能挑着一些安全的话题聊。两人自然地交流起财经资讯,泰柠听着犯困,自然没打算插入两人的对话,转脸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的八卦新闻,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炒牛河,仿佛只是个拼桌的。   “清纯女星Nana半山别墅夜会富豪,两人窗边激战三小时意犹未尽……”   “哇,这些狗仔会不会太缺德了点,用词也太露骨了!”泰柠一激动,腿将餐桌踢位移了几厘米,姜至手上不稳,筷子便掉落在地。   他连忙道歉说:“啊,对不起,姜老师!我帮你捡。”   “没事,我来就行。”姜至笑着说没关系,接着小心地弯下腰将筷子捡起。   泰柠注意到姜至有意控制着动作幅度,瞬间嘿嘿一笑:“姜老师你和Swing Sir昨晚一定好Sweet Sweet呢。”   姜至脸一红。今天他浑身酸痛的主要原因是昨天练拳运动量太大,但也并非和另外的运动毫不相干。因此他选择了沉默。   时运倒是不惯着他的八卦,回怼了一句:“又被你明白完了?”   “都说开工前不要看八卦新闻,一大清早就满脑都是没营养的废料,堵塞IQ还拖慢思维。”时运从旁边桌上捞过遥控器,面无表情地摁了转台,“多看点有益的,活化大脑,防止像你这样患上青年痴呆。”   电视屏幕上随即出现了枯燥乏味的《财经最前线》。   在看到湾股指数的那一刻,泰柠好不容易憋回去的困劲儿瞬间又冒出来了。他抱怨说:“不是吧大佬,不是每个人都能把工作当爱好的。每天盯着那么多财务信息已经够累了,难得早餐时间能让脑子歇会儿,你这是利用职务之便搞职场霸凌!”   “姜老师,您最公正,给评评理,这领导像话吗?”   突然被cue的姜至嘴角噙着笑,象征性地帮着泰柠说了时运一句:“你对下属未免也太苛刻了,怎么早餐新闻也要独裁?”   不痛不痒的指责毫无力度,裁判官和被告徇私枉法,无处伸冤的原告只能愤怒地喝了口饮料。   时运眼尖,立刻注意到泰柠杯中饮料颜色与往常不同,里面还飘着颜色发暗的青柠。   “你几时转性开始喝咸柠七了?之前不老喊着盐渍柠檬是邪\教,一生只喝鲜柠茶吗?”时运语气玩味,说话间还靠到了椅背上,这是他审视人之前的准备动作。   “我又不是你的犯人,没义务回答你!”泰柠很硬气地顶了一句,眼神却不自然地飘向一边,“口味变了就是变了。总之我就是最近发现盐渍柠檬能化痰润肺,是好东西来的。”   时运假装没有看到他不正常的表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还拖了长音。   早餐之后时运照例先去找大Sir汇报工作,三人在乘电梯时分开,只剩泰柠和姜至结伴。   姜至看出泰柠有话想对自己说,于是率先开口:“怎么了,有事儿不妨直说。我不是你啊头,不用担心说错话。”   泰柠扭扭捏捏地搅着手指,最终傻笑了一下:“姜老师,我就想问问,你们中黄的西装精英一般都有什么爱好啊?又钟意收哪种类型的礼物呢?”   话到这儿,姜至也察觉出泰柠今日有点不同。   “嘴角含春,时运没冤枉你,你确实有点不对路哦?”姜至礼貌地笑了笑,“是有目标了吧?”   泰柠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道:“也不算吧,人家未必瞧得上我,就是想多了解了解。”   “人不能被简单的群体特征概括,这个问题我可能也没法给到你有参考价值的答案。”姜至抱歉地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中黄大家一般喜欢去哪些餐厅、店面消遣,如果你的心动嘉宾也在中黄工作,或许可以在那里可以增加偶遇的机会。”   “至于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我想你不如直接问Ta?”   姜至接着说了几个地名,泰柠都一一记在了手机备忘录里。   “太谢谢你了姜老师!”   “不客气,Good Luck!”姜至看着暗暗兴奋的泰柠,忽然心情复杂起来,有一种老父亲对儿子奇怪的溺爱在上浮,“我就先去工作了。”   “好的,待会儿早会见。” 第73章 完美意外   时运走出电梯的时候保持着单手插兜的姿势,一路上亲切地与人打招呼。他一向随性惯了,乍一看身上没有任何纪律部队训练过的影子,直到走近警司办公室的门才收敛了动作,规规矩矩敲了三下门。   “进。”里头的大Sir很快派了口头通行证。   时运进门就被一片肃净的白晃了下眼。警衔攀到宪委一级已经很少需要出现场,因此何警司每天都身着警队制服。对方肩膀上醒目的一粒花在阳光下反射出光晕,在时运眼底聚成一副虚幻的画。   时运肩膀上也有一“花”,虽然被泛称作“花”,实际上只是一粒军星,只有到了警司级才会变成货真价实的明湾市花玉兰花。   花期被刻入银饰而拥有的永恒之美是最令人心向往之的,但时运内心平静,因为这是他伸手就能摘取之物。只有自身能力无法触及的人才会心生妒忌。   “Morning Sir!”   时运走形式般打完招呼后语气放轻松了些,将手中的咖啡杯稳稳放下:“外卖到。Cappucino少泡,何Sir你的至爱。”   何警司虽然天生一副剑眉自带威严,实际上平易近人:“多谢。老让你当我的外卖仔,真有点过意不去。”   “哪里的话,大Sir你平时也经常请我们一班兄弟下午茶,你都还没计较我们胃口大点得多。”时运得到何警司的示意便拉开凳子坐下,半开玩笑地接着道:“不过,大Sir你的天罗地网什么时候铺到食堂了?难得今天我回来吃一顿,立刻就被你抓包点来跑腿。”   何警司揭开咖啡杯盖,嘴边勾出一个意味难辨的笑:“我收风很快很准的,所以你们这班马骝都要醒醒定定[1],闯了什么祸我都一清二楚。”   “放心,我手下的人一个个都精着呢。”时运言归正传,眉头微微蹙紧,“不过,我们科里倒确实是有人闯祸了。”   何警司很少见时运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事态严峻,身体跟着前倾了些:“什么事?”   “临时拘留室里面有人手脚不干净,帮助外界给扣留中的嫌疑人传递消息以换取不正当利益收入。”时运不确定何警司对于经罪科黑警事件的态度如何,打算先试探他的口风,“但我手伸不了那么长,拘留那边已经超越我职权范围了。”   紧接着,时运一五一十将梁康明受审时供述的情况详细说明了一遍。涉事看守警在巡逻期间通过接触梁康明所在牢间的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事先贴在掌心的便利贴留在锁上。会计支援组查过对方银行户口,收受利益的证据链条明显且闭合。   何警司听完之后脸色一沉,语气中带了淡淡的责备:“为什么不第一时间通知我?”   时运心思重,因为不确定看守警上面还有没有更大的保护伞,自然是越小心越好。   他不能说自己着手调查时只信自己,因此随便找了个由头:“我也是怕嫌疑人给假口供,如果说风就是雨,最后却查明是误会自己人,好伤和气的。”   “经罪科上下怎么说都是一Team人、一条心,我也是出于谨慎考虑,Sorry Sir。”   时运的认错态度诚恳、话术也漂亮,仿佛一片精心剃了骨的鱼肉,一筷子下去全是软的,根本不留让人挑刺的余地。   何警司刚升起的那点疑心只能自我消化了。他扶住太阳穴,问:“现在除了证人口供,还有其他证据支撑吗?”   时运快速应答:“所有证据都到手了,已经整理好一份文件放在我办公室。打算稍后交给您来处理。”   延迟报告不是瞒报,更何况这段时间差是用于搜集齐全的证据,这事儿何警司便就这么算他过关了。   何警司点头算是默许,紧接着出其不意道:“Swing啊,你也是时候该往上走一走了。”   时运入队后三年升一级,连升两级后便停在高级督察的位置上徘徊多年。   其实之前他就有机会往上升到总督察,成为分区副指挥官,但这意味着他可能面临被调离欺诈调查组去管辖其他平行部门的安排。   在师傅一案水落石出之前,离开欺诈调查组就相当于断了调查权限。基于这一层顾虑,时运当时以“还没准备好”为由放弃了令人眼红的见board机会。   但现在经罪科内的局势变化莫测,时运似乎是时候思考应不应该往前迈进一步了。   何警司重提晋升一事挑选的时间很微妙,可以说前言不搭后语,时运当场难以摸清对方意欲何为。   “你也知道我们经罪科最近多职位空缺,你这事儿已经拖这么久了,上头的意思是想找个合适的时间抓紧升你。”何警司指了指自己的桌子,颇有些语重心长,“你迟早会坐到我这个位置,成为经罪科史上最年轻的宪委级。所以更不应该时时刻刻听我吩咐,要从现在开始转变思维,从分区指挥的角度尝试给自己下order。”   “如果内部不洁这事儿让你处理,你会怎么做?”   ——原来前面一大段铺垫的用意在这里。   时运面上没显露出表情变化,仿佛一块凿不穿的石头,维持着一副轻松淡定实则油盐不进的样子。   他本身就想试探何警司的意思,又怎么会正面刚回答这个问题。因此他没有明确表态,很聪明地用模棱两可的官话将皮球重新踢回对方球门附近:“依足程序、抓正来做。”   被纪律部队反复强调的八字箴言如同一个缺乏新意却一定得分的保守答案,时运知道这句万金油不会出错。   何警司若有所思地看着时运,极富阅历的眼神如刀锋般在他脸上逡巡一圈。   时运不是一般的会揣摩他人的意图还能快速想出对策,能左右逢源又不盲从命令,这样圆滑的人很适合在警队向上爬,因为周围的人很快就会拿捏不住他。   何警司最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唇角微抬,仔细看就会发现只有皮在动。他不再追问更详细的答案,说了自己的决定:“我看过证据文件之后会Pass给ICAC的处理。如你说的,照足程序处理。”   “那我稍后安排人给您将文件送来。”   时运最终决定将另外至少还有一名隐藏黑警这个事实按下不表。至诚被伏击反向证明了经罪科的调查细节流出,欺诈调查组成员或者位于时运职级以上的人都有嫌疑。按照这个归类,何警司自然也在时运心中名单上。   按照程序,IACA后续会介入对看守警的内部调查,事必会闹得经罪科人尽皆知。潜伏在水面下的漏网之鱼一定会有所反应,甚至自乱阵脚。   在事情进一步查明之前,时运依然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证据事实。   “出去吧。”何警司说完他没有抬头,冲时运挥了挥手,“不用关门了,我透透气。”   “Goodbye Sir.”   欺诈调查A组早会在时运回到自己办公室后的一刻钟召开,众人重新梳理了最新的调查进展,分别做了汇报。   “泰柠,之前在追负责联络梁康明的丰川内部接头人,有结果了吗?”   “有了。”泰柠点点头,但表情不太好看。   时运不信邪,追问了句:“现在他人呢?”   “人没有,就一条尸。”泰柠顿了下,抿唇继续,“准确来说,徐霖已经是一捧灰了。”   警方分析监控是为了尽快追踪到嫌疑人的藏身之处,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追是追到了,但却是一方骨灰龛位。   事实是如此荒诞滑稽,仿佛一记耳光结结实实扇在时运脸上,嘲笑他速度太慢。   时运动了下嘴角,声音很低,轻飘的两个字落在空气里像雪片一样压抑:“时间?”   泰柠沉默了一秒,说了个数字:“本月27号。”   会议室里大家不约而同吸了口冷气,那正是梁康明被带走调查当晚。   梁康明前脚被收押,还没审出个所以然,负责对接的徐霖就遭灭口。时运心情复杂,这场一早就注定会发生的死亡的确不是经罪科提升破案速度就能制止,但始终关乎一条人命。   随着警方的深入,丰川的人开始清场,一点点将来时的路打扫干净,莫说蛛丝马迹,就连积累的尘土也要吹净,不留一点痕迹。徐霖只是丰川犯罪巢穴下一只微不足道的工蚁,还有数不胜数的徐霖等待着被清算的命运。   时运闭眼调整了一下心情,沉声问:“徐霖的死因是?”   “根据上龙辖区O记(反黑)的调查记录,徐霖当天下班之后经过芽菜街,不幸碰到社团械斗。因为逃脱不及,他被其中一名古惑仔抓来挡刀,最终不治身亡。”泰柠将报告内容转述了一遍,同时在屏幕中切出几张现场取证照片和法医检验照片。   现场水泥地面上有一大摊发黑的血迹,徐霖胸口有三处可怖的刀伤,伤口边缘皮肉外翻,令人心惊。   “徐霖的死因是胸部中了三刀导致心脏破裂而引发的大出血。根据法医报告,三刀的位置都致命,刀刀都奔着送人见阎王的劲儿去的。”   时运听着汇报,手指一下下敲击在杯壁上。“无意中伤又刀刀插心,怎么这么矛盾呢?”他冷笑,“信就有鬼了。”   “我调查过,徐霖出事那条街不是他平时上下班会经过的,甚至都不在他生活区范围内。”泰柠补充说,“O记也证实了这一点,并且因为没有足够证据落charge控告社团蓄意谋杀,已经当成意外和过失导致他人死亡处理了。”   “死者家属也已经将尸体认领走并且安葬。”   老幺咬牙说:“这么着急化灰,怕是连二次尸检的机会都不留给警方。”   人只有在化为一抔土,失去作为人的基本结构后,对他人的威胁才能真正意义上被抹除。   “笔录上说当天两拨人带水管、木棍、铁棒的多,刀统共就两把。徐霖当晚在芽菜街意外身亡,他必须经历以下这些巧合。”时运从笔录内容里找到了几处不合理的记录,“首先,徐霖需要那天恰好有事绕行芽菜街,紧接着恰好碰到社团开架,又很不好彩经过持刀古惑仔身边被拉去当人肉盾牌。”   这一串巧合连着说下来都难免舌头打结,现实中同时发生的概率不能说没有,但微乎其微。大家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场为徐霖量身定制的周全的“完美意外”。   泰柠赞同道:“三个恰好才能成就这么一个看似合理的故事。徐霖如果真有这运气,早就中六合|彩发达了!”   “有人处心积虑才是真。”时运冷嘲一声。   “徐霖出现在芽菜街的动机是完全内生还是因他人而起,这一点很关键。”时运正色道,“如果是接到指示要求他前往,发出指令的人就很有嫌疑。”   “我调取了事发当天的道路监控,梳理出徐霖下班之后的行驶路径。2038他从丰川集团的地下停车场驶出,在中黄立交变了道,往车马地方向去了。”   车马地正是芽菜街所在的行政辖区。根据CCTV还原,徐霖只身驾车前往,2109到芽菜街停靠下车后没多久便有两辆面包车从附近巷子中甩出,发生械斗的两班社团人马随即从四面八方涌到街上。   泰柠用激光笔在监控截图上重点圈出了徐霖的手部动作,他很明显是接了一通电话:“徐霖在分岔路口连续三次危险变道,可见去往车马地是临时起意。”   时运支着下巴,眼神认真:“这通电话很可能就是关键。电讯公司那边的记录查了吗?”   “在报告下一页。”   时运用手指捏起报告一角,飞速翻动的纸张在空中留下硬朗的弧度。在看到机主名字那一栏时他眉峰骤然收紧。   “舒傲鸣……”三字名被时运仔细咀嚼着,在他脑内与ICAC的调查结果一点点重合。   徐霖死前最后一通电话的拨主,正是ICAC调查到曾与地政署高官乔正业在私人会所碰面的人。   推理的笔尖坚定滑向了谋杀的事实,商人稳重的深色西装布料下掩盖着一层又一层血红。   “O记照例问舒傲鸣拿了口供,他说自己只是约下属徐霖去芽菜街的一家老字号粥店宵夜,还提供了book位记录。粥店老板也能作证。”泰柠说,“反黑那边已经排除了他的嫌疑。”   舒傲鸣曾是丰川集团的前CFO兼董秘,如今已经专任董秘一职。他是当年地皮拍卖的核心参与者,如今主要负责公司披露。无论是作为高管还是董事会成员,他在丰川核心团队中一直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徐霖从前在财务线开始就跟着舒傲鸣,现在是董秘办助理,很可能知道许多内幕,这也是他被处理掉的原因。   舒傲鸣身上疑点的出现说明案件调查走向了确定丰川内部的主谋。   丰川是结构完整且复杂的上市公司,每项决策的落地都需要经过严谨的流程,想要完美避开董监高的职权控制是天方夜谭。换言之,公司存在非法集资行为,它本身的董监高多半跑不了知情甚至参与的嫌疑。   更何况丰川账面收入隐瞒同时还涉及虚假陈述,一查往往董监高一串儿都有问题。   时运锐利的目光牢牢锁住屏幕上舒傲鸣的照片,既然已浮出水面就先由他入手,围绕着他慢慢深入丰川的组织架构。 第74章 神鬼同身   ICAC掌握足够证据之后率先行动,高今雨的团队在同一天兵分两路,一路直奔地政署,另一路则将舒傲鸣从商业论坛现场带走。   原本还在展板前与合作伙伴寒暄的舒傲鸣在媒体镜头里留下了活动中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上他以手臂低挡镜头,如一只无措鹌鹑被廉署调查员围于中间。   乔正业与舒傲鸣双双落网,当年黄金角地皮拍卖的惊天内幕随着IACA的调查行动逐渐闯入舆论的视域,如同一股决堤洪流般冲刷了明湾政、商两界。   “丰川集团董秘舒傲鸣、地政署高级官员乔正业等人因分别涉嫌触犯《明湾防止贿赂条例》和身为政务人员泄露政府机密,日前已被ICAC宣布拘捕并带回总部接受调查。ICAC有足够理由相信,丰川集团在之前备受瞩目的黄金角地皮拍卖中通过价差向负责拍卖的乔正业输送利益以换取交易便利……”   “目前案件仍在进一步调查之中,丰川集团的话事人阮向茗暂时未受本次事件之影响……”   无论切到哪个电视台,屏幕上都在滚动播放同一则重磅炸弹。明湾本土地产巨头之一的丰川因为有高层遭廉署突捕的消息而被推上舆论的风口。   经罪科食堂里也是哗然一片,都在讨论这事儿。   “地政署这么明目张胆的操作怎么也没被查出来?”   “都说审计署那边也疏通关系了,政府审计的时候帮忙包庇着呢。”   “好彩没买丰川的股票,今早一看跌得实在吓人。”   甚至有同事回头拍了拍时运的肩膀问道:“Swing Sir,听说你们也在查丰川,是不是还有雷没引爆呢?”   时运眉毛微扬,熟练地换上解读不出实际内涵的社交笑容,主打就是一句“无可奉告”。   意料之中的回应没有减淡大家继续谈论的兴致,泰柠喝了口茶,轻声评价了句:“Madam 高这手脚麻利的,明年电视台就该照着她拍一部《雷霆反贪》,收视一定爆棚。”   时运的注意力还集中在自己面前这碗烧腊饭上,他低头猛塞了几口饭,就着剩余半杯冻柠茶硬吞了下去。   “你慢慢吃,我上楼先。”时运放下勺子,捞托盘的同时屁股从椅子上离开。   泰柠赶紧扒拉完剩下的几口,含糊不清地抱怨:“和姜老师吃饭就一口分三次吞,和我一起就巴不得两秒扫完,你区别对待啊!”   “那你要问Madam高为什么偏选午餐时间和我交流案情。有意见找她提。”   “……当我没说。”   回到办公室后,时运按照约定时间与高今雨通过远程视讯合并案情进展。   “看新闻了?”   “那肯定看了。”时运想起新闻上的形容词,看着高今雨一贯的冷脸不禁乐道:“报纸都夸Madam高你是廉署之花,说明湾小姐都未必有你上镜。”   两人已是朋友,面对这句玩笑高今雨自然不恼,但依然利索地怼了回去:“也就普普通通,比不上时Sir你这位花边常客。”   简单的寒暄之后两人切回了正题。高今雨这次行动只拘捕了以舒傲鸣为首的几位董事和高管事,故意放生了最核心的董事局主席,对比以往同质案件来看有些不像她的作风。   “按照我们之前协商的内容,这次行动暂时放过了阮向茗。”高今雨有条不紊地向时运说明着嫌疑人的动向,“涉案人员昨晚也已经获准保释,阮向茗连夜召开了高层会议,应该是在商讨对策。”   “丰川这坛子事儿太棘手,他神经紧张也是正常的。”时运淡淡道,“我倒希望他能再紧张一些。”   阮向茗是丰川的董事局主席,同时也是公司的控股股东和实际控制人,他不仅对上市公司的经营、运作与决策具有实质性的控制能力,还对公司信息披露行为及其质量具有重大影响。   这样一个关键人物被放到了焦点之外,是在为经罪科后续的布署埋线。   不同团队都有各自的做事方法,可以说高今雨为了迁就经罪科的节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   时运双手交叠在桌面,认真地说了句:“谢谢,我欠你个人情。”   “时Sir尽快将他抓捕归案就是最大的人情。”高今雨调整了下耳机,低头看了眼材料,“有一个消息你应该想知道,我们带回的所有涉案决议文件上都有阮向茗的签署同意,会议记录上也显示他均有列席。”   时运眼睛亮了亮:“所以阮向茗全程都是知情的,并不存在被架空的情况。甚至很可能一切决策均由他授意,其他人不过是听order办事而已。”   从之前地皮拍卖到最近的非法集资是一串互相紧扣的连锁反应,阮向茗如果参与了前期,后续的谋划部署便很难逃脱涉案嫌疑。   “ICAC这次行动已经给他们释放了预警信号,希望他们能有所动作。”   时运的目标从来不是清算完丰川内部就结案大吉,Rugosa一案的悲剧性结尾给他提了醒,这次他希望能够穿透丰川,通过反应链条摸到可能隐藏在阴影背后的真正元凶。   因此他才会和高今雨商量暂时放过阮向茗,因为任何官方行动都有可能对他造成束缚。时运想要钓上大鱼,就必须先舍得放长线,给予对方“充分”的自由——   实际上这份自由受到严密监视,欺诈调查A组已经布下眼线,不会放过水面上任何一处可疑的涟漪。   “希望是这样。”高今雨用严肃的语气送上了诚挚祝福,“祝你们成功。”   时运结束视讯的下一秒门就被敲响,他喊“进”的同时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姜至迈步进来的时候小幅抖了下,缓了两秒之后步态才恢复正常,看样子是在门外站了有一阵。   距离午休结束还有五分钟,时运朝他伸手,姜至会意,径直走到自己身边,在椅子一边的扶手上坐下。   “怎么不早点进来?”时运顺势揽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外套里。   姜至今天换了新香,属于树木的青绿味混合着叶片的涩感钻入鼻腔,仿佛枝头一片新旧交替中的绿意。姜至身上好闻的味道让时运立刻清醒了几分,再抬头时眼里已不见了方才的疲态。   姜至礼尚往来地替他按摩太阳穴,手上力度适当,语气却不轻柔:“不想打扰你和美女开会咯。”   时运僵了一下,捉住他的手,表情古怪:“泰柠这混小子又和你瞎说什么了?”   对方紧张的眼神令姜至瞬间破功,故意紧绷的表情瞬间垮了。他眉眼温柔下弯,带出一抹很轻的笑来:“这么不经逗啊?”   “放心,泰柠就说你在和ICAC的Madam高视讯聊案情。”姜至挠了挠他下巴,一边说,“我有看新闻,Madam被媒体安的花名也是知道的。”   电子钟的分秒数字跳到00,两人自然分开,短暂的温存随着距离拉开而结束。姜至绕回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瞬间进入了工作状态。   尽管时运计划暂时不对阮向茗进行拘捕,但不影响围绕他的背景以及社会关系展开调查。   丰川集团并不是由阮向茗一手创立的,丰川的存续时间和阮向茗的年纪不相上下。前丰川持有者因为衰滥赌欠下巨额外债,迫不得已低价抛售股票,这便成了阮向茗进场的契机。   阮向茗在海外读书时便已通过创业赚取了人生第一桶金,而他毕业后将这桶金投资到了丰川,野心勃勃地进入了明湾地产市场。阮向茗控股之后成为了新的掌舵人,改朝换代的丰川在他的领导下逐渐步入正轨,基于之前的业务基础一步步发展到了如今的规模。   “如果我没记错,当初阮向茗首次出现在明湾大众视野内的身份就是天才海归。”姜至突然想起了当年报道上的只言片语,与时运他们的调查结果不谋而合。   “但问题是,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只有18岁之后的人生?”时运皱眉道,“说难听点,齐天大圣都知道自己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阮向茗却连块石头都没有。”   如果说阮向茗在靓国读书时还能考证,他的人生履历表在十八岁就读之前是一片空白,无论在明湾还是靓国都查无此人。   姜至突然灵光一现:“或许试试看从他的特殊姓氏入手?”   阮姓在明湾本土是罕见的外来姓氏,在民族志上追溯不到多久的历史,但却是莱普尼亚的华人大姓,明湾现有的阮姓人士大部分都是莱普尼亚华裔或其后代。   “莱普尼亚……”时运琢磨着这个地名,只觉得它最近出现在视野中的频率太高。   他猛然想起之前姜至追查银悦账户时曾提到过这个国家,但后来赃款在莱普尼亚走了一圈洗干净之后又重新回流向明湾的一个空壳公司。   “丰川在莱普尼亚也有控制账户,加上阮这个特殊姓氏,阮向茗来自莱普尼亚确实是有可能的。”时运敲了敲桌面,似乎是有了调查方向。   正在这时,泰柠走进来,兴奋道:“Swing Sir!我从线人处收到一剂猛料!”   “连兴的坐馆九日哥昨晚和帮内叔父聚会,喝大之后说漏嘴。”他喘了口气,接着说,“他说以后联兴要行大运了。以前同村的兄弟玩伴现在是条超级金水喉,喊人扮场戏而已就大方给了六位数,之后继续合作有大把赚钱机会。”   “一个姓一条心。”泰柠复述了一遍原话。   九日哥真名阮旭,是被O记登记在册的重点关注对象,时运记得他file里面登记的出生地就是莱普尼亚。   “过失致徐霖死亡的那人是哪个字头的?”   “就是连兴。”   徐霖遇害当晚参与社团械斗的另一个社团是连旺。两个字头的话事人平时称兄道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27号竟然当街开架。现在看来,合理的解释就是阮旭受阮向茗之托故意做的一场大龙凤,而阮向茗就是九日哥口中那条“金水喉”。   阮向茗与莱普尼亚之间的连接被阮旭成功架起,时运与姜至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没想到刚才的猜测竟然全中。   时运突然想起了被遗忘的细节,身体偏向姜至问:“你还记不记得,Rugosa一案最后追查到融风基金会疑似主要注资地也是莱普尼亚?”   姜至眸色跟着一沉:“我记得。其实我来也是因为对融风有所怀疑。”   接着,他打开随身带来的报告,说:“当年丰川陷入恶意收购一事我们组分析之后有新发现。”   “融风和对丰川发动恶意收购的外资企业Hillow(喜乐)之间有复杂的间接持股关系。也就是说,融风和Hillow根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凶手。”   这个发现直接推翻了故事的版本。恶狼是它派来的,真正心怀不轨之人最终成为救场的“白骑士”,全程都是融风在自导自演——   神是融风,鬼也是融风。   融风一线再次被勾出实在是意外之喜,时运勾了勾唇:“有意思。”   “融风对丰川的企图心很重,可以说是费尽心思将丰川强制圈入版图。”姜至精辟总结,“只是不知道原因。”   时运吩咐泰柠:“查一查融风旗下润雨基金会的资助名单,看看有没有和阮向茗经历类似能配对上的。”   “你怀疑他和温成荫一样都……”姜至脊背发凉,后半句话没说下去。   “两人的经历有几成相似,如果是真的,融风不知道在用相同的手段控制了明湾多少企业。”时运置于桌面的手缓缓握拳,潜藏的对手引起了他的重视,“这场仗不好打。”   姜至从未见过时运此刻的眼神,那样犹疑、沉重,但带着燃烧的野心,像是狂风中努力挺直的劲草。 第75章 幸运之吻   快下班的时候时运看了眼私人邮箱,一句期待已久的回复令他心情愉悦,上扬的嘴角持续到坐进车里。   姜至侧身拉过安全带,忍不住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   时运朝他轻佻地吹了下口哨,颇为暧昧地说:“可能你会更高兴一点。”   姜至疑惑的眼神落在他脸上,却没等来任何回应,便只能作罢。   时运并没有按照回家的路走,中途拨了下方向盘,越野便急速驶入另一条车流。   或许是徐霖意外身亡的前车之鉴令姜至有所触动,时运突然变道的操作令他后背不由一凉,玩笑着问:“你想把我绑哪儿去?”   “之前不是说想带你去枪会吗,但老板之前带一班伙计去参加比赛了,所以一直没去成。”时运拨亮了右转向灯,继续说,“今晚庆功加重新营业,带你去热闹下。”   听到“枪会”两个字,姜至这才明白那句意味深长的“你会更高兴”藏着怎样的歪心思。   “你是把我当没有节制力的纯肉食动物,还是不介意自己用美色侍人?”姜至佯装生气,连眉眼中间的小痣都生动了几分,“第一次见你配枪那天我表现得有那么饥.渴吗?”   碰巧遇到红灯,时运从后视镜里瞄了眼姜至逐渐变红的脸,熟练地添火:“当场是很克制,但晚上的反应嘛……确实比平常激烈很多。”   “需要我提醒你那晚都缠着我干了什么吗,之之?”   连续射.在对方大腿处衬衫夹上的场景碎片在姜至眼前回闪,耳边甚至飘来了自己当时过热的喘息。   姜至快速挥动着手将那些不合时宜的记忆驱走。他知道自己流氓不过时运,只能开口命令对方关上不把门的嘴:“你专心开车!”   达到目的的时运收敛了露骨的眼神,轻笑了声:“真不想看我打枪?”   “不想的话现在掉头也来得及。”   副驾上的人沉默了好久,终于认输般将额头贴上车窗,小声投降道:“是想看啦……”   姜至承认时运太会拿捏自己的羞耻心,并且总是将它撩拨到爆炸的边缘才舍得收手。   “Swing,来左啊?”   时运带着姜至走进枪会的时候,会长正在与众人开香槟,见到熟人来,立刻笑脸相迎。   “喂,生面孔喔,不介绍下?”会长见时运身边多了位长身鹤立的俊男,不禁来了兴趣,“看哥仔一副斯文相,像是第一次来枪会。”   时运揽了揽姜至的肩,简短地介绍道:“这位是Justo。”   “这位是会长。”   “你好。”姜至礼貌地点了点头。   “来到就是朋友,别拘束。”   “对了,还没祝贺你们拿到国际赛事的团体金牌。”时运从旁边的托盘里拿起一杯果汁,隔空做了个敬酒的姿势,“待会儿还要练靶,就用果汁代酒了,莫怪。”   会长笑着摆摆手:“有心了,你们去玩吧。”   时运带着姜至来到配枪室,弯腰对窗口内的小哥报了枪支型号,同时又说了句:“两个人,唔该。”   姜至好奇道:“怎么你也像我这种新手一样用公家的东西?我以为你会自己带专门的配枪。”   尽管是个门外汉,但姜至知道枪和人一样都是有脾气的,和持有者需要经历磨合才知道合不合适。   时运解释说:“其实我只是喜欢射击这项运动本身,对枪支没有很发烧,用什么都无所谓。”   “而且,我已经有了最fit我的partner,现在在经罪科枪房躺着呢。”他说着枪,眼神却温柔地落在姜至脸上,很明显是在借题发挥,“我做人最专一,你是知道的。”   “一天到晚口花花,没个正型。”姜至小声埋怨了句,却忍不住低头将笑意藏起来。   时运偏了偏头,目光移向姜至翘起的唇角,跟着笑道:“你听懂就最好了。”   “你们的东西准备好了。”   时运清点了一下工作人员递出的射击用品,护目镜、耳罩、枪套都齐全,重点反复检查确认了枪支状态正常。他说了句“谢谢”,便带姜至来到射击区。   “定点射击讲究的是眼、手、脑互相协作,呼吸也要配合。”时运帮姜至戴上装备,同时讲解了基本理论知识,“准备好了吗?”   姜至握枪时有些忐忑,但很快镇定下来。他点了点头:“嗯,OK。”   “我示范一次给你看。”   时运双腿分开站定,膝盖微弯将身体重心放低,右手持枪,左手辅助托握,手臂形成了自然的三角阵型。瞄准的过程中,为确保安全不走火,时运的手指全程放置于护圈外。直到准星与靶心连成一线,他毫不犹豫地连续扣下扳机。   砰、砰、砰——   每一发巨响的时间间隔几乎一致,姜至的身体条件反射地颤着,而时运的眼却一次都没眨过。姜至出神地望着他的小臂肌肉,上面每一条肌理纹路都被训练有素的力量感包裹着,渗出一股无法驾驭的野性。   最后一发子弹被射出,滑套自动后退锁定。时运这才放下枪,摁了桌面上的按钮,纸靶便从远处缓缓推近。   两人一看,除了有三发描了九环的边,其余都在靶心。   时运却似乎对这个成绩不太满意,挑着眉说:“看来你是那个会影响我准度的例外因素。”   毕竟没有一个男人会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耍帅失败。本想发发中心,没想到还是手抖了。   听到他语气失落,姜至踮脚摘开他的耳罩,在他耳廓边悄悄说:“我觉得你刚刚好型啊!”   姜至坦率地夸自己帅气,时运竟然生出了几分不好意思,在对方崇拜的眼神里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发热的耳朵。   “这次我带你试试吧。”   “好啊。”   姜至模仿着时运刚才的动作摆好姿势,还没开口询问他是不是标准,时运便从身后覆了上来。   时运的下巴贴住他太阳穴,仔细调整起他的动作。姜至整个人被半圈在时运怀里,皮肤相贴带来燥热感影响了他瞄准的准度,他的眼神不自主向后滑动想去看时运此刻的表情,却被逮了个正着。   “之之,Focus.”   低缓的声线与空气混合成恰到好处的沙哑,将姜至的注意力勾回远处的靶心上。时运胸腔内的跳动感不断传递到姜至的背脊上,直到两人深浅不同的呼吸逐渐凝成一股。   “现在手指缓缓移到扳机上,我倒数三秒,你可以射击。”   “三,二,一。”   姜至闭眼射出了第一枪,有时运的帮助,他的枪很稳,成绩好像还不错。姜至的身体逐渐适应了射击的后坐力和枪响,他开始尝试独立射击。   “怎么会这样。”姜至有些郁闷地戳了戳自己描在二环边上的弹孔,“这都已经第四轮了。”   “第一次接触是这样的,多练练就会有手感了。”时运安慰他,“先休息一下?”   “好。”   姜至来到休息区便瘫坐在椅子上,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原来练枪那么难。”   “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考一个枪牌。这个枪会纪律性高,还是很安全的。”时运替他拿了杯红豆冰,“说到尾,枪击只是一项运动而已。”   姜至嘬了一口冰沙,认真纠正道:“No,应该是高危运动。”   明湾影视界盛产警匪片,姜至在荧幕上看过不少以警察为原型的作品,枪战场景大多惊心动魄。亲身体验过热兵器的实感,尤其是子弹出膛一瞬间那阵火药燃烧的微妙气味,让姜至对于时运工作的危险程度有了更清晰的概念。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指尖,上面还残留着很薄的硝烟味。时运或许见怪不怪,但他还不习惯这股带着死亡威胁的味道。   时运见他目不转睛盯着电视上正在播放的警匪片,知道他又多想了。   “影视创作为了追求视觉效果有一定夸张的成分,哪里能信?”时运耐心地同他讲道理,“其实我这份工作对比其他警种来说已经相对安全很多了,这么多年,开枪次数都能数得过来。”   姜至瞥了他一眼:“那我是不是还要庆幸你毕业之后没投考SDU?”   “其实中途确实有Sir推荐我去考SDU的。”时运支着下巴,很欠揍地笑了下:“但飞虎出任务只能露出一对眼睛,岂不浪费了我这张脸。”   姜至:“……”   每一次小小的意见相左都会被时运轻巧化解,转移到一些不相干的话题上,让姜至只顾着无语而忘记自己一开始的考虑。   还没来得及向时运进一步强调自己的担忧,却有人走近与时运打招呼,姜至只得作罢。   “Hi,Swing,好巧。”来人是时运在枪会认识的朋友Albert。   “嗨,你今晚也来玩了?”时运放下茶杯,回道。   “会长庆功当然要来捧场了。”Albert没有坐下的意思,反倒发出了邀请,“有没有兴趣同我来一场wargame?咱们好久没切磋了。”   Albert提出的是行进障碍射击,对战双方需要分别进入不同的房间完成多个目标射击,结束后系统会自动结算分数。这项综合比拼不仅要求选手有极高的命中率,也很考验现场应变与分析能力。   对方自信满满,时运自然没有不应战的道理:“OK啊。今晚我也不会给你破我记录的机会。”   Albert耸耸肩:“听着先。”   时运在房间入口准备的时候,姜至拍了拍他的手臂:“要赢啊。”   时运给了姜至一个充满信心的眼神:“我还不知道‘输’字怎么写。况且——”   “You will be my lucky star.”   姜至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唇,随后轻轻放在时运右手的虎口上。常年被冰冷枪身触碰的位置第一次陷入有热度的温柔,在时运微愣的眼神中,他用口型无声道:   “是Lucky kiss。”   出发前倒计时的提示音如警报般拉响,牵动起姜至的神经。他刚退到一边的观战区,就看到被摁下start键的时运在发令后火速开门冲向第一个靶点。   每个任务点旁都装有CCTV,姜至只能在场外通过分屏监控观察内部战况。房间内枪声陆续响起,画面稍有延迟,姜至总是先听到声响再看到人影,心中不免焦灼起来。   靶点在空间设置上高低无序,需要选手不断调整身体形态以适应刁钻的目标。屏幕上,时运单手持枪击中高位靶心后利落转身,在发现下一目标位置低于半人身位后,他索性跪地,贴着墙角膝滑的同时快速调整好姿势。   “砰——”   干脆的枪响先传来,姜至看到监控中时运在靶前翻滚起身,身后的靶心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弹孔。   Albert紧咬着时运,两人前后走入了赛道唯一一处视角盲区。屏幕上出现了短暂的空镜,每一处小方格都干净得可怕,姜至连呼吸都顿住了,一口气屏在胸腔,迟迟不敢出。   就在这沉默的几秒中,房间内突然传出一阵不同寻常的炸响,紧接着就是人惨痛的尖叫。   “啊——”   因为痛苦而扭曲到极点的惨叫辨不出原本声线,姜至全身的血液骤然凝固,只剩下心脏还在狂跳。漫长的两秒后,时运的身影从下一格监控边缘切出,而另一边则是Albert捂住鲜血直流的右手倒在监控正下方。   万幸,时运完好无损,万幸。   姜至的悬着的心经历了一次从瀑顶坠入深潭般的垂直降落,他回过神来,立刻冲到外面喊工作人员:“这边需要紧急救护!”   为了节省时间,时运沿着出口方向的直线一路轻巧翻过障碍物。他熟练摁下墙上的紧急按钮,等比赛中止警报响起后立即打开隔壁房间的备用门,冲进去将Albert扶了出来。   Albert今天用的枪是刚从一家军事用品店淘来的稀罕宝贝,使用前也再三检查过,但不知为何还是发生了意外炸膛。所幸Albert经验丰富且反应及时,听到枪管内部有杂音后果断弃枪,这才没酿成大祸,伤情并不严重。   枪会的急救人员进行了简单处理,消防救护处的急救员赶到后火速将Albert送去了医院。   时运的衣摆上开着大朵大朵的血花,姜至拉着他到洗手间,在水池边仔细替他冲去手掌沾染的红色。他全程无言,只有冷水冲刷声不断回荡着,沉默得让时运心惊。   “别板着脸了,嗯?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姜至不理他,只是执拗地一遍遍擦着时运的手,直到皮肤都被磨出一层浅红。时运暗觉不妥,抬头从镜子里看到姜至的眼神是涣散失焦的,像是陷入了噩梦最深最浓的一隅,慢慢沉底。   他知道姜至又回到了财经大厦前那条好不容易才走出的旧街道。   时运关掉水龙头,紧紧抓住姜至的手,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让他回神:“之之!”   时运急切的声音仿佛一团棉花,在嗡嗡作响的耳鸣中显得太轻,轻到化成了没有形状的絮。   “姜至,我在这——”   姜至回神的瞬间一滴泪从他眼头坠下砸到时运的右手手背上,像一朵破碎的冰花。   “我刚才好怕……”他哑着嗓子,像雨夜里发抖的小狗,却不敢伸手触碰面前的人。   方才被恐惧攥住气道的感觉一点点褪去,留下的痛感却久久不散。   “没事的,乖。”时运替他抹去眼泪,温柔地哄着,“之之不怕,我好好的呢。”   真枪实弹即便用在无生命的死靶上也会出意外,更何况时运需要面对的是具有反击能力的有火力罪犯。有那么一瞬间,姜至几乎控制不住冲动,想劝他放下这份原不属于他的执着——   时运进入经罪科是因为自己,会配枪也是因为自己。   但抬头面对时运那样真挚而坚定的眼神,姜至实在不忍心叫他与所热爱的一切分离。   “在警队但凡开枪都需要报告,因此每一枪我都会慎之又慎。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但换个角度想,我配枪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时运将他拥入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你要相信我的partner,相信我在警队的成绩和记录。”   “它不是将我推入险境的存在,它会保护我安然无恙地回到你身边。”   姜至沉默地抖了抖肩,轻轻推开他。时运的手顺着对方脊骨滑落,有些迷茫地垂在身前。   “刚才我的lucky kiss好像起作用了。”   在对方的讶异中,姜至握住时运的右手,缓缓低头。   他不是迷信之人,但此刻却选择虔诚地吻在时运手掌因为握枪磨出的茧上,嘴唇久久贴着那块粗糙的皮肤,颤声祈祷着:“保佑你每一次配枪行动都顺风顺水、平平安安。”   “I will.”时运郑重的回答从头顶飘落,“我答应你,绝不会受伤。” 第76章 量产商品   经罪科针对阮向茗布下的监视网逐步收紧,时运发现阮向茗每天会在固定时间单独接听一个电话,通话过程有长有短,但风雨无阻。   尽管阮向茗坐在丰川集团最具话语权的交椅上,收到这通电话时表情却毕恭毕敬,有一种傀儡般的滑稽。时运猜测,阮向茗如此卑躬屈膝的态度不同寻常,很可能是通过这个方式在对某个人或利益集团负责。   有一次阮向茗到点恰好在地下停车场,欺诈调查A组唯一一次听到他的通话内容。大部分时间他都恭顺地听着电话,轮到他说话时,背脊挺直到有些僵硬,看得出是极为紧张。   但最为奇怪的还要数阮向茗使用的语言。他说话时有一股浓且纯的地方味道,这种语言方式被称之为“罗惹”,莱普语、英语和华语相互混用是莱普尼亚华裔的日常习惯。   时运清楚这是阮向茗采取的保护措施,因为罗惹华语通常语序混乱、用词复杂,旁人轻易听不懂对话的内容,反倒更凸显了这通电话的神秘。   同事将这通电话过程录下带回科里分析,大致判断是在汇报当天公司的内部情况,可惜并不是什么大收获。阮向茗每一句话都经过仔细斟酌,甚至使用一些类似行业黑话的代称来模糊通话内容,全程更是没有出现任何具有指示性的称呼。   单凭这一段含糊不清的录音,时运不足以钉死幕后之人是融风,即便送上庭,法官也未必采纳。   但阮向茗语言中独特且强烈的“罗惹”味可以证明,他应当曾在莱普尼亚生活过一段时间,时运之前的推测方向是正确的。   当人们提到潮湿、闷热的东南亚海风,莱普尼亚一定是具有代表性的答案之一。莱普尼亚主要境域由一大一小两个主岛组成,还有不计其数的小岛屿点缀在茫茫洋面上,热带雨林与宗教信仰构成了它天然的神秘色彩。   时运用眼神描摹着电脑屏幕上的卫星地图,最后将目光牢牢锁定在榔城。   那是几百年间南下华裔在莱普尼亚的主要聚居地之一,而太阳树福利院正根植于这里的棕榈树林间,外墙是厚重的沙黄色,与周边其他低矮的南洋建筑一样不起眼。   “Swing Sir,有结果了。”负责核查资助名单的泰柠送来了好消息,“根据润雨慈善基金会的资助名单公示,我们匹配到了一个极可能是阮向茗的人。”   “我看看。”时运伸手接过报告火速翻阅。   Yuen Ka Chak.   “阮嘉泽……”他根据拼音将名字念了出来,“这应该是他出生时的本名。”   “阮向茗也曾经在太阳树福利院吧?”   泰柠乐道:“真被你说中了。”   时运似乎预料到了这个答案,脸上看不出一丝诧异:“嗯,看来是因为阮向茗从福利院出来后才改成现在的名,我们才查不到他成年之前的相关资料。”   泰柠示意时运翻到报告下一页的具体名单,同时说:“润雨慈善基金会专注于儿童公益事业,但注资对象多在莱普尼亚,分布在几家不同的福利院,其中以太阳树福利院的孩子最多。”   “我们之前怎么就没留意过呢?”泰柠倒吸了口气。   “之前温成荫的个案只能构成我们的怀疑的出发点。”时运在纸上画了两个圈,笔尖拖出一条长线将它们串起,“但现在阮向茗也被证实来自同一家福利院,二者身上的共同标签太多,已经足够成为问题本身了。”   温成荫和阮向茗都以太阳树福利院孤儿的身份受助,凭借融风旗下慈善基金的恩惠接受高学历教育,最后进入明湾商界成为年轻有为的新星。看似没有关联的两人最终走上了同一条人生轨迹,像是同一流水线上批发量产的标准化商品。   泰柠继续汇报说:“润雨基金每年都会在太阳树福利院举办慈善活动,那些有幸被资助的孩子都是在活动上被负责人相中的。”   “融风的每一步都是有针对性的,与其说是慈善活动,不如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遴选。”时运并不认同他的用词,“温成荫和阮向茗来福利院的时候已经记事,被抛弃的仇恨是最容易被训练的情感。我认为这绝非偶然。”   “资助孤儿接受教育只是幌子,实际上融风很可能通过这个方式挑选并控制可以为己所用的心腹。”基于事实的推测令时运的声线一点点下沉,“不管是温成荫还是阮向茗,都在替融风做一些见不得光的阴湿事[1]。”   这是一项价值回报期极晚的长线投资,很多企业通常熬不过前期巨大的持续成本投入,但融风却有这个耐心和魄力。它花费十数年时间精挑细选出合适的棋子并耐心栽培,一旦开始盈利,回报便相当可观——   正如融风一贯的商业作风,从不做投资回报率低的项目。   泰柠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小时候被选中是福还是祸。”   时运用笔敲了敲泰柠的脑门,提醒他不要为犯罪分子的过往经历共情:“走上违法犯罪这条路,也不全因受他人所胁,他们自己的选择也很重要。”   “但是融风一直那么谨慎,我们根本抓不住它的马脚啊!”   泰柠这句抱怨里藏着现实的无奈,尽管在大家认知里阮向茗是融风的人已是板上钉钉,但始终缺乏关键之锤。   时运必须尽快掌握更直接的证据来证明丰川的一切行事都是听他人指令,才能将一直作壁上观的融风拉下水。   时运尝试梳理目前掌握的信息:“阮向茗和融风之间应该是单线联络,从来都只有对方联系他。”   “但是我们已经check过通讯记录,自从Madam高带队扫了一遍丰川和地政署之后,每晚打进阮向茗手机的号码都会更换。”泰柠烦躁地挠了挠头发,“根本就是没有破绽。”   “所以我们可能需要依靠CIB的情报网才能收集到更有利的证据。”   跨部门协作意味着需要征询上司的同意,很可能会直接受到经罪科内部渗漏势力的干预。时运的拳头数次收紧又松开,纠结的表情凝固在眉心。   正在这时,时运办公桌上的内线响起。   泰柠替他看了一眼,瞬间板起腰来:“是总警司办公室。”   时运示意他先出去,在铃声响到第三遍的时候接起了电话。   出乎意料地,电话那头的人是何警司。看来待会儿要招呼自己的阵仗不逊于晋升面试。   时运照常将调查发现汇报:“何Sir,关于丰川一案我们刚刚掌握了一条新线索,很可能牵扯到……”   还没等时运说完,何警司便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稍显严肃:“时运,先不聊这个。”   “你现在上来一趟吧。”   时运在电梯上行时难得静默了些,旁人与他打招呼也只是平淡回应一秒又陷入沉思。   他不知道总警司为何在这时候突然叫自己上楼喝茶,大部分情况下案件侦查过程中都严格遵循逐级上报制,没有特殊安排是不需要直接对总警司汇报的。   “扣扣——”   “进。”   时运进门便收到一记来自总警司的眼刀,何警司在一旁朝他悄悄摇头,与想象中的场景无二。时运做足了心理准备,几步走到办公桌前站定。   “Sir,您找我。”   总警司稍稍收敛了眼神中的凌厉,克制地问:“水边夕阳案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我们Team现在还在对丰川的主席阮向茗进行布控,排查梳理丰川的控制网络。”时运如实回答,但没有给出准确的结案时间。   总警司听完后稍显不悦,眉头跟着蹙起,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够满意。   时运其实明白总警司的态度是在暗示案件进程不够快,他原不想直接硬碰硬,可何警司见缝插针将刚才电话里被打断的话头重新抛出。   “时运,你敢才在电话里不是说有新进展要汇报吗?”   时运心里警惕了一下,总警司面部的阴云还未褪去,可上司发话他必须回答。   “我们录到一段阮向茗的通话,怀疑丰川非法集资犯罪的实际推手另有其人。”时运小心斟酌着话术,决定还是不言明怀疑对象比较安全。   但箭已在弦上,于是他趁势提出了跨部门合作的想法:“Sir,我想申请向上龙分区警署请求CIB部门的合作,以获得强有力的情报back up,尽快查实我们的推测,一网打尽所有真凶。”   何警司不依不饶,似乎像从他嘴里听到确切的答案:“警方提出的怀疑必须精准,另有其人,指的是什么人?”   时运站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下,冷气贴着他的头皮一点点渗入,直到指尖都麻痹。他听到自己语气平淡地说了“融风”两个字,冷静地观察着面前两个上位者的表情。   预想中的疾风骤雨迎面袭来,时运当头受下总警司的一顿呵斥。   “时运,我发现你对融风意见很大,从上次情缘毒药一案开始就对融风咬住不放。你是不是对它执着到走火入魔了,什么案子的火都往融风身上引。”   紧接着,总警司毫不意外地要求提前收网:“会计支援组那边现有的证据报告我都看过了,逻辑证据闭环已经形成,明明已经足料落charge为什么还不行动?”   雷霆震怒下连何警司都不敢吱声,只能用眼神示意时运不要再拱火。   可时运偏就不怕说多错多,反而沉着面对抽在身上的雨点:“Sir,您应该也看到融风曾经自导自演了一出恶意收购,它对丰川的野心是有前科的。”   “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可疑。如果融风真的有问题,这一颗定时炸弹留在明湾经济命脉上迟早会引发更大的爆雷。要趁它还在倒计时的时候就挖除,才能最大限度减少伤亡。”   总警司被他眼中的倔强刺了下,表情有所缓和,却依然严厉:“查案不能有预设立场,该close file的时候就要干脆果断。后面还压着很多案子没查,不要把经罪科的精锐警力浪费在捕风捉影上。组织信任你,给你最大资源支持和支配自由是为了让你能用到刀刃处,明白吗?”   “我不是阻止你深挖,你想查证融风是否参与了案子与先将丰川的人带回来没有冲突。”   明明字字句句都试图阻碍他深入调查,却还将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时运望着面前一顶融风在经罪科撑起的保护伞,心里觉得可笑。   如果经罪科从塔尖开始就是黑色的,那么整个组织里便没有任何一处纯洁的净土。   可他依然没有放弃:“Sir,上一案还没来得及彻查温成荫就自杀了。这次我们好不容易才跟到一条可能指向融风的活线,如果这时候将阮向茗带回来走流程无异于打草惊蛇,融风很可能又趁势全身而退……”   总警司拍桌打断:“够了,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何警司见气氛过于剑拔弩张,于是出面替时运说好话:“时运也是办案心切用错了力,您别急。   接着,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今天时间也晚了,法庭搜查令就算能下来,收网行动也需要留时间给时运部署。不如等明天早上再去丰川将人带回来。”   总警司哼出一口气,顺着台阶下了,还不忘冲时运命令道:“今天就向法庭申请搜查令!”   再训练有素的猎犬,如果一直被猎人拽紧项圈便无法发挥专长。时运也是如此,他的手脚被上面束缚着,即便对融风有所怀疑却也无可奈何。   时运强压下心头的郁结,没有情绪地回答道:“Yes,Sir.”   一直以来自己错失追查融风时机的原因似乎已经浮出水面,时运暗自握拳,只希望这一次悲剧不要再重演。 第77章 意外中枪   翌日早晨八点整,明湾半山别墅群乐景道26C号。   时运所在的A车静静滑入阮向茗私宅侧方的榕树阴下,他命老幺熄匙停靠。盛夏清早的蝉鸣声已经很响,从副驾车窗留出的唯一一道缝隙钻入,依然有些刺耳。   “Calling B车,正面环境如何?”   “一切正常。‘茶水’下楼中,预计0805左右会端进私家车库。”   “茶水”是用来称呼阮向茗的代号,分别取自他的两个名字“茗”和“泽”。阮向茗正从楼上下来,按照正常情况五分钟左右就会出发去公司。   时运收到回复,提醒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OK,全世界ready,准备送外卖。”   半山别墅群是明湾最富盛名的富人住宅区,尤其讲究私密性,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极容易被发现。因此时运要求队员们注意隐蔽,不要轻易暴露。   老幺双手扶在方向盘上,精神高度警惕着。他有些不解地问:“Swing Sir,其实搜查令和拘捕令在手,我们直接去丰川集团楼下堵着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先来阮向茗家门口蹲着,然后跟他去上班?”   既然按照部署最后是要在丰川抓人,一早扑上住宅区反倒容易节外生枝。老幺知道时运的风格一向追求快准狠,这看似多余的举动一定事出有因。   一阵风带过,挡风玻璃上的树影簌簌摇晃着,像是一副变换着的剪纸画。浓密的绿茵将车旁经过的小狗染了色,宁静安适的氛围宛如一次深呼吸,与山脚处中黄匆匆的步履形成鲜明对比。   时运单手支着下巴,目光一刻未离阮向茗住宅的方向。他心中有憾,但这份执着只能允许他任性完这剩余的半小时——   从阮向茗住宅到位于中黄腹地的丰川集团,是他试图挖掘融风与阮向茗之间联系的最后机会。他不想轻易放弃。   “最后再看看阮向茗上班途中有没有出古惑,图个心安。”时运掩住下半张脸,将情绪藏得很好,“希望一切顺利吧。”   “茶水外卖车准备出来了。”频道内响起泰柠的回复。   乐景道下山需要首先绕行至A车所在的侧方位,时运抬手示意老幺打火,同时命令B车:“正面太明显,你们先hold住,我们跟在前。”   “收到。”   阮向茗乘坐的黑色宾利从车窗外驶过,A车适时跟上,一路保持着安全距离。   乐景道长达两公里,几乎穿行了整个半山住宅区,最后会经礼顿台驶入下山的必经之路。礼顿台是一处观景平台,是狭长山路上唯一一处开阔地形,时运要求与B车在那里会合并交换位置。   还差两个弯道就要进入礼顿台,时运从后视镜注意到一辆货Van正以超过限速标志的速度逼近。山路是双向单车道,全程的长实线限制了超越,但时运却看到对方车轮一拐,压向了隔壁车道,有强行超车的趋势。   时运沉声道:“老幺,后方有不妥。”   经验告诉他,这辆车窗用帘子封严的货车行迹可疑,似乎就是奔着阮向茗的车来的。   老幺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瞬时明了:“我知道怎么做。”   他拨动方向盘准备骑线行驶来阻止货车超越,就听到后方传来尖锐的鸣笛。是一个交警骑着铁马追上了危险驾驶的货Van。   “UP 6498立刻熄匙、停车!”   老幺立刻将车摆回原车道,为正在执法的伙计让路。几乎同时,货车竟然踩尽油门径直从山体与A车中间硬挤了过去。巨大的冲撞力将A车推向了崖边,车尾猝不及防在护栏上留下一个凹陷的坑。   时运连忙抓住头顶侧方的扶手大喊:“小心——”   老幺急转方向盘,车轮贴着道路边界打了几个圈才稳住,而交警与货车一前一后消失在了最后一处弯道拐角。   时运着急确认车内安全:“人有没有事?”   “没事。”大家虽然惊魂未定,但所幸没有受伤。   “赶紧跟上!”时运发令的同时紧急联系另一队人马,“B车,我们发生碰撞,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话音未落,频道内便冲出一阵刺耳的巨响。   一拐出弯道,时运眼前赫然出现了一道红色的抛物线。他目睹着交警同事从货车顶飞过然后重重砸在前挡风玻璃上,而所骑的铁马如炮般意外铲向了正前方阮向茗所乘坐的宾利。   礼顿台顿时变成了一副惨烈的写实画。蓝黄交错的零件碎成一滴滴颜料溅在纯黑的画布上,折断的画笔被弃在一旁,拖拽出一片干浓的赭色。   猛烈的撞击迫使宾利刹了车,司机慌忙下车查看车辆受损程度,时运通过宾利的车后玻璃看见阮向茗本人依然气定神闲坐于车内。   而那辆亡命货Van则是一个漂移横在车道中央,堵住了去路。   这不是一出简单的交通事故,货车肇事后没有下车也没有逃逸。一时间,场面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时运的两队人马分别守在礼顿台的出入口,将这片区域变成了封闭的口袋。货车出乎意料的残忍作风拉响了时运脑内的警报,他当机立断发出指令:“我先去救人,泰柠,你下车盯着货Van。”   “收到。”   泰柠所在的B车本就停在避险车道上,他摁下双闪后下车,假装排查轮胎故障,一边密切注意着货车动静。   被撞交警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在地面上间歇弹动,不断有鲜血从他口腔与鼻腔溢出。时运探了探对方微弱的脉搏,回头喊道:“Call白车!”   正在这时,泰柠注意到靠近自己一侧的货车门被打开,里面的人全部将手藏在左侧外套下,拱出一个不正常的弧度。下一秒,黢黑的重型枪支暴露在空气里,泰柠的瞳孔骤然放大,几乎是高吼出声:   “目标5人,全部重火力!重火力!”   他的呼声不亚于抛出了一个活靶,现场第一枚子弹擦着他手臂嵌入后方指示牌,惊起一旁树上的麻雀。   “Open Fire(发生枪战)!”   “全世界落车!”时运咬牙将负伤交警火速拖到A车旁,同时从腰后拔出配枪,命令队员们下车行动,“Action!Action!”   第二声响枪叠在时运发令的音轨上,宾利司机应声倒地,一朵喷溅式样的血花炸在车窗上。   从货车上冲下来的人全部一袭黑衣、口罩覆面,分别面向时运和泰柠两边同时开火,整体却有条不紊地朝宾利推近,很显然是直奔阮向茗的命。   看见对方如此训练有素的阵仗与专业的枪械,时运脑内本就抻直的弦被进一步上紧。这伙人可不是小打小闹的社团人士,很可能是被称为“杀人机器”的雇佣兵。   哪怕在经济案件前线工作这么些年,时运的团队也是第一次碰上如此硬核的对手。   轿车门被全部打开当作掩体,子弹如雨般砸在钢铁上发出冰冷的呜咽,时运闪身越出厢门边界对准阵型最前方的罪犯扣下扳机。   来自手枪的圆头子弹穿过一片尖头子弹织成的网,精准嵌入敌人眉心。不过两秒时间,时运已闪回厢门后,只剩一片衣角暴露在外。   “Target down one.”   频道内,时运冷静的声线缓缓炸响,仿佛一颗坠入水中的哑弹。   被击毙一名同伙后,对方体内的暴戾因子被彻底激发。一波更密实的弹雨袭来,枪口甚至都能看到飞溅的火星。重火力压制使得警方只能躲在掩体后,每一次尝试反攻都被逼退。   “Swing Sir,对方火力太猛了!”老幺端着枪缩在厢门处,说话时子弹从头顶簌簌飞过,“根本压不住啊!”   时运回头对他喊:“立刻Call电台调度附近人手来帮忙!”   “电台,礼顿台发生枪战,对方重火力,请求支援……”   犯罪团伙猛烈的扫射仿佛一张没有漏洞的网,逐渐包向宾利。对方趁占据着上风,将队形分散开来,形成一个三角和一个自由移动的点,分别负责掩护和主攻。   阮向茗被困在车内如同瓮中之鳖,如果警方不能及时将控制线推到宾利附近,将会被轻易捉住。   时运暗叫不好,扶在车门上的手率先发力:“把车往前推,一定要阻止他们靠近‘茶水’!”   警方两队人马配合着往中间收紧,对方火力攻势被打乱,逐渐出现破绽。负责游动的罪犯突然拔腿向宾利跑去,时运见情况不妙,几乎没有犹豫便从厢门边翻滚了出去。   “泰柠、老幺,cover我!”   “收到!”   尽管身体已提前一步作出掩护的反应,但大家依然被时运的果断带出一片担忧的惊呼。   时运放心地将后背交给同伴,压低身形向宾利快速移动。同伴很快压制住了三角阵型的攻击,扫清了时运行进的阻碍,他只需专心应付移动中的那名罪犯。   对方为了保持步速因此装备轻便,火力与时运相当。时运灵活地穿行于弹轨之间,闪避的同时右手连续扣动扳机。两人行进路线相交于宾利旁的瞬间,时运打空了最后一发子弹。   趁对方更换弹夹的间隙,时运将退了膛的枪插回腰间,火速近身控住对方枪管,同时抬起右手狠击他的肘部。对方手腕因痛一缩,枪便被时运顺利夺走甩到一边。   热兵器退场之后便是拳拳到肉的体术交锋,时运将手臂护在身前挡下一波拳头,接连后退,直到背部撞上车门,将自己的身躯挡在了罪犯与阮向茗之间。   他抓住对方出拳的空隙,伸手捏紧对方头部猛击向宾利车窗,玻璃上瞬间留下一片带血的蛛网纹路。罪犯也硬气,侧身抬膝重击向时运腰部,趁时运痛呼时伸手去够后座车门。   车厢内阮向茗还抱着电脑飞快地键入,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死神的镰刀已经架在脖颈。   时运忍住肋间的剧痛,飞扑上前用交叉手臂锁住罪犯的颈部将他脱离车门,同时红着眼朝车里的人喊:“下车!”   阮向茗屁股纹丝不动,手上动作却在加快。   “快下车!”   骨骼错位的声音被枪响淹没,等阮向茗抱着电脑爬出来时只看见罪犯摇晃着身体倒在警察脚边。   时运带着阮向茗躲到尾厢后方,等待着时机往A车方向逃离。   “你不要命了!”时运将手上沾到的血抹在衣角,瞪了阮向茗一眼。   阮向茗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笑了:“我这条命好像由不得我要不要。”   时运警觉道:“你知道对方是谁派来的?”   阮向茗笑着不说话。   “电台calling, 支援五分钟后到。”   “收到。”   时运调整了一下耳机,观察起周围环境。他手里没有枪,想要带着一个人突围难度极大。其他队友还在尽力牵制着剩余三名罪犯,但双方火力差距悬殊,能不能撑到支援抵达还很悬。   “Target down two.”   “我没弹了!”   “我也是——”   频道内陆续传来坏消息,绝望感如蚁一般爬上身体,时运有些愤怒地咬紧了后槽牙。   宾利与护栏构成的狭小空间仿佛一座孤岛,在四面枪声围成的海上漂泊。阮向茗的眼神很平静,描在身侧的子弹似乎被他当成了安魂曲的音符,时运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诡异的从容。   “你们今天是来抓我的吧?结果也被卷进这场围杀了。”阮向茗抱紧怀中的电脑,闭眼说道,“我相信因果,从我十多年前种下的第一枚恶果害死人后,就预料到了今天要用命偿。”   刚才罪犯被打落的枪支丢在附近,时运一边用眼睛丈量着距离,一边冷声说:“留好你的命到监仓里忏悔去。”   “Swing Sir,你的四点钟方向!”   泰柠的提醒如箭般穿过时运耳畔的空气,还没等他作出反应,靠近外侧的阮向茗却突然站起来挡在了时运身前。   一枚子弹穿透他的腰腹从时运头顶飞过,对方翻滚的动作变成一帧帧慢放,腥热的血飞溅到时运脸上。阮向茗的身体摇摇欲坠,他手中的电脑更快一步飞到了几步外的地面上。   “时运……”   弥留之际的人精确喊出了警官的名字,明明气若游丝,时运却觉得这一声不亚于惊雷。   “融、风……恶、果……”   时运耳边落下阮向茗破碎的遗言,对方大张的瞳孔牢牢锁定着笔记本的方向,手边的水泥地面上则留下了一串歪斜的血色英文——   MWCPA。   五个字母仿佛一则禁忌的咒语,解开了被遗忘已久的卷宗的封印。   时运脑中深埋多年之雷的引线被拉断,他血红着眼怒吼了一声,翻身捞起一旁的枪,猛烈扣动扳机并朝电脑的方向飞扑过去。   泰柠看到时运划出的身影干脆利落,像一团不顾一切燃烧着的野火。   “Swing Sir——”   一声惊呼还未飘落,时运腰侧衣摆处已慢慢渗出一朵血花。眼前的画面逐渐倾斜,他努力翻转身体调整姿势,失去意识前一秒他听到呼啸的警鸣由远及近。   “砰——”   重物倒地的声音又闷又响。   姜至茫然地看着脚边被自己踢倒的档案堆,心神不宁地晃了下身子。胸腔内泛起一股莫名的紧绷感,像是同时被好多双手攥住了器官。   他抚摸着右手虎口处的皮肤,还未从心悸中镇定下来,裤袋中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姜至接起泰柠的来电,背景音中有病床的滚轮声和哭喊交替着,他听到泰柠慌乱地说:   “姜老师,Swing Sir中枪了!” 第78章 不该吼他   医院急诊是众生态最复杂的地方之一,孩童尖锐的哭闹与外伤者痛苦的呻吟拧在一起,如钻般高速刺激着姜至的太阳穴。喧杂的环境音令他不安地加快了步伐,右手紧紧捏住左上臂,摆出一个自我防御的姿势。   “让一下!”   救护员推着一辆移动病床从姜至身边擦过,他避让时瞄见电图显示屏上拉着一条虚弱的直线。没有任何波动,是如死水般的凝固态。   姜至眼前不知为何就闪过一副画面。时运一动不动趴在地面上,右手虎口处被自己吻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枚清晰的唇型弹孔。他怔怔瞧着血从皮肉焦黑的窟窿中汩汩流出,如上涨的潮水般逐渐淹没自己的鼻腔。   姜至猛晃了几下头部才将窒息的幻觉从眼前驱散,医院地面上的瓷砖分割线逐渐扭曲变形,他扶着墙好不容易才走到手术室区域。   “姜老师。”   蹲在墙角失魂落魄的泰柠瞧见他来,抬起头的同时抹了把脸。他的声线苦涩,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姜至很轻地“嗯”了声,将视线移向手术室上方亮起的红灯。不同于飞暮坊的幻彩霓虹,这个灯牌只令人联想到地狱的熔炉。   “急救说Swing Sir中弹位置不算刁钻,不会有生命危险。”泰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姜至的面色,一边安慰,“你要不坐会儿吧?可能没那么快。”   姜至回头看了一眼泰柠,对方衣服上已经凝固发黑的大滩血迹令他不自觉皱了眉。泰柠想起时运上白车之前对自己的叮嘱,局促地转过身面向墙壁。   “不要和姜至说我为什么受伤……”回忆里的时运艰难指了指被护在身下的笔电,说话时嘴角甚至溢出了血。泰柠当时替他捂住伤口,慌乱地连连点头。   姜至注意到泰柠躲闪的肢体语言,心中的猜疑更重了几分。   “不用,我站着就好,利于我保持冷静。”说话时姜至眼里的光一动未动,仿佛没有生命的雕塑。   他早该知道,配枪行动就和审计的原理是一样的,都只能将风险降低到可以接受的水平,而并非百分百消除。即便时运发过誓保护好自己、不会受伤,那也是有限度的保证。   姜至不知道该怪自己天真,还是怨时运不信守承诺。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中的灯牌熄灭,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报平安:“患者被子弹擦伤,万幸没有伤到脏器,我们已经清理了碎片并进行缝合,等麻药过了就会醒,放心。”   听到期待中的话,姜至悬着的心平安落下,他膝盖一软,终于脱力般跌坐到椅子上。   时运猛地推开眼,侧脸一看床头,上面果然整齐摆着一套餐盒,而一旁的椅上空无一人。餐盒上有特殊的动物印花,是他和姜至在逛街时一起买的。   很明显姜至在自己熟睡时悄悄来,在他醒来前就离开。   这是时运受伤后第三天,期间他只在手术后清醒时见过姜至一面。   那时姜至用沾了水的棉签小心翼翼地帮他湿润嘴唇,动作温柔,但眼神里却带着新凝结的冰。时运有些恍惚,仿佛一觉睡醒回到了几个月前,对方身上那股礼貌的疏离感如散尽的麻药,勾出了身体深处的痛感。   不知道是被伤口还是姜至的变化扯到痛觉神经,时运不自主咧了嘴:“嘶,疼——”   他如习惯那般趁虚弱向姜至撒娇,可这次似乎不管用了。   时运的心猛地一震,像是急于确认什么一般去触碰姜至。对方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两人的手背隔着留置针相贴,毫无体温的实感。   姜至语气很轻,像是郁闷的叹息:“疼吗?”   时运确信对方眼底涌动着关切的光,但其中隐藏的情绪却很复杂。恋爱中的姜至,瞳孔是泡在春潮里的云,一动一笑间爱意就如一场雨般淌落。但此刻,这片云散尽了。   “疼啊。”时运笑了笑,装作没事发生,用力握住姜至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缠绕的绷带上。   指腹下是绷带的粗糙感,姜至的手轻轻贴在上面,却像直接伸进了新鲜的伤口。他咬着唇,陈述自己的痛:“那你知道我也会疼吗?”   看着对方被泪意一遍遍染红的眼尾,时运握在姜至手腕上的手指骤然收紧:“对不起,是我食言了。”   他心痛地去擦拭姜至颊边的泪痕,对方却偏头躲开了。   姜至唇角下压,笑容难堪:“我没感觉到你在乎这个约定,所以你不需要说自己食言。”   幸运之吻像是个自作多情的笑话,时运背叛誓言的姿态随意又干脆,似乎从未理解过自己落吻时的心情有多么沉重。   姜至说完便将手从时运掌心挣脱,动作缓慢却坚决。   时运麻药劲儿还没缓过来,混乱的思绪让他有些难以招架现在的局面。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直击痛点地哄好姜至,只能一遍遍道歉:“别生气啊,之之,是我错了。”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医生都说我没什么大碍。你就再原谅我这回?”   姜至难受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压抑得就快呼吸不畅了。   又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过他所受到的伤害,然后放低姿态求自己,试图蒙混过关。而当他获得原谅之后,很快又故技重施,自己也跟着被反复卷进失去的痛苦漩涡。   姜至被迫亲眼目睹时运一次次踩上生死的边界,而最致命的是他每一次抬头,就会发现手握镰刀的死神长着自己的脸。   “我还要让你陷入危险多少次,我又要承受多少次这种折磨呢……”姜至将手肘撑在膝盖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肩胛处能看到明显的抖动幅度,“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自己?”   他话里带着令人心碎的迷茫:“你不要命飞扑出去时真的有想过我吗,时运?”   突如其来的指控让时运清醒了些,他皱眉扫了眼门边的泰柠,却见对方一脸无辜地摊手溜走。   “你不要怪他,你的好兄弟不仅没和我说实话,还处处帮着你隐瞒。”姜至直起腰,将双手抱在胸前,在自己和时运中间划出一道清晰的界限,“要怪就怪自己当时出了力,把我带进经罪科。”   姜至在会计支援组,自然有权限接触证物。MWCPA五个字母是刺进他血肉里的仇恨纹身,又怎会从他眼中逃过。   时运明白姜至应该知晓了一切真相,只得苍白开口:“之之,我不是,我当时只想着水边夕阳这个案子而已……”   “你是。”姜至打断他的谎言,“没有人像你这么蠢、这么莽,将自己强行塞入属于别人的镣铐,豁出命替别人承受。你问过我的意愿吗?”   父亲的冤案是他生命中不可剥离之痛,时运爱他的方式不应该是复刻、品尝他的痛苦。   姜至的语气又急又重,眼神中甚至带了一分厌弃,但那不是冲着时运,而是瞄准他自己:“你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应该率先考虑自己,而不是被我的事情支配。”   姜至很爱时运,但这份爱令他无所适从。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团火,每一次想要拥抱时运就会将他的翅膀灼伤。爱原本就是如此沉重又令人丧失自我的一件事吗?   “你答应过我很多次不再以身犯险,但你的行为让我放心不下。”   “上一案你为了听温成荫一句话,半个身子飞出天台,这次夺回证物的时候挨了颗子弹。下一次呢?”姜至喘了口气,却无法平复胸腔内四处窜动的火,于是放任它将自己和时运都吞没,“是不是要我直接去太平间认你?”   姜至头一回在时运面前彻底失控。考虑到是公众场合,他极力克制着声调,但释放出的情绪却强烈到几乎要给时运再添一道新伤。   尽管姜至在单方面输出,但这算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   窗外蝉鸣嘲哳,姜至觉得自己是其中最聒噪的那只。自己不该吼他的,应该抱着他,用吻痕缝合他的伤处、并温柔说自己很担心他的。   消毒水味盖不住时运腰间隐隐传来的血腥,姜至抽了抽鼻子,痛苦地将脸埋进毛毯里:“我承受不住再次失去所爱之人了,你知道的啊……”   时运喉间像是卡着窗外的烈日,高温将他的声带灼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之之,你听我说……”   还未来得及组织语言,姜至已从他腿边抬起头,方才脸上的崩溃一扫而空。   “Sorry,我想我现在没办法冷静下来和你沟通。等我调整好状态,会听你解释的。”姜至揉了揉酸涩的眼皮,径直起身,走出两步却又调转脚尖,将时运的被角压好,“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   时运很响地叹了一口长气。   两天过去,时运依然记得姜至临走时看自己的那一眼,充满破碎感的痛苦与满溢的自责交织在一起,令他感到面红。即便心里痛到极致,姜至依然没有将情绪全部发泄在自己身上,选择将还未完全消化掉的脾气带走。   时运带着姜至为自己做的早餐下了楼,在花园里找了个暴露在阳光里的长椅坐下。高温炙烤皮肤产生的灼烧感能让时运短暂忘却内心的痛,他叉起一块猪肠粉塞进嘴里,却只尝到了苦涩。   时运靠着椅背,将最后一点食物残渣也扫尽。他出神地望着空荡荡的餐盒,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心脏。   啊,他好想姜至。 第79章 爱意深藏   这两晚,当病房的灯光统一熄灭时,时运总不自觉以为下一秒姜至就会钻到自己怀里,但他垂眼却只能看见空无一物的臂弯。好像有睡眠障碍的人变成了他,离开姜至熟睡时恬静的呼吸声,时运竟然因为寂寞而失眠。   病床的床单被攥出深深的褶皱,但糟糕的是时运回忆不起手掌贴在姜至腰上的触感。他第一次产生了正在失去一个人的惊恐无措,也懂了那天姜至情绪的大裂口为何而生。   自己身边有姜至来过的痕迹,换洗衣物、新鲜花束和用心的早餐如魔法般出现在空荡的单人病房,可唯独没有姜至自己。   果然人生性还是贪婪,不过数月,尝过朝夕相处甜头的身体就自动忘记了前十年断联时锻炼出来的惯性,彻底陷入分离焦虑——   他真的好想他。想向他道歉,坦白未曾说出口的一切,即使它们如绑在尸体上的石块般沉重。   时运抬头时,发现对面树荫下的长椅上多了个熟悉的人。那人的眼神像水一般安静包裹着自己,不咸不淡,却已经没有刻意敛去其中的深情。   那是姜至准备和好前释放出的信号。   一段亲密关系不可能完全没有紧绷的时候,只要有方法能松弛,就还不算糟糕。   “啊,嗨。”时运张嘴却发现自己丧失了面对他的游刃有余,只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身边坐下。   “没什么好意外的,我每天都在这儿坐一会儿才走。”姜至说。   姜至并非铁石心肠,这两天他就在楼下望着时运病房的窗口,快到点了才赶回经罪科。不知如何面对,却又放心不下,他只能错开时空安置自己那颗还在为时运跳动的心。   可刚才,当看见烈日下的时运陷在自我构建的阴影里沉默时,他又下决心做先服软的一方。   姜至将手放在时运额前,替他挡下一缕阳光:“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对方摆出了听解释的软和态度,可当剥离了不着调的玩笑话,时运才发现,自己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在表达情感时无力得像患了口吃。   姜至的手指在他眉眼处留下一片阴影,他贪恋着此刻的阴凉,生怕下一秒就被夺走。   “要纠正的重大错报太多了,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他竟然还有些紧张。   姜至用指尖抹走他额角紧张的汗珠,说:“不着急,我拿了假,有很多时间等你。”   “我比你大三岁,但只高你两级,你从来没好奇过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姜至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没有关心过这点,于是补了一句迟来的惊讶,“为什么?”   时运陷入了回忆的湿沙,眼神里蒙上一层看不透的雾。他缓缓开口道:“我大二结束后休过学,因为当时我父亲涉嫌做假帐被经罪科带走调查了。”   时运说了一个企业名:“知道这个吗?”   姜至摇了摇头。如果将明湾商界比作星图,每一个企业都对应一颗星,姜至也并非全都能叫出名字、认出形状。时运提到的这颗恰好在他的盲区。   时运笑了下,感慨道:“它曾经姓时。”   姜至只是知道时运含着金钥匙出生,却从未听他提起过更详细的家庭背景。   时运当着姜至的面一点点划开愈合许久的旧创,将被活埋在里面的痛一一翻给他看:“我学商科的兴趣与念头都来源于我父母,在我眼里他们是理想中商业游戏者应有的样子。我本身的志向并不远大,只是想守护并延续我父母经商的那份简单和热忱而已。”   兴趣之事与信仰之路重叠极为难得,可时运并没有得到这份运气的长期眷顾。在大二那年被生活强迫回头,时运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来时的路陷入了一片浓稠的黑。   “所以当我知道他们被指控财务造假时,突然觉得选择了这个专业的自己像个笑话。”   时运好像又缩回了二十岁那年迷惘瘦小的躯壳里,一向挺直的背微微塌下,看得姜至心里一抽。   原来那样骄傲张扬的人,过去也曾被痛击到自我怀疑过。   信念感破裂对一个人的伤害不亚于一场内心世界的末日崩塌,站在职业道路的开端,二十岁的时运竟迷茫得像个不会走路的婴儿。   “那段日子我将自己封闭在学校,不和家里联系,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其实都是我不敢面对已经坍塌的精神世界,更别提重塑了。”   姜至的手不知何时滑下紧紧贴住他的脸颊,时运往他掌心里靠了靠,不敢有更放肆的举动。   “你那时候一定很辛苦。”姜至心疼他,甚至不敢开口问他是如何走出那段黑暗的。   “没事,医生都认证过了,我的自愈能力优于常人。”时运知道姜至容易共情,生怕他也跟着情绪低落,用一句玩笑调节完气氛才接着说下去,“我就是在那个微妙的时间节点上被师傅领进门的。”   姜至只知道父亲在明湾大学就业力大赛上淘出了时运这块金,除此之外并听他未更多提及事情缘由。自己曾一直因此埋怨父亲对时运的赏识莫名其妙,原来是因为涉及到了时运难以启齿的私隐,所以父亲出于尊重才闭口不谈。   姜瑞扬在业内沉浮多年,青年才俊自然见过不少。那年比赛上,时运真正吸引到他注意并不完全因为表现出色,而是与之冲突的矛盾眼神。这个在赛程中自信满满的年轻人,领奖时却有些走神,似乎正犹豫着是否放弃这份他所倚靠且珍视的天赋。   作为颁奖嘉宾的姜瑞扬离时运最近,一下便被他眼中那份挣扎感所冲击。   年轻时姜瑞扬也曾经历过一次职业选择的涅槃重生,时运的迷茫令他感同身受,不自主生出了些怜爱来。   “师傅说从我眼睛里看到了强烈的求救信号。”时运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依然觉得感慨,“赛后我们在他车上聊了很多,他告诉我说坍塌是拓宽视域的一次良机,如果我愿意,可以带我换个角色体会商业运作。”   “师傅最后还送了我一本《嗅金之理》。”   这本书如信物一般,见证着姜瑞扬与时运之间师徒缘分的结定。   姜至被对方有些沉重的往事压到胸口发闷,因为过去自己狭隘的无端猜测而感到羞愧:“我从不知道我爸给你带来的影响那么深远……”   或许自己当时对时运的不解与冷眼无形中也加深了他所受的伤害。   “所以我爸抛向你的不单纯是橄榄枝,同时也是一根救命草。”   “没错。师傅引导并重塑了我岌岌可危的职业价值,可以说给予了我第二次生命。”职业生涯贯穿一个人的大半生,时运无法不用较重的砝码去衡量师傅对自己的恩情,“师傅对我而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之所以对那桩冤案如此上心,并不全为了你。”   “当然我不能否认你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或许因为师傅同时也是你的父亲,我才更坚定了探查的决心。但出发点完全与你无关,那时候我甚至还不认识你。”   时运平淡的语气对姜至而言却像一股持续拍打在心上的热水流,让他产生了被烫伤的疼痛。直到这一刻,姜至才完全理解了时运在毕业后投考经罪科的决心,和这些年韬光养晦的苦心。   姜至压了压眼中泛起的同情,尽量中肯地说:“嗯,我明白了。”   时运却郑重地道歉:“很抱歉,之之,一直没能和你说过这件事。给你造成那么大的心理负担,是我没能处理好。”   “其实你能更早告诉我的,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问题?”姜至面色如常,但话里藏着一点怄气,“前几天或许我就不会在病房冲你发脾气了……我还自以为是地指责你太将我的事放心上。”   他最终还是抿唇承认:“好吧,就算是那样,我还是会很生气。”   时运早该知道,不说出口的事情迟早会变成扎在彼此身上的回旋镖。伤害与疼痛不会转移或消失,只会延迟发生而已。   “你一向厌恶财务不道德行为,我怎么能开口和你说我来自一个有前科的家庭……”时运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因为失去底气而垂下头。   “怎么,怕我扣你印象分啊?”姜至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难道你一直瞒着我就不会扣恋爱信誉点了吗,男朋友?”   时运将下巴抵在姜至掌心,可怜道:“我也很为难啊,左右都是错。”   见姜至油盐不进,时运只好使出耍赖的杀手锏:“我腰上还疼着呢!”   “活该。”姜至嘴上数落着,手却轻轻环住他的腰侧。   时运身上的味道将他围拥,姜至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时运轻轻嗅了嗅姜至的脖子。被高温蒸腾过,香水的尾调已经产生了变化,但他依然能认出这股浸泡着彼此灵魂的香气。   “你喷了悬空春泉?”   姜至抬头大方承认说:“是啊。”   “怎么突然换这个了?”   “想你了呗……”姜至将头重新埋进他胸口,闷闷地说了句,“明知故问。”   这两天时运不在自己身边,姜至全靠这个替代品辗转入眠。他将香水喷在时运的枕头上,然后夹在腿间,睡到迷迷糊糊时还会来回蹭。   姜至会知道,是因为今早他发现自己内裤里有一片难以启齿的潮湿。   当然,这些都是不可能告诉时运的。他已经消灭了罪证,重新换的三件套全是洗涤剂的香味,时运自然也不会发现。   意想不到的撒娇令时运心里狠狠动了下,他将人抱紧了些,叹了口气:“BB,你真系好抵锡啊[1]。”   说完他又很欠地说了句:“你耳朵怎么红了?”   “那是太阳晒的!”暧昧的话令姜至感到耳热,但他并不承认,“别想岔开话题,你坦白从宽完了?”   姜至的第六感还挺准,时运摇头说:“确实没完。关于师傅的那部分结束了,关于你的还没有。”   “我?”姜至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参与其中。   “对,你。”时运轻笑了声,“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不是在你卧室,而是更早之前。”   时运休学那年迈向二十一岁的春天,在法院门口,还未长成却已对未来不惶恐的少年,就那样突然闯进了他灰白的世界。   那天时运陪着母亲出席庭审,聆听法官对父亲的宣判。父亲因违反明湾《证券及期货条例》被判刑两年。尘埃落定那刻,望着父亲被庭警押送走的背影,时运心中百感交集。   人做错事就应该承担后果,时运对于这个结果早就做好了准备,但真正面对时还是有些难堪。母亲还在和律师商量后续,时运受不了这份压抑,一个人率先出来透气。   中黄区院门口有一尊广为人知的司法女神像,时运望着她手中的秤,眼神中透露着一丝脆弱的迷茫。   当他将自己摆上天平一边时,却不知道另一端应该放下什么。   尽管师傅给自己指引了新的方向,但法官的宣判无疑一同将时运过去的那份信仰彻底判了死刑。此刻,像忒弥斯手中倾斜的天平那样,时运的内心再次短暂失了衡。   他难耐地呼出一口气,心想着眼不见为净,踱步绕到忒弥斯背后的诛邪剑下。   学生制服逐渐占据了人行道,时运这才意识到已经是放学时间。原本安静的女神像周围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争论声。   时运没有回头,他本没有多余心情理会旁人的争执,但偏偏那两人朝着女神像方向靠近,时运被迫听了全程。大概是两个即将毕业的高中生畅想着未来,却在专业选择上产生了分歧。   “我家里一早就想我读医科,没什么好犹豫的。倒是你,成绩全A,读Law、读建筑、读医随便选,为什么想不开非要钻钱眼里?选了商科这条路,再怎么清高最后还不都得乖乖听话,替资本家敛财。”   时运听完眉头一皱,不禁心想,连商科念什么科目都没搞懂的中学仔,怎么满嘴全是狗屁刻板印象。   “首先,选择任何行业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刻要面对,凭什么商科就要因为这一点被质疑?”   在时运回头之前,另一股青稚的声音率先反驳道,“和雇主串通做出对投资者不公平行为纯粹都是从业者的个人决定,与选择商科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你刚才的说法对我很不尊重。”   时运循声望去,视线穿过忒弥斯的裙摆落在声音源头。少年因生气而憋红的脸像头顶火红的木棉,眼神里透露着时运所熟悉的、他也曾拥有过的坚定。   “其实在这之前我学商科的初心还很模糊,但是谢谢,刚才你让我的想法明确了。我要纠正别人眼里有失偏颇的游戏规则,让更多人真正享受到商业环境给予的公平。”   朋友瞪大了双眼,似乎觉得对方精神失常了:“你在说什么疯话?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扭转长期畸形的大环境?”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正义女神蒙着的双眼,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只要我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就够了。”   那一瞬间,时运的世界豁然开朗。是啊,初衷在心里扎根就是自己的了,与他人、与外界环境变化再无关系。只要内心足够坚定,就不会产生任何动摇。   时运心中的天平悄悄归了位,与之一同发生的还有心速的变化。满目的红木棉如挂在枝头的云霞,时运不确定自己的脸是不是也映上了同样的颜色。   “那时候原来你躲在女神像背后啊,我还以为没人呢。”听见时运一字不落复述了自己当时的话,姜至竟然生出了几分迟到的羞耻,“你怎么把一个陌生人的话记那么清楚?”   时运却说:“因为我是在那一瞬间被你吸引的,后来想了想,那种感觉应该是别人常说的一见钟情。”   “我喜欢的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不应该记清楚吗?”   时运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遇见那个令他心动的少年,直到无意中看见师傅钱夹隔层里的照片。他竟然在自己身边找回了那朵春天里种进心中的木棉花。   “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先是遇到师傅,然后遇见你。”   时运茂盛的人生之树上曾有过一个缺口,师傅传授了他自愈之方,而姜至则是后来从旁生长的枝叶,将那处旧患紧紧包裹,让外界无法轻易窥见。   时运将额头埋入姜至的颈侧,有些委屈道:“之之,你知道你的卧室门一点都不好开吗?为了能靠近你,我真的花了很多心思和师傅构建关系,直到能光明正大走进你家。”   姜至眼前闪回了一帧画面,那是他在乍泄的香水味里第一次见到时运,对方扬起轻佻笑容之前有过短暂的恍惚,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时运心中最触动的几秒。   经历过一次痛苦的蜕变,时运扇动他涅槃而得的崭新翅膀,停栖在红木棉的花蕊。而姜至就是在精准控制过的时间点上正式认识了时运。   “好庆幸我成了在逆境里帮助过你的人。”姜至侧头将吻轻轻落在时运的脖子上,感受着他脉搏的变化,压抑住落泪的冲动,“也谢谢你能以积极的那一面正式出现我生命里。”   甚至后来他们因为父亲一案上的误会分道扬镳,时运依然是做足了准备,在恰当的时间点才重新出现。然后他们化解矛盾、逐渐靠近、顺理成章相爱。   在一起的那晚,时运曾对自己坦白过他是蓄谋已久。姜至现在才知道,这四个字远不足以概括时运一直深藏的爱意——   如果这都不算爱,姜至不知道该用什么美好的词语来形容他们之间这份缠绕的羁绊。   “我也很爱你。”   这是姜至第一次说“爱”这个沉重的字,他将迟到的告白藏在吻里,连同自己的第一次送到时运唇边。   这个吻没有一贯的激烈,有着疗愈般的缱绻温柔,姜至一点点舔过时运口腔内的每一寸,直到自己的气息与对方完全混合。   他和时运都在人生的第二个十年被命运推向崖边,万幸的是,他们始终是彼此手中支撑前行的藤蔓。   他们在忒弥斯像下初遇,又在她脚下重逢。不过是绕着雕塑互换了位置,十几步的距离却兜了整整十年。   他们没有再多的十年可以浪费了。   “一不留神就被你抢先了。”时运贴着他的额头,平复着急促地呼吸,“但这话我爱听,以后能不能多说说?”   姜至眼尾泛着短暂缺氧产生的红,他害羞地垂下眼睫,却没拒绝:“嗯。说就说。”   “但是每天一句,不能再多了。”他小声补充。   时运显然还想讨价还价:“不要这么孤寒嘛,多说两句不会怎么样……”   姜至却一本正经地说:“会怎样。心脏受不了。”   “之之。”   “嗯?”   “你真的好抵锡……”   头顶飘下一记急促的喘息,下一秒,时运重新吻了上来,又急又凶,一吻一顿,说了十几遍的“我爱你”。 第80章 肩上三花   在伤口拆线后,时运拿到了“准许返岗”的医生纸,选择第一时间归队。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并肩行入经罪科大楼,两人虽行如疾风却步幅从容,如电视剧主角出场般赏心悦目,引得旁人纷纷驻足。   “Swing Sir,姜老师。”   主角一一微笑示意。时运今天焕然一新,也难怪更容易被注意。   在经过衣冠镜时,时运率先停下脚步,一旁的姜至也跟着转身面向镜子。   “好久没和你一起开工了。”今天姜至身上的套装是时运挑的,他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眯起眼。   “不习惯吗?”姜至趁机调整了一下腕表,话里却意有所指,“冷不丁多了朵花,是该适应适应。”   时运勾了勾唇,答说:“有点吧。”   镜中人一身挺拔精神的白色警服,那是姜至昨晚替他仔细熨烫过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褶皱。时运的眼神从姜至的脸移动到自己肩膀,原先外缘处一道杠的位置,如今赫然出现了一粒军星,闪着令人艳羡的簇新光泽。   时运伸手触碰在那个反光点上,星芒的四角尖锐,扎进皮肤产生的刺痛才让他有了些实感。   “怎么,一大早就和我晒命[1]呀?”姜至见他出神,便用玩笑将他拉回来,“你向我炫耀也没用,我不受经罪科管辖。”   时运果然神色舒缓了些,不自觉轻笑一声,转身背对镜子。   “你自己都做老板了,还用得着羡慕我这种打工仔的升职加薪吗?”他认真算了一笔数,说,“照你在至诚的收入,我得搭火箭升到助理一哥的位置才能勉强赶上你零头吧。”   姜至知道时运走到今天的“三粒花”一点儿也不容易,更不用说这次晋升甚至是拿半条命换来的。   大半个月前袭击阮向茗并与经罪科驳火的五名危险人物均被当场击毙,幸亏增援来得及时,时运的伤势才没有进一步加深。   后来警方调查证实,这是一伙活跃在东南亚地区的雇佣兵,他们罪行累累,在明湾犯下过多起秘密杀人案,是被反恐部门标记的极度危险人物。   面对重火力,时运带领的欺诈调查A组虽不是特种部队,但仍然在居于弱势的情况下以超乎训练标准的表现保护了市民安全,并且队员大多都是轻微伤,无人牺牲。   一哥对此特意在会上对欺诈调查A组点名赞赏,无疑是给他们带来一股羡煞旁人的强势东风。整个上龙辖区都在议论A组这支股肯定看涨,只是没想到上头格外看重,一升便升了三个。   虽然也有眼红的人用“仙及鸡犬”来讽刺A组,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他们应得的荣耀。毕竟和雇佣兵交火,比起因公升职,因公殉职而葬入浩园的概率更高。   姜至想到这里,不禁垂眼扫了下时运的腰间,低语道:“比起步步高升,我倒希望你平平安安。”   “那好说,我以后就听你话,安安乐乐赖在如今的职级躺到退休。”时运低头在他耳边扔下了句骚话,“靠啃老婆为生,倒也还挺爽的哈。”   温热的气息撩红了姜至的耳朵,他不着痕迹地往外迈出半步,板脸说道:“你这是浪费公饷,我代表纳税人向你提出抗议。”   姜至明明很害羞,却偏还必须在外人面前维持住云淡风轻的人设。时运目的已达,咧嘴笑笑不说话,安静欣赏着对方因为忍耐而紧抿的唇角。   电梯抵达的提示音在头顶响起,两人一前一后步入轿厢,分别伸手摁了不同楼层。   “你不回办公室?”   时运再次整理了一遍自己的制服:“旧人新身份,也算新丁加入。我得先去老板办公室报个道。”   有些场面必须要走,姜至点点头:“那回见。”   三声规律的敲门声后,何警司喊了句“进”。   时运进门后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字正腔圆道:“Good Morning,Sir,CIP时运报道。”   低沉坚定的嗓音不响,但气势却足以视同一次小型爆炸,显示着声音主人对这一警衔的自信与野心——   Chief Inspector of Police,总督察。   时运崭新的身份被印刷确认在证件上,也被肩头增添的银色军星捍卫。   “欢迎归队。”何警司微笑着说,“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时运答:“多谢您关心,医生说没有任何问题。现在组织要求我补参加体能测试都行。”   由于时运中弹受伤,情况特殊,这次晋升他被破格免除体能测试,只参与了面试环节。   何警司见他会开玩笑就是能打能抗了,于是安心布置起之后的任务。   “你现在升了CIP,要管辖的组别和事务就多了。新的督察级指挥派来之前,你暂时继续兼任欺诈调查A组的小队指挥官。”   “除了会计支援组,网安科罪组今后也交给你了。”   “我明白。”   令他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时运知道“暂时”两个字可能包含着危机,他趁机表明自己的意愿:“Sir,我在欺诈调查一线扎根了这么多年,对这一块的侦办有些积累,希望组织可以考虑继续让我follow欺诈调查组的工作。”   “我非常明白你的心情。”何警司手心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安心,“调任新人是因为IP和SIP的职位空缺必须填补,至于未来你还负不负责欺诈调查组,这一块还没有明确答复,我会帮你向上头争取。”   时运面色沉重了几分,却也只能遵守命令:“Thank you, Sir.”   时运从警司办公室出来时心事重重,但乘坐电梯下行时已经调整好了状态,脸上又刮起了对谁都笑的春风,看不出一点破绽。   当他走进A组大办公室的时候,大伙突然从门边集体跳出来,对着他头顶拉花炮。   “恭喜Swing Sir升职归队!”   五彩缤纷的纸碎片落了一身,时运呸了两下才把粘在唇上的彩花吐掉,故作嫌弃道:“搞这么大阵仗,不知道的以为我要荣休。”   泰柠说:“今天是大日子来,大家都好挂住你的嘛。”   “有心了。”时运笑道,“但咱们Team明明是三喜临门,也别光祝贺我。”   时运升职的同时,泰柠也被推荐见board,现在正排期面试,通过之后他需要离队参加警察培训学校为期24周的督察训练课程。啊芝则将接替泰柠的位置,升做警长。   “害,见board哪有一定成功的。”泰柠耸了耸肩,“你花都戴上肩了,我这是十画还没一撇。”   泰柠如果通过面试就意味着需要短暂离队,未来时运的手还能不能伸到欺诈调查组也尚无定论。可以说,这样一来相当于彻底掀翻了欺诈调查A组原本稳定的架构。   砍了时运一条坚实的手臂不单止,还试图将断了臂的他踢出局。这次大规模晋升究竟是福是祸一时难以分辨。   事已至此,时运只能见招拆招。如今职权扩大,他只能安慰自己或许还有柳暗花明之机。   尽管心中对于A组未卜的前路感到顾虑,但面对着喜气洋洋的同事们,时运只得将眉心的忧思推开。   “定一点,我对你有信心。”时运拍了拍泰柠的肩膀,安慰道,“我们A Team出来的,洒洒水[2]啦。”   啊芝也说:“泰柠Sir,你一定要成功啊,要是见board失败,回来继续做警长,我可就遭殃了。”   泰柠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会加油的。”   大家又玩闹了一阵,时运才提醒大家进入工作状态。   “OK,准备进房开会。”他指了指门口五颜六色的地板,叮嘱道,“记得先处理干净犯罪现场。” 第81章 草字纹身   时运因伤离队的这大半个月里,欺诈调查A组的车轮还在骨碌碌往前转。警队的侦办细节不方便带出来谈,因此即便泰柠隔三岔五就来医院看自己,时运依然需要重新掌握组内情况。   时运想起那天阮向茗临死前平静的眼神,心中对雇佣兵的来路有所怀疑。他问泰柠:“和我们交手的雇佣兵没有活口,外围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这伙雇佣兵是在我们抓捕行动日前一周经水路偷渡来的,上岸之后还对船家下毒手,试图掩盖行踪。”泰柠示意时运翻到对应的口供记录,“可惜天网恢恢,船家大难不死,苏醒后指认了这伙人,并说是从莱普尼亚上的船。”   “案发前他们在车马地一栋旧楼里潜伏了一周,平时很少出入,饮食都靠外卖,似乎是等待指令做事。”泰柠摊了摊手,一脸可惜,“我们上他们的窝里看过,除了满地的餐盒垃圾,其他痕迹倒是一干二净,没发现可疑。”   “莱普尼亚到明湾走水路怎么都要三五天,这么往前推,他们出发的时间差不多就是……”随着日历的回溯,时运逐渐屏息凝神,“IACA行动日后。”   泰柠也打了个冷战:“还真是。估计那时候阮向茗就已经被放弃了,融风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下手而已。”   时运连着办了两个大案,离真相揭开还差临门一脚时,关键嫌疑人一个自杀、一个被他杀,以注定好的死亡草草落幕。更巧合的是,两个被扔到台前的牺牲品都在时运眼前被粉碎和贯穿,从奄奄一息到变成尸体。   布置一切的人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杀手,在每次行凶后都留下高调的签名,以绝对的权势压迫将时运碾在脚底。   在侦查过程中,嫌疑人死亡意味着刑事责任能力终止,警方会撤销案件。因此当有人轻描淡写地开着“提前收工”的玩笑,时运本人却连最基本的笑容都装不出来。   融风的挑衅与嘲讽仿佛一层泥浆,厚敷在时运身上每一处毛孔,尽管鼻腔呼吸自由,但全身总有一种缓慢加剧的闷窒感。   “那台笔记本呢?”时运眼中的暗色愈发浓烈,“有发现吗?”   在生命飞速流逝的最后几分钟里,阮向茗依然固执地操作,因为这是他留给外界最后的遗言。   那台笔记本是时运用一粒子弹换回来的,中枪倒地时他强忍着剧痛将它严丝合缝地护在身下。他因此紧张重视是在所难免的。   泰柠一五一十道:“我们已经第一时间将证物转交给了法证部。但是上面临时加塞了另一个案子来给我们处理,这段时间一直忙着那个呢,就没有持续跟进。法证部那边也没什么消息传过来。”   “那就是被故意搁置了。”时运却是一阵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心中不免狐疑,“大半个月都没两句交代,还不是有问题?经罪科以前都不是这么做事的。”   泰柠面上闪过一丝讶异,不太确定地开口:“刚才大Sir没有和你说吗?笔记本的事儿被pass给了网安科罪组的伙计follow喔。”   如同玻璃杯摔裂在脚边,飞溅起的碎片刮伤了时运,在他布满阴翳的眼底留下一道血痕。   果不其然,泰柠接下来的话正中他的猜想:“话说回来,其实阮向茗伏法,丰川其他涉案人士的相关证据也都移交给了检控,我们已经没有手尾要跟了。所以根据程序,我们是不是不应该继续插手呢?”   泰柠这话倒也没错。上面明确要求将某一环节移交其它组别负责,如果欺诈调查A组再插一只脚过去,那就是明知故犯,很容易落下藐视纪律的口舌。   时运知道不能也绝不会带着自己的组一同踩过界。   下颌线紧绷到暴起青筋,时运花了几秒舒缓下来,尽量平静地说道:“话只说对了一半。是你们不能继续,但我可以。”   今天早上,时运刚刚获得了网安科罪组的管辖权。   “水边夕阳案在我们组就算结束了,你们专心负责好手里的case,阮向茗和笔记本的事儿等我和网安科罪处理。”时运一句话便将欺诈调查组的责任择了出去,就算日后真出了什么问题,也不会惹火烧身。   冷不丁听见时运将他名字与其它组别挂钩,泰柠一下没反应过来:“sorry,还没习惯你现在已经是总督察了。”   时运说:“你都马上就是A Team的头了。总要习惯的。”   泰柠脱口而出:“就算你升职了,A Team也还是你罩的啊!”他不明真相,倒显得话语天真。   时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不舍,大家都没有看懂,只觉得气氛突然凝滞了下来。   网安科罪组全称是网络安全及科技罪案调查组,时运在接手相关事务后第一时间先见了督察夏文淼。   尽管时运与下属打成一片的做派人尽皆知,但第一次见新上司的夏文淼依然有几分紧张。两人平时不过点头之交,夏文淼难以捉摸时运的真实脾性。   “Swing Sir,您找我。”   时运看出他的不自然,笑着让他放松:“我这人没什么架子,以后都是一Team人,没必要这么拘谨的,秒神。”   “秒神”是夏文淼在队里响亮的花名,因为他破案速度快,同时也是难得的IT奇才。时运对此早有耳闻。   夏文淼摆手说:“这个称呼实在夸张了,你和Team里同事一样叫我虾饺就行。”   “那我也不和你客气了。其实今天我是想问关于阮向茗电脑的事。”时运言归正传,“这个案子从欺诈调查组pass过来,是我之前跟开的,我想了解一下最新进展。”   “我们在笔记本里发现被上传了文件的云端,但是有密码,我们和科技鉴证那边有在处理,目前还没结果。”   时运扣了扣桌面:“我想提高这件事的紧急程度,尽快获得结果,OK吗?”   夏文淼得令:“OK,我们尽力。”   在时运的敦促下,网安科罪组和法证科技鉴证集中火力攻破了阮向茗的加密云端,里面记录的内容却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阮向茗腐烂的生活被数字化之后封存在了冰冷的编码里,这是他尚未完全泯灭的良心中最后一隅安魂地。   这无疑是一本陈罪书,水边夕阳案每一个案情细节、记录罪证的银行账户和关系网络全部分门别类地进行了标记,与警方调查所得的证据互相支持,同时更应证了时运心中一直以来的坚持——   一切都是融风在背后呼风唤雨。   融风触及到的罪恶远不止这一个案件,这些年来它借丰川与阮向茗之手犯下过的桩桩件件都被后者一一记录,详略程度由粗到细,往前甚至可以一路追溯到十余年。   云端里有一份名单,列示着融风从太阳树福利院里“拯救”出来并赋予新生的“奇迹”,温成荫的名字赫然在列:温成荫、阮向茗……   当足够多的人被摆在一起,就能摸清这些名字背后令人毛骨悚然的寓意。最后一个字的偏旁都是草,就如同融风烙在他们身上的奴隶纹身。   他们是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的野草,烧不尽、春又生,总会迎来枯萎的寒冬或无情的野火,而彼时下一拨青绿正汲取着他们尸骸的养分破土而出。   阮向茗是被拖入恶穴而为人所制的棋子,无力从命运手中将自己带着枷锁的自由夺回。因此只能让自己成为一块沉底的石头,期待着终有被有心人发现而真相大白的一天。   “这……Swing Sir,我们要怎么处理?”   夏文淼没有参与过水边夕阳案,自然看不懂时运眼神里那如同海啸般翻滚的情绪,只知道这位新上任的总督察似乎对此触动颇深。   时运却说:“虾饺,可以放大这张图吗?”   云端里的文件大多都是电子化原件,唯独时间距今最远的是一张图片。   夏文淼将图片放大,发现是一份手写记录,从纸张开始泛黄的痕迹来看已经有一定时间:“看起来像是嫌疑人手写稿的扫描件。”   时运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标题上的日期,带着血色的灰暗回忆冲破牢笼,泄洪般在眼前回闪。   那是师傅出事当天,经罪科从盛瑞会计师行当着时运的面将姜瑞扬逮捕,另一拨人则在他家中搜到了大批量来路不明的现金。   正是这批现金成为了姜瑞扬被指控合谋诈骗的关键证据,而这个“铁证”的制造人正是阮向茗。冰冷的文字坦明,彼时尚未大学毕业的阮向茗身份还是融风集团实习生,受指使潜入姜瑞扬家中藏匿这批赃款。   原来,这就是阮向茗临死前说的“第一颗害死了人的恶果”,而这颗恶果的栽培人,竟也是融风。   时运将紧握的拳头背到身后,不让别人发现他此刻情绪正在失控边缘。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和姜至从来都是暴露在融风视线里的猎物,如同当年碾碎姜瑞扬那般轻易,它早已渗透进两人的生活,像是把玩着草笼里的蝈蝈。   一直困扰自己多年的答案呼之欲出,却藏在令人畏惧的台风眼里。时运不知道,在追寻真相的路上自己和姜至还将穿过多大的风雨。   但无论如何,他们一定会并肩前行,直到一切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第82章 世外桃源(上)   熹微的晨光从窗帘缝里斜射进来照亮了凌乱的床尾,透光帘上的铃兰花在光中形成一片投影,不偏不倚落在姜至泛红的脚踝。   空调风卷起窗帘,铃兰簌簌摇曳间衬得皮肤上的吻痕更显生动。   姜至悠悠转醒,呵欠仿佛从肢体末端发源,他不禁为此全身小幅颤了颤,像猫咪般懒懒地半睁开眼。   时运不着寸缕,全身上下只有一小片被角掩着。倒不是前一晚两人做了,而是他本就偏好裸睡。姜至迷迷糊糊间将手伸向身边人的腰腹,想要搂住他温存一会儿,却一不小心就直接碰到了危险的禁区。   指腹感受到蓄势待发的趋势,那股扑面而来的凶狠将惺忪从他眼中驱散。姜至猛地将手收回自己胸前,制止了一场晨间的擦枪走火。   时运的眉头轻皱了一下,喉咙里跟着逸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似乎是不太舒服。姜至没有听清,但知道这是时运起床气的一部分。   如果说姜至依赖时运的安抚才能入眠,那么次日清晨醒来前的那几秒,反倒是时运更离不开姜至的气息。每当这时他总会下意识用前额去寻姜至的颈窝,然后将头埋进去,隔着头发轻蹭那处敏感的皮肤。   这是他难得不设防的脆弱时刻,仿佛什么都不愿,只求着姜至哄他。姜至乐在其中,自然地抱住他的脑袋,像撸狗一样来回揉,直到对方睁眼。   “早安。”姜至停下动作,将手滑向他的脖子,“睡得好吗?”   时运的喉结在他掌心下滚了几圈,似乎是在压抑着什么。   “早。再躺会儿……”时运说话时前额依然贴着姜至的锁骨,苏醒之后手却开始不老实了,逡巡过姜至身体一遍,最终停在他胸口红樱下方的山脚处不动了。   本来还挺享受这种情欲恰到好处的抚摸,对方不打招呼的停顿反倒让姜至不悦地垂眼。   “怎么了?”   “之之,我感觉你是不是越来越结实了。”时运表情纠结,语气里裹着满满的可惜,“我有点想念你以前软软的手感。”   往日柔嫩的触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健美的柔韧,时运摸上去只觉姜至的胸从绵绵的糯米糍变成了有嚼劲的麻薯。   姜至洗澡时从镜中观察过自己身体,也发觉到部分称得上“肉感”的地方正在消失。他本人对这种变化乐见其成,但时运的抗议让他有些哭笑不得:“我跟着你健身,肯定会有训练痕迹的呀。”   想起那些个纠缠在一块的夜,姜至撇了撇嘴,埋怨道:“你私教课收费那么狠,要是没点成效我就真的太亏了。”   时运不死心般又捏了捏,终于确认曾经贪恋的香软一去不回,撇了撇嘴:“我后悔了。”   “嗯哼?”   时运捞起姜至的手放到自己胸上:“现在闭上眼睛总感觉在摸自己……”   “我远远没你这么发达,好吗?”姜至扑哧一下笑出来,报复似的用力捏了一把他健硕的胸肌,“我要像你这样,衬衫扣子都该爆开了,等下被客户误会说我骚扰人家。”   他翻身压到时运身上,居高临下地眯起眼,纤长的手指戳在他心口:“归根结底这都是你亲手雕塑成的,你不许耍赖不买帐。”   姜至用眼神警告他必须接纳自己的全部变化。   “我怎么舍得不买账。”时运抱着姜至坐起身,任对方跨在自己腰腹上。他抬头亲了亲姜至眉眼间那颗生动的小痣,语气黏糊地哄道:“况且我刚才说的是想念,就说明我没有做出选择,只要是你,怎么样都爱。”   为表决心,他甚至说:“就算你练成肌肉猛0我也有本事啃得下。”   “哼,信你有鬼。说错话就该罚,可别想蒙混过关。”姜至说话时故意板着脸,见时运因此紧张地绷直了身体,下一秒便破功。   “就罚你陪我去一趟西坳。”他笑着说。   时运松了口气之余眼底泛起了些惊讶,心里有了主意却摸不太准,只重复了一遍:“西坳?”   姜至温柔地抚上时运的眉心,那片皮肤上隐约的细纹暗示着他这段时间总被阴霾困扰。   即便时运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轻松样,但姜至看得出他最近眉眼深处的疲惫感。自从时运接管网安科罪组,有些让他头疼的事情发生了,姜至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对。趁着连休,去我妈那儿待一晚怎么样?”他提议说,“你最近发条上太紧,是时候稍微放松下了。”   父亲出事后,铺天盖地的不实新闻令姜至妈妈精神上饱受困扰,最后搬进了山清水秀的西坳才有所缓解。从那时起她便一直长居西坳,经营着一家二合一的田园民宿与咖啡店,回归闲适生活。   时运挑眉,半逗弄地说:“终于打算带我正式见家长了?”   姜至时不时会去妈妈开辟的世外桃源躲避一下现实,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邀请时运一起,虽是借着放松的由头,但背后夹带的意义不言而喻。   “别说得好像我藏着你,让你很委屈似的。你顺序不是一早就调转了?先见了我家里人再搞定的我。”姜至捏了捏他的脸,认真道,“我提前问过了,这周末民宿没有booking,我妈那儿可以只招待我们。”   时运自然不会拒绝姜至主动提出的小蜜月,爽快答应:“OK啊,待会儿收拾好东西就出发。”   “那我先去洗漱。”姜至得到想要的回答,侧头亲了亲时运的颊边便翻身跳下床。   比身型大几号的T恤从他腰间垂落,刚好将饱满的臀底曲线盖住。时运看着那一双白皙笔直的长腿慢慢晃进浴室,也起床蹭蹭跟了进去。   “老婆,今天帮我刨须[1]呗——”   “得得得,那你先别用胡子扎我下巴呀……”   西坳一向有明湾后花园的美名,有青山、有碧水,还有奇石,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似乎都青睐存放于此。为了保护自然资源,西坳的现代化开发缓慢而适度,是明湾高速发展脚步下为数不多仍保留着原始风貌的生活绿洲。   姜至开车进西坳花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在晌午时分顺利抵达一处村落庭院。   门牌被岁月剥蚀了部分颜色,但在木板的年轮上留下了做旧的艺术感。庭院里散布着葱葱绿植,木制桌椅上摆放着新鲜插花,不见水却又听得见潺潺,处处都是质朴生活中简约但不简单的巧思。   “妈。”   姜至朝门面里喊了声,郅佩兰便掀帘走了出来。   “乖乖。”郅佩兰还未来得及将围裙解下,姜至已经将她抱了个满怀。她用手拍了拍儿子挺阔的背,欣慰道:“回来啦。”   姜至拥抱完妈妈,时运便上前半步,灿烂问好:“师母,好久不见了。”   “小时也来了?”郅佩兰似乎并不惊讶,保持着和善的笑容,“你确实是有一阵子没来看过我了。”   “工作忙,不留神怠慢了,您别怪。”时运将手中的袋子递上,惯常地嘴甜道,“给您带了点顶级花胶,最适合煲汤滋补,喝完保管容颜永驻。”   郅佩兰捂嘴笑道:“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真见外。”   姜至知道时运脸皮厚,指不定说出些什么没提前商量好的惊人话来,于是玩笑说:“妈,你最好多和他见外点。”   “我一早就把小时当成半边仔[2]了的,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呢你。”郅佩兰故意瞪了一眼姜至,“快点进来,洗洗手,等我炒完这个菜就有饭吃。”   时运伸手拦下她:“师母,等我来吧。”   “这怎么行,来做客怎么有你进厨房忙活的道理。”   姜至知道时运想搏个好印象,于是说:“妈,你让他去吧,他手艺好着。”   “行,那辛苦你了,小时。”   “哪儿的话,您和姜至在外头多聊会儿。”   时运说完便轻车熟路地走向厨房。姜至正奇怪他为什么不用人指就知道厨房在哪,胳膊上就传来不轻不重的一记拧。   “哎!”他故意扮疼叫出声,“妈,我都三十了你怎么还搞体罚这套。”   郅佩兰一语戳破:“平时把人使唤惯了吧?”   “你这一颗心怎么就偏向他呀,有没有想过是他主观乐意呢?”姜至辩驳说,“他这么大只,要是不乐意还能任我欺负?”   郅佩兰却语重心长:“你别当我上了年纪就耳聋眼盲。难得人对你上心,你也要多体谅人,知道吗?”   姜至还未和妈妈坦白过自己同时运的关系,却隐隐觉得妈妈这话意有所指。他只能敷衍过去:“啊行,洗手吃饭先啦。”   有时运在,一顿饭吃得笑声连连。自从家中出事后,姜至很少见妈妈笑得那么开心,他心中不免因时运的努力而感动。   饭后两人一起挤在水槽边洗碗,时运擦洗,姜至过水,宽敞的厨房里只有碗碟碰撞声和水流的哗哗声,气氛异常安静却温馨。   姜至接过一只碟子,突然说了句:“谢谢你。”   时运愣了一秒,立刻绽开一个恍然的笑:“和我客气什么。”   “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如果我也是你这样的性格就好了。不那么内敛沉闷,而是能够活跃气氛的话,说不定我妈当时就不至于陷入抑郁了。”姜至盯着被碟子分开的两股水流,闷声道,“可能因为我太过介怀,有时候我妈觉得我心思太沉,甚至要反过来想办法照顾我的情绪。作为儿子我真的很不及格……”   “之之,别这么说。”时运将水流调小,同时向身边跨了一小步,直到与姜至手臂相贴,“在出事之后你能继承师傅的遗志、从没让师母操心,一个人努力撑到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再怎么能哄师父师母开心,也无法代替你在他们心里的位置。你们是一家人,我们也会成为一家人,有什么话都和师母说开就好了。”   最后一个盘子被放到沥水架上,时运关闭水龙头,将手套摘下后转向姜至,朝他张开手臂:“借你靠一下。”   “还好有你……”姜至将头埋进他胸口,将生成的负面情绪都一一消化。   碍于妈妈还在外面,仅仅过了半分钟他就重新直起身。   姜至透过纱窗看了一眼后院的花圃:“我出去看看。”   郅佩兰在民宿后面开了块田侍弄些花果打发时间,这会儿地里那一茬又一茬绿色正旺着。   “估计有一阵子没仔细打理了,地里都是杂草。”姜至一边说一边往储物室走,翻出了农具,“得帮我妈收拾一下。”   时运将他手中的草帽夺来扣到自己头上,顺便接过镰刀:“我来吧。现在日头毒,你这细皮嫩肉的待会儿晒伤了我可要心疼。”   刚才下过一阵过云雨,土壤泡过水之后变成坑坑洼洼的泥浆,随便一脚进去就能溅一身泥。换做普通人都不会为了进去玩泥巴而争抢。   姜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语气里满是不信:“你会?”   接着一句“你这娇生惯养的少爷仔肯定没下过田”还没说出口,下一秒,他就见时运熟练地挥动镰刀。   “……”看着时运手中那簇切面整齐的杂草,姜至默默收回了想说的话。   时运扬起一个得意的笑:“没骗你吧?外面晒,你快回屋里。我手脚快,这片田不出一小时就能搞定了。”   姜至钻入草帽投射下的阴影里,替他整理了一遍脖间搭着的毛巾:“那我进屋给你打西瓜汁冰着,待会儿拿出来给你。”   时运眉眼弯了弯,笑说:“好。”   姜至再怎么迟钝也发现了问题所在,他皱着眉走进屋,揭开西瓜上的保鲜膜,忍不住问:“妈,时运他之前是不是经常来你这?” 第83章 世外桃源(下)   时运下田的熟练程度令姜至自愧,不是经常做的人绝不可能如此麻利,姜至心中难免疑惑。   “何止经常,你爸出事之后,小时基本每个月都进来陪我聊天,比你来得勤快多了。”郅佩兰望着后院的方向叹了口气,“时运这孩子来了也不让我告诉你,怕你知道后心里不痛快。”   怪不得之前来总见花圃收拾得干净利落,妈妈竟还合谋骗自己说是好心的邻居帮忙。“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姜至说着说着就哑了声。   按照之前和时运不对付的脾气,他真有可能送上一张免费单程票——直接把人从西坳的海边一脚踹回中黄。   郅佩兰又说:“你们之前不是因为误会闹不愉快吗?我还好奇怎么回事,问小时他又绕弯子,只说是他的问题。”   姜至机械地将西瓜塞进榨汁机。红色的果肉残渣挂在壁上像一团团失水的絮,如同这些年自己千疮百孔的生活。但时运的情感与真心却是那汩汩流出的果汁,丰沛而鲜活。   郅佩兰递上一个玻璃杯,对姜至说:“啊妈不清楚你们后生仔之间的事情,也不好随便猜测。但是之之啊,小时这份人品格好、心地又好,最紧要对你又好,真的很难得。”   她顿了一秒,才抛出重点:“你们两情相悦,就要捉紧点了。”   “妈,你这么直接?”慌乱中姜至将西瓜汁倒出了杯子,他手忙脚乱地拿抹布擦拭,一边红了脸,“我俩还没什么……”   “还想遮遮掩掩呢?你们两个望住对方的眼神一早穿煲[1]啦。我也后生过,我懂的。”   郅佩兰没有当面拆穿小情侣的甜蜜场面,只意味深长地笑说:“小时每次来陪我聊天都会明里暗里打听你的近况,他对你一早有好感我怎么会察觉不到?况且,今天见你们的眼神跟糖黐豆一样黏,我就知道你也一头栽进去了。”   姜至和时运没有刻意掩饰,也难怪热恋中明显的粉红色被妈妈敏锐察觉。只不过,还未坦白就被看穿,姜至心中难免有些窘迫。   “还是瞒不过你。”姜至又提上一口担忧的气,试探地问,“但你不反对我们吗?我们毕竟都是……”   姜至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个男人之间构建稳定的亲密关系与传统认知大相径庭,即便受过高等教育的郅佩兰再怎么通情达理,可能也无法第一时间就全盘接受如此突然的事实。   “我们家经历过那阵风雨,我一早就看开了。世事无常,无谓把时间浪费在没必要的争执上,得闲还不如一起商量怎样让你们更长久地走下去。”郅佩兰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语气温柔道,“只要陪在你身边的人能让你幸福、快乐,没有负担,啊妈都赞成。”   “况且小时是你爸挑的人,知根知底,你和他在一起我都放心些。”   姜至抿了抿嘴,感动道:“谢谢妈,有你的祝福,我们心里就踏实了。”   “这些年你一直把你爸的事儿压心上有多辛苦啊妈都知道,但是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你也该过会真真正正属于你的人生了。”   生命是一本不断往后翻动的书,偶尔被风吹回最痛的那页,当初那种刻骨铭心的依然鲜活。提起过去,郅佩兰语气有些哽咽:“之之啊,对自己太苛刻就容易伤到想关心你的人。不要最终独占本该分摊的痛苦,有时候敞开心扉允许别人和你分担不是件坏事。”   “啊妈只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   尽管郅佩兰说得含蓄,但看到姜至眼中微微动摇的光,她相信儿子都听明白了。   当初丈夫出事后,因为她不够坚强,姜至被迫一夜长大将自己那份痛苦一同背上,逐渐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她一直都为此感到愧疚,更不希望这份性格上的后天缺陷会影响两个孩子之间本就没有法律保护的关系。   “妈……”姜至回抱住她,哽咽道,“我有在学着改变,时运也很包容我,你不需要为我们担心。”   外表高冷娇艳的玫瑰内里却早有了腐败的前兆,所幸有人愿意成为养分,拯救了他内心深处枯萎的根。   郅佩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像他幼时那样哄道:“唉,乖啦。”   “小时在外面辛苦了那么久,把这杯西瓜汁送出去给他吧。”   “嗯嗯。”姜至吸了吸鼻子,将泪意憋回去,“我现在拿出去。”   郅佩兰将姜至往屋外推:“别就光让小时一个人弄了,你帮忙一起收下尾,好早点回屋叹空调。我去给你们煲点祛暑的凉茶啊。”   “知道了!”姜至一边应着,一边撩开帘子往后院去了。   夏日晚间的田园舒爽宁静,白日的温度慢慢褪去,山野间的微风甚至送来了几分凉意。虫鸣与蛙鸣交杂着藏在草丛深处,构成自然背景音的主旋律,却不令人觉得聒噪。   晚饭后时运被郅佩兰留下说话,姜至识趣地离开民宿,一个人到附近遛弯去了。   时运手脚麻利地将厨房与餐桌都收拾干净,甚至还切了一盘水果出来。郅佩兰会心地点头,对这个儿婿更加满意。   “师母,您坐下吃点水果吧。”时运将果盘放下,又替郅佩兰拉开了椅子,“有什么教训要单独醒我,您慢慢说,我都听着。”   “你啊。”郅佩兰抿嘴笑道,“我们家之之是性子太板,你又太跳,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时运一贯没脸没皮,只当这是夸赞:“这不刚好互补嘛。您别怪我把姜至带偏了就行。”   “小时啊,之之已经和我表过态,既然你们打算一直走下去,有些事情我是要提前知会你的,你就当师母啰嗦好了。”郅佩兰言归正传。   时运点头:“有话您就直说好了。”   “你也知道,我们之之因为你师傅那件事变得很敏感,又太执着。之前如果他有什么因此伤到你的地方,还要你多体谅。”   时运一直默默把自己当生母那样上心,也从不向姜至邀功,之前那些年受过什么委屈郅佩兰能想象一二。她对时运不免怜爱,但心却难免仍偏向自己儿子。   “之之总把事情闷在心里不说,也容易忽略别人的想法。以后还要麻烦你多费些心思引导他将情绪释放出来。”   时运认真道:“您多虑了,姜至对我心思细着呢。这次我们回来,还是他见我最近工作上压力大主动提出来带我放松下的。是我捡到宝了才对。”   时运话语真挚,郅佩兰不禁感慨:“你们彼此都顺心就好。”   时运一直以来都以姜瑞扬徒弟的尴尬身份介入姜至母子的生活,他觉得今天已经是成熟的时机向师母正式坦言。   “我这些年厚着脸皮找您,对姜至的心思肯定瞒不住您。其实今次来,我是准备给您一个确切的说法。”时运难得觉得紧张,嗓子干到快冒烟,却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心里话,“以前我和姜至还没说开,但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您:我是真心钟意姜至、打算照顾他一辈子的。”   郅佩兰佯装严肃地问:“你想好了?钟意我们之之相当于一拖二,除了对人负责,还要背上他那份沉重的心事。”   “不管是师傅的还是姜至的,早都已经被我不要脸地当作自家事儿了。就算不是因为钟意姜至,对师傅师母你们的恩情我也是该还的,不用分那么清楚。”时运面上不露声色,藏在台面下的手却已经微微发汗。   师母脸上意料之中的笑容终于让他放宽心了些,他趁热打铁道:“我知道这个说法老土了点,但希望您和师傅能放心将姜至交给我。”   比婚礼誓言朴素的说辞已经足够,郅佩兰本就没打算借机立威来为难时运,感受到时运的真心后她便彻底放心下来。   “我放心没用,得之之他愿意才行。”   这话便相当于认可与默许,时运在郅佩兰心中算是基本过了关。   时运心中的石头也落下,恢复了往日的轻松:“那我还需要努努力,争取让之之愿意和我尽快有进一步发展。”   “行了,我也不打扰你们后生仔谈恋爱,你去找他吧。”郅佩兰捂嘴笑道,“我去煲点糖水给你们做宵夜。”   “多谢师母。”   时运出门后绕着民宿转了一圈都没见着姜至,还是师母提醒说他可能跑去村口纳凉了。时运踩着石板路经过几棵大榕树,终于在池塘前看见了姜至。   姜至坐在亭边的石栏上,光裸的小腿在半空中一前一后晃着,脚趾沾过塘面带起一圈圈涟漪。时运看见那些因姜至而起的涟漪被月光照亮,慢慢扩散直至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荷叶间。   此刻的姜至就像一个没有心事的人,眼里干净、空白,纯得像块尚未经生活琢磨的璞玉——   一如二十岁之前那般令时运初次心动的模样。   靠近姜至的时候他甚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到眼前美好的一幕。   姜至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没回头却认出了人:“来啦,坐。”   时运走近了这才注意到他腿上堆着两个新鲜莲蓬,手边的水晶碗里已经垒起了一座小山。莹白脆嫩的莲子在夜色里格外显眼,像是铺在池塘里的月光。   “和我妈聊了什么?”姜至说话时眼睛却没离开手中正剥着的莲子。   时运跨过石栏在他身边坐下:“你估下?”   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许配”出去的姜至摇了摇头,侧身将剥好的莲子塞进时运嘴里:“费事猜,肯定又是些没营养的哄师奶话。”   尚未完全成熟的莲子心还未孕育出苦,咀嚼之后舌尖弥散着一股清甜。时运顺手又摸了一颗,才说:“就随便聊聊,聊我也聊你。总之师母很开心。”   “我妈和你太投缘,巴不得立刻和你上契认你做干儿子。”姜至越想越不对味,所幸抓了一把莲子下火,“你干脆就别费劲和我谈了,换个身份一样能进我家门。”   “那怎么能一样呢?”时运单手揽过姜至往自己身上拢,塘面上两人的倒影合二为一,“我一箩心机讨好师父师母是为了谁呀,你可别卖傻。”   姜至没回答,但是身体却放松下来,头往时运一侧靠去直到与他额角相贴。   错落的荷叶连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在黑夜里被剥除色泽后只剩下变换的线条可以区分画面。耳边绕着爱人的呼吸,满目都是令人身心舒缓的自然光景,离开了中黄的钢铁森林和人情世故,姜至觉得身体里血液流淌的速度都放缓了。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似乎每一秒间都能看见一场斗转星移。   姜至不仅闭上眼:“真好啊。”   时运知道姜至原本是想说“时间能够停在这里就好了”,但以他的性格是不会将不现实的愿望诉诸于口的。   “人活一辈子不就为这些瞬间吗?”时运握在姜至肩头上的手摩挲着,低沉的声音飘散在晚风里,“片刻也能有恒久的余韵。这一晚的后劲足够支撑我们走完接下来这段路了。”   逃离是为了更好地出发,而不是回避现实的借口。他们从来都清醒得活在当下。   “之之,其实我在阮向茗的电脑里发现了……”   时运本想借着这山清水秀模糊掉事实的残忍,但还未说完,姜至的食指便已触到他唇上,强势打断他。   “嘘,这事儿我们回去再说。”姜至掀眼看他,眼里折射着粼粼的波光,“该面对的我一定会面对,但能不能过完这一晚属于我们的片刻宁静?”   这里只有自然、家人和爱人,纯净朴实的西坳山野容不下那片藏污纳垢的败叶,姜至不愿在这时提起,是因为不想让崩溃的情绪成为今天这段记忆的触发点。   他下午才刚答应妈妈要试着将沉重的往事与自己的生活分离。   时运亲了亲他的手背,低声说:“好。”   波云诡谲都向这一刻沉默却有力的静谧投降,在下一个日出前,他们还能短暂回归二十岁时那样无忧无挂的自由。明天的太阳升起,他们又会重新穿上成熟赋予的重盔,沿着命运的轨迹向前。 第84章 山雨欲来   从西坳回来后时运和姜至火速投入到全新的工作周,水边夕阳案结束后姜至被分配到了许多其它组别的案子,与欺诈调查A组的联系渐少,和时运在经罪科里并不经常能打照面。   两人就好像一组被迫分开的齿轮,各自都还按照原先的节奏方式转动着,却似乎没有啮合的机会。   下班前不久,姜至久违地敲开时运办公室的门。   时运摘下眼镜随手扣在胸前的领口处,笑说:“姜老师这个时间点造访,有什么指示?”   姜至绕到办公桌后将椅子上一脸状况外的时运薅起来:“你自己的事儿还记不得?”   “我忘了什么重要的dating吗?”时运茫然地指了指自己和姜至。   姜至提醒他:“你看看我们的共享备忘录,你今天最后一次复诊啊。”   两人彼此共享了日程表,为的是能第一时间掌握动态和可以约会的时间,必要之时还能互相提醒以免错过重要的日程。时运伸手捞过手机,打开一查,果然发现今天的日期上标了一个醒目的大红十字。   面对姜至略显责备的关切目光,时运给自己找补:“啊,伤口早没感觉了,也不能全怪我一忙起来就忘。”   “人家Dr.唐专门为你留了下班前最后一个号。”姜至指了指自己的腕表提醒对方注意时间,“假都请好了,再不走医院都要下班了。”   “等等,我是请了假,你也?”时运见姜至提着包一副下班走人的模样,心中了然,面上便生出几分恃宠而骄的得意来,“哦~原来有人偷鸡[1]专门陪我一起去复诊。”   姜至可不认旷工的罪名:“我是那么没有组织纪律的人吗?”   “请假不是为了陪你,而是监督你。”他有些不耐地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走不走?”   “走走走!”   两人踩着门诊下班前一刻钟到了诊室。   Dr.唐替时运做完一系列检查后给出了令人放心的结论:“伤口愈合得很不错啊,没有大问题。只不过这个‘荣誉勋章’要跟你一辈子了。”   时运低头看了一眼手术缝线处泛红的瘢痕,大大咧咧地放下被卷起的上衣:“男人添道疤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嫌这伤处不够唬人呢,回头和警队里负过伤的伙计们吹牛都吹不过。”   站在一旁的姜至闻言蹙起眉,眼里含着淡淡的不悦,似乎是在责怪他说话没个轻重:“大家都为了避免前线受伤小心翼翼,你倒是百无禁忌,都不怕开口中。”   风水玄学渗透进明晚生活的方方面面,几乎每个行业都有需要避讳的词汇话语,因为它们自带“灵验”的黑气,有事真的不信邪都不行。   时运很显然不怕这些。   时运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已经愈合的伤口,露出一个让姜至安心的笑:“实话实说而已,我这伤真的算小意思了。”   “时Sir这话说得倒没错,我每年都会接诊到一些纪律部队受伤的case,先不说枪伤位置刁钻的,被刀捅到肠穿肚烂的也见过不少。”医生趁着开药的空隙说道,“不过你朋友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时Sir以后出任务还是小心为好,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好运的。”   姜至趁机说:“这是医嘱的一部分,你可得听。”   时运投降道:“知道了,多谢提醒。希望以后都没机会再在医院见到Dr.你了。”   “我都希望是这样。”Dr.唐说,“我给你开了一支祛疤痕的凝胶,有需要的话可以照说明使用。”   “好的,多谢。”   两人从窗口取完药,前脚刚走出门诊大楼,时运便立刻说:“为了庆祝我康复,我们今晚不如去吃大排档。”   大排档通常以猛火爆炒为主,镬气特重,时运心心念念就是那一股热气[2]的味儿。   这段时间为了照顾伤口愈合,有姜至的严格把关,时运忌口忌到几乎生无可恋,这个不许碰,那样不许吃。好不容易有了医生的允许,时运只想大开口戒。   姜至顺了他的意思:“行,今天你话事。”   大排档附近没有地方停车,姜至开车兜了几个街区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划线车位。饭后两人慢悠悠地走回去取车,就当是散步。   上龙的旧街不比写字楼林立的新区,街道两边的商铺早早卷了铁帘,街上除了昏黄的路灯便少有其他光源。路面上拖拽着两人斜长的影子,行进间被路边堆积的杂物分割,颇有几分诡异。   傍晚的时候下过雨,几乎每走几步就会踩上一滩浅浅的积水。姜至皱眉望着自己浸湿的手工皮鞋,无奈地叹了口气:“要不是工作有着装要求,一到夏天我都想干脆踩人字拖上班。”   时运脑子里闪过姜至禁欲西装裤下露出一双拖鞋的滑稽样子,忍不住笑出声:“一双手工皮鞋而已,泡坏了再给你卖呗。”   姜至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怒道:“你别想些乱七八糟的!”   时运双手插兜,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小巷:“抄个近路?你的宝贝鞋能少受点罪。”   眼前的巷子位于两栋城中村的握手楼中间,狭长、拥挤,照明条件也很有限。只不过现在夜色还不算晚,两个成年男子结伴倒也不算危险。   姜至点了点头,两人便调转脚尖拐入小巷。   不知哪户人家屋里养了大型犬,行至巷子深处,动物凄厉的嚎叫声在愈发浓稠的黑色里显得阴森非常。   姜至不禁往时运身侧靠了靠,却觉得时运的步速似乎发生了细微变化,低声问他:“怎么了?”   时运面上不动声色,但却将姜至的手塞入掌心握紧:“有点不对劲。”   时运天生一副灵敏的耳朵,即便对方很小心地试图隐藏,但他依然从几乎完全重叠的脚步声中分离出了现场第三个人。他想起刚才在外面主路上也感受到过这人的存在,但当时对方一直在街对面,时运便没多想。   时运中途改变了步速规律,对方几乎同时踩着点迅速调整,他心中笃信他们是被跟踪了。   “不用怕,别回头,照常走出巷口。”   离巷口还有大概五十米的距离,时运牵着姜至,保持自然的步幅闲适地迈进黄色光源里。在拐出巷子后,他们便贴着墙根站定,打算等对方出来的瞬间将人制服。   如踏雪般近乎无声的脚步渐渐逼近,时运低头便见地面上的积水逐渐反射出一个人影轮廓。屋檐处滴落的水打破了积水面的平静,恰好在对方模糊的脸部形成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正当人影头顶即将超出积水坑的边界,对方却突然停了下来。双方分居明暗两边,彼此的注视在污浊的水面交锋着,一股凌厉,另一股则压抑。   漫长而紧张的几回呼吸后,积水面上的人影倒退回了巷子里——   或许是察觉到已经暴露,对方重新窝回了阴影中,消失在四通八达的城中村。   危险的警报解除,时运揉了揉姜至发紧的肩膀,一边安慰说:“没事了。”   姜至这才松了口气,后知后觉感到惊慌:“无端端的,怎么突然又有人跟着……我最近都没在至诚接单,照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仇家上门。”   “至诚那边没有,说不定是经罪科这里惹的事儿。”时运揽着姜至快步走向停车位,“保不准是奔着我来的,不小心连累到你。”   “吓到没?”   “怎么会,上次我被跟踪一个人都能应付,这次你还在我身边呢。”姜至上车落锁后才拍了拍时运的手背,叫他放心,“只是不知道对方的来意,我们在明敌在暗,始终被动。”   “最近出入都要小心一点。”   时运说完便发动车子火速驶离这个是非之地。   “要不要买碗糖水压压惊?”   “自己想吃就直说。”姜至轻笑了声,“回到家附近绕一下临街买龟苓膏吧。”   姜至扭头看向车窗外的夜景,公交站灯牌上的一家培训机构广告引起了他的注意。   “注册会计师考试日倒计时,名师冲刺直播课助你一举持证……”   姜至心里猛地一坠,出口的话里带着异样的寒意:“这么快又到注会的考季了。”   无数的人在这一天收获即将出坑的喜悦,而姜至却不然。明湾注册会计师这个身份寄生着噩梦的根,姜至似乎变成了那条考试的起跑线,辛苦备战一年的千军万马都要从他身上踏过去,让他一遍遍回忆起当年那刻骨铭心的痛觉。   时运握住方向盘的手跟着一紧:“是,官方时间定在这周末。”   MWCPA相关广告铺天盖地,如同潮水一样将姜至推向了回忆流沙里。他不可控地回忆起了当年曾令自己人生天翻地覆的《MWCPA诈骗案》。 第85章 当年之案   碰巧路口遇到红灯,时运轻踩刹车停在了线内。   人行道提示音发生了变化,连续而急促的音节之间几乎没有停顿,如暴雨般穿透车窗反复砸在姜至的耳膜上。他的心速和血压随着那一阵“嘀嘀嘀”急剧攀高,连呼出的气都变得灼热。   时运注意到他神色不妥,原本放在操纵杆上的左手贴向他,关切地探了探他的额温:“怎么了,不舒服吗?”   姜至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时运的手指从姜至鼻尖划过,皮肤感到一丝异样的温度:“但你呼吸有点烫。”   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所在。车子已经开过公交站十米左右,姜至却仍如锁定猎物的鹰隼般,通过后排车窗死盯着那块鲜亮醒目的广告牌。   姜至眼里常有的光在这一刻变得凝固,似乎混入了不透气的流沙,偏浅的瞳仁像两块失了色的琥珀。   “心里不舒服就说出来,发泄给我听。”倒计时变成个位数,时运收回手重新控制住操纵杆,但他的心还挂在姜至身上,“这条路车不多,我慢点开,不会影响我。”   姜至将头转回,恹恹地缩回靠背里。这些年来他心中闷了好多话,但心绪如麻,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我刚才试图想起当年的事情,没想到除了父亲临死前的神情,案子本身的过程已经变得很模糊了……”姜至有些痛苦地扶住太阳穴,手指揉搓的力度很大,没几秒就将那处白皙的皮肤搓红了,“我还能想起大致经过,但也仅限这个程度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应该要将每一处细节都记得才对……”   静谧幽暗的宇宙里,所有碎片都像不会发光的陨石,唯独只有一颗血色的星亮得诡异。哪怕姜至不主动去寻找,闭上眼睛就能从那片黑洞般的记忆里准确捕捉。   原来过于强烈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被具象成一个特定符号、一帧具体画面,通过令人一遍遍体会日日如新的痛苦,来钝化帮助人走出阴影所必要的理智和思维——   姜至便是这样被困在财经大厦前的。   “没关系的,之之,不要勉强自己。我们之间有人记得就行了。”时运低沉的声线混合在车内缓缓渗出的冷气里,像是救命冰块般缓和了姜至内心的高温,“我们一起重组一次案情,慢慢的。”   “嗯……”   姜至缓缓停下了不受控制的动作,太阳穴处的痛感便传来,令他原本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当年父亲的会计师行接了笔大单,客户公司是鼎盛一时的Wellble。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个被视为金元宝的单子开始的。”   当年知名跨国企业汇宝(wellble)集团突然宣布撤出明湾,外界曾有质疑是不是汇宝资金链出了问题,但汇宝公示声明澄清“只是总部正常的商业决定”。   汇宝(明湾)分部入驻明湾已有多年历史,撤出的实际执行绝不如决定作出那般干脆利落。与不同的利益相关方梳厘清责任并协定金额是一个很复杂过程,对汇宝来说其中一个关键环节就在与明湾境内各大主要供应商清算未完成订单并结算货款。   为了避免供应商虚报库存订单趁机获利,造成企业进一步损失,汇宝这才聘请盛瑞会计师行担任第三方独立机构协助进行审计调查,来确认货款金额的真实性。   “是的,当时我还在师傅那儿实习,对这个项目印象很深。”时运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汇宝这个项目强度太大,我课业负担还重,一周时间拼拼凑凑算下来也只能到岗三四天,师傅就没让我跟着,点了其他几个全职实习生上项目。”   记忆如卡顿的老式电视,等屏幕上雪片盲像过去后,一切逐渐清晰起来。   时运接着说:“在盛瑞,通常是一个项目分一个合伙人,但因为汇宝情况太特殊,时间紧任务重,所以项目是师傅和应Par一起负责的。”   姜至眨了眨眼,神情认真,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我知道,汇宝聘请盛瑞的事儿我爸在家和我提过的。虽然之前也试过极偶尔的大项目一起做,但毕竟两个人之间一定会有分歧,我爸一直都比较回避双合伙人带队。”   由于后来发生的“招牌除名”事件,姜至对另一位合伙人应盛的印象非常不好,提起这人都要咬紧牙关免得自己啐上一口。   “当时师傅和应par……”感受到姜至强烈的抵触,时运适时改口,“和应盛分别带队负责不同的供应商,两Team人分工合作,没有竞争关系原则上是不涉及到什么冲突的。”   但问题偏偏就发生了。   项目进行到后期,姜至偶尔回家吃饭时发现父亲神色忧虑,饭桌上也不像平常那样谈天说地。他知道这是父亲在工作上有心事时的惯常状态,但因为平时住在学校宿舍,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饭后父亲还将自己锁在书房里,趁进去送水果的间隙,姜至偷看到父亲神色紧张地将一个信封锁进了保险箱里。   直到明湾注册会计师协会公布的那则震惊全业界的匿名举报,公告称协会收到一封手写匿名举报信,检举注册会计师、盛瑞会计师行合伙人姜瑞扬违反职业操守。   时运一字不差地将当年公告上的内容复述出来:“姜瑞扬在汇宝项目中与供应商合谋虚报库存数目以骗取高额货款,再与供应商进行利益分成、从中牟利。”   “我是绝对不信的。”时运咬牙道,“大概项目进行到中后期的时候,师傅叫我暂时先别去所里,正巧我也在期末本身就缩短了实习天数,当时也没有多想。现在想起来,这中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应该是师傅发现了端倪,预感到有大祸,为了保护我才让我避嫌的。”   姜至至今都忘不了公告出来当晚父亲站在阳台上吸烟的背影,明明窗外是静谧的村景,可那落寞的神态告诉姜至,父亲仿佛仍被困在白天尔虞我诈的西装下。一支又一支烟燃尽,堆成一座如死灰的山,带着不服的火星,却最终无法复燃。   即便如此,父亲依然转头笑着对冲回家中的自己说:之之,别怕,回学校安心读书去。莫须有的罪名不会成立,真相会还爸爸一个清白。   然而事实上真相并没有到来。   当晚父亲执意开车将自己送回学校,然后紧急去面见那些因为通报而对事务所失去信心的大客。第二天他就被经济罪案调查科在事务所里抓捕,而家中也出现了那袋不知从何飞来的被视为铁证的现金。   “匿名检举将项目细节说得那么清楚,不用想都知道是盛瑞的自己人。”时运说话时难掩愤怒,“到底是谁这么大仇来栽赃嫁祸。”   “我之前见到我爸偷偷锁过一个信封……”姜至将手指收入掌心,“后来我有次偷偷回家开了保险箱,发现那个信封不见了。没过多久我爸就出事了。”   信封,匿名信……两个词汇在脑中不断交织,姜至最终有些震惊地捂住嘴。   “会不会我爸手里那一封才是真正的举报信……”   似乎是草原上突然亮起的篝火,时运和姜至两人突然灵光一闪,对视时从彼此的眼神中确定了一致的猜想。   “说得通。从后面经罪科的说法来看盛瑞和汇宝部分供应商勾结的事实是真,那么师傅很可能是因为发现了真正犯错的人而招来祸端。”时运的手指不断敲击着方向盘,帮助自己在检索信息时保持思维理性,“而这个人很可能在盛瑞的地位很高,不然以师傅刚正不阿的个性,一定会迅速处理不留情面,而不是像当年那样一直斟酌到自己被诬陷都没有行动。”   “应盛,一定是他!”姜至听到自己嗓音在颤,像是濒死的困兽在绝望中拖长的喉咙发出的最后一声哀嚎,“他和我爸之前就有了诸多分歧,况且我爸离世后,因为这件事获利最大、最直接的就是他。”   姜至一开始就不喜欢应盛脸上虚与委蛇实则斤斤计较的假笑,应盛在他看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罢了,精明、心狠,每个决定都要过一过秤、量量价值,满心满眼都只有利字和钱字。   “按照应盛的为人,为了钱和权背弃职业道德勾结供应商真的不出奇。”   时运想起Rogusa一案应盛会计师行作为第三方服务机构“背刺”雇主的诡异行为,忍不住赞嘲讽:“若当年与供应商勾结获利的人真是应盛,他连法律底线都不遵守,还管什么职业道德。不管是之前的汇宝还是最近的温茂科技,不管客户那边出点什么事儿应盛都能全身而退。这些年他手脚也未必干净。”   “我原本一直想不通,我爸在工作上从不与人结怨,什么深仇大恨才能狠心编造出足以毁灭一个人声誉和品格的整蛊。”姜至的牙齿将嘴唇磕破,舌尖里满是淡淡的血腥,令他作呕,“现在这么说,一定是因为我爸最后选择向明湾注册会计师协会举报,但消息被利益相关方截下,并且出面顺水推舟把这盆脏水倒泼到我爸身上——”   “一来保住应盛,二来借这机会直接除掉我爸这个不确定因素。真是好算盘!”   从莫名奇妙的匿名信到天降赃款,都暗示着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栽赃。背后保住真凶的力量无处不在,每一个环节都被打通,被篡改的信息之间互相包庇,最终织成一张没有破绽的网将姜瑞扬牢牢罩住。   只有姜瑞扬一人知道的真相随着他的猝然离世而飘逝,没留下一点可以追查的线索。   时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安慰地拍了拍姜至的腿:“师傅还是太善良。其实从经罪科当年立案调查就知道这是犯罪,师傅却选择让会计师协会介入调查而不是直接报警,已经仁至义尽了。谁知道……”   因为顾念旧情而没有选择报警,但最终那副手铐却阴差阳错拷到了姜瑞扬自己手上。   “应盛和背后的人实在太扑街了!”趁着没有旁人,时运放肆地骂了句脏话,甚至还嫌自己下口太轻,应该挑更不堪、更歹毒的词汇。   “可惜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姜至闭眼,长舒一口气,“即便我心里对应盛有一万个猜疑的理由,别人会信吗,或者说,谁会有胆量去质疑一位权威?   “更何况一直以来有人护他、保他,只要靠山不倒,应盛就能一直逍遥自在。”   时运却说:“恶人一定会被天收的。”   “你还记得我当时挨子弹也要保下的电脑吗?”   姜至愣了下,眼皮无端跳了下:“怎么了?”   车载广播的声音被调得很小,低沉舒缓的纯音乐流淌在车厢内,中和了些许压抑。在两首曲子的短暂间隙里,时运缓缓扔下了一颗炸弹:   “几天前我们破解了阮向茗的云端密码,在里面发现了一张他的手写日记照片。阮向茗承认说当年师傅一案,那袋钱就是他放进你家的。”   “指使他这么做的,是——”   越野车在中黄林立的写字楼间穿行,融风大厦从主驾驶一侧的车窗外划过。它曾是明湾的高极,大厦楼顶如雪一般无暇的白色光源像是明湾商区的一座灯塔,醒目而高调,代表着不容挑衅的业界权威。   不需要时运明说,姜至从上一案的侦办过程就早就知道阮向茗与融风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答案呼之欲出。   “是融风……”姜至的声音很轻,语调逐渐走低,像是飞速下沉的水位,直到哑声。   姜至从时运和方向盘中间的空隙望着那块灯牌,眼中神色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他太过安静沉默,坐在副驾上的身形如同一粒灰尘那样微不可察,这样破碎而绝望的状态令时运心惊。   “姜至。”时运喊他名字,半天都没有反应,这会儿车还在高架上,时运尽管担心却无法分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陷入   副驾上渐渐传来明显的抽气声,姜至的身体在阴影中颤抖,似乎处于崩溃的边缘。   即便心中早就认定父亲是被冤枉的,可当迟到多年的证据终于出现时,自己的坚持被证实瞬间产生的委屈和无力还是让姜至难以承受。   这一刻,三十岁出头的他又似乎变回了当年被不实舆论毒哑的少年,没有人听到自己声嘶力竭的控诉。像是被丢进了真空的透明牢笼里,他在扭曲的真相面前显得那样渺小。   高架在黄金商业区的边缘蜿蜒终止,时运将车停到临停位上,拨下双闪,猛地扯过那双冰冷的手,将人用力塞入怀里。   “之之,不要怕,你现在不是一个人面对了。”抚摸着姜至脆弱的背脊,时运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他强压下心中的酸涩与心疼,一点点抚平对方的精神创伤,“我们都已经不是当年无力还击的学生,我是经罪科的总督察,你是有头有脸的会计专家,在这一行有行动权和话语权。”   “这一次,我们的还击一定会被所有人看到。”   掌心下颤抖的幅度逐渐减小直至消失,腰侧传来布料悉悉簌簌的声音,一双手紧接着环上来。   姜至用力回抱住他,像是要将他狠狠揉进自己的血肉和生命里。   “我们一定要亲手抓住融风的破绽,让一切偏差归正。”姜至伏在时运肩膀上,坚定道,“在这之前,我绝不会倒下。” 第86章 旧案重启   下午茶时间,时运从食堂买完冻鸳鸯在电梯厅等着电梯从顶楼下来。头顶屏幕上数字变小的过程里,他突然想起姜至昨晚睡得不是很好。   姜至已经很久没试过睡得那样不安稳,在自己身边还辗转反侧。时运从他轻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呼吸音中就能判断出他一整晚都在浅眠,还一直惊醒。   看起来昨晚案情重组和阮向茗那条线索对他的心理冲击很大。时运其实有预想到,当他们接近真相的漩涡中心,姜至原本愈合的伤口会被一次又一次重复划开。黎明前的最后时刻总是最痛的,伤口要想彻底愈合,就必须将腐肉全部挖除。   水珠顺着杯壁不断淌落,他一心想着姜至的事儿,以至于回过神时水已经在裤子前部留下一滩湿痕,位置非常尴尬。   时运立刻将杯子端远了些,顺便甩了甩手上的水,不满地“啧”了声。   电梯门应声打开,里头恰好只有泰柠。   “Swing Sir,你……”他大大咧咧地指了指时运的裤裆,憋笑说,“放水没来得及脱裤子?”   “知道这么清楚,一定是平时经常经历了。”时运迈步进了电梯,作势要把杯子往他身上贴,“现在低能仔也能当警察吗?”   “总之低能仔可以做督察。”泰柠难掩兴奋,“我刚才上楼从大Sir那里知道见board结果。”   “我得左啊!Swing Sir!”   得知泰柠晋升面试成功的消息,时运跟着展露笑颜,脸上的表情难得轻松了些:“恭喜喔,都说你一定掂啦[1]。”   “警察学院那边通知说几时进见习督察班报道?”   “都快了,下个月初。”泰柠说完,情绪肉眼可见地坠了下来。   “打起精神来,明明升职是好事,干嘛哭丧个脸。训练期就几个月而已,我和A Team还能跑路不成。”时运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除非我被人炒,不然我就钉死在这里了。”   他开玩笑说:“不是第一名毕业你别想回A Team了,我给你划别的组去。”   “饶了我吧哥,你知道我不从来不吃压力教育这套……”   两个人打闹间电梯很快上了八楼,时运却没有跟着泰柠迈步出去。   泰柠回头奇怪道:“怎么不出来?”   时运重新摁了一个楼层数字,抬头说:“我去下档案那里调个卷宗,你先回。”   泰柠“哦”了一声便先往大房方向离开了。   时运也是心血来潮,想起姜至昨晚那魂不守舍的样,鬼使神差就去了卷宗室。   《MWCPA诈骗案》卷宗有查阅权限,这是时运第一天来经罪科报道就知道的事实。之前他每次升职都会来试着调阅卷宗,但每次管档案的同事只告诉他权限不够,追问权限到底在哪个职级对方又总是三缄其口,像是签了保密协议一般,时运只得作罢。   今天这次也一样,时运没有抱太多期待,只是碰碰运气而已。   卷宗室接待处的位置空着,时运估计人应该进里面做整理去了,于是探头朝里喊了声:“祥仔!”   “来了!”半分钟之后,内室走出一个约莫快到退休年纪的男人,见到时运也不吃惊,“Sing Sir又是你!”   祥仔是经罪科里的老前辈了,明年准备退休,因为心态年轻大家都还拿称呼小辈的方式叫他。   “是我,我想调一下《MWCPA诈骗案》的记录。”时运照例说了要求。   祥仔捞起挂在胸口的老花镜架到鼻尖上,一边说:“得,虽然知道结果,但我知道我不例行公事一下你不会死心的。”   时运无奈地笑了下:“麻烦你了。”   祥仔往系统里敲入关键字,神色微微惊讶了一秒,立刻变成了笑容:“你今天真是不买张六|合彩都不行了。”   “权限调整了。Swing Sir你现在是CIP吧?那可以查阅了。”祥仔说,“恭喜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意料之外的消息像夏日午后的惊雷,给时运劈得一哆嗦。他揉了揉耳朵,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突然拥有了查阅权限:“是这样吗?”   “是的,你等我下哈,我帮你拿出来。”祥仔推开椅子准备往屋里走,“麻烦Swing Sir你手填一下桌上查阅申请表,我等下归进电子档。”   “没问题。”   时运在椅子上坐下,照规定认认真真填完表,放下笔的同时祥仔也从里面出来了。   他将卷宗交到时运手上:“呐,就是这个。”   因为鲜少有人翻阅,卷宗仍如最初被归档时那样簇新,时运似乎还能从封面闻到新鲜的木浆味道。薄如蝉翼的卷宗放在手中几乎没有分量,但时运却觉得如千斤重。   他掌中捧着的是师傅的冤魂、姜至的梦魇和自己的遗憾。太多负面情绪累积成无形的巨石,实实在在压住他的心口。   “多谢。”   时运将卷宗带回了自己办公室。这本一直渴望窥探的禁书此刻就在面前,时运坐在椅上盯着他,心中却生出一分诡异的畏惧。他没注意到自己膝上的手正微微发颤。   不知道即将面对怎样荒诞的结果,混乱的几秒钟犹豫之后,时运狠下心来拆开了表面的封扎绳——   这是他第一次打开这本卷宗,里面的内容如他进行过无数次的预想几乎一致。对案情介绍只有寥寥几页,证据副本也很少,足以显示出当年侦办过程的潦草和仓促。   卷宗里头的证据与当年自己通过媒体渠道得知的差别不大,但这本身就是个问题。   依照时运这些年的经验,警方不会透露过多的办案细节给媒体,即便有需要告知公众也会有所筛选,新闻稿的每个字都会仔细斟酌。而偏偏这一案的所有物证都与融风试图给大众看到的一模一样。   换言之,卷宗里提到的物证大多是事先准备好的“材料”,甚至可能压根就没有被证实过,来自经罪科的调查努力成果少之又少。   这样一份真实度几乎不可见的调查结果令时运脊背发凉,他愤怒地将手边的奶茶杯捏到变形,剩余的鸳鸯从吸管洞口溢出,顺着桌角流下变成褐色的瀑布。   时运烦躁地猛抽了几张纸巾丢在那摊液体上,糟心地捂住眼睛。他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没错,当年经罪科里一定有和融风接应的内鬼。   时运火速翻回最前的信息记录页查看当年参与侦办的警员名单。他通过内网的人事系统证实,这是当年的欺诈调查A组,上面大部分人都已经在《MWCPA诈骗案》之后的几年时间里陆续被赶去文职或干脆调离经罪科,唯独一个人是例外。   这个人是从当年案件里平安跨过的“幸存者”,不仅没受丝毫影响,还一路平步青云——   何志行。也就是如今时运的顶头上司何警司。   如同一块玻璃碎在地上,明明状况惨烈,但却没有发出引起骚动的声响。因为这个答案时运并不意外。   一切似乎有迹可循,他不止一次觉得何警司偶尔会有一些自己解读不懂意义的表现。尽管对方总是置身事外,叫人捉不到异样,但不知为何他总认为那张标准的老好人脸上浮着一层虚假。就像橱窗内被精心调整的商品,以设计过的最佳一面示人。   时运不恰当地想,或许或许这就是所谓敌对立场的天生相克。   摩挲着卷宗的封面,他开始琢磨起这事儿来。查阅权限突然下放这事儿也很古怪,经罪科里也不止时运一个总督察,但其他人都心照不宣,怕惹晦气上身是绝对不会碰的。说到底,最有可能发现权限变更的也只有他而已,倒有几分请君入瓮的意味。   时运觉得一切都太过巧合,还没梳理出个头绪,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他立刻把卷宗整理好放进抽屉,又将桌面上黏糊糊的液体擦净,这才喊了“进”。   进来的是夏文淼。   时运抬眼问他:“虾饺,网安科罪那边是有什么事儿吗?”   夏文淼嘴巴开合了几次,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时运察觉到一些不对劲,让他但说无妨。   夏文淼开口就是道歉:“Sorry,Swing Sir。”   “好端端的,怎么就sorry了。”时运问他。   夏文淼如实说:“其实昨天你出去开会的时候,何警司有找我询问过工作进度,特别问起了阮向茗的电脑云端。你也知道照规矩不能对上司有所隐瞒,我就把情况都告知了。”   时运发现云端里的部分证据和《MWCPA诈骗案》有联系后特别嘱咐过夏文淼,阮向茗电脑云端的事情暂不上报,就他们彼此心照就行。   何警司直接越过时运问夏文淼,看似是因时运不在,其实本身就是有意绕过他罢了。   “本来我觉得如实禀告上级是正常履行职责,但思来想去,我违反你的要求可能会给你带来困扰。”夏文淼压低了下巴,摆出一副认错的态度,“Sorry,Sir,你们二位都是我的上级,我不能同时兼顾二位的命令,是我不对。”   一个穿行在代码中出其不意的人现实里竟意外地一板一眼,时运抬手咳嗽了一声,掩去紧抿的唇线。   事已至此,责怪都没有了意义。况且何警司的职级威慑摆在那里,夏文淼服从命令根本就没错。   时运挥挥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行,我知道了。这事不用放在心上,毕竟在纪律部队上司的order不能不听。你先出去继续做事。”   时运望着夏文淼离开时磊落的背影,心中生出的疑惑将眉峰高高吊起。   何警司如此关心阮向茗愈发说明阮向茗牵扯出来的事情背后有文章。既然双方都已彼此怀有戒心,拖延和蛰伏的方法都已失效,不如就趁着机会明牌。   斟酌良久,终于在下班前,时运毅然敲开了何警司的办公室。   何警司似乎对时运的到来并不意外,他就端坐在椅子中,翘腿端详着时运,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但他一如既往亮出刻意磨钝的尖牙,笑问来意:“时运,什么事快下班了还要找我?”   “何Sir,相信您已经知道我们在阮向茗电脑里发现了新的证据,明显指向一桩十年前的旧案。”时运径直上前一步,“我想申请重开《MWCPA诈骗案》,重新调查审理。”   说出请求时他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到些许变化。   然而修为差距毕竟摆着这里,何警司将脸部肌肉控制得极好,每一寸皮肤的移动都经过周密计算。心细如时运,也完全没有捕捉到任何能被解读的微表情。   何警司沉默良久,只是给出轻飘飘的两个字:“理由?”   “案件重开涉及很多方面,我需要你证明这是有意义的,而不是浪费警力。”   挑不出错的官话让时运摸不清对方的态度,只能不卑不亢地答:“本案当年用于指控唯一嫌疑人的关键物证来源存疑,真正的犯罪者很可能还逍遥法外。我认为已经足够成为重开的怀疑。”   何警司的手指轮流敲击在桌面上,又脆又重的声响在房间内回荡着,两人的眼神亦无声地交锋了数轮,气势相当、分不出输赢。   时运本以为会受到假惺惺的阻挠,谁知何警司竟然准了:“可以,重开吧。”   从查阅卷宗到成功重启旧案,今天一切都太过顺利,以至于时运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但这些消极的猜疑很快就被压了下去,时运清楚地知道,设局者和拆局者各凭本事,笑到最后的一定会是他。   “不是说好最近都要和我同出同入吗?怎么今天自己先走了。”   时运回到家,一句“BB我回来了”之后就开始兴师问罪。   他从警司办公室出来就看到姜至给自己留的口信,说自己先回家了。被上次跟踪的事情惊吓过,时运心里总不放心,怕姜至出事,因此特地强调要一起行动,自己能保护他。   但姜至显然没有将潜在的危险放在心上。   “对不起嘛。我是回家拿重要东西的。”姜至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没有下次啦!”   “你在干什么?”时运一手撑住墙壁,另一只手轻松勾落脚上的鞋子,“怎么不先吃饭。”   他踩上拖鞋往里走,穿过长廊就看到姜至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周围地面上铺满了陈年的剪报和杂志,全部都带着明显的折痕,显然是被翻阅过无数次。   “我昨天不是说记不清案情细节吗,下班就先回家抱了这两箱旧报道来,想着重新翻看一下线索。”姜至伸手将身旁凌乱的报刊杂志推开,清扫出一块地方来,抬头用湿润的眼神邀请他,“坐吧,我们一起。”   姜至已经换了家居服,时运从上往下能看到对方宽松领口内的光景。他强迫自己将眼神从若隐若现的樱红处离开,重新看向那张勾人的脸。   几秒之后,他弯腰凑到姜至眼前,紧接着用手指抹掉他鼻尖沾上的一处灰。姜至随着他的动作眨了眨眼,继而打了个很轻的喷嚏。   “阿嚏——”   时运看着指腹上的污渍,不禁笑着说了声:“真是污糟猫[2]。”   “你想找什么?”他跟着坐下,指了指面前的纸张。   姜至叹了口气:“我也就刚回来不久,还没怎么开始。”   “嗯,我倒是有想法。”时运的视线扫了半圈,落在其中一份刊登了经罪科相关报道的报纸上,“今天我成功调了师傅那案的卷宗,发现何警司当年也是办案人之一。我想找找之前报道里有关他的材料。”   姜至立刻转脸看向他,震惊道:“何警司?你怀疑他有问题?”在经罪科,何警司给姜至留下的印象也很不错。   “对,当年办过这个案子的所有人都被调走了,唯独他例外。”时运压下眼睫,遮去眼中的严肃,“现在想起来,他身上的确有些蹊跷之处。”   不像大多数人那样,何警司从来没有特意避忌过《MWCPA诈骗案》但每次提起的场合很微妙,最近的一次是在温成荫跳楼当天的行动会议上。   “还记得我们在一起那天吗?”时运怕“跳楼”两字触及姜至内心的伤痛,于是换了说法,“何警司莫名其妙来参与行动会,然后还特意提醒我‘不要重蹈当年的覆辙’,将师傅的旧案摆上台面。”   何警司只是借温成荫意图自杀的由头“不经意”抛出了话梗,挑拨起群众的情绪,后面将议论煽动高的倒变成了自己A Team的人。时至今日,时运才后知后觉这份全身而退的从容并不简单。   那天姜至因此差点在会上露出情绪破绽,他本人记忆犹新:“啊,我记起来了。那天确实有点突然。”   时运放在膝上的拳头不自觉握紧:“何警司看似在提点我,实际上很可能在针对、试探你。或许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你是谁。”   不是至诚会计师行的合伙人,不是明湾反舞弊审查协会派来的专家,而是姜瑞扬的儿子。   姜至一早就已经暴露在对方的狩猎范围内,当两人察觉时,巨蟒已经从脚边悄悄缠到颈上,抵着动脉森森然地吐信。   如果是这样,姜至的处境其实很危险。时运反应过来,何警司越过自己去找夏文淼其实是一次明示的警告,让自己醒醒定定,一旦再有不可控的行为,姜至颈上就会开一个血窟窿。   就如同第一次在会上对自己亮出刀刃时一样,刀尖从来都对准了姜至。   “无所谓,我早就有准备了。”姜至摩挲着时运的膝盖让他放轻松,“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对何警司有怀疑,那我们就要证实。”   尽管试图从当年雪片般的信息中找到破绽并非易事。   “我按时间顺序整理过,这一堆是我父亲被捕到去世的报道,那边是去世当天的。咱们分头找,重点看与经罪科相关的新闻。”   “好。”   两人将过去的旧新闻几乎翻了个遍,发现何警司竟然从来没有出现在媒体镜头前。即便是姜瑞扬坠楼后在现场召开的临时新闻发布会中,当年全体欺诈调查A组的人都亮了相,唯独何警司一人隐身。   时运冷笑一声:“真是天大的本事,竟然能在明湾记者的镜头下消失。”   明湾记者的镜头是出了名的刁钻,仿佛装了追访对象的GPS,一拍一个准。在镜头前零曝光并且之后一路顺风顺水,要说何警司背后没人护着,根本就没人信。   “你看这里。”姜至将一张报纸拖到眼前,指着其中一行字说,“据经罪科相关负责人称,一位同事在抓捕过程中受伤,采访时已经送院医治。会不会就是何警司?”   报纸上的配图只是抓拍的救护车一角,只能模糊地看见一个人躺在担架上,从拍摄角度看人脸恰好被急救员遮住,无法辨认。   如同一条光滑的泥鳅,何警司似乎总能顺利从时运手中滑走,留不下一点可握的把柄。   “也可能不是真的受伤,只不过是一种在媒体面前保护他并且秘密转移的方式。”时运说话间忍不住将报纸扯下了一个角,他有些懊恼地将那碎片团成团扔到了一旁的落地窗上,“等着吧,案子已经重开了,我就不信他们会这么轻易就放任我将过去设好的局拆破。”   “只要何志行有所行动,我就有机会发现破绽。”   客厅灯火通明,亮白的光源照在姜至脸上,显得他没什么血色:“是吗?”   不似预料中欣喜的反应,时运有些奇怪:“师傅的案子重启,你好像不太高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才对。”   “父亲有机会洗刷冤屈我当然开心。只是……”姜至担忧地看向他,“这样一来你的处境就太尴尬,容易变成活靶。”   “我真的很担心你。”   “傻猪猪来的。”时运伸手揽过他,饶过他的脖子捏了捏那张丧气的脸,“还没发生的事情就不要给自己添堵,还不如想想等下吃什么。”   姜至想了想:“嗯……叫砂锅海鲜粥好不好?”   “行啊,听你的。”   黢黑的房间里,一个人影如鬼魅般立于窗前。窗框在他面部切割出明灭的光影分线,唇角边的笑隐于暗处:   “鱼已咬钩,可以起竿了。” 第87章 危险赴局   毕竟《MWCPA诈骗案》一直是经罪科讳莫如深的禁忌,时运重启旧案的事情被低调处理,除了欺诈调查A组,以及网安科罪组和会计支援组的部分人知情外,没有走漏一点风声。   几乎没有人知道永冻的冰面下正在出现一条条细微的裂痕,而时运就是那条伺机而动、制造出裂痕的游鱼。   摆在时运面前的首要任务是找到阮向茗手写日记的正本。《水边夕阳案》时他们曾经彻底搜查过阮向茗位于半山别墅区的豪宅,可惜并没有发现任何疑似的相关物证。   从生活痕迹来看,乐景道应该只是阮向茗最近几年的暂住所,从某个时间点开始他的生活似乎就被一个断崖隔断,往前便是一望无际的海。时运只能站在崖边凝视那片未知的水域,对沉底的证据束手无策。   好在欺诈调查A组没令他失望,很快追查到阮向茗名下还有另一处房产,位于远离市区的原居民村落,是一栋独立村屋。阮向茗一直没有在那里居住过,但是定期安排人在维护清理,也许可能留存着关键证据。   “Swing Sir,所有材料都准备齐全,网安科罪组那边的report也附上了。”泰柠将整理好的报告递进时运办公室,“你看过没有问题的话,我就准备派人去向法庭申请阮向茗家的搜查令了。”   时运随手翻看了一遍目录:“你现在升了督察自己心里要有数了,不必事事都问我。我信得过你,尽快去办吧。旧案翻新毕竟事态不算紧急,今天下午送去,估计法院那边明天才会出许可。”   泰柠将报告夹回胳膊底下:“好的,我现在就去安排。”   “等一下。”时运叫住他,眉心紧缩着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还是拜托你亲自去,我才放心点。免得中途出什么变数。”   对时运申请重开《MWCPA诈骗案》一事泰柠是意外的,尽管不知道他为何对这案如此执着,但从他近期日渐严肃的表情能看出对此超乎寻常的重视。   泰柠觉得身负重任,除了被信任的感动,还生出几分压力:“你放心好了,我保证亲自送到法庭那边。”   另一边,会计支援组办公室。   大家今天似乎很忙碌,偌大的办公室里没个人影,一旁的会议室倒全被占用了,连一向驻守岗位的行政秘书都不知去向。外头内线的电话铃声持续了近半分钟都无人理会,最后还是姜至从自己办公室出来代为接听的。   严鑫透过会议室的玻璃看到姜至接电话,这才推门出来:“不好意思啊,姜老师,刚才电话里说什么事?”   姜至扣下听筒,回头说:“大Sir那边说有份紧急文件已经批好了,要尽快送去中黄区院。”   严鑫面露难色,似乎在想合适的跑腿人手。姜至看出他的犹豫,主动说:“我去送吧,反正我手里的活处理差不多了,下班之前我会按时送到的。”   严鑫感激地看了眼姜至:“实在不好意思,本来这种事情不该麻烦姜老师你的。但今天真的情况特殊,任务压下来得太突然,我们也已经很久没试过这么手忙脚乱了。”   平时会计支援组再忙也是乱中有序,很少会像今天这样略显失控,姜至也觉得奇怪,但没多想。   姜至倒不觉得自己帮会计支援组跑腿送文件有什么辛苦和不妥的,这本身就是工作的一部分,没有谁应不应该做的。“没事,今天好像我也没怎么帮上忙,就做大家的后盾吧。”他笑着说。   严鑫看了看表:“辛苦你了姜老师,送完之后就不用回科里了,干脆早点下班吧。”   “好的,你们也辛苦。”   姜至从大Sir办公室的行政秘书那里取回文件,下楼的时候在电梯里碰上时运。   时运发现他手中的report,奇怪道:“怎么是你取报告,Mevis呢?”   “别提了,今天会计支援组好似七国[1]那么乱,大家都忙得晕头转向。我平时工作强度也算大的,现在都成最闲那个了。 ”姜至不明所以地歪了下头,“待会儿我还要把材料给中黄区院送过去。”   姜至戳了戳时运的胳膊,抬头向他发出邀请:“我送完就能提早下班,趁我空了点,今晚不如等我安排?”   “想约我?行啊。”时运欣然道,“你自己小心点。送完之后在区院旁边喝杯咖啡,定好地址联系我,等我下班来接你一起去。”   姜至推着他肩膀走出电梯:“得啦,光天化日我能出什么事儿。”   或许是出门之前没看过黄历,今天真的有点邪门。还没到晚高峰时间点,中黄的主干道就开始塞车,车龙在飞跃大道上行进缓慢,不耐烦的鸣笛声更是不断响起,催得姜至心烦。   这是驱车前往中黄区院的必经之路,通畅情况下从经罪科到区院也不过十几分钟车程,姜至本就因为事务耽搁了出门时间,眼瞧着临近下班却还无休止地堵在路上。   他轻轻拍了拍主驾驶的皮椅,礼貌询问:“师傅,请问还有多久到?我这边赶时间。”   出租车司机唏嘘道:“有排塞啊,刚才听其他出车同事说前面刚有辆车铲上人行道,真是阴功[2]咯……”   姜至拂起衫袖,看了看腕表,当机立断:“师傅麻烦你前面靠边放下我吧。”   “没问题。”司机拨动方向盘,在路边的下客点停靠让姜至下了车。   在路上耗费太多时间,从现在的位置走大路去区院还需要小一刻钟。飞跃大道是姜至的地头,几乎没有犹豫,他熟练地拐进了大厦间四通八达的巷道。   随着不断深入,身后主路的熙熙攘攘逐渐模糊,白天难遇的静谧取而代之。姜至听见自己皮鞋触地发出的规律声音,隐约还有一股明显与自己节奏错开的呼吸音——谨慎、诡异,与那晚和时运一起经历过的极其相似。   意识到可能有危险逼近,姜至回忆了一下周围的天眼分布,脑中飞速规划着能被监控记录的行进路线,脚下步幅跟着加快。   一场无声的猫鼠游戏在中黄的最底层展开,姜至将手伸进裤兜,凭着记忆触摸联系方式,准备给时运拨电话。   或许是察觉到姜至有所反应,身后的人迅速缩短了追逐距离。在一个监控盲区,面部遮挡严实的成年男性当机立断把姜至大力拖入了旁边死胡同。   姜至大声呼喊了一句,却似乎没能引起注意。身后人牢牢箍住他的肩膀,姜至几乎动弹不得,但所幸时运教他的防身术派上了用场,他抬手狠狠用手肘击打对方的腰腹,感受到颈部力度松懈的一瞬间立刻扭身挣脱了钳制。   公文包和文件袋随着他的动作飞进了旁边的杂物堆里,发出闷重的响声。对方似乎没料到姜至的反击如此激烈,趔趄着后退几步,再定神时眼中赫然出现了一丝杀气,似乎是被激怒了。   姜至本能地架起防御手势,喝问:“谁派你来的!”   对方慢条斯理地动了动手部和颈部关节,下一秒便凶狠地飞扑上来。姜至双手并在身前挡下一记重拳,没忍住发出一声痛呼。对方出拳又快又狼,一招一式都阴险至极,挑着刁钻的位置下手,即便姜至战斗力已经比普通人要高上些许,依然抵挡不住。   他忍住身上的剧痛,摆出一副无力反击的示弱态,伺机拼劲全力向对方的脸部挥出一记重拳——   指关节与颌骨相撞发出惊悚的声响,姜至顾不上疼痛,立刻翻身从地上爬起往外逃。然而还没走出两步,便感觉腰部传来一阵刺痛,似乎有电流顺着血液瞬间麻痹了他的全身。   姜至像被抽去骨骼一样软软地瘫倒在地,粗糙的水泥面磨破了他的侧脸。愈发沉重的眼皮一点点下压,在失去意识前,他看到对方奔向狼藉的杂物堆将自己的包抢走了。   时运的心没缘由地抽了下,过电般的感觉令他指尖麻痹,像是不小心误触了插座。   他这才注意到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而姜至依然没有联系过自己,最近的一条消息还是抱怨说堵车了只能下车走着去。时运有些奇怪,于是去了一趟会计支援组。   “严Sir,姜老师联系过你吗?”   “姜老师去区院送文件了。”严鑫茫然道,“话说回来,他确实没有和我说已经送到了。我打电话给区院核实一下。”   严鑫立刻和中黄区院联系,确认了对方没有收到文件。他挂了电话,也觉得奇怪:“姜老师不是那么没交代的人,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问题?”   时运眉心升起一股乌云般的黑意,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却只能压下烦躁说:“没事了,你们继续忙吧,我去联系他。”   时运正往自己办公室方向回,手机消息提示音响起,他交集地划开屏保,看见是姜至发来了一条短信。   “BB,今晚元浦大沙村28号约定你。”   来自姜至私下熟悉的口吻,乍一看好像没有任何问题,但联想到他没有将文件送到区院的事实,时运始终觉得蹊跷。   职业在姜至生活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他绝不会只顾着谈情说爱而抛下工作。   时运立刻回拨了过去,但不管多少次始终无人接听,统统飞去语音信箱。   “Hi,我是Justo姜至。现在不方便接听你的来电,请留低你的口信,我会尽快复你……”   时运立刻意识到姜至很可能是遇到了危险,这条短信也大概率不是他本人发送的。口吻容易学,性格却难揣摩,难免留下了破绽。   时运心急如焚地打开手机里的一个定位软件。这是上次跟踪事件后额外装的,为的就是防止今天这样的意外。代表姜至手机GPS信号的小红点显示已经在中黄边缘,正顺着出城公路快速移动,从方向上看确实是会通往元浦所在的片区。   “元浦大沙村”五个字如针一般扎进时运眼球,脑内的神经倏地绷紧。短信中的约定地址是姜至家的旧宅,可偏偏巧合的是,这里亦是阮向茗另一处房产所在地。   两家不过相隔十几号,从空间距离上看也就百余米而已——善与恶的距离,从来都近在咫尺。   来不及细想其中的诸多疑点,当务之急是确认姜至的位置与安全情况。时运冷静地联系到中黄重案的黄Sir,拜托他帮忙开绿灯找人。   “黄Sir,麻烦你帮我通过CCTV找个人……对,他今天下午从经罪科去区院送文件,大概是在飞跃大道位置下的车,之后就联系不上了。”   时运将姜至的体貌特征和今天的穿着详细告知,黄Sir不负所托,很快回复说:“监控显示他从飞跃大道中拐进后巷,之后再没出来过。”   时运激励控制着情绪,求问:“我这边收到他给我发的信息,但他本人很可能和手机分离了,能拜托你帮我去现场看一下吗?我怕人出了事。”   “我这边怀疑和一个案子相关,短信上的地址我也必须去确认一下。”   黄Sir爽快答应:“没问题,咱们兵分两路,中黄这边就交给我,我和电台联系让附近的巡逻军装注意一下。”   挂了电话,时运如箭一般火速往停车场冲去,甚至没有耐性等电梯慢慢抵达,他直接连续推开数重防火门从楼梯间跑了下去。   从短信内容上来看目的似乎只是想引自己出面,如果想对姜至不利,对方不必大费周章学习姜至的口吻,而是直接以交易条件威胁。连着跳下五级台阶,脚下明显的震感反倒让时运心中稍稍缓和了些,至少姜至应当没有生命威胁。   姜至不比训练有素的自己,他受伤是时运最担心也最不愿看到的事情。   越野在环氧地皮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时运顾不上停车场的限速标志,踩尽油门从停车位甩了出去。   出经罪科大闸的时候,他还是联系了泰柠。对方已经下班,但时运此行是单打独斗,他总得有个back up才能放心冲。   “泰柠,我现在正在前往元浦大沙村28号,我怀疑有人用姜至的手机钓我出来,目的暂时不明。你帮我联系元浦警署stand by,不要打草惊蛇。等我到地方之后,如果半小时之内没有再联系你,你立刻采取行动。”   时运尽量长话短说,用最快的速度将事情交代清楚。   “Swing Sir,对方明显是冲着你来的啊!”泰柠在电话里也急了。   “我必须去,一是确认姜至有没有被困在那,二是看看对面到底在搞什么鬼。”时运声线低冷,透着一股平静的愤怒,像是团被冰块包裹住的火,“我只能说尽量铺好后路,不能因为明知有危险就不去排查。”   时运等了太多年,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丝线索。时运不会因潜在的危险掣肘,也不会盲目地掉以轻心。如果这真的是一个局,那么即便时运千防万防,对方都有方法诱他跌入陷阱,他能做的就是坦然入局,然后见招拆招。   泰柠感受到时运的决心,选择了支持:“Swing Sir,你自己小心。你放心,我现在就安排,同时也出发去元浦。”   “OK,到时会合。”   远离主城区的重重灯火,沿路安全警告标志的反光像是鬼火,闪灭间营造出诡异的氛围。越野的车灯划破了元浦浓郁的夜色,最终汇入大沙村口的昏黄中。   几只蛾绕着生锈的灯柱在光下飞窜,时运下车,坚定地迈入阴影里。 第88章 坠入陷阱   入夜后的大沙村更显寂静,这里已经很少有原住民,村屋大多都已出租给上班族或干脆闲置,写有“放盘”字样的红色横幅歪歪扭扭地挂在外墙上。此刻,村中人烟不算旺,甚至没有出门纳凉的老人,耳畔除了吱吱虫鸣就是时运自己的脚步声。   姜家旧宅的大门紧闭,似乎如人去楼空的那天一样落寞。时运从花园处的铁门向内望,铺满厚重灰土的院子地面宛如内陆深处的沙漠,上面没有新鲜的脚印与活动痕迹,显然是很长一段时间无人问津过。   时运心中断定这里没有任何异常,悬着的心终于松了几分。   姜至手机的GPS信号最后消失的地点的确就在大沙村,却与短信中提供的地址有所偏差——   很显然,对方引诱时运前往的最终目的地并不是姜家旧宅。   姜至目前至少是没有生命危险的,对方接近姜至的目的是为了取得他的手机,在时运抵达大沙村之后这台手机便已无用处。   时运顺着信号标记去寻,一路沿着地图上显示的小径往下走,果然在十几米外的垃圾站找到了屏幕碎裂的手机。尽管痕迹物证很可能已经被污染,时运依然抱着最后一丝能从上面套取有效生物信息的希望,小心翼翼地将手机卷入手帕中并贴身收好。   时运再抬头时才注意到,这条狭长坡道的尽头便是大沙村45号,也就是阮向茗的产业。白天这还只是他口中的一个坐标,正常来说,法院明天就会颁布搜查令,时运应当明天才会和队员一起到访。   他抬手挥走在视野前飞舞的苍蝇,抬腿往坡下走去,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跑。   直觉告诉他,阮向茗家才是真正的赴局地点。   时运在坡道尽头停了下来,平平无奇的两层红砖小楼在加盖加建成风的村子里显得格外矮小。与姜家旧宅不同,这里明显有人精心打理,风格陈旧却干净,连院子的花草都仍鲜活着。   时运看见铁栅处的锁松了扣,用手轻轻一推栅栏便被打开,生锈的轮子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他感觉不太对劲,于是进去看了一眼。   前院不大,时运不用怎么转头就能将环境全部纳入视野范围,没发现任何异常。他正顺着车库旁的连接处走向后院,突然听到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树枝折断时发出的干脆声,似乎有人踩在上面。   时运条件反射般将后背靠往墙角,右手下意识贴往后腰处却摸了个了空。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意识到没有配枪,只能抓了一旁花架上的铁锹来防身。   后院的响动断断续续,时运探身出去却只发现了一只野猫。   那猫被时运的突然出现吓得炸了毛,“喵”了一声弹上了围墙,消失在旁边的绿植里。   一切重新归于平静,唯有时运才是搅动稳定的那颗石子。好在一切都是自己多疑,时运将铁锹重新放回花架上,转身走出了阮向茗家。   他很清楚,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擅闯”民宅对警务人员来说是一项很严重的指控。尽管只是踏入了院子,如果被有心人捉住不放,也会相当麻烦。时运撩眼望了望二楼卧室平台,自己确实对于找到阮向茗日记正本一事心急如焚,但他心中始终守着那条红线。   “你要保护好自身安全和警察的身份,才能继续追查下去。”   姜至体贴的叮嘱一直被时运放在心上,因为有了牵挂,他行事变得更加小心,以往“踩过界”的锋芒逐渐收敛。   时运有足够的耐心,真相的破解不急于这一晚时间。搜证所需的复杂程序出发点看似落于公民权益,实际上也是在保护警务人员。   他走出院子,反手正欲带上铁栅,突然觉得身后卷来一阵物体高速接近而形成的风。   时运一个闪身轻巧避开,一记直拳便贴着他的耳际穿过两根栅栏中间,金属被敲击发出的闷重声响迅速在寂静的村道上扩散。时运抬头便见拳头的主人是个一袭黑衣的不速之客,对方面部遮掩严实,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露着训练有素的杀气,来者不善四个大字就差直接刺在头顶了。   时运直接亮明身份,警示对方:“警察,不许动!”   那人听到之后不惊也不逃,默不作声,回答时运的只有关节活动的咔咔响动。   半秒之后,一场剧烈的肉搏战发生在阮向茗家的院前。时运轻而易举地接住了挥来的每一个拳头,但却并没有顺利占据上风,因为对方似乎也有着纪律部队训练的痕迹,出拳的方式、习惯几乎完全一致,似乎是针对时运有备而来。   这股熟悉感并不完全来源于相似的训练体系,还有眼神里这股不服气,时运总觉得自己与他曾在别处交过手。   时运瞅准时机抬腿将人踹向了铁栅的尖端,对方的肩胛骨位置狠狠撞了上去,发出一声不自主的痛呼。但他很快调整好状态,反扑上来重新发起攻势。   时运捏紧了拳头,每一次挥拳都像狂风撼动竹林般有声,渐渐逆转了局面,形成了绝对的压制。对方因他连续凶悍的进攻被逼得节节后退,终于脚下一个趔趄失去重心。   趁对方露出破绽,时运伸手便去摘对方的口罩,试图看清面部特征。对方一手护住伪装,另一只手从背后摸出一个物件。时运鼻尖忽然传来一阵发甜的异味,来不及屏息,他的口鼻便被一块湿帕严丝合缝地捂紧。   原来对方示弱就是等着时运近身以便偷袭。   时运用力猛击对方腰腹,可渐渐的,他的四肢像是被忽然抽去了力气,最终歪斜着倒在了地上,意识逐渐涣散。他看见那人蹲在自己面前,像是侮辱战俘般,得意地拿手背重重拍击自己脸部。   时运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被剥离,最终在眼神的凌辱中失去了意识。   “先生,先生,听得到吗……”   耳边飘渺的声音逐渐拧实,意识慢慢回笼,姜至在浑身剧痛中艰难睁眼。刚才袭击自己的人早已不见踪影,面前的是两位蓝色制服的军装警察。   漆黑的天幕让他意识到自己晕过去了很久。姜至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印象中被抢走的包竟然堆在脚边。他立刻翻找了一下,发现里面的手机和钱包不见了。   军装问:“先生,发生什么事情了?”   “刚才我被人尾随,然后在这里被袭击。”姜至的表情看上去异常冷静,他逻辑清晰地复述着刚才的遭遇,唯有狠狠颤动的睫毛还沉浸在被袭击的后怕当中,“失去意识前我看到那人抢了我的包,但刚才检查过只有手机和钱包失窃。”   表面上看这是一起很简单的普通抢劫,但姜至倾向于认为是对方用来掩盖真实目的的把戏。姜至的包和手上的腕表都价值不菲,若真是存心抢劫,又怎么会放过其他值钱物件。   再加上前几天就已经发现有人跟踪,姜至更敢肯定这是蓄谋。   军装做了简单的笔录,因为钱包失窃,姜至无法出示身份证,军装循例问了基本信息:“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姜至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回答说:“姜至。”   军装似乎得到了确认,对着肩膀上的呼机回复:“黄Sir,人找到了,确认安全。”   姜至迅速捕捉到关键信息,一手抓住军装的胳膊,急切道:“请问是中黄重案的黄Sir吗?”   “是的。先生你先注意不要动作激烈,你身上很可能有伤。”军装显然被他激动的情绪吓了一跳,“我们现在联系急救送你入院检查。”   劳烦到中黄重案找自己,很显然是时运的吩咐。姜至脑中闪过一丝不妙,觉得很可能出事了。他急忙从包里翻出证件,证明自己也算经罪科的一员:“我是明湾经罪科的同事,请你帮我联系一下黄Sir,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确认。”   “……好的。”军装见到证件,帮他顺利接入黄Sir的频道,“你可以和黄Sir直接对话了。”   “黄Sir,我是姜至。时运有和你联系吗?”   黄Sir直言:“时运说收到你发的短信,他照着上面的地址过去了。元浦大沙村28号,你对这个地址有印象吗?”   姜至眼睛倏地睁圆:“有,这是我之前的家。我手机被偷估计也是为了发这条短信,时运应该才是他们的目标!”   黄Sir却说:“之后我和时运就没有联系了,我的任务是负责找到你,确保你的安全。”   “谢谢。我知道了,麻烦你了。”   姜至恍惚地结束了对话,又对军装说,“可以借一下你的电话吗?”   对方很快递上电话,姜至快速输入烂熟于心的号码,内心祈祷着时运快点接通。   脸部的擦伤传来痛感,但不比姜至张皇的心悸更加清晰。电话里的忙音像是心电图拉直时般尖锐,一次又一次飞入语音信箱的结果宣告着时运的失联,令姜至惴惴不安。   焦虑和担忧令姜至胃部一顿翻搅,他撑着墙壁剧烈干呕起来,双腿止不住发颤,整个人像是要晕厥过去一般。   他虚弱地捂住自己不安跳动的心口,一遍遍祈祷:时运,你千万别千万不能出事……   时运醒来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重影,模糊的视野随着意识收拢逐渐清晰起来。挤压着自己脸部的地面上不是闭眼时那般粗糙肮脏的沙土,而是冰冷、光滑的瓷砖,这个恐怖的事实令时运彻底清醒过来。   他翻身坐起,发现自己在一间卧室里。身侧落地窗被推开一条缝,时运被月光晃了眼,他下意识遮了一下,直至晚风吹过掀起薄纱,露出外面的景色——   这是阮向茗家的二楼,时运面前的就是自己早些时候曾在院中注视过的露台。   刚才发生了什么……   肌肉的痛感告诉他自己曾和一个人在院前发生激烈的打斗,紧接着似乎被迷晕。一定是自己在被迷晕之后被挪到了这里。   大概半分钟的混沌过去,时运终于彻底找回了自己的感官和精神意志。掌心有硬物硌着的痛感,他低头便看到自己手中紧攥着一个厚封皮的日记本,阮向茗的字迹猝不及防撞入他的视野,时运心里一颤,下意识脱了手。   本子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书页跟着刷刷翻动,很快停在有撕痕的那一页上,参差不齐的切口像是被野兽撕咬过的创面,而他正是那头犯下罪行的野兽——   房间内弥散着燃烧独有的焦味,一片带着火星的灰烬落在时运鼻尖。他身边还有一个铁皮炉子,里头的纸页已经被点燃,炭黑的部分就快燎到整个页面,他本着保护证据的想法踢翻炉子,用脚踩灭了火苗。   脚边是阮向茗的正本,上面有他的指纹,炉子里还有被烧毁的其中一页。一切的一切组合起来共同构成了一个可怖的陷阱,紧紧套住时运。   正在他思考如何当下的处境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呵斥:“什么人?”   紧接着,一束探照灯穿透落地窗,径直打在时运迷茫的脸上。   一连串的巧合让时运无力回击,他只得走出露台。楼下的人身着保安制服,右手处别着红色袖章,看起来像是村里巡逻的安全队长。   时运试图自证清白:“我是警察,在查案的时候碰到了一些情况。”   对方竟警惕道:“警察查案也不能擅闯私宅,我已经报警了!你别乱来啊!”   他甚至还戳破了关键:“搜查令有没有?”   时运顿时哑口无言,后背逐渐爬起一阵凉意。今晚发生的一切如同拼图一样缓缓凑出原貌,原来就是为了给他设计这个罪名——   非法搜查。   时运试图深呼吸来调节自己的处于爆发边缘的情绪,却实在无法克制,最终在空气中留下一记愤怒的甩拳。“该死——”   如果说有什么方法能阻止时运继续深挖旧案,除了直接抹杀他的生命,剥夺他的查案权力让他眼睁睁瞧着一切再无回转余地才更诛心。   熟悉的警笛由远及近,时运看见泰柠的车停在院门前。对方下车一脸错愕地抬头望向自己,而他身后紧跟着元浦分区警署的若干同事。几双眼睛齐刷刷见证着他的“罪行”,如一枚枚铁钉,将他钉死在了这片诡谲的阴影里,不得翻身。 第89章 别往下看   时运无故出现在阮向茗家中一事可谓是众目睽睽,再加上他身边还有敏感度极高的涉案证据与疑似销毁的痕迹,其目的不免引起猜想。   从自己醒来到被巡逻队长发现,一切时间都设计得刚刚好,让时运来不及反应就被“抓包”,没有周详的布局和谋划达不成如此严丝合缝的控制。   在元浦警方上楼期间,时运最后翻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有十几通未接来电全部来自于同一个陌生号码,可他嘴角却牵动起来,露出一个稍微释然的笑意。   他划开最后一条语音留言,将手机贴到耳侧,听见姜至熟悉却焦急的声音:“时运,你放心,我已经没事了!我手机被偷了,现在准备去中黄分区警署,你尽快联系我,我很担心你……”   他的之之强装镇定,但仔细听起来便能发现藏在字句间隐忍的哭意。时运心里很沉,眼眶微痒,却没能将后半段话听完。   “不许动!”   手机就被冲上来的警员夺走,姜至的嗓音被错杂的脚步声淹没,而时运本人的双手也被以一个屈辱的姿态拧到身后。   欲加之罪对心灵施加的极刑远比手上的镣铐更残酷,时运看着手腕上的金属在黑暗里闪着光泽,目光如炬。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师傅在他面前被带走的场景,兜兜转转,师傅的冤屈尚未得诉,自己竟也变成了那些人算盘里的一颗珠子。   或许在这糟糕境况下唯一的欣慰与庆幸的是,这番历史重演没有被姜至目睹。时运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   泰柠在院外焦急地来回踱步,看到时运被押送下来,瞪大了双眼:“Swing Sir!”   在如今明湾作风纠正的大潮下,公职人员行为失当是大忌。泰柠很清楚时运将面临什么严重的指控。在场的也只有他才清楚其中的细节,知道法庭明天一早就会出搜查令,时运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剑走偏锋。   因此,他焦急地扑上去试图拦住元浦警方带走时运:“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怎么不由分说上手铐呢……”   “泰柠,别冲动!”时运喊住他,语气有些严厉,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你知道这是正常流程,也要给时间让元浦的同事调查清楚、排除我的嫌疑。”   无论这个局设得多巧,时运自知清白,拜得神对得人[1],问心无愧自然就不怕元浦分区警署的正常调查。   领头的警官说:“多谢你愿意配合我们调查。”   “带走吧,call法证来现场。”   时运问:“请问能让我同事帮我向保释人打个电话吗?”   对方点头说:“可以,程序你们也清楚,联系吧。”   时运深深地望了眼泰柠,里面包含了太多嘱咐,所幸两人之间多年形成的默契在线,泰柠都看懂了。   想到刚才来时路上时运所说的情况,他避开人群,到附近树下给中黄重案的黄Sir打了个电话:“喂,黄Sir。姜至就在你身边?人没事就好!辛苦你了,可以麻烦让他接下电话吗……”   元浦分区警署循例封锁了现场,等候法证部的同事前来取证。时运也被带回了分区警署总部做详细笔录。   时运涉嫌非法搜查,但毕竟这桩离奇事件也牵涉到了经罪科在查的案子,元浦警方也没有强硬的理由拒绝其他经罪科相关的人了解案情。泰柠好声好气求了半天,对方终于同意让他进入另一侧的监控室旁听审讯。   时运进口供房无数次,相似的陈设令他分外熟悉,却是第一次坐在嫌疑人的位置上接受盘问。面对着单向玻璃,时运看见自己的倒影在上面是如此清晰。他挺着腰背,坐姿端正如迎风不倒的竹,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即便角色互换,他依然习惯成为这个房间的主导。   “时运,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大沙村45号?”   故作严肃的声音在熟练掌握盘问技巧的时运面前毫无杀伤力。当然,元浦警方的态度也算足够客气,时运为了尽早摆脱嫌疑,因此愿意配合。   “我在傍晚收到同事给我发送的短信,约我到大沙村28号见面。”   “同事为什么会这样称呼你?”   时运瞥了眼自己手机屏幕上的“BB”二字,事到如今隐瞒关系对案情毫无帮助,于是面无表情道:“他同时也是我的爱人。”   “但这条短信不是他本人发的,因为他下午去中黄区院送文件的过程中就失联了。具体情况你们可以联系中黄分区警署重案二组的黄Sir证实。”时运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当时我怀疑与正在调查的一宗案件有关,于是驱车前往信息所指目的地,但没有见到任何人。”   “和什么案件有关?”   时运耸肩道:“sorry,经罪科查的这案涉及权限问题,不方便透露。”   对方眉头明显动了动,似乎有些不悦。   时运没理会,因为只需要透露到这里便能查证。他继续说:“之后我顺着坡道经过事发地,也就是大沙村45号,我看见住宅铁门打开,怀疑有问题就进去确认了一下,发现没有异常之后就离开了。但是在我出院门的时候被人袭击,随即与他发生了打斗。”   时运微微定了定神,根据回忆里的轮廓仔细描述那个人的外型特征:“对方是男性,身高178左右,体型相对于我来说偏瘦,身着纯黑色恤衫,面戴口罩所以看不清五官,但招式中有纪律部队训练的痕迹,很可能是同行。”   时运突然将视线移到单向玻璃上,穿透力十足,似是在跟另一边的泰柠说话:“打斗过程中对方右侧肩膀受伤,应该是挫伤或者瘀伤。”   说完,他又将眼神收回,转而对面前的人说:“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继续配合你们做更详细的人物拼图。”   负责审讯的警员打字速度甚至比不上时运的说话语速。“打斗一直发生在住宅外吗?“   时运颔首:“是的没错。”   “之后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二楼卧室?”   时运眸色一沉,突如其来的凌厉似是巨蟒的血口般令人胆寒,将面前两位警员吓得一震。时运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很快恢复了平淡。他克制道:“打斗过程中我被对方捂住口鼻,应该是利用类似麻醉剂成分的液体将我迷晕,我很快就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卧室二楼了。”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并无波澜,带着似乎一切事不关己的从容:“我睁眼后发现手边有一本日记,上面有一页缺失。同时我发现旁边的炉子正在燃烧,于是立刻上前扑灭,这也是为什么现场炉子呈现倾倒状态。紧接着我就被村里的巡逻安保发现了。”   现场发现的铁皮炉是明湾人常用来在家烧金银衣纸[2]的工具,有着防火设计,即便不去理会,炉内燃尽之后火苗便会熄灭。因此警员问:“为什么你第一反应是去灭火?”   “因为这是我们明天计划去搜证的现场,而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现场。”时运顿了下,扯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似乎是在嘲讽自己糟糕的境遇,“我被搬到屋内已经是对环境的破坏,必须尝试将现场物证的伤害减到最低。”   “你身为警务人员应当清楚,在没有出示搜查令的情况下擅闯私宅的情节是很严重的。”   时运争辩说:“我当然知道其中利害,知法犯法的事情绝不会做。我们今天已经向法庭递交申请,试问如果我真的对现场证据有私人企图,为什么要拖到最后一晚才下手?当然你们也可以质疑我说,我必须抢在警方正式介入前将现场布置好。”   “在法庭上只有证据不足时才会死咬着动机。不要在动机上纠缠,抽管血拿去验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时运坦然地撩起衣袖,露出手臂内侧的血管,“但我重申,被迷晕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本人的主观意愿。”   由于时运坚称他被迷晕,对于现场的一切也毫不知情,因此元浦警方叫来值班法医为时运抽取了血液样本,以便后续检验血液成分来证实他说法的真伪。   时运看了看针口处渗出的血,用棉球堵住,忽然想到了巡逻队手臂上的红袖章:“你们知道大沙村安保的巡逻时间吗?”   元浦警署对附近村落的情况了如指掌,其中一名警员很快回复说:“每晚都是固定时刻,从八点半开始由村口往里巡,走到现场附近位置大概是九点左右。”   听了这话,时运手指的力道没收住,压迫在血管上形成一片淤青。他甩了甩手,痛感消失的同时思路却清晰起来。   这便说得通了,从一开始以姜至的手机引诱他过来,偷袭成功之后运入阮向茗家中陷害他非法搜查,而每晚村里的巡警会在固定时间经过附近,对方应当是通过迷药剂量来巧妙控制时间。从他到点醒来直至被巡警发现的整个过程前后最多不超过五分钟。   环环紧扣,每一环的误差在精密计算过后被有效控制,最终达到让时运食了这只死猫[3]。   无妄之灾从天而降,将时运精准地扣住。   所幸现场还有监控,时运并不确定院中那个监控是否仍然工作。一切都只能等待证据还自己一个清白。   时运录完口供,几乎同时门被敲开。   “Sir,时运的保释人到了。”   时运被从口供房带出来时,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姜至。一整晚都惴惴不安的心因为对方的出现终于归位,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一直紧绷的肌肉在慢慢放松。   像是整个人被从绳索上解下,不再吊于半空。   时运一眼就看到对方脸侧狰狞的擦伤,已经结成的血痂因为剧烈的表情牵动而重新迸裂,沁出几滴暗红。   可姜至顾不上那么多,几步跑上来,又因为元浦警员的阻拦,被迫停下。   “时运!”   太多情绪包含在这一声简短的名字里,两个音节承受不住他翻滚的心绪。时运脸上的落魄肉眼可见,姜至顺着他的依旧挺拔的身形一路下望,攥紧的拳心被指甲划破。   同样肮脏龌龊的手段屡试不爽,十年前如此,今天亦然,姜至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被泼上了亵渎职业精神的脏水。   融风……姜至心中一遍遍鞭笞着这个名字,视线逐渐带了失控的温度,灼热而滚烫地落在时运身上,在下移的过程中不断攀升,直至能够熔化对方手腕处不该出现的金属——   “姜至,不要往下看。”时运及时出声叫停他的视线,用极度温柔的眼神托起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的脸,“看着我的眼睛。”   “会没事的,啊?”   姜至的眼神在时运的小臂停留数秒,最终急转,最后乖乖落回时运和煦的笑容上。他面上宛若无事发生的轻松令姜至心痛,即便受人诬陷,他关心的也始终是自己的感受,担心手上的铐会令勾起那段沉痛的回忆。   他是姜至漂浮在生活洋面中唯一的礁石,即便正一点点沉入海底,仍拼尽全力将自己托起。   这叫姜至如何才能不去爱、不去在乎、不去疼惜这样全心全意的时运。   时运真的很懂如何照顾自己。   姜至侧头紧抿着双眼,将泛起的潮意硬生生压回,可当他再回头时,时运依然看到那颗小痣被沾湿了。只不过,姜至通红的眼眶里不是脆弱与不安,而是充满攻击性的坚毅。   他是保护时运的最后一片盔甲,即便不够硬朗,也要尝试接下更多的暗箭。   “我去帮你办保释手续。”姜至尽量克制住声线的虚浮,给足时运可以信任的安全感,“然后我们回家。”   他从未预料过这样的事情发展,只希望时运今晚能在家里好好睡上一个安稳觉,明天起床再迎接那场注定而来的腥风血雨。仿佛台风登陆前的最后几个小时,在门窗紧闭的家中一点点感受逐渐强烈的风感和雨意,直到被它们完全吞噬。   漫长的今晚就这样结束吧。   时运上半身往姜至的方向倾斜了点,笑着说:“好,我等你。” 第90章 风暴中心   不知为何,《MWCPA诈骗案》重开的消息在经罪科不胫而走,不出小半日便已在大楼里绕了个遍。一度讳莫如深的禁忌一朝解封,听说过这个传闻的人都为之好奇。   更匪夷所思的是,刚刚晋升的总督察时运被质疑为了《MWCPA诈骗案》踩过界,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擅自进入现场,被勒令停职接受调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股龙卷过境,只留下被肢解的证据和狼藉的声名。   姜至站在这满地疮痍之间,竟不知从哪里开始拼凑能够帮到时运的真相。   姜至并不在时运失职一案的内部调查小组名单里,没有调查权限的他与受害者本人一样无力,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时运身边。   “定一点,证据是不会说谎的。”时运依然乐观,不知究竟是让姜至放心还是自我安慰。   尽管他们潜意识里都不相信对方的凶刀只会停步于前一晚,如果时运能如此顺利地脱困,费尽周章设局就没有意义。证据不会说谎,但人会。   善于捏造谎言的人类为达目的,会利用物证这种沉默是真的属性,虚假物证开口说出的谎言也能成真。   姜至不是第一次领教这种厉害,只希望这一次时运能从诬陷的刀口逃生。   然而这场龙卷的余韵还没消散,针对姜至的风暴紧跟着酝酿成型。又过了一天,姜至在食堂吃饭时,忽然觉得周围的视线都往自己的方向汇聚,夹杂着不礼貌的审视与猜疑,还有极力克制声调却仍刺耳的窃窃私语。   “真的是他……”   “他怎么会是那桩‘不能提’的关系人……”   姜至慢条斯理地切开盘中的三明治,抬眸看了眼新闻,果然看见夸张的标题来回滚动。他早就预想过会有身份曝光的一天,只是不知道形势会如此浩大。   十年前的采访图与专家委任仪式上的照片被放在一起对比,曾经在镜头面前控诉经罪科执法不当的“嫌疑人”之子,如今褪去青涩,带着“血海深仇”成为经罪科的一份子。   如此狗血离奇的剧情本身就极具讨论度,也难怪被新闻和杂志争相报道。   事到如今,姜至已经不需要去猜想和理会究竟是谁放出的消息,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针对两人的流言蜚语相撞在一起发生了更劲爆的化学反应。时运本就因《MWCPA诈骗案》被停职,而姜至则恰好是当年嫌疑人的儿子,全经罪科都知道两人走得近,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更令人浮想联翩。   “时Sir这出不会是为爱扑街吧?”   “特邀专家变特邀卧底才更离谱吧,进来之前怎么也不做背景审查啊,谁知道他有没有利用职务之便故意抹黑我们经罪科……”   泰柠本就因为这事憋着火,听到这话立刻撂下筷子。   “你们有本事就大声说啊——”   “泰柠。”姜至适时拉住猛地起身的泰柠,小幅度地摇头,“别去理,继续吃饭。”   泰柠狠狠瞪了那些人一眼,气鼓鼓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炒粉。   姜至叹了口气,代替时运开解他:“跟无谓人较什么劲呢,免得还影响你。在时运复职之前你就老实待着,什么事也别惹,直到下周见习督察班报道。”   泰柠撇撇嘴:“姜老师,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姜至淡淡地笑了下,眼神却毫无温度:“事情还没发展完,不知道最终态势,我这么快着急也没用。”   姜至一语成谶,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了师傅辛永正的电话。   看来他是经罪科争议案件嫌疑人之子的事实在司法会计鉴定中心内也涌起了轩然大波。   “喂,师傅。”他的语气很自然,似乎火不曾烧到过自己身上一般。   辛永正先关心了徒弟的心理状况:“还OK吗?”他知道姜至曾经经历过的事情,现在是什么心情能想象一二。   “是说我在经罪科过得如何,还是说那些报道对我的影响?您放心,我撑得住。”姜至说,“您有话不妨直说吧。”   直觉告诉他,今天这通电话是因为有大事发生。   辛永正见他如此豁达,稍稍放宽心,说出了来电的真实原因:“司法会计鉴定中心委员会高度关注了你的新闻,今天想召你回来,一起讨论是不是应当提前结束你在经罪科的外派合约。”   他停了停,接着道:“明湾会计师公会和反舞弊审查协会也会派人列席。”   与其说是讨论,不如说是审判,目的就是让姜至立刻放弃还有三个月的委任期,尽快与经罪科脱离联系,以免舆论风向波及到组织。   三个权威机构同时伺候,面对如此阵仗,姜至甚至还能开玩笑:“看来我面子还挺大的。”   “会议计划在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你先回来和我商量一下对策,想想怎么应付过去。”辛永正偏厚的嗓音里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没事,天塌下来师傅替你挡着,有我在,协会里没人欺负得了你。”   在这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世界上,依然有个长辈般的人愿意无条件以自身成就为筹码替自己争取机会,姜至觉得幸运。   他不禁眼眶微热,感动道:“我知道的,谢谢师傅。”   挂了电话,姜至才发现时运在这期间给自己发了条信息。   “我快到科里了。”   今天是时运回经罪科接受纪律聆讯的日子。只是那么赶巧,姜至同时也惹上了新鲜的“官非”,但相较于时运货真价实的牢狱之灾,他要面对的讨论会便显得幼稚了。   姜至语气轻松地回复:“我们要共同进退了。”   几乎在消息变成已读的同时,时运的电话就拨进来了。   “怎么回事?”时运听上去有几分紧张,却不是为自己的事情。   “没事,就是刚接到师傅通知,call我回去参加讨论会,是关于要不要提前砍了我的委任合约。”姜至一边说话,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你自己的事儿还没个定数,就不用替我操心了。有师傅撑我,我会尽力说服委员会让我继续完成合约的。”   姜至将手机捂紧,时运的呼吸音就这样通过电话径直传到他耳边,令他内心逐渐平和与镇定。   姜至情不自禁:“说好的,我会在你身边支持你,我不会食言。你也答应我,要顺利通过聆讯。”   “我们都会顺利的。”时运轻笑了声,“如果现在能见上你一面,或许会更顺利。”   “傻猪来的。”姜至也忍不住跟着弯起唇角,拎包推门就走,“这就下来了,大厅等我。”   姜至从电梯里出来,脚尖一拐面向了大门的方向。正午过后的太阳开始西斜,从经罪科大厅高处的窗口照射进来,形成一片亮堂的倾角。他看见身着警服的时运慢慢迈入这片热光源,肩头的三颗军星在地面上折射出类似彩虹的光晕。   时运脸上是那样不顾一切的淡然,似乎没有一句流言可以玷污他纯白而圣洁的警服。   姜至莞尔,随即同样坚定地朝着时运的方向迈步,利落的西装在身后带起一阵风,将一切试图伤害自己的质疑都吹离。   这是出事后两人第一次同时出现在经罪科,耳畔是闲言碎语,他们面对面走来,眼中只有彼此的身影。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人擦肩而过,手背相贴的一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无声却有力地勾住了对方的手指。   那是彼此支撑对方独自面对风雨的誓约,匆匆的眼神交汇中藏了不必诉诸于口就能传达到的互相宽慰。   肩膀很快错开,眼神交点落在原位,收回视线时他们彼此都敛去了方才的笑意,各自凝神奔向自己的战场。   “叩叩叩——”   “进。”   时运进门便看见内部的桌椅被重新摆设,以会议室中线为界,一侧长桌一字摆开,而另一侧,也就是时运的席位,只有光秃秃的一把折叠椅。   端坐着的五位上级象征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对时运形成绝对的气场压制。时运不慌不忙敬了礼,继而从容地在椅子上坐下,静候这场审判。   当他看见何警司也在席间时便清楚,这注定是针对自己的清剿,而非清白的复生之机。   何警司虽然不坐主位,却担任了主持的角色。“时运,针对你涉嫌非法搜查一事,我们内部调查组经过调查,今日将对你展开纪律聆讯。你是否清楚?”   时运颔首:“清楚。”   何警司:“请你重新复述一遍当日的整个过程。”   时运照做了,重新梳理了一遍事发经过,没有落下每一处细节。在说话时,他注意到有不少高层眉心微皱,似乎是在质疑自己的说法。   果不其然,何警司翻开手中的报告,从封面的样式来看是法证部的鉴证报告。   “你坚称自己从阮向茗家中出来之后发生打斗,然后被迷晕。我们在现场的院子里提取了当晚的CCTV,监控只拍到了你进入,却没有如你所说,显示你出来。”   院子内设置的监控探头镜头朝外,只能拍到铁栅处的影像。时运听到这个说法之后猛地蹙眉,不好的预感压向心间,还未等他形成那个恐怖的答案,何警司继续开口判处他的死刑。   “同时,根据鉴证报告,当晚从你身上提取的血液样本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成分,也就是说,不能支持你‘被人迷晕’的说法。”   何警司话音一转,冷声道:“你在撒谎,时运。”   歪曲事实的论断竟如此理直气壮地砸向自己,时运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也浮现出几分荒谬来。原来对方的手竟可以伸那么长,连法证事务部都能帮着篡改证据来坐实这次栽赃。   当初师傅一案,想必也是如此。   时运挺直了肩背,无视上面施加的压力,坚决道:“我没有。”   “从警察学院毕业当天每个人都会宣誓,在执行职务时做到不屈不挠、勿枉勿徇,有人未必能践行,但我说到做到。”   时运这番话意有所指,何警司面色如常,总警司的眉头却跟着一动,但细微的表情变化很快敛入一如既往的严厉当中。   “你被发现时手中有阮向茗的日记本,本子上被撕走一页,而根据还没有完全烧毁的碎片判断证实来源于同一日记本。夏文淼督察也在调查中提及,你曾经多次表示一定要找到阮向茗日记的正本。你对《MWCPA诈骗案》异常上心,这一点很多人都能作证。”   物证加人证,相当于锁定了时运的动机。时运“毁灭”涉案证据的真实意图在证明他“撒谎”的报告结果面前并不重要了。   时运恍然意识到,这次升职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何警司有心安排他接触科技罪案组,故意拖延到他伤好归队才解开云端密码,紧接着下放职权让他查阅卷宗留下过度关心《MWCPA》案的证据,最后顺理成章将自己推入这场大戏。   时运轻拂了下肩头的军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迟到的代价。对方屡屡搬出所谓的“铁证”,无非是想从他口中听到一句服软的认罪。   可时运天生反骨,依然是一副不驯的模样:“我只毫不犹疑地服从上级的合法命令。面对不真实的质疑,我有权拒不认同。”   何警司撂下一句:“This is not an order.”   “根据调查组商议结果,你将继续停职,依照程序你会被指控作为公职人员妨碍司法公正[1]。所有证据会移交监控有任何理由,你有任何反驳,留待日后庭上说与法官听吧。”   妨碍司法公正是刑事罪,少说也会拖延上三五个月,到时即便时运成功沉冤得雪,师傅一案好不容易掀起的风浪也被平息下去了。   这便是让时运招上官非的真实目的。   “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时运起身时动作幅度很猛,折叠椅贴着地面滑动,在空旷的会议室内摩擦出刺耳声音。   另一边,司法会计鉴定中心。   姜至施施然坐下,将左腿叠在右腿上,状态放松,似乎并没有将这次氛围紧张过头的讨论会放在心上。各方汇聚在一起,不过是为了不让脏水流进自己领地而互相指摘、推卸责任罢了。   “姜至,我相信你也看到最近有针对你的一些报道。关于你身世背景的讨论产生了非常不好的影响,尤其是以此质疑你在经罪科委任期间的专业表现,甚至波及到中心与我们两个协会,认为我们选拔标准有水分。”   姜至同时持有明湾法务会计师和注册会计师资格,还是司法会计鉴定中心委托外聘的专家,与三个机构利益强烈相关,被认为是一人连累街坊也在所难免。   相比起那些报道的极端用词,协会代表的说法已经相当客气,姜至并不恼怒。   只是他还未表态,辛永正已立刻出面维护自己的徒弟:“什么叫不好的影响?舆论风向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辛永正是行内话语权很重的元老,对方表情瞬间难看了几分,支支吾吾的,不敢继续开声。   “我知道现在社会面对我有一些不友好的揣测,很抱歉因为我的私事给中心和协会带来了困扰。”姜至理性地摊开证据,说道,“但是在委任期间,我自认与会计支援组的合作非常顺利,经罪科与中心的定期交流中也没有任何负面评价反馈给我。”   他双手交叠置于腿上,自信地说:“我想这应该能说明我的专业性没有受到我父亲一案的任何影响。”   姜至必须承认,于私他依然因为父亲一案耿耿于怀,但于公却将会计支援组视同自己本职一般认真对待,他问心无愧。   “话是这么说,但始终没有可以公开澄清的明确证据,群众会认为我们内部包庇,对平息事态没有任何帮助。”   “这里不是法庭,不需要讲证据。”辛永正厉声反驳,“不算中间那些陆陆续续的案子,姜至协助经罪科连破了两起要案,总警司对他的评价很好,是不是还要劳烦对面专门开个新闻发布会?”   对方一下便哑了火。   辛永正见场面稳定下来,耐心道:“我知道诸位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新闻继续发酵引发无端的声誉攻击。但是如果我们跟随所谓的媒体导向,在这个时间点撤回姜至的委任合约,不是自拆招牌,给那些不良报道挖苦我们专业失当的机会吗?这样一来,未来大众如何信服专业机构的权威性?”   退让会使有心人得寸进尺,礼貌便成了理亏。辛永正深知这时绝不能退让。   “我们不能因为舆论的猜疑而委屈了自己人。要坚定立场,告诉外界我们决定无误。既然姜至没有错,委任就应当继续。”   辛永正看向姜至:“姜至,你有没有问题?”   姜至爽快道:“没有问题,我很乐意继续经罪科的委任工作,直到合同期满。”   在场的反对声音已经消失,大家都默认了这个讨论结果,会议很快散场。   会后姜至叫住辛永正,由衷地道谢:“师傅您为了给我撑腰都不怕得罪协会代表。没想到您几十岁的年纪还那么一腔热血。”   “谁欺负我徒弟就是不给我面子”辛永正拍了拍姜至的肩膀,“你和时运都要打起精神来,师傅也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   姜至点头:“嗯,我们会小心的。”   姜至能躲在辛永正的荫蔽下,孤军奋战的时运便没那么幸运了。姜至很快就收到时运的聆讯结果。   辛永正见徒弟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宇再次聚起,甚至阴云更甚,不禁问道:“怎么了?”   姜至的声线很低,如坠冰窟般木讷道:“时运他……会面临妨碍司法公正的指控。” 第91章 洗脱嫌疑   “明湾经济罪案调查科一时姓总督察被指故意破坏涉案证据,现已被停职。该男警被控一项妨碍司法公正罪,将于七日后在中黄区院首度提堂……”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姜至从时运手中夺过遥控器,用力摁了红色的关机键。新闻画面向中间压缩成一条直线,回复漆黑的屏幕上倒映出时运略显颓靡的身影。   即便他坐姿端正,肩膀上无形的重压却仍令他难以喘息。   自从出事以来姜至总见时运一个人沉默地坐在客厅里。阳光从左侧落地窗外打进来,光线一点点从他脚边移动到头顶,而时运本人却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   看着他家居服下紧绷的背脊,姜至心中泛起不忍,将手贴在他肩上:“还没到最后关头,会没事的。”   “嗯,我没放弃。”时运摸上姜至微凉的手,用暖和的掌心回握住,“不用担心我,你上班去吧。”   往常总是一起出发的彼此,如今却只剩下姜至一人穿戴整齐。   姜至单膝跪在沙发上,西裤因为这个姿势被蹭上来些许,下面露出一截脚踝。时运用力推起他让他站直,替他整理起套装上的褶皱,可最终却不自觉将头埋入对方尚未扣好的外套里。   即便没有将全身的力度卸去姜至身上,却更显脆弱和对他的依赖。曾说要改变姜至对经罪科看法并筑起盔甲保护他的誓言,如今似乎变成了空有其表的谎话。   时运从未感受过如这一刻般的无力。   “之之,我其实有点担心。如果我这盘翻不了身,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姜至心里微漾,其实他总担心时运逞强,如今时运将这份恐惧毫无保留地坦露出来,他心中的不安反而消退了些许。时运愿意向他示弱,至少证明他是被需要、被重视的。   姜至抬手环住时运的头,轻拍着安抚:“做不了警擦罢了,我在至诚给你新开一条金融咨询线,重操旧业不也挺好吗?还不用我因为你的人身安全提心吊胆。”   时运没有回应,抓住姜至的手指紧紧用力,像是溺水般惶恐。姜至何尝不理解这种徘徊在人生岔道的迷茫。   “但我不会让这个结局发生的。我知道欺诈调查组和这份工作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时运在经罪科倾注了这么多年的心血是为了试图改变内在的歪风邪气,趁机对师傅一案拨乱反正。可到头来,依然被这蛰伏已久的暗流反将一军。   《MWCPA诈骗案》是一场没下完的棋局,幕后推手不停地移动已在棋盘上的姜至和时运,甚至还从棋盒中不断取出新的棋子。局势瞬息万变,即便是在场上沉浮多年的他们,也不知道下一秒会被推向哪一个交叉点。   如果父亲冤魂得以安息的代价是剥除时运引以为傲的羽翼,姜至宁可不要这份血淋淋的平反,他相信父亲也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悲剧性的发展。   “你会一直平稳顺利地在经罪科一直走下去。”姜至抚摸过时运空无一物的肩膀,明明是平坦柔顺的纯棉布料,他偏偏就感受到了肩花的硌手,“我和其他支持你的人都会为了你这案拼尽全力,只要区院一天没宣判,事情就会有转机。”   时运抬头的瞬间感受到对方眼神中浓郁的鼓励与怜惜,他仰着下巴,与那股微垂的视线交汇。   “虽然我被暂时判罚出局,但不会自暴自弃。”短暂的示弱之后时运重新振作,“就算被束缚住了手脚,我也不会让你替我单独打这场仗。”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尝试自救。”   其实他其实心中有些猜测,即便自己不方便出面,也会联系泰柠查证落实。   “目标清晰,全进攻型。”姜至捏了捏他耳垂上与自己相似的耳钉,眼中盛着一丝骄傲,“这才是我为之着迷的时运啊。”   其实姜至安慰时运的话多少有些大言不惭,被排除在调查小组外,对于时运被诬陷一案姜至能做的其实很有限,甚至可以说几乎是微乎其微。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从现有的市场公开信息中试图发现融风的痛脚。   然而,阮向茗这条线索被经罪科内的保护伞牢牢护住,经罪科没有合适的由头立案,在调查权限面前,任何专业水平都束手无策。   姜至搅拌着杯中的咖啡,盯着中间的漩涡,头一次感受到绝望带来的麻痹,不仅是肢体末端,更是思想上情不自禁的屈服。   然而山重水复之间,转机突然到来。   这天,一向与姜至没有多少往来的网安科罪组督察夏文淼忽然约他在上龙一处街巷见面。   姜至循着地址,果然找到了停于道路一侧的流动指挥车。他敲了敲后舱门,驾驶位窗口处探出半个人身,姜至与他确认了身份,对方随即开了门。   姜至从开启的舱门缝隙中挤了上去,指挥车内布满电脑仪器,荧荧的蓝光浮在昏暗的车厢内,照亮了夏文淼的脸。   夏文淼见到姜至来,朝他点点头。   姜至不明所以:“夏Sir费了一番心思约我来这里,有何贵干?”   态度过于客气本身就是一种敌对。   夏文淼在调查中称时运对阮向茗云端文件与《MWCPA诈骗案》的关注异于常人,这一说辞被视为钉死时运的人证之一。夏文淼为人过于耿直、从不说谎,姜至曾略有耳闻。   即便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姜至也因他不懂转圜的话术成为伤害时运的利刃而稍有芥蒂,只是面上从未表现而已。   “时Sir和泰柠都和我说过,有什么问题直接找你。”夏文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姜至话语中暗藏的针尖,如常道,“至于为什么要约你到这来,我是以办另一桩案的由头出来的,这样才能不受经罪科本部的影响。”   姜至眸色微沉,还没消化完他这番话的意思,夏文淼便示意他看向面前的电脑。   屏幕上显示的画面分明是阮向茗家前院。   一直以来无法获取的现场监控画面竟然就在眼前,姜至惊讶地扶住桌面:“时Sir的纪律调查不是何警司在主负责吗?你不在调查小组名单里,是怎么拿到这条片子的?”   夏文淼敲了敲手边的U盘,说:“今天上午总警司秘密找到我,他将这段监控交给我,让我再多看一眼。”   姜至沉思片刻,问道:“当时就只有你和总警司两个人,何警司不在场?”   夏文淼点头承认:“是的。”   姜至这才明白过来夏文淼约自己在流动车上见面是为了避开经罪科内的耳目。经罪科大老板绕过何警司找到调查小组外部的人士确认证据,这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证明他对何警司也怀有疑心。   如果他们能够看出这段监控的问题所在,推翻它所证明的只有时运一人进入阮向茗家中的情况,就能击溃这个所谓的“事实”。   这段时间以来,姜至的指尖第一次感受到希望带来的暖意。   姜至和夏文淼两人仔细回看当晚的监控记录,逐帧逐秒地磨,一遍又一遍,试图从中发现疑似作假的蛛丝马迹。   尽管夏文淼是网络科技方面的专家,但从他紧蹙的眉头中姜至可以感受到问题棘手。   突然,一阵肯定的键盘敲击声划破车厢内寂静的空气,夏文淼坐直了身子,回看了几遍,最终确认道:“这里有问题!”   姜至顺着他的指示望去,在画面上看到了一帧空镜,一辆面包车的车头出现在画面左上方角落里。   夏文淼从技术的角度耐心解释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虽然对方足够谨慎,但我怀疑这里有剪辑覆盖的痕迹,意思就是说有人用旧片段cover了当晚真实的监控记录,达到证明Swing Sir只进未出的目的。”   姜至仔细看了眼车厢外部的涂装,支着下巴思索。“看车身广告,这应该是辆快餐店的外送车。夏Sir能不能麻烦你放大画面,看看能不能套取更清晰的信息?”姜至分析说,“我们需要找到这家餐厅确认当天的配送记录,看看能不能和监控画面匹配上。”   时运翻身的转机就押在了这小小的餐车上。   “OK。”夏文淼拉近画面,果然成功从图像上拉取了相关的信息。   尽管车身上的LOGO并不完整,他们费了一番功夫,终于追查到这是元浦区一家名为“兴隆”的老字号烧腊店。老板和伙计说大沙村有一个固定的大客,因为地址处于地理高势且没有通车行道,餐车通常会停在44号和45号中间的岔路口,然后靠人力将保鲜食箱抬上去。   也就是说,兴隆的餐车每天都会出现在阮向茗家院前监控的拍摄范围内。   “呐,我就说我们每天都会去的,不会有错。”老板指了指本子上的配餐记录,接着冲从外面进来的一名伙计招了手,“他就是那天负责出餐的司机,啊Sir你们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他最清楚。”   夏文淼直切正题:“你当天配送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特殊情况?”   “别提了,晦气得很。那天我才开到大沙村口,路边突然窜出一只狗,看品相估计是名贵种,我当然是赶紧刹车啊,不然撞上去主人找我要赔偿不是麻烦?好了,结果车就死火了。”伙计拿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大着嗓门说,“那天天文台出高温预警,到晚上还热得像在火炉里,我和另一个伙计一路走坡道硬是给客人抬上去的……”   姜至眸色一亮,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膊:“也就是说,当天你们的车根本没有经过往常的停车点,也就是45号旁的岔路?”   伙计被他过于执着的申请吓了一跳,点头说:“是啊,你们可以把车Cam[1]拿回去看。”   餐车的行车记录仪证明,当晚车子确实在驶入村口后便熄了火,后来是被拖车拉走的。试问一辆死了火的车如何能瞬移到几百米之外的住宅前?   阮向茗家院前监控的画面分明就是造假的。   时运与对方发生冲突发生在前,而餐车配送在后。的确,按照兴隆的习惯来看每晚餐车都会在固定时间段驶到阮向茗家附近。因此,按理来说,使用过去同时间段的监控画面覆盖当晚记录是保险的。   但偏就那么巧,当天出现了突发事件导致餐车根本没有驶入村子。尽管对方已经足够谨慎,但毕竟替换监控时无法预料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才留下了这个致命的漏洞。   或许这就是天网恢恢。   一切终于水落石出,时运身上的脏水得以洗清。   姜至感谢说:“多谢你,夏Sir。如果不是你或许我们一直都没办法发现这个能帮时运翻身的漏洞。”   夏文淼却只淡淡道:“这是我的工作而已。”他话音一转,继续说:“况且,本身我的说辞也给Swing Sir带去了嫌疑,现在能帮他洗脱,也算对得起我的良心了。”   既然监控可以造假,那么时运听到的口供或许也并不完全符合事实。姜至虽知不太礼貌,却仍试探性地发问:“夏Sir,或许当天你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听完姜至复述了一遍从内部聆讯上的口供内容,夏文淼忽然嗤了声。   “难怪你对我有微词了。”他笑了笑,“其实当天我并没有对任何不知情的问题作出假设性回答。”   这就说明夏文淼的口供存在一定程度的过度解读。   本来姜至还有些怨言,如今知道事实原貌,才明白自己心胸狭义,错怪了人。他微微面红,开口道歉:“Sorry,夏Sir,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姜老师言重了,你的顾虑我能理解,毕竟我也只相信数据而不轻信人言。”夏文淼无所谓地摆摆手,“都是小事情,最紧要是能帮Swing Sir洗脱嫌疑。”   姜至和夏文淼相视无言,最终难掩兴奋地击了个掌,也算是交心的证明。   因为能够支持时运口供的新证据出现,基于疑点利益归于被告,法院最终裁定时运意图妨碍司法公正罪名不成立。   如释重负的时运与姜至在退庭后紧紧相拥。   时运触碰到姜至瘦削的肩膀,将爱怜与疼惜藏在落于对方脖子上的克制的吻里。   “辛苦了。”时运说话时,嘴唇仍摩擦着那处细腻的皮肤,姜至脉搏的跳动传递到他唇上,令他心安,“让你久等了。我回来了。”   站在姜至面前的不再是束手无策的时运,而是从前那个能够呼风唤雨的Swing Sir。   “我知道这天一定会来,所以不久。”姜至拍了拍时运的后背,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你的警服我已经烫好放在车里了,我们现在就回经罪科。”   时运松开围绕住姜至的手,眼神中逐渐凝起冷意:“是时候该反击清算了,那些曾经落井下石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92章 残酷真相   时运重新出现在经罪科的场面引发了不小的轰动,许多人围上来祝贺他沉冤得雪,其中也不乏当初大声质疑他的人。   时运笑着一一谢过,迅速从中脱身。   在经罪科沉沉浮浮,也算是大浪淘沙,替时运将身边的许多事和人事都提纯,看清谁才是真正值得依靠的同盟与挚友同时,也分辨出何为必须抗击的仇敌。   时运回到欺诈调查A组办公室时,泰柠的工位已经空了,围上来与他拥抱的组员里也没有他的身影。泰柠没能等到时运重回的这天,但却在进入警察学院报到前替时运尚未抛出的鱼钩定了点。   时运怀疑当晚在阮向茗家门口与他发生打斗的是警队的同事,如果对方是何警司派来的,那么经罪科内部的人更容易受他差遣。于是他让泰柠留心观察经罪科里是否有人有异样。   泰柠不负所托,发现隔壁欺诈调查B组的薛承趁人不注意时总揉动肩部,搬运重物时还会格外小心避开用同一侧的手,很明显是肩部受了伤。   大家都是警察,平时训练或办案时有个磕碰再正常不过,但薛承偏偏却态度躲闪,让人觉得这伤来得蹊跷。   按照泰柠的个性,往常他早就扑上去找人问个清楚,但眼下怕自己给时运惹来麻烦,竟是忍住冲动先和姜至与时运说了这事,带着不能痛扁对方一顿的遗憾悻悻离队了。   时运得知袭击他的人可能是薛承时其实并不意外。   从之前开始薛承便已将A组视为眼中钉,总觉得A组处处压他们一头令他无施展之机,也曾在A组因《情缘毒药案》一时消沉时趁势踩过几脚,利用停车位挑衅泰柠。   时运与薛承之间也算有过节。二人每年在警界比武的内部选拔赛上互相争夺,最终都是时运以绝对压制击败薛承获得经罪科的推荐位。因而薛承早已单方面竖起对时运的敌意。   他这种郁郁不得志的心理最容易被人以利益为饵招诱和拿捏。   时运这次大步跨过困局,首先要收拾的就是薛承。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时运想敲打薛承,花样有很多,但他不会轻举妄动,而是希望通过这条鱼把岸上悠然自得的持竿人一并拽下水。   时运经过欺诈调查B组时与人群外围的薛承四目相对,他无声地提起唇角,轻飘飘地扫了眼薛承。那是极其寡淡的一瞥,是独属上位者的睥睨,因此即便对方眼神中充斥着深深的恐惧与恨意,空气里也无法擦出火花。   薛承脊背发凉,从那个眼神中他读清了,时运根本从未将他放在过眼里、不屑与他争斗,无论自己是作为同台竞技的对手,还是作为一条护主的走狗。   肩部传来钝痛,薛承踉跄着走入盥洗室,魂不守舍地打开水龙头,将冷水一捧一捧地往脸上泼。他从未料到时运翻身的结局,与设想中大相径庭的显示发展让他头脑发懵。   尽头的隔间没有上锁,等待已久的姜至从中推门出来,淡定地走到薛承身边站定。   “今天外面挺热闹,最近经罪科真的好多风浪,对吧?”姜至状似不经意开口,实则撩起眼透过镜子盯着薛承,“薛Sir你没事吧,怎么脸色那么差,和时Sir被冤那会儿的神态一模一样。”   薛承狠狠抹了把脸,没理姜至的挖苦。   “也难怪,为了前程千算万算,唯独没能算到时运能顺利脱身。”水流从姜至的指缝间穿过,化成尖锐的利刃从口中飞出,直插向薛承的痛处,“时运成功拆了局,不知道下一个局会瞄准谁呢?”   薛承一拳砸在台面上,恶狠狠地瞪了姜至一眼:“少危言耸听!一个编外专家还真把自己当经罪科的人了,你懂个屁!”   姜至根本不会将没有底气的虚张声势放在心上,他微微侧身躲开几滴飞溅的水,施施然道:“我是不是危言耸听,薛Sir你自有判断。如今时运没穿没烂地回到经罪科,你知道那么多事情怎么还可能留得住?”   “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薛承分明从姜至擦手的动作中幻视到了别人擦拭凶刀的场景,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膝盖一软,全靠及时撑住台面才没有跪下。   想象中应有的荣华富贵还未实现,手起刀落的结局或许来得更快。   姜至见目的已达,转身离开前还不忘拍了拍薛承肩膀的伤处,望向他的眼神充满可悲的怜悯。   干手器的轰鸣声逐渐变轻,薛承口中的呢喃愈发清晰:“我不能被弃,我不能被弃……”   姜至推门而出的同时看到时运靠在一旁墙上,表情悠然,似乎将刚才的整个过程听了个遍。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刺激他了。”姜至不确定地看了看自己已经空无一物的手心,“这真的work吗?”   时运将翘起的脚放下,神秘一笑:“work不work,马上就能见分晓。我会安排人一直盯着薛承,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果然不出时运所料,薛承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很快就主动联系了他的接头人。   经罪科的层级分明也体现在了停车场内,每一条线都铸成权欲的牢笼,提醒着旁人不得轻易越界。   连通经罪科主楼的防火门被推开,厚重的吱呀声回荡在停车场内,像是秋日旷野上卷起一阵阴风。警制皮鞋迈步的特殊声音时运熟悉不过,并且径直往薛承所在的方向去了。   或许是怕身份显露,对方很谨慎地脱除了警服,只剩下一件普通的衬衫。时运躲在暗处,来人背对着他,面部不清,但根据身形轮廓判断与他心中的答案几乎无异。   那人熟练地走到一根承重柱后,足两人宽的立柱很好地将他隐藏于监控画面之中。经罪科虽然天网密布,但天底下没有绝对的“无死角”,只要有心就能找到盲区。   时运怕被发现,只能保持安全的空间距离,无法轻易靠近。他盯紧对方的一举一动,同时扶稳了耳机,静候他们的对话。   薛承果然神色紧张地扑了上去,正欲开口,却被对方制止。   “说好一切都听我安排,怎么偏偏擅自行动!”   耳机频道内传来熟悉的厚嗓,时运眸色一凛,周遭的温度似乎都降了下来。姜至从与他的对视中看出了答案——那人正是何志行。   何警司的话语中毫无温度:“他顺利脱身,这里已经不再安全……要不是你说想起当天现场遗漏的细节,我也不会贸然下来见你!”   看来停车场就是他们平时的接头点。也难怪,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在经罪科里,两人每次见面都会被解读为上级对下级正常的工作问询,而不会从旁生出其他想法。   时运抬起两根手指往旁边晃了晃,队员得令,悄悄往两侧移动形成包围圈,慢慢向薛承和何志行收拢。   薛承从他的话里听出自己被放弃的潜台词,彻底慌了阵脚,大力抓住他的胳膊:“何警司,你要帮我!我要调离经罪科,无论去哪儿都好!”   此刻的薛承犹如一条丧家犬,因为担忧自己前程而绝望地乱吠。他蛮力大,竟将何志行的一条胳膊拽出了立柱外。   何志行很快意识到薛承为叫自己出来而撒了谎,根本没有所谓的“重要细节”。   “松手!”   纠缠中,何志行敏锐地发现对方衬衫领后部有微弱的红点在闪烁,不详的寒气从脚底上涌,他猛地拽过对方衣领,果然从内侧摸出一个微型窃听器。   他怒目圆睁:“你不知道自己身后跟着‘尾巴’吗?”   薛承迷茫地看着窃听器:“我……我不知道啊!”   他这才意识到,大概是方才在盥洗室遇到姜至,对方在接触中神不知鬼不觉留在自己身上的。但因为自己情绪上涌,感官都集中在了面部,因而没有察觉。   何志行一把甩开薛承的手,痛骂了句:“真是废柴!早该知道你不靠谱,表多少衷心都不顶用!”   薛承惊慌地从地上爬起,拽住他的裤子:“何警司你说好的要保我,不能说话不算话——”   何志行自知事情败露,已无转圜之地,干脆撕开了假面。他嫌弃地睥睨着薛承,说出了实话:“哼,保你?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受重用吗?根本就不是时运的问题,是你本身有勇无谋、蠢钝如猪,怎么提携都没用!”   警员从不同方位出现,将两人团团围住。   时运和姜至也从车后站起,以胜利者的姿态踱步靠近。   时运低头瞥了眼失魂落魄的薛承,耻笑道:“安安稳稳做你的警长便也无事了,非要对自己不够格的位子生出贪念,就该承受应有的代价。”   他嫌薛承叽叽喳喳吵得像麻雀,抬手示意将人带走,眼不见心不烦。   何志行却与之不同,即便知道大势已去,面色依旧如常,甚至还端着警司的姿态,在气场上尽力压制着时运。两人在喧闹中对视,彼此的交锋都藏在对视中,几轮不见刀光的拼刺之后,何志行将视线移向另一侧的姜至。   那是极其锐利又透彻的一眼,似乎将姜至洞穿,而眼中还藏着一丝奇怪的得意,像是找到了折磨对方的最佳凶器。   姜至看不懂这眼色,但心中却感到不适。   何志行很快就将这可怖的眼神收回,转而与时运对峙。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他轻笑一声,即便已沦为战俘,也要维持骄傲。   “不得不说,你的确藏得很好,次次扮猪吃虎,差点就被你诓了过去。”   时运眉毛微抬,藏住了些许挫败。其实一直以来何警司的行为看似正常,实际上还是有不少漏洞,是他还不够谨慎,没能及时洞察。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每次嫌疑人都会在行动中死亡,而我想要继续深究时就会被及时拦下。”时运将他的种种不正常一一例举,“你最开始出手是在《情缘毒药案》,故意主动提起那桩旧案试探姜至的态度。再到《水边夕阳案》,你先在总警司面前煽风点火引起他对我的怀疑,接着看似出面支持我继续调查融风,不过是在引导抓捕时间的确定,目的是安排人在抓捕过程中将我和阮向茗一并铲除。”   “我对你的安排也算有心,在抓捕过程中丧命可是能葬入浩园的。”何志行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冷声道,“可惜你命太硬,没想到五个雇佣兵都没能做掉你。”   这话便是认了,他一直以来都想置时运于死地。   时运动了动脖子,对一切嘲讽照单全收:“多谢夸奖,我确实命不该绝。”   “见杀不死我,你们就想换个方式烹制我。所以才有了我升职,再下放《MWCPA诈骗案》查阅权限引我上钩,想让我做不成警察。”时运将阴谋完整地推了出来,“只可惜你们又失策了,我再一次逃出生天。”   何志行先是沉默了两秒,继而爆发出了古怪的笑声。“猜得不错。”他的五官挤成一个扭曲的表情,“我们这么多年的精心布局,没想到竟然会栽在区区一个经罪科督察手上。”   时运态度冰冷地回敬:“话不能这么说。当初你从《MWCPA诈骗案》全身而退的时候也还只是区区一个警长,不也成了一桩‘大事’吗?”   “还有你——”何志行话音一转,盯住姜至,笑容诡异,“漏网之鱼。”   “当初觉得你不成气候,瞧不上你的无力挣扎才放生你。现在看来是他们太过仁慈,早该听我的劝,趁羽翼未丰时一并折断你,才不会有今天这困局。”   时运和姜至是他们多年布局下唯一不可控的变数,他们享受着将人玩于股掌上的轻易,却不曾料想两人并非没有生命、甘于受摆布的普通棋子。   或许是想起了当年,何志行的眼神混浊了片刻,从记忆中脱身后很快变得清晰。   “当年你因为受伤躲过了执法过度的控诉,我不信你这伤是意外。”时运步步紧逼,“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费尽心思揪出我,无非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我便告诉你们。”何志行说话时紧紧盯着姜至,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姜瑞扬的影子,“但你们真的做好心理准备去听吗?”   何志行形如鬼魅的笑令姜至确信,真相一定会比他想象中的任何版本更加残酷。   被藏了十余年的密坛终于被挖出,何志行的每一句话都是砸在坛壁上的锤,直到坛身四分五裂,露出丑陋的、时运和姜至为之执着的真相。   “你们以为姜瑞扬真是‘以死明志’的自杀?别活在自己美化过的解释里。”何志行看了看墙上广角镜中的自己,犹如刽子手注视着鬼头刀,“从我到现场开始,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针对他的——”   “谋杀。”   意料之外的两个字被慢吞吞地吐出,带着剧毒袭向姜至。他只觉耳边嗡鸣,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条血色的河,身体正一点一点沉入河底。   时运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何志行的衣领,双目血红道:“你说什么?”   脖颈被布料勒到喘不过气,何志行猛咳一阵,似乎很满意两人的反应。   “姜瑞扬当年其实一直很配合调查,期间没有任何反抗。”   一个积极配合调查的人又怎么会因不满经罪科的执法从天台愤然跃下?   从一开始姜至就觉得,如此玉石俱焚的做法不符合父亲的性格。   “姜瑞扬是被我‘推’上财经大厦天台的。”对于当时的场景,何志行每一秒都记忆犹新,“我趁带他去洗手间的功夫,故意和他说我相信他无罪,对于那袋现金的来源有所怀疑,但法证的报告还在加紧赶制,希望他能往天台上走帮忙拖延一些时间,等报告一出就能当场被释。”   “而姜瑞扬往上走的同时,我假装叉错脚,故意从楼梯上滚下去磕破头,再把其他人引来去天台追他。”   “我太清楚组里督察的行事风格,一定会将人往绝处逼,看到有同僚受伤会更加失控。而天台围栏上的螺丝早在前一晚就被我提前转松了,只要姜瑞扬靠近就一定会掉下去。”   “砰——”   话音刚落,何志行适时模拟出人体砸在挡风玻璃上的巨响,不必有多传神,类似的声音已足够姜至回忆起骨头碎裂与血液飞溅的细节。   在何志行放肆的大笑中,姜至彻底崩溃地捂住了自己的头。   时运见状立刻松开对何志行的钳制,用手铐将人锁在管道上,转去扶住姜至。   姜至全身都在剧烈颤抖,伴随着淋漓的冷汗,像是从水里捞出的浮尸般糟糕。   “姜至,姜至——”   时运不断搓着姜至的脸,温柔急迫的呼喊一声声落在耳畔,终于让他空洞的眼睛找回了些许神色。   姜至每一次陷入父亲坠楼的回忆都好比推开一扇门,然而门的对面依然是循环往复的场景,他总是被困在当初目睹父亲死亡的震撼与崩溃中无法抽离。不同以往,这一次姜至精准地推开了正确的门,迅速从幻象中脱身。   时运的手臂感受到一股暖意,是姜至握住了他。   姜至稳了稳心神,说:“我没事……”   姜至感受到冲击并不是纯粹因为逃不出父亲坠楼的噩梦,而是得知了他的真实死因。无论如何志平所言的“谋杀”还是后续抓捕造成的意外,死亡并不是父亲一开始为自己这桩冤案设置的结点。   父亲他会轻信何志行所言,是因为他至死都单纯地相信——法律是唯一的救赎。   因此面对污蔑的罪名,他束手就擒,坦然地接受暂时的镣铐。然而讽刺的是,法是纯粹的,但执法者未必。还没能等到法律还他一个清白的名誉,便已被蓄谋的凶刀夺去生命。   Law is our savior.   法律能救世,但正义未必总是即时。   父亲践行着对公平公正的坚定信仰,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姜至从父亲口中亲眼看到的“我无罪”三个字,是他还未来得及在法庭上说出的诉求,他带着未竟的遗憾和肮脏的皮囊走,却守住了清白单纯的灵魂。   即便是绝对的悲剧,但这对姜至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宽慰。   “所以,《MWCPA诈骗案》的真正嫌疑人到底是谁?”姜至颤着嗓子,这是他离真相最近的一次,“我爸是为谁背的黑锅?”   何志行掀动嘴唇,扔下一个答案:“你应该一早就猜出来了。是应盛。”   最后一片拼图也归位。果然如姜至和时运所猜测,当年与供应商勾结诈骗的人是应盛,父亲因为检举对方才引火上身。   一切必然都是融风在背后鼓吹,它是汇宝在明湾本土的最主要竞争者,为了拖垮对方的资金链,竟然出此下策。   真相是残酷的,但未知更令人恐惧。直到今天,姜至虽然从心理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更坚定了咬牙反击的决心。   姜至直起身,逼近何志新,深深望入那双如炼狱般毫无底线的眼睛:“你们为了利益,不惜以人命为筹码。这么多年来,棋局越下越大,一切荣华富贵和平步青云都是踩着尸体获得的,就不怕有反噬直至无法收场的一天吗?”   融风在背后出谋划策,牵涉甚广,无论是政、商、警,处处都遍布着它的信徒,从父亲一案中就可见一斑。经罪科执法过度是个幌,为了遮蔽黑警的存在,几乎整个曾经的欺诈调查A组都被拉出来垫背。毕竟在执法过度面前,成分不纯更是令公众失信的不可饶恕的原罪。   融风版图之大、入侵之深使得它难以撼动,但这也意味着,一旦倾覆会造成致命损伤,难以修弥。   “你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我信因果,一切就从你开始拨乱反正。”姜至握紧了拳头,一字一句如在泣血,“我会让你成为那条让融风帝国分崩离析的致命裂缝,我要撕毁融风的假面,让它背上刻入明湾人灵魂的罪名,并为此付出代价!”   何志新似乎并不畏惧他的战书:“那我拭目以待。”   “何警司,不,你很快就永远无法再穿上警服。何志行,我把你诬陷我的罪名原封不动踢回给你,滚进牢里为你做过的事忏悔吧,在这之前——”   时运敲了敲何志行手上的镣铐,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你最好祈祷自己有命活到上庭那天。”   以融风除之而后快的残忍作风,弃子的下场多数悲惨,有那么多前车之鉴为证,何志行估计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时运逆光而立:“但我们警方会尽力保护你,让你能够长命百岁,直到见证融风垮台这一天的到来,看看你所依仗的靠山究竟怎样沦为人人唾弃的明湾商界毒瘤。”   太阳逐渐西沉,天幕的昏黄如同恶势力到头的气数,下一个日出会成为正义冲锋的号角。 第93章 噩梦终醒   随着经罪科潜伏多年的黑警倒台,融风集团的问题被带出,时运顺理成章重新开启了对融风的调查,还得到了总警司的全力支持。   仔细算来,其实何警司这个毒瘤能被顺利挖除,也得益于总警司的默许和协助。这让时运和姜至更加坚信,个别失职无法抹黑整体荣誉,在经罪科,正义之师的力量始终更占优势。   以往受制的权限被一一打开,更多财务信息的汇入会计支援组,汇聚成数据的汪洋。要想撬动这艘巨轮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搜集证据的过程往往需要耗费数月,姜至知道自己在经罪科的委任合同很快到期,因此更加分秒必争,日日夜夜扑在融风的案子上。   姜至穷尽所学,循着之前列明的怀疑方向深究,逐渐发现了融风藏在完美股价与蓬勃业绩之下的破绽。   拥有着精巧切割纹路的钻石,从表面上看华美非常,实则每一道纹路下都暗藏着裂口,分崩离析只需要施加一记外力。   姜至最开始先发现了融风与主要竞争对手勾结定价的不正当价格行为,长期以来融风的悄然垄断损害了市场和消费者的正当权益。一石激起千层浪,撬开这第一块砖头,阴暗泥土中爬行的虫蚁随即蜂拥而出:股票造市、内幕交易、洗黑钱……   融风的卑劣手段之多之广令人咋舌,它在明湾证券市场如入无人之境,处处施钱打点,最终实现操纵。   即便有所预计,融风背后结出的恶果依然令姜至为之震惊,看似简单的数字竟能织成如此噬人的夺命网,他第一次面对自己破解出来的结果无言。饶是时运在一线办案多年,也是头一回遇上如此的惊天奇案。   证据在手,收网势在必行。   经罪科在时运的带领下,携手股监会展开代号为“破轮”的重大联合行动,成功瓦解了融风这个犯罪集团。在行动中,融风的主席被高调拘捕,整个集团内部涉案的核心成员多达十余人,震惊明湾上下。   趁此机会,ICAC也适时出手对公职人员进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大清洗,将曾为融风提供荫蔽的不洁公职人员一同拔除。   与此同时,股监会公布了《融风事件中相关中介机构未勤勉尽责案》的专题报告,着重点名批评了应盛会计师行,认为其没能按照规则实施审慎核查、未严格执行舞弊风险评估程序,同时审计证据存在伪造、出具报告存在虚假记载,将受到严苛的行政处罚。   姜至看到通告时只觉大快人心,兴奋到从时运身上滚落,时运没捞能捞住他,眼睁睁瞧着他跌在地毯上却笑得像个傻子。   “身败名裂的滋味,应盛他终于尝到了!”   时运替他揉着发青的膝盖,看着他畅快的笑容也跟着勾唇:“他身败名裂了,你也摔得不轻!”   姜至哼了一声:“我这皮肉伤好得快,他和他的事务所可是气数已尽、回天乏术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应盛会计师行首席合伙人兼主任会计师应盛迫于压力,向明湾股监会递交注销执业许可备案。风光许久的本土大所面临改制,其业务主体被分拆成几个部分,项目与人员打包流向不同的会计师事务所。   在姜至的极力争取与努力下,曾经父亲负责的业务二部被至诚所吸纳。出走十年,父亲的心血终于回流向姜至守卫的港湾。   应盛会计师行未能勤勉尽责暴露出的只是小部分人的不纯,大多数老盛瑞人和后来加入的新应盛人都坚守着公允精神和职业底线,他们不屈于上面的压力,这种在孤立无援中恪守的品格总有一日会成为隽永。   随着融风倒台一同登上舆论版面头条的还有曾经煊赫一时的《MWCPA诈骗案》,姜瑞扬名字上莫须有的枷锁终于被斩断,取而代之的是迟来的鲜花与赞誉。   姜至看着那漫天飞舞的文字,心中只觉怅然。   父亲的生命已经终止,但姜至仍能从媒体记录与曾经服务过的客户口中感受到,父亲曾经给不同行业、为那个时代留下的脉动。姜至通过那些只言片语,总觉得父亲还活着。   人死不能复生,姜至清楚,这些年来他执着于奔走,为的就是让父亲恢复清白与名誉,在社会上重新“站”起来。   所谓的真相在媒体面前只是一个爆点,至于背后的血泪,大多无人在意,更不必说共情。只有姜至和时运知道,为了这水落石出的一天,他们等了太久太久。   久到痛苦似乎成为了必须摄入的营养品,也无数次差点失足于奸人的构陷,但所幸他们彼此支撑着走到了今天。   融风股价连续跌停,随后被挂星摘牌,从明湾证券交易市场中注销,曾经领航商界的巨轮彻底陷落。融风的首脑已经被诉,正在等待法院最后的宣判。   一切都尘埃落定,热闹一时的明湾渐渐趋于平静。   姜至和时运走在路上已经感受不到关于融风的舆论风向,很显然步履匆匆的人们在机械的前进中很快就将这则城中热闻抛诸脑后。   明湾人是健忘的,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不顾血淋淋的先例,选择重蹈覆辙。因此,无论是对身处经罪科的时运还是即将回归法务会计咨询本职的姜至而言,即便拥有市场竞争绝对公平的美好愿景,现实中他们的工作将永远没有终止的那一天。   在一个普通的秋日傍晚,姜至和时运一同回到了财经大厦楼下。   老城区经历过几轮翻新,记忆中单调的黑白灰不复踪迹,可姜至闭上眼依然是烙入他脑海深处的旧景象。   时运陪姜至站在大厦前的临停位里,看着姜至轻阖的双眼,时运温柔道:“在想什么?”   姜至在仰头的同时慢慢睁开眼,道路两旁的旧楼挨得极近,将天空压缩成一个狭窄的长方形,如乌云般屏蔽了大多数的光线。   他伸手去触碰高处的阳光,从指缝中看到了褪去颜色的“财经大厦”招牌,黯然的四个大字仿佛一段死去的历史,但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永远如昨日般鲜活。   姜至的唇抿成一道线:“你说,我爸掉下来时在想什么?”   “师傅曾经和我说过,无论如何被有心人利用,即便面目全非,他也始终都对财务纯粹的本源保有热忱和敬畏。知借贷可以明得失,从财务中穿透人生哲理也是一门艺术。”时运揽上姜至的肩头,将侧脸靠向他的发顶,“我想师傅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里依次经过财经大厦四个字的时候,看到了他这一生的坚持和热爱。”   “他心中对善恶和真理有着独特的计量,不会痛苦的。”   姜至随着他的话抬头,却见楼顶有东西坠下。不同于记忆里的沉重,它缓慢、轻盈,最终稳稳躺入姜至展开的手心——   那是一枚完整的明湾一角硬币。   薄如蝉翼的黄铜片闪着特殊光泽,钱币正中央的玉兰花浮雕上忽然生出了一滴水。   那是姜至汩汩而出的眼泪。   “时运,我爸他,终于回来找我了……”姜至的情绪一瞬间找到了崩溃的豁口,“他终于回来了!”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父亲总是以扭曲的死态出现在他梦里,一切水落石出后,在姜至心中父亲不再与破碎的尸骸挂钩,取而代之的是这枚意料之外的钱币。   父亲一生都在与货币和数字打交道,姜至坚信这枚硬币是父亲灵魂的化形。就好像那时父亲从天台坠落,没有摔在出租车上,而是穿过时空的裂缝,变成了这枚小小的钱币。   十年前他目睹父亲的死亡无能为力,而如今他能抓住这枚钱币,也是顺势将自己从那循环往复的梦中拖了出来。   姜至不会再让父亲的死成为困住他的梦魇。   他那漫长而又真实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之之。”时运将他的手指收拢,连同那枚钱币一同包裹入自己掌心,“今后每个夜晚都会安稳,你不会再因此受伤了。”   姜至垂眼看着他们相叠的手,仿佛看见二十岁的自己被困在那辆变形的出租车上,二十三岁的时运从外面敲击着车窗,提醒自己该下车了。挡风玻璃干净如新,上面依然残存着蛛网般的裂纹,却再没有模糊粘稠的红色。   在想象中,姜至回到了那一天,只不过这次,他伸手成功拉开了变形的车门,跌进了时运温暖有力的怀里——   他曾渴望的不过就是这个片段,在他人生中最脆弱的时刻,希望时运可以陪在身边。   有力的手臂揽在腰间,肌肤相贴的温度充满实感。姜至再次睁眼,时运正那样深情地望着怀中的自己,眼神中的热度比拥抱更甚。   “你还不知道吗?”姜至轻笑一声,抬头吻了他的下巴,“我的睡眠已经很安稳了。陪伴睡眠,早就不需要了。”   时运用下巴蹭他的脸颊:“是吗?那姜老师怎么还允许我留在你身边?”   姜至轻哼了声:“扮什么无辜?”   “我还留你在我身边,不为别的,只是纯粹图你的人。”   时运一向擅长阅读理解:“之之这是在说爱我?”   原本背靠着时运胸口的姜至突然转身,面对面搂住他的脖子,大方承认道:“是啊,我爱你,超爱。” 第94章 时运姜至(正文完)   在明湾,季节转换的边界一向模糊,植被的变化也很细微,一成不变的绿意让人总以为还在潮湿的夏天。人们总是需等到早晚不自觉的凉意袭来才会惊觉渐入秋日,而又在某个下雨的清晨发现寒潮过境,才算是踩到了冬天的一角。   寒意从窗缝渗入被窝,姜至不自觉地打了个抖,向身旁稳定的热源更贴近了一些。生活变得安逸时,人也会跟着犯懒,只想在舒适区贪多几秒温存。   迷迷糊糊间时运伸手将他揽紧了些,一条腿翻上来压住他的膝盖,熟练地将他包进自己怀里。姜至没睁眼,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枕着对方有力的心跳声,他再次沉沉睡去。   “懒猪,够钟起身了。”   姜至转醒是因为耳边贴上来的温热气流,时运附身在他脸侧快速印了个干吻,很轻很浅,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姜至张开手挂住他的脖子,借他的力坐起来。   时运身上散发着干爽清新的柠檬草味,是晨练后沐浴留下的证据。姜至埋在他颈间深吸着这阵令他头晕目眩的味道,更加不愿睁眼。   良久,他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与时运对视,用很轻的气音回道:“早晨。”   床头柜上,瓶中花束沾着新鲜的潮湿,很显然时运刚刚换过水。大多数时候,在姜至起身前,做完GYM的时运已经将家里的角角落落都照顾了个遍,侍弄花草、煮咖啡做早饭,一刻不停。   “你是怎么做到每天早上都这么有活力的……”姜至不解地勾起时运胸前的围裙,“我发现你还挺有人妻的属性?”   “这是有老婆的快乐,你不懂。”时运捉住他的手,“别乱摸,我不想让你迟到。”   姜至挑起眉,拿打量商品的眼神仔细看了眼时运,晃了晃手指:“别对自己的魅力太自信了。”   他有些轻浮地将手指穿过时运的工字背心带,用力弹了下,丝毫不觉自己的行为算得上一种挑衅般的勾.引:“你要是里面真空,我倒可能还有点性趣。”   在时运肌肉鼓起准备欺身上来的同时,姜至灵巧地闪腰避开,跳进了卫生间:“我去洗漱!”   姜至一向很懂如何在情欲的红线上撩拨自己而不拉响警报,比如眼下,时运虽然隐隐有些燥欲却也还能克制。   时运放任怀里的温度流失,无奈地摇了摇头。   “之之,你好了吗?能吃早饭了。”   半晌都不见人出来,时运抬起头,就见姜至懒懒地倚在卧房的门框,赤脚站在木地板与大理石的边界上,朝自己暧昧地勾了勾手指。   时运一下便懂了他的意思,走过去稳稳接住了跳到自己身上的姜至。   “今天怎么这么黏我?”时运放在姜至屁股下的手稍稍用力一抬,将他整个人往上颠了颠,“不像你的作风啊,姜老师?”   姜至的腿分开在他腰侧,随着他的动作晃荡了几下随后紧紧夹住他的腰。   “怎么,不喜欢?”姜至俯视着自己男人的脸,沉浸在他为自己着迷的眉眼中,随即戳破他的假正经,“明明就很享受。”   时运笑着点头:“是是是,事出反常,我受宠若惊呢。”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似笑非笑道:“不会因为今天是你在经罪科的last day,舍不得我吧?”   “想得美!”   姜至立刻否认,声调很高却没有底气,很快就哑了声不说话了,一直到被时运放下都还气鼓鼓的。他总是很烦自己的心事被时运轻易看穿,好像自己在这位善于捕捉细节的警官面前毫无秘密,形如裸.奔。   每当这时,他就又羞又愤。   时运很快从泛红的耳尖看出了他的口是心非,爱怜地揉了揉他的耳朵,即便被刻意躲开也不恼。他总是很有耐心去哄因为自己而炸毛的猫咪。   “有什么好羞的,你是不知道,我天天想把欺诈调查组和会计支援组的办公室给打通。”时运给他倒了杯咖啡,“之前在经罪科里我都嫌远,last day之后我们都能算异地了。”   也难怪时运这么说。自从重逢之后没多久姜至就被派往经罪科,两人朝对头晚见面,可以说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彼此,霎时迎来分离,对于尚在热恋期的情侣而言确实难挨。   用热恋期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也不算贴切,姜至和时运认识太久,虽然只是在一起了几个月,却已经有相伴多年的错觉。   非要较真来说,姜至认为他们是老夫老夫和炙热初恋的矛盾体,比初恋更成熟,比稳定关系要新鲜。   姜至笑了出来:“上龙和中黄能有多远啊,开车十几分钟的事儿,算什么异地。”   “况且我回至诚,咱们不就能光明正大公开了吗?”姜至擦着桌面去牵时运的手,捏着他的无名指把玩,“怎么,时Sir难道还是觉得办公室恋爱更刺激?”   “姜老师,我看你是真的想最后一天迟到吧?”时运压住欲火,反扣住姜至作祟的手,“不想被我收拾就乖乖吃早餐。”   “现在不方便,今晚可以吧?”姜至支着下巴,诱人饱满的红唇在晨光里下着蛊,“我等你来收拾我,时Sir。”   时运手中的咖啡杯没拿稳,晃出了几滴到桌面上,颈部青筋暴起,差点没忍住将不知死活的姜至生扑在餐桌上。   虽然说是最后一天,实际上姜至已经提前完成了手头所有任务,只需要做简单的交接。相比于往常的工作强度,他今天也算是体验了一次退休般的闲适。   会计支援组大办公室里,大家穿行于文件筑城的迷宫,每个人都神色紧张。这一刻,姜至才切身体会到这种忙碌即将与自己无关。   分别总是令人怅然的,即便是一向理性的姜至也不例外。他有些不舍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卡,蓝银色的警徽提醒着他,自己确实不属于这里。   下午茶时间,姜至带着从老字号买来的糕饼来到大办公室分派给大家。   “我买了散水饼给大家吃。谢谢大家这半年来对我工作的支持和照顾。”   按照惯例,为了表达心意与感谢,离职前的职员通常会请同事吃糕点。众人谢过姜至,咬了几口才逐渐产生了姜老师即将离开经罪科的实感。   警队不同事务所,不算员工流转率高的地方,因而每一次聚散都是一个不小的伤口。半年时间不长不短,够建立一段友好的合作关系,却也不足以形成刻入生命的印象。   大家的情绪都比较低,却不消沉,这是分别的常态。   严鑫代表会计支援组给姜至送上了一份礼物:“姜老师,礼轻情意重,谢谢你这半年来对会计支援组的帮助。”   按照规定离职时工牌必须交还,会计支援组的同事们按照工牌样式复刻了一张放大版的定制名牌,背面还有全体的签名和寄语,送给姜至留作纪念。   姜至很中意这份礼,愉快收下了,还开玩笑说:“多谢。大家今后如果想跳槽,至诚随时欢迎你们。”   “想从我手里挖人可不容易。”严鑫说,“倒是欢迎姜老师推荐你们事务所的人才来投考我们会计支援组。”   还记得初入经罪科时,严鑫与时运之间有误会,和自己的关系也难免紧张,如今竟然已经是能够肆意玩笑的朋友。这半年来真的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到几乎比平凡人的一生还要精彩。   下班前,姜至将脖子上的工牌取下,恋恋不舍地放在办公室桌面上。   姜至 Jiang Zhi Justo, SIA.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限定称呼,卡片上亮金色的特殊标识暗示着这段经历是他职场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带着不纯的动机而来,所幸离开时一身轻松。他的心愿已了,在这里不仅拓宽了视域、积累了经验,还阴差阳错找到了一生的伴侣。   “下班了,姜老师。”时运敲了敲他的门,笑容一如既往地吊儿郎当,“我来找我的姜至,他在吗?你帮我催催他,叫他被惦记工作了,他男朋友等他呢。”   即便不再是经罪科的编外专家,姜至依然还是至诚的合伙人,还是时运的姜至。   他将手指离开胸牌,起身走向时运,将经罪科的一切都留在了背后。   “姜老师已经下班了。”剩下半句他是凑到时运耳边说的,“夜班轮到你的之之上岗了。”   时运自然地手搭上他的肩膀,搂着他走出了会计支援组。   在电梯里,有相熟的同事打招呼:“Swing Sir,送姜老师啊?”   “那可不,一开始人是我出面才说服进来的,last day也该由我送出经罪科。有头有尾嘛。”时运笑眯眯地转头看向姜至,“是吧,姜老师?”   姜至冷淡地动了动唇:“别给自己贴金,你去官网查查,委任书上哪有提过你的名字?”   时运:“这事只你我心知肚明,你这个人证想撒谎我也没辙。”   虽然嘴上较劲,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两人之间氛围和谐,感情极好,从一开始大家都觉得两人关系不一般,其实仔细想想就能回过味来,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走出经罪科总部大楼时天际已经擦黑,只剩下一圈毛绒绒的浅橘罩在远处的高楼顶端。   姜至忽然拉住时运:“我们今天走回去吧?”   时运替他将围巾拉紧,说:“行,陪你走。”   即便是在明湾,初冬入夜后依然升起凉意,姜至顺理成章将手塞进时运的外套口袋里,由着他握紧自己。   他们步入中黄,璀璨中藏着残忍的重重灯火包裹着一座座摩天大厦,举目望去,大多是如这商界底色一样没有温度的冷调光源。在多数人眼中,这纸醉金迷的中黄夜景是浪漫与繁华,而姜至总是下意识穿透美好的表象去看底下的暗涌。   纵然是看清过资本与人性纠缠孵化出的丑恶,姜至依旧会被眼前这番冰冷的璀璨所触痛。   在这广阔如海的中黄,他们只是渺小的沧海一粟,仅凭单薄的臂膀挡不住滚滚向前的洪流。钱币中滋生的犯罪以秒为单位更迭繁衍,时运是监视明湾经济的鹰眼,而他是为交易弱势方发声的骑士,他们只能尽所能地留下为心中正义顽抗的痕迹。   时运看出他眼神复杂:“你是不是一直没有好好欣赏过中黄的夜?”   “在事务所工作间隙瞄一眼的那种不算。”   原本的话被堵了回去,姜至只好摇头:“那确实没有。”   至诚办公室落地窗便是他所能见的全部范围,紧密楼宇间稀疏的夜景的确称不上美丽。   “从前不觉得中黄夜晚有多好看,只不过会让人陷入无休止加班的焦虑而已。”姜至低笑了声,抬眼去看时运,“现在发觉和喜欢的人一起散步,倒也算浪漫。怪不得夜晚中黄是情侣拍拖的圣地。”   时运听出他别扭的表白:“很荣幸成为你心里的加分项。”   不知不觉他们经过了中黄区院,院前广场已无白日的熙攘人群,唯独喷泉仍在灯束下变换着形态。夜色为女神像蒙上一层雾般的柔情,诛邪剑的刀光很好地融于黑暗里。   时运在天平底端驻足:“我就是在这第一次遇见你的。”   即便身边人早已换上西装裹身的成熟,可时运眼中依旧能看到木棉火红的春日和少年恣意飘摆的衣衫。   “我也是在这再次遇见你。”姜至抬头望向司法女神的蒙眼布,“后来才知道我竟然一直对你如此明显的偏爱视而不见。”   “我真的……错过太多了。”   姜至原本想说对不起,可这三个字太沉重,更衬出自己的亏欠。如果十八岁到来前最后一个春天他与女神像背后的时运对视,又或许半年前的初夏清晨他能放下对时运偏执的误解,会不会这份爱能平衡一些?   只可惜,一切如同忒弥斯手中倾斜的天平一样,从它浇筑好的那一刻起注定无法改变。   时运捧起姜至的脸,用力摩挲:“你要知道我爱你爱的是每个阶段的你,这份爱是绝对平等,不偏向任何一个时间点。所以别说傻话。”   “世间没有绝对的平衡,就算有,也很难用它来要求爱情。人的感情本就很难同时产生,过去的先后不重要,往后才值得仔细斟酌。我们看的是长久,不是你或我,而是你和我的总量。”   “谢谢你不嫌我爱得太晚。”姜至的手伸进时运外套里环住他的腰,坚定道,“时运姜至……我们一定要长长久久。”   时运回抱住他:“嗯,时运姜至,一生一世。”   命运曾两次将他们分别放置在女神像的两端,而今天,他们终于能在忒弥斯的同一侧亲密拥抱、忘情接吻。   姜至最初回到至诚时有些恍惚,但很快就从经罪科的模式里切换回来。   言诚说他本就不怒自威,从经罪科回来之后整个人更是带了一种执法者特有的煞气,在职场上更令对手方退避三舍了,连新来的实习生和他打招呼都舌头打结。   “那个词语叫什么来着。”言诚摸了摸下巴,想起来之后打了个响指,“对,西装暴徒。时运都教了你些什么啊,你这大杀四方的气场出去震慑财团倒还可以,但小心别吓着我们客户。”   姜至摁下咖啡机的启动键,反驳道:“你少夸张,我明明还是那么平易近人。”   言诚摸出一封请柬,塞到姜至怀里:“诺,你BB给你的。”   完了他还抱怨一句:“你们小情侣的事儿怎么还偏托我这第三方转达,我告诉你啊,要是你们成了,这中介费我可从份子钱里扣。”   姜至嘲他:“言少你家财万贯怎么还抠上了。”   言诚嘀咕:“我这不是抠门,是精神损失费。你是有人滋润了,我还在斋戒着呢。”   姜至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有情况?”   “总之该让你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说。”言诚假装咳嗽了几声岔开了话题,“今天你才是主角,别说我了。”   姜至拆开请柬上的心型封口,果不其然看见时运约自己今晚八点财经大厦天台见,里面还夹着一朵纸折玫瑰。   心中闪过一个答案,姜至会心地抿唇。   时运要对自己求婚这事姜至早有预感,时运自以为瞒天过海,可姜至在他偷偷量自己指围时其实一直醒着,只是装酣罢了。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知道时运在一些重要的仪式上很执着,他们在一起那晚已经很随意,嘴唇一贴、上了半垒就顺理成章确认了关系。这已经是时运的心结,因而姜至不会抢先,让他们人生中另一个重要时刻再次留下遗憾。   只是,好像时运每次约自己去财经大厦都不直接相告,上次是一束罗勒,如今是一封请柬。   姜至知道场合重大,为显尊重,下班后特意回家换了套出席活动才穿的西装。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可当他站在财经大厦前,心脏依旧砰砰直跳。   他沿着积灰的步梯慢慢走向天台,越靠近那扇门,心跳便越清晰。温柔的烛光摇曳在台阶边缘,旁边还点缀着新鲜的玫瑰,而在尽头处,时运逆光而立。   时运就如他所期待的那般,在自己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转过身。姜至看过时运太多眼神,有轻佻的、凌厉的、混乱的、充满情欲,却从未见他如此赤诚而认真、纯粹又简单。   楼顶的风微微吹散了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姜至看着他额间那一簇掉落的发丝,抿唇说:“我来了。”   “嗯,首先声明,我今天太忙,实在没来得及打草稿,刚才来的路上粗略想了几句,待会儿可能说不出太多好听的话。”   时运牵起他,往栏杆处走:“有什么关系,本来今天也是我说你听。”   姜至看着时运的后脑勺,不禁想起上一次他们一起来还是闷热潮湿的初夏。那会儿他们还是剑拔弩张的关系,一起在天台抽了烟,姜至低头发现,那两个烟头还留在原处,而他们之间却已经彻底变了。   在栏杆旁,时运转身,深深望进姜至的眼睛。   “你曾经在车上问过我,我俩的名字要怎么结合才会有意义。当时我没有回答,今天我想给你答案。”   姜至看着他从兜里摸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之后里面躺着一对钻戒,设计明显与市面上售卖的款式不同。   那是充满个性化的几何美学,指环中央有一个长方形的凹槽,其中镶嵌着一颗与长边等宽的三角钻石,姜至辨认出钻石外部的空余看起来像是一个倒置的秋千。   “三角形被认为是公平的化形,它稳定、平衡,无论是忒弥斯手中的天平还是你的英文名Justo,都被它所修饰。而我相反,我叫Swing,名字里暗喻着起伏与波折。我会选择这个名字是因为我不甘一成不变,做人也随性。然而遇到你,我开始想在这起伏中寻找一份属于我们的安定平和。”   “你是让我稳定的支点,是我的归宿,我的True love。”   对姜至来说,时运像风,自由无形、行事洒脱,而就是这样一个不受约束的灵魂如今请求自己用简单的三条边框将他限制。   Swing和Justo,一个动态一个静态,在摇晃与稳定之间,渗入彼此的生命,达到微妙的平衡。或许从各自选择英文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姜至看懂了这枚戒指的设计,被他眼中的炙热烫得面红,幸福地说:“确实是很完美的答案。”   时运有些紧张地托起他的手,珍重道:“你的前半辈子被困在这里,财经大厦是你痛苦记忆的载体,但希望从今往后它会成为你后半辈子的起点,代表着我对你的爱和长久的幸福。”   “姜至,你愿意吗?和我结婚,彻底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另一半?”   旧城区的灯火微弱,甚至不及时运眼中的光熠熠,其中的情动令姜至面红心热。   姜至点头,将自己的无名指滑入戒指中。   无需多言,他的答案显而易见:“我愿意。”   十指紧扣时,无名指上的对戒碰撞出轻微的声响,像是烟火升空的信号。远处中黄港口腾起新年彩焰的瞬间,时运和姜至默契地偏头,唇瓣顺利相贴,一个堪称纯情的吻融化了天台的冷风。   如果说,父亲一案水落石出时他不再惧怕面对这栋旧楼,那么,从这天起,财经大厦对他而言才真正有了全新的意义。   这是姜至前三十年人生中最坚固的一个锚,深深扎在他的生活与血肉里。时运替他拔了出来,又重新投下一个温柔的、被爱装点的新锚,而他也成为了时运后半生的唯一舵手。   他们的命由自我掌握,但又生而属于彼此。   时运温柔舔舐过姜至唇角残留的水痕,贴着他的额间轻语:“答应和我结婚就是订立一个全新的合约,这次你还想着违约吗?”   姜至用戴着戒指的手一点点描摹过他的脸,最后滑落在心口处,用力贴紧:“之前我确实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公平的合约精神。   但唯独爱你这件事,我绝不违约。”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