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少爷是大佬心尖宠》作者:木槿萌萌哒   文案:   林溪是慕家丢了许多年的真少爷。   他在边境小镇长大,高中辍学,性格孤僻,上不了台面。   反观假少爷,活泼开朗,成绩优越,还刚在音乐综艺里火了一把。   所以慕家留下了假少爷,并对真少爷林溪说,暂时不改他的姓氏,让他以远方表弟的身份住在慕家。   林溪毫无意见,拿他们当空气。   *   谁也不知道,林溪压根没有在调换孩子的那对夫妇身边长大。   他小时候,曾被人贩子拐带囚禁,是一名强大英俊的男人将他救了,并悉心陪伴,温柔对待了许多年。   长大后,林溪向男人告白,但遭到拒绝,男人狠心离开,销声匿迹。   直到有一天,林溪在电视里看见对方。   男人西装革履,面容冷肃,众人簇拥着他,如簇拥着高高在上的掌权者。   林溪这才接受了慕家,来到了他的城市。   *   那天,假少爷被慕家精心包装,介绍给谢氏新主。   假少爷脸上绯红,喜不自胜,而林溪,怔愣片刻后,扑进了谢家那位新家主怀里。   众人都以为,不近人情的谢先生一定会大发雷霆。   可事实却是,惊愕过后,谢虞川居然无奈的揉了揉他的脑袋,伸手牵住了他。   ——谁也不知道,这位从边远小镇找回来的土包子真少爷,是谢家家主从小捧在手心的宝贝。   在他颓然远走的那段岁月里,这孩子也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溪,谢虞川 ┃ 配角:慕云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些年上文学   立意:追寻理想,用实际行动来实现人生意义 第1章   “暂时不改你的姓氏,以远方表弟的身份住在家里,等嘉嘉在节目的热度褪了下去,我们再谈改名的事,你看行吗?”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我们嘉嘉的热度才不会褪,我们嘉嘉要做大明星的。”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你,老是打断我说话,现在这说林溪的事呢。”   “行行,你说你的。”   林溪坐在餐桌侧边,大中午的,对着满桌菜肴,却要听人谈正事,他心不在焉。   桌上正说话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慕梁、吕红艳,是林溪血缘关系上的伯父伯母,而慕梁正双手搭在膝头,身体倾向他的方向,做出一副商量的样子。   “林溪,你怎么说?”   被两双眼睛盯着,林溪只得道:“我的名字很好。”   那眼睛亮起来,“那就是说好了,不改名?”   林溪“嗯”了一声。   慕梁霎时喜形于色,连声说:“好,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伯父伯母答应你,也给你找最好的学校、替你买好吃的好用的,你和嘉嘉都是家里的宝贝。”   吕红艳也道:“那就说好了,碰见了媒体,千万不能透露你和嘉嘉的身世,嘉嘉正当红,可不能受影响。”   林溪依然神色不变,只点头。   夫妻两个看他如此顺从的样子,忍不住打量起他。   少年刚满十八,身形是介于成年男子和少年之间的修长,皮肤白,发色乌黑,容貌出众,即便只是一身简单的T恤长裤,在这堂皇的别墅中,也不显得寒碜。   得承认,这个亲侄子,的确完全继承了他早逝父母的容貌,甚至青出于蓝。   就是可惜了,从小没在慕家,被养废了。   月前,慕家从边境小城接回了林溪这个流落在外的孩子。   很老套的情节,保姆偷偷的将自己的孩子与小少爷调换,酿成了两个家庭的悲剧。   真少爷林溪,长在山村,上不得台面。   而假少爷慕云嘉,接受着最好的教育,虽学业成绩平平,却颇有文艺天赋,今年初,参加一档音乐少年选秀节目,意外获得了观众的喜爱,成了冉冉升起的流量。   但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保姆偷换孩子的事情败露,慕家老太太为此当场哭红了眼——林溪的亲生父母早在多年前车祸去世,这些年,老太太都是把感情寄托在孙子身上的,这寄托一夕之间成了冒牌货,叫她如何能受的住。   老太太拍板,叫人去边境小城把这孩子接回来。   但接回来之后,却又难办了。   慕云嘉现在正当红,通稿人设是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把身世真相抖落出去,必定要破坏他的公众形象,而这一点,无论出于利益还是感情,慕家上下都不能同意。   所以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暂时让林溪委屈一下,以远方亲戚的身份住在家里。   而老太太虽然伤心了一阵,但看着自家连锁餐厅门前的打卡粉丝,也不再作声。   吃过饭,慕梁和吕红艳两口子一同去公司。   公司门前的LED大屏上,播放着慕云嘉的广告,屏幕中少年一身礼服,好似骄矜的小王子。   吕红艳也正与慕云嘉在通着电话。   电话里,慕云嘉泫然欲泣,“伯母,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您就像我妈妈一样,我不想离开您。”   吕红艳自然心疼极了,“嘉嘉,伯母也是拿你当亲儿子看的,你别胡思乱想,家里的事都办好了,我看林溪那孩子也不像能作妖的,他保证了,不会往外乱说的。”   “真的吗?”   “真的,”吕红艳道,“你也看见了,他那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模样,瞧着就是乡巴佬一个,要说是慕家的儿子,也得有人信呀。”   说实话,在那种地方被保姆养大,未来也就定型了,不可能有出息,慕家看在血缘的份上,给他一个富裕无虞的环境,对他算不错了。   “说句不好听的,去村里接的时候,学校都说没这个人,连高中都没上,要是没有我们家,他长的这样,进城里说不好会从事什么行业——”   “红艳!”慕梁呵斥她,“跟孩子乱说什么!”   吕红艳悻悻,闭上了嘴。   慕云嘉心中却松快起来,撒娇道:“伯父,你别凶伯母嘛,伯母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都是向着咱们自己家人呀。”   慕梁叹了一声气,但也说:“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这孩子是没教好,麻烦啊……”   *   “瞧你饿的这个样子,你家没给你饭吃吗?”   老城工厂改造区,民间艺术家汇集地,名叫“空”的乐器馆里,林溪正抱着饭盒大快朵颐。   他吃相斯文,但速度极快,三下五除二干掉一盒,又伸手要第二份。   “空”的老板名叫冯逸德,年方三八,身高体重都是一百八,头顶揪个小编,国乐学院出走教师,自称隐士,外号……胖子。   胖子虽有大隐隐于市的志向,但架不住改造区里这帮孙子内卷,只好招揽一个助手,每天在门口玩俩小时乐器,这助手最好形象佳、乐感强,既能吸游客的睛,也能入他老人家的耳。   来来回回淘汰了不少人,最后遇见了来他店里买笛子的林溪。   胖子很不理解的看着林溪,从上到下,从下到上。   最美还得是初见啊,那会儿形象多辉光,神秘音乐天才,现在一言不合跟他冯胖子抢饭是怎么回事?   他长这样还能吃不饱饭?   “很难吃上饭,吃不饱,”林溪用行动和语言告诉他,是的,长这样的也能吃不饱,“他们家多事,吵——给我钥匙。”   “?钥什么匙?”   “店里的钥匙,”林溪将空饭盒放在旁边台阶,单手指三楼,“我要搬到那里。”   “……”   林溪看他半响没有回应,很奇怪:“不给住吗?”   好你个理直气也壮,冯胖子的眉毛抽动两下。   他这到底上哪捡的怪咖,比他年轻时候还奇葩! 第一回 见林溪那天,他其实是来店里买笛子,挑了最贵的款,冯胖子给他结了账,只当他是有钱人家小少爷,没多想。   结完账,冯胖子闭店,捣鼓自己的编曲。   曲子里有一小节,无论怎么都顺不下去,他苦恼了小半个月,干脆破罐子破摔,先写后边的,中间空出一节,衔接虽不流畅,但普通人也听不出。   也刚好,林溪回来,拿落下的钱包,并露出耳朵受到侮辱的表情。   音乐人的灵魂总要更敏感一些,冯胖子当即勃然大怒,叫他别不懂装懂。   林溪不理他,拿起钱包就走,而冯胖子……那就更怒了。   林溪沉默一阵,接过他的木吉他,拨了几个音,亮给他听。   那可谓是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如听仙乐如雷贯耳,冯胖子当场成语接龙并跪了,林溪也就更走不成了。   留下林溪比冯胖子以为的要简单很多,甚至是林溪主动提起的,他说自己来容城寻人,暂住亲戚家,需要找份工作。   一拍即合,立刻上工。   冯胖子:“我告诉你,今天不是我冯胖子做慈善,是我冯胖子惜才!”   林溪:“哦?”   冯胖子站起身,双手叉腰,气场两米,“别光要好处不干活,进来,给我听曲!”   “你的乐器是谁启蒙的?”设备齐全的录音室里,冯胖子发出你这波后浪太带劲的感慨,“天才我见过不少,乐器一道,大多触类旁通,但样样都能精的,没见过,你这都是谁教的?”   林溪报了七八个享誉全球的大师姓名。   “真的假的,纯靠听他们的磁带自学吗?”   “面授,”林溪说。   冯胖子给他竖大拇指,肃然起敬,“要说你这脸生得好呢,说起冷笑话时跟真的似的。”   林溪:“……”   就闲的理你。 第2章   下午,冯胖子的狐朋狗友三两成群来找他玩,打牌搓麻,林溪不喜欢热闹,去了二楼收拾自己的床铺。   “空”是一座三层小楼,一层店铺,二层录音棚、娱乐影音室,三层是阁楼,曾做过起居室,后来冯胖结了婚,便没再用。   收拾好阁楼,直到傍晚,林溪下楼。   楼下,冯胖子正和最后一个朋友拉拉扯扯。   这人人高马大,不年轻,但精力很充沛,是冯胖的老同学,名叫赵充。   聚会他常来,但冯胖也常给他脸色看。   赵充又被冯胖下了面子,很是愁眉苦脸,刚巧撞见林溪,有如见到救兵,“小林啊,你说说你这个师父,他简直就是一根筋,不懂变通俩字怎么写。”   “充哥,”林溪礼貌叫人,“他不是我师父。”   赵充赔笑:“还说不是,你们俩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可去你的吧!”冯胖子推搡他,“老子不去就是不去,上回你坑人我还记着呢,你少跟这儿套近乎,你再跟我吵吵,以后别来了!”   “那都是意外,我都解释多少遍了——不是,你别推我,摔倒你负责啊!”   冯胖不理,接着推,一路推他到门外,顺手还啪叽一下将他带来的东西投进垃圾桶。   赵充在别处也是被人恭敬捧着的,见他这样,同样有点来气了,“行行行,就我一个满身铜臭,你世外高人行吧!”   他气哄哄出门去,上了一辆路虎。   车门被他砸出一声巨响,汽车“嗖”一下发射出去,惊起路人和路车一片骂街声。   冯胖子看他彻底消失,站在原地,“哼”了一声。   他往回走,正巧看见林溪,冷嘲热讽道:“怎么了,动心了,他叫我去做导师,说不好还能带你呢。”   林溪问:“节目?导师?”   冯胖子本要在他身上接着撒气,但见他表现,不免觉得离奇:“你不是听不懂吧?”   林溪点头。   “导师制选秀,大热造星综艺节目,他姓赵的回归后的大作,被吹的跟什么似的,你没看过?”   林溪露出“略有耳闻,但只有一点”的表情。   冯胖子沉默了。   与2G网的代沟如一座大山横亘,使他的余怒无法越到没通网的另一头去。   他摆手,“算了算了,做你的事情去……”   *   上完一天班,林溪回慕家。因打算搬到店里住,他特意向冯胖子借了一辆旧车,方便搬行李。   咯吱响的旧皮卡进入别墅区,十分的格格不入。   慕家别墅正灯火通明,草坪上放着音乐,年轻人们正在开派对,有人坐在泳池边,有人站在烤架旁,三三两两,样貌都非常出色。   林溪将车停在房子侧面,跳下了去,而不远处,慕云嘉正陪着一个白毛、面相桀骜的年轻二代,众星捧月的坐在中央,二代神色懒洋洋的,慕云嘉及旁人则都带些小心和讨好。   林溪径直朝前,一道目光却追上了他,由远到近,再到他推门进去,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音乐仍在播放,白毛二代坐直了,指着屋子问:“那个是谁,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我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他?”   慕云嘉愣了一下,刚才?   他很快就懂了,解释说:“一个远方亲戚,山里出来的,他没见过这种场面,紧张呢,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有人凑上来:“你们家还有山里来的亲戚?打秋风的吧。”   “我就烦亲戚,每次他们来,那眼睛都粘在我家各种好东西上,不要脸。”   “云嘉,你家人真好。”   “对对。”   慕云嘉笑起来,酒窝格外甜美可亲,“没有没有,能帮就帮嘛。”   “——得了,有事说事,我问你,他是谁,我见过没,你们当我谢意平是空气?”二代不耐烦打断。   众人自然连声说不是。   谢意平却不满意,“得了吧,我看你们没一个真心的,不就是因为我家独家赞助了节目嘛,当面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可背后呢,谁知道你们怎么说我的,圈里想红的,没一个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们还不如刚那小白脸呢,起码有个态度,瞧着真诚!”   “……”这傻X二代,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谁他妈能忍住心里不骂他?   但也就像他说的,他谢意平是资方大少爷,想红就得卧着趴着,伺候好他。   慕云嘉家境富裕,倒没有其他人那样卑微,但他也想结交谢意平。慕家说到底只是个开饭店的而已,全年盈利堪堪过亿,社会能量很小,而谢家做航运发家,掌握了容城大半港口和船只,南方几乎四分之一的出海贸易都要经过他家,这种级别的家庭,如果不是他参加选秀,刚好入了大少爷的眼,平日根本不可能接触到。   慕云嘉知道自己现在当红,但娱乐圈的名利来得快去的也快,这会儿慕家看他有利用价值,才对他好,以后呢?   他必须抓住现在的机会往上爬。   慕云嘉赔罪道:“我们该罚,我喝三杯。”   他取了酒来,一杯下肚,又取第二杯。   谢意平不耐烦,“行了行了,整的好像我难为你似的。”   慕云嘉粲然一笑,“那就说好啦,你不许不高兴了。”   谢意平不吃这套:“你把你那远方亲戚叫出来我看看,我铁定见过他。”   慕云嘉不知道这大少爷对林溪哪来的非要不可的兴致,也并不觉得他们真的见过,但他不敢违逆这位大少爷,这人是说翻脸就会翻脸的性格。   他犹豫一阵,应了声:“好,我这就去。”   慕云嘉一边思考计策,走到屋内。   但几乎是一进门,他就听见了中气十足的骂声:   “家里每天好吃好喝的对你,哪点委屈了你?你倒好,一声不吭要搬出去,还付一个月租金,你看我像缺这几万块钱吗!?”   他脚步顿住,抬头看去,屋内一片硝烟气:   桌上摆着一叠现金,用牛皮纸包裹,钞票崭新,林溪与慕梁分据沙发两头,林溪一如既往的平静,而慕梁却相反,他脸上就像被搅浑的染缸,青红黄白,色彩纷呈。   “我知道你在外头吃了苦,可这也不是我们造成的,我做伯父的,把你接回来,让你住在家里做少爷,还不够吗?你就算有怨气也不应该冲着我们撒!”   “不让你改姓,也不是为难你,而是为了大局考虑,更何况人家就算有错,也抚养了你这么多年,说句不好听的,人不能忘本!”   林溪蹙眉:“我只是住不惯,没有你说的那层意思。”   慕梁不信,骂:“还在跟我耍心眼,要搬出去不是你说的吗!”   慕云嘉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林溪居然提出要搬出去,还付租金?   谁缺他这一个月租金啊!   的确,慕家对林溪说不上好,但是,从穷小子变成富家少爷,被失散的亲人找回,这可是多少人做梦都想要的爽文桥段啊!他不珍惜就算了,还和大伯对着干!?   疯了吧!   “大、大伯,这是怎么了?”慕云嘉上前。   慕云嘉的来到转移了慕梁的注意力,他把难看的表情按了回去,沉声说:“怎么进来了,不多陪陪你的朋友。”   林溪虽蠢,但对自己来说,是件好事。这想法飞快的在慕云嘉心中滚了一遍,他只当什么也不知道,上前说:“我看您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就进来看看,没事吧?”   慕梁哼了一声,“你说呢?”   “您还是要多关心自己身体,少动肝火,”慕云嘉做出懂事的样子,“林溪是刚来咱们家,还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做错事也情有可原,您可别和他生气。”   “——林溪,你也快和伯父说,你肯定会好好改过的,是不是。”   他上前一步,本想拉拉林溪,而林溪却下意识避开。   手尴尬悬空,不知该收还是该再进一步。   但林溪的目光扫过他,不动声色,却让人有种被一眼看透的感觉。   注视良久后,众目睽睽下,林溪起身,走到墙角,拎起放在那里的最后一只行李包,干脆的转身。   ——他这是连话都懒得说,直接就要走了。   “打搅了,”背对着大家,少年表情淡淡的,“别过。”   慕梁大为光火,将手边东西狠狠扫在地上,“走!走了别回来了!”   夜色被灯光搅和,带着迷幻的浊气,林溪下台阶、走在道上,身影修长,骨肉匀清,俊秀的五官越发清晰。   他上了一辆路边的破皮卡,动作干脆利落。   慕云嘉追出来,心中暗含窃喜。这时他忽然察觉到什么,侧头望去,只见谢意平正别开簇拥着他的一众少年,快步朝林溪追过去。   “哎谢少您——”   “意平哥?”   谢意平置若罔闻,林溪的脸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脑中有些画面闪现,但一时难以分辨。   拦在车前,他对车里的少年高声道:“喂,那谁,你等等。你叫什么?”   那破皮卡款式老旧,车头的漆掉了一半,前窗的玻璃也已经斑驳,前窗映着少年平静的侧脸,显出一种文艺老片的质感。   谢意平感受到,他的目光轻轻扫过自己的脸,淡然而沉静,并不是轻视,也不是谄媚,就只是“看见了”。   他说了两个字,但只有唇形,声音未传到谢意平耳朵里。   随即便踩下了油门,汽车后退一段,绕过谢意平,无情的离去。   谢意平不好再追,连忙抓了旁人问,“他说他叫什么?两个字的。”   “说啊!”   对方尴尬,“好像是、是让开。” 第3章   慕家院子里这场年轻人的聚会自然是很难进行下去了。   谢意平是头一个走掉的。   并且心里一直惦记着“走开”。   ——他是谢家嫡系最小的孩子,家族企业根基深厚,有如烈火烹油,他不用承担责任,只需安静的花钱,所以他的父母为他起名“意平”,既是期望,也非常写实。   也因此,他很少有被人不理不睬的体验。   他回到家时,仍有点回不过味来。   他母亲谢大小姐的麻将局刚散,太太们一边夸他,一边簇拥着往外走,他将头埋着,谁也不想理。   他母亲看见了,嗔道:“怎么拉着脸,人家和你打招呼呢。”   谢意平只好敷衍的叫了人,加快脚步上楼。   可惜刚走几步,就被头发花白的老管家拦住去路。   谢意平扭过脸,等着他妈发令。   谢大小姐端坐沙发上,被背后名家手笔的牡丹百景图一衬,更有人间富贵之意,“意平,白天有什么趣事,怎么不和妈妈说说?”   “什么阵仗啊我的妈,您有事说事。”   谢大小姐瞪儿子一眼,不过那眼没有力道,是轻飘飘的,“成天就会在外面胡闹,你舅舅回家这么多天了,你就不会去陪他说说话、聊聊天?”   “我当什么呢,”谢意平摆手,“那我这就去给他老人家请安呗。”   说着往上走,却还是被老管家拦着。   “奇了怪了,到底是让去还是不让去?”   谢大小姐递了个眼神给管家。   管家恭敬的取出一只……“笛子?”谢意平满脑袋问号,扭脸望着他妈,“干嘛的?”   谢大小姐双手交叠膝上,笑意盈盈,“你舅舅喜欢听,你们那么久没见,也给你舅舅表演一曲。”   “………”   被放养长大,谢意平还没试过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演一首”。   乍一体会,那滋味颇“美”。   好在他从小学乐器,什么高难度的曲子都不在话下,即便是被赶鸭子上架,一曲阳关三叠仍让他吹得广阔辽远,一点儿不跌份。   古朴厚重的书房里,谢意平规矩站在中央,吹毕了一曲,将目光投向书桌后的男人。   十秒,二十秒,一分钟。   时间悄然流逝,唯有寂静。   得意跟着消散,唯余忐忑,谢意平叫:“舅舅?”   桌后的男人抬起眼,眉眼立体,目光深邃,像一片深海,“什么事?”   如果有外人在,一定会为他在谢家的出现而倍感惊讶,甚至掀起轩然大波。可惜,这里只有谢意平一个倒霉孩子,干巴巴的:“我吹完了。”   “嗯。”   对方兀自低头,翻过一页纸质文件。   纸张摩擦的声音在房间里格外清晰。   “……”?没下文了?   谢意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嚷嚷起来,“舅舅,您不评论两句?我可是自己考上的民乐,半点没靠家里,这首阳关三叠还拿了奖呢。”   谢虞川动作顿了顿。   一旁的管家汗如雨下,知晓这位最是软硬不吃,谢意平在自己家里耍横惯了,怕是要糟糕。   “觉得自己吹的很好?”   男声响起,手上文件也被放下。   谢意平梗着脖子,“不好吗?”   他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犯倔时大睁着眼,嘴角紧绷,有一丝委屈的意思。   谢虞川隔着桌子看他,却并不像管家以为的不悦,而是耐着性子问:“如果没记错,你今年十九岁了?”   “……啊?”   在平常人家,哪有舅舅不知道亲外甥的岁数。可在这里,非但不奇怪,还称得上是关心。   谢家有三个儿子,老大常年在热带小岛,没有子女,老二资质尚可,目前主持大局,但他只是收养的孩子,尽管娶了谢家的千金,却也没有继承谢家的道理,再到谢家老三,大约是上天把欠了谢家的儿女运都还了回来,他自小机敏,性情内敛稳重,名字中带个“川”字,是静水流深,正如其人。   整个容城商界都对他赞不绝口,集团上下也认定他会带领谢氏走向新的繁荣,然而,没有人能预料到,在即将入主谢氏的那年,他出走容城,销声匿迹。   谢意平还记得,那天,他躲在曾爷爷书房外,听着里面两人因旧事激烈争吵,拍桌子上摔东西,小小的他抖若筛糠。   他回去告诉妈妈,妈妈震惊许久,随后面露颓然,叫来了公司的老臣。   她随后的行为和反应,就好像知道舅舅会走,也知道老爷子会因此一病不起。   老董事长闭关养身体,新继承人出走,谢氏需要一个人来稳定局势,在谢家大小姐的充分筹备和强力支持下,养子谢云杉登进了董事席。   而自己也开始被许多人尊称“谢少爷”,那种尊敬,并不是他从前仅作为谢家千金与养子赘婿的结晶所能比较的。   这件事情的受益者是自己的父母,是自己,谢意平很清晰的知道这一点。   而现在,舅舅回来了……谢意平忍不住往更深的地方想。   这时,又听见:   “我知道有人吹的更好。”   谢意平回过神,品了品这句话,简直要气乐了。   这不废话么,谁不知道他谢虞川爱好古典乐,结交的大师贯彻东西,自己就一大学生,能跟那帮大师比?这寒碜谁呢?   他憋了气:“人外有人么,我当然知道,但我还小呢,再过十年你比比看。”   “他和你一样大。”   “哈?”   谢虞川略笑了笑,那笑意很淡,几乎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间便飘走了,“过阵子吧。”   他合了书,下逐客令:“去做你自己的事吧,和你母亲说,我这里不需要她操心。”   管家怕谢意平再冒犯,忙扯他离开,谢意平是还想掰扯两句的,抬头,正见很窄的一道光,映在谢虞川的侧脸上,就像是投在湖面的月辉,谢意平愣了愣——   那不是在专注看文件的眼神,更像是在想什么,想一个遥远的地方,遥远的人。   谢意平不再抵抗,被管家带回亲妈面前。   亲妈老调重弹,先问他和舅舅相处如何,再叮嘱他好好和舅舅学习、多与舅舅亲近。   谢意平听了片刻,冷不丁问:“您查出舅舅这些年和谁在哪了吗?”   谢媛一顿,紧张起来,“怎么,他说什么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谢虞川就没有再和她联系过了,谢虞川的本事,想藏起来,她掘地三尺也是找不出的。   这些年,他怎么过的,她这个做姐姐的一概不知。   就连这次回来,也是谢虞川主动出现,站在机场,让人传信来接。   母亲追问,谢意平摇头,他觉得说出来太古怪。   他感觉,谢虞川在惦记什么人。   可那是谢虞川啊……   *   住进阁楼,林溪觉得不错。   没人来说闲话、管闲事,比在慕家好。那个家庭足有十几口人,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他不喜欢。   在这家人来人往的店里,反而更安静。   如果要说什么不习惯,那应该是城市的早晨——林溪习惯早起,在乡下时,早起可以喂鸡喂鸭,去山上摘沾着晨露的野花,放在某个人的床头,但到城中,却没了事情可做。   他自己跟自己呆了一会儿,实在无聊,便拿起抹布扫把将店内上上下下清扫了一遍。   这把来开门的胖子吓了一跳,直呼干净的像来了贼。   他开起了玩笑说:“我给你起个名,以后你叫林田螺,写实。”   林溪抬头看他,“不准。”   胖子见他这小模样,更乐,“林溪这个名字太女气了,不好,谁给你起的,我看该叫大河啊、大川啊……”   林溪站住,直直的盯着他,眉头不悦的蹙着,“名字是我哥起的,很好。”   这还是冯胖头一回见他露出这种表情、头一回听他说起家人。   林溪十九岁,只身来到这座城市,又从所谓亲戚的家中搬走,换任何人经历这些,都免不了伤心难过,然而在他身上,能看到的除了平淡还是平淡。   冯胖心想,他好像对所有人和物都不怎么在意——只除了这个“哥哥”。   于是话在嘴边,又囫囵咽了回去,他赔了个罪,笑道:“好好,我不开这种玩笑了。”   他又说:“不说那些了,今儿有正事,咱俩把那谱子弄出来。”   除了开乐器店外,冯胖还有做原创音乐的赔钱爱好。   他自编自唱,成曲放在个人网站上,曲风多样,神神叨叨,不得主流喜爱,但有一小波同样邪门的忠粉。   他手头这曲子已卡了三月,再不出活,粉丝恐怕要寄刀片,于是强行拉拽林溪这人肉调音器,帮着他捋顺谱子,陪他录音。   事毕,天已黑了。   二人走出录音室,映入眼帘的是冯胖的毕生领导,绝色美人,但脸黑的像锅底。   冯胖子一整天不接电话不回消息,罪无可恕了已经。   他一看大事不好,连连求饶,最终仍逃不过一顿竹笋炒肉,被老婆拽着耳朵提回了家。   林溪帮他收尾,把成曲上传到网络上。   上传完毕,正要关闭电脑,密集的信息提示音截停了林溪的动作。   【我十八米大刀必须收回来,仙人这三个月果真是在憋大招,这首歌我吹爆。】   【打开界面我这什么怪东西,播放三秒我再偷偷听一点。】   【???这是仙人的歌,这是仙人的歌?这不是一个少年安静的站在湖边,轻轻的哼唱梦里的调。】   【你这个描述有点抽象,但只有一点。第三十秒真的有少年音,谁啊,仙人哪里拐来的,太好听了。】   …………   林溪怔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挪动鼠标,去点开冯胖账号主页。   七万粉丝,二十万加评论,总播放数过千万。   每个用户名后都跟着不同的省份乃至城市,有的相隔千里,有的就在这座城市。   他们通过网络聚集在一起,好似这里真有一个热闹的广场,可供肆意交谈。   而这个账号音乐人,是广场中心最显眼的一座碑塔。 第4章   “你也想发歌?那还不简单,我回头给你要个推荐码,你就在我那网站上发就成,录音棚都是现成的呢。”   冯胖子坐在店铺门口晒太阳,翘着二郎腿,脚边窝着只三花猫,惬意慵懒的表情与认真请教的林溪形成鲜明对比。   林溪:“会有很多人听见对吗?”   冯胖犹豫:“流量是吧,这个嘛,新人的流量确实不大——”   “何止不大,”一道大嗓门嚷起来,“就他发歌那破平台,日活都没过百吧,你上这平台发歌,保管领教到无人区三字的写法。”   冯胖被这货吓一 跳,骂:“姓赵的,怎么哪都有你,我俩说话有你什么事了。”   赵充是刚到,提着一个公文包,头发抹的锃亮,“嘴长我身上,你管呢。就你那破平台,一小圈子自嗨,用户都是一帮四五十岁的怪咖,还好意思介绍给人家。”   “林溪,我给你说,你要想被人听见,就不能学他样。”   “少听他胡说,咱写歌又不是为了刷人头,口水歌还到处放呢,你难道——”   “要,”林溪果决的说。   “……???”   “要被很多人听到,大街小巷、地铁公交都在播放我的声音,我想要这个。”   冯胖瞪大眼,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赵充哈哈大笑。   他抬指点了点林溪,满脸都是戏谑,“原来想出道啊。”   出道?林溪若有所思。   冯胖却陡然暴怒:“出什么出,姓赵的我就知道你来没好事,快给我滚!”   赵充难得掰回一局,得意:“哈哈哈急了不是!”   冯胖当真起身,要踹他。   两人一进一躲,没想到脚下刚好踩上了三花猫的尾巴,三花原地炸起,狠狠来了一爪子。   赵充长嗷一声,惨叫冲破了天际。   林溪:“…………”   猫比人金贵,冯胖第一时间带了三花去宠物医院,没有要搭理赵充的意思。   林溪只好把他带进自己阁楼,帮他找外伤药膏。好在赵充家也有位狂野的猫主子,上一支狂犬还在有效期,不必劳神再去医院。   赵充心里有气,一边晾伤口,一边抱怨:“不信你上网搜搜,你赵叔叔我也是有点名气和人脉的,也就搁你们这受气,放外边谁不对我客客气气。”   林溪将用过的棉棒抛进垃圾桶里,找到纱布,“抬下胳膊。”   赵充冷眼瞧着林溪细心的为自己上药,从他的角度看,林溪头顶的发圈乌黑柔软,脸部骨骼分外流畅圆润,唯有眉骨、鼻尖、下巴凸起,整张脸匀称又立体,秀气却敛藏锋芒。   他“啧”了一声。   “还真别说,你这长相,唱两只老虎都能红。”   林溪沉默。   赵充却在这份沉默里思路走偏,不满道:“又不高兴是吧?你就是被冯胖子这个老古板带偏了,你们不能把商业化和低俗化划等号,这是对观众的不公平!”   林溪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摇摇头,说:“没有。”   赵充哼哼唧唧,显然不信。   林溪也不多言,他不是爱说话的性格。   “您休息,我下去干活,”林溪将门轻轻带上,离开了房间。   赵充恨恨磨后槽牙。   他想起来站会儿,却带动胳膊上的伤口,疼的“嘶”了一声。   血水渗透出来,好不凄惨,赵充悲愤交加,起身去桌上拿纱布,纱布没找着,却瞥见一份手写的乐谱。   职业惯性让他哼了两声,随即震惊的飞起了眉。   ……   店内来了客人,需要开始营业,林溪将闹剧搁下,敬业的做起招待和销售。   这是个带儿女挑选启蒙乐器的家庭,母亲严厉,父亲老好人,孩子天真烂漫,将每种乐器都试了个遍,最后选中心头好,被牵着抱着,高兴的离开。   目送一家离开,日头已落了,初春的天带着寒意,转角的围墙被凌霄花爬满,半明半暗的天里,散着点点赤橙。   林溪转身回店内。   赵充刚好从楼上下来。   他的表情与刚开始很不一样,带着审视和若有所思。   他将一个MP3播放器放在桌上,“喏,你来听听看。”   林溪不明就里。   “冯胖子说你音准超神,比机器还管用,你帮叔叔听听。”   林溪没拒绝,依言做了。   ——一分半钟,曲子结束,他立刻关掉播放器,多听一秒都不肯了。   赵充始终关注他表情,带着审视,不放过每一个细节,“你感觉怎么样,你能写或唱的能比这好多少?”   “…………”跟这个比?林溪连话都不想说。   他这表情取悦了赵充,赵充哈哈大笑了起来。   “是是,冯胖子说,连他没写好的东西你都满脸吃了屎,何况这帮草包。”   “真操蛋,就他妈钱难赚屎难吃,这帮草包集训半个月就写出这么个玩意,我还得找人给他们改,一个个的,都是我祖宗。”   “这样,你再听下一首,不听这个了。”   林溪表情抗拒,“我还有事——”   赵充着急,保证:“听嘛听嘛,不是那帮草包的歌,难听你把我头砍掉。”   赵充百般要求乃至纠缠,林溪只好很勉强的按了下一曲,但不肯用耳机了,而是开公放。   乐声如流水,哗啦啦的流淌。   林溪微怔。   他抿起唇,又松开。   最后他疑惑的注视着赵充。   现在正在播放的,是他最近写的半首曲子。   赵充笑眯眯的:“在你桌上看见的,手痒拿吉他弹了段,没生气吧?”   倒不至于生气,只是疑惑,“为什么?”   赵充上下打量他,起先打趣他想出道的那种戏谑没有了,成了一种思考,“其实你这资质,做艺人还真是,有点浪费了……算了,那也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我问你,你想红吗?”   “红?”   “你自己说的,让你的声音传遍大街小巷,就是让每个人都知道你,看见你,无论他们想或不想,愿或不愿。”   “……”   林溪的动作顿住。   乐曲循环播放,又响起来。   在流水般的节奏中,赵充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名片,放在桌上。   林溪垂眸,扫一眼他的头衔,尽管不懂,但大概能猜出含金量。   赵充盯着林溪,眼神颇具煽动性,“我正在做一档音乐综艺,你应该知道,现在。我的节目缺条鲶鱼,来不来?”   *   一群沙丁鱼聚在一个池塘里,浑以为这就是全世界,他们不再游动、不再突破,死气沉沉的聚在一起。   直到一条鲶鱼被渔民放入水中,沙丁鱼们感受到了威胁,开始拼命摆尾,努力呼吸,从而获得了新的活力。   而赵充要为他的综艺节目引入外来者,让选手们感受到淘汰的威胁。   他会在接下来每一期节目安排一个挑战者,来者可能会在任何一个环节、任何一个时刻空降,与正在台上演出的选手PK。   挑战者空降的时机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可以是电脑随机、可以是抽小纸条,总之不会有任何操控性。   经过一场PK后,选手若胜,可以要求揭开鲶鱼面纱,若败,则当场淘汰,无论人气有多高,也再不能回到舞台上。   这就是鲶鱼赛制。   同样的夜,不同的氛围。在录制现场的节目后台,沙丁鱼们已经为新赛制炸成了一锅粥。   “怎么能这样啊,说空降就空降,说淘汰就淘汰,刚开始公司推我过来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讲的,把我们骗来了就开始作妖了,怎么会有这种节目组!”   “就是啊,我要跟公司说,这完全就是耍我们玩嘛,我们每天那么辛苦的训练和彩排诶,现在玩新赛制有没有搞错啊。”   “对,一起和公司说,必须要让公司去和节目组谈!”   少年们七嘴八舌,但在共同利益面前,很快扭成了一股麻绳。   “云嘉云嘉,你现在是人气王,你说话管用,加入我们的谈判吧!”少年跑到最靠里的梳妆镜前,拉扯着慕云嘉的袖子。   慕云嘉刚卸了妆,正敷着面膜,闭目佯睡,被少年扯的身子微微歪斜,心里是很不愉快的。但他一直是阳光人气王人设,当然不会表露出来,“你们说的是有道理,可是节目组有节目组的安排,我们这样贸然去说的话,会不会反而引起制片人的反感?而且……”   少年鼓起腮帮子,“而且什么啊?”   “而且,你怎么能觉得我们会被淘汰呀,不要怕,要有信心哦,”慕云嘉笑着说。   再说就变成自己实力不济,所以害怕鲶鱼了。   少年满腹不快的回到自己位置上,并和其他人对视一眼。   慕云嘉唱歌好听,还是人气王,他当然不怕,但是其他人就难说啊。   平时一副友善的样子,到关键时刻还不是只管自己。   慕云嘉推开椅子,朝外走,几人立即噤了声。   他昂着头,如骄傲的天鹅,从人群之中穿过,推开门出去。 第5章   【对了,很久没带人,也有点手痒了,如果你能坚持到最后,兴许我会考虑亲自带你。】   林溪坐在柜台后,用手机看着陌生号码发来的讯息。   一张名片摊开在桌上,十一位的数字与之吻合。   是赵充发来的。   林溪先前只知道他是冯胖的老同学,并不知道他的社会身份,到现在,才通过手机搜索大致了解到——这是位业内大咖。   金牌经纪,知名影视公司投资人,综艺制作人……赵充有很多很多身份,很多很多作品,让人眼花缭乱。   当今流行乐坛天后,就是赵充捧红,二人还有过一段婚姻,之后和平分手,恢复单身的赵充转向影视、综艺等领域,凡他出手,都是国民大热款。   赵充将他说的那档节目播放链接发给他,附上了一段鲶鱼赛制的解释。   林溪飞快阅览那档节目,在里面发现了熟面孔,但不在意。   他在想赵充说的:让所有人都看见你。   ……真的,是所有人么?   忍着不适,堵着耳朵,林溪把这档节目从夜里一直看到了上午九点。   白天店里有活,没有空分心,便没再想这事。   如此过了三天,才算把节目看完了。   次周。他在“空”门口弹奏揽客。   有人吹口哨,有人拍、录像,还有人热情的让他再来一曲。   林溪将这些热闹看在眼里,音乐带来的共鸣令他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赵充便在这时出现。   咔嚓声响起,突然出现的白光令林溪眯起了双眼。   光源处,赵充带着一名年轻男子,男子脖子上挂着相机,脸上是露齿笑容,刚才的白光正是源自他。   赵充领着他向前,和林溪介绍:“小溪,这是我的摄影师,你不用认识,只管继续,他给你录像。”   林溪看看他,又看看那年轻男子,“摄影师?”   “就是给你录上那么一段,总不能纯素人就上舞台吧,节目效果这事讲究一个造势,得有备而来,”赵充对他眨巴眼,“别浪费时间。”   林溪:“……”   他觉得突兀,也纳闷,自己分明尚未给出答复。   思绪并未发散,便被打断,下一秒,冯胖子带着扫帚奔袭而出——   “狗贼,吃我一记打狗棒!”   赵充,卒,享年三十八岁。   一阵鸡飞狗跳,林溪一手按一个,把老冤家叉进店内。   冯胖知晓赵充要哄骗林溪去做节目组空降嘉宾,反对的那叫一个激烈,连着赵充十年前如何抄作业骗师兄骗老师的光辉事迹都抖落了出来。   但数落来数落去,反倒突出了一种成功人士的专有品质。   赵充今天可嘚瑟的很,“你管得着吗,我可不找你,我找的是林溪,关你什么事。“   “老子的地界就归老子管,姓赵的你少跟我这儿搅和。”   “那意思是出了这门你就不管了?”赵充似笑非笑,“说定了我就带林小溪出去外边拍。”   冯胖翻白眼,“行啊,你问问林溪愿不愿意跟你出去——”   他的话戛然而止,停在一个很古怪的音调上。   他余光瞥见,经过很长时间的犹豫后,林溪终于走向门口,配合着摄影师找光找角度。   冯胖听见自己的心碎成一片片掉在地上,紧接着被姓赵的拿鞋碾了个百八十遍。   赵充叫摄影师给林溪拍照、录视频,花了一下午。完毕,林溪送赵充到门口。   今日赵充还携带了司机,由司机毕恭毕敬的开车门接上去。   他上了后座,降下车窗,“真难得,还送我。你有话问我?”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会配合我?明明你还没有答复?”   林溪哑然,话被抢了。   赵充大笑起来,他抬手指,点了点自己眼睛。   ——因为长眼了啊。   虽然与那些想踏入名利场的人有些不同,但那种想被看见的渴望,会自己说话。   林溪站了一会儿,看他远去。   慢吞吞转回店里。   冯胖咬牙切齿、痛心疾首,“你怎么就上了他的贼船!”   林溪 :“我……”   “我去替你回了他,你年纪小,耳根软,对付不来这种无赖。”   “可是……“   “想入圈我可以理解,叔给你介绍点专业的,去他那种节目出道是会被歧视的,出身很重要你知不知道!”   林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这事反应那样大。   沉默片刻,望着冯胖真情实感充满关切的眼眸,林溪终于还是开口:“我小时候有次在广场走丢了,你知道我哥是怎样找到我的吗?”   冯胖迷惑,是他走错片场了吗,这绕哪去了?   “他去了中央的高台上,最高的地方,他让我看见了他。”   冯胖怔然。   林溪与他,擦肩,朝里走去。   *   不久后,【明明可以靠脸却偏要靠才华】词条挂上了社交网站、短视频平台的热搜,一段美少年弹唱的短视频在全网热传。   林溪也是看了这个才知道,赵充让他拍摄那么多镜头是打算这样用。   无名小卒在大热节目的空降,既会引发不满,也不合节目品调,所以赵充要事先造势,在网络上为林溪打造好一个“歌手路人王“、“素人美少年”的形象,在他热度最高的时候,请他到节目组来,这样,获胜揭秘时,效果才佳。   互联网时代的传播速度着实远超想象。   来到店内的不少客人都认出了林溪,要求合照,一时间,店内生意都好了不少。   众人围观中,林溪并没有显出多少兴奋之情,甚至更多的是为无所适从,下意识躲开。   后来他直接戴上了口罩上班,碰见认识的只说认错了。   冯胖看了直摇头。   这孩子,根本就不是爱抛头露面的性格。   为了寻人而出道……这谁听了不觉得离谱?   如果只是单纯寻亲,大可以去找公安,去请私家侦探,压根犯不着费这么大的周折。   他要这么做,除非是,他需要对方先来见自己。   可为什么?   兄弟之间,需要做到这种程度,究竟是发生了什么?那哥哥真是林溪的亲生哥哥吗?   不知为何,某种直觉让冯胖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唯一高兴的大概就是赵充,他为自己的眼光沾沾自喜。   下午时分,他邀林溪来自己的办公地点签订合同。   林溪告假前去,来到位于市中心写字楼。   天空阴霾,初春多雨,玻璃幕墙在铅云中沉默的映照,行人三两,撑着伞疾步前行。林溪按约定来到16层,在挂着“印象音影”的公司前台处登记,随后坐在沙发卡座等待。   等到十分钟时,他给赵充打电话,对方没接。他猜想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不再打扰,起身去旁边杂志架拿书打发时间。   他低头看书,没注意不远处电梯门打开,一行少年簇拥着走出。   他们正叽叽喳喳谈论什么,为首的人样貌姣好,个头稍矮,一张娃娃脸,很可亲的样子,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慕云嘉。   慕云嘉是被叫来一起讨论赛制的,同行都在商量如何反对,他心不在焉,眼神乱飞,刚好瞥到林溪,他顿住脚步,露出惊讶的表情。   “林溪?你怎么在这儿。”   因周围嘈杂,同行都在说话,他的声音没被林溪捕捉到。   这时,却有其他人也看见了林溪,捂嘴“啊”了一声,叫道:“那不是最近很火的那个谁吗!” 第6章   林溪正翻过一页,突然一个苹果脸少年径直凑到他面前,“是不是你啊,那个弹唱《see you again》的视频主角。”   对方突然,林溪下意识朝后仰了稍许,露出柔软额发下俊秀的五官。   少年略显吃惊:“哇哦,你居然还算不上镜的!”   林溪这几天已经历过多次围观,否认已成了条件反射,“你认错人了。”   少年瞪大眼睛:“啊?”   被慕云嘉收在眼底,他低声问旁边:“什么视频?”   旁人向他解释,最近一名少年钢琴弹唱的视频火遍全网,真人貌似就在眼前。   慕云嘉不以为然,怎么可能,林溪这么一个乡巴佬,上哪学的钢琴。   长得像罢了。   他上前,巧妙的将少年和林溪之间隔开,“这么巧,你怎么在这边?家里都在找你。”   又对少年道:“这是我远方亲戚,刚从小镇来,不是本地人,住在我家,你说的人应该不是他。”   慕云嘉的队友也笑哈哈的道:“我想起来了,上次在云嘉家里见过呀,是不是来面试经纪公司,听说华云在招练习生的,云嘉,你这个亲戚是想学你当明星啊。”   慕云嘉微笑:“这样吗?林溪,那你应该先和我说一下,我帮你引荐,不过华云规格太高,你应该找小一些的公司。”   “嘻嘻,云嘉可以带带他呀,云嘉,你不会连自家亲戚也不理吧?”   慕云嘉面色不变。他听得出队友的阴阳怪气,因为新赛制威胁了众人的利益,大家希望他一起对抗节目组,但这与他无关,他有自信不会被任何人挤下去,又凭什么他要强出头。   正要开口,公司那侧的玻璃门打开,一名高大的中年人疾步而出,朝他的方向挥手。   慕云嘉当即露出高兴的神采,叫道:“赵老师!”   赵充没想到这么多人,随口应了声好。   慕云嘉却快步迎他,笑眼似月牙,“怎么还劳动您亲自出来接了,我们正要进去呢,因为碰见熟人才耽误了,真是不好意思。”   赵充把脑袋往他身后探,见着林溪端坐在沙发上,膝上摊着本杂志,十分安之若素的模样。   他临时和投资方扯了会儿淡,耽误了接林溪的时间。   “听小王姐说您这两天很忙,只有一小会儿空隙能见我们,我们只好冒昧前来……”   慕云嘉步伐微挪,就是那么恰好的挡住赵充看向林溪的视线。   赵充:“嗯嗯是忙,我得先——”   “赵制片,我们是为节目的事特意来的,您方便聊聊吗……”   “对呀赵制片,就占用您一小会儿。”   几个同行也上来,好像几百只鸭子嘎嘎嘎个不停,把赵充给截住了。   包围圈内赵充脑子嗡嗡的,只觉今天是没有看黄历出门,万般悔恨间他往林溪那处一瞥,竟见少年嘴角微扬,露出个揶揄的神色。   “………”靠。   随即,林溪起身,轻轻掸去衣角上不存在的褶皱,他的步伐竟是往门口的方向去。   赵充急了。   “哎别走!”   高昂的叫声盖过众人的话音,引出半秒钟的安静。   赵充别开人群、突破重围,三步并两步,一把抓住林溪的胳膊。   一片愕然之间——   “放书而已,”林溪单手拎本杂志,神情淡定且无辜。   赵充哪管这么多,“送你送你,快跟我进来,我把合同都备好了,冯胖子非要我拍照给他看,还得花点功夫呢。”   林溪微怔:“他找过你?”   何止是找过,还把老师都搬出来了,让他把合同条款一项一项细化,啰嗦死了!赵充腹诽着,拉林溪进公司。   一群少年完全被他忽略,个个都是面色不佳,其中慕云嘉尤甚。   经过慕云嘉,赵充想起来,问林溪:“对了,什么熟人,认识?”   林溪掠过慕云嘉,不停留,只有一句“不熟。”   穿过玻璃门,二人消失在众人视野。   少年人们心思各异,有人不忿,有人吃瓜,悄悄觑慕云嘉脸色。   苹果脸天生缺心眼,马上找出视频,播放核对。   屏幕中,清瘦挺拔的少年坐在钢琴凳上,纤长手指在黑牌键盘上跳跃,光束中微尘浮动,片尾他抬眸望镜头,如有千言,但止于一眼。   苹果脸高兴起来:“我都说了,主角就是他,他和赵制片那么熟,一定是要力捧的新人吧!”   *   办公室内,林溪签了合同,将之递还给小王秘书。   “给我给我,”赵充不假于人手,主动来接。   小王秘书是半点都不惊讶。   反复修改条款、亲自解释赛制,乃至于主动经手宣传造势等事宜,赵充的系列表现让她怀疑林溪是这货失散多年的亲生老子。   “你铁定能红,”她还听见赵充对少年这样说,语气就像在说今天雨真大之类的话。   “………………”   小王掩面,不肯再听坑蒙拐骗的话术,头一个鲶鱼拉的仇恨可以用吨来计算,那帮选秀的小孩可不好惹,有几家粉丝嘴臭的毫无底线了,为了忽悠这小孩,赵充也够缺德的。她这样想着,走了出去,错过了后面的话。   “但老冯吵的我烦,我还是要多说一句——你我都清楚,你的才华并不局限在这档节目里,你的未来会在更远的地方。我们现在做的,可能会成为你以后迈向更高艺术殿堂的阻隔,这样,你还愿意加入吗?”   林溪稍许惊讶,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劝告自己。   赵充自嘲一笑,“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对我老赵甩脸色,冯逸德是我们老院长最器重的弟子,老院长其他两个徒弟在干嘛你知道吗?”   林溪摇头,他不关心。   “真不想知道?不怕后悔。”   林溪拿着笔,坐在桌前,天光将他的侧脸描摹,下颌阴影探入衣领间,“多谢您,但就像您说过的那样。”   “嗯?”   “我只需要被每个人看见,中间耗费的时间,我希望越短越好。”   赵充没吭声,过了很久,收敛起内心的失望情绪,向林溪笑:“嗯,好,那就努力赢下比赛吧,到时我亲自——”   他被打断,“而且。”   少年眉毛轻扬,那是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到的独属于这个年龄的骄矜和傲慢,“或许您想简单了,我的路,压根不会被任何人和事阻断呢。”   赵充怔然,随即大笑。   他说:“好,好!”   *   细雨蒙蒙,林溪离开写字楼,独自行走在人行道上。   他在想一些事情,没注意到路过的车辆驶进水洼,溅出一道水花,行人纷纷避让,唯独他神游天外,被泥点子打坏了衣裳。   肇事车是辆白色雷克萨斯LM,大七座车身,商务出行居多。司机因颠簸而朝隔板后的老板道歉:“对不起,没注意到有个坑,您们还好吗?”   后座传来一声“没事”。   男人捡起掉在脚垫上的文件,翻回签字页,利落的书下“谢虞川”三字,接着由秘书接过,换另一份。   谢意平则捂着被撞疼的额头,脑袋仍然贴在玻璃上,“我好像看见一个认识的人欸,我下去打个招呼行吗。”   秘书劝小祖宗:“小少爷,您要跟着谢总去开会的,夫人都吩咐了,让您收收心,跟着认真学习,早些独当一面才好。”   谢意平又望眼街口,十分确定那就是林溪,眼看人要跑了,他嚷嚷起来,“骗人是狗,真是我认识的人,把人家溅一身泥点子,还不让我去道个歉了。”   秘书:“小少……”   “停车,让他去。”   咦?谢意平又惊又喜。   谢虞川眼也不抬,淡淡道:“去吧,别丢了教养。”   时不可失,汽车靠边停下,谢意平立即溜下去。刚一站稳,要回头嬉笑两句,车嗖的一下开了出去,比他还快。   “……”他悻悻,只觉小舅舅好无情。   小时候舅舅明明很好玩,带着他去打桥牌,让小小的他来投骰子、随便扔牌,就算把筹码输光了,也一笑了之。   可现在这个……现在这个除了批文件就是扣他零花钱,让他把这辈子都没受过的严苛管教补了个够,真是救命。   谢意平为命运悲鸣一阵,又觉得在折磨中热爱生活才是英雄主义,当即四处望了望,果然林溪就在前方。   他快步过去,伸手搭上肩膀,“喂,林——”   一个利落的过肩摔,他被甩在地上。   变故仅在一秒间。   谢意平大字平躺在人行道上,瞪着天空,很难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   黄历、他黄历呢?他出门需要刻黄历是吗!   林溪自己也懵了片刻,反应过来便去扶他,连声道歉:“对不起,我是条件反射,你能起来吗,要不要叫120?”   不说还好,一说谢意平更要炸,“120?摔一跤需要120?你当老子是豆腐吗!”   “可你看起来……“   谢意平别开他扶自己的手,忍着被人打过一顿的剧痛,蹭的一下跳起来,“看见没,老子好好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压根不是你!”   “?”林溪茫然。   明明是自己摔的对方,是这人比较高风亮节?   也就这一瞬间,谢意平同样回过味了,心说不对啊,这不是好机会么,当即拖住林溪胳膊,改口大叫“不对,是你摔的,你别想跑,我跟你没完!”   白色雷克萨斯靠近街角,秘书从后视镜观察到小少爷与朋友的“激烈交流”,怔楞良久,感慨道:“居然还真是朋友啊,年轻人的友谊越来越让人跟不上了。”   谢虞川跟着一瞥。   后视镜里的人影一闪,只半秒钟就消失。   他心跳空了一拍,没有由来。   “谢总?要不要回去看看小少爷。”   谢虞川捏了捏眉心,没觉得这混小子值得他关心。   “没事,”他沉声道,“走吧。” 第7章   两人的衣服都脏到不能看,就近去一家男装店买了新的。   林溪去柜台结账,却得知谢意平已经付过,他转过头,见谢意平坐在沙发上,跷个二郎腿,单手玩手机,一副痞样。   “好了?好了就走,我饿死了。”   林溪却像被一道雷劈中,僵在了原地。   从他这个角度看,谢意平的额角和鼻尖几乎连成一线,眼睛是微微挑起来的凤眼,神态竟是惊人的熟悉。   谢意平叫了他两声,都没反应,上前挥了挥手,“喂,傻了?”   林溪凝眸,“我们……见过吗?”   却惹得谢意平发了脾气,嘴巴里蹦出单字国粹——   “合着你他妈到现在没想起来我是谁?”   生气的样子又不像了。林溪晃了晃脑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想念那个人,以至于开始眼花。   谢意平气不打一处来:“艹,你还真不记得了,上个月在慕家,我还问你是谁,你不记得?”   林溪观察他,努力回忆他,最后致歉:“不好意思,我记性不好。”   “……………………”   林溪迟疑:“你真不去医院吗,那我请你吃个饭?”   谢意平气笑了,就算抛开身份不谈,单他个人的长相气质,也不是过目能忘的吧。   这是脑子不好,还是故意钓他?   行啊,请吃饭,让他请顿记忆深刻的饭!   松林葱郁,雾气凝绕,一抹雪色建筑立在半山腰,车辆将客人送至铁艺拱门前,缓缓驶离。   谢意平单手插口袋,面无表情的经过一辆刚停稳的柯尼塞格,“就吃这家,你请客。”   林溪:“好。”   谢意平斜睨他,哼了一声,率先进店。   店内装潢雅致,包厢内挂着十九世纪的油画珍品,服务员将菜单送上来——是法国菜。   林溪极轻的叹了声气。   饭店偏远,来时已经错过用餐时间,现在还整这前戏比长江还长的法国菜。   一顿饭竟吃了四个小时,桌上餐具叠成一撂,谢意平大咧咧靠在椅子上,以豪饮姿态灌下半杯红酒,打了一个回响十足的饱嗝。   这店他以前追一个难搞的小美人的时候来过几趟,菜差劲,还贵,普通点儿的富二代吃一顿也肉疼。   他听说林溪就是慕家一个远方亲戚,从乡下来投奔的,身上没几块钱,铁定付不起这顿。   没见么,看菜单的时候脸色都不好了。   谢意平把目光掷回林溪身上,见他身形清瘦挺拔,面如霜雪,而前方桌上则几乎没几盘菜。   啧。   除非林溪跟他说几句好听的,他才有可能付账。   察觉到他视线,林溪转脸:“吃好了?”   “啊。”   林溪松一口气,总算陪完了。   他摇动桌上一只精巧的银铃铛,候在门外的服务员当即进入。   从口袋里捏出一张金色卡片,林溪递出去,“结账。另外,给这位拿瓶酒。”   这整套买单的动作娴熟流畅,看不出半点犹豫肉疼,更不似打肿脸充胖子。   “非常抱歉,今天是我不对,我并不是故意,只是一种肢体的条件反射,酒也请你务必收下,以示我的歉意。”   他声音轻缓平和,不卑不亢,完全是出身富足、教养充沛的做派。   “……”   谢意平脑袋上缓缓蹦出一个“?”   这种社交场与其他公子哥飙戏的感觉是什么鬼?   冒出这一想法时,包厢门被敲了两下。   服务员推着一车红酒,经理则双手拿银行卡,停在门口,十分恭敬。   那小车上的酒水每瓶都是顶顶昂贵,有些连谢意平都没尝过。   他面容古怪。   林溪推荐说:“87年塞黑曼谷地的晴雨交替频繁,果实酿出来的酒风味醇厚,值得一试。”   87塞黑曼谷地产的酒,就那么一百来瓶,他舅舅年轻时霸道,独占了大半,谢意平只舔过他拿筷子沾的一点点。   谢意平颇感离奇,问道:“卡的额度够吗?”   经理笑道:“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当然是够的。”   “拿来,卡给我看看。”   经理悄悄觑一眼林溪,见他虽困惑,但并没有反对,这才依言做。   ——那是一张薄薄的镀金卡片,上没有任何银行字样,更没有账号信息,依据谢意平的见识,这八成是哪位富豪所设离岸信托的专用代付卡。   谢意平简直了,这哪门子远方穷亲戚,诓他呢!   磨着后槽牙,他把卡片和酒一起推回去,说:“烦死了,吃饱了就走!你当我碰瓷的吗!”   七月的天也没他的脸变得快。   林溪莫名,几乎以为刚才摔着他脑子了。   一顿饭吃的非常败兴,谢意平气哄哄的闯门而去。   可惜他今天没开车来,带着一腔气性,在门外细雨里冷了大半。   林溪提着包装好的酒,坐在饭店提供的送行车里,降下车窗,让他上来。   谢意平:好气好气。   乘车回到市区,谢意平始终不理人,林溪先到目的地,要下车,他才硬拽住人,非要跟林溪换联系方式,“我叫谢意平,谢意平,你记住了!”   林溪茫然地:“哦。”   谢意平到家时快十二点多,豪饮的酒上了头,胃里吃撑的厉害,本就够难受了,再一抬头,见三楼亮着灯,知道小舅舅还没睡,更是立即就想要投河自尽。   管家在门口等着他,报以同情的道:“小少爷,想想我这个点还在打工搬砖,是不是感觉自己幸福点了?”   并没有。   谢意平垂头丧气挪到谢虞川的大卧房。   房间没开大灯,只有一盏落地阅读灯,光线昏暗,谢虞川穿了黑色真丝睡袍,身材瘦长,锻炼痕迹明显,他站在窗前,眉心正凝着。   “确定是今晚拿的吗,让他们调记录。”   秘书抱着笔记本,坐在不远处,“是今晚,我仔细问过,是十八九岁的男孩子,用您的信托代付卡,取了一瓶87年的黑塞曼。”   谢虞川的轮廓绷的极紧,眼瞳幽深,看不出情绪。   秘书也保持安静,不敢发出声音。   他是谢虞川多年的手下,谢虞川出走后仍与他保持联系,他了解那些年谢虞川的生活。   所以他知道,那个孩子,在他心里的地位,是常人难以比拟的。   良久,谢虞川的喉结轻轻滑动,说:“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好,你去那家店再——”   “舅舅,我回来了,要揍我你赶紧的——”倒霉孩子谢意平推门而入。   室内凝结的氛围“咔嚓”一声崩裂。   谢意平带着酒气到谢虞川近前。   谢虞川冷着脸,“出去。”   “?啊?”   本以为要被揍的谢意平顿时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等好事?   他机灵的一转眼睛,扫过室内,看见了这大半夜还在谢家的集团秘书,谢虞川最信任的手下。   一定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发生。   “我这就走,”谢意平脚下才风火轮,往门外退去。   “慢着,”被叫住。   “手里什么?”   谢虞川站在昏暗处,眼神却精准带光。   “哦这个,”谢意平低头看一眼酒盒,“那什么,这是87年的塞黑曼,晚上在近郊那家法国菜拿的,舅舅你喜欢?我给你留下。”   “………………………………”   秘书放下电脑,嘴角抽搐。   少年拿家族信托卡在近郊取酒。   差点就误会了。   他是不是要和公关打声招呼,明天小报别传出“谢家两代大打出手,小少爷深夜被送医院,本是血缘至亲缘何如何”的豪门密辛。   “不是你。”   就在秘书要打个圆场缓和气氛的时候,谢虞川开口,声音掷地,清醒冷峻,“今晚在饭店还有谁?”   “啊?”   …… 第8章   手机屏幕幽光闪烁。   林溪仰在床上,枕着自己手臂,他瞥一眼屏幕,一个陌生号码发来“到家了吗,早点睡”的信息。   林溪不做他想,为这号码建立了“谢意平”的联系人名片。   随后便放在一边,不再理会。   他睡不着。   这座陌生的城市、不知会走向何方的选择,让他有些茫然。   他习惯了在另一个人的羽翼下生活,听从另一个人的所有决定,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几乎是一意孤行的在做一件事情。   让那个人知道了,恐怕会不赞成吧。   或许,等在大屏幕上看到他的时候,就会开始讨厌他了。   林溪翻了个身,把自己闷进了被子里。   *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推进,林溪没有了时间伤春悲秋,他需要履行诺言,去参加赵充的综艺。   先是录音,再是拍个人宣传短片,商业化的制作流程里,他像一个产品,被精准定位,多部门加工,最后呈现。   因还没到节目正式录制的时候,他并没有被推向公众,但鲶鱼赛制已经宣布,掀起了一场讨论狂潮。   突然的变动,当然引起一些争吵,但更多的人,是在猜测新一期鲶鱼的身份。   为使选人符合“少年选秀”节目主旨,鲶鱼的年龄会限定在十八至二十岁之间,绝不会找成名歌手来碾压选手,但也不至于让无名小卒无端空降。   有聪明的营销号做出了一期图文,把有可能的人列入其中,开盘投票,参与网友数量居然达到了八千多万。   “下一期鲶鱼会不会是你那个远方亲戚?”少年坐在椅子上,手指扣着桌面,略显紧张,“那天在华云门口遇到,赵制片还亲自接他,感觉很厉害的样子,我有点怕欸。”   “他唱歌弹琴都很厉害,我看到网上还有人拍到他在乐器店兼职,他会玩好多乐器,简直就是不给我们普通人机会嘛。”   “行了你们,少长他人威风,就几个视频把你们给吓得,没看云嘉都还没说什么吗。”   几人觑慕云嘉。   慕云嘉面无表情,往常穿在身上的活泼开朗都卸了。   不知谁的手机开了外音,在播放林溪的弹唱视频,乐声悠扬,而他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另一桩事:   “——都看视频了吗,林溪长的真像他爸爸,”家宴时,坐在最上座的慕老太太忽然这样冒出了一句。   林溪的父亲是最小的,性格温和,不趋名利,他都记得所有人的生日,就算再远,也要寄礼物回来,兄弟姐妹们有了烦恼,都会向他倾诉,他也都耐心的陪伴。   他与妻子车祸离世后,大家也曾悲痛欲绝,但岁月如白驹过隙,他们渐渐变得太忙了,没有空来想念这个弟弟。   只有老太太已经老了,有大片的时间惦记没用的从前。   彼时满席都静止了,慕云嘉如坐针毡。   不知过了多久,大姑才尴尬的找了个别的话题,若无其事的揭过去。   后来又听照顾老太太的护工说,老太太不知从哪里看到了网络视频,每天晚上都要护工为她播放几遍,才肯睡觉。   以退为进,声东击西,是他小看林溪了。   慕云嘉眯起眼睛,轻轻哼了一声。   *   几日后。   “空”的大门口。   林溪从一辆跑车下来,与人挥手作别,转身进店。   开车的谢意平探着脑袋,拿手机拍了一张他的背影,并嚷道:“回短信,晚上要回短信知道吗!”   “……知道了。”   林溪这周在拍宣传视频,片场离店里有四十分钟车程,通勤有些费劲,被谢小少爷知道了,竟然每天都开不一样的限量跑车来接送。   林溪认为两人没有那么熟,叫他不要来,谢意平却神态憋屈,活像受了多大委屈,他原话是:“少逼逼,你以为老子想。”   次日依然不辞辛苦的前来。   林溪样貌出色,过去也很受过一些讨好,所以很分的清,谢意平对自己绝没有多余想法。   盛情难却,林溪猜想,这位公子哥大概也是缺个朋友吧。   于是不再拒绝,无聊时也会回他短信,说些生活琐事。   短信里他没有见面时浮夸,反而很聊的来,算是意外之喜。   骚包的跑车离开,林溪进入店内。   他这周忙,没陪冯胖守店,冯胖自己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在柜台后睡着了。   林溪打扫了店内卫生,叫他仍没醒,便去找到毯子为他披上。   冯胖把毯子一掀,睡眼惺忪,说梦话:“不卖,出去。”   林溪:“……”   他弯腰捡毯子,起身时,忽听见“哐哐”的两下砸门声。   冯胖被惊醒,猛地跳起来,“什么什么,着火了吗!”   ——门口居然是很久没露面的吕红艳。   她化全妆,穿高跟鞋,拎一只名牌包,将身边皮肤粗糙、衣着朴素的女人衬托的灰扑扑的。   “林溪,你果然在这里,真是让我们好找。”   冯胖揉着睡眼:“?哪位?”   吕红艳蹬着高跟鞋进来,环视一圈,发现不过就是个卖乐器的店而已,她心中轻蔑,从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拿去,算多谢你收留林溪。我们要谈家事,你回避一下。”   冯胖只觉此人多半有病。   见他不收,吕红艳也懒得同这小角色废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身边的陌生女人,“喏,去吧。”   那女人如听了号令,立刻往前一步,浑浊的眼睛锁住林溪,放着光,“溪溪,你是溪溪吗,你长这么大了,你还记不记得我?”   林溪完全不认识她。   刚好有客人进来,看见这里奇怪,多瞄了几眼。   林溪不愿意带争端进“空”,冷淡说:“我们很忙,恕不接待。”   说着要赶人。   那女人着急起来,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尖声说:“我是望南姐姐呀!我给你买过麦芽糖的,溪溪!”   “那时候、那时候你才五岁,我出去外面打工,你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你都忘了吗!”   林溪瞳孔骤缩。 第9章   ……   苍翠千山,掩映着点点村落,初春寂寥。   小小的男孩穿着单衣,坐在一个大盆前洗着衣服,他那么瘦小,胳膊腿比柴还细,整个人都几乎要埋进盆里,才能揉搓动一整盆成人的衣物。   黑瘦的少女玩耍回来,立在他的面前,喋喋不休的对他说着即将离开竹马的惆怅、即将进城打工的期待。   小孩听不明白,小孩只希望快些洗完这盆衣服,这样能交换一个马铃薯当晚饭。   屋内传来男人的咳嗽声,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小孩瑟缩一下,随即一名妇女的骂声也进了耳朵:“伺候你这个痨病鬼,要死就早点死,不要拖累我们全家!”   妇女怒气冲冲的踢开门,将一盆满是黄红污浊的痰盂往外倒。   院内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望着她。   这让她气不打一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出来,拎住了小男孩的耳朵,“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就会偷懒,赔钱的玩意,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   对于一个瘦小的孩童而言,妇人的力气实在太大,她一手拎耳朵,一手卡脖子,把小男孩提的离地好几公分。   小男孩真的好疼,可不管是哭叫、哀嚎,都没有让对方拳打脚踢的动作轻上分毫。   过了不知道多久,妇人被人叫走,留下小男孩自己,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只小虾米。   少女这才敢靠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麦芽糖,用透明糖纸包着,递到弟弟跟前。   “给、给你吃,吃了不疼。”   画面一转。   少女要跟着村里的大部队进城打工,破旧的大巴车停在村口的道路上,她背着包,与同乡交谈着,神情满是向往。   临上车,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孩,横冲直撞的,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她十分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小男孩满脸脏兮兮,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盯着人看时,像有引力,“带、带我……走。”   少女拒绝:“啊?我是进城打工,今年都不回来,我带你干什么?”   小男孩一字一句,执拗的说:“我,会报答姐姐。”   少女不肯理他,伸手把他从腿上拨下去。   可小男孩太固执了,没有办法把他弄开,少女最后没有办法,狠狠踢了一脚。   尘土飞扬,小男孩摔倒在地,侧脸被石子刮出一条很长的伤。   少女趁机跑上大巴,让司机紧关上车门。   她在窗边探出头,看着小男孩躺倒在地,一双眼一错不错的锁着她。   那不是五岁的孩子应该有的眼神,空洞,冷漠。   咚。   一包麦芽糖被扔了下去。少女别开头,匆匆忙忙的拉上背包拉链,“给你吃,我走了,不要缠着我。”   大巴车在乡道上驶离,渐渐成为一个模糊的小点。   妇人与一个黑瘦男人一起气喘吁吁的赶到,看见小男孩被丢在原地,顿时松了一口气。   随即妇人开始对他破口大骂、拳打脚踢,黑瘦男人冷眼觑着,没有阻止。   过了不知多久,妇人才罢了手,而那躺倒在地的小男孩始终没有吭声,没有喊过一声疼。   他只是望着天。   这时,黑瘦男人森冷的面庞映入他的眼帘,“抗揍,不错,可以要。”   他这样评价道。   ……   “你想起来了吗?”女人发现了林溪的表情变化,充满希望的望着他,“我是你姐姐,记得吧。”   林溪眼神浮动着,从过去一幕幕中掠过,那些他认为自己已然不记得的东西,原来都还藏在某个匣子里,只等打开。   他审视着女人,很久很久,启唇问:“我叫什么?”   “溪溪,你是溪溪呀!”   女人激动的说:“我怎么会忘记我唯一的弟弟呢。这些年姐姐工作忙,没能跟家里联系,你不怨我吧?”   林溪凝视着她,继而缓缓摇头。   女人面露惊喜,“太好了,太好了,溪溪你不知道,你现在太好看了,我都不敢认,我有好多朋友都看你的视频,没想到会是我弟弟!”   女人笑时,眼角的纹路像一把扇子,她应该是三十不到,看起来却要比吕红艳要老,太阳穴边的黄褐斑用劣质的粉底盖着,却仍暴露无遗。   “你找我?为了什么。”   女人搓着干瘪的手,有些忐忑,“姐姐也偶然遇到一个同乡,才知道妈都过世那么久了,老房子还被族叔他们占了,说、说是因为咱家没有男丁。这事你知道吗?”   “是吗?”   “是真的,不信我给你看同乡给我发的信息,那是我们长大的地方,我们不能拱手让人。”   “姐姐找你好久了,你跟姐姐回去一趟,和村里人说,咱们家还有男丁,我们把宅子夺回来。好不好?”   林溪没有吭声,以一种陌生的神情看了女人半响。   他完全长大了,虽然还是清瘦的少年气质,但他的身高早已达到一米八多,看大部分人都需要稍垂下眼,他已经不是那个会被一脚踢开的小男孩,也不再为小小一块糖而对人心生期翼。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让女人内心瑟缩了一下,一种名为心虚的情绪逐渐蔓延。   应该没说错什么吧?逃离那个家以后,她就主动的隔离了家乡的一切,她不知道弟弟这些年和母亲是怎么生活的,但他毕竟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啊,现在还被有钱人家找了回去,应该过的不赖吧。   “你的意图是什么?”良久,林溪轻轻开口,却是对着吕红艳。   吕红艳:“你这话说的,好像我……”   “不要浪费时间,”林溪打断。   空气微妙的一滞,随后吕红艳嗤笑了一声,“还算挺机灵。我也直说吧,你回你的老家去,宅子、地,还有钱,我都给你准备好,你向老太太辞个行,以后别来容城了。”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吕红艳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别以为你心里那些小九九我不知道,以退为进,拍点视频,想从老太太那边下手嘛,我也告诉你,慕家的财产都是兄弟姐妹几个挣来的,老太太做不了主。我要是你,就拿着钱立刻滚蛋,省的到最后鸡飞蛋打,一场空!”   女人的声音回响在店内,清晰尖锐。   店口有客人以及邻居商户探头,好奇这边发生了什么。   “这不对,”林溪摇头,“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么在意我?”   吕红艳上下打量他,蔑笑:“在意?”   “哈,你还是谢谢我们把云嘉养的这么善良吧。”   “……”   各种神情和声音里,林溪始终八风不动,他与眼前发生的一切之间似乎有一道玻璃墙,冷热、风雨都钻不进他的心里。   他道:“原来是这样。”   是慕云嘉感受到了他的威胁,让吕红艳来做这些。   冯胖在一边看他,明明他不动、不听、不问,却免不了被污泥沾上身。   他并不说话,他知道林溪能处理好。   自称姐姐的女人读到了什么,她有些忐忑,从口袋里抓出了一把东西,递到林溪面前,“溪溪,姐姐给你带的,你喜欢这个我记得。”   是麦芽糖,由透明糖纸裹着,琥珀般的蜜色闪着光。   林溪没有接,神色晦暗不明,“你就记住了这个?那你不记得,我其实没有名字,你们叫我‘赔钱货’?”   女人一愣。   “所以……”林溪神情莫测的看着她,“你居然也不知道,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把我卖给人贩子了?” 第10章   自称为姐姐的女人满脸不可置信。   在她的印象里,母亲虽然粗鲁暴戾,但也不至于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她摇着头:“不可能,你开玩笑的吧?”   林溪漠然不答。   女人神色几变,突然想到了什么,像抓住稻草一般:“不对,如果想要卖孩子,她早在调换的时候就卖掉好了,她养了你那么多年啊!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一点点长大,不需要花费吗,这不可能的!”   或许吧,或许一开始那个所谓的母亲并不是十恶不赦,但又能证明什么?难道要感谢她的喜怒无常、动辄打骂,感谢她调换了两个婴儿,给自己带来了那么多痛苦?   女人始终不信,喃喃着“不可能”,而旁边,吕红艳却神色松动,显然比女人更能接受这个讯息。   因为如果是真的,那么一切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慕家寻回林溪实属偶然,是一位知情老护工在病逝前良心发现,说当年自己其实看见了孩子被调换,但因为畏惧惩罚、憎恶慕老太,故意隐瞒了下来。   慕老太立刻让大儿子去保姆的老家寻人,但无论是学校还是别的公共机构,都没有找到一个这样的孩子。   本要无功而返,这时一位老村长听说了他们在找人,主动递了消息,给了他们林溪的住址。   现在想想,如果林溪长期没有生活在当地,学校当然不会有他的姓名,而福利院也自然不会有被拐卖孩子的登记。   只有那些记性好的村民,还可能记得这样一个人。   她一直认为林溪只是个早早辍学的土鳖乡巴佬,但事实上,无论她承认与否,这个少年的气质都是那样出类拔萃、不同凡响。   林溪究竟是怎样的人,受的怎样的教养,其实取决于他被卖掉之后的那段岁月。   可一个被人贩子卖掉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幸运的经历呢?   吕红艳忍不住问:“真的假的,她把你卖去了哪里,边境这种地方的话,是不是去了——“   “我没必要向你交代,”冰冷的少年声将她打断,“或者你也想吃吃牢饭?”   吕红艳下意识畏缩了一下。   林溪将目光转投旁边,像是终于不耐烦,想要了结这讨厌的场面:“别说不可能了,你猜猜她卖我卖了多少钱。”   女人茫然望他。   “八千块,”林溪说,“只比你从她那里偷的药费多一点。卖的实在便宜了点,不过急用没办法。”   女人呼吸停住,双目瞪圆。   离开家乡前,她从床垫底下翻找到一个信封……女人再忍不住尖叫一声,抱住头蹲在地上。   叫声刺耳,令所有人不适。   冯胖子叹了口气,走到林溪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溪侧过脸来,表情并没有很大波动。   眼前两个人,以他家人的名号自居,但干的事情,却一点都挂不上钩。   但幸好,他也从来没有将这些人看进眼中和心中。   他垂眼,扫过二人,冷冷说:“别再叫我溪溪,这不是你们能叫的。”   “……”   “还有,”他看吕红艳,“我希望你,以及慕家,都搞清楚,从始至终,你们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里。”   “从我的路上走开吧,我只说这一次。”   他的语气、神态,就好像慕家是什么蝼蚁,分毫不被他看在眼里。吕红艳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怒气,咬牙斥道:“少说大话了!你最好别耍花样,否则……等着瞧吧!”   说完,她气冲冲的走了。   出了街口,吕红艳没看到自己的司机,生气的拨打电话,忽然被不知道从哪闯出来女人撞了一下。   连日阴雨,路面就没有干的时候,吕红艳倒在地面,昂贵的羊绒大衣被浸在水洼中。   她养尊处优惯了,一时愤怒非常,可刚想开口,就被女人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   那女人又哭又笑,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似乎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   “我错了,是我错,对不起……”   女人喃喃着,跌跌撞撞的跑开,独自消失在人海里。   吕红艳坐在地上,一身泥污,低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   闹剧收场,林溪自顾自收拾了店,将女人夺门而出时撞翻的东西重新归置好,招待后来的顾客买了乐器。   送走客人后他甚至打开电饭煲,做了一锅豌豆海鲜焖饭,捧着一本小书边看边等。   冯胖子踌躇再三,来到他身旁,嗫嚅说了句什么。   “还有五分钟才能开盖,”林溪头也不抬的答。   “……”冯胖子:“我是问你没事吧!还好吧!”   林溪微顿。   随即坐正,点头,“我好,不要担心。”   他很认真的回应其他人关怀。   冯胖的心落进肚子里,“老冯我很看重你,你看得出来吧?”   “嗯。”   两人对视,没人再往下说。   冯胖转而道:“放她们走干嘛,可以报警的,你是特别关注对象吧,怎么着也会向着你,吓一吓她。”   林溪没吭声,视线下落,停在地上洒落的的糖果上,那是女人带来的,走时掉在地上。   冯胖笑起来。   这孩子,被养的真好啊。   他经历过那么坏的事情,还能说,自己很好。   “所以后来,其实也有好的事情发生吧?”   林溪修长的手指停在页扉,让纸张弯起一个弧度。   “是有很好的事情,”他说。   林溪忽站起身,从抽屉里找出纸笔,放在膝头,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哼唱记录。   这曲子冯胖能确信不是任何一首名家成品,也不是林溪原创,那风格十分复杂多变,情绪时而激荡时而怅惘,层次感分明,并不是一个十几岁孩子能诠释清楚的。   “这是?”   “是一个倒霉的背包客,想爬米多玛女神雪山,可天气不好,他就租住在村子里,一直等一直等。”   “这是他的曲子?”   “我复刻不了,”林溪难得显出懊恼,为自己的笨,“太久了,他后来不吹了。”   冯胖嘴角微抽,就小时候听几次,你还想怎样啊。   林溪仰起脸,显出一种异样飞扬的神采,那是谈起最喜欢最崇拜的人时才会有的模样,   “他的曲子比任何艺术家的都要好听,我和小狗一起躲着在屋后听,小狗都觉得动听,开始哼哼叫,他听见了以后,就把糯米糕放在屋后,让我们吃。”   “那是我这辈子,发生过最好的事情。”   月亮不知何时从云后探出头,洒下透明辉光。   笼罩多日的坏天气走掉,背包客终于得以离开落脚的小院,欲要前往他的终点。   他在走前要和两只小狗道别,可是他们的老时间过去很久,门外也没有动静。   他于是决定再拖一天、两天,三天。   三天以后,他所等待的没有来,反倒是那优柔寡断、唯唯诺诺的村长上了门。   村长不敢张扬村里的丑事,又觉良心不安,他仿佛知道背包客来头不小,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来这里试一试。   小狗呜咽着躲在背包客脚边,害怕的不行。   小狗在一个冬天被母狗生在山上,它一只腿是瘸的,一窝数只幼崽里,母亲唯独放弃了它。   是自顾都不暇的孩童常跑来喂养,才让它活了下来。   背包客站了一会儿,看寒山和枯枝,随后弯腰将它抱了起来。   离开村庄时,他从私人飞机上往下看,一览米多玛女神雪山的全貌。   这座雪山海拔有七千六百多米,雪峰纯白无暇,夜晚时,圆月映照,好似女神一般高贵纯洁。   米多玛女神是当地人所信仰的神祇,在当地语言里,是月亮,也是希望的意思。   这是连最雄健的鹰隼都无法飞跃的高峰,是无数背包客丧命的地带,但也是这座高山,将引致灾祸之潘多拉宝盒、将连天之战乱坚决的阻挡在了另一边,作为一道天堑保护着边境村落的安宁。   越过了米多玛女神雪山,那片遭遇了无数战乱的土地就展现在他眼前。   这是由三条河流冲击而成的平原,矿产资源丰富,尤其盛产一种叫做“姆明珠”的宝石,据说随身佩戴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四小国为抢夺资源而混战,填了不知多少人命。   几年前,地方反叛军因战斗力不足,推出了丧心病狂的童子军计划,四处搜罗十岁以下的小孩来特训。   他们胆大包天,甚至敢自取灭亡式的将触手伸向华国边境。   背包客抵达小国后,并未立即强攻。   他的家族有着深厚的底蕴和难以数计的财富,反叛军也不敢怠慢,他假意谈生意,与之周旋,摸清对方底细和孩童关押地点,荷枪实弹的军警伺机而动,找准时机发动巧攻。   缜密筹谋发挥效用,伤亡减到了最轻,结果很成功。   打开洞窟,放进了光,里面团团的孩子们却都不敢出来。   背包客走进去,在那么多奄奄一息、面黄肌瘦的孩子们里,准确的将他的那一个抱了起来。   在他怀里,孩子仍发抖、仍尖叫。   他的肩头被狠狠咬了一口,那孩子把保存下来的所有体力都用在这上面了,尖尖的小虎牙深深卡进血肉里,是下半辈子都很难去除的烙印。   有人上前一步要帮忙,背包客摆手制住。   孩子已经在他怀里晕倒了。   那么小小的、柔软的一只,即便竖起了刺,也是可怜又可爱。   这是他的小狗,不是别人的。 第11章   从这天以后,林溪照常生活工作,准备着即将到来的选秀节目。   但冯胖却变得怪怪的——他既好奇,又怕显出好奇,惹出人的伤心事,于是要拿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来遮掩。   他是直爽的性格,强行伪装,反而拧巴。来来回回,连饭都不跟林溪抢了,大脸小了一整圈。   这可是稀罕事。   店里的伙食都是嫂子亲自督炒的,并不是随便哪里都能吃到。她是餐饮女强人,名厨世家,解放前七八个太监围着她家太姥爷求做菜的水平,冯逸德曾经也是一名脚踩摩托长发飘飘的叛逆文青,到她手里就变成了冯胖子。   “所以他不是买了面镜子开始减肥了,而是犯了文青的病,自己作是吧?”嫂子摸着下巴道。   “也、也不好这么说吧,”林溪委婉的,“减减肥总归是好事。”   说的有理,嫂子认可的点点头。她瞅瞅不远处装作读书实际一直偷偷瞟这边的冯胖子,又瞅瞅眼前规矩的少年,想到什么,搬着小板凳,往前蹦两步,八卦道:“所以,背包客就是你哥哥吧,他把你救回来,养大了你。”   林溪“嗯”了一声。   “那,据说你会十几种乐器,也是哥哥教你的喔?”   林溪摇头,“是我哥请的老师,他们会住一阵子,教我一些,而且我哥喜欢,我想随时让他听,不用别人。”   嫂子挑眉:“那你自己喜不喜欢?”   林溪不回答,表情像在说:这有什么区别。   哥哥喜欢,他就喜欢。   嫂子啧了一声,“你也太乖了,你哥哥怎么舍得不管你呀,你哥哥做什么工作的?”   “……”林溪默思片刻,“他,好像不做什么工作。”   他们在雪山下一处院子里落定,木门口有一条小溪,一片松林,院里有一棵树,树下有石桌凳,每个推门而入的人,脑子里都会有天晴在树下读书,雨则檐下煮茶的美好画面。   但……想象总是忽略细节,其实角落里脏兮兮的娃才是最有存在感的。   养个娃是很费劲的,尤其是面对小林溪这样的问题儿童,压根分不开神惦记别的。   一开始,小林溪连话都不肯说。   长期的关押,压抑的语言环境,让他的心理产生一定抗拒。   过了好几个月,他才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并且对象仅限于抚养者本人,像那些来送生活物资的人,一整年过去了,都只见过小孩一个后脑勺。   抚养者本不以为意,毕竟从前这小孩可是聪明的很,他认为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   而等到两年过去,小林溪说话仍然不太利索,他才感觉到哪里不对。   ——他自己七岁都会解微积分了,这合理吗?   存在即合理,遇到问题必须解决,于是一本小学拼音识字被千里迢迢快递到了雪山下。   后来又是教育读本碟片首都名师1V1网络授课云云,某位与上司失联多日的秘书也重新上岗就业,在自己金融法律双学位之外,又多修一个教育心理学,不能不说是钱难挣屎难吃了。   林溪不自在的调整了坐姿,所以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费那么大劲,还教歪了。   林溪摸了摸鼻子,“他会用电脑、电话远程指挥一些生意,大部分时间,看、看书。”   “那这么说,其实你还是很幸运的,走到哪儿都有人关心你。”   林溪愣了愣,思索片刻,认可的点头。   嫂子却意不在此,她指一指正竖起耳朵的冯胖子,“看那家伙。”   “嗯?”   “你刚来店里那天,他在家跟我说了一整晚呢。”梦中惊坐起,摇醒她叫她听曲。这男的能活到今天算她菩萨心肠。   林溪说:“多谢。”   “我们老冯啊,心很小,装不下弯弯绕绕的东西,他做音乐、做人都很单纯,从前在国乐教书的时候,天天为学生跑动跑西,把自己都累病了,你要不要猜猜,他那学生怎么回报他的?“   “?”   “那个学生,当了大明星咯。”   “……”   “逢年过节,她都要上门,我们家都是拿扫把给她赶出去。”   林溪缓缓眨眼。   女人轻拍他手背,噙笑,“都在餐饮业,慕家的情况我多少清楚,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如果你不是真心……我们不给任何人做踏板,明白吗?”   两人对视,空中浮尘。   林溪刚想说什么,女人先一步起身,笑容灿烂,“好啦,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明天就参赛了吧,提前和你说恭喜哦!”   *   次日,音乐少年第五期准时开拍,林溪天蒙蒙亮起床,坐上面包车前去。   音乐少年这档选秀节目,从国民海选开始,再进地区分赛,最后选拔了二十名少年进入集中赛,集中在香蕉电视大台拍摄和播放。   集中赛已播四期,有八名选手已被淘汰,如今剩下的是十二强。   这十二强,有的是大公司旗下练习生,有的是学院派,还有网络红人、民间黑马等,各个都有自己的本事。   相似的背景并不意味着同类选手能建立起更佳的人际关系,音乐少年是淘汰赛制,每个人都会是对方的对手,都需要提起十足的警戒。   而这样的防备,到了第五期节目录制时,统一指向了同一个人——   刚录完开场舞蹈,主持人上场说话,介绍几名导师,这个空隙里,选手们一起下舞台,通过狭长走廊进入化妆间。   在这个拥挤的空间里,他们与一名少年狭路相逢。   他穿黑色外套,五官素净,是淡颜系,可鼻梁高挺,下颌线尤其利落,又透出一种少年英气。   “化妆间就在这边,”工作人员匆匆的推开一扇门,指着里面,“林溪,你先坐一下,我去趟前台,我让造型师来找你。”   说着就快步离开。   每个人都忙的不可开交,林溪不愿打扰,听话的进化妆间里。   这时便碰上了刚下舞台的一众选手。   所有人都愣了一刻钟,接着开始打量他,交头接耳。   “是、是他吧?”   “好好看啊……”   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一定是鲶鱼无疑了。   人们用挑剔的眼光看他,发现五官、气质的确挑不出毛病,接着又评价他的身材,他的个子很高,身体覆盖着薄薄的肌肉,是在健康范畴的瘦,兴许到了镜头下就要显胖了。   就这样带着异样的想法和情绪,没有一个人打招呼,他们装作急忙的样子,埋头进入化妆间。   林溪跟进去。   进去后发现,里面每面化妆镜前都坐了一个人,室内填的满满当当,没有再多一个人的位置。   他环顾一圈,从镜子里与许多人对上了目光,不过对方总是率先移开。   最后他终于看见慕云嘉——化着舞台妆,眼尾染着红色,嘴唇涂的亮晶晶,头发用发胶抓成固定的形状,身上穿的是饱和度很高的蓝色,乍一看非常有冲击力。   他不像从前那样,会对林溪展露虚假的热情和笑容,他只是冷眼从镜子里投来目光,目光里淬了些许恨意。   他在恨自己?   林溪微皱眉,不是很懂他的想法。   但也并不想花时间精力去懂。   反正现在还早,鲶鱼的出场一定晚于众选手,林溪并不着急造型上节目。   墙角有两张叠在一起的塑料凳子,他掠过一众选手,搬出一张坐下,随后双手抱胸,闭目养神。   “他还蛮淡定,都不急着化妆造型的么?”   “说不定他不是鲶鱼呢,只是来、来看看。”   “我感觉是节目组故意搞人心态,本来他的出现就挺让人有压力的,再往这儿一坐,我都被搞紧张了。”   “哈哈哈但我还蛮想看看他的舞台,我补完妆让给他好了——”   慕云嘉耳朵动了动,转头去看旁边那名想让出位置的选手。   那名选手已经被同伴按住了,不过他貌似也不是真心要做好事,只是同人玩闹而已。   “小慕老师,”化妆师及时托住他脸颊,出声提醒,“您别动,我重新给您遮个瑕。”   托脸的动作让慕云嘉脸颊抽动,疼的轻轻嘶了一声。   化妆师忙拿冰矿泉水给他敷上。至于其他的,比如慕云嘉脸上的巴掌印、嘴角的破皮是哪来的,他是半个字也不会多八卦的。   “林溪,在哪儿呢,小爷亲自来给你加油了,还不来接我,”有人推门进来,嚷嚷声比他更先亮相。   门口几人发现是谢意平,赶紧把椅子往里搬了,给他让道。   林溪睁眼,某公子哥叼着一根烟朝他走过来,头发乱七八糟,领子折在里面,脸颊边还有睡痕。   节目录制时间长,早上五点半就开始,他能从被窝里爬到这儿,做了很大牺牲。   “你就坐这种地方?”看见他的塑料板凳,谢意平十分不快,虽然不情不愿,但林溪这会让好歹是自己罩的人吧,“谁啊,谁负责带你,连个位置都不安排,忙着去烧纸去了?”   这人嘴是真的欠。林溪阻止他,“是太忙。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反给谢意平递了舞台,“我来干嘛?”他声调提高,非常欠揍,“你来当鲶鱼,我肯定要来罩着你啊,这里有些假清高的王八蛋,指不定怎么欺负你呢!”   “…………”众人面色各异。   林溪这回真谢谢他了。   这仇恨值,拉满格了。   很快在谢意平的嚷嚷下,工作人员小跑了过来,给林溪安排化妆造型。   他开始造型时,其他选手就着节目安排一齐离开,重回舞台。临出门,大部分人都记得悄悄往回瞥一眼。   见到谢意平这个谢家唯一继承人抱起个手机站在一边,时不时指点林溪的造型师。   而林溪泰然自若,舒适的坐在椅上。   众人咂舌,好家伙,这鲶鱼得是个什么背景? 第12章   选手们回到舞台。   大屏幕上亮出了众人的排名,慕云嘉赫然居首,与他同公司三人则分列第三、六、十名,其实这并不是偶然,他所在的公司并非大厂,资源有限,不会同时分散给多人,集中两名是明智的选择。   除了熟悉的排名,大屏上还出现了一个缓慢旋转的菱形水晶,光影渲染的十分绚烂,根据主持人的介绍,这个水晶会随机停止,停下那一刻,就是挑战者的空降之时。   “PK曲目两首,由双方各自选,打分则由导师和现场大众评审组成,还是比较客观的。”   “被随到的选手是第几,你赢了以后就是第几,失败选手可以去挑战他的前排获得复活机会,不过这是后话了,”化妆间,工作人员抱着资料夹,解释赛制。   谢意平好奇,放下二郎腿:“那鲶鱼成为选手后,再次碰到鲶鱼呢?”   “也有这个可能,”工作人员道,“不会规避,届时会按正常赛制来。”   “挺刺激啊,你们制片人还挺会玩。”   工作人员干笑两声。   那还是您会玩,好好的公子哥,来这儿当监工,上学没见这么殷勤。   他腹诽几句,这时推门声响起,林溪从内间出来。   他换了身衣服,全身着黑,领口描金边,面容在扫过阴影后更加立体,整个人比之平时多添几分冷峻。   两人都愣一下。   造型师拿着口红上前两步,但被林溪轻轻偏开头避过。   “这样就可以了,”他说。   造型师想了想,觉得这个造型也已经独具风味了,他展示自己成果,“来来,都来看看这造型,是不是挺带感,外头啊都是小屁孩,打造不出这款,我这实力啊,真是寂寞。”   精致造型下,难免染上脂粉气,少点细节,多些整体,反而更凹气质。   工作人员连连点头,忽略他的臭屁,说不错。   林溪坐回化妆镜前,在镜子里碰到谢意平灼灼的目光。   “?”   “你干嘛?”   换过造型后,那种熟悉的感觉更盛,谢意平都不好意思直视,别扭两下,说:“我先跟你说,我年纪比你大,我已经满二十岁了,长幼尊卑有序这句话你知道吧。”   林溪莫名。   “比起来的话,你确实倒霉,现在我们认识了,我罩着你可以,作为回报,你要尊重我,叫我一声哥。”   “……”   林溪眼皮微微抽动了一下。   “我,叫你哥?”   他以一种古怪的语调反问。   “对啊,”谢意平理所当然,心想这事虽然没有摆在明面上,但先到先得,他叫声哥怎么了,“有问题吗?”   林溪:“………”   他不说话,别人也不说,空间里安静到能清晰听见外边舞台的乐声说话声。   造型师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愣是没有读懂这到底是个什么对话、又是什么氛围。   刚想说什么,调和一下氛围,突一阵纷乱的人声、掌声,取代了不远处舞台上规律的音乐,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让人们乱了节奏。   工作人员的对讲机传出响亮的叫唤。   “——水晶停了!”   化妆间内所有人都一惊,一起抬头,望向转播大屏幕。   舞台中央一名高大的男孩被光束投中,惊讶的挑起了眉毛。   “居然是何群,”有人轻轻吸气。   这位被幸运命中选手名叫何群,擅电子舞曲和摇滚,有多年地下演出经验,大赛排名第二。   谁也没想到,水晶随机能随的这么突然。   节目甚至刚开始半个小时。   例演才轮到第二名。   造型师喃喃:“这什么运气哦……”   水晶停转后,会有五分钟的时间给选手准备,之后就会进入生死决战的环节。   旁人还在呆愣,林溪拎起外套就往外走。   工作人员后知后觉,慌忙跟上。   林溪将手放在门把上,想起什么,背对着谢意平。   “对了,没睡醒就你再睡会儿。”   谢意平:“………………”   他躲在门后,拨了电话,狗狗祟祟讲了半天,才跟上去。   挂了电话,到舞台前,此时鼓点已然响起,现场灯光暗下。   人声寂静,灯光幽蓝,少年登上台,羽毛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但利落的下颌线、修长的脖颈都露在外面,无一不透露着他不凡的相貌。   观众不自觉屏息。   何群站直身,定定看他。   两人相互一点头,算做打招呼。   比赛很会卖关子,对空降嘉宾没有任何介绍,只是用鼓点激打在人心中,激起紧张的气氛。   何群玩惯了地下音乐,PK这套闭眼都会,此刻丝毫不觉得紧张。   主持人问他感想,他却直入主题,问林溪:“第一首曲子是我挑,你想要什么风格的?”   “你会让我挑?”林溪反问。   何群哈哈一笑。   两首歌,一人选一首,这是生死决战,他爬到第二,当然不是来谦让的,自然要挑自己最擅长的——   他老早就定了首经典老歌,国民度高,自己改成了舞曲风格,很有记忆点。   灯光灭了又亮,台上只剩何群。   他背对着所有人,比了个手势,与他合作许久的乐队开始演奏。   那本是情意绵绵的曲子,女歌手在夜里辗转反侧,感慨思念难熬,但在何群改编后,独添一种潇洒与豪迈。   该舍就舍,有什么难过?   高潮处,何群还加了一段原创方言说唱,更引得他的老粉丝们疯狂摇旗,现场似乎在烧,踩在脚下的玻璃砖染成赤红色的,观众的热情带起了风。   赛制规定只能唱三分钟,三分钟后,他利落收音,将话筒高举。   现场的掌声、呐喊声经久不息。   幕后导演暗自点头,叮嘱旁人记得掐好这一段,晚上就放微博做宣传,肯定是点击量超高。   何群很聪明,在现场,永远是动胜过静,他用一曲把观众完全点燃,带走了大家注意力,下一个登场的选手,即便水平相似,也容易让一些观众升起“就这”的想法。   鲶鱼出师不利啊。   知道新嘉宾是制片人看好的,而且这首歌也特殊,导演下意识扭头——赵充在他背后嗑瓜子。   见他转过脸,赵充象征性拍了拍巴掌,“好,唱得好。”   导演无语。   他示意摄像将画面切到林溪脸上,想看看林溪会是什么反应——   林溪八风不动,察觉机器,轻轻颔首。   没有安排主持人串场,他直接走了上去。掌声稀稀拉拉的,是对何群表演的延续,而非对他的欢迎。   但他没有停在台中央,而是继续前行,最后停在伴奏乐队边上。   人们以为他是要沟通伴奏。   哪知道,他与乐队键盘手耳语几句,对方点了头,而后起身……走了。   ???走了?   调整话筒高度,少年站在原本键盘手的位置,对着前台比了个ok的手势。   随机,一段简单试音,流水一般淌出。   现场一愣。   他要自己弹?   导师席,有人睁开眼,认真的看了过来。   指尖在黑白琴键上悦动,歌曲前奏响起,是原曲。   原汁原味,没做任何改编,没有添加的原曲。   台上人开嗓,声音清澈明朗。   只是一小段,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少年雪肤黑衣,轻阖双目,低吟浅唱。   观众们停下手里在编辑的图片视频,不约而同的抬头,望着全场唯一的光点。   何群的表演的确让他们喊累了唱累了,但来到此刻,少年却并没有呼唤他们再努力集中精神。   他只是唱而已。   大家只需要听。   ……而且唱的,真不赖诶!   赵充轻轻扯了一下嘴角。   为了挑选优秀音乐人,考验选手的各项素质,节目组一向鼓励创作,以至于改编曲目总能得到高分。   但是并不是每一首曲子都需要这样。   起码这一首,不需要。   正如人不必在深夜也强打精神强颜欢笑,有些歌也不是用来锣鼓喧天的庆贺,而是用来陪伴。   在歌曲上,不同的表现手法,当然不分好坏,但当事人却自有一种本能,来选择被谁触动。   这个舞台有太多鼓点太多变奏太多声嘶力竭,不如静下来,静静的听。   听夜里的叹息,行李箱滑过地板时的轻响,贴在墙上的照片跟着墙皮一起落下。   能听到缘分走的时候,是如何地悄无声息。   没有舞蹈,没有绚烂灯光,林溪只唱了两分多钟,及时打住,与何群的掌声喧天不同,他唱毕,现场久久无声。   琴声伴着歌声,缠绕旋转,飞天而去。   人们还在沉浸,沉浸在那些低谷的日子,这首歌曾给自己带来的共鸣和慰藉。   监视器后,有人轻声感慨:“袁喻老师这歌真好听。”   导演差点没把手里的保温杯摔了。   袁、袁喻?谁他妈提袁喻。   他瞪视那失言的实习生,实习生却很茫然,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天后袁喻的歌啊,他又没说错。   “是好听,”赵充笑着开口,“你们不觉得吗?”   “……”诸人只好点头,做小鸡啄米状。   袁天后,制片他前妻。   与此同时,掌声也后知后觉响起,如同雷动!   大屏幕上显示着现场的投票数,他的票数正在飞速上涨,几乎追上何群。   然而,那两根投票柱始终变化,你追我赶,没有定下,生动形象彰显了众人的纠结。   现场有各家音乐人,有其他行业翘楚,耗巨资买黄牛票的观众等等,大众评审每期抽签轮换,十分公正,每个人手里都是有投票按钮的,节目组为了节目效果,没有约束评审改票。   所以,就造成了这种情形。   观众自然开始痛骂节目组缺了八辈子德,故意吊人胃口。   但要是换个位置,让他们来投……不好意思,也投不出。   何群的表演精彩绝伦,令人热血沸腾,而林溪…他让人静下来,让人灵魂共鸣。   动与静,孰优孰劣?   此时,就是专业人士,恐怕也要好好斟酌斟酌了。   三位导师列席在上方,大众投票过后,轮到他们。   导师组成是一女两男,内地天王、学院教授,以及一位影后。   影后是女士,被二位推举着优先了,她想了一会儿,道:   “嗯……其实两位都非常优秀,我对音乐没有太多造诣,但光就表现力来说呢,我认为何群是一如既往的优秀,当然了,嘉宾也同样给人惊喜,让人耳目一新,二位真的是平分秋色。”   “你别打太极,”歌王打岔,“观众本来够纠结了,你还给人添乱。”   影后无奈,“我没说完呢,虽然都优秀,咱们节目一贯主张原创加分——”   后面还有许多话,但到这里,大家都知道她要选何群。   影后的票占百分之十,她的票落定后,何群的投票柱稳居高点。 第13章   谢意平悄悄捂住话筒,“舅舅,听见没,有个导师选何群了,早说让我去打点,你还不准,这不掉坑里了么。”   对方很淡定:“你急什么。”   “花那么大心思,万一落败一轮游,我怎么不急!”   对面轻描淡写:“国际笑话,以为是你?”   谢意平:“……………”怎么还带拉踩的!   与此同时,两名导师隔着影后,捂住话筒,说了两句。   随后,他们说:“我们留票,等嘉宾的下一曲。”   谢意平注意到这个说辞。   不是等下一轮,而是等嘉宾的曲子。   是要看看嘉宾还有没有更好的发挥,从而挽救危局,还是对嘉宾特别的喜爱,想再听一会儿?   两种理解,能导向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第二轮仍有十分钟准备时间。   林溪在台上站了片刻,随后快步到台侧伴奏乐团的位置,与他们聊起来了。   那边灯光较暗,且处于视觉死角,故而没人看明白他在做什么。   直到时间截止,灯光舞台完成布置,林溪缓步回灯光中央。   黑衣少年,身段修长,单手拎一只小提琴,吸了所有人的睛。   按惯例,先试音,谢意平听这里就觉得有些熟悉,似乎曾在哪里听过,但抓耳挠腮都无法想起。   选手席也小声交头接耳。   “他在拉什么?”   “看话筒的摆法,好像是提琴独奏,不打算唱歌欸。”   “啊这,这样行吗?”   选手们满脑袋问号。   不是说不能演奏啦,这是档音乐节目,什么形式都可以的,只是现在PK明明是在K歌,你掏出把琴算怎么回事。   而更绝的是,片刻后,试音结束,进入正题,小提琴拉出一串音符,他们终于听出——   这仍然是上一首歌!   …………林溪居然没有更换歌曲,而是要拿选何群的曲玩独奏!   “哇靠,太狂了,真的太狂了。”   “什么鬼啊,他还能比伴奏乐团老师拉的好?还是说他在这十分钟里重编了个曲,这怎么可能啊!”   “这哥们要不超神,要不超鬼。”   “我赌他超鬼。那谁非要搞鲶鱼赛制,这下成乐子人了。”   “嘘,先听吧。”   选手和观众都觉得匪夷所思,就连工作人员也侧目,感到困扰。   各式各样的议论,各式各样的目光统统放到了台上。   台中央,少年微闭着眼,将一切隔绝。   他就那样把第一篇章平稳的拉过。   随后,一个高音突然并发。   伴奏齐响。   轰!   河流奔腾、万马齐啼,音符你追我赶,听众甚至不由自主闭住呼吸,紧张翘首。   评审席,有人猛地前倾身体,左手紧紧抓住扶手。   这………   他居然真把曲子变了个样子!   接下来的曲调,让人似曾相识,却又是全新。   少年的手速太快了,一弓一琴,拉扯间迸发火花。   灯光老师像终于睡醒了,拎着徒弟后领提溜到边上,接过控制板。   灯火、音符,绚烂夺目。   人们不知该听,还是该看。   此刻,现场已经再找不到任何杂声。   无论是观众、选手,还是工作人员,全都静了下来,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片段。   他们听见奔腾的河流进入了一片旷原,境地开阔辽远,无拘无束。   那乐声复又轻缓,悠扬,然而有别于起初的纯真,此刻的音乐有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意味。   河流入海,音乐停下,少年单手拿琴,微弯腰向大众致意。   一片安静,选手们并没有反应过来,观众更没有——直到,缓慢、坚定的鼓掌声从大众评审处传来。   那是面容清矍的中年人,原地站起,身体微前倾,专注而郑重。   在他的带领下,大众评审席陆续站起七八人,虽然年龄样貌不同,但气质倒是十分相似。   “那是国家音乐学院的周老师,”学院派选手掩口,小声告诉旁边人。   其他人也都差不多。   首先站起的,是专业人士,随后,是观众,最后,是导师。   掌声连成了一片海。   台上少年沉静无比,淡然的接受着这一切。   在这样的舞台上,能出现一曲情感丰沛、层次分明的小提琴独奏曲,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也并没有在期盼的。   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完成了这样的作品。   主持人上台,他功力深厚,轻声细语却让人觉得十分有启发:“我们的嘉宾真的非常令人惊喜,当然,我相信也有一些人感到惊吓,但这正是我们出台这一赛制的初衷,我们会希望,这台节目能够推出更宽领域、更有包容性的音乐理念,不止于当下。”   观众静静仰着头。   主持人笑了笑,他又说了几句,cue回流程,“那么现在,我们听一听导师的意见。”   “意见是没有,问题有,”导师席的教授单手捏住固定话筒,噙笑,“嘉宾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或者还在读?老师是哪位。”   主持人将话筒给林溪,林溪却不接,摇了摇头。   羽毛面具遮挡住了他的神情,让人猜不透他这个摇头的意味。   主持人立刻接茬:“哈哈,罗教授,您都没把票给人家,怎么就来打听学校了,嘉宾只有获胜才能亮相的哦。”   教授一笑。   他伸手轻轻一拍,红色按钮转蓝,属于他的百分之十票数立刻转移到林溪的投票柱上。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随之,那柱子又轻轻一跳,往上涨了涨。   是现场的大众评审改了票。   改票者不算多数,但在先前几乎平分秋色的基础下,林溪现在已占了优势!   何群坐在选手席,盯着屏幕,久久无言。   久到,灯光和他人的注意力都来到了他这里。   他终于反应过来,流程走到了他这里。   他现在,要么上台PK,要么认输离开。   然而,即便面对这样的选择,他拿起话筒后,仍觉大脑空白,说不出话。   “——嘉宾和选手可以选同一首歌吗?”身后,忽有人这样问。   声音不大,但因就坐在何群身旁,还是被话筒收入。   众人侧目。   “我不仅是帮阿群问,”坐第一名宝座的慕云嘉眨了眨眼,唇角带笑。   “这是关于节目赛制的困扰,我想许多人也会想知道的,导演,我可以说吗?”   导演下意识看了眼赵充。   赵充不置可否。   他擦汗,遥遥的点了一下头。   慕云嘉接过话筒,站起。   选手席和导师席一样位置偏高,更别说慕云嘉坐的是最高的一个位置,他站起,刚好与林溪是一个遥相对峙的局面。   “嘉宾继续选这同一首歌的话,让阿群怎么办呢,把刚才他唱过的再唱一遍吗?还是也找件什么趁手的乐器,学嘉宾的样子来一遍。如果这样也被允许,那么今后是不是每一位嘉宾都可以这样做,让我们的节目在长达半小时以上的时间内,反复放同一首歌。”   “这样,真的好吗?”   他的声音清澈柔和,徐徐道来,让人忍不住想点头。   轻轻的一声“呵”,在场上响起。   “为什么不呢?”   台中心,少年微仰头,拿起话筒来,回复他。   明明戴着面具,明明大半张脸孔都被遮挡,眼神却带出一丝嘲讽,“你编一首更好的,不就有节目效果了?”   “…………”   “还是说,你做不到?”   如若不是镜头对着,慕云嘉几乎要露出冰冷的怒意来。   “就事论事,这是为了节目——”   “好了,别说了,”何群从沉默中突围,打断,“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话音盖过了慕云嘉,他的动静也拉走了大家的注意力。   “他……嘉宾他改的也不是原曲,是我的改编曲。”   众人一愣。   何群苦笑。   来到他的曲子里来打败他,他又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他从坐席上起身,灯光追随着这名战斗至今的实力派,一路到了台上。   立在林溪面前,何群双目平视:“从第三小节开始,你是怎么想到的,原曲明明不是那个感觉。”   “更顺手,”林溪这样回答他。   何群一哂,果然是天才那套,随意挥洒上帝给的灵气,只要凭感觉,就能胜过其他人。   已经遇到了很多次这样的人。   甚至他还在家乡小圈子里的时候,也认为自己就是天才,直到走进更大世界,遇见山外的山,那些骄傲才终于破碎。   可这行不就是这样么?何群垂下眼睛,点头,说:“好,知道了,我认——”   他忽而顿住,因为林溪捂住他的话筒,对他说了七八个乐曲名。   “这些都是这么弹的,我练过,你回去听听。”   “尤其最后这首,篇章之间的递进关系处理的很好,我也学习了。”   “……”   何群重又正视这嘉宾。   隔着面具,不知道他什么样子,不知道他什么来历,但就望着这双眼睛,何群有种预感:他一定能走的很远很远。   “多谢,”何群说。   接着他又面朝观众,深深鞠躬。   主持人快步来扶他,他不肯起来,这个鞠躬有足足十多秒,台下粉丝已经意识到什么,泪盈于睫。   何群勾唇,“哭什么,今后,我们可以在外面见了。”   说毕,他又看导师席。   此时导师席还有一位歌坛天王尚未投出自己的票。   尽管他的票已经不可能落自己脑袋上了,但何群狡黠一笑,手比作喇叭,道:“尘鱼老师,咱们打个商量吧。”   天王:“嗯?”   “让嘉宾把面具摘了,他和我,谁帅点,你投谁,好不好?”   噗嗤一声,天王乐了起来,用手指隔空点点何群,“你啊……”   “好吧,”他一本正经的,接受了这个提议,“嘉宾,你听见了吧?”   林溪看看他,又看看何群。   何群吹了声口哨。   林溪竟也被感染的轻松起来,唇角酝酿出了笑意。   “嗯。”   白皙的手指尖按在面具的边缘,稍一顿,随后毫不犹豫的向外揭开。   一片羽毛飘落。   光束从一侧打来,耀眼的白光,半数映照在他的脸上。   侧颜线条优美,眼瞳如初现世的琥珀,澄明静谧。   现场只剩下了轻轻的抽气声。 第14章   有些人大概天生就有吸引他人的本领,即便是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所有人的视线依然会集中在他的身上。   更别说,他还这样年轻,眉宇间还有属于少年的稚嫩。   “我是林溪。”   “很高兴认识你,就像你说的,”林溪回过头,看着即将离开的对手,引用了他的话,“我们可以外面见。”   何群释然。   他重重点头,“外面见。”   何群步履稳健的朝外走,离开这个舞台,带着他所获得的一切,去向更大的世界。   有部分画面切了出去,拍摄何群个人部分,而主画面则跟随林溪,送他走上选手席。   选手们纷纷起立,与他握手、拥抱,表示自己的欢迎——无论内心是否真的欢迎。   最后到第二名的位置,慕云嘉也站着,笑容可掬,主动上前。   他拥抱了林溪。   就好像先前的质疑、和林溪之间的龃龉并不存在。   摄像机捕捉到的,是他温暖可亲的笑容,热情的拥抱。   林溪则相反,与他一触即离,看也不看的直接落座,这甚至引起了现场一些慕云嘉粉丝的嘘声。   慕云嘉也不介意,仍然笑容满面。   直到数秒后,他的下座传来一句:“我刚发现,你长的像你亲生母亲。”   慕云嘉如被雷劈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不怒,反笑,“那不是很好吗。”   他有意凑到林溪身边,压低声音,“她呀,一定狠狠虐待过你吧……”   林溪将目光投向他,随后收回,像看见了一样讨厌的物件,除了厌恶,没有别的情绪。   “你本来有退出的机会,”慕云嘉嘴唇微动,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但现在开始,我会让你看看,我走到今天的本事。”   他的语气轻柔,内容却让人感到一种由衷的不适,就好像是被毒蛇缠上脚腕,黏腻而冰冷。   林溪什么也没说。   节目录制持续了整整一天,到了后面,就算是精力充沛的十八九岁男孩,也感觉到了疲惫,现场从早晨的叽叽喳喳变得分外安静。   晚间,结束录制,少年们陆续离开香蕉台大楼。   林溪缀在人群最后,他初来乍到,没有同伴,只有自己。谢意平中午说回去车里补个觉,补到现在都不见人。   初春的夜晚还是冷,林溪在电台门口打车,刚发出行程,一辆红色奥迪唰的一下停在他的面前,那车技不知道该以高明还是以危险来描述,总之车身只差那么两厘米就能蹭上他。   “surprised!”女人从驾驶座的车窗探出头,给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越过她,副驾上的胖子也满脸开怀,乐的龇牙。   “我们听老赵说啦,你一来就干了个大的,把第二名搞到了,真不愧是我们店里出来的!”   “庆祝庆祝,一定要庆祝!”   冯胖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把寂静破坏了个干净,四周一下子就热闹了。   林溪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你们……”   “我们来接你呀,”嫂子余兰对他眨巴眼道,“还不上车。”   ……来接他?   林溪被余兰扯进车里,后方忽然又有车疯狂的拍喇叭,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谢意平。   冯胖探出身子,对后边喊:“吃夜宵,去不去!”   立马就是一个“去”字扔回来。   空调风将林溪烘的暖洋洋的,透过玻璃,能看到两边车灯、路灯,以及每一个窗口里的人影攒动,他忘了思考,只觉得车里很暖。   *   “干杯!”   红彤彤中国风的装修,橙黄色灯光,将室内衬托出一种大过年的氛围。   余兰早让员工们都下班了,留了个厨子,炒了几个菜之后也就走了,店内大堂此刻只有他们几个。   “这个酒,我自己酿的,平时老冯要喝我还不让,今天让他沾沾的光,也尝一尝。”   她拿着一个酒壶,分了几杯酒出来,一人一杯。   先给的林溪,谢意平多手,劫过来抿了一口,立马赞不绝口,而冯胖子揣着手,像个小学生一样,等老婆把酒赏赐下来,直说谢太后恩典。   “这么好喝吗?”林溪生了好奇。   “你就珍惜吧,”老冯摇头晃脑,“她姥爷御厨,一手菜已经很了不得了,但绝活却是这酒。我老冯,一个大好青年,不就是被这口酒给坑了嘛……嗷嗷疼!”   余兰拧他胳膊上最嫩一圈肉,“坑?你再说一个试试。”   老冯求起饶来。   两口子你来我往,好不欢快。   林溪望着,没察觉自己脸上已经满是笑意。   他端过酒杯,先抿一口,感到丝丝甜意,于是一饮而尽。   又添满一杯。   那酒烈,他渐有些醉了,面色酡红,眼神迷离,有种金光照耀雪山的美感。   “我下午睡着了,醒来就晚上了,可不是故意溜号,”谢意平坐他旁边,也喝起来,边喝小嘴还叭叭叭的。   “这破比赛,真能整活,一录就一整天,这不是折腾人么,换小爷我可吃不了这个苦。”   林溪跟着抱怨了半句:“是太久。”   谢意平:“你也犯不着啊,非录这节目干什么?”   酒精让林溪的话也比平时多几句,他告诉谢意平:“我要红。”   谢意平捧腹大笑。   “你糊鬼呢,你还想红,你那店里多两个客人你都想辞职吧哈哈哈哈。”   “你懂什么,”林溪争辩,“红了,就能被人看到了。”   “那又怎么样。”   “——他寻亲呐!”冯胖插话,一唱三叹,“你听过他的歪理没,站的够高,就会被看见啦!”   原是半打趣,半感慨,落了地,却引得谢意平酒意清醒,一激灵坐直了。   林溪单手托腮,单手拿酒杯,没发觉他的过度反应。   谢意平背心冒汗,神色又别扭起来。   也不晓得他脑子里演了点什么大戏,他伸手握林溪肩膀,郑重的叫:“林溪。”   林溪:“?”   “从今以后,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谢意平一字一句,“我这个当哥的,铁定罩你。”   全场寂静了三秒。   爆发大笑。   冯胖:“当哥这事居然还能有上赶着当备胎的哈哈哈哈哈哈!”   余兰也一言难尽,抬手拍了拍谢意平那不太经用的小脑袋瓜。   林溪扶额,“喝你的吧,别乱认哥。”   ……   几人边喝边聊,桌上的菜竟一扫而光,余兰性格敞亮,当即撸起袖子进了厨房,亲自弄了卤牛肉、炸酥肉、凉拌海蜇、蒜香鱼丸来下酒。   夜渐深了,热闹不消。   两点多钟,几人东倒西歪的跨出饭店门。   余兰没喝酒,开了车带着昏迷不醒的冯胖子回家,谢意平叫代驾没叫着,步行去不远处街口拦的士,林溪就留在原地等。   月亮亮堂,悬在高大梧桐的上方,马路牙子上坐着少年。   他卷曲双腿,额头顶着膝盖,脸颊酡红,是已经很醉了。   醉到分不清路灯和月亮。   街角,轮胎压过地面,黑色汽车驶近,而后缓停。   路灯映出座上男人的侧脸,深刻立体,一件考究的深色羊绒大衣,勾勒宽阔的臂膀。   他凝视着窗外少年。   很快,他做出了决定,推开了车门。   步履响起,极轻,很快,男人立在少年身前,高大的影子将少年覆盖。   少年若有所察,顶着膝盖的脑袋偏了偏,但没有抬头,只是让半边脸落回光里。   一声轻轻的叹气。   男人弯下腰,双手托住少年,将之牢牢的抱了起来。   …………   后方有清脆声响,像是谁吓了一跳,把东西摔碎在地。   谢虞川没有回头,只说了声:“跟上来。”   谢意平迅速的把刚买的葡萄糖渣子捡回塑料袋里,快步跟上谢虞川。   舅舅咋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不会把喝酒的事怪我脑袋上吧?   他胡思乱想着跟上去,刚好看见谢虞川轻手轻脚地把林溪放进后座。   林溪抓着他的衣领,无论如何不肯放开,于是谢虞川把大衣脱下,细心的铺展开,给林溪当做毯子。   柔软的长绒羊毛衣料盖在少年身上,遮住了下巴,露出嘴唇,上下翕张,在说醉话或者梦话。   谢意平发现他舅舅明显顿了顿,接着,脸上露出更加温柔的神情。   温柔?   没看错吧。   谁都知道,谢氏的谢虞川表面平和稳重,实际雷厉风行,深藏不漏,他干出过上午还与高管谈笑风生,下午就叫人事送人走的事情,集团里大多数员工见了他都夹紧尾巴,不敢多说话。   的确有外方合作商夸他是极富教养的绅士,优雅端正,同时有具有东方人的含蓄沉静,但那不过是他因商业交际所需而表露出来的罢了。   谢意平这所谓亲侄子,也就只是能得他多看几眼,多训两句罢了。   “舅……”   “嘘。”   谢虞川用余光瞥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带上车门,把任何可能惊醒林溪的声音隔绝,谢虞川下了车。   谢意平将刚买的解酒药葡萄糖什么的一窝送上去,“舅舅,照你说的买齐了。”   他刚才不是去打车,是听了谢虞川的指挥去买这些,包括这多天的接送,也都是奉舅舅之命看护林溪。   谢虞川接了东西,又问:“水呢?”   “啊?你没说啊。”   大少爷一推一蹦跶,眼里没活。   他想说后备箱里有矿泉水吧,还没说呢,见谢虞川拎着那个塑料袋子往旁边走,进了一家亮灯的便利店。   片刻后,男人拿着一个保温杯出来,装好了温水。   复又上车,单手将林溪扶进怀中,喂了葡萄糖,用温水送了解酒药下去。   林溪是很乖的。   他没有费什么功夫,就只是轻声哄劝了几句而已。   昏暗的车内,谢虞川垂眸注视怀中少年,抬指将他鬓边黑发捋到了耳后。   动作轻柔,像对待最珍爱的宝物。   汽车发动,向黑夜里去。 第15章   没有回谢家大宅,去了市中心一栋高级住宅楼。   室内家电灯具装配有自动感应器,主人一进入,就自动开始运作。   穿过柔和的暖光,一路进走廊、推开主卧室大门,小灯追随男人的步伐一盏一盏亮起。   主卧自带浴室,早在回来的路上,已经设置好,放了一缸热水。   谢虞川将手探入水中,试了试温度,感觉刚好,于是他扶住林溪,将之放进了浴缸中。   一天录制辛苦,又喝了那么多,需要泡个热水澡。   他将林溪的头枕在浴缸前部,原本是想让林溪坐着。   但他刚一松手,少年就往下滑。   他眼疾手快,托了一下,让少年把脑袋搁在自己手掌上,避免了呛水。   咕噜,咕噜。   少年吐出两个泡泡。他的小脸像猫儿似的,软绵绵的蹭在谢虞川掌心。   谢虞川无奈,又好笑。   定制浴缸足有五米长,与其说浴缸,不如说是水池子,眼前这个小醉鬼,要是没人拦住,大概要掉进去变成美人鱼了。   谢虞川犹豫了一下,没有很久,也跨了进去。   ……   木门轻掩,光形成长条落在地面,无限延长。   约莫半小时后,少年被换上舒适的棉质睡衣,放进大床上。   乳胶垫和羽绒被构建了一个柔软的小窝,他陷进里面,睡颜悄然舒展。   谢虞川开了一盏阅读灯在床尾,黄铜灯罩约束出圆弧形状的光圈,能提供一些亮光,但不会打搅睡眠。   他也换了衣服,是一身黑色丝质睡袍,膝上盖一件绒毯,低头看书。   笃笃。   门被扣响,力度很轻。   谢虞川抬眸,见秘书探头,以询问的眼神看他。   他颔首,示意可以说话。   秘书:“和您报告一下,今天的录制小溪少爷拿了第二名,现场很精彩,不少行内人已经知道了小溪少爷,都在相互打听,小溪少爷真的是很优秀呢。”   尽管没有一个字是新鲜的,但谢虞川仍然面色见好,点了点头,“他从小就是认真的性子。”   秘书赔苦笑,“是的,听说制片都打算亲自带他,打包票要让小溪少爷走红呢。”   谢虞川抬起眸,眼神流露出异样。   秘书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我听人说,”听谢意平这捣鬼的小王八蛋说,“这也是小溪少爷主动要求的,他那么不爱见生人,现在也……也愿意做到这样了。”   “……”   昏黄的光下,谢虞川眸色变深。   林溪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他大概能猜出来。他带大的孩子,他明白。   谢虞川望向床上,那里的人正侧躺着,很规矩,姿势从开头到现在都没有变化,始终将那件带有他气息的大衣抱在怀里,放在鼻尖轻嗅。   从睡姿就可以看出个性,林溪一向乖巧,大人说什么做什么,从来不添乱。   年轻的时候,谢虞川只接触过自己外甥一个小孩,还以为全天下小孩都会像谢意平一样调皮捣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但林溪显然不是。   就连提些生活上的要求,他也会斟酌再三,确定必要、不会添麻烦。   让他开口说话,花了几个月,让他说“我要”两个字,却花了好几年。   谢虞川从来没有花过那么多功夫、那么多时间,去做一件事。   这个孩子就像脆弱的植物,一不小心,就会折断,所以没办法丢给什么保姆秘书之类的看护,只能亲力亲为。   投入的心力越多,分量就越重。   至于回报……谢虞川想,从一开始就已经得到了不是么。   秘书看他神情软化,试探:“谢总,您还是要继续?小溪他,一个人在这里找您,太……”太辛苦了。   谢虞川沉默着。   不知多久,说:“冯逸德和赵充的情况,都查清楚,要很清楚,明白吗?”   秘书心中叹息,却只得答应:“好的。这次我会把关好。”   他怀有歉意:“之前的确是我没有调查深入,看慕梁和吕红艳真心爱护侄子慕云嘉,几人风评也都不错,误以为是个好家庭,未经多考虑就……”   谢虞川瞥他一眼,倒没有批评什么,“多关注,别再让他们做什么。”   林溪对这家人无所谓,他很清楚,不过就怕有些人不识相乱来。   秘书:“是。”   谢虞川面色平和,捻了捻被角,“这里有我,你去休息吧。”   秘书退下去,临走抬头看一眼。   谢虞川重新低下头,不知从哪里捻了本书来,在阅读灯下看。   床上少年仍在睡。   而他守着他。   *   林溪睡了很长一觉,醒来时感觉身上每一寸筋骨都是软的,身下大床将自己牢牢包裹,舒服的让他不想起来。   他甚至有种感觉,感觉自己回到了还在边境小城的时候。   天空澄澈,微风徐徐,推开门就能看见另一个人在院子里晒太阳。   这让他在床上赖了一会儿。   片刻后,才在“哐哐哐”、“砰砰砰”的游戏音效里醒了盹,蓦地坐起身。   这是一间简洁现代的大主卧,大床足有三米宽,床前是阅读灯和踩脚凳,床头靠半墙,半墙后是可升降幕布和云朵沙发。   这是哪?高级酒店吗?   林溪有醉了后雷打不动睡大觉的习性,还断片,从喝第一杯开始剪,到第二天他醒,中间全部空白。   所以外人面前,他不轻易喝多。   迷惑的掀被下床,路过开放式梳洗台盆、贮满奢侈品的衣帽间,最后林溪推门出去——   谢意平坐在地毯间,脚却搁在茶几上,手边几瓶奶啤,本人正拿着手柄玩游戏。   电视机上怪物把他打倒,气的他踹沙发。   “…………”   “哟,睡美人醒了?”   谢意平笑嘻嘻,下巴朝某个方向抬抬,“有吃的,在厨房,保温了,你自己去拿。”   林溪循着他的话望向厨房,遥遥的就见灶火台上放着一只砂锅,用最小的火温着。   再揭开,里边是熬到极浓稠的排骨粥,砂锅最好的保存了食材的原味,才略揭盖,就有一股香味扑面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舀了一小碗,坐上餐桌。   桌上已摆好两样小菜,刚好配着排骨粥慢慢下肚,从肚子开始,整个人都暖呼呼的。   谢意平看他吃相看饿了,翻箱倒柜的找了个碗,也喝起粥来。   两人面对面,不说话,吃的很尽兴。   林溪这会儿才算醒了过来,奇怪的问:“这是你家家政做的吗?”   “嗯,家政,”谢意平大逆不道的说。   “家政是西省人?”   “哈?”   “小菜的做法,好像只在西省见过,我很喜欢吃,但在这边找不到。”   谢意平摸摸下巴,心说谢虞川当弟弟、当舅舅都不怎么样,但这当爹嘛……照顾一整晚,天亮了还撸袖子去厨房煲粥,算他勉强过关吧。   他表情古怪,林溪上下看他,疑惑:“这是不是你家?”   “……”   “是啊,”谢意平一激灵,想起自己大早被舅舅拎起来后时,对方给的叮嘱,“这是我家,住的舒服吧,看上了吧,这里离香蕉台、离各种商业中心都很近,你住刚刚好,哦地库里还有几辆车,都能开,事不宜迟我现在就给你钥匙吧——”   “打住,”林溪说,“这不是你家,你碗都找不到。”   谢意平卡带。   “这是谁的房子?谁带我回来的?”林溪盯着他的眼睛。 第16章   有一瞬间谢意平眼前出现了自己干活不利被舅舅赶出家门,因当惯了富二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所以最后沿街卖艺乞讨的悲惨画面……等等。   他是——“我是富二代啊!”谢意平牛气十足,双手叉腰,一字一句强调,“你知道吧,富!二!代!”   林溪:“?”   谢意平:“你知道我有多少套房子吗,不,你不知道,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每天花半小时烧钱玩都赶不上我家长辈们挣钱的速度快,我为什么要记住一套不过尔尔的房子里的碗放在哪里!”   林溪:“……………………”   毗邻cdb眺望紫金城底价十八万三不过尔尔。   “我送这房子给你你住,你就觉得很突兀吗,并不,换位思考,现在你给我十块钱你觉得多吗,这房子对我来说就是你的那十块钱!”   “怎么样,这样的解释,能不能说服你”   林溪面无表情的把排骨粥和小菜吃完,抽出一张纸一抹嘴,起身朝大门的方向走。   “喂喂喂你上哪去?”   “走,”林溪说。   “???”   “我怕被传染。”   “………………”   谢意平用了许多种方式来证明自己是一个智力达标的正常青少年,并不是什么有病人士,但始终没有挽留住林溪的脚步。   不过林溪的确该走,他这一觉睡到了中午,手机上有节目组发来的信息,需要他过去补几个镜头。   好在正如谢意平所说,这套房子离香蕉电视台非常近,足可以让他步行前去,还不迟到。   补完镜头,拍成一只短片后,林溪回了自己的地方。   街区烟火依旧,四处可见牵手的小情侣、扛着大炮的街拍达人,他穿过人群,来到“空”店门口,照旧用钥匙打开门,整理东西,开始营业。   夕阳穿堂,照在每一样物件上,少年在其中穿梭。   林溪为每一个客人耐心的介绍着,因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不会再有。   一周后,晚间七点,节目准时放出。   观众们在电视和网络上收看节目的同时,节目组和平台的工作人员也严阵以待,紧张的守着电脑机器。   有过许多次开会和论证,但是始终无法清晰的预测本次赛制改动的走向。   这一次,要么是大爆特爆,要么,是万人唾骂。   节目前半小时,一切如常,评论指数平稳,没有很大变化。   三十五分二十秒,水晶停转那一刻,连弹幕都空白了。   紧接着,变化开始发生。   从鲶鱼抽中何群,再到二人的精彩对决,点击评论一路上涨,弹幕密密麻麻的压住了整个画面,节目的精彩,二人迥异的风格,带来了新奇刺激的观看体验。   直到林溪掏出小提琴,开始独奏。   有五秒钟,屏幕上全是大小不一的“?”号。   片刻,曲子进入高潮,变成硕大的“!!!”。   观众仿佛集体失语,一直到一曲结束后,才找回了母语,而此刻冲在最前的……果然是颜狗。   “谁设计的这个羽毛面具,真他娘的是个天才,”送出游艇霸占全屏的土豪网友如是说道,“等会儿揭面具,但凡底下的人长得磕碜点,这节目很难收场呢。”   节目组众人差点心虚。哎呀,幸好,非但不磕碜,还离之有一段巨大的鸿沟呢。   土豪大哥的游艇打破了观众的话匣子,人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   群众里总是藏着那么几个专业级别的大神,开始对这段演奏的技巧感情等作出分析,而普通人们自动忽略那些术语,只把眼睛定在了“国际大赛水准”几个大字上。   嚯。   区区一档选秀,还不至于吧?   嘲讽声自然有之,说新嘉宾买的水军把牛吹在天上飞。   而这种反对声音,等到何群落败、林溪入席后,更加明显起来。   大赛比到第五期,空降嘉宾,取代第二名,这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何况他进入选手席后,又对人气最高的慕云嘉臭了脸。   慕云嘉粉丝的战斗力,其余所有选手的粉丝垒起来乘以二都不够看的。   但……   越有争议,越引起注意。   几乎是节目刚播出一个小时,“林溪”两个字,就横空出世,占上了热搜的头条。   即便是对综艺不感兴趣的路人,也会点进去瞅上一眼。   或许太长不看,不去播放音乐视频,但是他的脸,却是看一眼就能心生好感的。   林溪本人这里,看着满屏幕自己的名字,却没觉得有多大意思。   随便看了几眼,他就收了手机,不大关注,反而是冯胖两口子很爱看,还要念给他听。   “你看看这个啊,‘歌就那样吧,小提琴也莫名其妙,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不太好,好像看不起谁一样’,还有这个,‘对对对,从他的微表情来分析,就是对谁都很不屑’,什么鬼,还有个分析你微表情的文章吗,让我来看看。”   冯胖子把头埋进手机里,翻完评论又追着链接去翻文章,点进某篇很热的长文里。   那所谓微表情分析长文,不过就是截了几个断章取义的图,凭着似是而非的逻辑,武断的判定一个人的人格。   冯胖子很气,举着手机给林溪看。   林溪瞥一眼。   感觉这张截图里,自己长的有些怪。   余兰也把脑袋顶过来,女人对拍照这事是很有心得的,她分析:“因为你太白了,为了照顾其他人,色调有一点调整,所以你的五官显得比本人扁平一些,换到你单人的画面就恢复美貌了。”   她也举手机,亮出一段林溪的个人cut视频,“你看这个,这好火,视频网站上点击第一,还传外网去了,圈了不少颜粉。”   林溪也配合着看。   发现上面的弹幕……弹幕全是虎狼之词。   余兰:“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喜爱的现代化表达。”   林溪:“想看他哭着说不要这种表达?”   余兰干笑:“哈哈哈互联网、互联网。”   林溪无言以对。   好在对这些早有预料,他也没太在意,赵充也为此特意约见了他,让他不必太在意网上任何一方的言论,除非被恶意引导,不然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林溪便在一片热评里,不怎么在乎的,去睡他的觉了。   却没有想到,变化就发生在夜里。   赵充这人大概就是带点乌鸦嘴属性,这夜,一些一看就早有预谋的照片在网络上铺开。   拍摄的是林溪与谢意平同进同出,换不同跑车,进不同高档饭店和小区的画面。   一篇名为“有点子心酸”的帖子突然爆火,被持续顶到论坛首页。   内容大概就是说,能和投资商家的谢小少爷一块儿玩,这个新嘉宾林溪估计也是什么富家子弟,虽然知道娱乐圈现在都是有钱人家孩子的赛场,但是还是有点子心酸,别人付出那么多努力,才能走到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只是空降找乐子的场所而已啊。   深夜发文,却立刻就有不少所谓路人共情,在底下感慨“寒门难再出贵子”、“生活已经这么艰辛了还要看他们富二代走捷径”云云,还有更多人,对赛制产生了质疑:这所谓鲶鱼赛制,是不是富二代玩票进圈的捷径?   何群粉丝深夜闻讯,立刻就炸了。   跟着哥哥一路走来,好容易进入总决赛了、追到第二名了,突然空降一个莫名其妙的嘉宾,把他给淘汰了,这换谁家能接受?   一时间,群情激昂,粉丝、正义路人纷纷赶至节目组的社交平台下,吵的不可开交,节目组的电话同样被打爆。   赵充在半夜里被同事的电话叫醒,他反复深呼吸,“这种舆情我们之前没有预案吗?我没有说过怎么处理吗?鲶鱼赛制所引发的粉丝不满和对赛制的质疑,我们没有论证过八百遍吗?你现在到底是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的?”   同事:“但是毕竟……”   赵充:“毕竟我千挑万选,费劲心力,为了应对危机而努力去找实力足以服众的素人嘉宾,为此我挨了我学哥多少白眼你不知道,花了多少口舌来忽悠人你不知道,你只知道遇到事情第一时间让!我!处!理!让!我!加!班!”   同事哭着挂了电话。   ……   寂静的夜,赵充坐在床上,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对林溪以及同事们说,实力派素人参赛,引发的舆论争议会小一些,大概率仅限于对赛制的质疑。   但还有一句,除非被恶意引导……   按照早先的方案,节目组和长期合作的公关公司展开了舆论应对。   林溪弹奏、演唱的视频被优先推荐,在这些音视频中,赞美其实力和颜值的评论占到主要;一些业内权威被邀下场,对比赛中的精彩对决进行分析,从专业角度解释为什么是林溪获胜;何群也主动发博文,称佩服林溪这个对手,对结果没有任何的不满。   但,这些做法,收到的成效,却比他们预计的都要低很多。   不明真相的路人已经陷入自怜自艾,此时再一味强调鲶鱼有多优秀,能有什么用呢?   ………人看了估计比刚开始更来气。   次日开店,冯胖把情况说给林溪听,让他今天先上阁楼里呆着去,免得再招些激动的对家粉丝。   林溪安静了片刻,什么也没说,转头上了楼。   这一天其实是个好天,春雨已歇,气候回暖,太阳早早的就上了班。   林溪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过无所事事的滋味了,他平时既要配合节目组拍摄,又要顾店,是很忙的。   像这样,坐在阁楼里,晒着太阳,他竟有一些不习惯。   茫然呆坐半小时,林溪决定收拾房间。   拖了地,家具分别用干湿抹布擦了两遍,接着又开始洗衣服和晒被子。   角落柜子中锁着他从雪山小院带来的东西,有绘本、小竹笛等,他一样样拿出来看,又一样样锁回去。   起身时注意到,柜子旁边斜放着一个布袋子。   这是庆功喝酒时他穿的衣服,他那天离开的急,后来谢意平让司机送回来,他随手放下,没有再管。   趁着好天气拿出去晒晒。   这样想着,林溪拿出那套衣服。   叮——   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是圆滚滚、金属质地的,在地面滚了一圈,撞上墙角,又骨碌碌的回到林溪的脚下。   原来是个纽扣。   林溪弯腰拾起,手指触到纽扣上内陷的字母时,倏地僵住了。   那一秒仿佛是一个世纪。   但一个世纪那么长,却不是他想要等的。   “要不怎么说我在市中心房子七八套,你在犄角旮旯吃老婆软饭呢,你这脑子就该穷三代,这会儿让林溪躲什么躲,他就应该上班,上班你明白吗!”   赵充领着他的摄影团队,在同冯胖子据理力争。   冯胖子大骂:“你才吃软饭,你丫就是吸血小袁才挣着钱的,你的事业踏着艺术的尸体!”   “滚几把蛋,我不想跟你废话,你赶紧把林溪叫下来,我给他拍个上班日常,舆论瞬息万变,时间紧迫,你——哎,林溪!”   赵充话说一半,少年的身形在楼梯口出现,他顿时惊喜万分。   他早筹备了一套拍摄打工短片、回应公众质疑的方案,需要和林溪提提。   没开口,因他发现林溪眼中隐隐有泪光。   “哎哟,这、这、这孩子怎么,你别急啊,叔叔有办法的,你……”   “我出去一趟,”林溪低下头,用袖子在眼角抹了一下。   他不管不顾的,跑了出去。 第17章   “空”所在的街区是老区,和CBD隔着一条护城河,河上横亘着翻新的旧城墙,只许行人过,不许车辆通行。   林溪都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他气喘吁吁的撑着膝盖,汗水滴落到了地上。   他来到了醉酒那晚住过的小区。   一位住户带着女儿下楼,小姑娘趴在妈妈的肩头,歪着脑袋好奇的打量这个哥哥。   林溪喘匀了气,想到,自己应该开车或者打车,那远比跑来要快得多。   他忘了。   他太笨了。   妇人走开,楼栋大门未锁,敞着由林溪进。   到这里,他步子才慢下来。   没坐电梯,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顶层。   顶层只有这样一套大平层,配备智能管家,大门口还放了暂坐的穿鞋凳。   林溪扶着凳子,慢慢的坐了下来。   血热了,又凉下来。   那一粒纽扣始终被握在掌心里。   纽扣中心,刻着三道象征河川的曲线,这是专人手工定制所做的标志。   林溪只知道一个人有在用。   对醉酒后的一切他都没有记忆,但他那时总有种感觉,觉得自己身处在十分安全的境地,不用害怕,不用忧虑,可以沉眠。   那天他睡了一个好觉,而这对他来说是很稀罕的。   他畏惧黑暗,那是来自儿时被关押在地窖里的阴影,长达数月的时间里,他在伸手不见拇指的地方生活,头顶的小门、凶恶的看守者是光明的唯一来源。   这是恶人用来驯化孩子们的狠毒伎俩,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功。   在对幸存孩童长达数年的心理治疗中,一位国际心理专家提出了“守护者”这个名词,他认为,可以继续模拟黑暗场景,让一位和被害人关系亲近的亲友陪同,取代固有印象,成为孩子的守护者。   那位专家来过他们在雪山的小院,和哥哥长谈了一整日。   后来他的床边添了一张椅子,一盏灯。   脚步声响,一双球鞋落在电梯门外。   “什么事啊急着叫我来,小爷刚开球赛呢,你这要造反——”   林溪仰起脸,谢意平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被吓了一大跳。   林溪的脸色太难看了,整张脸几乎是雪白的,嘴唇也没有颜色,那是他从没有在林溪脸上见过的神情。   不敢再讲球赛的事,他小心翼翼的走到林溪跟前,半蹲下身,“那个,你、你怎么啦?”   林溪不吭声,看着他,用目光描慕分辨他的五官。   谢意平都被看紧张了,林溪才终于启唇,声音轻而低:“麻烦你了,我丢了东西,我想进去看看。”   “…………就丢了个东西?”   谢意平一颗心提起来,又掉下去,“好家伙,什么重要的东西啊这幅表情,吓死我了。”   “嗯,很重要。”   谢意平真当他丢了什么宝贝,忙转过身去,输密码打开了门。   “去去去,找找看看。”   黑白灰三色的装修,大面积使用玻璃和金属,使得房子看起来非常现代化。   并没有生活气息,就如谢意平所说,这像是某个富人众多房产中的一套,并未受到主人的特别青睐。   林溪穿过客餐厅、影音室、游戏室、书房、主次卧……   全部都像样板间。   他于卧房的露台驻足,靠南摆放着一张椅子,靠在阅读灯旁,一本书籍被放在正中央。   林溪拿起书,是本拉美文学著作,阅读者看到某一面,折了一个角。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林溪慢慢坐下来,蜷缩在那张椅子上。   谢意平这才跟进来,看他背影,奇怪的问:“找着了吗,怎么坐下来,是什么东西你和我说说,我问一下家政和物业,看有没有人捡到收起来了。”   林溪过了很久才回头,视线精准落在他脸上。   某种莫名的紧张感又涌上来,谢意平摸摸胳膊的鸡皮疙瘩,心说这什么情况?   等等,不会是被发现了吧,小舅舅啊你那一脉的智商岂是我这种清澈愚蠢富二代能比的,我如果露馅了真不能算我的错。   然而,林溪却没有说任何不该说的话。   他这是侧过脸,问道:“他……你说让我住进来?”   谢意平:“啊。”   “好,”少年无声地舒了口气,轻轻说。   *   林溪回到店里的时候,赵充和摄制组工作人员都还在店里,他们不知道林溪什么时候会回,又急着拍视频,只能守株待兔。   赵充和冯逸德上前。   刚一凑近,二人就觉察出林溪的状态不对,齐刷刷皱了眉头。   林溪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致歉:“事发突然,久等了。”   “不是,你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啊?”   林溪摇头,“我可以拍摄,拍吧。”   这状态哪行啊,赵充按了按太阳穴,心想久等倒是没有,时间也还充裕,但不分场合甩小鞭子催人干活这事他老赵干不出来。   他本打算改天,但出乎意料的是,有人先他一步——   “他们需要拍摄你在店里的日常,就像平时一样,你去准备一下。”   “……???”   “好,”林溪说,“我换件衣服。”   神色如常,好像没有发生任何插曲。   他走上楼梯,造型师不知该不该跟上,扭头看赵充。   赵充则扭头看转了性的冯胖子。   “给他找点事做吧,”冯逸德叹气。   ……   成片预计只有二十分钟,拍摄花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属于是危机当前的赶工之作。   没什么精彩跌宕的剧情,只是早晨起床,布置开店,接待客人,弹奏揽客,和老板抢盒饭……是乐器店打工小哥的平凡却有滋有味的一天。   林溪对镜头有种天然的松弛,从不因这别样的观察而有任何别扭。   他在镜头外怎样,镜头内就还是怎样。   甚至于,当镜头集中于他,排除掉其他干扰项目时,观众会从这种聚精会神里发现更多的美感。   白天拍完大量分镜,晚上则录个人独白。   最后一个问题设计,是有什么想对摄像机前的人说的。   先前在音乐、文学上都能谈论一二的少年,在这个想怎么答就怎么答的烂问题上,却顿住了。   “我……”   少年的面孔在摄像机里放大,特写镜头捕捉到他脸上每一毫的变化。   他轻轻扇动着睫毛,眼神飘忽遥远。   似乎想了很久很久,最后都消逝在空气里。   最后,他安静的摇了摇头。   不肯让心里的想法打扰任何人,他说:“没有。”   摄像机后,导演愣了愣,内心诧异,“这、这行吗……?”   赵充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什么也没多说。   他觉得,这样反而很行。   第一遍拍摄到晚间初步完成,赵充对着机器看回放,不时在本子上做记录,   “还可以,”他说,“去给林溪注册一个社交账号,放这个视频置顶,和推广组对接一下时间安排,不要留空档。”   工作人员聚在他身边,说“是”。   他们就细节、方案再次讨论和确认,并没有要下班的意思。   百忙中赵充抽空抬头,扫一眼,主角已经悄然走到门外去了。   天将暗未暗,风起了,将一个白色的垃圾袋卷在半空中。   风声中总有种呜咽声夹杂,仔细看,才发现是一只脏兮兮的小型犬,沿着街边慢慢的走着。   它大概许多天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已经瘦得露出肋骨,毛发也乱七八糟。   太累了,它就地停下,靠着样什么东西,四肢着地趴倒。   林溪垂下眸子,看着腿边门槛前脏兮兮的狗。   “林溪,”里边叫他,“进来一下,补拍几个镜头!”   林溪没有回头。   他弯腰,手指拨开狗子乱七八糟的长毛,在狗脖子下方翻出一块牌子。   牌子上有三道横线。   “三三,”林溪仔细辨认,“是你的名字?”   那小狗哼唧一声。   起了名字 ,就不是流浪狗了。   就算这名字的来源只是家里的第三只狗、皮毛是白色的、林边有条小溪之类的。   “你主人呢?”林溪问。   小狗不哼了,趴在地上,脑袋埋在爪子里。   林溪就也一样,抱膝坐在冰冷的门槛石上。   挨着那一条小狗,一动也不动。   *   当晚,节目组官方微博号关注转发了名为“林溪”的账号所发布的入驻信息。   作为认证,社交平台官方也为林溪的账号加上了标注。   选手们收到了节目组的信息,一小部分人加了关注,另外一部分么,凭什么要听你们节目组的,你是我老板?   但不关注归不关注,没人真的会完全不看。   他们都好奇,风口浪尖上,节目组、林溪会怎样应对。   于是点进账号。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   一条……丑狗。   【寻主人。2月4日在文化路厂区708号“空”乐器店铺前,捡到一只白色串串,狗牌写着“三三”,希望帮忙扩散@容城小动物保护协会。】   所有人:“?????” 第18章   三三狗,扩散寻主。   就这么着上了热搜。   这么有面的流浪狗不多见。   网友议论了一阵,又觉得人家捡条狗这种屁大点事实在不至于阅读理解,于是散了,只留几个营销号还在蹲后文。   又隔了小半天,不负等待,正戏上了。   那是一条关于乐器店打工小哥的日常,惹人注目的是,主角正是舆论中心里,所谓利用捷径入场玩票的林溪。   扫地、弹琴、接待客人,他的一系列动作都那样娴熟,看不出一点演的成分。   片子基调治愈,背景音十分欢快,主角的脸蛋气质令人赏心悦目,尤其那一丝忧郁,更牢牢抓住了广大女粉的心。   什么?有剧本?没长眼呢,没看人家的弹唱视频几月前就在了好嘛。   林溪入“空”以来,每天都在门口弹奏,附近的工商主、路人都能作证,早在赵充给他造势前,就已经有一些路人拍过他,只是没引起关注而已。   他火起来,那些视频也就纷纷从角落冒了出来。   片子里他自己也说了,他不是容城本地人,来这儿是找人的,也就是投奔亲戚。   谁家玩票党住小阁楼,谁家玩票党打长工?   捷径论当下就被击碎。   ——但为什么谢小少爷要每天接送他啊,社会主义兄弟情这么紧密的吗?俩人是不是那个那个啊。   有一些微弱的声音冒出来,在不少平台里出现。   但这声音没有什么下文,很快就被两位一线的恋情官宣给抢走了流量。   如此,针对节目组和林溪个人的质疑暂时平息,林溪账号下的负面评论沉到了底部,粉丝人数却指数增长,小墙头如雨后春笋冒出来。   忙活好几天,一堆工作人员人盯网评盯的眼睛都酸了,这会儿也到了午休时间,赵充犹豫一下,放了他们去吃饭。   林溪也有事,起身走,但被赵充拦了,林溪用眼神示意他快点。   赵充还皱着眉头,他觉得哪里怪怪的,“你有什么仇家吗?或者看不惯你的人。”   林溪沉吟不语。   在出身问题上做文章,像是慕云嘉的作风,但这种切入角度未免奇怪,完全没有什么作用。   他想不出,况且现在手头有更重要的事。   林溪摇头,把这个问题留给赵充:“你再上会儿班吧,仔细想想。”   赵充:“?!”   林溪跟他道别,开车走了。   “………”   *   另一端。   烟雾缭绕,酒气与脂粉气混杂,熏得人昏昏沉沉。   满屋乱七八糟的人,许多少年少女,倚着年龄大自己许多的人,任其上下其手,脸上满是恭顺。   中央的卡座上,有一个中年男人,打理的很精神,一双眼睛明亮如鹰隼,他伸过手,接着少年递来的酒杯,并不喝,而是饶有兴味的看着对方。   “小东西,你想要什么?”   慕云嘉伏在他臂膀间,声音绵软:“自然是要先生——嘶,疼!”   男人的手钳住他下颌,力道之大,完全是没有留情的。   “你跟我一年,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最不喜欢小玩意在我面前耍心机。”   “……知道了,我知道错了,”慕云嘉哀声求饶。   男人眯眼打量他,从那哀求姿态里汲取了些欢愉,这才放松了力道,但那手并不离开。   慕云嘉仰着脖颈,心中的屈辱比以往更甚,他声音断断续续,“我、我想,向先生推荐一个人,他、他很合您口味。”   “哦?”   “就是我那档节目的新嘉宾,您可能在网上看过,他在生活中也很傲慢,自以为是,把这样一个人摘下来折辱,一定很美的。”   “哼,”男人低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借我的手除掉他罢了,你当我是一泡尿就能发情的狗吗。”   “不是的,我不敢,”慕云嘉期期艾艾的辩解,“先生,您听我说,我知道谢意平钟意他,他、他是谢家少爷的人,你不是想弄谢家的人吗?”   周围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居然提谢家……不要命了。   被称作先生的人换了眼神,冰冷而阴鸷,周遭的气氛也随之一变。   他的手落在慕云嘉喉结上,下一步就能掐死对方,“你倒是很大胆呢。”   走到这一步,慕云嘉反而是不怕了,仰脸望他,“我没有骗您,节目组每个人都知道这事,网上也有照片,谢意平对他非常上心,还让他住进鹤云间的一套房子里。”   “我就找了几个水军发帖说了两句,他们呀,立刻就找一线艺人的新闻来压。”   “先生,他是谢家某个人的心尖肉呢……”   少年的声线甜美沙哑,犹如恶魔,勾动人心内的邪恶。   男人的表情变化了,他微眯起眼睛,像在思考什么。   *   林溪直视道路,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冻干,放在副驾。   这让他忽略了一个坑洼,破皮卡震了两震,引得三三狗一阵乱吠。   郊区路窄,难开,没有办法。   不过目的地应该就在前方,证据就是,三三狗从车刚进这条路的时候就开始狂吠,脑袋顶着玻璃,脸都压平了。   林溪瞥一眼窗上的雾气和狗脸,略有一些好笑。   视野里出现一片房屋,汽车刹停,在未落锁的铁门前,林溪单手揣着狗下车。   “容城小动物保护中心”的牌匾在左,“流浪动物收治中心”的牌匾则在右,叫人一眼就能明白自己到了哪儿,更别提里头狗吠声猫叫声响成一片,比赶集还要闹腾。   动保通常坐落在郊区,既是因为租金便宜,也是因为噪音扰民,必须远离民居。   拨了电话,林溪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一个五十来岁的阿姨,和一个年轻女孩走了出来,那女孩在院内就大叫:“三三,三三!”   林溪松了手,让怀里的丑狗落地狂奔。   林溪复又回车边,分批扛下七八袋12KG的狗粮,放到牌匾旁边。   阿姨和女孩略显惊讶,忙加快脚步上来,为他送狗回来道谢,又为这一堆进口粮道谢,谢个不停。   但是吧,谢归谢,今天就她们两位女士值班,这快一百斤的重物…………   两人一起瞅向林溪。   动保太大,花了二十来分钟将狗粮放进仓库,林溪额上也冒了薄汗。   狗跟在他脚边,看热闹可高兴了。   阿姨道:“三三狗是被遗弃的宠物狗,两年前来动保,主人一直就没来接过,三三很犟,一直想“越狱”回家,上个月大暴雨,把小门冲开了,三三趁着这个时候跑了出去,我们也找了很久,在大小群都发了信息,一直没找着。”   “我上午起来,看见动保的账号有好多信息,说三三找到了,要不说公众人物就是好呢,您一发博,我们马上就收到信了。”   “我替三三谢谢您了。”   “没事,”林溪说。   志愿者女孩悄悄觑他,心想,好帅啊。   这么帅,还有爱心,这么有爱心,还帅。   “你们有收款账号吗?”林溪问她们,“我捐些。”   爱心捐赠一般都是动保运维的重要资金来源,林溪本想做点什么,但意外的是,负责人阿姨摇了摇头。   阿姨笑道:“不用捐款,我们这儿是谢氏名下基金会全资的,钱够,没设置收款号。”   林溪回过脸去,秀丽的眉尾带着异样的神情,“谢氏?”   阿姨颔首。   反而是年轻女孩想起八卦里说,眼前的大帅哥和谢氏的少爷很有交情,高兴的道:“谢氏很有爱心的,听说十年前这儿还只有几个烂铁皮屋子,多亏了他们出钱,容城的流浪小动物才有了家,而且从那年起,全省的动保也都陆续收到捐赠,都是托谢氏的福呢。”   林溪缓缓的眨眼,兀自站了会儿。   林溪的手机一直在响,应当很多人找他,搬完狗粮后,他走出大院,走回皮卡旁。   三三狗居然追过来,围着他小腿打转。   女孩道:“咦,它还蛮喜欢你的,好难得,三三很挑的,小溪哥,你养过狗吗?”   林溪低头看一眼,并不去抚摸和安抚,“养过。”   他捡的那只小狗,被母亲抛弃,瘸腿、先心,各种毛病,只活到了三岁。   不过每一天都很开心。   他不往下接话,直接上了车。   降下车窗,礼貌的和两位又一次道别,这才离去。   负责人阿姨的目光落在他侧脸上,略带探究。   *   谢家宅邸前,有人轻轻扣响门。   管家来开门,一句“哪位”吞进喉咙里,险些咳嗽起来。   “茱夫人,”年纪已经六十多的管家脸上浮起少年般的雀跃欢喜,“茱夫人您怎么来了,快,快,快点进来,媛媛小姐见了您一定很高兴。”   像谢家这样的豪门大族,管家都是世袭特训,很少会露出这样夸张的情绪和表情,更不用说,眼前的女人衣着朴素,一件棉外套,一双平底皮鞋,脸上脂粉未施,毫不起眼。   而如果林溪在这里,可能会认出,这是他刚在动保见过的阿姨。   “突然想起来了,就来看看,”韩坤茱拍了拍他的手背,“几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   老管家内心翻涌,苦笑说:“老了,老了啊。”   他引着韩坤茱进内宅。   好巧不巧,大门敞着,谢媛和谢意平母子俩就在里边。谢媛那个表情啊,和高兴是挂不上什么边的。   谢意平趴地上,屁股都被他老爸谢云杉揍开了花,嘴里还嚷嚷着什么“你打死我算了”、“我不服”之类的话。   老管家想要通报,被韩坤茱拦住,韩坤茱好久没见自己侄女一家人,有些恶趣味的,要回味他们男女混合双打的情景。   “犯了什么错?”她含笑问管家。   管家擦汗:“其实都是小事,少爷和朋友来往密,有几个小媒体乱写,叫云杉总压住了,云杉总叫意平少爷收敛,意平少爷说、说云杉总心脏,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就这样了。”   韩坤茱道:“哦,就是网上传的那个男孩子吧,我见过,长的是很标致的,我可是从头到尾把瓜吃全了,他当真是小意平的男朋友吗?”   管家从脚指头到头顶都跟烤烧了似的,“哎哟”了好几声,“您可别,这种话不能乱说。”   再乱说,谢意平真就被打没了!   谢家什么家庭啊,又不是没底蕴的暴发户,哪里能容这种事情!家里头那位从来不露面的谢大,不就是因为这种事永居在热带小岛上了!   韩坤茱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她这才向前几步,笑吟吟的打断屋内的家庭闹剧:“我韩坤茱可就这么一个外孙子,你们悠着点揍。”   屋内一静,谢媛扭头看见了她,眼睛瞪的溜圆。   韩坤茱缓步上前,停在谢意平边上。   谢意平如见救星:“姨!婆!你下凡救我来了呜呜呜!”   韩坤茱是已逝谢家太太的亲妹妹,谢家三个兄弟姐妹的亲姨妈,母亲缺失的情形下,韩坤茱也就和他们亲妈差不多,家长会都是她去开的。   韩坤茱拨弄一下小外孙的头发,觉得挺逗,“刚不是还死了都不服输么,怎么又需要姨婆救你了?”   谢意平哇哇的装哭:“我冤,我冤啊!!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   谢意平瘪起嘴来,眼睛里一泡泪。   “反正就不是我,”总之是很委屈的一个背锅侠。   韩坤茱若有所思。   谢媛剜儿子一眼,长辈来了,还这幅倒霉孩子模样,真是上辈子欠了他。   她正待开口,楼梯上下来一个人。   “来了,”谢虞川站在那儿,单手扶住楼梯,居高临下的扫视,五官凌厉,背景是一副巨大的油画,黑色的油墨羽翼就仿佛是他自身的点缀。   韩坤茱面色沉下来,与他对视,二人之间相隔十几年的见面,就是这样的情景。 第19章   几人目送韩坤茱上楼,书房门咔哒一声合上。   整整一个下午,书房都是封闭状态,连倒茶水的佣工也只是一开始进去了一次,之后照样被拦在门外。   谢媛亲自为她最喜欢的姨妈准备了晚餐,一桌子家常菜,从热到冷,又重新加热,一直没等到宾客。   月上中天时,丈夫和儿子都回房睡觉了,谢媛还坚持等在餐厅。   她腰酸背痛,脑袋一点一点,快要坠到桌上,这时才终于听开门声,是韩坤茱走了出来。   谢媛简直要高唱一首终于等到你,她快步上前,拖着调子,“姨妈,怎么谈这么久,我等你等的好苦啊。我亲自做了菜,你快来看。”   韩坤茱面无表情,垂眸扫过那一桌菜。   谢媛知道她口味,每一道菜都是清淡口,偶有几道荤菜,其实也都是植物合成,看得出很用心。   谢媛抱住她胳膊,像小姑娘一眼撒娇:“快来尝尝我的厨艺有没有进步。“   韩坤茱给她的回复,是抽出胳膊,拎着桌布一角,将整桌子菜肴全都掀翻到了地上。   一时间汤水横流,杯盘狼藉。   谢媛惊呆了,刚要开口,见到姨妈满脸森寒,白色日光灯下,眼角和唇边的皱纹深刻如刀,竟有些可怖的意味。   “谢意平就是随你的性子!上梁不正下梁歪,整天只知道贪图享乐,游手好闲,到这个岁数了,还把撒娇弄痴当做本事!”   “……”   “整个谢氏,海内外几十家分公司,员工数万人,每年创造的价值以百亿计,你以为是你漂漂亮亮参加几场舞会、玩几场交际就能掌握的吗!”   “……”   被劈头盖脸的骂,谢媛是委屈又茫然,脸上表情倒真的和自己儿子如出一辙了,“姨妈,那些不是有云杉么,我、我不擅长这个的,他都做的很好呀,况且现在虞川回来了——”   “你还敢提他!?“韩坤茱扬声。   谢媛瑟缩一下。   “我看你是忘了本了,”韩坤茱厉声道,“你要记住,你才是谢家的血脉,谢家的小姐,整个谢家,没有人比你更加尊贵,谢云杉只是给你作配罢了。“   受宠若惊,谢媛心想,我头顶大哥,底下有弟弟,各个都挺溜的,我不仅不尊贵我还惶恐啊。   仿佛看穿她在想什么,韩坤茱冷冷的说:“你大哥谢逢程是个没人理会的废物,而谢虞川……”她语气极轻蔑,也极仇恨:“这个畜生也配?”   先前的声响已经惊动不少佣工,他们看两位在谈,不敢去收,这会儿听见韩坤茱公然辱骂谢虞川,各个心跳如鼓,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现过。   “姨妈,”谢媛有些着急,四下看看,压低声音,“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虞川那时候只是一个孩子,现在他想通回来,就别再提起了——”   啪!   狠狠一巴掌甩在谢媛的脸上,她脸上立即鼓起红包,她一时愣住了。   韩坤茱满目森冷,“这一巴掌,替你妈妈打的。”   谢媛捂住脸颊,嘴唇嗫嚅许久,不知从何说起。   “茱夫人,”下一刻,低沉的男声亮起来,他身形笔挺,冷峻平静,如同一座山峰高大沉稳,“在别人的地方,还望谨言,慎行。”   韩坤茱回过头去,见谢虞川已逼近前来,一米九的个子,在前方投下阴影,除却逼人的英俊外,还有上位者的气势。   韩坤茱与他正面对视,蔑笑:“多年不见,你还有了偷听的爱好。我有哪一个字说的不对吗?”   谢虞川却只掠她一眼,随即面不改色的叫来管家,“夜深了,谢家不留外客。”又叫人拿医药箱,示意去给谢媛处理。   餐厅里马上活动起来。   老管家亦从门后出来,每一步都显得煎熬。   他看看年轻的继承人,又看看从少女时便时常出入谢家,有如谢家第二位老小姐的韩坤茱,一时间不知怎样才好。   谢虞川也并不催他,整个人落在灯光阴影里,叫人看不清神情。   那老管家也就只得颤颤巍巍的去请韩坤茱,“茱夫人,您来的突然,没做准备,今晚还是先回吧,我送您。”   韩坤茱早猜到会这样,半点不觉得惊讶。   她扫一眼在场所有人,包括自己不成器的侄女以及在场老仆们,“你们真以为,跟着谢虞川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管家眼下肌肉轻轻颤抖,不敢言语,只说“请”。   谢媛不顾自己负伤,赶紧去拖住韩坤茱胳膊,又恳求的望向自己弟弟。   韩坤茱抬手轻轻抚过她受伤的脸颊,脸上闪过一丝歉意,“阿媛,别当姨妈故意生事,如果不是因为你母亲,我也不愿意来趟浑水,你知道的,这整个谢家的权势,只配握在你手中。”   谢媛内心煎熬,劝道:“姨妈,可您如果希望母亲安息,就更不应当这样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母亲地下有灵,也会希望虞川、希望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   韩坤茱却噗嗤笑了,那笑声愈发的大,尖刻刺耳。   整屋子人就听她这样笑着,脚底生寒意。   直到她自己停下,脸上只余怜悯与嘲讽。   韩坤茱叹息,拍了拍谢媛的手:“等你想通了,再来找姨妈,那时候姨妈再告诉你,你母亲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媛怔愣。   韩坤茱向外走去。   几步之后,背后的人叫住她:“韩坤茱。”   韩坤茱顿足。   谢虞川上前一步,英俊深刻的五官尽数落在光里,眼神沉而利,如刀尖,悬于广阔幽蓝的深海之上,“不管你信与不信,当年的事,我答应了,就不会改变,就像我现在要做的这件事,没有人能拦一样。”   韩坤茱沉默良久,最终冷笑一声,“那我等着你自取灭亡。”   话毕扬长而去。   *   “唉,豪门也是很难的,你别看我在外风风光光,到哪儿都被人追着捧着,但实际上是很心酸的,交个朋友而已,还要被媒体乱写,被媒体乱写而已,居然还要挨一顿竹笋炒肉,可怜,我太可怜了。”   林溪:“……”   “你沉默?你怎么能保持沉默?我这一顿打是为谁挨的,你的良心如果在,怎么会不去给我倒杯水、拿一下遥控器、给我调到游戏直播台?”   林溪:“……”   林溪起身,依言伺候了这位谢小少爷,并不是因为良心的缘故,而是为自己的耳朵和精神来做考虑。   谢意平哼哼唧唧的躺在沙发上,接过了水,还要挑温度,叫林溪换。   林溪没吭声,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掷,抬手指向门口,示意出去。   谢意平坚持三秒钟,想到家里老妈正气不顺,这会儿被林溪赶回去说不好再挨一顿揍,最终审时度势的坐起来,干笑几声:“你这人怎么开不起玩笑呢。”   林溪不理会。   谢意平挺伤心的,“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谢意平很少把家事给别人说的,虽然你也不是别人吧……但我真的受到了伤害,我究竟为什么挨这顿揍,你知道吗。”   林溪:“因为你顶撞父母。”   “???啊呸,我顶撞的还少吗,他俩阈值早就顶的比天花板还高了。”   林溪不知道阈值这概念还能这样用。   “那为什么?”   “我一个舅舅,因为专搞未成年,被赶出去好多年了——”   林溪倏地顿住脚步。   谢意平有不说话怕别人当他是哑巴的臭毛病,而且还觉得向小表弟科普豪门秘事是他这当哥的应尽之职责,叭叭的:“咱大舅啊,那真不是个讲究人,听说是未成年的时候喜欢未成年,成年的时候还喜欢未成年,普通的他看不上,偏玩那种扎手的,闹出了事,终于被我们老爷子打断了腿,赶出了家门。”   林溪听了就觉得不对,但还是严谨的问:“你大舅什么年龄?”   谢意平给出约莫四十来岁的说法。   林溪点头,已觉事不关己,不怎么上心的评价,“活该。”   谢意平也说是,托腮帮子,露出纳闷的神情,“我真不理解这种人,你说俩男的有什么好搞的,为这种事,连家门都不能进来,值得么。”   林溪:“……你们家,很抵触?”   “那必须的,”谢意平嘴边没遮没拦的,“作风、家风、门风,我家老爷子天天挂嘴边,谢家正经门邸,可不是那些臭不要脸的暴发户,我大舅被打断腿,全家都看着呢。”   林溪垂了眼睛,不吭声了。   刚好快递敲门,笃笃笃的声响打断二人的交谈。   林溪去开门。   深褐色瓷砖地板锃亮锃亮,不染尘埃,新拆的包裹和家具摆在玄关,增添了几分人气,不再那么像样板间。   谢意平想看他买什么,凑热闹跟上来,不没成想,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掉出来,先撞桌角,再摔在地上,死的很惨烈。   他长嗷一声,蹲地上捡与他日夜相伴的亲密伴侣。   有半块屏幕甚至飞出门外,他很有公德心的出去捡。   拍拍灰,再起身,转头,霎时瞳孔地震——   “我靠!?你怎么把我锁外边了!!!” 第20章   录节目有几百只鸭子吵,回了住处还有谢意平吵,林溪觉得自己招架不住。   还是把人赶走,留个难得的清净。   但少了噪音,这诺大的客厅,又显得太空荡了。   头层牛皮制的沙发宽敞柔软,但坐上去却冰凉,岩板茶几坚硬高档,可一不小心碰上,却会撞出一片青紫。   林溪还是去了露台,把那张椅子搬进主卧间,蜷在上面,慢慢睡过去。   开着灯,头顶犹如罩着一顶月光,驱散黑暗。   *   次日早晨七点,林溪步行出门,录制节目。   这档综艺并不是只有舞台上选手PK的环节,如果只有那个的话,播一俩月就能打住了,紧接着就会被观众遗忘。在赛场之外,选手们集训、练习、情绪爆发也是重要看点。   按照对外说法,选手们被集中在一座“城堡”过集体生活,一同练习和比赛,但其实这只持续了一礼拜,大家便都转“走读”了,只在需要的时候去拍摄。   林溪住进的这个小区名叫鹤云间,顶级住宅区,位置紧要金贵,去哪儿都近,尤其去录制片场,只需步行。   外面飘起小雨,行人躲在朵朵伞下,无人注意他。   从咖啡店买了热饮出来,刚撑起伞,一人从旁边屋檐走来,带着水汽,道:“小朋友,这家店的咖啡好喝吗?”   林溪抬起伞,露出眼睛,看了看,是个保养的很好的中年男子,一身昂贵西服,腕上的表镶钻,依稀是林溪见过的牌子,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单手撑了一只拐杖,像行走不便的样子。   “还行,”林溪答。   说着要走,但前路却被那个男人挡住。   “打个商量,”男人指着自己的袖子、皮鞋,很绅士的笑,“我出门忘记带伞了,我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他指斜对面,那儿停了一辆黑色迈巴赫。   “能不能麻烦带我一段呢?”   这并不难,况且对方行动不便。林溪向□□了倾伞,留出足够空间,问:“要扶你吗?”   中年男子沉默半秒,微笑,“真是善良的孩子,我倒还没有到那份上,多谢了。”   林溪点头,不再说。   两人匀速穿过马路,伞不够两个成年体格的男人用,对方将身体向林溪这边倾。   林溪不大习惯,向外躲,以致于肩膀大半都湿了。   对方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过了马路,林溪便沉默的退开,让男人去了屋檐下。   与此同时,迈巴赫左侧车门推开,一个很瘦的长发女孩跑下来,抱着一把伞,“先生,先生,真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您过来了。”   那“女孩”跑到男人身边,打开伞,挡住屋檐外飘进来的雨。   林溪听见声音,才发觉那应该是个男孩子,只是生的雌雄莫辩,又留长发,才让人误会。   林溪转身走,余光瞥见男人的手揽在男孩腰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轻轻颤抖。   林溪走远。   一道目光追着他,饶有兴趣。   *   林溪来到集合地点,是一个很大的空房间,各种舞蹈和音乐设备都有,靠墙放着一排小匣子,贴着每个人的名字,是给大家储存个人用品用的。   早上人来的齐,都还没有去做个人拍摄,所以这个时间被安排为录制节目主题曲。   主题曲在每期片首播放,每个选手都有份唱跳,上期淘汰了三名选手,这期便需要重拍。   拍摄导演带着一本流程,和每个人交代安排,一路吩咐过去,来到林溪面前:“前三名在中心,会分到主要的角色,为了尽量减少拍摄任务,慕云嘉和连冰的部分不改动,林溪你这边直接替何群的唱跳部分,你看一下。”   她把何群的部分塞到林溪手里。   “我们先拍其他人的部分,你先熟悉一下,刚接触有点陌生,你尽量控制在一个小时内学会。”   林溪扫完了曲谱,“我不会。”   “所以让你学一下,这歌不难的,你这边才五六句……”   “我不会跳舞,”林溪说。   拍摄导演顿一下,茫然的抬头看他,“啊?”   林溪淡定且真诚。   拍摄导演瞪了他一会儿。   “一点?”   “也不会,”林溪接。   …………靠,谁默认的选秀选手都会唱跳。   拍摄导演一拧脑袋,朝边上叫:“连冰,连冰,你跟他换!他唱你的段落!”   第三名连冰是个很活泼的男生,头发捋起来扎个小辫子,还夹个玉桂狗发夹,人正在边上吃香菇包子吃的人厌狗憎,闻言立刻摇头摆尾跑上来,“换我跳啊,好耶,我眼红群哥这段舞很久了,他那个铠甲猛男妆造也给我吧!”   “你粉丝不嫌辣眼睛我还嫌,早叫你多健健身你不听。”   连冰哼唧。   拍摄导演直接叮嘱了他两句,算弄完这事,去安排下一个。   安排完毕,选手一同去录音棚,林溪便发现连冰主动挨到了自己身边。   他脸红扑扑的,挺兴奋:“我说呢,上次在华云碰见你,你是去签节目约了吧,还说我认错了,我才没认错呢。”   林溪看他,有那么点眼熟……想起来了。   “是你,”是那个首先凑上来的苹果脸,当时问他是不是视频主角。   “你记得我呀!”连冰高兴的蹦跶,“你好帅好帅好帅啊,没想到会和你一起录节目,本来以为只有看着短视频舔屏呢。”   林溪有些招架不住,“我……”   连冰给他整了个更招架不住的:“溪溪你是直的还是弯的,1还是0,你看我有戏没有?”   他蹦跶的太欢,其他人也看了过来,满脸无语。   林溪脚步通过其他人的表情察觉出,这并不是普通的一句问话,于是拧过头,迷惑的看了连冰一眼。   连冰:“干嘛啊?人家会害羞……啊,你不是听不懂吧?”   林溪还真听不懂。   连冰于是给他解释,直是异性恋,弯是同性恋,1是上,0是下。   林溪听毕,眼眸微睁,袖子里的手指不自然的曲了曲。   他回避这个问题,“有点无聊。”   连冰眼睛转了转,“咦”了一声,他本来就半开玩笑半试探,没想到还问中了,一般心里有答案的才会这么回答嘛。   他识趣不往下问,期间众人到了录音棚,排着队进去。   录音棚里头没有开灯,只有指示灯微弱的光,大家都习惯了,往里走。   林溪驻足。   录音棚的专业老师叫唤:“哎,那俩,留后边干什么,进来呀。”   林溪不动,望了望别处。   他去到墙边,拍下按钮,录音棚里大灯瞬间打开,整个空间变得亮堂堂的。   专业老师嘀咕了句:“还挺讲究……”   慕云嘉瞥来一眼,扫着林溪,停了两秒。   开始录音。   林溪和慕云嘉先唱,两人唱的是一模一样的调子,只有歌词不同,前者清澈,像林间小调,后者悠扬,如梦中哼唱。   唱了没一会儿。   “音准,音准差着点儿,”专业老师对着话筒,“林溪,你重唱一遍,那谁,”他点了两个正玩手指等轮到自己的选手,“你们也拿耳机听着,别在那儿放空,就你俩平时也不在调上。”   那两选手像上课被老师抓了小差,活该吧也活该,但照样要迁怒一下同学。   林溪对着话筒,没说什么,重唱了。   专业老师低头拨了几个拨片,调整了一下,又叫他唱。   唱到第三遍,还问俩开小差选手:“听了吗,你俩有认真听吗?”   两人:“…………”   他们咕哝:“听了啊怎么没听,每遍都唱成一样的,毛病压根没改呢。”   专业老师抬脑袋、拧眉毛:“?你说什么?”   “老师,”一直站在旁边的慕云嘉开口,礼貌体贴,“林溪刚加入,音准不行也能理解,毕竟是新曲子,我们可以等一等没关系的。”   又看林溪:“别紧张,大家都陪着你呢。”   这话说的有意思,不紧张的人听完也紧张哭。   林溪扶了扶话筒,看他一眼。   就这一眼,忽然掠见了他衣领间漏出来几道淤青,像……被用力掐的。   林溪皱了皱眉头。   还没深思,外边传来录音老师的一声骂:“改明儿120来给我抢救抢失败了,我墓志铭上就写着我是被你们这帮人气死的!”   众人:“?”   “非要我掰开了揉碎了喂你嘴里,我少说一句话你能给我歪到十万八千里,走没走调都听不出来?”   骂的好凶哦。   但您这骂的啥啊?   对着俩白痴,专业老师真的要气死了,“我说,人家是标准音,标准,标准你懂吗!谁让你挑人毛病了,我是让你们学!”   都愣了。   小差选手后知后觉,“您、您不是纠他吗。”   话毕便被专业老师拿蠢货二字重重砸。   两人:“…………”明明您没说人标准音啊,不然让我们主动去怀疑第一慕云嘉走调?   有几个选手闷着乐了,笑声虽小,但刺耳。   连冰:“哈哈哈哈哈哈哈难怪你们每次都走调,合着听不出调。”   几人对他怒目而视。   慕云嘉维持着原有姿势和表情,但笑容已经渐渐从眼底淡去,只留嘴唇勾着,显得很古怪。   专业看慕云嘉:“云嘉,你跟他学一下,你唱的挺好的,毛病不大,但跟林溪凑一块儿,容易被观众听出来,还是得改改。”   “……”慕云嘉慢慢的点头,微笑着,“我一定学。”   录了俩小时,都累了,回集合的大房间休息喝水。   七八个人簇拥在慕云嘉身边,一起聚在小沙发边说笑。   连冰靠近林溪,望着那边,摇头晃脑,“以为这么着就能从慕云嘉手里捡点资源了,人家辛苦从金主那儿弄来的东西,能舍得分你么,”   林溪坐在长凳上,连冰递了矿泉水过来,“开好了,给你。”   林溪犹豫一下,的确渴得慌,接了水喝了大半。   连冰笑嘻嘻的托腮看着他,“我真的好吃你的颜哦。”   林溪想到他那些直弯10论,略不自在的往旁边偏了偏头。   “你真的和谢意平关系好吧?”连冰道。   林溪:“尚可。”   “那还行,”连冰坐回去,摇着腿,小声嘀咕,“这圈挺多变态………”   林溪没听清,但也不追问,不多事。   沉默的喝完了水。   连冰过分自来熟,叭叭的讲选手八卦,林溪放下水瓶,朝另一头走去。   慕云嘉一行七人,相互吹捧着,忽然注意到林溪走过来。   分明前一秒种还聊的热闹,下一秒便不约而同将眼睛转了过去。   慕云嘉收敛表情,冷淡望他。   望着他走过来。   又,擦肩而过,走了过去。   林溪停在几人身后的墙边,那排匣子旁边。   跟前一个匣子被人打开后忘记关闭,有一把长笛竖放着,银光微闪,长笛顶部用器具刻了花和名字。   林溪半蹲下来,很认真的打量。   慕云嘉身边的一个男生不高兴了,“喂”了一句,“干嘛呢动人东西,我准你动了吗。”   林溪去看他,眉毛轻轻跳了一下,似乎觉得他的形象很超乎预想。   男生头顶紫色短发,耳钉,形象叛逆,他走过去,“啪”的一声把匣子关上。   林溪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半秒钟。   男生莫名其妙,摸摸自己的脸,“看什么?我脸上又没东西。”   林溪摇头,没说什么,说声“抱歉”,调转脚步走了。   男生和同伴几人都莫名其妙。   *   上午录主题曲,下午录各自的镜头,囊括选手的备赛过程、选曲练习、交际谈笑等等,这些部分看点颇多,很能圈粉。   一天结束,林溪路也不想走,打了车回去。   家政来过,做了清洁,林溪脱鞋进屋,躺倒在沙发上。   良好的隔音、高级小区的管理,让这里的居住环境分外宁静。   有时候他恍惚,会以为是回了雪山下,终年无人打搅的小院。   林溪躺了一会儿,漫飞的思绪回笼,起身要去洗澡。刚巧,看见茶几上有个小盒子,贴着字条,于是拿来看。   这一看,他倏地愣住了。   小盒子里是几片屏幕碎片,一张小小的手机卡。   家政留言说,在打扫玄关的时候捡到的。   手机当然是昨天谢意平摔碎的。   但……   林溪忽然感觉这空间的空气很不够用,以至于他没办法自主呼吸。   他自己的手机就放在旁边,如若点开,去看今晨最近一条短信,会显示出一条文字:   “近日多雨,录制记得带伞。已嘱咐家政采购生活用品,这几日会送来。”   联系人赫然是谢意平。   连手机卡都飞出去了的谢意平。   他当然可以补办手机卡。但是,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   对于谢意平线上和线下的一些不同,林溪一直只当书面表达和口头表达的区别,没有多想。   但如果,这并不是他新交的朋友谢意平。   林溪翻开手机,迅速的翻阅二人以往的通讯记录。   一行行文字在少年眼底闪过,某个名字则在心底浮现。   肢体动作比意识更加诚实和迅速,林溪反应过来后,自己的拇指就已经按在通话键上,手机响起了“笃——笃——”的音效。   会接通吗?   还是……   “是我的错,”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是一如既往的熟悉,却字字敲击他心脏。   “这些年,你我深居简出,你身边只有我,你只看得见我,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以至于产生这样的心情。”   “你太小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而我作为你的监管者,理应承担起这个责任。”   “你好好静一静,想一想,我也会认真思考,思考如何消除我的影响力,让你回到正途上。”   虚空中,少年身形清瘦,站在一株梅花下,他脸已经白透,眼睛湿润,嘴唇紧紧的抿着。   他想说不是的,你不能这样全盘否定我的情感,甚至否定我对情感的认知、爱一个人的能力。   可他无论如何努力,嘴唇都紧贴着,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他被什么力量给阻隔住了,是年龄、是性别、是可畏的人言……是尘世里零零总总的桎梏。   他明明那么想要伸手。   可是到最后,他都只能被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男人走掉,看着他们的小院空荡下来。   在无人能见到的地方,他终于失去所有力气,跌倒在地,发出小兽一般绝望的呜咽声。   “笃——”   手指按在键上,立即将通话挂断。   音效消失,客厅里又回归于安静。   林溪肩膀僵直,坐在原地,不知自己究竟是放松,还是失望。   他不敢。   深呼吸几次后,他的脑子重新活动起来,他想起自己还有别的验证方式。   他拨通一个号码,那边接通了,“喂,林溪啊?怎么了。”   这是林溪和谢意平接触过程中,曾露过几次面,来送卡或者送落下钥匙的一位秘书。   林溪问:“谢意平在哪里?”   “哦,找不到我们小少爷是不,他手机摔烂啦,我俩正在补办卡呢,有事吗,我拿给他听?”   “……”   “不用,没有事。”   通话挂了。   少年微垂着头颅,指尖在颤。   是他。   除了他,没有别人。   他们常在夜里聊天,聊音乐、文学、历史,聊天气、心情、食物。   那些见识,那些观点,那些语气。   即便对方努力掩盖、努力模仿其他人,但仍然会有所疏漏。   林溪握紧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着,颤抖着,无法落下。   他努力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   急切的自证、喋喋不休的追问、不依不饶的坚持,那些是小孩才有的任性,是惹人生厌的东西。   自己不是这样的。   自己分得清楚,弄得明白。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指尖落了下去,点在玻璃屏幕上,轻轻敲下一行字,很平淡的一行字:   “带了伞,今天雨很大,你那里呢?”   一秒、两秒……他数着秒等回复。   那几秒太长了,好像是一百年,两百年。   但假若真要有一百年两百年,他也应当还在等。   终于,屏幕闪了闪,“一样。今天做了什么,有开心的事情吗?”   手指慢慢回暖,血液开始从心脏输送到四肢,林溪输入文字:“有,有开心的事情。”   “嗯?”   “有……一件难过的事情,两件开心的事情,只和你讲一件开心的。”   “好。”   林溪捧着手机,蜷缩起来,慢慢的打字:   “今天碰见了小时候见过的一个人,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觉得开心。”   “想到小时候的事情会开心?”   “嗯,最开心。小时候,我不会说话,心理医生说音乐可以辅助愈疗,哥带我去听音乐会,看比赛,看别人弹琴唱歌。”   音乐会都是大人,谢虞川觉得不好,费劲去找幼儿组比赛,带他去里面玩。   那儿有个吹长笛的小男孩,小溪觉得很像哥哥经常吹的笛子,但又有些不一样,很好奇的去看。   谢虞川让他坐肩膀上看、牵他到后台看。   找到那个吹长笛的小孩,那小孩很神气,奶声奶气的对他们说:我吹的天下第一好。   小溪说:哥哥,第一。   手机那一头回复他:“只要你开心就好。难过的事情是什么,我能否帮上?委屈不要藏心里。”   “没有了,”林溪静了静,对他说,“已经没有了。” 第21章   这夜林溪依然蜷在椅上睡着,半梦半醒间,回忆纷至沓来,如流星绚烂,让人沉醉不愿醒。   兴许是没休息好,次日白天,他头脑昏沉发涨,人也就比平时更加沉默。   跟拍摄影师见他一张脸雪白寡淡,除了和连冰搭两句话外,几乎不和任何人有接触,不免有点犯愁。   没素材就剪不出东西,没见别的选手都努力搞事情么,尤其连冰,到处蹦跶,每个选手的镜头里都有他参演,这林溪倒好,恨不得自己隐形。   幸好,他专业能力强,录音、练习的时候,总是出类拔萃,这些镜头凑一凑,也还算是有看头。   主题曲昨天没录完,这天上午依旧是这个议程。   摄影师用自己的镜头静静观察每一个人,清晰、敏锐的看见了慕云嘉眼底的异色。   专业老师让他学林溪,他这位养尊处优、被捧惯了的第一名,怎么可能服气呢。   大众眼中,慕云嘉阳光向上,漂亮明朗,他粉丝还叫他做“温柔的瑰宝”,甚至一些糊涂的节目工作人员也这样以为,有时还把节目安排提前透露给他,方便他应对。   但这些印象,摄影师知道,都是错的。   他的工作就是观察,透过镜头,捕捉真实的他人。   他清楚,未经雕琢粉饰的、没有披上滤镜的慕云嘉是怎样的人。   又是两个小时录制,选手、工作人员都可以休息一阵,摄影机器纷纷关闭。   在那个空房间里,慕云嘉被簇拥在中心,柔柔笑着听人说话。   不知道说到了什么,他脸上旋起了小梨涡,侧头对另一人说了句什么。   和他说话的那个选手叫徐晓亦,第八名,各方面中规中矩,年龄不大——这里的选手都是不到二十的孩子,不过徐晓亦尤其小,他才刚成年,是重点大学大一学生,听说是长笛音乐特长生招录,算是学霸里长笛吹的最好的,吹长笛的里面学习最好的。   听完那句话,徐晓亦就愣了愣,他的笑容变得很勉强。   “真的有必要吗?”他嘴唇嗫嚅着问。   旁人不说话,冷眼看着他。   过了很久,他僵住的身体动起来。他走到墙边,打开储物箱,从里头拿出一把长笛。   长笛是被悉心呵护的,干净锃亮,不染尘埃。   他拿起来,接着去到另一头,一个垃圾桶前。   “没用的东西老带着干嘛,还占位置,搞得大家的东西都放不下,早扔了不就好了,”身后有人说话,是慕云嘉小群体中的一员。   “好啦,别说晓亦了,”慕云嘉好听的嗓音加入,“晓亦,扔好了就回来吧。”   轻轻一声响,长笛被扔进去。   徐晓亦身形轻轻颤抖起来。   但他调整了呼吸,一步一步往回走。   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出去了。   摄影师关了机器,眼睛成了机器,观察记录着这一切,更印证他对慕云嘉此人性情的结论。   霸道,狭隘,唯我独尊。   这时,他新近的观察对象,走进了他的视野。   在没有什么人能注意到的角落,那少年立在垃圾桶前,面对里面的脏东西,他没什么犹豫,探手进去,捞出了刚被抛弃的东西。   他用手掂了掂那长笛,眉头几不可见的蹙了起来。   林溪去了洗手间。   流水哗哗,他找节目组道具组借了专门的清洗剂,细心的擦洗着长笛。   这长笛的成色非常好,工艺很精湛,属于专业级别的,普通爱好者不会花大价钱购置,主人起码用了它三四年了,但一直很用心的保管和呵护。   直到被扔进垃圾桶里。   林溪喜欢这些小东西,在他失去语言后,乐器成了他的语言工具,帮他表达他的思绪。   快乐的、难过的、羞赧的、怅然的,它们忠诚直白,从无偏差。   不像是人,分明关心,却要分离,分明还热爱,却要抛弃。   “节目已经到这里了,下个月就该完结了,名次不会有很大变动,我的粉丝数据都稳了,没什么变动,咱们不如去找点别的路呢,比如拍戏、综艺什么的,”一群选手聚集说着话。   “说是这么说,也就你们华云是大树,有影视资源,我们其他人哪有这种门路。”   “我都不会。”   “不会没关系的,能学,”慕云嘉说,“我觉得拍戏很好,其实不瞒大家,公司已经给我两个剧本在接触了——晓亦,里面有个角色很适合你。”   徐晓亦猛地睁大眼。   “这周有空吗,我引荐你,”慕云嘉微笑着看他。   “…………”   给慕云嘉当小弟,跟在他身后,不就为这个吗。一群人艳羡、嫉妒的目光里,徐晓亦感觉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对自己鄙夷痛恨,另一半摇尾乞怜。   “有、有空,多谢你了,云嘉——”   砰。   一样什么东西被扔到面前的桌上,激起喧哗。   徐晓亦一愣。   他扬起头,见到来人一张脸冰冷雪白,下垂的睫羽掩着双黑沉沉的眸子。   眸子里酝酿着一点光,像寒夜的星。   “林溪,你干什么,”选手们纷纷谴责,“有没有礼貌,没见我们说话呢吗。”   林溪概不理会。   “拿起来,”他说。   徐晓亦怔愣。   林溪盯着他的眼睛:“我叫你,拿起来。”   “……”   周遭渐渐安静下来。   林溪不说话,仍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看。   那是怎样的目光呢,直白、严苛、冷肃。   像是他小时候不想练习,赖在地板上不肯时,父母的眼神。   等进入少年组以后,竞争对手变多,他成绩不突出,重点转向了文化课,那种眼神便没有了。   徐晓亦被戳中了内心最在意的东西,变得极度恼怒,“你是不是有病啊,别人扔了的东西你还捡回来!”   “为什么扔掉?”   为什么?   徐晓亦觉得他简直不是一个正常人。   有什么为什么,几个吹长笛的能上985读热门专业,几个吹长笛的有他现在知名度高,几个吹长笛的能拍综艺拍戏,几个吹长笛的能——   “你不是说,你和你的笛子,天下第一好?”   徐晓亦愕然。   他脑子轰的一声。   “——林溪,”慕云嘉坐在椅子上,勾唇眯眼,开了口,“你未免太多管闲事吧?”   几人附和,说“就是”、“有病”等等。   林溪谁也不理,垂眸,神色极淡的看着慕云嘉:“你知道你在我眼里是什么吗?”   慕云嘉挑眉。   “苍蝇,”林溪说,“嗡嗡作响的苍蝇。”   慕云嘉沉下来脸,轻轻磨着后槽牙,他冷冷的想,继续得意吧,我看你还能维持这幅高傲的面孔多久。   “我只替你捡一次,”林溪对徐晓意说,“是看在你这么说过的份上。”   说完,他不多管一分,走了。   晚些,录制重启。   又是连轴转许多个小时,很晚才开始发盒饭。   林溪在一个小房间里吃,过了会儿,连冰跟进来,跟他说:“外边几个都骂你呢,慕云嘉逼徐晓亦把他那宝贝长笛又给扔了,折成两半那种。”   “你怎么不食人间烟火啊,”连冰抖着二郎腿在他身边坐,“徐晓亦跟着慕云嘉混,能进华云,有戏拍,慕云嘉带着徐晓亦炒作友情,粉丝说他俩圈内正能量,两股清流。”   林溪低头吃东西,他吃的东西是余兰叫人送来的,用保温盒藏着,还是热乎乎的。   怎么不食人间烟火呢,这不是吃着呢吗。   还很爱吃。   连冰道:“你怎么不说话,想个招啊。”   林溪拿过一杯水,喝下去,又抹了嘴,才说了句“随便他们”。   说着起身往外走。   他不爱说话,性子偏冷,但总吸引热闹的人。   是因为他的冷里,又有份出乎意料的热,那热度惊鸿一瞥,再摸过去,还是玉石清冷的质感。   就很让人上瘾。   连冰咂摸了一下,觉得很好玩,马上追了上去。   行到走廊。   忽然听见什么滋啦一下,头顶的灯扑闪扑闪,随即灭了。   由明转暗,眼睛不适,一下子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咋了这是,停电了?   连冰摸着墙壁,暂时不大敢往下走。   这时,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像一堆东西被撞倒在地上。随即是轻轻的哼声,很隐忍。   他不作他想,马上喊:“喂,林溪,摔倒了吗?还好吧?”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以及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就出来扔个盒饭,没带手机,开不了手电筒,连冰也没办法,摸着墙壁,顺着声音去找。   最后在前面角落里,依稀看见一个人影。   半跪着,一动不动。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滑落。   凑近了,连冰发现,他并不是不动,他身体其实是在微微的颤着。   “你、你…………”连冰想扶他。   “走开,别碰我,”少年的语调沙哑森冷。   连冰感到自己心中竟油然而生出一种惧意。   他不敢上前,很明智的慢慢后退。   “我不过去,你等一会儿,我去拿手机。”   他跑回先前的房间,摸黑从桌上找着手机,打开手电筒,再奔回走廊。   走廊上。   空荡荡。   连冰呆住。   他想起了什么,牙尖磕碰,轻轻打战。 第22章   以前,以前也有过一个人,单纯、漂亮,一出现,就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盯着他看。   后来他消失了。   再后来,连冰见了他一次,已经完全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明明是不同的人,毫无关系的两件事,连冰却在这一刻将二者联想在了一起。   半小时后来电,节目组吵吵嚷嚷,乱七八糟。   这个抱怨没派人看好电,被王八蛋给剪了线,那个大哭说文件没保存,一天白拍了。   连冰找到导演,跟他说林溪不见了。   导演不在意,大活人哪能不见,兴许在哪个犄角旮旯睡着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整理好了,要补那些没存的镜头的时候,林溪还没出现。   有人抱怨:“跑哪去了,这么多人等他一个吗?烦死了,不懂事。”   有人犹豫:“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摔倒晕了之类的,刚才那么黑,不是没可能啊。”   导演有点慌了,林溪挺配合拍摄的,不会真摔晕了吧,那他怎么和赵充交代。   他马上把所有人派出去,绕着整栋大房子找人。   幸好,没有多久,林溪主动走到人前。   鬓发汗湿,贴在脸颊边,仍是清瘦挺拔的样子,并没有太多狼狈。   大家的心高高的提起,重重的放下。   不免有些恼火:“怎么乱跑呢,吓死大家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林溪敛眸道歉。   导演也没心情了,“算了算了,不补了,今天乱七八糟的,都累了,回去歇着吧,明天再说。”   他摆手,让所有人散了。   众人做鸟雀散。   林溪在最后,慢吞吞,连冰格外关注他,见他行走的姿势与往日有些细微的差别,忍不住多看几眼,凑上去问:“你还好吧?那会儿我就回去拿个手机的功夫,回头你就不见了,你上哪儿去了?”   他之前看到林溪摔倒,那动静挺大,不应该没事。   林溪摇头,没有吭声。   连冰仔细打量他,眼尖的看到他袖子底下,从手腕延伸出一条红痕,藏进衣服底下,看不分明。   “你手受伤了?怎么弄的,”他惊呼。   林溪将手背过去,是下意识的掩盖动作。   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林溪回答说。   “……啊”   回了家,浴室镜前,林溪解开扣子,褪下外套和内衫,露出少年人修长白皙的上半身。   他看起来瘦,其实是有肌肉的,那肌肉薄薄的覆盖着骨骼,很漂亮。   这具漂亮的身躯上,眼下正布着一些青紫,看起来有些惹人疼。   皮肤白的人,有了点磕碰,痕迹总是很快、很明显的浮出来,其实受的伤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重。   细长的手指轻点在那些淤青上,少年的眼神半是迷茫,半是沉重。   好半响,他转身离开浴室,随手披上一件外套,拿起放在柜上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对方接的非常快,因为是专属的号码和铃声。   “溪溪,”是悦耳的男声,温柔如水,透着亲切关怀,“还好吗?”   林溪的声音很低,说:“好像不太好。”   洁白干净的心理诊疗室,斯文儒雅的医生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他把桌上的牌子盖下来,写了个纸条给助理,示意停止接诊。接着他回到桌后,十分认真的倾听电话中少年的声音。   “刚开始,我只是有一点点紧张,没有大问题,我记得每一样东西的摆放,这个环境很安全。”   “然后我被绊倒了,那地上的东西不应该在那里,跟我记忆里的不一样。”   “接着……”   “接着怎么?”   少年停了片刻,“接着,我就觉得有人。”   觉得有人在黑暗里观察他,接近他,甚至有实感,是有人触碰了他的手腕、肩膀,试图对他做什么。   于是他应激了,狠狠的踹翻黑暗中的人,对其拳脚相向,这过程中,他没有省力、没有自我保护,只是进攻,于是自己不免受到一些伤害。   很快,在他的攻击下,黑暗里的人退去,落荒而逃。   他追过去,想要……   “我想要彻底的抹除掉这种危险,保证自己的安全。”   他像被激怒的恶徒,一个空房间、一个空房间的去,最后在尽头的一间房里,遇到了亮起的应急灯。   应急灯下,一切如常,小小的房间中,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以及被他推倒、踹翻的物件。   “我又一间一间的走回去,把东西都复原,花了不少时间。”   “燕医生,”林溪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是不是又病了?”   安抚了少年足足一个小时。   燕谈鸣气不顺,刚挂电话,便抓起车钥匙,往外走去。   助理不知这位往常最是风和日丽的名医今天是怎么了,竟然踩起了风火轮,一副要跟谁算账的样子。   他叫:“谈医生,您上哪去,今天还——”   “今天不接诊了,我去找姓景的那女的算账。”   另一间诊疗室门口,女医生刚送走一位病人,低头整理自己袖扣,这时就见某个老对头气冲冲的朝自己奔来。   她微微挑眉:“?”   这么大气性干什么,她这个月可没抢对方病人。   还是闲的没事又翻旧账来了。   及至近前,燕谈鸣瞪着她,说了句什么,她才顿住,神情慢慢变化,不似刚开始戏谑。   她听见自己十几年老病例的名字,那是一个从一场惨无人道的囚禁虐待以及人体试验中脱身的幼童,封闭感情、失去语言,只剩下撕咬攻击的本能。   那是她最花心思的一个病例,为那孩子重新建立人性,一砖一瓦的搭建精神世界,花费的时间长达十几年之久。   而不久前,这场治疗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女医生问:“小溪怎么了?”   燕谈鸣胸口起伏,将林溪在电话里说的复述了一遍,怒意也又一次升起:“早说过不要那么偏激,不要乱来,你是不是把人命当放屁!?”   好一会儿,女医生的眉头松了又皱,最后将他请进办公室详聊。   重新捋过一遍细节,女医生说:“为什么认定小溪又复发了,不能是真的有人吗?”   燕谈鸣被她讲的愣怔了几秒钟,但不信,“怎么可能。”   女医生:“我们对他的治疗很成功,这类症状很早以前就消失了。”   燕谈鸣冷笑:“是啊,本来是很成功的,架不住有些人添乱,非要来拆台,他的守护人明明把他照料的非常好,他能长成现在这样子多不容易,你为什么要建议他们分开。”   “你对‘好’的定义可能与一般人不一样,也与医学上不一样,”女医生说,“十八岁了,这一批幸存者里,只有他一个,即便摆脱药物影响,却也始终离不开守护人,创造不了自己的人生。”   燕谈鸣深呼吸一口气,质问:“他和其他孩子一样?”   女医生停顿了。   燕谈鸣:“这批幸存者里,分明没有一个和林溪是一样的情况。和林溪一样的,除了他,没有一个活下来了。你我都清楚,他所经历的,远比其他孩子要更加严酷残忍一百倍一千倍。”   女医生沉默片刻。   她轻声说:“那,你想怎样?”   “让他们重新联结,”燕谈鸣一字一句的说。   女医生却摇头,立刻给出回复:“不。”   “你——”   “但你可以给出你的建议,我不会阻止,”她清晰的说,“而我这里的建议,是加几个保镖来看护,或者拨打110。”   燕谈鸣简直愤怒到了极点,“没有守护人,他会死的!”   女医生直视他,神态平静笃定,“燕医生,我认为,你对林溪不够了解。”   “你应该相信他,他成长的很好,”她有一丝骄傲,像母亲对自己最好孩子的喜爱,“你应该像我一样,信任这个孩子。”   最终没有能达成一致,燕谈鸣离开诊所,重新坐上车,将导航调整向谢家大宅的方向。   而女医生停在原处,静思片刻,去往了实验室。   ……   谢意平蹲在二楼走廊上,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   大宅的气氛已经紧绷到极致,每天都有人来访,有的被拒之门外,有的由佣工领到书房,关门详谈。   他被勒令呆在家里养伤——其实有个毛球的伤,不过是谢媛不想他掺和这件事情,借故关他。   用脑袋和肩膀夹着电话,他小声对那头通报消息:“马上要召开股东会,这次股东会的主要议题,就是提名由我小舅舅担任董事长,我家老爷子身体不好,早就不履职了,集团的事都是几个老一辈集体决策,小舅回来以后就在筹谋这件事,现在正是紧要关头。”   “本来是有十足把握的,但前不久,我一位姨姥姥横插一手,煽动了几个反对派,现在两边争斗,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我有几个舅舅?……我就这俩舅舅啊我能有几个舅舅。”   谢意平扭头,书房门是紧闭的,一小时前有个挺斯文的男人被秘书请进来,谢虞川亲自迎他,好像很重要的样子。   他没在集团见过那男人,想必不是公事。   但这会儿让私事占那么长时间,还挺古怪的。   好奇心终究占上风,他决定去听墙角。   凑到门前,耳朵刚要往上贴。   门推开——   “……”   西装裤腿在他眼前,男人居高临下,垂眸瞥着他,“谢意平,你又在干什么?”   谢意平:“……”   电话另一边,少年一滞。 第23章   因被吓了一跳,手机掉在了地上。   谢虞川的目光掠过去,似有实质。   谢意平脸皮奇厚,讪笑着摸地毯,“我丢东西了,正找呢,舅舅你谈完了?我是不是挡路了,我这就走。”   他想跑,刚起身,又见着王秘书领着七八个身形劲瘦的汉子,朝这头走来。   谢意平:“????”不、不至于吧?   害怕的倒退两步,脑子里离奇的闪过电视剧里摄政王挟持小皇子逼宫种种剧情。   接着,保镖们与他擦肩而过,一秒秒钟都没停留。   “履历我筛过了,您看一下本人,”秘书毕恭毕敬的对谢虞川道。   谢虞川颔首:“带进来。”   斯文的男客人忍笑,拍了拍谢意平脑袋。   谢意平:“…………”   谢虞川转身,离去前,若有所指的留了一句:“听话。”   *   林溪见到七八个保镖的时候,表情也没有比谢意平好看太多。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言难尽。   谢意平是不爱动脑子但不代表他是弱智,他多少猜得出,林溪大约已经知情。   他也不编故事了,直接示意林溪自己看着办吧。   林溪………林溪还能怎么办,他还能拒收吗难道。   谢意平哼哼唧唧的酸了几句“看不出小舅舅这么有父爱”、“你瞒我瞒真会玩”云云,便丢下保镖回家关禁闭去了。   留林溪自己,看着守在门外、还排了值班表的保镖。   “………………”   保镖们得到的指令,是不分昼夜不分地点的守着林溪,不让任何危险靠近他。   这既包括他在家的时候,也包括他录制节目的时候。   这阵仗让录制组众人很不适应,   他们小声议论起来:“这是干什么啊,拍戏吗他,太夸张了。”   “搞什么,现在是连藏都不想藏了,贫穷打工人设完全立不住吧。”   投资商爸爸打过电话,知会了导演,导演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节目组特意请来的,上次断电,查清楚是电线被人为剪断了,为了大家的安全,我们需要这几位大哥来守一阵子。”   信你就有鬼。   林溪是有另一个名字叫大家吗。   保镖为他备好水、饮料、食物,入口每一样东西都经过检查,不属于节目组的人靠近他,都会被阻止在外,而就连节目组自己的人,也同样是如芒在背,被保镖紧紧的拿几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   很快有选手受不了了,生气道:“凭什么弄几个人站在这儿,很影响我们录制的状态啊,他盯着我还怎么练习!”   导演劝:“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选手不想理解,凭什么理解!   保镖面无表情:“先生说,出现这种情况,一人送一支广告。”   选手立正转身向外走:“……”   太理解了,请务必用力的多盯几眼!   连冰蹲在林溪身边,嘴角直抽,心里很唏嘘:“我如今才明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变态远不如贫穷可怕。”   林溪:“……不要再说了。”   连冰:“无产阶级的呐喊刺伤了你的双眼是吗,我就说就说就说。”   林溪捂耳朵。   “话又说回来了,谁给你请的保镖,”连冰觑他,“这么大动干戈,不是亲爹妈就是亲老公。”   于是他成功的看到林溪耳朵尖染上薄薄的红,手指是白的,血色从指缝里透出来,这让他瞧着比平时要生动了很多。   连冰闷着乐起来。   这时林溪却突然又望过来,问他:“有一件事,半年前,节目地区赛时期,你认不认识一个舞蹈学院的选手?”   连冰愣住。   ……   在什么泰拳冠军、散打高手等等的围观下,节目组于诡异的气氛里录了几天节目,终于将两周的录制成果调配出炉,网络上线了一期日常版节目。   日常节目的人气有时比正式赛还高,大多下饭型观众并不关注哪个选手几几名,只想找点青春活泼美少年配外卖。   这档节目也妙在这里,多种观众需求都能满足。   这集里林溪出镜不算多,他不跟人说话、不向镜头卖萌耍帅,编导恨他像块木头。   好不容易,有个录音时的素材,剪辑老师没有放过,一通疯狂发挥,成功引起观众的讨论。   那是第一天录制的时候,专业老师让选手学林溪的音准,选手以为林溪走调,引发一场小小的误会,面每个人的微表情都很有看头,值得深究。   【节目组是不是有心搞事情,这个专业老师说话说不清楚,还骂别人。】   【剧本剧本都是剧本,认真你就输了。】   【没听出林溪的音调比别人准在哪里,捧一踩一真无语。】   【xswl楼上你妈给你生耳朵就配脸的是吧,但凡竖起耳朵听一下呢,也说不出这句话。】   【我好爱这种没长嘴的大帅比人设,请问有代餐吗。】   【鲶鱼赛制还是有点子用的哈,这期明显都紧张了起来,不像前几期,一个个感觉人气攒的差不多了,开始在那边你好我好,浑水摸鱼,没点看头。】   【同意楼上,这期明显都认真选歌练习了,下期比赛集我表示期待。】   观众议论纷纷又纷纷,林溪又多一批小墙头。   小墙头点进他的社交账号,除了vlog以外,全是丢狗找狗丢狗找狗。   啊啊啊恨他是块木头!!!   赵充都有点儿看不下去了,主动表示要提前预支一番自己的承诺,让团队给林溪打理打理社交账号。   林溪没搭理他。   严格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搭理,林溪主动改了个他不知道的新密码。   不用录制,也不方便守店,暂得清闲,林溪关在家练了整整一礼拜琴。   他充电充的神清气爽,保镖陪他宅的形容萎靡。   周末的傍晚,一个本地号码打了电话进来。   挂掉电话,林溪终于走出了大门。   号称能够抵御15 公斤 TNT能量的重量级SUV停在市中心一家私立医院门口,两个劲瘦的保镖先行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少年人迈步下来,露出半张俊秀的面孔。   又两名高大的保镖随行,跟在他的左右两侧。   这画面引得周遭的人纷纷回头,心说又是哪位富豪家的小少爷,整这种场面也不觉得夸张么。   慕梁走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靠近林溪,被一名保镖拦住,当即额角爆起青筋,“你知道我是谁吗!?”   保镖面无表情,实话实说:“不知道。”   慕梁:“你——”   慕新荷忙拉住自己大哥,拼命使眼色,“大哥,忘记出来前怎么说的了吗,一定要把林溪带给妈看看。”   慕梁深呼吸一口气,按捺住了自己的脾气。   林溪瞥他二人。   与之对应,慕新荷也在看他。   慕新荷只在林溪刚回来的时候见过他两次,短短数月再见,总觉得这少年又长开了几分,那种素淡、清俊的调调很像他血缘上的父亲,而在此之外,还多一些冰冷的贵气。   “病房在十五层,”她脸上张罗出礼貌的笑容,“我给你带路。”   林溪颔首。   一行人乘电梯到病房外。   还隔着半截走廊,透过小窗从外往里看,便能见到老太太躺在床上,眼睛半睁不睁的,是病弱老人的模样,与其他同龄人没多大区别。   傍晚林溪接到慕梁电话,说慕家老太太急性心梗,抢救住了一礼拜ICU,老太太觉得自己要死了,一定要见他,不见不咽气那种。   “多谢你肯来,”慕新荷很识趣的说,“我们也就是试着联系一下你,真没想到你能来的,你……你是个好孩子。”   林溪没吭声。   刚巧,病房门推开,慕云嘉跟着护士从里头走出来。   他面色如冰霜:“奶奶在问,是不是他来了。”   “醒了?”慕新荷立马朝里探头,果然看见护工把床摇了起来,老人家在其帮助下半坐住了。   这样的姿势下,慕老太太也能看到门口的林溪。   她嘴唇蠕动,浑浊的一双眼直直的看着林溪。   “去吧,”慕新荷低声说,“就算只是个陌生的老人……”   就像慕新荷说的,林溪不至于和一位陌生老太太计较,当下他就要抬腿过去。   忽有一双手臂拦在面前。   “你这几个保镖,会吓着奶奶的,”慕云嘉拗着张脸,瞪视着他。   林溪扫视他。   眼神无声,像在问:那不进去了?   “不至于不至于,”慕新荷打圆场,“带着没事,我们老太太见过世面。云嘉,奶奶现在就想见林溪,你别管那么多。”   慕云嘉面色难看。   林溪看也不看他,径直走进病房。   保镖哗啦一下全跟了上去。   病床上老人头发花白,脸是干瘪的,精气神被抽走了大半。   不过林溪也不怎么记得她精神的样子,刚到这座城市时,这位老太太在他面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没给林溪机会来见识她正常的长相。   后来就更没机会见了。   “嘉、嘉……”老人眼里汇聚起一点细微的火光,盯着林溪。   林溪礼貌的说:“我叫林溪。”   “不,”她用干涸的嗓音发出声,“你爸爸,给你起的名字,云树绕堤沙,重湖叠巘清嘉……”   树木茂盛如同云海,萦绕着大江沙堤,山与湖层层叠叠,美丽壮阔。   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多好的地方,多好的人生。   “回、回家吧,”老太太痴痴的道,“都还给你,属于你的东西。”   林溪还是说:“我叫林溪。” 第24章   老人似乎听不懂林溪的拒绝,又或者懂了,却要执意而为。   她伸出枯柴一般的手,颤悠、但坚定的往怀里摸。   慕新荷读懂她的动作,忙来帮忙,替她取下胸前挂着的一个吊坠。   那是条细长的红绳,拴着一个心形的石头,慕新荷将之打开,两瓣石头内,露出里面镶嵌的一张小小照片。   林溪垂眸一扫,见那上头是一对男女,头凑着头,噙着笑,是恩爱夫妻的模样。   “是你爸妈结婚周年的合照,”慕新荷说,“那时候你母亲刚怀上你。”   照片中的女士蛾眉轻扫,凤目含情,是很少见的中式妩媚,她从小学昆曲,风流韵味已渗到了骨子里。   “你爸爸是搞希腊史研究的,一次去看戏认识了你妈妈,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有了你。”   “她那时候年轻,才二十出头,一开始不想要的,后来不知怎么又想通了,把你留了下来,还买了小衣服、摇篮、奶瓶什么的,从出生的到三岁用的,都给你买齐了。”   “一直到你出生以前……你都是被期待着的。”   “直到那天,你妈妈的师哥过来,他们吵了很大一架。”   “太乱了,乱七八糟的送医院,乱七八糟的生产,到产下你时,他们还在吵。”   就在那样混乱嘈杂、情绪失控的环境里,他们把最需要照顾和关注的小婴儿给忽略了,以至于酿成这样难以弥补难以挽回的悲剧。   “说这些事,也不是别的意思,”慕新荷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云嘉是云嘉,你是你,老太太只是惦记着,如果地下和你爸妈见了面,她能有一个交代。”   “好,”林溪没有多说,“知道了。”   ……知道了?   慕新荷没有懂他的意思。   就这样吗?   想了想,目光掠过那几个保镖,她脑子转过弯来,毕竟是血缘上的侄子,某些绯闻八卦她少不了关注,有个继承人男朋友,看不上慕家这几个小目标也很正常。   只是…她含蓄的提示:“感情这东西,来得快去也得快,真的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依仗。”   林溪:“?”   “你爸妈有一些东西托给老太太,嘉嘉还不知道,”她低声说,“另外你妈妈,她有一栋老洋房,从前是她师哥住着,你去,他肯定会把钥匙给你,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你也有地方可以去。”   “这都是你应该拿的。你只用把姓改回来,落进家谱就好,老太太遗愿在,没人会反对,这之后,你不爱住慕家就不住,都随你,谁这么大了还爱和半路亲戚玩。”   慕新荷用“姑姑已经尽力”、“姑姑是这个家里难得的正常人”的目光看她。   “…………”   “少看些论坛吧,”林溪委婉说。   慕新荷:“?”   “我来这儿不是为这个。”   “嗯?”慕新荷迷惑的看着他,“那是?”   “我是想问问,”林溪眉头轻皱,“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在玉亭乡的地址?”   那是他很小的时候住的地方,从被卖掉后,就没有去过。那阵子,谢虞川走了,他到处找,找到了那里,才落脚了数天。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慕新荷还是努力回答:   “我没去,不太清楚,”她想了想,“好像是一个老村长指的路吧,叫朱什么的,是他在村口拦住了大哥的人。哦对了,还有一个年轻一点的,说斯斯文文,戴个眼镜,特别特别白,不知道是那村长的子侄还是什么。”   那个年轻人戴了块十来万的好表,吕红艳回来说了好几天。   林溪抿着唇,怔然片刻,自言自语了一句“是他”。   慕新荷没听清楚,“是谁?”   林溪摇摇头。   天光照进来,映照出他像水墨抹就的眼与眉,清泉一般的眼瞳里倒映着细碎的水光。   他呼出一口气:“谢谢。”   “啊?”   “我知道了,”林溪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够了,谢谢你。”   慕新荷为他的表情一怔。   ……怎么说呢,在她本来的期待里,眼下少年这样的表情,应该是在她长篇大论讲身世的时候出现才对。   当她说出他的出生被期待、被爱护的时候,被抛弃被虐待的孩子,知道自己曾这样的被爱着,就会生出“这样就够了”之类的心情。   是感到自己仍与他人联结,感到自己并非独身一人在这浩渺茫然的世界之中,由此而有的踏实、满足,以及自我和解。   这种心情,不应该延迟到什么老村长和子侄的时候吧。   慕新荷下意识感觉出那里头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林溪的找回并不是慕家单方面努力的结果。   但没来得及往下深思。   她看见林溪竟就转身,打算要走了。   慕新荷万万没有想到,上前一步刚要阻拦,身后老太太却比她还要激动,直接把监测仪拉出了一条尖锐急促的“嘀嘀嘀”。   护士吓一大跳,门外的人更是以为她怎么了,破门而入,大呼小叫。   慕梁吕红艳两口子直接往上扑,一人一边压着他家老太太,嚎的跟什么似的。   老太太本来也就是半口气没喘上来,叫他们一番操作,另半口气也快没了。   护士气急了,厉声大骂:“出去,出去,给我出去!”   吕红艳和声:“妈!我早说不能带这个不孝子来,你为什么不信!”   慕梁也和声:“林溪!听到了吗!你给我出去!”   护士大叫:“你们两个,快点松手!!!”   “产房有这么乱吗?”林溪问慕新荷。   “……………………”   林溪偏头,两个保镖上前,掰开慕吕两口子,敞开空间和新鲜空气。   “我不用什么东西,”林溪略躬身,倾在老太太耳边,“我很好,你可以这么和那两位说。”   老人望着他,喉咙底发出难以辨别意味的“赫赫”声。   垂眸,顿了一会儿,林溪最终用手指勾起那个石头吊坠。   “非要拿的话,就这个吧。”   心形石头悬在空中,一双标志的男女向老人微笑。   她满目泪光,张手,想要去拿。   林溪却已将东西递给保镖,对病房内众人略一点头算作告别,随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病房。   *   集团内线电话此起彼伏,权力交接之际,张九厘作为谢虞川的肱骨大臣,忙的好似一只八爪触手怪,这里叫他批签那里叫他开会,开着会呢又说某某股东闹起脾气要跟谢总亲自谈,谈个毛线啊谈,联合商会理事人、老牌投资基金合伙人、甚至于某海岛国财政大臣的关切问候都还等在电话另一头呢,您钥匙配个几把啊配。   在这种情况下,误接了一个陌生电话,他自然是手腕一翻就要挂断。   然而老天保佑,电话放下前仅零点零一秒的时间内,张九厘脑内忽闪过惊雷一道,他整个人一激灵,右手拽左手,把话筒重新提溜起来。   那边的声音因此远了些,是叫他“九厘哥”。   张九厘:“……………………”您叫我哥,我又配几把钥匙?   没听到回答,那边很奇怪,喂喂了几声,“听不见吗?我没打错吧。”   张九厘:“你、你、你怎么有我办公室的电话?”   林溪从不出卖自己人:“这个问题重要吗?”   不重要,张九厘双手抱住脑袋,认命:“小祖宗你比较重要。”   千忙万忙,张大秘还抱起公文包,鬼鬼祟祟从侧门小电梯走,离开集团。   的士司机问去哪儿,他报了个很高级环境很隐秘的餐厅名,随后就通过电话跟人絮叨,什么“你自己说的绝不出卖自己人”、“扣我工资的时候一定刚要美言几句尽量减少损失”、“这么些年给你寄那么厚的五三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之类的,司机从后视镜看这个从高级写字楼里出来、腕间戴着名表的高级金领,则是心想我一定是见证了什么商场无间道行业碟中谍……   这般那般的到了指定地点。   出租车停在餐厅前,张九厘下了车。   他看看时间,抬头看“一寸金”牌匾,深呼吸一口气,大迈步走了进去。   *   厚实的长绒地毯铺了满地,很难清洁,但消声效果很好,能保证环境安宁,每转过一道走廊,都能见到奇特造型的盆景、黑白写意的国画,匠心十足。   行走在这家高级餐厅里,每个客人都能体味到一股舒适和优雅的氛围。   在约定的包厢前,林溪顿住脚步。   里头出来一个服务生,要领他进去。   但拦住身后随行保镖。   “不好意思,我们只收到接待一位客人的指令,”服务生十分抱歉,但坚定的说,“我们对客人的隐私、安全要负责任。”   保镖冷起脸,他们不用负责任?   两方刚要争论。   “没事,”林溪抬手,“不是外人,你们守外边就好。”   林溪随服务员进门,厚重木门将保镖挡在了外头。   环视一圈,这是很大的一个包厢,被屏风分隔,一边是有餐桌、茶桌,餐桌中央有假山造景,烟雾慢卷,茶桌上有一壶煮好的茶。   屏风另一边,有一个人侧身坐着。   林溪走上前,用以他的性格来说算是非常熟稔的口气道:“提早来了?”   屏风也缓慢旋转,朝右收拢,将那个人露出来。   眼角有皱纹,脚边斜放一只绿松石手杖。   他抬眸,神情似有得意。   林溪脚步急刹。   但已来不及,针刺的疼痛从侧颈传来,一个少年陡然出现在他身后,双手握住针筒,狠狠的扎进了他的肌肤! 第25章   “快跑——”   天旋地转间,一群孩子们在黑暗的洞窟之中,疯狂朝未知的前方奔跑。   他们不知道方向,不知道目的,只知身后有恶鬼追逐,只要停下,就会将他们抽筋扒皮一口一口的吞吃掉。   一个很瘦小的男孩被夹在洪流之中,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双眼却必须大睁着。   他要时刻注意头顶飞掠的尖刀、砸下的乱石,要小心不被任何人撞倒,因为一旦躺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机会。   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但每一次,他都幸运,或者说是极度的不幸,生存到了最后。   凶恶高大的守卫便在这时出现,像掂量上好货物一般捏住他的后颈,将他提溜起来。   他和其他的幸存者一起被扔到坚硬的水泥地板上,被赏赐了几块血淋淋的生肉。   太饿了,每个人都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仅仅只犹豫了一小会儿,马上就有孩子扑上去,撕扯下一块生肉,开始狼吞虎咽。   其他孩子立刻跟了上去,不一会儿,便将生肉抢食殆尽。   这里最大的孩子也只有七八岁,最小的只有五岁,但他们口齿里塞着肉、脸上糊着鲜血,模样就像丛林里最最凶恶的野兽。   最小的那个男孩无法和其他人争抢,但他毕竟最最年幼,恶徒们认为以他的年纪和个头,能撑到终点已经属于很不错,值得“嘉奖”和“关照”,于是将一只小垃圾桶扔到了他跟前,再用脚踹翻,把里头的内脏皮毛边角料给了小男孩。   小男孩不肯吃,固执的将头别到一边。   善良的恶徒仍打算继续关照他,亲手卸了他下巴,将一块生肉塞进他的嘴巴里。   “吃,”恶徒狠狠的说,“你不吃饱,哪有力气杀人。”   令人作呕的气息铺满的鼻腔,腥臭无比的肉被强行塞进喉咙里,引起一阵强烈的抗议,小男孩的嘴被人紧紧捂住了,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不停的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那真的太疼了。   小男孩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妈妈为什么不要他了,为什么要将他扔到这样的地方来。   他可以再少吃一点东西,他可以再多干一些活。   他真的好想要回去…………   小男孩匍匐在地,铺天盖地的黑暗之中,幽灵环绕,恶鬼咆哮,他被淋漓的鲜血围绕,躲无可躲。   无处可躲,便只能战斗。   于是在那极度幽暗、极度可怖的地方,他被训练成了不知疲倦、不会恐惧的怪物。   时间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他的身边不断有人死于饥寒、死于恐惧、死于感染,一具一具小小的尸体被拖了出去。   甚至于训练和看守他们的守卫,也更换了数波。   在那个地底的洞窟里,除了黑暗,似乎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那就沉沦吧。   一个念头在小男孩心里盘旋,最终浮上水面。   他应该沉沦在黑暗中,从此再也不会被抛弃,被凌虐,被遗忘…………   “怎么瘦成这样了,”一道天光突破乌云,刺目的金光从头顶照射下来。   他在寒冷中呆了太久,忘了温暖是怎样一种滋味,只知道被那双手轻而易举搂进怀里时,自己在剧烈的颤抖。   一点点的暖,也足够灼烧他,让他肺腑如焚。   他反抗的非常激烈——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是这样的。   他在来人怀里拳打脚踢、收口并用,对方却都隐忍不发,直到最后自己一口咬在对方的肩膀上,才有轻轻的一声“嘶”。   肩膀处的皮肤被虎牙扎破,血液滚出来,在小男孩最熟悉的血腥味之外,还有一股令人安心的气味。   好像在哪里闻过。   可能是在一片广袤的竹林背后,在一座小院子前,和着悦耳的曲调,配着甜到牙齿发麻但他仍然很喜欢的糕点。   “小祖宗,”一只手抚在他的后背,无奈的轻拍,“再不松口我就叫你小狗了。”   小狗?   小狗是什么?   某个画面在小男孩的脑子里浮出来,那种毛茸茸的、软乎乎的,总用信任的眼光看着你,无论多远都要迈着小短腿朝你跑过来的笨东西。   他好像有一只。   腿一长一短,比笨蛋还笨蛋,可是每次朝自己跑过来,都竭尽全力,毫无保留。   而自己,每一次,也都会抱起那只小东西,揉揉耳朵,挠挠下巴,将一整只都捂在怀里。   就像,这个人现在对自己做的这样。   “可算松口了,”男人低笑一声,将他牢牢固在怀中,一只手笼住他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埋进自己的颈窝。   “我带你出去,你闭好眼睛,”他这样说,“长期不见光,适应不了。不用怕,我抱着你呢。”   不用怕。   我抱着你呢。   天旋地转间,一切非人的虐待、痛苦的哀嚎、同伴的死亡都化成了光点,随着风远去。   一大片光便这样照了进来。   温柔的,广袤的,永恒的。   小男孩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坠入光里。   …………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吸气声,少年猛地惊醒,上半身弹起。   哗啦,哗啦。   钢质的银色手铐和锁链随之碰撞,发出声响。   林溪的头脑还不清醒,关于幼时的回忆以及那种摄住心脏的冰冷回炉,尽管并不分明,但仍残留着影响。   他反复几次深呼吸。   脖颈上传来疼痛,让他回忆起了晕倒之前的画面。   优雅别致的高级餐厅,绿宝石手杖,扎穿肌肤的针头……   “你醒了。”   幽幽的声音,从前方响起,随即一盏非常昏暗的灯被点亮。灯下是个雌雄莫辨的美少年,面色憔悴苍白,腰肢细如柳条。   是林溪曾见过,撑伞出来接人的那个男孩。   “别怕,”美少年对他说,“先生只是喜欢你,不会伤害你。”   顿了顿,又强调、重复了一遍,“只是喜欢你。”不知是在对谁说。   “你是谁,我在哪,”林溪冷冷的盯着他。   美少年举着那一盏灯,慢慢近前来,坐在床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听话了,先生都会告诉你的。”   “听话?哪种听话?”   美少年轻轻摇头,如一只被设置好的机器,过滤了使用者不允许接受的语句,他没有回答。   他端坐床边,脸上是柔美的、像手办娃娃的笑。   真够古怪。   林溪后脊梁骨上爬上一些寒意。   这时,“咔哒”声响起,某个方向,有人推门走进来。   “还没醒吗,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早说了,给他点痛他就会——哦?醒了啊。”   这人加快脚步走进来,在林溪身边站定,居高临下的,让林溪看清楚了他的脸。   林溪凝眉:“是你,慕……”   啪——   话音戛然而止,林溪偏着头,舌尖轻轻一点,品到自己口中的血腥味。   脸颊后知后觉的开始燃起疼痛。   他被对方扇了一巴掌。   力度还真不轻。   慕云嘉甩了甩手,形容跋扈:“我允许你看我了吗?”   喉结轻动,林溪将血腥吞咽下去,随即转回脸,望向慕云嘉。   慕云嘉被他的眼神惹笑了,上前一步,用手掐住他的下巴:“怎么,没有想到是我?林溪,我早警告过你,不要惹我,你这阵子很得意啊,忘了本了吧,乡巴佬。”   林溪一错不错与他对视,并无任何惧意:“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慕云嘉短促的“哈”了一声。   “知道啊,”他笑着说,“那就是,我会非常非常的爽,我的人生依然坦荡光明,而你……“   “你就留在这里,和他一样——”他的眼角余光扫向手办一般的美少年,美少年端坐着,是一种很空洞的美丽与哀愁。   “和他一样消失,被所有人遗忘,独自在老变态的囚禁游戏里,变成一只任人玩弄的人偶娃娃。”   “……”林溪极不适的皱起眉头,“你们不怕有人发现?”   “哈哈哈,你想的太美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你会留下一封信,说自己不堪忍受压力,决定休息一段时间,等那段时间过去,他们再见到你时,你就已经完完全全的“爱”上了老变态,愿意为他掩盖发生过的一切呢。”   “那个时候,说不定,你我还会相见,在老变态的要求下,做一些你我都不想做的事情,那时候,我会试着对你好一些,毕竟你已经是被人玩烂了的——啊!”   铁锁哗啦碰撞,修长有力的手快准狠的掐住了他的手腕,狠狠往反方向一折。   剧痛令他头脑炸裂。   再反应过来时,慕云嘉发现自己已经半跪在地上,手无力的垂着,竟然已经脱臼了。   “别等那个时候了,”林溪轻轻地说,“现在就跪下赔罪吧。” 第26章 倒v开始第26章   痛楚来的猝不及防, 慕云嘉面容惊愕愤恨,他挣扎起来,可他一只手被反拧脱臼, 另一边肩膀则被林溪反肘按住, 那力道实在是太大了,让他无法挪动分毫。   林溪出手时的精准狠辣, 与他外表所展现的淡然平静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反差。   慕云嘉一瞬间变得万分激动,疼痛成了刺激他神经的药剂, 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断手,他爆发出了极大的力气疯狂挣扎, 那动静简直要凿穿地板。   “贱人!我今天一定要弄死你!!”   林溪双脚双手都被手铐锁住, 发力时很受限制,几次差点被他翻开。   饶是对他毫无兴趣, 林溪也不免升起了几分疑惑:“你到底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恨我,”林溪瞥着他狰狞的侧脸, 从这个角度看,和平日公众眼中的他完全判若两人,“我记得我没有惹过你。”慕家的财产, 也当着他的面明确表示了不要。   “哈, ”慕云嘉像听到了什么世纪大笑话,一瞬间嗤笑出声, “你没惹过我?”他一字一句, “你的存在, 就是对我最大的恶意!”   林溪皱眉。   “他们什么都要拿我和你比, ‘如果是那个孩子, 应该会做的更好吧’,‘如果是那个孩子, 性格一定会更加温柔善良吧,‘果然基因很重要啊’,他们一直就是这么想的!”   “你是该好好给他们扫个墓,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他们死在找你的路上!”   林溪一怔,十足愕然。   因着分神,他手上的力道稍松了一刻,慕云嘉就趁着这个空档将他挣开,狠狠撞在墙上。   脊梁骨咯在了坚硬的墙壁上,铁链牵制住手腕,箍出两道青紫於痕迹。林溪吃痛,一滴冷汗从额上滴落,但一声都没吭。   慕云嘉半趴在地上,用手肘撑住地板,眼睛自下而上的与他对视,里面全是憎恨和怨怒。   ——辛苦生下的孩子,慢慢长大,没有继承父母任何一方的长相,也展露出与父母完全不同的脾性和爱好,他喜好争夺,从不让步,在幼儿园把所有人欺负了个遍。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被老师叫去后,父母剪下了孩子的头发,悄悄做了亲子鉴定。   他们的猜想被印证,孩子果然不是亲生的。   并不知道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于是一环一环的捋,把相关的人都找了一遍,年复一年,月复一月。   孩子不知道父母为什么总是一副失望、疲惫的模样,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叫他们把目光放回自己的身上,他摸着泪走到父母的房门前,却听见他们在里面说“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后来他们死在寻找亲生孩子的路上,被一场泥石流淹没,那个总是令他们失望的孩子,也就彻底没有证明自己的机会,开始了寄人篱下的十年。   慕云嘉全身心都是痛意、恨意,叫他悲愤,叫他难以自抑,他大吼:“那明明是我的爸爸妈妈,是、我、一、个、人、的!”   “……”   室内昏暗,他的情绪仿佛有冲击力和感染力,连端坐的美少年也投来一瞥,仿佛被惊动。   然而林溪却没有接茬,他用手轻轻按着太阳穴,神色也是淡淡的。   过了很久,才有一句“原来如此”。   他连正眼都没给慕云嘉一个,只轻描淡写:“所以,你果然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慕云嘉猛地抬头,简直难以置信:“你凭什么这么说!?”   “难道不是?”林溪反问他。   “即便不是亲生,还好好的抚养你,他们死后,你仍享受着慕家的荣华富贵,吃穿用度一样不差,可就算这样,你还是要怨天尤人,埋怨已经精疲力尽的他们,憎恨我这个……”林溪顿了顿,却觉得说这些没意思,摇了摇头,略了过去,他挑起冷静的眉峰,“所以某种程度上,他们对你的失望也没错对么。”   “胡说!是他们在忽视我,敷衍我,讨厌我——!”   “他们明明保护了你。”   “……”   “即便疲于奔路,疲于寻觅,他们仍然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真相,就连兄弟姐妹、生身父母也都被蒙在鼓里,”林溪望他,“不然,你怎么在慕家长到这么大的?”   “……”   “这就是人家说的,”林溪漠然的、字字清晰的,“劣、等、基、因吧。”   那形如审判的语气,那戳中心窝的话语,让慕云嘉霎时暴怒,他立刻失去理智,一边大叫着“不许你说了”,一边在室内搜寻什么。   很快他看到被放置在旁的,多余的一条铁链。   铁链是精钢打造,环环相扣,棱角分明。   他爆出力气,拎起铁链,向林溪猛冲上去。   林溪本可以躲开,但铁链甩下来时,却丝毫不避让,仍直直仰头盯着他,用瞳孔照出他恼羞成怒的模样。   ——铁链重重落在肩头,皮肉开裂,骨骼震颤。   一滴赤红色的鲜血滴落,哒哒的落在地上。   那声音清晰可闻。   林溪抬手一抹,手中黏腻。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被打开,他眸色渐渐幽暗深沉。   一次击打之后,慕云嘉尚不解气,双手抓住铁链,上前一步,要朝林溪的脑袋砸去——   “好了——!”   一只纤细的手抓住铁链,身体向前格挡,将这一下拦在了自己的身上。   因为痛的厉害,漂亮纤瘦的美少年发出“嘶”声。   这声音也给即将超出限制的一幕按下了暂停键。   美少年扶着受伤的腰部,柔软的身躯却极具韧性,头颅仰着:“你在做什么?”   慕云嘉:“我还问你在做什么!?”   “他是先生要的人,”美少年说,“你不能动。”   “你——”   慕云嘉气急败坏,然而怒气在腔内冲撞半响,竟不敢出头。   好久,他咬牙切齿:“是,我差点给忘了,这里还有一条看门的母狗。”   美少年毫无反应,只有面色稍稍白了一瞬。   他直直的盯着慕云嘉:“出去。”   慕云嘉并不甘心,牙关紧咬,死盯着他二人。   美少年又大声重复一句“出去”,手移开,在通讯工具上。   “否则我告诉先生!”   这称呼在这里是极高的权威,无论内心顺服与否。   慕云嘉攥紧拳头,却只得缓缓退开。   靠着门板,他愤怒的踹了一下脚,却并不就此离开,尖声讥讽:“你的先生让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你做了吗?”   ……   一室寂静。   美少年恍惚几瞬,自顾自点了点头,“对,我要执行先生的吩咐。”   他说着,转回身,看向林溪。   林溪半垂着头颅,神情藏在黑暗里,身体在微微颤抖,似在克制。   血仍然在滴。   “你在害怕吗?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美少年顿了顿,想到什么,提着灯去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个盒子。   那居然是一个药箱子,里面有可以处理外伤的东西。   他将箱子放置在床头,说:“给你。”   林溪不动。   美少年犯起愁来,声音轻轻的:“那药好像对你不太有用,你不应该醒这么早,怎么办呢……”   林溪终于嘴唇轻启,吐出了一个名字。   美少年微怔。   “他们说,你……不应该是这样子,”林溪轻声说。   美少年眨眨眼睛,睫毛扑闪,并没有任何反应。他思索片刻,敛首,又从那药箱里取出一支药剂和注射针。   那针头在黑暗里仍泛着银光,药瓶没有标识。   林溪的目光扫过去,心中升腾起一种诡异的感觉。   “再打一针吧。”   “如果你抵抗的话,会有很多人过来,会很疼,”美少年说道。   话落之后,他静静的等。   不知过了多久,林溪终于偏过头,露出一侧雪白的脖颈。   美少年将那当做短暂的妥协或屈服,于是动作也非常轻缓柔和。   顺利的将药剂推进静脉,他将林溪扶起来,连林溪肩头的外伤也稍作了处理,再帮助其躺在床上。   被褥轻薄柔软,并不足以抵御这幽暗地下房间的寒冷,但聊胜于无。   药剂发挥作用,林溪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和动作。   美少年拖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之后,脚踝上的环震动起来。   喃喃的说了一句“先生叫我”,美少年站起身,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躯体,缓步朝外去了。   ……   钟表的指针踱过不知几圈,时间悄然流逝。   无边黑暗中,林溪悄然睁开了双眼。   只是轻巧活动手腕,他的双手便从手铐里脱出。   林溪沉默的站起,柔韧的腰弯下,从床底捡出样东西。   那是串钥匙,是被他从愤怒失智的慕云嘉身上取下,踢进无人能看见的床底。   又迈出两步,捡起那只药瓶,顿了顿,揣进衣兜。   此刻,林溪的头脑一半是昏沉,一半是清醒。   但仅仅是清醒的那半边,就足够他成为一只灵敏娴熟的幽灵,悄然推开门,潜进黝黑的走廊,探入未知地图。 第27章   幽长的走廊, 少年拖着疲惫麻木的身体经过,推门进入自己的卧房。   放置在门上的手腕上,有一圈红痕, 是被很细的绳子勒出来的。   那绳深深陷进皮肉, 几乎要把人分割撕扯成不同的部分。   卧房里染着浓重的香气,香甜腻人, 他一路直行,进了浴室。   水温调的很高, 从头到尾脚的皮肉都被烫了一遍,叫人稍稍清醒了一些。   我在干什么?他脑海里恍惚的闪过这样的念头。   可只是一瞬, 就再次沉入无边的意识海洋之中。   什么也不想, 才能好好活着。   结束漫长的清洗,他推门而出。   倏地一愣。   房内黑色真皮沙发上多了个人, 那个人斜斜的靠着,单手拿一本杂志, 杂志上是大幅彩页,用加粗黑体写着某位国际舞蹈家的新近行踪。   对方静静的抬起眸子:“瑞梅卡林,国际盛誉的当代芭蕾舞蹈家, 去年在红塔的巡演非常精彩, 我去了现场。”   美少年愕然。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本应该锁在地下室里沉睡的人:“你、你、怎么是你?”   林溪不答。   他将杂志放下, 起身走到离美少年非常近的地方。   他比对方高半个头, 看对方时, 眼眸是微微垂的, 瞳仁掩在睫毛下面, 有种奇特的柔和,“你喜欢他吧, 想像他一样在所有人面前旋转、跳跃,想要随着音乐起舞。”   美少年倒退一步,惊慌着:“你怎么出来的?被先生知道了,你会——”   “嘘,”林溪比了个手势,“那就不要让他知道。就像这本杂志一样。”   “……”   “我认识一个认识你的人,”林溪低声说,“叶玉茗,这是你的名字是吗,你是舞蹈学院毕业大戏的男主角,很多人像你喜欢瑞梅卡林一样喜欢你。”   名叫叶玉茗的美少年陷入短暂的沉默,苍白的脸上有异样的红晕,他的眼睛里展露出些许的怅惘。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快回去,回地下室去。”   地下室是在房屋的中心位置,是极度封闭的存在,一丝光都透不进去,人在里面呆上小半天大概就要窒息了。   林溪大概摸索了一下,这栋房屋是呈环状建造的,绕着回廊分布了不少房间,位置大概在郊外或者山上,周围非常的安静,没有车辆行人,但有时会有动物的叫声。   “他把你关在这里,多久?”林溪问,“还给你用了药物是吗?什么药,你知不知道?”   叶玉茗不说话。   从林溪的角度,能看到他瘦弱堪折的脖颈,蔓延下去的各种淤痕,那甚至并不是新鲜的,依成色看,应该是很长一段时间在遭受着他人的凌虐。   林溪的眉头没有一刻松开:“你可以走,我带你走,如果是我想的那样,我知道怎么帮你恢复。”   走?走去哪里?叶玉茗面露茫然。   “去外面,回去学校,回去舞台上。”   这字眼却让叶玉茗立马瑟缩了一下。   “危险,外面危险……”他喃喃的,“先生会保护我,这里最安全。”   林溪眉头一皱。连冰说,叶玉茗是极具天赋的舞者,毕业后得到了顶级舞团offeer,但因摔断了腿,不得不休养数月,错过了工作机会,身体康复以后,他在自己的鼓动下参加了选秀综艺,凭借外表气质成为备受期待的选手。   他原本就是忧郁多思的性格,况且也并不是玩音乐的,因此他留信退赛的时候,众人也没有觉得很意外。   地区赛热度不高,这事被小小议论一阵也就没了消息,被新的热点彻底取代。   “——哪里是不小心摔断了腿,是被同团的人霸凌了,他一个亚裔,一来就跳主角,肯定会有人看不惯的。”   “——是我叫他陪我参加选秀的,原意是给他找点事情做,省的整天想东想西的。而是能红的话,也很好不是吗,省力又挣钱,跳舞多辛苦。”   “——可是他就这样退赛消失,后来再见的时候,他那种样子,让我很后悔。”   连冰隐约的猜到、打听到一些东西,打算去报警。   但在他做出那个动作前,他和他的家人先遭到了警告。   被肢节的鸟雀尸体凭空出现在卧房的床头,触目惊心,吓的他连做许多天噩梦。   他还要再试试,他想办法联系到叶玉茗。   “先生对我很好,”叶玉茗仰着美丽洁白的面孔,这样对他说,“先生给我的家,才是最安全的。”   “不是的,这只是一种精神控制,”林溪告诉他,“甚至不算高明。你仔细想想,你真的被保护了吗?如果是,那你身上的伤是哪里来的,刚才他又对你做了什么”   叶玉茗不吭声,从表情看,他并没有把这话听进去。   林溪继续说:“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   “在这里你能做到吗?”   “……”   叶玉茗眸光微闪,面露茫然。   但也只是一瞬动摇,很快,那双好看的眼睛又朦胧起来:“不,我已经不想要了。我现在最想要的,是和先生在一起。”   林溪微顿,正要再说,门口传来细微响动。   那是手杖在地毯上的敲击声,林溪猜想到来人身份。   几乎就是在门被推开的前一秒钟,林溪闪身将自己锁进浴室。   视线在室内有意无意的逡巡一圈,男人唇角有若隐若现的笑,“怎么我一没注意,你就回这里了。”   叶玉茗快步迎上去,嘴唇嗫嚅:“我、我以为先生不需要我在旁边了……我怕打扰先生休息。”   男人哼笑,抬手搂住他腰:“我这么的喜欢你,怎么会不需要你呢。”   手一触碰到肌肤,那底下的身躯便轻轻颤抖起来。   男人的视线越过叶玉茗肩头,朝他身后看去,微眯了眯眼睛。   “你今天有不乖吗?”   叶玉茗下意识就要说出来,可某种念头竟让他顿了顿,鬼使神差的摇了头。   男人回望了他一眼,眼底浮起不悦,紧接着,他放开少年,朝前走去。   循着那方向看过去,正是浴室。   叶玉茗的心提了起来。   但,男人的脚步在中途停下,他停在沙发边,弯腰拿起了样东西。   “那这个,是什么?”   ……那正是林溪刚才在翻阅的杂志。   叶玉茗瑟缩一下,不敢说话。   “玉茗,他们都是坏东西,”男人换上温情脉脉的口吻,“你知道的,他们嫉妒你欺负你、打你骂你、把你从天台推下去,你忘记了吗。”   “没、没有。”   “那你应该怎么样?”   “…………”   “嗯?”男人的眼瞳一错不错的锁着他,里面好似布着阴沉沉的乌云。只要一个动作错误,就会引来狂风骤雨。   恐惧从叶玉茗内心最深处升起,他颤抖着,拾起那一本杂志。   他开始撕扯。   一张又一张,直至碎成长条。   “乖孩子……”男人万分和蔼的笑起来,“这才是我的宝贝。”   “来,到我这里来。”   叶玉茗的嘴唇白的像纸,双腿不听使唤,向男人走去。   到男人身前,他双膝着地,跪了下来。   男人坐进沙发,居高临下俯视他,那残忍的目光几乎将他活生生解剖。   “脱了,”男人说。   “……”   睡衣只有几粒扣子,但解到最后,叶玉茗抬手,捏住了领口。   他想起,林溪还藏在浴室里。   ——不想要被别人看见自己这个模样。   这个念头从叶玉茗脑海中升起。   接着,便是巨大的茫然。   那些早已经理所应当的事情,在有人旁观的情况下,变得不那么理所应当了。   沙发上,男人眯眼盯着他,若有所思的扯了扯唇角。   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他的表现,男人俯身凑近他,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那气息叫叶玉茗汗毛倒竖,鸡皮疙瘩顿起。   “不乖的孩子,会怎么样,你是知道的吧?”   叶玉茗瞳孔骤缩。   下一秒钟,他自暴自弃似的撇开手,露出伤痕累累的身躯。   男人仰靠回沙发上,半阖起眼睛。   叶玉茗很漂亮,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但是归顺的猎物,总是让人怅然若失,少了驯服的刺激感。   他脑海中浮现另一张清冷俊秀的面孔。   嘴唇轻抿,眼角垂着,骨肉匀亭。   笃笃笃——   门却又在这时被敲响。   男人本不想理会。   但敲门声愈发急促,他的心腹倚在门口,小声叫唤:“谢先生,谢先生,有访客。”   如果不是重要访客,心腹是不会在这种时候跑来的扫兴的。   男人略暴躁的抬脚一踹。   那一脚正中叶玉茗的胸膛,让他立即扑倒在地。   身体是疼痛的,但内心是庆幸。   男人起身。   停顿半秒,他在催促声里大步出门去。   过了不知多久,一件外套落在了叶玉茗身上。   带着体温,是暖的。   他捏紧领口,坐在原地。   林溪蹲下身,对他说:“把一切都说出来,所有人都会帮你。”   沉默笼罩在二人之间。   良久,叶玉茗别开脸,哑着嗓子:“不乖的孩子,会……”   “会怎么样?”   叶玉茗不再往下说,仿佛那是十分惨痛的、残忍的回忆,稍一触碰,都会心如刀割。   林溪深深的看他一眼。   又望了望门外。   最后说:“等着,我会带你走。”   林溪推窗离开,避开监控。   这里的主人非常有戒备心,不雇佣任何多余的佣工管家,连个人用品都不放置,以免有人从中推测其生活痕迹,找到他的指纹一类的东西。   林溪看到了地下室和卧房里的一些器具,但远远不够。   他像一只轻巧的燕子,攀着外墙、踩着一点窗沿,最后落在一处亮着光的房间外。   蹲在天台边,他听见里面有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男的是那个刚离开的变态。   女的……林溪悄悄抬头扫一眼,霎时有些愕然。   那女人面容素净,一身朴素棉质长裙,年龄五十开外,好像就是他在动保有过一面之缘的阿姨。   她正在说话:“你和我,再加上媛媛、意平的股份,足以在这次会议里对抗谢虞川,把他赶下台去。”   变态不耐烦:“我能有什么好处,我吃饱了撑的跟你们搅在一起,谢媛和谢云杉掌权这些年,也没见问候过我这个当大哥的一声。”   “那是以前,”韩坤茱道,“这次你帮忙——”   “说了不帮。”   “我们就让谢老爷子收回成命,保你谢逢程正大光明的回到容城、回到谢家。”   “…………”   谢逢程挑起眉毛,良久,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哈”了一声。   他越笑越大声,几乎笑出无厘头喜剧现场的感觉。   “你们,你们不是真以为谢家是什么香饽饽,谁都想要去吧”   “如果是,那我这个三弟,怎么就十几年不肯回,宁可在外头当一条丧家之犬。”   “你们啊,”谢逢程摇着头,手指点在唇峰,“太愚蠢了。”   韩坤茱面色铁青:“谢逢程,别给脸不要脸。”   谢逢程挑眉,颇有你奈我何的架势。   韩坤茱冷冷道:“谢虞川那个弑母的畜生,倘若让他当了权,你以为你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第28章   这话并没有让谢逢程起什么情绪波动, 他撇了撇嘴:“你也真够没新意的,就这么一件破事念叨了十几年,听的所有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那是一次绑架, 年少的谢虞川和生母共陷险境, 为了让孩子活下去,母亲牺牲自己, 将水、食物甚至自己的血肉留给了他。   谢虞川被救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因心理创伤忘掉了这件事情, 老太爷也就同样不许大家提起。   纵使没有多少兄弟感情,但谢逢程也觉得韩坤茱十几年如一日的嚷嚷着“谢虞川弑母”属实是很无聊。   “你们一帮蠢货, ”韩坤茱回敬他, “你们还真觉得事情是这个样子。如果是,他大可以光明正大的继承谢家, 还跑出去寻死觅活的干什么。”   谢逢程不耐烦,“他跑他的, 关我屁事——”   “我告诉你,”韩坤茱打断,一字一句, 咬牙切齿, “说乾萸牺牲自己,救你和媛媛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都信, 毕竟她是那样善良的一个人, 但是对于谢虞川……”   “她巴不得谢虞川早点死!”   谢逢程将眉头深深的皱起来。   韩家是古玩世家, 人丁稀薄, 到韩坤茱这一代只剩她和姐姐韩乾萸两人相依为命,韩乾萸因联姻嫁入谢家后, 韩坤茱也同样搬到谢家居住。   韩家二姐妹关系亲近,比母子关系还近——那三个孩子都交给老师、保姆带,韩乾萸根本看都不看。   但无论如何,母亲也是母亲,偶尔还是会抱他们,给他们一些零嘴吃。   谢逢程不觉得,那个女人有恨谢虞川到那种地步。   “无稽之谈,”他一口否认,“韩乾萸对老三不差。”   “我没说过她讨厌谢虞川,”韩坤茱面色平静,“你们兄弟俩之间,显然是谢虞川更像点人样。”   谢逢程:“………………”   “但是,”韩坤茱话锋一转,“要做取舍的话,她是毫不犹豫的希望谢虞川死。”   这都什么跟什么。   谢逢程并不是什么耐烦的性格,也很讨厌韩坤茱在他温香软玉满怀的时候跑来扯淡。   他烦躁的扯了扯领口,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行了,别跟我打哑谜,谢家人来跟我说话还够点格,你算个什么东西。”   韩坤茱因这无礼的话语而心生怒意,她克制着:“谢逢程,我再警告你最后一遍,你别给脸不要脸。”   谢逢程根本连话都懒得说。   他起身,要叫韩坤茱赶紧滚蛋。   韩坤茱站起来,在黑色的真皮沙发前,与之冷冷对视:“这件事早就不只是集团内部的争权了——你知道他非要回到容城,拿回谢家,是要做什么吗。”   “我管他做什么——”   韩坤茱说了三个字。   那如同是一个暂停键,把谢逢程、连带这整段并不怎么和谐友好的交谈都按停了下来。   房间里一时间只听见呼吸声。   谢逢程铁青着脸,又坐了回去。   韩坤茱勾起了唇。   他们真正开始交谈。   ……   过了好久,谢逢程咬牙切齿、匪夷所思道:“他怎么敢?”   韩坤茱从喉咙地发出轻蔑的声音:“因为他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能做正义使者。”   “所以,你其实没有选择,只能加入我们,否则,你的舒服日子离结束也不远了。”   “要我做什么?”谢逢程问,“投票?我早就被剥夺了投票权。”   “不必,”韩坤茱微笑,“你将股份转给我们不就好了吗。再说,你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是可以做到。”   谢逢程眯起眼睛。   “我知道,你在股东会里有几位交往甚密的……”韩坤茱加强后两字的语气,“同好。”   “我知道你有办法,让他们不得不支持我们。”   谢逢程的胸膛剧烈起伏。   他惯于站在高位,惯于掌控一切,像眼下这样被人指手画脚、被人操控的情景,让他心底满是暴躁。   可他也知道审时度势。   他闭了闭眼,终于点了头。   “好,等我消息。”   *   房门打开又关闭,韩坤茱带着胜利的战果离开了,留下暴怒的谢逢程。   他将房内能看得见的东西都砸了一个遍,最后靠在岩板长桌边,铁青着一张脸来平复情绪。   夜晚的风带着寒意,远处是一片黑暗的丛林,树木被风吹着发出簌簌的声响,间或有一些动物在鸣叫。   林溪在窗外已保持静止很久,四肢的血液都快不再流动,肩头的伤可能裂开了,那几分疼痛使他保持着清醒和理智。   他极隐秘的侧过脸,调整角度,用从浴室中带出来的一面小镜子观察室内的情况。   他看见了也听见了韩坤茱和谢逢程争执的全过程。   同样的,他也看到谢逢程独自发泄完怒气后,走到一面墙壁前:   就像电视剧里的情节设计,他取下墙上油画框,在那凸起的墙面上按下一个按钮,紧接着这一小块墙体翻转过来,露出一个保险箱。   输密码、取出物品,最后复原一切,踱步出门。   林溪又等了片刻,确定脚步远去,才翻身进入房间。   依样画葫芦的操作,打开保险箱。   重要物品已经被取走了,留下给他的,是几张不慎雅观的照片。   角度是从上往下,不太清晰,应该是天花板里隐藏监控的画面。   将目光从白花花的肉:体上挪开,林溪感到一阵反胃。   他大概明白,叶玉茗在恐惧什么了。   压下情绪,将照片贴身藏好,林溪的目光再次在这件书房游走。   ……   十分钟后,林溪翻窗,稳稳落在一楼院子里。   天上的星星很亮,北斗七星为人间指示着方位。   林溪的手按在硬质照片上,稍微犹豫了一瞬。   他想要深入思考一些问题,厘清现在接收到的、超出自己先前所预料范围的信息。   但兴许是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兴许是注入了太多药剂,他的状态并不允许他继续想下去。   现在他能想的,是留下和离开的问题。   并没有想太久,林溪迈出步子,朝某个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   脚步声倏地乱了。   一些并不来自于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在身后,在身前,从远,到近,直到将他包围。   林溪身形顿住,站定在原地。   黝黑夜色中,谢逢程单手搂着叶玉茗,朝他走来。   七八个保镖从两侧逼近,手持棍棒,目光紧锁住林溪。   “你可真不乖,”谢逢程嘴角噙笑,“大晚上的,让大家都来找你,可不礼貌哦。”   林溪警惕的看着他。   “哦不对,也不说不上‘找’,”谢逢程轻轻拍打叶玉茗的腰,“去。”   叶玉茗便如一只幽灵一般,来到林溪身边,从他背后摘下一个小小的圆形电子纽扣,抵还给谢逢程。   “乖,”谢逢程赞赏有加的抚摸着叶玉茗的头,“玉茗很听话,我会奖励你的。”   叶玉茗仰着苍白的脸,说:“谢谢先生,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在谢逢程的安排下,趁林溪不备,放置了定位仪器。   至于放置时间——林溪出地下室时检查过,身上没有这东西。   那就只能是在叶玉茗房间的时候了。   林溪眸子沉下来,有如透不进光的夜。   “好了,不听话的孩子,是要接受惩罚的,”谢逢程好整以暇。   保镖收到了他的眼神示意,一齐靠近了林溪。   某些反应已经是本能,在林溪还没有想什么的时候,身体已先一步与这几人搏斗起来。   他的拳脚动作,他的反应速度,几乎让在场所有的人诧异。   有好几回,高大健壮、训练有素的保镖都没能从他手里讨到好。   屡次挨打,保镖们的血性也被激发,下手愈发没有轻重,甚至动用起了电击棍。   电击棍落在肩头旧伤上时,林溪几乎连牙关都在发颤。   很疼。   疼到骨子里。   会让他想起在更远、更早的时候,他曾经经历过的一些东西。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动摇,某些关了很久的东西,正隔着摇摇欲坠的牢笼尽情嘶吼。   又一棍,落在膝盖窝。   他被迫半跪下来,从而缓解这一击打。   这时,赫赫风声掠过头顶,林溪想也不想,就地一滚,铲到来人。   再一扯、一夺,一只电击棍落在手中。   底下那个被压制的彪形大汉开始疯狂的挣扎,然而少年此刻爆发出的怪力没有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余地。   大汉瞳孔倒映出少年的脸,霎时间竟出了一层冷汗。   那面孔森寒冷峻,叫月亮的冷光一照,竟像是丛林里走出来的野狼一样。   棍棒以电闪雷鸣之速朝大汉的天灵盖落下来,以那种速度和力道,恐怕要将头颅都砸成两半。   死神的鼻息已经贴近他的脸颊,生命即将完结之际,他感到一种单纯的懊悔。   不该为钱来做这种活。   不该轻视伪装成猎物的猎手。   不该——   在那千钧一发的万分之一秒里,风忽地停了。   预想的头破血流、小命呜呼并没有发生。   加在他身上的巨大力道陡然松懈下来。   他睁开眼睛,见那少年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瞳不断闪烁,牙关紧咬,额头青筋全都爆了起来。   “走,”他从牙关里蹦出这样的字眼。   明明是绝佳的逃跑时机,大汉却在那一刻钟愣住了。   带着犹疑、古怪的情绪,大汉抬眼望向少年的脸。   他的神情……是在挣扎、在抵抗。   ——他不想杀人。   大汉很快悟到了这一点。   是啊,谁想杀人呢。   死去的人只是痛苦一瞬,马上就消失不见,但手上染着鲜血的人,却会永远记住生命在手里挣扎和消逝的感觉,会永远记住那种黏腻、冰冷、恶心。   所有的理智回笼,大汉用手撑住地面,狼狈的向外爬去。   描述起来是很长的一段心理活动、拐了很大一个弯,但实际上在搏斗中只是过去了三秒钟罢了。其余的保镖当即飞扑上来,夺棍的夺棍,打人的打人。   少年的凶悍嗜血消失不见,他逐渐显出弱势,在七八人的围攻下节节败退。   最后不知道是被谁制服,压倒半跪在了地上。   月色星光映出他苍白如纸的脸,被鲜血完全染红的外衣。   他的下巴被一只手捏起来。   谢逢程眯起眼,与他对视。   林溪没有看他,垂下的眼睫盖住了一半瞳孔。   这张脸上没有畏惧、慌张,没有愤怒、颤抖,也就没有这些情绪带来的精彩和美丽。   谢逢程露出不悦的神色。他发觉自己压根提不起兴致。   这和他预想的差太多了。   就好像一个人努力攀登、征服山峰,最后发现山上光秃秃的,连天都被屏障给挡住了。   真够败兴的。   “捆起来,”谢逢程道,“收拾干净,等着待客。”   *   走在干净敞亮的长廊里,谢虞川忽觉肋骨下方一阵抽疼。   他单手扶住墙壁,眉心紧拧。   秘书关切上前:“您怎么了?胃不舒服吗?要不要我扶您去休息休息。”   谢虞川抬手止住对方的搀扶。那疼痛在缓缓褪下去,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连轴转数日,偶有身体不适并不算稀奇。   他没放在心上,继续前行。   前方落地玻璃后,大会议室内,数人已在自己的名牌下落座,有人屏息凝神,有人交头接耳。   谢虞川扣紧西装,面容冷峻:“里面都到齐了?”   秘书念了几个名字,是请假的、委托他人的,又念了几个名字,是还没有到的。   谢虞川的脚步在玻璃窗外停住,他挑出三个股东的名字,问:“这几个人,同时委托了他人?”   秘书也觉不妥,皱眉思索起来。   “呵,”谢虞川淡淡点破,“谢逢程没有老实呆在他那个破岛上是吧。”   只是一瞬间,他已经联想出另一派的拉拢,但并不在意。   跳梁小丑而已。   然而也就是这时,走廊外又穿梭过几道身影,那是来开会的众人所携带的保镖助理等等,一应留在外间大休息室内。   谢虞川深邃的瞳从里转到外,如利刃出了鞘——   他捕捉到那么一张面孔,是他曾亲自见过的。   霎时,他脚步急刹,面色大变,语句犹如从牙缝里挤出:“小、溪、呢?” 第29章   秘书顿时汗如雨下, 结结巴巴:“您、您说溪少爷吗?应该、应该在家呆着吧,节目播出后他就一、一直宅着……”   谢虞川面沉如水,“那张九厘呢?”   “……师、师父他去外联招待了, 交代我来陪您开预会, 时间也差不多了,您、您看……”   连谎都撒不好。   这种需要张大秘发挥长袖善舞绝招的时刻, 他不出现,去个屁的外联。   谢虞川心里已有极不好的猜测。   他面若凛冬寒霜, 脚下步子飞快朝外去,“备车, 打给张九厘, 告诉他,他可以另谋高就了。”   “啊?”   秘书一下子就慌了, 师父要是被开了,自己估计也不能继续干了吧, 一个月房贷一万二去哪里挣,刚订婚没多久呢失业了老婆也得飞啊…………啊不对这会儿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股东会预会马上就要开了, 所有提案都得在这会儿预先提交, 谢总这会儿往外是要闹哪样啊!   秘书立即叫来负责会务的同事,让对方找个电脑坏了、投影仪卡了之类的理由延迟会议, 同时又通过内线把一辆越野车调出地下车库, 做完这些, 居然还能跟着谢虞川挤进电梯。   进电梯, 他便第一时间拿出手机给张九厘拨电话。   拨、拨不通。   秘书心如死灰:“谢总, 联系不上,没信号。”   专用电梯随时信号满格, 他说的没信号的,是另一边。   电梯门在此时打开,停车场内,一辆黑色G65已经横停在电梯口,供谢虞川使用。   谢虞川头也不回,大跨步走进去。   他身材高大,有近一米九,经常锻炼,与这样的重型车比起来并不会显得瘦弱,反而很是合称。   西装解开,外套被扔到副驾,衬衫袖子撸到小臂上,肌肉紧实,握着方向盘时有种充满力量的贲张。   秘书跟着上车,看着他一脚油门轰下去, SUV如离弦利箭一般驶了出去。   好像根本不需要确认,心里已经有了目的地。   秘书闭嘴收回目光,垂死挣扎着继续狂拨张九厘的电话。   *   “您的电话刚才好像响了,”徐晓亦看着不远处树林里提着裤子狂奔回来嘴里念叨着“有蛇有蛇一定有蛇”的男人,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原来谢氏那么大个集团的精英骨干是这副德行的吗。   张九厘捂着自己裤腰带,“什么电话,别不是露馅了吧。”   “是个短号,”徐晓亦也只是瞄了一眼,这里信号很差,上面只有显示了一个未接号码,“应该是您同事的工作电话吧。”   一听是短号张九厘就更不想接了,工作的事情哪里有这边重要,他摆手,“随便随便,再打再说。”   靠着车头拆了个压缩饼干吃,他扭头问带来的一堆打手们:“你们怎么说,要不要轮流睡会儿,都蹲点超过四十八小时了。”   打手们纷纷表示自己受过训练是专业的,更重要的是不盯紧点出了事他们可能要改行去街口发传单当健身教练。   “倒也不用那么紧张,”张九厘安慰他们,“溪溪出不了大事。”   这安慰太不合实际,几人干笑一声,无法下咽。   徐晓亦瑟瑟发抖:“可是您也说了,都超过四十八小时了,里面会不会……要不我们还是进去救他吧。”   张九厘倒是也想,打一开始他就不想上这条贼船,可林溪叮嘱他说的话仍犹在耳,他犹豫片刻,还是摇头。   “除非他发了信号,不然我们不进去——对了,你确定你是装好了软件吧,别守错了地方。”   “不会,”徐晓亦摇头,他确定,软件显示慕云嘉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这里。   这是城市东郊的保护公园,说是公园,实际是一大片林子,平素人迹罕至,只有附近村庄村民偶尔来砍柴,因此可以称得上是很隐蔽的所在。   眼下正值暮春,林子里有蛇虫鼠蚁和各种小动物,一般人真不来,来这儿的,说心里没鬼都没人信。   他们的车藏在古木之下,而八百米开外的地方,在树木层层掩映下,一栋高大房屋露出一点踪迹。   慕云嘉的信号就是消失在那里。   徐晓亦还能回忆起那一天,自己突然接到林溪的邀约。   林溪的要求莫名其妙,叫他给慕云嘉的手机装监视软件,他根本不想理的,可林溪却说,能回报他一部古偶。   …………真的就是印证了那句“可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他按照林溪的吩咐去做了,并去到说好的餐厅,见了张九厘,说明情况,让其备足人手,来了这里。   他其实满脑子都是问号:林溪到底在做什么、他们又在等什么,连他都能从新闻里知道谢氏正在权力变动的关键时期,这种时候张九厘为什么会亲自过来守着。   但没人会回答他,他也不敢问。   一通胡思乱想之后,难熬的等待还得继续,不知过了多久后,他们看见远方房子前有了一点动静。   有一辆车停下,三个人依次下车。   隔太远,看不清长相。   但身边张九厘的呼吸陡然急促了。   “那是……?”徐晓亦扭头。   张九厘的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他骂了一句“王八羔子”。   他一直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摆烂表情,到此刻忽然如此,叫同行几人都是一凛,纷纷握紧了装备,做好了跟上去的准备。   然而张九厘沉思片刻,竟还是一咬牙,让他们等等。   “林溪不是什么温室里长大的花朵,这种豢养金丝雀的强制手段就算踮起脚也够不上他,”张九厘冷静的说,“既然他没有发信,那我们可以再往下钓一钓,他不会有危险的,要说危险,更应该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他动起手来没个谱,场面太过难看,我们会很难收——”话说一半,张九厘忽然意识到什么,话语戛然而止,表情有一瞬空白。   他僵硬着脖子,像什么重度落枕患者似的把半边身体拧过去,果然,看见了他上司那张阴云密布的英俊面庞。   昏暗夜色里,深刻的五官让谢虞川看起来好似一尊发怒的天神塑像,森寒而冷冽。   张九厘以为他会斥责自己,也做好了被骂的狗血淋头的准备。   但他没有。   他只是问:“如果是你自己的孩子,你会配合他这么做吗?”   张九厘怔住。   谢虞川挪开目光,他扫过一行精悍备战的保镖,沉声道:   “都跟我走。”   *   陷落黑暗的第四十九个钟头,林溪用指甲在手臂内侧划出一道血痕。   他被拖行进了这间屋子里,扔进了冷水池中,对方畏惧他的凶性,没敢上手,就退了出去。   他呛了几口水,爬了上来。   脚后跟和腿部破了皮,传来痛意,身上的外伤无人处理,泡过冷水后,伤口泛白。   但都是皮肉伤,林溪不觉得要紧。   相较之下,那些被注射进身体的针剂反倒更显出存在感。   在数年的治疗中,他早对大部分精神类药物有了抗性,因此并没因几剂针剂而陷入软弱境地,但此时这些药剂和黑暗、血腥联系在了一起,他也很难说自己会发生什么变化。   经历永远刻于脑海,无论想不想忘。   头脑昏沉,林溪抬起手指,轻轻按住脸颊,他的牙齿后侧用非常细小的线绑了一只极其袖珍的电子警报器。   那一周,他并不是练琴睡大觉那么简单。   然而也仅停顿了片刻,他放下了手。   闭上眼睛,林溪静静倚靠在冰冷的墙面休息着,让自己恢复和保存体力。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溪耳朵轻动,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是看守他的人在交谈。   “……客人已经到了,我们需要带他去。”   “什么,你们还没做清理?不是吩咐过了嘛。”   “那么凶,谁敢,”有人嘀咕抱怨。   来人烦躁的骂了一句,说:“算了算了,两天没吃东西,也算干净,开门,带人。”   于是门被打开。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乍见灯光,会觉得十分刺眼,那三个模糊的人出现,身影在林溪的瞳仁里晃。   对视一眼,他们恶声恶气的发出警告:“不许乱动,不许反抗,否则给你好看。”   他们用钥匙打开了手铐,却又加了一圈结实的麻绳,拧着林溪的胳膊,将他带出去。   走过长长的走廊。   进入一间富丽堂皇的厅堂。   巴洛克风格设计,头顶是五彩斑斓的玻璃,肉眼可见的所有地方都画上了油画,上身赤:裸的人被绞死在神架上,秃鹫落在地面,分食人的躯体。   三个臃肿丑陋的男人,坐在一张长条餐桌的两侧。   叶玉茗已经躺在了上面,双目空洞的望着头顶的玻璃。   “怎么捆这么死,”一个人警惕的问送餐者,“不会是还没驯过的吧。”   送餐者摇头。   “但已经打了好几针了,没什么力气,先生说,两道不同口味的菜,会更美味。”   那人略一顿,觉得颇有道理。   送餐者伸手,掰着少年的下巴,将他的正脸露出来。   人已昏迷,双眼紧闭,额上有伤,但不掩眉宇间的清俊。   三人呼吸一顿,紧接着是更粗重的喘息。   “这是挺火的一个小艺人吧,”他们浑浊的眼瞳里露出光,“谢大这次又搞来了好货啊。” 第30章   “我还能弄什么不入流的东西给你们不成, ”手杖敲击地面,谢逢程缓步走进餐厅,向三位老朋友点头致意, “如果真那样, 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可就白瞎了。”   客人哈哈一笑:“你这话说的, 那些不入流的难道你就看得上?谢家几个老古板小古板里,还不是你谢大最会享受。”   谢逢程坦然接受这番赞美, 施施然入场。   他站在桌子最前段,是东道主的姿态。   一拍手掌, 服务员立即为他也递上餐盘, 盘中并非食物,而是几只药物, 一张手帕。   他亲自起身,将一张手帕浸在药物中, 随后捂住林溪口鼻,确保足够的吸纳量。   “这道菜是野一些,本来也没打算这么快带出来品尝的, 只是今天场合特殊, 三位能赏光前来,我不胜感激, 思来想去, 还是呈给了各位。”   那是带着松弛肌肉和cui情效果的药物, 因为林溪对药物的过于不敏感, 他特意加大了剂量。   厅内四人贪婪浑浊的目光下, 少年苍白的脸渐渐染上红晕,嘴唇微微分开, 露出一点柔软的情态,他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未消,像一只搁浅的人鱼。   粗重的喘息声响起,有人已然按捺不住。   但却还得按捺。   因为谢逢程仍在发表很扫兴的感激语录,并邀请他们共进一杯美酒。   三位股东简直受不了他每次这文绉绉的劲,明明不是什么高雅爱好,非要美化出一股子高级艺术感,自欺欺人的很。   “说不上什么赏光,我们本来也没打算去股东大会,谢虞川愿意争权就让他争去,赢了输了都不影响咱哥几个拿分红,你谢大被逐出谢家这么久了,还不是活的挺滋润。”   “废话不要多说,赶紧进正题了。”   谢逢程便做出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举杯敬几人,自己主动一饮而尽。   三股东想快点搞完流程,纷纷学他样子,将一杯红酒灌了下肚。   “不过今天之后,诸位对集团的事还是要管一管的,毕竟你们三位加在一起,所占份额也不少,”谢逢程劝说。   几人摆手,嫌他烦。   谢逢程扫一眼空酒杯,意味深长,“好好,我不说了,请吧。”   他说着真让了一步,示意他们可以上。   三个客人对视,按照内部的顺序,首先由一个大腹便便的男秃子凑了上去。   炽热鼻息喷出,他蹲在桌边,由上到下闻了一遍,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真香啊。”   闭着眼,感受会更加真切。   他闭眼伸手,触摸那具让他眼热已久的躯体。   紧致的、年轻的,被抽打时会颤抖的……   极低的一声呜咽响起来。   意识到什么,秃子睁眼。   他对上的是另一名美少年的脸。   正触摸的也是另一个人。   他诧异,但却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兴奋:“怎么了,怕叔叔冷落你吗?”   叶玉茗忍着恶心,挡在他和林溪中间,用瘦弱的身躯撑起一道防线。   秃子正对林溪感兴趣,哄他道:“叔叔晚点疼你。”   叶玉茗双目含泪,却下意识去看谢逢程。   他好像一只被驯熟的家犬,尽管常受虐打,但始终认主。这取悦了谢逢程,他大发慈悲的伸出手,推开秃子,并将叶玉茗抓了过来。   “先、先生,”叶玉茗仰头祈求,“放了他吧。”   谢逢程看他的目光开始浸满失望、悲悯,“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干净,所以很羡慕?”   “……”   “你想错了,”谢逢程贴近叶玉茗的耳朵,“他和你,没有区别。”   叶玉茗怔忡。   谢逢程放开他,直起身,两步走到餐厅高处,扫视兽态毕露的客人们。   接着,他的目光瞥向桌上眉头紧锁、仿佛陷入梦魇的少年。   谢逢程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也真是没有想到啊……   他摇摇头,嘲讽一笑,随后,大步朝外走去。   客人们奇怪:“你上哪去走了?不一块儿?”   叶玉茗瞳孔骤缩,“……先生!”   谢逢程在大门口站定,含蓄道:“这件事,还是得诸位自己享受。”   几人:“?”   他们刚发觉出古怪,就见谢逢程退出去几步,同时,门被砰的一声关紧,居然还从外面落了锁!   他们诧异,纷纷站起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们关起来?”   “总觉得不对劲,我看这个小艺人的身份不对劲,谢大想害我们,讲不好又是一个惹不起的,当年他就这么被赶出谢家的。”   有人去拍门,叫谢大赶紧开门。   但才拍了几下,他又觉得有点累了,可以先坐下来休息一下。   他们开始不约而同感到一阵飘飘然,身体发热鼓涨,有什么东西似乎必须要发泄。   眼神逐渐变化,意识逐渐昏沉,他们打量起餐厅里的两道美味的菜肴。   是谢大送给他们的。   包装好了。   是他们的……   察觉到什么,叶玉茗猛地抬起头,望向那几只空酒杯。   恐惧瞬间攫取了他的心脏。   是、是那种药。   “照我看,”秃子将语调拖长,脸上浮现痴傻的笑容,涎水从唇边掉下,“爽了再说,大不了明早就坐私人飞机出国去。”   另二人脑子里也不再清明,危机感下线,发泄的念头占据全部思维。   “说的是啊。”   “这么漂亮,是我的了。”   “是我的。”   如丧尸拖着步伐,三人朝少年们涌上去。   叶玉茗委顿在地,看着一双手攀上自己的小腿。   泪水将他的眼眶填满,被抛弃的悲伤和绝望则将他的心房浸透。   他被先生抛弃在了这里…………可先生明明说,要保护他。   ——他真的保护了你吗?   ——你最想做的事情,现在还在做吗?   这样的问题萦绕在他的脑海。   也说不清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总之在意识到以前,叶玉茗已经爬起来,胡乱的抓起桌上的餐具、刀叉、杯子,一股脑的朝三人扔过去。   他的反抗就像小猫伸爪,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激发起的怒气以及驯服欲却十分高涨。   有人拖着他的胳膊,往他脸上甩了一耳光,接着有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强迫他往下。   他不肯,挣扎间,和餐桌的边缘相撞,割破了光裸的肌肤,血滴答滴答的下落,朝低处流动。   桌上,少年的手指轻轻的动了动,摩挲着指尖腻滑的滋味。   是血吗……   在这空挡,一个客人抬步跨过叶玉茗的身体,伸手触碰到少年的手臂,痴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真漂亮,我一定让你很快乐……”   他将丑脸凑上前——   少年随之睁开了眼。   他在那瞬间浑身一颤。   “啊!!!”   一把餐刀插进了他的眼珠里。   他痛声嘶吼,捂住血流如注的脸,随即一记极其强悍的窝心腿落在他胸口,把他踢飞出去一米远。   惊恐万状的目光中。   林溪缓缓坐起来,瞳孔幽黑,漠然而平静。   一把银色餐刀被他夹在指尖。   刀进刀出,银白色的刃上,只落了极窄的一线赤红。   *   “已经把他们锁一起了………什么?我恶心?韩坤茱,你是在谢家待久了也学出一副伪君子的样了吧,让我办这事的难道不是你?”   “我办事用不着你来指挥,他如果当真是谢虞川的人,三个股东害怕谢虞川报复,必须得帮你们对付他。”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不是帮你们,是谢虞川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终止对实验室的资助。”   谢逢程走在楼顶的天台上,耳朵上挂着蓝牙耳机,接打电话。   风很大,将声音吹的断断续续,需要很大声才能维持交谈。   但这已经是整栋房子甚至这片区里信号最好的地方了,他没的挑。   韩坤茱告知他林溪是谢虞川小情人时,他诧异非常,但又醍醐灌顶。   难怪送上门来让他绑。   小孩儿心性,自我牺牲来当饵。   这是大人的局,在这个场子里,他钓不住任何人。   想到林溪的模样,谢逢程又心痒起来。   谢虞川的人?那是什么滋味啊。   谢虞川没多大的时候,就展露出远超兄弟姐妹的智力和性情,老爷子把他带在身边,当继承人养,他在谢家的待遇独此一份,谁也比不过。   谢逢程是老大,但总被这么一个小自己好多岁的弟弟压着,很是不爽,他被赶出谢家那年,谢虞川也就站在老爷子身边,毫无波澜,高高在上藐视着他。   结果,谢虞川这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居然跟他谢逢程一个爱好。   真是太讽刺了。   等这局完了,他一定也得尝尝林溪,届时还要好好记录一番,让谢虞川来亲眼看看,自己心肝是如何跪在别人跟前当狗的。   谢逢程畅想一番,兴奋起来。他挂掉电话,正要往里走,余光一扫,不远处树林子里,有几辆迷彩越野车穿行而来,若隐若现的藏在大树下,数量很不少。   正当这时,又一声尖利的嚎叫声穿破房屋,惊飞一片鸟雀。   他心脏猛地一跳。   *   谢逢程飞快的推开门,急步朝声源走去。   他在这栋房子里布的人不多,就几个心腹,这是他豢养金丝雀的地方,不是什么武道场,因今天待客,他还特意又找了一队人来,他觉得够用。   虽然急,但他不慌,飞快的叫人去看情况,同时备好直升机,要随时能走。   他带着两三人走下楼梯,拐过一个角。   几人又同时刹住脚步,差点撞车。   一片倒吸凉气。   拐角,少年拎一只细窄银刀站着,面容瑰丽,额间有一条血痕。   似天神,肖恶鬼。 第31章   有三个人飞快的追来, 与林溪缠斗在一起。   谢逢程心口猛震,这是他布置的看守,怎么会!?   没人能给谢逢程解释, 林溪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精心设计,打了药落了锁, 派了两个人看守,照理应该万无一失。   他心乱如麻, 急步后退,到后背抵墙, 退无可退。   他雇佣的人有坚实的肌肉、宽大的臂膀, 从外表来看,一只手就能折断那瘦削的少年。   但事实, 却正相反——林溪出手,招招凶悍利落, 往人的要害去,一把小小的餐刀在他手里,舞成了杀人的利器。   越是交手, 对手就越是心惊肉跳。   这根本不是普通少年应该有的样子!即便训练有素, 也不是这样!   打手都是拿钱办事,还想要活命潇洒呢, 并不想因为雇主的过失被人开几个口子。   一方不要命, 另一方有所保留, 后者自然招架不住, 节节败退。   趁着林溪和保镖缠斗, 谢逢程捂着脑袋,沿着墙角往前爬, 一点一点……终于越过了必经的楼梯口,到了下一层。   谢逢程极少这样狼狈,膝盖、手肘的衣物都被磨破,脸上沾了灰尘。   他喜欢掌控,但此时没有什么事情在他的掌控之内。   这让他想起多年以前,他见猎心喜的看上了一个孩子,他用了许多手段在那个孩子身上,看对方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从充满野性到无比驯服,他以为大功告成,但随即却在老爷子的寿宴上,看到了那少年充满仇恨的眼睛、死不瞑目的尸身。   那场报复式的自杀,也是超出他掌控的事情。   抬手抹掉额上的汗,谢逢程扶着栏杆爬起来,他往下走。   也就在这时,忽然被人拽住了。   他低头看过去,叶玉茗红着眼睛,半趴在地上,双手紧紧合拢,抓着他的裤子。   “不……不准……走。”   谢逢程并没有耐心,想要一脚踢开他,却没有成功,少年简直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要阻止他。   也就在这时,某种危机感忽令他脚底生寒,几乎就是冥冥之中有天神的指引,他向旁边让了一点——   一柄银刀从距离他脸颊头发丝的距离掠过,扎进前方墙体。   竟入墙有快五六公分深。   谢逢程瞳孔骤缩。   他难以想象,这刀如果扎在自己脑袋上……   心内升起万分的恐惧,他颤颤巍巍回头:   他对上了林溪那森寒冷酷,仿若野兽的一双眼瞳。   他雇佣的三个人,竟然没从林溪手下撑过五分钟。   ……终日打雁,总有一天被雁啄了眼,谢逢程脑子里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谢逢程后退几步,有些惊慌的说:“你、你别过来啊。”   他突然想到什么,伸手一抓,把叶玉茗拉到了面前,“你、你不是想救他吗,你带走他,我跟你就算了。”   少年置若罔闻,他眉眼低沉,如含冰霜。   砰——!   极重的一拳直接落在了谢逢程的脸上,他整个人如失重一般朝后摔去,从后脑勺到脊梁骨,无一处不被碰撞,无一处不疼痛。他连滚了半层楼梯,才停了下来,再一摸后脑勺,竟全是血。   谢逢程内心极度惊惧,脑子也嗡嗡的响。   林溪朝他走过来,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离他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但随后却掠过去。   谢逢程回头,见他重新从墙上取下了那一把餐刀。   ——他要杀我。   这样的念头无比清晰的从谢逢程心中升起来。   “别、别乱来,”谢逢程完全慌了,“杀了人,你就回不了头了。”   这话说的非常有讽刺意义,就好像他是那个在河边规劝的好心人,而被他抓来囚禁、打药以至于陷入疯狂境地的少年才是加害人。   说完之后,谢逢程也觉得很怪。   但时机已容不得他多思考。   少年逼近,他则突然爆发出求生的极限力量,一把将少年推开,自己则疯狂奔逃,朝走廊另一头。   起先他跑的很快,他的人就在下面,只要接头,就能活下来。   可到后来,他的脚步却变得重了。   他到了二层的走廊,先经过书房,书房大门敞开,东西混乱的丢在地上,门口拍着几个血手印;   再经过待客的餐厅,这里精心设计,富丽堂皇,他在里面享受过人间绝味,今日也将之送至几位“好友”,可此刻,天堂已然沦落成地狱,四处都是血,门上拍着数个血掌印,可以从中想见几人当时的绝望和痛苦。   志得意满的几个客人,此刻匍匐在地面上,生命迹象已经很微弱了,一个捂住血流如注的脸,大声哀嚎,一个蜷在门后,抖若筛糠。   两个守门的伤了腿、腹部流血,摊在地上。   兴许是听见了他们的哀嚎、看到了拍门,知道不对,两个守门人去开了门。   猝不及防的迎来了一个疯子、一把杀人的刀。   整个都乱套了。   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好。   掌中困兽,变做了凶悍杀神。   逃无可逃了,谢逢程只能往前,被逼进了那一间餐厅里。   他撞翻椅子,踩碎餐碟,拨开被他用在玩物身上的器具,最后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倒在一张刑床上——这是他近期的得意之作,没有一个玩物在上面挺过十分钟,他们求饶的速度甚至会让他觉得无趣。   竟要死在这东西上面吗?谢逢程心如死灰。   他仍手脚并用的往前爬,手背摸到了乱七八糟的一些东西,不管不顾的,都朝林溪砸过去。   但这没有对林溪前进的步伐有分毫阻挠。   躲避、击杀,是刻在他本能里的反应。   只是转瞬,他到了谢逢程面前,手起刀落,扎进大腿动脉,溅起一道血光。   少年眼瞳幽黑,秀丽的面孔平静无波。   遥远但清晰的嗓音响在耳边:   “——先断腿,猎物会丧失逃跑能力。”   “——下刀啊,几只傻狍子,兔子都不敢杀,怎么杀人!”   大动脉的血如喷泉一般射了出来,溅上孩子天真怯懦的面孔,他闻到了温热的、血腥的气息。   “——做的好,第二步是刺要害,知道要害是哪里吗?”   “——心脏、咽喉、脊梁骨第二节 ,都可以下手。切断这些地方,猎物就彻底是你的了。”   “会……死掉吗?”他听见孩子颤抖着问。   “会死,但那样你就赢了,能吃晚饭。猎物不死,就是你死,你怎么选?”   来自饥饿、死亡的巨大阴影笼罩着孩童。   他很想活,很想离开。   可他也好喜欢小兔子。   这犹豫触怒了凶恶的训练者,“——动啊!你不动是吧?那爷来帮你!”   有一双手,从地狱里伸出来,包裹着他,摁住他的身体,操纵着他的灵魂和躯体,将利刃扎向不断挣扎流血的猎物。   “很简单的,”少年垂眸,喃喃,“只一小会儿,你就不痛了,就解脱了。”   “……”谢逢程嘴唇发白,少年迷蒙的神态、天真的残忍,令他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血已经流的太多,痛到几乎麻木。   高悬的刀尖近在眼前,无情落下,贴近他的咽喉。   无限逼近死亡的感觉给谢逢程带来了一丝清醒明智,他将手往身后探去,也许是上天赐福,他忽然摸住了一根电击棒。   这么近,如果开到最大档位,也朝对方要害去,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一切也就在那半秒钟内。   谢逢程握住电击棒,大吼着朝前砸,林溪捏着银刀向下,刺进他咽喉——   那短短一秒其实发生了很多,叶玉茗不知道从哪扑了出来,拦在林溪面前,眼睛紧闭着,迎着那棍棒,同时,侧边冲进来一个极矫健的男人,飞起一脚,将谢逢程踢翻了出去。   谢逢程撞在一米外的墙壁上,又弹到地面,滚了滚,紧接着有人提着他的领口,一拳砸在他的胸膛,目测应该是打塌了几根肋骨。   训练有素、身手极强的打手抢过那根电击棒,重重的扔到了墙角。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队人马,涌进这间餐厅,将其中内容都团团围住。   这一队人马之中,最吸引人的便是为首的高大男人,俊美无俦,脸上带着焦急之色。   谢逢程睁着眼,吐出一口鲜血。   在见到来人那一瞬间,谢逢程感到一种诡异的违和。   尽管许多年没有见过,但在他印象里,谢虞川总是高高在上,总是波澜不惊,谢虞川是跟着老爷子长大的,那老头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不能让人从个人表现里猜测出喜好,进而围猎,所以即便是谢家人,也很少见到谢虞川有多大的情绪波动。   ……现在,他的样子,让老爷子看了,大概要骂人了。   谢虞川快步靠近林溪,林溪的神态、还有他身上的伤痕血迹,让他极其担忧。   而当他接近时,林溪竟朝后退。   谢虞川心中咯噔一下,他意识到,林溪的状态很不好。   他眉头皱的更紧,疾步上去,握住了少年的手臂,让他看着自己。   林溪像受了刺激,捏着刀朝他扎过去。   谢虞川竟然也不躲,任由手臂被戳出一个血洞,血流如注,沿着昂贵的西服面料往下淌。   而他竟不知痛楚,还用两只胳膊一起抓住林溪的肩头,将他紧紧的压进自己的怀里。   “…………”谢逢程喃喃,“都疯了……”   可也就是那样的亲密,那样的呼喊,终于让林溪的动作缓了下来。   他陷入迷茫之中,意识海洋里还是鞭笞和血腥,可身边,却有着让他极其安定的气息。   他嘴唇轻动,没有发出声音。   谢虞川却读出了那一个单音节,点头:“是,哥哥来接你了。”   “……哥?”林溪跟着他复述。   林溪在这两日又瘦了一圈,营养缺乏,轻微脱水,嘴唇开裂,染着干涸的血。   他其实已经到了极限,在那么多人的围攻下,他如何能万全。   谢虞川抬指按住他唇,轻轻摩挲,低声说:“对,是我,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第32章 倒v结束第32章   谢虞川只觉心脏被淹没在海洋里, 每一下跳动,都带着沉重的负担。   他安抚着林溪,不顾他不断的挣扎, 从他的后脑勺、后颈往下, 一路抚摸拍打,像在给炸毛的小兽顺毛。   他终于成功将林溪禁锢在了怀中——并不是因为他要比那些比赛出身的打手要强悍, 而是因为林溪的力量似乎远比他在对付其他人时要小。   可能是因为一路走来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 即便还不清醒,但在林溪的潜意识里, 眼前是值得信任的人。   谢虞川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心底软成一片。   雪山相别数月,从未想过正面再见会是这样情形, 谢虞川心绪翻涌,他将少年压在自己的肩窝里, 也借着这个动作,与之紧紧贴在一起。   他反复承诺,紧紧拥抱, 身上独有的气息环绕在了林溪的鼻间。   这种安抚奏效很快, 几乎就是一小会儿,林溪的眼神慢慢聚了焦。   他喃喃:“哥……”   谢虞川给予回应。   于是迷雾被驱散。   那些笼罩在意识海洋里的黑暗和血腥再一次被驱散。   林溪紧攥着衣角的手收紧, 又放松, 又收紧。   ——他从余光里接收到了他人畏惧的目光, 以及惨无人道仿若凶杀现场的场面。   他逐渐回忆起自己的所作所为, 用拳头砸进肉。体、用刀尖切割肌肤的感觉。   “没事, ”完全明白他在想什么,谢虞川用手覆盖住林溪的眼睛, 轻声安抚他,“他们只是受伤了,他们活该。”   睫毛在掌心扇动,痒痒的。   少年仰着脸,从凶兽变成一只盲从的小鹿。   谢虞川轻抚他额头,低声说:“哥带你走。”   犹豫数秒,慢慢的,林溪将手给他。   谢虞川低眸,将那手扣进掌心,就这样牵着领着他,一步一步的,走过修罗场般的血域,跨过障碍。   他们将要跨出大门,面对这样情形,谢逢程完全按捺不住心中惧意和恶意,大叫:“谢虞川,你疯了吗,他是个疯子!就算今天听你的,但迟早有一天,他会没救的!”   谢虞川不欲理会,但紧贴着他的身躯却轻轻战栗,不肯再跟自己走了。   他垂眸一扫,少年的面孔苍白如纸,睫毛湿淋淋的,眼瞳被完全掩盖,瞧着十分可怜——全场大概只有他觉得林溪可怜。   “是吗,”谢虞川朝角落的东西瞥去一眼,“如果是那样,那你,为什么还能说话?”   这一句话叫谢逢程心底生寒,再次忆起利刃悬在头颅前的森寒。   什么意思,难道谢虞川觉得这还叫手下留情吗?   谢虞川又扫一眼旁边,在不远处,是蜷缩成虾米的叶玉茗。   他受了外伤,血没有止住,还在往外淌。   但那伤和其他人的不一样,并不是银刀的切口。   林溪没有攻击他。   谢虞川心中叹息,干脆的单手将少年抱了起来,让他整个蜷在了自己怀中。   体型差让他们看起来并不怎么突兀,反而有种自成一体的般配。   “你们都得庆幸是他,他很善良,下手也轻,”谢虞川说。   “………………”   室内有人嘴角狂抽,连后来进来的人也忍不住觉得他这滤镜百米那么厚。   懒得和不必要的人说不必要的话,谢虞川搂紧少年,朝后淡淡吩咐:“给他处理一下。”   众人便纷纷应“是”,做起该做的事情。   谢虞川头也不回,抱着林溪离开。   *   黑色的大型SUV停在门口,如同一只沉默的坐骑,等待着主人的到来。张九厘将车门打开,后座全部放倒,之后就站在一边,眼睁睁看谢虞川将林溪放进车里。   他提着药箱上前,谢虞川就接过,要去帮林溪处理。   “您自己……”张九厘指他的伤口,做出提示。   谢虞川将染血的外套扔到地上,面无表情的拿过医用酒精,朝伤口一泼,酒精浸润伤口,一般人都要疼的嘶叫一番,可他就像没这事似的,径直上了车。   张九厘退后一步,不敢在开口。   车内,谢虞川处理自己这几秒钟空档,林溪发觉身边没了人,又一次露出焦灼之态,眉头蹙成一线,给没有血色的脸又添几分惨淡。   “我在,”谢虞川立即将自己的手给他,紧紧握着。   林溪感觉到了他,眉间的焦灼淡去。   紧闭车门,打开暖气,谢虞川用温水和酒精为林溪擦拭身体,酒精挨上伤口外沿,其实是很痛的,但林溪没有半分挣扎,他固执的抱着谢虞川一只手,仿佛只要有他,就什么都不怕。   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少年瘦削雪白的身体上有着各种伤痕,手臂脚踝是一圈淤青,脖子、手臂上是粗暴注射后留下的针孔,肩膀到胸膛处,则有一道铁索留下的痕迹,肩头的皮肤已经不成样子。   这些昭示着他遭受过怎样的虐待。   谢虞川凝视他片刻,将动作放的更加轻。   花了足足一个钟头,才将林溪身上的伤口处理好,他拿过一条毛毯,将少年整个裹起来,让之依偎在自己胸前。   密闭的空间,充分的陪伴,温柔的对待,让林溪安定下来。   他太累、太困了,药物的影响此刻全然释放,他完完全全松弛了下来,软绵绵的陷在谢虞川打造的温暖巢穴之中。   谢虞川将他鬓边黑发捋到耳后,拇指摩挲着额角,低头用唇角蹭了蹭。   过了不知多久,车外的车窗被轻轻敲响,张九厘在外面,谨慎的低着头。   谢虞川横扫一眼,降下半截车窗。   尽管面临着明天就收拾包袱走人的未来,但张九厘仍尽职尽责的收拾好了局面,将每个人相关人拷问了一遍,房子内任何可疑、可用的物品都收集起来,没有放过哪怕一个小小的指纹。   经过筛选,他向谢虞川递来一个透明塑料袋子,里面装有一个U盘,一些照片和文件。   “这是里面发现的,”他向谢虞川陈述谢逢程以及三个股东的所作所为,有照片、视频、人证,这些足够让道德委员会取消四人的股东资格,收回股份,后续,在同等购买条件下,这些股份将按照购买人所持有的比例进行分配。   这样,四人将无法倒戈,对谢虞川的上位构成不利影响。   张九厘顿了顿,“溪溪和我说……”   谢虞川望他,面无表情。   张九厘眼神回避,完全是硬着头皮在往下说:“他说,他自己会是最好的人证,他在国际组织那边是有名有姓的特殊保护对象,把这些告诉谢逢程,威胁他,要么把股份以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要么,就等着被送去C国受审阉割。”   谢虞川的声音分不出情绪,很低沉:“是吗,他和你这么说?”   张九厘总之是破罐子破摔了:“取消投票权,不会对现有局面产生影响,我们还是要做大量工作,但如果按照溪溪的设计,威胁谢逢程拿到他的股份,那这一次的行动我们将万无一失,并且接下来您对实验室的解构也将更加顺利。”   他是说,既然事情已经这样,那么,从利弊分析的角度看,接受林溪的计划,是最好的。   说完许久,张九厘仍没有得到答复,他又不敢抬头,只好盯着自己脚尖,想些有的没的。   终于,在快把脚底下究竟几根草、刚才过路有几只蚂蚁数清楚的时候,他听见头顶传来声音:   “我问你的问题,想到了答案吗?”   张九厘一怔。   他很快意识到,谢虞川是在问,先前说过的,如果是他自己的孩子,他还会不会配合。   张九厘的喉咙像卡了根鱼刺,不上不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感觉到谢虞川的目光落在他的头顶,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移开。   “如无意外,他应当是我唯一的孩子,”谢虞川自顾自用喜怒不辨、静若寒潭的遖鳯獨傢语调神色说着,“我没有父母,也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就他一个,是在我最彷徨的境地里,由米多玛女神所赐的礼物。”   “他认为我是他的救星,但他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意义。”   “总有一天,我的所有东西都要给他,届时,我希望你对他言听计从,但同时也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保护他。”   张九厘心头一颤。   “记住了吗?”   张九厘咬紧牙关,“记住了。”   谢虞川便简单的挥了一下手,手背向外,是他可以走了的意思。   “你知道要怎么处理。”   “是。”   张九厘同手同脚离开,同时,他意识到,谢虞川态度的转变、自己能保住这时薪过万的工作,完全是因为这回听了林溪的话。   即使,那事情本身在谢虞川看来是一个错误。 第33章   医疗队伍来的时候, 林溪已然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谢虞川将带有自己气味的衣服卷起来,放在他怀中,以做安抚, 接着, 便让出位置给医生。   林间静谧,他站了一会儿, 就看见不远处车队驶来,停在前方。   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跨步下来, 拒绝老管家的搀扶,眸光如炬, 望着谢虞川。   谢虞川保持着直立的姿势, 没有变化,只是眉尖轻轻动了动。   他叫了一声:“爷爷。”   谢老爷子的目光扫过他身后, 那眼神表示他已经知悉了一切:“预会我去过了,这次就算了,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谢虞川没吭声,静等他的真实来意。   他不可能专程为这样一件事情来一趟。   果然, 片刻后, 他的人挑着担架,带着谢逢程过来。   谢逢程的腿伤的很重, 大量失血, 包扎后, 他仍然昏迷不醒, 干瘪的脸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意气风发。   “他们说你没开会, 我就知道出事了,”老人叹息一声, “你大哥,的确是做得太出格了。”   谢虞川瞥了他一眼,闻言淡淡,“仅仅是出格吗?”   “这……”   “出格不出格,并不是你我能定论的,一切要交给有审判权的人来。”   谢老爷子“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道:“你是指你的小朋友?”   这个称呼不带狎昵,并不是对谢大那样癖好的语气。   “我知道你,能有个孩子陪你很好,我也一直想见一见他,但听说你把他安排去了别的地方,也就没有主动去讨嫌,”谢老爷子笑着捋胡须,“听说是很有音乐才华的,是个好孩子,什么时候把他介绍给爷爷认识?”   他这样说,表示他知道谢虞川多年的动向,也知道林溪和谢虞川的关系。   谢虞川不惊讶,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况且既然自己和林溪那些年的生活没有被打扰,也就证明老爷子掌握的情况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多。   谢虞川冷道:“介绍就不必了,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谢老爷子摇头,“他是你养大的孩子,那就是谢家的孩子——”   “不必了,”谢虞川眼神却迅速转沉,面容不悦,“需要我说第三遍?”   “……”   他这样毫不客气的说话,令老爷子脸上有一些难看。   二人之间僵持片刻,谢老爷子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栽培,从教他写名字开始,就从不假于人手的孙子,不知该失望还是该欣慰。   欣慰于他一旦有了自己的坚持,就绝不妥协,而失望,也在于此。   好一会儿,老爷子调整了姿态,说:“你大哥在你手里出事,传出去对谢家没有好处,我们家,从来没有过兄弟相残的事情,作为交换,我来出面,认林溪入谱,这样也不行吗?”   不得不说,在某些时刻,老一派的人观念出奇的一致。   韩坤茱劝谢大倒戈,用的是谢家的大旗,谢老爷子来劝谢虞川,又是同样说辞。   谢虞川感到烦躁:“爷爷,您认为这话对我有用?”   “……兴许是没有了,”老人嘴唇轻动,破天荒露出一些懊悔,但很快恢复如常,“可是你的小朋友不一定,你应当为他考虑。”   “不必,”谢虞川笃定、果决,他知道林溪每一个想法,完全知道。   “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他要的东西我能给。”   老爷子听了直摇头,只觉得“能给”这样的话语未免自大。   连他活到这个年纪,也不敢轻易说自己完全能满足另一个人的需要。   因为人的心会变化,人的欲望永远难以填满。   “你还是仔细想想,或者等那小朋友醒了再问问如何?”   老头不见兔子不撒鹰,十分想要再次保下大孙子,谢虞川有些不耐,眉眼压低,才要说话,忽然一道干涩的声音响起来:“……我,不许。”   二人都蹙起眉。   树干后,一道身影清晰起来,步伐缓慢但坚定,最后露出布满了血迹、泪痕的一张脸,是叶玉茗。   有一个护士追在他身后,紧赶慢赶的,让他悠着点,但他不肯,还是要过来。   他首先是面朝谢虞川:“我去了那边,但他们说您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所以我来问问您,林溪的情况还好吗?”   林溪的情况说不上好,但也不至于不好,他身上伤口多,好在都是皮外伤,养一阵子就能痊愈,只是身体里被注射了某种不明成分的药物,对精神可能产生一定影响,这也是林溪会进入幻觉的原因。   他曾经有过创伤,经过多年治疗才到达微妙的平衡,这样遭受外力的破坏,之后的恢复情况谁也说不好。   谢虞川不必把这些东西告诉外人,就只是高深莫测的点了一下头。   “那就好,”叶玉茗喃喃说,“谢谢你们。”   他站在这里,站在那栋房子外边,自由的天空之下,而谢逢程奄奄一息的躺在担架上,说不出话、动弹不得。   这种状态的巨大反转和反差,几乎让他有点恍惚。   同时,叶玉茗的相貌、话语,让谢老爷子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不是姓甚名谁的身份,而是他身为受害者的角色。   “你……”   没让他往下说,叶玉茗鼓起了一万分的勇气,从怯懦、乖顺、畏惧之中,找到了说出话语的方法:“我不会允许。”   虽然,他还是想不清楚,理不清自己的感受,但是连冰和林溪对他说的他都记得——   “先……他,对我做的一切,是不可饶恕的犯罪,我不允许他,再次逃脱。”   谢老爷子微愣怔。   叶玉茗眼泪泛起挣扎的泪水,脑海中,好友痛心疾首的、感同身受的表情和话语浮现,与那些状似温柔实则丑恶的东西相互碰撞。   一边是先生对他的规训,另一边是林溪保护他时抽出的那一把银刀。   他语调干涩:“林溪说,我……我不应该被这样对待,我应该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他想到了,他想要去阳光下翩翩起舞,不想要做掌上玩物。   别人也不可以在这样对待了他之后,再逃之夭夭,飞去什么热带小岛过逍遥快活的人生。   “每、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都是平等的,都是受着亲人朋友牵挂,怀着许多美好畅想在生活的。   “我……要他受到惩罚,”叶玉茗喉头哽咽,“就算要我死,来证明这一切,那我也愿意。”   “………………”   谢虞川没有吭声,漠然的看着老爷子,也看着担架上的人。   “你知道,放他那一次,就会有这第二次吧,你还想要谢家门宅前再多一条命吗?”   老爷子颊边肌肉紧绷,如果仔细看,那甚至是轻轻抽搐的。   过了很久,他猝然别开头。   谢虞川知道,那个动作,是这老人的退让。   他于是收回目光,对叶玉茗说:“你这话不矛盾吗?活着才能做你要做的。”   *   在夕阳时分,大队人马从树林撤离。   谢虞川带着林溪坐同一大辆车,位于车队正中央,车上有专人照顾林溪,但谢虞川仍亲自打湿纱布,每隔五分钟给林溪润湿嘴唇。   张九厘好险保住了这份工作,尽职尽责的拿了笔记本,一面遥控集团的事,另一面读取着从谢大那房子里搜来的电子资料。   实验室那边药物检测结果刚好也出来了,报告被发到了他这里。   他点开那页,发现里面都是中文,但合起来他还是不认识。   只得求助专业人士:“那什么,燕医生,您来看看。”   燕谈鸣被专门叫过来,是看顾林溪的。他先看谢虞川,见谢虞川没反对,接了电脑过来。   结果这一看不得了,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他向张九厘确认报告的真实准确性。   当场采样当场送检,哪能出错呢。“怎么了?”张九厘紧张的问他,生怕是有什么难治的毒性成分。   燕谈鸣说了声稍等,拿起手机拨通了个电话。   他和那头的女士说了一阵,挂掉电话,看向谢虞川:“谢总。”   谢虞川:“嗯?”   对谢虞川他不卖关子,干脆果决的说问题:“检测出伽钛素3号。”   谢虞川按在林溪唇上的手一顿,没有控制住力气,在那里留下一点红色的印记。   他首先放轻了力道,揉了揉,在林溪无声的抗议里,松了手。   随后抬头,问:“确认?”   燕谈鸣点头。   谢虞川不再说话,眉压着眼,瞳色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说:“也好,那你们有经验,给溪溪治疗吧。”   他说到这里,眉宇竟舒展开来,   经验是有经验啦,但先想到这个还真是……“慈父,”燕谈鸣比大拇指。   这种药物在多年前,曾被境外三角区某支叛乱武装队伍用作训练用药,不同调配方式导向不同的效用,有人认为,这药品能够开发人的脑域,激发人的潜能。   “难怪溪溪会这样,这药太凶了,他状态原本一直很稳定来着,”燕谈鸣说,“不过都这么久了,居然还有人在用这种方式来控制别人,恶心了点吧。”   张九厘到这里终于读明白,他醍醐灌顶,难怪溪溪要冒这个险!他悄悄去觑谢虞川的面色,但谢虞川仍保持那种平静,以及少见的、面对林溪时方有的柔和。   “别管那些了,”张九厘读懂了老板,主动去打马虎眼,“先治先治,记得给外边姓叶的那个倒霉孩子也来一份。”   燕谈鸣也没有多想多问,立刻打电话给医院,让人去备药了。   下了车,是直接到医院。   一番收拾,吵闹的旁人都退了出去,留谢虞川和林溪。   谢虞川未假他人之手,亲自将林溪抱至床上,替他换上柔软棉质的病号服。   针头刺破皮肤,在手背留下乌青,更衬的那里肌肤如雪一般白。沿着针线往上,点滴吊瓶挂在床头,需要每隔一小时换一瓶,谢虞川亲自搬来一张椅子,为他守着。   天渐暗了。   床上少年静静睡着,面孔安宁祥和,嘴唇微微启着,一派天真和年轻。   这样看,他和其他同龄人并没有很大的不同。   谢虞川望了他一会,又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东西——是一张芯片。   是他从林溪手心里拿出来的,林溪一直紧紧握着,直到他来,才无意识的给出来。   ………他到底怎么想的?谢虞川发觉自己也并不是完全懂林溪的每一个想法。   他本不必深入虎穴。   他完完全全可以早点出来。   那样也足够了。   不知怎么,谢虞川又想起那一天,林溪也是用这双手,牵着他的衣角,对他说喜欢。   “这怎么可能?”这是他当时的第一个想法,也是唯一一个想法。   无论是他,还是林溪,都不应该和这种念头挂钩。   他是兄长,是守卫者,是长辈。   他会倾尽自己所有,一生保护和引导这个他亲自养大的孩子,但这个“所有”里,绝不包括其他亲密关系。   在他的设想里,其实并没有林溪长大、独立,完全不需要自己,进而另外建立家庭的景象,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林溪对他的依赖都太过度,事实上,他是打算好了,林溪会一辈子待在自己身边。   某种程度,他也纵容这一点。   他愿意无微不至的给予关怀和照料,愿意做这个孩子的依靠,直到最后一天。   这样难道不是足够了么?   于他而言,于林溪而言,像过去许多年一样继续生活,难道不是一件令人幸福和满足的事情?   他还要些什么呢?   暖黄的灯光下,谢虞川用复杂的目光凝视着床上的人。   很久很久,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第34章   谢虞川一直守着林溪。   到夜里, 林溪开始在床上翻来覆去。   谢虞川浅眠着,被他小声的呢喃和哼唧弄醒,立刻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他的额头、脸颊都热乎乎的, 不算烫, 没有发烧,但红通通的, 衬着雪白的肤色,有种灿烂的漂亮。   这种漂亮让他与平日里看起来判若两人。   谢虞川第一反应是叫医生和看护。   深夜仍有人守在外面, 一叫马上就进来查看情况。   倒腾了片刻,给林溪换了瓶药水挂着。   谢虞川抬头一看, 还是原来那种。   来人摸摸鼻子, 向大老板小声解释,被打了那么多五花八门的药, 有点反应很正常,没有换药的必要, 事实上,林溪因为长期治疗的缘故,对大部分精神药品都有抗性, 这些东西对他影响很小。   潜台词要不是谢虞川这么盯着, 人家睡一觉醒来都不知道有这事。   想了想,还很多嘴的说, 林溪这是潜意识知道了有他在, 要不然, 这觉都不一定需要睡。   “……”谢虞川面色不虞的让人出去了。   可林溪还是不舒服的样子。   他在床上翻身, 他手上还挂着针, 险些扯掉,谢虞川眼疾手快, 把他胳膊捞到了自己怀里。   那姿势很不舒服,林溪在睡梦皱起眉尖,表示抗议,谢虞川就干脆连他整个人都搂过来,用上臂环抱住他,省得他乱动。   床头摆了水,但已经凉了,谢虞川拿过来,握在手心,给林溪喂。   他觉得水太冷,不想给林溪喝太多,因此稍微沾湿了唇便要拿开,哪知林溪不肯,脑袋追过去,下巴就顶在他掌心,很不满的皱着鼻子。   谢虞川没能犟赢他,挠了挠他下巴,便随他去了 。   咕噜咕噜,林溪把一整杯水都喝了下去。   冰凉的水降下了他的燥热,他更舒服一些,不再小声哼哼,只是将脑袋抵在谢虞川胸前,安静的靠着。   谢虞川轻轻拍他的背,安静的抱着他。   时光好像变得慢了,只有他们。   房门外有人经过,又走远,留下细碎的脚步声交谈声,窗帘为严密拉拢,留下一条缝,光倏地亮起又灭,在房间内一晃而过。   谢虞川忽听见一声细细的叫唤:   “哥。”   他一愣,意识到什么,垂眸看过去,果然见到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睁开了。   林溪微仰着脸,神情迷离。   谢虞川回答他:“我在。”   林溪又叫了几遍,他每一次都予以确认。   谢虞川看他的状态,知道他这会儿还不是很清醒,将他搂紧了,问他:“我在这里,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林溪半垂着眼睫毛,烧红的云从脸颊爬到了眼底,他用双手去扒拉谢虞川的袖口:“我是做梦么?”   谢虞川才要说什么,又听他喃喃:“我每天梦见你。”   谢虞川顿了顿。   片刻,他抓住林溪一只手,让他用手指摸自己的轮廓、五官,那手指带着热度,一点点的描摹,在每一个地方落下到此一游。   “确认了吗?”   林溪就更觉得在做梦了。   好梦不愿醒,林溪用手托住他的脸,认真端详片刻,凑上去,将脑袋贴着他。   这样的姿势,有些耳鬓厮磨的意思。   谢虞川知道他此刻正没有安全感,也不去推开,由着他在自己耳边、颈窝慢慢嗅闻。   像小动物在嗅闻彼此。   过了很久,湿热的触感落在了那一处皮肤上。   谢虞川低笑,用手拦住:“怎么上嘴了,小狗吗你。”   林溪一点儿也不抗拒他这样说,因为那戏谑的称呼其实带着满到要溢出来的心疼和喜爱。   “嗯。”将脑袋埋在他颈窝里,林溪不肯动了,真的像耍赖的小动物。   谢虞川也都由着。   “这么听话,”谢虞川揉他的头发,“怎么自作主张去谢大那儿的时候,就不想想我会不会同意?”   林溪此刻半昏半醒,褪了外壳,情绪没有一点遮拦,立马表现出来不高兴,用手去推他。   “好,我不说,”谢虞川道,“你好了再跟你算账。”   林溪埋回他颈窝里,拿嘴唇蹭了蹭,看那架势是琢磨着从哪下嘴咬他。   但到底没有。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谢虞川搂着他。   的确就是他的错,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放林溪一个人。   谢虞川心中滋味难言,声音动作都变得很轻,“好好睡一觉吧,哥看着你呢。”   林溪不肯。   谢虞川轻声说:“我保证,你醒来,我还在,好不好?”   少年仰头望了他一会儿,确信以后,才慢慢的闭眼,靠着他,睡了过去。   林溪这一觉睡了整个夜晚和白天。   仅二十四小时,却发生了许多事,比如谢逢程被警方立了案,因重伤不醒,现在押在监管医院,比如谢虞川没有出席股东会,但久不理事的谢老爷子却强势空降,坐镇席上,看着票选结果出炉,宣布了谢虞川的任命。   不愿意被旁人当做谈资,这一切都在老爷子的授意下,低调的进行着,不被大众所知晓。   谢虞川一直守着林溪,一步也不离,老爷子过来看了一回,是听说林溪一直没醒,怕有个万一。他也清楚谢虞川准保不会再结婚生子,能让他这么重视的孩子只此一家,开不了分号了,他是不认也得认。   还好,真的只是睡着了,睡的沉了些。   老人微松口气:“等好了,就带回家住,省的老惦记。”   谢虞川不用他说,心中早有打算。   他叫人拿了加湿器过来,走去接了,又放到床尾,加了纯净水,调好湿度插电。   缺点什么,谢虞川想了想,又拿手机,给张九厘电话:“带我房间常用的那款香薰精油来,再带条围巾来,柜子左边第二格,深蓝色格纹的。”   他这样方方面面、周到仔细的考虑着,眼睛时不时还往床上看,那目光完全就黏在了林溪身上。   谢老爷子看的有些心惊。   这……这应该是监护人对被监护者的态度吗?   是不是太……了?   谢虞川看过来,问他:“您还不回公司吗?”   谢老爷子:“………………”   走就走!   谢虞川短暂的放下林溪,送了自己爷爷出去,回来,又与两名熟悉的医生碰面。   谢虞川向他们略一颔首,视作打了照顾。   两人纷纷叫他名字:“谢总,新药送过来了,已经入了库。”   医院有一款急用的药物缺乏,欧洲那边还存储一些,谢虞川特意调了飞机给他们。   这对谢虞川来说是很小一件事情,他点头,便与二人擦肩而过,又回病房去。   余光见他背影消失,女医生顿住脚步,问燕谈鸣:“我还没有问你,这次到底怎么回事,3号素不是早就被全部销毁了吗,是谁又在制造,又怎么会出现在溪溪身上?”   3号素是某医药实验室的意外产物,在脑域开发方面有特殊效用,但成本高、副作用不可控,所以很早就被禁止研究了,后来又有三角区反叛军那次事情,官方更是直接下令销毁,相关的资料也全部清空。   你问我我问谁,燕谈鸣摸着后脑勺,“我只知道这次溪溪是去了谢家那个老大那边,可能有点联系?”   “被放在热带小岛的那个?什么岛记得吗?”   燕谈鸣全天跟班看护林溪,跟着听了不少事,于是一口叫出那个小岛的名字。   女医生听了,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病房外的对话到这里打住。   病房内,谢虞川将林溪抱到轮椅上,推他到阳台晒太阳。   阳台有风,于是谢虞川去柜子里取出一床薄绒毯子,折好,盖在林溪身上,细心地将边边角角都卷进去。   林溪被他裹成一只煎饼果子,只有俊秀微红的脸露在阳光下。   林溪是睡着了,并不是变成了植物人,自然会有反应,他把手从毯子下拿出来,撇在外头。   谢虞川给他塞进去。   他又拿出来。   反复几下,谢虞川盯着那露在外头冷白的肌肤,眉头皱起来。   思索片刻,有丰富奶娃经验的谢虞川想到办法,将那手揣进了自己衣兜里。   这下大家都满意了。   谢虞川单手搂林溪,另一手捧书,陪他在阳台度过了一下午。   晚间,张九厘取了谢虞川要他拿的东西过来,另外还捧了一束已经醒好的鲜切花,这么提着抱着的进了病房。   他还捉摸不透谢虞川打算怎么对待林溪,是藏起来,不让人知道,但悄悄的关注,像前阵子那样;还是带在身边,眼皮子底下,时刻看着,亲自照顾。   摸不透,所以不敢让其他人来送东西,怕泄露了林溪的存在,毕竟他们要做的事确实有些危险。   张九厘灌了清水,把鲜花插进去,放在桌上,旁边,谢虞川正拿浸湿又拧干的棉巾给林溪擦脸,动作极其耐心细心,并且非常顺手——这是应该的,他早十多年前就已经很顺手了。   张九厘:习惯了习惯了。   他觉得谢虞川自己也没体会到,他对林溪的控制欲、保护欲到底有多过度。   张九厘放了东西,也过去看林溪,林溪也算他看着长大的,每一本五三都出自他手,他算助力了这孩子成长的。   林溪饱饱睡了一觉,面色已经恢复健康,眼皮微红,很有血色。   这样看,真的就是个好看的少年而已。   然而很少人知道,反叛军之所以选择孩童用以训练,而不直接寻求成年武力,是因为孩童的脑域尚未发育完全,他们趁此阶段,使用特殊的药物刺激,加之凶残的训练方式,计划培养一批屠杀机器。   林溪学遍各种乐器,是因为治疗过程中,他们发现这两块脑域能有奇妙的联动,对他的恢复很有好处,所以医生建议使用这个疗法。   林溪的乐感多强,武力值也就有多高。   他们是来早了,再晚点,谢大那地方一定布满各种人体零部件。   谢虞川给林溪擦完脸,自然的将棉巾送出去,张九厘也伸手接过,折叠之后挂好在杆上。   他斟酌了会儿,道:“老板,有件小事不知道要不要报告您。”   谢虞川“嗯”了一声。   “慕家打算办个生日宴。”   谢虞川的平静面容让张九厘知道,他没想起来那是谁。   张九厘只好解释说明了一番。   “他们把帖子送到谢大那儿,我们截到了,他们还不知道谢大出了事。”   林溪这番作为,慕云嘉是“大功臣”,现在估计以为事情进展顺利,还沾沾自喜的打算庆个功。   谢虞川面露不悦。   那表情写着,这人不配和溪溪占着同一天生日。   张九厘擦着汗,略后悔提这么件事,他识趣的说:“我会处理好这个人。”   本以为这就算完了,没想到谢虞川问:“在哪儿办?”   张九厘一愣。   他说了地点。   谢虞川垂眸看林溪,动作很轻的摘掉少年眼睑下掉落的一根睫毛,那是观察的非常细致才能发现的。   他眼皮都不带掀一下,说:“那咱们也在那办。”   张九厘:“……”   张九厘:“???” 第35章   张九厘带着一脑袋交替的感叹号、问号走出病房。   他的小秘书徒弟等在外头, 正和护士姐姐看手相算感情线,刚进展到婚姻线上有两条叉所以你会出两次轨且正面修罗场的环节时,被张九厘打断:“看看看, 看出你自己哪天房贷断供被丈母娘赶出家门没有, 你要看不出我手动帮你预演预演?”   “错了错了,我错了, ”小秘书嗖的一下放开人家小手,殷勤万分的贴上来帮他老人家提包。   “用不着你, ”张九厘说,“你去问兰馨图雅宴会厅下周三的位置, 要最高的规格。”   小秘书连连点头,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办, 保准让老板满意。”   张九厘知道他是要表现表现,但还是故意摆出了臭脸——让他看个人都没看住, 保镖换个班还能被大老板看到,要他有何用。   就这么冷眼看他,果然, 这做事不动脑的傻子, 打电话跟人家经理说包场。   “包你个头,”张九厘敲他, “留一边, 不懂吗!”   ……啊?小秘书顿了半秒, 那半秒钟在此处显得非常灵性。   他脑筋转的比急转弯都快, 想起来这宴会厅的名在哪听过, 心说好家伙这不比修罗场刺激?   “好哇,”小秘书当下拍掌, “做好事要留名,我建议还得让人家知道知道。”   “……”这后浪损啊。张九厘内心极度认可,脸上高深莫测的:“嗯,我本来就要说这事的。”   这主意的确有够损,很配慕家,所以操作起来也让人格外有激情和效率,当天晚上宴会厅的事就已安排妥当,第二日早慕家也接到酒店经理电话,得知了这份别的妹妹都没有的独特好意,那一个个是诚惶诚恐又喜笑颜开。   至于是如何得到谢家主家青眼的嘛,怕是脑路九转十八弯的归到慕云嘉那优秀的舞台表现上了。   这些讨厌的反派角色略过不提,也是在第二天的白天,林溪终于从沉眠中苏醒。   不醒也不行,他这病房都快演起霸王强抢娇花了。   “你听哥和你说,没有关系,咱就当被狗咬了被驴踢了,脏的是他不是你,谁没踩过几坨狗屎呢?小爷我要知道这老舅玩的居然这么离谱,早拿炮仗塞他嘴里给他炸天上去了。”   “所谓三岁看老,我那老舅明明年纪最大但最不受重视,为什么?就是因为……”   “……哎茗茗你上哪去,我这正想和你说说我小时候故意拿辣椒水换他洗发油的事呢!”   谢意平伸出尔康手。   而叶玉茗缩在阳台门边,握着把手,看样子很想把自己关出去,离开这里。   “我、我……”   “你是有点热是吧,想出去透透气,”谢意平接了他的话茬,特别的理解,“我这小舅,他也不是多靠谱一人,空调开这么高还给林溪捂毯子,这么厚重的爱谁吃得消,要不怎么到今天还是个单亲爹地呢。”   叶玉茗:“…………”他漂亮的脸蛋上布满茫然,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又怕会给这位同情心泛滥救风尘情节发作的大少爷舞台,等会儿说起来更没完了。   “他是嫌你烦,你自己少根筋,还说别人。”   “怎么说话呢,谁少根筋,那他本来就三十好几了也没个对象,带个崽还丢——”   “丢”字停在嘴边,谢意平蓦地一怔。   他意识到什么,扭过头去,见到了林溪。   林溪已经从床上坐起来,半倚在床头,神情明朗,先前那种昏沉已然一扫而空。   他没再穿病号服,谢虞川让人带了质地更为细腻的浅色单衣给他,穿在身上宽松而舒适,他的头发因为有人照顾打理的缘故,即便睡了长觉,也并不乱,而是贴着雪白的脸颊,显出一种柔软清秀的气质。   谢意平把嘴巴张成“o”字。   “你醒了!”叶玉茗很惊喜,撒了门把手,两步上前来,“我还以为要过很久呢,你还有没有哪里疼?”   林溪摇头,又看他,“你还好吧。”   叶玉茗其实伤比林溪要重的多,脑袋用纱布包裹起来,如玉的脸颊尚有淤青和刮痕。   不过他笑着:“我没事呀,我去给你叫医生来看看。”   不用催不用叫,注意到这边动静,看床的大夫便跑了进来,给大老板的人开了各种询问和检查,确保他是好转了。   一番折腾,心放进了肚子里,大夫又唠叨:“不要有大的情绪波动,不要劳神伤身,不然还有得反复,知道没?”   是对林溪和叶玉茗两个病号说的。   两人都点头,大夫才心满意足出去。   留下三个少年,林溪看看他们,又看看别的地方,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谢意平哼哼,“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你套了我那么多话,结果搞事情却不叫我,不仗义。”   去砍你老舅,叫你?   林溪选择沉默。   密室和血光还历历在目,他揉了揉太阳穴,一切记忆其实都很清晰,从开头到结尾,其实整个过程谈不上容易,也发生了一些超出他预料的意外,但他此刻却没有太多负面的知觉。   ……大概是见到了想见的人,又被妥帖照顾了的缘故吧。   林溪再一次用目光扫过二人,停了半秒,又轻轻的掠过去。   很敏感的察觉出来什么,叶玉茗在这时贴心告诉他:“谢总临时有事出去,怕你会醒来,让我们陪着说会儿话。”   林溪微怔一秒,很快点点头,“这样。”也没问什么事。   “我大舅在监管医院急性心衰,差点挂了,”谢意平直接嚷嚷出来,“太爷爷刚好也在那边,简直乱七八糟,小舅赶去坐镇。”   叶玉茗小脸都蹙起来,“说、说了不让我们说……”   谢虞川接那通电话的时候,他刚好想来看看林溪,也那么巧遇到了摸过来的谢意平,凑在了一起。   谢虞川不让他们两个多话,省的林溪劳心,谢意平却好叛逆:“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血浓于水的小堂弟难道是什么外人吗。”   “……”   “……”   叶玉茗茫然。   林溪漠然。   “所以你看见了,他是这样的智力水平,不是故意要烦你,”林溪如是对叶玉茗说。   谢意平又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他们了,要一起歧视自己的智力水平。   对这件事,林溪一直就挺困惑的,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到底为什么觉得我是……?”   “这还用说,”谢意平自信、笃定、胸有成竹,“你和小舅多像啊,我第一回 见面就觉得了,虽然长得不一样,但你们表情神态是很像的,再接触下来,你们吃东西口味一样,说话的调调一样,听古典看歌剧,哦连酒都喜欢同一款,对了,最离谱是什么你知道吗?”   “嗯?”林溪微睁眼,认真的倾听。   “你俩连骂我拐的弯抹的角都一模一样!”   “……”   “——这款笑也一样!”   林溪不知该不该笑了。   谢意平看他终于有点活泛的样子,还挺得意,觉得自己当哥当的也算无师自通。   但他不知道的是,有些相似,并不是一定是血缘关系,长期生活在一起,也是会慢慢不分你我的。   “算了,你以后就知道了,”林溪顿了顿,对他们道,“是让你们陪我说会儿话是吗?”   两人点头。于是真的陪林溪聊起天来。   先讲了这几天的事,集团势力的全面倒戈、谢虞川的杀伐果断,节目播放量的增加、舆论的发酵,说是在林溪不知道的时候,赵充给他搞了套职业运营,下回见面准保要磨他。   林溪又向谢意平问谢家的豪门旧事,谢意平也都一五一十说,还是觉着不是外人。   最后还说起来,这两天气温升高,许多花一夜间开了,容城的好季节已经悄悄来到。   林溪看向外面,只掠一眼,对他们说:“我有些困了。”   叶玉茗立刻起身,谢意平本来不肯的,被拽了两下,只得也起来,跟着走了。   重归一室寂静。   林溪走去阳台前,朝外望,看见远处几树白的、粉的玉兰开了苞,缀在枝头,十分好看。   有人将外套脱了悬在手边,去摘最近的一枝。   林溪靠在那儿静静的看。   又过了一阵子,开门声、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来。   林溪握住栏杆的手指陡然收紧,却没有转身。   如果仔细看,他此时是完全静止,分毫不动的,像怕惊扰了什么梦境。   “溪溪?”   开了门,看人没在床上,谢虞川微愣,他朝里走,果然在阳台上逮到了人。   谢虞川眉头皱起来,穿这么少,还吹风。   他将东西放了,拿起披肩,快步去,从身后给林溪拢上,刚要说什么,忽而微微一顿,因他察觉到手指下的身体在轻轻的哆嗦。   谢虞川选择继续原本在做的事情,扶着肩膀让少年转过脸来,将布料掖到脖子下,让柔软的细绒蹭在脸颊边。   林溪不吭声。   谢虞川搂着他回屋,想着他这次吓坏了,大概又觉得自己在做梦,便捋了捋他鬓发:“嗯?怎么不说话?”   林溪却转而坐去床边,白皙的颈子垂着,眼睛看向床头的花。   一枝白色的玉兰。   他终于回过头,用双眼望谢虞川。   但说的是别的话:“外面和九厘哥一起的那个员工,我见过他。”   谢虞川:“……”   “那时候我刚来容城没几天,迷了路,他给我指路,还带我去了工厂改造艺术区。”   是“空”所在的街道,林溪就那样第一次认识了冯胖,又拿起了心爱的乐器,苦闷的心情稍作舒缓。   “你告诉我,那是偶然,还是安排?” 第36章   林溪的表情几乎能用平静形容, 如果不去看他在袖子里攥紧的手指的话。   很快谢虞川也告诉了他:“是我的安排。”   ……果然,林溪想。   喝醉后的照顾、藏在手机里的关怀、谢意平莽撞的友谊……其实他一直都在的。   从到容城起,自己的所有动向, 他都看在眼里吧。   所以连这种事情都安排好了。   其实早已猜到, 但此刻林溪心中的滋味仍然难以言喻。   他再一次低下头去,看那一支玉兰。   如果没有看见谢虞川亲手去摘, 那这花就和其他空运购买的鲜切花一样,只是美丽而已。   林溪压下情绪问:“慕家, 也是你的安排么?你一直知道我的身世?”那次自己也向慕新荷确认过,帮慕家找到自己的, 其实是张九厘。   谢虞川斟酌了一下, 却说“是,也不是。”   “嗯?”林溪疑惑的看过来。   谢虞川便软了心肠。   林溪的身世, 谢虞川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起初, 他也只当林溪是那个保姆的孩子。   那年小林溪情况好转、开始说话,谢虞川听医生的建议,说要给他创造更多的交流场景, 做好社会化疗程, 所以带着他去了一些地方。   大江南北的没个准,有时乘坐卧铺, 像普通的赶路人, 有时走专属通道, 关闭整个营业点, 只给他们服务。   殿堂级的音乐厅里, 小林溪坐过人家的琴盖,和语言不通老顽童的一起咯咯笑;中世纪便存在的教堂里, 胡须一大把的牧师在布道,小林溪困的脑袋一点一点,小小的呼噜声在教堂格外清晰,谢虞川不得不在异国他乡冒充了一下日本人……后几年再想起来,还有点庆幸林溪那时候还不记事。   谢虞川并不是十年前就这幅模样,有些成长是他和小孩一起共享的,在那个过程中,总难免有点磕碰——主要是小林溪磕碰,他一米九多,总让小孩趴自己肩膀上,搞得小孩常常被门框撞(……),所以逛完那一大圈,在五月返程,谢虞川完全就是松了口气。   他们就在那个时候经过了玉亭乡,小林溪童年时的居住地。   玉亭乡地处偏僻,山坡不知名的花开了,从雪山上蜿蜒下来一条小溪,汇入河道。   小林溪趴在他肩头,将脸贴在车窗,指着下面,说“要”。   他们便进了一趟乡,去住过的竹林小屋里看了看。   也是这时候,他从村里其他人口中知道,林溪养母在冬天跳河死了。   据说她在自己丈夫病逝后就开始精神失常,那一阵子,她见人就说小孩的事,让别人帮她找她远在首府容城当小少爷的儿子,旁人当她胡说八道,躲着她走,谁知就没两个月,她自杀死了。   他们说,这女的把儿子卖给了人贩子,愧疚疯了,所以胡编乱造。   谢虞川却觉得不像。   他就从那个时候留了心眼,查出了真相,知道他的小朋友,本来可以有健全幸福的家庭,顺遂完美的童年。   但那时毕竟已经迟了。   如果林溪亲生父母在,倒是需要考虑,但余下人,谢虞川不觉得谁有资格接过他的人。   他还是那样和小林溪一起生活,没有改变。   直到后来,直到他必须要离开他的桃花源,做他必须做的事情,他才狠心放手。   他其实让人把慕家查的很清楚,报告上无一处不显示他们家风优良、关系和睦,经营着状况不错的连锁餐厅,全家其乐融融。   他让张九厘去安排。   而他,一直盯到林溪上了车,才走。   结果还是出了问题。   没有完美的安排,就算再严密周全,事情也总有漏洞。   谢虞川已经意识到,什么斩断联结才有的真正独立,哪有什么实际意义,一直不分开不就好了。   林溪对他,眼下是想岔了,以后会改,又或许,不改了,又有什么关系?   谢虞川捡了一些重点说着,林溪低头听,说完,也不说话,让沉默蔓延。   直到眼前的视线被遮挡。   是谢虞川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源,让他眼前不再有别的东西。   “我……”   林溪开口,又忽然顿住,察觉到谢虞川在用拇指摩挲他的下巴。   并且,力道很轻的,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这样的姿势和角度,能让林溪的脸部表情清晰、毫无遗漏的被谢虞川收进眼睛里。   接着,那手指向上,在他眼角抹了一下,没感觉到水痕,略松口气。   林溪一怔。   某些情绪反而很不争气的涌了上来。   谢虞川只得叹气,“我实在是不放心你。”   担心他受委屈,担心他遇到危险,担心他一个人不知道要去哪儿。   担心最后竟还都成了真。   “……”林溪眼眶渐红,知道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谢虞川去摸他脸颊,手腕上的智能表震了震,六点的整点报时响起。   他忽想起什么,眼神转到了另一边去。   林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旁边床头柜上,放了一个汤盅。   ——是谢虞川从家里煲好带过来的汤,汤盅带加热层,一路温过来刚好到时候,再不盛出来就太烂了。   “是你爱吃的,”谢虞川说,“这会儿吃得下吗?我给你盛。”   林溪点了两下头,像小鸡啄米,看的谢虞川又觉他可爱,去挠了挠他的下巴,才转身去盛汤。   他一身昂贵西服,动作利落,完全已经是成熟男人的姿态,可林溪却看见雪山小院下,初学厨艺的青年如临大敌的揭开汤锅盖,以检验重大实验成果的庄重态度,从里面舀出一碗……乱七八糟的黑暗汤。小孩围着他转个不停,跳起来想看,被他木着脸按住脑袋,压在自己腿边。   谢虞川动作一顿,低头看去,一双手箍住自己腰,脑袋埋在了胸前。   他还端着碗,那碗里,色香味俱全。   谢虞川没有动作,直到胸前的衬衫渐渐被打湿了。   “……”   “你、还说,我醒来,你就会在。”   谢虞川抬起手,那宽大有力的手掌托住了怀中人的后脑勺。   “哥哥错了好不好?以后,不管去哪,都带着你。”   ……   哭过之后就好多了,林溪眼睛红红的,被他牵到小桌子前,盛好汤,两人一人一碗,面对着面。   林溪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谢虞川察觉到了,什么也没有说,都由着他。   等用完晚饭,把碗具收好,谢虞川推门要出去,这时听见房间里有椅子腿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当下顿住脚步。   他回过头去,是林溪跟着站起来。   林溪想要说自己只是想收一下椅子,但这时谢虞川折了回去,把手给他,“来,我们去和护士问问是不是该挂点滴了。”   护士:谢邀不挂。   于是谢虞川带着他的小尾巴去医生办公室,问恢复情况,医生也同样谢邀,不知道他干嘛一天要问三遍,这又不是玩游戏磕红药,嗑完血条就能更新了。   谢虞川只得又带小尾巴去花园溜达消食,给他看被自己薅了的那一颗玉兰,中途遇到两个私立医院的高管,面不改色的回应人家的问好,当没看到他们盯着两双交握的手时诧异的眼神。   ——各家有各家的情况,不足与外人道。   溜达完,天快暗了。   回病房,燕谈鸣端坐在门口等着。   见他的表情,知道有正事,谢虞川让林溪进病房去,自己留在外面听他说了四十来分钟。   之后,回去病房,推开门那瞬间,谢虞川微顿,立刻走进去,反手把门锁起来。   林溪在翻东西,赤着脚,露出雪白的脚趾。   “鞋呢?”   林溪左右看看,没看着。他去洗完澡出来,躺上了床,想起重要的事,又下来找东西。   就把穿鞋给忘了。   “是在找你的东西吗?抽屉里看看,”谢虞川走过去,指给他,“我让人在谢大那房子里搜了一圈,应该没有漏。”   林溪翻开,那抽屉里有自己的随身用品,也有自己当时被扎针时带在身上的零零碎碎的东西。   但他不是找这个。   “我……我记得我后来有去谢逢程的书房,拿一些东西。”   谢虞川深深的看他一眼。   林溪从那眼神里体味到什么,提起的那口气松了下去,他沿床坐了回去,“你拿了就好。我听他们说,谢大手里有个名单,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要的。”   “你为这种东西去冒险?”谢虞川的语气极其不赞成。   林溪立即微睁眼看着他,秀气的嘴角抿着。   谢虞川便不往下说,放缓了自己的表情语调,“以后不要这样了。”   林溪看他一会儿,却嘀咕说:“才不冒险。”   千日防贼,他不喜欢。   如果现场判断有必要,他会拉警报,吃不了亏,而如果自己不清醒到不记得警报的地步,那动手的动静外头的人也不可能听不见,况且到这时候…………警报救的还真不是他本人。   谢虞川没听着,他去床另一边找到鞋,绕回林溪面前,半跪下来,大手托着那雪白的脚,一只一只的穿好。   林溪低头看着,半响问他:“我这回帮到你了吗?”   “我不用……”   “别人都有人帮,你也要。”   谢虞川一怔。   他迅速的明白这话的意思,心底热了起来。   诺大一个谢家、谢氏,人人依仗他,期盼他……   那热意在心底盘旋,变成温情以及更厚重的东西。   “下次别这样,”片刻后,谢虞川还是这样说,但加了一句,“你比那些东西重要。” 第37章   上前拉了被子, 把人塞回床上,谢虞川从床头找了本书给林溪,让他打发时间, 自己则去了一旁工作。   林溪靠在床头, 低头看看手里的书,又觑一眼去了桌前的谢虞川。   好像确实有很多工作的样子。   他只好把注意力定在了书上。   书上文字密密麻麻密密麻麻, 也就看了一会儿,林溪的眼皮子就重的不行, 脑袋一点一点,脱离了脖子的控制。   他先前精力体力过度消耗, 情绪又大起大幅, 现在骤然放松下来,哪还会想看这种大部头书籍。   没几分钟。   谢虞川从工作里抬起头来, 轻轻推开笔记本,走上前去, 捡起那掉在床上的书。   将书归好,他抽掉小懒虫背后的靠枕,用手托着脑袋, 将他平放进被窝里。   林溪瞌睡在这一刻稍醒了, 但他不想睁眼睛,脸在那掌心蹭了蹭, 便埋进了枕头中。   谢虞川给他掖好被子, 站在旁边, 隔着被子轻轻的拍, 一直等到他呼吸深沉匀长, 确认睡着了,才走开。   夜色温柔的铺开。   又几日, 林溪身上的药物已经完全代谢了,他的状态恢复如常,身上外伤也都结了痂,基本是再打十个也没问题的状态。   谢虞川每天都呆在林溪的病房,只在非常有必要的时候,才会离开医院,去处理一些需他出面的事务,每到这个时候,林溪就用手机跟叶玉茗几个打四川麻将,有次不知道谁还把徐晓亦拉了进来,让他被人轮流挣了几百块钱,简直气哭了。   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林溪和谢虞川两人呆在一块儿,在这一间小小的房间里。   谢虞川亲自去把林溪的琴拿了过来,白日里处理工作的间隙,会认真听一会儿,问林溪这阵子练了什么曲子。林溪时不时也凑过去,看看他在忙些什么,有些能看懂,有些不能,但都不要紧。   如此往复几日,谢虞川这种以医院为终极据点的作息终于把张九厘搞疯了,新就任大老板,在股东会决议后足足一整周都不露面,成天的在医院开远程视频会,全天下都没有这种离谱的事情!   他冒着杀头的危险偷偷找林溪,求他快点出院,恢复正常生活,这样谢虞川才肯回公司去上班。   林溪其实也不是很情愿,但到底还是懂事,看完他九厘哥发疯后,只再多住了两天就出了院。   出院这天,谢虞川被安排了媒体见面会,他继任谢氏成为新主的消息已经在行内传了一阵子,再压下去,恐怕又要谣言四起。   在他沉寂的过去多年,谢氏由谢云杉谢媛夫妻俩代管,二人只是中规中矩、谨小慎微的将集团传统海运业务延续了下来,许多次的政策变迁以及新风口上,不管智囊团怎样极力游说、抓耳挠腮,他们都没肯冒险,这让谢氏在许多新兴市场毫无建树,乃至于原本的市场份额也被挤占了一部分。在风云变化无穷的商场,谢氏期待更加有企图心的掌舵人。   谢虞川不是真的像林溪以为的那样什么工作都不做,过去数次商场大事中,常有他在幕后的身影,只不过是隐而不宣罢了。这次回归,他锋芒毕露,展现了惊人的手腕与魄力,令所有人暗暗心惊,也就更加期待他的首次公开露面。   媒体见面会是十点,谢虞川在这之前先把林溪送出了院。   他在车上戴着耳机,同人聊工作,大多是简短的命令句,只中间切到合作伙伴,才换了外文长谈。   林溪看车窗,玻璃窗上影影绰绰是谢虞川俊美无俦的侧脸,而再往外望去,是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城市仍是那座城市,但此刻他的心境已与刚到这里时截然不同。   后颈微微痒,林溪回过头去,谢虞川倚坐在座椅上,眉头微锁,严肃板正,并没有在看他,但手伸了过来,顺着他衣衫的后领,细细的捋过去,将内翻的领子折了出来。   “……”   林溪继续看窗外,脸也倒映在玻璃上,唇角微翘。   车一路行走,最终回了鹤云间小区。   司机保镖提着大包小包,谢虞川拎着琴,林溪抱着一只玉兰。   “东西先这么放,不用收,”谢虞川没有进屋子,将琴递给林溪,“溪溪,白天自己就别出门了,可以找朋友玩,晚上我来接你。”   没想到他这么急,连进来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林溪掩去情绪,点了头,说好。   谢虞川看看他,思索半秒道:“发布会太乱,怕照顾不到你,出什么岔子,你想来的话,自己要记得一直跟着我,我让他们在我旁边加个位置。”   加……位置?   林溪当下反应过来,马上摇头:“我不去,你去吧。”   虽然谢虞川承诺他,去哪都带着他,但这个倒真的还不至于………   谢虞川看他真心不想跟,也就没再说,抬手揉了揉他脑袋:“你一个人在家不怕吧?”   四个保镖:?   林溪:“……”   欲言又止,最后确实无法止,林溪告诉他:“哥,我满三岁好多年了。”   一顿,谢虞川低低一笑,“好,那哥就走了。”   谢虞川带着司机走了,但把保镖留在了门外,那儿有个小厅,茶水点心都有。   林溪落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坐进沙发发了片刻呆,又起身,自己去把那些在医院添置的各种生活用品提了进来。   房子好几天没住,也没落灰,因家政每天都会来做清洁。   林溪环顾一圈,这房子,原先住着不觉得,现在看,还是嫌清冷了点。   他一个人的东西,只能填满一个小小的角落罢了,更多的地方,还是那股样板间的味道。   谢意平那回信口雌黄其实也说对了一点点,于他和谢虞川而言,这样一套房子只是许多固定资产中的一部分。   林溪从前对财富没有太大认知,谢虞川也不教他这个,是到了容城以后,渐渐形成了认识。比如慕家有营收不错的生意,超过大多数人,是富裕人家,谢家是老牌豪门,在各行业有盘根错杂的关系网,富裕之外又多一个“贵”字。还有更多的人,温饱无忧,但车房压力山大,为了博取一个好未来,需要付出很多很多。   林溪自己,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林溪兀自坐了会儿,大房子的空旷所带来的不适悄然滋长,他主动进房间去,把自己的东西摆了出来。   到谢虞川的生活用品,略琢磨了会儿,还是没有拿出来,让它们留在了收纳袋里。   到中午,林溪吃着家政做的菜,手机上被发了一个链接。   他点进去看,是上午谢氏的发布会,飞快的上了实时新闻。   会上,谢虞川的继任是重大炸、弹,此外,他还宣布了新的重大项目,回答了记者或官方或尖锐的提问,从头至尾,他都不急不缓,沉稳有度。   林溪按住屏幕,保存了主图。   接着,手机继续叮当做响,十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被发了过来。   “我好酸呐,”正在现场用餐的谢意平抱着手机,“以前这种会我都坐主桌的,结果中午吃饭我还得说我要拍照给你,才放我来这桌。哼,这帮人,不是叫我太子的时候了是吧。”   林溪挨个存图,并保持沉默。   但谢意平可太无聊了,大人的会总是这么难捱,他孜孜不倦跟林溪聊闲天:“你出院了是吧,住哪儿?回不回老宅住?”   林溪:“……”   “还有,节目还录不录了,现在寻亲成功,要不就不折腾了吧?不过小舅也忙,你没事去玩玩也没问题。”   林溪:“……”   这两个问题,是让人怀疑谢意平现场偷了哪个访谈记者职业天赋的水平。   林溪敷衍他:“再说吧。”   “再说是什么时候说?搬不搬呐,我听说太爷爷去看过你两回了,我跟你说,三楼朝南有间房,是我爸妈想留给闺女的,没生成,一直空着,那房间可好了,你来我就让人清理去。”   被烦到了,林溪只好回:“节目还录。住哪没所谓,听我哥的。”   “你哥?你哥谁?我吗?”   林溪:“餐桌上有核桃吗?”   谢意平当即扭头问旁边他妈妈:“妈,核桃有没有?”   谢媛女士莫名其妙,瞅了几眼,长桌上靠主位那端有盘菜,配菜有点核桃沫,“那儿呢,怎么了?你不爱吃核桃呀,是谁骂你蠢了吗?”   谢意平:“………………”靠,核桃补脑啊。   他更伤心了,好一个权力交接的现场,真的不是叫他太子的时候了。   但确实参会很无聊,他忍着满腹委屈,咬着小手绢,在小群发了在线麻将邀请。   这下林溪理他了,还赢了他几百块钱。   傍晚,持续一整天的见面会散场,谢虞川如约回了鹤云间,接林溪。   他进屋时,看见早晨还被扔在门口的行李消失了,屋子规规整整,林溪坐在窗前拉琴。   他没去打断,缓步走到了林溪身边,一轮夕阳红灿灿的悬在天际,城市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被他们收在眼底。   曲毕,谢虞川在他身边坐下,问他白天做了什么。   林溪一五一十说。   讲起谢意平的伤心事,谢虞川淡道:“他上午迟到在停车场蹭了我们常年合作伙伴的车,还反过来把人家骂一顿,他还想坐什么主桌。”   林溪闷笑出声。   两人接着说话,林溪又告诉谢虞川,下午冯胖给自己打了视频电话,受伤这事林溪捂得很死,没让他知道,冯胖就只以为林溪的没动静单纯是因为录完节目累着了,在休息着。   “说他的朋友看了我在节目里拉的琴,很喜欢,想问能不能认识,详谈一些影音录制的合作。”   “是什么朋友?”谢虞川问。   “冯叔的师弟,以前也是国乐学院的老师。”   谢虞川敛眉思索片刻,问林溪:“录制那么辛苦,你还想继续做吗?”   林溪回答他:“想。”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谢虞川深深看他一眼,说:“好。”   “不过,”谢虞川又叮嘱,“不能累着自己,也不要和圈子里乱七八糟的人来往太多,我回头拨个人给你,凡事交给他做。”   林溪坐一张没有靠背的凳子,手放膝盖上,点起头来有种中学生的听话:“嗯,知道了。”   谢虞川便起身,把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牵起来,“走了,出门了。”   “啊?”林溪不知要去哪。   “稀里糊涂,还说长大了,”谢虞川轻笑说,“过了十二点,就是二十岁生日了,忘了?” 第38章   林溪愣了好一会儿。   他也不是不记得, 只是他和谢虞川二人向来没有在前一天守夜的习惯。   印象里,也只有十八岁的时候特殊些,他们乘飞机去了趟欧洲, 面签了一些林溪并不能看懂的文件, 当夜返程,天空万里无云, 机舱窗口能看见极光,而他喝了半杯谢虞川的珍藏“女儿红”, 醉倒了。   再到十九岁,那天则是谢虞川喝醉了。   林溪垂下眼皮, 睫毛飞快一扇, 掩盖掉其中异样的情绪。   司机在楼下等,是辆白色商务车, 林溪跟着谢虞川一块儿上车。   车行一路,离开了繁华的cbd, 驶入宽阔的上坡路,进入以豪宅、高档酒店餐厅消费场所为主的半山区,林溪从一些新闻里知道过, 半山另一侧, 是谢家的宅邸。   没开多久,汽车经过一处卡口, 许多人在此下车, 步行进入, 其中不乏一些名人, 而林溪乘坐的车始终匀速前行, 未受到任何阻拦,直至停在了一家大型五星酒店前。   有专人等在那儿, 见到了他们的车,就拿起对讲机通知,并上前迎接,领他们去到二层专门的房间。   高级雅致的套间内,小秘书领着几名工作人员在等,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套衣服。   林溪扭头去看谢虞川,谢虞川对他轻轻颔首。   于是林溪去试。   每一套都很合身,即便从来没人来量过他的尺寸。   有两套是要配领带的,林溪自己挑了喜欢的来系,谢虞川坐在椅子上看,对他点头。   还有一套是波洛结扣,领绳悬着拇指大小翠绿色的宝石,林溪从前没这样穿过,谢虞川起了身,给他演示了两遍,一遍快一边慢,手指在他裸露的脖颈和喉结上反复来去,还问林溪记住了没有,最后他拆开,让林溪自己系。   林溪:…………这情况真的挺难记住的。   谢虞川只得自己收场,叹着气给他系好了。   工作人员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无事发生。   林溪最后是穿的套深灰色竖条纹西服,配小马甲,戴绿宝石波洛领带,谢虞川把自己手腕上的一只江诗丹顿摘下来,穿进他的手腕,如此一整套下来,他的气质陡然变化,惯来的少年感被另一种优雅贵气所取代了。   而从谢虞川的表情来看,他对此是满意的。   换好衣服,谢虞川接了个电话,挂掉没一会儿,谢媛、谢云杉夫妻来了。   “这是溪溪吗?”谢媛面带笑容,眼神饱含探究,“电视广告上看过两次,真人还是头一回见,真好看呀。”   谢虞川“嗯”了一声,并没有打算和谢媛夫妻俩多介绍林溪。   是谢媛非要来,说自己准备了见面礼,已经到楼底下了,他才让人进来。   谢媛带了一顶古董王冠,介绍说是自己今年刚在佳士得拍的,中世纪一位伯爵打造来供给三岁的小王子,东西做的很精巧,价值颇高。   谢虞川的态度并不热情,林溪便看也不看那盒子,回绝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您还是留下吧。”   “什么功啊禄啊的,都是一家人,这么讲究干什么,”谢媛乐呵呵的,“今天第一次见,又是你生日,我还能空手来吗。”   林溪还是说不。   他的客套储备就这两句,更多没有了,谢媛再往下劝,他也只有用摇头回应。   油盐不进的,弄得谢媛只能收回了礼物。   谢媛倒也不生气,若有所思的目光从林溪脸上扫过去。   她是好奇,听老爷子说,谢虞川出走好多年都带着这个孩子,她就特别想知道,谢虞川带出来的小孩是什么样子。   这一看……嗯,总之比她带的强。   谢媛是想来给韩坤茱做说客,谢虞川叫人把韩坤茱从他母亲从前居住的明园赶了出来,那套园子的产权在谢家手里,分给韩乾萸住,她去世后,韩坤茱接着住了很多年。   怎么说也是亲姨妈,不至于闹得这么难看。   谢媛提:“虞川,明园的事情……”   “楼下准备了餐食,”谢虞川听也不听,转头看林溪,“让人陪你先去垫垫肚子,宴会七点半,我会来找你。”   林溪看看他,又看看谢媛,没说什么,点了下头。   小秘书就立刻过来,要带着他走。   林溪先没起来,从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拆了,放到谢虞川手里,谢虞川垂下视线,接了,连着少年的手一块儿捏了捏。   这才出去。   沿走廊去电梯口,小秘书热情的给林溪介绍自己,叫车小尼,外地人,进谢氏三年了,以后会负责协助林溪的个人生活和工作。   说完自己又说今天宴请情况,几点几点什么流程,请的客人是谁,菜品如何经过谢总的亲自点名,定了符合林溪口味的西省菜系。   他这嘴没停,一直到电梯走了两层,中途上客的时候,才歇了歇。   这一下歇的很有灵性,因为上的客,是吕红艳。   两边都看了对方一眼,林溪回过神来,皱了眉。   而吕红艳将音调拉高,有些戏台上人物开场的腔调:“林溪?你怎么在这里!还穿成这样!”   她大步走到林溪跟前,“你不会是来找我们的吧,我们家可不欢迎你。”   车小尼马上挡在两人中间,把这人推远了,“说话就说话,凑过来干什么,不知道自己没刷牙吗你。”   吕红艳瞪他:“你又是什么人,今天是嘉嘉的生日,这次宴会是请了好多名人,都是你惹不起的,我警告你们,不要捣乱,赶紧走!”   车小尼:“今天日子你家垄断了酒店你家收购了,要不要点脸,谁还不过生日了。”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吕红艳要去的楼层近,这就到了,她把不清林溪的态度,把着门不肯走。   有陌生人在外边等着,看看里面,皱了眉。   吕红艳要把话讲清楚:“林溪,上次老太太给你东西,我们没拦着,是仁至义尽了,是你自己不要的,我们慕家和你跟本没什么关系了,你亲爹妈早死了,你找我们也找不着!”   林溪看一眼外边等的不耐烦的客人,电梯光滑的壁面映照出他清俊的侧颜,他语气很淡:“在今天,我也不会动你们。”   呸,讲的什么大话,吕红艳鄙夷的瞪他,但想到今天场合不一般,能不激怒林溪还是不要好了。   于是她下了电梯。   ……   电梯里又只剩下林溪和车小尼两个,林溪看一眼车小尼。   车小尼:“。”   车小尼搜肠刮肚的想说辞时,他们的楼层也到了,电梯门敞开,隔着很短的距离,亮出那外头一室的人声鼎沸和富丽堂皇。   一个木质的繁体“谢”字挂在了门厅口,高大的艺术装置中,打造了一处近两米长宽的雪山松林景象。   林溪伸手,探进从山顶垂落的哗哗水流中。   这时,身后有人叫他名字,非常热情的跑过来,“哎,溪溪,刚好!”   林溪回过头去,是冯胖子和余兰姐,再往后看,还有谢意平叶玉茗等人,都结伴来了。   车小尼笑道:“老板交代的,您的朋友务必要请来,有几封帖子还是老板自己拟的呢。”   林溪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群人拥了起来,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闹,但不吵。   几人都给林溪带了生日礼物,要求他当场拆包,看看喜不喜欢。   冯胖和余兰送的是笛子,林溪在店里每天早上擦一遍乐器,第一把就擦这,他们还替赵充带了意张有价无市的限量碟片,赵充前妻住院他本人当跑腿去了;叶玉茗扎了好几天羊毛毡,送了一个很像林溪的小人,连冰声称这个是他指导的,得算他一份;谢意平说他买了一辆跑车要给林溪,不过白天刚剐蹭了,明天就修好送来。   ……林溪感动的爱抚了一下谢意平清澈的狗头。   一行人一起进了宴会厅,宴会还不算正式开场,但来的人已经很多,许多客人是白天就在见面会,晚上则移步酒店,他们都来意大多都是恭贺谢虞川就任。   已然是人声鼎沸,谢虞川还没有来,但有冯胖等人包围,林溪这头倒也不冷场。   聊着闲天,林溪余光一瞥,门口有几个服务生拿推车推着一个蛋糕经过,那蛋糕太大了,粗略一扫就有十来层,真的很难不注意到。   又一道微胖的中年男人身影闪过,是慕梁追了出来,和人说了几句什么,那几个服务生相互看了看,晕头转向的,点头,看口型是说“好”,接着,他们便跟着慕梁一起去了侧边小厅。   林溪微挑了一下眉。   慕梁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他今天穿了自己最贵的一套手工定制西装,价格上百万,但其实面料稍厚,在这样的天气不是很适合。他领着差点走错的服务生到东侧厅,对慕云嘉说:“嘉嘉,你看这是什么。”   他们自己的蛋糕已经在了,慕云嘉当然不会以为是慕梁送的。他有点惊讶,说不出的喜悦:“这不会是……”   “谢氏定的!”慕梁大声说,“你看,还写了你的生日呢!”   那蛋糕最上层是“生日快乐”四字,带上一块巧克力日期牌,绝不会是庆功蛋糕。   慕云嘉一瞬间连耳朵尖都红了,兴奋的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吗,谢总定给我的?我、我……”   他能得到谢虞川的青眼?那以后是不是不用再伺候谢逢程那个老废物了!不,还有更多,他还能得到更多……   “当然送你的,除了你还有谁在这儿过生日!”   慕梁也是高兴极了,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会儿老太太让他把慕云嘉接过来养,他还有点不太乐意,觉得误自己的子缘,后来慕云嘉越长越像样,对他和吕红艳也百般孝顺,他这口气才顺,而现在看来,何止是气顺,让他能在这个止步不前的年纪,通过侄子搭上谢氏大船,这可真是……   慕梁眼睛都热了,“吉星啊,嘉嘉你就是我们家的吉星,有你,我们慕家真是有大福气!你是怎么认识谢总的?”   慕云嘉面两眼放光,面色酡红:“我、我也没想到,没见过的,大概是看过节目,是、是……”   “是嘉嘉的粉丝!”吕红艳爽利的接过话,“当明星嘛,有那么一两个富豪追捧很正常的啊,我看待会儿是不是得去拜访感谢一下?”   是了,人家特意送了蛋糕,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慕云嘉连连点头,“是要谢,是要谢。”   慕梁一拍脑袋,刚才服务生说正席七点半的,七点半谢虞川是会露面的吧?那个时候客人到的最齐,让慕云嘉在这个时候和谢虞川面对面道谢,看见的人最多。   他把这层意思给慕云嘉说了,慕云嘉装出“不好吧”的样子,内心倒极其认可。   这会儿离七点半也就十分钟了,谢虞川随时可能会出现,慕云嘉把眼神一个劲的往门口瞥。   来他生日宴的客人也不少,有慕家的合作伙伴、亲戚朋友,还有慕云嘉自己公司的艺人们,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今天整个酒店其实都被包场了,唯独他这边,有谢氏帮忙留了一间。   这会儿看他一直看门口,客人们也悄悄关注起来,想借此看看谢虞川真人是什么样子。   就这么过了一分两分钟……慕云嘉动了。   他急切的向门口走去,一边走,手上也没停下,解了两粒衬衫扣子下来,再用指甲盖在脖颈上一掐一拧,弄出一个红色的小印子,最后从别人那儿拿了杯红酒,就这么着冲了出去。   门厅外,高大的男人正往前行,忽被他拉住胳膊,不悦的转回头来。   那样英俊的脸,那样高人一等的气势,除了谢虞川还有谁。   客人们心中喟叹,哎,谢氏新老板还真被云嘉给搭上了。这一个又一个的,真行啊……   “……所以说,你给他录上一曲也挺好的,他们电影拿了奖,排片会很满——哎,溪溪,你看哪儿呢?”   冯胖正分析利弊,给林溪说他师兄给电影配主题曲的事,忽然发觉了林溪的不对劲。   上一刻钟还好好的,下一秒,他的面色唰的一下冷了下来。   冯胖感应到了什么,跟着林溪的目光扭头,落在门外二人身上。   …………好家伙。   林溪单手将酒杯往餐盘重重一搁,看也不看,步子极快的去门口。   一路的人被他的表情惊到,也回望过去。   林溪越走越近,谢虞川背对自己,而慕云嘉双手端着酒杯,举在面前,那羞中带怯,双目含星的模样十分清晰。   “……真的不知道怎么谢谢您好了,听说您也喜欢音乐,我可以和您交换一下联系方式,这样方便您随时找我聊。   “又或许,我现在也可以去您那边献唱一曲。您觉得呢?”   “这杯酒,我先敬您了。”   慕云嘉一通发挥,举起酒杯,在男人冷漠的眼神下,就要喝——   哐!   猝不及防,整杯红酒打翻,玻璃杯四分五裂,红色酒液溅了他半身。   慕云嘉愕然至极,不可思议的看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林溪,对方刚一甩手就把他杯子打翻了。   他怒不可遏:“林溪,你——”   啪!不等说下去,又一耳光,极重的落在他脸上,不给他多废话一个字的机会。   这一巴掌的力道完全没有被控制,打的他嘴里牙齿都松动了一口,血汨汨的流。   慕云嘉眼前冒星星,被打懵了。   众人震惊的目光里,林溪甩着手,眸光生寒,秀美的脸上涌动着被侵犯了领地的冰冷:   “我看你是偏要在今天找死。”   “………………”   紧跟着的慕梁和吕红艳简直被吓死、气死了,说好不闹结果挑着这么一个最最关键的节骨眼上闹!吕红艳魂都快没了,飞快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是远方亲戚家一个孩子,乡下来的,跟我们嘉嘉有点矛盾哦不,完全就是嫉妒我们嘉嘉……”   而与她同步,慕梁疾步冲着林溪,抬起胳膊就要打:“小王八羔子,你是长了熊心豹子胆了,我今天非——”   也就是那一秒钟,谢虞川抬起手,牢固的架住了他那一下,阴沉的面目在他眼前飞掠一瞬,一道重力将他掀翻,他撞击地面,发出了一道巨响。   “……咳咳咳……”感觉自己肋骨都断了,慕梁抬起头,却看见了令他双目发直,惊惧至极的一幕:   他和吕红艳口中的“乡巴佬王八羔子”正被谢虞川搂在怀中。   一手绕过肩膀,将少年的身躯按在怀中,另一手轻抚他的脑袋,不停的给他顺毛。   “好了好了,”谢虞川以一种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温柔态度,轻声哄劝着他被侵犯了领地的小狼崽子,“生日呢,不生气,我也没理他是不是。” 第39章   这一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慕云嘉的客人惊讶, 因为前一刻他还信心满满,告诉每一个人他又要攀上高枝,此刻, 却被人狠狠打了脸, 万分狼狈的趴在地上。   谢虞川的客人也惊讶,因为他们没见过谢虞川这个样子, 那种肢体上的自然而然、语气表情中的万分疼惜、昭示着二人间非同寻常的关系。他那果决冷酷的作风在这名少年面前就像从不存在一般。   这少年是什么来头?   所有人心中升起同样的疑问。   吕红艳僵直立在原地,极度的惊愕和不可置信:“不、不是, 谢、谢总,你不是喜欢我们嘉嘉么, 您还给我们送了蛋糕……我们是来感谢您的……”   她不提还好, 一提起,谢虞川便皱了眉头。   人群里正嗑瓜子看热闹的张九厘咯噔一下, 靠,什么情况, 谁送那边去的?   他擦着汗,“我这就叫人推回来,哦不不, 我自己亲自去。”   说着就往外边跑。   他匆匆的从慕云嘉身边掠过去, 带起一道风。   慕云嘉脑海中被那风掀起了惊涛骇浪。   什么叫“推回来”?,那个蛋糕竟不是给自己而是给林溪的!?   可他明明把林溪引到谢逢程的会所里, 亲手将之送到他曾去过的地狱里。   林溪又怎么会, 再次堂而皇之的出现……难道?难道是某种机缘巧合, 林溪又被送给谢虞川了?   慕云嘉顺着那昂贵锃亮的皮鞋往上看, 见到谢虞川英俊立体如希腊神像的面孔。   他喃喃:“谢总,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这里面是不是……”   “你还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谢虞川面若寒冰。   慕云嘉脑子里念头百转, 忽而,他从人群里看到了叶玉茗的身影。他一愣,果然!果然是谢大那件事!   只要搞清楚,就还能救!慕云嘉忙往前爬了两步,泫然欲泣,哀声祈求,“我也是逼不得已,我又能怎样呢?您大哥那样的人想要做的事情,我、我没有办法反抗,我也是受害者啊。”   慕梁夫妻虽不知道内情,但听慕云嘉的口风,也跟着帮腔:“您别听林溪的一面之词,这个孩子从小没教养,品性不好,我们好心好意的从乡下接他回来,他却天天捣乱,好像我们对不起他似的!我们慕家的风评出了名的好,有口皆碑,您不信可以问任何一个人。”   是啊,谢虞川就是信了这个有口皆碑。   只听汇报,知道慕家偏心眼,却不如亲自看这三人表演来的有冲击力。   他的表情是暴风雨来前的宁静,语调冰冷轻缓:“到了这种时候,还要胡乱攀咬。”   慕云嘉一激灵,疯狂摇头,“不、不是……”   “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的这种主意?”   “我是真的没有……”慕云嘉打算一口咬死自己的被逼无奈。   “你有,”人群里少年轻柔好听的嗓音却响起来,“是你,冒充了冯叔给林溪发信息,也是你提出和策划这件事情,你不想让林溪压过你的风头,所以要害他。”   “你从来都不是被逼无奈、无法反抗,你是主动去的。”   从来没人逼迫慕云嘉,是他自己想办法傍上了谢大,所以他没有吃药,他是心甘情愿的去遭受折磨,去给谢大当做玩物。   叶玉茗不知道世上怎会有人为了名利堕落至此,难道他的一生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值得追求的东西吗?那真的太可悲了。   叶玉茗的目光戳中了慕云嘉的心窝子,慕云嘉仿佛在大庭广众下,被剥掉了重重外衣,露出卑鄙、肮脏的内里,“你懂什么,少胡说八道了!”   说的好像他心甘情愿陪那个恶心的老变态一样!   可是不这样做,他怎么能得到公司的栽培,不这样做,他早就一轮游离开节目了,那样慕家哪里还会有他的位置?已经成年的他,成绩平平,在所有领域都毫无建树,未来又该怎么办!?   吕红艳从这种歇斯底里中突然悟得了一点东西,“等等,嘉嘉,嘉嘉你做了什么?”   慕云嘉是最不愿她知道了,立刻别开了脑袋,嘴犟说:“都说了他们胡说八道!我什么也没做!”   吕红艳却最看得懂慕云嘉的表情,他撒谎时,眼睛是向右下角看的。   吕红艳嘴唇轻颤。   谢大的传闻,她听过,可她从未想过,令她骄傲的云嘉会与那个名字有联系……   “怎么了,”察觉妻子变了脸色,慕梁感到莫名,“红艳,你这是?”   慕梁此刻仍然蒙在鼓里。   于是找完蛋糕回来的张九厘友情提示:“你的好侄子,傍上了谢逢程做金主,还想陷害我们溪少爷,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谢逢程现在人在监管医院ICU躺着呢。”   慕梁大惊。   “你跟伯母说,他们都误会了你是不是,”吕红艳却上前一步,抓住慕云嘉的胳膊,激动的摇晃,“伯母是最疼你的,我们家也算富裕,你怎么可能、怎么会做那么恶心的事情呢?你是伯母的骄傲啊!”   ——恶心!?   慕云嘉瞬时被她击中,实在无法压抑情绪,咬牙切齿:“说什么骄傲!你只是自己不能生而已!你有了孩子,也会像他们一样!”   “……”   吕红艳一刹那如同五雷轰顶。   即便再怎么傻,慕梁也终于明白了:也就是说,谢虞川非但对慕云嘉没有半分喜爱之情,还因为林溪的缘故,而厌恶着他,这样的情形下,自己还陪着慕云嘉来献殷勤!   几乎就是立刻,他不顾自己胸前背后的剧痛,大步冲出去,拉开自己妻子,大怒道:“好啊,慕云嘉,你耍我们!”   慕梁又拼命向谢虞川鞠躬赔罪:“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也是被他给骗了,我们从来没想过要冒犯您,您想要怎样处置慕云嘉都可以!”   “还有溪溪,这件事是伯父伯母没有查清楚,让你受委屈了,是我们的错。”   要论见风使舵的本事,他称第二在场真没人能称第一。   林溪眸中含着淡淡厌恶,侧开了脸。   看着这一幕,慕云嘉嘴唇仿佛粘在了一起,心中蔓起悲痛和绝望,是啊,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可就算这样,林溪又比他强在哪里呢?   “得了吧伯父,”慕云嘉嗓音沙哑,双眼通红,“他又比我干净多少,还不是照样在给谢虞川玩。 ”   慕梁吓一大跳:“……”   “还有谢虞川,和谢逢程一窝生的,也没有多大区别,现在不过就是一朝得势,合起伙来欺负我无依无靠罢了!”   啪!   这回连谢虞川都没能按住林溪,重重的一个耳光从慕云嘉的太阳穴经过,把他整个人都打的一偏,摔在地上。   “咳咳咳……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是吗?”   “你未免太可笑了,”林溪面无表情,“如果你算无依无靠,被你生母带到山沟里、卖给人贩子的小小的我,又算什么?”   “……”   “关我什么事!”   “好,那不关你事,那么我来到容城之后,对我百般针对,拿我当做假想敌,还不关你事?”   “要算总账是吧?”慕云嘉冷笑出声,“好啊,总之你现在得谢虞川的宠,你想怎样就怎样,但你记住,他们这种人,新鲜劲维持不了多久的,今天你被捧得多高,明天你就摔得多惨!”   他说完这话,以为两人都会恼怒的。   但出于意料,那种表情没有出现。   他们只是皱眉、摇头。   ——是有哪里不对吗?慕云嘉心里突的一下,感到了一种直觉上的古怪。   “像你这样,只要出现问题,把所有错怪到其他人身上,认为自己无辜、被逼无奈,那么无论多少次、不管在怎样的环境,都会是现在这个下场,”林溪说。   ……?他在说什么?慕云嘉心生迷惑。   “是谁和你说,我和溪溪是那样的关系?”谢虞川终于出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   “自己想象出来的呗,”旁边连冰小声嘀咕,“太搞笑了吧,自己是什么人看别人就是什么人。”   谢虞川单手搂着林溪,扫视旁边夫妇二人,也顺带掠过人群。   还真的就有那么一小部分人不明就里,信了慕云嘉的话。   谢虞川当即沉下了英俊的面孔,声音低沉磁性,姿态如同今日站在高台中心接班一般,带着宣告和警示:“把所有肮脏的想法收起来。”   “林溪是跟着我长大的,是我不假人手、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   有那么几秒钟,在场所有人,男女老少,看热闹的、吃瓜的,都愣住了。   “本来是要在致辞时说的,既然这样,索性现在告知各位,”谢虞川环视周遭,“今天请大家来,既是为庆祝溪溪的二十岁生日,也是要邀请各位见证,从溪溪十八岁时,我的信托安排就已经正式生效,过去、现在、未来,他都会是我唯一的继承人。”   人们瞪大眼睛,望着谢虞川及那清俊的少年。   人群安静了下来。   那安静以矛盾中心点向外蔓延,直到两边的宴会厅都被纳入了范围,所有的宾客,都在听着、看着。   ……谢虞川的唯一继承人啊。   每个人看林溪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谢虞川的父亲,以及谢虞川自己,都是在二十岁时由谢老爷子在大会上宣布为下一任接班人的。   谢虞川没有在说接班的事情,但选择这个时间点,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谢意平蛋蛋惆怅:……好嘛没人在看我,我的太子之位彻底让出去了。 第40章   谢虞川选定继承人, 无论对集团本身还是对行业来说是一件大事,这消息投放进人群,激起许多水花。   有人一位老股东内心过于震撼, 实在忍不住上前一步:“可、可是这么快的吗?您还这样年轻。”   谢虞川才三十多岁,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一切都才开了一个头, 他还有许多作为能够实现,还会成家, 以后说不准还会有新想法、新的转机,这么早定继承人, 也太草率。   谢虞川能听得懂这话的潜台词, 无非就是暗示他还会有后代,现在说的继承人以后还不一定算数。   不必向他人解释自己私事, 谢虞川只是以不容抗拒不容违逆的语气淡道,“我说唯一, 就是唯一。”   “…………”人群面面相觑,为他的笃定而不敢再置喙。   毕竟,这是谢虞川。   那个在巅峰时敢退隐, 而在所有人以为他沉寂时, 又带着无人可挡的锋芒重新出现的人。   每一次别人认为的草率,都被他证明是无比的正确。   谢媛和谢云杉站了出来, “这是好事, ”他们夫妻二人接过了话茬, “恭喜你了, 三弟。”   “以后肩上有了担子, 身边又有了人,还得更努力了。”   谢虞川面色稍霁, 轻轻颔首。   “溪溪也是,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姐姐也祝你生日快乐。”   不管她和谢虞川刚才在韩坤茱的问题上有多大争议,谢媛清楚,母亲不在了,他们姐弟就是世上最亲的人。   谢媛夫妻的捧场似乎代表了谢家的某种态度,周围人也纷纷恭贺,心服口服的模样。   而在这一片和谐里,慕梁双目发直,不停的喃喃,“怎么可能呢,林溪明明被换到了乡下,明明是被我们家找回来的,他们还说他连高中都没有上过……”   张九厘意味不明的看回他,非常懂得如何说才能击垮一个人:“老板是想把溪溪暂时放在你们那里,以为那样能够保他远离纷争。”   岂料适得其反,还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更放心。   这话慕梁果然让面色煞白,内心翻涌。   他从没去思考过接人过程的细节,但如果去想的话,真的有很多不合理……所以,他们家自以为的接回林溪,其实是谢虞川的安排!?而如果他对林溪好些,把林溪留下来,其实就相当于结交了谢虞川!   可他做了什么!   慕梁回首林溪来到容城之后的桩桩件件,既恨林溪是个锯嘴葫芦,也恨慕云嘉争宠误导自己,现下林溪他不敢动,只得迁怒到了慕云嘉身上,抬脚向慕云嘉狠狠踹去。   慕云嘉已经被打击的没有了任何抵抗的能力和想法,任由暴怒的慕梁踢踹自己,而平时总是回护他的伯母吕红艳也伤了心,没有来拦慕梁。   慕云嘉的脸蛋无比痛苦的皱起,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打湿了头发,让他显得那样狼狈不堪。   “——好了别打了,”竟是林溪先看不下去,忍不住开了口。   “……”   林溪挪动眼眸,示意保镖,两人当即听令,一人架一边,把慕梁搞到了边上。   身上的痛楚减轻了,心里的却没有,慕云嘉哑声说:“不……不要你假好心……”   凭什么林溪在这里发号施令,如果没有被调换,被谢虞川带在身边的就是自己,今天被所有人高看一眼的,也会是自己,那本来是老天安排给他的机缘!   林溪没理会慕云嘉,他对欣赏别人的丑态没有任何兴趣,事实上,如果今天不是慕云嘉闯到他面前来,他也还不至于这样动肝火。他看向别处,说:“那蛋糕不要了。”   众人循声望去,服务生正悄悄从侧边推蛋糕进来。   那蛋糕上有奶油打的简笔画小狗,小狗是巧克力做的黑色,胸前有领带似的白毛,是他们一起养过的小狗。   付出过,便和别的都不一样。   安排中,这个蛋糕是七点半时,谢虞川致辞时,让林溪来切的。   从这蛋糕,也知道谢虞川为这场宴会花了心思。   该的说也都说清楚了,林溪想,没必要为了这种事情耽误所有人的时间。   “打个110,”林溪对身边的车小尼说。   车小尼一愣,迅速了应了一声“好嘞”。   他掏手机拨报警电话,慕云嘉则终于清醒似的,猛地抬起头!   “怎么,有什么好惊讶的,”林溪瞥他一眼,“谢逢程在犯罪,你不知道?你是他的同案犯。”   本来还在兀自伤怀的吕红艳立刻一激灵,冲上来就抱车小尼大腿,“求求你,别这样,嘉嘉还小,他只是个孩子,他只是一时没想通而已啊!”   “我保证,我保证以后带嘉嘉走的远远的,再也不出现在您的面前。”   “是我没有把他教好,都是我的错啊!”   她哭着嚎着,撕心裂肺,那些中年贵妇的体面、面对林溪时常着的一层优越感外衣,全部都分崩离析,此刻她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在为孩子求情的母亲。   林溪想,其实慕云嘉的每一个母亲都是真心待他的。   他垂眸望慕云嘉,慕云嘉正茫然的睁大眼睛,看着吕红艳。   “你没机会了,”好听的少年声自上而下的传至慕云嘉的耳朵里。   他呆呆的抬起头看,看见林溪平静到几乎残酷的眼神。   什么没机会了?   是没机会再爬起来、没机会再登上舞台,还是…………没机会去体味,那些真的东西。   也是这时,电梯打开,两名穿着警服的人走进来,精准定位了最热闹的这头。   正努力剥大腿上巨型物件的车小尼一瞥……咦,这么快?我开通意念报警异能了哦。   林溪回过头,与谢虞川眼神交汇。   谢虞川轻轻地点头。   他揽着林溪肩头,转开眼眸,看围观人群:“各位,小小插曲,耽误大家时间了,这里有人处理,还请大家入席就餐吧。”   …………   因为有这样一个“插曲”,原本定在七点半的安排就简化了。   车小尼策划的原流程,是服务生推蛋糕上台,谢虞川带林溪切蛋糕,为他庆生,并向大众介绍林溪。   现在蛋糕没了、介绍也介完了。   他从小本子上把这个时间段啪叽一下划掉,再往宴会厅里一看,宾客们压根不用任何人拿着话筒推动,一个个都主动的去向谢虞川和林溪问好。   一些是来吹彩虹屁的,各种恭维溢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外蹦。   这溢美之词虚的很,因为这些人压根也不认识林溪,而且以他们的身份以及平时爱好,压根不会去关注娱乐圈有哪个哪个新人如何如何厉害。   还有更多人则是要打探,林溪究竟是个什么路子。   各种正面侧面的消息合拢在一起,人们大概拼凑起了当年的事情,被调换、被拐带的倒霉孩子,遇到了遭遇人生低谷的谢虞川,他们那样结缘,又在无人知的岁月里相互陪伴。   而在面对各路宾客时,林溪始终淡然有礼,虽然不擅长商业寒暄,但“多谢”、“谬赞”换着用,再搭配他蒙娜溪溪的微笑,也还是管够的。   一番下来,众人纷纷觉得,这孩子虽然没像其他二代那样接受过精英内卷教育,但在谢虞川的养护下,也还是拿得出手,起码,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学了有十成嘛。   如果谢虞川身边的人都要学他这一点,那他真的还是别再弄出别的了,“唯一”就挺好。   在所有的宾客里,只有那么一位,打破了林溪的“面纱”。   那是白日被蹭车的某金发碧眼合作伙伴,她姗姗来迟,抱怨着修车好难路好堵时,突然就看见了林溪。   霎时眼前一亮,非常夸张的大喊“林!”,一路穿过大厅,狂叫人家甜心宝贝,叫的谢虞川面色都不好看了。   林溪:“……”   他被女人一把熊抱住,对方在他耳边高兴的说:“甜心,我要和我丈夫说我见到你了,他一定会嫉妒我的!”   林溪无奈:“凯瑟琳阿姨,你每一次都这样热情。”   凯瑟琳?正叭叭胡吹彩虹屁的某商人扭过头,瞪大了眼睛。   谢虞川把凯瑟琳扒拉开,凯瑟琳不悦的瞪他。   林溪岔开话题问:“默尔曼叔叔最近在演出吗?”   “哪有,他最近都在钓鱼!但他却让学生以为他闭门写曲了,你说他是不是老混蛋。不过他很想你是真的,你可是他的学生里最可爱的啦。”   ……从来没被人说过可爱。林溪想到自己那大胡子的启蒙老师,抿着嘴笑了笑,“有空我去拜访他。”   “你可一定要来,”凯瑟琳高兴道,“我会做纸杯蛋糕了,还会用奶油画小猫脸,我保管比前两年你来我们家过夏天时做的好吃!”   竖起耳朵听的众人:咦?还给做吃的?   凯瑟琳是老钱出身,年轻时,曾追求谢虞川的父亲,后来回到家族继承爵位,另结了一段姻缘,她的丈夫年轻时是风流浪子,现在是知名音乐大师,林溪能得到对方的认可的话,便不仅仅是出道恰钱的水平,起码得是个大师苗子了。   ……所以谢家太子爷搞艺术是传统艺能是吗。   “开车过来累了吧,”谢虞川脚步一换,挡在林溪身前,不动声色的向凯瑟琳道,“去里面坐坐,今天也有一位很不错的甜点师父,我来给你介绍一下。”   “哈哈哈,”凯瑟琳却一点儿都不买账,脸上满满都是促狭,“我说谢,你的控制欲还是那么可怕,真不知道除了我们小甜心以外,还有谁能忍受你。”   “……………………”   林溪:“……没有这种事。”   凯瑟琳更是捧腹大笑:“谢虞川,你看我们甜心的表情,他在说‘的确有,但拜托你别说出来嘛’,你们华国人讲究‘面子’,他是真的很会照顾你的面子哦。” 第41章   凯瑟琳实在是个让人很难招架的女性, 回回拜访,她不把一大一小都逗一遍就不能善罢甘休。   林溪七八岁就认识她了,本来就不太好用的语言系统在她的努力下又更混淆了一点。   “我是认真的, ”凯瑟琳义正言辞道, “溪溪可是要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你这样管着他,他要怎么进行正常的交际和生活。”   谢虞川眼瞳微沉:“凯瑟琳, 你没有别的重要的事情需要说吗?”   “什么嘛,”凯瑟琳嘟囔, “还不让说……”   不过她是来友情提醒, 而不是来当教导主任的,人家都不高兴了, 她也就不往下说了。   “好了好了,不听算了, 刚才说有什么甜点师父?介绍给我吧。”   她和谢虞川往里面走去,而林溪怕她再语出惊人,没有跟上。   同时, 他看向人群, 精准的发现一道幽怨的目光。   “……”林溪走到冯胖身边。   冯胖小眼神十分幽怨:“……原来还真是面授啊。”   林溪抿唇忍笑。   冯胖曾有一次问他在哪里学的乐器,他老实报出诸位启蒙老师的名字, 被冯胖当做冷笑话。   其实无论于他还是于冯胖, 现在再回想过去这一段时间的种种, 都会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猜得出你哥哥应该不是一般人, 没想到会这么不一般, ”冯胖道,“想想也是这样才说得通, 他这样的财力和人脉,才能把你培养成这样。只不过……”   “不过什么?”   只不过没有想到,那个跑去穷乡僻壤里居住,意图攀登米多玛雪山的年轻背包客,会是谢虞川。   “米多玛雪山这个地方,出了名的有去无回,敢去那儿的人,都不要命的。”   登峰的计划遭阻,他又带着捡来的孩子,或隐居山林,或浪迹天涯。   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太过落拓不羁,并不是眼下这个初登高位、满身写着企图心的男人。   林溪微怔片刻。   他向冯胖解释:“我哥现在有些必须要做的事。”   但那之前,又是为什么这样生活,他却没办法解释。   “好啦,你也是爱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余兰姐端着酒杯插进来,神采飞扬的,“人家现在好好的,还相认了,不值得一块儿喝一杯吗。”   很有道理,冯胖把艺术家敏感多思的性子收起来,高兴的说:“来来,必须喝一杯,我们一起走一个。”   盛情难却、不是外人,林溪没有理由说不。   喝酒哪能少了谢意平,他也冒出来,几人凑在一起,举杯干了。   林溪想起月前,也是这四人凑在一起,为自己首次节目胜利庆功。   他想,来到容城后,他真的交了几个朋友。   宴会持续到夜里,仅仅前来应酬送礼的已经走了,留下的客人都是关系较为亲厚的。   谢虞川从交际里抽身,带上林溪,领着大家,一起去到室外露台、草坪。   灯光在准点齐刷刷的关闭,以酒店为中心,向山坡的两边蔓延开,如同黑暗的涟漪。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半坡,足以瞭望城市点点光火。   随后,烟花升空,炸了漫天绚烂。   在那美丽的夜空下,林溪如过去每一年一样,听见一声熟悉的“生日快乐”。   他回过头去,向对方笑。   离开宴会厅已经是深夜,司机开车,谢虞川带着林溪坐在后座,一人靠一边的车窗。   两人都喝了一点酒,不至于醉,但加上困意,便有些懒了。   路上、车里都安静,也安全。   中间有一桩小意外,在经过关卡出口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扑出来,想要拦他们的车,可惜被眼疾手快的保安一把抓住,薅了回去。   车紧急刹停,林溪额头撞在前座座椅上,小小哼了一声。   保安鞠躬道歉,而林溪和谢虞川向窗外看去,看到了泪眼婆娑的吕红艳。   车辆隔音性能极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大概能猜到,是在为慕云嘉求情之类的。   他们没有停留,没有回应,黑色车辆仍然照着原路行驶,很快把女人的身影甩在了黑暗之中。   “来,”谢虞川招招手。   林溪坐过去,挨在他身边,谢虞川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勺,另一手手掌按在他额头,轻轻的揉。   “要揉开,才不会淤青。”   林溪垂着眼睛,浓密的眼睫毛映在下眼睑,困倦的“唔”了一声。   两人喝的一样的餐酒,淡淡的酒气,淡淡的葡萄馨香。   “想睡了?”   “嗯。”   谢虞川松开手,让他自然的靠过来,鼻尖压着颈窝,自己也靠在座椅后背上,闭目养神。   谢虞川对他说了另一件事:“慕笒和骆叶心的墓,我每年都让人去扫,逢年过节,都有替你送花。”   片刻,林溪抬起头,看着他。   柔和的灯光照映在谢虞川的脸上,眉宇间有淡淡的竖纹,那是皱眉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岁月并没有给他任何苛待,他的确是在一个男人最好的年龄。   “墓地阴气重,没有带你去,但慕笒工作的大学,带你去过,骆叶心的戏曲,你也有碟片。”   他说学校的名字、戏曲的名字,林溪恍然大悟,学校是某年秋天去的,那里的枫叶很有名,他捡了一些回来,压在书里,现在仍在小盒子放着,戏曲则是单独一张光碟,有阵子谢虞川领着他听,还去了梨园戏院。   很多事情他没有察觉,但谢虞川都做了。   林溪心中滋味难言。   他嗅着谢虞川身上特有的气味,安心的同时,也有一些恍惚。   他是失去了,但也得到了。   “我们可能得在容城这样呆上一阵子,”谢虞川低声说,“不会很久,一年、两年,我会护着你。就当是又一场旅行好吗?”   “好,可是我……”   “嗯?”   林溪顿了顿,没有往下说,摇摇头,“没有什么,我听哥的。”   谢虞川便也不说,揉了揉他脑袋,似是而非的叹了一声:“你长大的真快。”   林溪知道,有时候谢虞川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他们都觉得,如果能一直留在过去,像他们一直以来那样相处和生活,会很好。   但他们也必须面对的是,世上没有一个成年男人,会完全依附于另一个成年男人。   只是现在,失而复得,他们暂时是谁也不想提起那件事了。   回到家,洗澡收拾一番,困意又消了,谢虞川去厨房下了碗清汤面,当做夜宵。   两人面对面吃,反而比在那堂皇的宴会厅,接受无数人恭贺赞美时,要来的舒服。   惊喜的是,家政阿姨也知道林溪生日,做了一个巴掌大的小蛋糕,留在冰箱里。   谢虞川翻出一只小蜡烛,插在上面,成了个像模像样的生日蛋糕。   “要许愿吗?”   “可以直接向我许。”   林溪忍不住笑起来,有几分调侃戏谑:“哥,你怎么这么臭屁。”   谢虞川眉眼温暖,“不然呢?”   林溪却摇摇头。   他自顾自的闭眼许愿吹蜡烛,动作一气呵成。   他再睁眼,灯光落在清澈的眼中,如闪星光。   “许愿,是要许那些没办法实现的愿望。”   谢虞川喉头微动:“溪……”   林溪抬眼:“嗯?”   谢虞川住嘴,微笑:“我是说,蛋糕不给我分一块吗?”   林溪便给他分蛋糕。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完了面,也吃完了蛋糕。   谢虞川去洗碗,他一般自己有空就会做家务,不会完全留给家政。   林溪抱着抱枕在沙发上打瞌睡。   一会儿,眯着睡着了。   谢虞川走到林溪面前,俯身去抱了抱他,压了压他头顶翘起的头发,说:“晚安。”   *   次日大早,谢虞川去上班,蒸了虾饺、煮了糯米小丸子留在灶上温着,林溪在自己床上醒来,听见他要出门,睡眼惺忪的出来道了个别。   谢虞川给了他样什么东西,他太困了,没仔细听,又倒回去睡了。   睡到日上三竿了,终于伸了个懒腰,起了床。   洗漱过后,吃了谢虞川做的早饭,这时才看到,谢虞川放了个小盒子在桌上,打开后,是一只表。   是他昨天戴在手上那只江诗丹顿。   谢虞川把自己最经常戴的一只表送给了他,在他们去过的某个小国,有家中男性长辈将随身的手表送给初成年男孩的传统,代表一种传承和指引。   林溪将表戴在手上,迎着光晃了晃。   再继续看小盒子,下面还压着一个爱马仕钱包,钱包里有一张银行卡,谢虞川好像说了生日之类的,应该是说密码是他生日。   “…………”这礼物着实简单粗暴。   林溪有张信托代付卡,十八岁时候拿到的,只是那张卡的大额消费都会被记录和通知卡主,谢虞川的意思,是给他办了一张写他自己名字的新卡。   林溪不太好奇里面存了多少钱,他是没有多大物欲的人,只是谢虞川送他,他就还是会收。   吃过饭,换了身衣服,林溪出了门。   他和冯胖约了午饭后见,冯胖要介绍他认识人,谈一个电影主题曲。   事情是昨天才说好的,今天便雷厉风行的约见,而且对方还拿了电影片段、策划等过来谈。   这电影是个2D动画片,讲传统戏曲的,因为没IP、没流量明星,导演还是个新人,所以刚开始不怎么被看好,直到导演把片子拿去国外参奖,因独特的水墨风格和精彩的剧情反转,一下子收获了好几项奖杯,这消息传回国内,资本才转变眼光,重新审视这部影片,并开始炒作国产动画之春、国产动画复兴的概念,原本不受期待的动画成了大热之选。   导演兼制片先前实在太穷了,除了影片必须要的以外,不仅是主题曲,甚至国语配音他们都没弄,只搞了外文。   他还努力的遮羞,说以为自己可能没法在国内上映,绝不是因为穷。   林溪刚好有钱,问他说:“现在还缺钱吗?”   冯胖察觉他有散财的趋势,一把按住:“他不缺了,他骗到了!”   导演:“………………”   导演也没想骗钱,今天过来主要是想骗人。   他们约的包厢很安静,揭过哭穷这一茬,导演让林溪试了音,他甚至都没听到第二段,就拍板:“好,咱们签约。”   他早看过赵充那档综艺,相中了林溪,今天找他,主要听听有没有掺假,确认了,就不用多听了。   后边主要是谈时间安排、报酬、配合宣发等等。   两边大概说清楚,正在交换联系方式,林溪忽然低头看一眼手机信息,说了声:“稍等。”   之后,也就是半刻钟的功夫,车小尼顶着满头大汗跑进来,“我来我来,和我谈。”   他把自己名片给导演,又回头对林溪说:“还好,我刚好在集团交接呢,就在附近。”   谢虞川把他分给林溪,协助林溪工作生活,即刻就上岗了。   结果导演仔细一打量他,大惊:“车秘书?”   车小尼:“?”   导演:“哎呀,投资会咱们见过,您和张大助一块儿,我就是那讲生肖的动画片的,您说我们小猴子做的太瘦了,记得吗?”   车小尼:“哦!是你!”   他转回去告诉林溪:“这是子公司的泛娱乐事业部投的一个项目,真巧!”   ……那可不。   导演看看他,又看看车小尼。   哎呀,好像人、钱都骗的同一家。   就这样谈完该谈的,把冯胖留下和自己师弟叙旧,林溪和车小尼离开会所。   他们沿着街慢慢走,午后微醺,猫趴在墙头露肚皮晒太阳。   林溪对谢氏了解不多,以为谢氏只是做海运管码头,不知道还有其他方面涉猎,车小尼便给他说了大概发展和总体业务情况。   大概就是说,鸡蛋不可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而钱挣多了,也得找个地方投,所以其实大家能想到的大部分赚钱的行业,都会有谢氏的身影,只是对不擅长的领域,谢氏更多是投资,而不会插手运营。   车小尼吐槽了那么两家强势的同行投资方,对方喜欢把自己的运营理念强行灌输给别人,被他们看中的公司,最后都黯然退场了。   “不得不说是对手的幸运,”他满脸笑嘻嘻,因为那几次里,谢氏都是对手方的金主。   林溪听着点头。   车小尼又说:“您也对企业运营有兴趣吗?其实谢意平虽然不太听话,但他在这方面嗅觉很灵敏,老板也夸过他。”   林溪自然不感兴趣,说:“这样吗,那很好。”   两人这样走着,经过了谢氏大楼楼底下,正对着马路,那儿有宽阔的广场和高大的银杏林,一面旗帜在广场中心飞扬,隔着玻璃,影影绰绰能见到其中行走的白领们。   谢虞川就在这大楼之中。 第42章   很奇怪, 林溪发现自己竟会对这样一栋陌生的大楼产生一些归属的情绪,仅仅只是因为有一个人在里面。   他初来容城的无所适从,好像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   车小尼拎着包在后面, 包里放了片方留下的曲谱和策划, 他看林溪表情,十分机灵的上前:“要不要进去看看?”   林溪:“进去也可……”   车小尼:“我们同事都想看看你呢。”   林溪迅速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车小尼发现了, 林溪真的完全不爱凑热闹,甚至有时候到了要刻意躲避的程度。   但既然谢虞川宣布他做继承人, 即便不是要他接班谢氏的经营,也得露露面, 掌握掌握经营情况才好吧。   车小尼乱七八糟的劝说:“总要有这么一遭吧长痛不如短痛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你说是不是?”   正这样说着, 就见林溪忽凝起眉,看那边大楼门口。   车小尼一看他表情, 很震惊:“真说动你了啊?”自己未免也太行了!   林溪简短的说了声“不是”,这时, 马路对面的女人也注意到他,诧异半秒,立刻一边看两边车流, 一边飞快的穿过斑马线。   女人穿件假领衬衫毛衣裙, 踏着运动鞋,身量不高, 正是与林溪有过一次接触的慕新荷。   那马路很是宽阔, 慕新荷被各色喇叭声驱赶着, 心里又着急, 小跑过来还居然出了一点汗。   她喘着气停在林溪面前:“太、太好了, 保安死活不让我进去,说没卡没预约, 怎么说都不行,我还以为今天没办法了呢。”   她去找谢虞川,吃了闭门羹,无计可施的时候,林溪送上门来。   林溪不喜欢她也不讨厌她,就是陌生人的态度,看她累成这样,出于教养,还给了她一张纸巾。   慕新荷很愣了一会儿,表情发生变化,半晌喃喃了声:“……你还真是像我弟。”   车小尼不认识她,闻言大惊:“这可不兴乱喊的!”   二人:“……”   这波胡乱打岔把慕新荷那点感动和回忆全打没影了。   她擦擦汗说:“林溪,不好意思打扰你,我也是没办法,好多员工要吃饭。”   林溪不解:“什么?”   慕新荷告诉林溪,在今天上午九点,慕家所经营的五家位于城市黄金地段的连锁餐厅接到了物业帮传的通知,说今年的店铺租赁合同到期以后,就不会再和他们续租,让他们自己早作准备。   这把她给弄懵逼了,一家还能说是意外,五家一块儿怎么回事,那可是家里最挣钱的五家店。   她再一仔细询问,得知了宴会的事情,当真是五雷轰顶五味杂陈啊……   谢虞川或者说谢虞川手底下的人做事也足够雷厉风行,这么快就采取措施,来收他们的店铺。   影视剧里总裁不开心就收购别人的做法其实都是便宜了对方,对方拿着收购款美滋滋去养老,对慕家这样的经营模式来说,砍掉重要地段店铺,才是致命。   位置对餐厅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慕新荷见过前半年还热闹非凡的馆子,后半年因为门前被划上禁停而生意一落千丈,也吃过许多味道麻麻但附近人流鼎盛所以照样挣钱的店,说真的,她觉得以自家餐厅的水平,离了这地段,和鸟折了翅膀没什么区别。   她愁眉苦脸:“林溪,我知道我们家对不起你,但连锁餐厅铺这么大的买卖,并不是我大哥他们一家的,我们、相关投资人,全都在里面呢,你别误伤啊,你知道吗,我们餐厅的字还是你爸爸写的呢。”   林溪脸色没什么变动,说:“你想怎么?”   慕新荷:“能不能求求情,让谢总收回成命,咱们个人的事情,算在个人脑袋上,不动那么多家员工的生计行不行?”   林溪没吭声,默了片刻,才问她:“你们多少员工?”   慕新荷感觉有戏:“一百多,快二百了。”   林溪说:“那是不少了。”   车小尼也以为他要松口,心里咯噔一下,想林溪涉世未深是要被忽悠信了吧。他开腔:“哎这话不是这么说的……”   同时林溪:“所以是全容城只有这五个店铺能租?”   车小尼:咦?   慕新荷:“也、也不是。”   “那少了这五个店铺,重新租赁、重新装修花一大笔钱,你们就会破产?”   慕新荷结结巴巴:“不、不、不是啦,只是这样的话……”   “那是怎么?”林溪问她。   “………………”慕新荷没有准备到这里,搜肠刮肚讲不出话。   “麻烦,要重新施工重新经营,成本太大了,够呛,不如还是去碰碰运气,”林溪帮她讲。   慕新荷瞬间面色涨红,因为完全被说中了。   林溪漠然。   车小尼顺间神清气爽了,哎呀这就是我们大老板的传承教养,舒服了。   那一大家子哪里能有一个好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以为自己很高尚?   慕新荷极度尴尬,红着脸,呐呐的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虽然但是”之类的话。   林溪并不是很在意她那毫无意义的辩白,本来也就是毫无意义的人。   “要不还是进去吧,”林溪却转而望了眼对面楼,阳光笼罩下,那大楼很气派,他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   决定还是进去找谢虞川,林溪留了话:“遣散部分的员工名单给我们,别的就不必来了。”   他朝前走去,向大楼的方向。   车小尼跟在后面噼里啪啦敲字:“兄弟们姐妹们人带来了快出来参观!!!!”   ……   自是一番轰动不提,反正走的时候是悄悄用的专属电梯。   几日后。   慕云嘉的退赛通知公布了出来,引起了一阵议论。   粉丝一边大骂他公司他经纪人他同事他对家,反正能骂的都骂了一遍,另一边给他留言宝贝嘉嘉你说句话。   宝贝嘉嘉不会说话,他快当缝纫机嘉嘉了,只能由警情通报帮他发言。   警情通报出来后的五分钟,挂上了各种平台的热搜第一,好险服务器们已经见过世面,没有塌,塌方的只有粉丝。   因为种种因素,音乐选秀综艺宣布停播一周,引起网友一波同情的哈哈哈,都说赵充是连夜剪镜头去了。   赵充那心里苦啊,他这一波眼球挣够了热度挣够了可是心也真是累惨了,什么时候他一个选秀综艺居然也享受起流量剧的待遇了……   同时,在林溪的提醒下,车小尼主动去关注了慕家餐厅的状况,他们果然在找新铺子,解聘员工的事情并没发生,还没有到那种时候。   另外,股东们知道了这波倒霉的罪魁祸首是慕梁,齐刷刷冲到慕家去闹了一通,把他从经营管理的角色中踢了出去。   经此一役,慕家元气大伤。   后来,吕红艳让人送了一些林溪父母的东西过来,也没说什么,谢虞川做主收下了。   外界纷纷,林溪刚好得闲,按电影片方意思自己在家录了一个小片段给他们。   同时,还得知,他们在找舞者来拍歌曲的真人mv,林溪向片方推荐了叶玉茗。   出于某种大家都知道的原因,片方特别特别特别尊重林溪的意见,当下就把叶玉茗叫过去试,且试的很满意,定了下来。   叶玉茗知道是林溪推荐,非常感激,非要当面谢他。   不比有钱公子哥动辄几万块的红酒相赠,他只请得起奶茶,诚意主要靠满杯料体现。   他现在在一家少儿艺术培训机构打工,是刚找到的工作,工资很不高,但好在提供住宿,能有个落脚的地儿。   叶玉茗下午没有课,就拉着林溪去机构玩了会儿小朋友,又带林溪参观自己的宿舍——那是个在练功房里的小隔间,小的可怜,只有一张床,换林溪可能需要蜷着退才能躺上去。   林溪问他后面什么打算,他摇着头,说:“我暂时只能先这样,还好会跳舞,有一技傍身,不会被饿死。”   这从前是他不知疲惫的梦想,是在天上的月亮,而现在是能握在手里的风筝线、盖在身上的棉袄,一点点的引着他、暖着他。   看完一圈,说了些话,一起离开,他们到了电梯口,才见到姗姗来迟的谢意平。   这大少爷多少带点电视剧快结局时阿sir的特质,跑过来:“我来了我来了,什么好事,跟我说跟我说。”   林溪:“黄花菜已经凉了。”   谢意平撑着膝盖喘气,“嘶”了一声:“你现在说话是越来越像我小舅舅了,我这不是看到信息就来了吗,他不准开会玩手机,我有什么办法。”   林溪瞄一眼:“电梯等久了,下去吧。”   谢意平这刚上来的,又跟着他们同一趟电梯下去。   他把车停在下面,这次开的是一辆舒适性很强的豪车品牌,林溪和叶玉茗坐进去,他点着火,开了车机,问上哪儿吃饭。   林溪看眼表:“我不吃了,我到谢氏门口下。”   谢意平也跟着看他的表,“你这表,好眼熟,我小舅舅也有一块。”   林溪:“是他送我的。”   “这么敷衍啊,我还送你跑车了呢,他就送这,他不行。”   “不敷衍,你少乱说。”   谢意平悄悄撇了撇嘴,就很悄悄的那种,不敢让林溪看见。   但叶玉茗看见了,他帮了一句:“送随身的东西,很有意义的。”   朋友间气氛欢快轻松,叶玉茗抿唇笑着,忍不住好奇的问林溪:“你和谢虞川,现在是什么关系了?”   谢意平不以为意:“继承人亲父子你不知道?”   叶玉茗鼓起勇气:“你们是在一起了吗?”   “………………………………”   两人的话音是同时落地的,谢意平迟缓的“啊?”了一声,叶玉茗困惑的“嗯?”了一声。   他们向相反方向扭头,瞪大眼睛看着对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   谢意平反应极其激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啊啊!我要自戳双耳才能弥补我刚才那一刻的心理阴影!!!”   叶玉茗迷茫、无措,但也有今儿下午刚萌芽出来的小小坚定:“你又是在说什么啊…………他们就、就明显不是父子,但是、是很在意对方的那种,关系。”   谢意平:“???什么啊!!!”   叶玉茗:“你宴会也在的呀,溪溪的亲生父亲是慕家的人,但应该是很小就和慕云嘉对换了,后来是谢虞川照顾他的,你都没听明白吗?”   谢意平“靠”了一声。   他就听了场撕逼,知道舅舅和溪溪撕赢了,后面那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明明没有任何人、任何一句话说了这事。   “又不是在拍戏,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专门报告一番,但仔细听听,能猜的出呀,”叶玉茗弱弱的这样说。   谢意平一整个就是很玄幻。   他恍恍惚惚恍恍惚惚,还是觉得不对劲,从驾驶座上把上半身拧过来,双手扒拉林溪的袖子,两眼空空:“你说说他,他这胡扯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   “我一直等着你转过弯呢,”林溪以一种平淡的语气截断他的话。   “?”   “结果你就一直这么乱七八糟的,没想明白过。”   “还是得直接说——我和谢虞川,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更不是你以为的关系。”   谢意平简直是遭受了会心一击,从天灵盖到脚指头全都麻了。   他整个人就只剩下“什么鬼”三个大字。   他开始狂轰滥炸:“他不是你爹他还每天对你搂搂抱抱管你吃喝拉撒有事没事‘溪溪溪溪’的叫,你俩男的干什么呢!!!”   林溪:“也没有吧……”   “没有什么没有,有就是有,我两只眼睛两只耳朵都看见了听见了 ,全集团上下千来号人民群众也都看见了听见了!”   林溪:“……你说是就是吧。”   渣男打法把谢意平气的灵魂出窍,自己掐着自己人中缓气。   叶玉茗认为自己是造成他此番激动的罪魁祸首,感到特别的不好意思,向他和林溪道歉:“对不起,我、我就是瞎猜的啦,我就是感觉你们很亲密的样子,以为在一起了,造成了误会我很抱歉,你们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谢意平:我可太往心里去了。   林溪则抿了抿唇:“没有,不要道歉,但下次不要和别人说了。”   叶玉茗小鸡啄米的“嗯嗯”。   谢意平却从后视镜看林溪,顿时七窍生烟:“操!没有的话你耳朵红什么!!!”   林溪简直受不了他了,直起身冷冷的瞥他:“你报告写完没事情做了是吗,我让你舅舅再给你布置两篇?” 第43章   车到谢氏的停车场出口时停下来, 等了一小会儿,谢虞川自己开的那辆迈巴赫出现。   谢虞川亲自下了车,走过来接林溪, 机敏如他, 打开车门时,自然察觉车里气氛很是微妙。   他扫一眼, 伸手给林溪。   林溪被他牵了出去。   谢虞川又用余光朝剩下两个小孩瞥了瞥——   叶玉茗满脸通红,是羞赧, 谢意平满脸通红,是气的。   谢虞川的注意力还是放在林溪身上, 见他领口有些歪, 很自然的出手整了整,关心他:“今天做什么了?开心吗。”   林溪也有点不易察觉的古怪, 没吭声,点了点脑袋。   迈巴赫先行一步, 驶进大道,后视镜里,剩下另一辆豪车仍然孤零零的缀在路边, 车和主人都还在缓神。   谢意平扶着方向盘, 两眼发直。   新视角,新世界。   这时听身侧叶玉茗喃喃:“这样也没有在一起, 那不是很难受吗?”   谢意平:“?啊?”   *   今天下班早, 谢虞川让家政不用过来, 自己在厨房做饭。   他和林溪口味一致, 冰箱里准备的菜品都齐全, 基本不用问想吃什么,心里就有数。   谢虞川叮铃啷当的做, 林溪靠在沙发上看,而每次谢虞川看回来,他又低头玩手机。   几个回合下来,谢虞川放了菜刀,系着围裙,走过来:“怎么了?”   林溪不好怎么说,找了件别的事情:“给你这个,叶玉茗背给我的。”   去看宿舍时,趁着四下无人环境隐秘,对方提供了一个写着三个名字的小纸条给林溪。   “他说,这个是谢大会联系的几个人,可能对你找全实验室的‘客户’有帮助。”   谢虞川顿了顿。   加上林溪翻找出的芯片,这是第二次林溪在这件事上给出帮助了。   他没接那纸条,对林溪说:“你们小孩子,不要管这件事情。”   林溪告诉他:“我不是小孩子。”   谢虞川半边眉峰挑起,去捋他乱糟糟的额发,“今天是想起义了?”   林溪却别开脑袋,躲开他的手,“我该剪头发了,明天就去剪。”   谢虞川的手悬在空中半秒,自然的收回去。   他没回厨房,而是挨着林溪坐下。   “给叶玉茗一笔钱,”他说,“谢大手头有钱,我让人审计了一遍,预备挨个分给受害者。”   林溪想了想,别人不好说,叶玉茗的话,不会收的。他现在是想和过去一刀两断,任何与谢大挨边的东西他都不可能会碰。   谢虞川:“谢大已经基本脱离危险,但毒素对神经产生很大损害,醒来可能也是个傻子。”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了。   这叫林溪倏地愣住,从自己思维里拔了出来:“毒素!?有人下毒?”   谢虞川颔首。   谢大的突然心衰,是中了毒,一种微量就足以致死的剧毒。   有人想要封上他的嘴,让他永远不能再说话。   林溪只觉得后背生寒,在监管医院里,重重包围保护下,竟还有人能堂而皇之的给谢大下毒,并且成功了。   他抓紧谢虞川的胳膊:“你非要去追查实验室的事情吗?”   谢虞川答:“这是我的责任。”   “……为什么?”   林溪不理解。   他是在谢逢程那儿潜伏偷听时知道,谢氏上一代起,秘密资助了一个实验室,着力于研究一种作用于大脑神经元的药剂,那原本是为了辅助脑部恶性肿瘤手术而研制和使用的,当时也收到了不错的成效,但是一些受药患者很快表现出对药物的过分依赖以及性情的大幅改变等症状,因此实验室又迅速叫停了这种药剂的试验。   但这种叫停,并没有关上潘多拉的宝盒。   “边境的童子军计划、谢大对受害者的控制,还有近年各地出现的一些案件,追溯源头,都是这种药,”谢虞川说,“这是从我们的实验室里泄露的,是谢氏的责任。”   林溪眉头蹙起来:“可……”   可这口锅并不能严密的扣在谢虞川脑袋上,要解决问题,也不是只有这一个路径。   为什么要把自己置身于矛盾的漩涡之中,做一个靶子。   谢虞川闭眼往座椅上靠去。   肩上的担子担太久,总有不爽利,他袒露出在外不会有的情绪。   林溪扭过头去,看他英俊的侧颜,最终什么也没说,帮他捏了捏肩膀。   他们没有再就这件事聊下去,谢虞川还是回厨房,继续做他的饭。   等再晚一些,两人吃完饭,某个人算着点来敲了门。   林溪去开的门,看着张九厘带着几个人、几大箱子在门口,略微迷惑:“你这是……?”   张九厘朝里看,对在洗碗的谢虞川说:“您的东西送过来了,要现在整理吗?”   谢虞川点了头。   林溪便看着大包小包、还有好几个谢家老宅的佣工,都进来了。   是把谢虞川的个人用品全部都搬了过来,做好了他会常住的准备。   张九厘指挥,他们放东西,林溪在旁边,谢虞川让他去休息,他都不肯,要在这里帮忙。   谢家讲究是真多,连杯子器具都分了好几套不一样的,没一会儿,原本还嫌空旷的房子就被填的满满当当。   不仅如此,还有许多东西被搬到了林溪住的房间里。   张九厘告诉林溪,这是过去一段时间谢虞川替他买的,谢虞川看见他喜欢的东西基本都会拍下来,几个月功夫,存了好多。   东西琳琅满目,花了个把小时,才算归整到位,另外还有一些涉及个个人隐私的东西,就都还是用原来的箱子放着,等着谢虞川亲自去弄。   人走了,林溪和谢虞川相互看看,决定继续收拾,将之当做两人的饭后消食活动。   中央空调把室内维持在二十度的恒温,他们干活出了点儿汗,脱掉了家居服外套。   书柜是通顶的,林溪丢了拖鞋,踩着椅子去放文件,谢虞川从客厅看见了,大步走进来,直喊“下来”。   林溪从椅子上扭过头去看他,他沉着脸,要批评人。   而且还真批评了一顿,这一般是谢意平的待遇。   他拉林溪回客厅去,客厅经过这一番努力整理,比不整理的时候乱多了。   谢虞川按着太阳穴,感觉比办什么大项目都要困难。   他告诉林溪,他把韩坤茱住的明园收了回来,那地方挨着他一直住的鹿衡苑,中间有一堵围墙,他现在让人把墙敲了,再加修缮,要不了多久可以一起住过去。   这个小区,出入有太多闲杂人,远不如他自己的地方安全。   林溪听着听着,忽而抿唇笑起来。   “笑什么?”   “我是在想,”林溪慢慢地说,“这里和在我们原来的家里,都是一样的,其实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也很好。”   主灯的光从头顶射下来,少年穿棉质的单件家居服,赤着脚盘腿坐在米色短绒沙发上,他已经长开了,再不是怯生生的小糯米团子,但他的眼神依旧清澈柔软,满是信赖和崇拜。   谢虞川心口微微一震,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弥漫。   “发什么呆?”林溪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再偷懒,今天晚上都整理不完了。”   良久,谢虞川回神,说了好。   他们一起忙活到快十一点,洗了澡后,谢虞川仍是照旧守着林溪睡觉,等他睡着,才走。   房门打开又合拢,又是安宁好梦的一夜。   之后一阵子,林溪每天都忙,上午过去录音棚录制动画电影的主题曲,下午配合赵充拍节目所需镜头以及个人宣传片,还有两个商业活动是赞助商备好给节目前三名的,也需要林溪去,主要是唱唱歌、站站台,做个游戏之类的。   他白天没有时间,晚上回到家,就把空余时间都用来练琴,好几次谢虞川都是在琴房找到睡着的他,将他抱回了房间。   周日时,动画电影的主题曲音频录制完毕,林溪开始进入MV的拍摄,而叶玉茗也通过了导演那关,成为了这只MV的舞者。   两人是不同的好看,一同做完造型出来,那颜值已经秒杀了大片,而等他们同时进入状态,唱与跳配合时,现场几乎就没有了其他声音,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关注力能从他们俩身上离开。   围观群众一会儿看那个,一会儿看这个,目不暇接。   导演喃喃:“不然动画搞个真人版吧,就你俩……”   林溪友善提醒他:“导演,你的动画是十二生肖。”   都是动物,没人。   导演理直气也壮:“我可以魔改啊!”   导演当真是起了这种念头,这部铁定不行,但他还有下一部呢。   他觉得林溪是可塑之才,在镜头前很有表现力,这可能归功于他的共情能力比较强,总能很快代入设定情景之中,而且他骗了林溪之后就不用再出去骗老板的钱了,林溪能给全组开工资。   他向林溪提出自己的想法。   他觉得应该不会被拒绝,现在选秀出身的,不演个戏怎么正常?   “不演,”林溪对他说。   “???”   “为什么?”   “为什么要?”林溪莫名,“我又不是演员。”   ………………要人人都有这觉悟国产剧至少能倒退十年。   导演只得悻悻把关注力收束回到了眼前的正经工作上。   这趟录制花费了三天,因宣发压力,后期工作加班加点做完后,电影主打歌、主打MV迅速上线各大平台。   车小尼发信息cue老同事追加宣发费用,那边想起来他现在跟着谁干,连夜打款不带耽误一秒钟的。   很快,相关推送铺满了整个网络,MV也迅速在城市地标、各大商场、地铁站等人流量最大地方的电子屏上出现。   身着月色长袍,一身古意盎然的林溪,站在水墨挥就的梅树下轻吟浅唱,红衣的叶玉茗则伴着节奏跃动起舞,两名少年成了一段时间内城市最亮眼的风景线。   歌是好听的,人是好看的,宣发是充了钱的,不火没有道理。   赵充打电话高兴的告诉林溪,他们节目近期没怎么变动的点击率居然又迎来一个小高峰,他都不讲什么鲶鱼不鲶鱼了,直呼林溪是他的金鲤鱼。他还寻思了一下把叶玉茗弄回来当下一期鲶鱼,问林溪行不行,林溪没管这事,让他自己联系去。   又过一天林溪再听他说起这事,也是被拒绝了。   这之后,在主题曲发酵到一定热度的某个下午,热搜忽然再冒出来一个cp新词条,叫:金溪玉茗。   谢意平在会议室里看到,立马就把手机往桌上一摔,骂骂咧咧,“这届网友比任何一届都差劲!”   会刚开完,人还没散光,听见谢意平对着手机骂人,大家一点儿都不稀奇,连个回头都不给他。   他每天都是一惊一乍,连看到娇妻绿帖都会大叫是谁的脑子被驴踢了是你的脑子被驴踢了。   谢虞川也没想理他,从他身边走过去,被他拉住了衣角。   谢虞川的目光瞥过去。   谢意平战战兢兢的撒了手。   “别整天疯疯癫癫,”谢虞川道,“你这样别人怎么信服你?”   “?”要别人信服我干嘛,谢意平瘪起嘴,委屈巴拉的。   谢虞川扫一眼他,余光又将他手机屏幕上的内容收了进来。   “………”是UP主剪辑的CP视频,封面好大一个粉色爱心圈着两个少年。   谢意平可难过了:“网上在炒他们的CP,不带我的那种。”   偏谢虞川的智能手表这时震动一下,收到了林溪的信息:   “晚上不回家吃饭,在练功房,玉茗教我跳舞。” 第44章   “什么叫CP?”谢虞川问他。   好家伙他还真关心这个, 谢意平内心有万只草泥马滚滚而过,脸上憋得太厉害,仿佛便秘:“cp就是couple, couple你总知道吧, 网友觉得他们很般配,两人很来电。”   他点那个剪辑视频, 无损音质恋爱循环,又嗲又甜的bgm里, 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被剪到一起,真的有种莫名的合衬。   “所以你开会就看这种无聊的东西?”谢虞川阴沉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来。   “我没有啊, 这不是散会了吗, 我也是刚看到,”谢意平恶从胆边生, 拖到最下面去找另一个相关推荐视频给他,“舅舅我给你说, 他们这个不行,纯属瞎嗑硬嗑,溪溪和我的cp才好嗑, 贵公子X小纨绔, 我自己也嗑到了。”   谢虞川垂着眼眸,视线在那三个年龄相仿的男孩们脸上掠过去。   怎么说呢, 谢意平在某一个瞬间竟由衷生出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真可以说是狗胆包天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 谢虞川居然没有骂他、没有理他, 而是冷着脸径直走掉了。   这让他有种心虚, 而这心虚等张九厘过来给他加了一堆作业让他今晚别回去了的时候, 才很可悲的被治愈…………   晚上九点钟,。   谢虞川离开办公室, 开车到林溪在的练功房接他。   林溪不会跳舞,但赵充的那档节目有许多需要唱跳的地方,他可以扬长避短不去进行相关设计,但在开场舞那个环节,他不学会真的说不过去。   赵充没有说动叶玉茗来当鲶鱼,但成功请到了他来做舞蹈指导,让舞蹈薄弱的选手都在练功房里加班加点练习。   谢虞川去到门口,见到三两少年结伴背着包出门,一个个汗涔涔的,但笑容满面,练功房里则有正在收拾东西的,边收边和别人插科打诨,气氛也很好,整间屋子充满朝气。   他一眼看见林溪,林溪穿最简单的白色无袖上衣,头发乌黑,眉目英朗,因运动过,脸上有红晕,比平时冷淡素净的样子要有活力的多,完全像他自己年龄应有的样子。   叶玉茗在旁边压腿,也和他说什么,脸上带笑。   你来我往,真的有点融洽。   谢虞川高大的身影出现时,练功房留下的人都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他与这里实在格格不入,单论脸来说,娱乐圈里大部分人都无法与之相较分毫,但他那种久居上位发号施令的气质,更应该出现在商业论坛、盛大晚宴等场合,而不是这个大家席地而坐、互相打趣的练功房里。   靠门的人下意识坐直了,把捋到上臂的衣服放了下来,用眼神在练功房里搜寻,想知道这是找谁的。   一眼就见到了林溪——他那一瞬间扬起的眉眼,完全足以证明了。   “哥,你怎么来了?”   谢虞川步伐匀称的上前,“接你,你没接电话。”   林溪还坐在地上,正收拾包呢,头发用发带绑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啊”了一声,找到手机,点亮屏幕,果然看到了未接电话和短信。   第一个短信是晚餐时间前的,谢虞川问他练功房附近用餐方便与否,估计打算派人送餐。   而再晚些,有一个未接电话、一个问他具体地址的短信,应该是打算要来接他。   练舞的时候开了录制,大家通过视频看自己的状态,相互分析动作,所以大家的手机都调了静音,加上林溪站c位,更不方便离开,于是一整晚没有回复谢虞川。   林溪抱歉:“我没注意,练功太累了。”   他做什么事情都投入,谢虞川知道的,“没关系,问了其他人,累了吗?”   林溪摇头,眉眼微微弯起,“挺好玩的。”   谢虞川颔首,他进来时就看到了墙角被大塑料袋装起来的盒饭,问:“一整个下午和晚上,就只吃了盒饭?”   “盒饭其实还可以啦,”林溪的口味一直不刁,不像谢虞川,他非要新鲜食材、恰当火候、固定搭配,才肯吃——自己做的不算。   “我们现在就回家吗?”林溪又问,“我还有两个动作没捋清楚,想问问玉茗。”   叶玉茗:“……”   谢虞川的目光从他那儿瞥过去,收回来,他面对林溪时是一种温和的劝导,但却让人没有拒绝的念头:“很晚了,别人也需要休息的。”   林溪想着谢虞川说的对,就答“好吧”,接着又对叶玉茗说:“那明天再说,晚上把视频发我。”   叶玉茗是极其敏感的性子,悄悄的观察两个人,琢磨片刻,慢慢说:“其实今天练习饱和度很高,回去自己看视频反思会更能提升,溪溪你可以找你哥帮忙看着的。”   林溪当真是很听劝的性子,又觉得叶玉茗说的也对,“好,那就先这样。”   “那走吧。”   谢虞川伸手接过他的包,牵了他的手,一起走出去。   练功房其他人:“………”这什么哥哥接弟弟放学的小学生场景哦。   回去之后,林溪思来想去,还是没给谢虞川看他跳舞的视频。   他是初学者,跳的并不好,在练功房时,气氛烘托到那儿了,不觉得有什么,但回归正常人环境,就有点儿脚趾扣地了。   谢虞川看他躲在沙发里,用身体挡着屏幕,不给自己看的样子,也没有吭声,而是转身去了厨房。   林溪白天练舞耗费不少体力,又只吃了“垃圾食品”,他特意熬了鲜虾粥做夜宵。   只做了一人份,林溪吃,他看着。   过了会儿,林溪收到了叶玉茗新发的视频,叶玉茗把几个动作都剪辑拆开了,拿红色文字做好了标记,告诉他哪哪儿应该怎么改。   林溪便很认真的琢磨。   琢磨着琢磨着,滑回聊天页面,到最新一条文字消息:   “你看看,你哥现在什么表情?”   “?”   有一瞬间林溪是迷惑的,感觉对方发错了消息,他下意识抬起头看一眼谢虞川——是面无表情。   而且如果仔细看的话,他的眉毛稍微向下、向内,压着双眼,给人传达出一种压力。   某种茫然和古怪的感觉从林溪的心头升起,他分不清那是什么,就像水面悄然浮起的一角冰山,谁也不晓得水面下是怎么个模样。   “问你哥,能不能帮忙看你跳舞,真人,”叶玉茗又提醒他。   林溪好愣了一会儿。   他握着手机,抬眼看谢虞川。   谢虞川也恰时回望他,问他:“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吗。”   “没有,”林溪说,“我……我可能是不饿。”   沉默一会儿,谢虞川很快淡淡点头,“好,那就不吃了。”   他说着就起了身,伸手去将林溪面前的碗端走,走进厨房里。   “那个,”林溪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忍不住叫,“哥。”   谢虞川背对他,“嗯?”   “你能不能……”   谢虞川走回他身边,站在餐椅旁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餐厅垂吊的灯,这让林溪看不清他的表情。   “想要我做什么?”他问。   但敢撞冰山的毕竟是少数,更别说已经撞沉过的受害者。   林溪舌尖抵着牙,辗转半响,只是说:“再给我盛一碗吧,很好吃,不饿也想吃。”   谢虞川依然是没有任何情绪外泄,颔首:“好。”   他给林溪重新盛粥,加了花生米。   林溪嘎嘣嘎嘣的咬,脑袋瓜子里念头不停。   谢虞川才对他温和道:“跳舞的视频,不让我看吗?”   的确是没打算但既然他提了……   林溪还是给谢虞川看了自己跳舞的视频。   三分钟集体舞蹈,三分钟单人独拍,前后六分钟比猴子压在五指山那会儿还漫长。一趟播完自动回放,林溪是一秒都不想多要,眼疾手快按了停止,岂料谢虞川还说“不错”。   可惜啊,就从他说出“不错”这俩字,在他这儿研究舞蹈就纯属浪费时间了。   林溪叹他对自己滤镜太厚,谢虞川问什么是滤镜,林溪解释了一番。   谢虞川语文老师是正经的语文老师:“就是偏爱么。”   “……可以这么说吧。”   “没什么问题,”谢虞川对他说,“是这样的。” 第45章   于是林溪后来当真跳了一个真人版。   谢虞川坐在沙发上, 还是说“跳的很好”,但再多的,也没有了。   林溪跳一遍舞出了些薄汗, 谢虞川递了手帕纸给他, 让他自己擦,之后, 便说不早了,让他去休息。   这算什么?   林溪捏着那方手帕纸, 独自一个,略茫然的坐在沙发上。   ………………   接下来几日, 倒没有太多时间想有的没的, 他痛苦的练了好几天开场舞,终于等到赵充那档选秀综艺开机。   慕云嘉退赛的消息早在周前就已发布, 该议论的也都议论了,粉丝的情绪尚需时日平复, 但地球离了他们照样要转的,节目重新开机,更多人关注选手们的动态表现以及这一期鲶鱼又会是何方神圣。   因选手有所变动, 林溪往上顶, 坐了第一名的位置,拍入场镜头时, 光直接映着他的脸, 异样耀眼, 这次节目赶时髦的开通了直播, 在他出场时, 直播上弹幕刷的密密麻麻,足见其人气多高。   拍完入场, 一行人迅速回后台化妆间换造型,穿过走廊,林溪喝着矿泉水,前面突一个脑袋拧过来,对他:“那个那个……”   林溪:“?”   徐晓亦做口型:鲶鱼,新鲶鱼。   林溪继续喝水。   徐晓亦以为他没懂自己的暗示,瞄一眼发现直播镜头这会儿没冲着这边,赶紧说出声:“比赛期,新鲶鱼要到了,听说是明雅皇家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十年以来录取的最年轻的学生!他跟你一个类型,完全就冲着你来的!”   “……”   “你天天上节目上广告到处搞活动,弹琴的手早生了,等会儿他跟你比,你铁定露怯,还不快赶紧想想办法!”   林溪拧回瓶盖,反问:“你最近是真的很闲吗?”   徐晓亦可不闲呢,慕云嘉凉凉了,公司要换一个人捧,这好事落到了他脑袋上,他天天通告接到手软,开心死了。   咦对了通告!徐晓意:“林溪!你答应给我的古偶呢?怎么还没动静,当间谍很辛苦的!”   林溪略顿了一下,好一会儿才从记忆深处翻出这回事,慢慢吞吞的:“哦,古偶。”   徐晓亦:“嗯古偶!”   林溪:“但我,上哪儿去给你搞古偶?”   徐晓亦愣住了,林溪怎么就搞不到古偶了?“就那个来接你的,那个男的,你喊哥,不说是谢氏老板吗,谢氏有投资影视的,你怎么不能搞?”   林溪沉默了一下,说:“我不想我哥亏钱。”   “?”   “而且,我本来就是骗你的。”   “????”   林溪拍拍他:“下次别再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了。”   徐晓亦完全宕机了。   …………就,他也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只是,林溪那种一本正经冷冷淡淡的许诺就没有人会觉得他在说假话啊!   他“靠”了一声,上前拽林溪胳膊,“不行你怎么能这样,你今天非得……”   “我靠,那是谁!?”   同时间,旁边另一个选手小小惊呼出声。   走廊上忽然安静了下来。   徐晓亦察觉到什么,抱着林溪胳膊,与他一块儿向前方看去。   只见走廊另一端,工作人员领着一个高个儿黑衣少年前行,那少年戴着鸭舌帽,露出一段白皙的下巴尖——竟是徐晓亦说的新鲶鱼到了。   众人不约而同停止交谈,看着那个人走到化妆间门口。   这一幕何其相似啊,上一回,林溪空降节目时,也同样发生过。   “那好像是鲶鱼哦,新鲶鱼。”   “长的蛮好看的,不知道上镜怎么样。”   “靠手指好长不会又来一个搞乐器的跨界秒杀我。”   连议论都和上一次差不多。   林溪夹在人群中间,跟着人群进入化妆间。   这回,化妆间为新嘉宾备好了专门的位置,就正正挨着林溪。   林溪入座,他从镜子里看见许多人悄悄关注这边。   他是没什么感觉的,和旁边的人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便回头做自己的事。   新来的少年却饶有兴味,薄薄的嘴唇勾出一个弧度,说:“喂。”   “……”   “你就是第一名是吧?”   “……”   “我看过你拉琴,在这种节目里还行,拉出去普普通通吧,不如我。而且你不是学琴的吗,不去上学比赛,在这里玩综艺,你老师允许?”   左边另一名选手听了这挑衅的话语,眼睛瞪的快掉地上了,好家伙这上来直接就冲林溪,好勇。   这时,负责直播的工作人员闻着这边的矛盾,“蹭”的一下就过来了。选手灵光一闪:哦!有工作人员举着手机在直播呢,鲶鱼这是从出场开始,就往最大的热点旁边蹭,真够聪明的!   所有人都留意起林溪的反应——林溪起先没理他,闭着眼睛对化妆师说:“昨天睡得晚点,有黑眼圈,遮一下。”   化妆师眼观鼻鼻观心的,一心一意就给他上遮瑕。   是又过了一会儿,林溪才说:“听说你录取时年纪很小,才十三岁。”   这就给鲶鱼,也就是名叫赵惊雀的少年递上了话筒和舞台:“那是,我是学院十年来……”   “所以你现在成年了吗?”   “………………”没有。   林溪摇了摇头,不吭声了,完全是不和小屁孩计较的模样。   有人闷笑出声。   赵惊雀半点不气,将鸭舌帽取了,扔在桌上,挑眉说:“输给未成年,期不期待。”   林溪淡淡闭着眼,微不可见的笑了一下。   这一幕被直播间的观众首进眼底,弹幕里刷起了各式各样的评论。   导演这儿有个外接屏幕,密切关注着直播动向。   他“啧啧”了两声,又扭头向旁边优哉游哉喝茶的赵充,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因为林溪不接招,那矛盾没有激化,一会儿就平息了下去。   化妆间里,换完装,选手们没有停留,很快形成以林溪为首的队伍,离开后台回到舞台,进入开场舞环节。   这舞蹈经过专门的指导和训练,趁热打铁的上节目,效果很是不错,好几条弹幕都说他们“开了光”。   到本期,选手只剩九名,比赛时长足够让每人进行充分的展示,并且加入一些趣味的组队和游戏环节。   林溪备了三首歌,在游戏环节,因在场观众的呼声,还唱了他近期正火的主题曲。   那曲子上来,就有人刷cp,惹的一个谢姓土豪观众砸了十几个游艇来刷屏。   节目组挺感动的,大力赞助就不说了,还通过这种方式来支持节目,金主爸爸真是太用心了。   整档节目进行中,一直有好事者在右上角刷倒计时,说等着鲶鱼下场,把个别粉丝惹火,吵起来后,还狂刷“他急了他急了”,可以说是非常欠揍了。   在这样的气氛中,节目进行到中间时段的时候,正值徐晓亦展示他精心准备的唱跳,大屏幕上的菱形水晶终于停止跳动。   徐晓亦的心也跟着停跳了…………   毫无规律、毫无预兆,鲶鱼的降落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赵惊雀这只黑鸟空降到了徐晓亦脑袋上。   两轮PK,毫无悬念的把他给淘汰了。   徐晓亦恍惚的很,抱着话筒站在打光的边缘。   他旁边有一架非常名贵的钢琴,是舞台中心那位明雅音乐学院十年来最年轻录用学员请人托运来的,一次托运费比他一整年的学费生活费都要高。   赵惊雀当真人不负其名,上来直接就是一首超高难度的经典比赛曲目,把评审席里的老师们惊的咬舌头。   他正接受导师的点评和询问,主持人将他的学艺和比赛经历一溜念出来,弹幕在一阵沉默后狂刷“我不配看这个节目”。   这样的表现,谁都看的出,是和林溪一样的路子。   只不过,用来祭刀的是倒霉鬼徐晓亦。   徐晓亦才高兴了没几天,怎会想到一切在这里戛然而止。   尽管有选手、粉丝的鼓励,但他仍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下嘴唇都咬出了血。   灯光和镜头都在新选手身上,送新选手去他的位子,而他默默的退后两步,藏在暗处。   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递了一瓶矿泉水、一包纸巾。   是个圆脸、长相挺机灵的年轻男的,这阵子总跟着林溪。   他没说任何安慰的话,摊了摊手,走了。   徐晓亦仍是恍惚迷茫。   节目仍然继续,徐晓亦的位置被赵惊雀取代。   而且那么刚好,下一个环节是选手们的对决赛,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分组,组与组之间进行PK和计算积分。   赵惊雀展现了极强的攻击性,直接瞄准林溪,选择和他对立的分组。   面对赵惊雀一轮比一轮快的手速,林溪……林溪他唱了一首平静朴素的原创民谣——冯胖原创的。   二者之间完全形不成竞争,造不成对比。   观众就是觉得很祥和,love and peace。   积分算在小组里,没法说谁的人气比分胜过谁。   这一期比赛进程几乎就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了,林溪还是稳坐钓鱼台,不管赵惊雀如何横杀出头,都没能够到他那儿。   赵惊雀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感觉憋屈的很。   下台时,他与林溪面对面,交错而过,他忍不住在林溪耳边恶意嘲讽:“是你的琴技完全生疏了、不会什么了是吗,才用这种方式来回避我的挑战?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丢人。”   林溪深呼一口气。   烦他了。   “镜头在那儿,”林溪指左边,“收音话筒在这儿,”又指衣角上别的小东西,“你最好再大声点,让你爸爸也听到。”   赵惊雀:“……………………”   林溪:“小屁孩。” 第46章   下了台, 人们就看见赵制片步履匆匆的往化妆间走,手上拖着一个赵惊雀。   选手们思绪纷纷,导演努力跟上去救场, 大声说着“讨论镜头是吧等等我”。   而等到无人处, 赵充当即把他“一切尽在掌握”的外衣一脱,对着赵惊雀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赵惊雀也根本不怎么听他的, 顶嘴道:   “我怎么了我,我表现的难道不好吗不给你节目增加收视吗?我不让你给我加生活费就不错了, 你少在这借题发挥。”   赵充被他气的脑门突突的疼。   “老子让你来了!?让别人知道你是我儿子,这档节目我还做不做了!”   他骂人的声调颇高, 把旁边的导演吓一跳, 赶紧看看,四周有没有人, 并给他们俩关上门。   这事让别人听见了可不得了!   要是让大家知道赵惊雀是制片人的儿子,这档节目的公平性将会大受质疑, 到时候惹出来的骂声,得整个节目组,以及赵充一家三口一块儿背。   赵惊雀这小孩叛逆, 还要嚷嚷:“你就会骂我, 明明你答应我妈的,有本事你跟我妈说去。”   赵充气笑了, 他要是有这本事, 前妻还能是前妻?   小祖宗想玩可以, 他爱上哪玩上哪玩, 为什么偏偏要跑到节目上来兴风作浪呢?本来以为他就是想过一把上节目的瘾, 谁知道他……   “你干什么非要盯着人家林溪不放,那是你惹得起的人吗!”   这话把赵惊雀惹毛了, 他的羽毛全部炸开:“他哪点比我强了,怎么就惹不起!?”   赵充:“你少跟我犯犟,拍完这期下期你就给我退赛!”   赵惊雀眼睛都红了。   他一字一句:“我就不!我就要证明给你们看,我比他强!”   赵充“嘶”了一声:“你!”   赵惊雀则轰的一声踹开门,快步闯了出去。   赵充:“………”上辈子欠了他的!   导演擦汗,“我、我去追他。”   赵充揉着太阳穴,一个头两个大,这小子小时候跟着他和他前妻,十三岁出国读音乐,每年放假回来一趟,早就野了,他和前妻都管不了。   他怕赵惊雀是去林溪那边踢馆去了,赶紧也小跑出去,到林溪的化妆间。   幸好,赵惊雀这边怒发冲冠,林溪那边倒是很平和,唱歌唱累了,车小尼给他泡了胖大海润喉。   看见他过来,林溪还分了他点,给他保温杯里满上了。   赵充松了口气,开始唉声叹气,离林溪上台还有阵子,足够他倒苦水:   “他老师受邀去海市讲课,会要呆个把月,他师兄先来布置,领着他过来当翻译,他翻译不好好干,跑我这儿来捣蛋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也弄不清这小子干什么非要来挑衅你,他平时讨人厌也没这么讨人厌啊。”   “我知道,”林溪说。   赵充:“?”我当老子的都不知道你知道。   林溪:“争宠。”   赵充:“??”   赵充:“!!!”   那一瞬间他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欣慰有加,有离婚父母对孩子的愧疚和辛酸,以及一点微妙的得意:“哎呀我真没想到那层去,我是对这个孩子关爱太少了,搞的他心理失衡,是我这个当爸爸的不对……”   “他老师是我启蒙老师,默尔曼卡斯,他过阵子去海市C大上课,我知道。 ”   “……”   赵充卡了带。   林溪瞥他,那眼神是请你继续表演的意思。   赵充悻悻然,面无表情的:“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逆子还是逆子,并没有发生任何感人反转。   他在这边也是颜面扫地,不想呆了,出去的时候,刚好谢意平和叶玉茗两个人来找林溪。   门隔音不强,走出去没两步,他隐约听见三个少年在说“不可能”、“什么吃醋啊”之类的话。   他没在意。   林溪作为第一名,表演是压轴的,又过了十几分钟,他走出了后台。   此时节目的排名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前几名里插了一个赵惊雀出来,后排则发生了重置,原来的第六第八都被淘汰,还有一个徐晓亦顶了出去。   还是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弹幕,在刷着斗大的红字“惊雀才是真音乐天才,林溪相形见绌咯”,但紧接着被房管踢出去,土豪送上十几艘游艇霸屏,用金钱的力量带来了和平。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林溪与主持人耳语了几句,在对方微妙的神色中,又去和两侧的乐队、工作人员沟通。   明眼人都瞧得出,他这是要换曲。   好耶!   两大黑马同台竞技,打起来才精彩!   众人暗自期待,导演按住老赵。   只见万众瞩目下,林溪……掏出把木吉他。   六根弦的那种。   “?”人用来挑衅你的是88键的钢琴啊!   大家傻眼,看着林溪抱着吉他上台,连个伴奏都没要。   灯光全部关闭,只留中央一束,林溪坐在高脚凳上,初初长成的身躯,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削薄而又有力量。   前奏响起,现场渐渐消声。   那是很耳熟的前奏,一听就知道,是一首英文老歌。   那是被无数人封为心中唯一爱情经典的外国影片插曲,唱主角在岁月的考验下毫不褪色、历久弥新的爱。   要论唱歌的技巧,林溪其实远比不过那些专门从小学习声乐的选手,但他有一大批歌迷,因他的歌纯粹真挚。   用最简单的唱法和清澈的嗓音还原一首歌最原本的意象。   很多时候,使用高超的技法弹奏器乐,的确令人目眩,但也难免曲高和寡,这档综艺节目所面向的受众里,有很多是听不懂也不太耐烦听的,简简单单的歌唱,就像平铺直叙的话语,能直接明朗的表达自我。   现下,他就这样抱着吉他,安静的、投入地唱着,乌黑柔软的额发轻垂,眼睫下一双眸子清澈而忧郁。   弹幕简直疯了:   【操,我恋爱了。】   【恋爱+1】   【我宣布这是我的新男朋友,如果有人跟我争的话,我一三五你二四六。】   【呜呜呜呜呜呜好像在被他全心全意爱着,太美好了,试问谁不想被这么好的人爱。】   【我的老天鸭,以前只是觉得他是刚长大的少年,嫌嫩,现在他获得进入我男神列表的特快车票了。】   【近年最好听的男声翻唱,爱意深沉动人,真心炽热忱挚,没想到这首歌可以这样唱。】   各种溢美之词不断涌现,原先的风言风语完全没了空间,而在各种好评里,出现次数最多的就是“我恋爱了”和“他恋爱了”两句。   而更让气氛进入高潮的是,搞事的摄影师把镜头推到了赵惊雀的脸上,放大上了大屏幕。   大屏幕里,沉浸于歌声的他,原本惊愕愤慨的眼神渐渐转为另一种色彩,嘴角抿起来,表情实在有点可疑。   【…………???】   【赵惊雀,你瞎脸红什么!!!】   【好家伙,摄影师真有你的,奖励你一个鸡腿。】   察觉到什么,赵惊雀飞快的瞪那王八蛋摄影师一眼,自己朝后一躲,避开了镜头。   他就是听歌而已!干什么捕风捉影!内娱就这样三人成虎的是吧!   但观众才不管那么多,就说他轻易倒戈在人家六根弦下了。   弹幕一片“哈哈哈”的疯狂嘲笑。   其实嘛,大家隔着手机电脑看都大呼恋爱了,人家在现场直面魅力,又是高敏感艺术家,被歌曲感染一下很正常。   林溪仍沉浸在歌里、沉浸在自己的表达里,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他唱到二周目,声调渐沉、渐远。   那已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诠释他自己。   最后一个音拨出,他的手悬在了那儿,仔细看,是在轻轻的颤抖。   现场一片安静。   一些捧其他选手灯牌的粉丝低下头,终于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时,把牌子搁在了地上,而自己空出手打节拍。   他们略尴尬,悄悄又把牌举起来。   掌声在这个时候从四面八方响起,久久不停。   灯光终于点亮,照清楚整个高高的舞台。   林溪闭了闭眼,深呼吸好几次,才调整回来。   他说“谢谢”,并没下台,其他选手在主持人的呼喊下陆续登场。   至此,节目进入了最后评分,标注着各人姓名的计分板迅速转动,最后亮出相应得分。   林溪身后的分柱疯狂上涨,不知多少人改票,把自己的喜爱赞成投给了他。   到最后,他的分数高到了可怕的程度。   粗略一统计,全场竟有半数以上的人选择了他。   而余下几名选手,分另外小半。   没有任何的悬念,他会是这档节目唯一的王者,没有黑马可以撼动他的地位。   导师们以极其敬佩的、也复杂的目光,看向安静站在人群中央的林溪。   他是一点儿都不为此而兴奋激动,他甚至有些出神,在想别的事情。   他想的是谁?离开这个舞台,成长的再茁壮一些后,他又会去向哪里?   每个人都想知道,每个人都不知道。   本期比赛就此谢幕,但选手们的排名要真正落定,却还需要等待下一期生活档拍摄结束后,再进行综合人气的评比。   选手们纷纷抹了脸,换上自己的衣服,离开演播厅。   今天录制比较顺畅,完工时才傍晚,夕阳刚落毕,天色微微暗,许多场内观众、场外粉丝,都堵在出口,举灯牌、拉横幅,想要靠近自己心中的偶像。   林溪一向低调,问了离得远的出口,从那边往外走。   远些的出口人果然少,只有十来个人。   谢意平去取车了,叶玉茗跟他一起,林溪身边只有一个车小尼……哦,不,还有一个狂奔追过来的赵惊雀。   “跑那么快干什么!”他叫嚷,“你瞧不起谁呢。”   林溪道:“我觉得有个人跟你很有共同语言。”   赵惊雀:“?”   “他去取车了,你们可以认识。”   赵惊雀听不懂也不想听,反正感觉不是什么褒扬自己的话,“林溪,我告诉你,我不会这么算了的,你别想就这样打发我,还有一期节目,我一定要让你跟我比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林溪低头看眼手机,还有时间,就说了很长一句话:“在我看来,音乐是没有文字的语言,是用来表达自己的,哪种形式、哪种技巧,根本不重要。我很尊重比赛,也尊重你,我认为我已经和你比过了。”   “………………”   林溪感觉到什么,抬眼一扫,顿时莫名:“你脸红什么?”   赵惊雀大惊失色。   “我没有!!”他绝对没有,他就是跑快了!但这玩意一提怎么就感觉怪怪的!   没有就没有吧。   林溪也不大在意。   林溪看眼外边,并没有太多人,感觉走出去并不会被围观,便迈开步子出去,要到马路对面等。   车小尼跟上,叭叭叭的说他录制一天受累了晚上叫了人来家里按摩云云。   忽然。   左侧栏杆旁,一个戴着墨镜、遮阳帽的人跟着站了起来。   她紧张的握紧手中的杯子,揭开盖。   谢意平的车已从停车场出来,他降下车窗摇手,叫林溪来。   叶玉茗在副驾驶往前探头,刚想打招呼,眼睛倏地瞪大,闪过惊恐。   某种对危险的敏感直觉让林溪脚下一刹,单手撑住栏杆,腰部带动下半身在半空中一个翻转,整个人跃至半米开外位置落地。   他在这十分之一秒的间隙举眸望去,原本站立的地方,戴墨镜的陌生人朝前一扑,所持杯子中的液体朝外倾倒。   赵惊雀还傻不拉几的在那里,一点儿没有反应过来。   迅雷不及掩耳,林溪顺手抄起一只包狠狠投掷过去,那包和杯子正面相撞,挡住大部分液体。   也有一些飞溅,落在他衣服上,以及裸露的手背、脸上。   “啊!!!”   赵惊雀、车小尼尖叫,谢意平则违章闯过马路,那车飚的像他自己被泼了硫酸。   蹲错了点百无聊赖的粉丝“卧槽”起来,“硫酸啊?有人泼硫酸?”,“活久见了,以为只有古早社会新闻里有”、“这种东西不是应该管控起来嘛是谁受伤了?”“是我们溪溪,我日放开我,老娘弄死那傻逼。”   林溪皱眉,低头看自己手指。   赵惊雀跳起来,他还没有比到他要的赛呢,简直快哭了:“弹琴的手弹琴的手弹琴的手!!!”   一片乱七八糟里,林溪一手按一个,告诉他们:“……是矿泉水!”   众人像被按暂停键:“哈?”   车小尼忙双手捧着他手指,脸都凑上去看,发现好像真的半点事情没有,才终于把一颗提起的心落回去,有点哽咽的想,啊,又一次在失业的边缘游走呢。   泼假硫酸的是人已经被团团围起来,见状哈哈大笑,双目发恨:“要是有真的就好了!你害了我们哥哥!资本玩弄人心,颠倒黑白,你会遭报应的!”   人群里立刻有人撸袖子骂起来:“我认识她,慕云嘉的粉丝,粉随正主,过世了还作妖,别拦我,我今天撕了她!” 第47章   人群中一阵骚动, 路人议论纷纷,当真有几个粉丝气得要命,丢了灯牌和包跑过来要和那女的撕。   但这种事最怕闹大, 引起群体纠纷反而对林溪不利, 所以车小尼当机立断的拦人,叫着自己这边的工作人员把两边给隔离开。   可惜的是事与愿违, 事情飞快的通过手机讯息传播出去,其他几个出口的粉丝、观众跑了过来, 不一会儿,将周围包的水泄不通。   赵充等人也察觉事情, 赶紧派人疏通, 叫大楼保安来。   也就是他们焦头烂额的时候,二十来个衣着各异但气质相似的人从各路口出来, 对路面秩序进行调整,很好的避免了安全事故。   又一会儿, 马路敞开一条供通行的口子后,一辆黑色迈巴赫驶入,身后跟了三辆商务车。   车上人推门下来, 长腿迈出去, 人高大而硬朗,正是谢虞川。   这排场自然引人注目, 而他走路带起一阵风, 刮花了旁人的眼睛, 他却只专注看道路尽头一人。   “我没事……”三字还绕在林溪舌尖, 还来不及说的分明, 他就被谢虞川单手揽过去,头撞在对方胸膛, 有力的臂膀环过肩头,箍着他的身躯和骨血。   林溪话音一顿。   熟悉的气息扑满鼻腔,那胸腔的震动从他的耳膜传到了大脑每一根神经,带起共鸣。   几乎就是一瞬间,林溪奇异的感受到了谢虞川的全部情绪。   嘴唇轻抿,林溪抬起胳膊,像谢虞川哄他的时候那样,轻轻的拍打:“哥,没有危险,只是一个小姑娘,没事的,我好得很。”   兴许是顾忌太多旁人,兴许是天生克制的性情在发挥作用,谢虞川在短暂一个停顿后,放开了他。   无数嘈杂纷乱的议论声里,男人身影高大如山,昏暗的天光映着他沉默的侧脸,林溪望他,心中有种异样的情绪悄然滋长。   “……其他出口让人封锁了吗?”林溪率先问他,“我出来是随机的。”   随机选择一个出口,却有人在蹲点,说明很可能每一个出口都有这样的人在等着。   他能想到,谢虞川自然也能,他来时已经叫人去了。   林溪的目光越过他肩头,看人群里行动一致的保镖,不远处,有人已经押着几个年轻男女,朝他们这儿来了,显然该抓的人已经抓到。      谢虞川来的快很好理解,他来接林溪下播,但这些突然出现的保镖,来的比他们谁都早,这证明,谢虞川安排了人在暗中跟随保护他。   林溪自己并不知道。   自生活恢复正常规律,他以为身边只有一个车小尼。   ……原来,那次在谢逢程处出的意外,于他自己而言是过去了,对谢虞川来说却没有。   林溪的手指微微抽动,但因手早已被谢虞川紧紧握着,所以那点力气成了挠在他掌心的一点点痒痒。   现场有人拍照有人录视频,甚至有举起手机和朋友直播情况的,林溪被谢虞川搂在身边,二人气质迥异但形貌都异常出色的,吸引了不知多少人的眼球。   这场景让车小尼感觉不太妙,很想上前拉开,但向天借一百个狗胆他都还做不到,只得闭一只眼去管拍照的。   警察尚未来到,谢虞川的人押住了可疑的男女,不许其离开,这让那几人万分的愤怒不满,大叫着要告他。   谢虞川的人霸道的很,不管他们在说什么,从其身上搜查出手机,逼迫着用指纹或者人脸解了锁,翻开看。   “——有个群,”一个保镖最先说。   他们组了个群,来围堵林溪,这都是计划好了的,用矿泉水伪装硫酸,不会被定罪抓起来,还能吓人,让林溪睡不着觉。   他们是所谓慕云嘉的铁杆粉丝,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慕云嘉无比无辜,林溪老谋深算。   他们不能救出慕云嘉,但能为慕云嘉做些什么:比如放死猫狗到他车头,画骷髅印在他家门前,以及泼假硫酸吓他等等——群里有个群文件,可以公开编辑,就用来记录这些馊主意。   而群公告最近的置顶,就是今天这趟的行程计划。   全群成员有好几十人,这一回冒出来,被他们抓住的,竟不过十分之一罢了。   保镖把事情汇报上去,旁边林溪的粉丝听见了,气的头顶直冒烟。   什么东西!   “有病去治啊,”某暴脾气粉丝骂,“内娱养蛊养出来的傻逼玩意。”   最先来袭击林溪的是个看着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其貌不扬,但打扮的满身logo,有钱俩字写在身上。她说话也果然是一股富家女孩的跋扈嚣张:“怎么了,我泼泼水犯法吗?你有本事把我抓起来判刑?我找律师告死你们!”   某粉丝脱离制约上去抓她头发:“判你妈刑,我现在打你一顿,你有本事就来找律师告我——”   富家女拼命躲,尖声大叫:“都这个时候了,还看不清状况,你们这帮粉丝真是笑死人了。”   “这人!”她指着谢虞川,“这就是林溪的靠山,谢氏的新老板,他艹什么平民打工人人设,拿观众当傻子玩,你们一帮粉丝还信,你妈生你的脑袋真就是当装饰品的!”   这声音尖刻,刺的人眉头直皱。   林溪将脸皱起来,他真不知道,会有素未蒙面的人和自己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这种事情,真太怪了。   车小尼反应很迅速,即刻让保镖将富家女嘴堵住,使其只能发出“唔唔”的挣扎声音。   谢虞川搂过林溪,他不肯让林溪再被乱七八糟的人看着,低声说:“让他们处理,我带你去车里。”   迈巴赫已停在一侧,黑色加固车身能提供最佳屏障。   林溪却没听话,仍在原地,眉目清冷如雪,瞳光似墨,反问一句:“装平民人设图什么?图被揭穿拉黑?”   “……”   “我又害慕云嘉干什么,他在或者不在,影响我拿第一?”   “困在茧房里,就别拿自己当上帝。”   而富家女的表情来看,却是一点儿没有听进去。   ——也没事,其他暴脾气粉丝听得懂,并知道保镖在放水由着自己打这女的就行。   到这儿,林溪收回了眼神,跟着谢虞川走,黑色车门闭上,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车小尼留在原地,带着保镖及工作人员控制局面,他忙活着,回头问:“对了,警察怎么还没来?”   老早报了警,CBD区域快警出警一般在十分钟之内,他说着,发现人家其实已到了路边。   这才稍松口气,知道起码眼下这儿闹不大了。   车内,林溪被谢虞川拉着上下查了一边,确保没有什么问题。   而后,赵充算着时间给他们打了电话。   “华云爱养蛊,”赵充在电话里说,“有职粉带着冲锋陷阵,到处吵,慢慢也培养出了一些这样的人,六亲不认只认偶像,华云觉得这样培养出来的粉丝战斗力强、消费力强,一直是大力推行这种做法的。”   “慕云嘉刚进华云的时候没什么人气,他是先跟了谢逢程,谢逢程叫人去华云打招呼,这么着,他才火起来。”   “其实我要改赛制,也是看不惯他们弄得这样乌烟瘴气。”   他慢慢交代,让两人听懂了这畸形几个粉丝是从何而来。   有些事他一个人想改变没用,更多的人是闻着腥味就去了。   挂完电话,谢虞川面容沉沉:“这阵子别再出门了,那节目不要去了。”   林溪很愣了一下。   那只是几个暂时失去理智的、武力值为零的普通人罢了……   但他也并不去迎合又或者反驳谢虞川,只是沉默着靠过去,用侧脸贴着谢虞川冰凉手背。   “你很担心我吗?”   谢虞川的表情在说他是明知故问。   林溪并不抬头,从谢虞川的角度,只见得到他像某种温顺的小动物一般依恋的伏在自己手心,从后颈发梢到衣领下,是一段雪白的脖颈,那曲线流畅精致的像是工笔画描绘出来的。   林溪又说:“送了那么多礼物,我唱的好吗?”   谢虞川:“……”   车里的温度似乎在那极短暂的时刻上升了好几度,谢虞川是过了一会儿,才说了句“不错”,语调表情看似平缓,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其实设计好了每一块肌肉的弧度,于是那种精密控制的平和,不免透出了些紧绷。   林溪将脸埋在他掌心,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唔,你这是差评吧?”   “什么?没有……”   “别人都说听了感觉恋爱了哦,”林溪道。   谢虞川是到这时才听出了些揶揄之意。   林溪复又蹭蹭他,从这角度抬眸,眼睑微弯,望进他眼底深处:“好啊,我哪都不去,就呆在我们家里。”   是答应了他开始的话。   谢虞川不断用拇指在他侧脸摩挲,力道比平日稍重,留下一点红色指印,之后又轻轻的抚摸,试图将之消去。   他几次想说什么,但最终放纵自己,没有说。   数小时后,两人回了家,家政刚好在,一个清洁,一个做饭,谢虞川打发她们走,并说最近不必来。   林溪累了一天,进去洗了个澡,换了家居服出来,头发仍然湿漉漉的,随手拿着毛巾敷衍的在头上擦几下。   谢虞川坐在沙发上,长腿落地,极有存在感。   他抬起眼睛,林溪便走过去。   林溪把毛巾递上来,他接过,给林溪擦头发。   在那过程中,他斟酌许久,像在考虑什么大事,终于说:“休一周吧。等查清楚了、平息了。”   林溪放松的靠坐着,依然是说“好”。 第48章   大楼外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网络, 掀起大片议论,节目组发出严正声明,对该类事情进行谴责, 路人们前来围观, 舆论仍在不断发酵和扩大。   相关群已在第一时间被解散,人员信息由工作人员交给了警方, 但由于人员分布在多地,所以一时间很难找出所有人。这些交涉的工作都给了车小尼, 他会去调动集团相关的力量进行处置。   原本在比赛期后,应当立即进行生活期的拍摄, 但出了这样的事情, 节目组联系不到林溪,只听车小尼敷衍的说先等等。   等等……就只能等等吧。   这个期间, 谢虞川寸步不离的带着林溪在家住了几天,不假人手的照料着他的生活起居, 连个外卖送菜都是自己去拿,不让林溪沾手,林溪感觉他拿自己当成了一个瓷器做的人, 稍不慎就要摔碎, 而且其实并不是这样。   谢虞川陪了他几天,就在公司消失了几天, 而他又正在推行一些阻力极大的改革, 这节点上不露面, 基本是要逼疯公司下属的节奏。   又是张九厘冒死来谏, 走了林溪的路子, 林溪才向谢虞川提出:家里太闷,去公司看看。   从谢虞川的表现看, 他一点没觉得家里闷,他似乎在这种闭环的日常里得到了某种满足。   但林溪提,他还是认可,最后在一个天气尚可的早晨,领了林溪出去。   他们坐的专车,从一个停车场到另一个停车场,到目的地时,鞋底甚至没有沾上哪怕一点点灰尘。   谢虞川的办公室是个并不大的开间,落地玻璃外是城市的高楼大厦,玻璃内则是桌椅办公用具。一些老板喜欢在自己的办公室养鱼、打保龄球等,又或者设个起居室当家来用,但这都不是谢虞川的风格。   他的办公室……说不好听的就像那种测试性上几天班,不行就要跑的新入职员工的。   所以他的手下常年瑟瑟发抖在发疯边缘游走。   他们到的时候,就有七八个高管排着队等在办公室外的沙发上,抱着文件拿着笔记本,翘首以盼,中间有两位臭着个脸分据沙发两头,听说是等待的时候因谁先谁后吵了起来。   谢虞川不急着见他们,叫人去拿了一张更软些的单椅进来,找了几本他亲自读过觉得还行的书,把林溪安置在了落地窗下阳光最好的地方,在这之后,才一个一个的叫进来处理公务。   看见林溪在,高管们自然好奇,一边汇报一边悄悄偷看。   林溪有时回以礼貌点头,有时充耳不闻,只做自己的事情。但仅他在这里,似乎就已经起到很大作用,谢虞川会比平日更加温和收敛,往常要发脾气的事情今日都不动怒,只叫人好好亡羊补牢罢了。   这更叫公司的人啧啧称奇,以及……大肆传播。   时不可待机不再来,这会儿不来“报损”何时来?   来的人络绎不绝,一上午竟就这样到了头,林溪放了书,要活动活动。   但刚一动作,谢虞川便转了视线过来,问他:“吵吗?”   高管:“……”他还没说话呢!!!   林溪当然说不吵,“我随便走走,就在这层。”   张九厘和车小尼两人立刻跟上来,表示自己会陪同,这才让谢虞川保持在了椅子上。   三人一前一后的出去,门外竟还有一个在等待的苦瓜脸高管。   那人一看林溪,心说逮着一个是一个,扬着文件扑上来问到底如何如何。   车小尼本是想把人支走的,但没想到林溪把文件接了过来,当场翻开了。   那是金融资产部的管理人员,拿的是一份满是数字、指线的表,这种专业化程度极高的东西,并不是能简单糊弄的。然而,过来没一会儿,林溪却言简意赅对人说了他的意见。   他表达完,高管就点头,而张九厘去旁边找了章子盖上,真就算这样处理了一桩事。   车小尼略傻眼。   “快午饭了,让人不要再过来了,”林溪又对他们道,“我哥需要休息。”   张九厘向他解释说:“他们是听说你来,想看看,我这就让他们别来了。”   他说着拿手机向工作群发消息。   离午饭约莫还有半小时,林溪简单转了转,又在中庭的会客区停了步,这时他转过身,正面向张九厘。   张九厘:“?”   林溪又看一眼车小尼。   车小尼何等机灵,看他们是要谈正事的样子,立马找了个借口下楼去了。   林溪问:“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张九厘犹豫一瞬,很快还是和他说了。   谢氏掌握了三角地区的一条重要运输线,沿线的各小国并没有建立起完整的产业体系,国内居民生活极度依赖进出口,因此可以说是谢氏在掌握他们的生命线。   这个地区因为历史和资源禀赋的原因一直以来混战不断,而谢氏在其中长期保持着中立地位,并不存在为哪一方站台,而切断另一方供给的情况。   这种立场过去几十年都未改变,到了谢虞川这里,却要变化。   张九厘:“只承接拥有当地许可的客户的运输业务,其实就相当于选择了那一边,配合他们切断武装力量的资源供给。这对当地可能是好事,但我们做生意的,过去几十年都这样做的,谢总其实真的是没有必要……”   “玩了几十年火,今日就不会自焚?”林溪反问。   张九厘苦笑,“你怎么跟你哥说一样的话。”   这道理每个人都懂,只是那么大一块蛋糕,在谢氏的其余项业务日渐衰微的情况下,谁又愿去动。   这一动,不就发生流血事故了么。   当地员工遭受火力袭击,多人受伤,幸好提前备好了充足武力,不然许多人就要与国内的家人永远隔绝了。   “其实我也知道,”张九厘叹气说,“这是他很早就想做的事情了,当年在你的事情上,他就已经够动肝火。”   林溪抬眉。   “那时候和反叛军周旋,应该就有这种想法了,但他存了一辈子不回容城的心,所以才没做。”   一些早就在心里的疑惑再次盘旋上升,林溪问:“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他出走他乡,乃至于一辈子都不想再踏入谢家,而现在又是怎样的变化,让他走到这里。   摸了摸鼻子,张九厘尴尬道:“我一个外人怎么知道?而且就算知道,又怎么好越过谢总跟你说。”   意思就是他还是知道一点点的,只是不好说罢了。   林溪眸光微动,正要发问,身后脚步声响起,谢意平从电梯里跑了出来。   他们两人同时关上了话匣子,不往下说,但林溪递给张九厘一个眼神,那意思是你先备着腹稿吧改天给我说说清楚。   张九厘低头擦汗。   谢意平其实迟到了,而且今天斗胆想旷工,结果听说林溪来了,他第一回 高高兴兴的往公司跑了。   “这层有什么好看的,全是工作狂,楼下有个空中露台,种了花草,还有蛮多黑科技,是投资的科创公司弄的创意,外面都见不着。”   他表示,带林溪逛公司这事就该他来。   林溪在他日益长进的缠功中抵抗失败,跟着下了楼。   结果他压根就不是看公司!谢意平将他带到无人的露台,四下一望,反手就拉他进小花房,万分紧张的问说:“一整周没出门,不会那个了吧?”   “!?”   “……”   林溪刚开始真的就是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等想明白了,立刻将手一抽,再反过去把他推得离自己半米远。   谢意平踉跄一下,拽着一朵月季,刺了一手口子,悲愤至极:“你干什么——!难道这也是小时候练的条件反射啊!”   林溪:“你欠!”   谢意平:“那明明就是上次你和茗茗两个人在那里咬耳朵的时候说的嘛,什么在意、吃醋之类的,你还跑去唱情歌,唱完几天不见人影,我想歪不正常吗?”   林溪:“……根本不是那种关系!”   “屁咧什么年代啊你玩纯情,现在四岁小孩都会在幼儿园交男女朋友了好不好!你们的岁数合起来要读穿多少个幼儿园了?”   “…………”   林溪真的很少能有被人弄的完全不想说话。   这和他主动的不愿说话是两种感觉。   其实有些事情是连谢意平这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都能知道、感觉到的。   “总之你不要乱说话,”林溪道,“我们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处理。”   “处理什么处理啊……”谢意平小声嘟囔。   林溪不想跟他说了,伸手去帮他拔扎在手上的花刺。   并道了个歉。   谢意平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有根杆子就要爬到顶,“还有呢,手腕上也有,还有肩膀,肩膀也被扎了,你看——”   他扯衣服下来给林溪看他那点再不看就马上要痊愈的小口子。   两人拉扯间,高大身影出现在花房门口。   他们:“…………”   谢虞川将林溪带到身边,冷冷瞥谢意平:“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什么样。”   他拉着林溪离开。   谢意平怔愣片刻,忽然对林溪背影大叫:“那这个呢,这个是吃醋吧!!!”   林溪差点跌倒。   露台上阳光普照,进了室内后,眼前便因反差而觉得有些昏暗。   两人走在无人的走廊上,林溪内心有一些尴尬。   这一周呆在一起,只是平常的生活而已,谢意平胡说八道,反而惹得他感觉怪怪的。   安静中,他耳朵竖起,听见谢虞川很浅一声叹气。   他说了句“这个混账东西”。   林溪听了都觉得好笑。   谢虞川却转过视线来,垂眸问他:“怎么你不这样?”   他是说,怎么林溪不像谢意平这样,没心没肺,被惯得没有一点儿心眼。   明明他也是这么千依百顺的养着来的。   对了,谢意平他妈还老揍他,他都是舍不得的。   林溪居然听出一点遗憾的意思来。   闷笑一会儿,认真回答他:“其实……也有,但没对着别人,而你又不会觉得。”   “有吗?”谢虞川是当真一点都没有感觉出来。   林溪眨眨眼睛,意有所指:“有。”   谢虞川脚步微顿,听明白了。 第49章   “不管我怎样胡闹, 你都不会再把我推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对吧?”   谢虞川的表情在说怎么可能。   林溪清澈的眼瞳里映着他,微笑着道:“哥, 我就是仗着这个的呀。”   时间似乎在二人之间停止。   良久, 谢虞川眉头微皱,想要说什么, 但这时林溪做出捂耳朵的动作,意思我不听, 谢虞川头疼又好笑,最终揉揉他脑袋:“好了, 不闹了, 餐厅送了马来空运的河鲜,去尝尝。”   他先行半步, 林溪跟着离他很近的地方,林溪敛下双眸,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他曾向谢虞川亲口表白,那时谢虞川甚至过激到要将他们两人分隔两处。   而到如今,明知如此, 谢虞川对他的亲近、亲昵, 却比之前更甚……   他是怎么想的呢?弟弟、仰慕者,在他那里真能清楚分隔么?   一会儿, 前方谢虞川转而提起:“张九厘和你说了运输线的事?”   林溪迟钝的反应了会儿, 才“嗯”了声。   谢虞川停下来等他, 回头对他说:“我和官方沟通过, 这也是他们的意思, 所以我们是顺风而行,没有很大阻力。”   “虽然发现一些意外, 但都处理好了,这些事你不用过问,”他道,“只管照顾好自己。”   林溪点头,他说没问题就没问题,谢虞川并不是那种会在困难面前强撑的人。   谢虞川将手给他,“走这边。”   他们就在员工餐厅里用餐,公司并没有为领导专设什么席位,内部包间也是待客用的,高层都和员工们一起吃。   但谢虞川作为老板,后厨还是会给他优待,专门为他留了小灶,他平时吃的食材都是他自己走账。   谢氏在河道、海运上都有话语权,送来的河鲜当然也是最高品质,初一入口,便尝的出不一般。   他们两人吃饭都不会说正事,只随意交谈。   这让林溪想到什么:“慕家,饭好吃,但饭桌上真吵。”   谢虞川很关心:“怎么说?”   慕梁爱在饭桌上宣讲,吕红艳和慕云嘉两个人捧场不够,还需要让家政来听,家政讨厌他们,所以总换来换去。   林溪在他家,为了饭菜忍了一阵子,后来饭也不香了,终于决定还是要搬出去。   “无所谓,我对慕家也没怎么期待过,”林溪道,“我那时候是因为看见了你在地方电台的访谈,才跟他们来了容城。”   “什么?”谢虞川皱眉,“我的访谈?”   林溪几乎是立刻就看懂了:谢虞川没在地方电台录过访谈。   两人停顿片刻,谢虞川拨通了张九厘的电话。   …………果然是张九厘操作的。   他放了个谢虞川参加商业论坛时的不公开讲演,这事连谢虞川自己都蒙在鼓里。   张九厘就也挺迷:“这种细节,我怎么好拿来烦您,您一分钟值多少钱啊,我办成事不就行了么。”   挂了电话,旁边传来林溪忍俊不禁的声音。   谢虞川看他。   “九厘哥也还真是看着我长大的,猜的那么准。”   “准什么?”   林溪还在吃鱼,脸颊微鼓,声音含糊:“要不是这样,我肯定不来了,我就在我们家等你。”   他其实说的很自然,绝无半点刻意,说完立刻低头吃菜,但谢虞川却在当下一怔。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口升起,盘旋不去。   他是很少对自己决定反悔的,也很少在不必要的事情上优柔寡断,那样太不明智。   但此刻他软化下来,并且不觉得有任何不应当。   “溪溪,”他顿了片刻,终于说,“你是对的。”   林溪不明就里抬头。   谢虞川对他道:“无论如何,我永远不会再推开你,就算……也不会。”   他与无声处省略了什么,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林溪着实楞了一下。   谢虞川神色如常的来握他的手,但一触即松,而他手里还拿着筷子,撑在碟盘中。   谢虞川夹了块鱼片给他,放在碟中:“吃吧,好好的。”   “……”   傍晚时分,他们一同离开公司回家。   公司众人依依不舍,不断有人来和林溪说,希望他多来来公司,其热情和真诚,绝无半点作假。   谢虞川坐在驾驶座,指节轻敲在方向盘上,看林溪隔着车窗和人礼貌道别。   林溪实在是非常适应人群,只是他自己不觉得。   从前的林溪是一头跟在他身后的小狼,与他一同走在无人的山林雪原之中,用小爪子按在他行过的路径上,模仿着他的样子前行,而现在,面对有那么多陌生多样的人际关系,难以捉摸的复杂事态,林溪却能用自己的方式,清晰的、平静的处置好。   这些并不是他教给林溪的东西。   但当外界的门关上,这头小狼重新扑到他脚边的时候,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变。   谢虞川皱着眉头。   最终却是轻轻叹息,不再深思。   他发动了汽车,往家里去。   几日后,选秀节目已经拖无可拖,到了必须播出的档口,尽管舆情和过激粉丝问题没有得到根治,但在容城本地群成员都被掌控的情况下,节目还是得到金主爸爸首肯,放了出去。   这档节目自然又是话题度满满、播放量创新高,再加上林溪唱过主题曲的电影也在此时开始放映,大批影迷走进电影院沉浸式享受美声暴击,他的名字在短短几周内变得响亮起来。   一些偶像剧、国民综艺、访谈节目等纷纷来找车小尼和赵充,想要约林溪的档期,甚至有音乐学院的大教授来打听过,问他是否有深造打算,但这些都被暂时拒之门外。   两人都尚弄不清楚,林溪这样衣食不缺、名利不慕的情况,去这个圈到底是什么态度,是玩票?还是怀着与更多人一块儿玩音乐的期待?又或者只是要找点事做?   不过,喜欢肯定是喜欢吧,不然一天天的辛苦录制如何能坚持呢。   另外,还有一点很有意思的是,节目播出不久,除了知名度的增加外,林溪还多了一对CP。   ——有人剪他和赵惊雀的cut。   那剪辑视频又又到了谢虞川眼皮子底下。   林溪在旁边,一手托腮,一手抱抱枕,细细观察他的脸部表情。   但不知为何这样的动作做出来,却还有点看热闹的感觉。   谢虞川敲了敲他额头,以做示警。   并没有什么威胁力。   林溪摸摸鼻子,反正从得到许诺后,他自觉是有点蹬鼻子上脸了。   门铃响起来,林溪放下抱枕,升了个懒腰,他得去录制了。   比赛期和生活期紧紧相连,二者综合的分数才是最终排名,比赛期播出的前一天,赵充就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务必要去,绝对不要掉链子。   林溪换了衣服,在门口等谢虞川。   张九厘和司机都在楼下等,两人一同上了车,车先送林溪去录制现场。   其实是很近的,步行也只用不到十分钟,但在早高峰的时刻,坐上车反而要更久。   他们到的时候,录制现场的房子周边围了好一圈人。   这是很平常的,毕竟选手们粉丝众多,清场工作也不好做。   他们走专门的通道进停车场,并在这里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林溪一脸怀疑,脱口而出,“您不是在钓鱼吗?”   默尔曼胡子都飞了:“你这小子,见我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林溪这才说:“老师,好久不见,您身体还好吧?”   默尔曼很受用,哼哼道:“好,你要是肯跟我上学去,就更好。” 第50章   林溪问询一番, 才知道默尔曼今天来,是给节目当临时嘉宾。   林溪琢磨了一下,赵充能请到他, 是意料之外, 但,也是情理之中。   节目组的导演、副导都跑来停车场接他们。   结果一到, 就见到林溪正和默尔曼交谈,他们放轻脚步, 竖起耳朵听:   “古典乐当然更加复杂、多层次,但不代表其他音乐形式就浅薄单一了, 您不应该总是说这种话。”   默尔曼直瞪眼:“那不然呢?你让我说什么?说你荒废天赋、在蠢货里打转是对的?”   “没有这种事情, ”林溪对他摇头,“我只是觉得, 有时候过分追求卓越,才阻挡我们变得更好。我这次见到一个男孩子, 就是因为这样放弃了音乐。”   “你这是借口!”   “……而您这是偏执。”   默尔曼总认为他应该跟随自己去深造,应该和其他苦练技艺的学生一样,把音乐作为自己最高的理想追求, 一天二十四小时恨不得用二十五个小时来练琴。   默尔曼的夸张表达中, 他的天赋之突出,已经到了如果不继续学习古典界就要损失一颗明珠的地步——其实真的没有。   他与默尔曼夫妇俩相识多少年, 这话题就谈了多少年, 近两年, 看他对前往异国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才稍微肯放过他一些。   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 又来演固定节目。   节目组接人的二位听得是心惊胆战,他们不知内情, 生怕林溪把大师得罪跑了。   导演上前劝:“那个,大师啊,林溪是性子比较直,并没有不友好的意思,您别放心上。”   “友好?”默尔曼瞪大眼,“他对我没有友好过!他除了对谢友好,还对谁好过?”   林溪:“老师!”   导演被这句“老师”给震的魂飞出去了……   真好,这节目他十年后还能吹……   谢虞川略前一步,站在两人中间,道:“默尔曼,来前应该打声招呼,我才好准备招待你。”   默尔曼瞧他一眼,哼哼了声,没说什么。   谢虞川却懂了。   时间不早,谢虞川要去开会,他和默尔曼也打了招呼,简单交谈几句,之后上了车。   隔着降下玻璃的车窗,他伸手理了理林溪的衣领,叮嘱道:“中午会送餐,让车小尼去拿。”   林溪点点头,摇手和他拜拜。   车点火朝外去,看着谢虞川与林溪道完别,张九厘立即敬业发问:“晚上是否要预定好餐厅接待默尔曼先生?”   谢虞川从后视镜瞥那大胡子一眼,淡淡道:“近朱者赤,但才这么几分钟,你就也变得和他一样蠢了?”   “…………”啊?   张九厘心念电转,“哦!”了一声,“那不告诉溪溪?”   无关紧要的事罢了,不用打搅他一天的心情。   谢虞川收回目光:“晚上接他。”   而张九厘看着那头迅速被选手包围的林溪和默尔曼,忽摸摸下巴,说:“溪溪挺受欢迎啊,他这个师弟整天围着他转,他这么大了,是不是该恋爱了?”   谢虞川冷冷看他。   张九厘“哈哈”干笑一声,无事发生。   ……   另一边,生活期的录制也开始。   今日,赵惊雀不再刻意挑衅林溪,而是如临大敌的面对着他的琴,每一次练习都像是在国际舞台当着一堆评委表演比赛曲。   生活期照样开启了几个移动端直播,有工作人员拿着直播设备到处走,每个选手那儿也单独开了一个直播间,供粉丝独享。   赵惊雀不断的亮出新曲目,秀出高超技能,他的直播间因此涌入众多乐迷,尤其当他们发现默尔曼大师也在镜头中时,更是呼朋唤友,齐刷刷来围观,乃至于,还有宝妈提问,孩子三岁了,该上什么乐器兴趣班考级比较快,幼儿园入学需要。   与之形成对比,林溪只按节目的流程,端正坐着听大课、录音、擦琴,集体活动散了,他就坐在旁边闭目养神。   他直播间的人气倒也还是高涨,颜粉女友粉妈粉都在比心,大呼溪溪好看又耐看。   但很多期待他大杀四方、碾压赵惊雀的事业粉却愈发感到不满,嘘声说:“没意思,以前很喜欢你的,还为你和黑子大战了三百回合,结果你现在也摆烂了,琴都不敢碰一下,取关了。”   “是挺让人失望的,最终走向了卖脸的普通爱豆路线,真是白喜欢他了。”   “哈哈,你们真好笑,你们其实是需要一个满足你们幻想的娱乐产品吧?叫林溪还是林河无所谓的。”   “你人间清醒,拜拜,我去赵惊雀直播间了。”   这条弹幕发出的后一秒钟,红字刷屏,显示一个送礼物前十名的观众撤掉了自己的粉丝牌,离开了这个直播间。   转头,他在赵惊雀的直播间刷起了游艇。   赵惊雀正弹奏到节奏非常快的一小节,消瘦颀长的身躯在琴凳上起伏,额头滴下汗。   直播间里听众如痴如醉,疯狂的给他打call。   林溪耳朵尖动了动,皱着眉毛扭头去。   默尔曼也站了起来,标志性的大胡子吹起来,他刚要朝赵惊雀伸手。   乐声戛然而止,赵惊雀被人突然重重拿住弹琴的手腕,他简直要跳起来:“你干嘛——!”   林溪单手拧着他,面无表情:“是恨自己长了手,还是恨这台琴?我都可以帮你砸了。”   “你是不是有病!”赵惊雀要炸。   弹幕则已经炸了,赵惊雀刚要登峰,那段是名曲典中典,这会儿打断他,简直莫名其妙!   两边都要骂的时候:   “——惊雀赵!你疯了吗!”高大的大胡子音乐家用母语大叫出声。   “……”   于是两边都被按了暂停键。   那一幕其实是很短的,赵惊雀仰着头和他老师对峙数秒,就一抹脸,沉默地快步往外走。   镜头里不见了他,观众纷纷刷起问号。   而林溪眉头微蹙,他只用一瞬,就做下决定。   对工作人员说了一声暂停,让人顾好这里,林溪疾步跟出去。   默尔曼忧虑的看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   背对着所有人的走廊,拐过一个弯,台阶前,赵惊雀双手抱膝坐在那里。   林溪没靠近,倚靠墙壁,垂着眼眸等。   十秒……二十秒……一分钟的时候,赵惊雀恶狠狠扭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来看我笑话的吗!”   “知道会被笑话,还那么做?”   “……”   “你才多大,这曲子弹不了就弹不了,三岁考级像话吗?”   “可是你会!”赵惊雀叫道,“H国那个叫洛林的亚裔,他说你十三岁就会!说我和你差远了!”   林溪一愣。   他这才知道,原来赵惊雀刚输了一场很重要的比赛,对手用这一首曲子将之打败,并且,还对他说,他和自己差的太远了。   难怪他这气要冲着自己撒。   但洛林是谁?林溪很少参加比赛,他参加过那么仅有的几场,遇到优秀的对手,而且还是亚裔,应该会记得才对。   林溪思索片刻,伸出手去,弹了弹他肩膀。   林溪说了句话。   赵惊雀:“……真的?”   林溪颔首,随即指了指录制房间的方向。   ……   两分钟后,两人回到了镜头下面。   弹幕都已经刷疯了,那当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一看二人同时出现,赵惊雀跟个鹌鹑似的,到默尔曼跟前认错。   认完,在默尔曼的暗示下,又走到林溪面前。   弹幕:“?”   赵惊雀催:“快点,你去弹。”   林溪顿了顿,终于是坐上了琴凳。   那是难度极高的一首曲子,感情变化幅度很大,技法不成熟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很难完全掌握。   琴不是他自己的,手指初碰时,在第一小段里显出一点的生涩卡顿。   那一点漏洞被熟悉音乐的听众听见了,纷纷撇嘴。   但弹琴者不急不缓,慢慢调整。   于是在某个时刻,琴键如被错落有序的水流哗啦一下击中,音符激荡开来。   众人耳目都被冲刷。   林溪上一次在公众面前弹钢琴,其实还是初次录制短视频的时候。   钢琴这庞然大物,搬运起来太费劲,他怕刮花撞坏,所以很少会拿出来。   不过,乐器之王的地位的确不是虚的,其音域宽广,横纵变化多样,能够进行的乐曲表达极其丰富。   琴是那台琴,曲是那首曲,但前后的区别之大,但凡有在认真听曲的人都能知晓。   而即便没有任何音乐基础,只凭借个人直觉,也能感受到,赵惊雀的弹奏似乎没有林溪那样流畅舒适,情感上不那样丰沛以及独特。   每样乐器有自己的特点,每个人弹奏同一样乐器,又有个人的特点。   林溪的乐声,是他自己的。   他的曲子无论其感情基调如何,最后总留一片开阔余韵。   这点在他弹奏经典曲目时会有体现,而在他个人改编时,就更突出。   喝倒彩的弹幕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唯留“你大哥还是你大哥”的感慨。   弹幕和礼物不停的刷,不知什么时候,选手们已形成一个包围圈,都在关注这里的弹奏,连带着他们的直播间也都跟来,因此形成一个多角度听林溪弹奏的画面。   悄然间,就统一了直播。   “…………”   “…………我妈刚问我新手机铃声是什么曲子。”   “…………是现场?不是CD碟???”   这大概就是对完美的形容。   仅那么不到十分钟,林溪弹毕,众人还在沉浸,默尔曼上前,略躬下身,单手弹了个段落。   他意思是这块其实还有一些问题。   林溪点头,两人你来我往的交流了两句,片刻,林溪回头一招手,赵惊雀立马屁颠屁颠的过去。   “你听明白了吗?”林溪问他。   赵惊雀有点明白,有点不明白。   他就也坐下来,规规矩矩的问问题。   这种层次的交流,周围人其实都不太听得懂。   甚至不知道三人弹得那一小节有什么区别,明明听起来都一样。   直到某一个学院派的选手小声解释了一遍,他们才知道各种细微区分。   那选手也被众人捧了一番。   他不好意思:“我家里人是音乐老师,我个把月就开始听胎教音乐,乐感培养的好,但也就这一个优点了,别的都不太行。”   其实,也只有像他们这样从小学习的人,才能理解到,林溪身上到底是怎样的天赋和勤奋……造物主真的偏心的过分了!   赵惊雀终于得到他想要的比试,也看到了林溪的弹奏。   他内心的茫然、那些不服和较劲在明确的差距面前消失了。   那差距其实不算大,他认为自己没有很差,林溪也不再是一个可以无限抬高的符号。   他有了努力的方向,知道该怎么做了。   林溪起身,按着肩膀活动了一下。   众目睽睽,他走到工作人员身边。   工作人员:“嗯嗯?您想要什么?”   “不是要在这儿集合,集体练舞吗?”林溪问他。   …………只有你记得。   …………大家其实都是来听歌的啊!   工作人员组织练舞,这时,想起什么,林溪又回头丢了一句:“赵惊雀,你今年不要再参加比赛了。”   赵惊雀:你管我?   默尔曼:“听你师哥的。”   赵惊雀悻悻。   默尔曼满意的看着他们。   默尔曼这咖位,不可能在这边陪初出茅庐的少年们一整天,过了上午,他便离开,给林溪留了一句“晚上见”。   林溪只以为晚上谢虞川设宴招待他,并未多想,继续着一天的录制。   而这一天下来,不仅是节目组里,连粉丝里都传开了,原来林溪是默尔曼的关门弟子,赵惊雀是他师弟,而且还是盯人精款师弟,拿他当锚那种。   从乐器店打工小哥,到大师的弟子,这反转太大了。   舆论自然是又热起来,沸腾的锅里溢出泡,往外流淌。   不管那些,夕阳西下时,林溪独自坐上谢虞川的车,离开录制地。   车上座椅带了加热按摩功能,林溪这一天太累,进车后谢虞川就给他打开,让他好好休息。   按了二十分钟,林溪睡着。   而等他再醒来,眼前出现的建筑却不是他们熟悉的小区,而是一个掩映在高大树木和湖泊后的大宅子。   “醒了?”谢虞川在他耳边用低沉磁性的声音说话,“等入夜外面就要凉了。”   陌生的环境,但是在谢虞川身边,林溪便不觉得没有安全感。   他看向那外面,见到中式的庭院,屋檐鳞次栉比,一只风筝悬在树上,两个年轻的女孩在底下叽叽喳喳商量对策。   风吹过,属于树木的沙沙声传进耳朵,而城市的喧嚣吵闹,竟已非常远了。   “这是……”   “谢家老宅,”谢虞川告诉他,“是老爷子住的地方,他今晚设家宴,接待凯瑟琳夫妇。”   凯瑟琳与谢家是世交,那是从百年前就有的交情,谢家先辈是第一批留洋的学生,在那里一番奇遇,与凯瑟琳的家族解下缘分,此后数代,始终保持着交情。   凯瑟琳当年少女怀春双目失明,险些嫁给谢虞川的父亲。当然,悬崖勒马,才有今日的好日子。   林溪跟在谢虞川身边,穿过这百年的大宅子和庭院,耳边忽然浮起许久以前,谢意平顺嘴说过的一句话,那话叫“豪门和世家也是有界的谢谢”。   走了大概有十多分钟,终于到主屋一侧的餐厅。   屋子里好险并没有保持古香古色,跟上了现代化智能化的步伐,空调送的风暖热适宜,装修雅致,圆桌上已经坐了数人,凯瑟琳和默尔曼笑眯眯的冲着他,谢媛一家人也到了,甚至于还有韩坤茱也在场。   他们二人入了场,谢媛就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还好赶来了。”   谢虞川带着林溪向她颔首,打了招呼。   虽然已经见过,但家宴礼节毕竟不同,林溪要同他们一律问好,再落座。   坐下后,林溪侧目望去,属于谢老爷子的主位还空着。   也是这时,洪钟一般的声响从门口起,转瞬落进他耳里:“好啊,难得这样一家人齐聚,老头子看了心里真是高兴啊。”   是谢老爷子到了。   十数年前,他抱病离开集团经营管理的席位,之后深居简出,外界甚至谣传说他已经病逝云云,但他老人家这健壮的身体、矍铄的精神,只要一露面就能辟谣了吧。   坐进位置,他首先向远道而来的两位客人问好,这之后,立刻把目光放到了林溪身上,笑容格外慈祥:“小溪也来了,真不错,你让资产部卖空的那两笔期权,能让集团这一季的报表好看很多,虞川把你栽培的很不错啊。”   最近的做空?谢媛惊讶的朝林溪看过去。   她前两天刚听丈夫说,金融资产部因为神一般的操作和预期被开会表扬了,发了笔不菲的奖金,最近都高兴的跟过年似的,原来是林溪定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溪溪,你还会这个么?”谢媛道。   林溪简短的“嗯”了声。   是跟着谢虞川去公司那天,他看谢虞川事情多,就处理了几个他会的。   后来下午的时候,这事小范围传开,就又有两个金融资产部的高管过来找林溪,他也都一一处理了。   这事谢虞川是知道的。   谢老爷子笑呵呵对谢媛:“瞧你问的,他跟着虞川这么多年,看也该看会了。”   他又瞧一眼在桌下打游戏的谢意平,摇头:“唉,谢媛,你看看……”   谢媛:“……”   她狠狠踩了这不争气的儿子一脚。   谢意平“嗷呜”一声,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明明是谢意平在叫,但不知道为什么,桌上人纷纷侧目看林溪。   就好像,他对谢氏的这一点参与,有了些别的意味似的。   林溪被看的不大舒服,下意识捏了捏筷子。   下一秒,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拍了拍,那手掌一触即分,主人平静的说:“还不上菜吗?让客人等太久了。”   凯瑟琳也说:“是啊,都饿了呢。”   谢老爷子顿了下,笑道:“是我欠考虑了,来,上菜吧。”   于是佣工们开始端菜上桌,不一会儿,摆了满桌中式菜肴。   在桌上,气氛还算和谐,谢老爷子和凯瑟琳夫妇聊一些他们小时候的事,说起谢珉——谢虞川亲生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们一块儿划船比赛,凯瑟琳第一名,就让别人给她洗攒了半个夏令营的衣服和鞋子。   凯瑟琳:“那真的是很好的时候,不过,已经是过去了,人应当往前看。”   谢老爷子惆怅,转头看看面容沉静的谢虞川,叹息:“是啊,过去了……”   他们便不往下说了。   边聊边吃,晚饭到了八点多才撤席。   全家陪着谢老爷子在园子里溜达消食,三三两两,闲散分布在道上。   谢媛和自己丈夫谢云杉挽着手,她还是在说林溪那几笔决策,非常有谢虞川的风格。   谢虞川从小智力超群,一路跳级,十几岁就在国外读完大学,刚实习时去了家知名对冲基金公司,因为一波神操作而扬名,而这件事,其实外人并不知道。   “他可以接班吧?”谢媛脑子里都是稀奇古怪的想法,“意平就不用每天熬夜看报告了,第二天还早起听新闻,我看着都心疼,他从前哪受过这种罪。”   谢云杉脚步微顿,“媛媛,别在别人面前说这种话。”   “为什么?哦——你是说他不是谢家的人是吧,但是也能帮帮虞川呀,这样也变相减轻意平的负担了。”   谢云杉伸手捋了捋她铺在肩上的长发。   他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因为老爷子那种提法,本意分明是要刺激谢媛的。   谢老爷子,大概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吧。   像他那样的人,专断独行,眼里是绝容不得一粒沙子的。   谢云杉心中升起好奇,因为在他看来,谢虞川其实也有这样的特质,他真的很想知道,当谢家这一老一少对上,会发生些什么,谢虞川又会怎么做,来保护他的人。   这种热闹可是很难得的。   他勾了勾唇。   想了想,他揽住自己妻子,刻意放慢脚步,那脚步慢到基本就是没有在产生什么位移了。   他这样特意磨蹭着,终于绕过一个弯,沿石凳子坐下,干脆不走了。   于是仅过片刻钟,他和谢媛都听见了旁边小路传来的,谢老爷子铿锵有力的声音:   “让他跟着凯瑟琳一家出去读几年书有什么问题,这不肯那不许,我看你是心里有鬼!”   “我们谢家出了一个谢逢程就够了,再来一个你,大家都丢不起那个人!” 第51章   面对突如其来的诘问, 谢虞川这边,第一反应就是否认,质问老爷子从哪里来的这种莫名的认知。   谢虞川的表情语气极度自然, 如果谢老爷子不是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资料, 进行的全方位的调查,还真的有可能会以为自己误会了。   谢老爷子想到, 一开始,自己就只是觉得谢虞川对待林溪的态度过分亲昵, 但思及他们两人共同生活多年,谢虞川头一次手把手的带人, 关系好一些很正常。   他仅仅只是留存了观察的心思, 让人收集他们暴露在外的一些相处,哪知道, 送来的照片视频是越看越让他惊心。   他才知道,打从林溪进入容城起, 谢虞川就紧盯着他的每一步行动,收回身边后,更是一刻钟也分不开, 将搂抱抚摸进行的旁若无人, 最近更是足不出户,同居整七天, 连公司的事情都不管了!   谢老爷子将零零种种指控出来, 谢虞川神情变得越发不耐烦。   “不要说风就是雨, 溪溪是个孩子, 什么都不懂, 别拿这种肮脏的眼光去看他。”   “况且谢家怎样,和我也没有关系, 我回容城第一天就和你说过,解决了这里的事情,我就会离开。”   “你这是胡!闹!”谢老爷子出离愤怒,面孔通红,“我对你还不够纵容?我特意请默尔曼来,也只是让你们冷静几年,这对谁都不是坏事。”   “你扪心自问,你任性的还不够吗,你明明知道,是你父亲一生的心血所聚,你肩上担的不仅是谢家、谢氏、还是上千人的生计!”   “——正是因为我知道我要对什么负责,”谢虞川音调沉沉,在激动的老爷子面前,他的沉稳宁静,恍如一座盘踞千年的高山。   “老爷子,你是真的不懂吗?”   谢老爷子几乎要咬牙切齿了:“我再说一遍,韩乾萸的话,不可信,她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婆子,她那时候甚至想要害死才十多岁无辜的你——”   哐当。   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音响起,两人同时住了嘴,向旁看去。   旋即,绕过前方的假山,谢云杉和谢媛夫妻俩走出来。   谢媛嘴角紧抿,眼眶染红。   “老爷子,”谢云杉单手搂着妻子,温和的外表下,藏着淡淡不快,“母亲隐忍一生,最后还用命救了虞川,她做的够多,您提起逝者时,还需慎言。”   “云杉,别……”谢媛拉他。   谢云杉不退让,直视老爷子。   谢老爷子惯来强势,对谢媛这个女孩、以及谢云杉这没血缘的添头,其实很少看在眼里。   但是此时,面对谢云杉这毫无尊敬可言的话语,他却忍了忍,将话往回收:“…………本来也不是要说那些。”   他本来就只是想说林溪和谢虞川的问题。   “那就更没什么说的了,”谢虞川漠然的说。   “不要每次都弄这种无聊的家庭闹剧,我已经审美疲劳了,谢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香饽饽,谁都要滴着口水来追捧。”   谢老爷子额头青筋直跳。   谢虞川彻底不想参与了,低头看一眼表:“天色不早,我和溪溪回市区路长,就不陪你们了。”   谢老爷子“嘶”了一声:“你还要带他一起住,你这还叫什么关系都没有!?”   谢虞川轻轻掠了他一眼。   夜色下,他英俊的侧脸藏在阴影之中,线条凌厉,有种令人望之生畏的气势。   “今天的话,不要让我知道传到了溪溪耳朵里,”谢虞川冰冷的说,“我就说这一次。”   谢老爷子:“……”   谢虞川不留情面,大步离开。   老爷子眼下肌肉抽动,脸颊紧绷,显然被气的不行了。   他完全是咬着后槽牙在说话:“好,好,翅膀硬了……”   谢媛心中突的一下:这两人的脾气,对着干的话,可不太妙……   *   谢虞川从手表显示的定位找到林溪。   那是座小亭子边上,韩坤茱在亭子中,林溪则站在台阶下,两人说着什么,因都侧对着谢虞川,他看不清二人表情。   谢虞川上前,将林溪带到自己身后,拉他离开。   韩坤茱看他这防备的模样,摇头嗤笑。   谢虞川牵着林溪往外走,车已在外头等着。   二人上了车,林溪看谢虞川面色不虞,犹豫片刻,伸出手去,轻轻盖上他的衣袖。   谢虞川垂下眼眸,目光从搭在自己袖口的手指上过。   那手指修长,骨节处轻轻突起,触感隔着一层布料,若有似无的落在自己手上。   他的眼神往上,落在林溪关切的面孔上,问:“怎么在那边,和韩坤茱说什么了?”   其实没有什么,只是出了洗手间遇到韩坤茱,韩坤茱告诉他,三三狗找到了主人,但就养了三四天的样子,咬了主人的新女友一口,于是被送回了动保。狗子现在心情抑郁,他得空可以联系志愿者,去看看,或者领养。   “少和她接触,”谢虞川说。   林溪不假思索答应他:“好。”   这时,想到什么,林溪忽坐直,“我们没和默尔曼叔叔、凯瑟琳阿姨说再见。”   “下次再见就是了,”谢虞川顿了顿,“或者,你想跟他们一起去住一阵吗?”   林溪想了想,“好呀。”   谢虞川望着他。   “夏天吧,”林溪侧头,睁着眼睛,“夏天去海边度假好玩些,上次我们也是夏天去的,不过,你今年会不会很忙,能有时间吗?”   谢虞川沉默片刻,轻轻一笑。   林溪不知道他笑什么,但察觉他心情短暂的愉悦轻松起来。   他抬手揉揉林溪脑袋:“净想着玩,小孩似的。”   的确,两人先行离开,无论礼节还是情分上,都还是得和凯瑟琳夫妻交代交代。   哪知,刚打通电话,默尔曼和凯瑟琳就说自己也离开谢家了,说晚上根本就没有吃饱,强烈要求要去谢虞川和林溪的家里吃饭。   谢虞川看林溪也没有吃饱的样子,遂同意了。   这顿饭不再有剑拔弩张、暗潮涌动的气氛,完全是一顿正常的、有说有笑的朋友聚餐。   音乐是固定节目,同时也说说最近的趣谈,凯瑟琳是很八卦一女的,商场的、贵妇圈的八卦她都捞得着,说起来没完。   她提到国际乐场上新近出现的亚裔黑马“洛林”,那个打败了赵惊雀还顺便给林溪拉仇恨的孩子。   那是一个落魄贵族家庭收养的小孩,近一年才神奇的表露出音乐才能,极受追捧。   凯瑟琳感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碰见过你,我猜你也不记得了,哈哈哈,你还真招人惦记。”   林溪也不记得,表情挺无辜。   于是话题往下一个走。   ……   畅谈一番,大家都很尽兴。   走时,凯瑟琳单独找了谢虞川道歉,说自己丈夫用华国话说就是个“二百五”,请他原谅默尔曼配合老爷子劝林溪走这件事情。   这事情并没有给林溪造成任何困扰,因此谢虞川也没有放在心上,很爽快的就答应了她。   不远处,林溪在送默尔曼,二人又在讨论音乐上的事情,短时间没有注意力可以分给这里。   于是凯瑟琳对谢虞川正色说:“谢,但就我本人而言,也希望你可以理清楚你自己的感情,不要不明不白的。”   谢虞川掀起眼皮,对“不明不白”二字表示了不赞成。   凯瑟琳:“我是说,要么你消失在他的世界,让他跟我们走,要么,你就干脆一些,给他他想要的,我是不相信你丝毫不动心的。”   谢虞川:“你怎么也开始跟老头一样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了。”   凯瑟琳简直要叹气,“谢,我开始有些讨厌你的傲慢了。”   谢虞川眉头紧锁着,扫一眼那边已经长成的男孩,说:“凯瑟琳,这件事情,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人在他面前说,就算我们交情再好也不行。”   “为什么——?”   “我们姑且不论目前为止他的感觉,大概率不过是一种对依赖的误读。”   “就算退一步来讲,我和他之间,我的人生已成定局,而他却还很小,人生还有很长,他还可以遇见非常多惊艳的人和事,等他忘记这一段之后,他将与一个年纪相仿的人结伴终生,而我,会在那之前的十数年,就离开这个世界。在我走后,他会偶尔想起我,怀念我,但不会太过沉湎于悲伤,因为那只是他曾经很在意和尊敬的一个长辈而已。” 第52章   凯瑟琳瞪大眼睛盯着谢虞川, 很久,才惊奇道:“你都想到那一步去了啊?”   “………………”这混乱的打法让谢虞川无言以对。   凯瑟琳说:“我说谢,到底是误读与否, 以及要选择谁来结伴终生, 这些东西,是你单方面就可以说清楚的吗, 你为什么不问他自己的想法呢?”   “在我们所有其他人的眼里,他明明已经是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大人了哦。   谢虞川神色微动。   不远处, 林溪和默尔曼已经讨论完,毫不知情的朝二人看来, 似乎好奇他们在说些什么。   凯瑟琳含笑:“好了, 该走了,下次再见。”   留谢虞川在原地。   第二日, 谢虞川送林溪去参与节目录制。   年轻男孩们三两成群的走在路边,时不时侧头看一眼他们的车。   连冰正在其中, 发现了林溪,高兴的朝他们招手。   车门打开,林溪下车, 他便立刻带着朋友上前, 热情的和他说话,而林溪虽然回应不多, 却也十分自然的融入一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中。   谢虞川凝视着他的背影。   走了几步, 林溪忽然回头, 向谢虞川的方向, 单手比在耳边, 意思是晚点打电话给他。   谢虞川顿了片刻,朝他轻轻点头, 意思是去吧。   直到得到这样的回应,林溪才继续前行。   汽车在路边停留很久,直到年轻人们的背影全部消失,才终于离开。   林溪进到节目组,录了半天节目,吃午饭时,和谢虞川视了频,说了说话,之后去午睡。   其实这一天本应该是平静的,但下午时,刚醒的林溪,却被火急火燎的赵充逮住,问怎么打不通电话,有没有看网评云云。   林溪睡意未消,尚有茫然。   他疑惑:“怎么了?”   赵充找到热门的帖子和话题给他看。   【细扒林溪,打工小哥还是资本造星,浮动的人设背后,到底是谁在愚弄公众。】   帖子将林溪在生日宴会上的高调出场,与乐器店打工的画面拼在一起,用“滑稽”两个打字戳在最中央。   说林溪是“扬州瘦马”,背后有资本有金主,出道以来所有的事情都被安排好了。   知情人说,金主还因此与长辈起了争执,而这长辈是扶持他登上主事位置的关键人物。   不过,在所有的议论中,对金主的个人信息都是含糊其辞的,只用字母X来代替他,并没有暴露哪怕一丁点。   林溪昨夜送走凯瑟琳夫妻时已经很晚,回到房间倒头就睡,醒了就过来录制,竟不知道这事。   林溪觉得荒谬的同时,又发觉其中一些描述、图文的确是真实的。   发文的人,一定是离他很近的人。   赵充直挠头皮:“我大早就给平台那边的人打电话,想让他们帮忙给几个账号限流,起先还应的好好的,过了没多久,说辞变成了这事不好办,再打就没人接了。”   这时,正浏览网页的车小尼腾的一下站起来。   他几乎要咬着舌头,指着屏幕:“这这这个照片落地饰品旁边那天站着、站着的是……”   林溪也跟着看去,神情变换,最后,点了下头:“知道出处就好了。”   “下午不录了,”林溪单手关闭电脑,“赵叔,我的镜头就明天再补吧,行吗?”   能把眼下的事解决了,他补不补都行,赵充满头包,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打什么哑谜,他们好像已经知道舆论是谁弄出来的。   而且,在知道后,林溪甚至有点松口气的意思。   什么情况啊?   那边,林溪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把车钥匙,给车小尼,“小尼,去停车场开车。”   那是谢意平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他的跑车,修好后开过来看林溪录制,直接停在这边不开走了。   车小尼飞快的“哎”了声,双手接过车钥匙,跑出去。   还在车上,林溪二人就接到了电话,约在附近的一处茶楼,就好像他们的行踪想法都已经被对方猜到了似的。   茶楼很雅致,客人不多,彼此间有屏风遮挡,但林溪无暇欣赏环境,而是跟着服务生进到最里一间。   木门推开,里面果然坐着一名老者。   车小尼的猜想被证实,他额头冒汗,想陪林溪进去,说点什么,但很快被人拦在外面,不许他跟进去。   都是老同事,相互不好为难,他停在原地,着急上火。   林溪倒是平静,雪白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   他主动进入,并与老人相对坐下,垂眸一扫眼前的茶。   老人是笑盈盈的,与昨晚差不多的表情,让他尝一尝这里的茶,说和谢家昨天泡的雨前龙井是同一批出的,口味很好。   林溪听他刻意东拉西扯,也不催促,陪着他喝茶。   几杯过后,谢老爷子点了点头,“你这脾气不错,耐得住性子。”他说着,将一个褐色牛皮纸包裹的文件袋放到桌上。   “你看看。”   林溪沉默的接过来,抽出里面一叠厚厚的纸张,当那内容见光之时,林溪下意识蹙起了眉头。   ——那居然是十好几张女孩的照片。   “虞川回容城起,我就让人在留意了,这些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子,什么类型都有,也都很愿意嫁到谢家。”   “今天你在,就你替虞川挑挑,选几个你能接受认可的,我也会把你的意思传达给虞川。”   林溪略感迷惑。   “当然,你的也有,后面几页,家世差一些,都是性情温柔,不会生事的,和你也能处的来。虽然虞川要你做他的继承人,但有些事你也得拎清楚,谢家的传承,不可能会落到养子的手中,这点,谢云杉比你清楚。”   “……”连自己的都有。   林溪一整个感觉十分离谱。   谢老爷子胸有成竹,将一杯洗茶用的水泼到一边,在四溢的茶香中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虞川不在这里,我们今天的谈话也不会被任何人从任何途径知悉,你完全可以客观、审慎的考虑我说的话。”   林溪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问道:“所以舆论文章都是您放的是吗?”   谢老爷子颔首。   林溪道:“可这种做法对您、对谢氏,也可能造成损害。”   一旦闹大,势必有人会去深挖,届时对谢虞川、对谢氏,不是好事。   谢老爷子嗤笑:“乌合之众罢了,我想让他们再搜不到你,也只是一个电话的事情。”   他说:“既然在意别人的眼光,那你更应该知道,我只是带给你们一个预演而已,如果你们还要执意继续在一起,最后你们都会生活在千夫所指的世界里,到那个时候,你们的感情还能像今天一样笃定吗?”   老头是利诱又威逼,先礼再后兵,但所针对的核心问题却……林溪简直要扶额了。   谢老爷子竟然是真的以为他和谢虞川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就因为他们比寻常人亲昵一些吗?可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复杂的啊。   林溪叹着气:“老爷子,您来前应该是找过我哥吧,他难道没有告诉你,我们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吗。”   “现在或许吧,”谢老爷子不为所动,冷笑一声,“明天呢?明年呢?”   林溪一愣。   他脱口而出问:“什么意思?是他说了什么吗?”   分明是拿上支票离开他的戏码,但某种期待却在他年轻好看的面庞上显露出,给他增添了异样的光彩。   那光彩被老爷子看在眼里——气炸了好吗,他今天是来当这两人示爱的传话筒不成!?   “够了!”老头拍桌,“不要说那些没用的废话,我告诉你,谢虞川的所有,都是谢家给的,你再这样,只会害了他!”   老爷子没有说出自己想听的话,林溪那点期待便一点点落下来。   他知道自己想多了。   理好话语,林溪道:“老爷子,您是我哥的亲人,我是很尊敬您的,今天的事,我就当做您关心则乱,我不会和他说。”   谢老冷哼:“说又如何?”   “不如何。但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舆论的堤口一旦冲开一个小口子,后续很可能无法收场,所以您真的不要太过傲慢,无论是为了谢家的名声还是为了您自己,您还是快收手为好。”   他这一番话说的不疾不徐,神态自如,丝毫不见被舆论逼迫到下风的模样。   谢老爷子听得是万分感慨。   真的可惜,是亲生的就好了。   林溪将话说到这里,看谢老神色浮动,猜到他其实也早知道这些。   所以,这趟来或不来,谢老爷子都不会让那舆论再往下传。大概就几个小时后,其他什么爆炸性新闻就会被安排出炉,把公众注意力吸走了吧。   林溪来,当真是因为,他尊敬谢虞川的长辈而已。   茶室内,袅袅一缕烟盘旋上升。   林溪自觉已经说完该说的,站起身,徐徐道别。   他走到门口时,身后老人阴鸷的话语传来:   “我是要顾及谢家和谢氏,但是你,我可以毁掉你。”   “……”   “大堤崩塌之时,我只用把洪水往你身上引就好了,你身上那些事情,也足够抓人眼球不是吗。”   林溪脚步微顿。   他终于轻声叹息:“老爷爷,您不了解我,这世界上,除了谢虞川,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很在意的东西,这其中甚至包括我自己。”   “而且……”   少年人的面孔上浮现出淡淡的怅惘,“您也真的不必担心我和他之间会如何,因为我其实一直知道,不会有那样一天的。”   就算自己会去试探、去那边缘处游走,享受谢虞川在那一刻对自己的包容和放纵。   但心底深处,他一直清楚,他只是在仗着谢虞川疼爱自己罢了。   谢虞川疼爱他,是因为与他相依多年、教导栽培多年,是因无数付出而成就的特殊。   那情感或许远超哥哥与弟弟二字,但,其中却没有任何一种成分,是如自己这般的,渴望亲吻爱抚,融入对方的身体骨血,渴望以平等的姿态,与之并肩和牵手。   可那没有关系,因为仅是前者,也足够谢虞川准许自己呆在他身边一辈子。   他余生,便可以在在试探与纵容间窃喜,在醉酒的夜晚获得侥幸的奖励。   人生本来就不是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所求的十分之中,能得一二,也是圆融的欢喜。   林溪推门出去,在见到外人的第一刻收敛起自己脸上的表情。   岂料,车小尼急哭了冲上来:“快快快,智障粉丝信了谢老编的料,要自杀证她哥哥清白,人这会儿快上天台了!” 第53章   正如林溪所说, 利用舆论这把武器应当万分谨慎,因为一旦舆论的口子打开,到底会引发怎样的连锁效应, 都是未知的。   眼下就有人在亲身印证这一点。   林溪坐上了驾驶座, 踩下油门,发动机轰隆一声启动, 如野兽咆哮般在街上疾驰。   城市的道路一向委屈了这辆高性能赛级跑车,到这时候, 它才能稍微露出本性。   下午路上并不拥挤,零星的行人、司机纷纷侧目, 暗骂是哪家脑子有包的纨绔在坑爹。   副驾驶上, 车小尼抱着平板汇报情况。   “就是上次那个泼假硫酸吓唬人的,她在慕云嘉红之前就粉他了, 当时还有过私联,当然后来就没有了, 但慕云嘉的经纪人每逢节庆生日都会记得把她添进礼物名单里,把她套路的牢牢的。”   “她本来就很偏执一个人,我们当时做她的心理工作做的很困难, 好不容易找到她妈——是咱们一个工厂的合作伙伴, 所以才知道点谢家的事——她妈劝着,她才平静了两天, 结果又被她看见网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包养谣言, 在她心里更坐实您和老板合起伙来坑她哥哥坐牢了。”   说着说着, 他忽然“咦”了一声, 挠了挠头皮, 嘀咕:“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溪:“怎么?”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车小尼道。   是热搜上另外一条新闻, 说昨夜的钢琴国际大赛上,一名叫洛林亚裔选手被组委会开除了,原因是滥用药物。   大概是有人进错了词条,跑到了林溪这边骂他打药。   林溪一直专心开车,这会儿才耳尖稍动,眉头蹙起。   但也是这时,车小尼指着前方大叫:“那儿,在那儿呢!”   跑车踩下油门,紧急刹停。   只见一栋大楼的楼顶,白衣女孩跨坐在栏杆之上,头发被风吹得在空中乱舞,而她的四周、楼底,已经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了。   有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的缺德主播,拿着自拍杆和手机,将那画面照进直播间中:   “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是鸿鼎商贸大厦的东侧,我们可以看到,女侠正在楼顶,大厦物业、公安也都赶到,现在正对她进行劝解。哎哟,正主也到了!”   林溪的侧颜出现在画面之中,身材瘦长,长腿迈出跑车,阳光照在他立体的五官上,是非常亮眼的画面。弹幕纷纷感慨,这脸还真是好看……   林溪面无表情朝前走,车小尼拦在直播的博主面前,让他不要再添乱,引起那主播的一阵抗议。   无人注意,人群中,一名年轻人压下鸭舌帽,冷冷的勾起唇。   公安和消防都已匆匆赶到,在大楼周边拉起警戒线,铺好缓冲气垫,驱散围观人群,那年轻人也没有停留,随着大流离开。   与此同时,林溪到了楼顶。   这栋大楼楼顶的防水层正在维修,为方便工人进出,通往楼顶的铁门打开,一把铝合金制的梯子搭在入口处,供人通行。   有人伸手要扶林溪上去,但还没触到他,就见三两步攀到梯子顶部,之后单手按住楼板,一跃跳到平面上。   一群人看的咋舌。   风将林溪的外衫吹鼓,他皱眉站在楼面上,与前方要死要活的女孩隔着一段距离。   那女孩竟还记得化妆,一身便携的运动装,脚上踩双限量的贝壳鞋。   林溪以不紧不慢的步伐朝她走去。   女孩大叫:“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林溪继续走,淡淡的说:“风太大,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不!要!过!来!”   林溪还在靠近,女孩抱着栏杆,气死了:“你聋啊!”   林溪这才停下来,离她约两米的样子,说:“聋不至于,不过以前是哑巴。”   女孩:“…………你骗鬼!”   旁边人听得直擦汗,演无厘头喜剧吗这两人。   “没有骗你,五六岁的时候,说话还是几个词几个词往外蹦,之后又被人关起来,挨打、不给饭、到处黑漆漆的,能说话的人一个一个的没了,就变成哑巴了。”   女孩满脸离奇:“你在说台词吗?”   “不是演,”林溪平和的说,“确有其事。是被拐卖了,我到现在还是国际刑警组织的特殊关注对象,你上次不是见过我哥吗,是他救的我,他教会我说话的。”   俗话说越不像真话的料越可信,女孩面色奇异:“你今天就是特意来讲你的爱情故事的?这是你害人的理由?”   “……当然不是,”林溪简直要叹气,“我是要告诉你,我没有做你说的那些事情啊。”   女孩还是那句:“你、骗、鬼。”   “骗你干什么,”林溪单手抱臂,如茶余饭后闲聊一般,“我和慕云嘉同一天生日宴,你没发现什么不对吗?”   “?”什么不对。同一天生日?   “同一天生日啊,”林溪说出她心中所想。   女孩若有所察,睁大了茫然的双眼。   接下来,她在林溪口中听到了一段在肥皂剧、网文等里面常见的真假少爷桥段,情节离谱但细节详实,因为多加了一个霸总哥哥,甚至还有点引人入胜的意思。   她甚至听出兴趣来了,问:“然后呢然后呢?”   周围人:“…………”   林溪:“没然后,就是想说,我哥的钱不够我花吗,我图什么?”   大家:有道理。   女孩撇嘴:“谁知道你,心坏,无聊!”   但说到这里,她可能也是有一些动摇了,态度远不如刚开始那么坚决。   而林溪站在她面前,下颌线条挺直,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以及她身后悄然靠近的消防员。   消防员是专业的,步伐轻如猫,未发出哪怕一点声响。   他们在林溪与女孩说话、吸引走女孩注意力的时候,从另一边楼面过来,瞄准着要抓住女孩。   时间分秒的过,楼顶的风愈发猖狂。   女孩神色几度变化,在某一个节点,忽然有什么东西闯进她的脑海——   “不对,‘他’都和我说了,你打药!”她突然尖声大叫,“从一开始你就是打药参赛,是你有问题!”   林溪简直要皱眉:“我没有。”   “你有!”女孩情绪激动,单手拍打栏杆,“差点被你给骗了,你主动打药,你主动参赛,是你先来害嘉嘉的!你是个喜欢用甜言蜜语虚情假意来哄骗别人的骗子!”   这说辞太怪了,连林溪都略抬眼梢,感到一阵不解。   “他”,是谁?   那边,女孩说到激动处,紧握住栏杆,坐在边缘的上半身都直立起来。   ——咔。   清晰的声音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女孩瞬间瞳孔紧缩。   她不敢动弹,只敢用眼珠子慢慢往下挪,视线定在她所跨坐的栏杆上。   …………那玩意居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   一切变化也就发生那一至两秒之间,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消防员飞扑上前,一把拖住她瘦弱的胳膊,林溪也箭步一跃,单手卡住一侧即将垮掉的栏杆。   在女孩“啊啊啊我不想死”的叫妈和狂嚎之中,身手矫健的消防员把她扑倒在地,原地一滚,彻底离开了危险区域,而林溪那边哐当一声,铁质栏杆落地。   女孩惊魂未定,在地上哇哇大哭,消防员仍拎着她,防止她整幺蛾子。   “把嘴闭好,”消防员不耐烦的吼,“谁救了你看不清楚吗!”   女孩呜咽一声,捂住嘴巴,想哭不敢再哭了。   这时,车小尼忽然尖叫:“溪溪溪溪你流血了!”   林溪垂眸一扫,他的胳膊被水泥墙壁和栏杆刮了一下,鲜红的血在滚滚的流,视觉效果拉的很满。   因肾上腺素在起作用,那其实不怎么疼,远没有车小尼这尖叫那么刺激。   消防员们带了急救箱过来,立刻过来替林溪简单包扎处理了一下,但他伤口有小臂到胳膊肘那么长,这样简单的处理显然不够。   处理过程中,林溪眉头蹙着,偶尔看一眼进口,显得有些焦虑。   消防员以为他是因为伤口和血,这很寻常,会出现在每个普通人身上。   消防员想了想,叫了另一个同事,道:“那谁,上次你医疗急救特训打满分吧,去给他看看,这边我们管着。”   同事立即点头,伸手扶林溪。   哪知道林溪一口拒绝:“谢谢,这样包扎就很好了,不用多麻烦了,方便的话,我想现在下去。”   想走也正常,这破事本也不该他管。   消防员当即点头,单手一扶林溪,示意带他走。   安全起见,电梯原本是被封的,但消防员带人,他的同事便放开了线,让他们进去。   在这安全的、小小的空间内,消防员叹气说:“当个小孩真挺好,自己犯错,别人买单。”   林溪不言。   也只是短暂感慨,消防员话锋一转,马上开始夸赞林溪身手了得,他这种反应速度、身体韧性,在经过训练的消防队员看来,也属于是拔尖。   他问林溪是在哪儿练的,是否有常去的场馆,林溪都没有答。   在话痨消防员的唠叨中,电梯下到一层,叮当一声打开。   几人站在那门口,身影高大,挡住了光。   “…………”   林溪几乎第一反应就是四下张望,找能遮挡自己的东西。   结果当然是没有的。   于是他和谢虞川正面相遇了。   林溪将左手别在背后,眼睛避开谢虞川的目光。   谢虞川立即察觉,抬手将他抓到身边。   待看见那受伤的手臂时,脸直接就沉了下去。   消防员一看就乐了,他说呢,干什么这么快想走,原来是怕被家长抓包。   林溪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跟着谢虞川去了旁边的救护车上。   这是为防意外而备好的救护车,来自最近一家公立医院,车上人、物齐全,处理简单外伤完全是小菜一碟。   林溪时常看一眼谢虞川,看他眉头没有一刻钟松开,不由抿紧了唇。   ……不知道这回又要小题大做多久。   处理好伤口,约莫二十来分钟,他们离开救护车。   林溪跟着谢虞川回他那边,那女孩也正好被消防员和警察们带下来。   两边起哄围观的群众再次到达高潮,叽喳议论不停,还有缺德的让她对着镜头比个耶。   女孩父母已经到了,母亲冲出来,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而后开始抱着她哭。   女孩将脑袋埋着,哭的一抽一抽的,谁也不敢看,可是始终没有认错,始终不说不应该。   女孩父母眼尖看见了林溪和谢虞川,当即要过来道歉,但被谢虞川一个眼神制止。   那眼神冰冷如北极圈的寒冰,二人都被冻僵在了原地。   林溪往那女孩瞟一眼,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叹了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吧。”   像这样不听不问不看的喜欢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谢虞川胸腔一震。   林溪转身,用好的那只手抓住他手背:“哥,不生气了。”   谢虞川道:“……我不是在生气。”   他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精心照料、舍不得风吹与雨淋的少年,会像这样去领悟“执念”。   林溪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单手牵着谢虞川向前走,而谢虞川不知在想什么,稍落后了半步。   前方就是谢虞川的车。   两人刚一靠近,车门就被人打开,一个长发女人朝他们招手。   林溪顿时惊讶起来。   这是他常年看的女心理医生!   “叶医生?您怎么来了。”   叶心眉不答,笑着抬手摸摸林溪的脑袋,“溪溪还好吧,这手怎么了?见血了么?”   林溪摇头又点头,意思是没事,但见到了血。   “那这回见血有什么症状吗?”   “没什么感觉。”就是单纯的怕谢虞川知道罢了。   叶心眉笑一笑,“我就知道,上回也是因为有药物,才会触发,单个因素应当不会对你的日常生活造成影响。”   话到这里,林溪已觉古怪。   她为什么会和谢虞川一块儿来?   谢虞川总不是未卜先知,知道他受伤了吧,而且这也专业不对口啊。   叶心眉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林溪看一眼谢虞川,谢虞川正沉浸于思绪之中,并未给出回应。   林溪只好自己上前去。   “喏,”叶心眉递来一张照片,白色的反面朝上,“你看一下,是不是能记起来这个人。”   林溪纳闷的翻过照片,将那正面暴露在光里。   那照片中,是个苍白、瘦的几乎皮包骨头的年轻男孩,双目阴鸷,并不亲人。   叶心眉注意观察了林溪的表情,发现他的目光非常陌生。   于是她又递出另一张:“那这个呢?”   那一张里的,则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孩,同样是极瘦,一双黑色眼睛快凸出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林溪的脑海中闪过,但太快了,他抓不住。   叶心眉道:“这是洛林,也叫陈林,我们昨夜才知道,他也是当年童子军计划的实验幸存者,按照推测,他应该和你是一组的。” 第54章   林溪怔愣许久, 第一反应竟然是:在那样的劫难之后,竟还有人能幸运存活。   “数年前,你们被搭救之后, 陈林被他的父母接回, 随后,仅三年, 他的父母上报了他的死亡讯息,那是幸存者们宣告治疗失败的高发期, 组委会未多加调查,草草登记结束。直到这阵子, 一个叫‘洛林’的男孩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   “他的样貌发生了一些变化, 其实原本我们很难注意到这点,但是……”   “客户名单?”林溪立即反应过来。   叶心眉点头, “是的,洛林的养父母, 正在名单客户派生的客户之中。”   “……”   林溪只觉陷入一个谜团之中。   一个十岁的小孩,如何在被父母上报死亡后,又流落到欧洲, 改头换面成为现在的他。   又为何在低调避世数年后, 于近日再次出现,而且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叶心眉道:“他的生活轨迹变化之大, 并不是一个小孩自己能够做到的。而且, 他对你可能有着某种特殊的情节和目的, 你能想起什么吗?和洛林有关的。"   谢虞川单手搭在了林溪后颈, 轻拍以示安抚。   林溪捏着那一张照片, 手指在边缘轻轻的按压,将那边角卷起又压平。   仅过了几秒, 谢虞川就说:“想不起算了,手还疼不疼?”   叶心眉:“…………”   林溪则摇头,是既不疼,也想不起。   “我回去再想想吧,”林溪对女医生道,“时间太久了,而且那时候也并不清醒,可能需要再仔细回忆。”   叶心眉感到抱歉:“我知道那对你来说是很痛苦的回忆……”   “不会,”林溪被这两人的小心翼翼逗笑,“我又不是玻璃做的人——哦对了。”   他忽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脸朝外,两人也都循着他目光望过去,见到那哭哭啼啼的跳楼女孩。   降了车窗,林溪向敬业候在外面的车小尼挥手,说:“小尼,你帮我个忙。”   ……   果不其然,跳楼女孩近日和一个陌生号码有许多私联。   在那谈话之中,陌生号主将自己称作林溪的老熟人,早在许多年前就了解了他的本性,他甚至在所有新闻出来之前,就屡次三番对女孩提及“打药”一事。   在他口中,林溪刻意使用药物,博取众人的眼球,并称这是他的惯用伎俩。   那谈话中所构建出来的人物,除了名字用了林溪二字以外,当真是没有一点与林溪有关联。   林溪觉得离奇且离谱。   “去追查这个号码,”谢虞川反手将手机盖上,不再继续看,并递给车小尼,“去找你师父,他知道怎么做。”   车小尼小鸡啄米式点头。   “不早了,”谢虞川瞧一眼天边夕阳,问林溪,“饿了吗?先回家吧。”   路上已嘱咐家政做好饭,回去之后,打开门,便有满桌菜肴等候。   这烟火气抚慰了人心,林溪浅浅呼出一口气,去流理台洗手。   流水声哗啦啦,林溪抬头,在镜中对上谢虞川的眼。   谢虞川靠在门框边,身形高大,侧脸立体。   关上水,林溪眼神询问。   “老爷子找你了?”谢虞川道。   也知道这事不可能瞒过他。林溪下意识抓了抓脸,指尖在脸颊留下一串水珠子,“唔”了一声。   “说什么了?”   “……选美,”林溪答。   “什么?”   “给你选的,”林溪悻悻然,“拿了好多张照片,还有文字资料,说让我先替你把把关。”   谢虞川摇头,“这个老头。”   谢老爷子常年生活的时代毕竟不是今日,许多观念和作风都带着旧日封建家长的作风,他一丁点都没觉得,提前拿一堆女孩的照片给人选这种事情,既是一厢情愿,也是对所有人的不尊重。   林溪短暂沉默一会儿,少顷说:“哥,如果你真有那样一天……”   他停顿住,像不知如何往下说。   谢虞川眉头夹紧,看着他。   林溪很快摇头,撇开那些无聊的、无事生非的想法,“是不是可以吃饭了,我们去吃——”   谢虞川走上前,从镜子后与他对视半秒。   “都说你是个小孩,”谢虞川淡道,“我和你说过的话,又不记得了么?”   “……”   谢虞川单手在他脸颊一抹,擦掉了那水渍,手顺势搭在了他的肩头,揽着他往餐厅里走。   “只听过翅膀硬了往外飞的,没听过被成鸟往外赶的……”   “再说我是小孩我要叛逆了!”   “呵。”   两人的对话从窗户往外飞去,融入这城市千家万户的窃窃私语之中,化成人间烟火的一份子。   入夜,林溪早早睡下,谢虞川坐在客厅之中,对着笔记本上的指线图表看了一会儿,屏幕上的对话框已翻过好几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外文。   放在一边的手机轻轻震动,旋即被修长的手指握住拿起。   看过信息,谢虞川又扫一眼半阖的房门,似乎能听见里面清浅、匀称的呼吸。   他这才起身,出了门。   却不知晓,他离开后没有多久,房门被悄然推开。   此时,黑色迈巴赫穿梭在夜色之中,越过一栋栋高大的楼宇,很快到了谢氏集团的大楼之下。   张九厘早已在办公室内等候多时,他见到谢虞川,站起要打招呼,被谢虞川一摆手制止,示意少搞形式,直接进入正题。   张九厘顿住脚步,眼神示意,另一名下属立即上前,递给谢虞川一个平板:“这篇是下午拦截的文章,平台不敢发,分头先拿给了官方和我们。”   谢虞川不接:“简单说内容。”   下属不易察觉的停顿半秒,迅速说:“讲伽钛素3号的应用效果,举出了近年来四到五个在专业上非常有成就的人物,称都是3号素的应用成果。”   “其中有一个是我?”   “…………”   “是。” 第55章   下属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心头有点儿紧张,吃瓜吃到上司脑袋上的事情着实不多见。更何况这很可能事关谢家的陈年旧事,如果不是必须亲自禀告, 他都想推锅让其他同事来说。   谢虞川却面色不惊, 眸光转向张九厘:“白天给的号码,查过没有。”   张九厘:“已经查过归属地, 是他们没错,和上次联系我的号码是同一区域。”   不久前, 谢虞川做主推出三角区运输线上的许可政策,引起一起流血事故, 事发前一日, 他们曾收到警告信息。   那信息警告他守好谢氏本分,不要多管闲事。   他们自然不理会, 于是又有今日这一场。   表面是林溪,实际是威胁他们。   谢虞川手里捏着一只钢笔, 拇指在笔帽摩挲,他的侧脸映在大楼的防风落地玻璃上,在白炽灯的映照下, 有种冰冷的质感。   张九厘思索一阵, 又主动说:“这篇……关于您的文章,我认为其实也说明他们急了。”   谢虞川掀起眼皮望他。   张九厘清清嗓子, 上前道, “公布三号素, 把他们自己放在阳光下, 对他们自己也没有好处。上次之后, 我们继续追查药物源头,截断他们的客户和物流, 他们想必受到了不小的压力。他们公开您的事,有些玉石俱焚的意思了。”   玉石俱焚?谢虞川轻“呵”一声。   “没好处?”他自言自语道,“不见得。”   “他们恐怕,拿这当做一场绝佳的宣传吧。”   话音落地,在场另二人脊背一阵生寒。   现在公众的理解里,“打药”指的是像一些体育赛事所禁止的兴奋剂一类的药物。   没有人知道,那东西暗指的是3号素。   一种退可以控制人心、进可以培育天才的药物,会让多少人蠢蠢欲动,即便被明令禁止,也要不惜代价、铤而走险的去获得。   这东西一旦摆到公众视野,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出现,都会引起无数人的觊觎。   谢虞川从喉咙底发出轻轻的嗤声,像被什么事情给惹笑了。   他腾的站起身朝外走。   “拿上秘钥,去把第一批实验资料调出来。那些老实验员,活着的提到我面前来见,死了的,打开棺材板看是不是躺好了。”   两人都是一震,说着“是”,快步跟上。   …………   谢氏未搬至新城CBD之前,曾于地下三层的仓库之中保存着一批数字化时代之前的纸质资料,在计划搬迁时,开始由人一点点扫描备份,存储到机房服务器之中。因为扫描时工作量过大,古早资料价值又并不怎么高,所以电子文件也保存的乱七八糟,很多都只用简单的符号随意命了个名意思意思。   机房每日都安排专人值守,此时一个昏昏欲睡的小伙子坐在窗户前,额头快磕到了桌上。   一串脚步声让他惊醒,谢虞川的面孔更让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下属上前,说要看资料,小伙子自然立刻去开门。   然而谢虞川一行人却目不斜视的穿过那些竖立在两旁的服务器,径直走进最里间。   守门的小伙子诧异,结结巴巴的说:“那、那边都是老资料,没什么价值的,而且进去还要走审批,您要找的东西应该不在那儿。”   “没价值,还审批?”   “……”   “这、这……按规定是这样。”   “你可别犯傻,”张九厘带着慈爱的微笑上前,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还想干就赶紧开门。”   对方以秒速屈服,什么审批不审批的,规矩是死的大老板是活的。   铝合金防盗门打开,露出另一层电子锁的门。   谢虞川眼神一瞥,张九厘拿着U盘状的电子密钥上前,插入读取。   那电子屏上显示密钥已正确读取,开门的小菊花转动起来。   “接班就这点子方便了,”张九厘嘀咕了一句。   即刻,电子门打开。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内部的一台台式电脑,和两边柜子里陈旧的纸质资料。   几人刚要进入,身后忽传来更为紧凑急迫的脚步声。   “谢虞川!你给我站住!”   一身中山装、面色难看的谢老爷子大步走来,身边跟随着谢家一家人等。   谢虞川置若罔闻,眸光落在从一行人中走出的年轻男孩身上。   林溪加快步伐,几步来到谢虞川身边。   没问他为什么会来,谢虞川直接伸手将他护在了自己身后。   老爷子声色俱厉:“谢虞川,我扶你接班,让你上位,是将你看做谢家最好的儿孙,要你把谢氏带向新一层的辉煌之中,不是让你将谢氏当做工具,来满足你无谓的正义感,来给你的心结陪葬的!”   他的嗓门盖过了整个机房里的嗡嗡声,连带着走廊之中都能听到。   不过他们来这一路,已经全部清场,所以倒也没什么顾忌。   谢虞川立在一行人之前,面容平静:“你说的是谢氏,还是谢家?”   谢老爷子:“这有区别吗?”   谢虞川扫视他们一行人,他的爷爷、他的姐姐、他的姨妈,这怒气冲冲对着他的一行人。   他冷冷的说:“那区别大的很,上一个分不清的,是我那位医学博士父亲。”   “虞川!”   “谢虞川!”   谢家人的愕然惊呼,半点没有阻拦谢虞川说下去:   “这位医学界难得一见的负面型人才,让谢氏出钱设立了了一个以我们母亲的科研成果为基础,但以他自己为中心的实验室。”   “我是其中最成功的试验品,智力等多方面得到多重开发,人格、性情也没有毁损。”   “他以我为标杆,决定转变实验方向,在大脑开发上下功夫,开始做人体实验——谢云杉就是被领回来做这个的。”   “那都终止了!实验室都是多少年前的旧账了!”谢媛忽急促打断,“虞川,爸妈都死了,这事连我们夫妻都不再介意了,你还要翻出来干什么。”   谢虞川与谢云杉对视,眉梢微扬,“哦?你告诉她,终止了吗。”   谢云杉眸光闪动,半垂下头,拉住谢媛的胳膊,“媛媛,出来前答应我什么?什么都别说。”   林溪看了看他们,轻声说,“没有终止,谢老爷子还在资助实验室,明面是将谢逢程逐出谢家,但实际却给他大额资金,让他去给实验室。”   谢媛愣住,惊愕的朝自己爷爷看去。   谢老爷子嘴唇颤抖,脸上表情几度变化,最终却是没有说什么。   通过栽培出无数个天才,为己所用这样的诱惑太大,他无法抵抗。   谢媛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在颤抖,“那、那大哥被下毒,您、您……”   这大大刺激的谢老爷子,他眼珠子瞪得要掉下来,“怎么可能!虎毒不食子!我不过就是投了几笔钱,也都是为了谢家子孙代有人才出!”   "是",谢虞川淡道。   “您也知道实验室不会太干净,通向成功的路上必定有些法律所不容的事情,所以只给钱,不过问任何实际的事情。”   他简直是所有机构公司们梦寐以求的投资人了。   “但他们能存续至今、嚣张至此,得多些您投的那几笔钱,不是吗?”   “………………”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真实无误,谢老爷子无法辩驳。   可他仍然有话要说:“虞川,这些事情,无凭无据,在黑暗里藏得好好的,你、你就不要再往外翻了,就当是为了我们谢家吧,你也是我们堆着金教养出来的啊。”   谢虞川看了他足足五六秒。接着,摇了头。   这对谢老爷子来说打击巨大,他满脸痛心:“谢家难道不是你的家?”   顿了顿,谢虞川一晒:“有时候我也不知是不是。”   “………………”   栽培多年、看好多年,满心欢喜的等到他回来,即刻就把整个谢氏都送上去。得到的回报就是一句“不知是不是”。心脏被巨大的失望包裹,谢老爷子竟有些站不住,腿软朝后倒,被谢媛等搀扶住。   谢虞川注视着他,片刻,兀自转回身去,面向那一室陈旧资料。   刚要起步,衣袖下,被林溪轻轻握了握手指。   旋即,放开。   “去,”林溪说,“我能拦着他们。”   谢虞川再不回头,朝室内走去。   谢家一行人面色灰败,如丧家之犬一般。   韩坤茱低声嗤笑:“我说过吧,扶他上位没什么用的,他是白眼狼一条。连被赶出家门的谢大,都记得要替谢家捂住这点事,但你看他。”   无人有空对她怒目而视,唯独林溪回过身,是雪白俊秀的面容,却寸步不让的说:“你以为,他抛下平静的生活来这一趟是做什么?”   “……”   “偶尔也动动脑子吧,”林溪道,“能救你们的,也就只有他。” 第56章   拿到资料后即刻, 七八辆车到了谢氏的大楼底下,以一名风衣男为首,十来个人进入了谢氏。   身量、外形各不相似, 但行动有序, 浑然一体,一看就是长期共同协作的团队。   谢家几人愕然不已, 却只能被请到老远的地方,看谢虞川和他们交谈。   为首的风衣男笑意盈盈, 相貌俊朗,有点笑面虎的意思。他走到谢虞川面前, 问:“在这儿吗?”   “先等我的人把资料拷出来, ”谢虞川道。   风衣男十分配合的点了点头。   他让自己的人都站到外面走廊,自己则百无聊赖靠在墙边。   见林溪也在谢虞川身边, 他“哟”了一声,凑头道:“小朋友, 你也在?记得叔叔吗?”   林溪:“您好。”   风衣男更惊讶,“哎哟喂,会说话了。”   林溪便不想说话了。   风衣男哈哈大笑。   深夜无聊, 逗逗小帅哥挺好玩, 他刚想再说什么,谢虞川却前行一步, 不着痕迹的将林溪挡在身后, 道:“这个点了, 你还这么精神。”   “还说呢, ”风衣男抱怨, “都这个点了,自己能打三份工就算了, 还支使我们一个队的人都跟来干活,你可真是合格的资本家。”   “怎么会, ”谢虞川整了整袖口,头也不抬道,“我的人工资比你们编内高多少你知道吗。”   这真是……人艰不拆,风衣男按住太阳穴:“为爱发电你不懂,刚进来看见你家老爷子气的那个样子,为这事又开罪他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拿你当宝贝金孙来疼的,你们家也就他拿你当人看了哈。”   “假惺惺,”谢虞川一口道,“像你没份似的。”   风衣男“哈哈”干笑,大仇已报,不说了。   他把目光投向里面——   档案室内间,谢虞川的下属在操作着台式电脑,桌面上一个黑色窗口不断运行着相关代码,下属拿着纸笔记录解密出的数字编号,每记录一个,旁边的张九厘就会找到对应的柜子和案卷,将之取出来。   如此循环,半小时后,最后竟找出了厚厚一沓、有百本之多。   风衣男嘴角直抽,我靠……工资不够看精神科的。   他面色痛苦,两眼发直,抬步往屋内走去。   然而在门口处,被人抬手拦下。   半挑起眉,风衣男望着近在咫尺的谢虞川。   “存档重地,就不要进去了,”谢虞川淡道。   “?”   “那我们怎么核查线索?”   “在我们的设备上看拷贝的扫描版。”   风衣男表情微妙:“虞川,你不信任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我承诺过,事情只会止于事情本身。”   “不是不信任你,”谢虞川语调平静,面不改色,“只是我有我的责任。”   风衣男皱眉:“根据目前查探的情况,实验室的成员和资助者分布十分骇人,假若我不拿出相关证据以证明该项研究的危害性,署里那些固执己见、各流于党派之争的王八蛋们不会松口,那样我无法要到更多资源来解决这件事情。”   谢虞川不动如山:“那是你的问题,如果混了这么多年还在这种问题上被人绊倒的话,我建议你署更换其他专人来负责。”   两人抬眸对视,一片寂静之中,气氛暗潮涌动,如有两只猛兽在隔着丛林对峙。   好半响,风衣男终于叹了一声气:“你这个人还真是难搞。”   他退后一步,摊了摊手,“行吧,扫描就扫描,那扫描件让我带走总行吧?”   “不行,”谢虞川断然拒绝他,“这些资料,不允许带出谢氏。”   退让第一次就很容易退让第二次了,风衣男扶着额头,转头朝外走去,颓然大叫:“兄弟们,买泡面咖啡,今晚要在这儿通宵了。”   谢虞川则在身后道:“不用,在我这儿加班,五星外卖还是有的。”   风衣男差点跌一跤。   单开了一个会议室,放好笔记本和光盘以及办公用品,风衣男所带的一行人被请进去工作。   宿夜餐食自然到位,冷餐热食点心饮料,上至波士顿蓝龙虾陈年普洱下至鞋底辣条快乐水,该有的都有了。   将这行人安置好,留下两名下属,谢虞川自己带林溪去自己办公室的休息室内。   休息室还是上次林溪来过之后,他让人给出来的,里面只有一张一米五的小床和洗漱台。   林溪坐到床边,思考他想了好久的问题,终于在这时想起来:“上次,在家里,也见过他。”   谢虞川抛下他走之前的一周,风衣男来过家里,林溪那时只以为是他的什么朋友。   “是来过,”谢虞川拧干了湿毛巾给他擦脸,脸上带点笑,“小时候也来过,你都不记得?”   摇头,林溪问:“他是?”   “叫萧枫,国联治安署重案组的。”   十多年前,谢虞川和萧枫因孩童被拐的事情结识,合作下,捣毁了反叛军的一个训练窝点,这事让萧枫级别翻了三番。此后,两人算是成为朋友,而数月前,萧枫又来找他,言明实验室一事已被立案,案子在他手中,而谢家已经上了追查名单。   谢虞川因此回到容城。   林溪了然:“那你不给他们档案,要紧吗?”   “跟我讨价还价罢了,”谢虞川眉目静若寒潭,“这点事情解决不了,他不如回家种田。”   他可以提供线索、人力财力,帮忙追查,但不能把谢氏相关的档案拿出去,因为眼下尽管有了协议,对方承诺能最大限度撇清谢氏,但今日之誓言难以照明日,难说到了哪天,国联治安署会翻脸不认人。   眼下已是他于二者间能争取的最大平衡。   林溪知他心中所想,悄然叹气,又抬起头,让温热的毛巾窝在脖子上,跳动的动脉血管和肌肤在感受着温度,接着,伸出手,沿着谢虞川的侧脸,往上,最后像模像样的在他后脑勺轻轻揉了揉。   谢虞川不解挑眉:“嗯?”   “安慰你,”林溪简短的说。   谢虞川失笑,“我有什么好安慰的?”   “你做的别人都看不到,还要怪你。”   谢虞川不很介怀:“没关系,他们拦不了我。”   此事他不能告诉谢家其他人,实验室客户以及资助者甚至牵涉了多国高层人物,侦查必须秘密进行,任何一个环节的泄露,都可能让整个行动毁于一旦。   即便不知道,行事也应当谨慎,但谢家人实在太傲慢了。傲慢,所以短视,不知道这个时代已然不同。   林溪心中隐有担忧,只是说出来也无济于事。   就只又摸了摸谢虞川的头。   “那也要安慰。”   这让谢虞川再次失笑,是被小猫小狗反过来用小爪子顺毛的奇妙感觉。   他放纵林溪这样做,只是过了一会儿,那痒痒的感觉实在太怪了,他只得将那爪子抓下来,捂在怀里。   “你笑什么,”林溪反问他,“我为什么不能安慰你?这有什么值得笑的?”   谢虞川用拳头堵了堵唇,“咳”了一声:“没有什么好笑的,谢谢你了小大人。不过,现在你是不是该睡觉了?一个合格的成年人不会偷偷盯梢别人,而且还不肯好好睡觉的吧。”   这种哄小孩的口吻令林溪无言,“又或许,我已经不是缺觉会影响长高的年龄了?”   谢虞川不以为意,如常的折了毛巾,放到床头,又拆开被子,让他躺进去。   林溪却背对着他,说:“我知道自己,也知道别人,我不会跑去和什么莫名其妙的同龄人共度余生的。”   谢虞川一顿。   ……凯瑟琳这个大嘴巴,让她知道的事情下一步全世界都要清楚了。   说完这话,林溪便不往下说,不过是今天发生太多,他有些累而已。   谢虞川低眸看着林溪。   “过阵子,”过了许久他轻声说,“如果你真的还……我们再来说这事,嗯?”   林溪愣住。 第57章   谢虞川没有给什么特别的、确定的准信, 但却钓的林溪翻来覆去,彻夜难寐。   次日醒来,脑子还昏沉, 他去旁边小小的流理台上捧了冷水泼脸。   水珠沿着白皙的皮肤往下, 他的五官清晰立体,嘴唇和眼皮都是薄薄的, 上面染了点刚睡醒的红。   休息室内安静一如昨夜,良好的隔音使得他与外界似乎分离了开来, 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香薰炉子,放了安神的向, 是他能睡到现在的原因。   揉着眼睛, 推门出去。   办公室内的书桌上还凌乱着,彰显着主人彻夜辛劳的工作, 林溪打着哈欠,目光扫过了桌上的豆浆和包子, 豆浆就用养生壶温着,还冒着气,带着香。   猜想谢虞川是送治安署的人走了, 林溪不想像要吃奶的小狗似的一没见人就要去找, 只自己耐着性子就着豆浆吃了两口包子,然后算着时间, 才推开门往外。   “…………”   “…………”   他恰与一行西装革履的老少中青正面相撞。   林溪嘴里叼个包子, 微睁眼看着这些个精致到头发丝、走在窗明几净现代化办公楼里的高管们。   而前来开会的高管们, 也齐刷刷看着从谢虞川办公室走出、侧脸还有一点压痕, 袖子沾湿, 一看就刚睡醒的年轻男孩。   林溪咽下包子,打了招呼:“大家早。”   大家:“……早。”   也不早了都快十点了, 在座拼搏人士都晨过跑背过英文五千词吃过减脂鸡胸肉回了十几封邮件了,同时入职人家的工龄比一般人长两倍。   尴尬的沉默一会儿,有个高管蛋定的说:“开会吧开会吧,都要迟到了。”   众人才如梦初醒,重新开机往前走。   林溪与他们错身而过,到人群之尾时,忽然脑中闪过什么,伸手拉住一个人:“这个方向,是去哪开会、开什么会?”   *   十层宽阔的会议室之中,与会人员正络绎不绝的从两侧打开的木质大门中走进,找到自己的位置,调整座椅、打开笔记本,做开会准备。   这是能够容纳三十人的大会议室,位置坐了大半,但不少靠近领导的位置都被空了下来,即便有新人进入,也不往那边去,因此两边显出一种突兀的格格不入来。   而在那些空位的一侧,雕刻着遒劲松枝的拐杖被斜放在桌边,精神矍铄的老人端坐,锐利的眸光在一个个来人身上,非把对方从头到脚都打量或者说警告一边,才肯放过。   十点时,他准时吩咐关闭会议室大门,开始会议。   这让与会者有些讶异,有人小声提示:“要等一下虞川吧?他还没到。”   正在台上调整麦克风、准备播放PPT的海外子公司负责人动作稍顿,悄悄瞅一眼那边的老爷子。   老爷子充耳不闻,没有任何动静,他于是继续做该做的事。   片刻钟,他碰了碰麦克风试音,确认管用后,说:“各位,我是泽密城子公司的负责人,今天过来,是想对三角区的新营运方案发表一下我自己不一样的看法。”   “不一样的看法”让众人侧目。   负责人让出自己身后的PPT,由那PPT可以见出,他是非常直观的数据党,营业额、运输量、利润值、成本等等,都一目了然的放在上面。   据他陈述和计算,倘若实施许可政策,在短短一年内,谢氏于三角区的利润额就会断崖式下跌,从一棵摇钱树变成赔本买卖。   “鄙人不才,当年是数学博士,也拿过一些奖,这些数据是我结合公司的运营以及当地情况精密计算得出的,可能有些假设条件与现实会存在一定出入,但那也是往好的方面预期的,当真实施这项方案,情况只会比我计算的更差。”   众人不语,静悄悄的看,。   哪里需要什么数学模型,这个问题,在场各位商场打滚多年的高管们根本早就预期了。只是谢虞川新官上任,想要做的事情,他们不可能去阻止罢了。   而且从大局来看,三角区那一点点利润,也压根不算什么,不去那浑水里趟是对的。   眼下这愣头青就该表忠一番,争取调回来嘛。   于是有人善意的提醒:“那样的话,不如就撤裁一批员工,让大家可以回国内的家——”   “是不是干脆整个公司都不要办了,业务全部拱手让人好了!?”谢老爷子震声道。   那说话者十分尴尬,“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指……”   “什么意思都不好使!”谢老爷子呵斥,“当我不知道你们,拍谢虞川的马屁,也不管他的决策正确与否,埋着脑袋就去做,我再放任你们继续这样,谢氏得被你们糟蹋了!”   这话当真说的太重了,连着在场所有到了的高管、没到的谢虞川,一并骂了进去。   人们都是一愣,嗅觉敏感的,已经察觉到不对,偷偷在桌子下用手机交流起来。   “……好像是昨天晚上的事,这边加班的同事都被清场了,也搞不清究竟怎么了,总之是挺严重。”   “吵起来了?爷孙俩吵架,我们遭殃吗?”   “这怎么办?”   爷孙吵架,他们不敢挑边站,众人面面相觑,都打算装乌龟,埋在自己乌龟壳里面不出来。   岂料,此时老爷子自己下了定夺说:“这个新运营方案,就撤了。”   “……”   “???”   众人讶异:“老、老爷子?”   “可这是虞川总的……”   “他说的就是对的?”谢老爷子哼声,“我就是要让你们都搞搞清楚,这个公司不是谁的一言堂,更容不下溜须拍马,谢虞川可以乱来,我却必须要带领谢氏做正确的事!”   众人愕然。   ……   “他刚送治安署的人走了,工作了一整夜,还有些事情要当面去交代清楚的,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没想到老爷子的手脚那么快,立刻就召开了会议。”   “我也是刚得到消息,他们没有通知我。是关于三角区运输政策的议题,三角区生产的姆明珠是实验重要原材料,我们掐断线路,等于一脚踩在了他们的命门上,所以格外恼火。”   “不知道老爷子和这事牵扯有多深,你等会儿不用多说话,一切让我来,你露面就行了。”   林溪走在最前,张九厘带着数人在他身侧,一行人行色匆匆,赶到会议室前。   耳边是张九厘的解释和叮嘱,眼前是会议室的木质大门,有人声从里面传出,依稀能辨清楚那内容。   林溪脸上没有表情,上前一步,单手推开门。   “——好一个一言堂,什么叫正确的事情,不如您先解释解释?”   他清朗的声音立即传遍整个会议室。   会议室的人都为之一震,纷纷侧头看来。   只见光照之下,年轻人面无表情,在一行人的簇拥之下,信步而来。   眸光在席间轻轻一扫,随即收回,他目不斜视,朝前走去,最后坐在靠窗一排的正中间,是谢虞川常做的位置。   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眼眸半抬,俨然有会议主人的架势。   这叫高管们有点恍惚,心说这还是刚那个咬着包子、没睡醒的人嘛……   “如果没有记错,运营政策的更改,经过了集体会议表决,再由谢虞川亲自签字颁布,按照公司章程,要进行改撤,也需要同样的步骤吧。”   “现在这样,趁他不在,胡乱置喙,又算什么正确?”   让他不要说话的张九厘:“……………………”   谢老爷子是不喜欢那边阳光刺眼,才稍稍偏坐,当下看他敢越过自己坐主位,霎时间冷了脸,“你是什么东西,敢坐在那里。”   “我是什么?”林溪半靠在椅上,神态自若,“我是谢虞川唯一的继承人,也就是这个公司的接班人,你不知道吗?”   谢老爷子简直就要发笑了,“你算哪门子的接班人!”   “既经过了公证,也广而告之的接班人,”林溪朗声道,“我哥今天不在,这个位置,我不坐,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能坐?”   “不像您,”他半挑起眉头,神态与谢虞川有着惊人的相似,“您现在做什么,开老干会吗?” 第58章   林溪身后的人低声笑起来。这并不专业, 但既然已经这样撕破脸,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林溪没回头,以极度的平静看着老爷子以及会场里的人。   他身后, 是以张九厘为首的, 另外一些未能准时到会的高管们。   这是谢虞川的心腹,此时齐刷刷在他身后站着。   张九厘看着还在台上呆站、承受两方战火的可怜负责人, 适时道:“这项数据分析的当然也没有错,更改营运方案, 的确会造成利润的断崖式下降,不过, 我们当时集体通过这项政策, 不单是在考虑利润,而是从大局出发的、由长远考虑的。”   “在当地本就混乱的局面上煽风点火, 攫取带血的利益,也必定不是谢氏先人兴办企业的初衷和目的。”   “对啊, 而且就像林……溪少爷说的这样,这个程序也不对吧,起码要等到谢总回来, 提出这个议题, 才能正式讨论,这样简单说说不算数的。”   “…………”   几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言明了对林溪的支持。   “我希望大家看清楚什么叫正确, ”林溪脊背挺直, 静声说, “一家一姓不可能万古长青, 但正确的主事者,的确可以让公司再续几十年繁荣。”   几十年……老爷子都不一定能活几十年呢!   一边是将将作古的老头, 另一边是精明强势的现任老大,以及他同样年纪尚轻大有可为的接班人,谁的心中能没一秤?   在场人已经有所偏向,纷纷动摇了。   林溪偏过头去,掠张九厘一眼。   张九厘:……好好好,你了不起。   让副手替代澄明道理、拖延时间,效果总不如接班人亲自来叫板的好。   前者总有些临场应对的意思,而后者,传达出了更为强势的讯息。   谢老爷子的面色黑沉,如暴风雨将至。   他一甩袖子,单手拍在桌上:“好啊,谢虞川教出你这么个东西——!”   “好像谢虞川不是您教的一样,”林溪立即呛声。   老爷子怒极反笑:“的确是我对你们太容忍了,让你们以为可以随便在我的头上动土……”   他腾的站起,握住拐杖,指向会议室内:“我再问一遍,你们要站在哪一边?”   众人:“……”   老爷子得到一些低头回避的动作,和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   怒气到了极点反而不再彰显,他眸中酝酿着漩涡:“短短数月,就给你们灌了迷魂汤是吧……那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无情了。”   林溪皱眉看着他。   “不日,重召董事会,议题,撤销谢虞川的董事会主席之位,理由将由书面提出——让谢虞川自己来见我,我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轻蔑的用鼻孔看林溪,“哼”一声,甩袖离去。   留一室寂静。   更晚一些的时候谢虞川领着人回到了谢氏。   此时已是下午,会议室中的对峙已经传遍整个集团,那位本来只是过来汇报一下工作但被老爷子抓包当工具人的负责人瑟瑟发抖,搬着小凳子在谢虞川的办公室门口等了一整个中午了。   连中饭都不敢吃,还是林溪给他分了点。   等到谢虞川回来,他都快哭了,把自己说的那真是比窦娥都冤。   谢虞川早已经知道事情全貌,听毕不置可否,就让他安心回三角区去,并不会追究什么。   上层战火何至于牵连无辜,他要示威也不必拿员工开刀。   数学博士负责人千恩万谢,头一次对回三角区这件事情那么欢欣雀跃。   走之前不忘伸着脑袋问林溪:“真的错了吗?”   林溪点头。   他摸着后脑勺一副受教了的表情走了。   谢虞川问林溪:“在说什么?”   在说他展示的数据设置错了一个参数,不过林溪没有在会上指出,只是在他抱着盒饭蹲谢虞川的时候顺嘴告诉了他。   林溪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欲言又止。   这被谢虞川发现,他就像读心似的,说:“你的药和智力开发毫无关联。”   又补一句:“是我教的好。”   林溪:“。”   “今天做的不错,没有给我丢人,”谢虞川无论何时都不吝于对他的夸奖,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老爷子没有再找你、对你说别的重话吧?”   林溪摇头。谢老爷子哪里会把他看在眼里?自始至终,对方都只是冲着谢虞川而来。   林溪有所忧虑,重新召开股东会,谢老爷子手里究竟有什么牌要打。   他未当堂说出理由,而是说会以书面形式呈交,是否这中间还有转圜的余地,而他说要谢虞川亲自去见,是不是就是要谢虞川示弱。   “不去见,”谢虞川随意说,“没有什么意义,我和他,都不会让步。”   “但他没给出的理由……?”   “我知道,”谢虞川眉目清淡,泛着一点点的冷和倦,“老一套罢了,早点摆到台面上也好。”   林溪微怔,随即站起身,下意识用手指点在了他眉间。   “嗯?”   没有问是什么事情、没有问他去做什么了,林溪轻声说:“累不累,回家吗?”   谢虞川便柔和了神色,说好。   走时,夕阳已经落下,倦鸟归巢,夜风温煦,没有开车,两人沿着小路散步回家。   谢虞川穿一件轻薄的黑色衬衫,被衬托的容色越发冷峻,他话不多,只揽着林溪的肩慢慢走。   容城的夏天已至,草木香气弥漫,砖瓦水泥做的墙角也生出了顽强的野草来,缀着绿意。   林溪心中总有些惦念昨夜他说,“如果真的”、“再说”,是什么意思。   是要如何说,如何做。   但一路都没有问出口,舍不得打破这夏夜宁静,也心疼他事务缠身、家人内讧,烦不胜烦。   二人这样行到小区住处楼底下,不期而遇了赵惊雀。   赵惊雀是来找他天后妈吃饭的,吃完母子俩一块儿散步消食,一看林溪和谢虞川,顿时瞪大了眼睛,那完全是有种送上门的惊喜了,他三步并两步就往林溪面前来,叫道:“林溪,林溪,你看见我还装没看见!”   林溪……那是真没看见他。   而天后袁喻混迹江湖多年,尽管没有认出林溪身边高大的男人究竟是谁,却一眼分辨出他身份非同寻常。   当下,她单手试图拖住儿子。   ——没拖住。   赵惊雀如脱缰野鸟,大声嚷嚷:“你是不是不敢见我啊所以躲着我,网上说洛林是打药的、你也可能是打药的,这些是不是真的,老师跟我说洛林从来没有和你在比赛里交过手,我也查了,真的参赛名单里的都没有,这怎么回事,你快说清楚。”   袁喻:“……”   “你很关心这些问题?”林溪站住脚步,问赵惊雀。   赵惊雀:“那不废话,我一个纯纯靠妈生的天赋、自己的努力上来的,要是被打药的碾压了,我、我、我跟你们拼命我。”   林溪轻轻颔首,意思非常理解他,说得对。   “所以,什么情况?”   “想知道啊,”林溪说,“就不告诉你。”   “?”   赵惊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神情里,林溪转脸,抬眸看谢虞川,清澈的眼瞳中,有些揶揄,“你看,同龄人。”   谢虞川:“…………”   林溪有时会捉弄人,但那捉弄只对着他舒适圈内的人,因此谢虞川只向眼前母子二人略一点下巴,牵着林溪走了。   两人回了家,浴缸里连水都放好了,谢虞川习惯穿的睡衣也整齐叠好放在旁边,外面桌上温着小碗的粥,切好了水果,一瞧就是林溪提前让家政做好的。   这些事一般都是谢虞川先做好,现下他洗过澡出来,发现无事可做,在客厅里略顿了一会儿。   林溪窝在单椅上看杂志,脱了鞋子,盘着腿,看他出来了,就马上放下杂志,双目望着他,眼瞳清亮:“专家说泡脚有助于消除一天的疲倦。”   谢虞川垂下视线,扫见林溪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了一个折叠泡脚桶,这会儿帮他装满了水…………还洒了玫瑰花瓣。   谢虞川霎时又回到被林溪摸头安慰的时刻,些许别扭之外,又觉出一种熨帖。   那种感觉就像小溪流在蜿蜒流淌,逐渐湿润他的心扉。   他拍了拍沙发空位,向林溪招手。   林溪走过来,随即,谢虞川半蹲下身,握着他白皙的脚腕,轻轻放入水中。   “啊?是给你打的。”   “我不用,”谢虞川轻笑,“今天有人看家有功,是给他的奖励。”   他就一只手牢牢握住了年轻男孩的双脚,那手是宽大有力的,骨节凸起,掌心纹路明显,带着热度与□□的小腿、脚踝皮肤相贴,一同探入水中。 第59章   脚趾卷曲, 刮在了对方掌心上,旋即被更加牢固的把握住。   “别闹。”   林溪本想解释一句不是故意的,但旋即注意到, 谢虞川的嗓音比平时要低上一两分, 那中间的区别实在是难以察觉,几乎让人认为是自己的错觉。   林溪便叫:“哥?”      “嗯?”谢虞川看向他, 神色一如既往平稳,若寒潭寂静。   “……没事, ”林溪摇头。   “过阵子,你和默尔曼去上学, 找一件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接触接触。”   林溪愕然。   他什么意思?   是又来那套要推开自己?他之前明明答应——   “我会和你一起, ”谢虞川知晓他所想,捏着他的脚, 拇指在脚心不轻不重的按了按,“放心。”   林溪这才放下了那紧绷的心弦, 随即又有些困惑:“为什么啊?我在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知道,这点很好,你都做得很好, 我想, 你还可以再去多一些地方,接触外面不一样的世界。”   林溪微怔片刻, 明白了谢虞川的意思。   他慢慢的、轻轻的说, “哥, 你相信么, 世界再大、再精彩, 我最终还是只会看你。”   谢虞川用没打湿那只手轻抚林溪的头顶,一下下, 眼神也是柔和的。   这是第一次谢虞川对他的心意并不回避、并不拒绝。   林溪略茫然的盯着他。   便又听谢虞川温声说:“溪溪,你真的知道男人间的喜欢是什么吗?”   林溪心脏猛地一跳,脚也下意识抽动,不小心踢在了谢虞川大腿上,并溅了他半身水。   林溪赶紧站起来,想拿茶几上的纸巾,结果没有站稳往前跌,被前方八风不动的谢虞川单手抓住胳膊,接住了。   谢虞川满脸无奈,“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   谢虞川将他往沙发上放,并细心拍掉他臂膀处袖子的褶皱。   “我没教过你,”谢虞川慢慢的说,“男人间的喜欢,不是哥哥每天抱抱你、哄你睡觉那么简单。”   林溪缓缓眨了眨眼睛,他眼瞳黑白分明,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年长者。   “我想,你可能都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意思,也不懂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喜欢哥哥,想和哥哥每天在一起。”   林溪半响才道:“那又有什么矛盾呢?”   谢虞川摇了摇头,带着无奈,和果不其然的表情。   他起身,走到旁边,在他搭在沙发边上的外套中,取出自己手机,点了个什么发出去。   随后说:“我带你去看看。”   林溪便由他擦干净湿漉漉的脚,重新换上外出的衣服,一同坐上车。   这整个过程林溪都是茫然的,直到二人抵达目的地,前方的建筑出现在视野之中。   那是在城市河滩边的一栋复古小洋房,树木高大,环境幽静,没有高大显眼的牌匾,只有门口敬业守卫的门童和进出的一对对男人。   在建筑侧面停车,林溪二人下车,早等在那儿的萧枫等人迎上来,见到林溪时,脚步稍顿。   萧枫挑起眉,神色诧异:“怎么舍得带林溪来了?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谢虞川并未多言,“嗯”了一声。   萧枫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乐了:“那感情好,省得我在你身上牺牲色相,我还不乐意呢。”   他转过脸,吩咐后面大车旁的同事:“衣服在吧?我的他应该也能穿,你觉得呢?”   林溪只是瘦,上半身薄,其实人非常高挑。   同事摸着下巴,也打量了林溪和谢虞川一会儿,点了点头,“比跟你像样。”   萧枫:“你不废话么。”   同事反身去车里找了会儿,最后拿了袋东西,递给谢虞川和林溪。   ——是两身衣服。   两人花了几分钟换上。   谢虞川那身还好,与他平日所着风格相似,只是对着光能看到衣服上贴着暗色亮片,光华闪烁,看起来像哪家的二代公子哥,而林溪这件么……   谢虞川皱着眉,伸手拉拢林溪的领口,目光从他裸露在外的锁骨和肌肤上经过。   萧枫在旁看热闹,嬉笑说:“就是这个效果啦,不要遮,遮了就不像话了,溪溪是不是还蒙在鼓里,来来我和你说说情况。”   于是林溪从他口中知道事情,治安署行动队正对一名署内高层人士进行抓捕,相关调查显示他这人期参与、并为药物交易提供保护伞,他是眼前的会所的常客,经常在这里猎艳,玩法重口,常涉及多人,根据情报,他今天晚上就正在这里。   “我们不知道他具体是谁,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把他引出来,你们戴好耳机,我们会在外面实时接收,一有情况会立即进去支援。”   见谢虞川和林溪点了头,萧枫拿起对讲机,说了句什么,随后,一人从建筑正门走出来,接了二人进去。   那是穿服务员服饰的线人,手中拿两个面具,递给他们一人一个。   林溪紧跟着谢虞川,穿过昏暗的门廊、铺着红丝绒地毯的楼梯,走到楼梯间,抬头望见一副巨大的油画,上面是□□的折翼天使,瘫倒在血泊之中,被无数猩红触手侵入。   温热手掌捂住他的眼睛,男人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不看这些。跟着我。”   线人扭头多看了他们两眼,嘀咕了声:“这饵找的……秀啊。”   他领着二人走到一扇门前,稍顿,回头提醒一句,便推开了门。   即便是被捂住了双眼,林溪仍能感觉到室内温度上了好几度,来自人群的热流扑面而来。   说话声、调笑声、喘息声……灌进他格外敏感的耳朵中。   谢虞川牵着他,一路穿梭,到后面直接将他圈在怀中,头按在肩颈处,有些不许任何人看的意思。   中间有一次,他们被人拦下,林溪听见,那是两个男人,问他们“换不换”,谢虞川说“滚”。   对方嘀咕了声“出来玩凶什么”,之后在他格外冰冷森寒的目光里悻悻离开。   麦里萧枫笑道:“这么宝贝啊——去那边,去最高的卡座,那儿显眼,是目标一眼能观察到的地方。”   他们按照其指引,走到了卡座沙发上。   这是一个单人座,沙发柔软内陷,林溪坐下后,身体不由自主往中间掉,紧紧依靠着谢虞川。   “哥,”他叫。   “嗯?”   林溪双手扒拉住他捂住自己眼睛的手掌,手指尖轻轻往内扣,示意自己想看外面。   谢虞川稍顿一秒,慢慢松开。   于是整个大厅里的景象在顷刻间映照进了林溪的瞳孔之中。   昏暗灯光,一顶彩色的顶灯缓慢旋转,衬出暧昧糜烂的氛围,到处可见一双双,或三四人结伴,或坐或站,手中拿酒,姿态亲密,有人只是在说话,但眼神交缠,有人则已在接吻拥抱,手也穿过衣物的遮挡游了进去。   他们两个在高处卡座,而旁边不远处,是同样摆放的沙发,那上面有一对正在缠绵,上方的男人极具进攻性,下方则发出喘息和求饶,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欢愉。   林溪呼吸一滞。   “……恶心吗?”谢虞川在他耳边低声说,“男人和男人,就是这个样子。”   谢虞川颊边肌肉紧绷,但表情和语调都控制的很好,旁人听了可能以为他在开什么重要议题讨论会。   林溪则感觉自己从脚趾间到头顶都烧了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画面冲击力太大,更何况还是谢虞川给他展示的……   他的紧张局促自然是分毫不落的进了谢虞川眼里,谢虞川暗自叹气,垂下眼眸,用手指轻轻捋他的头发,一下又一下:“以后不要胡闹了。无论如何,哥哥都会在你身边,你不需要这样。”   林溪怔忡。   他以为……   正当此时,耳麦里急促的声音响起:“三楼走廊来了人,应该是目标,他们正在看你们,快做点什么!”   模糊的三楼走廊上,三四个人靠在栏杆边,扫视着全场。   林溪下意识抓紧了谢虞川的手,然而这时,谢虞川却牵着他站起,在他发懵的表情里,淡淡道:“缩小到几个人,你们自己筛,我们的友情协助到这里了,今天先走了。”   萧枫:“???”老子现在就发疯给你看信不信!!!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耳麦那边现在心里有多操蛋,林溪不自然的抿了抿唇,余光再次从糜烂的场内、喘息的隔壁情侣、观察中的三楼人物们身上扫过去,最后收束在了谢虞川一个人身上。   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手指……   谢虞川才行两步,发觉身边年轻男孩站住了脚步。   他皱眉刚要说话,林溪将手一抽,再一推,在他并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就被推回到了沙发上——   林溪则长腿一跨,坐在了他身上,又低下头,双手捧他的脸,呼吸喷在他的嘴角,极尽亲昵之态,说:   “和你不会。”   “谢虞川,不明白的是你。” 第60章   呼吸交缠, 嘴唇挨的极近,只差一点就能贴上,那温软的触感已然若有似无的传递过来。   谢虞川没动、没说话, 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是克制和紧绷的。   好半晌, 才用拇指轻轻落在林溪脸颊,抚摸其纤长浓密的睫毛, 林溪眼皮发颤,要躲不躲的把脸蛋藏进他手掌心里。   谢虞川眸色深沉幽黑, 声音低沉,叫他小名:“溪溪。”   林溪转过眼睛来看他, 眸光是湿漉漉的。   谢虞川便摩挲着他的脸颊, 问:“从哪里知道这些东西的?”   “……奇妙的互联网?”   谢虞川皱眉评价了一句“乱七八糟”。   “但是,从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 我就已经……”声音放的低而轻,谢虞川却听得见。   他皱眉说:“那是因为你的身边一直以来只有我。”   “也许吧, ”林溪已不再争辩这些,只注视着他,“但是我们谁能够改变过去吗?你会后悔遇见我、陪伴我吗?”   谢虞川断然摇头:“不。”   “我就知道, ”林溪又一次低下头来, 额头抵着额头,眸光澄澈轻柔, 叫他“哥”。   自少年而始的喜欢, 像来自雪山的风、冰川融成的溪流, 纯粹洁白, 清冽甘甜。   没有人会不动容。   过了很久, 谢虞川倾身,在其额间落下极轻的一吻:“好, 哥哥知道了。”   唇瓣轻触间,竟带着炽热的温度。   林溪微睁大眼睛,看着他,脸颊不知道是被灯照的还是如何,升起了些血色。   知道是什么意思?是行,还是不行?   林溪仍不满意,还要说话。   “——二位。”只听脚步声愈近,一声问好后,一名长相尚算斯文的男人在服务生的陪同下站住脚步,笑盈盈看着他们。   二人迅速安静。   林溪依在谢虞川怀中,侧过脸去看他们。   只遮挡双眼的面具下,是干净俊秀的下颌线、柔软微红的嘴唇。   陌生男人看的心内发痒,解释道:“鄙人是这家会所的主管,我们今天抽取幸运客人去三楼观看表演,您二位是今晚第一百位进入会所的,刚好呢。”   好烂的理由。   “不去,”谢虞川用手盖住林溪的脸颊,一点点都不留给别人看。   他单手拍拍林溪的腰,示意站起来,低头问:“很晚了,回家?”   林溪“啊?”了一声。   而那主管也是一愣,赶忙说:“我们三楼一般可不对外开放,机会难得,二位确定不去看看吗?”   不顾耳机里的咆哮,谢虞川用手臂牢固圈住身边男孩,谁也不搭理的往外走去。   主管也是得到了吩咐的,看他们要走,心里着急,上前一步,试图去拦。   ——这时,就见林溪反过身,用双臂勾住谢虞川的脖子。   “我们上去玩玩好不好,”他面孔天真,语调好奇,夹着点撒娇的意味,“来都来了,长长见识。”   主管:“是啊是啊来都来了。”   谢虞川:“……”   主管擦了把汗,最终还是完成了上头的吩咐,他引着二人,走楼梯上了三楼。   三楼走廊朝外,没有遮挡,能将整个室内的情况尽收眼底,然而往里走,林溪敏锐注意到,他们应该是走了一个圆形,这种建筑构造令他突兀的想起谢逢程的那栋房子。   离开朝外的走廊后,进入内部,之间一间间小小的包间分列在两侧,有些门窗紧闭,无人知晓里面情况,有些则刻意不关门,让混乱的场景暴露在外,并从中取乐。   他们经过一间未关门的房间,林溪余光瞥到,那戴着项圈半跪在门框边的男人,竟是稍有名气的艺人,此人在外一向是硬汉形象。   发觉有人经过,男人竟还更加兴奋起来。   “个人爱好,个人爱好,”主管笑着解释了一句,“请二位在此处稍等,我去给两位拿号、安排卡座,很快回来。”   他快步走开,而谢虞川上前一步,挡住侧边裸男视线,单手推开旁边一扇门,领了林溪进去。   这房间居然布置的很雅致,进门处有一张胡桃木玄关桌,上放置一只细长口花瓶,插了几朵洋桔梗。   既好奇是真是假,也是想躲避刚才的见闻带来的尴尬,林溪单手捏花枝,低头去嗅——   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谢虞川搂着他的腰,将他横抱起来,压在一旁中式长沙发上。   “……?”林溪诧异,眼睛睁的溜圆。   他们鼻尖相撞,说话时唇瓣几乎要碰到,谢虞川顿了顿,侧开头,压低声音说:“到处都是摄像头。”   而从外人的角度,只看得见他们严丝合缝的紧贴着,高大的男人压在稍年轻些的男孩身上,两人耳鬓厮磨,姿态亲昵。   年轻些的男孩别扭的挪动身体,上方的人应该是说了什么,他嘴唇微张,点了点头。   下一秒,男人的手穿过他的侧腰、肩胛骨后,用环抱的姿势把抱了起来,放置在自己大腿上。   ——是林溪说,自己在沙发木头上撞到了腰,谢虞川便把他抱起来,轻轻揉他说的地方。   “还疼吗?”   “……不疼。”   林溪把头埋进他颈窝,摇着头,翘起的黑发挠的谢虞川脖颈发痒。   他依然保持着年长者的克制和自然:“溪溪,等会儿要跟紧我,这里不对。”   “啊?”   耳麦也:“啊?”   谢虞川:“谁会像个白痴一样等你抓,不要拖,现在就带你的人上来。”   耳麦那边十分相信他的直觉,当即切换频道,与其他行动队员通话,令他们开始行动。   *   而与此同时,那主管离开房间后,在走廊上快步行走,很快到了一间密码锁大房前。   小心的敲了门,得到对方的首肯,他才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投影画面,那里头,刚才由他带上来的两名客人正相依交缠,彼此小声说话,看得出姿态亲昵。   “这对磨磨唧唧的,什么情况?”沙发上的看客叉着腿坐,叼着根烟,很是不耐烦。   “小情侣呢,估计是不会在外面做,”主管马上赔笑说,“不如还是看隔壁俩,都第二发了。”   那看客是个中年男人,眼皮松垮,倒三角眼,姿态是长期养尊处优的高高在上:“那么快第二发,还有什么留给我玩?”   主管嘿嘿笑了两声,拍马屁说他“有道理”。   “还是这对有意思,拉拉扯扯的,”中年男人摸着下巴,“带他们去看表演,送点‘饮料’。”   主管“哎”了一声,却没出去,犹豫一下说:“对了,主任,我听说那药的事闹的沸沸扬扬的,咱们不会被查出来吧?”   中年男人觑他一眼,“怕了?”   “……”那确实有点儿。   中年男人“哈”一声,将嘴边烟拿开,用夹着烟的手指,戳着他的额头:“老子在署里那么多年,你当是白混的?”   马仔主管赶快点头哈腰的赔罪,说自己杞人忧天,格局窄小云云。中年男人看他不惯,不耐烦的甩手:“算了算了,出去,照我说的做,我就在这儿等着。”   马仔主管于是离开。   然而那门仅关上半分钟,又重新被打开。中年男人以为对方去而复返,简直无语了,“你也太啰嗦了,整天畏首畏尾的,我再说一遍,我老陈在一天,钱财、美人,都少不了!”   “哦,是吗?”   回应他的,却是一道柔和、略沙哑的男音。   中年男人顿时一惊,如闻恶鬼之音,腾的站立起来:“你你你………”   来者微笑,朝他步步走去。   *   另一头,主管来到林溪二人的房间中。   见二人仍那样静静搂着,他轻咳一声,指指外面:“卡座已经安排好了,二位请跟我来。”   谢虞川与林溪对望一眼,走出去。   其实也就是几步路,主管推开了一扇大门。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圈圈座位,由高到低,约莫能容纳五十来人,而正中央是一个凹陷下去的平台,上面空荡荡,遮着一层红色丝绒幕布。   他们的卡座是四人座,另有一对长相上佳的同性情侣,二人已经入座,与他们只隔着一张茶几,相互对望。   旁边的同性情侣向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听主管说你们也是被抽取上来的幸运儿吗?”   当中那个头小一些的小受,连面具都摘了放到一边,眼睛滴流滴流的转,观察四周,一张脸生的非常讨人喜欢。   耳麦里传来声音:“他们是跟你们一样被挑中的,随便应付一下就好,按照惯例,晚点戏开台了,目标就会来找你们。”   戏?   恰好,那小受眨着眼睛,说:“听说这里晚上都会安排演出,内容火辣,不少还真刀真枪,我们坐的位置观景角度很棒,我好期待哦。”   行,“真刀真枪”四个字就说明不是什么正经演出了。   林溪和谢虞川二人都不愿意和这对陌生情侣说话,简单颔首后,就尽量避免眼神接触。   谁知那小受明明搂着一个,眼睛却还要不断的望另一个,把谢虞川从头打量到了脚。   林溪忍无可忍:“你看什么!”   小受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还把脑袋探过来,用自以为压低了但其实在座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老公控制欲好强,在床上是不是床单都不让抓。”   “……………………” 第61章   林溪瞬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谢虞川表情不变, 拍拍他后腰,示意起来。   “溪溪,我们另找一个位置。”   林溪胡乱点头, 跟着他, 跨出座位,不顾那小受“不要啊我不乱说话了还不行吗”的挽留, 一同往外去。   林溪想去一趟洗手间,找到地方后, 谢虞川在外面守着,再陪他洗手, 一起出来。   两人并肩走, 自始无话,唯一种尴尬情绪蔓延。   等到重新回到那圆形卡座群时, 下方红色幕布已被掀开小半,几个能容纳一人蜷缩而坐的空笼子打开, 三四个容貌姣好的男孩在旁等着,做开场准备,观众们都兴致大发, 看着他们指指点点。   那三个男孩像是做惯了这行, 半点害羞都没有,还朝观众抛媚眼。   林溪听见一个中年观众“啧”了一声, 说了两个字评价。   谢虞川瞥他一眼, 伸手把林溪搂过来, 往前去。   然而刚走出两步, 两人都听见那个中年男人摇头抱怨说:“还是差点意思, 老谢不来以后,都没新鲜货了, 他带的那个艺人,我都没玩尽兴,就进去了,啧。”   “继续走,”耳麦里是沉静的提示声,“谢逢程是这里的常客,他的玩物不听话就会被带来这里待客,我们的目标在这里和他认识,并参与进实验室的。可惜谢大昏迷不醒,否则我们哪用这样辛苦追查。”   二人听了都将眉头紧皱。   谢逢程究竟参与有多深?……这真的只是简单资助吗。   也是这时,灯光唰的一下黑了。   陡然从光明陷入黑暗,眼前一片漆黑,人总会变得警觉敏感。   林溪感到自己被搂的更紧,谢虞川的呼吸喷在了他的耳侧。   “各位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台中央,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充满煽动力的嗓音通过扬声器传播到每一个人耳朵里,“欢迎来到我们的周五疯狂夜,我是你们的老朋友阿C,今天我们的演员也是同样备受关注、备受喜爱的三位老朋友,他们已经准备就绪,只等大家的掌声了!”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这些老客人们显然并不如他说的那么关注和喜爱这场演出。   主持人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哈哈我已经感受到了大家的热情,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揭开幕布,共赏这一出精彩的表演——”   他按动手中的电子遥控器,红色幕布唰的一声落地,露出布景的全貌。   观众席上静默一秒,随后爆发出“啊!!!”的尖叫。   林溪立即攥紧谢虞川的手,耳麦里也传来一声“操”。   那头主持人原本想说气氛果然很到位云云,但在捕捉到人们脸上的惊恐、看到他人朝他背后所指的手势时,察觉出了什么。   一股血腥气扩散,他不得不僵硬着扭回脖子。   霎时间,瞳孔收缩。   在他身后,十字架上,一个大肚便便的中年男人被铁钉扎穿四肢,固在架子上,血流正汨汨流淌,死者嘴唇惊愕大张,脸上还有血色,证明他的死刚发生了没有多久。   观众席上到处都是尖叫,许多人离开座位,大叫着“晦气”往外跑去。   出了命案,肯定会有警察介入,对他们这些在场的人进行询问,他们中许多人是有家庭、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并不想要自己地下的这点小爱好曝光在明面上。   耳麦里萧枫迅速说:“——死者就是目标!情况有变,我们正在上楼,你们快出来。”   谢虞川护着林溪,跟着人潮流动的方向下去。   楼梯口十分拥挤,人们相互推搡,抱怨声唾骂声不绝于耳。   这时,不知道是谁被绊倒,又被人踩了一脚,嗷嗷叫着大哭起来。   更乱了。   一片乱七八糟里,谢虞川忽而眸中寒光闪烁,一手将人护到身后,另一边迅速出脚,将某个靠近他们的人一脚踢飞出去。   叮。   锐器落地,发出声响。   谢虞川带着林溪往后退了几步,贴紧墙根站着,不再跟随盲目的人群流动——那样实在太危险了。   再举目望去,有几个人明显逆着人群的流向,朝他们而来。   乱糟糟的人群显然加大了他们靠近的难度,更何况此时还被发觉了。   他们似乎并不是专门针对谢虞川和林溪,一下不成之后,几人迅速决定调转目标,朝不远处另一边去。   那里,刚才和林溪开过玩笑的小受正嗷嗷大哭,他的情人大约是被人流冲散,不知去向。   他完全没有发现,生命危险正在靠近。   “——躲开!”谢虞川厉呵。   他没有听见,仍在哭泣。   行动者已然凑得很近,手在袖子下面,向前突出。   关键一刻,一颗子弹穿过半空,飞掷而来,以极强的精度和准度直接扎进了行动者的胳膊中。   他手上力道一撇,原本瞄准的要害错过,只在小受肩头戳出个血洞。   小受惊恐的瞪大眼睛,低头看一眼自己的伤处,嘎嘣一下,直接吓晕了……   人群又一次爆发出尖叫,但也是这时,两声短促有力的枪声爆响开来。   “都原地静止,不再流动!”   “重复一遍,原地静止,不再流动!”   两个进出口,荷枪实弹的治安署行动队员厉声大叫,刚放完空炮的枪还拿在手中,提示着人群。   更多身着制服的当地警察也在汇聚。   这给了多方很强的威慑力,行动者们对望一眼,当即低头,将行迹隐没在人群之中,而慌乱的群众也从官方力量那里得到安抚,如同找到头领的鸟雀集结起来,虽还在不断说话,但不再相互推搡和奔逃。   萧枫将枪别回腰间,快步去戏台中央,检查死者尸体。   舞台灯光效果被关闭,整个室内的大灯都被打开,四处都被照的亮堂堂的,所有阴暗丑恶都被公诸于世。   刚到近前,身边同事忽然脚步一顿。   “你看他……”同事迟疑,“是不是像上楼时那副折翼天使油画?”   ……   半小时后,现场已得到控制,所有出入口以及外围都拉满了警戒线,治安署与当地警方握手,共同进行侦查调查。   他们抓到了几个行动者,只可惜都是外层马仔,并非真正凶手,他们所接到的命令也不过是警方卧底找出来弄死,目的是扰乱视听,制造更多混乱,帮助搅乱现场。   三楼除了谢虞川和林溪外,还有几个被高层看中的普通“幸运客人”,倒霉催的被扎了几刀,所幸没有致命伤,眼下都送医了。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没有找到杀害死者的人,猜测他是在一开始就离开了。   一场行动下来,阵仗大,收获小,实在没什么意思。   夜晚江风凉寒,谢虞川林溪二人立在警戒线外、车辆一旁。   旁边救护车还没走,车上小受哭的嗷嗷叫,不消停就算了,还盯着泡肿眼往外看,说萧枫这个警察叔叔那一枪救了他的命,比他没用的老公好多了,想要个微信什么的等他好了可以来送锦旗。   萧枫一个头两个大,当下给他插了队,让这辆救护车先走。   听着滴嘟滴嘟的鸣笛声,他才呼了口气,走到谢虞川和林溪这边。   然而林溪却问:“确定他没问题?”   萧枫反应过来,是问那个咋呼的花痴小受。   “没问题,”他摆手,“查过,相信我的专业。”   林溪就不再问。   萧枫从口袋里找出烟盒打火机,边烟,边说:“当地警方说他们半小时前就接到了报警电话,那时混乱还没发生,我们怀疑是行动早已泄露,实验室内部决定杀高层灭口,但是这种作案手法,却带着一种审判、报复的意味,所以杀人者与死者之间应当还有私怨,又或者,杀人者对死者平素的作风很是厌恶,想要杀他主持正义。”   主持正义一词用的实在太古怪,他自己都卡了卡壳。   谢虞川道:“你们治安署,真是‘人才辈出’,让我怀疑起我们合作的正确性了。”   萧枫自认理亏,悻悻然:“我也不想的嘛,通向光明的路总是曲折的……”   “接着抽,”谢虞川瞥他一眼,搂过林溪肩膀,“再抽我们走了。”   “哎……”萧枫手忙脚乱的把烟掐灭了,“你带宝宝呢你!”   不理会他的吐槽,林溪转而若有所思的问道:“所以实验室内部是有两股不同势力对吗?”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语气。   萧枫“啧”了一声,只得点头:“是。一股是‘出世’派,多年以来都把握了团队内部的话语权,低调的隐藏着,进行着药物试验和生产,一股则是‘入世派’,希望能够将3号素大肆宣扬出去,近期,我们的做法逼急了入世派,让他们开始利用起舆论的武器,他们……”   林溪:“甚至希望3号素能拥有毒品那样的地位和影响,成为新的毒品之父?”   萧枫哑然。   半晌,颔首。   “愚蠢至极,”谢虞川轻嗤。   江风过,两岸啼声已静,水面之下,水流愈发湍急。 第62章   待回到家中, 已是深夜。   重新洗漱后,二人都十分疲惫,道了晚安各自回房间。   谢虞川房间内灯光常亮, 笔记本电脑持续运作, 至更深的夜时,他接到萧枫发来的文字信息, 那边对被抓捕的行动者初步审讯完毕,得到了一些信息。   “有一件事情, 被抓获的人,供述说, 他们听见目标在房间里通过电话与谁吵架。”   “其中提到, 这些年来,实验成功率其实很低, 能够称得上发挥效用的实验体一只手数得着,他们打算研究这些实验体之间的基因共性, 怀疑是某种特殊的基因能与药物有特殊的结合。”   “所以你们两个,要分外小心。”   谢虞川顿了良久,回头望一眼门缝外透出的微光, 回了一句“知道了”。   此时, 一墙之隔。   分明白日十分疲惫,身体精神都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但林溪还是翻来覆去, 无法入眠。   最后他只得长长的“唉”了一声, 掀开被子, 看向了墙角。   室内并不是完全黑暗, 一盏橙色的小夜灯始终亮着,柔软的床铺和淡雅的熏香带来十足的安全感。   他走下去, 拿起墙角的琴盒,拉开拉链,将里面的琴取出来。   他静静的用棉质干、湿巾交替擦着琴,动作细致耐心。   他这样做了一小会儿,便听门被人敲响,谢虞川在外面问:“怎么不睡?”   林溪马上坐直,道:“没事……”   谢虞川不放心,推了门进去。   一眼瞧见床上桌边坐着的人,只穿着很单薄的棉质家居服,头发柔软的贴着额头,是纯良无害的模样。   “哥,”林溪也知道他肯定会进来,“没事,睡不着而已。”   “还为白天的事情担心吗?不会有事的,那个人死有余辜。”   如果是为这个就好了………林溪耳根略有些烫,好在灯光昏暗并不显眼。   见他不吭声,且神态异样,谢虞川单手搭在他肩膀,捏了捏:“还怕吗?要不要我陪你?”   但凡有半秒犹豫都对不起这半晚上的失眠!林溪一口答应:“要。”   谢虞川就那样站在他身边,垂眸看着他擦琴。   昏暗的灯光下,他们俩的影子是模糊的,一站一坐、一长一短的投射在地面上,时光在浮尘和夜色中显出云朵一样轻软的质地。   “……如果是真的,那么我也替赵惊雀感到生气,”思绪无边乱飞时,林溪忽然想到这件事情。   那种药物如果是真的管用,在过去人们所不知道的时候,由部分人所使用,使之能够轻而易举的在某个艰涩的专业领域具备惊人的天赋,那么,让那些拼尽全力、流淌无数汗水泪水的普通人如何自处?   更甚至,人群的智力、天赋因购买力而更加显著的区分,社会阶层分化更为剧烈,所引发的矛盾是否能和带来的科技艺术等领域的进步相抵消?   这些问题在此时一个一个进入了林溪的脑海。   “不,在讨论那些公平与进步的命题之前,”谢虞川淡道,“记得与你一起被救出来的人吗?”   “……”他们都死了。林溪知道这一点。   “药物使得神经突触过度发育后,又迅速陷入衰竭,功能一点点丧失,没有人脑的指挥和运作,身体也跟着衰竭,最后死亡。”   “整个实验开发都是个伪命题,是研究者的一场沽名钓誉、装腔作势罢了。”   “——他向来爱做这种事。”   林溪抬起眼睛望着谢虞川。   他?   在自己家里,谢虞川不像在外面那样严谨,他平时的衣领会扣到最上面一颗,咽喉的位置,脸上也永远平淡冷峻,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但此时,他穿的是绸缎系带的黑色睡袍,虽也是系的严严实实,但总归是不一样的。   他低头与林溪对视,眸光也是很柔和的。   “我没有和你说过他——谢珉,是不是?”   他的亲生父亲,那个实验的发起者,药物的制造者,一切的开端,以及他生命的来源。   他没有说过。   林溪看着他,直到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目光也凝聚在那把琴上。   “谢珉以前也学琴,据老爷子说,小时候经常抱着琴睡觉,十多岁的时候,和凯瑟琳一起参加一次比赛,被凯瑟琳打败了。之后进入少年组,也没有成绩,所以最后把琴放到了角落里吃灰,再也没有碰过。”   “不过这只是一件小事,并没有任何人放在心上,因为大家认为,那是他专注于学习,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学琴了。他的功课是真的很不错,他读小学时就连跳了好几级,后来去了少年班,十几岁就上了大学。”   “他是谢家那一代唯一一个子嗣,所受到的关注和期待是你我都想象不到的,因为谢家出了一个这样优秀的子孙,老爷子也十分有面子,四处夸赞炫耀,引以为傲。”   “后来,即便他选择了和我母亲一道,继续从事生物、医学方面的研究,不继承集团,老爷子也没有给出太多阻碍,毕竟那项事业同样很上台面,而老爷子也正值壮年,不想也不需要一个人来褫夺他自己的权力。”   林溪道:“那……不是很好么?”   “表面的好,”谢虞川道,“全是假的。”   林溪诧异:“啊?”   “功课是代做的,考试是代考的,研究成果是我母亲一力达成的——谢珉他,只是一个装腔作势沽名钓誉的蠢货。”   林溪在那一刻感到一种十足的荒谬和离奇。   过去许多年里,谢虞川有时会模糊的提到自己有姐姐、爷爷,还用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来形容姐姐的孩子,与之对比衬托出林溪的乖巧。   但关于父亲,的确从未提到。   他没有想过,活在传闻里的谢珉,实质上是这样的。   谢虞川看着桌面上被擦的干干净净的琴,薄唇轻张,带着一种冷酷的讥讽意味。   “不用怀疑,包括我在内,每一个姓谢的人,都很清楚他的本性。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林溪缓缓眨眼,许久,隔着一层薄薄的黑色绸缎,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你母亲呢?”林溪问。   这回谢虞川想了很久。   才用两个字来形容:“不熟。”   韩乾萸是真正的天才少女,智商高超热爱科研,成果发到手软,分分钟推动人类医学进步,若不早逝可能要载入青史。   “她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来泡实验室,和谢珉也就只有一开始有过感情,后来就是‘要钱’和‘给钱’的关系,对子女,因知道谢家有十几号保姆家庭教师在盯着小孩,自己也就不多花心思了。”   “我见她的次数很少,谢逢程也是。应该只有谢媛见她多一些,在谢家,母亲估计也只对她有些感情,因为她和我们谁也不像,完全是个毫无好胜心、好奇心的傻白甜,她总是自己跑去实验室、跑去母亲住的地方,蹲在门口等,母亲也都会放下她宝贝的实验,过去陪她玩一会儿。”   他说这些倒毫无心理负担,因为韩乾萸从一开始也没有担任起他母亲的角色,她对他的态度,从冷静观察,到频频皱眉。大约是预想到了,有他的存在,好大喜功的谢珉很可能会把她的实验歪曲向她不愿意看的方向。   “……”   “怎么了,想说什么?”   谢虞川看见林溪眼眸闪动,像有话要说的模样,便耐心的看着他。   林溪欲言又止,止了又忍不住:“你觉得,你母亲是因为她傻白甜喜欢她?”   谢虞川“唔”了一声。   本以为林溪可能要像谢媛经常做的那样,告诉他母爱无疆形式多样不必妄自菲薄云云。   但林溪抿了抿唇,用清澈的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问的是:“那哥你因为什么喜欢我?”   “…………”   “因为我乖么?”   谢虞川失笑。   “笑什么,”林溪嘀咕,“不是吗,谁对陌生小孩那么好。”   “是,”谢虞川含着笑,带着揶揄,“或许,比起乖,‘麻烦’更适合你。”   说真的,以他刚捡回林溪时候的年纪,应该是照顾自己都还半吊子,也最讨厌活蹦乱跳的小朋友的时候,乖乖的小女孩都好说,但调皮的小男孩,是恨不得让其回炉重造的程度,这点从他对待仅比林溪大个一两岁的谢意平的态度就可以见出。   但到底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呢。   他总记得,某天他一位朋友来访,他和人家去了城镇上,次日才回。   那是深秋,落叶掉了满地,院子里常常积着一层地毯似的,但他回来的时候,落叶都被扫光了,四下洁净,衣服也被洗好了,用绳子系好挂在院子里。   小林溪就蹲在家门口,抱着他的小狗,其实很困了,一直用小肉手在揉着眼睛,打着小哈欠。   谢虞川发现他时,他立刻站起来,但不是朝谢虞川奔跑,而是往后退了数步,躲到了门后面。   小狗就站在他们两个中间,很困惑的朝两边看,不知道该去谁那里,最后选择原地打转追尾巴。   他打开门,蹲在小朋友面前,斟酌着该说什么话来道歉和哄人。   他想不到。   但这一向不会说话的小朋友,瞪着通红的眼睛,用练习了很多遍之后的流利说:“哥哥,溪溪原谅你了。” 第63章   “喜欢我麻烦, ”林溪对这答案颇为不满,“这是什么理由啊。”   谢虞川漫不经心的,单手手肘撑在桌边, 头微斜着, 看着他:“稀奇古怪的理由也是理由吧,倒是你, 来和我说说……”   “喜欢我什么?”   汉语博大精深,他说的“喜欢”和林溪说的显然是两种不一样的东西。   林溪瞬间又回到辗转反侧的上半夜, 手指下意识卷曲,却忘了那正搭在谢虞川的袖子上, 于是那点细微动作也都被捕捉。   两人共坐一张长凳, 凑的很近,相互能闻见对方的气息。   林溪微窘, “怎么还有你这样问的。”   想了想,又慢慢的说:“没有什么为什么, 你在的时候,感觉很安全,也……很慌张。”   没有料想到后面这个词, 谢虞川略诧异的低下头, “慌张?”   林溪望着他,眼瞳微闪, 眼睫毛难以自抑的扑动。   “………就是现在这样。”   四目相望良久, 谢虞川伸出手去, 摸摸他的脸颊, 又揉乱他的头发, 把他抱在怀里。   他似是叹息:“想过你长大了,喜欢谁, 跑来和哥哥说,没想过是这样。”   林溪也将头倚在他肩上,闷声说:“我让你为难了是吗,我这个麻烦精。”   谢虞川略感好笑,捏了捏他鼻子。   “你不是也说了,我就是喜欢你麻烦?”   “……”   他语气亲昵,甚至有些不一样的暧昧。   林溪胸中似有小鹿乱撞,茫然的抬起头看他。   这是什么意思?林溪心中有些侥幸的猜测。   他不敢开口,怕美梦的泡沫一碰就碎。   谢虞川却牵起了他,将他带到床铺边。   “睡觉,不要胡思乱想,哥哥守着你。”   林溪在他的安排下躺进被窝,不肯闭眼,仍然用一双明亮的眼瞳望着他。   谢虞川无奈,顷身上前,在他额前轻轻一啄,“可以睡了吗?”   ……   不记得什么时候睡着的,次日林溪醒过来,已经日上三竿,灿烂日光通过未严密拉拢的窗帘映照进来,昭示着这是个好天。   静坐着醒了会儿神,他掀被子下床,推门走出去。   客厅里几个人听见动静,齐刷刷暂停正在说的话,回头看他——脸颊微红,带着刚睡醒的枕头印子,头发略显凌乱,家居服袖子挂在手腕处,关节瘦长雪白。   “溪溪,”叶心眉笑眯眯打招呼,“醒了?这都几点了,太阳晒屁股了。”   林溪打了招呼,叫了声姐。随后,谢虞川起身走过来,高大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温声道:“饿不饿?”   一说的确有点。   谢虞川摸摸他脑袋,领他到开放式厨房,端了小盅的汤给他喝。   林溪本要接过来,谢虞川说烫,替他拿着。   林溪就只用拿着小勺子,一口一口的喝。   喝毕,得到一声“乖”的评价后,又被亲了亲头顶,送回房间去换衣服。   看他重新进房间,谢虞川转回身,去客厅。   ……对上了两名客人瞪大的双眼。   萧枫:“午饭还没吃,我就饱了。”   叶心眉则嘴唇微张,诧异的说:“你、你们这是……?”   这两人从前也亲昵,但绝无这种暧昧的、黏的能拉丝的氛围。   这让她内心一阵古怪。   她明明是建议两人分开一阵,断开连接,正确冷静的审视自我与彼此的……   结果眼下看来,反而起了反作用。   谢虞川对二人的目光视若无睹,单手端了咖啡坐下,泰然自若。   林溪很快换好衣服出来,坐在谢虞川的身边,好奇的加入这场谈话。   “你们在说什么?”   两名客人对视一眼,由叶心眉说:“溪溪,治安署派了外勤队员去多地,查到了一些洛林的相关信息。”   是关于陈林如何成为洛林。   调查显示,陈林就容城人,他的父母做小生意,已有二胎,在某次陈林失控打伤弟弟后,他们决定放弃陈林,将他转给同乡介绍的大龄单身女人领养,同时应女人的要求,对治安署上报陈林的死亡信息。   那女人在几年后去往欧洲,与一名落魄贵族结婚,但这只是为了给陈林一个合适身份,他们之间实际没有任何关系。   治安署的画师根据这两方的描述绘出一张女人的肖像,又经过辨认和进一步查询,从茫茫人海之中找出一名有留学经历的重点大学医学优秀毕业生,而此人在有过一段大型医药公司研发岗经历后,消失于行业中。   “我们猜测,这个女人是去了实验室做研究员,为了收集成功实验品信息,在组织的指导和帮助下把洛林带了回去。洛林从那之后一直生活在实验室团队里,从他的行为特征来看,他是自愿、认可的。”   “我们从前从没有在乐坛听过他的任何消息,但他在林溪出现之后,突然横空出世,证明药物研究进程,起码在他身上,可以实现靶向开发,也就是,依据研究者设定的目标对所指定的脑域进行刺激开发。”   至于为什么偏要针对林溪……   “我亲自去了一趟远郊的镇子里,”萧枫接过话,站起身,走向玄关柜。   他取了他自己带来的双肩背包,从中拿出一个小盒子,再递给林溪。   “陈林的父母保存了一些他以前用的东西,我们都带了回来,其中有这个。”   林溪不明所以的接了,打开,顿时动作一滞。   那盒子是由透明包装袋所封起的一只小口琴,已经很旧了,但因为昂贵的材质其色泽仍然温良漂亮,把手处的花纹虽已斑驳,但还是见得出工艺的精良。   连谢虞川也忍不住侧目,出声:“这是……”   这是他初初离开谢家,游荡到玉亭乡时,曾常拿在手中把玩、又在几次见面后赠与给小林溪的小口琴。   两人都是一阵愕然。   “拆开看看没事,痕迹都提取保存了。”   林溪的手指碰到翠绿色盖板的外沿,慢慢的往下,在那琴格处轻轻拨弄。   好像有什么东西回到了脑海里。   在洁白到不留一丝瑕疵的房间里,在呛人的消毒水气味中,有一个背对他的身影,穿的是白大褂,拿取试管和不同药剂的动作简洁有序。   林溪闭了闭眼……   转头,转过头来。   他想要看看那是谁。   “——溪溪,”谢虞川的呼唤声从很近的头顶响起来,“想不起来别想了,看着我!”   这声音冲散了画面,也带走了那种与记忆并行的针刺一般的疼痛。   林溪深吸一口气,扶住额头,说:“我……我好像想起一个实验室。”   三人一愣。   “是那个时候,是在三角区的时候。”   三角区的训练基地里,也有一个实验室。   他和几个小朋友依次被带了进去。   那个做实验的人走了过来,可是他看不清楚对方的样子。   “好了,”叶心眉害怕激进的回忆唤起他的心理创伤,连声说不用再想了,“已经很有帮助了,林溪,这不是你的责任,这是我们大人的责任。”   谢虞川捧着林溪的脸,“溪溪,我们进去休息一会儿。”   林溪想说自己并不是玻璃做的人,不过看到他紧紧皱起的眉头时,选择了同意,以这样的方式来让他的心里好受一些。   他在房间呆到临近中午,提醒谢虞川,外面还有客人需要招待。   谢虞川见他呼吸平稳面色红润,才顾上那两人,留了他们在家吃饭。   二人都是受宠若惊。   ……直到谢虞川叫了酒店送外卖过来。   尽管没吃到他亲手做的饭,但星级酒店外卖的水平还是很不一般,让二人吃的很是满意。   饭后,萧枫又接到信息,知晓一些新进展,拉着谢虞川一起说,叶心眉则在阳台看林溪练琴。   他的琴艺并未落下,手指跃动间带出优美的旋律,甚至于,叶心眉从那曲子里听出更为丰沛的情感,如同静谧湖泊上,羽毛皎洁的一双天鹅在交颈缠绵。   “……”她不由得又一次生出怪异的情绪。   于是在一曲结束,林溪轻轻转动手腕时,她说:“溪溪,你想清楚了吗?”   林溪不解:“想什么?”   叶心眉不语,朝外面的方向轻抬下巴,那儿,两个男人正在说话。   林溪这才知道她在表达什么。   “当然,”林溪说。   叶心眉几近叹气:“可是这真的是你自己想要的吗,溪溪,你不能谢虞川要什么,你都给。” 第64章   林溪一怔, 随即低头摸了摸鼻子,道:“心眉姐,的确是我自己喜欢他。”   叶心眉并不相信, 反问他:“你又是凭什么知道这一点的呢?”   林溪哑然, 他可以知道,但他的困难是, 如何说出来、让大家相信。   他需要一次又一次的向所有知情人解释,他当真是出于本心的喜欢谢虞川, 这种喜欢的心情和众多平凡芸芸众生所有过经历过的是一样的。   “你知道吗,像叶玉茗那样仅仅在浅层受控的患者, 其实至今也无法摆脱控制人的影响力, 全赖外界的不断提醒,以及控制人本人的彻底远去, 才能独立的生活。”   “有时候我会怀疑我是否为你选择了合适的守卫者,因为谢虞川他本人这样的情况, 好像也不是多么适合照顾他人。”   “那天你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真希望能够有时光倒流的方法, 我宁可亲自来照顾你长大——”   叶心眉越说越自责, 表情也变得低落。   这让林溪啼笑皆非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暖意。   他想自己不必烦恼,因为他是如此的幸运, 在每一个人生阶段都会碰到对自己好的人。   “心眉姐, ”林溪微笑着打断她, 在日光下, 钢琴边, 他的侧影俊秀立体,带着一种温暖的光泽, “你不是一直说,我是你见过成长的最好的孩子吗。”   “请你继续相信我。”   叶心眉怔怔看着他,半晌,轻轻叹气。   她向后倚靠在透明的玻璃推拉门上,这时忽然感到身后的玻璃门被人轻轻扣了两下。   二人齐齐向外看去,只见谢虞川就站在门后,脸上表情沉静,让人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林溪一愣:“哥?”   门被从里向外打开,谢虞川看了看他们,并未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道:“突然有些事情,我得出去一趟,下午你好好的待在家里,不要出去乱跑——叶医生请你帮我看顾一下溪溪。”   叶心眉自然是点头答应,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有什么事情,突然这么着急要出去。   两个男人匆匆离开,留一室寂静。   林溪蹙眉片刻。   他也觉得古怪。   不久,林溪送走叶心眉,自己开车去了谢氏集团大楼。   秘书室里静悄悄,员工们不知什么时候走的,许多人连电脑都没有关,文件也还歪斜的摊开放在桌上,瞧着是因为临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而非常着急的样子。   门口传来轻响,是车小尼匆匆走进来,一眼看见林溪,擦着汗说:“溪溪你还真在这儿,老板他们还忙着,让我陪你回,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跟餐厅说做一下。”   他说着来林溪身边,要接过林溪随身带的小包,领他出去。   林溪却不动。   林溪问:“发生什么了?”   车小尼:“…………”   嘴巴关紧又张开,犹豫再三,他终于低声说:“老爷子向道德委员会提交了书面弹劾案,要求其介入,行使一票否决权,现在他们都已经赶到了。”   “理由?”   “………谢虞川,弑母。”   林溪瞳孔骤缩。   ——老爷子提出书面报告,说谢虞川涉嫌杀死著名学者、谢氏长媳韩乾萸,不配做谢氏集团的掌舵人。   他给出了两份档案的复印件。   第一份,是谢虞川在少年期打伤过自己母亲的记录,有入院记录和照片为证。   那档案其实是曾经韩乾萸自己亲自提交过给道德委员会的,证明这个孩子从青春期时就攻击性极强,性情恶劣,她要求谢家的信托基金将之除名,剥夺他的继承资格。   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了。   谢虞川在那时就已经声名鹊起,在几场真刀实枪的商场试炼之中,他高超的智商和冷静果决的性情已经为同行所知晓,面对这样一个精彩绝艳的少年继承人,一点家庭纠纷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第二份,是数年前的一场绑架案。   这场绑架不是秘密,在事情发生的当年,就有许多人知情。   只是那个时候谢家对外统一的口径是:母子二人双双被绑架,母亲重伤而亡,儿子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而到今日,谢老爷子却提出,绑架伊始,一场雪崩已经夺走了绑匪的性命,使这场行动夭折在最初。   而母子二人则是由救援队在一个山洞之中被找到的,少年的谢虞川瘦弱不堪、呼吸微弱,但生命迹象仍在,而韩乾萸则已死亡,小腹有一处致命刀伤。   那刀就握在谢虞川手中。   因为谢虞川当时还未成年,他自己也是最后一个幸存者,所以调查潦草结束。   苏醒伤愈后,谢虞川更完全失去了当时的记忆,在老爷子的主张之下,所有人都被封口,这件事也就彻底成了谢家的秘密。   老爷子这一方面的陈述,联结成了荒谬离奇但却逻辑严密的链条。   谢氏信托基金的道德委员会紧急介入,经过一番审查以后,将压力给到了谢虞川这边。   乌云密布,不知从何处来的飓风愈发猛烈,这栋大楼被笼罩在风雨之中。   从欧洲赶来的道德委员会委员们齐聚在高层会议室中,进行着一场有关于整个集团未来走向的讨论。   他们并排坐在长条形红木长桌上,齐刷刷的用严厉的目光望着正中央的男人。   谢虞川就一个人,单独一张椅子,脊梁骨笔挺,阴暗的天光从窗户透进来,勾勒出他凌厉冷峻的五官和面容。   他没有低头,也绝不怀柔。   集团的高层们全都在外面紧张的等候,起先还有人悄悄议论,后来就不了。   四下静谧,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墙面上,代表小时的指针转过了好几圈。   夕阳落幕,月上中天。   那里面的门终于被自内而外推开。   人们纷纷站起来,紧张的看过去。   出来的是谢虞川。   他一个人在里面,对着数十位委员的质疑,答辩了整整五个小时,但连头发丝都没有乱,其形貌一如开始那样冷峻平静。   有人想问情况,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被他抬手制止。   那人便怯懦缩回去。   “都回去岗位,”谢虞川淡淡说,“还没到那种程度。”   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众人情绪稍缓。   他们目送着谢虞川进电梯。   那背影依然挺拔如山。   可是…………怎么会呢。   那,可是弑母的指控啊。   谢虞川回到办公室内,不出他所料,林溪果然还是在等。   他歪头靠在大办公椅上,黑色皮质与他的雪白面颊形成很鲜明的对比,眼睛阖着,但睡得不安稳,眼睫毛在轻轻的颤。   谢虞川走上前,轻轻抚了抚他额前的头发。   这小动作让林溪醒了。   揉着眼睛,年轻男孩仰脸望着他,“好了?”   “嗯。”   “那要回家吗?”   “要。”   他们一起回去。   在停车场里,张九厘跑来,给了他们一个透明盒子,里面装着鱼。   “是宋委员叫人专程送的,”张九厘道,“他在马来捕捞的,说胜在新鲜,非要我拿给您尝尝。”   林溪心中稍松。   两人一同到了家。   谢虞川将盒子放在玄关上,抬手解开自己的衬衫领口的两粒扣子,换了鞋,以一个更为舒服的姿态走进自己家中。   林溪的目光跟着他走,看到他敞开的领口下,凸起的喉结露出,带着十分明显的雄性特征,肩膀宽阔,与腰成一个十分匀称的倒三角,身下是一条西裤,昂贵的面料勾勒出有力的大腿肌肉。   而这样一个人,回家直接进了厨房。   林溪站在大理石台外侧,看着谢虞川熟练的适用不同规格的菜刀剖杀活鱼,再将鱼肉切成薄如蝉翼的小片,放在粘板上。   他身上系着一条灰色的围裙,都不用抬头,就能准确的找到厨房内各种器具以及调料的位置,再娴熟的加入锅中。   这姿态令林溪悬了一整天的心,缓缓地落进了肚子里,感到了熟悉的安全与妥帖。   因为做这道菜需要花的功夫比较多,所以他只做了这道,其他的都令酒店送了外卖过来。   星级酒店的服务生毕恭毕敬的向后退去关上门,留他们二人坐在餐桌前。   他们好好的用完了这一餐,没有让任何事情打搅。   饭间,谢虞川说,自己正在与道德委员会的成员接触,目前委员们大多摇摆不定,并不打算因为这件事情而发难。   这个委员会是在许多年前由谢家的先辈所设立的,在特定条件下,拥有对谢氏集团事务的一票否决权。   可是这种权利已经多年未曾行使过,这一架机器在成年不用中,已然生出许多铁锈,启动时嘎吱作响,犹豫不决。   谢虞川面容淡淡:   “用春秋笔法写故事,谁不会呢?”   “他们的观望并不是在等待事情真相的揭晓,而是要看我们两方究竟何时决出胜负。这是一群懂得明哲保身的老狐狸,绝不会在这趟浑水里面把自己的衣襟沾湿。”   林溪听他说话,看着他。   许久后,顷身上前,用双臂搂住他。   “累吗?” 第65章   谢虞川抚摸怀中人的黑发, 感到一种由心底而生的舒服和放松。   林溪问他累不累,当然是累的,但他的处境就是这样, 这件事情, 没有人比他更有能力、更有责任。   既然选择了开始,就只能继续做下去。   他已然逃避了许多年, 不可能再逃。   林溪让谢虞川坐到沙发上,自己没坐下, 而是绕到背后,给他一下一下的捶打揉捏肩颈。   他没怎么做过这些, 不一会儿, 谢虞川就发笑,让他别忙活了坐过来。   他单手搂着林溪, 向后仰靠在沙发上。   谢虞川穿的是外面的衬衫,高定的料子很硬挺, 衬衫微敞着。   安静温暖的客厅中,灯光昏黄,偶尔可以听到楼栋中邻居说话、洗碗的轻微声响, 但那声音像隔着一层厚被子, 传到耳朵里时是模糊发闷的。   “我碰过你吗?”他忽而问。   “?”   林溪发蒙,抬头看他, 见他闭着眼睛, 神色淡淡。   一时间怀疑自己刚才幻听了。   但谢虞川接下来的话让他确信自己没听错。   “为什么说, ‘我要的你都会给’, 她的口吻, 是这样没错吧。”   “……”   血液冲到了天灵盖,好险以这个姿势, 对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林溪头皮略微发麻,说:“……你听错了,没有这回事。”   “没有吗?”   “没有。”   谢虞川睁开眼,垂眸朝林溪看过去。   “亲你了,还是……?”   “都说了没有!”林溪的嗓音里带上了恼怒,像小动物炸了毛。   这让谢虞川略觉好笑,以及怜惜。   即便林溪极力掩盖,可是聪明如他,怎么会察觉不到对方语气、肢体的变化呢,更何况林溪还是他一手带大的。   心中某个猜想几乎已经得到了确认。   他甚至大概能猜到是在什么时间。   而后来林溪为什么会突兀的向他表白,叶心眉又为什么向他提出一段“独立期”……都有了解释。   “如果有的话,抱歉,”他说。   林溪沉默片刻,失落道:“抱歉什么,没有什么值得抱歉的。”   谢虞川不再说,嘴唇在他头顶发间轻轻一碰。   林溪一怔。   谢虞川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什么也没说。   静静倚坐,时光悄然流逝。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鱼肉完全煮老了。   两人最后悻悻然坐在餐桌前,一人一半,艰难的把那条可怜的跨越重洋、坐了轮船飞机汽车的名贵鱼吃进了肚子里。   如果不是亲手做的,真的可能就要倒掉了。   完成该项任务,两人都松了口气。   彼此对望,忍不住笑起来。   “走走,消食,”谢虞川扶额提议。   “好。”   两人去了小区的花园。   鹤云间是住宅密集度很低的高端小区,主打城市森林,绿化率很高,数栋洋房之间相隔甚远,他们所住的还是楼王栋,四面树丛环绕,人走在其中,基本碰不到其他住户,有种私享后花园的体验。   两人牵手走着,偶尔闲谈几句,林溪不想问谢虞川如何处理道德委员会,怎么对付谢老爷子,更不想去剖他多年心事。   只这么走一会儿。   两人走到半道时,遇到一对遛狗的夫妻,被遛的法斗胖得很,走了几步路就死活不肯挪动了,赖在地上非让人抱。   夫妻俩蹲在地上,苦口婆心的教育那小胖子。   林溪看的乐起来。   “想要再养条狗吗?”谢虞川也笑着问。   “可以吗?”林溪问。   “当然。”   林溪的确是有点想,动保志愿者小姑娘这几天都有给他发三三狗的照片,看着挺可怜的。   他和谢虞川详细说了,又给谢虞川看照片。   谢虞川对这条狗有印象,林溪为它发过寻主信息。   两人正说着话,这时,灌木丛中传来一声响动。   林溪颇感异样,直觉般看过去,见到一条瘦长的身影,在昏暗夜色下,如一道幽灵魅影。   这个人在观察他!   “——是谁在那里!?”   林溪皱眉快步过去,而伴随着他的动作,那人也被惊动,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动起来。   一叫就跑,绝对有问题,这下连那对散步的夫妻也感觉不对,大叫起“保安快来!”。   小区是号称绿化率百分之七十,树木层层掩映,人走在其中很容易便丢失踪影。   但,追踪者是林溪。   他的身手快到了极致,脚尖点地,足弓紧绷,像猎豹一般跃过灌木丛。   那人也快,可惜对小区地形不熟悉,很快被林溪接近,抬手一抓,揪住了一条胳膊。   对方抬手挣开,力气很大,林溪无法牵制住他,被他挣扎开,同时,那人又反身飞出一脚,朝林溪踢过来。   林溪向左闪身躲避,对方也没有趁着这个机会逃跑,而是又重重砸下一拳。   岂料林溪的躲避只是假动作,当即就踢出一脚,而那一拳当然就落到了空处。   阴暗中,对方嗓音沙哑的“哈”了一声:“不错嘛,身手倒是一点没忘。”   林溪瞳孔骤缩,脑海中如被流星砸过,无数陨落的碎石激荡起重重幻影,他认出了来人:“陈林!”   数秒之间,两人已过了十多招。   又一拳砸下时,林溪本以为对方会躲,但对方却生生承受,并一勾嘴唇,扔出一样什么东西,朝向正是那对夫妻的所在。   林溪一惊。   好险那边谢虞川反应迅速,拉住那二人,躲闪开来。   重物落地,原来是扔了随手捡的石头。   这样一秒钟的耽搁中,洛林跃过一丛灌木,背影变小。   谢虞川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眉头皱的紧紧的。   收回视线,他往林溪身边走,伸手要按林溪的肩膀:“别去追——”   话音戛然而止,他看见林溪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额头滴下的冷汗,显然是极其痛苦的模样。   谢虞川箭步上前,一把搂住林溪向下软倒的身形。   在旁边夫妻惊诧担忧的目光里,他将年轻男孩打横抱起,快步去停车场。   ……   夜深,做完一切诊疗,谢虞川带林溪回家,让他早些睡上床休息。   他站在房间的露台上讲电话:“没有受伤没有吸食药物,是心理上的刺激。已经在家了,你不用来。”   “打这个电话是告诉你,溪溪想了起来,洛林的确是童子军成员,和他是同一个实验组的。”   林溪告诉谢虞川,谢虞川又告诉萧枫,童子军计划有实验室的深度参与,他们将孩子们分成几个组,分别使用不同配方和浓度的药剂,林溪所在组是实验最成功的,几乎大部分“训练”卓越者都出自他这个小组。   “他们每隔几天都会被观察,都会被带去注射。”   “那阵子,以及那之前的起码半年以上,实验室的大本营就在一个离那里很近的地方。”   电话那边,萧枫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治安署的内部的蛀虫显然比他猜想的还要多。   他们以为当年那场追缴已经将邪恶铲除干净,却不知道,他们的行动完全在实验室的掌控中,实验室成功隐藏了自己,逃脱开来。   “…………”   “我飞一趟本部重刑犯监狱,亲自问那几个罪犯,这几天和你林溪自己多加小心。”   “好。”   挂掉电话,谢虞川转回身,但刚看到房间内时,脚步就顿住了。   林溪想换一件更舒服的睡衣,但谢虞川把他身上这件的扣子系太紧了,他脱的时候卡住了脑袋,再努力几回又缠住了头发,不上不下,很是尴尬。   他听见露台玻璃门被推开,脚步声渐近。   最后熟悉的气息和温度笼罩他。   林溪脑袋都被闷在衣服里,视线模糊,只感觉身下床垫陷下去一些,大概是谢虞川跪或坐了上来,接着为他一点点的解开缠在扣子上的头发。   头发有阵子没剪了,赵充要他留长些配合节目效果,他便没动。   早知道会有和扣子打架的时候,就不听这个建议了。   没有衣服的遮挡,白皙的皮肤和腰线都露在外面,时间一长,略有些起鸡皮疙瘩。   在温暖的躯体靠近时,下意识轻轻瑟缩。   “冷?”   “还好。”   大手扣上了他的腰,手掌紧贴着,臂膀环绕,体温传递过来,驱散了那一些寒意。   林溪身体前倾,仰着头。   他的肌肉薄而流畅,上半身虽然瘦,但不柴,年轻的肌肤在灯光下透出绸缎一样的光泽。   谢虞川眉眼不惊,问他:“是全部想起来了,还是一半?”   林溪道:“事情的大概轮廓都想起来了,有一个人,他们叫博士的,应该是实验室核心,但我不记得他的样子。”   “别想了,”谢虞川说,“今晚先好好睡——好了。”   他解到了最后一颗扣子上,将每一根头发都轻柔的放了回去。   随即,衣服也跟着落了下来,垂在床单上。   林溪微蜷了蜷手指,但很隐秘,动作藏在了柔软堆起的被子里。   停了几秒钟,谢虞川移开目光,起身:“那我就……”   “哥,我脑袋还有点难受,”林溪的嗓音蔫蔫的响起来。   “你能陪我吗?”   含在喉咙里的“走”字消音,谢虞川点头说好。 第66章   穿上一件松垮宽松的睡衣, 被褥窸窣作响,林溪躺进了被窝中。   谢虞川也在他身侧躺下,手臂伸长给他枕着。   “要关灯吗?”   “留一盏。”   谢虞川倾身过来, 亲了亲他的额头:“如果做噩梦了, 叫我知道吗?”   如同预感的那样,这夜林溪的确梦见许多被卖去三角区后的事情, 小小的孩子在那样凶恶狼狈的境地下,如何从哭嚎痛苦变到麻木冰冷。   那种惶惑恐惧在梦中如影随形。   但在那不断惊醒的上半夜里, 总是有一份温柔的安抚在身边,谢虞川用半湿的毛巾给他擦掉冷汗, 将温热的饮用水喂到他的唇边, 做完这些,抱他在怀里, 手隔着衣服在他背上一下下的轻拍。   迷迷糊糊间,林溪又睡着。   后来梦到更多的是他被谢虞川从洞窟里救出来之后的事情。   他被送到洁白的医院病房中, 那里分外安静,他好像能听见药水点滴进入他血管的声音。   一些治安署的人来过,一些医生来过, 他们有的想问问题, 有的想关心他,但他变得很容易激动, 随便一个字眼一个动作都会让他失声尖叫。   所以他们就请了谢虞川过来。   谢虞川得到的优待其实也不多, 但谢虞川远比其他人要耐心, 而且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小狗做帮手。   医生这方面, 也换了刚研究生毕业不久的叶心眉和来做志愿者的燕谈鸣。   他们轮换着来, 确保每时每刻都有人守着小孩。   约莫是两个月以后,终于可以出院。   他们怕突然改变的外界环境会刺激小孩, 因此在前一天做了许多功课,有了充分的预案,打算好一有反应就打道回府。   但小孩的反应出乎了每个人的意料。   那天阳光特别的好,林溪看见自己被谢虞川揣在怀里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害怕就闭上眼,”谢虞川说。   小洋娃娃却没有听话。   他在出了医院门的时候,忽然拧过脑袋,往外望,望旁边的树、花、鸟,看蓝色的天和白色的云。   谢虞川要他上车,他也干脆利落,双手并用的爬上了副驾。   在那前往未知目的的车上,他一直趴在车窗边,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很舍不得眨眼睛。   及至雪山小院门前。   大人们在说话,谢虞川和人说,自己想在这里住下来,这个地方安宁清净,还避人,很适合小孩的恢复。   几人相互望一望,都点了点头。   只有女医生提出异议,说谢虞川也太年轻了,都没结婚没定性,不太适合长期养着这个特殊的孩子。   她这样说的时候,一直在旁边cos玩偶的小孩有了反应——他退后了两步,将自己藏到了谢虞川身后,两只手很用力的揪着谢虞川的衣角。   女医生的异议自然就不奏效了。   一行人都走了,留下一大一小。   谢虞川弯下腰,戳了戳小孩被养出了一点肉的脸颊,揶揄说:“挺会抱大腿嘛。”   小孩仰着脸蛋看着他。   谢虞川唇角翘起来:   “好了,既然有缘,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我得给你起个名,你说该叫什么好?你要跟我姓吗?”   来自雪山的微风吹拂而过,他看见不远处葱郁的树林、潺潺的小溪,那是在冰川消融之后,所生出的不朽生机。   “唔……姓谢不吉利,”年轻男人含笑说,“你要不叫林溪吧?”   “行吗?行你就汪一声,不行你汪两声。”   林溪瞪他一眼,扭脸往屋里走。   年轻的谢虞川哈哈大笑起来。   他大步跟过去,单手抄起孩子:“对了,提前跟你说,我不会做饭的………”   *   第二天,林溪醒来,身边已经空了。   其实应该已经不早了,但窗帘严密的拉着,没有投进光来。   外面在下暴雨,雷声轰鸣,昏沉光线中,他看见谢虞川从浴室走出来,腰间系着一条浴巾,人鱼线和腹肌都很分明,水珠还在从他上半身往下滚。   谢虞川:“把你吵醒了?”   林溪摇头。   主卧快有普通人家的两室一厅那么大,设计师在浴室和床之间隔了衣帽间和工作台,隔音是很好的。   他只是奇怪谢虞川一大早干嘛洗澡,这并不是他们的习惯。   谢虞川背对着他,披上外袍,低沉的声音传来:“中午了,家政做了饭,我给你端进来。”   果然很晚了。   林溪揉了揉眼睛,还懒着不太想起。   梦中的记忆此时回笼——谢虞川对小时候的他说,自己不会做饭。   他眼睛弯起来,脸上染上笑意。   谢虞川出去端了早餐,他们有两个做饭的家政,单数日来的这个是南方人,喜欢熬粥煲汤做点心,早晨总是花式做一桌早茶。   谢虞川盛了半碗粥,正吹凉,门铃响起来。   可视化屏幕上,张九厘是一张“整个上午都没找到他所以快哭了”的脸。   他放了张九厘进来。   张九厘叫嚷着:“您吓死我了,怎么能睡那么久,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谢虞川捏了捏眉心,睡一整个上午的确不是他的作风:“昨晚有点事,怎么了,什么要紧事找我?”   门锁拧动的声音响起,张九厘刚要倒出来的一堆公务卡在嘴边,   只见林溪推门而出,打着哈欠:“吃什么?我还是好困。”   在他身后,大床凌乱,被褥堆叠,两套睡衣不分你我的被挂在同一个靠近床的衣架挂钩上。   “…………突然不那么要紧了,”张九厘露出一个艰难的笑来,“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副总了,有些事情完全自己可以独立处理掉。”   谢虞川皱眉,说了他一句:“神神叨叨的。”   张九厘:“。”   因林溪现在正处于受到唤醒之后的记忆复苏期,谢虞川不放心他自己一个人,吃过饭便带他一起去公司。   林溪是真的还是好困,在他的休息间里又睡了很长的午觉。   醒来时,听说谢虞川去郊外景区酒店见道德委员会的主理事去了。   林溪揉着眼睛点头。   他走出去到谢虞川的办公室。   办公室外刚好有个高管在等,看见是他,也同样跟进来,将文件给他看,让他决策签字。   林溪看了两眼:“看不懂,你等下——”   林溪打内线电话,请他九厘哥帮忙处理一下。   张九厘很快到,请那位高管跟自己说。   高管偷偷的觑林溪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敷衍我啊上次您待投资部不是还如三月春风来着么。   张九厘看懂他暗示,解释说:“老板没教呢,这种业务具体运作的问题,人家刚来当然不知道。”   “这样吗。”   高管摸着后脑勺,慢慢回过味来。谢虞川没接管谢氏那几年,应该是做了金融投资,林溪跟着学会了,而其他的,没见过,当然不会。   不会,也就不瞎指挥。   上位者本来也不需要什么都会,会识人、用人,能管理,才是关键素质。   高管走了。   张九厘留在办公室,欲言又止的看林溪。   林溪:“?”   张九厘立刻跑出去,再跑进来时,手里拿了个软垫子,给林溪:“溪溪,这个,垫在椅子上舒服点。”   林溪接受了他的好意,并道了声谢。   “是舒服些,但是九厘哥,”林溪礼貌,并很懂的说,“昨天是我做噩梦,哥哥才陪我。”   张九厘:“…………”   他知道自己乱想,乱想还被人看出来,瞬间尴尬的脚趾扣地,赶紧胡乱打了几声哈哈,走了出去。   只是,他才刚走到门口,便又退了回来。   林溪坐在办公桌后,抬头望去,只见谢媛平正向自己行来。   林溪同她打了招呼,说:“我哥出去了,可能还需要一阵子才回来。”   谢媛却道:“溪溪,我是来找你的。” 第67章   谢媛起先是笑盈盈的, 顾左右而言他的说些冠冕堂皇的说辞。   什么“听说你在特意来看看”、“适应的好不好最近有没有练琴”、“平时都做什么有空也带意平玩玩让他学学好”之类的。   听得林溪脑袋发晕,眼前直冒星星。   谢媛的确是没有多少心机,性情也算单纯, 但她这说话一套一套的毛病, 继承的还是很到位。   碍于对方是长辈,林溪不好赶人。   还是张九厘表态, 请谢媛直接进入正题,她才道:   “溪溪, 我想让你劝一劝虞川,让他向老爷子低个头, 现在只有你的话他还能听得进去了。”   林溪这才知晓她来意。   然而知晓的当下, 就摇头。   态度礼貌,但坚决。   “你听我说, ”谢媛温声道,“你哥哥几乎是老爷子一手带大的, 小时候我们父母忙于工作,感情也不好,我和老大还好些, 我们毕竟年龄大, 但谢虞川那么小一个,夹在中间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 总是老爷子过来牵走他。”   “他和老爷子之间的祖孙感情, 都是真的。”   “他们性格强, 谁也不肯让谁, 可是越是这样, 越要有个人低头,否则到最后, 后悔的是他们自己啊。”   林溪顿了顿。   他也能明白谢媛说的,他相信谢老爷子和谢虞川之间有感情。   可是……   林溪定定看着谢媛:“选择破坏这份血肉联系的人,并不是我哥,而是谢老爷子。”   谢媛唇舌微僵,随即叹气:“是啊,可是,哪有做长辈的去低头的道理呢……”   “这和长幼无关,”林溪摇头,“是老爷子先选择了他认为对的事情,选择了宁可牺牲血亲也要保全的谢家脸面啊。”   “如果要低头的话,也是应该谢老爷子先吧,不是吗?”   谢媛苦笑。   说是这么说,那怎么可能呢,老爷子的性子,说一不二,想要做什么时,谁都没法拦着。   现在他认定谢虞川的所作所为要侵害到谢家的利益,那他就会使用一切办法,来为谢家铲除阻碍。   她真的不想……不想看见两个至亲走到那一步。   “老爷子的工作我一定会做。溪溪,你也把我说的这些,和你哥哥说说吧,”谢媛放柔了声音和神色,“要如何决定,还是看他自己,我想,你也不希望他事后后悔的对吗?”   林溪看看她,嘴唇微动。   其实他很难理解谢媛的想法,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如果是谢虞川大获全胜,谢家、谢氏仍有破而后立的机会,但相反的话……总有一日会事发,谢氏沉疴无数,是否会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但林溪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上帝为了阻止人类联合修建通往天堂的巴别塔,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而即便是同一种语言,能传达和融通的也很有限。   林溪只是说了“我试试”,算作给谢媛一家人面子。   谢媛还是很不甘心,但再想劝时,被张九厘恭敬而强势的请了出去。   林溪坐在老板椅上,轻轻呼气。   还好谢虞川出去了,这些人和事自己来应付就好。   其实谢虞川也是会因为家人而心烦的,他只是不表现出来,而他不表现,别人就觉得他无比强大,不需要偏心和关怀。   林溪摇了摇头,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养生壶里泡好了几颗金桔和柠檬,入口清爽,一些不同口味的小零食被放置在果盘中,摞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看着就是谢虞川出门前做的。   林溪用留下来的尖头银筷子戳了一颗金桔出来,咬下去,汁水清香溢满。   “不酸吗,”好奇的男声在背后冷不丁响起来。   林溪差点被吓的呛到。   谢意平连忙让出三尺远,双手交叉护住头脸,很浮夸的道:“我没下毒!”   “……”林溪:“你无聊不无聊!”   谢意平嬉笑,欠揍的脸又伸过来:“听说我妈来你这儿了,唱了什么戏?”   “你可以问你妈。”   “切,不说我也知道,我妈我能猜不到,不就是一团和气。”   “一团和气”概括的居然意外的精炼准确,林溪不免多看了谢意平一眼,甚至于怀疑他是大智若愚。   不过在谢意平隔着玻璃朝鱼缸里的鱼吹气时,这念头马上打消。   那鱼缸里是漂亮的观赏鱼,托着白色尾鳍,好似数层柔纱。   谢意平看够了,扭头,朝林溪扔出一个东西来——   林溪下意识接住。   是个用绳线捆住的一撂本子。   外壳已经发黄,许多页都是重新用胶布粘起来的,侧边还重新用装订机装订了。   谢意平单手抱臂,懒洋洋说:“是外婆的笔记本,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在我的玩具房里,估计家政打扫的时候错放的,你看看吧。”   林溪一怔。   “你外婆——?”   韩乾萸!   意识到了这是解开所谓弑母攻击的关键所在,林溪立刻翻开手中的本子。   韩乾萸出身书香世家,一手簪花小楷写的几乎能拿出去卖帖。   她弃文从医,短短几年就在学术界展露头角,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研究所都开重金来抢她,而她则将桂枝递给了追求她的学长谢珉。   谢珉长的极其漂亮,她在实验之余看一看心情好,而且谢珉能出大笔钱供一个实验室,只听她调配,全都研究她想要的课题。   起初那些年,事情与她设想的一样好,琴瑟和鸣,成果斐然,还有了三个孩子。   尽管第三个孩子患有一般医学意义上难以治愈的脑疾,但在她的苦心钻研和照料之下,也得以周全。   她的前半生简直就是开了挂的爽文桥段。   直到小儿子在治愈之外,又表露出脑部发育的不一般。   如果说对数字极其敏感,一看公式就会做题是母亲给他的遗传,那他在音乐绘画机械运动等方面一教就会、一学就懂的天赋,则推翻了“常规”二字。   那种天赋令韩乾萸心惊,叫谢珉眼热。   人在长期接受到一定量刺激之后会变得麻木,谢珉已经不再满足于共享妻子成果所带来的的夸赞和荣耀,他的野心逐渐变大,他想要去到更高的平台,让自己的名字留在历史里。   这之后他与韩乾萸就谢虞川的问题发生了无数次的争执,夫妻逐渐陌路。   实验室走到了韩乾萸无法控制的、随时可能发生道德和法律危机的地步。   韩乾萸认为,是谢虞川这把标杆立的太高,迷惑了人心。   她决定要悄然给小儿子换成相反作用的药物。   但此时很快被谢珉发觉,他带着谢虞川去和韩乾萸算账。   夫妻争打间,谢虞川格挡一支试管,错手使之扎到了韩乾萸肩膀上。   药物腐蚀了皮肤,韩乾萸立即拍照留底和验伤,借此证明药物对情绪控制的摧毁作用。   这才是所谓谢虞川创伤韩乾萸的真相。   而此事后,韩乾萸在笔记里写:做个天才,不如做个平凡人,他不知晓我的良苦用心。   过后许久,又以另一种颜色的笔补充:但很奇怪,他竟也没有恨我。   到这里之后,有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被记录,她的笔迹再出现时,变得更为潦草,落笔的笔触没有开始那样秀美。   因缺乏管教,大儿子误入歧途,二女儿单纯怯懦还恋爱脑,三儿子被老爷子带去身边教养,除了吃药打针以外,不和疯魔的父母产生哪怕一点多余的接触。   实验室的第一代成员大多已经辞职,零散的分布去了世界各地的大中型研究机构。   其中有韩乾萸的老同学,在远洋外给她发邮件,对她表达了惋惜之情,劝她离开谢家,重新回归自己喜欢的事业。   韩乾萸动了心。   她写:我能从头重新来过吗? 第68章   笔触间既有期待也有困惑, 还有对自己过去多年选择的审视。   “后面就没有了,没多久,发生了绑架案, ”谢意平说。   在她起了念头, 想要离开谢家没有多久的时候,发生绑架, 使得她殒命于冰雪之中,长辞于人世之间。   “有……有一种说法, ”谢意平压低声音,“是我小时候, 听舅舅和老爷子吵架的时候, 老爷子脱口说的。”   时光倒转,小小的谢意平追着一个跑偏的陀螺, 来到了书房之前。   走廊无人,他扑在地上, 抓住陀螺,忽而听见地板一震,一墙之隔的房间内, 老爷爷在砸桌子怒吼, 分贝大到他的耳朵跟着发抖:   “那是个疯女人,我看她就是想要离开你父亲, 自己请来的绑匪要玩死遁!”   “你不管答应过她什么都不能算数, 和神经病许诺能有什么效力!”   “……”   随即是那略微沙哑的、低沉痛苦的青年男声:“我已经答应了她, 我会离开的, 我都想起来了。”   小小的谢意平捂住嘴, 茫然又惊惶,他从来没有在舅舅那里感受过如此饱满痛苦的情绪。   那不应该是他不可一世的、凌然众人之上的舅舅。   他很怕, 连陀螺都不要了,撒开腿去找他爸妈。   “后来舅舅就走了,真的很多年都没有回来。”   谢意平说起来也觉心情复杂,他从前太小,没心没肺,听了墙角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现在,祖孙离心,陈年旧事被再次搬上台面,拷问每个人的良心。   他从前开玩笑说“豪门可是很复杂的”,这次却笑不起来了。   他胸口发闷,捡了些好听的话来安慰林溪和自己:“都已经这样了,大家还好好的就成,舅舅和你现在也很好,我看他已经走出来了——”   “为什么谢虞川会在现场?”林溪打断他。   “啊?”   “既然是韩乾萸策划的一场出逃,为什么谢虞川会出现?”   “……”谢意平愣了愣。   “你是说?”   林溪垂下眼睫毛,别人不知道,他却觉得……   那大概是谢虞川他自己眼巴巴的找过去的。   绑架与雪崩为什么那样出奇的凑在一起,因为那根本就是一场策划。   韩乾萸究竟是想要将一切掩埋在雪中,此后孤身远走,还是知道小儿子会被引来,有意要用生死关头的承诺换整个实验的叫停。   这个问题,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答案。   林溪也很难想象,谢虞川是以怎样一种心情来到她的身边,又以怎样的状态,在那场雪崩之后,与她共度生命的最后时光。   一想到那个情景,心中的痛楚就无法再忍耐。   他不会回到谢家,不就是,他不会忘记母亲的意思么。   林溪此时,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想见到谢虞川。   他拉开抽屉一把抓起车钥匙,快步朝外走去。   “把庄园定位发我,”林溪匆匆掠过张九厘的身边,只留这样一句。   那一阵风刮过,张九厘懵逼从办公桌前抬头,还以为自己幻听。   “赶紧发吧,”谢意平走出来,凉凉的一句,“那么大一口粮砸脸上,还能发呆呢?”   按照定位往城外开,上班时间的下午,路上车很少,林溪基本没用多久就出了城。   在更加宽阔的道路上,他操纵着车机的语音系统给谢虞川打电话。   滴声闪烁许多下,在林溪以为可能不会被接通的时候,响起了声音——   “怎么了,在开车,道路是……”谢虞川瞥一眼导航,“省道庵长庒路段,你长话短说。”   他旁边的座椅下方,宠物包包里,一只小狗龇牙咧嘴,刚歇了没多久的嗓子,听见他说话,又狂吠起来。   谢虞川不认识这条狗,这条狗也不认识他,不过家里有人喜欢,所以他从庄园回来,顺路去志愿者那儿领了这条叫三三的狗回来。   家里现在两个人,再加一个成员,刚好是三。   这名字挺不错,挫伤了他改名的积极性。   “我就是想长说也不行,”萧枫在电话那边声音严肃锐利,语速很快,“我的同事艾莉森去审讯过罪犯,给了一些人像进行辨认,罪犯指出了一个人——”   名字在耳边炸开,失神一瞬,谢虞川脚下油门踩的重了,车子如利箭一般飞飚出去。   “如果实验室如我们所知晓的那样已经将实验方向转为靶向基因与药物的结合的话,那他们突然浮出水面,用激进的滥用和嚣张的舆论,一定就是要引出你来……”   “他们的目标是你!”   ——砰!   电光火石间,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开。   “滋滋滋滋滋……”   古怪的电音,在林溪的车中响起。   他皱起眉头,叫电话那头:“哥?”   “在吗哥?”   没有回答,只有电流声,间或掺入像是气流喷在话筒上的呼呼声。   林溪觉出不对时,有听见了一声“汪”。   他一愣。   狗叫?   不祥的预感立刻浮现在脑海中,一阵焦灼和担忧涌上心头。   牙齿忍不住碰撞,发出声响,林溪脸颊肌肉紧绷,打死方向盘掉头,轰的一声将跑车加速到极致。   风驰电掣间,他的脸白的像纸,冷汗浸透了全部衣裳。   跑车加速一小时能跑上百公里,他往郊外的动保所在的那条路开去,到路口时,其实也只花了十几分钟。   但那十几分钟太煎熬,比半个世纪还有长久。   暴雨过后,乡间道路泥泞不堪,跑车飞速行驶,终于在某个路段时,遇到了目标。   林溪从车上跳下,朝前方横在马路一边的熟悉车辆跑去。   那车明显是紧急刹停,轮毂在马路上留下深刻痕迹,驾驶座车门半开,车头顶着山壁,有撞击凹痕。   林溪心下急切,快步奔上去。   ——有人忽从身后按住他肩膀。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条件反射,林溪反手抓住对方手腕,向前狠狠一拽。   对方略感意外,轻轻“哼”了一声,用双臂锁住他腰,跟着那拖拽的力道,朝旁边山壁滚去。   二人一上一下紧紧贴着,撞击坚硬山壁时,宽厚有力的手掌完全包裹住林溪的肩,把他捞进怀里。   自己则被山石狠狠打在后背,发出一声闷哼。   “哥!”   林溪眼瞳骤缩。   但事态太过紧急,谢虞川半点来不及多说,他拖着林溪向后方狂奔去,那头一只小狗也在向他们狂吠,好像在催他们快一点。   轰隆——!   爆炸声从身后响起,火光点燃了半边阴暗的雨天。   滚滚热浪席卷而来,而林溪被牢固压在一具身躯下,在山坡翻滚数次后,停了下来。   林溪怔怔的睁大眼睛,望着身上的人。   谢虞川英俊好看的眉头锁死,冷汗涔涔,黑色额发贴着皮肤,是承受了莫大□□痛苦的模样。   林溪慌忙双手并用的扶他坐起来,伸手解他西服扣子,去看他身上怎么了。   那西服已经被鲜血染湿,从后背到手臂大块深色的色块,让林溪的手指忍不住颤抖。   谢虞川的后背完全不像样了,撞伤、烧伤、滚下山坡的荆棘刮伤……   林溪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   “别看了,”谢虞川居然还能做出平静无事的样子来安慰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不疼的。” 第69章   林溪喉头哽咽,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我车上装了□□。”   简单一语,令人惊心。   林溪抑制住颤抖,咬紧了牙关:“我叫人……”   “不, ”谢虞川按住他的手背。   两人眼神对视, 林溪慢慢明白。   装置是定时引爆的,他是临时决定去领养狗的, 如果不是这样,他现在应该到了市区。   他的车会在繁华大街上爆炸, 死状公示给众人。   能悄无声息的改动他的车,能知道他会在这个时间点用车, 这个人很可能就藏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   他们不能在原地等待救援, 因为那样等来的很可能是杀身之祸。   “去附近的乡镇卫生所,”谢虞川低声说, “扶我。”   林溪扶他从泥泞的山地之中缓慢站立起来。这一个动作就花了有许多分钟,每一点挪移都会牵动他背部的皮肤以及其他部位的伤口, 他疼,林溪也疼,心口像有千根针在扎。   有那么一会儿林溪都想, 不要再管任何人的闲事了, 什么谢家什么实验室,都应该交给该负责的人负责, 他们只管走的远远的, 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好了, ”察觉他面色不好, 谢虞川用拇指在他掌心轻轻按压, “可以走了。”   林溪不肯,知道以他的伤势不能轻易移动。   谢虞川的手掌在对方脸颊轻抚:“我没事。”   “我出去找人帮忙, 找当地人,”林溪说,“你好好的待着,我会很小心。”   谢虞川无法拧过他,只能在原地看他走开。   好在林溪走出去不远,就遇到来砍树的村民,开运柴的小三轮将他们带至了乡镇卫生所。   卫生所条件简陋,一看他重伤至此,都不敢接收,劝他去更大的医院。   乡镇的小大夫头上直冒汗:“这我们哪能处理啊,要不你就在这儿等会儿,我给县医院的同学打个电话,让他们快点派车过来接你们。”   谢虞川拒绝了他:“请您先做些简单的处理。”   林溪:“我已经叫了市里的医生,晚些会到。”   一听有医生,大夫松口:“哦这样啊,这样也行,你让他们快点儿啊,这耽误了讲不好出大事的。”   “好了,”林溪早已经到了忍耐尽头,“您快给他看!”   乡镇的小大夫连忙去取了简单的消毒和处理烧伤的外用药膏,连走带跑的,同样不敢耽搁。   取完东西,他首先拿剪刀,将谢虞川的外衣剪开,再用镊子一片片的撕下来。   林溪见谢虞川额头滴汗,喉结不断翻滚的样子,知道他痛极。   “出去,”谢虞川忽而开口。   “……”   林溪嘴唇颤抖:“哥。”   “听话。你去叫萧枫他们过来。”   乡镇小大夫用余光瞅了瞅这两人,相貌出色,衣着昂贵,彼此间的关系十分亲密。   而且年纪小些的那个,真的好眼熟哦………   他的不断打量之中,林溪在原地僵直站立许久,最后别开了脸,让自己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   林溪走到诊断室外,终于忍不住,狠狠一拳砸在墙壁上。   卫生所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簌簌脱落,白色石灰沾上了他的脸颊。   愤怒无力心疼……种种情绪充满了他的内心。   深呼吸数次,也无法调整。   闭了闭眼,林溪知道还有正事要做,转过头,找到桌上一部红色电话座机。   几个重要人的电话他都背过,其中包括萧枫。   兴许看是容城本地号码,萧枫接的极快,不过滴了一声,就变作他焦急的声音:“哪位?”   林溪和他简要说了现在状况,萧枫立刻表示清楚了,会马上过来。   “带自己人,”林溪低声叮嘱,“带上枪。”   萧枫一愣,迅速说:“明白。”   挂掉电话,不过才两三分钟。   林溪又回到焦虑等待的状态。   诊断室里静悄悄的,没有谢虞川的声音,只间或有小大夫在说那么几句话。   林溪从他的说话声里猜测进程,等到觉得可以的时候,几乎就是夺门而入了。   室内谢虞川微阖双眼,眉心紧缩,脸颊紧绷,英俊好看的脸上布满冷汗。   林溪听见自己缓步朝他走去,蹲在他身前:“哥,我联系好了他们。”   兴许是疼痛太过,害怕出声会有所泄露,谢虞川没有说话。   林溪微微扯动嘴角,拿过旁边干净的纱布,一点点为他擦去脸上、脖子上的冷汗。   他的正面基本没有受到伤害,此时赤着,沟壑分明的胸腹肌肉十分紧绷,那是用力的缘故,麦色肌肤上汗水涔涔,都被林溪一一擦去。   做完这些,林溪向前倾身,并不用力的依偎着他,为他取暖。   良久,熟悉的手掌在他后脑拍了拍。   那是谢虞川给他的回应。   约莫十来分钟后,小大夫配好了点滴药水,拿过来给谢虞川打上了。他叮嘱林溪一些注意事项,让林溪好好守着。   当然自己也不敢放松,同样寸步不离的守着,一副“我也很怕啊”的样子。   林溪同他交流,得知他其实是一所还不错的医学院的毕业生,毕业不想考研考博了,就参加了家乡的招聘,回小镇卫生所躺平。   躺平也没有躺很平,还是打算攒够两年经历以后再考一次研,所以他平时和在大医院的同学们联系还是很多的。   “你帮我一个忙,”林溪忽道。   “啊?”   “你去你的同学群里面,说,县医院,收治了重烧伤病人,情况很差,务必多发几个群。”   “?”   “给你们所捐五百万药物和设备。”   小大夫麻溜的:“好嘞,几个群您吩咐。”   话毕,小大夫就抱着手机去旁边造谣,林溪也分出余光瞥他屏幕,确保他有按照自己说的做。   谢虞川睁开眼,眼中含着淡淡的笑,那意思是表扬他机灵。   林溪情绪低落心中酸苦,但还是勉强对他也回了一个笑。   “过来。”谢虞川叫他。   林溪到他近前。   谢虞川幅度很轻的前倾身体,在他额头亲了亲。   “乖,不怕。”   热流从胸口滚出,涌动之间,林溪只觉心绪难平,几乎掉下泪来。   谢虞川叹气。   他们从下午时分来到乡镇卫生所,大雨一直不停,天色昏暗分不清时间,两人的手机都在车上,无法与外界有联系,只能与彼此静静相伴。   萧枫还算争气,在夜幕降临不久时来到了现场,要知道他刚从飞机上下来不久,这样短的时间内调配足够的人力来到,足够说明他的效率。   因林溪的特别叮嘱,他带了辆大车,运载了医生和设备过来。   更为专业的医护给了谢虞川更好的照料,当然他们也说小大夫的处理是对的。   “别太担心,有钱有团队什么伤治不了啊,别说这种程度了,就是毁了容,也能还你一个焕然新生的哥,你们说是吧。”   将人运回市内大医院,在车上,萧枫试图安抚表情严肃仿佛被人吊起来然后鞭了祖坟一百遍了林溪。   ……并没有很大效果。   被“你们”包括的两个同事也觉得他缺心眼,很聪明的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和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林溪和谢虞川并肩靠坐着,经过一场生死意外后,回到安全的地方,高度紧张的精神松懈下来,他们的脸上显出疲惫之色。   没人愿意说话。   萧枫悄然关上了嘴,也示意同事坐自己这边来,把空间让给他们。   他心中暗自摇了摇头。   船到中流浪更急,他们需要面对的危险与惊心才刚来临啊…… 第70章   车开的很稳, 到了市内后,因情况紧急特殊,他们没有遵循红绿灯指示, 径直开了过去, 所幸深夜车辆少,行路畅通, 未造成任何影响。   没有去林溪曾住过的那家医院,治安署与当地警方联系, 在三甲打好了招呼让他们接收。   手术团队已经备好,他们直接走急诊通道, 进了二楼手术室。   张九厘到的时候, 林溪已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踱步许久。   见着他的模样,张九厘很是愣了一下。   踌躇片刻, 张九厘先去找医生确认,了解谢虞川伤情——中度烧伤, 二度受伤面积较大,大多是表皮,没有伤及肌肉骨骼。   他松了口气, 擦掉头上的汗水。   林溪那个表情吓死他了……   “溪溪, ”他走上前,“我带了些吃的来。”   林溪摇头, 不吭声。   张九厘也不好勉强他。   这会儿换谁都吃不下东西。   明明两人是一同面对那场小型爆炸, 但是重伤的只有谢虞川, 林溪几乎是个完全人。   可见在那个时候, 谢虞川也将他护的牢牢的, 没有哪怕一秒是让他暴露在了外界的危险之下。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反应和动作,是逆生理本能的东西。   谢虞川对他啊……真是疼到了骨子里了。   这许多年来, 张九厘是唯一一个见证了他们如何走过来的。   其实刚开始,谢虞川哪有现在这样小心翼翼怜爱无比,他抱小孩跟拎狗的姿势都没有好大区别,来兴致时逗一逗没兴致时让人自己到一边玩去,每个人都是慢慢成长过来的,包括谢虞川。   他学会做菜,学会照顾人,习惯在考虑事情的时候多想一分多进一寸,因为他成为了有牵挂的人。   在付出在浇灌的过程中,他的玫瑰长成,他自己也同样扎了根。   林溪喜欢他,每个人都看的出,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他的一些想法,在张九厘看来,其实一点儿也不如他本人平时那样明智:   从前他认为林溪依赖自己不会离开,所以做好一辈子做他哥哥的准备,后来,见了林溪在人群中如鱼得水、饱受喜爱的模样,他又觉得林溪长大了,百般思虑中,自己在思维之中忍痛割爱,认为林溪完全可以去寻同龄人共度余生。   相较之下,后面这个想法在张九厘那儿是更为离奇的,因为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习惯了他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溺爱后,还能去接受别人。   人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孩子已见过巫山了,又还能去哪里?   林溪在人生中最初始的地方,已经见到了人性的自私贪婪丑恶,遭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是谢虞川带他出来,细心呵护照料,陪他度过漫长难捱的时光,看到日出月明。   任谁有过这样大悲大喜的极致体验,都不可能再走出来了。   既已困死,为何还做无谓挣扎。   这些道理,连张九厘这个局外人都明白,一向聪明绝顶的谢虞川却不分明。   那是因为,他关心则乱,爱怜太甚反而自乱阵脚。   他对林溪的感情太复杂了,爱一定是爱的,但那里面是否还有掺杂着人类初始的欲,只有谢虞川自己清楚——可能自己也不清楚,毕竟谢虞川总以林溪的引导者林溪的兄长自居,来自社会来自谢家教养的强烈道德感禁锢着他的精神和思绪,他是被困束着的一个人。   相较之下,兴许从小离群索居,林溪在这方面反而比他更清晰,林溪更懂得清除杂音、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更分得清哪种是对男性榜样的仰慕、哪种是对爱人的渴望和占有。   如无意外,他们之间兴许会有很长一场拉锯战要打。   至于结果么……   张九厘低头,他还没见过谢虞川什么时候拧过林溪了。   摇了摇头,他走到一边,处理正事。   谢虞川出门去庄园的事情是保密的,他们毕竟是在私底下接触道德委员会的委员,对双方而言,这都是需要保密的一件事。   可是此事竟然被人所知道了。   退一步说,对方不知道他的目的地,但也知道,他会在那个时间点用车,因而提前装好定时□□,计算好他用车之时,爆炸发生。   对方的期许之中,那甚至会是在闹市之中。   无数可能的对象从张九厘的脑子里闪过,又被他挨个排除。   竞争对手不可能,因为他们的生意没有将任何人得罪至此,老爷子也不可能,因为尽管正在争锋相对,但毕竟血浓于水,老爷子绝无可能下这种狠手。   或许是实验室?   可是根据这段时间的了解和接触,实验室的手段并没有这样刚烈,他们或像一群疯子科学家、或像利欲熏心的商人,但绝不是走投无路的都市喋血杀手。   大脑之中思绪万千,每一个细胞都在努力发挥效用,替他思考所有的可能性。   而与此同时,呆在集团和庄园酒店那边调查的人也传来了名单和监控调查信息:   “警方在这边看到了,”同事说,“是一个将全身都包的死死的人,大概一米七左右,身材较瘦,”   “我们在调所有陪同去庄园酒店同事的记录,询问最近接触的人,列了名单,给您发了过去。”   “好。”   “还有一件事……”   “说。”   “我们的动静惊动了谢老爷子,他也知道了,正在往您那边赶。”   “………………”   张九厘望向走廊拐角出现的一行人,只觉得牙疼头疼哪哪都疼:“不用你说,人来了。”   张九厘调整了一下表情,思考了一下说辞,迈步向前。   但林溪站的位置要离那边近的多,那一行人首先与林溪碰了面。   从张九厘的角度只看得到老爷子和林溪说了两句什么,随后,就见林溪单手将对方携带的保镖扣在了地上。   那手臂爆出青筋,很难想象他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能够将那样一个训练有素的成年男子一招制服。   原本特意携带保镖、命令对方把林溪这个祸害丢出去的谢老爷子,此时脸颊肌肉抽动,匪夷所思的看着林溪。   萧枫适时插进来,淡声说:“这里现在和一桩要案有关,警方已经严密控制,请几位不要随意出声和走动,干扰手术以及办案的过程。”   谢老爷子上下打量他,眉头皱的死死的:“这是我们谢家的家事,与任何其他人无关,你们走吧,这里有我们,我这就和你们张局长打声招呼。”   到此时竟然还想用家事做借口来掩盖事情。   萧枫简直服了,他似笑非笑:“没听过什么张局长,你找的人可能管不了我。”   这年轻人口气大的不像话!老爷子本要训斥,然而身边谢媛悄悄拉他衣袖,指了指萧枫腰间的凸起硬物——那是枪。   警方管不了,那就是匪。   且是携带枪支的悍匪。   老爷子生来就不是会轻易屈服的性子,顿时两只鼻孔大出气,恨道:“谢虞川出去这几年,认识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弄成这样乱七八糟的样子,真是造孽!我今天要看看,谁敢拦我——”   “爷爷!”谢媛就敢拦。   谢意平也敢。   谢云杉:“…………”   他们一个人拖胳膊一个人拖大腿,没有他施展的空间了。   他只好动嘴:“老爷子,虞川正在手术,您闹得医生发挥失常,钳子不小心戳两下,人没了您还上哪儿骂人去。”   这三人与谢老爷子不齐心,谢老爷子无法再前进。 第71章   一番闹腾后, 走廊安静下来,谢家几人被治安署隔离到另一边等。   林溪依旧坐在长凳上,谢意平过来, 递了块巧克力给他。   林溪说谢谢, 接了,没有拆开吃。   谢意平也没有多事, 只是解释了一下,集团内部突然开始搜查问话, 消息难免传开,老爷子知晓, 立即调度人马赶来。   他们还叫了自家医院的车和人过来, 其本意当真是关心谢虞川,想要帮忙, 并不是打算添乱。   他还想和林溪说几句话,林溪敷衍答了, 他看林溪很累的样子,不好打搅,回了他爸妈身边。   他走之后, 那位置没空着, 是萧枫过来了:“巧克力吃了吧,你脸色不好, 等会儿低血糖呢。”   林溪没接。   萧枫看着他白如纸的脸色, 摇摇头, 添了一句:“你这样子, 你哥看到怎么想?”   林溪微顿片刻, 拆了包装,将巧克力咬进嘴里, 几口咬碎吞咽下去,包装纸扔进一边垃圾桶内。   分明是甜腻口味的东西,叫他吃出了味同嚼蜡的感觉。   “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吗?”林溪问他。   “初步确定是在谢氏那边混进了人,”萧枫说,“我让人去盯事故点了,悄悄的盯。”   看到底谁会去那边查看,谁迫不及待去掩盖。   “相信很快有结果。”   林溪不置可否,眼神望着紧闭的手术室大门,“那么,上次,在会所里杀人的,找到没有?”   萧枫一怔之后,叹服道:“你这个思维,我都想把你招进来了——我也是这样怀疑的,这两件事情一定有交集。”   公然作案,手法刚烈残暴,是出自同一人的风格。   萧枫已经和同事提出了这点,同事本想朝实验室的方向去追查。   但谢虞川是最完美的实验成功案例,实验室恨不得把他每一根掉落的头发捡起来,放进密封袋里拿回去研究,不可能伤他。   所以在实验室之外,还有一个存在,在紧追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杀人。   他说完想法,同事就沉默了,因为这个猜测实在是太令人惊心了,什么人啊,官也反、匪也反,还做的毫无痕迹,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人。   然而同事却也听懂且赞成,这样的假设才能是事情合理。   “我……知道你,”萧枫犹豫一下,一些本不打算说的话,还是倾倒了出来,“你会觉得谢虞川没必要掺和,完全可以回到平静的生活,而且你劝的话,他可能是真的会听。”   林溪抬眸,静静望他。那眼神在说,自己的确有这个打算。   萧枫:“但现在还想吗?”   良久,林溪说:“我知道了。”   聪明人说话根本不用费太多的口舌,只消一些眼神和提示,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次爆炸暗杀,意味着谢虞川无法置身事外了。   他已经被人盯上,离群索居远走高飞,只会让他们陷入无助境地,缺少团队会使那背后的神秘存在屠杀他们时更加方便、更加悄无声息。   “对不起让你们卷进来,但——”   他没有“但”完,手术室的灯光转换,意味着手术结束了。   漫长等待到了最后一刻,众人齐刷刷站起来。   影视剧里常见到手术结束,家属一窝蜂上去问医生情况、察言观色,医生点头或者摇头代表着不同的结果。   谢家几人做了那角色,而林溪固执的守在门外,盯着又被关起来的门,等他要等的人。   医生被吵的耳朵疼,道:“只要一个,来一个人我跟他说下注意事项,签字的家属呢,在哪?”   谢家几人哑然。   只得看林溪。   他站在那儿,白炽灯下,苍白消瘦,双眸漆黑,脸颊侧边有一道红色的刮痕,破了皮结了痂,半夜过去还没有消红。   他冷漠笔直的站立,却有种脆弱感。   “手术很成功,”医生的声音也软了大半,“我和你说些看护的注意事项……”   说了约莫三四分钟,医生重新进去,而再出来时,谢虞川也被推出。   林溪沉默的跟着推床,一直到病房内,看他们将还没有从麻醉中醒来的谢虞川换到病床上,挂上点滴药水。   又忙活了许久,夜已经深到不能再深,月亮挪了一个方位,天际已经露出鱼肚白来。   医护们都出去了,治安署的人坐在门口打盹盯点。   林溪兀自坐在床前,没开灯,怕开灯影响谢虞川休息。   他就那么透过窗外的一点微光看着谢虞川的脸。   眼睛、眉毛、鼻子,都是很熟悉的样子,都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样子。   他伸出手指,隔着一点点的距离,慢慢的描,直到停在唇角。   他还记得,十九岁的生日,谢虞川从梅树下掏出几壶酒来,对他说,这是很久以前埋下的,原本想在他成年的时候开,但那次他们去欧洲没赶上,所以又等了一年。   那酒太烈了,他趴在桌上,谢虞川坐在树下,都倒了。   他喝的更少,先醒过来,月亮像银盘似的悬在天上,照着人间。   他过去叫谢虞川起来,怕谢虞川着凉。谢虞川还醉醺醺的,烦他,伸手将他锁在怀里。   他被压得难受,又叫了两声,接着便感到嘴唇上落了重量——谢虞川闭着眼睛,懒洋洋说:“乖,再睡会儿。”   其实谢虞川根本没有醒酒,连眼睛都没有睁开,那嘴唇的触碰持续了也不过是半秒钟的样子。   对方就好似在睡梦中摸到了可爱的、毛茸茸的小动物,跟随着自己的直觉和心意,疼爱的亲亲对方。   这在一些饱经风月的成年人那里,可能甚至算不上是亲吻,充其量是亲昵的触碰。   ……但对林溪而言却太过了。   他怔怔然。   为非作歹的人此刻又继续安静的睡着,倚靠着树干,手里搂着他,如在月光之中下界的天神在沉眠。   林溪也不知道不记得自己看了他多久,直到再一次,身体脱离控制,完全跟着自己的心意,仰起头,向前倾去。   他在那个无人知晓的春夜中,偷偷的吻了对方。   轻轻舔舐对方紧闭的唇瓣时,他心中的念头已然明晰。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沦陷。   那夜之后谢虞川果然什么也没有记得,而林溪表面无事发生,内心却一团乱七八糟,想猜又想躲,又想进又想退。   最后沉不住气的少年终于剖白了心意。   于是得到了他这辈子再不想回首的痛苦回忆。   后来他知道,那是和自己做完治疗谈话、得知事情全貌后,叶心眉向谢虞川那边给出的建议。   ——老鹰将雏鸟赶出巢穴,使其独立出去,自由翱翔。   她说了很多,引用了许多案例阐述了许多理论,然而在叙说的过程中,并没有任何谢虞川会同意这事的预期。   但谢虞川反常的同意了。   以谢虞川性情中那极强的控制欲,这对他来说也是非常痛苦的一个决定。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林溪时常困惑的思考这个问题。   眼下看着病床上的人,却不愿再想了。   微弱的光芒中,林溪慢慢倾身,在对方唇上,很小心的碰了碰。   那并不是小动物的舔舐和亲昵,而是真正的,喜欢到了极点,心疼到了极点,带着颤抖的触碰。   谢虞川的睫毛轻轻动了动。   在林溪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然睁开眼睛。   发现这点后,林溪没有离开,没有惊慌失措,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鼻尖紧挨,四目相望。   谢虞川微微启唇,那带来了细小的摩擦触感。   他说话:“溪溪。”   林溪执拗的望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眼眶已经盈满水汽,眼角大片皮肤都被熏的通红。   温柔的、轻盈的触感落在他的脸颊、眼角,是谢虞川一点点亲吻他的泪水。   最后那吻落在眉间:“不怕,我不疼。”   吻停留的时间只有几秒。   但林溪却像突然发了狠,一把抓住谢虞川衣领,在他唇上狠狠咬下去。   那与其说是接吻,不如说是发泄以及寻求安抚。   唇舌接触,牙关激烈碰撞,发出津液交缠的声响。   林溪整个人都在颤抖,好像他不是那个主动方,而是被欺负的人。   谢虞川没有阻拦,在唇舌间纵容着他。   过了不知多久,风雨暂歇,林溪冷静下来。   眼睛还是红的,死死盯着他。   谢虞川刚要开口。   “不要再这样了,我不要你这样保护我,”林溪声音沙哑,带着难忍的哽咽,“这样我没办法呆在你身边。”   “求你了。”   谢虞川只余心惊。 第72章   知晓谢虞川清醒, 大夫进来查看情况,加了镇痛的药物。   药水通过静脉注入人体,带来飘飘然的放松和麻木, 他又睡过去。   林溪守着他, 一夜,又一日。   许多人来劝林溪回去休息休息, 但都被他无声拒绝,他守着谢虞川, 一如谢虞川在他生病的时候守着他。   就连谢老爷子,在门外看见了, 也只是眉头紧皱着, 扭头离去。   谢媛让家里厨子煲了汤,每逢用餐时间都送来, 虽然每次来都会发现那汤没动几口,但好歹还是吃了的。   谢虞川又经过了一场手术, 出来后昏昏醒醒,意识模糊,但生理指标已经稳定, 据中外云集的专家大夫们说, 他已经脱离危险,没什么事了。   到这时林溪才吃了一顿齐整的饭。   病房内设有浴室, 他用很热的水将自己冲刷了一遍, 感受水流击打在头皮以及每一寸肌肤上的滋味。   血管里的血液恢复了流动, 林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肩头骨头凸出, 苍白的嘴唇和病态绯红的脸颊。   应该是发烧了。   先前,精神的紧张远胜躯体的不适, 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发烧。   林溪擦干头发,随便换上一身衣服,又看一眼床上的谢虞川,才走出病房门。   他想找医生要点退烧药。   听说来意,医生给他测体温,开检查,惹得林溪直摇头:“这么麻烦,算了。”   他说着就走,医生赶紧拦着他,好说歹说,只测了个体温。   “等会儿换药的时候陈护士顺便带你的药去,你回去吧。”   林溪道谢。   体温很快降下,脑子里那种仿佛要把人撕成两半的疼痛暂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   林溪委在椅子上,半阖着眼睛,直到黑色阴影将他笼罩。   若有所察,林溪在那一瞬间睁开眼。   护士小姐姐正在掰玻璃药瓶子,几缕长发从护士帽边缘漏出来,挡在光源边,形成丝丝缕缕的阴影。   “吵醒你了吗?”护士小姐抱歉道,“付大夫让我也给你吊瓶水,你也发烧了是吧。”   林溪的目光从她以及她的同事身上掠过去,最后轻轻点了下头:“谢谢。”   “应该的应该的,”护士小姐说着,将药水注入吊瓶中,并拿着枕头走到林溪跟前。   “捏紧拳头,不疼的——啊!”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委顿在椅上的少年眼中亮光一闪,双腿如剪刀一般飞绞,只一下就把对方压倒在地上。紧接着抄起手边一只玻璃杯,“当啷”一声砸向墙边正往另一个吊瓶里加药的人!   那人也展现了护士不应当有的反应速度,飞快向左偏头躲避,玻璃杯的碎片被墙壁反弹出来,他也顺势就地一滚,一个飞铲到林溪的脚下。   林溪不闪不躲,因谢虞川就躺在身后病床上。   那一腿的力量十分之大,令他几乎有腿骨断裂的错觉。他生生受了,随即用手肘处最坚硬的部分往对方后背砸去。   谁都没讨到好,各自喘息。   “是你,”林溪死盯着揭掉护士伪装之后的人。   洛林讽刺的一勾嘴唇:“是我。”   “你们敢对我哥下手,”林溪双目赤红,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压出来的,咬牙切齿可见一斑。   地上打滚的人也缓过劲来,捂着被砸的发晕的脑袋,摇摇脑袋:“你怎么不知好歹,我们是帮你,真被驯成一条摇尾巴的狗了吗你。”   屋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显然此间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人,他们要进来查看情况。   林溪冷冷吐出三字:“要你管。”   那人扶着墙站起来,走到洛林身边,口罩外露出的眼睛大而明亮,眉眼中有种雌雄莫辨的美丽。   “你不记得么,我——”   “于昭,”林溪冷道。   那人一震,“你、你……你记起来了?”   林溪的眸光从二人脸上扫过:“现在滚,否则你们就要进监狱吃牢饭了。”   “嗤,”洛林从喉咙底发出笑声,他低低道,“真是一条忠心的好狗。”   门被从内反锁,屋外的人大声发出警告,没有得到回应后,略静了一瞬。   接着病房门剧烈摇晃——   砰。   锁被微冲射坏,门当即被一脚踹开。   四名持枪的署员冲了进来,以萧枫为首,枪口朝着屋内的不速之客。   同一时间,洛林于昭二人亦飞快后退抵墙,抽出腰间的枪,与之形成对峙。   小小房间内弥漫着紧张的硝烟气。   萧枫道:“放下武器!”   洛林挑挑眉,邪气四射:“治安署的人都像你一样搞笑吗?”   他将枪口移了个位置,朝着病床:“不如来看看我的子弹快,还是你们的子弹快。”   “你动他试试,”男声冷而冽的插入,林溪面容沉沉,如黑暗里走出的猎豹,眼瞳淬着最极致的凉意,“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对方手持一把高精良的□□,而林溪手无寸铁,只有血肉之躯,但即便是这样,对方依然沉默的顿了顿。   那一瞬间,萧枫发现他们——林溪和这两个杀手少年之间,竟有种如出一辙的气质,他们既会为血与肉而战栗和兴奋,也会将生命当做一根柴、一只玻璃杯一样随手折断和碾碎。      “别这么紧张嘛,”于昭道,“这里没有人想要开枪,也没有人想闹事。”   “是吗?”   “当然,我们只是来和林溪说说话,至于谢虞川,我们可没动他。”   萧枫:“哦?不是你们是谁?九、尾、狐。”   于昭一怔。   萧枫道:“国际刑警组织挂名的连环杀手九尾狐,团伙作案,有四名成员,年龄都在二十左右,因为神出鬼没、手法诡谲,且杀的都是性癖残暴的权贵,所以在暗网论坛还颇有些粉丝,别说不是你们。”   “真没想到,你们和实验室会是一伙的。”   “说你蠢货真是蠢货,”洛林立刻刺他,“难怪至今没有找到他们,看了你就懂了,一帮废物。”   于昭尴尬一笑。洛林意识到什么,眉头皱起,闭了嘴。   “原来是这样,”萧枫若有所思。   于昭反过头,看林溪:“洛林说气话而已,如果我们有打算至谢虞川于死地,他就不会这么轻易的躲过并活下来了,要杀他的不是我们。”   “那你们来做什么?”林溪后退一步,牢牢守着谢虞川,期间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他们。   于昭和洛林对视一眼。   “说过了,来帮你,”他说。   林溪:“我不需要。”   “我问过你需不需要吗?”洛林眼中带着残酷的恶意。   “我们有四名成员,”他挑起半边眉头,“还有一名狙击手,一名爆破手。”   在场人都是一愣。   一个念头同时从所有人脑中闪过。   萧枫的耳麦闪过红光,一道声音传进他耳膜。他当即面色大变,咬着后槽牙:“操,你们在大厅布炸/弹!?那里都是病人和病人家属!”   洛林勾唇一笑:“是吗,那很好。”   怒意上升,萧枫胸口起伏,却要强行压制:“提出你的要求。”   洛林眼角朝林溪的方向一瞥:“看不出来吗?”   萧枫断然拒绝:“不可能。”   但他的拒绝显然没有被两人放在眼里,洛林和于昭都在望着林溪。   冷白的灯光将之笼罩,俊秀的面孔如被覆上了一层薄纱,叫人看不清他心底所想。   仅过片刻,他便做了抉择:“好。”   “我跟你们走,”林溪望着二人,表情语气都极度冷静,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萧枫满脸的万万没想到,阻止道:“林溪,你想想清楚,如果你哥醒来看不见你,会怎么样!”   林溪:“所以,你们要照顾好他。”   “…………”   汽车鸣笛声、人与人的说话声、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从远到近的传进人的耳膜里。   雪白的医院走廊上,署员们安静的分开两边,警戒的看着三人从中间经过。   医护和病人、家属都已被隔离到门外,二十米的走廊上并无其他人。   林溪在最前,腰间顶着一支枪,沉默的带着路。   他们走了紧急通道,下楼梯,整整九层。   推开大门后,前方视野陡然开阔,一辆其貌不扬的面包车唰的一下开了过来。   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嬉笑着的年轻面庞,“哟”了一声算打招呼。   这人正是曾在会所时出现过的花痴小受。   “好久不见呀,”小受趴在窗边,笑意盈满眼瞳,“有没有想我。”   林溪眼眸微动,道:“我没见过你。”   “叫我小光,”年轻男孩拿腔拿调的说,“是啦,我是天降啦,比不过你们这些共患难的竹马。”   “上车,”洛林不耐烦的顶了顶枪,“别废话。”   小受耸了耸肩,伸手打开后座门。   林溪率先上车,洛林紧随其后,于昭则从另一边上,两人将他夹在中间,形成牢牢的禁锢。   车窗之外的空地上,更多的署员和警察站立着,用眼神以及枪口锁定着这辆车。   小受从后视镜瞥见这架势,嘻嘻一笑,用手指印在唇上,随后向外递去一个飞吻。   汽车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黑夜之中。   这时,署员们才如被流水一般哗啦动起来,萧枫冷静的下命令:“追踪定位器,现在开始,就算他们钻进了五指山的石头缝里,也要给我找出来。” 第73章   人群四散开, 各自按照安排履行职责,萧枫的副手拿出笔记本,调出追踪的画面。   那一个小小的红点在屏幕上格外显眼。   “你说的对, ”副手叹息道, “那些孩子,真的活着。”   曾经的童子军计划被害者, 年岁渐长,在光明之外的地方, 长成了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的样子,成为了以复仇、惩戒为信仰的杀手组织。他们寻找同伴, 也杀戮仇敌, 以诡谲多变的手法,游走在灰暗地带, 掠夺着一条又一条生命。   萧枫:“不要伤春悲秋,未经司法审判的同态复仇不值得认可。”   他大步朝前走去, “大厅的炸弹拆除没有,他们给的位置对不对?”   “没有,”副手追上来, “只是一个幌子, 没有找到炸弹。”   萧枫脚步微顿。   他看向汽车离开的方向,眸光动了动。   “还、还有, ”副手讲话大喘气, “谢虞川醒了, 正问林溪哪去了。”   “………………”   完了, 更难对付的来了。   *   狭窄民巷, 晾衣的绳子穿过两侧屋檐,居民将床单和衣物大咧咧的晒出去, 飘在行人头顶,石板路坑洼不断,面包车行使在其中,颠簸的很。   第不知多少次头顶撞在车上,洛林忍无可忍:“你非要走这种路吗!?不找点存在感你浑身难受是不是。”   开车的小光满脸无辜:“是你说的要走群众和建筑密集的地方,这样治安署的人不敢动手,我按你说的做了你又发脾气。”   “好了,”于昭道,“我听见你们俩说话就脑袋疼,小光,你认真开车,别玩,洛林,你搜搜林溪身上的电子设备,都干点正经事。”   小光哼了一声,顺着台阶下了,洛林也侧身朝林溪,去搜他身。   这样的距离,林溪能看到他眼睛到太阳穴之间有一条疤痕,皮肉凸出,颜色已经很淡了,想是陈年的伤疤。   “这条疤……”   洛林的动作倏地僵住。他一动不动,脸颊挡在汽车靠背形成的阴影之下,道:“怎么,碍了小少爷的眼?”   林溪:“嗯,是。”   “……”   驾驶座上的小光哈哈大笑起来:“你也有今天!怎么办我开始觉得让林溪加入是个很棒的主意了!”   洛林对他怒目而视。   于昭扶额:“算了,我来吧。”   他接过搜身的任务,从林溪身上找到手机、手环,又自内侧口袋找打一只小型的定位仪器,全都装进一只小布袋里,一起无情的扔到了窗外。   “如果还有别的什么,就自己拿出来,”于昭温和道,“你已经知道我们是谁了,如果我们被抓的话,全都会判无期死刑,你希望那样吗?”   林溪望他一眼。   于昭:“这条疤……那次差点剜走了他的眼睛,记得吗,是你顶撞了守卫,他们想打的是你。洛林保护了你。”   车内沉默下来。那些他们共同经历过的回忆,带着血腥气涌上来。   片刻,林溪道:“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洛林:“你不也活下来了,我们其他人就不该活?”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研究员,”于昭说,“研究员转移时,尽所能的带上了能带的孩子,我们中的幸运儿才活了下来。他们将大家送去了不同的寄养家庭,但我们几个不适应,最后还是走在了一起。”   林溪看着他,嘴唇微动,那未能表达出来的意思是:你们走在一起,然后成为了国际知名的杀手?   “说过了,小少爷不会懂的,”洛林讥讽道,“他这幅样子,怎么可能会明白,人家现在心里只想快点把我们这些为非作歹的犯罪份子通通抓起来,他好回到他的锦绣窝、富贵窟里,跟他哥哥卿卿我我呢。”   “你这张嘴可真是……”于昭摇头,又看林溪,“我们这些人,是和你一样的人,也许你现在不觉得。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林溪不言。   他沉默的别开头,望向窗外天光。   许久他残忍的说:“不会有那一天。我们已经不是同类了。”   洛林攥紧拳头:“你——”   “我这个只会说实话的王八蛋。”   拳头朝林溪砸过来,而他面容沉静,一点儿都不躲避。   只是那力道并没有落下,汽车时候正好的掉入一个坑洼中,突如其来的颠簸让洛林身体失去平衡,拳头没了准度,落在空气中,他只能单手迅速扶住座椅,才好险没有跌下去。   驾驶座上的人笑嘻嘻:“哎呀,真的不好意思呢~”   洛林闭了闭眼,骂:“妈的。”   汽车也终于离开狭窄的巷道,进入了灰尘扑扑的公路上。   林溪看着他们行进的方向,疑惑:“这是去……”   “不能让你知道喔,”小光通过后视镜与他对视,眨巴了一下眼睛,“接下来,就请你好好睡一觉吧。”   他的手指不知按动了哪个按钮,前排的出风口陡然翻转,飞出一只针头,正正扎进林溪的额头。   在意识失去前最后一秒,林溪只看见他那双鬼魅莫测的双眼。   *   “九尾狐全盛时原本有九个人,但这几年或死伤或离开,现在剩下四个,除了我们见到的那三个,还有一个,据说重病,很久都没有露面。”   “九尾狐一直在全世界搜寻他们的伙伴,以救回被控制被虐待的同类为己任,某种程度上,这是他们团队的联结点之一,在西西里岛曾经有一个案子,受害者被大卸八块,他囚禁在花园地下室的‘花’也失踪,我们翻阅了档案,那应该就是九尾狐所为,‘花’也随后加入该组织,就是这次露面自称叫小光的家伙。”   “你和林溪这阵子常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你车上的□□、接到的预警电话,都出自于他们,可见是要警告你离开林溪,没想到你反而救了林溪,他们便冒险亲自过来带走林溪。”   “他们对林溪没有恶意,甚至视林溪为同伴。”   病房之内,男人坐在病床上,脸颊瘦削,高大的身影投在地面,形成一片阴影。他面无表情,眼瞳藏在眼睫下,欲来的暴风雨埋于深海之中,酝酿着危险。   萧枫就像给顶头上司做汇报似的,站的笔挺笔挺,每一句话都打过腹稿,想要尽量显得客观冷静有说服力。   谢虞川不好糊弄,头一夜还能骗他说林溪回去休息,但转天看见林溪仍没回来,他就知道不对。   他没发脾气,没拔吊瓶,只是冷静的让萧枫在十分钟之内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没有说“否则”,但萧枫不敢让他做出那个“否则”。   “为什么让溪溪去。”   “……”   没用情非得已做借口,萧枫回答:“第四个成员,那个病的快死的,是实验室常年供药对象。”   这里说的供药对象,是指顾客、购买者、病患,而非实验品。据情报,那位百发百中的狙击手有脑部疾病,全赖实验药品来稳定病情。   因此,九尾狐与实验室,虽非控制与被控制的角色,但关系千丝万缕,从前是,如今仍是,   许久,谢虞川点头。   “位置。”   “啊?”   “溪溪的位置,发给张九厘,不用骗我,”谢虞川用克制到极点,冷到了极致的声音说,“我和你们的合作到头了。”   萧枫愣住。   他为难道:“老谢,别这样,我们是朋友不是吗。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也是林溪所希望的,我们所有人,都想快些结束掉这一切。”   “那是你,”谢虞川眼中闪过讥讽,“不是我。”   “……”   “现在就发给我,或者,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找到。”   萧枫颓然的捏了捏眉心:“好吧,我也猜到你会这样。我可以让人发给你,但是虞川,你想想清楚,署内太多人盯着这件事情了 ,如果你亲自出面,你可以不在乎,但是其他人势必借题发挥。我建议还是让我来组织行动,你不要露面——”   “萧枫,”谢虞川淡漠的看他一眼。   那一眼像携带了风雪,冰冷刺骨,叫萧枫住了嘴。   完完全全的寂静之中,谢虞川平静的说:“知道为什么你们总是输给他们吗?”   “因为你们顾忌的太多了,怕程序不当,怕打草惊蛇,怕伤及无辜,怕给上级打报告的时候,无法通过……而这些问题,他们没有。他们什么也不怕,他们只管他们自己。”   “其实,我和他们一样。”   “可……”   “我以为我在乎,但其实,”谢虞川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一、点、儿、也、不。”   萧枫愕然。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挪动了自己快要僵硬的身体,从喉咙底发出深深的叹息。   “坐标持续移动,一小时前,停在河区贵呷港。”   谢虞川当即瞥一眼身侧,墙边的张九厘应是,飞快走出去。   萧枫揉了揉眉心。   他大概猜到他们会去做什么。许多地方,光照不进,但生活在黑暗中的蛇虫鼠蚁肆无忌惮。   “你说的那些顾忌,除了打报告,我都认同,而且我也将继续认同,制度有值得诟病之处,但能且愿意保护大多数人的,往往就是这样的顾忌。”   “我现在回署里组织人手。你到了贵呷港记得和我说一声,我争取比电视剧里收尾的阿sir快一步到。”   “好。”   萧枫背对着他,道:“还有,抱歉。” 第74章   河区贵呷港, 这座城市以港口命名,拥有着西南地区与外国交界的最大港口,常年吞吐量在五亿吨以上, 是四国进出口的关键地带。   码头集装箱高垒, 巨大的船只停泊,重装机械与人工有序的配合, 形成热火朝天的场面。   不远处,隔着一湾浅水, 船形展馆矗立在蔚蓝的天际之下,一场大规模的博览会刚刚拉开序幕, 却被迫中止。   红色警戒线将所有出口都围住, 数辆警车上下来许多人,匆匆忙忙进, 又匆匆忙忙出。   受了惊吓的与会者被带出,做好基本的询问, 被放回去,这些大多是从各地赶来的外贸商,有的推介产品, 有的寻求合作, 完全没有想到,在这种规模的盛会上, 居然还会碰到一桩凶杀案。   幸运的是, 没有真的造成结果, 那个受害的浓眉大眼的胖子投资商只是肩膀被划出道口子, 随即就被来敲门的志愿者救了出来。   谢虞川到时, 那胖子正坐在地上哇哇的哭,可见吓的实在不轻。   “谢、谢总, ”胖子透过模糊的泪眼看见站在身前的高大男人,忙擦脸打招呼,“您也来博览会啊,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安排……”   谢虞川不理,单刀直入:“志愿者是谁?在不在。”   胖子描述:“不知道是谁,大学生吧,戴了口罩,很白很高。”   张九厘立即拿出照片给他,他看一眼就摇头:“不是这个人,那个志愿者是单眼皮。谢总,这是您什么人,要不你们问问警察那边?”   张九厘和谢虞川对视一眼,皱起眉头。   不应该是巧合。   “去找主办调资料,”谢虞川捏了捏眉心,吩咐道,“我去里面看看。”   张九厘应是,走到警察那边,而陪同他们前来的人则过去拉开警戒线,让他们进入。谢氏在港口城市的能量巨大,这类博览会超过半数都是谢氏做东道主,因此办事比他们想的要方便。   为什么,张九厘心中犯嘀咕,为什么不是别的地方,偏偏是谢氏的地盘?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他一边思忖,一边看提供的资料。   约莫十分钟的样子,张九厘正用心搜寻之际,忽然有人从里面快速跑出来,手中提着一个保存好的文件袋,大叫道:“有发现,快来看!”   那文件袋是在展台上被发现的,里面装着打印的聊天截图,以及部分内容十八禁的老照片。   警员看毕后,马上就去把受害者投资商给铐了起来。   投资商原本在大叫着投诉、告你们,然而在被出示了一张照片后也哑了火——他想不到,这种多年以前的事怎么就被翻出来了呢。   投资商颓然抱头之际,谢虞川也从馆内大步走出,风将他的衣角吹的翻飞,他眸中神色翻涌,英俊好看的面目蒙上一层阴影。   张九厘快步前去,忙问:“怎么样了?”   话刚刚落地,不必答,他就从对方那儿得到了答案:谢虞川手中,是一只他常戴、后来易主了的江诗丹顿手表。   那是林溪留下的信息。   “走,”谢虞川声调低沉有力,脚步迅捷,“他们不会走远。就在这附近。”   *   “谁让你自作主张把那王八蛋放了的!?我准备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你当什么圣父!”   “我是帮你。”林溪闭眼坐在一张布沙发上,神色平静。   而小光气的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漂亮的脸蛋涨的通红通红。   “那家伙不该死吗,你为什么要救他!不对,你又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去杀他,你怎么跟上来的!”   林溪看也不看他:“你能不能让一让,你挡住了风扇。”   河区气候炎热,温度已经有三十多,他们一落地就换上了短袖,住进了这毫不起眼的小公寓之中。   公寓有四间房,林溪醒来时,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洛林等已不见踪影,唯有一名苍白平凡的年轻男生,在厨房内熬着汤。   “他们有行动,你想出去看看吗?可以去的哦,没有关系,在这里你是自由的,”男生为他解开手铐等禁锢,并这样微笑着告诉他。   “什么?”小光闻言一惊,“阿凭哥?阿凭哥醒来还做饭了!?”   他一下子忘了重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房门前,轻轻敲打数下,但没有得到回应。   想来应该是吃了药睡了,对方为控制病情发展,一天中大多数时候都服药昏睡。   他悻悻然回客厅,但对林溪换了一副表情,不那么恼怒了,而是带着审视和趣味。   “不用谢,”林溪说,“当做你上次手下留情的谢礼。”   小光嬉笑:“不谢。”在针对谢虞川的暗杀中,是他留下了转圜余地,原因嘛……上次在会所见面印象还不错。   他坐回沙发上,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既然阿凭哥放你走,你回来干什么?”   林溪便望他一眼,淡淡的。   小光想明白什么,上下打量他,“啧”了一声。   他意有所指:“话说,我啊,听说过好几次,说你是最弱的、最爱哭哭唧唧的,给的东西都不吃,搞得他们都要从实验室发的饼干里省出来给你。”   “他们还以为你死了,结果你在电视里面出现,又唱又跳,还有个谢虞川,洛林气个半死。”   “他也跑去管阿凭要药,去比赛里发疯,结果你根本一点都不关注嘛。”   他凑近,带着一点恶意:“曾经同组的受实验体,同吃同住同睡,各自经历残酷的训练,再重新在洁白的实验室里见面,确认彼此的安危,某种程度上应该是分不开的共同体吧,但事实上呢,你都已经往前走了,建立了新的社会关系,有了相互珍视的人,而他们还傻兮兮的站在原地,真的有点可怜哦。”   林溪平平淡淡:“那么我该为我的幸运内疚,为他们的不幸负责?”   言下之意根本就没有丝毫动容,没有丝毫歉意。   小光顿觉无趣。   “想利用我们抓博士?你算盘打错了,我们早就没有联系了。”   林溪:“博士?”   “怎么,你不是都想起来了吗,就是——”   咔嚓。门锁轻转,小光迅速关紧嘴巴。   进来的是于昭,并带着一个相貌很斯文的中年女人。   看到小光和林溪并肩坐在沙发上,他倒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在聊天吗,这是丽萨,我找她帮林溪看看病。”   小光与他对视一眼:“……”   叫丽萨的女人向林溪点点头,带着随身的匣子,坐在了林溪的右侧。   于昭:“很抱歉那么突然的把你从医院带了出来,你是不是还在发烧,让丽萨给你看看吧。”   林溪看着女人的动作,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反抗的举动。这让于昭悄然松了一口气。   丽萨说的不是当地语言,扭过头叽里呱啦的和于昭说了一堆,接着在于昭点头后,取出了针头和管子。   林溪轻轻挑眉。   “抽血化验,”于昭解释。   针头戳进手背皮肤,鲜红的血液倒流,进入管中。   “你怕血吗?”林溪突然问。   微顿片刻,于昭说:“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   林溪:“兴奋,暴虐。”   “……”   于昭望他:“是,你应该也一样,我们都一样。”   林溪摇头,眼神落回流动的血液上,那鲜红的颜色倒映在他瞳孔之中,却未引动半分波澜。   血抽完,丽萨将管瓶细心放置回匣子中,又取了些药品,交到于昭手上。   “好的,知道,多谢了,”他回答。   就这样短短五分钟不到,他将女人送走。   小光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于昭身边,将他拉拽到一旁。   两人是背对着林溪的,用的是唇语,小光表情难看:“丽萨,医生,什么鬼,你在搞什么?让洛林和阿凭知道了……”   “那就别让他们知道,”于昭神色不惊,“你不想要阿凭好起来吗?”   小光眼睛瞪大,不可置信的看着于昭。   “是,是你想的那样,”于昭道,“只有那个办法,根本没必要指望一个狗尾续貂的蠢材,那东西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小光嘴唇轻颤。   于昭深深的望他:“那家伙,还没有过几天好日子,不能这样走。”   “可是”二字在小光的唇边徘徊一瞬。   他用余光看过去,客厅中,林溪静坐着,用棉签堵住手背的针口,眼睛望别处,或落在空中的飞尘里,或落在阳台的花卉上。   明明是被困的囚徒,明明也是经历过血腥的人,却还那么干净。   似乎察觉到什么,林溪朝他回望过来。   那眼神显然是什么都懂的,甚至带着一点戏谑,就好像在用他自己说的“没联系”、“共同体”反过来诘问他自己。   小光头皮发麻。   这时,他又见到于昭说出更让他脑子嗡响的话:“干扰器我已经关了,谢虞川来了贵呷港,很快能见到了。” 第75章   将人抓到门外, 小光直接揪住对方的衣领,将之狠狠掼到身后墙上,嗓音是压着怒气的低吼:“于!昭!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把我和洛林支去展馆, 就是为了这个!如果不是我回来的早,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带他走了!”   于昭向来武力不如其余几人,当下也懒得反抗, 任痛意从后背传到天灵盖,脸上却几乎没有难受的神色:“不要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阿凭会听见的。”   “你还知道阿凭会听见!让他知道你还在联系实验室,他绝对不会允许。”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你听我说, ”于昭压低了声音, “你知道吗,阿凭的病, 和谢虞川是一样的,韩乾庾治好了谢虞川, 她那版本的原始药剂配方,实验室还保存着。”   “那又怎样!?那东西对阿凭有没有用还两说呢!”   “——有用。”   小光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是,我已经试过了, ”于昭的目光往关闭的门板上挪了挪, 仿佛透过其望向里面的人。   “他很重要,你看见了吗, 谢虞川对他……连命都不要了,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种方法让谢虞川心甘情愿的跟博士走, 那就在林溪身上。”   带走林溪, 就等于拿住了谢虞川。   而有了谢虞川, 他就可以交换原始配方。   这就是于昭的想法。   小光几乎惊呆了,良久, 才咬牙切齿:“你这是在赌!”   “是啊,”于昭眸光微闪,“赌一把试试,总比什么都不做等死好啊。”   “而且,你觉得林溪不知道吗。”   似乎冥冥中有某种感应,林溪也偏过头,玻璃珠似的眸子定格在两人出去的通道上。   一左一右,视线隔着木质门板相撞。   “他也在赌……也在利用我们,”于昭轻声说,“与其说高高在上的说是拯救或者绑架,不如把这当成一场合作如何?”   *   “滋——”   黑色越野车在窄巷口横停,几十号肤色各异、体格健壮的人从车上跃下,抵着左耳的挂耳耳机,听着命令,一齐点头,分五六人一组,向前方数座公寓楼奔去。   这里是生物定位器最后指向的地方,林溪的信号在半小时前得以发出并被卫星接收。这里很适合隐藏,因为居民不多,但旅居游客众多,每日人流交换量极大,没人会因陌生面孔而感到好奇。   十来栋公寓楼,百千户,挨个搜索太耗时间,为首的雇佣兵进入物业办公室,调取最近三日有出入记录、有新增住户的居住资料。很快筛出三十来家,分头搜索,得到结果——   谢虞川大步走在风中,越过狭窄廊门,乘电梯到目的楼层。   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屋子,门已被打开,他的人守在两侧,对他说危险已经清除,请他进去。   客厅茶几上随意扔着纸盒和日用品,一瓶矿泉水开了盖子放着,只喝了一小半,往里走,有四个房间,门也都敞开着,里面没有个人用品,风扇对着床,证明是有人居住过的。   “取到了监控,的确是有三个男性长居,这两天点的外卖分量变大,邻居也说听见过吵闹声,另外还有这个——”   雇佣兵给他看刚发现的头发。   “哪里发现的?”   “沙发。”   谢虞川快步到沙发边,那沙发很旧了,枕部的皮都被磨光了,往来不知多少游客,雇佣兵就是在上面发现了黑色的短发。   说是黑色,又比黑色要浅一些,是偏柔软的发质。   “去检验,半小时我要结果。”   “是。”   谢虞川站在原地,闭了闭眼。   林溪是如何坐在这张沙发上,如何与人谈判,如何静静思考……这些画面似乎都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距离林溪离开已经过去四十八小时,这四十八小时,没人知道他是怎样过来的。   这一次,比之在谢逢程那里,还要更加焦灼担忧。   那时候更多是愧疚是懊悔是愤怒,而此时,在那些之外,他隐隐知道可能是因为什么。   他知道林溪为什么要孤身付险。   深深吐出一口气,谢虞川攥紧了拳头,脸上的肌肉紧绷到了极致,像一尊石像一般。   他环顾四周,想再发现什么。   这时某样东西映入他的眼帘。   谢虞川在茶几前半蹲下,长腿半曲,大拇指摩挲着木质几腿上凹凸不平的痕迹。   “这是……”   “是船。”   那是极不起眼的、刻在木腿底部的一只小船,笔画极简,乍一看根本不知意味。   一艘船?   “港口,”谢虞川倏地站起,“走,楼下的人先开车!”   很快到了楼下,谢虞川关上车门,欲要启动之时,耳机里穿来声音。   他一顿。   车门重新打开,雇佣兵带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过来:“老板,展馆那边,抓到了这个。”   那个被堵住了嘴,满脸要杀人的俘虏,正是洛林。   *   “老实点,”车中,胳膊比人大腿粗的雇佣兵瞪着双眼,用手指顶着洛林的肩膀,把他压回靠背上,“捆成这样了,还想干嘛!老实说,把人带去了哪里!”   “唔唔!”   张九厘扶额,他扭过身子,欲要撕开黏在洛林嘴上的胶布,但提前预告,“我让你说话,你不准骂人,更不准咬人。”   说完,撕开。   “嘶!”他被洛林狠狠咬在了虎口。   啪!   狠狠一巴掌甩在洛林的脸上,雇佣兵粗声粗气:“操你妈,听不懂人话,臭狐狸!”   洛林眼神阴鸷:“我不知道,鼎鼎大名的黑岩也开始给人当狗了。”   “滚你妈的,”雇佣兵指着他鼻子骂,“我也不知道九尾狐就是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   “好了好了,”张九厘这个负伤的反而要来劝架,“都别吵了,现在最要紧先找到溪溪——洛林,你为什么会落单,他们去哪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   洛林沉默了一瞬,别开了脑袋。   “怎么,不想出卖伙伴,”雇佣兵黑岩看笑话似的,笑容从他粗犷的脸上升起,“被丢下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这叫伙伴吗?”   洛林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你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你们九尾狐,是将伙伴当做生命吧,救援受困的同类,在黑暗中伸出手,把这当做信仰,你是这样被救出来的,还有那个叫光的小子吧。”   “华国有个成语,叫‘一厢情愿’,说的就是你吧。”   “够了——”   黑岩脸上笑意不减,恶意满满:“怎么了,被说中了?”   是,是被说中了。   他们在贵呷港等船离开,于昭说来参加展览的人里有他的仇人,错过就难找下一次机会。于是他和光去往展馆行动,岂料一波三折,先被林溪捣蛋,警方也来的那么快,他都来不及离开,在撤退的路上被围堵抓缴。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于昭根本不在。而本应该无处寻觅的谢虞川也直接到了贵呷港。   这是一次失败的行动,蛀点来自内部。   “你问我,他们要去哪里,做什么,”洛林缓缓的说。   张九厘:“嗯?”   “你叫谢虞川来,”洛林道,“我告诉他。”   张九厘皱起眉毛。   “我绝不撒谎,”他面无表情,“以我和我队友的生命起誓。” 第76章   他和他队友如何在场没人在乎, 但他的确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信息,汽车当即启程,开向几公里外的目的地。   港口那边, 也挂出临时维护的牌子, 原定启航的一众船舶都被卡住,在抱怨声中, 人们得以见到负责人屁颠屁颠赶来,迎接客人的场面。   没有任何废话, 谢虞川直接让人筛出可疑船只,登上船板检查。船上人自然是百般抗议和不满, 然而谢氏在海上的权势几乎就扩充到了顶峰, 没人能阻止他们,起码在场没有。   在这时, 谢虞川接到了电话。   是未经任何变声器修饰的原音,接通的一刹那几乎让谢虞川怔住:   “你来了, ”对方的话音带着感慨和笑意,“虞川,你当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变。”   谢虞川的脸慢慢沉下来:“果然是你。”   “唔, 想我了吗?”   这问话让谢虞川生出生理性嫌恶。   他这样, 对方便失望叹气,又道:“好啦, 我知道你比较想念我们的小朋友——溪溪, 是不是。”   脚步声响起, 他似乎放下电话, 走到某个地方, 少年极轻的哼声响起来。   谢虞川瞳孔骤缩,是林溪:“你把他怎么了!?”   “放心, 只是很少一点肌肉松弛剂,这孩子太凶了,上来就想玩刀,这样可不好,”电话那头慢条斯理的,“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科学家而已呀。”   谢虞川语调沉沉:“不要动他。”   “当然,我又不是坏人,”他笑道,“这样吧,电话定位定好了没有,自己来找我吧。”   旁边正在摆弄设备的技术人员动作一顿,通过通话捕捉的卫星信号愈发清晰。   谢虞川看他一眼,他点了一下头。   屏幕上是不再移动的红点,位置是上百公里之外的海上。   “你的目标是我,”谢虞川缓缓的说,“我会独自前往,不要动溪溪。”   顿了片刻,对方笑意扩大,颔首:“当然。”   *   玛格丽特公主号,一艘豪华游轮,此刻甲板和船舱内都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谢虞川随人登上甲板,穿过那些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间或有人回头打量他,并致以一种十分友善的目光。   是的,友善。   素昧平生,陌生面孔,却有种特殊的友善和认可。   这种眼神反而令人脚底生寒。   “这边,”领路的人将他带进三层宽阔的待客厅之中,有五六人正在打桥牌,围在一张桌前,见他到了,甚至热情的打起招呼。   “久闻不如一见”、“终于见到您本人了”,他们这样开心的说着。   “是要找博士吗,”还有人道,“刚还在这边呢,您去里面看看。”   谢虞川:“哪?”   那人指了指侧门。   侧门从外锁住,谢虞川推不动,面色不变,请那说话的人站起来。对方懵懂的照他的话做,随即便见他单手拎着椅子,狠狠掼在门上。   哐当。   侧门不堪重击,摇晃几下,倒在地上。   众人皆惊。   谢虞川没有走进去,而是拆下铁质凳腿,握在手上,眼眸逡巡一圈,在周遭讶异、惊慌的表情中,一棍砸向中央桥牌桌。   桌子随声凹陷倒塌。   接着是其他的家具陈设,还有鱼缸和花瓶。   因他这样的行为,那几个打牌者开始躲藏和逃离,嘴里或是咒骂或是尖叫,很快四散逃逸。   领路的人完全惊呆了,每次试图阻止,却都没法靠近谢虞川分毫。   最后是两个警报器,被砸坏后,发出了震天的嗡鸣。   鸣声尖锐刺耳,惹得游轮上的工作人员都跑来看,乘客们也陷入惊慌。   整个警报声维持了足足五分钟,谢虞川就站在那兵荒马乱的最中央,任冰冷的白炽灯光从他头顶倾洒。   直到那声音突兀终止,周遭变成异样的寂静。   地板在低沉的“轰”声凸出一个圆形,随后翻转,一个升降台载着人慢慢升起。   那是个身材高挑瘦弱的男人,头发白了一半,年华在他的脸上刻下不少印记,但他的面庞依旧英俊,气质格外斯文沉静。   “好久不见,”男人嘴角翘起,笑意盈盈,“我的……”   “好儿子。”   “……”   数十年时光仿佛在这一瞬崩塌,无数尘土飞扬,他们隔此相望。   然而谢虞川既无惊讶怀念,也无任何煽情的打算,只冷道:“交出我的人。”   “真没耐心,”男人——也就是谢虞川的生父谢珉轻轻摇了摇头,语调甚至带着一些戏谑,“真是儿大留不住,就这么在意那个小朋友吗?”   “少废话。”   “好吧,”谢珉摊了摊手,“谁让我是你父亲你,来——”   谢珉对他伸出手。   谢虞川冷冷瞥他,前行几步,站到了升降台上去,谢珉那悬空的手只得收了来,并“啧”了一声。   那升降台不大,但容纳两个男人站立是足够的。升降台下,是另一个空间,大小与上层一致,里面有一些实验设备和休闲影音设施,一点儿也不规整,让人觉得使用者的生活和工作完全混在了一起。   穿过这个圆厅,进到走廊。   一扇房门前,站着一个人,见到谢珉过来,他恭敬的上前:“博士,您来了。他醒了。”   谢虞川的神经立刻变得高度敏感,双眸盯向房间,脚步加快就要进去。   “稍等一下,”谢珉那手下叫。   谢虞川不理会,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你——”   凉风从后颈过,对方的攻击本能是向人的脖颈要害。   谢虞川躲的极快,单手撑门,反腿横扫出去,将人一脚踹到了走廊地板上。   伴随着“叮当”声,一个玻璃圆瓶从那人腰间滚出来,一直到谢珉脚下。   谢珉弯腰捡起。   他脸上还是那种恶心的温情以及无奈,看着没能拧开门锁的谢虞川:“房间是防盗门,加了锁,需要密码。”   谢虞川面上凝结冰霜。   “你要什么?”   “我说过了,我只是一个科研者,我不伤害任何人,你们对我的误解实在太深了。”   谢珉摇着头,走到谢虞川面前,摊开手:“喏。”   谢虞川视线下挪,定在那冰冷闪烁的玻璃瓶身上,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嘲讽:“不伤害任何人。”   “迫于无奈,”谢珉耸肩道,“毕竟你们对我误会那么深。放心吧,我可是你父亲。”   谢虞川懒于与他纠缠,拇指和食指并用,掀开玻璃瓶,将药剂全部倒进口中,饮下。   甚至并不问那是什么。   谢珉看着他喉头上下一滑,这才移开眼睛,对准头顶上方的虹膜扫描器,等待那指示灯由红转绿,才说:“去吧。”   房间门自动弹开一个缝隙,一点模糊的光影晃了晃。谢虞川大步闯进去——   他看见床上被子隆起,林溪半躺半坐着,俊美秀丽的面孔藏在暗处,门外的这束光从他身上一晃而过,让他微微蹙了蹙眉头。   心脏被高高提起,又放下,看见林溪安然无恙,谢虞川大大舒了口气。   他阔步朝前,一把抱住坐在床上的人。   温热的躯体入怀,还嫌不够,谢虞川伸手,将林溪的后脑勺按进自己肩上。   瘦削的年轻男孩,终于被他完完全全搂在怀中。   “还好你没事,溪溪,哥哥来晚了……”   下一刻,略带沙哑的音色在谢虞川耳边响起,像孩童在牙牙学语。   “……哥,哥?”   谢虞川一愣。   他放开林溪,双手捧着其面孔,低头认真去看——   此时映入他瞳孔中的,少年的眸子,是纯黑色、毫无焦距的,表情亦是迷茫懵懂,一如初生的纯白婴儿。   像对“哥哥”这个字眼好奇,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还在无意义的重复着新词语。   惊愕与愤怒在一瞬间到达了顶点,谢虞川质问:“谢珉!?你对他做了什么!”   “不要这么急嘛,”谢珉早知他会有此一问,靠在门口,“都说过了,迫于无奈。只是药物辅助下的催眠而已,现在他很乖吧?”   谢虞川:“解开。”   谢珉摇头,感慨:“你的小狼崽子实在太凶啦……”   谢虞川将乖的像手办娃娃一样的林溪紧紧搂在怀中。   他闭了闭眼。   半响,将人放下,一步一步走到谢珉面前:“你到底要什么。”   谢珉凝望着他,眸中神色愈深,并渐变成一种欣赏和陶醉。   真好,他想,眼前这个孩子,不仅仅拥有果断睿智的头脑,还十分的重情重义,太完美了,这就是自己最好的作品。   谢虞川冷冷的,单刀直入:“要我服药,还是抽血,或者像爷爷和谢大那样给你金钱支持?”   谢珉失望道:“小川,你,还有那些不知情的外人,都未免太看不起爸爸了。多少年过去了,我怎么会还只是需要一个试验品、一些经济援助呢?那我岂不是原地踏步。”   “好啊,”谢虞川讥讽说,“那你就直接把我和溪溪放走。”   摇了摇头,谢珉叹了声气。   “小川,其实,我当真没有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爸爸只是希望,你能了解我,了解我在做怎样伟大的事情。”   “而在那之后,我希望你的选择,是追随我。”   “…………”   谢虞川盯着他,望着那张与自己像了七成的面孔。那上面的神情是一种自我陶醉、一种惺惺作态的温和宽厚,实质上只会令人作呕。   谢虞川最终吐出四个字:“痴人说梦。” 第77章   谢珉也并不生气, 后退了几步,耸肩说:“光用语言想必是不能打动你的,你就和你的小朋友一起陪爸爸在船上呆几天吧。相信你肉眼看到的, 能够给你答案。”   谢珉彬彬有礼的离开房间, 甚至记得给他关门。   再次昏暗下来的单间内,谢虞川兀自站立一会儿, 直到身后被子窸窣的声响将他拉回人间。   只见狭窄的单人床上,年轻男孩拱着被子蜷缩在角落, 脊背紧紧贴着墙,是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谢虞川当即快步过去, 靠近他身边:“溪溪。”   也不知道是在催眠中得到了怎样的暗示, 林溪此刻已经不认识他,但或许出于潜意识的认可, 并没有躲开,而是期待又害怕的看着他。   谢虞川俯身, 五指抓向被子边缘,轻声哄:“来,我看看你受伤没有。”   林溪没有任何抵抗的动作, 让拿走了那床薄被。   年轻男孩纤长的四肢展露, 光裸洁白的肌肤在空气中。   没有伤痕。这让谢虞川舒一口气。   他牵林溪下了床,让他坐在椅子上, 又拉开房间的窗帘, 舷窗外蓝色的海洋与浪花映了进来。林溪很喜欢, 扒在了窗口看。   片刻, 有人扣门, 在谢虞川的应允下走了进来。那是个中等个头的阿姨,带了些食物、饮用水以及药品, 估计语言不通,放下东西之后,用手势比划了两下就走了。   谢虞川重新锁紧门,拿起那些东西仔细检查了一遍,而再回头时,手臂上多了份重量。   他偏过头“嗯?”了一声。   林溪正用双手攀着他的胳膊,脑袋埋在他肩膀里。   “怎么了?”   “……”   林溪摇着头不吭声,头发蹭着他的脖颈,让他有些发痒。   谢虞川猜想,他还是缺乏安全感。   “是些吃的,”他找了些合口味的、清淡的东西,引着林溪坐在床边,一口一口的给他喂。   最后剥了一颗水果糖,递到林溪嘴边。   林溪好像心情好了很多似的,翘着脚,一摇一摇的,嘴里把糖果咬的嘎嘎响。   谢虞川伸手摸了摸林溪的脸颊。   手办娃娃眨眼看着他,眼珠子漆黑溜圆,满是好奇。   海浪声隔着厚重船板传进来,船身轻轻的摇着。   谢虞川心中的情绪难以抑制,终于俯身下去,嘴唇在林溪的额头上碰了碰。   *   二人在房间里休息了一晚,单人床狭窄,谢虞川背伤未愈,夜里数次醒来,一直到了天明。   早晨有人送餐,以及换洗衣物。谢虞川向对方要了些抗生素,和几样其他药品,很快也都收到了。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和某种拖延时间的需求,他平静的呆在房间,未闹出风雨。   直到第三天,船上飘起了歌声。   那歌声美妙的近乎妖异,歌喉时而婉转时而高亢,在这四处无着的蔚蓝大海上,叫人生出遇见海妖的错觉。   “博士请您去参加赐福会,”敲门的服务生这样说着,并递给他们一个盒子,“这是您的着装和身份牌。”   盒子里是一件紫黑色长袍,用金线绣着某种图案,那图案从袖口一路蔓延到了领子上,整个舒展开,才看出是一种藤蔓类的植物。   “这是集露,一种多年生的藤本,即便烧成灰烬,也会在次年重新焕发绿意。这是博士亲自选定的圣物,大家都很喜欢。”   圣物?   表情变得古怪,谢虞川并没有接那盒子。   然而下一秒,他身后一直藏在房间里的林溪却走了出来,主动用双手托住盒子,并很恭敬的鞠了一躬。   服务生双手交叠搭在心口,也回了个鞠躬。   “我在门外等您,”他说着关上了门。   林溪则上前一步,像一个被输入了命令的仿生机器人,伸手去解谢虞川的领扣,为他换衣。   谢虞川无奈,抓住他的手臂:“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自己来。”   林溪不肯,但谢虞川将他推到更远的床边,让他坐下来,又塞了一颗水果糖给他。   在听话和吃糖之间溪溪选择了后者,一边咬糖果,另一边眼睛一错不错看着谢虞川换衣服。   谢虞川身高一米九左右,平素也很注意锻炼,买衣服时大多嫌小,需要品牌上门来量体定制。   而这长袍却完全贴合了他的尺寸,可见是专门给他做的,而且从绣工来看,花的时间还不短。   两人一同走出去,门外的人带路。   经过长廊、经过圆厅,许多人正从房间走出来,在他们经过的那一瞬间,原地站住,单手捂心口,原地注视着他们——或者说谢虞川一人。   这场景当真是很诡异,谢虞川脸上表情消失,脚步加快,唯有握住林溪的手始终是紧的、是温热的。   终于到餐厅,   “你来了,”在终点的长桌之上,谢珉坐在最上,笑意温煦和蔼。   谢虞川眼瞳黑沉,看着他。   他们父子生的像,又不像。谢虞川是偏冷硬的气质,眉毛浓黑,眉峰转折深刻,下颌线条有力,看起来很有距离感,尤其随着年岁的渐长,那感觉愈发明显,而谢珉,他却长得非常和蔼可亲,明明是一样的五官脸型,但在眼角、嘴唇这些细微的地方,收成了圆弧,让人看了觉得是个斯文帅气的大叔。   “坐这里,”谢珉指着自己左边的位置。   那是长桌上唯一的空位,那位置之外的地方都被人填满了,有年迈的老人,有艳丽的女性,各种肤色各种年龄各种模样。   谢虞川打眼轻轻一扫,眼皮忍不住一跳——那些人里居然有好几个是新闻、杂志上的常客,在其所属之处有着显赫的地位,而且丝毫不亚于他现在挂的这个谢氏老板的名头。   他不动声色的坐下。   谢珉便变得更加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面朝同桌众人,高兴的道:“今天是赐福的日子,大家不必拘谨,随意即可。”   众人也虔诚的点头,微笑。   “海瑟,”谢珉望旁边人,“不如由你开始?”   那是挨得最近的一个老人,年近古稀,但容光焕发,他听了谢珉的点名,二话不说伸手拿起旁边托盘里的小书,大声的朗读起了些经书一样的东西。   他读完,马上有下一个人。   众人陶醉万分。   那海妖般妖娆的歌声也重新响起,这次直面而来,更有冲击性。   谢虞川举目望去,只见侧对着所有人的台上,一名女性身着鱼尾长裙,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雪白的裙角堆叠在脚下,如朵朵浪花。   她唱的实在是太好,比任何知名的歌手、演唱艺术家都不逊色,是只需要一曲就能名声大噪,获得所有人狂热喜爱的程度。   谢虞川注意到,自己左侧第三个位置的人也很爱听这歌声,神情陶醉,看女人的眸光亮极了。   他在歌声中起身前行,并在女人停下后,托起对方的脚踝,凑上前献吻。   接着,有第二人、第三人……   一群人围着一个女性,这场面叫人不适,谢虞川很快移开目光。   但他立即对上了谢珉那双含笑的眼。   谢珉悠悠道:“在三个月之前,她都还是一个会为男朋友出轨、事业不顺、父母偏心而苦恼困扰的普通人。”   “只用了三个月,短短三个月,她有了这些狂热的粉丝,有了令人艳羡的追求者,鲜花礼物,还有来自上流阶层的帮助。”   “你仔细看,其实她没有很漂亮,但那歌声太美、太有感染力,以至于所有人都会拿她当做女神。”   “你做了什么?”谢虞川冷冷问。   “很简单的一些帮助,”谢珉耸了耸肩,“我在海边遇到这个可怜的女孩,那时她可是想自杀。可你瞧她现在,焕发新生。”   他不用说如何帮助,谢虞川也能想到,无非就是那些药物和贴满头皮的电极片。   将人脑细胞潜力激发、用尽,然后是无尽的深渊。   而谢珉竟还洋洋自得,当做伟大的成就,布置成这样的“赐福会”来展示。   他大概以为自己是造物主是上帝。   “你是不是在想,过不了多久,她会变成一个脑功能不全的傻子?”看出谢虞川心中所想,谢珉点明。   “难道不是?”   “是,”谢珉叹了声气,“这是研究目前的瓶颈,我想我也没有办法突破了。”   谢虞川本以为,以他的性格,应当争辩几句、展望一番,但谢珉却没有。   “你看他们,”谢珉端起酒杯,琥珀色酒液倒映出他的脸,他神色淡淡,示意谢虞川去看在场的人,“有人也接受过我的帮助,有人则是闻风而来,他们有人真心信仰我,有人是为了利益来投资我,当然这没关系,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们是凡人,是砖木,是伟大建筑中不可缺少的螺丝钉。”   “我也是,你,也是。”   谢虞川紧紧皱起眉头。   “爸爸教过你,第一次工业革命是煤炭供应蒸汽机,第二次是电力、石油供应内燃机,”谢珉死死盯着他,眸色愈发狂热,“你想过吗,人呢?”   ……人?   “人是最多、最易得的资源不是吗!用药物手段,燃烧人的潜能,在最需要的领域里去研究去突破,带着社会和族群迅速的走进一个新时代。”   “而你,我,还有所有参与者,我们都是点亮科技树新进程的火,是人类种族进步的推手!” 第78章   ……他还真是在妄想名留青史, 做一个伟大人物。谢虞川竟没有感到分毫意外。   谢珉狂热的神情之中,周围人信任崇拜的目光之中,谢虞川面无表情的吐出三个字:“你有病。”   谢珉哑然。   他眸中升起失望之色:“你也和那些人权卫士一样目光狭隘, 坐井观天吗?”   他看别人是目光狭隘, 他自己则是格局广阔,虽然自己并没有太多本事, 但仍平等的看低每一个人——谢虞川在这一刻真实的确信,这就是他的父亲谢珉, 这个人从来就是如此。   韩乾庾死后不久,她留下的材料被自动发送出去, 那里面详细记述了谢珉违背伦理道德私自进行人体实验, 进行基因编辑的种种行为,证据真实客观且非常齐全, 警方接到材料后,欲要展开调查, 而谢珉也在这个时候意外身故,调查因他的死亡潦草收场,实验室被解散, 实验员各回各家, 并没有受到太多审查。   如今来看,他只是讨厌被束缚, 假死继续研究罢了。   “说的那么伟大, ”谢虞川问他, “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成果, 自己享用了吗?”   “那是当然, ”谢珉自我感动的说,“为科学献身, 我责无旁贷——”   “是觉得自己太蠢,脑子不够继续母亲的研究,才只好服用了吗?”谢虞川直接的打断,话语中满是嘲意。   谢珉脸上明显升起了恼怒,他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露出裂缝。   以他那过分膨胀的自尊心,这很容易想到,谢虞川道:“除了你,这个所谓赐福会的客人,你的忠诚支持者们,又有几个服药了?”   “我从不强迫他人,”谢珉道。   “也就是没有几个,”谢虞川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眉眼形成锋利的角度,“你目前的研究方向是靶向开发、潜能开发,试图以药物激发人脑在某个方面的最大发挥,将人当做一根柴火来烧,从而在短时间内获得最大智力和能力。”   “在场的这些人汇聚于此来支持你,也都是为了这项‘成果’。他们希望得到这项药物,但不是用于己身,而是用于他人——因为这年头真有蜡炬成灰泪始干之觉悟的人少之又少,熙熙攘攘为利而来的才是大多数。”   “所以,一旦药物面世,最大的可能是,低层人民将被迫签订各种协议,又或者直接被拐卖囚禁,当做工具来燃烧,而在场这些人,则躺在他人的劳动成果之上穷奢极欲,站在他人的尸体上纵情声色——”   “这就是你所谓的、伟大的进步?”   “还是说,这些都不过是你沽名钓誉的借口,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成就你个人罢了?”   他步步推进,字字珠玑,所用的语气和神色都如在谈判桌上一般,换任何一个人做他的对手,都要觉得赧然。但谢珉不愧是将自我陶醉修炼到了至最高境界的疯子,面对诘问,他甚至拿起一旁的红酒杯,轻轻一晃,在那如血一般的赤红倒影中,满不在乎的说:“我知道啊。”   “阵痛罢了。”他轻飘飘的说,“破而后立,天地常理啊。”   短时间的牺牲过后,从文艺到科技全领域的昌盛,时间会见证一切。   “至于我嘛,”他含着笑,理所当然的道,“我难道不值得被人讴歌被人赞颂?”   他已经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了一套自洽的逻辑,有了全然的自我认可,任谁都无法说服他。   谢虞川冷漠的收回目光,不置一词。   但这大约给了谢珉某种他无话可说的错觉,谢珉轻笑道:“其实你也知道我说的有道理,只是暂时没有转过弯来罢了——没关系,我会给你一些时间。但是我亲爱的小儿子,那时间不会太长,毕竟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我的毕生心血,交接起来,也得费不少功夫呢。”   谢虞川深深皱眉,“什么?”   “是的,是你想的那样,”谢珉用一种真诚、鼓励的眼神望着他,“我已经告诉你了,这是一项需要数代人接力的伟业,如果要有一个人来接过我的接力棒,我想,你是我最好的人选。”   “………………”还真是抬举了。   谢虞川的拒绝明晃晃写在了脸上,而谢珉不以为忤,偏过头,双手对着台上的方向拍了拍。   那里正是唱歌的女人,女人得到某种命令,当即提起裙摆,从石头上下来,不顾两侧亲吻她裙摆的人,足尖点地,双手托着一个盒子,一路行至长桌前。   长桌上众人都屏息以待,目光死死追着她手中的盒子。   纤细洁白的指尖拨开青铜色小锁,那盒子展开,露出内里,是一个水晶材质的净瓶,瓶内装了约莫十几毫升的液体。   “我先,”有人迫不及待的举手,声称上次他是最后一个轮到的,这次应该他先。   另一人立刻反对,说自己记得不是他,他是在瞎编。   前者对后者怒目而视。   女人却始终只望谢珉,在等他的指示。   “从我身边开始,”谢珉终于大慈大悲的发话。   众人热烈的眼神中,那液体被她依次倒进众人的酒杯之中,掺进原本的酒液里。   他们中的许多人,当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净瓶里是什么?谢珉又打的什么主意?谢虞川警惕克制的观察眼前的一切。   很快。   那迫不及待饮尽杯中物的人们,大多开始眼神虚浮,那虚浮之中,又仿佛燃烧起了一丛火花,让他们的神色变得异常亢奋,亢奋到有些渗人。   有人在原地静立片刻后,突如醍醐灌顶,拿出笔记本狂敲,有人站起走到窗边,对着大海瞭望成一副雕像……   还有些讲究的,尚未喝酒,拿起杯子,匆匆一点头,转头出去,想必是去了更加私密的空间里。   “那是CXC科技的负责人,你应该是认识的,”谢珉的声音在谢虞川耳边响起,“他有个idea卡了很久,特意请托来到我这里,寻求灵感。”   “那个是一名舞蹈家的丈夫,他的爱人因病逝世,他渴望再见对方一面,即便是幻想也很好。”   “……”   谢珉挨个介绍,说:“一点副作用极其微弱的神经刺激药剂,让他们的梦想得以实现。”   几乎就是立刻,谢虞川明白,这是另外一种药物,具备成瘾性,结合充分的心理暗示,服食者会进入对施药者的依赖状态。   谢珉是通过这个东西来控制在场这些在各行各业都举足轻重的人物。   也是在这一刻,谢虞川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忘记了什么——   柔软的躯体自后方覆盖上来,一双纤长的手环扣在他的腰间,脸则紧紧贴着他的肩背,炽热的呼吸几乎透过单薄的衣物,吹在了他的皮肤之上。   谢虞川立刻握住那手,将之扯到身前来。   依然没受到任何抵抗,轻轻一拉,林溪坐进他怀里。   但紧接着,一样冰冷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唇。   那是他的杯子,杯中水光微闪,倒映出二人的面孔。   这杯子里也有药,谢虞川意识到这点。   他本欲偏头,但林溪紧紧倚着他,单手握着酒杯放在他唇边。   “很好,乖孩子,”谢珉的声音低沉,带着煽动,“该做什么你知道的。”   谢虞川眉头已不自觉紧紧皱在一起,他伸手握住林溪手腕,使那酒杯稍稍偏离:   “溪溪,不要听他的。你看着我。”   林溪在这话语下稍稍顿了一瞬,瞳孔中涣散的人影晃了晃。   “对,是这样,看着我。”谢虞川说,“我——”   话语未落,林溪忽然将脸蛋朝旁一扭,嘴唇凑到酒杯旁,将液体全部含到嘴里,随后又在谢虞川错愕的目光下,整个身体往前一靠,嘴唇与他相贴。   透明的酒液从二人的唇边漏出,沿着下巴滴落,在衣物的布料上浸出一滴滴更深的颜色。   林溪没有这样的经验,青涩的唇舌百般努力却不得其法,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他显得那样着急,漂亮的眼睛大睁着,里面满是催促,脸也因为不会呼吸而憋得通红。   “……”心底仿佛有某个角落坍塌,微酸的怜惜与呵护在一瞬间奔涌而出,占据整个心房。   “不,”谢虞川用大拇指擦拭他的下巴,将酒液抹开,声色低哑,“不是这样做的。”   林溪用茫然的目光望他。他含了满嘴的酒,在升腾的酒精中,熏红了眼睛。   下一秒,年长者捏住他下巴,凑上前来,含吮住了微张的唇瓣。   “唔……”   大手托在后脑勺,林溪双腿分开坐在谢虞川身上,被迫低下头颅,喉咙底发出细微哼声。   酒液从他唇边滑下,打湿了衣领。   二人额头相抵,鼻尖相对,彼此气息混乱的融为一体。   “对,是这样,”谢虞川脸上表情极度克制,然而额头上的血管已经胀起,他的语调像在哄劝,也像在命令,“来,张嘴,都给我。”   带着茫然以及依赖,少年主动送上唇,并将全部的酒液都渡了过来。   谢虞川上下喉结一滑。   ——接下来发生的,绝对是一个吻。   一个强势到了极点、完全彰显个人真实性情的吻。   唇舌进攻、扫荡、掠夺,如暴风雨过境,节奏迅猛强烈。   但在那狂暴之中,又深藏着万分的温柔和疼惜,仿佛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分离,再不现世,不被任何人知晓,这样此后他再不会遭到什么风险,而只会做自己一个人的珍宝。   而那样,会很好,不是么。 第79章   亲吻的过程中, 酒杯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那声响像某种提示信号,让谢虞川从那亲昵到混乱的气氛里稍稍拔出来。   他皱眉用双手将林溪的脸捧起来细看。年轻男孩的嘴唇因激烈的亲吻而发红肿起, 泛着一种诱人的光泽。   谢虞川用大拇指摩挲着擦去他下巴脸颊的水渍, 过后,按着后脑勺压进自己怀中。   双臂紧紧的禁锢住怀中人, 谢虞川重新抬起眼,冷冷的看外界。   餐厅里已经完全乱了套了, 人们哭的哭笑的笑,好似行为艺术家和精神病人的聚会。而这些人, 很多都在外面有头有脸, 但凡有一些信息、一张照片泄露出去,都恐怕要引起轩然大波。   一切的始作俑者谢珉真单手端着红酒, 半倚在沙发上,正笑吟吟的看着众人的情态, 仿佛在欣赏什么世界名画。   察觉到谢虞川目光,他半挑起眉头,回视而来。   他显然是满意的, 谢虞川也喝下了同样的药物, 并且剂量更大。   药物能刺激神经,存在一定致幻作用, 有人会在虚空中见到想见的人、见到一段难以割舍的回忆, 有人会见到他苦思已久的答案, 当然也有人陷入极度痛苦难以自拔……   谢珉顷身, 好奇:“我亲爱的儿子, 我其实很好奇,你会看到什么?”   谢虞川不置一词, 在周围越来越混乱的噪音和场景下,他将林溪打横抱起,径直朝门外走去。   他的身影穿过船上狭窄的门框,那样坚定和高大。   谢珉眼中深意愈发沉重。   这时,温暖的触感传来,是那歌姬将头搁在了他的肩头。   柔弱无骨的手抚上他的胸膛,香气拂面。   然而谢珉面无表情的用一只手将她推开。   在那失望到快要落泪的神情中,他温柔而残忍的道:“不行,我的姑娘,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可是没有一天忘记过我死去的妻子呢。即便,我是等到她完全消失在了我的世界之后,才明白了这点。”   *   厚重的房门关闭,谢虞川把人放到了椅子上,随即转了头。   他的大脑正处于一种极度亢奋又极度疲惫的状态,亢奋源自药物,而疲惫来自克制。高度紧张的神经正在发出嗡鸣声,连带他的手脚和心脏都跟着发烫。   他把房间门锁住,又搬了个矮柜去抵着,反复确认,防止有服药后精神失常的人进入。之后他跌跌撞撞进了浴室,打开喷头,单手扶墙,让冰冷的水流从头顶浇至脚尖。   水流的作用下,他好像恢复了一些清醒的头脑。   ——谢珉想用林溪胁迫他,让他服药,屈服于他人的意志,做一只牵线木偶。   谢珉需要什么?一个继承人?   当真如此吗?   据他所知道的,谢珉这个人,并不是会把目的宣之于口的性情。   他心思深沉,极度伪善,永远在他真正的想法之上加一层外衣。   那么他到底是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他的种种试探、他这一整船“信徒”……都是做什么用的?   负责逻辑思维的那一部分大脑细胞在谢虞川的调动之下努力工作着。   但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药效的发挥,那一部分无法再工作了,一些他无法控制的画面也难以抑制的浮现在脑海中,把他的脑子搅的乱七八糟。   没有任何的预兆、没有任何的规律可讲,就是突兀的闯了出来。   他的半边灵魂坠入严酷的冰雪之中,全身上下都被冻僵,一种麻木的痛弥漫开来。   恍惚间,好像有人握着他的手,那触感很柔软,有细细的呢喃响在耳旁,但话语内容并不温情:   “走,走的远远地。”   “不要相信任何人,我是说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骨肉至亲。”   “……”   如同恶魔的低语,从黑暗的深渊之中漂浮而出,穿过闸门,再次狠狠的扎进他的脑髓之中。   理智开始融化,眼前一片抽象的线条、彩色,那斑斓的世界中,终于浮出一张美丽而理性的面孔。   她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银色的镜架架在耳上,衬出肌肤的雪白冰冷,一如她的眼瞳,于幽黑中泛着凉意。   她总是理智沉着,一如天上的月亮,只遥远的照耀人。   即便在生死绝境,在那弹尽粮绝、被饥饿逼到边缘的时刻,她仍然没有肯展现一丝一毫的狼狈。   “食物不够了,”她的声音从既远又近的地方传来,她背对着少年坐着,倚靠在黑色的岩壁旁,望远方。   “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少年喉咙嘶哑,还抱有希望,“再等一等。”   等?女人在唇边把玩这个词,随即摇头失笑。   这座雪山受着大自然伟力的庇佑,任何人、任何救援工具都无法抵达。   人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都必须要承认,人力并不万能。   这里就是她命运的终点吧。   “你听好了——”女人回过了头。   那是年少的谢虞川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   她对他说,非常后悔治愈了他。   他是她人生、事业急转直下的起点,是她一脚踩空的悬崖,是她无法再回头的歧路。   “但我,依然爱你,”月光下,女人走近前来,用冰冷的手指抚摸因撞击而多处骨折失去行动能力的小儿子。   因为温度的流逝和供能的不足,少年谢虞川的眼前一片恍惚,他只能于昏暗中勉强看见母亲的面庞,听见她的零星话语:   “你要记住我的话,离开谢家离开容城,去一个别人找不到你的地方。”   “那样的话,说不定,你会有你真正的人生……不做工具,不被利用,不被觊觎,有人真的爱你,拥戴你。”   一长串的话让韩乾萸也吃力了,她顿了一顿,之后坐了下来。   只短短一息,浓重的血腥味窜进了谢虞川的鼻腔。   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只见韩乾萸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将血液喂给他。   极度的错愕和恐惧从他心底升起,他想要挣扎,血液呛进鼻子里,引起一阵死一般的咳嗽和痉挛。   “别这样,别这样,”韩乾萸劝慰着,“活下去吧。”   “我是个失败的母亲,我能给你的只有生命。”   “对不起,”她低声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什么,带着浓浓的悲悯,“这些太重了,忘掉吧,等你长大了,再来兑现吧……”   ……   砰。   谢虞川失去力气,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墙上,任冰冷的水流浸没他。   极度的痛苦让他的表情、面目变得非常难看,若有外人在场,恐怕要吓一大跳。   直到,一双手抚上他的脸颊。   耳畔有哗啦啦的水流声,很远地方的海浪,还有两个人的呼吸……   谢虞川抬起头,用赤红的双目怔怔的直视在水雾中的人。   林溪双膝跪地,用袖子擦拭他脸上的水痕。   一下又一下,专注的像在擦拭最心爱的瓷器。   那清秀的面庞上无喜无怒、无忧无惧,琥珀色的瞳仁中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那样虔诚、那样纯粹,一如信徒在服侍最高的神明。   “不痛了,”林溪凑上前,轻轻往他红肿的额头吹气,那温暖气流让谢虞川眼皮发痒。   林溪用两只手一起握着他的手掌,将他往外拉。   不吭声,只是固执的拽他。   谢虞川哑声:“溪……”   林溪不为所动,埋着脑袋接着拉他。   但转瞬,反而被更大的力气拖住,掉进了谢虞川的怀中。   谢虞川抱他抱的那样紧,好像连皮肤血管都融化在了一起,心脏的搏动都联结了起来。   “不痛,”林溪却还竭力维持着自己声调的平稳,发出声音安慰他,并用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其实是我更需要他,谢虞川脑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是啊。   从想起一切,只身远走,意欲埋身于雪山之中,再到多年隐居,隐姓埋名,自始至终,都是他需要林溪更多一点。   反叛军惹出国际众怒,治安署早有行动部署,即便无他,林溪也会被营救,说不定他们会联系国内力量为他寻找父母,让他早早回归亲生父母的怀抱。   那样的话,林溪会长在父母的关爱下,上普通学校,有老师同学,过平凡而闪光的日子。   而他,如果没有了林溪,大概早在一开始,就消失在了雪山的风暴之中。   他本想放逐自己的命运,但却因为一场相遇而有了牵绊,此后被牢牢拴在了世间。   米多玛女神山上的风终年不止,他的牵绊也越种越深,再无法拔除。   他以为那是魔种,但其实是救他性命的神。 第80章   海上的夜幽蓝深邃, 一望无际,即便是如此诺大一只游轮,飘在海上仍显得似一片落叶, 于波浪之上起起伏伏。   谢虞川找来干毛巾将自己与林溪身上的水都擦干净, 又用毯子裹着,一并靠坐在床头。   海浪声声入耳, 莫测的夜中,唯他二人相依。   他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口传来细微动静, 服务生推着小推车进入。   服务生把食品、清水、药物都一一拿出, 放在房间内唯一一张桌上。   完毕,仍不走, 看着那边一动不动的二人,很轻的“啧”了一声。   谢虞川收紧揽住林溪肩背的手, 面无表情的看着来人。   “是你。”   那面色蜡黄、但细看下五官非常出众的男生抬起头,展颜一笑:“啊呀,被认出来了。”   ……   “所以你们就这样上了船, ”谢虞川冷冷望着坐在对面的人, “把他弄成了这个样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小光跷着二郎腿, 摇着脑袋, “而且什么叫这个样子, 你看他连一根毫毛都没有掉好不好。”   谢虞川懒于与之争辩, 这少年行事风格不着边际, 没有必要多谈。   小光方才告诉了他,他们是怎么到这艘船上的。   他们前去交换, 说好一手交人,一手交出原始药物配方。   实验室在贵呷港的站点是一个破旧的医药公司,外表寻常,内藏玄机,隐形门打开后有着一个具备高精尖研究条件的生物实验室。   别的地方不好说,但这里,九尾狐却比谁都熟悉,他们离开三角区后,正是在这里渡过了头三年。   表面是交换,实际上,小光偷偷潜入,在机房安好了自己写的程序,把所有内容一律拷贝传输了出去。   动作完成之后,废物安全员才恍然梦醒,发出警报,接着组织撤离。   他们混在纷乱的人群之中,本要逃之夭夭,然而安保力量不知道听了哪来的命令,忽然变得非常有秩序,挨个筛查,逆流而上,准确的抓住了于昭和林溪两个人,丢进车里。   那车一路驶向港口,最后一行人全部登船,船上迎接他们的,正是谢珉。   谢虞川:“你拷贝了什么资料?”   “唔什么都有,我把他们机房服务器内容全部上传了,还把经纬度公开了。”   “……”实验室不得恨死这帮捣蛋鬼。   连日来治安署的追查让实验室的研究站点陆续暴露,谢虞川的步步紧逼让他们的客户也日渐减少,他们选择回到贵呷港的老站点,在这个海陆交界点上,无论是继续研究还是离开都很方便。   然而,九尾狐的一通乱来,摧毁了他们在贵呷港的根本,让他们只能选择后者。   “你别看他们搞的像个热闹集会似的,其实根本就是在逃难。”   小光托着下巴腮,笑嘻嘻的,“我看船舶航向的方向,估计是去某个岛,这海上的岛可太多啦,总有那么些是连地图里都找不到的,方便他们避避风头。”   谢虞川不置可否。   小光好奇:“你有什么打算?不会真是要继承你亲爹的伟大事业吧。”   谢虞川有什么打算都不必和他说。   不说就不说吧,小光也无所谓。   他上下打量谢虞川,思绪蔓延开……说起来,逃难不就是应该带上最珍贵、最必不可少的东西么?   可谢珉好像,在这里盯得最紧的就是林溪,又或者说,能钓来谢虞川的饵。   奇怪,谢虞川有那么必不可少吗?他的确是有能力叫停追查,并支持重建实验室,但谢珉的其他拥泵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吧。   所以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你不会其实有什么唐僧肉基因吧,”小光忍不住胡乱脑补。   谢虞川理也不理他。   “再要不就是,你母亲临终教你怎么完善药物了?”   回忆如针,细细密密的扎进脑髓,然而谢虞川眉目却如石塑一般,毫不动容,冷酷非常:“没有。”   小光是第六感非常强的人,当即觉得自己好像随口问中了什么。   他眸色愈深,若有所思。   ……   一晃次日,船上变得喧闹,谢虞川从窗口往外望去,是船靠了岸。   但这岸并不是船舶的航行终点,那只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岛,岛边停了数艘其他船舶,大多是旅游观光所用。   船上一些客人下船上岸,转头登上了其他船只。   谢珉站在甲板,同他们微笑道别,客人们或是作揖或是挥手,依依不舍的离开。   这样陆陆续续的,离开的人几乎占上了船只原本载客的大半。   中间大多数面孔,都是谢虞川在“赐福会”上见过的。   随着客人们下船,更多的食品和生活物质被搬运上船,数量之多,几乎把全部仓库都占满了。   这不是航行用的,而是为到目的地后准备的。   船舶的航行速度也肉眼可见的比之前要快了。   当日傍晚,谢虞川的门被敲响,依然是服务生来送药。   但这回是个陌生面孔,且手中端着一个杯子、捏着一只试剂。   “是博士吩咐的,”对方道,“博士说,希望您能服药,像上次一样,不要添麻烦。”   谢虞川顿了顿,在那人紧盯的目光之下,将一杯淡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看他喝完,对方松一口气,朝外走去,临走还“善意”的提示,说可以去外面逛一逛,现在船上都是自己人了。   安静下来的房间,谢虞川扶着头静坐了片刻。   二次服药的反应远不如上次激烈,大概也是剂量、配方有所调整的缘故吧。   约莫一会儿,那反应下去,谢虞川便转头问洋娃娃一般乖巧文静的林溪:“溪溪,想走一走吗?”   林溪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将头倚在他肩窝里。   谢虞川有读他后脑勺的独门绝技:“想是吧,那就出去走走。”   他牵着林溪出去,看了海,坐在甲板上吹了风,还找了些新鲜水果,剥好喂给林溪。   正是晚饭时间,他问路去到餐厅。   海上吃海鲜早就腻了,岛上送了些猪牛羊肉上来,谢虞川进厨房,做了炭烧猪头肉,端出来和林溪吃。   他时不时拿餐巾给林溪擦嘴角,动作轻柔而自然。   拉开椅子的声音响起,一盘西梅被放在林溪手边。   来人坐下,温和说:“我妻子也爱吃这道菜,餐后总要配西梅解腻。”   那是在赐福会出现过的一名中年人,生的斯文儒雅,服药后并不如其他人一般疯魔,只是看着空中微笑和流泪。据谢珉说,他是在怀念亡妻。   参与赐福会的大多非富即贵,没有人会同谢珉跑去犄角旮旯的海岛当鲁滨孙,这所谓赐福会,差不多是践行和募捐,所以他们都在之前的岛屿下了船。   但这人却没有。   看出谢虞川心中所想,对方笑着摇头。   “没必要。”   尘世中已无眷恋,能追寻的只有这一点残念。   “其实最大的幸福就是相伴,”中年人说,“相依相伴,纵有口角争执、有些风浪,可两个人能好好的在一块儿,就是好的。”   他神色低落,语气怀念,让人听了很是同情。   谢虞川却收回目光,有种话不投机的感觉。   “不,”他淡淡说,“我要他天地广阔,无忧无虑。”   中年人一愣。   谢虞川望向外头无边无际的海,良久淡声问:“知道还有多久到公海吗?”   “……这,快了吧?” 第81章   凌晨第一缕天光投向海面之时, 轮船彻底驶离国家领海,进入另一片区域。   谢珉于中午时分召开了集会,与他的“自己人”共享美酒佳酿。   人在陆续的进, 他显得更加轻松, 仿佛放下心头沉重的包袱,靠坐在动物毛皮铺垫的长椅上, 吃着女人喂来的葡萄。   谢虞川早早被叫到旁侧,坐他身边, 一同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进入餐厅。   “你很快会看到,我为我们父子打造的新天地, ”看着谢虞川又一次饮下他让人端来的药物, 谢珉面露满意,甚至露出兴奋神情, “虞川,你大可以放心, 我是你父亲,我所有的东西,都会有你的一份, 我会帮助你释放你所有内心的欲望, 让你真正做你自己。”   谢虞川不发一言,只在服务生端盘时, 伸手轻轻护了一下林溪的额头, 防止磕碰。   谢珉觉得有趣, 笑道:“你从小就这样有意思, 你记不记得你喂过一只小鸟, 那明明是笼养的雀儿,你非要放出去, 自己又每天眼巴巴的搬着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看,守着食盆等。不就和你现在一样吗?”   谢虞川:“不记得。”   “那算了,”谢珉略一摊手,“那你也不记得那鸟死——”   “我也不记得你有这么多嘴,”谢虞川不留情面的嘲讽。   “哈哈,见到儿子,难免多几句嘴,”谢珉不以为忤,还在笑。   “我母亲没有留下任何完善实验的方法,”谢虞川继续说,“你不用妄想。”   这话说的突然,也不突然,因为很多东西,聪明人本就该心知肚明。   谢珉停顿片刻,意味不明的半勾起唇,道:“你真以为我需要?”   谢虞川闭上眼,面容寡淡:“问你自己吧。”   谢珉沉下脸,眉间闪过一抹黑,但很快,看着谢虞川貌似平静,实则略略出汗的额头,他回过味来。   谢虞川正努力抵抗神经刺激药剂带来的作用,他说那些话,只是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已。   谢珉的心落回肚子里,换回胸有成竹的表情。   他轻轻“哈”了一声,道:“一起期待靠岸吧。”   在他们二人对话的时候,餐厅很快的聚满了人。   船上余下大约二十到三十人,年龄、性别、人种各异,有些很明显是研究院员,备受他人尊重,还有些则是谢珉的信徒拥泵,相互之间也非常舒适,他们在餐厅中聚集着,彼此交谈,看起来就和正常的朋友聚会一样。   但午餐仍不开始。   不多时,有个人急匆匆的跑过来,贴在谢珉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谢珉皱起眉头:“她怎么会闹?”   对方说的是,歌姬在房间里大哭大闹,不肯见人。但原本午餐是应该由她献唱开局的。   “说是早上有人闯进她的房间,对她……不过没成,只是让她很不高兴。”   谢珉没问是谁。   一如他所说,船上都是他的自己人,他不肯为此惹出任何争执。   他淡淡道:“不来算了,让她自己呆会儿。”   他抬起酒杯,环视一圈在场人,脸上端起那种温和亲昵的微笑:“我敬大家一杯?”   众人忙也跟着端杯,共同向他的方向举起,而后与他一同饮尽。   谢虞川冷眼看着他们。   谢珉转向他,介绍:“各位应该已经知道,这次和我们一起去岛上的,我的小儿子。”   人们应是。   “早就盼着您来了,”旁坐恭维谢虞川说,“我的课题多亏了您留下的资料,才能有所进展,我早就想见您一面了呢。”   “以后就可以经常见了,”又有人加入,“相信有了谢小公子的帮助,我们一定能有好成果的。”   “是啊是啊。”   他们高兴起来、沉醉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有种把谢虞川当做吉祥物的感觉。   老实说谢虞川长这么大,虽然是习惯了他人的恭维,但此刻的怪异却还是让他无法安坐,眉心下意识的皱了起来。   他将林溪往怀里搂紧了一点。   林溪“哼唧”了一声,他便低头,问怎么了。   林溪额头上有汗,表情是不太舒服的样子。   谢虞川转头,叫人拿温开水过来。   而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餐厅里有人也开始头上冒汗,捂着脑袋,“嘶嘶”的呼痛。   “怎么回事?”谢珉察觉,当即找来下属责问。   下属一无所知:“没有啊,食物、酒水都是正常的,不可能的。”   而且加了“料”的酒喝下去之后,也不会所有人都头疼,那东西能致幻,喝完并不是这种表现。   谢珉面色不虞,他沉着眼眸,脑中念头飞转,最后站起来往外走,并道:“把歌姬也叫过来。”   他健步如飞,是真急了。   谢虞川的目光追过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而收回时,自然的遇到那重新画上伪装的服务生的眼。   他旁若无人的做了个吹口哨的动作,表情还蛮愉悦的。   “设备没人动过,”在匆匆行进的谢珉身边,下属快步追随,向他汇报,“电子眼24小时都开着,红外正常运行,绝对没有任何人进去过。”   歌姬也赶来,怯生生的:“在、在播放呀,没有不一样。”   谢珉这才不那么紧绷。   他们停在一扇精钢制作的圆形门前,谢珉说:“走开。”   下属赶紧走开两步,背过身去。   他听见门被打开又合拢,是谢珉进入了那密室。   不过短短两分钟,谢珉又出来了。   他亲自确认了那里面的东西没有任何一个人动过。   “可能……是食物中毒?”下属一边开动脑筋一边道,“有人吃了早餐有人没吃,早餐和午餐的食材起了化学作用……”   他还真说中了。   餐厅内,几位有医学功底的研究员已经搞明白了,是早午餐的食物相冲,不舒服的都是吃了早餐的。   食物中毒需要洗胃,船上没有条件,只好饮下大量清水催吐,一时间抢厕所的抢厕所、回房间的回房间,还有人往甲板栏杆一靠,就地喂鱼。   那场面完全就不能看了,和谢珉要的歌舞升平众星拱月的集会偏离甚远。   谢珉没想到出公海第一天就有这种事,心里烦躁起来,扭头就领着人去甲板,叫他们都滚回房间去。   人群四散开,皆是悻悻然。   却未有人注意,角落通道,服务生点亮腕上的智能设备,掠一眼,勾起了唇。   “拿到了,”房间内,小光闪身进来,把勒的他脖子疼的领结解开大半,自己往椅上一横。   “给我。”   一个极小的金属耳骨钉夹被扔过来,谢虞川张开手掌接住。   “设备室里有一盒,我给咱们一人搞了一个——你猜的没错,他还真是用声音在催眠,那里面有个播音设备,分贝和频率都是人耳听不见的,那个歌姬的特异之处就是能听见和唱出这个声音,所以被谢珉当宝。”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谢虞川垂下眼,静谧深邃如海的眸子中,有许多微光闪烁。   小光有些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谢虞川很快抬起头,此刻神色已经全部敛去,他单手捧着林溪的脸颊,将那耳骨钉夹在了其耳朵上。   林溪仰头望着他,乖乖巧巧的。   他忍不住在其额头又亲一下,说:“乖,很快就回家。”   小光受不了他们腻歪,眼神自动飘走,但没一会儿,吃惊的看回来,指着谢虞川:“你的背……血。”   谢虞川朝后一瞥,面色不变,只将林溪放下,自己走进那小小一间浴室之中。   小光知道,他在处理自己的伤。   但在此前,当真没有想到,他的背伤这么严重。   其实那场车祸爆炸才刚过去没有几天,就算有再好的医疗条件,都不可能活蹦乱跳,但偏偏谢虞川一直表现的像个无比健康的正常人,也就叫人忽略了这一点。   ……再拖几天,在海上发炎的话,可就很危险了。   正胡思乱想,谢虞川走出来,打断了他:“我有个猜想。”   “啊?”   *   夜晚,一轮圆月挂在海面上,轮船在海上航行,船上人已经陷入沉眠。   无人发觉,远方,数艘米粒大小的船舶正破开夜幕,踏浪而来。 第82章   小光一愣:“你说整船人, 包括研究员也都被控制了?”   确实,中心控制室连接全船的设备,加上平时的饮食中添加药物, 他想要做到的确是很容易的。   “可是为什么?”   这些不是忠心耿耿的信徒么, 与他为所谓的人类进步梦想共同奋斗,乃至于愿意一起漂去一个无名小岛隐世研究。   谢虞川看他的眼神像看白痴:“当然是因为不愿意。”   “……”   “哦。”   不愿意……也正常, 毕竟不是人人都是疯子,而谢珉干脆用这么偏激的手段控制所有人, 就更正常了,因为他是个疯子。   “不正常, ”谢虞川说, “实验已经进行了二十年之久,没有突然全体都要反悔的道理, 这种手段对人的认知水平多少会有损害,谢珉把实验员弄成了傻子, 还怎么做研究?”   小光被绕晕了,“那你说什么情况?”   那日在“赐福会”的情景浮上谢虞川的脑海,许多张面庞走马灯一样掠过去, 除了那位眷恋残梦的之外, 没有一张与现在船上的人重合了。   赐福会和实验室实际成员,泾渭分明, 完全是两拨人。   实验室一直藏在暗处, 人们知之甚少, 所以对实验室成员有诸多猜测。   但现在谢虞川大致可以确定:“他们内部, 很有可能真的认为自己在做一项极其有意义的研究。”   或许这研究出于种种原因而无法公开, 但他们愿意为了科学和真理献身。他们相信研发的终点会是光明的,药物的副作用一定能够避免。   而这个“一定”……   是因为自己。   谢虞川明白了, 他仍然是一个被刻在虚空中的图腾,被当做目标、终点。   小光脑子里飞转,很快懂的前因后果。   他也是聪明人,迅速的道:“那他们现在和谢珉的关系激化到这个程度,我是不是可以设想,实验其实已经走到绝境,目标被证明无法抵达,研究员们倍感灰心,这时谢珉提出人脑燃料论,可这非但没有激励他们转变想法,反而触怒了他们。”   本就面对来自治安力量的重重围堵,又有内部的灰心绝望,于是实验室内发生了一场“叛变”。   “叛变”到了谢珉无法镇压的地步,人心散乱,他最终偏激的选择控制所有人。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要培养一批研究员需要的成本实在太高了,需要花费不知多少时间和精力,所以他才想到你。”   “他大概觉得,等到了岛上之后,在封闭的实验环境里,有你这么一个成功案例放在那里,实验员们会回心转意,重新投入到研究之中。”   “再加上你的社会能量,你的聪明才智,只要你想做这件事,那实验室的维系就不成问题了。”   谢虞川没有说话。   他想,是否他的母亲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场景的发生,毕竟她死前最后的愿望,是让他远走高飞。   “走吧,”良久谢虞川站起身来,椅子腿在地板摩擦,发出了刺耳声音,“去做点有用的事。”   ……   寂静的夜中,女人裙角在木制门框边一晃而过,随后爆发出一身短促的尖叫。   “啊——”   来人捂住她的嘴,炽热呼吸和腥臭口气喷在她耳后、脖颈。   闯入者□□,“你叫谁都没用,这是博士默许的,白天发生的事你还不明白吗?”   被闯入了卧房的歌姬心中惊慌,涌起一股作呕的冲动。   “博士压根看不上你,你不如还是跟了我吧。”   “你胡说!”   “哈哈哈,你自己心里清楚,”力量悬殊,男人将歌姬重重摔到床上,幽暗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将肥肉挤出的沟壑衬的分明,“我不懂什么实验不实验的,老子留在船上,为的可不是多送你们一程啊——”   他像一座肉山一样朝歌姬压过去。   歌姬攥紧双全,正要发出声带极限的高声尖叫之时,忽然从旁横过一只手,将她嘴捂住。   属于少年的独有气息令她瞬间安静下来。   下一刻,肥猪男被一个手刀打晕,摔到了床底。   震惊、错愕,歌姬睁大眼,望着来人。   “请你帮一个忙,”谢虞川抬眸望来,眼瞳如寒冰,省人肺腑,“跟我们来一趟。”   设备室门前。   歌姬明白他们要自己做什么,当下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死活不肯再往前进。   “我不会帮你们开门的,”她道。   小光看一眼她,那眼神莫名其妙。   歌姬没有懂,“谢、谢公子,”她憋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称呼来,“博士非常的看重您,希望您能继续发扬他的事业,您应该相信他才对。”   “是吗,怎么不去劝着满船的、跟随他那么久的同僚?”   歌姬面色通红,不知如何作答。   “他、他们一叶障目,博士的伟大并不是他们能理解的。”   她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该与同龄人一样烂漫肆意的时候,但蠢到跑来这种地方。   “下船之后就回去读书,”谢虞川淡淡说,“不要跟着个老头发疯。”   歌姬:……怎么会这个时候被劝学。   正当这时,咔嚓一声传来。   门自动弹开了一道缝。   歌姬:“?”   小光活动了一下脖子,抬脚在门上轻轻一踢:“好了,进去吧。”   设备室的设计并不繁复,起码与实验室在贵呷港的站点比起来,是十分简陋的,因此小光只用一点点功夫,就将所有电子设备都摸了个一清二楚。其中既包括声波设备,也包括储存系统。   他了然了:“这里其实是个中心控制室,控制着全船的广播系统,这个系统是被特殊改造过的,我觉得这个倒是可以去申请专利——”   “断掉,”谢虞川干脆果决的打断他,“别废话。”   小光悻悻然。   他走到主机前,输入了一串字符命令,敲下回车,等待程序关闭。   “咦?”他半挑起眉,看着自己输入的命令被拒绝了。   “好像做了加固,大概是因为中午的事情,”他皱了皱眉,“我关不了了。”   谢虞川点头,转头向林溪。   从小光的角度,就只看得见他对林溪说了句什么,而后林溪便朝前走去,单手拎起一张还算趁手的铁艺椅子……   哐!   哐哐哐!   椅子将设备砸的凹了进去,电子屏显示在闪过一排毫无意义的红线之后,唰的一下黑了,之后林溪如入无人之境般将周遭的东西全都砸了一个遍。   恍恍惚惚,小光就看见刚上船那天的谢虞川,那天他也是这么把待客室全砸了一遍。   传统家教啊这是……   设备停止运作的那一刻,无形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解除了。   下一秒,整船的广播发出了更大的嗡鸣。   混乱中,许多人被吵醒,出来看情况,这种老师指甲抓黑板的调调成功激发了每个人的烦躁与难受,他们很不舒服的抱着脑袋、堵着耳朵,几乎站不住。   谢虞川:“你带上歌姬。”   小光飞快点头,拎着歌姬走了。   歌姬此刻终于明白这两个人在做什么:破坏电子发生设备,再抓住她,这样谢珉对整船的控制将会失效,船上的研究员一个一个苏醒,最终会变成他独自一个对抗整船,而那种格局之下,他想要做什么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小光离开,谢虞川却在原地没有走。   他逆着人流,迎着嘈杂,面容平静。   外面灯被一盏盏点亮,最后谢珉带着人走近,脸上是酝酿已久的深沉愠色。   “谢、虞、川——”   他几乎咬牙切齿。   谢虞川与他对望,不避也不让。   咚。   肉、体与坚硬地板相撞,谢虞川被他当胸一脚踹翻在地,鲜血不可避免的从伤口涌出,浸湿衣服。   谢虞川额头滴下冷汗,抬起头,下一秒对上了黑洞洞的枪口。   谢珉面目冷酷凶戾:“你太令我失望了。”   谢虞川勾了勾唇,咳嗽几声,声音略显沙哑:“你是失望,还是……害怕?”   “要我说,我对你失望才是,混了那么多年,还是只装腔作势的纸老虎。”   纸老虎?谢珉怒极反笑,手中的枪调转方向,往旁边一射。   周围人被这枪声弄得吓一大跳,忙不迭后退数步。   而林溪则只茫然的皱了皱脸蛋,动也不动,只朝自己脚下看去,他跟前的地板有一个洞,子弹卡在里面,差一点点就要打中他了。   “把他们关一起,”谢珉冷道,“什么时候把歌姬交出来,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我倒要看看,到底谁熬的过谁。” 第83章   这看起来的确是一场比赛, 一边是船上研究员的清醒速度,一边是谢虞川的耐力。   因船上太乱,谢珉没有亲自关押看守谢虞川二人。   但他也是亲眼确认二人被手铐锁死, 关押在船舱深处的禁闭室内, 并命人给他注射了高倍数药物,才终于离开去处理船上的乱子。   禁闭室内没有守卫, 连氧气都很稀薄,谢虞川将林溪搂在怀中, 彼此依偎。   设备停止运作后,林溪和所有人一样, 进入了清醒的程序中。   有那么几次, 他的眼神在黑暗之中变得非常清明,谢虞川看见他嘴唇张合, 着急的想要说什么,然而谢虞川并不能分辨清楚。   谢虞川只能不住的亲吻他、安抚他。   他的虹膜前阵阵发黑, 看东西都开始出现幻影,那是被注入太多药物的缘故。   时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但事实上仅仅只是半个小时, 有人进来查看他们的情况, 看药物是否发挥作用。   小小的屋子,靠坐在墙角的人头颅下垂, 周遭染着浓重的血腥气, 令人忍不住皱眉。   谢虞川被人小心翼翼的戳了戳肩膀。   “你……还好吗?”   谢虞川抬眸, 幽黑深邃的眼睛满是摄人心魄的光辉。   来者一愣, 下一秒, 一道力从身后袭来,勒住他脖子, 把他往后一摔。   他摔的七荤八素,趴在地上双眼冒星星。   “咳咳咳……”   他捂着脖子咳嗽不停,目光控诉的望着林溪,“能不能看清楚再下手!”   来者正是于昭。   然而林溪的面无表情使得他反应过来,林溪还没苏醒。   他目光略复杂的看谢虞川一眼。   “算了,快出来吧,这会儿乱七八糟的,他们顾不上。”   “歌姬呢?”   “甭管了,在小光那儿,”于昭一个脑袋两个大,伸出一只手递过去,示意谢虞川搭上,“还能走吗,我扶你。”   但谢虞川并未理会,他单手撑地站了起来,走出两步,林溪也紧紧跟上。   禁闭室外,两个看守被打晕,一条深深的走廊,除了他们没有旁人。   “往这边,”于昭带路,在前面飞快的走,绕过几个弯,到了仓库区域。   谢虞川扫一眼,各种有用没用的杂物堆的比小山还高,角落有个用棉被铺起来的窝,想必他这些天都藏在这里。   三人越过货架往里走,“唔唔唔”的细微人声传入耳中,并随着他们的脚步而愈发大了起来。   “这是?”   货架后的墙边,一个中年男人被五花大绑,头发乱七八糟,满脸愤怒屈辱,被随手扯来的布料堵住的嘴中发出他们所听到的声响。   见到谢虞川和林溪那刻,他瞪大了眼睛,停歇了一瞬,他脸上的表情太过复杂,旁人根本难以解读。   而这人正是那天在晚餐是和谢虞川林溪有过交流的一名客人,整个赐福会只有他留下来。   “认识啊?”于昭弯腰,拿走堵住他嘴的东西。   中年人马上大口呼吸,又被自己呛到,发出震天的咳嗽声。   这里隔音不算好,头顶不断有脚步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但也正因为这样,一些声音顺理成章被掩盖,他们不用担心会引来谢珉的人。   于昭:“认识也好,你们做做他的工作,让他把通信器密码给出来。”   通信器?谢虞川眉心动了动。   中年人将头朝旁边一扭,极度的抗拒。   于昭则解释道,不同于普通船员,在这艘以保密为要旨的神经兮兮的大船上,赐福会金主爸爸其实是保留了通信权的。   “他有个通信器,可以给外界发简单的信息,他们租了一个专门的卫星。我不知道怎么破解,这事小光才会。”   可小光又不在这边,技术流的东西他搞不来。   老实说谢虞川他们再不来,他就要上剁手剁脚威胁了。   谢虞川:“通信器给我。”   于昭将东西交到他手上。   那是像老式大哥大一样的东西,按键还是实体的,黑底上印着字母。谢虞川此刻已经很难集中注意力分辨这些,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将之又还了回去。   “嗯?”   “拆了后板,找一个红色,也可能是白色的点。”他尽量放轻放低了声音,保存着体力。   于昭照他说的做,最后将机器还原成了出厂设置。   于昭很惊讶,“你还会这个——你的人在哪,快联系他们过来。我不信你没有叫人来海上,他们是不是不知道位置所以在瞎晃。”   谢虞川看也不看他,闭了闭眼,努力对抗着那激烈的晕眩,“你拨号。”   报了一串号码,等待数秒,显示成功拨出后,于昭很松了口气。   他现在是真后悔上了这条贼船。   可是为了阿凭的身体,即便再来一次,他也不会退出。   此刻他揉了揉眉心,犹豫一瞬,到:“谢虞川,这趟我们九尾狐算是一直在帮你,等你的人来了,有个东西我希望你能——”   咚!   踹门的巨响让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于昭茫然朝门口看去,门板在灰尘中倒下,一行人站在了那里。   他心中悚然。   “这——”   门口的人二话不说,径直从两边包抄,快步朝他们走来。   于昭不明白怎么回事,他迅速的抓起旁边的中年人,只见中年人面色惨白,眼神流露出愧疚之色。   ……这是陷阱!他立刻懂了!   但,这个陷阱是为了什么?   “真是我的乖儿子,”谢珉在那头笑,“就这样把他们的位置交了出来。”   ——设下圈套,套出救援的位置,他便可以安排武力进行阻击。   他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歌姬的下落关人,否则他当下直接下重药给林溪,以此胁迫谢虞川,马上就能逼出歌姬下落。   事分轻重,他更在意的是谢虞川的后招!   而且,在这船之中,谢珉居然还布置了重武力!?于昭满脸错愕。   他慌忙之中瞥一眼谢虞川,对方却并无半分棋差一着的挫败。   怎么回事,他……?   说时迟那时快,便是对方人马来到近前的一瞬间,林溪陡然旋出一脚,将整个足有一人高的货架朝前踹去。   前面的人下意识朝后躲开,货架便压着另一个,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往前坍塌。   现场砰声不断,人仰马翻,三人趁乱朝外跑去。   危急关头肾上腺素刺激人爆发出比平时要强百倍的潜力,只过片刻,他们就跑到楼梯上,甩开了跟来的人。   但刚上楼梯,顶上就又有人围堵,大叫着“在这里”扑了上来。   他们无法避免的交手。   说来也是讽刺,林溪和于昭二人的武力大半是拜他们所赐,现在又反过来用来对付他们。   很快,道路被打开,三人朝另一边跑去。   “这边,”于昭指着一个方向,“这边有个实验区,钢板门,能躲一阵。”   然而谢虞川头也不抬,朝另一边去。   于昭:“走错了,那是甲板方向!”开阔平坦的甲板,岂不是更加无处可逃!遖鳯獨傢他们应该利用复杂的船内地形逃生才是。   谢虞川和林溪都没有理他,飞快的走。   于昭一咬牙,内心的挣扎只花了半秒,便跟上二人。   发现他跟来,临到甲板,谢虞川才丢了一句:“我调了直升机。”   “?”   直升机并不能飞越那么长的海面航线,除非从近距离的大型船只上出发……   “你让我发的不是……”   “我脑子有包?”   将计就计!   于昭这一刻很不合宜希望自己当初也是把技能点在智力和逻辑上,也就不至于在这里显得像个(就是)陪衬品和摄像头。   他胡思乱想之际,脚步也没有耽搁,很快跟着二人上到甲板。   深夜海面上吹来遥远地区的风,将人的衣角全部翻起,绸缎一般的夜空中星子闪耀,如天神悄然睁眼窥伺人间喧闹。   他们刚上到甲板,突然“轰隆”一声,整艘船陷入的剧烈的动荡之中,于昭不可置信的朝远方望去,只见数艘坚船浮现在了海平面上,与此同时,直升机如蜂巢之中涌出的蜜蜂一般嗡的一下散上了天空,朝他们飞来。   船上的人很快发现了,纷纷跑出来震撼的朝外看。   紧接着,船身再一次摇晃,那是从远方船只投来的热武器,以不可阻挡之势散发着光热。   最快飞来的直升机上,熟悉的面孔,挥着显眼的红色布条,那表情几乎要面条泪,看口型是在说:“可算找到你们了!”   林溪遥遥的抬了抬脸。   张九厘扭头催促飞行员:“快点快点再快点!”   直升机低飞,寻找机会降落。   但随即,飞行员眼中亮光一闪,飞机如笋一般上冲而去,张九厘双手紧紧抓住安全带,还来不及问请什么情况,就听身后啪的一声,有一架倒霉的直升机被火箭炮命中,失去平衡朝旁边侧翻过去。   甲板上的人肩头扛着枪,那是被谢珉迅速调来的武力。   谢珉紧跟其后,望着谢虞川,面色变得极为冷凝,看口型是骂了一句脏话。   可很快他也没有秀反派气质的机会了,侧翻的直升机上跃下四人,顺势就地一滚,从腰间抄出家伙疾驰而来。   他只得也朝后狂奔,直到躲到障碍物之后。   滚滚黑烟,海面波涛四起。 第84章   甲板上简直就乱到了一定程度, 到处都有人尖叫狂奔,有一颗炮弹集中了船舱部分,里头的人四散逃逸, 背景是浓浓的焰火。   意识到空降者必定是来营救谢虞川等人, 追逐者们果决的锁定了他,朝他扑去。   他们三人被团团围住, 相互之间背靠着背,看着离自己愈发近的敌人。   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 直升机上的人也瞄准了这边,或扛枪、或捏紧对讲机, 全神贯注。   如果有一个远镜头拉开, 这一定是极度紧绷也极度扣人心弦的一个场面。   随着扳机的扣响,这画面被打破, 由静转为动。   团团包围的人如狼群一般扑了上来,与谢虞川几人交起手, 远方的狙击手在那头协助,枪法极其精准,往往一枪一个。   如此过了一小会儿, 三人身边竟空出了一小块地方, 无人敢再靠近。   这期间,有更多的救援人员从直升机落到甲板上, 那是训练有素的国际雇佣兵队伍, 他们所使用的装备以及周围数艘承载十足火力的船只, 也都是最最先进和精良的。   相较于有组织的治安力量而言, 他们更像是一把纯粹的武器, 会为使用者执行各种命令,斩向目标, 不见血光不回鞘。   荷枪实弹的雇佣兵落地,一部分进行追击,还有一部分去到雇主身边,形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防御墙。   张九厘以不标准的姿势落地,狗刨一般连滚带爬朝谢虞川和林溪奔来。   等到近前,摸到两个大活人,他激动的简直要拿小手帕抹眼泪了:“你们安全就好安全就好,你们都不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是吃不下也睡不着,二十四小时就在这海面飘啊飘找啊找连眼睛都不敢闭一下……”   才终于接到了港口那边站点留守伙伴的电话,说塔台拦截了海上的信号,他们立刻要来精准经纬度,狂飞了过来。   张九厘逼逼叨叨好一会儿,居然还没被谢虞川叫停,心里立马咯噔一下,发觉了不对。   再细看,见谢虞川苍白的面色、挺直但仍然微微颤抖的脊背,霎时间吓了一跳:“这、这……”   谢虞川抬手示意,让他停了下来,先去看道:“先把这里料理好。我们多少人?”   他后一句用了英文,问的是雇佣兵。   雇佣兵向他说眼下的情况,他们有一处留守分队遭到武力阻拦,不能赶到,不过介于雇主钱多没地方花请了数倍于对方的武力,所以眼下船上的人也完全够用。   谢虞川跟着他的描述,朝船上看去,将情况收进眼底。   忽而皱了皱眉:“有人往船里去了?”   打斗和枪战过程中,一方往地形更为复杂、障碍物更多的舱内去,是很正常的事情,而雇佣兵也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并不惧怕于这种环境。   “都叫出来,”谢虞川果决道。   对方虽然想不明白,但雇主说了他就照办,单手拿起对讲机,让在里面的队员都撤出来。   耳麦里传来抱怨声,大意是讨厌这种外行瞎指挥的行为,但在他的重复命令下,还是都往外撤。   就在这时,“滋啦”电流声响起,随即是□□和呼痛。   雇佣兵立即大声道:“什么情况,收到回答!”   耳麦里仍然乱糟糟,没有回应,他面色铁青,知道进去的队员是被埋伏了。   这时谢虞川扭过头,看了看他们带来的装备:“直接轰。”   雇佣兵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他大步朝后,领着人架起了火力,直接朝门一轰——   暴力突破。   其他人有样学样,用硬核武器轰炸船只那单薄的铁皮防御。   船舱在剧烈摇晃,不断有人双手抱头从狭窄的窗户中爬出,大声说着投降。   不断前进的爆破中,这原本偌大的游轮似乎沦为了海面上一片飘零落叶,被炮火轰炸的不成形状。   终于,在滚滚浓烟之中,谢珉带着人走了出来。   很难形容那一刻,父子二人隔着一段并不远的距离对望,彼此间的眼神毫无亲情可言,唯有冰冷的仇恨。   “好啊,”谢珉面容如腊月寒冬,“好啊谢虞川,我真是没看错你,你干的真漂亮。”   谢虞川面无表情回视:“谬赞。”   “你别高兴的太早,”谢珉道,“别忘了我给你吃了什么。”   吃了什么?张九厘警觉起来,扒拉谢虞川的袖子,“老王八蛋怎么你了,又给你喂什么了?会不会伤身体?”   “不知道,”谢虞川眼眸藏在烟雾之后,他淡淡的说,“等抓起来,吊着慢慢问就是了。” 第85章   有道理。   张九厘马上又改拽雇佣兵队长, 表达了自己“还站着干什么赶紧上啊这又不拍电视还拉慢镜头”的想法。   雇佣兵一拥而上。   只用片刻,护卫着谢珉的人便溃不成军,他本人被两名雇佣兵一左一右扣住, 裹带着往前。   在这种武力值的绝对压制下, 其实谢珉这方真的没有太大反抗余地,更不用说在一开始, 他的人就已经呈现败势,在暴力突破下纷纷抱头鼠窜。   然而不知为何, 他笃定的姿态,仍让人心中隐隐有些怪异的感觉。   张九厘皱眉, 刚要说什么, 突然脚下一阵剧烈摇晃,机械构件从内部炸裂的声响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甲板在巨大的张力下开始崩裂, 海水亦从四面八方涌入。   他在炸船!   船内布置了数处爆炸点,爆破一声接着一声, 于激荡中竟还有了几分节奏感。   在海水和火药的冲击之下,整船陷入剧烈动荡,人们东倒西歪, 努力借着周边的栏杆等物体固定自己。   谢虞川第一时间将林溪扯进怀里, 二人踉跄数步,刚在船桅杆下定住, 又被横飞来的杂物撞到, 继续朝前滚去。   周边的人都被冲散了, 雇佣兵用脚尖踢来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 精准的落到谢虞川手边。   他将之捡起, 扎进墙面,从而提供着力点, 借此稳住二人身形。   这种拉扯让他背部的肌肉和皮肤有种撕裂的剧痛,冷汗已经全部打湿了额发,他知道自己应该在大量失血。   但他不为所动,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低头去关心林溪,“撞到了吗?”   话毕却一怔。   林溪正皱紧一张脸,面色惨白,双目赤红望着他。   谢虞川心里一突:“溪溪,你醒了吗!?”   一只手爬上他的面颊,那手心滚烫,微微颤抖。   林溪嘶哑着声音,艰涩的开口:“……我说过了,不要这样。”   谢虞川微怔,他的神情变得格外温柔平静。没有说话,侧过头去,握着林溪的手,在唇边亲了亲。   林溪几乎哽咽。   后遗症还在延续,他从很小时就作为实验品被迫服药,药物开发的基础数据就来源于他们这些孩子,所以某种意义上药物对他们的影响比对其他人要更大。   大脑皮层突突的疼,那种痛刺激到了视觉神经,让他眼前出现重重的影子。   但林溪没有因此示弱,他牙关咬紧,伸手出去,只听得“锵”的一声,匕首来到他的手中。   他扭过头,眉眼紧压,望着谢珉的方向,眼底闪烁着火光。   “溪溪——”   谢虞川想要阻止,但已来不及,林溪骤然拔腿,在乱飞的杂物、摇晃的甲板之上,借着一个又一个着力点,极度敏捷的跃至谢珉的身边。   谢珉在爆炸开始之后,就第一时间朝后退去,那些前一秒还在假意投降的打手立马接应了他,同他一起朝甲船的深处跑。   他们好像对爆炸的节奏心中有数,总能找到间隙进行活动。   爆炸的冲击力和烟雾使得直升机必须拉高飞行高度,而狙击手也难以瞄准,一时间无法发挥作用。   但这些,都没能阻止林溪。   混乱之中,两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从角落里跑了出来,与林溪呈现三角形的站点。   隔着烟雾对视一眼,三人同时扑向谢珉。   海水冲击让甲板断裂,林溪将匕首被重重投掷出去,下一刻,便听见一声惨叫——   鲜血从大动脉喷射而出,谢珉抱着自己的腿,摔在地上打滚,发出猝不及防的痛叫。   同一时刻,直升机上的狙击手摘掉护目眼镜,吃惊皱眉,转问旁人:“那是我们的营救目标吗?他怎么回事。”   那一匕首,看似扎在了谢珉的腿上,对他造成了伤害,实际却让他恰好躲过来自狙击手的爆头。   同伴没有说话,仔细朝底下看去,而底下笔直站立的少年似乎有所察觉,头也不抬的向天比了个中止的手势。   “再观察,”他谨慎的说,“情况可能有变,暂时不要开枪。记住第一命令。”   他们接到的第一命令,是保护。   底下甲板上的人反应过来,一边大叫着“博士”,一边迅速爬向谢珉,拽着他朝后一滚,躲进井字排布的集装箱群之中。   一排火光闪现,十几颗子弹留在了他们经过的地方。   “配方只有他知道,不能让他跑,也不能让他死,”于昭来到林溪身边,沉声说。   海风呼啸,林溪目光寒凉。   他当然知道。   那短短数秒,他连头发丝都在发抖,那并不是害怕,而是极度的专注和紧绷所致。   爆破声已然停止,船面恢复平静,雇佣兵飞快围上来,跟在林溪身边。   直升机中的同伴通过耳麦告诉他们对手所在位置,引导他们前进。   包围圈逐渐缩小,直到某一个点,林溪陡然站住,抬手拦下所有人。   “怎么了?”   “……”   林溪没有说话,他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化,脸颊的肌肉因为过度咬紧而呈现出坚硬的线条:“月光变奏曲。”   “?”   “退——!”   所有人都跟着他同时朝来路撤退而去,狂奔之时,身后也响起了震天的爆炸声!   即便撤退及时,雇佣兵们也遭到余波的打击,东倒西歪的匍匐一片。   在浓烟和火光里,少年眼瞳如染了血,神色逐渐暴戾。   所有人都在缓神,没有防备他伸手抽枪,大步朝前迈去。   “喂危险——!”   数人狂呼,却叫不回,只得赶紧从地上跃起,追赶上去。   一道身影却更快的从他们身边掠过,那是追来的谢虞川。   张九厘跟在后面大叫:“你们一个个的是干嘛,花钱请那么多人白请的吗自己上是闹哪样啊啊啊啊!”   ……还真的很有道理。   转瞬,那边谢虞川已经追上林溪,二人目光交汇。   什么也没有说,只消一瞬,彼此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庇佑者与被庇佑者,没有了依赖与被依赖的关系,他们相互保护,相互关心,是让对方的灵魂更加坚定的一股力量,是并肩走在一起的两个人。   “谢珉,你没有后路了,”林溪看着前方扬声说,“你已经被包围了。”   “你只会这样吗,做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几十年都在阴沟里,不见天日?”   “你的研究员,你的成果,都已经全部被摧毁了,而那并不是我们所做的,是你自己亲手所为……”   伴随着他的话语,海面波涛声四涌,仿佛为他伴奏。   耳麦中传来指引,告知他们谢珉的方位和距离。   二人并肩而行,终于在某个位置站住脚步——   粗重急促的呼吸声愈发明显,二人同时垂眸一扫,只见赤红色鲜血从一处集装箱后流淌而出,渗透进甲板缝隙,慢慢蜿蜒。   “出来,”谢虞川上前一步,挡在林溪面前。   “……”   “哈。”   一声轻嗤后,集装箱后的人慢慢露了面。   他的温和儒雅已经全部消失不见,脸上表情变幻多端,并呈现出一种疯狂。   “捉迷藏,被你找到了。”   “我劝你现在束手就擒,”谢虞川面无表情,“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谢珉笑起来,列开的唇上染血,牙缝里也满是鲜血。   他与谢虞川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月光变奏曲,你还记得怎么弹吗?”   “以你现在的出血量,再过十分钟你就会昏迷,海上没有人给你输血,你八成会死。”   “我和你母亲的婚礼上,放的就是这首曲子,她真的很美,在实验室之外,脱下白大褂,穿上白色的婚纱,是为了我……”   “我很想她,她在的时候,一切都很好。”   “这些年啊,我一直都在思念她,我追着她留下的痕迹,做着她在做的研究,想要为她在这个世界留下一些东西——”   “百年以后,时代焕然一新,我想和她的名字一起,被镌刻在丰碑上。”   “够了——”林溪打断,“不要再给你自己脸上贴金,她是科研者,你是贼,搞清楚你的定位。”   谢珉对他怒目而视。   林溪仍继续:“你就是一个沽名钓誉的王八蛋罢了。”   谢虞川偏头看他,眼眸闪烁微光。   ……在为自己出头吗?   海风消失,归于寂静。   谢虞川低低一笑,埋在心中的块垒沟壑一息即散,只留下豁然开朗。   “给出交换条件,交出配方,”林溪冷冷对谢珉说,“我们对话协商。”   谢珉轻蔑道:“你算什么东西,和我协商?”   “他的话就是我的话,”谢虞川站在林溪身边,为他补充。   谢珉望着他们二人,片刻后摇着头哈哈大笑,笑的几乎冒出眼泪。   “我的儿子,你真的很聪明,但是聪明又怎么样呢?明知山有虎,还要为了这样一个对你毫无帮助、只有拖累的毛头小子,跑来我这里。”   “就你聪明,”林溪俊秀雪白的脸上呈现出满满的讥讽,“研究了大半辈子,研究出韩乾萸最后的成果,结果那是什么?被摆了一道是不是。”   谢珉罕见一顿,笑声戛然而止,面容发青。   “是‘还原’吧,那药剂的效果。”   “奋斗半生,一切归零的感觉怎么样?” 第86章   “——还原?”   交谈声被风送入后方几人的耳中, 张九厘提问:“什么还原,是我想的那个还原吗?”   “是。”   于昭看他一眼,“是你想的那样。”   韩乾萸做了百分之八十的研究, 留下百分之二十, 给这群人去破解。   他们花了十数年,终于做到消除先前药物对大脑细胞神经元的影响, 帮助恢复原本功能,但是同时, 前种药物对大脑的增幅、对潜能的开发也会丧失。      等于是一切归零。   而且,这种新药要求在服下前种药物后不久进行使用, 否则已经损坏的功能将坏难以复原。   这种成果, 如果是早十年做出来,实验员大概就是换个方向继续干, 但到今天,很大一部分研究员在心理上最终选择了妥协和接受, 认为这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坏。   实验室闹了内讧,有人提出离职, 想要回到正常生活, 还有人想要换个别的项目干,总之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再这么干了。   这就是谢珉铤而走险的原因。   “知道又怎么样, ”尽管谢珉已经失血过度, 面色惨白, 但眼眶里仍然闪动着火苗, “成果已经被我一人封存, 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位置和具体配方。”   “你们二人在这几天已经被大剂量了注入了药物, 没有我,你们可就糟糕了。”   林溪面无表情:“那么多研究员,总有人知道。”   “是吗?”谢珉挑挑眉,他将手伸进衣襟内侧,似乎按住了什么东西,“那你们想赌一赌?”   林溪眼睛非常尖,朝里一掠,瞄见一个圆柱形状金属,捆绑在谢珉自己胸前,同时,他手腕内侧绑着一支小小的控制器,他的拇指正按住上方按钮。   前者是最后一颗炸弹,后者则是爆炸的控制器。   谢珉等于把自己的生命和还原药剂捆绑了起来,以此要挟他们二人。   林溪悄悄后退了半步,在谢虞川手臂的遮掩下,朝后方比了个手势。   谢珉勾了勾唇:“我知道你们都有狙击手,你们可以试试,究竟是他们快,还是我快。我倒下的时候,会不会不小心碰到炸弹的按钮。”   林溪正待说话,谢虞川上前一步,单手将他护在身后。   集装箱后侧,两排雇佣兵如蜘蛛一般攀着大铁箱子,悄然靠近。   他们训练有素,隐匿能力极强,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谢虞川双瞳紧盯着谢珉,“你不用绕弯子。”   “哦?说说看。”   “我想起来了,母亲临终前,给我的分子式。”   谢珉瞳孔骤缩,一瞬间,他几乎连呼吸都停止。   真的有分子式?居然是当真存在那样的成果吗——   “我可以告诉你……”谢虞川放低声音,有些囫囵的意味。   那让谢珉忍不住抬首去听。   海风带着四面八方的气息,那气息中似乎有些不同的东西,极度的警觉让谢珉脑子里某根神经突然猛地一跳,他下意识感觉到不对,朝旁侧避去。   从高处俯冲的子弹射中他的肩背,那冲击力让他一个踉跄,倒向前方地面,两侧不知何时也冲上来数个雇佣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欲要将他按住。   一切也就只发生在半秒之间,谢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按下手腕上的按钮,但紧接着他的手腕就被林溪强行翻折,脱臼断开,控制器被夺走,朝后一抛扔进海中。   一错一落,林溪朝后撤了半步,落在谢虞川身侧。   他抬眸,见到谢珉阴仄仄的眼神。   那并不是死到临头的人会有的表情。   林溪意识到什么。   火光在一瞬间迸发开来。   “跳——”   几乎是爆发出了余下全部的力气,林溪拉住谢虞川,朝前狂奔,随即往海中跳去。   两人如同抛物线一般,坠进海中。   一轮巨大的圆月铺陈在天空之中,但随着海面船只上青灰色的烟雾缓缓弥漫,那圆月被衬出几分阴霾。   那是一整个集装箱的剧毒物质,在点燃之后,更将这方空气都污染了。   船上的人争先恐后如下饺子一般往海里投,并忍不住骂娘。   谢珉哪里舍得将用自己的生命做威胁!他不过就是转移所有人注意,最后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拿剧毒化学品攻击,从而给自己逃出生天的机会罢了。   海水又冷又沉,激的林溪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浮上水面,大口呼吸。   随后心中一紧——他的身边并没有谢虞川。   船只上掉落了很多零部件以及破碎甲板,有的砸在了林溪的身上,他无暇顾及,一次又一次的下潜寻觅。   太黑了,水里也太冷了。   在无尽的黑暗里,他仿佛又穿越了时空,进入了狭窄潮湿的洞窟之中。   没有希望,只有沉沦是唯一的道路。   的确是那种药物,林溪想,这种感觉和小时候服用的一样。   但是他,已经不是那个脆弱无依的小孩了。   又一次下潜之中,林溪终于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闭着眼睛,眉心紧蹙,如海底埋藏的神之躯体。   他确信那不是幻影。   瘦削但有力的臂膀托上了昏迷着的谢虞川的肩背,林溪自下而上将他托举起。   痛苦和绝望如潮水退去。   林溪朝上面游去,在力竭前最后一秒,终于突破了桎梏,浮上海面,获得了新鲜空气。   低飞的直升机上,绳索长梯被放下,搜寻者心焦的等待,终于见到他们露头,便在第一时间为他们系上绳索,将他们拉上了直升机内。   两人都像落汤鸡,谢虞川失血过多,是被拔了毛的那种落汤鸡。   “我们现在回自己船那边,带了医生,”张九厘在这时必须格外镇静,“不用慌,不会有事。”   林溪点头,什么也没说。   水滴从他黑色的头发上落下,脸冻的雪白,好似水鬼。   他的头颅在那过程中被什么砸中了,额角淌下一滴赤红色的血。   “快,”但他很平静的说。   飞行员加快了速度,直升机从游轮上空横飞。   游轮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从他们的高度往下看,人群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有些横躺原地陈尸,有的在毫无目的的奔逃。   “枪给我,”林溪冷冷的道。   “啊?”   狙击手诧异看他,本要言明此时狙击条件很差云云,转念一想,打不中还不让泄泄气吗,遂乖乖交出装备。   他望向林溪,忍不住睁了睁眼。   风声、海浪声、呼救声交织成一片,随后淡化,像褪色的画面一般破碎、随后消失不见。   林溪整个人都静止了。   直到,他扣下了扳机。   子弹刺破虚空,一往无前。   轰——   游轮上迎风乱舞的旗杆从底部断裂,重重朝甲板砸下去。   甲板断裂,各种箱子乱滚,数米长的旗杆横倒在地,激起木屑和各种碎片。   旗杆下攀出一只血手,那手试图挣扎,最终无力落下。   而游轮暗处水上,一支被悄然放下的轻艇也突然失去了动力。   “那、那是——”   是乘乱要逃的谢珉。   但是,不是不让他们杀么?狙击手惊疑不定,望着林溪。   然而很快,那底下,一名虚弱纤瘦的少年缓步走近。   他站在甲板上,先是垂眸望了望血肉模糊、唯有一息尚存的谢珉。   随后抬头,朝射击方向看了看。   凭借良好眼力,狙击手看见他的口型是:   “交给我。”   天亮之时,船只都成功靠岸。   港口已被封锁,治安署联合当地力量对整个区域进行了戒严,医疗队伍已严阵以待,直接把最佳团队、最贵设备拉到港口医院,当场进行手术治疗。   与此同时,公海两座小岛上,治安队员登陆,对系列人员扣押,并对岛上环境全方位取证。   中午时分,一张承载所有相关数据,包括涉事人员名单、研究成果资料、资金来去向等项目的芯片,被人用送餐外卖的形式递到了指定人的手中。   张九厘吃饺子吃出芯片,那滋味真别提了。   快递员来无影去无踪,走后半小时,才被人察觉出不对。   萧枫等人聚集而来,刚要敲门,张九厘走了出来。   “在这里面,”张九厘摊开手,先声夺人。   萧枫上前一步。   张九厘又将之握回去,道:“东西存放在我们这里。直到你们将案件移交给国内司法机关,在国内起诉处理。”   几人面面相觑,有一名治安署官员欲要上前说理,毕竟治安署为之花了大量人力物力,怎么能拱手让人,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就被萧枫伸手拦住。   “好,”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答应。”   张九厘与之对视片刻,面色稍缓。   他点了点头:“我相信你。”因为谢虞川相信。   萧枫面色和心情一样复杂。   他还想说什么,张九厘脸垮了:“别问,问就是不知道,能拍板的都在手术室里呢!”   萧枫:“……”行吧。   数小时后,上下两间手术室先后亮了灯,人被推了出来。   两人进了隔间的ICU,被严密看护。   林溪的指标先一步显示良好,因为他年纪小、受伤轻,身体没有大碍。但因为摄入药物以及后脑受到撞击,他迟迟未醒。   反而谢虞川,麻药过后,很快恢复意识。   他的点滴药水不断,这次很伤元气,过后还有好多场手术等着,但好在没有到要危及生命以及留下长期后遗症的地步。   脸熟的护士用手指弹了弹药水瓶,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第87章   谢虞川醒来后, 一度头脑锐利清醒、思维惊人,乃至于他人无法与之对话,因为会感觉他太过跳跃, 有点莫名其妙。   但其他人却也都清楚, 这是药物正在发挥影响。   芯片中关于“还原”药剂的配方被找了出来,他们迅速调集人手进行生产, 经历了二十四小时,成品出炉, 一支幽蓝色透明试管被小心翼翼的从药物实验室捧到病房,在许多双眼睛的监督下, 被打入谢虞川的体内。   药物发生作用的过程出乎意料的和缓, 谢虞川变得嗜睡,一连十几个小时都在沉睡之中, 不过根据实时监测的脑电波以及呼吸心跳来看,他一直在做梦, 至于梦见了什么,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醒来数次,每次都会到旁边林溪那里确认对方的生命体征, 而随着清醒次数的增多, 他的躯体恢复速度也超过了正常水平,医生认为, 这可能和“还原”的药效有关。   这也让更多人对韩乾萸产生了好奇。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到底是拥有多么绝顶的聪明才智, 才能在逝世多年后, 仍然以某种方式控制着事态的发展。   她是成功的科研者?失败的母亲?但这或许都不是答案, 因为每一个人眼中的她都是不一样的,而她只是她自己。   没有用多长时间, 谢虞川恢复了清醒的意识。   他清醒后,张九厘第一时间向他汇报了事件的后续处理,包括芯片的内容和移交国内的需求等等。   但出于兵贵神速的道理,他还是率先将涉案名单先一步提取了出来,递给了双方,方便其进行出其不意的抓捕。   陆续有高层人士和政商两界名流落马,其中甚至有公众形象非常好的知名慈善家。   对该名慈善家的抓捕是秘密进行的,但是,来到他家后,警方发现他已经先一步被人杀死,牙齿拔光,四肢断裂,手法非常的残忍。   随后警方在他家中地下室敞开的保险柜里找到了纸质记录,上面记载着他与几家福利院合作,用伪造死亡证明的方式,偷偷将孤儿运出国边境,从中攫取带血的利益。   就好像是谁特意将之取出,放在那里,亮给警方看。   “从作案手段看,应该是……”   张九厘以省略代替名字,谢虞川“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另外,”张九厘把他昏迷时现场发生的事情一一描述给他,着重强调了谢珉的下落。   “治安署很关心这件事,加上这次刺杀,他们感觉对方在自己头上动土,所以很是强调要查出九尾狐的下落。”不过这种强调很难落地,毕竟名单之中有着治安署高层的名字,他们内部正是多事之秋,恐怕难以顾忌其他。而这也是张九厘要求对方移交案件给国内机关的原因。   “做的好,”谢虞川表达了肯定,“后续你去处理,尽量配合,不用逐事都汇报。”   “包括谢珉?”   谢虞川半倚在病床前,英俊立体的五官因这段时间的奔波和病累而愈发深刻,脸颊瘦削,显出深陷的阴影,但他神情平淡,反而比往日更加松懈一些。   “是,”他说,“只要确保他被绳之以法,其余也不需要特意汇报。”   张九厘了然,点头应好。   不记挂过往,才是对自己鲜活生命的尊重。   对话很快结束,张九厘轻手轻脚的离开了病房。   他在走廊与萧枫相遇,轻轻点头以示问候,擦肩而过时,他见到对方朝相反方向走了去,而那头正站着一个人,头戴鸭舌帽、看不清面容,但从骨骼和站姿看,应该年纪较轻。   ……   又几日之后,对外围涉事人士的抓捕仍然在继续推进,但实验室的人基本都宣告到案。   他们供出了更多的细节,详细讲述了整个实验室的构建和历程。   数年以前谢珉以死脱身,投靠三角区反叛军,从而组建二代实验室,反叛军失势后,他们离开了三角区,投靠了东欧某财阀,吸收了前一次的教训,这之后他们狡兔三窟,在多个地方建立站点,并对所有实验员进行全方位的洗脑和控制,从而保证整个组织都紧密联结。他们本可以在地下继续生长粗壮,深深扎根,但谢虞川联合治安署共同展开的制裁使得他们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这个时候,“还原”成果的出现也给了团队核心会心一击。他们开始从内部被瓦解,走向分崩离析的结局。   谢珉因此采取过激的手段,把主意打到了谢虞川和林溪的身上,希望借此一个小小支点,重新粘合起他的伟大事业。   而这当然以失败告终。   所有人的供述都显示,谢珉无疑是这个团队的核心,而他,也终于在紧锣密鼓的搜查寻找之中,现出踪迹。   那是离容城非常近的一个城郊小镇,三无宾馆的老板在打扫房间时,见到被捆束在椅子上的谢珉。当时他人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全身上下无一处好的,不知被喂了什么吊命的神药,还留着一口气。   宾馆老板通知了当地派出所,派出所拿着通缉令一对,立刻上报。在数载的潜藏后,谢珉终于以这样罪有应得的姿态重现在了光底下,被日光映照出腐朽的皮肉和恶臭的灵魂。   他到案后,整起案件终于完完整整的被移交给了国内司法机关。   相关机关对案件进行梳理之后,特意来见谢虞川这个关键证人,进行了询问。   这时候谢虞川的状态已经完全好转,基本与平时无异,接受完询问后,他甚至礼貌性的送人到了大门口,与人握手告别。   来者相互望了望,平和微笑着,态度很不错的说:“祝您身体早日康健,继续为本地税收和就业做出贡献。”   而这也是不会连坐的意思了。   谢虞川转身回院内。   不知不觉盛夏已过了,气温不比从前炎热难耐,微风裹挟着草木香气,轻轻拂过人的面颊。   他走到病房之前,在门前轻轻顿足。   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眼睛忽然亮起来,立刻伸手将门推开。   被子被掀开到一边,留下空荡荡的床榻。   整齐摆放在床边的拖鞋已不见踪影。   开了窗户,白色纱帘被吹拂的鼓起,飘摇。   嗒、嗒、嗒。   脚步声从浴室方向过来,少年清越的嗓音响起来:“哥?”   满是惊喜。   谢虞川回过头去。   林溪穿着淡蓝色病号服,脸雪白俊秀,望着他的眼眸如星辰一般清亮,就好像是小动物见到了最最值得信赖的对象一样。   他终于醒了。   医生说林溪的头部受了击打所以才会一直昏迷,但生命体征的没有问题的,只让大家耐心等待,而这等待,实在太难捱了。   谢虞川喉头微动,大步上前,将他一把抱进了怀中。   怀中躯体有一瞬间僵硬,脸上的表情是惊讶错愕。   不过很快林溪便放松下来,试着用双手回抱,并试探的拍了拍谢虞川的背:“哥,你怎么啦?”   谢虞川心口酸胀。   “对不起,”他嗓音嘶哑,低头去找林溪,额头贴着额头,“还好你没有事,以后不要这样了。”   林溪眼眸微睁,茫然的看着他。   刚要开口问点什么,嘴唇上落下了炙热的温度。   ……   谢虞川托着林溪的后脑勺,感受到那鲜活的模样和温度,才感觉自己的心重新放进了肚子里。   然而,他再重新抬眸,看清林溪时,却发现,林溪那眼神里分明是惊疑。   林溪脸已红了大半,尴尬道:“哥,你、你是还在生病吗?”   谢虞川一怔。   ……   在CT室外等候许久,又陪着重新回到病房,看着林溪乖乖的坐回洁白的床上,谢虞川走出去,与医生一同到病房门外交谈。   “海马体功能有点受扰,不是大事,只是丢失片段记忆,不会影响正常生活的,”医生努力的解释。   但这片段,却囊括了他来容城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谢虞川沉默。   他的沉默给了医生压力,医生结结巴巴:“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好事,因为这不好的经历,他也全都忘掉了,这对创伤后精神舒缓有着很大的帮助啊。”   谢虞川轻轻重复道:“也算好事。” 第88章   知情人士闻讯而来, 不一会儿占住了病房的几张椅子。   其实医生本来的意思是要用些熟悉的事物来测试一下林溪的认知能力,结果大家实在太热心了,一个个大活人主动上场, 只给他留了围观的份。   谢意平上来就胡说八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大哥啊, 你怎么就忘了我,你来容城特意找我认亲的。林溪一点不信。   萧枫排开他, 跟着张嘴就来:你受伤是因为我们的一起秘密行动,我是你的队长, 你看看我,能不能想起来?林溪迟疑片刻问他:属实的话, 医药费是公家出吗?萧枫悻悻退场。   张九厘排队伍第三, 刚想胡编,林溪先高兴的叫他:“九厘哥, 你也来了。”   张九厘好生欣慰啊,差点儿想哭。   是吧, 每一份五三都会有他应有的回报吧。   他主动担当起了赶走骗子的重任,挨个给人撵了出去。最后还记得自己也跟着退出去,并给林溪和谢虞川两个人关门。   林溪呼出口气, 揉了揉眼角, 一瞥,谢虞川正坐在一旁, 单手托下巴, 含笑看着他。   其实尽管不认识两位访客, 但某种亲切感让林溪生不出讨厌的心。   毕竟丢的只是记忆, 不是感觉。   谢虞川递了水杯过来, 装了半杯温开水,让他润润喉。   大手覆盖在了他的手指上方, 温暖干燥的肌肤,在接触的一瞬间,就仿佛带出了电流。   “我呢,”谢虞川问他,“我是谁?”   林溪一怔。   谢虞川却没有等他的回答,兀自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吻:“我去送他们,很快回。”   说着走出去。   房门轻轻关拢,林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头,又用手背试了试脸颊的温度,那里是滚烫的。   ……他到底为什么做的而这么自然啊。   他们在医院再呆了几天,做了详尽检查,确定身体再无大碍之后,便出了院。   医院里毕竟人来人往,最好的环境也就是那样,还不如回自己的地方,备好随时待命的康复团队,这样对他们身心都更有利。   这天,办好手续,林溪跟谢虞川坐车来到一处闹中取静的园林,。那园林位于老城区,林荫路上有游客拿着相机在拍照,偶尔有几辆汽车出入,速度都降得很慢,也不鸣笛,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这地方显出与热闹都市完全不同的静谧。   就好像是另一个平静缓慢的世界。   他们的车慢慢的走,在经过许多棵大树后,拐进一处名叫“今园”的住所。   行李被依次搬下来,由管家指挥,放到该放的地方。   林溪被谢虞川牵着,慢慢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头顶葡萄藤上结了一串串紫色的葡萄,他好奇伸手去摘了一颗,居然清香甘甜,很是爽口。   “唔。”他递给谢虞川。   谢虞川就着他的手,低头咬了另一半,随即也点头:“是不错。”   ……没有让你吃我那颗啊。   谢虞川又伸拇指摩挲他唇角,将他唇边的果子汁液擦去,动作无比亲昵,连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了。   林溪微睁眼睛,片刻后错开,眼睫扇动,去看脚底下别的花和草。   他们一同走过小道,经过小半个园林,最后通过一扇圆形石制拱门,进入一起院落。   院中种了树,树下放石桌凳,还有一口井。这般景致,与他们的雪山小院无二。   林溪快步走上去,双眼亮起。   他用手指抚过石桌凳,又去触碰梅树的树干。   但那是新的,手感很陌生。   因院落而兴奋起来的心缓缓落回去,但依然是安定和宁静的。   林溪回头,谢虞川落后他半步,眼睛一错不错的落在他身上。   林溪猜想,他应该一直在看自己。   “喜欢吗?”   “很漂亮,”林溪说。   他不说喜欢,而说漂亮,谢虞川明白他的想法,问道:“哪里不满意?”   林溪顿了半秒,余光从那些忙着将行李物件们搬进搬出的陌生工人身上擦过去,他不懂现在的情形,不懂这些人是谁,这个地方是哪里。   他说:“没人给家门口的树浇水,会枯死的。”   谢虞川垂眸凝视他,片刻,什么也没说,单手搂着他肩膀,将他往里带。   “去里面看看。”他忽略了林溪对回家的请求。   林溪略觉迷茫,却只得跟着他走了进去。   里面陈设还是和雪山小院的差不多,值得注意的是,添了个狗狗专门住的房间。   林溪好奇的推门朝里看,下一秒,就被一条小型犬扑了个满怀。   定睛一看,那狗长的丑萌丑萌的。   他是很喜欢狗的,马上蹲下来陪玩,带着狗转圈圈。   “叫什么?三三, ”他捏着狗脖子上的吊牌,念叨了一下这个名,觉得就还行。   但以这种调性来看,肯定不是他哥起的名。   他回过头,谢虞川半靠在门口,果然不怎么感兴趣。   “是你收养的。”   林溪立马接受良好,又玩了会儿狗。直到谢虞川过来牵他,说他玩太长时间,病刚好不宜这样。   林溪乖乖跟着。   还好谢虞川马上被别的事情拆去了注意力,管家和工人对一些东西的摆放尚不明白,过来问他。他一一回答,有些还亲自去盯。   林溪起先还跟着,看着那一样样陌生又熟悉的东西从车上下来。   其中有些乐器是他的,谢虞川征求了他的意见,放在了特定的地方。   而原本习惯放林溪卧房的钢琴,却摆去了他自己房间。   另外还有一些五花八门的东西,林溪没有什么大意见的,都由谢虞川做主了。   后来因觉得无聊,林溪拿起据说是自己的手机,坐在一边玩。   开机后,不过几分钟,手机铃声突兀的响起来。   应该是熟人,因为有备注。   叫冯……胖子?   他这边刚接了电话,那边就倒豆子似的一通噼里啪啦,弄得他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根据声音,对方应该是中年的年纪,一听他接了电话,就抱怨他失联这么多天没有消息,好不容易听到了居然还是在医院的病讯,而等对方想去看,特么人去床空。对方一度都快怀疑他被卷进什么黑恶势力斗争了。   ……某种程度也猜对了。   他那边说了好几十秒,林溪才有说话的机会,几乎是没有过脑子,下意识的,林溪说:“冯叔,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话说出来,对方哑了火。   而林溪在半秒惊讶和莫名后,自洽了起来,很顺口的继续说:“确实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现在已经全好了,找个时间见见您,和您道个歉。”   “这话说得,”那头胖子说,“我就是担心你,道什么歉呐,行了,知道你没事就放心了。有空你也给那个姓赵的王八蛋去个电话吧,人才是快疯了。”   那又是谁?   林溪陷入新的迷惑。   大概也猜到他可能刚经历了些事情,精力不济,冯胖只再与他唠叨了几句,就挂掉了电话。   林溪继续翻看自己和社交软件、聊天记录、相册图库等等。   就俩字:陌生。   那重新登录的账号上,999+的消息砸的他人快晕了。   明星?艺人?   ……这都什么。   就在林溪因过量信息而晕头转向的时候,一道人影落在他眼前。   高大的影子与他的影子衔接,融为一体。   “别看了,”谢虞川道,“伤神。”   确实是伤神。   林溪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下一秒,谢虞川托住他手臂,带他起身,并很顺手的将手机给拎走了。   林溪晃了晃脑袋。   他看向外面,忽然注意到:人呢?   谢虞川告诉他:“都出去了,他们会住外围,内园只有我们。”   这处园林需要开车进,想想就知道有多大,内园虽是生活起居之所,但也同样大的离谱。   四处静谧,只有风声和虫鸟声,诺大一个地方,唯剩下了他们二人。   林溪怔然。   当天下午,林溪还想要看手机,被谢虞川以“你自己找找”为托词敷衍了过去。   林溪无事可做,只好闲逛。   无人的园林,起先有些趣味,但后来越发觉得孤单。   天色渐暗,暮色落下,林溪回到住处,在厨房围观谢虞川做饭,两人一起吃饭和吃药。   更晚些时候,就寝前,依然按照他们的生活习惯,林溪窝在床上、谢虞川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都低头看书,时不时抬头向对方分享有意思的片段。   林溪很快困了,揉眼睛要睡觉。   谢虞川去关了灯。   ……然后也睡了上来。   这就让林溪不太习惯了。   黑夜中,身边的床铺塌下去半边,林溪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躺的笔直。   谢虞川伸手将他捞过来,像抱一个大型抱枕,全部团在了自己怀里,并从后方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发。   林溪一天内第三次扣问:……他为什么这么自然?   情绪在黑夜之中蔓延,陷入卧房内安静的只听到呼吸的氛围中。   “因为,”谢虞川自如的说,“我离开没多久,后悔了,回来答应了你。”   “………”   他这又比谢意平水平高多少? 第89章   怔愣过后, 林溪还是觉得难以相信。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或者谢虞川正在和他开玩笑。   但那不可能,他知道谢虞川是怎样的人,谢虞川不拿这种事开玩笑。   片刻, 他的声音才响在了安静的房间之中:“你……怎么知道我记得、记得那个。”   谢虞川答道:“你躲我。”   自醒来后, 林溪总因他的亲近而变得心理紧张、躯体僵硬。   尽管他又在努力调整,在装作不在意, 但那种假装未免太好看穿。   “别躲我,”谢虞川将他搂的更紧一些, 双手横在他腰间,柔软的大床上, 二人躯体紧紧相依。   在那种过分紧密的姿势里, 林溪感觉到的是一种强烈的占有和不安。   他小声说:“我不是躲你。”   “是什么?”   ……是近乡情怯。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林溪已将疑问攒在心中太久, 他不知道为什么谢虞川态度大变,明明在他最近的记忆中, 谢虞川残忍的离开了他们一起居住的小院,他四处寻找,都是落空。   然后他……然后到底又怎么了?   思考回忆太过用力的缘故, 林溪脑子有点疼, 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没有什么值得牢记的事,”谢虞川单手轻轻按平他眉心的褶皱, 随后用拇指在他太阳穴一下一下的轻按, 语气带着哄劝, “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 你现在和哥哥在一块, 不是吗?”   “在……一起?”   “嗯,在一起。”   一问一答后, 林溪逐渐安定下来。   谢虞川的话对他总有特殊的魔力,他说没事就没事,说让他放松点,他就真的好像躺进了云层中,四下软绵绵,温暖又舒服。   但他很快想到了别的。   脸颊因此突然爆红。   谢虞川自然注意他突然的僵硬,还以为他头又疼了,干脆伸手将他翻过来,正面朝着自己。   有点翻煎饼的意思。   “还疼?”   热乎乎的呼吸喷在了林溪的眼皮上,他眼睫毛迅速的颤抖起来,染上了一层薄红。   凭借良好视力以及小夜灯的辉照,谢虞川看见了。   他一顿。   两人间静悄悄的,片刻后才有窸窣声响,是谢虞川的手轻柔的落在林溪的脸颊上,拇指按在眼角。   那原本是在为他按摩太阳穴的,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挪了挪位置,在那泛红的眼皮上轻掠,由着他的睫毛刮在指腹,带着一点羽毛挠瘙的微痒泛在心头。   然而他是那样克制,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了。   这样对望不知多久。   不知是谁喉结轻轻滚动,在那样的距离里,很轻易被对方察觉。   “你要问,是怎样的在一起吗?”   成熟男人的嗓音,带着一点沙哑,却无任何进攻之意,只是一种低沉的询问。   这种感觉很熟悉……林溪觉得,这很像他以前每次在教导他时,循循善诱的那种口气。   教他弹琴,教他读书,教他怎样拿刀叉用餐。   一遍又一遍的示范。   抓着他的手,让他去感受。   如有潮水上涌,林溪心中,有一点好奇、一点莽撞。   好似动物离开丛林时,对外界的新奇、对外界的恐惧。   “……我要睡觉了,”少年突兀的扯过被子,朝旁边翻了个身。   他紧紧抓着被子的边缘,手指几乎泛白。   “太晚了。”   身后,男人的眼瞳如大海幽深,他的目光落在少年的后脑勺上。   很快收回,从喉咙底轻轻“嗯”了一声。   “睡吧。”   *   次日清醒更快的是林溪,他飞快去洗了澡。   出来时,谢虞川正半坐在床头看他。   深蓝色缎带长袍,并不系,从锁骨胸口到更往下的地方,都是隐隐若现的。   林溪让自己看别的地方。   “起这么早?”   “早吗,”林溪看了表……还真是挺早的。   才五点。   谢虞川见他一副窘迫的模样,似乎是低头轻轻叹了口气。   随后起身。   睡袍随着他的动作,下落至小腿,他的小腿矫健有力,是锻炼的非常好的形状。   他随手抓起旁边挂衣架上的一套衣服,一边穿,一边道:“刚好,这边西山的日出不错,去看看。”   啊?   西山的日出?   迷迷瞪瞪的,林溪就被一把揽过,带着往前走。   进了车,上了路,看着两边树林不断倒退,最后停在路的边缘。   容城以平地为主,这边算是城市里唯一可堪攀爬和周末游玩的山。   但大部分人去的都是朝南面,那一边被开发的不错,车能到顶。   而谢虞川这回带他走的是朝北的一面,开发进程稍慢,更有林间野趣。   林溪数次感到担心,让谢虞川走慢一些,怕他大病未愈伤到身体。   谢虞川不以为意,说还不至于。   两人到山顶时,太阳刚冒出一个金边。   山上还有云雾,朦朦胧胧的,挂在崖边的松柏直立着,面朝着远方。   随意的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他们什么也没说,静静的等待日出。   太阳像金色的大饼,一点点的往上升,也慢慢从一种泛红的橙变成璀璨的金。   开始刺眼了,林溪揉了揉眼睛。   下一秒,谢虞川伸过手来,拨了拨他的额发,再挡在他眼前。   “喜欢吗?”他问。   “嗯。”   谢虞川将长腿伸展,单手搂着身侧人。   醇厚低沉的声音响起,他在慢慢的叙说:   “西山上,有谢家的祠堂和祖坟,我回来第一周,来过这里。”   “早上,我自己来看了日出。”   “那天我就很想要带你看看。”   “……”林溪怔然。   “我这个蠢货,”谢虞川垂眸凝望他,“我竟花了那么多时间来明白为什么。” 第90章   谢虞川偏过头, 见林溪怔怔的看着他。   眼底隐隐有水光。   他用拇指轻柔的按在林溪眼下,好像对待易碎的玻璃制品:“怎么了?”   林溪摇头。   林溪不吭声,只是回头继续看初生的太阳。   他在想象, 在一个阳光穿过云层、驱散云雾的早晨, 一道高大的身影独自立在崖边,任由寒冷山风吹拂他的衣角, 看着旭日东升,唯一一个念头, 是他。   而那个时候,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   “真好, ”林溪说。   接下来一周, 只要有时间,两人都会去西山看日出、走走逛逛, 感受自然志趣,以及清晨风拂面的那份清爽舒适。   逛得最久的那次, 两人回院时正遇到来送一天食材的车辆。   车辆在距离他们三十米外,减速摇下车窗,车内的人向他们问候。   林溪忍不住投去了目光。   毕竟在疗养康复, 谢虞川没有事事亲力亲为, 像做饭洗衣这些事,会有人在固定时间过来做。但没有一次, 他们会出现在主顾面前。有时林溪都觉得他们简直就像会变化的田螺姑娘一样。   这种感觉颇怪。   而这天他们会停下来打招呼, 是因为车上不仅有服务团队, 还有过来汇报近况的张九厘。   不然也不会不识趣的在这边碍眼。   林溪邀请张九厘一起吃早餐, 谢虞川不置可否。   张九厘直擦汗:“吃了吃了, 你们自己吃不用管我。”开玩笑,他是那么没颜色的人吗?   他声称要在园子里走走, 都不等林溪挽留,便一溜烟的跑了。   林溪只好望向谢虞川。   谢虞川若无其事:“嗯?”   “……”算了,“没事。”   两人一起吃了早餐,周围没有其他人的踪影。   只有清晨的鸟叫和虫鸣。   吃完以后,谢虞川还好像不记得张九厘一般,提出去花园认一认他拍来的十几个兰花品种。   林溪说什么也不肯了,将他推去了外面。   谢虞川走后,林溪在梅树下的石凳子上坐下,手无聊的揪旁边的草。   已经在今园呆了一周半,快十天,他还没有怎么见过外人,每天都与谢虞川形影不离,说连体婴儿都不夸张。   之前没感觉奇怪,乍见到这么些人,才恍然发觉出来。   林溪蹙了蹙眉头。   他思考一阵,想到什么,刚要起来。   下一秒,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你——草!”   那话都没说完,来者便被生生一个过肩摔砸到地上,和话音一起落地。   林溪反应过来,低头看去,只见谢意平瞪大眼睛,直瞪瞪的望着蓝色苍穹,一副震惊到说不出话的模样。   “……”   这石头做的地板,摔起来又多痛林溪完全可以想象,他立马道歉:“对不起,我是……”   “是条件反射是吧!”谢意平没好气的接他的话,气得要死,“是我是我,我不长记性,同一条河我淹死两次,行了吧!”   林溪:“啊?”   他无辜茫然的表情,搞的谢意平越发憋屈。   妈的,哪个叫他是个大冤种的命呢……   林溪伸手将他拉起来,谢意平揉着屁股蛋,嘟嘟囔囔你的抱怨:“真是好心没好报,我特意趁着舅舅不在来看你,生怕你怎么了,你倒好,上来就一个下马威。”   林溪:“我能怎么?”   谢意平:“能怎么?你自己算一算,前后你都快一个月没出现在公众视野了,节目停播,人影都没,现在猜什么的都有,脑洞没有不十八禁的。”   “公众……”视野?   手机上999+的信息浮现在林溪的脑海之中,那些陌生熟悉的字眼、字里行间激动的情绪,令他眼前突兀的闪许多画面。   谢意平义正言辞:“我知道你是为了找我舅舅采取参加的那档节目,但你在这过程中也都是真心的快乐吧,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怎么能行?”   林溪:听懂了但又没听懂。   谢意平悻悻然。   他正要再开口,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的响起来。   他像老鼠闻到了猫味儿,脸上一秒切成谈笑风生哥俩好的表情:“是啊是啊你这个园子真不错,住上十天半个月……三年五载都一点儿也不会腻呢。”   “……”   身后,谢虞川的身影已然靠近,影子投在地面上,与林溪的交汇。   他俯身,捏去了林溪肩头一片落叶。   接着回身,以审视的目光自上而下的看谢意平。   谢意平惨遭此种双标对待,不以为意并且感到很是习惯,他打哈哈:“我陪林溪聊聊天嘛,顺带帮他唤醒唤醒回忆,你看他关在这无聊的嘞……”   他是说话不过脑,但“关”字一吐出来,却引得有人脸色微变。   他马上知道自己失言,把嘴一捂。   张九厘:“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他拽着谢意平走。   两人便这样在面无表情的凝视之中,一溜烟的跑了。   原地剩下两人。   谢虞川表情淡淡,说:“吵得很。”   林溪摇头,伸手,悄悄抓谢虞川的袖子。   谢虞川反将他手攥紧掌心,握的非常紧。   “我给你涂药好不好?”林溪仰头看着他,刚才他就想到了这个,“你今天还没有涂药。”   谢虞川望他片刻,颔首。   两人回房间。   林溪从盒子里取出药膏,那是防止皮肤组织增生留下疤痕的凝胶,抹在脊背上时,滑滑的、凉凉的。   受过伤的皮肤和肌肉暂时回不到往日的形态,谢虞川颀长的后背上,有着一道有一道明显手术缝线痕迹。   林溪的手指沿着他的肩胛骨往内,又在脊柱上停留,一节一节骨头往下顺。   像弹奏手风琴。   即便对这些伤疤很熟悉了,但看到时,林溪仍会觉得触目惊心。他几次问谢虞川伤况和来源,都被谢虞川糊弄过去,后来他去问别人,才大概拼凑出了具体的图景。   那样的惊险,即便只是只言片语的概述,也让人心惊肉跳。   ……而谢虞川,在那种时候,总会略过自己选择他。   林溪心头酸涩,鬼使神差的,俯下身躯,用脸颊轻轻贴着他的背。   突然的触感和重力让谢虞川一怔。他从前往后的偏过头,余光看见他毛茸茸的黑色短发、雪白俊秀的脸颊。   这段时间林溪被他养出了一些肉,脸上也有气色许多,有了点婴儿肥。   他将林溪的手拉过来,双手握着,贴在自己小腹上。   他是坐着的姿势,林溪则从后抱着他,这样上半身更贴的近了。   “嗯?”   “不无聊,”身后的男孩喃喃的说,“我很喜欢很喜欢……”   “只有我们,没有别的人。”   一股热流涌入谢虞川的心头。   他垂下眼眸,眼神晦暗不明的望着两人交缠的手指。   他捏起那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   “那就好,”他说。   谢虞川松开手,不过很快调整坐姿,反过身来,又一次将他的男孩抱进怀中。   林溪不躲也不避,仰着头颅望着他。   四目交缠,谢虞川开始吻他,先是轻轻的啄,在眉心、鼻尖、脸颊,像是羽毛在搔弄,让林溪痒痒的,接着是深入的亲吻,初初是和风细雨,格外有迷惑性,后来却失了控,如雷暴天气一般霸道,几次都让林溪无法呼吸,不由自主发出了些声音。   他觉得很难受,是一种陌生的痒、陌生的难耐。   大手轻轻拍打在他的背部,是安抚,但在此种情形下,自然有了别的意味。   那越发令林溪脚趾蜷缩,脸颊通红。   他像被淹在了很深的水里,他应该是会游泳的,可是大脑空白,手脚发软,使不上劲,唯一的出路和生机,就是眼前的人。   而这一切难受,分明就是眼前人所给予的。   他给他痛,也给他爱。   让他溺毙,也让他死而复生。   不知何时,谢虞川大发慈悲的停了下来,紧紧把他搂着,不动也不说话。   林溪小口小口的呼吸着,让氧气重新充盈肺部。   “鼻子是可以呼吸的,”谢虞川挑着他的下巴,轻声细语的教他。   林溪略窘:“我知道。”   “真的吗?”   “……” 第91章   怕他不知道, 谢虞川仍然亲力亲为的教。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却更加狭小了,气流仿佛成了固体, 不再流动, 让人跟着凝固在了当下。   他慢慢往下,在脖颈和锁骨处流连。   林溪非常紧张,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像被天敌慑住了咽喉的动物一般。他头皮微微发麻, 手指和脚趾都不由自主的紧紧蜷缩抓起来。   “……哥,”他开口时, 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 带着气音。   是他自己都从没听过的声音。   “我们……还要涂药,”他断断续续的提醒。   “嗯。”   谢虞川这样应了一声, 但头也不抬,继续他原本在做的事情。很明显只是简单敷衍, 并没有打算停下。   林溪伸出手去,拉了拉他的手腕。   但下一秒,便被反过来扣在桌上。   指节泛白, 十指紧扣。   紧密的像某种象征以及预示。   “你不喜欢这里, 那我们回雪山去,”谢虞川贴在他的耳边, 低沉的嗓音直扣人心, “回去那里, 只有我们, 谁也找不到我们。”   林溪微微一怔。   “只有你和我, 像过去这些年一样,好不好?”   “明天, 明天就走。”   林溪不觉得他在开玩笑或是随口说说,直觉他说的就是真的。   只要自己一点头,他真的会明天就带自己走,一声不吭,不告诉任何人。   抛下这里所有的一切,那些依赖他的、等他决策的、靠他维系的东西,他都会置之不理。   就算洪水滔天,也不能淹到他们跟前。   而这,并不是一个理智的人该说的话。   更不是谢虞川会说的话。   “可是。”   “这里还有很多人等着你——”   “嘶!”   林溪发现自己的锁骨处被咬了一口。   而且还挺疼。   他被咬醒了,痛觉比那暧昧的难耐更加鲜明,也让他从浑浑噩噩、漂浮云端的状态里稍清醒过来。   然而也就是那一小会儿,很快,那又变成流连的吻和抚慰。   谢虞川一手托着他后脑勺,一手托着他的后腰,头埋在他肩颈窝里,既是依恋,也是掌控的姿态。   林溪忘了自己打算说什么了。   “这才乖,”男人拍拍他后背,赞赏的说。   “……”怎么这么像自己对三三的语气!   林溪简直无力了,他顺从的配合谢虞川……了个够。直到对方松了手,他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他捂住嘴,睁眼看谢虞川,本想说什么,但很快停下来。   因为谢虞川的眼神和表情。   他的嘴角还有星星血迹,不知道是谁的,想必他自己是铁定跑不了的。   他的眼神专注、偏执,会让人想到在宽阔长路上长跪不起的信徒,也让人想起孤注一掷的赌徒。   林溪从没看过他这样。   长久以来,林溪都觉的,自己才是那个离不开对方的人,自己依赖于对方的庇护而生存长大,无论身心都是。   当初他胆大包天的向谢虞川告白,存的是一颗绝望而祈求的心,谢虞川残忍的转身就走,也并不多么让他意外。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给予与被给予、施舍与被施舍的关系。   可是这一刻,他恍惚觉得一切都反了过来。   谢虞川才是那个无比需要他的人。   是谢虞川在祈求在渴望着他的存在。   好像沙漠里的植株,不断向下扎根,寻找地底最深处的珍贵水源,往往你只在阳光下见到低矮的植株,但在心底深处,已经扎根成参天大树。   ……原来他也和我一样。   这样的念头头一次在林溪心中升起。   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匪夷所思和受宠若惊。   带着再一次充盈的勇气,林溪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抚向谢虞川的脸颊,轻轻的吸了口气,问:“所以,是真的吗。我真的是可以喜欢你的吗?”   当然。   谢虞川这样告诉他。   “你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谢虞川说。   “任何意义上的情感,任何意义上的爱。”   那些世俗意义上的情感,以及无法为人类的遣词造句所概括和定义的情感,它们都在那里,死死缠绕在一起,变成了探不到底、见不到内核的一团巨物。喜怒哀乐怨憎怒……全都系在一起,有些能被光照耀,为他所表露,有些则深埋阴暗,他从不去正视,也无法无剖析。   林溪以茫然的眼神望他。   谢虞川便变得非常温柔,眼底如能腻死人的深潭:“我非常爱你,是能回应你、并且比你想象的要深刻许多的那种爱。”   林溪只需要知道这个就足够。   他刮开了他的头彩刮奖区。   得到所有他想要的。   “我喜欢你。”   “嗯。”   “你也喜欢我。”   “嗯。”   “我们在一起。”   “嗯。”   每一个问题都有答复,每一个疑问都是肯定。   一路走来的委屈难过都被风吹散。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小狗在草地里翻滚,比所有人都要快乐。   林溪闭上眼,主动去吻他的唇。   谢虞川搂住了他。   ……   生活真的好像回到了最初,两人彼此作伴,同赏日出,用一样爱好打发白日时光,晚上再安然睡去。   他们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毫无产出的浪费着每日的时光,在这种浪费和虚度之中,感受到了时光的缓慢和轻柔。   林溪想,能与一个人心安理得的虚度时光,实在是很棒的一件事情。   形影不离的相处,给了谢虞川心里上很大的抚慰,他不再因为外人的出现而不悦,也不开口闭口要两人远走高飞。   他开始愿意回答一些工作和案件上的问题,并且对贸然造访的几名谢家亲属也和颜悦色。   那天是谢媛亲自过来的,为的是告诉他:谢逢程去世了。   “是前天,他的生命指征迅速下降,医生说毒素早就在缓慢腐蚀他的神经系统,就算抢救成功,他也很难再活,所以请家属做决定。”   于是她做了决定,不进行抢救,而是停止。   之后,将其可用器官全部捐献,送给需要的病人。   “可以,”谢虞川这样说。   谢媛已不悲伤,只是怅然。   她又问:“你见过……谢珉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虞川情绪很稳定,简洁的将事情说给了谢媛听,从儿时的实验,到绑架案中的生死抉择,再到船上的惊险数日。   “如果你想见他,可以自己去申请。或者,等到审判那一天,去看看。但我不建议,因为没有意义。相反,我希望你听听母亲的事情。”   谢媛一愣。   “某种程度上说,她是为我死的,那里有能容纳一人离开的通道,只是我受了伤,她没有丢下我,还给我喂了血维系生机。”   母与子,一死一生。   “她让我走的远远的,并谢家和韩家的传承都留给你。她希望,从你开始,重新开始。”   “……”   谢媛从今园离开时,表情仍然恍惚。   谢老爷子没有亲自进园,而是在园外的车上等她。   当谢老爷子问她问出来了什么,是否还有转圜余地时,她还没回神。   老爷子无奈,只好让司机先开车。   那车驶出今园后,向前行,顺道去西山祠堂。   绿意盎然的园林在后视镜中变小和消失,道路飞驰倒退,古朴飞檐建筑出现在眼前。   孩童时期的欢乐、青年时期的迷惘都跟着远去。   谢媛终于说:“母亲错了。”   谢老爷子茫然。   “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应该知道,没有任何一个开始,是重新开始。”   她头一次如此刻这般清晰洞明,“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没有防空洞可躲,我们都太侥幸了,留恋往日荣光,依赖不可即之人。”   “我们的路,其实只有继续走。”   几日后,在谢媛的主张下,谢氏核心,包括谢老爷子在内,主动去到了司法机关。   相关机关对事件里很多老人、老资料进行搜集时,都遇到了困难,同时因来自八方的团团阻力,调查推进时也有很不顺手之处,而谢家几人的到来,显然给了他们很大的助力。   谢家提供了很多信息,这其中既包括了谢珉的假死、谢逢程的脱罪,也有上一代实验室的开启和研发过程。   老人已然白发苍苍,坐在询问室中,被深蓝色的背景软包更衬的面色苍白,身材瘦弱。   兴许是坐太久,他起身时身体虚晃,靠着旁人的迅速搀扶才站稳。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装作强硬,就这他人的搀扶,走了出去。   到门口时,他步履稍缓,眼眸正视前方。   入口处,光正打进来,照在来人的身后,画出清晰的外轮廓。   谢老爷子没有说话。   他等着对方先。   于是走进来的谢虞川叫了他:“爷爷。”   这一声,仿佛是和解,也仿佛是宽慰。   谢老爷子的肩背终于松懈下来,不再紧绷如铁。   “出来了。”   “嗯。”   “好。”   谢虞川往旁避让,让他先通行。   老爷子行到他身边,目光从他与林溪牵握的手上掠过去。   他让谢虞川进去做问话,自己会在车中等,称要一起团聚用顿晚饭。   谢虞川不置可否。   过程中,林溪偏过头,看那老爷爷时不时望自己,似乎有话要讲。   他没有太放心上。   谢虞川去接受询问后,林溪在外等。这时,那老爷爷便径直走了过来。   林溪原是本着尊老爱幼的原则,打算起身迎一下,岂料,老人的开场白截停了他的动作:   “经历这么多事,你们这样,我管不了,也不打算管了。”   “我是虞川的爷爷,谢家是他的家,你和他,多回来看看。多个去处,不是坏事。”   林溪不知要如何答。   便点头。   “好,”谢老爷子面色稍霁,“我过去对你严厉了些,不要放在心上。我也老了,这次,打算彻底退休,我在集团的股份就留给你们两个人。”   林溪顺嘴就答:“您是老人,怎么能要您的东西呢,您好好留着吧。”   “……”把谢老头给噎了一下。   从那表情看,他嘴边肯定是憋了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一类的话,但好在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一甩袖子,阔步离开。   林溪没品到那层恼怒,只是略觉奇怪的看着这老人变了脸离去。   之后,离开公安,他才从谢媛开玩笑的话里得知,谢老爷子本来想的是,不再管他们二人,但要求他劝谢虞川留个种。   那团圆饭自然没吃。   隔着车窗玻璃,林溪看着谢虞川高大的身影,他站在日光与阴影的分界线,看着谢家的车远走。   之后他回到林溪身边。   “说了什么?”林溪问他。   谢虞川侧过头来看他。   林溪:“怎么了,你天天这么问我让我汇报,还不许我反过来?”   谢虞川揉乱他的头发,“许。”   “没说有意义的话。”   只是老调重弹。   古板老人并不容易改变。   而他也早不需要对方的改变。   “吃什么,”他问林溪,“一起买菜回家?”   林溪:要买这个那个,做狗饭。   谢虞川欣然同意。   他好久没做过菜了,林溪迷惑:“你做吗?”   “唔,”团圆饭嘛。 第92章   因为两人都是生着病受着伤的, 过去整个期间他们都吃着特制的营养餐,口味清淡的能原地出家,以至于二人在超市买菜时, 看着各类新鲜食材, 都觉得分外动心。   林溪在海鲜区走不动道,看龙虾螃蟹的目光深情万分, 谢虞川无情冷酷把他和这片食材区的眷恋斩断,拉着他往前。   就恢复疗养期间什么能吃与不能吃这个主题, 两人讨论了大半天,始终没有清晰的结果, 旁边买菜的大妈大爷都听急了, 哐哐一通养生文章输送,听得两人一愣一愣的。   最后就是大爷大妈督促他俩买好了菜, 并一路教育他们到收银台。   大爷还想问问兄弟俩有没有结婚,寻思介绍个对象给人, 被大妈拧着胳膊上一层肉,嗷嗷叫着收了回去。   两人出了超市,拎着东西放进汽车后备箱, 相互对视一眼, 俱是忍俊不禁。   回去路上,林溪问谢虞川:“音乐少年是什么?”   “刚才那个阿姨, 说在这个里面认识我, 喜欢我, ”林溪道。   在收银台的时候, 谢虞川在结账, 大妈拉着林溪到一边,用溢满鼓励和喜爱之情的表情和语气和他说了一堆话。   大意是他在舞台上年轻活力的样子给大妈以及大妈的朋友带来了很多快乐, 虽然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希望他能继续发光发亮。当然如果因为顾忌现实原因不想再露面,也要把日子过好。   骨灰级粉丝的一番热情教诲意外的打动人。   也让林溪知道,自己居然真的跑去了公众视野里,且有一点知名度。   他起先惊讶,后来又想通。   “是为了找你吗?”林溪问。   谢虞川单手握方向盘,脚下轻踩刹车,目光从前方车流里偏开,掠了林溪一眼。   “嗯,是。”   林溪抱臂思考一会儿,摸着下巴说:“不用太愧疚,没关系。”   谢虞川没吭声,嘴角略勾一下,隐隐能看出笑意。   “作怪,”过了红绿灯后,他这样说。   回今园,到园子门口,就见三三狗撒着欢跑出来接。   说是门口,但这门口离他们住处有好长一段距离,林溪心疼狗,打开车门抱他进来。   狗爪子上都是泥巴,在林溪上衣上踩出好几个脚印子,他一手抓狗,一手抓湿巾,想擦擦爪子,结果那狗蹦跶的欢,他一个人没注意,就让狗从怀里蹦了出去。   “喂喂——”   狗跑到谢虞川那边。   谢虞川正开着车拐弯进自家园子,一脚刹车下去,汽车急停。   林溪脑袋在侧窗玻璃上不轻不重的嗑了一下,带来好一阵眩晕。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谢虞川关切问他:“怎么了?撞疼了吗?”   林溪怔了怔。   “溪溪?”   林溪眨了数下眼睛,而后,将目光定在谢虞川被踩了一串泥点子的昂贵上衣上。   他大怒,指着狗:“今晚把你晚饭放盒里吊天花板下边,让你看得着吃不着!”   谢虞川:“……”看来是没事。   狗有恃无恐,接着踩,并往后座跑。   林溪回身去抓狗。   一大一小闹得厉害。   谢虞川扶着额,靠在座椅上,无奈,但也嘴角噙笑。   *   几日后,谢珉被宣布状态基本稳定,从监所医院出来,被关进看守所内。   谢珉与几个大制药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他相关的客户和资本也不少,他个人被移诉,而其他相关者也被立案调查,经省厅批复,成为一个系列案件。   谢虞川去了一趟,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   回来后,他搂着林溪,沉默的坐了许久。   也就在当日,他们收到了赠与股份的律师信息,请他们去签字走手续。   老爷子并不是虚晃一招,他当真将自己的全部股份都拿了出来,给了谢虞川和林溪。   他终于放手。   根据公司法以及章程,谢氏集团股份的转让需要走许多程序,他们要询问多方,并经过一定期间,整个流程走完,前后需要几个月时间。   但此事基本已板上钉钉,不会再有变化。   消息已经流到同行、媒体等处,引起许多讨论。   这次股份的赠与,也意味着谢氏两辈的斗争,在此终于告终,到谢虞川这里,谢氏的股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集中,这意味着他一个人就能决策整个集团的方向,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对此置喙。   然而,有别于往日霸道强横的作风,在得到股份后,谢虞川却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强势的入主谢氏顶层,对主要业务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他变得更为温和、更为尊重商业规律,并充分放权给手下的经理人们。而他自己,更多的隐藏在大幕之后,做一颗定心丸。   谢珉的案件或多或少为人知晓,许多人在暗处等待,想看谢氏因此被牵连。   他们等待鲸落。   但出乎意料,雷声大雨点小,什么也没发生。   于是聚集起来的小鱼们散去,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圈里。   谢氏这条船仍在航行。   *   纷纷扬扬之中,林溪去见了自己的朋友。   他去到空的时候,冯胖正和几个师兄弟喝酒侃大山,很虚无很抽象的讨论各种人生哲学问题,把中年男酒后三件套上了齐全。   林溪到来,让店铺瞬间一亮,也一静。   冯胖喝的正倒在一旁,忽然发现他的观点无人反驳,众人都静悄悄。   他首先认为自己这次说的是至理名言,看把这帮王八蛋给震撼的,但毕竟还没完全喝傻,所以立马知道这不可能。   于是他揉着眼睛,朝门口看去。   顿时一惊。   跳了起来。   见过弹球什么样吗,连滚带跳。   林溪被砸的倒退数步,差点撞到无辜路人。   但未躲避、未推搡,微笑张开手,抱了抱对方。   冯胖的朋友识趣离开,留给他们谈话的空间。   嫂子拽冯胖进去喝醒酒汤。   再出来时,夫妻二人一怔。   只见林溪拿着鸡毛掸子,在清扫柜子、乐器上落的灰尘。   街道上人声阵阵,店铺内静谧安宁。   一如一切的开始。   他们坐下来说话,冯胖献宝一般将最近的作曲拿给林溪看,两人你来我往,好不欢快。   林溪坐在琴边,尝试演奏,手指落下,初时艰涩,后来渐渐流畅,每个乐符都会说话。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嫂子留林溪吃饭。   林溪道:“我哥来接我。”   他们就一起坐在台阶前等。   墙角的凌霄还在开,橙红一片,微风带来晚意。   男人缓步接近,停在他面前。   林溪抬头,绽放微笑。   他等的人,来了。   *   秋末,音乐少年节目最后一期悄悄的、不对外的,开始了录制。   录制没有再采取大锅烩的形式,而是分成了好几个时间段来录制。   选手不需要全部碰面,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把每个对方当做对手。   在节目的特殊策划里,决赛以来几十名参赛者都到了现场,都有了自己一个人的舞台。   当然这些人里不包括慕云嘉。数起丑闻,再加上身世、入狱两宗大新闻后,他的粉丝已经作鸟雀散,节目组也并未保留他的镜头,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   当然,也没人会刻意提起。   到了最后一期,大家更关注于自己本身。   这些少年们,有些人已经接到了不错的新通告,拍了小短剧,有了名气,有人签了好公司,正被大力栽培,当然也有人混的不咋地,一边想着明天就转行一边咬牙再多坚持了一天。   他们初接到邀请时,诧异,犹豫,但最终大部分选择接受,回到舞台。   某个上午,被邀请的选手们,有幸见到了暌违公众已久的林溪。   区别于舆论之中沸沸扬扬的每一个形象,众人眼前的他,只是静静弹琴,不渲染自己的任何一点存在感。   正如舞台上的每一个人。   无论外界如何,只要专注在自己喜爱的东西里时,他们就仍然是少年。   而这样东西,能陪他们走很长、很久。   录制完,林溪邀请了朋友们来今园做客。   本来是家宴的形式,大厨烹制了一桌菜肴,大家围着圆桌,边吃边说。   但不知道是因为谢虞川在,还是因为这种形式太正统了,大家都没太发挥。   林溪一拍桌子起身,指着外面,说那儿有个石桌子,能喝酒吹风看月亮。   中年人们还在含蓄说不好吧的时候,少年组已经蹦了出去,率先占领位置。   大人们一看这还了得,连忙也奔出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门里涌出去,散进小院子中。   梅树在夜色下枝条舒展,静默站立。   余兰这会儿才捧出了自家酿的酒,用小坛子分给大家。   冯胖抱着坛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埙,吹了起来。   声调古朴悠扬,飞旋而入云层之中。   林溪随意坐在树下,手搭在膝头。   谢虞川来拉他,说坐地上有寒气,伤身,这是他被大爷大妈启发学习的新一套养身体系,最近老挂嘴巴边上。   林溪捂住耳朵不听不听。   谢虞川用手指轻轻点他眉心,以做谴责。   他索性也不做大家长,陪着林溪席地而坐。   两人肩并肩靠坐,谈天说地。   他们本就是很有话聊的。   慢慢的,大家都睡着了。   谢虞川醒来时,月上中天。   院子里,有人东倒西歪的躺着,有人已醒,正要退场。   见冯胖要走,谢虞川想送。   被他抬手制止。   “缘起性空,去留随意,”冯胖笑呵呵道,“世上的人啊事啊,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又要什么紧呢?”   他摆着手,踱步出去。   妻子已在外等着了。   二人携手同归。   谢虞川若有所悟。   他回头,见树下林溪侧头睡着,睡颜柔和。   谢虞川上前,轻轻亲他嘴角。   同时,伸手拂去他脸颊边发丝。   但很快,被其抓包。   林溪睁开眼,少年的眼眸狡黠明亮,倒映他与明月。   “偷亲我,被我抓住了。”   “嗯。”   谢虞川便正大光明的亲。   林溪抬手勾住他脖子。   下一秒,谢虞川把他打横抱起。   两人穿过月光下的小院,回到了房间里,他们抱着睡着,在干净带着阳光气息的被窝里,无梦整夜。   世界上的缘分起了又落,能留住的东西太少了。   只有这里,只有此刻,只有眼前的人。   是真实的,是永久的。   次日,林溪醒来,听见院子里谢意平在大叫自己落枕了。   这人趴在石桌上睡了一晚,没人管。   其余几人也纷纷抱怨自己这儿不对那不好,很哀怨的为自己的放纵付出了代价。   林溪四下看看,没见到谢虞川,心想可能送客人去了。   他招待几个人喝了点粥,安排车送了大家回去。   完事之后,林溪在院子里收拾东西。   快到中午,谢虞川才回。   林溪问起来,他才随意指一指桌上:“那儿。”   一叠文件被放在那儿。   林溪过去在桌边坐下,伸手翻看,看见内容时愣了愣。   谢虞川找来律师,让人拟了一个方案,要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以他和林溪命名。   他和林溪每年收入的百分之十会被投入基金会中,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林溪诧异非常,扭头看他。   谢虞川走过来,低头看了看:“不是这个,这个方案还没完成,下次你再签。你看下面才是。”   林溪翻过来。   夹在文件下,是一个寺庙里求的符。   “这是什么符?”   “平安符。”   “说很灵,老冯发信息让我去的。”   老冯最近搞起迷信那套,整日神神叨叨,昨夜诌了一顿佛理后,回去路上还给谢虞川发信息,说他和林溪两人都生性倒霉,过去一路多灾多难,最好去他觉得很灵那个庙求个平安符。   谢虞川大早看见,便驱车去了。   那寺庙并不近,在城市另一头,需要开车几个小时。   而他从前也不信这个。   林溪捏着那符。   许久,抬头道:“你是不是在意我在意的要命?”   谢虞川微微挑眉。   随后,颔首。   两人相望,眸光已穿过无数光阴岁月,无数纠结爱憎,从青山绿水间的初相逢,到欧洲天主教堂的落荒而逃,到高楼大厦之中拉扯不舍。   从少年,到青年,从禹禹独行,到执手相拥。   “我也是。”   “我知道。”   两人一坐一站,一仰一俯,凝固成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