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释官的爱情追缉令   作者:蜜秋   文案:   26岁的秋焰半分社会经验都没有,却研究生一毕业就进了司法所,专门跟假释犯打交道。   他很清楚,那个叫温遇河的假释犯把他当傻子,糊弄他,嘲笑他,看他的眼神如看空气。   他很烦这个人。   但特喵的这人长得真帅。   眉毛浓黑如墨,长睫微阖,看人的眼神十分朦胧,七分惫懒,三分冷漠。   *   但再帅也是个变|态,秋焰调过他的档案,写着“偷盗、侮辱尸体罪”,偷的还是前男友的尸体。   *   秋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变/态”产生了探究的兴趣。   越是看不懂,就越想靠近。   *   他一直记得温遇河问过他的一句话。   “如果你知道一个真相,而其他人都不相信这个真相,你会怎么做?”   秋焰说:“跟他们死磕。”   温遇河笑了,通红的双眼狰狞又放肆,说:“好,跟他们死磕。”   *   然而温遇河利用完他,吃干抹净后就把人扔掉了,秋焰怒而决定跟这个人死磕。   你跑不掉的,温遇河。   *   注:1、我国没有“假释官”这个说法,文里对照的是现实中有的“社矫官”,书名用假释官只是为了方便理解;2、攻有前任;3、剧情里涉及案子,但不是刑侦文。   新文预收,治愈向   CP1328189   《恶妻日记》,全员恶人   CP1291907   《流沙之城》 第1章 上卷:槐金巷   秋焰不知道,时间如果能往回退半年,他还会不会那么意气用事,因为一时赌气,就拿自己的事业前途开了玩笑。   报道第一天,才刚刚抵达槐金巷司法所,陆辞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秋焰看到手机屏上不断闪动的名字,仿佛等这一刻等了许久,心跳骤然快了起来,他直接掐断,陆辞再打,他再掐,那头司法所所长孟平刚好从楼上下来,秋焰只来得及给陆辞发了条语音过去,工作,在忙,以后说。   陆辞回了他三个感叹号,又发,中午我来找你,感叹号。   秋焰深吸一口气,迎上孟平,叫了声孟所好,我是秋焰,今天来报到的社矫官。   孟平年过四十,头发短而干练,个头在女性中也算得上娇小,嗓门却很大,眼角有几条细细的纹路,笑起来都开成了花儿,她朗声快语:“咱们所来了个大帅哥,所里小姑娘们知道你要来,这几天都跟过节似的。”   孟平背后的台阶上果真挤着几个看着青涩又欢快的小姑娘,像一排喜鹊,其中一个圆眼睛学生头的对他猛挥手,这种社区基层单位除了正式编制,日常会聘用许多志愿者和临时工,大都是学生或中年妇女,秋焰猜这个大咧咧的姑娘大概率就是志愿者。   秋焰脸皮薄,没想到这“欢迎仪式”如此隆重,他尴尬地笑了笑,孟平朝她们挥了挥手:“帅哥都看过了哈,该干活干活去,一会局里来人检查又说咱们所不务正业。”她朝那圆眼睛的姑娘喊:“郑思心,今天普法讲课老盛安排的谁?”   “还是请的周老师,马上我去巷口接他。”   孟平嘀咕:“咱们所就不能用自己人讲课吗,每次请外头的老师,一点儿经费全花在外援上了。”   “咱们所的社矫官都太忙了哪有时间啊,”郑思心胆子大得很,朝秋焰笑问:“帅哥你能讲普法课吗?”   秋焰作为一个法社学硕士,觉得自己给一般人讲讲基础普法应该是绰绰有余的,还没回答,孟平就捶了下郑思心的肩:“哟,挺会跟帅哥套近乎啊?不是要去接人么?”   郑思心飞跳着奔出去了。   孟平带着秋焰熟悉环境,槐金巷司法所不大,挨挨挤挤的小两层而已,孟平指着楼下一眼就能看清的格局说,来,先带你参观下,咱们日常社区矫正工作都是在楼下开展,普法讲课,入矫宣告,办理各种社矫手续等等,平时我们自己办公都在楼上。   说着带他上楼,楼上面积跟楼下一样,格局稍作改动,两个办公室一个所长孟平用,另一个财务用,剩下所有人都在开间。   孟平介绍办公室主任盛淮南,还有其他几位比秋焰入职早的社矫官,跟秋焰说具体工作都是盛主任在安排,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问他,又让盛淮南给他讲解下现在所里的主要工作。   盛淮南满脸堆笑地朝他伸出了手,一开口竟然是“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秋焰觉得所里的同事都对他格外热情,他大概能猜到是为什么,普普通通的一个基层司法所新人是不会有这待遇的,他明明是来上班,但隐隐觉得自己的这层身份给其他人反而带来了麻烦——他的直属领导完全不像是把他当下属看待。   但他也没法隐瞒他的身份,在这个任何岗位都需要政|审的体系内,他申请应考任何岗位都会把他的家庭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换言之,只要在这个体系内,他不论在哪儿都是会被格外照拂的对象。   虽然试想过这情形,但真到了工作中的亲身感受,秋焰还是觉得了难堪。   他机械地握住盛主任伸过来的手并微微鞠躬,说以后跟您多多学习。   盛淮南又是一串哈哈哈哈,说哪里哪里互相学习。   还是孟平打断了他,盛淮南才开始介绍具体工作情况。   “咱们这种基层司法行政机构,大部分工作都是很琐碎的,像社区普法宣传啊,协助街道办或派出所调解民众纠纷啊,协助政府进行一些社会维|稳工作啊,这些都是咱们随时在做的,这些你以前应该都接触不到吧?毕竟你那个环境接触的都是……”   孟平见他又要扯到一边,及时开口打断道:“你讲讲具体社矫官的工作。”   “哦哦好好,小秋你申请这个岗位的时候肯定也了解过,社矫官社矫官,做的就是社会矫正,主要就是教育、帮扶一些轻型犯罪人员回归社会,主要针对缓刑人员、监外执行人员、假释人员等,至于主要的日常工作嘛,一个是要对他们进行普法教育并考核;二个要时刻监督他们在监狱外的各种行为,不违法违规,确保他们不再走上犯罪道路;三个就是要帮助他们回归社会,比如有针对性地进行一些职业技能培训啊,以所里的名义跟一些劳动机构合作,推荐工作就业之类的。”   秋焰在报道前对工作内容也有所了解,一边听盛淮南讲一边记了下来,盛淮南又说:“其实工作内容听着很繁琐,等你熟悉上手就好了。”   秋焰点头:“我会跟各位前辈好好学习的。”   这时另外的同事笑着说:“盛主任,您可把最麻烦的工作内容给省去了啊,这不好吧,别误导了小秋,以后要加班加点的时候可会想,主任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啊,哪儿有这么多事儿啊。”   秋焰楞了下,问道:“最麻烦的工作是啥?”   中年男同事笑眯眯地说:“社矫官还要负责写各种文书,没完没了的写各种材料交给上级监督单位也就是检察院审核,每个你负责的社矫对象,他的各种情况,都要在规定的周期内汇总,比如这个社矫对象住址变更,为什么变更,理由是不是合理,工作变更也一样,他最近跟什么人接触,每个接触的情形和缘由,最近跟什么人聚会,为什么聚会……所有的一切,你都要整理成材料,还要附带上你自己的评定和咱们所里的评定,交给检察院,他们定期监督审核再交给法院,以此来判定这个缓刑犯假释犯是不是继续维持现有判决,还是得考虑撤销他们的假释等等。”   其他同事也点头,趁机抱怨,“对对,跟你说,咱们工作80%的时间都要耗在写材料上,哎孟所,咱们这个情况能不能有点改善啊?”   孟平干脆利落的一声:“想什么呢,干活不写材料,谁知道你们干了些啥?不都白干了吗?这都是为了你们自己好。”   又出来捧着茶杯站到办公室门口,“你们别吓着咱小秋,人可是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你们写材料花几个小时,人说不定半个钟头就完事了,你们要想办法提高工作效率懂不懂?”   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孟平朝秋焰招手,“你过来下。”   关上办公室门,孟平指着屋里唯一一张旧沙发说:“坐。”   她自己拖了张办公椅坐秋焰对面,声音音量也压了下来,笑盈盈地说:“咱们基层单位的工作是比较琐碎,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啊。”   秋焰觉得自己很难说有没有做好准备,有些事情似乎的确出乎他的意料,比如这么多海量的文书工作,但他还是点点头:“没事,新人在哪里都一样。”   孟平也点了点头,这么短短时间的打交道,秋焰也能看出来她性子直,果然她开口不绕圈子:“小秋,你的家庭背景我都清楚,就哪怕没有政审这回事,就凭你这姓,咱们本市的系统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你也别介意老盛他们对你太热情,大家都在这个体制内,没法对你父亲是市法院院长这层身份无动于衷。”   秋焰想了想,说:“这个真的会影响大家的工作吗?”   他其实觉得“热情”倒还能消化,而且热情这种东西总会渐渐淡化,但是如果大家碍于他的身份,把他一个新人“供”起来,那就太糟糕了。   孟平笑了笑:“老盛就是今儿瞎激动,你看他到了明天保管就正常了,咱们所里平常那些工作,别说法院院长了,一般大法官都够不着边儿,你父母怎样,其实跟咱们的工作挨不着,同事们其实也都知道,今儿就是觉得稀奇,没想到你真能来咱们这儿,想跟你套个近乎而已。”   秋焰也笑了笑:“那就好,要一直这么热情,还挺难承受的。”   孟平哈哈一笑:“看你就是个脸皮薄的。”话锋一转:“你们这种读书厉害的,来基层锻炼锻炼也好,你自己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才报了这儿?我跟你说,跟那些犯罪人员打交道,要不了三个月,你什么抹不开面什么不好意思的情绪全都会丢光光,会变得特别皮糙肉厚。”   秋焰当然没法说自己申报这里工作的真实缘由,只能顺着话说:“那特别好,我就需要这样的锻炼。”   “行吧,”孟平起身拍拍他的肩:“一会让盛主任给你把入职手续办了,今天你就多适应适应。”   “哎好,谢谢孟所。”   填完各种表格登入电脑系统又操作了一套复杂的程序,办完入职手续后差不多已经到中午饭点,这里的同事几乎都是自带饭盒,微波炉热一热就解决掉午饭,秋焰自然是没有带饭的,家里的保姆早上倒是问了一嘴,他还觉得太夸张,现在看来,是他自己对工作形势误判了。   盛淮南见他双手空空,热情地要请他一起出去吃,就说当给新人接风了,他一说请客,其他人也起哄要跟去,盛淮南又故作生气地骂他们蹭饭,秋焰正想着要怎么推辞,就看到手机上陆辞的消息,说在巷口的一家饭馆等他。   消息是二十分钟前发的,秋焰这才回过去,马上到。   总算有个理由可以谢绝盛淮南的热情,一路小跑加快走,贴着巷子的树荫走进那家小饭馆,一眼见到眉头紧锁的陆辞。   六月初,秋焰跑出了一身汗,见陆辞从检察院出来没换衣服,还穿着制服,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严肃劲儿,秋焰在他对面坐下,陆辞盯着他,也不说话,好像就等着对面的人自动解释。   秋焰却不知怎的突然想到,盛淮南刚跟他说过,以后他写的社矫对象的资料文书都要送交检察院审核,那么四舍五入陆辞也算是他的上级单位的领导了,他还真没法对他横起来。   他笑了笑,叫了声“陆哥”,又抽纸巾给他擦桌子。   陆辞把那张纸巾按住说:“擦过了,干净的。”然后抬头皱眉说:“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秋焰的笑慢慢僵住,又慢慢褪去,他记得自己申报司法所工作的理由,那时的心塞和赌气此刻依然清晰地盘亘在心间,他的面色冷下来,把那张纸巾揉了揉丢进脚边的垃圾桶,淡声说:“司法所不好吗?在你心里比不上检察院高贵是吗?”   陆辞眉头更拧了:“我是这个意思吗?我……”   他也梗住了,秋焰冷眼看他,觉得他甚至比自己还生气,心里涌起一丝荒谬。   陆辞明显还在气头上,说:“我那天的话,你是不是理解错了?记得那天咱们聊得清清楚楚的,我有我的苦衷,你也说了你能理解,怎么转头你就把检察院的工作报考给换成了司法所?还能瞒着我半年?骗我说已经录取了,我今儿兴冲冲地一早去单位等你,结果告诉我入职的根本没你这个人?还是我找人查系统才知道你竟然去了司法所,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   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心里的感受,秋焰只是觉得,自己心里原本有的一些些内疚——因为隐瞒和欺骗这么大件事而产生的内疚,正在飞速流失,那股还堵着的气正迅速回流,替代了这些内疚。   他冷静地说:“我没理解错,那天你拒绝我的理由,不就是咱们以后在一个单位,谈恋爱也不能见光,你不能让你的领导同事知道你是同性恋么。”   他盯着陆辞:“这不正好,我不去检察院,我们不在一个单位,哦,放心,我也不会拿着个来当筹码要你跟我在一起,这都是我自愿,你又有什么可埋怨的?”   陆辞瞪着他,双眼似要喷火。   秋焰双眼似冰。   他记起半年前的那天,他兴冲冲地、兴奋的、忐忑地去表白,他认为陆辞是早就知道他喜欢他的,也认定对方是喜欢自己的,然而话说出口,看到的却是陆辞怔愕又为难的神色,说出了一大番站在他的立场客观存在的难处,秋焰抱着理解他的心态听了半天,最后才听懂原来是拒绝。   又过了一夜,秋焰才真的明白陆辞在因为什么拒绝他,这理由十分冠冕,十分客观,十分令秋焰愤怒,被欺骗却又无处对证的感觉烧得他彻夜难眠,半夜起来改了职位填报。   去他的检察院,我特么跟你桥归桥路归路。   (几点备注在作话) 第2章 照片上的人没表情   “你又有什么可埋怨的?”一句话就把陆辞堵在了那儿。   秋焰说完了那通话,心里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些曾经的气愤郁结不见了,绵延的不甘也不见了,他看着陆辞,像看着一个熟悉又有点距离的熟人,说:“吃饭吧,下午还好多事儿,马上午休就结束了。”   他随便点了几个菜,正值午间饭馆里人最多的时候,吵吵嚷嚷,说话都得扯着嗓子,最不适合聊感情问题。   陆辞说:“这么说你根本没有理解我,就是生气了才搞这么一出,是不是?”   一叠凉拌黄瓜很快上来,秋焰拆了筷子吃,点头说:“是啊,算是吧。”   又说:“不过都过去了。”   其实两分钟前才刚刚过去,但没必要解释。   陆辞叹了口气,也拆了筷子,戳了戳黄瓜,“早知道你这么介意,我那天就该什么都不说。”   “不用,其实你这么坦诚地说开,也挺好的。”秋焰说:“有些事儿说开总比不说开的好。”   “你真这么想吗?你现在说话我都不敢信了。”陆辞说。   秋焰笑了笑,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呢,他这第一次喜欢人,怎么会搞成这么一副样子呢?   他也不明白,明明以往的陆辞看起来对他就是不同寻常的,为什么真到了自己冲上去表白的时刻,他却能搬出那么多所谓客观限制上的条条框框来拒绝他,感情的首要条件,难道不是喜不喜欢吗?   秋焰这时一边吃饭一边呆呆地想,他还是搞错了,那个时候他就不应该那么冒失地去说那些话,结果想要的恋爱没要到,十拿九稳的事业前途也给他冲动之下弄得南辕北辙,得不偿失。   报考司法所就是赌气之下的结果,秋焰现在没法判断这个结果的好与坏,唯一的一点功效是看到陆辞因此而发怒,这令他感到了一丝丝丁点的快意。   他说:“已经是个既定事实了,不过,司法所比我想象得要好,我觉得还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你本来直接进检察院,凭你的背景,你想当检察官还是法官,以后升任检察长或庭长院长,还不是任你挑。”   “你别这么说,搞得像我家里专门搞黑幕一样,我爸妈听到这话可是要生气的。”   “我当然不会当面跟老师这么讲了,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在这个体制内,有背景和没背景的,是两个世界。”   秋焰不想接这话了,一方面他作为一个“有背景”的,没办法轻飘飘地否认这个背景给他带来的好处,哪怕今天去一个小小司法所报到,他的顶头上司还对他恭恭敬敬呢,但另一方面,他觉得陆辞本身就是一个无权无势无背景的人混到了检察院的核心岗位,他不应该对权力有如此大的膜拜。   但人都是复杂的,陆辞是自己母亲杨雁的嫡系学生,杨雁也曾在检察院的系统里工作,说不好陆辞有没有借用这层关系。   秋焰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可算十分小白,没什么话语权。   “老师和院长知道你擅自换了报考岗位吗?”陆辞问。   秋焰犹豫了下,说:“知道的。”其实还不知道,但现在肯定已经都知道了,但他们什么都没说,更没有像陆辞这样连环夺命Call和跑来质问,而且秋焰觉得以自己对父母的了解,他们知道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陆辞却又叹了口气:“也就你能这么任性了,瞎胡闹跑到这么个基层单位也没事,我看用不了几天老师和院长肯定会把你转岗,还是得调回检察院或法院,你来这种地儿也就走个过场而已。”   秋焰楞住了,他还真没想过这层,陆辞又说:“你胡闹也闹了,想出的气也都出了,你看我被你气成啥样,闹过了就回正轨吧,反正也迟早的事儿。”   “不是,”秋焰打断他:“谁说我要转岗?我没这打算,我爸妈也不能这么乱干涉我。”   陆辞瞪着他:“你还准备在这儿干一辈子?”   秋焰今天突然觉得陆辞怎么这么爹味儿,他亲爹都还没说什么呢,他跑来一通教训,到底凭什么啊?再说是谁造成的这局面?他有什么资格在这占了便宜还训人?   他还真就杠上了,直挺挺地说:“不行吗?你当你的检察官,我当我的矫正官,都是官儿谁又碍着谁了。”   陆辞说:“你这是置的什么气啊?这事儿到底对谁有好处?啊,你把事业前途当儿戏,就因为我一句话?回头老师和院长知道你搞这么一出是因为我,你觉得我在检察院还混得下去吗?”   秋焰听明白了,陆辞说来说去是怕最后他的父母知道真相后来找他追责,他跟不跟自己在一起,都会得罪父母,而自己父母是陆辞最不愿意得罪的人。   秋焰这饭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他反问:“你在检察院混不混得下去,全赖别人?”   说完推了筷子碗起身就走了。   午后的太阳辣得很,秋焰一顿饭吃出了新的郁闷,离午休结束还有会儿,他贴着墙根的树荫慢慢往回走着。   虽然是赌气来的这里,虽然对这份工作并没抱太大期待,但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他早已经平静下来,而且今天来报道的感觉其实不坏,这工作以后这么近距离地跟犯人打交道,像孟平说的那样,的确很锻炼人,是好事。   只是他知道陆辞有一点也没说错,他的确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三个月,或者最多半年,家里肯定会让他往上“提一提”。   秋焰不知道,陆辞今天这么火急火燎的态度,究竟全都只因为担心被自己父母追责,还是多少有那么一些是因为真的在乎他?这半年以来他已经不去想陆辞是不是喜欢他了,既然拒绝,无论什么理由的拒绝,秋焰在平静下来以后都将它放到了一边,宣泄情绪是小孩子才做的事,他花了那么大的代价闹了回情绪,结果什么也不会改变,陆辞也并不会因此就认同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并跟他在一起。   秋焰站在司法所的大门外整理了下自己的心情,然后才走了进去。   下午其他人都在忙,跑外勤的跑外勤,打电话的打电话,写报告的写报告,秋焰无事可干,觉得自己真像是被“供”着了,便主动要求盛淮南给他安排下具体工作,盛淮南哈哈一笑,跟其他人说:“看看咱小秋多积极,平时让你们负责谁你们都推三阻四的。”   办公室里群起对盛淮南一番口诛笔伐。   “其实我们现在都提倡小组矫正,以前那种大班制效果不好,小组矫正见效更快,每个小组三到六个矫正对象,两个工作人员,其中一个社矫官一个志愿者,你这组呢,因为你是男的,所以给你搭个女志愿者吧,这也是规定,一个组里的矫正对象如果有女性,那工作人员就必须也有女性……”   他话没说完,大厅外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姑娘,大喊:“沈主任!搭我啊搭我啊!”   这姑娘就是早上见过的郑思心,盛淮南一皱眉:“哪儿有帅哥你就往哪儿起哄,周老师才刚走你就追着别的帅哥,给周老师知道得多伤心。”   郑思心大咧咧拿盛淮南桌上的核桃仁吃:“咳,周老师可是我们学校的明星老师,人粉丝多着呢,光学生都大几百,我够不着,但咱们所里的帅哥您还能把我往外撵?那我可撵不走。”   盛淮南嗤了她一声:“你知道人家是谁吗就上赶着要搭……”   秋焰怕他又扯到自己的所谓身份,截住话头说:“就来我这组吧,反正我也是新人,先头还得麻烦你多帮我熟悉熟悉工作。”   盛淮南这才顺着话说:“得,那就你带着她吧,不过她勤快,你让她干啥她保证不推脱。”   郑思心从盛淮南那领了一堆资料,坐秋焰边上跟他一一核对。   “前头来的矫正对象都已经进别的组了,现在咱们小组盛主任给了三个新来的,两男一女,其中两个已经来所里办过手续了,但还没做入矫宣告,盛主任的意思是等第三个的手续办好了一起弄,还有其他小组没宣告的也可以一起,但第三个的资料昨天法院和监狱才都送过来,还没联系上,这仨的资料秋哥你看看。”   每个人都是一个单独的文件袋,郑思心已经把三个人的档案摊在了桌上。第一个叫程朗,男,现年41岁,原私企工厂老板,因为厂房消防隐患及管理漏洞引发大规模失火,烧毁自家工厂并殃及隔壁厂房,造成他人重大财产损失,其妻女也在火灾中丧生,他作为法人被以“失火罪”判刑六年,服刑四年半,在狱中改造良好,得以假释。   第二个叫张一枝,女,现年33岁,因老公赌博欠下债务,她一个人在家时被人上门追债,情急之下持水果刀将人捅伤,被判防卫过当,缓刑两年。   “他们俩都来办过手续了?身份资料什么的都核对过了?”秋焰问。   郑思心点头:“还是我帮着盛主任一起办的,我记得他俩。”   “当时两人情况如何?”   郑思心想了想:“程朗看着挺平静的,毕竟他的案子已经过去好些年了,但人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大,头发都花白了,张一枝的案子刚判,我看她精神还有些恍惚。”   “嗯,他俩的具体情况后面见到人了我再仔细了解。”   第三份档案打开,秋焰看到了温遇河的名字。   他对着这名字怔了怔,嘴里情不自禁念了出来,这名字的发音实在太像北京那条著名的河了,秋焰眼前浮现出一片蓝荧荧的水光。   他小的时候就住在那条河附近,那时候的温榆河还是清清凌凌,干干净净的,后来听说有几年污染得厉害,再后来政府又花了大力气治理,重新让它变成原来的样子。   不过秋焰都没再见到过了,15岁他跟着工作调动的父母离开了北京来到了澄江,这里是江南水乡,大江小河山川湖泊在城内遍地开花,水资源最不稀奇,但他一直还忘不了记忆中那条毫不起眼的小河。   他在那河里救起来过人。   两个人,一对母子。   发怔的功夫只有一瞬,秋焰的眼神重新聚焦在温遇河的照片上。   郑思心讲,“这个人才刚刚拿到假释,前天放出来的,要不咱们今儿可以再打个电话给他?昨天我跟盛主任拿到资料就打过,欠费关机,我想让他尽快过来办手续,别过两天的入矫宣告就他一人赶不上,到时候还要再为他单独搞个就太麻烦了。”   秋焰一边应着,眼神还在照片上,一寸小小的黑白照,监狱囚犯固定的寸头,照片上的人没表情,眉眼距离近,看起来有些阴鹜,还有点狠相。   23岁,入狱前是澄江医科大学的学生,秋焰看到他的判决书又愣住了,被判刑的罪名竟然是“盗窃、侮辱、毁坏尸体罪”,情节严重,且在法庭上态度恶劣,被按最高刑罚判了三年。   这个罪名十分少见,但联想到温遇河的医学生身份,秋焰有个很不好的猜想,他怀疑这人是不是有某种怪癖的变态狂……一想到接下来要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忍不住心里涌起几分抵触。   看来孟所长说的果然没错,做这份工作,的确需要皮够糙,肉够厚。   跟着,他在这份判决书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陆辞,他是这起毁尸案的公诉人。   案子在两年前,秋焰回想了下,那会他应该刚考上研究生不久,正是热络地追随陆辞的时候,但陆辞那时候没太多时间搭理他,刚从外地一个地级市提调到澄江,一路从区检到市检,满腔心思都扑在了工作上,秋焰依稀觉得自己似乎听他提起过正在办一个类似的案子。   那时候的陆辞在秋焰心里是有光环的,学长,学霸,母亲口中的得意弟子,也是他的榜样,这光环一直持续到他对陆辞表白,却被拒,并被灌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的那一天。   秋焰晃了晃头,把这些纷繁的杂念赶了出去,他回郑思心:“我来打电话。”   然后用自己的号码拨过去,那头竟然还是欠费的提示音,郑思心抱怨:“这人怎么回事儿啊,别是想着靠这么烂的一招来逃避社矫吧?这也太不把人放眼里了。”   秋焰想了想:“明早要是还打不通,我就过去跑一趟,亲自去找他。”   资料表上有联系地址,都是假释人员自己填写的常住地,分配社矫地也是根据常住地来的,温遇河的这个地址离司法所不远。   郑思心有些抱歉地说:“秋哥,明早我有专业课,就不能陪你跑这一趟了哈。”   “没事,”秋焰笑了笑:“我自己去,能搞定。” 第3章 病号   直到下班回家路上,秋焰才想起来,父母这一天竟真的什么都没问。   虽然他觉得父母不至于像陆辞那样,因为他私自调换工作的事就这么大动干戈,但这么不闻不问,也有点不太正常。   他没开车,早上出门时候想了想,第一天上班太招摇不好,而且槐金巷那个位置停车实在困难,就搭的地铁过来,这时再搭地铁回去,体验了下传说中的晚高峰。   车厢内人挤人,混杂各种气味,上车是被人挤上去的,下车也是被人挤下来的,仿佛自己只能是随波逐流的一只水母,秋焰捏了捏胳膊,他不算瘦,常年健身,一年四季游泳,大学还是冬泳队的,身体素质没得说,但在晚高峰的地铁里也感觉自己的力量十分微不足道,一时间想到社畜两个辛苦字,犹豫明天上班要不然还是开车好了。   快到家,父亲秋鸿信才发来一句话,下班没?   秋焰回,马上到家了。   秋鸿信说,好,你妈想跟你聊聊。   秋焰笑了笑,从小到大,有什么事他爸都跟他说,你妈想跟你聊聊,仿佛父子之间要认真聊个什么事儿,是很难开口的,只能借用妈妈的名义。   秋焰说,我知道了。   到家快七点,父母都在,秋焰很少在这个时间点看到父母同时在家,看来虽然今天白天按兵不动,但果然还是对他调换工作的事上心了。   吃饭时杨雁不经意地问:“听说你没去检察院,去了司法所?”   秋焰点头:“是。”   “你说说你怎么想的?”   秋焰顿了顿说:“也没怎么想,报考的时候检察院名额太少,但全市各个司法所加起来有十几个名额,觉得希望更大。”这是事实,但也是在回来路上临时想到的理由。   杨雁说:“不管检察院几个名额,你应该相信,只要你报了肯定就能过。”   秋焰还没说话,秋鸿信打断她:“也不能这么说,小焰儿说的也是事实,名额少,普通人报考肯定要掂量下,你不能默认搞特殊化嘛。”   杨雁抬眼看着秋鸿信,嘴角带笑:“我搞什么特殊化?我的意思是咱们儿子足够优秀,实力碾压其他人,靠自己本事准能进。”   秋鸿信楞了下,跟着嘿嘿两声:“那倒是。”   杨雁轻轻摇了摇头:“算了,都是既定事实了,要我说,检察院司法所没啥区别,干得好的人在哪儿都能干好,我儿子这么优秀,我不担心别人看不见他。”   秋焰都忍不住笑:“哎哟您可别这么看好我,回头让您失望。”   杨雁说:“今儿早上陆辞火急火燎地给我打个电话,说你私自把报考岗位改了,还瞒了他半年,他跟我请罪,说这件事是他太疏忽了,我刚听说时的确有些意外,但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反过来开导他,说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们尊重你的决定就好。”   秋鸿信挑眉说:“小陆吗?他倒是上心。”   又似想起什么,问秋焰:“你之前不一直说想跟小陆在一个单位工作嘛,说他是你偶像?”   秋焰这会完全不想提这茬,只埋头扒饭含混着说:“都小孩儿时瞎说的,成年人哪有什么偶像不偶像啊。”   “也是,”秋鸿信说:“咱儿子长大了,自己就是自己的偶像。”   “早长大了,我都26了爸,”秋焰说:“要有偶像也是你俩是我偶像,别人可没这资格。”   秋鸿信哈哈大笑,筷子碗都跟着一起抖,笑过后认真说:“其实我倒觉得你做了个很好的选择,司法所的工作琐碎,看起来不起眼,但是那是真正的基层一线,你在那待一待,以后不管是往上走去司法局,还是去做检察官、法官,还是做律师,都能知道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心里不会有傲慢,这就是对你最大的帮助。”   不得不说秋焰有些意外,父亲当上法院院长已经有些年头了,忙的都是“大事情”,已经好些年没像这么认真地跟他说这样的话,但他很高兴,做出这么任性的事,父母竟然都是支持自己的。   他记起陆辞总是说很羡慕他有一个这样的家,以前秋焰总觉得陆辞是羡慕他父母的身份,但现在他有点别的感受,陆辞未必能感受到,但他此刻正身处其中感觉特别强烈,就是父母对他的开明和支持,才是他真正幸运的部分。   洗过澡又看了会电视,秋焰突然想起来,大声问母亲说:“妈,你还记得我以前救人那事儿吗?”   杨雁难得晚上清闲在家,正在厨房跟保姆一起炖个甜汤,闻言走出来说:“当然记得了,那么大的事儿,我当时赶过去的时候吓得心都要蹦出来了,你一个小孩儿去救人,我就怕你被人给带下去,溺水的人劲儿可大了。”   这话杨雁念叨了好多年,说行为值得表扬,但以后千万要掂量掂量,别仗着水性好一头热血就往里扎,一定要先报警。   秋焰嘿嘿了几声:“我记得你是不是还存过一些当时的报纸啥的,现在还有吗?”   “有,多着呢,我都存得好好的。”杨雁一边说,一边去书房里翻出来个一看就有些年头的剪报夹,里头剪下来贴着的都是当年报导过温榆河救人事件的报纸,有好几页。   秋焰一一翻过去,他那会才13岁,并不在意新闻报导这回事,也没仔细看过那些报纸,这会翻看,才知道上面还贴了他少年时的照片,小小的黑白照,端端正正抱着派出所和区政府的奖章。   里头没有被救母子的照片,连名字也用的是化名,秋焰记得那时他们被派出所的人送去了医院,后面就再也没了消息。   这会看到一篇报道里写,落水母亲疑似小三插足,被原配上门掌掴,而丈夫在此之前已经离开她,母亲羞愤之余便决意轻生,携子一起服用过量安眠药,意图自杀。   秋焰愣住,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当时年纪小,好像没这个意识要了解对方究竟为什么落水,只以为是简单的意外。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无法再追溯了,十三年过去,一切早已湮没在尘埃中,连救起来的那比他小一些的小孩的样子,秋焰也不太记得请了。   杨雁问他:“怎么今儿突然要看以前的东西?”   “没什么,工作上遇到个人,名字跟那条河挺像。”   “是嘛,那还挺巧,是同事吗?”   秋焰犹豫了下,点了点头:“嗯。”   他把剪报夹递还给杨雁,杨雁接过来又打开看了看,然后说:“还别说,你跟小时候没太变样儿,就像是等比例放大了一号。”   秋焰被这形容弄得哭笑不得,他妈妈每次看他小时候的照片都会这么说,不过他也承认,他不像那种男大女大十八变,同学朋友偶尔见着他小时候的照片也会惊呼,你这简直就是mini版和plus版的区别。   第二天一早,秋焰开了车去上班,车子启动上路了才记起来又忘了带饭盒,到了槐金巷果然在找停车位这件事上耗费了超出预计的时间,弄得差点迟到,心里又决定以后还是地铁方便。   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温遇河,又是欠费语音,连打几遍,秋焰觉得自己耐心告罄,这人铁定就是故意的,一个人不可能连着三天都不知道自己手机欠费了。   他跟所里报备了一声,拿着办手续要用的表格资料就出去找人。   温遇河的材料上填写的联系地址是一个居民楼小区,秋焰按地址找过去,到了才发现是个开在居民楼里的廉价旅馆,房门上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皮牌上写着红漆大字,珍姐旅店。   大门敞开,一条窄窄的过道旁隔了个小屋,里头一个胖胖的女人靠在沙发椅上盯着手机屏幕看电视剧,秋焰敲了敲房门,女人头也不抬,下颌朝他斜了斜:“过夜还是包月?过夜10块包月200,床铺自选被褥自理,包水不包电。”   秋焰说:“我找人。”   胖女人这才抬头,见到人一愣,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戳了戳按了暂停,问道:“你找谁?”   “温遇河,有这个人吗?”   女人摇头:“我这儿不登记不看身份证,我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秋焰皱眉,把温遇河的材料打开,那张黑白照片翻出来递到女人面前:“这个人,见过吗?”   女人看一眼,“哦”了一声,“小温啊,在这。”她手臂朝里指了指:“最里头朝北的房间,你去吧,他在。”   秋焰走进昏暗低矮的室内,才发现原本四室两厅的格局全做成了房间,里头满满当当的高低床,混杂着各种来历可疑的气味,一团浑浊。   那些床上有的有人有的没人,有的看不出有没有人,地上桌上到处堆的不明物体,秋焰屏着呼吸侧着身穿过杂乱的客厅走到最里头,推开左手边的房间。   明明是六月天,这房间铺面而来却是一股潮冷的湿气,秋焰原本身上淌着的汗被湿气一冲,整个人一激灵。   房间倒是不乱,三张高低铺六张床位,只躺了两个人,一头一尾,一个上铺,一个下铺。   两人都面朝墙壁蒙着脸,秋焰只好喊了声:“温遇河,谁是温遇河?”   靠墙的上铺有个蜷缩着的身影动了动,勉强扭过头来,秋焰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那铺上的人发出极虚弱的声音:“我是。” 第4章 查户口   秋焰循着声音走过去,那上铺的人艰难地翻了个身,面朝着他。   这屋只有一扇极小的窗,开在接近天花板的位置,外头又长着一颗大树,仅有的光线被遮挡得若有似无,秋焰走近勉强看清眼前人的轮廓,再次确定:“你就是温遇河?涸桥监狱刚刚假释的那个?”   “是。”温遇河再次确认,还微微合了合眼睛,跟这张阴鹜的脸不相称的长睫毛如蝴蝶羽翼闪了闪,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秋焰自报身份:“我是槐金巷司法所的社区矫正官,来通知你去办入矫手续,你为什么没去办?不知道一出来就要去所里报道吗?”   “我知道的,长官。”   “我不是长官,我是社矫官。”   “好的,社矫官。”   “你还没回答为什么没去办?”   温遇河眉头拧了下,闭上眼睛,似在忍受什么痛苦,身体蜷缩得更厉害了,过了一阵复又睁开,哑声说:“我病了,社矫官。”   生病这件事秋焰这会也看出来了,也不像是装的,他的语气缓和了点,声音压低了下来,问:“什么病?严重吗?”   “胃病,没事,老毛病了。”温遇河还能勉强笑一笑,虽说这个光线这个状态看上去有些瘆人。   秋焰问:“吃药了吗?”   “吃过了,珍姐给我吃的。”   “什么时候吃的?”   “晚上,”温遇河想了想:“前天晚上,刚到这儿的时候。”   前天?那就是从监狱出来到现在一直在胃疼?然后就吃过一次药,一直生忍着?   秋焰皱眉:“你这……”他突然想到这人入狱前是医学生,应该有基本常识,说:“这么长时间还没好,怎么不去看医生?”   铺上的人不说话,很淡地扯了扯嘴角,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贵。”   秋焰没话说了,这人病成这么一副鬼样子,带他回去办手续是办不成了,别说下地走路,说话都费劲,站床边思索的这么一小会功夫,这人已经重合上了眼,仿佛睁开眼睛看着他都是耗费精神。   “你起来吧,我带你去医院。”   铺上的人眼睛睁开,眯了眯,像在打量这句话,秋焰眉头皱起:“起来,给你十分钟,我在外头等你。”   不给他辩驳的机会,秋焰走出房间,又穿了趟乱糟糟的客厅,干脆到旅馆外头等着。   那小屋里看剧的胖女人走出来,抱着手臂靠着门框,一边嗑着瓜子儿:“你认识小温?你是他什么人?”   秋焰回头看了眼,屋里还没动静,他说:“不认识,有事找他。”   突然记起有关社矫对象的一切他都需要了解,温遇河为什么把常住地填在这儿?他问胖女人:“你就是珍姐?”   女人点头啊了一声,看他的眼神满是打量,秋焰又问:“你跟他以前认识?”   女人又点头:“认识,以前来我这儿打过工。”   秋焰想了想,问她:“你这儿为什么不登记?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胖女人不乐意了,脸色变了变:“小同志,你派出所的?”   “不是。”   “那你管那么多,我这合法经营,登不登记我说了算。”   “那不是吧?法律规定所有人住旅店都得登记,你这是违法你知道吗?”   胖女人“啪”一声直接把门拍上了,秋焰面前扫过一阵风。   又过了十五分钟,温遇河才拖拖沓沓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还是佝偻着腰,刚刚这人在床铺上蜷缩成一团还不觉得,这会站到跟前,秋焰才觉得他怎么这么高,即使佝着腰,也还比自己高出了小半个头。   只是太瘦了,穿一件洗褪了色的旧T恤,一条同样褪了色的牛仔裤,T恤过大,牛仔裤也松垮垮地挂在胯骨上,仿佛一走动随时都会掉下来。   秋焰看着他:“还能走吗?这儿停车不方便,我车停在远点的地方,走过去要十来分钟。”   温遇河做了个“走吧”的手势,慢吞吞地往前挪着,扶着栏杆一步步下楼。   就这么一小会功夫,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汗,秋焰停下看着他:“别逞强了,你楼下站会吧,我去把车开过来。”   说完就自己大步越过他先走了。   等把车开进歪七扭八的院子里,看到温遇河缩着脖子坐在楼道口,远看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   秋焰按了按喇叭,把安全锁解开。   温遇河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车旁边,犹豫了下,然后伸手去拉后座的车门。   秋焰按下前车窗,大声说:“坐前座。”还坐后头,真拿我当司机?   温遇河坐进来,系个安全带都慢吞吞的,背后的T恤已经汗湿了一小块,秋焰等他弄好,在狭窄的院子里艰难地掉头,直接去最近的医院。   快到才想起来问他:“身份证带了吗?”   温遇河点头:“带了。”   看他这个分分钟就能倒下的样子,秋焰直接去到急诊,让他找地方坐下,挂号付费秋焰都一手给他办妥了,带着人直接去找医生。   温遇河描述自己病症的时候倒是有条有理,还用上了专业名词,类似中上腹两个肋弓和中间的剑突下那个区域间歇性痉挛疼痛,老毛病了。   医生说你都比我还懂了,以前都吃什么药?   温遇河说了几种药的名字,医生说那就还按以前的,照单给他开了,叮嘱他要规律饮食,忌烟忌酒,秋焰插了一嘴说:“都病成这样了,能直接挂水吗?会好得快点儿吧?”   医生又看一眼他:“挂吗?有没有什么过敏的?”   温遇河摇头:“不用了。”   秋焰有些不满,这到底是病人看医生还是医生看病人啊?他呛回去:“不挂?不挂现在就跟我回所里办手续。”   温遇河露出无奈的神情,又看回医生:“那挂吧。”   医生开药方,他又叮嘱一句:“麻烦开便宜点儿的药。”医生笔下一顿,把一款药划去了,改了另外的名字。   想起来这人手机还欠费,挂水的钱秋焰也先垫付了,两人在输液室占了两张座,中间隔着温遇河的吊瓶。   一开始整个人都缩在椅子上,第一支吊瓶吊到快结束,他的人渐渐舒展开来,缓缓伸直了腿,靠着宽厚的椅后背,呼吸悠长均匀。   秋焰无聊地仰头看输液室上方挂着的一个小小的电视,里头正放着一个冗长的家庭伦理剧,六七岁的小女孩使劲拽着一个女人的胳膊,哭喊着妈妈我要跟你走,别离开我,那女人掩面蹲下抱住了她,却最终还是狠心挣脱上火车走了。   突然听见耳朵边有人说:“其实这个女的不是那个小女孩的亲妈,是她后妈,但后妈现在要离婚,小女孩想跟后妈走,她亲爸不让,亲妈也不让,她后妈跟亲爸离婚的事,就是这亲妈在里头搅和的……”   秋焰瞪大眼睛,转头看着缓过劲来的温遇河:“你怎么知道?”   温遇河脸上有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看过啊,整整八十集,我看了三遍。”   “你看这干嘛?”   这人彻底把自己摊开了:“监狱里只有这种剧啊,每天滚动播放,你还别说,真看进去了觉得还挺好看的,特别真实。”   秋焰无话可说。   他看了眼温遇河这个不羁的姿势:“你好了?”   “差不多吧。”温遇河没挂水的手盖着腹部:“我就说不用挂水,吃我说的那些药也能好。”   “那你先头怎么不吃?”   “我身上没有啊,又不好意思麻烦珍姐去帮我买,只能她有什么药我将就先吃一吃。”   ……还真是……秋焰真想现在就丢下他不管了,但已经耽误了半天,许多事儿还没办好,该了解的情况也都还没了解,他说:“你要有劲儿了那就跟我核对下材料,没问题把表填了再签个字。”   温遇河轻轻晃了晃挂水的那只手,说:“没法儿签字啊长……矫正官。”   早知道就给他挂左手了,秋焰没辙,摊开材料夹说:“核对材料总可以吧?”   “可以可以,没问题。”   第一步要核对的就是家庭情况,温遇河的档案上写着母亲郭秀云,父亲一栏是空白的,秋焰问他,你父亲呢?怎么没写?   温遇河神情淡淡:“他失踪了,找不到人。”   “名字总有吧?失踪多久了?公安局正式记录在册的失踪人口?”   温遇河沉默了会,而后仰起脸,眼皮却垂着,说:“我10岁那年就跑不见了,现在也没人影,算不算失踪?而且——”他又顿了顿:“他也不能算我法律意义上的父亲,他跟我母亲没结婚,我的登记材料上没有他,很正常。”   哦,单亲家庭啊,秋焰心里想了想,见怪不怪,也没再追究。   然后他指着郭秀云的籍贯住址和温遇河的籍贯说:“你原籍是桐城的,你妈妈,也是你唯一的联系人现在住在榛城,你自从被澄江大学开除后,在本市无亲无故,也就是说,本市既不是你的籍贯地,跟你也没有任何亲友或者工作上的关联,你怎么会在这里社矫?”   秋焰往后翻了翻材料,自顾自地说:“法院判错了吧?按规定你应该回原籍矫正,一会回去可以跟所里汇报下这事,发回法院重定。”   他没留意到温遇河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那种又颓又痞的气息骤然敛去,还是那个四肢大敞的坐姿,语气却俨然换了个人,说:“我爱的人死在了这里,怎么就这座城市跟我没关联?”   秋焰一愣,抬头看他,温遇河静静跟他对视,眼神平静,狭长的眉眼明明是舒展的,却又有股说不出的狠绝和无畏,秋焰觉得自己莫名就被某股气息压住了,他深吸了口气,刚要开口,温遇河却又冲他笑了笑,仿佛刚刚那一刻的狠戾是秋焰的幻觉:“更何况,我还想在这儿考个成人本科呢,回老家怎么考啊,什么都没有。”   他把眼神挪开,回到家庭伦理剧上,淡声说:“社矫地是我自己申请的,监狱长和法官都同意了。”   “行吧,”秋焰决定不纠结这个小问题:“考本科的事,说到做到,既然用这个理由留下来,我是会核查的。”   温遇河“嗯”了一声,听起来并没那么放在心上。 第5章 这人非常不值得信任   “你这个住所又是怎么回事?”秋焰指着材料上的小区名:“这明明是个旅馆,这样的地方是不能当常住地和联系地的,你应该知道的吧?”   他心里抱怨监狱的那些人办事儿也太不靠谱了,材料随便填一填,都不核实下就这么放出来了?   温遇河又回到那副懒洋洋无所谓的神情:“怎么不能当?我长住那儿不就是我的常住地?”   “你准备长住那儿?”秋焰觉得这人瞎扯:“那种地方……”他将将打住了要脱口而出的话,那种地方也太乱太脏了吧,里头住的什么人连老板娘都搞不清,简直比监狱还要乱,把你放出来假释是让你回归社会,而不是自我放逐到一个比监狱还要差的地方的。   但他忍住了,只说:“那种地方太乱了,对你回归社会没好处。”   温遇河一下就笑了出来,秋焰盯着他,略带恼怒,温遇河却越笑声儿越大,抖着肩膀问:“矫正官,你说什么是社会?”   社会……是人类与环境所有关系的总和。   秋焰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这句话,但他不会这么往外说,这么掉书袋的话只会招致温遇河的嘲笑,不知道为什么,才认识这么短短一两个小时,秋焰却觉得好似能预料温遇河的某些反应。   但预料归预料,他却有些拿他没辙。   什么是社会?秋焰皱眉说:“你问这个干嘛?”   温遇河还是那副挂着笑的模样:“还以为社矫官要现场背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秋焰动了动嘴唇想呛声,温遇河又说:“社会是生存法则,用尽各种方式,让自己活着。”   “社矫官。”   从见到人到现在,温遇河从没高声说过话,但嘈嚷的电视声都盖不住他暗哑的嗓音,每个字在秋焰听来都清晰无比,他下意识回应了一声:“干嘛?”   “你觉得那里脏,那里乱,但对我们来说,都不过是在那里求个生存,那里就是社会。”   秋焰再一次体会到无处辩驳的心情,这种心情今天频频出现,令他十分不适。   他只能翻过常住地这一篇,看着昨天下午从同事那借调出来的标准版“社区矫正方案”,里头分门别类地囊括了需要他初步填写的矫正对象的基本情况,背景资料,存在问题包括社会适应问题,思想观念问题,最后还有风险评估,以及最后初步制定个人矫正方案。   秋焰思索这份方案回去后要如何第一次评写?   温遇河目前的社会适应度如何?虽然病歪歪的,但秋焰觉得他好像挺适应,思想观念?这人的思想肯定有问题,但具体是哪儿的问题?这人有没有风险?秋焰觉得他岂止风险,简直十分危险。   果然,社矫文书报告不是这么好写的,还没动笔,秋焰已经开始头疼。   挂完一只吊瓶还有另外一只,秋焰等着他挂完水签字,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于是又回到了相顾无言默默看电视的状况,温遇河瘫久了,挪了挪身体,几声响动从他盖在腹部的手下方发出来,上午的输液室人不算顶多,人人都病歪歪的,没什么人讲话,这几声咕囔声十分清晰。   秋焰扭头看了眼腹部,那只手倒是好看,细长,指骨分明,指甲也修长,修剪得整整齐齐,还是粉色的,比人看着顺眼多了。   “饿了?”秋焰问。   温遇河难得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腹部的手挪到脸上揉了揉,挤出一个“嗯”字。   还真是到饭点了,秋焰被他这么一带,也觉得饿了起来,早上饭盒也没带,这会眼看也回不去所里,只能陪着这个病号原地解决了。   他拿出手机订外卖,问温遇河吃什么,温遇河看着他手机上一溜周边的外卖店,麻辣烫桂林米粉黄焖鸡羊肉汤辣子鸡……肚子又叫了一声,秋焰最后停在了一家粥店上,再问:“你吃什么粥?”   粥啊……温遇河的食欲突然就下去了,头也偏开了,秋焰转过去看着他:“你胃都疼成这样了,别告诉我你还想吃辣子鸡。”   “那就皮蛋瘦肉粥吧。”温遇河也不挑了。   秋焰给自己订了个海鲜杂烩粥,又点了青菜,想了想最后加了份凉拌猪头肉。   “你怎么会胃疼成这样?以前也经常这样?”秋焰关上手机,一边看剧一边闲聊。   “早些年的时候,吃药吃太多把胃烧了,后来就一直不好,”温遇河又把身体蜷起来,空着的手撑着额头,离秋焰远了些:“不过也好多年没这么发作过了。”   “这次是怎么回事?你出来当晚都吃什么了突然发作?”   温遇河没回声了,兀自笑了笑,秋焰疑惑地看过去,却听见他说:“可能牢饭吃久了,外头的饭菜反而不习惯了吧。”   秋焰:……这都什么话啊?   看他这个缩起来的样子,问道:“胃又疼了?不是说药有效吗?”   “不是,不疼了,就是饿的。”   秋焰拿出手机看外卖送到哪儿了,“马上到了,你再忍忍。”又问:“你饿了多久?上一顿什么时候吃的?”   温遇河歪着头:“昨天……下午?中午吧应该,珍姐做了酱肘子叫我吃,太油了我吃不下,吃了几口后来全吐了。”   真够可以啊,胃疼得快穿孔,吃什么吐什么,竟就这么硬挺着,秋焰怀疑要不是今儿自己跑过来,这人怕是刚出狱就夭折在外头了。   真是无话可说。   他忍不住:“这么难才争取到假释,就不能对自个好点儿?”   温遇河敷衍地笑了笑。   粥送到了,还烫着,秋焰在两人面前找了张小桌支着,让他吃慢点,至少粥吃一半才能动猪头肉。   温遇河真就一勺一勺慢慢吃着,吃相倒比秋焰想象得斯文许多,衬得上那只养眼的手,粥吃到一半,他眼神请示了下,秋焰拆了双筷子递给他,忽然记起他右手还挂着水,说:“你这吃起来不方便吧,反正猪头肉也是凉拌的,一会挂完再吃也行。”   “不碍事。”   温遇河接过筷子,熟练地用左手夹菜吃菜,秋焰愣了愣:“你是左撇子啊?”   “嗯,算是吧。”   “那你写字呢?也是左手?”秋焰这才想到,这人刚刚说右手挂水没法签字,结果到头来是个左撇子?这是拿他开涮故意骗他?   两人视线相交,温遇河也怔了怔,很快又笑了笑:“那不是,写字还是右手。”   秋焰对此表示怀疑,温遇河这人,非常不值得信任。   一大碗皮蛋瘦肉粥吃得干干净净,秋焰的海鲜粥剩了半碗,吃了半碟青菜一小份猪头肉,剩下的温遇河全呼噜完了,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肚子。   秋焰把餐盒筷子收拾走丢进走廊的垃圾桶,这会温遇河的吊瓶总算挂得差不多了,等护士过来拔完针按完回血,秋焰把表格拿出来让他填好签字,温遇河用右手弄完了这些,秋焰检查了遍没什么问题,然后说,剩下的手续你后天来所里办吧,后天做入矫宣告,早上八点,别迟到。   “记得了,不会的。”   秋焰起身:“那我走了,你自己回去,别在外头瞎逛。”   “哎好,不会的。”   秋焰把表格资料收拾好,带上东西往外走,后来传来脚步声,“社矫官。”   站定回头,“怎么了?”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你们那儿那么多社矫官,回头我去了要找你都不知道说啥。”   “我姓秋,秋天的秋。”   “好的,秋社矫官。”   秋焰转身走,温遇河又在一旁快步跟上,“哎,我饭钱还没给你呢,还有今儿看病的钱。”   秋焰原本想说不用了,拢共不到二百块钱,转念一想,这人不值得信任,今儿走了,回头又联系不上了,便说:“行啊,加个微信,你转账给我,正好以后我要找你联系你也方便。”   温遇河的脚步却顿了顿:“啊这个,平时的管理联系不都在社矫app上么?”   秋焰也停下脚步,好像是的,他倒把这茬忘了,而后又反应过来,这家伙是在拒绝添加私人微信吗?   他都笑了,这都打的什么算盘?就跟谁爱加似的,他直接打开收款的二维码递到他跟前:“一共195,付吧。”   温遇河掏出手机又一愣:“哟,都忘了,我还欠费,付不了……”   秋焰“啧”一声,“浪费时间。”   他大步往前,头也不回地说:“后天早上八点,你先把手机话费交了,那个住处,赶紧重新找一个,旅馆不行,记住了吗?”   “记……”温遇河还没说完,秋焰已经没了人影儿。 第6章 封口令   回到所里,秋焰把温遇河的资料和刚填的表格整理了下,盛淮南过来关心情况,秋焰简单汇报过,下意识略去了他住在旅馆的事,盛淮南今天果然不像前一天那么神经兴奋,回到正常状态,秋焰心里也觉得舒服多了。   领导点点头,那行,又指着表格上那唯一的联系人说,他母亲你还是要打个电话把信息核实下,有些事实当事人会隐瞒,但朝他身边人调查就能知道真相。   秋焰应下,资料整理好后就给郭秀云拨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响了好多声才接通,那头有些嘈嚷,一个中年女声带着些警惕”喂“了一声。   秋焰提高了些声音自报家门:“您好,请问是郭秀云女士吗,您是温遇河的母亲对吗?”   那头沉默了会,跟着嘈嚷的声音远了一些,中年女声压低着嗓音说:“我跟他没有关系,你们别找我。”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秋焰愣住,这都什么情况?他还没什么都没说呢,她连话都不听直接就挂了?   刚刚提到温遇河了吧?这位母亲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秋焰再打,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都没人接,他的火气也渐渐上来,这一家人不接电话是遗传是吧?   然后又换了座机继续打,电话终于被接通了,秋焰才刚“喂”了一声,那头郭秀云劈头盖脸就倒了一堆话:“我跟姓温的他们都没有关系了,温遇河读书的钱都是我出的,我养他那么大已经仁至义尽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求求你们,别再因为他的事情联系我,他是个成年人,犯事也好,坐牢也好,出狱也好,都跟我没有关系。”   说完再次不等对方反应,“砰”地一声挂掉了电话。   这次秋焰真愣住了,座机话筒里的忙音嘟嘟嘟地响了好半天还没回过神,直到盛淮南过来问他电话打过了?他母亲怎么说?   秋焰才磕了下舌头,说他妈说不管他,以后也不要再找他,有什么去找温遇河本人。   盛淮南一脸“就猜到是这样”,说:“正常正常,有很多犯人的家属都是这个反应,他们对犯案人有很重的羞耻感,不屑于再跟他们产生关联,可以理解。”   秋焰“嗯”了声,坐在座位上想,是因为这个原因,温遇河才拒绝回原籍或者母亲的居住地去做矫正吧?宁愿待在一个没什么关联的地方。   如果是这样,他觉得温遇河的情况倒没那么棘手了,毕竟一个人心里如果还有一些被他重视的人或事或情绪,证明他就还不是完全的麻木,证明他还是渴望能做回一个正常的“人”。   今天上午的温遇河给秋焰的观感不太好,这时回想起来,其实不是因为他看起来凶相或是病态,而是这个人给人一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感觉,无所谓住哪里,无所谓吃什么,胃疼到路都走不了也全然不在乎,这样的人是表面配合但实际油盐不进的,秋焰不想第一项工作就遇到这么块顽石。   现在得知他被母亲“抛弃”并且他在意这件事,秋焰恍如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心里反而松快了一些。   虽然,的确也因为郭秀云那么出人意料的态度,而对那个万事无所谓的人产生了一丝丝丝淡薄的同情。   陆辞的消息在手机屏幕上闪了闪,约他晚上吃饭。   自从昨天中午不欢而散后还一直没有联系,这在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秋焰从来没在陆辞面前掉过脸,即使表白被拒绝那次都没有,而现在似乎有一些更本质的东西被撕破了,秋焰不想面对那个露出“真面目"的陆辞。   他突然记起还是高中时候,母亲对陆辞的一句评价,说系里一个刚入学的新生能力很强,但为人过于八面玲珑,得失心重。   父亲当时问了句,这孩子家里条件怎么样?母亲说一般,外省来的,父母都是普通工厂职工。   秋焰知道那个省,是个距离澄江很远的偏远省份,以土地缺水著称,父亲说那就难怪了,这样的孩子考出来不容易,肯定得想尽办法抓住所有机会,你不能怪这样的孩子得失心重,这叫环境催人奋进。   母亲笑说那也是,这孩子确实挺能吃苦的。   这个“八面玲珑”的尖子生就是陆辞,现在秋焰想起这句评价,对这四个字有了不同以往的切身感受,只觉得这玲珑的八个面全都变成了八个尖角,每个角都扎在了自己身上。   难受。   晚饭约在一个很有情调的西餐厅,不在陆辞工作的片区,秋焰驱车前往,进去后看到陆辞已经在了,还特意定了靠窗的观景卡座,外头的澄江河在暮色夕阳中泛着澄灿灿的波光,秋焰不声不响地坐下,喝水,看风景。   陆辞戳他一下:“还生气呢?”   秋焰淡淡笑了笑,他心里知道,陆辞已经搞定了他老妈,自己胡乱填报的事儿追不到他身上了,他才又变回那个秋焰认识的,有人格魅力的陆辞。   但秋焰感觉自己的心回不去了。   他淡淡笑了笑:“哪儿有,真生气就不来了。”   “真的?”陆辞还在打量他。   秋焰放下茶杯:“哎,有完没完?”他在决定来吃饭的时候就想清楚了,生气也没用,还能怎么着呢,又不能一辈子不见他,工作还要打交道呢。   “不生气就好。”陆辞嘿嘿一笑,看得出来他也立马放松了,菜单推到秋焰面前:“看看想吃什么?”   这家主打西班牙菜,菜单上的价格连秋焰都觉得不便宜,比照陆辞的工资来说,这是大破费了,秋焰知道这是陆辞的“讨好”饭,也许还带有那么一丁点道歉的意思,心里微微好受了点。   他随意点了几个菜,陆辞又把菜单拿过来:“你别给我省钱啊,检察官赚的是不多,但花钱的地方也少,一顿好点儿的饭还是请得起的。”   “你看你,那么喜欢吃海鲜怎么都没点?来,再加个海鲜饭,一个比斯开鳕鱼,甜点也要,就这个吧,奶油橙酥。”   “点太多了,吃不了。”秋焰制止他。   “没事儿,咱们可以喝点儿酒慢慢吃,又不着急,好久没跟你好好吃顿饭了,就当庆祝你正式参加工作,值得的。”   不谈感情,不聊利益与前途,秋焰心里觉得那些不快的情绪都慢慢融化了,他认识陆辞的时候对方还是个穷学生,那时候给他做家教补课,每次上完课秋焰都想请他吃饭,陆辞总说我拿你家的课费还要你请吃饭,也太那啥了,于是常常都变成陆辞请他。   他们一路从路边摊的烧烤炒饭米粉一路吃到高级大餐厅,秋焰舍不得这些回忆,他没法把陆辞彻底从他的生活中赶出去。   这家餐厅秋焰没来过,陆辞不知道从哪儿新找的,说是同事推荐的,菜色十分可口,秋焰今晚心情也放松,不知道不觉吃了许多。   聊天也一直没断过,外头太阳落下去了,腾起一大片玫瑰带紫蓝的火烧云,瑰丽得近乎异。   秋焰看着这不似人间的景色,缓缓地想着白天遇到的一些事。   陆辞问他踏入工作感觉如何,秋焰想起在那份档案上见到陆辞的名字,问道:“我现在负责的一个社矫对象叫温遇河,你对这个名字还有没印象?”   陆辞手上的叉子顿了顿,有些意外,抬头说:“是他啊,当然记得。”   秋焰一边吃肉一边看着他,陆辞喝了口酒,说:“这么快就放出来了?看来还是监狱能改造人,在里头认错态度良好才有这待遇。”   他又笑了笑,秋焰问:“你笑什么?”   陆辞不答反问:“他现在状况怎么样?”   秋焰想了想:“还行吧,经济上看起来不太好,其他还行。”   陆辞又问:“凶吗?”   嗯?秋焰停下手里的刀叉,疑惑抬头,陆辞说:“当初他被抓起来的时候可凶悍得很,犯罪事实摆在眼前都还极其强硬,在法官面前还在为自己的犯罪行为狡辩。”   秋焰怔了怔,他觉得自己似乎能想象得到那个人如陆辞所说的那副样子,却又觉得有些难把那副神情的温遇河,跟今天上午见到的那个瘦骨嶙峋的病号联系到一块。   这人给人的感觉十分复杂。   陆辞又问:“他没对你发疯吧?有没为难你?”   秋焰摇头,又笑说:“都是改造好了才拿到的假释,再说以后我好歹管得着他,他也没必要跟我对着干吧,对他没好处。”   陆辞却摇头:“他可不是什么聪明人,要不然也不会搞出那么件案子了。”   关于那件奇特的案子,秋焰拿到的材料里只有简单的表格,并不是完整的案件卷宗,他并不了解到底温遇河干了什么,但现在陆辞在眼前,这是最好的询问时机。   秋焰问:“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陆辞吃得差不多,放下刀叉擦了擦手指,说:“他啊,是我调回澄江后经手的第一个案子,事儿本身不复杂,犯罪情节一目了然,只是因为涉及到本市的一个著名的企业家,才被领导们格外重视。”   秋焰静静听着,陆辞说:“不过那个案子的影响很坏,一个大学生偷尸剖|尸,又涉及同性恋,还牵扯本市重点企业集团,上头的领导都让我们不要对外宣传,下了封口令,现在事情都过去了,跟你讲讲也无所谓。”   “温遇河偷走并私自解剖的尸体,是他当时的男朋友利宁,利宁的父亲,准确说养父,是本市著名的利江集团的老总利江澎,利江澎为此大为光火,多次跟公检法三方施压一定要严惩此人,加上温遇河认罪态度极其恶劣,于是最后按最高刑罚判了三年。”   秋焰仔细捋了下这番话,问道:“温遇河为什么要偷走尸体去解剖?利宁是怎么死的?他是在怀疑什么吗?” 第7章 利宁案   一个人能亲手解剖自己的爱人,秋焰略微代入了一下温遇河,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这件事。   这是什么感受?恐惧?狠绝?秋焰不知道是不是学医的人心理都跟正常人不一样。   陆辞说:“要回答你这个问题,得涉及到另外一桩案子,就是利宁案。”   又是一件秋焰没听过的案子,明明发生在本市的重案要案,在大学和研究生的课堂上都是会被拿出来做案例剖析的,但他竟然没听过。   他问陆辞:“这些案子是不是都被下过封口令?”   陆辞点头:“算是吧,反正不是可以随便拿到你们课堂上去讨论的那种。”   秋焰回忆了下,他父母好像也没有在家里讨论过,但利江澎此人秋焰当然有所耳闻,许多媒体都称他为城中首富,他所创立的利江集团涉猎地产、金融投资、电信等多个行业,但真正让他出风头,是他后来突然对娱乐圈产生兴趣,成立了利江娱乐,很快便稳居国内娱乐圈第一梯队,说是娱乐帝国也不为过。   秋焰虽然对娱乐圈不甚感兴趣,但那些活跃在各个选秀节目的训练生,各个舞台上的偶像男团,甚至各个影视剧里的头号小生花旦,都少不了利江系艺人的影子,这个娱乐至上的时代,想不知道这家公司的名头都难。   这样的一个利江澎,自然政商两界的关系四通八达,是被几届政府多次授奖的爱国企业家,纳税大户,逢天灾人祸,捐款名录上必有利江集团的名号。   但秋焰不知道利江澎有个儿子,还是养子。   陆辞说:“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利宁是领养的,利江澎闯出名堂的时候已经快四十了,那时候利宁就已经跟在他身边好些年,见过的都以为是他太太早逝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他也从来没对外说过领养这件事,后来跟利江澎打交道的人也都不知道,都以为是亲生儿子,我甚至都怀疑利宁自己是不是知道。”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利江澎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看得无比珍贵,宝贝到是个人都知道利宁是利江澎的弱点,他的那些对家仇家,还有些心怀不轨的人自然也知道,然后有一天利宁突然就被绑架了。”   秋焰吃了一惊,简直怀疑起自己到底是不是这么十来年一直生活在本市,怎么一件又一件奇闻大案他全都没听过?而他家甚至一家人都是在法律系统工作的。   看他发愣的样子,陆辞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么惊讶的吗?”   秋焰回过神,想起香港那起著名的首富之子绑架案,最后首富付了20亿的代价才换来长子平安,他问道:“然后呢?绑架是为了找利江澎要钱?”   陆辞却迟疑了下,“可能是,利江澎得到绑票的消息自然是什么都愿意付出的,只要利宁平安,而且绑匪勒索他时说得很清楚,绝不允许报警。”   “后来发生了什么?”   “利江澎没有报警,但是警方还是知道了,这种特大案情,警方的行动也很迅速……”   秋焰打断道:“等等,警方怎么会知道?”   陆辞笑了笑:“别急啊,刚要讲到,报警的是利宁当时的男朋友温遇河,因为利宁被劫持的时候正跟温遇河在一起,他亲眼目睹,当时就报了案。”   秋焰突然就明白后面发生了什么,陆辞说:“果然,劫匪得知警方行动,立马撕票,利宁被扔回利家半山大宅的门口时,人已经死了。”   “利江澎悲痛愈加,转头把所有的恨意都加到了温遇河身上,他直到那时候才知道利宁竟然交了个男朋友,而且认为如果不是温遇河报警,打草惊蛇,绑匪绝不会撕票,利宁也就不会死,他认为杀死利宁的其实是温遇河。”   秋焰怔着想了想这前因后果,确实不是个复杂的案子,事件经过一目了然,利江澎恨温遇河,虽然有失偏激,但他能理解。   这件事里有错的并不是温遇河,也不是利江澎,而是绑匪,但利江澎认为绑票这件事是他可以掌控可以解决的,如果不是温遇河这个变数,这场悲剧本可以避免,这才是他恨温遇河的根源。   秋焰叹了声气,陆辞笑笑地又抓了抓他手背:“都是别人的事儿,别把自己弄得那么费神。”   倒也没费神,只是感觉命运这个东西太爱捉弄人,秋焰说:“那温遇河偷走尸体又是为什么?”   “利江澎这么恨他,自然不会允许他参加葬礼,温遇河去纠缠过几次,都被利家的保镖打了出去,他估计也是接连受刺激,后来就跟失心疯了一样,在落葬前一天竟然从殡仪馆把尸体悄悄偷走了,还去解剖,落葬当天利江澎发现尸体消失,当即报警,温遇河很快被抓住了,跟着就被判了三年。”   偏执,秋焰突然想到一个词,这人是个偏执狂,只是不知道他是在爱人死后才变得这么偏执,还是本性如此。   秋焰又想到:“那他解剖,查出了什么吗?”   陆辞顿了顿,然后说:“绑匪撕票是个不争的事实,不管哪种致死的方式,总归人是死了,温遇河解剖尸体,发现利宁的体内有其他人的精|液,而且气管发炎,气管和肺部气囊充满粘液,证实他直接的死亡原因是气喘发作,他说利宁患有哮喘,平时喷雾药剂都随身携带,他是被人性|侵导致气喘发作才会死。”   竟然是这样……秋焰想了想,说:“这是他在法庭上的证词?他是为了探查利宁的死因才做出这样的行为?”   “对,”陆辞点头:“其实他在做完解剖后就去找过利江澎,坦白是他偷走了尸体并解剖过,还说了他查到的利宁的死因,希望利江澎跟他一起把害死利宁的凶手找出来。”   陆辞接着说:“那时所有人都在殡仪馆,警察也在,温遇河过去算是自投罗网,警察顺手就把他抓走了,在利江澎看来,绑匪是其次,温遇河才是祸害中的祸害,而且,利江澎非常厌恶温遇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讲利宁被性侵的事,认为这伤害了利宁的尊严。”   “事情就是这么个简单的事情,对几方人来说都是一场悲剧,温遇河骤然失去恋人值得同情,但他犯错就是犯错,要为自己的鲁莽付出应有的代价。”   窗外的天光早已经彻底没了,澄江河两岸璀璨的灯火亮起,对面是新城区的CBD,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一切好似都跟陆辞刚刚讲述的故事毫无关联,像两个世界。   每一片日新月异的繁盛之下都藏着无数污垢,秋焰深知这就是都市,浮华与脏污并存,得意与悲情齐飞。   “绑架案有没有后续?不是说警方已经出动了,那人抓到了吗?”秋焰回过神又问。   “抓到了,温遇河的案子判过后两个月才抓到,那人是个惯犯,老手,以前还有好几起大型抢劫案都有他的份。”   “就一个人吗?后来怎么判的?”   “就一个,你可别小看这种人,当年张子华搞出那么大件案子也就一个人,这绑匪承认是他性|侵了利宁,说不知道他有哮喘病,看他长得好看,想玩玩而已,没想到那么容易就死了,后来数罪并罚被判了无期,哦,还巧了,就跟温遇河关在同一个监狱。”   秋焰又愣住,“那按温遇河这个性子,两人在监狱里怕是要你死我活吧?”   陆辞“啧”了声:“涸桥监狱大得很,重刑犯和轻刑犯都不在一个区,说不定在里头关上几年面都碰不上。”他又顿了顿:“不过,这人估计作奸犯科的事儿干得太多,里头本来就有仇人,进去不到半年,就在一起群殴事件中被人用磨尖了的圆珠笔捅死了。”   秋焰瞪着陆辞,这一系列的事……好似每个环节都清晰了然无懈可击,但不知道为什么全都联系在一起,令他有股莫名的诡异之感,总觉得是不是哪里遗漏了什么?   他皱着眉思来想去,问陆辞:“你不觉得这前后种种有些蹊跷吗?”   陆辞却不以为然:“哪里蹊跷?其实啊,你只要多在咱们这个系统多工作几年,就见怪不怪了,什么样难以置信的案子都有,什么样不可理喻的犯罪心理都有。”   秋焰觉得不是这些,他觉得让他有些浑身难受,觉得诡异的并不是所谓的案子本身多么“不可理喻”,恰恰相反,他就是觉得这一切太过“合理”,每一步都有理有据。   对于犯罪,他只有理论知识,毫无实践经验,但是他看过那么多犯罪案例,“不正常”才是这个世界的“正常”,而他此刻将这件事前因后果地想了想,发觉温遇河才是这件事里从头到尾的变数。   秋焰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发现”了些什么,也许真的只是单纯的想多了。 第8章 他可不是可怜小白花   陆辞似对他这一晚上频频走神有所不满,碰了碰他的指尖说:“别聊别人了,聊聊咱们自己吧。”   秋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眼神下意识看向窗外:“聊什么?”   “我跟你。”陆辞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有些心结你还没过去,有些话我这辈子对别人都不可能讲,但是我希望你知道。”   秋焰现在对他这个态度十分熟悉,也十分不喜欢,即便陆辞看起来掏心掏肺,但秋焰觉得自己已经很难共情。   他似乎猜得到陆辞要说些什么,不过是那次拒绝他的那些话的加深版,他想说我能理解,我全都理解,但那是你自己的事,你没有必要对我说。   他已经接受陆辞拒绝他,他们完全可以回到曾经当朋友的状态,今晚的氛围其实不错,如果陆辞不开这个口就更好了。   秋焰以一种要开会的心情强打起精神,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吧。”   陆辞抬眼看着他,却不说话,过了会才说:“有些事情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当初我毕业的时候本来是有机会留在市检的,那时候很多人都羡慕我,说我跟老师一家的关系那么好,随便帮我在系统内说句话我都可以留下来,但我没那么想过,觉得这些人都很没眼光,我认为即使我留下来也是因为自身的能力,而不是因为我跟老师的关系。”   “但是后来的现实是,我只能去到一个小县城的检察院,然后慢慢一步步往上升,到地级市,直到两年前才回到这里,而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当初我的一个同学,读书时候各方面都极其平庸,却一毕业就留在了市检,现在成了我的顶头上司,我觉得不平衡,却也知道凭我自己无法改变这种不平衡,就像我在县里和地市里其实是空消耗了那几年,但我没有捷径。”   “所以我知道你填报了司法所的时候那么生气,一方面猜到是因为我的原因你才这么做,另一方面,我觉得你太不爱惜自己,你在司法所待着,就跟早些年我在县里待着一样,都是空耗,对你的事业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对一个高级法学人才来说也完全是浪费,你能明白我说的吗?也许会觉得这些话太过功利,但这就是现实,这样的话,我对别人是不会讲的,但你不一样,秋焰。”   秋焰的诧异像水波一样在心里荡开,一圈圈往外扩散,他不知道陆辞在县里的时候是经受了什么精神上的憋闷和折磨,怎么从一个信念感十足的人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者?   他回想跟陆辞突然断了联系的那几年,一直以为是陆辞是刚工作太忙,无暇顾及,现在看来,也许是他因为到了小县城而郁郁不得志,不想与自己联系而已。   直到两年前调回澄江,陆辞才又主动约他出来吃饭,而那时候的秋焰一见到他,心里就想,他回来了可真好,是从那时候起开始朦朦胧胧地产生了喜欢对方的情愫。   陆辞看着他:“但你也是幸运的,因为你的家庭,即使你去了基层单位,也不会像我一样需要拼了命地往上爬,你有十分坚实的后盾,但我没有,我只有我自己,我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我要十分确定我走出去的这一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才会真的去做,但凡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对我来说都是赌注,而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赌的。”   秋焰已经能猜到陆辞接下来会说什么,想起身离开,另一个声音却在脑子里说,逃避不是办法,你要听下去,然后做出选择。   他强迫自己坐着,听到陆辞说:“我说出这样的话也很艰难,小焰,我的人生比你难多了,我们两个人原本不在一个世界,如果不是我恰好考到了老师的系里,我们不会有任何关联,我感觉得到你对我……的感情,但我没想过要跟你在一起,我们的各方面都太悬殊了,你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如果我现在在这个系统内有足够的,绝对的权力,我们就一定可以在一起。”   秋焰不知道自己心里什么感觉,陆辞说了这么多,好像句句都有关感情,又好像句句都无关感情,他在乎他的领导上级怎么看待他跟男人谈恋爱,也在乎同事们会如何议论他,更在乎秋焰自己的父母得知后会不会一怒之下将他贬到外地,唯独不在乎他自己,以及这段关系里的另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就像陆辞自己讲的那样,他真的瞻前顾后,殚尽竭虑,为了他自己,也为了秋焰,甚至为了他和老师院长之间的感情联系,而牺牲了许多。   然而秋焰只凭着自己的直觉,完全没有被触动。   他很想问陆辞,如果你因为这些而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你觉得你所有的谋划还有意义吗?   陆辞说着说着甚至有些自己都被感动到了,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他突然说:“小焰,再给我点时间吧?现在的一切都不是永远的,等我当上检察长,不,副检就可以了,这对我来说是完全可以实现的目标,到那时候就没有人可以对我们说三道四,我也有足够的底气说服老师和院长让我们在一起。”   “再等等我,好吗?”   秋焰怔愕非常,神思恍惚,一个人在他面前如此“深情剖白”,而他仿佛灵魂腾空升起,远远地看着由自己主演的这一场闹剧,心中平静无波。   陆辞还在等他给出一个结果,秋焰想,应该说什么呢,欢天喜地地答应不合适,像上次那样怒而一走了之也不合适,而赌气的事他都已经做过了,最正确的方式应该是直接拒绝吧。   而陆辞说:“也许你不相信,你现在是我奋斗,做所有事情的动力,如果没有你,将来我得到一切都没有意义。”   过去那么多年相熟相交的回忆涌上来,秋焰终究没能忍心,缓缓说:“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说完这句话,秋焰心中如释重负,这疲累的一场对话耗尽了他的心神,他说不出斩钉截铁的拒绝,就这样吧。   陆辞最后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也不谈了,你也不能再生气了好不好?”   秋焰说,“好。”   然而回去的路上,代驾开着车,他坐在后座,心中涌起的全是对自己的失望。   回到家已经很晚,书房里还亮着灯,秋焰过去,看到父亲还对着电脑在工作。   他坐到书桌对面,秋鸿信垂着头,从架在鼻梁下端的眼镜后抬眼看他:“喝酒了?”   “喝了一点,没多。”   “跟谁啊,新同事吗?”   “没有,跟陆哥,他说祝贺我开始工作。”   秋鸿信点头,好似很放心:“以后检察院是你们上级监督单位,你要好好跟小陆学习。”   “是。”秋焰淡淡应着。   想起今天听到的一连串本市大案,秋焰问父亲:“爸,咱们市一个有名的企业家,叫利江澎,您知道这个人吗?”   秋鸿信的眼神从电脑上移开,稍微犹疑了下:“利江澎?利江集团那个老总?”   “对,听说他儿子曾经被绑架过,后来还引申出一起偷尸毁尸案,您对这起案子有印象吗?”   “记得,”秋鸿信点头:“当时那两起案子的社会影响很坏,市里正在评选全国文明城市,被要求不能公开,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秋焰说:“我现在负责的一个矫正对象,就是当时偷尸案的犯罪人。”   “噢……姓温是不是?我还有印象。”秋鸿信说:“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主判偷尸案的法官就是你陈川叔,现在是刑事二庭的庭长,怎么,你对这个案子有疑问吗?还是想详细了解下?”   秋焰一时犹豫,听见他父亲说:“你要想详细了解这个案子的话,我可以帮你约陈川聊聊,还可以让你们所长打个报告,调当时庭审的卷宗记录看看。”   秋焰最终摇头说:“没有,就刚吃饭时跟陆哥聊了下,他是偷尸案的公诉人。”   秋鸿信这才记起来:“你不说我还忘了,这是小陆调回来后经手的第一个案子,案情不复杂,他处理得也很好。”   “嗯。”秋焰又跟父亲随意聊了几句,回到自己房间。   他觉得没什么必要去调卷宗看,偷尸,解剖尸体,无论什么理由,它都是客观事实,当事人也供认不讳。   深夜的醉意朦朦胧胧地泛上来,秋焰觉得是因为温遇河是自己经手的第一个矫正个案,才对他的过往,现在,都过于上心。   想想刚刚吃饭时那一抹说不清的蹊跷感,到现在已经变成了秋焰对自己的自嘲,也许真的是因为没经历过什么事儿,所以格外过敏吧。   不论陆辞在感情上多令他失望,但事涉公事,秋焰还是非常信任他的,也相信他从小就认识的那些父亲的法官同事叔叔们。   温遇河……秋焰躺在床上,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陆辞对他说,所有进去的人,都必然有他们的原因,你不必对犯人抱有无谓的同情,这种同情毫无价值。你现在听说他的故事,也许觉得他其实也没犯什么滔天大罪,因而同情他,那是没见过他当时被逮捕,和在审讯期间多像条疯狗,见人就咬,能把自己男朋友的尸体给剖了,这种人的心,可不是什么你以为的可怜小白花。 第9章 嘲讽的冷笑   正式工作后第一次操办入矫宣告,秋焰狠狠忙了两天。   宣告会由盛淮南主持,流程也都是按规定来的固定流程,繁繁琐琐地拢共八大步,秋焰主要负责联系他组内要到场的三个社交对象以及他们的亲人家属,还有他们居住地的社区工作人员,以及民警。   除此之外,果真如同事所言,有无数的文书要准备,宣告会当天所有矫正对象需要填表签责任书,这些文书都要分门别类地归档并抄送给居住地公安局。   所有事情都是第一次做,免不了手忙脚乱,还好郑思心是个熟手,她已经在司法所当了快一年的志愿者,这些流程文书都熟,帮了秋焰不少忙。   到了宣告会当天,秋焰第一次见到了程朗和张一枝。   程朗戴着眼镜,明明才将将过40却已经两鬓斑白,身材板瘦,秋焰有点难想象他以前当大老板的样子,据说那次大火烧光了他六千多万的资产,连同隔壁别人家被烧的厂子,直接经济损失过亿,现在的程朗看起来沉默寡言,表情愣怔,别人说什么都要慢几拍才能有反应。   这次过来就他一个人,他的父母已经去世,妻女在大火中丧生,只有一个居住地的社区工作人员跟他一起。   跟张一枝一起来的有个姐姐,两人都一脸愁苦,她姐姐一直在不停地接电话,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急急燥燥地讲着“跟你说了今天有事情,小孩我送不了,你就不能送一下吗?或者让咱妈送一下?我知道妈腿脚不好那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妹的事我就不管了吗?……”   其他小组今天要参加宣告会的人也基本都到了,司法所一楼今天人满为患,各种嘈嚷声乱成一片。   温遇河掐着点到的,他也就一个人,倒是他片区的民警早就到了,秋焰正跟这个叫李书君的民警交谈,两人交换着矫正对象的一些信息,互相请对方多多关照。   温遇河隔着人群用眼神跟秋焰打了个招呼,秋焰轻轻点了点下颌,而后盛淮南和孟平下来,让所有人进学习室,温遇河插缝挤过来,垂头对秋焰说:“社矫官,我今天可以转账了,一会把那天的钱转你。”   秋焰这会根本顾不上,匆匆回一句:“一会再说。”   学习室里满满当当挤了有二十来号人,都是新近一批的社矫对象,盛淮南站在最前头,孟平站在边上,她身上有股干练的威严,站着不动扫视了一会,现场就自动安静下来了。   盛淮南简短开了个场,然后开始讲这次宣告会的纪律,所有到场的人都必须遵守:手机静音,不得随意走动,严禁吸烟,不得随意喧哗干扰他人,不得录音录像,发言要举手经过主持人同意才可以。   今天来的民警同时也协助维护现场秩序,这会看起来一切已经井井有条。   然后盛淮南一一介绍了下除矫正对象外,今天来参加宣告会的所有人的身份,这些都是以后矫正对象的行为监督者和管理者。   接下来每个社矫小组的负责人也就是社矫官,上前一一核对每组人员的名单。   秋焰第一次做这个,他参照前两组同事的做法,核对完了组内三人的信息,跟盛淮南汇报确认无误。   然后盛淮南开始重点讲解,强调所有社矫对象在社矫期间必须遵守的规章制度。   这些制度秋焰已经刻在了脑子里,这时候又跟着盛淮南的讲解一起复习了一遍。   其实也都是《社区矫正法》的具体内容,秋焰司考已经是好几年前了,报考司法所的工作岗位前还特意温习过。   盛淮南主要强调所有矫正对象都要服从管理,遵纪守法,定期参加所里的普法培训及公益活动,当个人有任何变动,如住所变更、工作变更时,都必须跟社矫官报备审核,平时跟什么人接触,如果身边出现对矫正不利的人或其他因素,也应该第一时间报告,特别是——讲到这里,盛淮南抬头看着面前的矫正对象们,音调提高,语速放缓了说:“如果要接触你们案件中的‘被害人、被告人、举报人’的,应该经由司法所批准。”   秋焰下意识看向坐在角落里的温遇河,见他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看起来听得格外认真,但也可能是完全在走神。   角落的光线不太好,这人的眼窝凹陷得深,睫毛又长,秋焰分辨不出他到底什么神情。   盛淮南基本上把《社矫法》里的所有重点都强调了一遍,然后说所有具体内容都在联系管理你们的社矫app上,大家回去以后要自行学习并牢记在心,以后每隔一天上午来所里的普法培训也会再次学习到,这些内容也是以后每个月普法考核的重点。   最后他带着所有矫正对象一句句说出宣告词,让社矫官给每个人分发责任书并看着他们一一签字,一边提醒他们说你们每个人都有个评估表格,采用积分制,每个季度会进行奖惩考核,分数扣到不及格了就会发回给检察院和法院重新审判,看看是否取消缓刑或假释,大家一定要把这个事重视起来。   秋焰这一组最后才轮到温遇河,他爽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秋焰怀疑他根本看都没看自己签的是什么。   大会结束后,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秋焰让组内的三人都留一下,他送李书君出了大门才返回来跟他们再开个小会。   这是他第一份工作,第一次要负责三个假释缓刑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要主持一个会,一切都很生疏。   但他得把这份生疏强压下去,在这些人的面前,如果让他们看出自己是个新兵蛋子,那就完了。   郑思心带着三人在学习室,张一枝的姐姐开完会就迫不及待地先走了,秋焰在学习室的门口深吸了几口气,走了进去。   里头四个人都没说话,空气一时有些压抑,郑思心把整理好的三个人的档案递给秋焰,秋焰清了清喉咙,说:“第一次跟大家一起见面,以后的一两年都免不了经常打交道,咱们互相认识下。”   他自我介绍:“我叫秋焰,秋天的秋,焰火的焰,本市澄江大学法学院研究生毕业,目前负责三位的社矫工作,请大家多多支持,这位是郑思心,是我们组的志愿者,你们已经都见过了。”   还是没人说话,郑思心见状捧了个场:“咱们秋哥虽然才刚刚走马上任,第一次做矫正官,但一定会对大家特别负责的,大家平时有什么困难也都可以随时联系他或者我都行。”   秋焰:…………能别现场拆台么…………   但还好,这三人并没有对他是个新手表现出不以为意的态度,三个人都闷着。   秋焰只好翻了翻资料夹,再开口说:“先跟大家说个规定,前头三个月,大家每天都干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都得在app上做好记录,我每天都会核查,这个应该没问题吧?”   三人点点头,表示明白。   秋焰开始逐个谈话:“那个……程朗,就从你开始吧,我想了解下你现在的情况,你现在出来了,对往后的生活有什么计划吗?”   资料上写的程朗把别人的工厂连带烧毁后欠下了巨额外债,直到入狱前也没有完全还清,他在经济上应该挺麻烦的。   程朗犹豫了下,含混说:“算……有吧。”   “可以说说看?也看看我们这边能提供什么帮助?”   程朗抬头,神色恍惚了下,然后才说:“噢,不用,不用,我可以自己解决。”   秋焰问他:“你现在的债务具体是什么情况?”   又过了会,程朗才说,语速虽慢但却有条有理的:“现在比较复杂,一两句说不清,欠别人的钱我还了一部分,剩下的暂时还不上,但厂子烧毁前别人也欠我很多钱,那些钱一时半会也收不回来,现在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能把别人欠我的钱收回来,我那些债务差不多就能清了。”   秋焰觉得这倒是个好事儿,债务清掉他就彻底可以重新开始了,他说:“这样的话,你得需要个好点儿的律师,帮你把别人欠你的钱通过正当途径要回来,这方面你考虑过吗?”   程朗点头:“有的,有联系过,也有朋友帮我介绍。”   “那就行,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律师,我这边,包括所里也可以提供法律援助。”   “好的,谢谢矫正官。”   秋焰又叮嘱一句:“记得千万要通过正当途径啊,不能像高利贷那样去要债,那样你的假释就没了知道吗?”   程朗连声知道的知道的。   聊完了跟案件相关的债务,秋焰问:“那你日常生活,包括开销上呢,有没有什么困难?工作上是怎么打算的?”   程朗说:“应该没有问题,已经暂时先找了份工作。”   秋焰拿着笔要做记录,问是什么工作,在哪儿。   程朗想了想,好似记不起来,又是一叠声的“对不起”,然后翻手机翻了半天,说:“是在我朋友的工厂,找了个活儿,包吃住,就先住在厂里。”   他报出一个地址,是在城市很偏远的郊区,秋焰得知是看仓库的活儿,面上怔了怔,下意识觉得这跟程朗之前的生活相差得实在太远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适应,但抬眼观察了下,又觉得本人十分平静。   张一枝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她自己的家目前暂时回不去,整天都有要债的在附近出没,她老公早就跑路了,那些人就等着去堵她,说不定还会因为她那次伤人去报复。   秋焰有些担心,这是个女生,还这么年轻,张一枝说她现在暂时住在姐姐家里,等风头过去了再打算。   她这起案子以及闹到今天这地步都是她老公的责任,但那个男人现在根本不见踪影,秋焰问她报警了没,张一枝苦笑了下,报了,有什么用呢,这种欠债跑路的成千上万,不见得警察一个个都去抓。   秋焰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发现看书面材料,跟实际了解完全是两码事,材料表格上他们所犯的事清清楚楚,得到的刑罚一目了然,现阶段有明确住址,有联系人,各方面看起来都是安排得有条不紊的。   然而稍微了解下实际情况,就知道一切其实都一团糟。   但秋焰想到自己今天过后一样也要写材料,他又能怎么写呢,即便是如实记录,也不过在纸面上看起来井井有条——他们的工作就是要维持每个人的“秩序”。   他解决不了每个人深层的困境,只能空洞地说,希望你们都能放下过去,着眼于改善新生活,日子总要过下去,过去的仇恨也好不甘也好,只有放下了才能继续前行。   程朗惯性般点了点头哎了几声,张一枝目光愣怔,而温遇河,秋焰看过去的时候,依稀瞥到他嘴角有一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嘲讽的冷笑。 第10章 一无所有   三人走出司法所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了,顶着明晃晃的太阳一声不吭却又不约而同地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到一家巷子里的小面馆跟前,程朗叫住那两个说:“你们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吃碗面?”   温遇河和张一枝都站着犹豫了下,程朗一挥手说:“能遇到也是缘分,我请你们吧。”   温遇河忙说:“不用,我自己来。”   张一枝也说:“我带钱了我自己还有钱。”   “一碗面而已,没什么关系。”程朗点了碗牛肉面,问其他人吃什么,温遇河看了半天,要了碗黄鱼面,张一枝要了碗片儿川。   路边的小店面,人进进出出,空调的效果并不好,几个人坐在里头很快闷出了一头汗,面还没上,程朗又重复了那句话,能遇到是缘分。   温遇河没搭话,张一枝倒是点了点头,说道:“程哥,哦,我能叫你程哥吧?”   “都行,都行。”   张一枝说:“你也挺倒霉的,那火灾,也不是你能控制的。”   一提到这件事,程朗也陷入沉默,张一枝记起他妻女也在那次事故中丧生,又连连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要提,只是刚才听社矫官讲你的案子,觉得实在是……”   程朗淡淡笑了笑:“没事,是个事实,起火不能说没有我的责任,不然法院也不会那么判了,就是我的责任,是我没管理到位。”   张一枝又说:“唉,不提了不提了,我就不该说这个,社矫官刚说得对,应该往前看。”   几碗面先后端上来,几个人闷头吃着。   “嗯?”程朗突然半道抬头说:“小张,刚刚我记得你说你现在没地方住,暂时住在姐姐家是吧?”   张一枝点头,程朗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这儿倒是有个地方可以住,反正我现在都住厂里,平时也不会回去。”   张一枝楞了下,问是什么地方,程朗说:“是我父母的旧居,不过他们已经去世了,我自己以前的房产什么的全都变卖去还债了,就剩下父母的这套旧房子,住是能住的,就房子比较老,里头家具什么的也很简单。”   张一枝有些心动,她也真是走投无路了,她这种情况没法麻烦朋友,最亲近的姐姐住在婆家也根本自顾不暇,从出事以来,她已经在她们家客厅沙发上连睡半个多月了,姐姐婆家已经越看她越不顺眼。   “那那,我付你你房租好了。”张一枝忙说。   程朗一边吃面一边挥了挥手:“不用。”他看了看张一枝又看了看温遇河:“我看我们几个,谁都不比谁更宽裕,大家能帮衬的就互相帮衬下吧,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去住好了。”   跟着又对温遇河说:“小温,要不你也去住吧?刚刚社矫官说你还住在旅馆,我那边有两个房间,你去也住得下。”   张一枝也连说对啊对啊,一起住还有个照应。   温遇河却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不用了,谢谢程哥,我现在住的地方也方便的。”   程朗还想再劝他几句,温遇河淡声却坚决地说:“真的不用了。”   程朗便没再说话。   一顿面吃完,程朗和张一枝已经约好了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就把家搬了。   张一枝的大部分日常要用的家当行李都还在她自己家,但那房子她现在轻易不敢回去,就怕被高利贷的人逮到,程朗自然是要陪她回去,温遇河听到这,说那就一起吧,他看张一枝一个女人,程朗一副细脚伶仃的书生样儿,觉得这俩人要真被人抓住,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儿。   张一枝谢了又谢,三人改了搭公交车去张一枝   温遇河注意到,从下公交车开始,张一枝就处于一种浑身紧绷的状态,一路朝家走着,眼睛却警惕地朝四处看,她跟程朗说:“程哥,我家这儿肯定有人守着,你要是见着剃光头胳膊上有纹身的,咱们就赶紧跑。”   程朗缓声说:“没事,大白天的,他们不能把人怎么样。”   “那些人太凶了,什么事都做得出。”   温遇河听见这话也四处留意,但没见到张一枝形容的那些人。   一直到进小区,上楼,都没见到,张一枝开门锁的时候都抖了下,钥匙差点折里头,门开了三人进去,她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屋子里还是一片狼藉,还是那次被人追债发生打斗冲突后混乱的景象,地板上还有一串血迹,张一枝去厨房拿湿抹布要擦,程朗却说:“别管了,干在地上太久很难擦,你也一时半会不会再回来,以后事情过去了,房子能卖的时候再处理吧。”   张一枝说这房子是婚前她老公家里出钱买的,根本没写她的名字,就算卖了也跟她无关,程朗说那就更不用管了,张一枝怔了怔,说也是。   她进卧室去收拾东西,一边说着很快就好。   天热,温遇河试了试,把客厅的吊扇打开了,站在底下吹风,程朗点了支烟,问温遇河要不要,温遇河要了一支,两人站窗口抽着烟。   然后就看到底下楼道口有几个光头光膀子满背纹身的人晃过来了。   温遇河把烟掐了,跟程朗说:“人来了,赶紧带一枝姐走。”   这屋子才三楼,说着话,已经听到了噔噔噔一群人上楼重重的脚步声,“来不及了。”程朗说。   哐哐哐的砸门声起,张一枝如受惊的鸟一样从卧室里疾走出来,程朗按住她:“你进卧室去,把门反锁起来,别怕。”   张一枝张口要说什么,程朗已经把她推了进去又把门带上,说:“我不叫你你别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从这群光头男出现的一瞬间起,温遇河突然觉得程朗像是变了个人,好似他之前的状态跟梦游一样,而这群要债的瞬间把他惊醒了过来。   屋外的人俨然失去耐性,吼道:“臭biao子,我知道你在里面,有人看见你回来了!开门!再不开直接给你把门砸了!”   程朗过去把门打开,外头凶神恶煞一样的壮汉见到陌生人楞了下,而后一把推开程朗走了进去,又见到温遇河,四处看看没见到张一枝,冷笑了一声,说:“这臭娘们儿还挺会招人啊,这么快就找了两个姘头?”他指指程朗和温遇河:“你们俩,谁替她还钱?!”   温遇河刚要开口,程朗已经抢先说:“还什么钱?谁欠你们钱?”   “哟,感情你们还不知道啊?”那领头的男人大咧咧踩过地上的干涸的血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仰头说:“臭biao子啊,她老公赌输了欠了50万跑路,她还砍伤了我们一个兄弟,算十万不多吧,拢共60万。”   程朗拖过一张木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不急不徐地说:“你也说了,欠钱的是他老公,去找他老公要,找女人的麻烦算怎么回事儿?”   那男人带着股好笑的神情打量他:“你他妈说什么屁话?她欠钱,她老公欠钱,有他妈什么区别?你这么上赶着帮她,是准备替她扛下这笔债?”   程朗竟然不慌不忙地又点了支烟,吸了一口才笑笑地说:“行啊,我扛。”   温遇河整个人愣住,这群要债的明显也愣了,领头的眯起眼睛说:“你他妈扛得动吗?你说要扛,行啊,来,给他个二维码,现在就让他扫了转账!”   小弟们纷纷翻手机,程朗又说:“慌什么,我说我扛,又没说今天就还。”   “你他妈涮我?”   程朗深吸了一口烟:“你去搜搜,光华化工仪器厂爆炸失火事件,我就是那个厂的老板,60万算什么,我扛的债有好几千万。”   对面的人带着犹疑叫小弟去查,果然查出来许多新闻,递过来给他看,他扫了几眼,眼神落在程朗脸上:“那你自己说,什么时候还?”   程朗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说:“排队吧,还完了别人的,自然就轮到你们的。”   光头男知道自己被耍了,蹭地一下站起来:“草你妈,敢耍我?”   “耍你干嘛?你不信吗?我坐了5年牢刚放出来,等着找我要钱的人多得是,我先还了你的,你也得有命把这钱好好拿着。”   男的站在屋子中央四处看看,跟小弟们说,“给我把每个房间都撬了,这臭biao子就在屋里,给我把她找出来!”   小弟们刚要动手,程朗操起桌上的啤酒瓶哐一声砸掉半截,拎在手里大喝一声:“谁敢!”   “你们要抓她,除非今天我死。”程朗狠狠地说,语调又落了回来,声音硬得像石头:“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我要是死了,等着找我拿钱的人,能活活剥了你们信吗?”   所有来势汹汹的人都愣住了,互相看着,又看他们老大。   那光头磨牙磨了半天,挤出几个字:“你他妈有种!”指头朝他抖了抖:“我他妈记住你了,行,你说你扛债,我他妈以后就盯着你!”   这群人走后,张一枝从卧室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下半跪到程朗面前:“程哥,你不用这样,我……”   “没事,先把他们弄走就好,这事儿咱回头找律师,找公安局,债务的纠纷只能让你老公负责,你不要管。”   张一枝楞了会,松了口气,又感慨了一句:“吓死我了程哥,你怎么敢的啊……那些人那么凶。”   程朗弯下腰擦了擦额头的汗,又用衣角擦了擦眼睛和鼻梁,重新戴上说:“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一无所有,温遇河看着他,谁不是一无所有呢。 第11章 那么那么爱过的人   这件事过后,温遇河对程朗有了种无法消退的敬意。   张一枝的东西收拾得很快,几个箱子两个编织袋,东西不算多,她最后打量了下这屋子,说应该这是最后一次进来了。   带上门下楼,温遇河去找了辆面包车把行李塞进去,三人坐车一起去程朗父母的旧居。   路上温遇河突然问说:“如果刚才我们几个就跟那些混混们干起来了,这算不算违反社矫规定?”   “那肯定算吧?”张一枝说:“打架斗殴是被明令禁止的,不管什么原因。”   他说:“那应该马上就会被取消假释送返监狱吧?”   张一枝犹豫了下,程朗说:“也未必,看社矫官对这样的事怎么写报告怎么评定,如果我们只是出于自卫,我倒觉得,我们这个社矫官未必那么不通情理。”   “嗯,他看起来人还挺好的。”张一枝也说。   温遇河笑了笑,脑子里浮现出秋焰那张冷淡的,素白的脸,那双干净得像春天的湖水一样的眼睛,还有那张薄薄的,好看的嘴唇里,净说些看似充满原则却又处处矛盾的话,他说:“一枝姐,你是说他幼稚吧?”   张一枝捶了捶他胳膊,笑说:“你别这么损,人家也是刚毕业出来工作,说话办事有些书卷气是正常的。”   温遇河不以为意,看着窗外的日头,缓声说:“我没损他,我就是说,都26、7岁的人了,对社会的认知还是这么真、善、美,挺让人羡慕加嫉妒的。”   这时另外两人都没再调笑了,张一枝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面包车下了高架匝道,程朗指挥司机怎么走,“就在扬州路往二桥里那个方向,对,再往前500米有个岔口,开进去就到了,看那个门牌,对,就是春风苑小区。”   温遇河神色有些发愣,他看到跟他们隔着马路,二桥里对面耸立着一座宽阔校门,上面苍劲有力的书法大字写着“澄江医科大学”,这是一所百年名校,始自1919年,这么近的距离,透过大门还能见到里头遮天蔽日的梧桐行道树,临近傍晚,又正是毕业季,大门处进进出出的全是人,许多青春张扬的笑脸从里头云朵一样飞出来。   轻灵,肆意,充满对未来无限的渴望。   温遇河静静看了一会,他不知道程朗父母的家竟然离这里这么近。   下了车以后他一直背对着医科大,帮张一枝搬行李,进没电梯的老房子,吭哧吭哧上五楼,一趟,两趟,再也没朝对面看过一眼。   程朗父母的这套房子虽老,但收拾得挺干净,水电气也都是通的,程朗说他刚出来的时候在这儿住过两晚,后来有得知消息的老朋友问他愿不愿意先去仓库帮忙,他直接就答应了,当天就把东西都搬了过去,现在张一枝过来正好住着清静。   屋子里一切都很简朴,但客厅里堆了许多书,程朗说他父母以前都是附近中学的老师,张一枝选了稍小点儿的房间里,屋里墙上还贴着程朗从小学到高中拿过的一些奖状,年纪第一,化学竞赛奖,奥数奖等等,程朗笑了笑说都是他爸妈以前舍不得丢,他也就随了他们,要是张一枝住着看着别扭,可以都揭下来。   张一枝忙说不用了,她觉得这样挺好,这屋子就让它保持以前的样子,多少是个怀念。   程朗又对温遇河说:“小温,你要不看看这还有间房?你要是哪天不住旅馆了就过来住吧?”   温遇河知道自己不会来住的,但他还是不想拂了程朗的好意,过去看了一眼,这应该是他父母曾经的卧室,家具都还是80年代的,特别古朴,却特别结实,干干净净的一个房间,窗外是清清凉凉的梧桐绿荫,让他心里很有几分好感,但还是说:“谢谢程哥,我真不用住过来。”   “行,反正带你认个路,要是哪天没地儿去了就当个后路。”程朗也不再勉强他。   张一枝开始收拾家当,温遇河找了块抹布又把桌子椅子衣柜仔细擦了擦,程朗看时间说:“都五点多了,要不晚上咱们就在这儿吃个饭吧?但我不会做饭,我去买点儿熟食吧,咱们简单吃吃。”   温遇河进厨房看了看,能开火,甚至油盐酱醋都是齐的,他说:“我会做饭,我去买菜好了。”   张一枝从卧室探头说:“我也会做。”   “那行,”程朗跟温遇河说:“那我跟你一起,你不知道买菜的地方,我带你去。”   菜场不远,从小区出来,走出巷子左拐,再朝二桥里的方向走几百米就到,温遇河刚刚没说,他知道买菜的地方,他在这里买过无数次的菜,给同一个人烧过一整年的饭,那人说他做饭好吃,他就天天做,顿顿做,自己吃得不多,但看着对方喜欢吃他做的饭,就觉得格外开心。   利宁。   温遇河在熟悉的菜场挑小青菜,土豆,西红柿,挑鱼……这个名字没有一天忘记过。   他和程朗都没怎么再讲话,程朗渐渐又回到那种梦游似的状态,温遇河拎着一兜子菜,回去路过街边小店,程朗顿住脚步,朝温遇河问了句:“能喝酒吗?”   “能。”   “那喝点儿吧。”程朗进去搬了一箱啤酒,说:“平时一个人我不敢喝。”   回到家的时候,张一枝已经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整理好了,温遇河直接进了厨房,张一枝跟过来看了看说:“你这架势比我还熟,那我帮你打下手?”   “行啊。”温遇河拿T恤下摆擦了擦汗,程朗有些抱歉地说:“这老房子,我爸妈都不喜欢开空调,也就没装,挺热吧?”   “热不过牢里头,那里头才是真热。”温遇河刮着鱼鳞头也不抬地说。   没人介意,程朗也点了点头:“是,真热。”   张一枝摘菜洗菜,温遇河热油烧锅,四个菜很快装了盘,菜端上桌,虽都只是简单的家常菜,但蔬菜碧绿青翠,红烧鱼汤汁稠亮,无论卖相还是色泽还是气味都惹得人馋虫大发,张一枝赞叹一声,说:“难怪上午你跟社矫官说你能找着活儿养活自己,你这去饭店厨房打下手太屈才了,应该直接掌勺做大厨。”   程朗去冰箱里拿酒,放进去才一个来小时,不是很冰,温遇河看着酒杯里泛白的啤酒花,想起上午秋焰那张皱着眉的脸,对他说:“后厨?你不是说要去考成人本科吗?去后厨打工还哪有时间备考?”   那时温遇河耐着性子跟他解释:“社矫官,那也得等我温饱问题解决了不是?马斯洛需求里最基本的都没满足,其他谈什么?”   秋焰瞪了他好一会,却没再说什么,也许是找不到反驳的词。   单纯,幼稚,温遇河说不清对这位社矫官什么感觉,羡慕这份单纯?也许更多是讨厌。   三人先碰了一杯,命运在他们身上突如其来地转了个大弯,让他们在此刻萍水相逢。   程朗菜吃得不多,酒却从第一杯起就跟开了闸一样,一杯杯往肚子里倒,他摘了眼镜,身上斯文人的气息少了很多,眼睛很快喝红了。   张一枝拍拍他的肩,程朗却一笑:“不用,不用安慰我,真的,我不需要。”   他静静地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刑罚,这是我该受的。”   这顿饭吃的很奇怪,一开始大家闲话家常,说说笑笑,却在几杯酒之后迅速陷入沉默,三个门闷头各自喝酒,气氛压抑得很,到后来又渐渐有了股不管不顾的架势,程朗喝了那么多却始终没醉,他说怎么都不吃菜呢,小温做的这么好吃的菜,不吃多浪费。   到最后一桌子菜被三人吃得干干净净,酒也没剩几瓶,温遇河觉得自己应该已经醉了,但不十分确定,似乎意识还是清醒的,但站起来时人已经开始发晕。   啤酒而已,来得快,散得快,一会回去路上走走就消了。   已经快十点了,张一枝让俩人晚上就在这里住下,两人却都不肯,程朗说可以坐夜班车回厂里,温遇河说他出去走走再坐公交。   两人一起下了楼,出了巷子口互相道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照着医科大硕大的门牌,温遇河站在马路这边怔怔地看了看,然后浑不自知地跨过马路朝对面走了过去。   没人拦着他,十点的夏夜,大学门口仍旧是热闹的,保安也没看出来这个浑身酒气的家伙早已不是本校的学生,温遇河像一尾鱼,混在人流里随波逐形,他的脑子愈发混沌,恍然自己还在这里念书,这么晚归不过是在图书馆或是实验室做久了功课,现在正要回到寝室。   待他站到寝室楼下,摸遍了全身却怎么也找不到楼幢卡,宿舍楼管理员也没怀疑他,只问道:“哪个寝室的?登记一下再进去。”   温遇河拿起笔,下意识就要写下308,然后突然清醒过来,朝管理员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喝多了,我不住这儿,跑错楼了。”   管理员啧了一声:“你们这些学生整天就知道喝酒,家长把你们送来读书是来叫你们喝酒的?”   温遇河脚踩棉花,模模糊糊地继续朝前走着,穿过记忆里的灯光球场,紫竹林,大草坪,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跟利宁。   然后怔怔地发觉已经走到了实验楼楼下,十点了,楼上还亮着一排排灯光,会是谁还在继续做实验吗?以前离开实验楼最晚的人里总也少不了他,他一下楼,就会看到站在台阶上等着他的利宁。   温遇河在台阶上坐下,六月初的夜风还是清凉的,他闭上眼,就那么一小会,放任自己以为前面的两年都不存在过。   “温遇河?”   接连听到两声叫他的名字,温遇河缓缓睁开眼,见到站在他面前的江小杭。   “小杭?”温遇河没想到竟然能遇见故人,江小杭也很惊讶,扶了扶眼镜框,走过来站到他跟前:“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温遇河浑身软绵绵的,站不起来,仰头看着江小杭,淡淡笑了笑:“没看错,是我。”   江小杭在他旁边坐下来:“你出来了?什么时候出来的?”   “三天,四天前吧,提前假释了。”   江小杭沉默了会:“你还好吗?”   这问题太大,温遇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笼统地说:“就这样吧。”   对江小杭他不必要撒谎,他是他们的朋友,他和利宁的恋爱,江小杭是唯一的知情者。   最开始江小杭是利宁的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后来成了两人共同的朋友,甚至温遇河当年执意要偷走利宁的尸体,还是江小杭告诉他在哪家殡仪馆。   当然,江小杭并不知道他会干出那么大的事,只以为他是去见利宁最后一面。   江小杭垂着头沉默着,他觉得很意外,意外过后又涌起几分曾经没来得及宣泄的怒火,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比如问他为什么要解剖利宁的尸体,人已经死了,绑匪撕票,不管怎么撕票,终归是死了,凶手一目了然证据确凿,让利宁安安静静完完整整地离开不行吗?比如他曾经利用了自己,江小杭也后悔过,如果当时不是自己告诉他地址,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但是,此刻见到温遇河,江小杭却觉得那些曾经的愤怒都已经无法开口,他见到了一个仍旧在伤心的温遇河,利宁活着的时候,他曾嫉妒过温遇河轻易就拥有了他,但此刻,他无法恨一个过去深爱过利宁,现在也还在爱着利宁的人。   “你怎么会来这里?”江小杭问他。   温遇河双目空茫:“在对面吃饭,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   又问:“你呢?怎么会这个点还在学校?”   江小杭和利宁同届,比温遇河高两届,但专业不一样,他们是应用心理系的学生,按理说早该毕业了,江小杭说:“我留校任教了,刚刚上完选修课才下课。”   如果利宁还在,他应该也会留校任教吧,温遇河想到,他第一次见到利宁,就是他担任应用心理学课程的助教,站在阶梯教室的最前面给他们布置作业,清清泠泠,像一支香雪兰。   两人一时无言,江小杭终究忍不住出言安慰:“小河,事情已经都过去了,你也应该往前……”   温遇河突然问道:“小杭,你跟阿宁认识那么久,他以前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变态的追求者?”   江小杭愣了愣,又仔细想了想,摇头说:“没有,你知道的,利宁的交际圈不大,他平时也不会认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利叔那么宝贝他,这方面管得也严,连他公司的艺人都不让利宁接触。”   温遇河“嗯”了声,说:“我知道的。”   沉默又回到两人中间,江小杭看温遇河一时半会不会走的样子,刚起身准备离开,温遇河伸手抓住他袖子:“小杭,再帮我一个忙。”   江小杭心里抖了一下,“什么忙?你又要干什么?”   温遇河勉强笑了笑:“你别怕……阿宁生日快到了,我想去看看他,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   江小杭犹豫,上一次他一时心软透露地址结果引发了那样的后果,这一次他应该汲取教训,他说:“利叔不让你见他,要是知道我告诉你地址,会恨死我,以后我也不能去看阿宁了。”   温遇河说:“不会让他知道的,我什么都不干,只是去看看他,你告诉我他葬在哪儿,在哪个公墓区就行,不用告诉我具体的,我去一个个找……”   江小杭实在听不下去了,匆忙甩下一个地址:“落英山公墓,顺着上山的主路一直到最高,E区从上往下第三排就是。”   温遇河把这个地址在心里迅速默念了几遍,“谢谢小杭,谢谢……”   江小杭按了按他的肩:“往前看吧,温遇河,人死不能复生。”   温遇河怔怔地,脑子里一会是刚刚的地址,一会是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他当然知道死就是死,人死,就是你永远,再也,这辈子下辈子,你愿意拿自己的命去交换,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时至今日,他仍然不知道如何去接受利宁已经死了这件事。   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开导,那些轻如鸿毛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他比他们更会说冠冕堂皇的积极语录,但他不接受死亡这件事,仿佛如此这般,便能一直记得利宁。   他那么那么爱过的人,那么那么爱过他的人,怎么能忘记呢。 第12章 求助   江小杭走了,温遇河从台阶上站起来,看到实验楼上面亮着的灯暗掉一些,但11楼的灯还亮着。   季老师还在那里吗?温遇河也不确定,那件事情过后他再也没见过季老师,老师应该对他十分失望吧?   他站起来,醉酒的晕眩感已经褪掉了许多,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还能轻易闻出酒味,但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人已经出现在了实验楼的大厅。   他已经没有了这里的通行卡,那里原本正在打盹的保安见到陌生人,拦住他:“什么人?来干什么?”   温遇河一时发愣,话就这么顺口而出:“我来找……季颜老师。”   “找季老师?你是她什么人?学生吗?”   温遇河知道自己已经根本不像学生,但还是硬撑着含混地点了点头,那保安又问:“你找季老师怎么不给她打电话?”   温遇河只好说:“不好意思,我是季老师以前的学生,电话号码没了……”   他想自己真是糊涂了,他应该先给老师打个电话,认认真真找个时间出来见面,提前好好把自己收拾下,而不是现在这样,糊里糊涂满身酒气地跑了过来,突兀又莽撞。   保安这时说:“这样啊,我帮你给实验室打个电话吧,季老师还在上面,你去边上等一会。”   温遇河安安静静地退到边上,听到保安在电话里大声讲:“啊季老师,不好意思打扰您哈,有个您以前的学生来找你,嗯,男的,个很高,很瘦,说没了您的号码,您看看要不要下来?要是不方便我就叫他先走……”   跟着又点头:“哎哎好,那行,我跟他说。”   温遇河知道自己的确是莽撞了,这么莫名其妙地找过来,季颜都不知道是谁,肯定不会见的,他站起来正要走,那保安却跟他招手:“哎,你,季老师说她一会下来,你再等等。”   温遇河有些意外,又坐回了墙边。   不到十分钟,季颜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温遇河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局促,忐忑,在见到季颜身影的一刹那差点夺门飞奔而出。   太糟糕了,无论时间,地点,还有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季颜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也呆住了,温遇河如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整个人无法动弹,眼看着季颜朝他越走越近,看到季颜原本花白的头发似乎白的更多了。   “小河?”季颜脸上的神情带着意外,难以置信,还有温遇河无法忽视的喜悦。   她快步走近,抓住温遇河的胳膊:“真的是你啊?刚刚我还在想,是哪个以前的学生?如果是你就好了,但又知道这不可能,没想到……”   她抬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明明看得那么认真,却又完全忽略掉温遇河周身的局促不安,她的高兴都传染到温遇河的身上,说:“你出来了?那就好,那就好,太好了……”忽然又问:“你怎么这么瘦,你吃过了吗?走我们去吃东西。”   温遇河忙说“吃过了”,又道歉:“不好意思,我今天……喝了点儿酒,才这么突然地跑过来,应该提前跟您打个招呼。”   季颜却似对这些话浑不在意,仍旧抓着他的胳膊,一边朝外走一边说:“吃过了也陪老师再吃一点,我这一晚上都在实验室,晚饭就随便吃了个面包,正好你来了,有人陪我吃饭太好了。”   “好,我陪您。”   校园外仍旧是温遇河熟悉的景象,他还记得哪些餐馆他曾经光顾过,吐槽过,然后季颜带着他到了一家他从没去过的潮汕砂锅粥店。   正是吃夜宵的时候,小小的粥店里人还不少,两人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方桌,季颜问他吃什么口味,温遇河下意识说皮蛋瘦肉粥,季颜笑说:“这么保守,那我做主给你尝尝他们家的招牌吧。”   然后季颜点了一大锅海鲜粥,一碟清炒蔬菜。   他记起以前,读书的时候跟季老师的关系就很亲近,还做过她半个学期的实验室助理,但也从未像今天这样,这么近距离地坐在一家小馆子里一起吃饭。   还在牢里的时候他就记着出来后一定要来找季颜,他有求于她,但他不确定时至今日的季颜是否还会再次帮他,两年前那次季颜帮了他,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而如今,温遇河觉得自己既没脸提现在的这件事,也知道季颜能再次帮他的可能性十分渺茫。   然而除了季颜,他也真的没有别的人可以信任了。   季颜没提那起案子,也没提关于监狱的日子,只关切地问他现在住在哪里,生活怎么样。   温遇河突然对自己如今的境遇十分难堪,这是他在任何人问他现状的时候都没有产生过的难堪,他自然不能对老师如实相告,只能挑着能讲的部分张冠李戴地乱讲一通,“我住在一个朋友父母留下的房子那儿,还挺好的,现在是假释期,很多正常的工作不能干,准备去朋友的饭店先干一阵过渡过渡。”   季颜认真听着,说:“在朋友那儿住着也不是办法,我家里也还有空房,你知道的,我女儿长期在国外也不回来,平时我就一个人,你要不介意可以住过来。”   温遇河连连摇头:“不用不用,谢谢老师,真的我现在都可以应付。”   季颜看着他,过了会才说:“有事一定要说,别自己憋着,知道吗?”   热腾腾的粥和现炒的蔬菜端上来,季颜又加了个卤味拼盘,温遇河这晚光喝酒,饭其实没吃多少,这会正好有粥可以垫垫,他吃在嘴里,却突然不知怎么的想到前两天在医院的那顿粥,不知道秋焰点的海鲜粥跟这会他吃的是不是一样的味道。   温遇河问季颜现在怎么样,季颜说还不就是老样子,她一个搞检验技术的老师,不就是上课下课,做实验做项目,又说现在系里的实验室有时候也会接外头的一些工作,跟医院和公安都有合作。   然后,季颜说:“小河,我还是很怀念你以前做我助理的时候,这两年都没有碰到像你那么好天分的学生。”   温遇河不自觉下颌紧了紧,他说:“对不起,我知道我让老师失望了。”   “不是这个意思,”季颜放下手里的勺子,看着他说:“我没有失望过,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你明明是最适合做这一行的。”   温遇河接不了这话,这就是失望,还是十分顾忌他情绪的失望。   他对自己也挺失望的,就这么一小会,心情突然降到了山谷。   季颜拍了拍他的手背,说:“别灰心,永远也不要放弃自己,老师还在这儿,我今天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你出来真的太好了,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从事这一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温遇河猛然抬头,“老师,我……我恐怕……”   季颜又说:“你先别这么早下结论,我知道你现在可能要解决的事情很多,一时半会还考虑不到这些,我只是想,等以后,比如你还想继续旁听系里的课程,到时候考个成人的毕业证或从业资格证,这些我完全是可以帮你的,而且系里的实验室也准备要改革,会市场化经营,我想到那时候我还可以再次聘任你,这不是特别好的事吗?”   温遇河没料到季颜竟然帮他考虑到那么长远的事,这样的计划和帮助,说没有被触动到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话前天见到社矫官的时候他随口就说过,因为要留在这里备考才申请在本地社矫,但那完全是借口,他并没有真的这么想,但没想到他的老师竟然比他坚信他可以做到,他努力压下心里的愧疚,直视季颜的眼睛说:“好的老师,我会认真考虑的。”   “那就好,那就好,”季颜笑起来能看得出是真的开心:“快,多吃点,这里的虾都特别新鲜,都是当天晚上才送过来的。”   渐渐店里的人少了一些,他们还在聊着天,季颜说不着急,这么久没见,得多说说话。   温遇河在心里想,那件事究竟要怎么才能说出口,他神思恍惚了一阵,季颜又碰了碰他:“怎么了小河?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温遇河终于问道:“老师,两年前我麻烦您做的那个DNA检验,后来出结果了吗?”   他其实不抱什么希望,过去太久了了,两年的时间,实验室每天那么多分析要做,那么多数据要记录,他当时神思恍惚之下递给季颜的“物证”,说不定根本没有真的拿去分析,又或者分析出了什么结果,也早就不知所踪了。   但季颜点头:“有的,那份报告还在,我一直都保存在电脑里。”她犹豫了一下:“我一直没问,你那时候也没来得及说,那个东西,是跟你的案子有关吗?” 第13章 “我没有发疯”   温遇河的思绪不得不又回到那个阴沉的雨夜,他在实验室隔壁的解剖室待了一夜,而后在清晨来到季颜的楼下,交给她一样东西,请老师帮他做DNA检验,他说“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拜托了,老师。”   他不知道自己那时候脸色苍白,双眼发青,季颜惊诧得很,但温遇河说完就走了。   他那时还怀着一线希望,去找了利江澎,他想这世界除了自己,如果还有人跟他一样想找出杀死利宁的凶手,那就是利江澎了。   但利江澎勃然大怒,那天是利宁的落葬日,尸体不见了,利江澎已经报了警,等温遇河赶到并坦白的时候,警察直接把他抓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偷偷解剖了男友的尸体,就已经做好了要伏法的准备,但他没料到是这么快,利江澎根本不信他,恨不得当场就把他对利宁做过的事“回敬”给他自己,温遇河相信,如果不是那天现场有那么多来客和警察,利江澎一定会当场就剖了他。   他不知道季颜后来有没有去做分析,又或者有什么样的结果。   其实,就算拿到那份检验报告,也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只能证明利宁被性|侵过,而后死亡的直接原因是哮喘发作窒息而亡,就像在法庭上那个气势夺人的公诉人检察官说的那样,不管什么样的死法,他都已经死了,而且作案人就是绑匪,你又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怀疑非要搞这么一出呢?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他的利宁是完完整整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   没人信他,他在法庭上所有说过的话都如滴水入海,掀不起半点浪花,检察官,甚至他自己的援助刑辩律师都说他是不是臆想症发作。   但是季颜这时候对他说:“小河,你那件事,我一直都有许多疑惑,你可以跟老师好好讲讲吗?你为什么要那么做,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的。”   整间小店已经空无一人,温遇河抬头看着季颜,两人之间的砂锅还是温热的,他说:“老师,你相信我吗?”   季颜点头:“我相信你。”   温遇河沉默少许,而后说:“很多人都说是我在臆想,但是我很清醒,我没有发疯。”   季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继续。   “那天早上我交给您的东西,是在阿宁身体里找到的陌生人的精|液,他被人性侵过,身体里暴力的痕迹都能看得到,气管和肺部气囊有发炎的粘液,是性|侵导致他气喘发作,窒息死亡,后来两个月后,警方抓到了当初绑架阿宁的劫匪,那人承认是他做的,说没想到他有哮喘病,这么容易就死了。”温遇河抬头看着季颜:“但我不相信他说的话。”   “因为,他一开始想抓的根本不是利宁,而是我。”   季颜明显诧异,怔了半晌,问道:“为什么?什么人要抓你?”   温遇河苦笑了下:“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想抓我,或者说,为什么想杀我。”   他继续讲:“那时候我跟阿宁在校外一起租了间房子住,那个地方没什么人知道,包括我跟他的恋爱也没什么人知道,阿宁一直说他家里管得很严,最好以后我们工作独立了他再跟家里摊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父亲是利江澎,是直到他出事后才知道的。”   “就在那间房子里,那天下午阿宁要去听周教授的讲座,我本来要跟他一起去的,但夜里突然发高烧,就没去,阿宁本来也说不去了陪我,我说周教授的讲座很难得,你要去听,最好还录个音,回来再给我听一下,他就去了,后来,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屋子里来了人,以为是阿宁回来了,叫了他一声没反应,然后我睁开眼,看见一个人拿着刀站在床前。”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小偷,裹着被子一下翻到了床的另一边,但那个人二话不说追了过来,完全是冲着要我命的架势来的,他很快划伤了我的腿,我感觉下一步他就会直接杀了我。”   “这时候阿宁突然回来了,他被屋子里的景象惊呆住,我大声叫他走,赶快报警,阿宁却冲过来要挡在我跟前,我想我们两个人一起,应该那人不至于是我们的对手,但没想到那天我发烧烧得整个人都没力气,头上被他用椅子抡了一把就昏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阿宁已经不见了。”   “我赶紧报警,那人带着刀来,明显是要杀人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把我打昏后却又没杀我,我最害怕的,是他会伤到阿宁。”   “警察很重视这件案子,当即就在我们的屋子里取证,在周围排雷式调查,但都没结果,那天还是警察调查利宁的身份,我才知道了原来他父亲是利江澎,警察跟利江澎联系,得到了一个更可怕的信息,利宁被绑票了,且绑匪勒令他不得报警。”   “再后来的事,就跟外界流传的那样,警方对这么大的案子不可能毫无行动,绑匪得知后撕票,送回了一具尸体。”   季颜缓了好一会才说:“你不相信警方的判断?”   温遇河点头:“劫匪一开始的目标根本不是阿宁,而是我,如果不是阿宁突然回家来,劫匪根本碰不到他,又怎么谈得上处心积虑地想绑架他呢?”   季颜问:“那这些话,你的这些疑问,有跟警察说吗?他们又怎么解释呢的这些推断?”   “说过了,警察说我想多了,我这么一个无名无姓的人,为什么要杀我?有什么好处?他们分析说劫匪原本的目标就是利宁,探查到了他的住处去里面堵人,碰见我才是意外,对我动手也不过是想先解决掉绑票的麻烦而已。”   季颜又问:“那劫匪后来不是抓到了吗?他的供词又是怎样的?”   温遇河顿了顿,说:“跟警察的解释差不多,说原本就是去出租屋绑架阿宁,没想到他跟人同居,发现有我在的时候就想先除掉我。”   季颜听完,半晌没说话,温遇河说:“老师,我知道您听了这些肯定也觉得我疯了。”   季颜摇头:“不,不会的,只是小河……这件事也许有其他的可能……”   “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温遇河的眼睛都泛红了,他看着季颜说:“我知道这里头有许多种可能,我在监狱的时候每天都在想,也反思,是不是我真的搞错了,我也开始怀疑我自己,但是许多事情其实都可以作伪,人为的判断可能出错,证词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唯一无法伪造的只有检验数据,我只相信这个。”   他说:“如果两年前的那份检验报告还在的话,可以麻烦老师发给我吗?”   季颜点头:“当然可以,在实验室的电脑里,明天我就发给你。”   “谢谢老师,”温遇河似下定决心:“我可能,近期还有另外一样东西需要老师再帮我做个DNA检验,我知道这件事非常麻烦……”   季颜说:“没关系,交给我吧。”   深夜回到旅馆的时候,温遇河在床铺上辗转失眠,这一天遇见太多人,程朗,张一枝,然后意料之外的江小杭,还有季颜。   季颜答应了,温遇河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否则以他现在的身份和经济状况,根本找不到地方可以做检验,即使找到,他也完全无法信任。   还有江小杭,他认为江小杭应该是恨他的,他当年"利用”了江小杭,现在骤然碰见,又再一次“利用”了他,但他别无选择,他知道江小杭喜欢利宁,这件事也许利宁本人都未必清楚,但作为同样喜欢利宁的人,温遇河早就敏感地察觉到了。   就因为这样,他知道江小杭不会拒绝他的那些“利用”。   窗外的月光很亮,窗帘很薄,简陋的地面像是撒上了一层银白的糖霜,温遇河睡不着,轻声下了床,打开衣柜找到一件冬天的大衣,伸手在一个隐蔽的内袋里摸了摸,那东西还在,遂才转身上床去睡了。 第14章 落英山   第二天清早被闹钟吵醒,温遇河才记起来从今天开始就要隔一天去司法所听课,他没睡够,蒙着脸又躺了一刻钟才起床,然后赶到槐金巷司法所的时候差点儿又迟到。   他从出了地铁口就一路飞奔,突然发现前头远远的一个身影从另一头也在飞奔,竟然是秋焰,他刚从那前头这一带唯一的公共停车场里跑出来,那个停车场车满为患,温遇河猜测他肯定是找停车位找迟到了。   然而等他进到司法所大门的时候,秋焰已经拿着记事本站在普法教室的门口点人了,见到温遇河眉头一皱:“你怎么老是踩着点到?下次不能早点出门吗?就等你一个了。”   温遇河见他气都还没喘匀,也不戳穿,只笑了笑点头说:“好,以后保证早点出门。”   他依旧坐在昨天的角落里,看到秋焰点完人后上了前面的讲台,今天的普法课老师竟然是他?   秋焰明显带着一丝生疏和紧张,郑思心帮他连上教室的投影,他把课件ppt投上去,今天还是主讲对这些听课对象来说最重要的《社区矫正法》。   昨天盛淮南只是笼统地提了提他们要遵守的一些重点,让他们回去在app上仔细查看具体条规,这会秋焰问在场的有谁昨天回去真的认真看了?   底下零零星星有几个人举了手,秋焰的眼神扫到温遇河,他端坐着动也不动,睫毛都不眨,秋焰微微皱了皱眉。   正式上课开始,秋焰把这些法案掰开揉碎了仔细讲,课件上的重点部分都用红底特别标明,看起来一清二楚。   温遇河觉得他讲课的时候逻辑思维比平时要好,起码讲话不会自相矛盾,他把这个结论归结于是因为此时只是单纯地讲法案,不涉及具体的现实情况,温遇河记起秋焰让他别胡乱打工记得备考的那些话,更加确定这位社矫官是个书呆子,纸上谈兵才是他的强项。   就像他根本不懂社会为何物,却敢言之凿凿地说要帮他回归“社会”。   温遇河在课堂上走神,想起这些不免发笑。   然后就突然被秋焰点了名:“温遇河,你来说说什么情况下矫正对象会被带上电子定位装置?”   温遇河一愣,发现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张一枝从旁边悄悄递过来她的笔记本,温遇河垂眼看,秋焰却一敲讲桌:“不许看笔记,抬头,这条刚刚才讲过,看看你还记得多少。”   温遇河觉得自己从来没在一个“课堂”上这么拙舌过,以前念书的时候,从来都是别人答不出来的问题老师才会指明要他来回答,但此刻,他只觉得这种反差十分好笑。   秋焰皱着眉,似乎想给他个台阶下,说:“做选择题吧,你听好,A,未经批准离开所居住的县市;B,拒不按照规定报告自己的活动情况,被予以警告过的;C,违反监督管理规定,被给于治安管理处罚的;D,拟提交撤销缓刑、假释或取消监外执行改为收监执行的。”   温遇河想了想:“A?”   秋焰说:“错了,ABCD全都是。”   温遇河:……你这有点不讲武德吧?   秋焰当即又重复了一遍:“拒不按照规定报告自己的活动情况,温遇河,你昨天的行程日记怎么没有上传到app上?”   温遇河这才记起来,的确是忘记传了,昨天回去的时候就已经快凌晨两点,哪还记得什么日记不日记啊,他老实认错:“对不起,一时忘记了,一会我马上补上。”   秋焰点头:“好,按照规定,一会下课后来我这儿领个电子定位器。”   “啊?不是吧?”温遇河惊了,底下所有人都惊了,这个定位器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戴上后就基本处于时时刻刻被监控的地步,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全都一清二楚。   一时间教室里有些哄乱,张一枝也小声跟程朗和温遇河抱怨:“咱们社矫官这么严格的吗?刚还说他看着挺温和的。”   秋焰又敲了敲讲桌:“安静!”然后才瞪了眼温遇河,语气放缓说:“刚刚只是拿这位同学举个例子,大家以后要严格遵守规章法案,违反次数达到三次的,就必须要戴上定位器了知道吗?”   温遇河:你要不要这么故意……   不过这么一闹,后面的课他倒再没走神,渐渐听进去了之后觉得这位社矫官讲得其实不错,很会举例子,每个重点法条都会拿个鲜活的案例做示范,让人即便记不住法条也能记住案子,很实惠的讲课方式,而且课讲到一半以后,秋焰本身也明显松弛了下来,生涩感几乎找不到了,温遇河默默地想,他在这个职位和这个身份上适应得倒挺快。   课后,秋焰再次把小组内的三人都留了下来,让温遇河当着他的面把昨天的行程日记补上,又跟三人说:“一起聚个餐无伤大雅,小酌也并不是不允许,但别喝太多了。”他指着温遇河的日记说:“你们自己看,7点吃饭,一直吃到10点,三个小时你们喝了多少?以后要控制点儿啊。”   三人连连点头,秋焰把电脑合上说:“今天就先这样吧,法律法规你们自己也要记着抽空看,别违规了自己都不知道,你们的行为也好,法条也好,我都会随时抽查的。”   “好好,我们记住了。”出了门,三人互相对视苦笑了一阵。   温遇河想去落英山了。   利宁的生日还差几天,但他自从知道利宁在那里后,觉得一天都无法再等下去。   落英山的位置他查过,已经出了澄江市,他知道去那里是违规的,今天上过课后知道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喜提一副电子定位手环,即便要去他得提前三天跟秋焰打申请报告,要拿到批准,但他知道自己拿不到这个批准。   他是去看利宁,去看他案件里的“受害人”,这批准注定被驳回,说不定还会因此被那个较真又刻板的社矫官“重点关照”。   于是温遇河决定什么都不说,默默地去看他的爱人,再默默地回来。   他跑了好几个花店,现在已经六月了,他不确定是不是还能找得到,他记得香雪兰的花期只到五月,但终于在一家买到一束浅鹅黄的,这是利宁喜欢的花,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屋子里也种过,开花的时候,整个房间里都是春天的味道。   坐上去城郊的班车,温遇河把花小心地抱在怀里,他还特意买了只带喷嘴的小壶,装满了水,在这大热天里时不时就拿出来给花喷上一喷,希望它到利宁跟前时还是新鲜的。   车走到一半的时候收到了季颜发来的邮件,温遇河的心跳快了一拍,附件里的文件点开后看到一份完整的DNA检验报告,两年前用STR检测法做出来的数据,密密麻麻,温遇河快速一行行掠过,把这些数据全都记在了心里。   后半截的路他一直盯着这份报告,看了又看,这是杀死利宁凶手的DNA信息,他至死都会刻在脑子里。   中巴车开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才到落英山附近,这里是个小镇,温遇河在手机地图上看了距离,在镇上租了辆摩托车骑上了山,山上比城里清凉许多,他按着江小杭说的一直骑到了山顶,找到了写着E区的路牌。   一排排的墓碑排列在山谷里,松涛阵阵,是个好地方。   从摩托车的后盖箱里拿出花,仔细整理了下,下了三级台阶,沿着狭窄的路径找利宁的名字。   他有些紧张,微微喘着气,然后就在一块黑色的墓碑上看见了利宁的眼睛。   那么温柔,那么熟悉的一双眼睛,跟他隔着生与死的界限静静相望。   走到墓碑前,温遇河蹲下来,把花放下,手指不自觉就抚上了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半晌没有出声。   阿宁,阿宁…他在心里唤他的名字,他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回应这呼唤了。   在牢里的时候,温遇河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过去的事,可是在这天大地大,却无路可走的一刻,他发觉他只有过去,他是个没有将来只有过去的人。   未来早就不重要了,他还活着,但他的灵魂他的心,已经跟利宁一起埋葬在了这里。   太阳很烈,温遇河却全然不觉,他坐在墓碑前跟利宁说了许久的话,掏出在小镇上买的湿纸巾,仔仔细细把这块碑擦得一尘不染,利宁有轻微的洁癖,温遇河觉得他一定受不了自己身上盖着尘土。   絮叨了许久,温遇河跟利宁告别,大拇指抚过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他的额头跟他抵在一起,心里一遍遍说着阿宁,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骑着摩托车下山,出了下山口后右拐去镇上还车,温遇河不知道,如果他晚出来十分钟,就能在进出山的路口碰见利江澎。   一个钟头前,利江澎的助理沈原跟他汇报:“许市长的秘书刚刚来电话说考察的行程提前了,明天就要出发,让我们准备下。”   利江澎讶道:“这么急?”然后想了想,说:“这一出去就是半个月……”他吩咐沈原:“那就现在吧,我去看看小宁,等回来他的生忌都过了。”   下午四点,相隔十分钟,一辆摩托车和一辆宾利在落英山的上山口*错而过。   还没走到墓碑跟前,利江澎就看到了放在地上的那束花,脸色微微变了变,走到跟前蹲下,把那束花拿起来看了看,上面还带着水珠,显然带花来的人才离开不久,而且眼前的墓碑肉眼可见被擦拭整理过。   沈原站在利江澎身后,试探问道:“会不会是……他这么快就出来了吗?”   利江澎起身,跟沈原说:“给陆检打个电话,问问清楚。”   沈原当即拨了个号码过去,寒暄几句过后。委婉地切入主题:“请问最近涸桥监狱是不是假释了一批犯人?里头有咱们认识的人吗?”   那头陆辞不知道说了什么,沈原点头:“是这样啊,那明白了。”然后捂住话筒跟利江澎示意,那人的确出来了。   利江澎接过手机跟陆辞说:“陆检,好久不见,我是利江澎。”   陆辞的语调一下提高些许:“呀,利总,您好您好,沈助刚刚问的事儿的确是那样的,温遇河刚刚假释出狱了。”   利江澎说:“哦,他假释归假释,这都是按法律法规执行的结果,我没什么意见,但是我记得是不是有这么一条,假释犯不能随意接近跟案件有关的当事人吧?我法律学得不好,陆检帮我确定确定?”   陆辞说:“是的,的确按规定应当这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温遇河去骚扰您了?”   “那倒没有,但是他打扰了别的人,我儿子的生忌快到了,我来看看他,发现温遇河刚刚来过,我就在想,是禁止令失效了吗?他怎么能这么冠冕堂皇地接近受害人呢?”   利江澎的语气不急不徐,但处处充满威压,陆辞在电话那头都被压得瞬间紧张,闻言立即说:“我马上去了解一下,按规定他是不能这么做的。”   “既然违反了规定,是不是应当立即取消假释送返监狱?”   陆辞这会还能保持理智,犹豫了一下没顺着话直接说“那是自然”,而是说:“他现在归到司法所的社矫程序里,我会去跟那边沟通的,您放心。”   利江澎口中念了几遍“司法所”,而后说:“我记得,检察院是这种社矫机构的监督单位,你们应该也算是他们的上级了吧?取消一个违规假释人员的假释期,有这么困难吗?”   陆辞还没开口回话,利江澎又说:“这件事麻烦陆检多费费心,我近期跟许市长出趟差,回来后咱们好好聚聚,也好久没见了。”   “哎行。”陆辞应道。   挂掉电话,利江澎蹲下来,把那束香雪兰递给沈原,说:“去扔掉。”   沈原接过花转身要走,又回头问:“利总,那个人,要我去安排下吗?”   利江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丝质手帕,细细擦着利宁的照片,一边跟沈原吩咐:“小心行事,先找人仔细盯着。” 第15章 变色龙   陆辞匆忙赶在下班前去槐金巷司法所,一进门正撞见秋焰从楼上下来,正值下班点,四目相对,秋焰惊得瞪大了眼睛。   以为陆辞是来找自己的,急匆匆上前问:“你怎么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过来了?”心里却又疑惑,怎么回事?他不是最忌讳被人看到跟自己有啥说不清的关联么?   陆辞见他一副紧张又愣怔的样子,只觉得十足可爱又好笑,迅速看了看一楼四下无人,轻轻笑着说:“傻不傻的,我就不能因为公事过来了?”   刚说完楼上又下来人,陆辞一秒回到六亲不认公事公办脸,大声问道:“您好,我是市检察院的检察官陆辞,请问你们孟平所长在吗?有个情况想跟她了解下。”   楼上下来的同事忙说:“在的,孟所还没走,在楼上,您上去左手边第一个办公室就是。”   陆辞上楼,秋焰也不能现在就走,只能装作工作没做完,跟在他后头也上了楼,看着他进了孟平的办公室。   里头不知道在聊些什么,过了会,孟平打开办公室的门对秋焰招手:“小秋,你过来一下。”   秋焰进去,见孟平脸色有些严肃,问道:“怎么了孟所?”   孟平问他:“咱们所有个矫正对象,叫温遇河的,是不是在你的小组里?”   秋焰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楞了下,点头道:“对,是在我这儿。”   孟平说:“陆检察官说,他接到温遇河当年那个案子的受害人家属举报,说温遇河去了落英山墓地看受害人,这个事儿你了解吗?”   秋焰登时紧张起来,他当然没收到过温遇河的申请,无论去接触受害人,还是出城去落英山,都是违反了规定,就这两条就已经铁定可以取消他的假释了。   换言之,温遇河要真这么干了,某种程度上他这个社矫官的工作也算是失职,对矫正对象疏于监督管理,虽然所里未必会追究他的责任,但他自己第一个亲手负责的人就出了这样的纰漏,他会觉得十分自责。   陆辞的神色倒十分平静,似是觉察到了秋焰的紧张,陆辞说:“这位社矫官同志你别紧张,我今天来只是核查一下情况,温遇河要是违反了规定,咱们走正常程序,假释犯中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少见,这跟咱们司法所和你个人的工作没有关联。”   秋焰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这是暗地在维护自己,但他并不需要这种维护,这时倒很快冷静下来,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是谁举报的?怎么发现他去了落英山公墓?”   孟平要开口,陆辞做了个手势说:“还是我来再说下吧,是这样的,温遇河应该是今天下午去过落英山,还带了束香雪兰花去看利宁,正巧他走后利宁的父亲利江澎也去了公墓,看到了花,这才联系我说明了温遇河违反假释规定的事。”   秋焰皱眉:“利江澎说温遇河去过了,他碰到他本人了?”   陆辞也愣了下,摇头说:“那应该没有,但是那束花在墓碑前,证实有人去过了,不是温遇河还能是谁呢?”   秋焰似对这个不严谨的说辞十分抵触,孟平开口道:“小秋,你现在就跟温遇河核实下,问他下午到底去了哪里。”   秋焰当着两人的面打电话给温遇河,电话很快接通,那边热火掀天的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秋焰只得提高了嗓门喊道:“温遇河,我是司法所的社矫官秋焰。”   那头温遇河的嗓门也很大,说:“哦,秋社矫官啊,有什么事吗?”   秋焰开门见山:“你今天下午去了哪里?行程现在报给我一下。”   “现在吗?”温遇河说:“我现在有点忙,等五分钟行不行?”   他喊话的声音实在太大,孟平和陆辞都听到了,两人跟秋焰打手势说不行,让他现在就说,不能给时间让他编谎话。   秋焰于是说:“你现在就说。”   那头温遇河跟旁边的人交代了几句什么,然而响起咚咚咚走路的声音,关门的声音,话筒里骤然安静了下来,他说:“报告社矫官,我今天下午在找工作面试,一个下午包括现在都在一家饭馆的后厨烧菜试菜,有什么问题吗?”   秋焰皱眉,直接问:“有人举报你下午出了城去了落英山公墓,有没有这回事?”   “落英山?”温遇河似乎很意外:“我为什么要去那儿?”   秋焰说:“你要老实交代,你所有汇报的行程我都会去仔细核实,如果跟你说的不一致,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社矫官,我也是很认真的在回答你的问题,我没有去过落英山公墓,不过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会说我去了那里?有谁看见我去了吗?”   秋焰犹豫了下,说:“利宁的父亲利江澎,看见你的……看见一束花在墓碑前,你是不是去看过利宁?”   那头的语气突然低沉了下来,温遇河说:“原来是阿宁在那里……有人去看阿宁,这再正常不过,很可惜这个人不是我,我也很想去看他,可惜我没资格,我甚至不知道他葬在哪里,谢谢社矫官让我知道了他在落英山。”   秋焰一下被这段话弄得怔住,其他人也都听到了,秋焰只能说:“行,我知道了,你记住不能擅自出城以及联系受害人知道吗,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提前跟我打报告做申请,明白吗?”   “我明白,社矫官。”温遇河语气平静。   放下电话,秋焰看着陆辞说:“凭一束花就认定是他去过,是不是太草率了?就是在法庭上,这也没法当做直接证据吧?”   陆辞一时也接不上来,却说:“这件事也不能就凭温遇河的一面之词,还得仔细核查,你也不能过于相信他们,这些矫正对象本质上都是罪犯,随口撒谎是很正常的,作为社矫官要学会辨别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秋焰有些语结,这是个两边都没有确凿证据的“悬案”,他也无法怪陆辞太过钻牛角尖,拿着一份不是实证的证据就来要求对方自证清白,但是对温遇河,秋焰觉得自己的身份应该是中立,他也并不会听了他刚刚的那些话就完全信任他。   于是他说:“这件事我会仔细核实的,温遇河下午是不是在饭店,几点去的,我会跟那边核对,但是——利江澎既然也没有实证,只是凭一束花,那就不能因此作为温遇河违规的证据,我们内部有很完善的社矫对象考核体系,是否应该取消假释,不会仅凭猜测去办,如果核实后确实违规,我这边会出具考核报告提交给市检和法院的。”   话说到这份上,陆辞觉得自己也不能逼人太过,便点头说:“好的,我当然是相信咱们所和社矫官的,但是我接到这份举报也不能坐视不管,大家都互相体谅,一起把工作做得更细致点,是好事。”   孟平也连连点头,让秋焰去忙,叮嘱他尽快核实温遇河的行程。   陆辞随后也告辞,秋焰看着他下楼,而后收到陆辞的微信消息:我在停车场等你,晚上跟老师约了吃饭,跟你一起回   秋焰捏着这条信息半晌没回,陆辞还真是公私分明得很,刚刚在这儿装陌生人跟他就事论事地怼了一通,这会又扮上喜欢他的表皮说“一起回家”。   然而等真一起回了秋焰的家,他保准又会变脸成“老师的好学生,秋焰的好大哥”这样的角色。   秋焰恍然自己遇到条变色龙,遇人则人,遇鬼则鬼,刚刚陆辞还叫他学会辨别别人说话的真伪,秋焰觉得,自己最辨不清的,就是陆辞本人。 第16章 欺负他没经验   秋焰觉得陆辞已经快成秋家的一份子了,家里的父母、保姆见到他就跟见到另一个儿子一样。   他仪表堂堂,读书时候学业出类拔萃,工作上踏实肯干,在小县城待了好些年也毫无抱怨,靠自己一步步提升到省城市检,秋鸿信对这点最为欣赏,他自己就是没有背景不靠裙带当上的法院院长,甚至老婆在他当上院长后,为了避嫌还辞去了检察长的职位去了大学任教,他看陆辞,就像看当年的自己。   秋焰以前跟父亲的看法一样,但那天在西餐厅吃过饭,陆辞对他“掏心掏肺”过以后,他对父亲最欣赏的这一点有了不一样的保留意见。   只是这点意见并不会在饭桌上提起来而已。   家里的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陆辞口才比秋焰好,常常能逗得杨雁和秋鸿信开怀大笑,讲起工作上遇到的那些案子时,三人各自发表看法,分析案情十分投入,倒显得秋焰像个外人。   他不在司法系统的核心单位工作,日常接触的人,接触的案子,跟他们此时讲起来的这些相比,实在是太鸡零狗碎微不足道了。   但是他父母还是会对他说:“小焰,小陆讲的这样的案子以后你也都会碰到的,你想想如果你是检察官,你要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   秋焰觉得自己的处理方式可能和陆辞的会有些不同,他也照实这么讲出来,秋鸿信客观评价:“你们两个啊,一个耿直,一个圆融,各有各的优势,能互相综合下就好了。”   秋焰抬眼看一眼陆辞,见他也正笑笑地看着自己,说:“嗯,小焰是我见过的最纯直的人,在咱们这个系统内,其实真的很需要这样的人。”   纯直,秋焰心想,是纯还是蠢真的很难说,但直肯定不直,喜欢上陆辞,简直称得上又蠢又弯。   吃完饭,陆辞又留下来陪秋鸿信和杨雁喝了会茶聊了会天,看过9点了才告辞离开,杨雁照旧让秋焰送送他。   在门厅换鞋,秋焰很自然地去取放在鞋柜上头的车钥匙,陆辞却按住他的手低声说:“天气好,别开车了,陪我走走吧,到门口我自己打车。”   秋焰也随了他,天朗气清,白天的燥热都不见了,秋焰家的别墅区非常大,而且年代老,里头的植物绿化郁郁葱葱,仿如走在森林里。   天上的半弯月亮时隐时现,两人没上主路,沿着僻静的绿荫人行道慢慢走着说着话。   陆辞突然牵住了秋焰的一只手,秋焰怔了下,没抽回,任由他握着,陆辞的手指在他手背上细细摩挲,秋焰觉得自己一半边的身体开始有些不自在,一路上都没人,走到一颗大香樟树旁时,陆辞突然一把拽过他到树后,紧紧抱住。   秋焰下意识挣扎了下,陆辞双臂紧箍,不为所动,他灼热的气息都喷在秋焰的脖颈耳后,秋焰说:“你怎么了?”   “没怎么,抱抱你不行么?”陆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秋焰觉得自己太过熟悉他正人君子的一面,突然做出这样的行为,用这样灼热的语气说话,倒叫他十分陌生。   两人没再说话,虫鸣蛙叫声中秋焰被沉默地紧拥着,隔得这么近,夏天的衣衫这么单薄,他甚至明显感觉到陆辞身体的某个部位发生了极其明显的变化,叫他有些尴尬。   突然林荫道前方传来几声说话的声音,几个男人大声商量一会换班了去哪里喝点小酒吃一顿,是小区的保安。   秋焰周身一僵,陆辞明显也僵住了,人声越来越近,陆辞迅速跟他分开,甚至还空出手理了理衣衫,率先从树后走了出来。   秋焰走到他旁边,两人像方才那样不紧不慢地从保安们身边擦身而过,有个保安认出了秋焰,对他打招呼:“秋先生这么晚出去啊?”   秋焰点头:“去送个朋友。”   到门口,秋焰对方才的插曲只字不提,陆辞也不提,他打开app叫了车,两人沉默地等着。   车到了,陆辞跟他说:“我走了,下次再约你。”   秋焰条件反射地说“好”,又说“到家发个消息”,看着陆辞坐车离开,回去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特意绕开了那条僻静的小道,从主路快步走回了   只是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秋焰觉得陆辞这样的反应和行为已经不能再令他觉得意外和失望了,等进家门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倒是有另一件事让他觉得今天非得解决不可。   晚上十点,他调出社矫app上线查看,组内的三人都已经提交了今天的行程日记,点开温遇河的那一栏,他写着:6月12日,上午槐金巷司法所普法课培训,中午巷口李记面馆吃饭,下午一点回旅馆,在网上寻找厨师招聘并打电话问询,其中东城美食街好运来饭馆要求下午面试和试菜,两点到好运来饭馆,与老板面谈、后厨炒菜试菜,面试通过,直接上岗,一直到此时仍在好运来饭馆工作。   秋焰在某点评软件上查到这家好运来饭馆的订餐电话,直接打了过去,那头是个声音很尖的女孩接听,背景十分嘈杂,秋焰想到这会正是宵夜的点,那家饭馆看来生意还不错。   他自报是司法所的工作人员,指明要老板接听电话,但没说具体什么事,然后尖嗓子的女孩大叫了一声:“豹哥!有警察找你!”   跟着一个粗粝浑厚的男声在电话那头响起:“我就是好运来的老板,您有什么事儿?”   秋焰说:“跟你了解个情况,你们这儿今天下午是不是有个叫温遇河的人过来面试厨师?”   那叫豹哥的人重复了遍名字:“温遇河?”似乎对旁边什么人大喊一声:“今天来面试那个小子,就现在在后头炒菜那个,叫什么来着?”   旁边似乎有人说:“姓温,叫什么河来着。”   豹哥粗声粗气地说:“对,就你说的这个,在我这儿。”   秋焰:……   他又问:“他今天几点过来面试的?来了就一直在这儿吗?”   “大概下午一两点吧,电话里约的,来了试了下菜,看他手脚也勤快就录用了,到这会一直在后厨忙活,”豹哥有条不紊:“怎么了警官,是这小子犯了什么事儿吗?您要说了我立马辞掉他。”   “那倒不用,”秋焰赶紧澄清:“我不是警察,我是司法所的,就了解个情况,他没什么事儿,你别辞退啊,继续用着吧。”   挂掉电话,秋焰这时才真正相信了温遇河所说的,他连夜整理了一份报告,说明温遇河今天的行程以及他的核对结果,以正式文件的形式发送给了盛淮南和孟平,这份报告会打上司法所的公章再递交给检察院。   他相信陆辞会看到,这就是“实证”,他觉得陆辞今天有点莫名冲动,怎么就凭着利江澎口中那么一束莫须有的花,就跑来认定温遇河违规?他可以因为接到举报而来调查,但不能来的时候就默认跟利江澎站在一边,这明显失去了一个检察官应有的中立的、严谨的、理性的态度,这让秋焰觉得陆辞在专业上显得十分不专业。   东城美食街是整个城中最红火的美食打卡地,好运来饭馆的位置不算顶好,窝在美食街比较深的一处,生意也一直不温不火,温遇河开工第一天不算特别忙,过了宵夜的高峰期基本就可以收工了,他整了几个菜,按饭馆的规矩,收工后所有工作人员连同老板才一起坐下来吃晚饭。   豹哥咬着烟,搬了两箱啤酒放在饭桌边上,跟满满当当一圆桌的伙计们说:“今儿给我最好的兄弟温遇河接风,谁都不许怂,都给我敞开了喝!”   一桌人闹哄哄的,伙计们一边笑着一边不满说:“小温一来就成最好的哥们了,咱们兄弟几个跟着豹哥都这么些年头,白混了啊。”   温遇河忙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站起来说:“这都是豹哥照顾我,我先自罚一杯,初来乍到,感谢大家伙关照我。”   豹哥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口气喝完,叫了声“好”,然后跟伙计们说:“你们不懂,你们都没进去过,我跟小温在里头住一个屋,那就是革命友情,谁都没得比。”   又朝温遇河说:“你也是,提早出来了也不来找我,我开这么个饭馆难道还给不了你一口饭吃?多双筷子的事,还好你还知道过来,要是让我知道你出来了也不跟我露面,那咱们兄弟可真没得做了。”   温遇河又倒上酒,敬了所有人一杯。   大家开始放开了吃吃喝喝,豹哥坐在温遇河边上,搭着他的背说:“你还真是算准了,你那个社矫官还真打了个电话过来,我就按你说的那么给糊弄过去了。”   温遇河给豹哥倒上酒,跟他碰了碰:“谢谢豹哥。”   “这种一听就没经验,好打发,”豹哥吐出一长串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说:“以后别说什么谢不谢的,我是个粗人,整不来客气那一套,我知道刚出来都很难,豹哥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但我现在有那么点儿小能力了,一帮人也能跟着我混口饭吃,你就也别觉得是在麻烦我,对了,我都不知道你做饭那么牛逼,你看我现在还觉得是我特别需要你了呢。”   温遇河笑了笑:“我也就这么点本事了,用得着就好。”   “太用得着了,”豹哥红着脸,淌着汗说:“我呢,以往那么些年也不是白混的,白的黑的都能有点儿关系,反正从现在开始我罩着你,你啥都别担心,有啥事,一定记得跟我开口,知道吗?”   温遇河点头:“记着了。”又满上酒,一饮而尽。 第17章 你知不知道自己错了?   温遇河一直惦记着要抽空再去找一趟季颜,但最近事赶事的让他忙不过来,司法所的普法课不能缺席,下了课就得赶紧往饭馆跑,中午的饭点一屋子人都等着他这位“大师傅”来掌勺——奇妙的是,他来这儿干了才个把星期,好运来饭馆的生意竟然一天比一天更好了起来,还多了很多回头客,尤其晚上和宵夜的时候,前台小姑娘都特意跑到后厨说,小河哥,好多人跑来要吃你做的那道蒜蓉明虾牛腩煲,还有你的十三香小龙虾也好多人点。   第一天他还觉得工作量刚好,渐渐开始每天一到这儿就忙得脚不沾地,后厨就他一个“大师傅”,其他人全是给他打下手的,就这还是忙不过来。   夜里往往要两点多才能下班,回到旅馆冲冲洗洗就要三点,赶上第二天有普法课,早上被闹钟叫醒的时候温遇河要在床上骂上一会才能挣扎着起床。   已经好几次在普法课上睡着了,他一睡着,秋焰就会点名叫他起来回答问题,每回他都答不上,对着秋焰恼火的面色说抱歉抱歉,秋焰就训他,你到底跟谁学啊?是跟我吗?到时候考核是考我还是考你?不合格到底对我有影响还是对你有影响?   温遇河照单全收地全都认下来,对对对,是跟我自己学,考核考我,是对我有影响,秋焰见骂也骂不动,烦躁地让他坐下,一再提醒所有人第一个月的月考没多少天了,你们要重视起来。   下课后,温遇河坐在去饭馆的公交车上打开app看法条补课,没看两眼就又睡了过去。   因为饭馆生意好了起来,豹哥给他的工钱又涨了一轮,才半个月就先预支了他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放了两天假,让他把生活好好改善下。   温遇河查了查账,其实现在可以出去正儿八经租个房子,但那样一下这笔钱就会见底,他犹豫了下还是觉得可以再缓缓。   珍姐旅店的人来来去去,温遇河没太留意,他住的那间朝北的屋子因为湿气太重,一直就没住满过,这也是他当初选那间屋子的原因,尽量让自己清净点。   这天晚上干完活第二天就可以放假,温遇河打算趁这假期去找季颜,凌晨下班一进房间就见到里头多了个陌生男人。   块头很大,很壮,面色黑沉,正把靠墙的一间储物柜大敞开,在里头翻箱倒柜,那正好是温遇河放东西的柜子,他的衣服个人物件被扔了一地。   屋子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上铺一个下铺,都靠在床上玩手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温遇河走过去按住咣咣作响的柜门,问道:“你谁啊?要干嘛?”   那人斜着看他一眼,语气跟脸色一样黑沉沉的,看了眼地上说:“你的东西?你占的地儿太大了,给挪挪,有问题吗?”   温遇河拳头都捏紧了,但他实在太累,这人一副摆明了找碴的样儿,温遇河还有点摸不清他的来路,于是忍住说:“行,你要就都给你用,我不用了。”   他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到自己床上,趁机看了看大块头的床铺,就在他对面,上铺,但那上头就一个小腰包,他哪来什么行李?哪需要用什么大储物柜?   说不清哪里觉得不对劲,温遇河仔细打量这个新来的人。   那大块头从储物柜里摸出一件冬大衣,抖开看了看,“哟,料子还挺不错。”他说着就自顾自把大衣套到了自己身上,双手插|进兜里对着镜子比划,又掀开看光滑的内衬,发现里面有个隐蔽的内袋。   温遇河突然从床边爆起,火箭一样的速度窜过去剥他身上的大衣,两人迅速扭打成一团,温遇河也不说话,一声不吭地挨着打,直到把大衣剥下来后才开始狠狠还击。   两人身高差不多,但体型上差别太大,温遇河跟这样的人打起来得不到什么好处,但他跟不要命了一样,牙口淌着血也毫不在意,很快,他眼角乌青,口鼻淌血,胳膊身上的擦伤无数。   那人也见了血,两人打起来的时候像斗兽场的野兽一般。   屋子里动静太大,有人去喊了珍姐,珍姐又报了110,民警很快过来了,把撕打成一团的两个人强硬掰开。   温遇河头晕眼花,胸闷气短,被民警扭住好一会才看清,来的警察好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把那件大衣抱在怀里,警察现场就要带两人去派出所,温遇河走的时候还记得把那件大衣内袋里的东西摸出来塞进了牛仔裤口袋。   他跟大块头被隔开审问,聚光灯下,温遇河看清对面给他做笔录的警察就是面熟的那个,这会他终于记起来,这就是在司法所入矫宣告那天见过的民警,当时还帮秋焰维持秩序来着。   李书君看着他:“温遇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记得。”这么一会,他的嘴角已经完全肿了起来,张不开嘴,说话都已经十分费劲。   李书君敲着桌子:“你是假释犯!假释是什么意思还要我再给你解释一遍吗?!”   “不用,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李书君怒目圆睁:“你知道个屁!知道你还跟人打架?”   “是他先挑衅我,抢我东西。”温遇河觉得自己现在像一只馒头,或者一只充气的河豚,整个脑袋都圆鼓鼓的,说什么都像儿戏。   “他挑衅,挑衅了你就能动手?他跟你一样吗?他有案底吗?他也在假释吗?他打了你可以屁事都没有,你呢?你现在就得滚回监狱去。”李书君觉得这个人简直冥顽不灵。   温遇河觉得自己的一只眼睛也快看不见了,刚刚打架时的肾上腺素褪去,巨大的疲累袭来,整个人都开始混沌不清。   李书君教训了他一通,然后说:“你这件事,我现在只能叫你的社矫官来,根据今天的事实要怎么处置,让你的社矫官来定!”   说完李书君就给秋焰打电话,温遇河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充血,肿胀,那种钝重的痛意裹住了他的全身。   他对痛是非常熟悉的,锐利的痛,钝重的痛,兜头袭来直接把人打闷的痛,还有让人说不出话,一刀刀剜着心的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觉察到似乎有人站在他面前,温遇河极其困难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往上,白皙且骨肉匀称的小腿,再往上,看到秋焰铁青着的脸色。   凌晨三点,秋焰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整个人从发懵到窜上怒火只用了不到十秒。   他跟飙车一样,跨了大半个城区火速赶到这里,见到看起来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温遇河。   李书君见秋焰一副分分钟就能发飙的样儿,赶紧拉住他说坐下再说。   秋焰坐到问讯桌的另一侧,跟李书君并排,点头道:“可真有你的,跟人打架?这个假释你要是不想要可以趁早说,省得一群人为你这么费心!”   温遇河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眨了眨眼,视线又模糊了一些。   他快看不清秋焰的脸了,这么近,他似乎很生气,嘴巴一张一合,是在骂人吗?这么一张小白脸,这么好看的嘴唇,骂人的时候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啊。   温遇河没边没际地想着,视线怔怔地停在秋焰嘴角边的一颗痣上。   男人长这样的痣,总有点太过风情,但是长在这样一张冷冷清清的脸上,又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跟性有关的不好的词,这颗痣……   温遇河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过去,直到秋焰怒而拍桌的一声大吼:温遇河!!!“他才又骤然惊醒,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秋焰一张脸煞白,铁青,站起来转着圈:“可以,可以,可以……好得很,那就这样吧,李警官,给他开个打架斗殴的处罚单,我拿着明天就去给他办申请假释取消。”   李书君倒是犹豫了下:“当真?这开了可就撤不回来了啊。”   秋焰狠狠盯着对面:“温遇河,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知不知道自己错了?!”   李书君使劲给他使眼色,温遇河点头:“我知道错了。”   说完半晌秋焰没有回音,温遇河也没再开口,那充满怒气值的气氛却在一寸寸的沉默中降了下来,秋焰再开口时是问李书君:“李警官,这件事,有没有什么比较……稳妥的处理方式?”   稳妥,这两个字秋焰说得十分烫口,他想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大事化了,小事化无,但这太违背他的原则了,就为了这么个破人就要违背自己的原则?秋焰想到这一点,看向温遇河的眼神简直带着怨恨。   但对面脸肿成猪头的人无知无觉,甚至似乎还对自己笑了笑,比哭还难看。 第18章 贼帅不帅?   李书君认真地说:“其实打架斗殴很常见,尤其是这种双方互殴的,一般双方都有过错,这要每个打架的都关起来,看守所和监狱分分钟都不够用的。”   这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秋焰听懂了,李书君又说:“打架的双方和解,出个悔过书就行,要不然就只能各自关押十天,再留个案底。”   这已经是格外宽容的处理方式了,秋焰看着温遇河:“你听到了?”   温遇河嘴唇微动:“是他先挑衅的我。”   对面两人一齐皱眉,李书君说:“他先挑衅,他先动手,你就能跟他对打?你还觉得你占着理了?你要真跟我较这个劲,那就公事公办吧,小秋社矫官,这可真不是我故意破坏你们工作。”   温遇河不吭声了,秋焰的怒火又回到脸上,死死盯着他,温遇河看着那张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终于说:“好,我愿意和解,愿意写悔过书。”   下一秒,一张空白的A4纸和笔就搁在了他面前,秋焰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写。”   温遇河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猪头脸在认真地斟酌字句,突然问道:“跟我打架那个,叫什么?什么来路?”   李书君说:“叫齐修,山东柳城人,怎么了?”   温遇河皱眉疑惑:“柳城人?他来这里做什么?”   “还能干什么,打工啊,”李书君叩叩桌面:“悔过书快点写好。”   “他呢?那个齐修,他也愿意写悔过书?”温遇河问。   李书君冷笑一声:“人家早就写好,早就走了。”   温遇河一愣,李书君说:“楞什么楞,他又没案底,因为跟你抢储物柜打了一架,有什么好盘问的?而且悔过态度良好,能不早走么?”   又催他:“你给我快点写,也不看看几点了,你不写完你们社矫官都下不了班。”   温遇河看向秋焰,见他正皱着眉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笔下的A4纸上这才出现三个大字:悔过书。   等这摊事情解决完,出派出所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温遇河认真跟秋焰道歉:“真不好意思,耽误了您一晚上,哦不一早上,您辛苦了。”   秋焰半宿没睡,脸色比夜里刚赶来的时候还差,闻言并不领情,手指指着他,却觉得对这人说什么都是白搭,遂又放弃般地放下。   温遇河说完话就转身要走,秋焰又在后头叫住他,温遇河回头,秋焰说:“你这个样子,去到司法所听课谁都知道你打架了,你准备怎么解释?”   温遇河摸了摸后脑勺:“哦,我可以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秋焰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你觉得谁会信?盛主任会不会信?孟所会不会信?”   温遇河无动于衷,把难题抛给对面:“那社矫官,您说怎么办?”   秋焰站着一动不动,想了好一会,咬牙说:“我给你开五天病假,你给我去医院好好挂个水消个肿。”   又是医院,温遇河不置可否,朝他笑了笑:“按我的经验,三五天这肿差不多自己也能消了。”   秋焰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冷笑一声:“嫌贵?没钱我可以先借你,你不是找到工作了吗,发工资再还我。"   温遇河挠挠头:“倒也不用……”其实是也不是,贵是一方面,麻烦是另一方面,他没时间,更不觉得有什么必要。   “不用?”秋焰朝他走近,那股烦躁又嫌弃的气息隔着三百米远温遇河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更何况现在两人间隔不超过1米,他觉得秋焰真正像一颗正在喷火的爆竹烟花,下一秒就要爆炸窜上天了。   秋焰头顶带火:“你要是有钱干嘛住一个月200的破旅馆?逞什么强?你以为我在可怜你施舍你?你想多了,我只是为了让大家都好过点,我不用整天操心你,你也能安生一点!”   温遇河垂头,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   横竖也躲不过去了,他点头:“行吧,我去看医生。”   又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秋焰想说滚,忍住了,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温遇河肿着脸眯着眼转身走开,听到秋焰在背后大喊:“别特么想糊弄我!看医生的记录每天一并上传!”   温遇河一边走一边骂了声“草”。   这一早上秋焰焦头烂额,筋疲力尽,匆忙赶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就又赶去司法所上班,眼圈乌黑,郑思心一见到他就大叫:“哎呀秋哥昨晚做贼去了?”   秋焰没好气地回:“做什么贼,抓贼去了。”   郑思心笑眯眯地:“抓到什么贼了?帅不帅?”   盛淮南捧着茶叶杯从旁边路过去倒水,嘲笑郑思心:“小姑娘一天到晚就知道看帅哥,你这样是没有前途的,你得想办法让帅哥看你。”   郑思心哀嚎:“那我只能去整容了,盛主任借我点儿钱呗?”   “想得美!”盛淮南打掉她伸向自己的那只手。   贼帅不帅?秋焰脑子里映上温遇河那张脸,他好像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打量过那张脸,包括温遇河整个外型,他太瘦了,骨架又大,像流浪狗,昨晚青青紫紫肿成猪头的那张脸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帅。   他回郑思心:“帅什么帅,是个猪头。”   郑思心瞬间没兴趣了,也知道秋焰是在跟他随口瞎扯,自己感叹一句:“要是咱们所所有矫正对象都长得跟那个温遇河似的,那这工作的福利还挺好。”   秋焰楞了一瞬,看郑思心:“你觉得温遇河帅?”   郑思心大力点头,笑得乐不可支,悄声跟秋焰说:“秋哥跟你说,其他组的志愿者都说要跟我交换,这我可不干,你答应我不能把我换出去哈。”   秋焰难以置信:“为什么?因为温遇河?”   “对啊!”郑思心瞪大眼睛:“你不知道?哎也对,你是男的,对他没感觉很正常,在我们女生看来他可真特么太帅了!”郑思心一激动都爆了粗口,紧跟着又说:“当然秋哥你也帅!你俩不同类型,刘媛媛她们都说我这是走了什么运,怎么跟着这么帅的领导又还管着这么帅的罪犯,都嫉妒得不行……”   “哎注意用词。”盛淮南又提醒她。   秋焰有些无话可说。   郑思心毫无顾忌:“那个温遇河,我们几个背后都说他,大帅比,痴情,话还少,这特么……这要他不是同性恋,早有人下手了。”   秋焰震惊得三观俱碎:“你们……疯了吧?他还是个假释犯啊!还什么,痴情?你看过他的案子吧?你们不觉得害怕?”他真是第一次对小女生的恋爱脑震惊得原地粉碎。   “哎呀,他又不是男朋友活着的时候把人解剖了,他是学医的啊,对男朋友的死因有怀疑,本着科学的态度去解剖太正常了,警察局还有法医呢,干的就是这个,那法医也都是变态?”郑思心滔滔大论:“而且吧,看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是在发呆,眼神黯淡无光,这明显就是还没走出来啊,他肯定特别爱他男朋友。”   秋焰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即便他也喜欢男人,可是跟同样喜欢男人的女人相比,他觉得自己还是无法理解她们的思路。   他说:“法医那怎么能一样,那是存在真实解剖需求的情况下执行任务,而不是仅凭着自己的一丝猜测就把人剖了,那人家还有父母呢,人父母怎么想?要不然利江澎能气到当场就报警抓他?”   又想了想:“感情归感情,我不否认他肯定爱他男朋友,但是感情不是做违法事情的借口,明白吗?你们这些小姑娘,是是非非的东西先要弄清楚,不能本末倒置。”   郑思心被训了一通,倒没丧气,只是瞥了瞥嘴说:“秋哥你忒没劲了,你肯定不知道什么叫为爱痴狂。”   秋焰哭笑不得,他不知道什么叫为爱痴狂?他早痴狂过了,发疯似的拿自个事业前途撒气填了司法所,跟个傻逼一样。   他觉得这种事儿自己只会干一次,为爱痴狂根本不是什么让人值得骄傲的事,秋焰觉得挺耻辱的。   于是只笑了笑,带上资料准备去楼下上课。   郑思心去楼下先点了一圈人,上来报告:“温遇河今天怎么没来?”   秋焰神态自若:“他病了,我给他开了病假让他去医院,这几天都不会来了。”   “啊,什么病啊?严重吗?”   秋焰往前走:“还行吧,没什么大问题。”   “在哪个医院啊?"郑思心追帅哥之心昭然若揭。   “啧,”秋焰顿住脚步:“你别想了,我不会说的。”   “哦………………” 第19章 49块9   温遇河回旅馆的时候就发现那个跟他挑事儿的齐修不见了,他就凭空出现了那么几个小时,莫名其妙把他的东西当垃圾一样扔了一地,跟他打了一架,然后,就消失了。   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这件事不对劲,温遇河觉得有些难受,那种说不出的古怪感又来了,伴随而来的,还有这么一件看似平常,条理清晰的互殴事件,只有他自己能察觉到不对劲,而这不对劲说出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当回事,会相信他。   就跟利宁的绑架案一样。   温遇河站在房间里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上铺,那里一丝褶皱的异常都没有,齐修没有睡过,仿佛他来一趟,就只是为了翻箱倒柜一次。   想到这,温遇河突然脑中某根神经扯了扯,在利宁被绑架的那天,他就觉得那伙人其实针对是自己,那这一次,这个齐修,会不会跟那伙人有什么关联?   他摸了摸牛仔裤口袋里的东西,还在,这是他暂时要用命去护好的一件东西,只有这个东西能证明从开始到现在,他究竟是在臆想发疯,还是一切都是如他所预感的事实。   原本今天就要把这件东西交给季颜,但温遇河在浴室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脸,无论如何也没法顶着这样一个猪头样去找老师。   这里不安全,温遇河思来想去,决定先搬   搬到哪里是个问题,他突然记起程朗父母的那个房子,程朗后来一直没去住,那个房间他当时看过,留下很好的印象,老,但清净,更重要的是,离季颜很近。   于是试着给程朗发了个信息,看时间这会应该正是在上普法课。   程朗很快回:“太好了!早就说让你住过来,我跟一枝也说了,她也特别高兴。”   张一枝也发消息给他:“啥时候搬过来?今天吗?等我们下课一起来帮你。”   温遇河忙回过去:“没事,我东西少,一趟就过去了,一会咱们直接在家碰面。”   他所有家当加起来也装不满一只编织袋,收拾好东西后跟珍姐退了房,扛着袋子去坐公交车。   到了春风苑后坐在门口楼梯台阶上等他们,抽了两支烟,白天楼道里燥热,满头的汗淌进眼角嘴角的红肿淤青里,十分刺人,想想一会还不得不去医院,温遇河打开手机开始搜索附近的社区医院。   程朗和张一枝回来的时候,见到他那张脸时一起吓了一跳,程朗一边开门一边说:“我说怎么你今儿没去呢,还问了下社矫官,说你病了,你这不是病了吧?怎么搞的?怎么弄成这样?”   温遇河进屋放下行李先去冲了把脸,说:“没什么大事,旅馆里来了个傻逼,跟他打了一架。”   张一枝紧张道:“啊?那……社矫官知道吗?咱们现在可不能打架啊,那会不会……”   程朗也说:“小秋给你批的是病假,他应该不知道吧?”   温遇河说:“他知道,昨晚旅馆老板报了110,那警察认识我,又找了社矫官,是他去捞的我。”   张一枝大惊一声:“妈呀,那他会不会把这事写进报告里?”   温遇河想起秋焰咬牙求李书君“稳妥”处理的样子,说:“应该不会,就在派出所写了份悔过书就出来了,不会留案底。”   “那就行那就行,吓死我了。”张一枝连连感叹。   程朗也叹了声气:“还是挺悬的,但小秋是个好人,得亏你遇到的是他。”   温遇河这时突然觉得秋焰没那么烦了,仔细想想,好像的确差一点就得滚回监狱去。   中午张一枝简单做了几碗面条,三人吃完饭程朗就回厂里了,温遇河收拾完东西睡了个午觉,结果一觉睡醒已经下午四点,他不知道社区医院晚上开不开,起来着急忙慌地赶过去挂水。   社区医院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医院了,医生一看到他就皱眉,搞成这个样子了怎么不早点来?淤血全都堵住了,这张脸不想要了是不是?   开药的时候温遇河不关心这张脸到底还能不能要,只关心药水的价格,他一再要求:“最便宜的就行麻烦一定不要超过50块。”   医生连连叹气,给他开了49块9的药。   百无聊赖地挂着水,温遇河还记着拍了几张药水瓶的照片,挂水单的照片,准备晚上一起上传以兹证明。   所有挂水的地方都会放冗长的电视剧,温遇河走神地看了会,然后给豹哥打了个电话,问他听没听说一个叫齐修的人,山东柳城来的,块头很大,打架下手很黑,像专门干这种事的。   豹哥在那边沉吟了会,粗声说:“印象中没这个人,要不我帮你打听下吧?只要他是经常在本市活动的,都能给你打听出来。”   温遇河道了谢,豹哥又问他怎么回事,跟这人有过节?   温遇河简单说了昨天旅馆的遭遇,豹哥直接“草”了声:“这B人要不是自己犯贱,就一定是被人指使的,放心,我给你查出来。”   又说:“你那个旅馆太乱了,趁早搬出来,我这儿伙计们都租的有宿舍,条件是差点,但人都是清清白白的,保证你安全。”   温遇河忙说已经搬了,现在在朋友家挺好的。   挂掉电话,温遇河没挂水的手指一下下百无聊赖地叩着椅子扶手,看电视上那个小孩哭着喊着“爸爸别走,爸爸别抛下我”,突然脑中一下想到什么,叩着扶手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他突然有个不是很确定的怀疑,应该说太扯了,但接连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令他不得不怀疑跟某个人有关。   从小到大的履历表上他的“父亲”一栏都是空白的,但不等于他没有父亲,他有父亲,只是那是个连他这样万事都不在乎的人都不愿提及的存在。   他的父亲是个通缉犯。   确切地说,还兼任是个重婚犯。   温遇河仔细回忆那个叫“温庆”的男人的脸,怎么都记不起来,他记性很好,读书时候的课本都过目不忘,那么复杂的DNA检测单他多看几遍也能默记得一个数字不差,但是他记不得父亲的样子。   还包括某一时段的生活,在印象中都是混淆的,令他有些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他的臆造。   十岁以前的记忆他觉得都是假的。   父亲是假的,母亲似乎也是假的,那些看起来仿佛正常和美好的日子当然也是假的,它们都碎在了同一天。   那天他知道了父亲其实是个通缉犯,也知道了他和母亲的婚姻根本无效。   那天来了许许多多的人,警察来了一批又一批,前脚刚走,又涌进来一批陌生人,揪住他母亲的头发就打,骂她贱货,勾引别人家的男人。   然后……一大片的水,他在那水里,没有恐惧,也没有忧伤,母亲给他吃了一肚子的药片后,他只想在水里睡去。   护士过来给他拔针的时候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把小护士吓了一跳,温遇河按着手背,皱眉想,会不会一切都跟那个通缉犯有关?   那时候他太小,警察批捕失败,温庆再度人间发,他从此再也没见过父亲。   他也不知道温庆到底犯的是什么罪,又到底这么多年过去抓到了没有,是死是活,但是一个通缉犯,应该有不少仇家吧?   温庆的身份暴露后,母亲跟他的关系也变得很差,郭秀云恨屋及乌,姓温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毁了她的人生,甚至她本人也因为犯了重婚罪和窝藏通缉犯而被调查,只是因为是受害人且对对方身份毫不知情才免于刑事追究,但这调查的过程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从那时候起,温遇河就被扔到了寄宿学校,郭秀云出于监护权的责任供他吃、穿,但绝不再付出任何感情。   而他自己,虽然这么多年的生活差不多已经彻底可以把“父亲”这个位子的人抹去,但在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人终究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   他原本想考法医的,活人的世界全是欺骗,他不感兴趣,但是一个通缉犯的亲生父亲拦住了这条路——政审是不可能通过的,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了普通医科。   但是对法医的兴趣没有减弱,反而因为真的念了医科而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他会去旁听法医系的课程,甚至跟他们一起做实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跟季颜产生了深厚的交集。   前因后果虽然荒谬,但这是温遇河此时能想到的,关于他被人“追杀”,被人恶意“寻衅”的最合理的理由——也许有某个藏在暗处的,温庆的仇家,在找不到温庆的情况下,偶然得知了他的身份后前来寻仇——他是那个通缉犯父亲的替代品。   温遇河还坐在社区医院,皱着眉,思考这个逻辑究竟是否合理。   他拿不准,仿佛处处都是bug,但这个社会就是由bug组成的,许多恶性事件背后的理由都令人瞠目结舌。   但是如果这个逻辑成立,那么,他自己,就是杀死利宁真正的凶手。   温遇河想到这里,开始觉得喘不过气。 第20章 蜡烛两头烧   即便这个可怕的结论并不牢固,有许多可以轻易推翻的地方,诸如既然如此,为什么两年前对方在他明明已经昏迷的情况下并没直接杀了他,而是选择绑走利宁?又为什么,两年后追踪到他栖身的旅馆,没有暗地里动手,而是明目张胆地挑衅?   温遇河回春风苑的路上一路懵懵怔怔地想着,太多前后矛盾的东西了,但那个因为自己而害死利宁的念头已经起了,他再也无法将它摁下去。   这并不是第一次有这个念头,这是他如此固执地一直寻求“真相”的原因,所有人都说利宁因为是利江澎的儿子才被绑架,只有温遇河知道,不是的,是因为自己。   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自己,为什么?那些人拿着刀站在他的床边,究竟是为什么?   这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折磨得他几乎发疯。   家里没人,张一枝最近在外面干家政,经常很晚才回家,温遇河在屋子里发了会楞,去冰箱里找了几颗土豆白菜给自己做了顿饭。   假才放了一天,原本找季颜的计划泡汤,温遇河觉得并不需要这么多自己待着的时间,于是给豹哥发消息,准备明天就回去上班。   晚上洗了个澡,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这张脸似乎比今天清早的时候肿得稍微好了点,但他不觉得那是挂水起的功效,时间过去,这些皮外伤总会自己好的。   他一向对自己的皮囊疏于照管,以前是,利宁不在以后更是。   他在乎的只是利宁,利宁崴了脚,他能背着他上楼下楼进卧室,一步路都不让他走。   他那么在乎,干干净净,像一支香雪兰一样的利宁,最后被他剖开了身体。   温遇河捧着头,觉得自己这副破败的脏污的狗一样的躯壳值得碎尸万段。   这些念头耗费他的心神,令他寝食难安,从事情发生以来,只要是自己待着的时刻几乎都处于这样的状态,温遇河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也不想改变,这是一种自虐,但唯有如此,他才能在心理上获得堪称丝毫的安慰。   手机定时闹钟响了,他怕自己忘了,定了个闹钟每晚十点上传今天的行程日记。   这声闹钟如同上帝之手,将他从沉思的如地狱一般的思魇中唤醒了过来,现实,现实有无数琐碎,利宁不在了的世界他还依然苟活着,在监狱里做工,吃饭,出操,睡觉,回到城市里上课,记笔记,干工作,挣钱,甚至还有心情跟人打架,喝酒。   活着做过的每一件事,每一秒钟,温遇河都觉得是羞耻,利宁用他的命换来了他如今狗一样的活着,他甚至可能长命百岁,活到80,90,这是一场漫长的酷刑。   闹钟循环往复地再度响起,温遇河把它关掉,深吸了口气,开始做每天他都要做的,却又毫不关心的无数件琐事之一。   他十分自觉地略去了打架进派出所这一段,既然秋焰处心积虑地替他瞒了下来,他只写:上午10点至中午12点搬家,现常住地更改为二桥里春风苑小区3幢2单元303室,中午在家吃午饭,午睡至下午四点,后去社区医院看病挂水,病案记录如下。   他附上那会拍下的挂水和药单照片,点击确定,上传。   然后又在app里单独做了常住地址的变更。   这些弄好不到五分钟,app的通知就显示审批已通过,温遇河点开,看到秋焰的审批回复:社区医院不行,明天去三甲医院挂水,好得快。   温遇河皱眉,忍不住“草"了一声,他被这么简单的一句回复弄得十分焦躁,怒火上头,三甲医院社区医院,有他妈的狗屁区别?500块的药就能比50块的药好得快?   秋焰,温遇河脑子里那张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脸,想起来就令他烦躁,那张脸看起来家境就很好,那张脸不懂社会为何物,不懂人体有强大的自愈功能,什么都不懂,但是那张脸会对他说,你要往前看。   狗屁!   温遇河无法卸掉这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怒火,他像夜空中熊熊燃烧的蜡烛,从两头燃烧,誓要将自己仅有的心力全都耗尽。   果然耗尽了,愤怒与悲伤交替折磨他,让他昏睡在了新家的床上。   第二天中午他出现在好运来的后厨,豹哥一见到他就招手,把他叫到一边:“你说的那个人我叫道上的兄弟帮忙打听了,目前暂时还没消息。”   “谢谢豹哥,不着急。”   豹哥摸头说:“有点邪门,照你说的形容,这样的人如果混这行的,应该怎么着也不至于默默无闻,但我昨晚上问了一大圈,都说压根没听过这个名字。”   温遇河想了想:“名字应该不会错,是被抓到派出所后警察核实的。”   “哎你说,他会不会平时用的都是花名?就像你们都叫我豹哥,但我其实本名叫李沧,你去打听李沧,保管什么都问不到,但你打听豹哥,那消息可就多了。”   的确是有这种可能,温遇河说:“那……他的花名真就不知道了,算了,这个人其实也不重要,也许真就只是偶然碰见的疯子,就算有什么,他也只是个小喽啰,找到他也没啥用。”   温遇河觉得他要解开的题太多了,齐修是最不重要的一个。   这几天不用去司法所上课,少跑了一头,早上能多睡会儿,然后中午去饭馆,忙过饭点后下午找个社区医院挂水,晚上再继续忙。   有时候上午起来能碰到张一枝在家,她给人做家政,出工量不稳定,有时候一天赶好几趟,有时候连着几天没生意,温遇河看她发愁下个月吃饭钱都不够,给她出主意,说普通家政的竞争太激烈,建议她往月嫂的方向学习学习,月嫂赚得多,而且都要住家,以后连房租伙食费都省了,赚的钱都是净赚,她还念过大学,很多有钱人家喜欢有文化的月嫂,会很吃香。   张一枝笑着说:“哎哟,你跟朗哥说的一样,他也叫我去做月嫂,说我年纪轻体力好心又细,唯一的缺点是我没生养过,有些雇主可能不太信任我,所以一定要去考个专业的证才行。”   温遇河说:“是吧,这方面我也不了解,连这种证都有了?”   “有!还很贵!我看了几个培训班,照我现在这赚钱速度,怕是要攒半年才够。”   温遇河突然想到秋焰说过的一些话,跟张一枝说:“那个,社矫官不是说司法所还有职业技能培训帮扶这块吗?要不然让社矫官帮忙想想办法,说不定你那学费都能省下来。”   张一枝一愣:“是嘛?”跟着却又丧起气来:“唉,花那么大代价拿到证又能怎么样,我这个案底,有哪家敢雇一个对人捅过刀的月嫂。”   温遇河知道这的确会是个障碍,但他也只能鼓励她:“这世界什么人都有,有在意的,就有不在意的,而且这工作特别紧缺,人到特别需要的时候,也会顾不上看你的案底。”   张一枝垂着头笑了笑,继续干手里的活。   这才早上9点,张一枝就在做中午的饭,温遇河讶道:“这怎么这么早?”   张一枝说:“做好了给朗哥送过去,他那地儿远,等过去差不多正好中午,他能吃上。”   “哟,”温遇河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张一枝对程朗的称呼变了,以前大家都一起叫程哥,什么时候张一枝偷偷改成了“朗哥”?他觉出点不一样的意味来,故意打趣说:“什么时候的事儿啊?一枝姐,这不得发个糖吃啊?”   张一枝淘米的手一下就顿住,忍不住弯腰笑了,手腕遮着脸笑了半天,十分不好意思,然而等她直起腰拿开手的时候,温遇河发现她眼圈都红了。   “啊,怎么了?我说错话了?”温遇河忙问。   张一枝摇头,背过身擦了擦眼睛,再转回身说:“没有没有,朗哥……他就是运气不好。”   她放下手里的锅走进屋去,一边说:“小河我给你看样东西。”   温遇河跟过去,张一枝从她卧室的一只五斗柜里翻出来一个相簿,看样子像是老人家会保存家庭照片的那种,打开给温遇河看一张照片,说:“你看,朗哥他们一家以前多好啊。”   照片有许多,从程朗结婚喜宴,一直到生小孩,满月酒,小孩周岁,两岁,三岁,每年都有全家福,小娃娃白胖胖的,跟程朗的老婆一个样。   张一枝说:“朗哥没那么容易走出来,我并不奢求什么,只想力所能及地照顾一下他。”   温遇河放下相册,也认真地对张一枝说:“程哥运气不好,你也只是一时运气不好,都会过去的,你跟程哥如果能在一起,真是特别好的事。”   张一枝红着眼睛又忍不住笑了,说:“哪敢有这个心思,你忘了我还有个赌鬼老公,生不生死不死的还不知道在哪呢,只要他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这天去到饭馆,等豹哥过来,温遇河请他再帮忙顺道打听打听另一个人,他报出张一枝老公的名字,说:“齐昭德这人是个赌鬼,据说欠了有五六十万的债,现在人不知道跑哪去了,留下一堆债让他老婆扛,豹哥帮忙打听打听这人到底是死了被人做掉了还是真跑路了?”   豹哥“草”了声:“老子最看不起这种人,放心吧,这回只要这人是咱们本地的,铁定给你问出来。” 第21章 九宫格自拍照   五天后,温遇河最后一天下午在社区医院挂完水,在公共卫生间对着镜子照了照,自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虽然淤青的部分不可能全消,但肿是已经完全下去了,脸上多多少少留下点斑驳。   应该明天去到司法所不会给那位娇气的社矫官带来什么麻烦。   晚上他照旧抽了个空上传行程和挂水单照片,这回秋焰审核的也快,回复了句:照片拍来看看。   温遇河回他:不是附件里发过了吗?挂水单,吊瓶针。   秋焰再发:说你自己的照片,脸的照片,发给我看。   温遇河一愣,顺嘴“草”了句,问:在app里发?直接上传?不好吧?给盛主任和孟所看到不以为我神经病?   秋焰回:加我微信。   他发过去一个微信号,问他记住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段在审核回复里的话立马被删除了。   温遇河耐心地搜索微信号,加人,然后发过去一句语音:我这会忙,宵夜点,没空拍照,回去再发。   秋焰回了个句知道了。   温遇河转身回厨房继续炒菜,里面热火熏天,他习惯性脱掉上衣光着膀子,脖子上搭了块擦汗的毛巾,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已经活脱脱大排档大师傅的范儿。   只不过没有做厨师的那一身标志性的肥膘,身板有点过瘦了。   生意越来越好,前台小妹到这点上也跟着跑进跑出的传菜,见他光膀子站炉灶前颠勺,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一番,说:“小河哥这身材够好的呀。”   温遇河都给听笑了,头也不回地说:“你年纪太小,没见过什么真正身材好的吧?”   其他打下手的小伙子也逗她,把T恤撩起来往她跟前凑:“小君妹妹不看看我?我这身材才叫好。”   小君清脆地“呸”了一声:“满肚子肥膘,辣眼睛,闪开闪开!”   凑到温遇河边上说:“小河哥就是太瘦了,多吃点,你就是吃再多也都有腹肌,不像他们几个。”   后厨一片不满的喊叫,温遇河把菜盛出来递给她,小君又趁机看一眼他腹肌:“多吃点,边炒边吃,我不跟豹哥说。”   温遇河笑着摇了摇头,无可奈何。   等忙完吃完工作餐回到家已经又过了两点,冲完澡出来,躺床上下一秒就要睡着,突然记起还没给秋焰发照片,温遇河疲倦又暴躁地睁开眼。   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眯着眼看秋焰的对话框,这个点他应该早睡了吧?试探发了条信息过去:照片还要拍吗?   没想到秋焰秒回:拍啊。   只得又摸开灯。   温遇河觉得这种行为实在是……虽然事出有因师出有名,但一个男人给另一个男人发自拍照,还是大半夜,怎么说出去都很不正经。   除了跟利宁,温遇河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任何人发自拍照。   他在床上磨蹭了半天,躲不过去又懒得起来,就这么躺着,用自拍模式对着脸胡乱按了一张,看也没看就发了过去。   秋焰回的文字:你这拍的什么?鼻孔朝天,什么都看不见,重新拍,好好拍!   温遇河简直烦不胜烦,恼火地“啊”了一声,瞌睡都被这人给赶跑了。   他坐在床边醒了醒神,然后认认真真对着摄像头自拍了九张,各个角度,各种表情,远景,特写,应有尽有,然后一口气发给秋焰,附带一个笑脸,问:社矫官这样满意了吗?够不够清楚?不够我还有。   秋焰半晌没回音。   温遇河硬摁着耐心等他回复。   秋焰骂了声“神经病啊”,但他躺着认真地查看每一张照片,看温遇河脸上的伤到底好得怎么样了,这么一张脸明天出现在司法所,会不会被其他同事看出不对劲的端倪。   然后目光不自觉停在了其中一张照片上。   那是一张45度角的半侧面。   他明明知道温遇河是随手瞎按的,这人肯定不会玩摄影也没心思搞什么美/男/诱/惑,但这张照片就是说不出的……吸走了他此时全部的注意力。   灯光并不十分明亮,照得温遇河的脸上有一层如油画般的光泽,不知道他现在住的是个什么地方,被虚化了的背景看起来十分古朴,衬得他整个人都如旧画里的人一般,眉毛浓黑如墨,羽片一样的长睫微阖,看人的眼神十分朦胧,七分惫懒,三分冷漠。   秋焰不知道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多久,而后惊觉自己走了神,返回对话框,看到温遇河一连串的“行了吗?”“可以了吗?”,甚至还有不知死活的“矫正官你是看呆了吗?”   秋焰回:可以了,就这样吧,明天过来听课。   对方回了个睡觉的表情。   秋焰躺在床上,突然记起郑思心形容他的那些话,“大帅比,痴情,话又少……”他突然觉得小女孩的观察力还是很敏锐的,他从来没觉得温遇河帅过,但今天这张不带任何表情却又眉目舒展的照片,让他也承认这人的确是好看的。   一点也不凶。   但他也看得出来,温遇河对自己的皮囊毫不在意,无论受伤也好,自拍也好,这是他最不在乎的东西。   关灯睡觉,过了一会,秋焰忍不住又把手机点开,把那张照片翻出来看了看,然后鬼使神差地长按了保存。   第二天在司法所见到温遇河,他照旧还是那副呵欠连天的样子,秋焰现在一看到他就想起夜里的那张照片,却浑然无法把眼前这个人跟照片上的人联系到一起。   他觉得自己太过容易臆想和脑补算是一个很大的缺点,以后要戒掉。   温遇河脸上斑驳的残存的伤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假释犯们有人问,盛淮南看到他也问了一嘴,温遇河都说是在厨房烧菜时不小心被油烫到了,盛淮南故作失色,夸张地说:“你这张脸可得好好当点儿心,不然咱们所的小姑娘们要哭街了。”   温遇河一愣,不明所以,抬头对上秋焰的眼神,秋焰也觉得盛淮南太夸张了,在矫正对象面前讲这种话十分不合适,但他心里又莫名认同,确实得注意点儿,这张脸要真毁容了,还挺可   温遇河敏锐地发现了一个改变,以往的普法课秋焰一定必然绝对会点他起来回答问题,还专门挑他打瞌睡的时候,好像就特别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但今天他依旧在课上浑浑噩噩地半瞌睡着,却意外地没有被打断,意识朦胧的时候还留意到秋焰点了人起来答话,眼神似乎还从他身上扫过,但没叫他。   温遇河觉得十分意外。   他不知道秋焰是想叫他来着,跟以往一样一到问答环节就忍不住想叫温遇河的名字,但目光一扫过去,脑子里莫名就是那张照片的影子,秋焰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心虚,今天如此平常的一个名字略嫌烫嘴,硬生生忍住了。   下课后,往常温遇河都是一下课就走,赶着去饭馆恨不得能飞起来,但今天却穿过散场的人群挤到秋焰身边,垂头小声说:“社矫官,能不能跟你打听个事儿。”   秋焰一边整理笔记本和讲课资料,一边问:“什么事儿?”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咱们所是不是有职业技能培训?”   秋焰楞了下,回说:“是有,怎么,你要培训?你不是已经找着工作了么?”   “不是我,”温遇河说:“是一枝姐,我帮忙问问有没有月嫂培训?”   “这个啊……”秋焰认真想了想:“目前开展过的技能培训里头没有,你也知道,咱们矫正对象里女同志比较少。”   温遇河有些失望,哦了一声。   秋焰又说:“不过……我可以帮你们问问孟所,跟所里申请下,如果这批对象里有这个需求的达到一定人数,说不定也能开起来。”   温遇河这会觉得秋焰这人还是有不错的一面的,有些时候死板,但有些时候又格外政策灵活,他真心替张一枝说了声谢谢。   秋焰突然一拍脑袋:“我都忘了,那个,你快点叫张一枝和程朗再回来下,要跟你们仨开个小会,做个月度总结。”   温遇河犹豫了下:“要多久?我这马上要去开工了。”   秋焰皱眉:“很快,十来分钟的事。”   等三人到齐,秋焰又跟张一枝说了下月嫂培训的事,说现在还不能确定,等他消息吧。   张一枝连连道谢,看到温遇河给她偷偷比了个OK的手势。   秋焰说距离入矫宣告马上就一个月了,过几天就是月度考核,不管是日常行为,还是普法法条,让他们仨都好好保持多多学习,又问他们最近生活工作有没有什么困难。   程朗说还行,说朋友的工厂仓库主管最近可能会离职,朋友有意让他接任,秋焰说那挺好啊,又问他债务方面怎么样,律师联系过了吗?   程朗说有个律师愿意接这活,但他没钱给,那个律师是个新手,愿意胜诉追到钱后以分成的形式来拿回律师费,秋焰以他的角度帮程朗判断,主要在于他的债务是否清晰,如果有模糊纠纷的地方,一个新手律师可能应付不来。   但程朗其实并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他愿意这样先试试。   秋焰重点关注温遇河,当着其他人的面他不好直接强调以后一定要避免跟人发生冲突,只能隐晦地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问题,安全大于一切。   温遇河只能连连说是,秋焰又问:“你现在家也搬了,工作也稳定了,你那成人本科呢,准备什么时候开始考?”   温遇河心里“草”了一声,还有完没完了?   秋焰说:“你要记得你当初是以这个原因申请本地矫正的,这件事就必须落实,如果不落实,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温遇河只能硬着头皮说“知道”,秋焰盯着他:“真知道假知道?你会被发回原籍知道吗?”   又说:“我了解过,你大学时的成绩很好,不仅在本专业内排名前三,还旁听了法医系的课,你这样的专业成绩荒废了很可”   温遇河不知道心里什么感觉,那种熟悉的,厌烦的感觉又来了。   他觉得秋焰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当他这样轻飘飘地,指手画脚地去评论另一个人的人生时,是多么地让人讨厌。   专业是不是荒废,是不是可惜,秋焰没有资格评论,这样的话只有季颜讲才有分量,只有季颜……温遇河记起那个晚上,他见到季颜第一眼时心里的错乱,愧疚,难过以及无数种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根本不是秋焰这样轻飘飘“很可惜”三个字可以概括的。   有多可惜,又有多不得已,有多少后悔又有多少绝不后悔,温遇河绝不会寄希望于秋焰这样的人能够懂得,他只能同样轻飘飘地回应一句:“好的社矫官,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   无处辩解那就不去辩解,秋焰也许是个好人,好的社矫官,但也只是如此了,他既不是谁人生的拯救者,也不必承担这个角色,温遇河从来不相信他人的救赎这回事。   什么都不必解释,顺水推舟是最容易的解决办法。   秋焰不知道这短短的几秒,温遇河的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他的回答看似毫无破绽,实则却毫无真诚。   被矫正对象敷衍,当傻子看待,秋焰登时心里也有些愠怒,温遇河这人身上有种深层的傲慢,秋焰在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就体会到了,但他表现出来在面上往往是什么都不在乎。   秋焰捕捉到了两人间这种微妙的对峙感,但他无法清清楚楚地表露出来,只能再厉声重复一遍:“你要把这件事真的放在心上,你敷衍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温遇河浅浅地笑了:“好的。” 第22章 饭局约   陆辞接到利江澎饭局约的时候并没有特别意外,但他也没有立即回复。   还是沈原跟他联系的,十分客气地在短信里表达了利江澎想谢谢他上次帮忙调查墓地事件,也想一起叙叙旧的意思。   陆辞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缓缓转着圈,不由自主揣测利江澎到底要做什么。   自从温遇河的偷尸毁尸案结束后,他跟利江澎再没有联系过,但在两年前那段案件期间,利江澎跟他的联系可谓十分频繁。   这也是正常的,他作为公诉人,利江澎作为受害人家属,所有的联系都离不开案件本身,这桩案子本身犯罪事实明确,根本用不着闹上法庭,但温遇河认罪态度极差,撒疯,见人就咬,宛如狂犬症发作,又像失语症一般来来回回只会说一句话:“阿宁是被人杀死的……”   谁不知道呢,绑匪撕票,利宁死亡,他搞不懂温遇河那么疯疯癫的行为,到底是因为受刺激导致的,还是本性就是如此。   他只是秉公办事,但利江澎那边却给予了他超出正常范畴值的“关怀”。   两年前沈原第一次跟陆辞接触的时候,陆辞很客气且疏冷地拒绝了,并托他转告利江澎,在秉承犯罪事实的情况下,他会跟公安机关配合正常的司法程序,该怎么判怎么罚,自有法律说了算。   但第二次沈原再接触的时候,话锋就变了,用词是利总很欣赏陆检的作风,想交您这个朋友。   陆辞知道自己不应该在案件期间跟利江澎有这样额外的接触,但他似乎无法拒绝利江澎这样身份的人说,说想交个朋友。   陆辞这些年的工作,位高权重的人也见过一些,但都跟他产生不了什么大的关联,即便杨雁身为前检察长和现系主任,秋鸿信身为法院院长,对陆辞来说那也并不是身份“平等”的一种存在,而是需要他尽心尽力去维护、去讨好,要非常小心翼翼才能偶尔被他挂在嘴边当做“背景资源”的一种薄弱的关系。   利江澎身为城中首富,虽然在权力上也许比不上杨雁或秋鸿信,但在别的方面,陆辞知道生意做到这份上的人,某些层面都是互通的,利江澎的“权力”是看不见的。   这样的人对他发出某种“平等”的信号,甚至摆出有求于人的低姿态,陆辞又怎么能拒绝呢。   他记得第一次见利江澎的情景,在一处他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踏足的私人会所,据说是利江澎名下的产业,不对外,只接受朋友预约,是城中显贵们口中的一处“传说”。   但那天利江澎为他清了场,奉为上宾。   那天晚上陆辞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顶层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享受顶级的服务又是什么样子。   他承认自己很没见过世面,在那样的环境中,许多他恪守的清规戒律,原则底线,都恍然不知所踪。   那天的利江澎情绪并不高,刚刚经历丧子之痛,仿佛是吊着一口气来见他“这个朋友”,为了能让害死自己儿子的人得到最公平的刑罚。   陆辞一口应下,惩治罪犯,本就是检察官义不容辞的职责。   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重要过,那种被正经当个“人物”对待的感觉,像毒品一样刺激他的每一根神经,令人飘飘欲仙,无法回神。   饭局的最后,利江澎让沈原奉上一份薄礼,一个小小的薄薄的盒子,陆辞婉拒不用,利江澎淡淡地说:“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陆检为我们家的事这么费心,只是聊表谢意。”   那种环境陆辞只觉得根本没有拒绝的空间,饭局他赴了,利江澎递过来的“友情”橄榄枝他应了,最后上的这份薄礼,真只是最后的一个小程序,没可能前面的流程都走完了最后的关口他突然道义凛然起来。   那天回到家后,陆辞后知后觉地对利江澎的说辞——“为我们家的事费神”觉得不太舒服,这不是你们家的事,这是事涉刑事犯罪的公诉,但拆开礼盒,看到里头一块精致异常的百达翡丽白金钻表,顿时那点迟来的不舒服烟消云散。   他不懂表,但再不懂也知道百达翡丽意味着什么,把那块白金表放到手腕上比划,从心底觉得十足合适,他就应该是这块表的主人。   那个晚上他用这块表试了西装,试了制服,试了所有的装扮,都觉得无比合适。   然后小心地把它收了起来。   温遇河的案子他自认办得妥当,即使他是利宁的恋人,解剖尸体情有可原,但陆辞还是在法庭上据理力争,最后让温遇河按最高刑期判了三年。   此后就跟利江澎再也没有联系过,虽然有点遗憾,被这样的人物突然重视又突然当一切从没发生过,陆辞有过一段时间的心理落差,但清醒过来后又觉得庆幸,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他这样的身份,跟利江澎日常走得太近并不是什么好事,也许利江澎自己也清楚,所以自然地回到各自既定的轨道上,也好。   此时的陆辞对着沈原发来的信息沉吟半晌,然后回复过去:“谢谢利总的美意,都是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他没说答应饭局,也没说拒绝,十分隐晦地表达了一个他潜藏的不满——如果每次都只是因为案子的事情找他的话,其实大可不必,有没有这顿饭局,他都会盯着温遇河,这本就是他的本职工作。   多少有一点对利江澎打着“交个朋友”的名义,却干着利益交换的不满。   沈原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陆辞接起,那头是利江澎本人,开口就是道歉,远的事情不提,只说最近太忙,那天说好的约饭到今天才回城空出时间,还请陆检不要介意,他只是个商人,许市长一声招呼就要跟着东奔西走,也是身不由己。   这算是给足了陆辞面子,他再拒绝就是给脸不要脸了,陆辞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利江澎现在已经搭上了新来的许市长这条线,且关系匪浅,于是不再多费唇舌,直接答应了约。   这次换了个地方,是在一处山庄,陆辞默认这肯定也是利江澎的产业,他随口提起上次的私人会所,利江澎大手一挥,那个小地方某某领导喜欢,既然有眼缘就送过去了。   利江澎以偶像娱乐产业立足,但这个山庄里却处处亭台楼阁,好比一处精仿版的拙政园,吃饭的地方远远还搭有一个戏台,上面两三个全妆的演员咿咿呀呀唱着昆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那断井残垣……”   利江澎说这些都是请的名角,但陆辞却想,名角来了这儿也不过是给人当个吃饭的听音背景板,近了还嫌吵,只能远远的。   澄江市六月底十足燥热,唯有此处缺清凉,幽静,像一片人造净土。   陆辞以为肯定是有关温遇河的事,但半个晚上过去,利江澎却对此人只字不提,只是闲闲地谈一谈本地的政商事宜,诸如本市目前正在进行什么样的改革措施,那些刺激经济的政策,他预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的企业又计划来据此做什么样的布局。   末了却又说抱歉,陆检是司法系统的公职人员,应该对这些铜臭之事不感兴趣。   陆辞一个收了名表的人,也不好装什么清高,闻言只能说“倒也不是,虽然身在公职,但也很关心时政民生的”,利江澎突然大为赞赏,话锋一转说:“既然陆检也对商业感兴趣,我有个很突兀的念头,不知道陆检听了有没有兴趣?”   陆辞点头,身体前倾,做出一个倾听者的姿态:“请讲。”   利江澎真诚缓言:“如果我有意请陆检跳槽,担任我旗下集团的法律总顾问,可算冒昧?”   陆辞怔住,这完全出乎他所有的预料,他料想利江澎会叮嘱关于温遇河的事,这对他来说只是非常小的事情,正常工作范畴内的举手之劳,所以轻松赴约,哪知……他一时难辨真假,更不知道这老狐狸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远处咿咿呀呀地正唱道:“一边蝶飞舞,往来花丛间;一边是蜂儿逐趁,眼花缭乱……”   陆辞只觉得自己也被利江澎搞得眼花缭乱,他收拢心神,抿了口茶水,浅浅道:“利总说笑了,这么大的集团,应该多的是法律人才,哪里还需要我这么一个小小的检察官来担任顾问。”   利江澎摆摆手:“那怎么能一样,都是学生,有人清华北大,有人北大青鸟,都是法律工作者,也分各个不同的赛道,我现在需要的,就是像陆检这样,从正统体制内出来的,了解政局的法律人才。”   陆辞觉得利江澎实在抬爱了,他哪里懂什么“政局”,但这份跳槽约,又确实很值点分量,不说别的,一年的薪水,也许抵得上他十年的工资。   他沉默不语,似在思索。   利江澎给他把酒杯满上,说:“这件事也不必现在就答复,你可以慢慢考虑,总顾问的薪资你提,我应该都没问题。”   陆辞笑了笑,敬了利江澎一杯,烈酒入喉,他心里想的除了钱,还有他更看重的东西——一旦答应了这个约,他就彻底远离权力中心了。   检察长、法官,这些他曾经梦寐以求获得的职业光环,就再也不可能了。   钱与权往往不可兼得,这是道很大的选择题。   利江澎的话只是点到为止,后面再也没提过,一顿饭又恢复到轻松闲聊的状态。   倒是在最后快结束的时候,陆辞主动说:“上次落英山公墓那件事,调查的结果我也告诉过您了,没有温遇河去墓地的实证,我也很难去执行取消假释。”   利江澎大度摆手:“小事情,也是我自己情绪激动,小宁生前朋友多,有人去看他是很正常的事,是我过虑了。”   “不过,”陆辞说:“您放心,温遇河这个人我会看牢的,我不能保证他不再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行为,但只要他做了,我一定会追究到底。”   “好,”利江澎跟他碰了一杯:“有陆检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对我儿子做出那样的事,法律却对他格外宽容,我心里的感受,我想陆检应该明白。”   “我明白。”陆辞心里觉得,他主动提起这事,主动给利江澎这样一个“承诺”之后,整个人都轻松多了。   这样,即使他最终拒绝掉利江澎的那份昂贵的“心意”,但至少可以用这件事来做弥补抵冲,他心里觉得是平衡的。   他还是想要这份在利江澎这样的人物面前的这一份,平衡。   饭后,利江澎让司机送陆辞,沈原开车载他回   车内沉寂少许,沈原低声问道:“利总,请陆检当总顾问的事,是真的吗?”   他身为利江澎的贴身助理,工作生活都一手揽括,怎么从来没听老板提起过这事?   利江澎在后座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眼,望着驾驶位的背影,反问:“你认为呢。”   沈原瞬间脊背绷直,思索片刻,说:“我明白了。”   利江澎笑了笑:“陆辞这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又有什么特别的,如果不是正好他经手了小宁的案子,又有什么值得我这么费心。”   “是,”沈原一点即通:“陆辞重权甚于一切,他是不会来总集团总顾问的,但是这样的请,最能满足他的虚荣心,甚至比送他名贵手表更能拉近他的距离,还是老板高明。”   “你要记得,野心太大又毫无背景的人,最好利用。”利江澎看向车窗外,浮华都市在眼前浮光掠影:“不过,他倒也称得上是个合格的棋子,悟性好,肯上道,如果通过他就能解决掉一些麻烦,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23章 束手无策   槐金巷司法所的月度普法考核如期来临。   司法所的一楼全都改成了考场,一群年龄各异的成年人在间隔开的考场内闷头大考,有人暴汗淋漓眉头紧皱,有人神情闲适奋笔疾书,秋焰和其他几个矫正官都兼任考官,在几个考场内来回巡视,他特意在温遇河身边停留得比较久,但温遇河坐在几排长条桌的正中间,秋焰看不清他的卷子上究竟写了些啥。   字倒是写满了,就不知道是不是鬼画符。   这大概是温遇河唯一一次没在这儿打瞌睡。   一个半小时考试结束,各考场收卷,统一交给盛淮南密封,再由他分发给各个社矫官做批改,虽然只是内部考核,但流程跟严谨度跟高考很像——每个批卷的考官是看不到考生姓名的,以免徇私舞弊。   矫正对象们三三两两从考场退出来,有个年级大概50多岁的中年男人问秋焰的同事:“矫正官,我这次恐怕要挂了……这个会给我取消假释吗?”   同事一瞪眼:“你怎么回事?跟你说多少遍了要复习要复习,又不是昨天才通知今天要考试,你们来第一天就说了,怎么就不知道多看多背呢?”   秋焰一抬头,正对上从大教室里出来的温遇河,用眼神询问他考得如何,温遇河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秋焰又听到那哭诉的男人说:“我看了也背了,每天都在背,矫正官,我年纪这么大了,记性本来就不好,以前就没念过什么书,现在叫我来背这些,我哪里记得住哟……”   同事也没好气:“年纪大?记性差?没文化?那就遵纪守法别犯事儿啊!你说你是不是因为法盲才犯的事?是的话那有没有必要好好学学?”   男人点头称是,同事说:“那不就得了?你找那么多理由,为你好你还跟我叽叽歪歪。”   男人还是惶恐:“那要是这回没及格……”   “那就下次!”同事不耐烦了:“三次不及格你就当心点。”   男人简直意外之喜,说了一连串的谢谢才走。   秋焰看完这出闹剧,再抬头见着教室门框边的温遇河竟然还没走,他问:“你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温遇河朝上楼的那个矫正官偏了偏头说:“他说的是真的?要三次才会有危险?”   秋焰皱眉:“你不是吧?你也没考好?”   温遇河打了个呵欠:“我没时间啊矫正官。”   秋焰简直哭笑不得,年纪大的说自己记性差没文化,年纪小的说自己没时间,那特么合着一个月的矫正普法普了个啥?   他比刚刚的同事还没好气:“你但凡听课的时候少打点瞌睡,即便平时不看法条,也能考进及格,这跟你有没有时间没关系。”   温遇河看起来根本没听进去,秋焰觉得自己简直浪费唇舌:“算了,说这些我知道你也不爱听,你也别以为我爱讲,反正及不及格取不取消假释都不会碍着我什么,你爱看不看,爱考不考。”   温遇河嘴唇动了动,秋焰冷笑了一声,又说:“这些基础法条,比病理学药物学人体解剖学还难背吗?不至于吧?你只是觉得没必要而已,你也别跟我解释什么,对我来说,那些话也没必要。”   说完不管温遇河的反应,径直上了楼。   温遇河愣着嘀咕了句:“我这是捅了马蜂窝了么这是?”   整个下午,二楼办公室的矫正官们都在闭门阅卷,盛淮南给每人均等分发,秋焰拿到给自己的那一摞后先大致翻了翻,虽然看不到名字,但他还记得温遇河的手写字长什么样,觉得大致上能分得清他的试卷,但翻了两次,他确定自己手里的这一摞没有。   也不好去问别的同事,秋焰只能闷头批改自己的。   不及格的比率确实还不低,他才改了三份就有两份不及格,不由感叹了声:“这些人都在干什么,考的都是这一个月每天都在讲的东西,最基础的,哪怕凭常识做个选择题也能及格,这些人就能给你弄得不及格。”   同事说:“这才是常态,小秋跟你说,大部分这种轻型犯罪的,都是法律意识淡薄,不像那些高智商犯罪是知法犯法,这些人啊,他们是真分不清哪些违法哪些不违法。”   另一个说:“所以啊,别看现在社会进步,基层普法永远都有需求。”   秋焰现在深以为是,看着试卷上那些选得错得离谱的选择题连连感叹。   诸如:下列哪些行为构成故意毁坏财物罪?   A、甲与乙是同事,甲不慎将乙价值1万元的玉镯摔碎;   B、甲与乙是男女朋友,在一次吵架中,甲一气之下将乙价值3000元的手机摔碎在地上;   C、甲与乙因琐事发生口角,半夜甲在乙的鱼塘中倒入农药,导致上万斤鱼全部被毒死;   D、甲因被公司辞退心生怨恨,将公司几台电脑砸坏,造成公司损失3万元。   这道多选题他前天刚在课上讲过,但随便翻翻一溜的人都选的有B,A和B为什么不能选他已经在课上讲的很清楚,毁坏金额没有达到5000元不算,“不慎”不属于“故意毁坏”,但如果是假装不慎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些苦口婆心都跟耳边风一样,阅卷阅得秋焰觉得工作十分没有成就感。   每个矫正官的情况都差不多,除了唉声叹气,就时不时爆出一句“离谱!”,突然有个同事“哎?”了声,带着难以置信的口气说:“我这儿是批了个满分卷吗?”   “哇!”,办公室一下热闹起来,“看看看看,这谁啊?哪个组的认得出来吗?这组长跟组员要一起得奖励了啊。”   秋焰的心情一下激动起来,会不会是……?那家伙虽然口口声声不看书,但秋焰看过他曾经的专业成绩,不相信以那样的头脑会记不住这么简单的法条。   他也挤进同事中探头去看,结果还真是他熟悉的笔迹,只不过——他说:“这好像是我这组的,程朗,应该就是他。”   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是程朗啊,那就说得过去,他学历高,每次课上得也端正,这样的考试对他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快下班的时候所有卷子都批完,大家在一张大会议桌上把密封条拆开,所有人的成绩录入进表格,等其他综合行为的考核分数出来后,再一起汇总录入进app,这些成绩和数据是需要同步抄送给各个监管上级机构的,诸如公检法三方的上级单位都会收到。   每个人在里头寻找各自小组成员的,秋焰终于看到了温遇河的卷子,跟他每次踩着点进教室一样,考试分数也将将踩到过线的60分。   以前秋焰只觉得这个人傲慢,现在还多了份吝啬,这人,只要他不上心的东西,是一分多余的心思都不会花的。   盛淮南让矫正官们这几天抓紧把每个矫正对象的综合行为考核表评写好,还有每个人单独的社矫月度报告,也就是,所谓的每逢月底无穷无尽的文书地狱工作模式开启。   办公室里一片哀鸿。   秋焰已经提前预感到了他的为难,关于温遇河,真是滑不溜手的一块顽石,令他无从下笔。   连着好几天晚上都在办公室加班,做完了程朗和张一枝的综合考评,写完了他们的个人报告,轮到温遇河,秋焰迟迟无法动笔。   从表面上的行为分析,温遇河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他按时来上课,每天提交行程报告,还主动从旅馆搬到了正常小区居住,甚至还找到了份稳定的工作,社会矫正最大的目标“融入社会”,温遇河堪称模范分子。   但秋焰知道真实的情况并不是这样。   他能敏感地感觉到,温遇河所做的这一切都不过是出于“不得已”,上课是不得已,交报告是不得已,甚至搬家,也是因为在里头打了一架,至于工作,他这么穷,不工作拿什么养活自己,但这里头没有一项是他真正“想”做的事。   一个人活着总有欲望,总有需求,但秋焰觉得自己在温遇河的身上看不到任何“欲望与需求”。   就连活着本身,都是不得已。   他盯着空白的报告表格,上面清晰的一大类:该矫正对象对犯罪事实是否有悔过之心?   虽然,秋焰知道,每个假释犯都是在监狱里诚诚恳恳地写过无数犯罪悔过书,才有最基本的假释资格,温遇河肯定也写过,秋焰没看过那些悔过书,他也没跟温遇河正面聊过他的案子,但他不知为何有种直觉,温遇河并没有真正“悔过”他做过的事。   秋焰在办公室里发了两个小时的呆,只字未写,而后烦躁得站起来走来走去。   他对这个人,实在是束手无策。 第24章 封建迷信要不得   报告还没交,上级单位司法局突然下发了公益活动的通知,全市各司法所各领一个点去遵照执行。   这也是司法所工作的一个基本项,有时候是只涵盖工作人员的基层公益普法宣讲,有时候是带领全体社矫对象的公益劳动,这是上级单位对整个司法所考评的一个大类。   槐金巷司法所公益活动的地点在羡青山,这是本市城郊的一个著名景区,有个4A级的国家森林公园,秋焰来这个城市读中学的时候,第一次学校组织的秋游就是去的这里。   这次的公益活动主要针对全体矫正对象,由工作人员带领,在景区内进行公益环境清理工作。   说白了就是捡垃圾。   秋焰按盛淮南的指示提早两天在app里给各个所里的矫正对象群发了活动通知,让他们提前安排好各自的工作生活,把时间空出来,并说明这次公益活动的表现也会计入本次月度综合考评。   app里接连收到矫正对象们的确认回复,秋焰一一看过去,温遇河没动静。   看时间正是下午,不是饭点应该这人没那么忙,秋焰又把消息复制了一遍从微信给他发过去,温遇河这才回了个“收到了”。   秋焰问他干嘛呢,为什么app里的通知不回复?   温遇河竟然说:“哦,不好意思,忘记开通知提醒了。”   秋焰忍不住回了一串省略号,说:“这个app是你这段时间最重点要关注的,竟然不开提醒?”   温遇河也不辩解,淡淡一声:“嗯,知道了,现在开。”   秋焰现在对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反应熟悉得很,他先是不配合,无视你,然后你指出,有理有据地提出批评,他照单全收,迅速改正,但态度仍然是漠视的。   “草了!”秋焰暗自骂一声,觉得这么油盐不进的人真不值得他费一丁点心,甚至恨恨地想,上次半夜里就不应该火急火燎地去捞人,他那么拽,就让他在派出所耗着,让民警该怎么处罚怎么处罚,这种人就不值得假释。   自己都不当回事的人,我替他操的哪门子心?   秋焰郁闷又暴躁地想了想,看着温遇河微信上寥寥的几句话,再也不想跟他多说一个字。   温遇河放下手机,豹哥递给他一支烟,两人在饭馆后门的巷子里,坐在旁边便利店的门口抽烟,豹哥说:“谁啊,又是你那个小白脸社矫官?”   温遇河诧异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他小白脸?你没见过他的吧?”   豹哥笑了笑:“我混这么些年,看人并不是只看长什么样,听声辨人也是门很大的学问知道吗?”   温遇河也笑了:“瞎扯。”   豹哥脖子一梗眼珠一瞪:“你还别不信,我认识一个搞大六壬的大师就说过,相术分面相和声相,声相有时候比面相还准,要不然我怎么知道你那社矫官是个小白脸?”   温遇河觉得这话有点意思,半信不信,又问:“那你说说,你还从他声音里听出什么来了?”   豹哥铜铃似的眼珠子朝天阖了阖,说:“这人很正派。”   温遇河又笑了,听到豹哥继续说:“但没经什么事儿,这份正派很脆,缺乏韧性。”   温遇河这时才真正来了兴趣,这份跟凭空胡诌一样的“箴言”竟然说中了他心里对秋焰最深层的观感——正直,然而没有经历过黑暗的正直是一钱不值的。   他点点头,诚恳地表达他的服气:“有点意思。”   豹哥得意地嘿嘿一笑:“我谁啊?我看人从来不用眼睛。”   “还有吗?”温遇河还真挺想听听。   “有点轴,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认准的事绝不回头。”   这点温遇河没什么发言权,但能隐约感觉到一点,在碎碎念要他看法条这件事情上十分轴,但这也可归入到他正常的工作范畴,是不是本性如此还不好说。   豹哥说起了劲,继续道:“还很单纯,全方位的单纯,不止是工作生活上,感情上也是,要我说,这人八成还是个雏儿。”   “啥?”温遇河惊了下,烟灰抖在了手背上,烫得他一跳。   豹哥嘿嘿一笑:“太俗了你听不懂?说他八成还是个处男。”   “靠……”温遇河给听笑了,这纯粹胡扯,他说:“你知道他多大吗,他都26、7了,这年纪还处男,他性无能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豹哥虽然正正经经地,但温遇河已经认定他胡说八道了,豹哥说:“他那个声相就是个雏儿的声相,这不怪我啊,这是科学的解释。”   “还科学……”温遇河把烟头踩灭,突然意识到他们都在聊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聊他的社矫官是不是处男?这特么……跟他有毛线关系?又能聊出什么结果?豹哥说他是,他认为铁定不是,那要怎么验证?自个儿亲自上阵去验一验?   太特么扯了。   豹哥还在扯:“我感觉那社矫官挺关心你啊,别是看上你了吧?”   温遇河进厨房的脚步一顿,回头问豹哥:“你不是会听声相么,听不听得出来他是不是同性恋?”   豹哥一愣:“哟,这倒是!我想想看啊……”他双眼又翻向天空,三秒钟后斩钉截铁:“他是。”   哎?一看温遇河已经进去没影儿了。   温遇河对突然横岔出来的公益活动十分厌烦,他脸上的伤总算好得差不多,最后一点淤青斑驳也消了,差不多就是这天可以去找季颜。   但他此刻顶着大太阳在羡青山里捡垃圾。   说大太阳也不合适,毕竟在森林公园里,太阳照不进密密的树林,并不会直射,但是闷,又湿又闷,比沙漠里直射还要让人难受。   温遇河满身的汗也没空擦,擦也白擦,他只觉得,这世上毫无意义的事情何其多,这些制造垃圾的人,收拾垃圾的人,简直像联手在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行为艺术。   他就在这种虚无的,沉默的哲学辩证中一片片捡起游客丢下的纸巾、塑料袋、矿泉水瓶、易拉罐、腐坏的看不清什么物体的玩意儿,还有无数食物残渣,和颜色尺寸各异的脏污安全套。   这里明令禁止露营,但仍旧有许多人偷摸进来就不走,找个山好水好的地方安营扎寨,一夜激情欢愉过后留下无数不清理的垃圾拍屁股走人。   温遇河早就觉得人类才是这个星球最大的顽疾。   景区很大,不同的矫正小组划分到不同的片区,秋焰他们这一组和另一组一起在靠近明月崖的这一片,加上工作人员拢共十七八个人。   明月崖因月圆之夜的景色得名,其实悬崖并不算特别高,只是陡峭而已,他们正在清理山崖下的一带。   突然,前方一处传来一声尖利的女声惊叫:“啊!!这里有个死人!!”   所有人都楞了下,立马停下各自手上的动作往惊叫的地方跑去,也有少数几个女人留在原地不敢动,秋焰听出来刚刚惊叫的人是张一枝,他赶紧过去,看到程朗挡在张一枝跟前,张一枝整个人都在发抖,做干呕状。   温遇河上前扶住张一枝把她带到边上,秋焰上前,看到一块硕大的石头边上有一具摔成奇形怪状的男尸,仰面朝上,四周还有溅开的血迹,一群人乱哄哄说着肯定是被人从悬崖推下来摔死的。   他赶紧掏出手机打110,十几个矫正对象已经围着尸体指手画脚,胆子大的甚至上前去探头仔细查看,110迅速接通,秋焰又要报告尸体发现,又要命令这些人别乱围观,要远离尸体维护现场,其他工作人员一时间拉也来不走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场面一时失控。   这时温遇河突然大喊了一声:“都离远点,这尸体都要爆炸了当心炸你们一身。”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忙不迭地避开。   秋焰这才松下心神,仔细汇报现场发现。   同事带着其他矫正对象们去了另外的片区继续工作,秋焰留在现场等警察过来,温遇河竟然也留了下来,秋焰问他为什么不过去,温遇河看他一眼说:“你不怕?”   秋焰一愣,“一具尸体而已,又不会诈尸,为什么要怕?”   温遇河“哦”了一声,然后说:“想不到胆子还挺大。”   秋焰:……就你能半夜偷尸违法剖尸,别人见个尸体都得跳脚喊救命?   刚想叫他过去干活,别耗在这儿逃避劳动,温遇河又说:“这尸体有些问题,不知道一会法医会不会跟着来,我想一会跟警察交代几句。”   秋焰又看一眼尸体,问说:“有什么问题?”   温遇河眼神落在尸体上,说:“你看他身体呈一个很诡异的折叠角度,看起来像是从山崖上摔下来摔死的,但是我认为他有可能是死于窒息。”   “为什么?”秋焰诧异。   温遇河眼神仍然盯着尸体,一眨不眨,说:“你看他的眼睛,是睁开的,结膜有点状淤血,这种情况多出现于绞扼,不过单纯的窒息也有可能,当被害人拼命挣扎呼吸时,血管内压会随之提高,使得毛细血管破裂,瘀斑就会出现。”   “就凭这么小的一点就能判断?”秋焰也仔细看了看:“但他脖子上没有勒痕啊,这怎么导致的窒息?”   “所以我说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没有勒痕也能窒息,方法有很多种,我只是想汇报下我的看法,具体的得做详细尸检。”温遇河抬头看了看山崖:“反正我不认为直接死亡原因是坠亡。”   秋焰对此发表不了什么专业的见解,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问道:“窒息……我记得,你爱人,是不是也是死于窒息?”   温遇河平静与他对视:“对,是的。” 第25章 从未体验过的爱情   闷热、潮湿、蝉鸣喧天、还有硕大的蚊子肆无忌惮地叮人,夏天在丛林里待着要多难熬有多难熬。   秋焰接到同事的电话说已经完工收队准备回去了,他还得在这儿等警察过来。   温遇河也没走,看起来倒很从容,似乎蚊子也不怎么叮他,秋焰啪啪啪地拍打身体双臂狂舞赶蚊子,身心俱疲,看着那人闲适地靠在树上,十分不服气:“蚊子怎么光咬我不咬你啊?”   温遇河懒懒地:“可能你血比较甜吧。”   秋焰:……   又过了会温遇河才说:“你别站那儿,离尸体那么近干嘛,他又不会跑了,那里最招蚊子,过来这边,这里有一片捕蚊草,能好点儿。”   秋焰大怒:“你早说啊!”   温遇河:“我以为你想锻炼锻炼……”   站到温遇河旁边果然好多了,秋焰深呼出一口浊气,对羡青山的好感掉得几近于无,青山绿水,果然只是拍照片好看。   脑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后,秋焰忍不住又问了句:“你那时候……发现了什么?”   他知道温遇河明白他在问什么,但温遇河那副漠然的态度又回到身上,沉默半晌,而后吝啬地吐出几个反问字:“案卷里不都写了么,社矫官没看吗?”   秋焰有些无语,他当然看了,甚至还跟陆辞专门详聊过,知道温遇河在利宁的身体里发现了性侵的痕迹,以及窒息死亡的证据。   但那又如何呢,只不过确定了绑匪是如何撕票的而已。   秋焰这时不计较温遇河的恶劣态度,这事关利宁的死亡,事关对方的爱情,他能体谅。   他只是……有些想跟温遇河本人聊聊这件事,他跟陆辞聊过,跟自己的父亲聊过,唯独没有跟事件最核心的当事人聊过。   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口中都是不同的版本,要不然怎么会有“罗生门”这种词汇呢。   但温遇河明显摆出拒绝的姿态,秋焰无法强迫他。   寂静重新回到这片树林,直到警察到来。   来了有四五个警察,看到其中领头的两个人,温遇河怔了怔,那两人跟秋焰打过招呼后看到温遇河,也是一怔,不约而同一句:“哎?怎么是你?”   秋焰问:“周警官,你们认识?”   周斐笑说:“他那个案子,当时那个绑匪就是我跟老秦去抓捕的,打过交道。”   这话没说全,温遇河当时从出租屋醒过来就报警,后来警方又联系他,去录口供时就见过,周斐,秦海双,现在温遇河还能记得他们的名字。   至于后来抓捕绑匪也是这俩人,温遇河倒真不知道,他那会已经入狱了。   周斐和秦海双自然也知道温遇河后来的遭遇,俩人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只是连说了几声“真巧”。   秋焰说了下发现尸体的经过,是他们组的一个矫正对象女同志发现的,现场没有经过破坏,发现时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   想到温遇河之前提到的情况,他看看警察队伍,问道:“这次有法医过来吗?”   周斐正在安排同事先把现场围起来,然后做痕检,秦海双跟秋焰说:“法医现在可是大忙人香饽饽,都恨不得能预约,我们接到临时报案这么赶过来,法医另外有案子在手上不能跟我们一起,我们得在这等差不多三四个小时他忙完了再过来。”   这样啊,那正好,秋焰招手让温遇河过来,解释说:“小温以前是医学院的学生,也选修过法医,他刚刚有一些发现,你跟警察同志讲讲呗?”   温遇河心听到“小温”这个称呼,抬眼看了下秋焰,又听到秦海双点头说:“他医学厉害,我知道的,那你说说你的发现。”   温遇河把刚刚对秋焰讲过的又重复了一遍,另外还增加了几个更细节的观察,虽然在不能触动尸体的前提下能观察到的有限,但他对自己所说的都给出了足够的原因证据,有几分说服力。   周斐也过来听温遇河的观点,然后说:“老秦,反正咱们法医还有几个小时才到,要不让小温先做个简单的尸检看看?”   秦海双犹豫了下:“这不合规定吧?要一会谢法医过来,知道尸体别人动过了,那脾气我可受不了。”   周斐摸了摸头:“倒也是。”他看着秋焰:“你不知道,现在咱们警局都是法医说了算,主要这岗位缺人缺得太厉害,年轻人都忌讳干这个。”   秋焰看一眼温遇河,心想这个人倒是不忌讳,只是,他恐怕也没什么机会能从事这一行了。   挺可惜的。   秋焰录完了简单的现场口供,温遇河交待了他能提供的信息,秋焰正要招呼温遇河跟他一起回去。   温遇河的目光却紧紧跟着那两个警察,对秋焰叫他充耳不闻,直接跟去周斐身后问道:“周警官,你说那次绑匪的抓捕是你和秦警官一起去的?”   周斐回身站定,他的神态中看不出一般警察对假释犯的那种固有的排斥,很认真地说:“对,当然这是很多人一起行动的结果,不光我们两个,那次抓捕行动是S级,整个公安系统都非常重视。”   温遇河眼神迫切,问了一连串:“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在哪儿抓的他?他当时在做什么?后来在公安局录口供审讯是不是你和秦警官?绑匪又是对那起绑架案怎么交待的?”   秋焰也跟了过来,他已经不急于离开了,甚至蚊子围着他转他也不在乎了,听到温遇河问的这些问题,他发现自己也非常想知道答案。   痕检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横竖后续的事情要等法医过来才能继续,秦海双和周斐便仔细跟温遇河讲当时的经过:“说起来还得感谢你,当时是你报的案,你也亲眼见过绑匪本人,根据的你的描述我们做出了精准的嫌疑人画像,然后在你的出租屋里提取到绑匪的指纹信息,这些都是非常关键的,在利宁去世后,绑匪的通缉令当天就发出去了。”   “两个月后我们收到举报,有人说在山东洛城的小渔村看到过貌似绑匪的人,我跟老秦当时在洛城潜伏了半个月,终于确定绑匪就是在渔村活动,这才有了后面缜密的抓捕行动,将绑匪一举拿下。”   温遇河神色愣怔,秋焰碰他一下:“怎么回事?”   温遇河看向周斐:“刚刚说在山东洛城抓到的?”   “对啊。”   “洛城,离柳城有多远?”他问。   周斐皱了皱眉,秦海双说:“很近啊,挨着的,小周你忘了?当年我们潜伏的时候学洛城的口音学得差口气,当地人还问我们是不是柳城来的,故意学他们说话又学不像。”   秋焰已经知道温遇河在怀疑什么了,不要说他,秋焰觉得自己都有点毛骨悚然,这是巧合吗?当年的劫匪来自洛城,刚刚跟温遇河在旅馆打架挑事儿的来自柳城,俩地几乎挨着。   是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组织在背后操纵吗?   周斐看眼前两个人都在走神,问道:“咋回事?”   秋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温遇河就说:“没什么,可以讲讲绑匪审讯的过程吗?”   “哦,审讯倒是比抓捕要容易,那么穷凶极恶的人,我们都以为肯定是铁板一块,审起来肯定特别麻烦,但没想到没几天他就交待了,利宁的绑架是他做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钱。”   温遇河问:“他一个山东洛城的渔民,为什么会到澄江来绑架利江澎的儿子?”   周斐说:“是这样的,利江集团在山东投资兴建海滨度假村,跟当地村落和渔民发生冲突,应该是赔偿款没给到位,并且涉及强拆,还发生过肢体冲突,那个绑匪有亲戚就因为这受过重伤,他这才起了心思。”   温遇河半晌没说话,这听起来是非常合理的解释,那件事,在利宁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有极其合理的解释,但他就是不相信。   秦海双又补充:“绑匪说,绑票是有计划的,他在澄江跟踪利江澎很久,知道他很宝贝这个儿子,后来转为跟踪利宁,才知道他在学校外有个出租屋……”说到这里,秦海双顿了顿,声音放缓,放轻了说:“性侵的事他也承认了,说这不是有预谋的,是临时见色起意,也想给利江澎多一个教训,但没想到利宁有哮喘。”   秋焰的注意力全在温遇河身上,见他听到这些详细内幕,竟会担心他受不住。   但温遇河神色平静,只是有些秋焰没见过的执拗,追问说:“既然是有计划,那为什么一开始他想杀的人是我?他拿把刀站在我床边,我晚醒过来一秒就会直接被他杀了,他是个绑匪,你也说了他就是为钱,那他为什么直接进来就要杀我?”   秋焰的心猛地提起,他从来不知道这些!案件详情里没写,陆辞没讲,这样的细节如此重要!   但秦海双皱眉说:“你还记得当时你来报案就是这么讲的吗,有人要杀你,但是最后绑走了利宁,关于这件事,我们也跟绑匪详细做过审问,得到的结果是他原本的目标就是利宁,当天就是去出租屋里埋伏等他,结果没料到有另外一个人在,当时他想做的也不是杀你,而是先把你绑了,再把利宁绑了,然而半道把你扔下,只是没料到你反应那么迅速,他没得逞。”   “他不是跟踪过利宁吗,连他在外面租房子都知道,难道不知道他跟人同居?不知道屋子里会有另一个人?”温遇河红着眼反问:“为什么这么漏洞百出的证词你们都会信?”   秦海双的脾气也上来了:“哎?我们是在给你解释当时的具体情况,你在质问什么?指责警察乱办案?绑匪抓到了,供词有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他跟踪过几天又不是跟踪了几个月,不知道你们同居很奇怪吗?你自己也说连你们同学都不知道你们谈恋爱!”   温遇河不再说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树林里的天光都暗了下来,秋焰碰碰温遇河说:“没什么要问警察同志的话,那我们先走吧?”   温遇河抬头的时候,秋焰有种感觉,仿佛他跟所有人都不在同一个时空,他的眼神通红、扭曲,有种熊熊燃烧的疯狂,秋焰被这眼神吓了一跳。   但好像,他直到此刻,才觉得温遇河像一个活人。   这天夜里秋焰失眠了。   温遇河那双血红的眼睛一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那双眼睛里的欲望浓烈得超过秋焰二十六年的所见,他想他还是错了,他根本从来就没搞懂过温遇河这个人。   甚至,他开始难以控制地想象温遇河和利宁之间的感情,他们一定深爱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能令人毫不犹豫地宁愿烧掉自己的前程?温遇河有多爱利宁,爱到可以为他放弃后半生,放弃自己的生命?   秋焰想象着这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爱情,说不清究竟是惧怕,还是向往。 第26章 你还是把衣服穿起来吧   温遇河终于找到合适的时间去找季颜,去之前在家里浴室的镜子前仔细观察,确定脸上的伤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这次提前给季颜打了电话约了时间,7月初的校园比6月安静了许多,大部分院系已经放了暑假,少部分同学留校赶论文打暑期工,温遇河上午10点等在实验楼底下,给季颜发消息说到了。   还是上次那个保安,已经认得他了,这次态度温和,笑着说又来看季老师啊。   温遇河也笑笑,给他递了支烟,保安接过来夹在耳后,说这里不准抽烟,得去外头。   季颜下来后问他要不要去实验室坐坐,温遇河犹豫,季颜说都放假了,现在又是上午,实验室这会没人。   温遇河点头说行,他心情有些复杂,大学时代一部分最好的记忆,和最后的,最坏的记忆全都在那里。   上到九楼,还没出电梯,季颜就先告诉他,院里拨款,实验室都已经升级改造过了。   果然,温遇河看着眼前的所见根本不似记忆里的场景,心里竟然松了口气。   待到技术与检验实验室门口,他眼神不由自主看向隔壁,季颜很自然地说:“那里现在是器材设备仓库,法医学的解剖室换到了另一层,不在这里了。”   温遇河怔了怔,突然不知道这里的升级改造是不是与自己当时的那件事有关,一路上来,他看得出这里的智能安检系统也都全方位升了级,像他以前那样凭一张学生等级的出入卡,是再也不能轻易进到这里了。   进到实验室内,温遇河又找回一点曾经熟悉的感觉,毕竟那些仪器,桌上随处散落的专业书,白板上的数据和罗列的工作事项,全都是他熟悉的。   季颜温和地问他:“故地重游,感觉如何?”   温遇河环顾四周,说:“技术设备都在升级,”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已经跟不上了。”   季颜却不以为意:“你只是少了两年的学习而已,而且以你的程度,别人两年学完的,你一年就够了,这些都是容易解决的事情。”   温遇河知道她在指什么,通过自己的努力再次回到实验室,以聘用助理的身份也好,以其他什么方式也好,季颜鼓励他去走这条路,只是,温遇河觉得这些事情都关乎于他“自己”,而“自己”,是此刻的他最顾不上的。   他跟季颜一起坐在工作台边,说:“老师,上次我说,还要再麻烦您一次。”   季颜点头:“我记得,要检验的东西带来了吗?”   温遇河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那个他小心翼翼藏匿,不惜在假释期间跟人打架也要护好的东西——一个小小的透明密封袋,递了过去。   季颜接过来,推了推眼镜看了看说:“噢,是头发啊。”又拿放大镜仔细看了看,点头说:“可以,毛囊是完整的,可以做。”   用头发做DNA检验,需要有毛囊附着才可以,温遇河费尽心思护着的,不过是这几颗肉眼难辨的毛囊。   季颜问:“这是谁的头发,你知道吗?”   温遇河自然知道,但他说:“老师,这个东西,跟两年前我拜托您检验的那件东西,一样重要,检验过后我会告诉您实情,可以吗?”   季颜想了想:“当然可以,你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她有些担忧地望着温遇河,说:“小河,你是不是在做什么很危险的事情?”   温遇河一怔,没想到季颜会这么问,危险吗?他不知道,也从未想过,什么是危险?再大的危险也比不上两年前利宁在他眼前被绑走的那天。   他不觉得危险。   他摇摇头:“没有的,老师,不用担心我。”   季颜还是不放心:“你自己的安全最重要,明白吗?”   温遇河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重逢以来,每次见季颜,有时候会令他生出一股面对母亲的复杂感觉,只有一个季颜会问他,你是不是安全,你有没有危险,温遇河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些关怀,可是当这样的关怀从一个他熟悉的长者口中说出的时候,他却明显感觉到了心里的软弱。   这样不好,温遇河心中默默念想,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软弱,因为软弱代表退缩,代表可以有无数种方式说服自己放弃,而他不能放弃。   他这条命是利宁换来的,怎么能就这么放弃掉,堂而皇之地顶着别人硬塞给他的谎言而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呢?   送完东西,温遇河便要告辞,季颜说了好几遍已经预备好中午跟他一起吃饭,温遇河只能说他现在在一家餐馆打工,中午得赶过去干活,下次他好好找时间请老师吃饭。   季颜拗不过他,虽然她也看出几分温遇河似在逃避,但她不明白为什么。   回到饭馆,温遇河直接走的后巷进的厨房,一进去小君就冲过来咋咋呼呼地喊:“小河哥,前头来了个人说是要找你!”   “谁啊?”温遇河一边脱T恤一边往脖子上搭毛巾问道,这都已经是固定流程了,反正一开火就大汗淋漓,免得白汗湿一件衣裳,还不如一开始就脱掉。   小君现在胆子大得很,直接直勾勾盯着温遇河的胸腹,说:“不知道,反正挺好看一男的,正跟豹哥聊着天呢。”   温遇河楞了下,挺好看?男的?他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秋焰的脸,不应该吧?   转头又把脱掉的T恤穿上,穿堂到前厅,果然见到秋焰跟豹哥面对面坐在一张四人座的饭桌上。   温遇河只觉得画面清奇,从他的角度秋焰背对他,豹哥面对着他,豹哥满眼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兴奋的光,温遇河还头回见这江湖佬待人这么热情客气。   豹哥抬眼见到温遇河,伸手说:“哎,小河来啦!”   秋焰回头见到他,淡淡点了点下颌算是打过招呼,温遇河走过去坐到豹哥边上,问对面:“矫正官,这是要干嘛?我又犯什么事了吗?”   秋焰还没说话,豹哥拍了拍他:“说什么呢,人矫正官办事路过,正好过来吃个饭也照顾下咱们生意,你怎么一开口还当人来找碴呢。”   温遇河:……我只是正常问问好吧?哎不对,豹哥你到底哪头的啊?   秋焰这才说:“去司法局办了点事,下午还要去别的地方,就不回所里了,正好在附近,想起你不在这儿干活么,也算是来核实核实你的工作。”   “哦。”温遇河其实对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并不关心,总之只要不是自己无意中又犯了什么事就行了,他问:“行啊,菜点了吗?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这也算是给你核实我的工作情况吧?”   秋焰说:“哦,刚到,还没点。”   温遇河抬头叫小君拿菜单来,豹哥打断他:“哎哎还点什么菜啊,什么菜你烧着最顺手给矫正官直接上呗?”说着又对秋焰自卖自夸:“不是我说,小河的手艺是真值得您尝尝,自从他过来,我这儿的生意可是翻着倍地涨。”   小君又远远地来一句:“现在那点评网上全是好评,小哥哥要是考核咱们小河哥的工作,得上那上面瞧瞧去。”   温遇河起身去厨房烧菜,豹哥又跟秋焰说:“那丫头现在是小河的头号粉丝。”   小河哥,秋焰默默咂摸了下这声亲昵的称呼,眼前温遇河的背影已经闪没了影儿。   中午吃饭的人远没有晚上的多,美食街做的大多是晚饭和宵夜生意,这会温遇河还能有空认真想想烧什么给秋焰吃。   他记起唯一和秋焰一起吃过的那顿饭,如果那叫饭的话,秋焰吃的是海鲜粥,那他应该是喜欢吃海鲜的吧?   但这个季节并不是海鲜最肥美的季节,而且他们餐馆也不主打海鲜,温遇河在灶台边转了一圈,叫伙计杀了条黑鱼。   以往他都不打下手,但今天从片鱼开始都是自己亲手来,鱼片透亮薄韧,热油烧锅,他做了道酸汤黑鱼,正是吃麻小的季节,他想烧拿手的十三香小龙虾,想起那人挑剔的样儿,特意把虾头一只只全去了,只留了开好背的虾尾,这样吃起来方便,再配个清炒芦蒿,都是开胃家常菜,小君跑进跑出的给他一一端了出去。   温遇河没空去做售后服务,问秋焰口味如何,满意可否,店里客人多了起来,他只能专心致志地颠勺热锅。   T恤自然早就脱下来了,忙起来连汗都得叫旁边打下手的小伙子帮他擦一把。   小君跑过来在他耳边大声说:“小河哥,那个小帅哥饭量好大啊。”   温遇河一愣:“什么?”   小君说:“你烧菜那个分量,两个人吃都绰绰有余吧,那小帅哥一个人竟然全给干完了,这还不止,他添了几碗饭你知道吗?”   温遇河撇过头,看到小君瞪着眼,勾着嘴角比出三根手指,夸张地喊:“三碗!三碗啊小河哥!咱们店里的饭碗都快赶得上盆了吧!我看他那么秀气怎么这么能吃啊!”   温遇河实在忍不住笑了,有点一发不可收拾,耸着肩笑了好久,跟小君说:“人一个大男人,吃三碗饭用得着这么震惊吗?”   小君那不可思议的表情还粘在脸上,摇头说:“那可不是,我可一直都以为小仙男都是喝露水的,他怎么能吃那么多。”   温遇河觉得她脑子坏了,笑说:“不吃饭,喝露水,你以为修仙啊。”   小君说:“小河哥你不就是么,你看你每天吃那么点,不就跟喝露水差不多,那个小哥哥真的是……”   她正叽叽喳喳,温遇河听到背后有个声音穿过热火朝天的厨房朝他说:“温遇河,我吃完了,先走了。”   温遇河转身,看到秋焰站后厨通道边上,侧着身让传菜的通过,温遇河忙着手上的活,只能回应一句:“行,走好。”   然而过了会,温遇河以为秋焰早走了,没想到又听到他在背后说:“你这个……不符合卫生管理规范吧?你这衣服是不是还得穿起来?”   温遇河惊讶地转身,看到秋焰的眼神十分复杂地落在他身上。   他心里冒出一长串省略号……突然觉得秋焰这眼神跟小君每天大咧咧毫不掩饰打量他的眼神有那么几分共通,这特么,他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秋焰疯了?   他叫旁边的伙计帮他翻炒几下,打开水龙头冲了冲脸,又把毛巾打湿,拧干,迅速胡乱擦了擦满身的汗,然后走到隔壁储藏间小屋捞出T恤套上,站秋焰跟前说:“行了吧?”   秋焰点点头,留下一句“走了”,这才真的离开。   伙计们纷纷叫嚣:“小河,这人谁啊?管得可真特么宽啊,大老爷们大热天光个膀子怎么了?谁都跟他似的娘们唧唧的。”   “小河你别管他,人都走了咱们该光膀子就光,他又不是卫生局的。”   温遇河懒得叫他们闭嘴,他没解释秋焰的身份,但也没再把T恤脱下来,即便很快衣服就热得贴在身上,浑身难受。 第27章 没心没肺   小君说温遇河吃得少,这倒是个事实。   在后厨工作,温遇河发现自己胃口变差了,虽然以前也不见得有多好,但是好像沾染上锅气后,对食物的欲望变得更淡,他才干这么一小段,就能体会到为什么那些老师傅经常一碗素面就解决掉吃饭的问题,小君说他是仙女胃,倒没全说错。   又是到了下午快三点他才吃上午饭,然后去后巷旁边的便利店买雪糕,在里头躲一会清净,豹哥又跟过来,温遇河懒懒地问他:“你中午跟他聊什么呢?你又不认识他,有那么多话说吗?”   豹哥嘿嘿一笑:“你不知道,我们这种会看相的人,最喜欢验证自己的功夫是不是到家,看人看得准不准,现在正主都到了我跟前,那我还能不赶紧验验?”   温遇河觉得他简直走火入魔,笑问道:“你都验出什么了?”   豹哥拿了罐汽水坐到旁边,摸了摸下颌,说:“跟我上次看的,八九不离十。”   温遇河不置可否,豹哥说:“善良,单纯,轴。”   “听着可不像什么好词。”温遇河很快吃完了雪糕,好久没吃过了,有些意犹未尽。   “啧,”豹哥皱眉:“怎么说话呢,我跟你说,他应该是个好人。”   温遇河不感兴趣:“好不好人的,跟我也没啥关系。”   “你这人……你现在什么身份,他如果不是好人,你有多麻烦你知道吗?”   温遇河望着烈日当头的窗外默默发怔,是吧,这人的确是帮他挡掉了一些麻烦,比如那次打架,那次秋焰怒气上头就差对他破口大骂了,让他感觉他来救他,并不是出于他是一个所谓的“好人”,而是,他们某种程度上像一个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跟“好人”没关系。   温遇河对豹哥笑了笑,却没辩解。   豹哥又神神秘秘地笑了,说:“我上次最后说的那句话你可能没听见。”   “什么话?”   “我说听他声相,感觉他应该也是同性恋,跟你一样。”   温遇河这才真惊了:“什么鬼……”   豹哥自顾自地说:“这次见到人,我已经基本可以肯定了,他就是。”   “这还能看得出来?人脸上都写着我是同性恋?”温遇河瞪着眼问。   “对,就是写着。”豹哥说:“你不会看相也不会听声,你不懂。”   温遇河反问:“那你看我,我脸上也写着我是同性恋?”   豹哥笑了笑:“咱俩太熟了,我现在已经看不出了,但是,我跟你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在牢房里一天到晚也不说话,也没表情,但有时候会说梦话,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小子应该对女人不感兴趣。”   温遇河看了豹哥一会,说:“我怎么进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特么要不知道我喜欢男人那才是出了鬼了。”   豹哥嘿嘿一笑:“你别不信嘛,我还跟你说,我还看出来你俩有个共同点。”   温遇河已经不想理他了,直接走出便利店,豹哥在身后追着说:“你俩那个眼睛,眼神都太过直白,用我们的行话,叫神光外露,你们这种人啊,对感情都太执着,容易被感情伤着。”   温遇河突然顿住脚步,怔了怔。   这天夜里回到家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张一枝还没睡,她说晚上睡了一觉又醒了,心里太多事,睡不着。   温遇河说:“正好,有个事跟你说下。”   豹哥今天晚上接了几个电话,又打了一圈电话,最后拿到了一个消息,不能说百分百准确,毕竟没有实证,但道上的事,有实证就麻烦了,以豹哥的经验,认为这消息多半是真的。   这会听温遇河这么讲,张一枝突然紧张了下:“是不是查到我老公的消息了?”   温遇河犹豫了下,说:“没有实证,但是我兄弟打听到一些事情,齐昭德后来还在继续赌,继续欠钱,欠了好几家的高利贷,那几家联合起来搞他,他先是被人砍掉了一只手,高利贷让他家里人带钱来赎人,后来……他家人应该是没出现,那几家就直接把他做掉了,差不多就上个星期的事。”   张一枝原本站着,突然僵住,然后缓缓瘫坐到沙发上,捂住脸,整张脸都拧成一团,而后却又低低地笑了出来,混着粗重的喘气声和抽噎声。   温遇河坐到她边上,抽出纸巾递给她,张一枝胡乱擦了擦脸,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哑声说了句“谢谢”。   然后又苦笑了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连个死亡证明我都拿不到,我……”   没有这张死亡证明,他们的婚姻就仍然有效,她的生活仍然被一个死掉的赌鬼困着。   温遇河说:“你别急,这件事我仔细看过现在的相关法律。”   从豹哥那拿到这个消息后,温遇河的第一反应跟张一枝一样,齐昭德死了,跟他没死,对张一枝的区别不大,因为名义上的东西不会有任何改变,但他紧急抽空在app上去找相关法律规定,还真给他找到了。   这会他把app打开,把那几条他做了标记的法条翻出来给张一枝看,说:“齐昭德现在明面上生死不明,下落不清,这种情况到了明年你就可以正式去报失踪人口,等他成了记录在册的失踪人口之后,最多过四年,就可以宣布他社会死亡,到那时候你们的婚姻关系就自动解除了。”   张一枝捧着手机仔细查看,温遇河说:“虽然还要再等四五年,但总比漫无边际永远看不到希望要好。”   突然张一枝又哭了,然后又笑了,哭哭笑笑的她自己都似无法掌控,温遇河能理解她的心情,缓缓说:“什么都来得及,慢慢来吧。”   又说:“这件事我还没跟程哥讲,我想他也很高兴能听到这个消息的。”   张一枝抹脸点头:“我会跟他说的。”   温遇河冲完澡躺到床上的时候,想起张一枝这件事,突然觉得经常看看那些法条还是有点用处,一想到法条,就想起秋焰那张老是对他皱着眉的脸,一想到秋焰……他一拍脑袋,草,才记起来今天的行程日记还没上传。   晚上太忙了,仅有的一会空档都耗给了豹哥跟他讲齐昭德那件事上,又忙着查法条,当时闹钟响了他直接给摁掉,想着一会再传,然后就给彻底忘了。   已经过了十二点,名义上已经是第二天了,温遇河想了想,微信发消息问秋焰:社矫官,我今儿晚上太忙,行程没来得及传,现在传还算数吗?   这会都两点半了,温遇河等了会,秋焰没回,他打算放弃,秋焰突然回了消息:app上给你开了权限,去补吧。   又说:一个月不得超过三次,记住了吗。   温遇河回:记住了。   他想了想,略去了去大学找季颜的这一段行程,只写了跟其他日子一样的流水账,点击上传。   app上很快显示了审批通过,温遇河在审批字样后面回复一句:今儿都专程来检查工作,饭都吃了,不打个分吗?   日记批注后面很快新出现个分数:还行,80分吧。   温遇河笑了笑,关手机睡觉,想起小君形容的秋焰的吃相,突然有点遗憾没能亲眼见到,三大碗饭,四大碗菜,他掂量了下,觉得现在的自己决计是吃不完的,秋焰的身板虽然并不算瘦,但温遇河拿他跟自己比,怎么看也算是秀气,这么个精致挂的家伙是怎么能吃得下这么多的?   一个人心里全无心事,没心没肺,才会胃口大开。   温遇河知道自己的胃口可能永远也好不了了,不止是曾经吃药伤了胃病理性导致,更多在于他已经无法让自己有丝毫的“享受”。   所有的“享受”都是偷来的,都是罪恶。   他说不清自己有没有羡慕秋焰,只觉得这样干净简单如一片白纸一样的人生,离他太远太远。   秋焰被中午那顿饭撑着了。   导致他晚饭都没怎么吃。   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在他身上,吃的时候不知不觉,只觉得每碗菜,每一丝入口的味道都是他没体验过的美味,跟那种价格昂贵的高级餐厅不一样,他还是第一次体验到“下饭”是怎么个好吃法。   直到走出餐馆几十米才渐渐觉得不对劲,胃里实在撑得难受,加上直射的阳光,简直让他头晕眼花。   这个下午他事也没办成,在车里开着空调吹了一会,觉得坐着只会更难受,然后找了个商场开始在里头暴走。   后来实在没办法找了个理由请了假,商场暴走结束的时候,看到他的微信步数已经荣登第一,竟然走了3万多步……   要让人知道这3万多步都是因为消食走出来的,他觉得自己的脸可以直接不要了……   傍晚到家,他一回去就跟保姆说吃饭时别叫他,他不吃了。   保姆还以为他生病了,等杨雁回来的时候就跟她汇报,杨雁过来他房间,看到儿子四仰八叉地摊在床上,摸了摸他额头:“没发烧啊。”   秋焰摆摆手,3万多步后人已经完全疲了,但诡异的饱腹感竟然还没消,他坦白:“我中午吃多了,消食呢。”   杨雁大笑,揉了揉他肚子:“什么好吃的能把你吃成这样?赶明儿带我和你爸也去吃吃看呗。”   秋焰望着天花板,被自己蠢得哭笑不得,想想说:“好吃,但太可怕了,我以后都不想再吃这个人做的饭,太可怕了……” 第28章 漂亮的女性   司法所的月度综合考核结果出来了。   秋焰被困在温遇河的个人报告里好几天,最终还是按照正常的格式正常的写法完成了这份报告,但他心里知道,关于这个人,他目前了解到的都只是冰山一角。   而他写到报告里的,又只是这冰山一角的1%。   交报告的时候他甚至有种感觉,他了解到的,是温遇河愿意让他了解的,他能写进报告的,是温遇河主动释放出来,让他不至于毫无内容可写的。   秋焰在小组报告里特别提到了张一枝首先发现了羡青山的男尸,而温遇河又主动根据自己的医学知识,给警察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分析线索。   这些都会成为矫正对象们的加分项。   以至于单纯从报告和考评看,温遇河的综合得分十分不错,如果他普法考试的分数能再高点,继续保持下去,甚至有望能拿到季度奖励。   虽然秋焰一直认为温遇河是块油盐不进的顽石,但这块顽石没有让他的工作难做。   打架那次除外,那次无论对于他还是温遇河,都是一次意外。   秋焰在心里乱七八糟地分析了一通,心情有些复杂。   虽然身为社矫官,但面对温遇河,感觉主动权似乎并不在自己手里。   这天例行的普法课上,盛淮南对所有矫正对象们宣布了他们此次的考评结果,提醒了有些人的个别注意事项,最后重点表扬了张一枝和温遇河,然后又提到程朗,对他主动提供住所给另外两位小组成员给予了褒奖。   秋焰站在边上,远远朝温遇河看过去一眼。   这人在正常情况下,脸上似乎永远都没什么表情,不悲不喜,不怒不嗔,要不是秋焰见过他双眼通红的样子,恐怕会以为他根本不会做表情。   但那一次见到,是第一次,也许也会是最后一次。   那是温遇河根本不会轻易对他展露的东西。   秋焰心中突然有些说不清的不服气,虽然毫无证据,但他就是认为温遇河小瞧了他。   这天下午秋焰把整个所里的考评报告要一起送到检察院,给上级监督单位审核。   要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走进检察院的大门。   母亲杨雁曾经做过这儿的检察长,但只是很短暂的时间,那还得追溯到秋鸿信和杨雁刚调职到澄江市的时候,而后没两年秋鸿信有势头要荣升院长,杨雁为了避嫌便提前辞掉了检察长的职务,干脆从体制内跳了出来,去做了大学老师。   那时候的秋焰还是个中学生,杨雁在检察院上班的时候,他从来没进去过。   后来陆辞调回市检,有时候跟他约吃饭,秋焰倒是来等过他下班,但也都是在外头,从不进去。   这次进去的时候还办了身份登记,秋焰看着眼前青灰色的恢大楼,想,差一点这就是自己工作的地方,不说别的,环境上确实就天差地别。   还有无比宽敞的露天停车场,秋焰把车停进去时都难免嫉妒,想起自己每天上班那个车挤车的毛坯停车场,有次下班后见到车身上莫名其妙多了道刮擦,都不知道是被谁弄的,那儿连个监控都没有。   一边感慨,一边大步跨进了检察院主楼。   他这趟来没提前跟陆辞说,既然来了,想等着事情办完后再问他有没空,有空的话晚上一起吃个饭。   按着盛淮南的指示,直接去案件管理办公室找一位叫许多斯的管理员。   见到许多斯的时候他楞了下,没想到对方是名女性,还是位漂亮的女性,这才有些恍然大悟,为什么盛淮南叫他来跑这一趟的时候,办公室里那么多其他男同事对此忿忿不平,怪盛淮南太偏心。   原来如此。   秋焰笑了笑,跟许多斯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递上报告资料。   这些都是每个月的例行公事,许多斯打开文件袋初步查看了下,然后说:“你稍等下哈,现在分管社矫案件的领导换了人,你这些资料需要他签字后才能给你回执。”   秋焰点点头,问:“现在管这些的领导是谁啊?”   许多斯朝他露出个很灿烂的笑:“是陆辞陆检,你应该是司法所新来的吧?可能不认识他,以后你就认识了,你们这些案子审核都要经过他。”   这倒是意外,秋焰愣了愣:“那这些资料需要他签字是吧?要不然我直接去找他?”   他想的是反正一会也要跟陆辞联系,不如就趁这机会拿过去,也免得许多斯多跑一趟。   许多斯却笑了笑:“不用,你坐会吧,他一会就过来。”   说完许多斯用办公室座机拨了个电话过去,不知道为何,秋焰觉得她讲电话的声音,比跟自己讲话的声音格外温柔了几分,甚至有些娇嗲。   许多斯说:“陆检,今天司法所又有案子送过来,又要麻烦您跑这一趟了哦。”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许多斯笑了笑:“行,我让他等一会。”   秋焰心头有许多诧异,他虽然不在检察院工作,但体制内的基本工作环境他是很熟悉的,领导就是领导,一个等级就是一个等级,许多斯是什么等级?最多只是个办事员,连助理检察官都算不上,怎么能随便打个电话,就让陆辞来给她“跑腿”?   秋焰压着心里的疑惑,身为法务从业者的职业习惯让他开始分析,要么许多斯背景了得,别看只是个档案管理办事员,这样的一个重量级单位里的闲职,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也许人家背后有大靠山,要么……他想不出其他的可能了。   等了十来分钟陆辞就过来了,他进办公室见到秋焰的时候明显愣了愣,秋焰心有准备,只是公式化地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许多斯还给陆辞介绍:“哦,这就是槐金巷司法所新来的社矫官,这是他们这个月的资料。”   陆辞并没说跟秋焰原本就认识,公事公办地在回执单上签了字,又公事公办地说审核结果三个工作日内会出。   秋焰说了声:“谢谢。”办完事便直接离开,原本想找陆辞吃饭,在这种时候也不方便开口,而且,他莫名地突然也就不想吃了。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听到背后许多斯那一把娇嗲的声音跟陆辞在沟通着什么其他工作上的内容。   他走到停车场,手机收到陆辞的消息:“你走了?先别走,等一下。”   秋焰没回,他坐进车里,车厢很热,开了冷气准备等凉下来就走,   却看到大楼里快步跑出来一个人,是陆辞,他径直走到停车场,四处看了会,很快找到秋焰的车,直接走到副驾旁边敲了敲车窗,秋焰没法,只得按开保险锁让他上来。   陆辞还喘着气,说:“叫你别走别走,怎么腿那么快。”   秋焰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心情,甚至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反正就是……不太舒服。   他说:“事儿都办完了,留这干嘛,我又不在这儿上班。”   似乎听出他话里的情绪,陆辞问:“你这是怎么了?咱们也好久没见了,你说你这趟过来也不提前告诉我,要是我不过去签字,你是不是还就默默地走了?”   秋焰想说不是的,原本是想跟你吃饭,但现在不想了。   他说:“公事嘛,跟不跟你说不都这么办?再说——”他突然来了点气,想起陆辞那些瞻前顾后的话,说:“不是你说不好让你的领导同事都瞧见么,我配合你避嫌怎么了?”   陆辞一下哑巴了,秋焰觉得烦躁:“没事儿我先走了,还得回趟所里。”   陆辞抓住他胳膊:“别,你这么气呼呼的,都是我的错,你别提那个词,我没有那个意思,真的,你别走,一起吃个饭吧。”他看了看时间:“马上就下班了,你等我去换下衣服马上出来。”   说完也不等秋焰回答就开了车门,只留下一句:“等我,很快。” 第29章 哟,挺不要脸啊   陆辞换回白衬衫,以前秋焰最喜欢看他穿白衬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夕阳中的陆辞穿着白衬衫朝秋焰走过来,秋焰却发现自己找不回以前的感觉。   白衬衫还是白衬衫,但少年之时的清爽感一去不复返。   陆辞提起一家新开的法餐厅,又是所谓同事推荐,秋焰开着车却说:“不去了,法餐意餐,吃腻了。”   陆辞一怔:“那你想吃什么?咱们去吃你想吃的。”   秋焰脑子里冒出前几天刚刚狠狠撑了他一顿的家常菜,下意识就说:“去东城美食街吧。”   “那种地方不都是宰游客的么。”陆辞不以为然,但还是同意了:“那就去吧,这季节去那儿吃麻小也合适。”   秋焰脑子里冒出那一盆油光锃亮的十三香小龙虾,还没到饭点,突然肚子里咕噜了几声。   美食街离检察院有点远,加上晚高峰堵车,等开到的时候差不多天都黑了,晚上的美食街比中午可热闹太多了,家家户户都在大马路上摆开了露天坐,多年下来地盘都划分得清清楚楚的。   秋焰把车停到街外头,两人从一端走进去,他特意选了离好运来近点儿的一头,路过好运来的时候,见着从露天坐到大厅里已经全都坐满了人,还有一堆人拿着号在排队,秋焰很自觉地排到最后头,陆辞抬头看了看牌匾,说:“你想吃这家啊?这家好像最近在网上特别火,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能排队排成这样。”   秋焰心想,有什么特别?一个饭馆火爆能有什么特别?当然是厨子特别啊。   他问:“这你都知道?”   陆辞说:“办公室的几个小姑娘讲的,说是新换了个厨师,说还挺帅的,这我一听就明白了,现在的商家做生意也是净搞些歪门邪道的,小姑娘们去吃饭,那是吃的饭么,还不都冲人去的。”   “这种网红店,”陆辞说:“一看口味都不怎么样,就是噱头大。”   秋焰皱眉,突然就一点都不想让陆辞在这吃饭了,他想温遇河那个脾气,要听见陆辞这么大放厥词,说不定直接给他一碗白饭,你特么爱吃不吃。   想到此,又忍不住想笑。   陆辞看着他,还以为他是在认同自己的观点,拽着他往前去,说:“走了走了,咱们找一家老老实实做生意的。”   两人一直走到美食街快到了另一头才找了家位置偏僻的,安静的,普通的饭馆。   各种口味的小龙虾一共要了四斤,店家又送一斤,陆辞要了啤酒:“喝点儿吧,一会找个代驾行了。”   秋焰这阵刚忙完,确实很需要放松下,但一吃这小龙虾,立马吃出了差距——跟温遇河做的那一盆相比,实在是差远了。   太咸,太油,太辣,什么都过了头。   陆辞吃一口似乎也觉得了不对劲,问要不要换地儿,秋焰说算了,东西都要了,不吃太浪费。   于是这一晚秋焰酒喝得多,菜却吃得少,很快有了朦胧的醉意。   自从上次答应陆辞“等等他”,秋焰有点拿不准现在两人的关系,说是恋爱?显然不够格,说是朋友?又明显不纯粹,这种黏黏糊糊不清不楚的状态,也是他近来不大想见陆辞的原因。   带着这样的心情看陆辞身上的白衬衫,都感觉像是一滩化开的黏糊糊的奶油。   他问陆辞:“怎么突然还管理社矫案子了?都没听你提过。”   陆辞说:“也不光是我,正好管你们那个片区的检察官提职了,我就接了手。”   又问他:“最近工作还顺利吗?之前一直给你惹麻烦的那个温遇河最近怎么样?”   秋焰一愣:“他也没给我惹什么麻烦吧?”心里突然紧张了下,仔细回想旅馆打架那事陆辞应该是不知道的。   陆辞说:“哦,就觉得他挺不好管的。”   “还行,”秋焰说:“报告上都写了,最近表现还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身为执法者,应该跟陆辞是站在一边的,对矫正对象们实行法律监管,但对应到具体的工作上,他觉得自己的心理更多站在一个中立面——既不跟陆辞是一拨,也不至于跟矫正对象站一拨。   他也不知道这种改变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明明在西班牙餐厅吃饭那次,他还非常认同陆辞对温遇河的判断——这人是个可怕的偏执狂。   偏执的确是偏执,那双血红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但秋焰却觉得,一个男人能为爱情偏执成这个样子,倒是世间少有。   那双他偶然窥得的眼睛背后,似乎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心绪——那都是温遇河不会轻易展示给他的东西。   但现在,秋焰在迷茫的醉意中突然觉察到,自己已经被挑起了好奇心。   也许还有被某人“看轻”的好胜心。   一切情绪都来得莫名其妙,却来势汹汹,秋焰喝醉了的脑子里全是那家伙凭什么不让人去了解?凭什么觉得我不配了解?   陆辞敲桌子:“小焰儿,秋焰,你想什么呢?怎么回事啊现在一跟我吃饭就发呆?”   秋焰下意识说了句“抱歉”,陆辞刚刚似乎一直在讲话,但他讲了什么?秋焰毫无印象。   桌上的龙虾已经都吃完了,大部分都是陆辞代劳,秋焰却还觉得饿,他没吃多少,光顾着喝酒了,准备走的时候一站起身,才发觉竟然真的醉了。   意识还是清醒的,但人有点飘。   陆辞扶了他一把,笑问:“还能分得清方向吗?知道车停在哪儿吗?”   秋焰站在人行道上茫然地环顾四周,然后朝好运来的方向指着:“那儿,我记得。”   一个人从身边擦过撞了他一下,秋焰窜到机动车道,差点被后面的摩托车撞到,陆辞一把拽过他:“咱们走小道,这儿人太多了。”   离开美食街的主干道后人少多了,这是各家饭馆的后巷,秋焰摇摇晃晃地走着,挣开了陆辞扶他的胳膊:“我能走。”   陆辞没辙,感叹道:“怎么这么犟啊,还跟小孩儿似的。”   秋焰十分不高兴:“谁小孩儿?陆辞,我比你也小不了几岁,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大人。”   “好好好,不装,哎你当心点,看道。”一个跑外卖的骑手来后巷取餐,电动车飞快从边上窜过去,陆辞紧张地又拽了他一把。   秋焰似乎也被吓一跳,这回没挣脱,然后发现,他似乎正被陆辞抱在怀里。   两座建筑物之间被低矮的屋檐笼罩出一大片暗影,他们卡在狭窄的缝隙里,胸膛紧贴,呼吸近在咫尺。   短短几秒,陆辞的声线微微颤抖,气息也急促起来,秋焰再次感受到了跟上次一样的,令他有些难堪的对方的生理变化。   他下意识往后退,但身后也是墙,陆辞抓着他的胳膊,气息喷在他耳廓上:“别躲,小焰,我知道你也喜欢的,不是吗?”   陆辞垂头要吻他,杂乱而急促的吻落在他头上,耳廓,脸颊边,秋焰猝不及防,心中还有股隐隐的怒火,他低吼:“住手!”   然而陆辞绞住了他的双手,将他怼在墙上:“为什么?小焰,你不喜欢吗……”   秋焰深深后悔刚才喝过的酒。   突然,这狭窄的片身之地突然窜出来一个人,一拳直接朝陆辞脸上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打中鼻梁。   陆辞痛得“草”了一声,捂住脸勾下了腰,嘴里嚷着:“谁?!”   秋焰惊在原地,幽暗的光线只照出了那人的轮廓,但已经足以让他辨认出,这是温遇河。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他怎么这会在这儿?不应该正是宵夜最忙的时候吗?这儿离好运来还有段距离吧?   秋焰脑子里一连串的问号,然而认出温遇河的当下他只能磕磕巴巴地说出一句:“你,你干什么?”   温遇河一副这才看清人的样子,嘴角邪气地勾了勾:“哟,原来还是熟人啊。” 第30章 登徒子   如果秋焰没喝醉酒,他绝对能判断出温遇河此时就是故意的。   但他醉了,他分不清,既搞不清温遇河为什么会突然跳出来,也分不清他每句话的真假。   秋焰有些生气,大声叫他的名字:“温遇河!你怎么能打人呢!”   陆辞重新站直,这条极窄的建筑物夹缝让三个人都处在尴尬的面对面的情境里,他眼前的这个大块头还背光,一张脸全没在黑暗里,只看得清一个轮廓,陆辞咬牙道:“温遇河?是你?”   温遇河看着陆辞,一副夸张的诧异口吻:“陆检?怎么这么巧,我还以为是哪个登徒子呢。”   不知道为什么,秋焰觉得这晚的温遇河格外嚣张,肆无忌惮,陆辞是他的假释行为监督者,可以掌握他的“生杀大权”,他怎么能这么讲话?   秋焰替他着急,吼道:“你怎么说话呢?”   温遇河反问:“我说错了吗?”   秋焰语结,陆辞气得胸腔起伏,指着温遇河说:“你,你,你现在的行为马上可以撤销你的假释,明天你就滚回监狱去!”   秋焰心里猛跳了下,刚要开口说这是个误会,就听到温遇河用那副新奇的,秋焰从没听过的,肆无忌惮的腔调嗤笑了声,然后说:“取消假释也要讲个规定吧?请问我违反哪条规定了?”   陆辞低吼:“打人,我就是实证!”   话音未落温遇河说:“我打什么人?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看见我的社矫官被人非礼,出手救他,这叫什么违反规定?怎么?法律不允许见死不救?法律说看见有人被强迫也要袖手旁观?”   他气势凛凛咄咄逼人,跟陆辞站在一起,秋焰赫然发现温遇河竟还压过了陆辞一头。   陆辞说:“你不要这么嚣张,你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   温遇河无所畏惧:“行啊,我愿意负责,我现在就负责,咱们直接去派出所,把情况好好跟警察同志说一说,我亲眼见你为难我们社矫官,非礼他,强迫他,哎,这是个事实吧?我就是看不下去出手相助了,怎么了?”   “检察官,究竟谁违法,那可得有得说呢。”   温遇河嚣张到秋焰难以置信,但莫名的,他竟然觉得很痛快。   陆辞转而看向秋焰,又看温遇河,咬牙切齿:“你懂个屁!我没有为难你的社矫官,我们是在……”他想说谈恋爱,但这三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殚精竭虑地克制自己的本性,隐瞒对男人的喜欢,怎么能因为一个破假释犯就让这一切前功尽弃?   温遇河痞里痞气地又笑了:“别说你们是在谈恋爱。”   陆辞怔住,温遇河问秋焰:“社矫官,你们是吗?是的话那我还真是多管闲事要滚回监狱去了。”   秋焰摇头:“不是。”   温遇河对陆辞说:“听到没,人家说不是。”   陆辞只能自我狡辩:“我没说过,你少他妈瞎猜。”   温遇河自顾自:“不是就最好了,不然跟一个登徒子谈恋爱,真是委屈我们社矫官了。”   陆辞只觉得今晚真是踩到狗屎,倒霉透顶,他去拽秋焰的胳膊:“我们走,少跟这种人啰嗦。”   却没拽动,秋焰直接拨开他的手,甚至还往温遇河那边靠了靠。   陆辞怔住。   听见温遇河说:“你看见没,人家不跟你走,你瞎拉扯什么呢。”   陆辞跟秋焰说:“小焰,你干嘛呢?你喝多了,走,我送你回”   秋焰仍旧不说话,却问温遇河:“你……那儿有没有醒酒汤?”   温遇河犹豫了下,而后说:“有,我给你煮一个吧。”   “好。”秋焰说,然后温遇河搭着他,两人直接挤过陆辞,朝好运来饭馆的后门走了过去。   陆辞在背后目瞪口呆。   正是宵夜点,后厨里忙得热火朝天,温遇河一进去伙计们就跟救星来了一样大喊:“哎呀小河哥你刚去哪了?找你半天找不到,你那些拿手菜我们都做不来快急死了!”   温遇河把秋焰带到边上坐下,说:“你也看到了,我这会顾不上你,你自个待着吧。”   秋焰软软地坐下,斜靠在椅子上,温遇河一边把毛巾浸凉水一边说:“厨房很热,你要受不了可以去前面坐着。”   秋焰说:“没事,受得了。”   温遇河把毛巾递给他:“擦把脸吧,能好受一点。”   秋焰接过来胡乱抹了抹脸,温遇河又把毛巾收走,搭在了自个脖子上,开始热锅炒菜。   有人认出秋焰,说:“哟,这不是上次来吃饭那个小帅哥吗?把咱们小君都吃懵了的那位?”   秋焰皱眉,嗯?   温遇河拿胳膊肘捅了捅那伙计:“活儿还不够多,不够你忙的是不是?”   又说:“米汤还有没有?弄点儿出来,给我煮个醒酒汤。”   伙计颠儿颠儿的去忙活。   秋焰很少在这么烟熏火燎、人员繁杂、热气掀天的地方待着,但他觉得新鲜。   这么一块十几平方的方寸之地,温遇河仿佛全盘掌控,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他短短几句话就能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锅炉热着,热油刺啦着,喷香浓郁的菜一锅接一锅的装着,所有人都叫他“小河哥”,他明明也不大,有的伙计明明年龄看着就比他大,但他们都愿意当他是大哥。   秋焰身心松弛,真觉得这人是个人才。   温遇河往他面前端来个东西,一碗奶白色的汤,说:“喝吧,喝完就舒服了。”   秋焰接过来正准备喝,温遇河又说:“烫!刚煮出来的,你当心着点儿。”   秋焰被烫到舌尖,嘶嘶吐气,然后小口小口的吹着气。   小君突然又跑了进来,大叫着:“小河哥13桌的麻辣牛蛙好了没啊都催疯了!”   然后看到墙角坐着的秋焰,楞了一瞬,凑过去:“呀,这不是那天那个小帅哥嘛!你在喝啥呢?醒酒汤啊?你喝醉啦?”   温遇河叫她:“牛蛙好了!你有事没事啊别凑人家跟前。”   小君还不走,抱怨道:“小河哥,这是你朋友吗?就他上次叫你不准不穿衣服炒菜的?”她怼秋焰:“你说你,就来这一趟,就害得我工作福利也没了,小河哥那么好的身材都不肯再露出来,你……”   温遇河直接把牛蛙盆塞她手里:“干不干活的?”   小君气呼呼地端着出去了。   秋焰刚刚一副任人开怼绝不还嘴的样子,心里却很惊奇,真的?他看着温遇河热得贴在身上的T恤,不知道为什么,难以自控地抿着嘴唇嘿嘿笑了起来。   温遇河过了最忙的一阵才得空记起背后还有个人,他以为秋焰醒过酒早自个走了,回头一瞧,竟然还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   他有些不明所以,这还留在这干嘛?   但他顾不上秋焰,不是简单的一句话,今晚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顾不上别人,不止是秋焰,是这世界上的其他所有人。   但他扛着,按他做熟了的步骤炒菜,汆汤,锅铲上上下下,身上的油与汗混杂,粘成一片。   一直过了凌晨一点,喧嚣与热闹渐渐沉寂下来,饭馆的伙计们照例一起吃饭,温遇河烧好了十来个人的工作餐,然后跟豹哥说他有事要先走。   豹哥见他神色有恙,问是不是跟社矫官有关。   温遇河摇摇头,双眼满布血丝,什么也没说,回厨房看到发呆的秋焰,问了句:“我下班了,现在回家,你还不走吗?”   秋焰回过神:“啊,走,走的。”   七月的夜晚也是燥热的,风吹不散这燥热,温遇河的心头如烈焰焚烧。   秋焰在他身后走得飘飘摇摇,温遇河突然回身看他:“你车停哪儿?我送你过去,代驾叫了吗?”   秋焰却笑了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不急,走走,一会再叫。”   温遇河皱眉:“我没空陪你走,我要回”   “哦。”秋焰应了一声,自顾自朝一个方向走去:“那你回去吧。”   温遇河看着他飘摇的身姿,说不好这是还在醉还是干脆沉浸在似醉非醉的微妙感觉里不愿出来,他无奈跟上去:“就陪你走到停车的地方。”   两人缓缓向前,四周更安静了,温遇河看着沉郁的夜色,寸寸缕缕都如同他的心间。   秋焰突然说:“今天谢谢你。”   温遇河说:“不用,误打误撞而已。”   秋焰又说:“但是,下次别这样了,别动手,别打人……”他站定看着温遇河:“你答应过我的,下不为例。”   温遇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行啊,以后见到你被人占便宜我绝不出手。”   秋焰说:“不是,我跟陆辞认识,我们……”他说不下去,这不是恋爱。   温遇河却说:“我知道,谈恋爱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陆检一表人才,你们还是一个系统的,很合适,很配。”   秋焰拿不准他这是讽刺还是真心话,看了他一会说:“我说过了,我们没有谈恋爱。”   温遇河根本不关心:“谈不谈的不用跟我解释,你要这么不愿意,这不愿那不愿的,趁早跟他说清楚,我看他已经等不及了。”   秋焰愣住,问:“等不及什么?”   温遇河随随便便就说了出来:“等不及跟你上床啊。”   秋焰大窘,一张脸瞬间通红,想骂人又不会知道要说什么。   走到停车的地方,温遇河说:“那我走了。”   秋焰楞在车前好一会,反应慢半拍的突然才意识到温遇河就这么走了,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借着酒意,借着莫名松弛的心情,他狂奔着追上去,在温遇河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气喘吁吁,问他:“温遇河,你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温遇河这句话平平无奇,而秋焰直到此刻才发觉他满眼的血丝。   “你怎么了?”秋焰原本要问的问题荡然无存,他想问你究竟在怀疑什么?为什么你不相信警察不相信法官?还有,你为什么认为我不配了解你,认识你?   但这一刻,他只是靠近看他的眼睛:“你怎么了?”   温遇河的眼眶变得更红了,那种秋焰见过一次的,血红的双眼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是因为愤怒吗?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睛,秋焰感觉到温遇河身体里如同烈焰焚天,那今天又是为什么?他在愤怒什么?   突然,秋焰意识到,他今晚的肆无忌惮,仿佛都是在泄愤。   温遇河盯着秋焰,问他:“你喝醉了吗?如果你醉了,我就告诉你。”   秋焰说:“我醉了。”   温遇河说:“如果你知道一个真相,而其他人都不相信这个真相,你会怎么做?”   秋焰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跟他们死磕。”   温遇河突然笑了,那通红的双眼狰狞又放肆,说:“好,跟他们死磕。” 第31章 无法采用的事实证据   夜里三点,春风苑小区5幢2单元303室,其中一间卧室还亮着灯。   温遇河手上捏着两份手写的报告单,一份是他牢牢记在心里的,两年前从利宁身体里找到的,那个凶手的DNA数据,他直接默写了出来,另外一份是今天季颜新给到的报告,对着邮件里的数据,一样被他工工整整眷写在纸上。   两张纸的数据对比,毫无共通之处。   时间回到五个小时前。   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季颜打电话给他,说检验结果出来了,电子报告单刚发到他邮箱,温遇河挂掉电话之后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抖到握不住锅铲,他让伙计们接了手,出了后门一直往前走,然后躲进最黑暗的巷子里喘气,过了很久,才点开邮箱里那份报告。   他在印证一个结果,一场拿他的前程,利宁的命去赌来的结果,他知道事实就是如此,只是他没有证据。   而现在,这份报告就是最好的证据,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据,都宣告了他的“胜利”。   如他对秋焰所说,他手握一个全世界只有他知道,他相信的真相,却无处诉说。   这份报告,让那两年来一直悬在他头上的利刃,终于斩穿了他。   此刻温遇河坐在桌前,两份报告在他眼前逐渐模糊,他记起一年前那个混乱的傍晚。   彼时已经入狱一年,半年前,他听说绑架并杀害利宁的绑匪凶手已经抓获,数罪并罚判了无期,跟他一起关押在涸桥监狱,涸桥监狱实在太大了,高度戒备的重刑犯和五年以下中度戒备的轻型犯并不在一个区,平时只有短暂的饭点能共享一个食堂。   食堂其实也是分区的,只是放风时间没有那么严格,温遇河第一次在食堂看到绑匪的时候,整个人如同火烧。   手里的饭泼了一地,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干呕。   那人也看到他了,脸色露出淡淡的笑,用口型遥遥对他说出三个字:真可怜。   后来,不知道狱警是不是已经了解他们之间的过往,每当在食堂里温遇河试图靠近他的时候,就会有狱警过来做出干涉,那人永远神态自若,在温遇河要杀了他的目光里吃饭,喝水,大摇大摆地离开。   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他入狱半年后的傍晚,重刑犯区突然发生暴乱,监狱内警笛大鸣,走廊上,空地上全是混乱的脚步声,似乎所有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跑。   暴乱来得突然,温遇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片区的狱警狂吹哨子,挥舞着警棍阻止人群流窜,然而这种地方的混乱只要有个苗头,就会如野火见秋风一样迅速蔓延,很快狱警便已经完全无法阻挡暴乱的犯人们。   温遇河觉得那个傍晚的自己是被人裹挟着去到了重刑犯区,他在沙丁鱼一样的人|流中奋力向前,终于看到了无比混乱的群殴画面。   许多人厮打在一起,分不清敌我,所有人手中都握着各种处心积虑自制的凶器,筷子,叉子,还有笔。   温遇河见到那个绑匪缓缓在人群中倒下,他的身上已经被扎伤了好几处地方,皆是要害,最致命的是咽喉,被戳进去一支磨尖了的圆珠笔,贯喉而入。   那人双手捂着喉咙,眼睛像金鱼一样瞪得很大,很鼓,他看见了温遇河。   他看着他,朝他伸出手。   温遇河拼命冲到他身边,那人一把抓住他,发出嘶嘶的声音,温遇河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听不到了,他问他:“是不是你?”   那人说不出话,眼睛瞪大了看着他。   温遇河揪着他衣领:“是不是你?”   那人又笑了,死到临头,那笑刺激得温遇河如发狂的野兽,拼命大喊:“是不是你?!!!”   那人笑着,嘴里发出“卜卜”的声音,冒出一汩一汩的血水。   “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在说不是你???”温遇河嘶吼。   狱警终于赶来了,鸣枪示警,把所有暴乱的犯人驱散到角落。   三个狱警抓着温遇河,将他从劫匪身上剥开,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吼着:“是不是?!!”   而狱警扇了他一耳光,怒吼:“他已经死了!!!”   温遇河怔怔地看着眼前已经没气了的人,死了?   谁杀了他?   温遇河在监狱里也成了被调查的对象之一,他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拽着一小戳头发,是从那人身上揪下来的,他把它们小心收好,没有让任何人发现。   连监控画面也找不到杀死那个人的直接凶手,群殴时候的混乱和遮挡,令这起监狱内的凶杀成了无头之案。   温遇河洗清了嫌疑,在他靠近那个人的时候,那人就已经被捅穿了咽喉。   事到如今,这些头发,这份报告,证明了他从第一天起就有的推想——利宁不是绑匪杀的。   温遇河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疯过。   他在桌前枯坐了一夜,双目似血,今夜印证了一个事实,即便这个事实无法公之于众,他既不能证明两年前验的那份DNA报告是源自利宁身体里提出来的东西,也无法证明如今的头发毛囊属于绑匪。   更重要的,他早已经不再相信那些看似站在公理之下的任何人。   但这个法庭上无法采用的事实,却足以支撑他这具破败的,摇摇欲坠的身躯,在真相大白之前永远不会倒下去。   深夜,利宅书房。   沈原接到了一个电话,走出书房跟对面交谈数句,而后敲门再进来,跟利江澎汇报:“利总,盯温遇河的人说,他今晚看到个意外情况,温遇河跟陆辞发生了肢体冲突,打了陆辞一拳。”   利江澎磕了磕烟斗,十分意外:“陆辞?为什么打架?”   沈原说:“盯梢的人说,好像是因为一个男人?”   “什么?”利江澎皱眉。   “那个人是温遇河的矫正官,陆辞应该是对他有意思,动手动脚的时候正好被温遇河撞见,就打了他。”   利江澎冷笑一声:“有意思,一边攀着市长的侄女不放,一边暗底下原来是喜欢男人的,这位检察官野心不小。”   沈原不妄自评价,过了会说:“这样也好,陆辞跟他直接起了冲突,应该会做点什么。”   “嗯,”利江澎吸了口烟斗:“很好。”   他说起正事:“最近要跟日本的三井集团重启合作,人你提前准备好。”   沈原问:“还是三井樱寿亲自来谈吗,那就只能是小蕊了,我记得他之前别的人都不要。”   “不过,”沈原犹豫了下:“小蕊的合约快到期了,她已经表示过不再续签的意思。”   利江澎语气突然变得不耐:“这么小的事还要我教你怎么做?一个唱唱跳跳的小艺人都搞不定,这个娱乐公司开着是干什么吃的?我开这个公司,难道真以为是捧那些人去实现他们的明星梦?”   沈原连连点头:“我明白,我会在三井来之前把这件事搞定的。”   似是为了平息利江澎的躁火,沈原说:“最近新签了批训练生,都很听话,其中有一个我觉得您可能会想见见。”   利江澎看着他,沈原似乎有些紧张:“这件事是我自己拿的主意,但我觉得……您先见见吧,不合适的话我可以马上解约。”   利江澎缓缓道:“可以。”   “那我现在就叫司机去接他,很快。”   沈原出去打了个电话,又进来跟利江澎聊了会工作上的事情,不一会楼下响起门铃声。   沈原下楼去接人,一个怯生生的男孩跟在他后头走进了书房。   沈原把他推到利江澎的书桌跟前,男孩抬起头,利江澎手里的动作顿住。   屋子里三个人仿佛都停止了呼吸,中央空调的冷气声被无限放大,男孩不敢直视利江澎,只能转头求救式地看着沈原。   利江澎突然狂躁,随手抓起桌上的水晶镇纸朝沈原砸了过去,喝问:“谁让你做的?”   沈原躲也不躲,直接被镇纸砸中额头滚倒在地,一只手捂住头一只手捡起镇纸重新放回桌上,却不辩解。   男孩被吓破了胆,缩着身体退到墙边上。   利江澎重新抓起镇纸,第二次砸向沈原,狂躁大发:“你以为这么个玩意儿就能代替小宁?”   沈原被砸中胸口,依旧没躲,只是冷静地辩解了下:“我没有想过要替代少爷,我知道,没有人能替代少爷在您心中的位置,我只是……”   利江澎把那瑟瑟发抖的男孩揪着胳膊拎过来,像拎一只鹌鹑,掐着他的两颊问沈原:“你好好看清楚,哪一点像?小宁是天鹅,他就是只鸡,是只鸭!”   “是,是,”沈原说:“他不像,他比不上少爷的十分之一。”   利江澎把男孩摔开,喘着气站在沈原面前,沈原低垂着头,半晌,利江澎似觉精疲力尽,低声道:“你滚吧。”   沈原抹了把淌血的额角,朝利江澎鞠了一躬,后退着出了门。   那男孩跪在地上朝他爬过去,沈原却朝他摇了摇头,径直一个人走了。   利江澎平静些许,站到男孩跟前:“起来。”   男孩从地上爬起来,仍旧不敢抬头看人,利江澎说:“把头抬起来。”   男孩抬起头,双目空茫。   利江澎仔细打量他的眼睛,眉毛,鼻梁,嘴唇,整个人微微发抖,他清了清喉咙,问他:“叫什么?”   樱花色的嘴唇蠕动,吐出三个字:“连星回。”   “多大了?”   “19岁。”   “喜欢看书吗?”   “什么?”连星回没听清,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利江澎耐着性子重复一遍:“问你,喜不喜欢看书?”   连星回猛点头:“喜欢,喜欢。”   “那就好,”利江澎对他招手:“过来。”   连星回跟着他一起走到硕大的书架前,利江澎从里头抽出一本暗红色的精装书递给他:“来,好好坐着,念给我听。”   连星回第一次见这本书,绒面的外壳上印着烫金的几个字:《红丝绒秋千里的女孩》。 第32章 牛皮糖一样的脾性   豹哥最近焦头烂额,好运来饭馆已经一个来星期没法正常营业了。   第一批突袭检查的是消防,在中午饭点的时候过来,短短十分钟已经查出五处消防不合格的隐患,当即勒令停业整顿。   那个中午的饭点都没撑过,好运来从那天的12点半就开始了停业之旅。   豹哥承认这饭馆是从别人手上接替过来的,的确有些消防措施没做到位,保证按照整改意见改好。   为了不耽误做生意,那一夜豹哥都没睡,盯在店里连夜整改,第二天好烟好酒地请消防过来复核,结果来的是另一批人,检查了遍,说之前的那五点是改过了,但他们又新查出来四处,要继续整改。   豹哥略崩溃,问说就不能一次查到位吗?这么每次查一点要查到什么时候?办事的人说你不会自查?消防安全管理条例是摆设?   豹哥只能认栽,继续停业整顿自查。   消防是第一拨,五天后好不容易整改到位,重新开业不到半小时又来了食品卫生监督局、工商税务、315协会、劳动局接连登场,豹哥目瞪口呆,这馆子开了一年多了还真没同个时段一下迎接过这么多大神。   他问:“我这是……招了什么不该招惹的神仙吗?”   食品卫生局的同志公事公办的口气:“我们接到消费者的投诉,说你这儿用地沟油、过期猪肉,当然要过来核查了。”   工商的也说是接到举报,豹哥摸头,跟店里的伙计们大眼瞪小眼:“这谁啊?谁他妈瞎他妈举报?”   工商同志:“哎!注意用词。”   温遇河在人群最背后皱了皱眉头。   林林总总的投诉记录有二十来条,涉及消防食品合法营业劳动法有没有给员工购买五险一金等等五花八门的事项,好运来关门整顿并接受调查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   豹哥及店里的伙计们都十分确定这特么就是被人整了。   好不容易那天把神仙们送走后,一群人在关门的店里群情激奋地破口大骂,“艹他妈的这他妈哪个狗币啊?!”   温遇河穿过人群拽着豹哥附耳说:“过来,跟你说个事。”   两人在后巷,温遇河说了那天晚上他出手揍了陆辞的事,但没说是为什么,他说:“我感觉,咱们饭馆被整这事,十有八九就是因为我。”   豹哥一听就怒了:“艹他妈的什么破壁人?他一个检察官,用这种手段报复你?叫什么?老子找人弄他。”   “不不不,”温遇河按住要暴走的豹哥:“你别自找麻烦,他这方法虽然很不是东西,但合理合法,咱们还真找不出对方的错,你要去弄他,那你保准又得进去。”   说着温遇河突然想到,是不是陆辞也正等着他去这么做呢,他要是一个冲动再去揍人,那正好把自己重新揍回监狱里。   豹哥喘着气叉着腰:“那怎么办?这口气我他妈吞不下。”   “我有办法。”温遇河说:“应该很快能解决。”   豹哥皱眉:“什么办法。”   “我辞职,不在这儿干了,那人只是针对我,我要不在这儿干活,他再针对这儿也没意思。”   豹哥瞪眼:“这特么算狗屁办法!”   温遇河耐心说:“只有这个办法,要不然就是停业一两个月,认认真真把所有细枝末节的东西全都做到位,但你也知道,这么多条款,要挑毛病总能挑出来,只要我在这,这件事就不会完。”   豹哥半晌没说话,他知道温遇河说的是真的。   恨恨地踢了下脚边的石子:“草他妈的日了狗了!”   他问温遇河:“这个批人这么整你,你就这么算了?”   温遇河不怒反笑:“要不然呢,你觉得我现在可以怎么弄?”   他这个假释犯的身份根本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豹哥说:“你忍一忍,也就这一年的事,一年以后,豹哥替你讨回公道。”   “不用,”温遇河脸上的笑意淡去,一股从骨子里的迸发的决绝丝丝缓缓地冒出来:“我会算账的,一个都不放过。”   “好。”豹哥点头:“到时候算我一份。”   辞职的当晚他在家里上传行程日记,按规定,这件事他也必须汇报给社矫官。   但没写原因,只是简单描述了下客观事实,好运来饭馆停业整顿,他已正式离职。   秋焰给他的审核回复了一串问号。   温遇河看到了,但没准备解释,退出了app。   没多久,秋焰的微信发来消息:怎么回事?   温遇河盯着消息,退出对话框,他实在不想跟秋焰解释这些来龙去脉,这件事要说跟秋焰没关,多少也有点关,但温遇河不觉得有必要把他牵扯进来。   他做的任何决定都只关于他自己,不是因为其他的谁。   秋焰却紧追不舍,微信对话框里的语气渐渐耐心尽失:说话!   又一句:别给我装死。   再一句:不回复社矫官信息,不接电话也是违规!   温遇河简直拿他没办法,敲下几个字:饭馆整顿,我想换份工作,不可以吗?   秋焰回:饭馆好好的为什么整顿?你想换什么工作?   温遇河叹口气,突然觉得秋焰这种牛皮糖一样的脾性,这要真跟人谈恋爱一定能把人谈疯。   想了想,尽量简洁地回:饭馆各方面要升级,我想创业。   秋焰先回了一串省略号,然后说:你少骗我,这几天我路过过好运来,发现没开业,还有人在里头检查,到底查什么?   温遇河想你没事路过好运来?那儿离司法所也不近吧?但他没问,只说:嗯,消防、工商、消协都来过。   他没想到秋焰反应那么快,直接问他:陆辞干的?所以你辞职?   温遇河倒是给看笑了,反而客观起来:没有证据不好这么说吧?   秋焰安静了会,温遇河看着对话框上头的“正在输入……”一会闪动一会消失,半晌,秋焰说:我知道了。   温遇河准备退出对话框,秋焰又说:你准备创什么业?   温遇河回:还没想好。   秋焰又是一串省略号:那生活呢?有没有问题。   温遇河言简意赅:能过,有钱。   秋焰什么都没再说,温遇河躺在床上,最热的三伏天,没有空调的房间,一只吊扇在房顶吱吱呀呀地转着,浑身都是热汗,他想,是啊,要去做什么呢。   秋焰兀自在房间里焦躁不安。   本来,那天晚上过后,他觉得跟陆辞算是彻底崩了,永远都不会主动再去联系他,但温遇河今天讲过的这个事,秋焰第一反应就是这绝对跟陆辞有关。   但这会冷静下来,他对自己的这个“第一反应”十分诧异。   曾几何时,陆辞是他心里的白月光,能力强,正直,清朗。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功利主义的印象渐渐取代了曾经,而且这印象似乎更根深蒂固,秋焰在第一次感受到之后,便再也无法将它从陆辞身上撕开。   甚至,这么下三滥的报复手段,秋焰现在贸然将它扣在陆辞的头上,竟然也不觉得违和,直觉这就是现在的陆辞干得出来的事。   这念头既让他诧异,也令他恶心。   他直接打了个电话给陆辞,文字消息是不准的,会给人编假话扯谎的空间,但一个人下意识的语气很难作伪。   过了好一会才接通,陆辞的声音很低,语气十分意外:“小焰?”   秋焰劈头就是一句:“消防工商消协去查温遇河的饭馆这件事跟你有关吗?”   陆辞怔在电话那头,竟问:“温遇河跟你说的?”   秋焰说:“他没说,可以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吗?”   陆辞的音调大了起来:“他是个假释犯!你怎么能相信这么一个人?!”   秋焰按着眉头:“我说了不是他!我只问你,这件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陆辞喘着气,半晌才说:“你觉得我因为那件事报复他?怎么可能……”话还没说完,秋焰突然听到电话里头有个女人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陆哥……”   后半个字还没落,秋焰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陆辞掐断了电话。   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半,陆辞跟一个叫他“陆哥”的女人在一起。   秋焰无法不想象两人的关系,如果陆辞不紧张到突然掐断电话还好,有可能只是工作或朋友关系,但是电话断在这里,秋焰觉得并不是自己无端瞎想。   他有种……说不出来自己什么感受,像是背叛,又像是与己无关,有那么一点愤怒但又隐隐松了口气。   一个女人。   陆辞是喜欢男人的,他对秋焰那些生理反应无法作假,但是女人?   他觉得,陆辞应该非常痛恨自己的同性恋天性,他的野心,他对权力的渴望,这道天性都只会是障碍,男权社会是不会容忍一个男同性恋爬到权力的巅峰的,他决计不会让自己的这个天性泄露在他人面前。   秋焰恍然自己此时才真的懂陆辞,现在想来,当初的告白真的太鲁莽,太荒谬了。   他们从来就不具备在一起的可能。   陆辞很快给他发来信息:我跟你说的这件事无关,明天我联系你。   秋焰原本不想回,但想了想,还是发了句话过去:不用了,不重要,以后除了公事,其他的联系也都不必了。   发完这句话后就彻底删除了跟陆辞的对话框。   洗澡的时候倒是无意识地想起,好像刚刚那个女生的声音有点耳熟? 第33章 唱反调   秋焰那天路过好运来饭馆的确是有意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父母都不在家吃饭的晚上,他下班后会特意绕到好运来去看一眼,想吃温遇河做的饭。   但那天正巧就遇见饭馆停业,一群穿制服的人在里头检查。   跟陆辞打完那通电话后,隔天普法课上再见到温遇河,下课后秋焰问他创业的事到底怎么想。   竟然在温遇河脸上见到一闪而过的不耐烦的神色,秋焰心里惊诧过后也忍不住开骂,草了我特么是必须不得不要关心你,你当特么谁爱管你这破事呢?   温遇河懒洋洋说,不说了没想好么,累了,缓口气再说。   秋焰气得转身就走。   过了一周,秋焰下午去司法局办完事,这回是真顺道路过好运来,车在那一段开得很慢,看清楚饭馆已经重新营业,他没有实证这件事一定跟陆辞有关,他一个学法的,从来最讲究证据,现在却觉得,有些时候人的感觉,直觉,强过证据。   就像,你相信一个人,不相信一个人,并不是看证据。   第二天普法课后,他原本想告诉温遇河饭馆重新开张的消息,但想起这人好歹不分油盐不进的样儿,就觉得什么话都不想说。   不过,温遇河不干饭馆后唯一的一点好处就是,普法课上似乎再也不打瞌睡了。   课后秋焰把张一枝单独留了下来,跟她说之前跟所里申请的月嫂培训班已经批下来了,同一批的有十来个女同志都想上课,近期就会开班,让她做好安排,等课表排下来。   张一枝连说了一大串谢谢,又说真没想到竟然真的能批下来,说这当初就是温遇河随口的一个提议,要不是他来跟社矫官开口,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提不出这要求的。   秋焰只能说:“以后有什么想法直接跟我说,我觉得我也不算很吓人吧?有什么敢不敢的。”   张一枝又连连说不,说一直都觉得社矫官是好人,然后回头朝在大门边等着她的程朗和温遇河说:“我就说咱们社矫官人好,哎朗哥小河,咱们晚上得叫上社矫官才行啊是不是?!”   秋焰眼神顺着移到温遇河脸上,明显看到他僵了一瞬,一看到这幅欠揍的神情,秋焰觉得自己某根逆反的神经瞬间被唤醒,他笑着问:“哟,晚上要干嘛啊?又要偷偷摸摸背着我干什么法条不允许的事了?”   “哪有哪有,”程朗笑着解释:“没什么大事,就小河的夜市档口晚上开业,咱们仨准备晚上去捧个人气热闹热闹。”   张一枝接道:“我现在可是小河的搭档,他一人肯定忙不过来,晚上正好我也没事,可以跟他打打下手。”   温遇河一直没说话,秋焰偏在他脸上看到了十分不情愿的表情,果然,这人拖拖沓沓地开了口:“又不是什么大饭店,一路边摊,又没消防又没啥的,去那么多人别又给举报了。”   秋焰唱反调的心一发不可收拾,故意说:“那不成啊,这是大事,当然得热闹点,这样吧,”他跟张一枝说:“一会你把详细地址发我,晚上我下班就去。”   “好嘞!”张一枝晃了晃手机:“我现在就发。”   郑思心突然从楼上窜下来:“什么什么?小河开夜市摊了?我要去我要去,算我一个!”   秋焰眉头一皱,“瞎凑什么热闹。”   郑思心笑眯眯的:“哇这是公事啊小秋哥!好歹我也是小组成员啊,检查检查咱们矫正对象的工作不应该吗!”   温遇河好笑地看着秋焰,秋焰有些恼火,心里知道这人在笑什么,当初秋焰也用过“检查工作”这样的由头跑到好运来去吃饭,一半公一半私,现在被小丫头无师自通地又用了出来,还真是没处怼。   郑思心叽叽喳喳的,恨不得整幢楼都听得到:“我就说你怎么不在好运来干了,这几天我跟小姐妹去吃饭发觉味道都不对,一问原来你都已经辞职了。”   秋焰心里更诧异了,这……合着不是我一个人跑去吃饭啊?   这么一小会,楼上楼下的好些人都在喊,盛淮南都在说:“哎呀小温自己开夜市档口了啊?那得去捧场,都说你做饭好吃,我还没吃过呢。”   郑思心强力推荐:“都跟您说过那么多次,怎么还没去吃呢,还好又重新开了夜市,不然您真是赶不上趟了。”   温遇河就在一屋子的“恭喜开业”声中走了。   今天槐金巷司法所的下班格外积极,还没到点,郑思心已经里里外外跑着统计人数,协调各自怎么坐车,谁搭谁的车过去,然后汇报给秋焰,全都安排妥了。   秋焰也是不明白,不就一个路边摊开业吗?一个个的怎么这么爱凑热闹呢。   不过,等他看到郑思心统计的名单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大部分都是跟她一样的志愿者小丫头片子,光要搭他车的就有三个。   渌林夜市跟东城美食街不在一个方向,跟槐金巷司法所也不在一块,但距离差不多,堵过晚高峰,赶到夜市的时候,正好是各家的出摊点。   这里的夜市卖什么的都有,吃的喝的玩的,有的很豪华,扎大棚子烈火烹油,有的很简陋,一块塑料布铺地上,小女孩的发箍发卡一散就可以开摊,一群人在挤挤闹闹的摊位中鱼贯而行,秋焰看到了在夜市边缘的温遇河。   真就十分简陋的一个大推车,卖花式炒饭,炒粉,卤味,一个简单且看起来很不安全的移动液化气罐和灶台。   郑思心和一群女孩子呼啦啦就把推车围住了,秋焰和盛淮南只能站在外头,他想,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置办的这么些家当?怎么每天的行程日记里根本没提到过?   早知道此人非常不老实,但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秋焰还是不免有些上火。   张一枝和程朗今晚都给温遇河打下手,郑思心和其他小姑娘已经叽叽喳喳在说各自要吃什么,这推车上的食物原本也没什么花头,小姑娘们变来变去的也不过是炒饭炒粉里要不要加蛋,加几个蛋,加不加肠,豆芽包菜要不要,鸭胗是切开还是整个吃。   点火,热油,温遇河颠着锅上下翻飞,那双好看的,原本握着解剖刀的手现在握着锅铲,秋焰不自觉地盯着看了会,觉得也还是好看的。   小姑娘们点完找了张小方桌坐下,温遇河盯着锅里,看也不看秋焰,但嘴里问他和盛淮南要吃什么,盛淮南还没开口,秋焰说:“都行,你看吧。”   温遇河也没多说,“那行吧,你们先找个位子坐下,我这儿一共也就两张桌,只能挤挤了。”   小姑娘们闹着要喝酒,但温遇河这儿没有,盛淮南便拽着秋焰去超市搬了两提罐装啤酒过来,温遇河先给他们上卤味拼盘,看着秋焰的啤酒罐,俯身时突然低声对他说:“你今儿可少喝点儿,我这儿忙,醉了我可没空送你。”   声音很低,四周也吵,其他人是听不到这话的,但秋焰听得清清楚楚,他抬头刚想怼回去,我才不要你送,温遇河已经起身走了。   就是这些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食物,秋焰吃下第一口,就觉得比那些大饭店的好吃,热腾腾的炒粉跟着端上来,盛淮南吃得酒都顾不上喝。   秋焰觉得这事实在神奇,这人是在食物里加了什么东西吗?以前只知道人看人会有滤镜,秋焰觉得温遇河人在其次,但对他做的食物莫名其妙有了滤镜,只要这双手做的,什么他都觉得好吃。   没一会又来了一堆人,秋焰一看,还都是认识的,好运来的老板跟厨房那帮伙计。   豹哥还叫人抬了两个大花篮过来,挂着“恭贺开业”金灿灿的字条,温遇河冲他喊:“我靠还搞这出,都叫你们别来了。”   豹哥一瞪眼:“什么别来了,你今儿敢叫我别来,以后你就也别去我那儿。”   温遇河没辙,只能问:“想吃什么?”   豹哥一摆手:“不用,我就来恭贺下开业,送个花篮,马上还得赶回去开工,兄弟们都说不来你这看看他们就罢工,我可没辙。”   温遇河挥着锅铲朝昔日的伙计们笑骂:“都给我滚回去干活,瞎凑什么热闹。"   一群人来闹了一通又撤了,留下两个硕大的花篮在推车旁一左一右,宛如门神。   秋焰吃到一半的时候看到又来了个人,一个约莫50岁的中年女人抱着一束百合花站到推车前,温遇河楞了下,赶紧扔下手里的锅铲走出来,秋焰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发现他从神情到肢体整个人都变了——那种无所谓的,混沌的,懒散的劲儿全然没了,露出真心喜悦又惊讶的笑:“老师,您怎么来了?”   原来是老师。   突然,秋焰的心里又亮了下,像是此刻奇异地印证了他心里的某一份猜想,果然温遇河是不会完全斩断跟过往的连结的,他还记得他的老师,还没有完全抛弃曾经医学生的身份。   虽然温遇河一直不承认,但秋焰忍不住嘴角勾笑,今夜过去,由不得他承不承认了。   季颜把百合花递给他,说:“我找了好大一圈终于找到了,你都只说是在夜市,没想到这夜市这么大。”   温遇河抱着花,像一个很乖的学生:“老师都给您说了不用过来,我这也没什么……”   季颜温和地笑着,看得出也是真高兴:“怎么,做生意给别人做饭吃,就不能给老师也做一个?”   “那怎么会……”温遇河忙把季颜带到秋焰他们那桌:“就这儿有位子了,您先坐,我去给您炒个饭?”   季颜在秋焰侧面坐下:“行,我都行。”   温遇河一走,秋焰主动对季颜说:“老师您好,我是槐金巷司法所的社矫官,我叫秋焰。”   季颜颔首,笑着说:“噢,你好你好,我叫季颜,是澄江医科大的检验系老师,小河是我以前的学生。”   跟着,秋焰没想到季颜会说:“小秋社矫官,小河的事情麻烦你们了。”   秋焰放下筷子:“您别这么说,都是工作,应该的。”   他不准备绕弯子,这个机会十分难得,于是想了想要如何开口,说:“季老师,之前温遇河申报在本地做社矫,说是要考成人本科,我觉得这是好事,不知道他有没有跟您提过?”   季颜明显愣了愣:“是嘛?那,这真是很好的事啊!”她跟秋焰说:“但是他倒真没跟我提过,反倒是我跟他提过几次,他当时没有给我回复,那他自己主动有这个想法就太好了。”   她很认真地说:“这件事我肯定会帮他的,真的太好了,我一直就说,他的专业就这么浪费掉太可”   秋焰也挺高兴,他偷偷回身瞄一眼温遇河,那人无知无觉,正神情专注地炒着饭,秋焰跟季颜说:“嗯,咱们一起想办法。” 第34章 唯一的资本   “温遇河在渌林夜市开了个路边摊。”沈原跟利江澎隔着一张茶桌,给老板汇报最新进展。   他额角一块还是青紫的,泛着蜘蛛网一样的血痕,看着有些惊心,以往向后梳的头发这段时间都放了下来,能将将遮住一半。   沏茶的人换了一个,以前那个好看的男孩不见了,现在在茶桌前手忙脚乱步骤混乱忙活功夫茶的是连星回。   沈原盯着连星回的手,心想自己还是疏忽了,应该各方面培训好了再把人带到利江澎面前,但他看到连星回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忍不住。   实在是太像了。   他在大街上拦住发传单的连星回,朝他递过去名片,自称是利江娱乐的经纪人,问他有没有兴趣成为公司艺人。   连星回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沈原觉得这一点不像利宁,利宁是绝对不会被这些莫须有的,浮华的利诱吸引的,但是沈原又觉得这男孩这么蠢倒也是好事,如果脾性也像利宁,他反而不敢把人送出去。   还好是个蠢货。   看他泡个茶都泡不清爽,沈原眉头拧起。   但利江澎却似极有耐心,又似毫不在意,喝着连星回泡出来的,把两千块一两的茶叶泡成路边摊水准的寡淡汤水,全无指责。   利江澎淡淡应了句:“是吗?生意如何?”他又笑了:“也就说我们的检察官整了一通,结果人家毛都没伤着,还把人逼成小老板了?”   沈原一五一十汇报:“生意还不错,开业那天来了不少人捧场,司法所的人,好运来饭馆的,哦,还来了个大学老师。”   “老师?”利江澎问:“还是他去学校见过的那个老师?”   “对,叫季颜,澄江医科大法医学院检验与技术专业的教授,有一个实验室。”   利江澎的眉头突然皱起来,捏着茶杯的手也顿住,扭头朝连星回说:“你先出去。”   连星回赶紧一溜烟跑了。   利江澎这才盯着沈原,双眼半眯:“法医,检验与技术专业,这个教授,是不是可以做DNA检验?”   沈原愣住,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遗漏了一样很重要的信息,他赶紧打电话问了一圈,最后得出结论:“是的,那位教授的实验室可以做DNA检验。”   利江澎的双眼突然锐利,像鹰一样盯着沈原:“这算不算你的工作纰漏?!”   沈原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一秒钟就全汗湿了,垂首认错:“是,对不起,我马上补救。”   利江澎狠狠盯着他:“你跟了我那么多年,有些原则怎么到今天还这么糊涂?!不要打草惊蛇,但要斩草除根,这两点你但凡能牢牢记在心里,也不会事情做得越来越麻烦!”   沈原额头淌汗。   利江澎说:“两年前,温遇河说在小宁身体里发现的东西,你猜,他有没有送去检验?”   沈原硬着头皮:“应该有。”   利江澎又说:“所以,这么长的时间,一直有一份DNA检验报告在他手上?”   沈原脑子飞速运转,心急火燎地说:“也……也不一定,当时,我记得,他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来找您了,告诉您他的发现,跟着马上就被抓,应该没有时间去送检,而且,就连警察听说了他的解剖发现也没有提出送检要求,当时全都已经认定凶手就是绑匪,这份DNA报告,我认为不一定会有。”   这番话多少令利江澎的暴躁消减了几分,但不多,他松了松领带,说:“我要的不是一份薛定谔的检验报告,这件事你马上去弄清楚。”   沈原点头:“我会的,现在就去办。”   出了书房,沈原路过客厅时被连星回风一般的卷过来死死抓住衣袖,男孩小声央求他:“原哥,我,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沈原哪里顾得上他,闻言站定,俯视问道:“怎么,都一步登天跟着大老板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连星回都快哭了,吸着气说:“原哥,我,你当初跟我说的是来当明星的啊,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做这些啊?!”   沈原嗤笑:“当明星?公司有八百个训练生,能唱能跳能演,个个都想当明星,你觉得你凭什么可以比他们先混出头?”   连星回怔住。   沈原拍着他的脸说:“好好珍惜你的脸,这是你唯一的本钱,老板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乖一点,我敢保证你会比其他人更快当明星。”   连星回难以置信:“真的?原哥,你别骗我。”   沈原叹息说:“不会,只要你答应老板的一切要求,老板就会答应你的一切要求,你可以试试。”   连星回眼珠闪了闪,有些犹豫又有些期待:“好,那我……试试。”   他缩着肩膀进了书房,利江澎看到他,问:“沈原跟你说了什么?”   连星回犹豫了下,说:“原哥让我听话。”   利江澎嘴角轻微勾了勾:“你觉得你听话吗?”   连星回连连点头:“听话的。”   他觉得利江澎的眼神很像一种鸟,鹰或隼,犀利且不怀好意,但他只能努力地把眼前的人想象成好人,还朝对方笑了笑。   利江澎问他:“你很怕我吗?”   连星回下意识摇头:“不,不怕的。”   “那为什么站那么远?”   连星回赶紧靠近,站到利江澎跟前,利江澎缓缓勾着他的衬衫扣子,说:“把衣服脱掉。”   连星回一愣,他不是没预想到现在的可能,但这会还是大白天,硕大的落地玻璃窗一览无余,他回身看了看,快哭出来:“利总……”   利江澎靠在沙发上,“我不勉强你,你现在就可以走,但走了以后,就别想再进来。”   “还有,”他说:“我最讨厌看人哭。”   连星回一秒止住哭腔,心中天人交战,手指却缓缓扯开自己的衣衫。   利江澎命令他:“去把自己清理下,弄干净点。”   一切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书房里一地狼藉,连星回周身多了许多伤,他觉得自己像是麻木了,中间昏过去几次,也不知道怎么醒过来的。   他就这么躺在地毯上,浑身不着一物,而利江澎悠闲地、衣装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喝茶,吸着烟斗,见他醒了后叫他起来。   连星回去捞旁边的衣服,却听见利江澎说:“我让你穿了吗。”   他又把手缩回来,利江澎看也不看他:“去,把书拿过来,继续念。”   才走了一步,连星回就痛得整个人缩起来,他的手按在臀|上,嘶嘶吸气,而利江澎还在催他:“快点。”   他慢慢绞着双腿,浑身发抖,去书架上拿出那本红色绒面的书。   这本书他之前已经念到一半,还悄悄自己去网上查过,知道是在讲什么,他一边念,心里骂着书里的老男人是个变态,但今天他才知道,书里的变态,比不上他眼前这个的十分之一。   他还发现,利江澎听他念书的时候总是很平静,很投入,微阖着眼,似在沉思,似在追忆。   连星回突然多了分好奇,他这个时候总是在想什么?是一个人吗?这个人,跟他念的这本书,有什么关联呢?   还有,为什么沈原会把自己送过来,而不是其他的训练生?又为什么,沈原今天说,你的脸是你唯一的资本?   连星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脸,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第35章 他竟然当真了   槐金巷司法所的月嫂班开课了,张一枝天天都能笑成一朵花。   她的日子突然变得忙碌起来,要上司法所的普法课,逮着空做家政赚生活费,晚上还去给温遇河当帮手,夜市摊每天赚的钱温遇河都跟她当面结清,现在还加上月嫂培训课,整个人都忙成陀螺。   温遇河也好不到哪去,自己干小老板后,发现工作量比在好运来饭馆还要大,因为各种用料备料都得自己亲自来,常常是上完普法课就得去批发大市场采购新鲜的,下午把料都备好,晚上出摊。   他很少照镜子,偶尔洗完澡刷牙时看一眼自己,只觉得黑眼圈又更重了。   总是睡不够,于是,每隔一天的普法课又成了他的补觉时间,秋焰在讲台上看到他趴在角落里打瞌睡,简直拿他无可奈何。   这天下课后,秋焰又把他单独留下,问道:“你这卖炒粉也不能卖一辈子,到底什么时候去念成人本科?”   温遇河现在一听到这话题就烦不胜烦,我特么光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站着说话不腰疼似地催人奋进啊?   他的一把烦躁全写在脸上,秋焰瞧见了,但他不恼,这都是他的预料反应,温遇河这个人,非常油盐不进,但秋焰认定自己还就非要烈火烹油一把,他说:“我知道你忙,没空去搞那些,那我作为社矫官有责任有义务去帮你把路铺平,我已经以司法所的名义,通过季颜老师,帮你在澄江医科大申请到一个旁听名额,以后的专业课你都可以去听,实验也可以一起做,季颜老师会帮你一起把成人本科的手续办齐,当然,你能拿到的专业证书跟正常的是不一样的,但是有总比没有好,这样至少保留一个你以后可以继续从事这一行的一个可能性。”   秋焰很期待他的反应,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温遇河怔在原地半晌没出声。   心里很想骂人。   我让你做这些了吗?我求你做这些了吗?我什么时候念书念不念书到底跟您有什么关系啊?对对对,您是社矫官您可以拿着皮鞭催我奋进,但特么说到底我不给你惹麻烦不就行!了!么!   我们能不能,像别的矫正小组那样,平平凡凡地过好每一天啊?!   秋焰盯着他,看到温遇河楞完神最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谢谢社矫官。”   秋焰偏头:“真心的?”   温遇河点头,还捶了捶:“真心。”   心里那通咆哮过后,不知道是不是物极必反,对这人烦躁到极点过后,反而升腾起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情绪,自己为了留在这个城市随便找的借口,那人竟然这么当真。   他说:“行,我去上课。”   秋焰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我会随时抽查的,没去上课可骗不了我。”   温遇河无奈:“不会的,我骗你这个干嘛。”   “那不好说,你这人……”秋焰讲到一半,突然记起什么,说:“我估计,以后你的时间会错不开,这样吧,以后的普法课跟你的专业课冲突的时候,你可以优先选择去上专业课,跟我提前报备一声,课表发我审核下就行。”   温遇河没想到这会秋焰竟然这么通融,有些意外,秋焰看着他:“怎么?你以为我是什么老古董吗?不过话说前头,这个先例咱们司法所可没有过,我既然给你开这个绿色通道,你就得好好珍惜,法条自己看,以后的普法月考不能不及格,最好能考到80分以上,不然我这绿色通道以后没法给你留着。”   想得还挺全面,温遇河点头,答应了这场“交换”。   这天下午季颜也给他打来电话,让他八月底空了去趟学校的成教学院把一些手续先办了,后面就可以随时去旁听课程,温遇河诚恳地说了声“谢谢”。   季颜说:“我没做什么,是你的那个社矫官主动来跑了好几趟,还带着盖了司法所公章的公函,问我们院长能不能破例给个机会,这个年轻人办事很有股韧劲,最后院长被他说通了,你要真感谢得好好谢谢他。”   挂掉电话后,温遇河在厨房怔了好一会。   他以澄江医科大为荣,但他知道,医科大一定是以他为耻的。   当年的事情虽然被某些高层人物压了下来,在社会舆论方面并没有引起发酵,但院校的领导们都是知道的,对温遇河此人,对这起案件都闭口不谈。   温遇河编了个读书的理由,但他知道,这件事在校领导的层面上是不可能通过的。   他想了半天,真不知道秋焰是怎么把这件事做成的。   这个人……温遇河觉得自己已经无法随意去评价他,他开始有些真心佩服。   重回校园的过程并不简单,他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大龄青年,九月,坐在熟悉的教室,听着熟悉的课程,温遇河心中感慨万千。   他只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不被任何人留意到,默默地听课默默地离开就好。   但还是被认出来了,也许院里和季颜都跟几位主专业课老师都打过招呼,加上那些老师原本就认识他,很快,在某节病理学课上,老师问了一个很刁钻的问题,全班无人答得上来,那个老师竟然直接点了温遇河的名字,温遇河一惊,骤然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他,他只能站起来说出自己分析的答案。   是对的。   全班哗然。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渐渐竟然还有同学课后来跟他讨论专业问题,做实验的时候也有人要主动跟他一组,温遇河承认自己的确享受这个过程,好像无论生活过得多辛苦,坐到课堂上的一刻就觉得还是值得的。   除了秋焰动不动就要各种检查,其他一切温遇河都觉得很好。   现在课表都会同步给过去,凡是有专业课的时候,秋焰就会要求他现场拍几张照片,录一小段音频,或者更过分的有一次还直接叫他视频连线,看他到底是不是在上课。   温遇河只能发过去自己鼻孔朝天的课堂自拍,他就是故意的,周周查天天查,他觉得秋焰就跟永动机似的,永远不嫌累也永远都不会相信他。   但绿色通道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他已经好些天没见到秋焰了,中途去月考过一次也没见着人,正赶上秋焰有事外出,倒是他从开始到现在的月考分数一次比一次高,60分,70分,最近的一次总算达到了秋焰要求的80分。   改卷子的时候,秋焰盯着温遇河的普法考卷勾了勾嘴角,这家伙吝啬得一如既往,说80分,就一分多的都不给。   不过,他觉得对温遇河也没什么更高的要求了。   这天槐金巷司法所又接到上头传达的任务,全市划分了几个大的片区,片区内的各家司法所联合起来搞街道社区宣传普法,秋焰看了看红头文件上的区属划分,他们和另外两家司法所一起,总共要在六个点位进行普法宣传,总计五个工作日。   这样的工作也是惯例,深入群众,帮扶群众,除了普法宣传,也承担基础的法律咨询公益活动。   秋焰作为法社学硕士,被孟平委任以本司法所法律咨询小组组长,他很认真地做了各项准备,第一天上午一行人赶到第一个点,南湖社区广场,第一场普法宣讲和三个小时的法律咨询下来,秋焰的嗓子就已经哑了。   来咨询的问题真的是五花八门,有关劳动仲裁的,离职时删掉了电脑里的公司文件,现在公司要求索赔,而员工认为那些文件都是自己的劳动心血,公司并没有付出相应的报酬,根本算不得是公司财产;还有两家门对门的小孩打闹,后来升级到两个家里的大人大打出手,各执一词;还有来咨询离婚的,男方义正言辞地指责女方出轨,而女方要告男方非法取证,跟踪偷拍,侵权隐私,两人在秋焰面前闹得不可开交……   天气明明已经转凉了,秋焰嗓子干哑,满头冒火,盛淮南捧着枸杞红枣茶叶杯站到他旁边,说:“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老要喝枸杞水了吧?干咱们这行,养生得提早规划啊。”   这么五天弄下来,秋焰深深知道了自己那张硕士文凭,实在只能称得上纸上谈兵。   且深深觉得,所有人都不容易,所有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   他突然醒悟到自己其实是被保护得很好的,他的家庭,从小上的学校,长大后所接触的人,都自动将他和社会的另一面隔绝开,如果他不是误打误撞地进了司法所,根本不会接触到这么多鸡毛蒜皮的案子,如果在市检,经手的只会是大案要案,但是,秋焰现在觉得,人面临的困境应该是不分等级的,一地鸡毛的困境,未必比重大刑事案的困境要来得轻松。   周五下午,第五个普法点跑完后,收工的时候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却又有种大任务完成后精神上的极度放松,突然有人提议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秋焰却没想要去,实在是太累了,此时此刻唯一想做的事是瘫在床上。   他刚刚跟盛淮南说:“那我就不……”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郑思心风风火火地怂恿:“哎呀,这里离渌林夜市很近哎,咱们去吃温遇河的大排档怎么样?去照顾照顾生意啊!”   同事们闹腾起来,盛淮南凑近:“你刚说什么?”   秋焰哽了下:“我说那咱们一起,我车上还能再搭四个。” 第36章 骗感情这么大的事   要说很久没见也不至于,秋焰在车上的时候算了算,也就一个多月而已,但感觉上却是很久了。   这一个多月人没见着,倒是见了很多鼻孔朝天的自拍,一开始的确是出于不放心不信任,随时抽查,怕温遇河答应的事做不到,但后来,秋焰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什么心理,就好像,抽查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有时候看微信聊天记录,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对任何一个另外的人说过这么多的,“你现在在干什么?”。   你现在在干什么?   拍张照片。   语音也行。   最好视频吧。   秋焰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病”得不轻。   渌林夜市一贯熙熙攘攘,郑思心老远就朝温遇河打招呼,温遇河看到他们露出意外的神情,颠着锅铲朝他们笑笑,就算是打过招呼。   开业时的两张小桌已经增加到了五张,这会还不是夜市的最高峰时期,五张小桌已经有一半都坐满了。   “你小子,生意够好啊。”盛淮南感叹了句。   “还行。”温遇河招呼所有人坐,张一枝挨个问他们每个人要吃什么,都一一记下来,秋焰朝推车上看了眼,现在食物的花样也多了起来,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小炒,但主要还是炒粉炒饭。   温遇河没特别招呼秋焰,甚至眼神扫过众人的时候都没特别在秋焰这里停留,秋焰也是一副淡淡的神色,要了个招牌炒粉,又点了几个小炒跟同事一起吃。   温遇河站在推车后忙活,火苗时不时窜起,食物在铁锅里翻飞,他的脸在火光后时隐时现,并不清晰。还是那么瘦,气色也并没比最初那会好上多少,秋天了,他脖子上还是搭着一块毛巾,时不时擦擦汗。   这是秋焰见过的,最不把“帅”这个字当回事的男生。   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呈现这个字。   食物依旧好吃,滚烫的米粉吃进嘴里,香滑糯韧。   他的注意力全在三四平米见方的地界,还是盛淮南眼尖,突然对着秋焰背后大声叫了声:“呀!陆检!许主任!你们怎么也在这儿啊?”   秋焰周身僵了一瞬,回头,见到马路对面携手逛街的一对男女,全都认识,正是陆辞和许多斯。   电光火石之间,秋焰仿佛补齐了拼图里缺失的一块,难怪,第一次去检察院,许多斯就那么有把握地叫他“等一等,陆检一会就过来”,又难怪,那个晚上打过去的质问电话,偶然听到的那个熟悉的女声,原来就是许多斯。   在深夜11点叫陆辞“陆哥”的人。   他们在一起多久了?   秋焰根本来不及想这个问题,就听到同事们纷纷跟他们打起了招呼,陆辞去过所里,跟大部分人都见过,而许多斯就更熟了,是男同事们口中的检察院一枝花。   现在名花有主,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人面前。   男同事们甚至已经开始起哄,原来许主任有男朋友呀!我们这儿可是一大片都要失恋了呀!   陆辞也见到秋焰了,明显周身僵硬,握着许多斯的手一瞬间散开。   秋焰见此情形,却反而整个人松快起来,还朝他笑了笑。   盛淮南热情地请他们:“陆检许主任,过来一起坐啊,一起吃点儿,这家东西好吃的!”   陆辞不得不挪动步子过街朝一群人走过来,然而他之前只顾着看到盛淮南看到秋焰,却完全没留意摊位的主人,这会直到走到跟前,才发现站在推车后的竟是温遇河。   温遇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了句:“好巧啊,陆检,又见面了。”   陆辞的怔愕比刚才见到秋焰还要明显,温遇河又说了句:“我这儿就一露天摊位,没消防,卫生条件怕是也堪忧,您来我这儿吃饭,我可是担心得很呐,就怕您吃完这顿我这摊儿都得被吊销了。”   一群人不知道温遇河讲这话什么意思,但明显能听出来不对劲。   只有秋焰明白,他有点想笑,又不能笑得那么明显,就憋着,看陆辞的反应。   陆辞恼了,那么细微的微表情,但秋焰知道他恼了,但他无话可说。   温遇河还没完,他看一眼许多斯,像是对着她说话,又像毫无目标地广泛开喷:“现在的小姑娘什么都好,就是眼神不大好,分不清对方到底是人还是人渣。”   陆辞的火都快窜出来了,动了动嘴唇,温遇河突然朝郑思心喊:“小郑,你说是不是啊?你要是谈恋爱一定要把眼睛睁大点啊,别人渣站你面前你都不认得。”   郑思心一脸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温遇河这话没毛病啊,她很捧场地大声回应:“那必须的!说得对!”   这时所有人都看出来温遇河跟陆辞不对付,盛淮南碰了碰秋焰胳膊:“我记得陆检是小温案子的公诉人吧?这是在报旧仇?”   “不是。”秋焰低声说,他大概、或许、可能能猜到温遇河为什么这么做,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许多斯扯了扯陆辞的衣袖,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很有礼貌地跟她认识的司法所工作人员说:“我突然想吃火锅,我们就不在这儿吃了,你们慢用哈。”   陆辞铁青着脸色跟许多斯一起走了。   被小插曲闹腾了一圈的夜市摊又恢复原样,秋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温遇河,他照旧煎炒烹炸,仿佛刚才的那两次冒着尖刺的开怼浑然没有发生过一样。   盛淮南倒是有些担心,问秋焰:“小温现在这个态度,怕是不行吧?陆检现在可是对口监督咱们这些社矫案子的领导啊,不能跟他关系处成这样,你得好好做做温遇河的工作,他这么正面硬刚,对他没好处,对咱们所也都没好处。”   秋焰“嗯”了声:“我会的。”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陆辞从一开始的时候就跟他讲过,温遇河可不是什么“聪明人”,但这么“愚蠢”的做法,却让秋焰觉得有些痛快。   就跟那次暗巷里的出拳一样,蠢透了,但好爽。   盛淮南又说:“要说这陆检还真是有福气,竟然就把许主任追到手了,这以后还不立马平步青云啊。”   秋焰一怔:“为什么?”   盛淮南说:“哟,怎么你还不知道啊,不应该啊,你家那个环境,不知道许多斯是咱们市新调任的那位许市长的亲戚?”   这秋焰还真不知道,但突然茅塞顿开,原来如此,许多斯的性别,身份,真的在各方面都完美契合了陆辞的野心。   秋焰只能笑了笑。   夜市到了生意最好的时段,五张小桌人满为患,甚至还有人在边上等位。   司法所的同事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吃完还占着坐聊天,秋焰去结账,问多少钱,张一枝给他报了个数,说打过折了,秋焰扫码付款,听到温遇河问他:“嗓子怎么哑了?”   秋焰随口说:“搞了几天普法,喊哑了。”   温遇河忙着手里的小炒肉,看也不看他,说:“你等会再走。”   “干嘛?”   “叫你等会就等会,又不会害你。”   秋焰:……   温遇河跟张一枝说:“一枝姐帮忙把那个砂锅洗干净,再帮忙隔壁水果摊买两只梨?”   “行。”张一枝手脚麻利地去洗锅。   秋焰明白他要干嘛了,真是,好事好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同事们吃完了纷纷走人,秋焰让他们先走,说又单点了个东西等着要打包。   人都走后,他也不占座了,就跟温遇河一起站在推车后头,想起刚刚盛淮南的话和自己的猜想,秋焰说:“刚刚……谢谢了。”   温遇河面不改色:“哦,又不是因为你。”   秋焰:……   他不想搞辩论会,就说:“行吧,我也没说是因为我,但这话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以后不要再这样,不必要这么针对陆辞,这对你没好处。”   温遇河把砂锅里倒上水,又拿刀快速地削梨皮,薄薄的皮一圈圈地垂下来,眼也不抬地说:“我没针对他,就是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还真是被他噎得无话可说,秋焰抓了抓额头:“你跟他也没打过几回交道,哪儿那么多不顺眼?”   温遇河这回笑了笑,却是冷笑:“是没几回,但回回印象深刻,法庭上对利江澎谄媚,巷子里对好朋友上下其手,过后还对饭馆公报私仇,我就不知道,这么一个人,我凭什么不能看他不顺眼?”   草,秋焰还真是被他说服了。   但他问:“对利江澎谄媚?这话怎么说?”   两只秋梨切块下锅,温遇河不知从哪里又搞出一瓶蜂蜜,挖了一勺进去,梨块在滚水中上下翻飞,他盖上锅盖。   “没怎么说,太久了,记不清了。”温遇河竟然没正面回答,含混了过去。   他看着秋焰,偏头似打量,然后说:“忘了还有一点,这人明明是个同性恋,一边勾女人又一边勾搭你,这还不值得别人看扁他?”   秋焰:…………   这明明应该是自己最在意的一点,但怎么,今夜骤然见到真相,他除了最开始的诧异和一些些被欺骗的愤怒,但并没真的因为这点而产生什么极端的负面情绪?   但的确,就像温遇河讲的,真的很值得看扁他。   温遇河似打量什么好玩的事情,仔仔细细盯着秋焰看了一通,然后很不能理解地说:“这人应该是骗了你的吧?欺骗感情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生气的吗?你是机器人吗?” 第37章 魔鬼附身   秋焰拎着打包桶装好的秋梨蜂蜜汤回家,脑子里还回荡着温遇河那句质问,“你碰到这种事,一点愤怒的情绪都没有的吗?”   若是时间倒退回三个月前,半年前,秋焰觉得自己保准能气炸了,只是一场告白被拒就能让他怒而“自毁前程”,要是知道自己还被欺骗,一边被对方说着“等等我”,另一头暗地里早跟其他女人好上了,秋焰觉得杀了他的心都有。   但现在,却感觉平平。   既没有对陆辞做出这种渣男事迹过分惊讶,也不觉得这跟自己有太大关联。   他思量了半天,觉得原因只能是他对陆辞真的半分感情都没有了。   三天后,渌林夜市。   温遇河和张一枝刚出摊,张一枝在推车上支了个手机支架,放着一档综艺节目,一边切菜备菜做些准备工作,一边听着声音,干活的空挡看两眼画面。   温遇河瞟了一眼:“这什么节目啊?全小男孩?”   张一枝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这还不是前两天郑思心她们过来的那会,几个小女生一直在聊一个什么节目,我随口问了一句,她们就说特别好看,推荐我也去看,说女的都会喜欢的,就是现在最流行的偶像选秀。”   温遇河一边收着东西,一边也多看了几眼,果然还真全都是帅哥,他跟张一枝开玩笑:“一水的小鲜肉啊,可以可以。”   “咳,”张一枝说:“咱们也就能看看。”   温遇河说:“一枝姐,你说,要有个这样的小鲜肉,跟程哥那样的,让你选,你选哪个?”   “那还用说,肯定选朗哥啊,”张一枝毫不犹豫。   温遇河心里有些惊诧,上回跟张一枝说起程朗的时候,她还拐弯抹角地不肯承认,这回倒是一点不捏捏,温遇河问:“现在跟程哥怎么样了?”   张一枝这才回过味来,捶了他一拳:“死小子,你这是套我话呢。”   她说:“咳,哪里谈得上进展啊,不过朗哥现在不再拒绝我给他送饭,这样就很好了,其他的,就随缘吧。”   温遇河笑笑,觉得这样也很好,然后,他的眼神突然被那选秀节目的画面锁住,一个相貌清隽的男孩走上舞台做自我介绍:“大家好,导师们好,我是38号选手连星回,来自利江娱乐。”   只觉得周身都似被定住,温遇河脑中轰隆一声。   张一枝见他楞楞的样子,看了眼屏幕说:“啊就是这个,这个叫连星回的,郑思心她们那天聊的就是他,说他长得最好看,她们都在给她打投,说要送他出道。”   温遇河把支架上的手机拿起来,连星回生涩的一张脸,肢体僵硬,做完自我介绍后开始唱跳,但唱是唱跳是跳,两个完全无法融到一起,手脚极度不协调,声音也哑,短短两分钟的表演给他弄得上气不接下气,镜头切换到导师组,全是一脸WTF的表情。   然而满屏的弹幕全都是“我的天啊他好可爱”,“内娱好久没见过这么野生的了”,“一看就没有经过社会的锤炼,像是从大街上直接就被拉了过来”……其中有一条红色的弹幕醒目地飘过,还格外停留了三秒:“别幼稚了,他可是利江娱乐的,他就是资本本身好么”。   连星回,他只是站着说话,甚至不开口的时候,最像利宁。   但温遇河看完他整段表演后,已经不这么认为了,脸像,但人完全南辕北辙。   一开始看到的震惊渐渐在心里散去,但这张脸,温遇河盯着他怔怔出神,还是看了好久。   他日思夜想的脸。   这个晚上温遇河心神不宁,生意做得敷衍,第一次炒菜被热油烫到了手,张一枝看他魂不守舍地,说干脆早点收摊算了,反正天气也不好,一会真下起雨来他们更麻烦。   于是不到10点他们就撤了,回家的路上就开始倒急豆子一般的秋雨,风卷落叶,最后的秋老虎荡然无存,天地似乎一瞬间就萧瑟了起来。   温遇河把雨披给了张一枝,自己湿漉漉地淋回了家,澡也顾不上洗,拿毛巾胡乱擦了擦头,然后坐在床边拿手机上网搜连星回的名字。   社交账号、百度百科、相关新闻全都出来了。   虽然只扫过几眼,温遇河就知道这已经无关于“连星回”本人,而是一个已经被资本包装完好的“产品”。   利江娱乐旗下训练生,热爱音乐,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中国的JustinBieber,许多新闻稿里把他形容成新一代的纯欲派男偶像,自然清纯,却又撩人不自知,还带着些怯生生的脆弱美感,十分契合现代人的审美,无限激起粉丝们的保护欲。   温遇河对这些资本打造出的形象用词不感兴趣,去看了看选秀节目的官网,发现他刚刚看到的那一期节目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现在节目已经进行到一半,还有一个半月马上就要迎来出道终极PK赛,只要综合排名进入前10就能获得出道席位,连星回在专业评审上只能甩尾排到第33,但在人气榜上竟然高居第11位,综合评分排到第17。   他甚至已经有了后援团,各种控评和打投数据每天都在不断刷新。   又点进连星回的个人微博,这回温遇河倒是发现这不是一个完全被公司拿来营业的纯官博,还保留了一些他的个人特质,除了近期有关选秀节目的宣传内容,早前素人时期的博文内容也都还保留着,也许是公司也知道现在AI型的偶像并不吃香,便让他在允许的范围内保留少少的“人性”,更能增加人气,更加坐实他“傻白甜”的人设。   温遇河翻了翻,也没什么特别的,应该不合适的内容早就被清理干净了。   温遇河查不到这人的来路,但是利江澎的艺人,长得如此像利宁,温遇河不认为这是巧合。   他没有人可以聊这件诡异的事,想了会,存下了几张连星回选秀的舞台图片,发给了江小杭。   他什么都没说,很快,江小杭回了一大串感叹号过来,问:“这是谁????”   温遇河说:“这人叫连星回,是个选秀偶像,是不是连你也懵住了?”   江小杭似乎还在震惊中,好一会才回:“怎么会这么像……”   温遇河并不想跟他讨论究竟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像利宁的问题,其实他看完第一场演出就已经不觉得像了,现在只觉得这件事诡异,而江小杭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讨论这件事的人。   他有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如果不是今天看到连星回如此像利宁,这个想法永远也不会冒出来。   他问:“连星回是利江娱乐旗下的,是利江澎签下的艺人,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江小杭又是半晌没有回音,温遇河有些耐不住,又问:“你高中就认识利宁,跟他走得那么近,你告诉我,利宁跟利江澎的关系究竟如何?”   温遇河看不到江小杭的反应,在屋子里焦躁地踱着步,如果他能看到江小杭,就会知道,江小杭此时的震惊远远超过他。   跟温遇河一样,江小杭也赶紧用电脑在网上搜关于连星回的所有信息,节目,新闻,微博,后援会一个都不放过,然而跟温遇河不一样的是,江小杭在看完了连星回灾难般的第一场表演后,仍旧心神荡漾,沉浸在“为什么这么像利宁”的幻觉中无法脱身。   被资本包装出的“商品人”连星回已经彻底隐身,在江小杭的眼中,只宛如利宁突然重生转世,重新回到了人间。   他忍不住哭了,在连星回在舞台上摸爬滚打的时候,江小杭在屏幕外痛哭流涕。   过了很久他才看到温遇河问他的那段话,再次怔在原地。   他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砰砰作响,像是无数颗子弹打穿心脏,令他胸口如山丘一般起伏却又根本无法呼吸,利江澎,这个名字如魔鬼附身,刻在江小杭脑子的最深处。   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秘密,最肮脏的过往,是他即使一辈子自虐埋在深渊也不会有丝毫好受的悔恨。   而现在,他没想到,温遇河会如此紧追不舍,甚至问出了差一点就能探究到他肮脏过往的问题,江小杭觉得手上的手机像烙铁一样烫手。   他喘了很久的气,眼睛一直盯着选秀综艺上连星回的特写镜头,那是宛如天使的一张脸,是神灵彰显奇迹,令他失而复得。   这一次他绝不会让“神迹”轻易消失,他看到了,那就是只属于他的“神迹”,他要保护好这份“神迹”。   他对温遇河回道:“没什么,利叔就是管得严而已,那时候有个星探不知道利宁的身份,要跟他签约,利叔知道后直接把那人的腿都打断了。”   温遇河又问:“以你的了解,利江澎如果知道利宁谈恋爱了,会怎么样?”   江小杭盯着对话框,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瞬间将手机抛开。   节目里的连星回还在没心没肺地唱着歌,模仿国外的某知名歌手表演少男|诱惑,弹幕上一片尖叫。   江小杭痴痴地盯着,仿佛身体里所有流失的能量、勇气、甚至生命,都在渐渐回流。   他重新捡起手机,冷静地回道:“可能……会很严格地考察对方吧,不合他的要求他一定不会同意,利宁也知道,所以不是一直都没跟家里说么,你早就知道原因的啊。” 第38章 续命之物   江小杭说得没错,这是温遇河早就知道的事情。   刚跟利宁在一起的时候,温遇河就听他说,他们的事现在还不能让家里知道,有许多的原因,以后再告诉他。   温遇河其实对这些并不在意,他认为感情原本就是两个人的事,是否让外人知道并不重要,甚至他很支持利宁要尽量低调的想法,有些甜蜜只是两个人知晓,他觉得反而更甜。   现在想来,利宁所做的一切也许都只是被迫。   利江澎有多“严格”?温遇河无法想象。   他又问江小杭:“如果利宁的对象不合利江澎的要求,他会怎么办?会派人杀了他吗?”   江小杭这回回得很快:“你疯了吗温遇河?你问的这是什么话?利叔是什么身份?就为了这个去杀人?他要是不满意阿宁的对象,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分开!”   有理有据,温遇河无法辩驳。   这个连星回,毫无疑问是利江娱乐现在力捧的新人,就因为他长得像利宁吗?利江澎便将所有的“遗憾”都投射到了这个空有一张皮囊的人身上?   江小杭又说:“温遇河,阿宁去世,你以为你就是这个世界最难过的人吗?不是的,阿宁的亲人,他的朋友,难过都不会比你少,你不用借着难过就来发疯,是你没有保护好阿宁,这不是你可以用来发疯的借口。”   温遇河盯着这段话,半晌没出声。   江小杭说得对,他偷尸体,他解剖,他坐牢,他出了监狱还不死心,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发疯”,但只有他这个疯子,知道杀死利宁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还活着,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他怎么能甘心。   江小杭不会懂的,温遇河此刻很想把两次DNA检验的事情告诉江小杭,想跟他说,我没有疯,我知道你也喜欢阿宁,你能相信我吗,能,帮帮我吗?   但他没说。   有许多人都“爱”利宁,身为朋友的江小杭爱,身为父亲的利江澎也爱,当初温遇河就是奔着这个缘由,在解剖后的第二天去找利江澎,然而他想不通,既然你如此爱这个儿子,为什么连他真正的死因都不肯去调查?   现在的他推翻了一切也怀疑一切,法庭上的证词是假的,凶手是假的,那些“爱”,很可能也是假的。   但一切的荒谬与虚假中,唯有一句话是真的,是他没有保护好利宁,终究到底,利宁因他而死。   江小杭扔掉手机后兀自发了很久的呆,这两年他一直过得惶惶不可终日,他犯的那个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错,他的余生都将活在悔恨中。   他也濒临崩溃过,他知道蝴蝶振翅的理论,然而他并不知道,那个理论竟然是真的,他只是做了那个简单的,震动翅膀的蝴蝶,就能引发出如此一串山呼海啸般的后果?甚至,他都不知道地震与海啸究竟是如何迸发的。   深重的罪孽感压得他无法喘息,他一个心理学的讲师,最终还是靠着心理学将自己“拯救”了出来——将所有不可承受的部分都推压到他人身上,他找到了足够的理由,灾难的源头并不在他,他那么做,是有原因的,那个九九归一的源头才是害死利宁的凶手,那个源头就是温遇河,是他,他才是灾星,是真正的凶手。   温遇河,只能是温遇河,江小杭方觉自己能喘上一口气,重新又活了过来。   深夜,江小杭将注意力回到连星回身上。   他捧着pad,连夜追完了那个选秀节目的每一集,连衍生节目和花絮都没放过,他在每一帧里寻找酷似利宁的那张脸,那张脸是他的毒药,是他的解药,是他余生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法再离开的续命之物。   他临时注册了个小号关注了连星回的微博,节目的官博,甚至后援会的微博,私信问后援会如何才能加入,需要做些什么,他说我什么都可以做,我有一些钱,你们是不是都要做数据?我的钱都可以拿来帮你们打投。   后援会很快通过了他的申请,给他发来了一份打投需知,规则十分复杂,节目在各个平台都有打投榜单,粉丝要做每个榜单的数据,还要大量购买线下的某样赞助商指定奶品,通过那上面的二维码才能增加票数。   江小杭连夜研究规则,回复说没问题,他明天一早就去买奶票。   股票基金账户全部加急赎回,江小杭算了算账,觉得十分充裕,他是有钱的,虽然跟利宁那样的家境不能比,但是当初在那所人人都是富二代的私立高中,他的家底并不会比其他人差,他有资本去做连星回的大粉、铁粉,为他付出真金白金真情实感,然后底气十足地站到他的面前,告诉他,我对你有多么真心。   过去没来得及做的,没办法去做的,江小杭觉得这是老天开眼,终于又给了他第二次可以弥补的人生。   第一个星期江小杭一口气花了20万,一卡车一卡车的奶直接送到后援会指定的地点,他发给会长他的购买记录,除了本市,周边邻市的商超能买到的奶他全都买了。   后援会的会长直接震惊,在群里单独艾特他出来,说这位新粉丝以后是咱们打投的顶梁柱。   会长悄悄跟他说,星星的打投数据,除了利江娱乐暗箱操作的那部分,粉丝打出来的部分里他目前贡献的是最多的。   江小杭发过去一排笑脸,说不急,这才第一个星期,以后只会越来越好,他学铁粉的口气,咱们一起送星星出道,走花路。   会长又说,你的每一分付出我们都会让星星知道,他是个特别懂事,特别感恩的孩子,这也是我们粉他的原因,放心,等星星出道,该属于你的福利一定不会少。   江小杭心中动了动,问:“会有些什么福利?”   会长说:“咱们后援会会跟公司沟通,办应援会和粉丝见面会,你能上台和星星单独握手,合影,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大大的拥抱!”   江小杭嘴角勾了勾,他不会透露,他想要的更多。   当然,他也愿意先付出更多。   后半段的比赛已经进入白热化的数据争夺战,江小杭将正式工作都丢到一边,请了半个月的假专心打投,花费已近百万,硬生生把连星回的人气榜刷到了第一。   什么事情都是连带效应,他刷的越多,连星回蹿升得越快,转粉过来的人也就越多,数据也就越发升得快,没多久,他这个人气第一就已经跟第二拉开成断层。   江小杭功不可没,后援会频频在大号上艾特他出来专门感谢,江小杭每次看到这样的信息都会想,不知道连星回看不看得到?   他也是关心自己数据的吧?既然关心,就不可能不知道有一个大粉在里头出了多少力,没有一个人,能对为自己花费了上百万的人视而不见。   江小杭毫不心疼那些花出去的钱,那都是曾经他没有机会为利宁做过的付出。   决赛夜前两周,后援会承诺的粉丝见面会如期到来。   江小杭出发之前特意在家里好好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下午新剪了头发,买了大牌刚出的新款衣装,喷了淡雅的男士香水,最后带上棒球帽和太阳镜。   他不知道利江澎和沈原在不在现场,如果他们也在,江小杭会掂量掂量要不要上台。   还好,这只是一场单纯的待爆偶像和粉丝之间的活动,利江娱乐的高层并没有出席,只有普通工作人员、经纪人和安保在现场。   江小杭放下心。   连星回出来了,江小杭再也移不开目光,仿佛所有的星辉都落在了那一个人身上,他的每一缕笑,每一句话,江小杭都觉得是在对自己意有所指。   现场来了许许多多的人,举着灯牌拉着横幅,江小杭坐在最前排的VIP专座,他什么也没带,这些都太廉价了,一万个灯牌也不会改变连星回的人生,那是小孩子的游戏,江小杭觉得只有自己的付出才配得上连星回。   连星回的视线时不时扫过他,每一次都令江小杭心跳加速,他想,这么冰雪聪明的人,一定知道坐在VIP专区的不是普通人,他会猜测自己的身份吗?江小杭突然觉得,他不应该坐在这里,他应该坐在一个最普通的角落,待他上台的时候,再给到连星回真正的惊喜。   台上的主持人果然提到了他,那个打投最多的,在最近一个月内几乎凭一己之力将人气榜拉到第一的人,主持人大声叫出了江小杭的网名——“有请江思宁同学上台!”   场下掌声雷动,无数羡慕的眼神中,江小杭走上舞台。   灯光如此选美,江小杭从太阳镜后近乎贪婪地打量那张近在咫尺的,日思夜想的脸,像,薄薄的眼皮,拉长的眼尾,挺秀的鼻梁,最像的是那张樱花色的嘴唇,江小杭的记忆中利宁从来没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笑,但眼前的人做到了。   连星回笑得羞涩,感动,楚楚动人,朝江小杭伸出手握了握,然后真的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谢谢你,思宁。”   江小杭心神荡漾,恨不得把怀中的人揉进胸腔,揉进骨血,他想要的那么那么多,但他拍了拍连星回的背,吐出思量已久的君子之言:“星星,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把所有我拥有的,全都给你。” 第39章 你怀疑谁?   直到期中考来临,温遇河才惊觉竟然已经旁听半学期了,他原本是不用参加期中考的,毕竟不是正式在册的学生。   但季颜要求他也一同参考,专注在实验、书本和考卷上的时候,温遇河时常有种错觉,仿佛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仍然只是芸芸众生中平凡的一个医学生而已。   课堂与夜市摊常令他有割裂感,白天做实验拿完手术刀解剖刀,晚上砍肉切菜,温遇河有时候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真实的人生。   又好像都是虚假的。   他此时活着,既不为真的去做一个医生,也不为挣几两白银换得生计。   期中考成绩出来,季颜找他单独聊了一次。   成绩很好,虽然他的分数不会进排榜,但跟同年级的相比,他妥妥的年级第一。   温遇河笑了笑,认真说了句“谢谢”,季颜又说:“这个成绩很有说服力,我想问问你还愿不愿意像从前那样,空余的时间来实验室做我的助理?”   温遇河怔住,这在手续上应该不可能吧?   季颜说:“当然,现在的助理不是正式聘用的那种,只能是志愿者的身份,也没有薪资,所以我征求你的意见。”   温遇河说他需要考虑考虑。   说不心动是假的,更重要的是,他没法拒绝季颜,季颜帮过他太多,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恩人,只要季颜提出要求,他一定会答应。   于是他把夜市摊的生意重新做了安排,跟张一枝协商后,把60%的利润都给了她,但往后白天进菜备菜的事情都需要她来负责,这样温遇河可以白天上完课后还有空余的时间能待在实验室。   花了几天的时间重新适应生活节奏以及实验室的工作,有天下午,实验室就他和季颜两个人,季颜做完一份血液样本分析后,让温遇河把数据上传,整理成报告文档发给合作方,一边跟他聊天,说:“其实成教本科的证书对你来说是很容易拿到的,你有没有考虑过之后继续考研?可以就考医学检验学的专业?”   温遇河怔了怔,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么长远,其实坦白说,他对自己的所谓“职业规划”根本没有任何念想,他来实验室,一半是怀念曾经的日子,一半是因为无法拒绝老师。   把报告发出去后,他跟季颜说:“老师,我想跟您坦白一件事。”   季颜扶了扶眼镜框:“你说。”   温遇河下定了决心,这件事如果有人相信他,可以讲的话,应该就是季颜了。   他说:“前后两次我请您帮我做的DNA检测,一份是利宁身体里发现的性侵者的。”   季颜点头:“嗯,我知道。”   温遇河说:“另一份,那份头发DNA,来自警方抓住的绑匪,也就是官方认定的,杀死利宁的凶手。”   不用温遇河解释什么,季颜已经全都知晓了,她说:“性侵利宁的人,并不是那个绑匪,有可能凶手也并不是他。”   “对。”温遇河的眼角又红了,看着季颜。   季颜情绪有些激动,站起来在实验室踱着步,然后说:“这件事……这个案子要重新调查,走,我陪你去公安局,我们把这两份报告的事情跟警察讲清楚。”   温遇河冷静地说:“没用的,老师,他们不会相信的,而且,这两份报告,根本没办法当做证据。”   季颜也渐渐冷静下来,很快厘清了这之间的关联,她说:“两份检测物都只源于你一个人的证词,利宁和绑匪都已经不在,尸身都已经火化,现在已经没办法证实来源了,而且你本身就是案件犯罪人,警方无法相信你,也不会采纳。”   “对。”温遇河面色平静。   “但我可以作证。”季颜说。   温遇河却摇头:“老师,您所知的信息也全都是从我这里得知的,如果我骗了您呢?”   季颜怔了怔,知道这是警方一定会有的反问。   她说:“小河,难道就这么算了吗?这明明是两份铁打的实证啊……”   “不会的。”温遇河说,他堵着一口气在心间,不会轻易散去,可是如何找到乱象中的源头,他却也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   季颜转而担心他:“你现在还在一个人追查这件事吗?真正的凶手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就这么放过你,说不定那绑匪死在狱中就是那人一手安排的,他的势力这么大,你要怎么对抗他啊?”   温遇河沉默了会,说:“该害怕的人应该是他,我不怕,他什么都不做,我也会查到他,他要是忍不住做点什么,那更好,只会让我更快找到他。”   季颜问:“你现在有什么怀疑的对象吗?”   温遇河陷入思索,他有,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利江澎,他认为,那个绑匪是利江澎找来对付自己的,然而利宁的突然闯入中断了那人的行为,但是后来发生的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没法那么肯定的推断出。   是利江澎性侵了利宁吗?温遇河到此刻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如果事实真是这样,利江澎是个怎样的变态才会做得出这种事啊!   而且,如果真的是他,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利宁气喘发作而毫不理会,就眼睁睁看着他窒息而死呢?!   每一次温遇河推断到这里的时候就觉得喘不过气来,这里面有许多漏洞他还没有填上,他怀疑利江澎,却仍然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至于其他怀疑的人,他也怀疑是不是跟自己那个通缉犯父亲有关,但这件事就更难追溯了。   他只能对季颜摇了摇头:“有,但都有些说不通。”   季颜叮嘱他:“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你怀疑的那些人,在没有证据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做,知道吗?”   温遇河点了点头。   一周后,到了下班点,医科大附属医院突然给实验室送来了一份血液样本,需要做加急检测,一位做过骨髓移植的白血病患者,在五年观察期后重新复发,血液里疑似出现了新的病症。   温遇河原本正要离开,季颜让他先走,晚上她来做一下就行,想到前面连续几天季颜都在熬夜,温遇河此时过意不去,便给张一枝打了个电话,说今晚就不出摊了,他也留在了实验室。   这场临时任务一直弄到了夜里十二点多,整个一层就只剩下他们实验室还亮着灯,这份样本的某项检测需要机器跑一段时间,季颜很有兴致地说干脆一起去吃个宵夜再,天天给别人做宵夜,今天老师请你吃。   温遇河俯身去开仪器,笑着说行啊,就还是那家砂锅粥好了。   他按下仪器开关按钮的那一刻,突然眼前一片极强的亮光闪过,跟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灌入脑海,眼前的仪器突然幻化成一道腾云般的烟花,气浪整个将他掀翻在地。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几乎失聪,只听到站在大门边的季颜失声大叫了一声:“小河……”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场深夜里的爆炸震惊了整座校园,一层楼的窗户全都被震碎,浓烟四起,实验室里倒下了两个人。二十分钟后,消防车、救护车、警车接连而至,温遇河和季颜被送去最近的医科大附属医院抢救,整座实验楼封锁,爆炸的事故原因紧急调查中。 第40章 可怜人   一周前,利宅书房。   沈原给利江澎汇报近期他负责的相关工作进展,提到连星回的选秀排名,说他现在人气第一,综合排名第三。   利江澎有些惊讶:“他现在人气这么高吗?”   沈原说:“小姑娘们好像的确比较吃他这一类。”   利江澎冷笑了声:“商品而已。”跟着难得表扬了下沈原:“这回眼光不错。”   沈原面上平静:“谢谢老板,只是运气。”   利江澎又说:“我说送他去玩玩,但没想让他这么出风头,现在人气弄成这样,不好收场吧?”   沈原说:“没关系,您要真不想,决赛夜之前我可以安排一点意外,让他到不了现场就解决了,因伤退赛就行。”   利江澎犹豫了下:“算了,这么个小东西,他喜欢玩就让他玩吧,谅他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沈原又问:“他这一个多月都住在节目组的训练营,需要把他接出来陪您住几天吗?”   利江澎点头:“你看着安排。”   “行。”   “那件事呢,查得有眉目了吗?”利江澎问。   沈原今天过来其实主要就是为了那件事,他下午才拿到的消息,把不必要的信息都删减后,送到利江澎跟前的都是关键信息。   是一段监听录音音频。   沈原说:“我一时查不到那份报告是否真的存在,就在那个老师的实验室里安装了监听设备,果然听到些有用的东西。”   经过整理的录音里出现两个人的对话声,温遇河说:“利宁身体里查到的DNA,跟绑匪的DNA对不上。”   录音里两个人讨论两年前的案情,讨论两份足以推翻整个法院判决的“铁证”,利江澎的面色铁青,胸口起伏,伸手将眼前的茶杯摔得粉碎。   他咬牙对沈原说:“你怎么还有心思悠悠闲闲地坐在这里?!”   沈原深吸一口气,说:“您先别生气,我已经有了安排,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利江澎眯眼:“你怎么安排?”   沈原说:“既然报告存在,我一定会找出来,而且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又分析给利江澎听:“其实,您不用太过担心,他们自己也说了,即使有那两份报告,也没办法交给警方,因为根本无法证实来源,都凭温遇河一张嘴说了算,是做不得数的,这两份报告威胁不到您。”   利江澎冷笑了声:“威胁不到我?沈助,你可把自己摘得可真干净啊。”   沈原僵了一瞬,脊背冒汗:“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老板,我当然跟您是一起的。”   “报告有没有威胁,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他们说了算,只有一种威胁不算是威胁,就是根本不存在!”利江澎说:“你要是做不到这一点,以后就不用再出现了。”   “是,”沈原惶恐点头:“我也是准备这么做的,您放心。”   澄江医科大的爆炸案震惊了全市,温遇河被送去抢救时很快验明了身份,随同的警方又通知了槐金巷司法所,秋焰接到电话,夜里一点开车横穿整座城市,出现在急诊抢救室外。   接到电话的时候简直难以置信,他亲自做的安排,求爷爷告奶奶给温遇河弄来了一个旁听资格,把他送回到原本他应该走的正路上去,怎么,竟然给他送去了一场爆炸?   半夜的抢救室外已经来了许多人,医科大的领导,还有两个警察,领导们都皱着眉头在讨论到底是什么引起的爆炸,究竟是自发性的,还是外来的人为破坏。   秋焰听了一会,这是目前还无法得出结论的事情,他跟警察自报了身份,然后问:“刚刚你们去现场有没有发现什么?”   其中一个警察说:“现在才封锁现场开始调查,什么原因都还不清楚,还不能下结论。”   秋焰又问:“人怎么样?还好吗?”   警察说:“一个伤得重一点,一个轻一点,应该只是皮外伤。”   秋焰有些着急:“到底哪个重一点哪个轻一点?”   “男的重一些,他距离爆炸非常近,估计身体内脏、眼睛都会有伤,女的好一些,离得远,应该很快能出来。”   秋焰顿时一颗心揪起来。   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人被推了出来,旁边的校领导都围了过去,秋焰起身看应该是季颜,她戴着氧气面罩,身上局部缠上了绷带,医生说她没事,只是爆炸的震荡气流太大,现在还处于晕眩中,应该很快能醒过来。   她被推进病房,其中一个警察跟了过去。   只剩下秋焰和另一个警察留在抢救室外。   一等就是三个多钟头,知道凌晨四点多温遇河才被推了出来,一旁的警察已经疲惫不堪,秋焰奔过去,看到温遇河的双眼被缠上了绷带,胸口也是,他一惊,问医生到底怎么回事。   医生摘下口罩说:“他的双眼被强光灼伤,后续要看恢复情况,情况好能恢复大部分视力,情况不好有可能会看不见。”   秋焰呆了呆:“概率是多大?”   医生说:“很难讲,毕竟是器质性损伤,眼睛这种器官十分脆弱,刚刚做的手术,用的药都无法让器官完全恢复成受伤前的状态,只能尽力。”   秋焰觉得这些事来得太突然了,温遇河一个要当医生,要做精细检验的人,怎么能以后看不见呢?   医生安慰他:“除了眼睛,其他胸腹部的震荡损伤倒是都可以修复的,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不过,”医生似乎也有点后怕:“他也真是幸运,要是离爆炸的位置再近一点,很可能直接当场就没了。”   因为是特殊状况,季颜和温遇河都住在单人病房,并且每间病房都有警察把守,警察说他等着温遇河醒来给他做笔录,要是他这一时半会还醒不来,到早上八点他会跟人交班,到时候换他同事再过来。   秋焰担心安全问题,问:“这场爆炸如果是人为蓄意的,那受害人的安全现在应该成问题吧?警方是不是应该加强人手做好保护?”   警察点头:“那肯定会的,不过现在警力也真的有限,要调查案件又要保护受害人,最多只能一间病房派驻一个,就在门外守着。”   秋焰点头,他心里并不认为这场爆炸像刚刚那群校领导说的那样,可能是人为仪器操作失误,或是实验室的化学实验出了岔子才导致。   受害人是温遇河,这爆炸是奔着要他的命去的。   他到底是惹到了什么人啊?   秋焰心里有许多疑问,又记起在羡青山那次,温遇河红着眼眶质问周斐秦海双,为什么绑匪一开始进屋就要拿着刀要杀他。   警察都说他疯了,你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穷学生,谁要杀你啊?你有什么值得别人来杀的?杀了你能得到什么?   没有人相信温遇河,但此时的秋焰却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他突然觉得温遇河是对的。   秋焰在病房里加了一张陪护床,才躺下去不到一个小时,盛淮南和孟平就都过来了,温遇河还没醒,秋焰把他知道的情况跟两位领导汇报了下,两人先走,让秋焰最近就专心处理好温遇河的事情。   这一夜的事情纷繁杂乱,睡眠被扰得七零八碎,秋焰是再也睡不着了,他坐在床边看蒙着眼吊着水的温遇河,感觉到了“命运多舛”四个字的实体。   接触这么久,他已经很清楚,眼前的人并不是恶人,也不是什么他一开始以为的恋尸变态,而是个可怜人。   这话他永远也不会当着温遇河的面说,这人铁骨铮铮,最不需要别人可怜他,平日里的做派行径也根本搭不上“可怜”二字,但秋焰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仿佛看穿了温遇河的真面目。   他真可怜。   凭一己之力去寻求所谓的真相,又孤,又勇。   秋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感慨万千了,除了可怜之外,心中还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佩服。 第41章 无比倒霉的温遇河的一生   对温遇河的感觉又更复杂了一些,但秋焰却觉得这是好事,相比三四个月前他对着这人的报告完全无法下笔,现在他觉得自己多少算是有点了解了。   温遇河那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表象底下,尽是固执,秋焰看清这一抹底色之后,突然觉得跟他的距离近了许多。   而温遇河无知无觉,还昏迷着。   早上八点医生来查过一次房,检查了下温遇河的各项生命指征,说都还正常,应该再过一会就能醒了。   医生刚走,换班的警察过来了,秋焰一看,竟还是认识的,上次在羡青山见过的刑警周斐秦海双。   两人见到秋焰倒没意外,说:“昨儿夜里过来的同事查到温遇河身份的时候,我们就猜今天一准会见到你。”   秋焰看了看还没醒的人,问道:“现在调查有些眉目了吗?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周斐说:“才开始做物证分析,还没有明确的结果,同事们也调取了楼道和实验室的监控看,初步分析不是操作仪器失误的原因,存在外来破坏因素的可能。”   “也就是人为制造的恐怖爆炸?”   周斐比较严谨:“现在都是只是可能啊,具体的我们也目前也不方便对外说,调查到一定阶段会公布的。”   秋焰点点头,心情有些滞郁。   温遇河醒了,头和脚同时动了动,秋焰马上觉察到,叫了医生过来。   再次检查了一遍,医生问他自己感觉如何,温遇河反应十分迟缓,哑着嗓子说:“还行。”又问:“我是不是瞎了?”   医生还没开口,秋焰抢先道:“说什么呢,只是被强光刺激了下,手术都做过了,没事的。”   跟着医生也解释了几句,需要看后续的恢复情况,视力有可能没办法恢复到以前,失明的可能性也有,但不要过分悲观。   温遇河的脸色看不到表情,只轻声说“知道了”。   秦海双拖了把椅子坐到床头,问他:“温遇河,我们是市公安局的刑警周斐秦海双,上次见过的,你现在可以跟我们做个笔录吗?”   秋焰有些担心现在温遇河的体力行不行,以及刚从爆炸和麻醉中醒过来的头脑是不是足够清醒,但温遇河已经开口,但先问的季颜:“季老师还好吗?她怎么样了?”   秋焰说:“她还好,昏迷了一阵,有些皮外轻伤,现在在另一间病房,有警察把守。”   温遇河怔了一会,这才跟警察说:“可以,你们问吧。”   一开始的问题都是常规程序,爆炸的具体时间,昨天从进实验室到爆炸期间温遇河和季颜的具体行动轨迹,温遇河都一一详述,但关于爆炸的一刻,他说一切看起来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爆炸时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会发生。   就笔录记述来看,温遇河所知晓的,并不会比公安局调查分析的更多,而在关于爆炸原因上,秦海双问:“爆炸发生的原因我们会从多方面去分析,但涉及到跟你相关的,我们想问一下,季颜老师在实验室工作了这么多年,从没有过什么岔子,有没有可能这起爆炸就是针对你的?”   秋焰旁听着,觉得这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温遇河的嘴角勾了勾,似在浅笑,反问道:“是吗?有什么证据吗?”   秦海双楞了下:“现在在调查,不就是在取证?要有证据了我还来录什么笔录啊?”   温遇河淡淡说:“我一个无名之卒,穷学生,假释犯,有什么值得别人这么大动干戈来杀我?他们为什么要杀我?杀了我又能得到什么?”   秋焰算是看明白了,温遇河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些话都是秦海双和周斐曾经对他讲过的,现在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挺记仇啊……   两个警察也回过味来,两人互视一眼,秦海双把笔录本一扔就要发作,周斐脾气温和一点,把秦海双拉开,坐到床头前跟温遇河说:“一码归一码,你之前说的情况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调查显示的事实又和你的描述不符,我们不相信是很正常的,但现在这件事性质不一样,你是直接受害人,需要你配合我们的调查,可以吗?”   温遇河看不见表情,简洁地说:“可以。”   周斐问:“你好好回忆下,你有没有什么仇人?直接的,间接的,有可能的都想一想。”   温遇河沉默了半晌,似认真思索,然后说:“仇人啊……我长这么大,得罪过最厉害的人应该就是陆检了吧?这也都是最近的事,跟这起事故的时间也能对得上……”   秦海双一瞪眼:“陆检?哪个陆检?检察官?”   秋焰都呆住了,难以置信:“陆辞???”   温遇河的嘴角又露出一抹笑意:“是啊,忘了,我的社矫官可以作证,我最近的确是得罪了陆检察官,得罪的还不轻呢。”   秋焰原本认真地想陆辞到底有没有这么发癫到丧心病狂来搞这么大一出爆炸案,看到温遇河的表情突然醒悟过来,这人,还特么在记仇!   他没好气地说:“温遇河,你有病没病?你是不是脑子被撞了还不清醒?你跟陆辞那点摩擦他犯得着来搞这么一出?一个公职人员知法犯法,还这么高调?你少乱攀扯。”   温遇河被怼了一通也不生气:“我只是就事论事啊,警官问我有没有仇家,那所有有可能的我都要列出来嘛。”   秋焰觉得这人一定是被撞傻了,前脚差点被炸得五马分尸,后脚抢回来一条命竟然还有心思在这儿算这些鸡毛蒜皮的账?   秦海双直接怒了:“温遇河,叫你配合调查也是为了你自己好!你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东扯西扯浪费时间,那咱们也甭费劲从你身上查了!”   温遇河没说话,脸上又回到面无表情的样子,过了会,说:“那麻烦你们帮忙查一个叫温庆的人吧,是个通缉犯。”   秋焰又是一怔,周斐做笔录的手一顿,问道:“这人跟你什么关系?”   温遇河缓缓说:“他是我父亲,亲生父亲。”   父亲……秋焰脑中快速运转,当初拿到的那份温遇河的档案,父亲一栏是空白的,他说他父亲跟母亲没有结婚,父亲后来失踪。   温遇河说:“我怀疑……只是怀疑,是不是我父亲的仇家在对付我,所以,请你们帮忙查下温庆现在的下落。”   周斐说:“可以,如果是通缉犯的话,回去我们上内部网查下就能清楚,现在你把你知晓的关于温庆的事情跟我们仔细交代下。”   温遇河的头很轻微地朝向秋焰的方向偏了偏,秋焰感应到什么,问道:“我不能听?”   秦海双说:“小秋是你的社矫官,你的一切事物他都有知情权。”   温遇河无奈道:“那行吧。”   他躺着缓缓讲述:“我最后一次见我父亲是在10岁,以后直到现在,再也没见过。”   周斐问:“你10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温遇河说:“我对他的记忆并不多,那年我记得是夏天,一天,警察突然冲进我家里,把家里团团包围住,问我和我妈温庆在哪里,可惜警察来晚了,他们来前半个小时,我爸回来过一趟,然后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然后警察对我妈讲了温庆是通缉犯的事情,我妈也被冠上了窝藏通缉犯的罪名,当天被带走,但很快被放出来,因为证实她对这一切毫无所知,而且她和温庆并没有领过证,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从那时候起,温庆这个名字就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信息。”   秋焰刚刚才觉得温遇河此人命途多舛,现在觉得,似乎从一出生,他就开始了“无比倒霉的温遇河的一生”。 第42章 还能享受这待遇?   周斐和秦海双走了,换了个小警察守在病房外。   虽然秋焰感觉这保护力度稍嫌不够,但大白天的,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安全,加上他自己也还留在了病房,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温遇河问他:“你不用去上班的吗?”   秋焰没好气:“上班?我从昨儿半夜就开始在上班,现在也在上班。”   温遇河嘴角带了带:“那辛苦你了。”   秋焰不搭腔,过了会问道:“你也觉得爆炸是冲你来的吧?”   温不说话。   秋焰耐不住,皱眉道:“你说话啊,我又不是警察,又没那么横冲竖直地怼过你,你不会跟我还记仇呢吧?”   温遇河语气有些无奈:“你让我说什么啊,我觉得是,我觉得不是,有区别吗?这么大的事没有证据,你一个司法人员,还跟我讲感觉?”   秋焰被怼了却不觉得恼,问说:“你觉得这次的人,跟两年前你说要杀你的人,是同一批人吗?”   温遇河适才有了点反应,下颌朝秋焰偏了偏,却没说话。   秋焰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温遇河说:“又没人要听我说话,我说什么都觉得是我在臆想症,你让我说什么?   秋焰再次重申:“我从来没说过,也没有不相信你,我现在就在听你说话。”   温遇河叹了声气:“你也不是真的在听,是你的工作职责要求你必须要听,可能还加上你自己那么一点天真的好奇,让你想听,但是我,能说的都已经对警察说过了,除此之外,我没有义务要满足你的好奇心。”   秋焰被怼得说不出话来,双拳紧握。   温遇河又说:“社矫官,你有空的话,能麻烦你帮我去看看季颜老师吗?比起我自己,我更担心她。”   季颜没死,没受重伤,温遇河觉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从醒来就生出一股后怕,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他又一次牵连到了身边亲近而无辜的人。   上一次是利宁,这一次是季颜。   那些藏在暗处的坏人们,并不会因为要对他动手,就放过他身边的人。   秋焰答应了他,说警察现在正在给季颜做笔录,一会结束后他就去。   温遇河陷入长长的沉默中,他在思索,对方下一次动手的时候,又会连累到谁?   张一枝?程朗?或者,秋焰?   季颜的身体没有大碍,醒来后在病房做完笔录,就申请了出院回   秋焰过去,看她也没亲人过来接应,打算送她回   临走前季颜来温遇河病房里待了会,温遇河说了句“对不起”,季颜却按着他的肩膀说:“小河,你要坚持下去,不要放弃,出了这样的事故,更不能放弃。”   秋焰总觉得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一些什么事情,或者他们聊过一些什么话题,是他不知道的?   季颜住在医科大的教职工小区,房子面积很大,但房龄很老。   秋焰送她回去,了解了一些温遇河目前的学业情况,季颜又不可避免地讲到温遇河以前的事情,秋焰一路听下来,知道他是个真学霸,记忆力超群,学医的人要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而他不管是临床还是药剂还是病理都能做到名列前茅,只是性格比较孤僻,一直没什么朋友。   又说他原本的志向是做法医,但他家里似乎有什么状况,做不了这一行。   季颜不清楚具体的原因,但今天秋焰明白了,虽然因为父母婚姻的无效和父亲早年的犯罪和“失踪”,温庆不在他寻常公开的档案里,但亲生父亲的犯罪记录,政审的时候是一定不会过的。   季颜一个人住,她说她很早就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女儿,现在女儿在美国念书,很少回来,家里都空着,早前让温遇河过来住他也不愿意。   秋焰忙解释说他现在有地方住,是另外一个社矫对象父母的家,离这儿还很近,就在跟医科大一街之隔的春风苑小区。   季颜倒是一愣,“小河都没跟我说过。”又感叹:“他这人啊,就是怕给人添麻烦,昨天这件事,估计他又会觉得是他连累了我。”   秋焰问:“您也觉得爆炸就是针对他来的,是吗?”   季颜想了想,点头说:“我们那儿只是间普通的生物医学检验实验室,不存在什么高精尖的科技技术要盗取和毁坏,排除这方面的原因,就只能从人身上找原因,小河……冲他来的可能性更大吧。”   秋焰听出季颜的话有所保留,他试着问了句:“季老师,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季颜有些累了,坐到沙发上缓了口气,说:“许多事情没有证据,这世界就不会有人信你,可是要不要相信另一个人,大部分时候并不是看证据,而是了解,你了解他,就会愿意相信他。”   秋焰心中一亮,这感觉,他自己前不久才恍然产生过,他说:“所以您是相信温遇河的。”   季颜点头,看着秋焰:“对。”   秋焰说:“我也是。”   季颜笑了笑,秋焰有些苦恼:“但他不相信我。”   “不要着急,”季颜说:“感情急不来,信任同样也急不来。”   秋焰谢绝了季颜留他吃午饭的请,医院里还有个蒙着眼的大病号,他得过去照顾那位吃饭。   一到病房外,就听到里头一阵熟悉的叽叽喳喳的声音,秋焰推开房门:“郑思心,大白天的你不上课不去所里,跑这儿来干嘛?”   张一枝和程朗也在,张一枝一看就是哭过了,双眼还是红的。   秋焰有些头疼,说:“你们别这么大阵仗,一个哭一个吵的,病人还要休息呢。”   郑思心苦着脸:“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啊!这是恐怖袭击啊秋哥!”   她用气音问秋焰:“他会不会毁容啊?”   秋焰:……   什么时候了就光顾着惦记他那张帅脸?秋焰没好气的怼她:“会,没看到眼睛都这样了?”   郑思心又要哀嚎,看着两个女生母爱泛滥的样子,秋焰没脾气地坐在一边,还是程朗最后把人都劝走了,临走时张一枝指了指放在床头柜上的饭盒说:“小秋,这是我做的午饭,够你和小河两个人吃的,麻烦你照顾他了啊。”   秋焰看过去,那袋子里一摞码着七个饭盒……   房间里总算又安静下来,秋焰把病床的上半截摇起来,让温遇河可以斜躺着吃饭,又在床上支了张小饭桌,把午饭盒一一揭开摆上去。   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门口路过的护士都忍不住探头看一眼:“什么菜啊这么香?”   饭菜有多的,秋焰拿了盒给门口守着的小警察,他和温遇河够吃的。   给饭盒的时候温遇河问了句:“你够吃吗?”   秋焰楞了下,说:“为什么不够?”   温遇河说:“我记得你挺能吃啊,一人能炫三大盆饭……”   秋焰一下就恼了,猴年马月的事啊这人怎么还记得?!再说了,那不是……第一回吃你做的饭么!那都是图新鲜!   他都不知道怎么反驳!   于是给了温遇河一双筷子就不管他了,温遇河病歪歪地靠在床头:“我够不着。”   秋焰把饭桌往他那边移了移,温遇河又说:“我看不见,这都是什么菜啊,社矫官能报个菜名吗?”   秋焰冷哼一声:“不是大厨师么,闻着味儿还不知道什么菜?”   温遇河当真使劲嗅了嗅鼻子:“鸡汤,小炒肉,狮子头、清炒芥兰、还一个椒盐……椒盐啥玩意儿?虾?”   “狗鼻子。”   温遇河露出一抹笑,他整个胸腹都不太能动,又瞎着,动作都小心翼翼的,筷子戳了好几次都戳到了饭桌上,秋焰叹气:“说吧,想吃哪个菜,我给你夹到碗里。”   温遇河毫不客气开始点菜:“狮子头吧,再来点儿小炒肉,搭两根芥蓝。”   秋焰弄给他,顺口问:“椒盐虾怎么不要?一枝姐做的味道挺好的。”   “太麻烦了,我又看不到,不好剥。”   秋焰放下筷子:“想吃就直接说,拐什么弯儿啊,我给你剥就是了。”   温遇河:……啊?   享受到这种“非人”的待遇,倒还真不好开口说我是真不喜欢吃虾了…… 第43章 你怕我靠不住?   吃完饭,秋焰把饭盒收走,把床重新放平,让他睡个午觉休息会,他自己也准备就在陪护床上眯一阵。   温遇河却在床上不肯安分,整个身体像蚯蚓一样缓慢地蠕动着,一只手撑着床沿,似妄图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秋焰问他:“你别乱动啊,你要干嘛?”   温遇河安静了几秒,说:“我要尿尿。”   昨晚做手术的时候上过导尿管,到今天早上他醒过来后护士才给他拔管,当时他整个人一激灵,到这会差不多又过去了半天,的确是要上个厕所。   秋焰过去按住他:“上厕所也不能瞎动,护士说了,你现在只能在床上上。”   “什么?”温遇河一愣。   秋焰拿起放在一边的干净小便盆,实在不知道这玩意儿怎么用:“我给你叫个护士进来,你就在这儿上。”   他刚要出去,温遇河急急叫住他:“别别——我不用那玩意儿。”   秋焰觉得好笑:“你可是学医的哎,还会介意用这个,觉得难堪?你要是医生,会不会让你这种状况的病人下地乱跑?”   “我没有乱跑,”温遇河说:“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知道,动作慢一点,去上厕所,没问题的。”   秋焰怼他:“你照照镜子,哦你看不见,我跟你说,你现在裹得跟个木乃伊似的,躺着不动才是你最正确的选择。”   温遇河下意识掏了掏耳朵,秋焰微愠:“还嫌我啰嗦?”   “不不不,社矫官,唉,”温遇河没辙,耐着性子解释:“我胸口没开刀,都是皮外灼伤,痛归痛,但没有伤筋动骨,是可以走动的。”   “少来,遵医嘱知道吗?”秋焰说:“还皮外伤,昨儿夜里推出来时医生就说了,内里也有伤,只是没到需要开胸破腹的地步,要静养。”   秋焰不管他的,直接去叫了护士过来,小护士拿着便盆站床边,温遇河死都不让那玩意儿上床。   犟了半天,这人铁板一块就是不让步,最后还来一句:“你们这是要憋死我啊?男人的肾有多重要你们不知道么?”   还是小护士看不下去了:“行了行了,我扶你去厕所,你可慢点儿,可别让陈医生知道,不然要骂死我。”   这小护士才1米6不到,秋焰见状去接手:“还是我来吧。”   温遇河到了这地步还是自己死撑,秋焰恼了:“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你现在身体不能用力知不知道?你就不能靠着我?还是怕我靠不住?我是没你高但好歹也有1米8,是怕我把你弄摔了还是怎么着?”   温遇河只觉得自己仿佛孙悟空遇见了唐三藏,嗡嗡嗡地在耳边吵个没完,他干脆卸了力道,整个人往秋焰那边压过去。   秋焰话音刚落,就感觉一股大力朝自己直当当地一倒,他整个人晃了晃,闷哼一声。   温遇河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草嘞,这人一副风一吹就倒的身架子,怎么这么重?!   秋焰憋着一股劲,缓缓地将人送到了卫生间马桶前。   温遇河微微偏头:“行了,你出去吧。”   秋焰瞪眼:“你行么你,看不见连马桶方向都搞不清吧,对得准么?”   温遇河直接气笑了:“是,看不见,对不准,身子虚,怎么,我还得被人把着才能尿出来?”   “你……”秋焰也被气着了,好心当成驴肝肺,转念一想,干脆顺着说:“对啊,你现在这状况,可不得被人把着,来吧,我不嫌弃你。”   他以为下一步按温遇河的尿性一定跟他呛上,谁怕谁啊的直接脱裤子,没想到温遇河把那股气憋了回去,好声好气地说:“社矫官,求你了,我真快憋不住了,这事儿我只能允许我自己来。”   本来秋焰也没真想去“把着”,冷哼了一声给他一只手扶好墙就出去了,丢下一句:“马桶就你正前方,别尿岔了。”   刚出门,后头就传来急不可耐的一阵水声。   看来准头还不错。   上完厕所又摸索着自己冲了水,洗了手,温遇河搭着秋焰的胳膊回到床上。   他很快睡了过去,秋焰在一旁的陪护床上也一同睡了个长长的午觉。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昏昏暗暗,窗帘拉得严实,秋焰一看,竟然已经五点了。   温遇河还在睡,秋焰坐在陪护床边,对着温遇河病床的方向,突然觉得就这么一点也许算得上是好事,可以让温遇河在住院期间把以前没睡够的觉都补回来。   他没去叫人,就静静地坐着,看着那人发出悠长的呼吸。   睡觉不打呼噜,算得上是个优点吧?   秋焰刚睡醒的脑子有些混沌,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无足轻重的,乱七八糟的事。   温遇河看起来并不着急去揪出到底谁制造了这次恐怖袭击,还是说他心里其实已经知晓,只是没有证据?   两年前的事情明显没有了结,秋焰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温遇河究竟为什么想方设法地要留在本地社矫,根本不是所谓的什么为了继续求学。   他一定是想做点什么?继续调查?   就凭他自己吗?无权无势,无根无基,他又能做得了什么?   还有,那次在巷子里揍了陆辞之后,温遇河最后一句问他什么来着?“这世界只有一个你知道的真相,你会怎么做?”   秋焰竟然这时候才回想起来,温遇河到底知道了什么真相?   他盯着病床上熟睡的那个人,那种表面熟悉实则陌生的感觉又出现了,甚至比以往更加浓烈。   这个人,每天兢兢业业地记录行程日记,秋焰清楚地知道他每天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然而事实上,这些屁都不是。   他什么都不知道。   昏暗的房间里,秋焰顿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温遇河醒来后又要求上了次厕所,要喝水,晚上张一枝又来送了饭,秋焰让她后面不用每天都来,医院的饭菜也能对付。   人走后,温遇河突然问:“我还要在这儿住多久?”   又说:“要不给我换普通病房吧?”   秋焰说:“怎么?你不会现在就想出院回家吧?”   温遇河叹了口气:“住院有多贵你又不是不知道,别到头来我还得在这儿打工抵医药费。”   秋焰直接笑了,觉得这人也就能在金钱面前低头服软,他说:“别操心了,实验室有高额保险,这回出了事,你和季老师的所有医药费都走的保险,你安心住着吧。”   “噢……”温遇河舒出一口气:“那就住着吧,不换了,就这儿。”   秋焰简直无可奈何。   门口的小警察又换了一个,秋焰去问调查情况有没有进展,小警察说他也不知道,他级别低,没参与调查,只是过来做受害人的保护工作。   晚上护士来查房,给温遇河量了下体温,说有些低烧,问他自己有没有感觉。   温遇河说感觉不到,反正从醒来就浑身痛,护士问需不需要多加一点镇痛药,温遇河却说不必了,说那玩意儿用多了对脑子不好。   于是只是给他挂上退烧吊瓶。   温遇河发现秋焰突然安静了许多,也不跟他开怼,也不罗里吧嗦地叮嘱一些注意事项,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但他看不见,不知道秋焰此时的表情究竟如何,是累了,还是终于烦了,还是怎么了。   他说:“社矫官,你要不……回家休息吧?”   秋焰从昨天夜里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到现在都没离开过,温遇河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大碍,不需要这么全方位地监守着。   秋焰却没好气地说:“外头就一个小警察,要真再来个搞爆炸案那样的厉害人物,我不觉得靠这一个小警察挡得住。”   温遇河笑:“那就算你在也一样挡不住啊。”   秋焰语气有些不耐:“你别操些有的没的心了,管好你自己就行,我在这儿还是回家我自己会安排。”   温遇河闭了嘴,行吧,关心人还被人讨厌了。   挂完水之后烧退下去了,临睡前秋焰把陪护床挪到病床边上挨着,说:“你晚上要上厕所就喊我,喊不醒就拽我。”   温遇河却说:“没事,我应该自己也能行。”   秋焰瞪他,想起瞪也没用,他又看不见,于是把语气弄得更凶一点:“逞什么强啊?你好得快一点我这工作也能结束得早一点,你要一不小心摔了,那可真是……”   还没说完,温遇河已经求饶似的:“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叫你的。”   这天夜里上厕所的时候秋焰发现他又烧起来了,半夜里又挂了一次水,主治医生也临时被叫了过来,检查是否有伤口和内脏感染的情况,全身重新换了一遍药,拆掉身上的绷带后,秋焰这才见到温遇河被灼伤的胸口,斑驳淋漓,看起来十分可怖。   他突然记起夏天在好运来后厨见过的那次他没穿上衣的样子,那时候的身体光洁无暇,而现在……秋焰看着这个人,觉得他的皮肤,他的眼睛,还有他的心,全都是伤着的。 第44章 你真的一点没变呢   第二天早上医生查完房后来了许多人看温遇河,豹哥和小君还有好运来餐馆的那些人,鲜花果篮地摆满了整个病房,豹哥按着温遇河的床头说他一定会把这个狗日的埋炸弹的找出来,这种事不能指望警察,还是要去问道上的。   温遇河让他别冲动,别插手,说这件事他自己都毫无头绪,需要好好分析下。   他们走后不久,周斐和秦海双又出现了。   不知道为什么,秋焰这回见着两人的时候,敏锐地觉察到两人的神情动作较之以前有了些变化,尤其在面对温遇河的时候,特别是秦海双,他之前整个人都呛得很,那些怼人的话也大都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但这次过来却明显感觉整个人都很温和。   秋焰问爆炸案现在调查的有没有什么进展,能对外讲的,周斐说:“目前能肯定的就是肯定是外来的人为破坏,我们调取了实验室大楼近一个月的所有监控,虽然还在分析中,但已经确定监控有一段时间被入侵过,那个时间段的画面都是看不到的,我们猜测这应该就是去安放炸弹的时间点。”   秦海双补充:“另外在现场找到一些炸弹的残骸,具体类型和成分也还在分析中。”   秋焰下意识说:“这个罪犯不简单,不是普通人。”   三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不约而同都在想同一个问题,温遇河究竟是惹到了什么人?   秋焰看到周斐手里拿着的资料,问道:“这是什么?”   “哦,”周斐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说:“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小温你现在眼睛不太好,资料我现在放这儿,回头你好了可以自己慢慢看。”   温遇河问:“是什么?关于我父亲?”   周斐跟秦海双对视一眼,点头道:“对,我大致讲给你听一下吧。”   “你提到你父亲温庆是通缉犯,于是我们回去后用内部系统深入调查了下,发现了一些比较重要的信息。”   “温庆的本名叫周正滨,温庆的身份,是上了公安系统的通缉犯,而周正滨,其实是国际刑警的卧底。”   这话一出,秋焰和温遇河同时愣住了,温遇河还未开口,秋焰问:“这是同一个人?你们确定?”   周斐又跟秦海双互相看了一眼,双双点头:“确定,为了证实这件事,我们局长亲自跟国际刑警那边核实过,就是同一个人。”   周斐继续讲:“温庆的身份是伪造的,为了深入犯罪组织内部,这个身份下有一系列犯罪事实,电信诈骗,人口贩卖,虽然他都不是主犯,但这些都是记录在案的,导致他进入通缉犯名单的是一起非法人口贩卖加器官贩卖的罪案,那一次追捕失败,他潜逃后就彻底失去了音信,那也就是小温你说的,最后一次见到你父亲的那一年。”   “后面的档案是在国际刑警内部调查得知的,他深入了那个跨国人口和器官贩卖集团,跟随去了柬埔寨和缅甸,在八年前配合警方的围剿行动中身份暴露,被对方当场割喉杀死,已经因公牺牲了。”   这些信息跟温遇河原本的认知相差太大,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心里认定的通缉犯父亲,竟然是警方的卧底?   秦海双说:“这件事我们也很震惊,关于你父亲的通缉犯名录很早就已经撤销了,而且,因为他之前的身份过于特殊,出于保护性原则,他的真实身份以及生活中他留下过的痕迹,都在社会层面上被人为抹去了,其中也包括,他是你的亲生父亲这一身份,仅仅只是在他的个人档案里还保留着,我们现在能查到,是因为他已经因公牺牲,过了一定年限,原有的特级保密级别降低,这些信息才被所知。”   温遇河怔怔地想,这个世界,还真是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他问:“那这件事……他的真实身份,我妈知道吗?他去世后,有人通知她吗?”   周斐说:“这个我们还没详细了解,不过,正常情况下因公殉职后是会通知家里人的。”   “哦,”他又说:“我们今天带给你的资料也是基于这个缘由才申请到的,是其中关于周正滨的个人履历中可以对他的亲人公示的部分,复印了一份。”   温遇河沉默着,他不知道郭秀云和他自己算不算得上是周正滨的家里人。   周正滨是个英雄,是个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跟他们有关系的是温庆,那只是个恶贯满盈的通缉犯。   而且,就算是温庆,郭秀云也不是他法律意义上的老婆,温庆在此之前另外还有个注册过的妻子,虽然现在看来,温庆本身就是个假身份,那个“妻子”同样也谈不上所谓名分。   他淡淡地说:“谢谢,我知道了。”   周斐似还有话说,顿了顿,说道:“其实小温,干卧底这一行就是很复杂的,周警官……他用温庆身份的时候,的确参与过不少犯罪事件,投名状表诚心,这都是不得不做的,他做这些的时候,内心肯定也都是煎熬……”   周斐没完全说透,一个长达十几二十年的卧底,手上犯过的罪是否能跟最后的功相抵,是件很难评述的事情,而做了这一行,想要在犯罪的世界里片叶不沾身,那又怎么可能。   周斐也并没有讲出全部实情,国际刑警关于柬埔寨最后那次行动中有详述,其实周正滨是有机会从犯罪窝里逃出来的,但他选择不逃,也许只有死去才是对这一切的彻底终结。   四人各自沉思了会,然后秦海双开口问道:“小温,鉴于你父亲的身份,我们认为确实有可能是你父亲的仇家对你寻仇导致的爆炸案,虽然他和你的亲缘关系在各种档案上被抹去了,但不排除犯罪集团有人知道这一点,这条线索我们会继续追查下去的。”   温遇河现在对自己的判断也产生了迷茫,原本他最怀疑利江澎,利江澎也许有理由对付自己,但仅仅因为自己和利宁谈恋爱就痛下杀手?如果是他一直对利宁怀着不可告人的情感,最终强暴了利宁,又如何会眼睁睁看着他窒息而死?   许多问题都得不到答案,现在又插|进来周正滨的线索,本来,他让警察帮忙调查通缉犯父亲的情况,是想排除掉这条线的,怎么反而竟还多了种可能?   温遇河只觉得自己身处迷雾,眼看着要抓到一丁点东西,却又扑了个空。   周斐和秦海双走后,温遇河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太好,他现在看不见,不能阅读周斐留给他的资料复印件,秋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念给你听。”   温遇河毫无动静,就在秋焰以为他不愿意外人窥视他父亲的事情时,温遇河开了口:“麻烦了,谢谢。”   秋焰坐到病床边,打开文件袋翻开资料夹,简略翻阅了下,才到第二页,映入眼帘的是青年周正滨和郭秀云以及童年温遇河的全家福照片,旁边空白处写着“照片系由周正滨本人提供”,并有备注:为掩盖身份,周正滨化名温庆期间的第二段事实婚姻家庭成员郭秀云及温遇河。   秋焰盯着那复印出的黑白照片看了好一会,小时候的温遇河跟现在很不一样,瘦弱,一看就营养不良,但笑得很灿烂。   这一页资料的下端还有一段手写的补充记述:1996至2009年周正滨(化名温庆)于北京昌平区卧底潜伏,其中1998年周正滨追踪人口贩卖集团至桐城,期间与郭秀云相识,非婚诞下其子温遇河,后返回北京昌平区居住。2009年该人口贩卖集团遭举报,周正滨在追捕行动中与犯罪集团一同潜逃至境外,后郭秀云遭到周正滨此前的妻子上门掌掴羞辱,遂携子吞服安眠药于住所附近的温榆河投水自杀,未遂被救,郭秀云被证实对周正滨所行之事毫不知情,但因胁迫幼子吞服安眠药被调查问审,后被宽大处理,未追究法律责任。   秋焰盯着这几行字看了好一会,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他怎么都没料到,事情竟然这么戏剧化,查温遇河的身世,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了反转。   通缉犯变卧底,而眼前的矫正对象,他自己这个矫正官,变成了温遇河的救命恩人。   等等,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温遇河知道自己就是当年救他的人吗?   正常来说,他应是不知道的,毕竟当年大家都那么小,而且是在那种混乱的状况下的一面,但是,秋焰怎么想怎么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   他记起了当初他问温遇河知不知道北京有条河跟他的名字很像,而温遇河极其自然的一句,“什么河?我不知道。”   秋焰明白了,这人竟然从一开始就在装!   温遇河见他半晌没出声,问道:“怎么了?”   秋焰想发火,却又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满面的愠色在这个看不见的人面前也全然失效,他咬着牙说:“温遇河,我记得你跟我说,不知道北京有条河跟你的名字同音,是吗?”   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人,看到温遇河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唇。   秋焰一字一句念着:“2009年之前周正滨携郭秀云及其子温遇河居住于北京昌平区,后郭秀云强迫其子温遇河吞服安眠药投水自尽……温遇河,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那紧抿的嘴唇渐渐又松弛了,甚至带上点浅浅的笑意:“没想到资料竟然这么详细。”   他说:“真抱歉,还是让你发现了,社矫官,这么多年过去,你真的一点没变呢,还是这么一腔英勇,爱管闲事。” 第45章 “小孩儿”   要不是眼前的人受了重伤绑得跟木乃伊一样,秋焰觉得自己一定会给他一拳。   叫你装!   但这会他只能咬牙切齿地问:“你知道是我?”   温遇河似根本觉察不到他的怒气,很轻地点了点头:“原本不是很确定,在你问我知不知道那条河的时候,我就确定了,就是你。”   秋焰更生气了,同时还很迷惑。   温遇河似知道他不能理解,说:“你去旅馆找我的那天,我其实就看出来了。”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唇角:“你这里有一颗痣,很特别,还有你嘴唇的形状,我记得的。“   秋焰很想冲进卫生间用镜子看看自己的嘴唇,到底什么特别的形状?   温遇河说:“你没怎么变相,虽然,当年我太小,吞了药又溺水,并不很清醒,只看了你一眼,也只记得那一眼。”   一想到这人的忍耐功夫简直是忍者神龟转世再生,秋焰就气不打一处来,虽然仔细想想,秋焰也不知道即便揭开了这层身份又能对两人的关系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他们还是社矫官与假释犯,并不会因此就成为朋友,但一想到温遇河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觉得这件事没那么轻易能放过他。   他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温遇河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护士推着一推车的药瓶进来,说都是今天要挂完的,各种疗伤以及增加营养的,秋焰问这要多久才能挂得完,护士说大概五六个小时吧。   温遇河忍不住“啊”了一声。   护士说这几天天天都有这么多水要挂,要不然打个留置针算了,免得每天还要戳血管,温遇河同意了,打完留置针挂上水,秋焰看着温遇河即便只能露出来的下半张脸,也知道他现在肯定百般不耐烦。   这么一打岔,秋焰生气的情绪缓了点,但也没打算让温遇河就这么糊弄过去,继续追问:“刚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   温遇河嘴角笑了笑:“告诉你什么?告诉你,当年你拼掉自己一条命从河里救起来的人,现在成了罪犯?”   秋焰想说你跟一般的罪犯不同,但他忍了忍,说出口的只是:“我从没这么想过。”   温遇河不说话,秋焰突然不想理他,兀自生着气。   过了好一会,温遇河缓缓说了声:“对不起,秋焰。”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自己名字,还是第一次服软,秋焰楞了一瞬,生气的感觉飞快就散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但听起来已经不生气了,温遇河又说:“我的确是有意瞒着你的,一方面就是我刚刚说的原因,另一方面,我自己身上的事情太过复杂,并不想让太多的人跟我产生关联。”   过了会,秋焰说:“行吧,这事儿等你好了我再追究。”   然后问:“后来呢,我救了你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温遇河又笑了:“你是要做售后服务吗?人家说管杀就得管埋,你这是管救还管人以后怎么过?”   秋焰皱起眉头,他也不憋着了:“我不知道你这都哪儿来的习惯,把人的好心当驴肝肺。”   温遇河笑意缓缓消退,平静地说:“也没什么,我妈被调查了一阵就放出来了,她被调查的时候我就被送回了桐城老家,她出来后也回了桐城,后来就一直在那儿,她上班我上学,到了中学她给我找了个寄宿制学校,后面就很少跟她见面了,再来后我上了大学,更加没有联系。”   他说:“我妈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觉得温庆害了她一生,她不想跟姓温的再有任何联系,也包括我,我觉得我也没有理由恨她,虽然她拉着我死过一次,但后来供我上学,念大学的学费还是她给的,我已经很感激了,刚才我问警察我妈知不知道温庆其实是卧底的事,但其实我知道,我妈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原谅我爸,卧底,打击犯罪,这些都是大义,但在她那儿,大义跟她的人生无关,她的人生被毁了就是被毁了。”   秋焰也想,周正滨为什么在做卧底的时候还组建了两个家庭?是因为卧底的环境需要?还是他情难自控?一切都未得知,也只有他本人知晓。   “你恨你父亲吗?”秋焰问,他记得季颜说温遇河早前是想念法医系的,但因为家里的某些原因没念成,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温庆的通缉犯身份会导致政审不合格。   温遇河却摇头:“他对我来说只是个很模糊的影子,说起来很奇怪,我记性不差,那么多年前只见过你一面我都还能记得,但我不太记得十岁以前的生活。”   十岁那年的暑假,温遇河被母亲诱导吞服大量安眠药后溺水,正巧被河中玩耍的秋焰所救。   秋焰有个怀疑:“是因为……药物导致的?”   温遇河摇摇头:“不清楚,可能心理因素更多吧,利宁是学应用心理学的,跟我分析过,也许是自我保护意识产生的屏蔽效应,自动把早前的记忆屏蔽了。”   “不过”,他又说:“那时候吃那么多药,还是留了点后遗症……”   秋焰已经猜到了:“所以你胃一直不好。”   温遇河点头:“对。”   第一次见面,秋焰就看到这人胃疼得差点死过去,原来病根在这。   利宁,温遇河刚刚提到利宁,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在秋焰面前提及这个名字,秋焰想问点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跟利宁相关的一切都让他产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是他从未体会过的,莫可名状,难以言说。   但还是忍不住,他问道:“利宁……你们的感情应该很好吧?”   他也不知道怎么竟然就关心起了温遇河的感情问题,这明明跟他的工作无关,他可以关心温遇河的一切,但之前的感情问题并不在他的工作范畴内。   温遇河也没料到秋焰会这么问,但他此刻也做不出什么吃惊的表情,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对,很好。”   “好到……你可以为他放弃自己的下半生?”   秋焰说完这话才觉得极为不妥,利宁的案子明显有隐情,温遇河已经证实了从一开始就是有人针对他而不是利宁,要不是他这么孤勇地坚持到现在,也不会有这个“证实”。   他在做一个他坚信的,对的事情,面对一桩有疑问的刑事案件,秋焰知道自己不应该用这么情绪化的提问来消解这么严肃的一件事。   果然,温遇河摇摇头:“这件事不关乎我自己,只关乎真相。”   秋焰默然。   点滴瓶中的药水不急不慢地滴着,秋焰看了会,有些怔怔地,待回过神来后,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认识温遇河以来,他最“真诚”的时刻。   以往油盐不进的一块顽石和钢板,今天难得将表象揭开,对他袒露赤诚。   温遇河讲了父母,讲了自己的经历,甚至还提到利宁,这些,都是他以往对秋焰绝对屏蔽的一面。   秋焰不知道这跟他这个“救命恩人”的身份终于被揭穿有没有关,但他偏向于认为,在这层身份揭晓之后,温遇河短暂地可以把他视为“自己人”。   值得欣慰吗?   秋焰心中一半欣慰,一半微涩。   他说:“其实,那年救了你之后,派出所的人很快过来把你们送去医院,我后来还去医院找过你们,但没找见人,再后来,有时候想起这件事,就会想,不知道那个救起来的小孩儿现在怎么样了。”   温遇河有点不满秋焰口中的“小孩儿”这个名词,他年纪比秋焰小,但阅历所致,看秋焰总觉得他才是个小孩儿,于是再开口又带了点玩世不恭:“你说你……做了一件事就能惦记这么久,谁要跟你发生点什么关联可太惨了,能被你唠叨一辈子。”   秋焰被说笑了:“我有这么唐僧么?”   温遇河也翘了嘴角,没说是,但下半张脸满脸写着“是”。   秋焰莫名很喜欢现在的氛围,忍不住乘胜追击:“温遇河,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上次我喝醉了酒,你说你知道一个谁都不会相信的真相,那是什么?”   他也没把握温遇河就一定会告诉他,但是,如果有那么一丝温遇河会告诉他的可能,此时此刻,应该是最接近这个可能的时机了。   但温遇河沉默。   秋焰想了想,说:“昨天送季颜老师回去的时候,她也说了同样的话,她说她相信你,温遇河,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查到了什么,但我想说,其实我也相信你。”   温遇河缓缓开口:“季老师帮过我,你看她现在遭遇了什么。”   “秋焰,没有人能帮我,我查到的东西微不足道,甚至连敌人在哪里都不清楚。”   温遇河心中也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他不知道秋焰为什么相信他,就因为骤然知道了眼前这个假释犯还有层身份,是他多年救起来的落水小孩?因为这么点不相干的“前缘”,就认定自己不是个坏人?   这人真的好单纯啊,温遇河想,这么单纯的人,又何必卷入他已经一团乱麻似的人生里来呢。   然而秋焰已经开始了他自己的分析:“到现在你都没有推翻当时你在法庭上的猜测,你说绑匪一开始的目标是你而不是利宁,以及,你说利宁身体里有被性侵的痕迹,你怀疑性侵他的人并不是公开承认的绑匪?……既然你没有推翻,那么我假设这两点都是你已经验证过的事实,那么,你已经知道了杀死利宁的真凶?”   分析到这里,秋焰也陷入震惊中,如果是这样,那两年前的那起绑票案,真的要翻案重审了!   然而温遇河淡淡地说:“让你失望了,我并没有那么厉害,我不知道谁是真凶。”   “但是,”他终于对秋焰承认:“我的确查到一些东西,杀死利宁的,另有其人。” 第46章 他所有的行为逻辑   这是个事实,却也是个秘密。   温遇河手握一个无法呈堂证供的事实,且是个随时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的事实,现在他要把这个事实讲给另一个人听。   多一个人知道,对方就多一份危险。   温遇河觉得秋焰应该明白这个道理,这不是什么值得被好奇心驱使的事情,他应该就当一个本本分分的社矫官,做好他的分内,每天按部就班地查查他的行程日记,检查下他有没有背法条就行了,干嘛要费尽心机地要了解关于他,甚至关于利宁案件背后的隐情?   这不是聪明人应该干的事。   秋焰问他:“你怎么查到的?”   温遇河想了想,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很清楚秋焰这人的性子,算不上偏激,但异常执拗,想做的事情,想要的答案,劈山凿地都会弄到结果,他干脆省了与这人周旋较劲的心,坦白道:“因为我对比了两份DNA检测记录。”   他说了季颜两次帮他做检验的事情,两次都是事后才告诉季颜检测物的来源,那两份数据毫无相同之处。   秋焰听完事情的所有始终,不用温遇河说,他就明白这样的检验结果无法当做证据提交给公安机关或者法院,它的“来源”都是温遇河的一己之词,已经无法追溯,并不“可靠”。   但他内心隐隐震惊,不仅震惊于温遇河竟然真的证实了他的推测,还震惊于这么大的刑事案,真正的凶手竟然可以瞒天过海。   那凶手不仅现在逍遥法外,甚至还在继续行动,温遇河遭遇爆炸案一定与此有关。   秋焰心中砰砰直跳,明明是大白天,阳光灿烂,他却环顾四周,觉得这病房也并不安全。   温遇河突然问他:“你怕不怕?”   秋焰压住心头的跳动,平静地说:“还好,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温遇河的嘴角又勾了起来,半张脸蒙着纱布,秋焰盯着那抹笑,渐渐心里真的缓和下来,是啊,他都没怕,我在怕什么?   一瞬间对刚刚自己的反应有些羞愧起来,感觉自己像叶公,一直嚷嚷着要见龙,见到的一刻怎么竟然是这种反应?好丢人……   温遇河却说:“我其实希望你害怕,你害怕了,躲起来,那些人就会看不到你,只会盯着我。”   他语气有些低沉:“你看季颜老师,她就是因为不怕,才跟我一起被报复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过了会,他没输液的那只手向秋焰伸过去:“等等,我好像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秋焰问道。   温遇河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和衣袖,说:“我怀疑……我被监控或者监听了。”   “怎么?”   温遇河回议了一阵,说:“我跟季颜老师讲我发现两份DNA的检验结果对不上,不是同一个人,就是在实验室讲的,结果过了一个星期就发生了爆炸,我怀疑……有人已经知道了我们手上有两份DNA记录,虽然这检测结果不能作为证据,但是对真正的凶手来说,这是个绝对可以威胁到他的东西,试验室爆炸……是想要销毁这些证据……”   秋焰心中砰砰直跳的感觉再度出现,监视?监听?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间病房会不会也被监视监听着?他们此刻所说的话呢,是不是已经传到了凶手的耳中?   他坐不住了,站起来四处走动,翻看,温遇河问他:“你在找什么?”   “摄像头,针孔摄像头,或者监听器之类。”秋焰说。   温遇河说:“别找了,这里应该不会有的,实验室的监视或监听是有针对性的,这里只是随机的一个病房,是安全的。”   秋焰还是不放心,把外间的小警察也叫进来,俩人地毯式地搜了一遍,什么都没找到,他才略略放了心。   刚坐下来,秋焰又想到一件事,跟温遇河说:“如果对方真是想销毁证据,炸掉实验室有用吗?”   “没用的,”温遇河说:“虽然最近做的绑匪的发囊DNA检测记录实验室里还有,爆炸后会被销毁,但两份记录的电子版季老师都用邮件发过给我。”   秋焰问道:“我能看看吗?或者……你要是放心的话,也给我发一份备份吧。”   温遇河也觉得可以,他让秋焰拿自己的手机,告诉他解锁密码,说邮箱是自动登录的,点开就能看见。   秋焰拿起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是一张两个人的合影照片,两个年轻人,站在一颗大树下。   只是并肩站着,没有牵手,没有拥抱,没有任何看似亲密的肢体接触,然而眉眼之间都流露出浓烈的赤诚。   秋焰知道这是谁,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利宁的样子,少年白皙纤瘦,如一只鹤。   他心里泛起莫名的酸意。   来不及咀嚼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情绪,秋焰按着温遇河的指示点开了邮箱,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   他怔问:“你把邮箱都清理过了?”   温遇河也是一怔:“没有……”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个最坏的可能,那隐藏在幕后的人竟然找了黑客,将所有存在过的记录全都抹去了,他的邮箱被清空,季颜的想必也是如此,这种清空会是永久性的,恢复数据也找不回。   原本就不太“可靠”的证据,这下真的成了空穴来风,即便温遇河去跟警察和法官说,别人只会认为他真的疯了。   秋雅拧紧眉头,却见温遇河竟然在笑。   “你……”他实在不能理解。   温遇河却说:“没什么,我自认为已经很小心,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对方全都知晓。”   他思来想去:“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秋焰突然说:“这个人一定离你很近,说不定就在你身边。”   温遇河也早有这种感觉,这个人对他的行为太过了解,要么他一直被监视,要么这人离他太近。   秋焰给他一一排查:“会是司法所里某一个假释犯吗?”   温遇河摇头,事已至此,他对秋焰和盘托出:“我有一个怀疑的人,虽然对他的怀疑还有许多疑问得不到合理的解释……如果不是警察告诉我我父亲的事情,原本这个人是排在我怀疑名单的第一位的。”   “是谁?”秋焰问。   温遇河说出一个名字:“利江澎。”   秋焰再次怔住:“为什么?他不是利宁的养父吗?”   一度温遇河也觉得自己的猜测十分荒谬,极其不愿意将这样的猜想安放在利宁身上,直到他看到了连星回。   不仅仅因为连星回长相酷似利宁,是利江娱乐近期力捧的新人,还因为连星回对外呈现的形象——外表清纯实则撩人,他有许多看似无意实则精心设计的小动作,wink眼,轻轻咬嘴唇,假装无意识地内八字站立,缩起肩膀害羞的笑。   温遇河火眼金睛,一眼看穿这具皮囊之下是个什么样的内核,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表演“诱惑”。   不知道连星回天性是否如此,但他被利江集团训练和包装成如此模样,温遇河觉得利江澎脱不开干系。   他很难想象,利江澎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让连星回顶着“这样”的一张脸,却做着“那样”的一些行为。   这时温遇河没正面回答秋焰的问题,却跟他说:“你上网搜一下,一个叫连星回的偶像艺人,去看几段他的舞台表演,然后告诉我你的感觉。”   以上对利江澎的推测都是温遇河作为一个当事人的感受,他其实也想看看,一个纯“外人”看到连星回这个人的存在,会是什么反应。   秋焰一看到连星回的照片就惊叹了句:“这!他怎么这么像……”   他刚刚才看过来利宁的照片,就突然见到另一个人顶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带着惊诧看完了好几段舞台cut视频,这人唱跳都极其糟糕,不知道在表演什么奇异的人设,一边仿佛野生自然的傻蠢,一边又很努力地在“娇羞诱人”,秋焰觉得蹩脚,然而弹幕却是满屏疯狂的“崽崽就想狠狠疼你”,“想问弄疼你的时候你会哭吗”……不堪入目。   秋焰不理解现在的娱乐风向,问温遇河:“这人是?”   温遇河说:“他是利江娱乐旗下的艺人。”   秋焰脑中飞速转了几个弯,明白过来为什么温遇河会怀疑利江澎。   利江澎,亲手把这么像利宁的艺人,打造成了一个“人尽可欺”的娇媚形象,秋焰脱口而出:“他是变态吗?”   被秋焰证实了跟自己的猜想一致,温遇河并没有觉得心情更好,反而更坏了。   如果真的是利江澎……他想现在就去杀了他,不要找什么证据了,不用去寻求公良秩序,只有亲手杀了他才是唯一的,可以告慰利宁的办法。   对利宁的复仇原本就应该他来亲自动手,又何必交由法律呢。   “温遇河,温遇河……”不知道过了多久,温遇河听到仿佛很遥远之外传来喊他的声音。   秋焰盯着他:“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温遇河,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床上的人没有声音,秋焰突然理解了他所有的行为逻辑,他过往的目中无人,对几乎所有事情的敷衍塞责,对普法考试的“吝啬”……都只是源于,这不是他此刻活在这个世上要去做的事情,他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寻求真相的复仇。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秋焰抓着他的胳膊,怕他听不进,怕他走神,怕他根本不当回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我会帮你的,我们一起……相信我。” 第47章 黑洞旅行指南   “社矫官。”不知道为何,温遇河又切换成此前的称呼。   秋焰怔了怔,温遇河轻声说:“我相信你。“   秋焰还来不及高兴,就听他说:“很感谢,但是不用了。”   秋焰知道他能说出一大堆的理由,诸如安全,诸如与你无关,但秋焰只回了他一句:“你刚刚才说过,我就是这么一腔英勇,爱管闲事,小时候是,长大了这症状更明显,简直病入膏肓了。”   他俯身说:“温遇河,我决定的事,不会听你的。”   温遇河做不出什么更大的表情,但那声叹气声听起来十足苦恼。   中午过后郑思心过来了,说盛淮南叫她过来跟秋焰换班,不能老让秋焰一个人在医院守着,一来所里还有其他工作,二来他也需要休息。   于是秋焰跟温遇河说:“下午就小郑在这儿,她可扛不动你,你要上厕所就让她叫护士,我看护士站里有男护士。”   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秋焰就先撤了。   他先回了一趟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又收拾了一包日用品和换洗衣物,再去所里上了半天班,盛淮南特意找他聊了会工作,问他:“孟所跟我都有个想法,你也算是咱们所的新人,虽然你的组里社矫对象的人数是最少的,但事情反而是最多的,我跟孟所商量,要不然把温遇河调到其他组?给你换两个省事的对象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秋焰第一反应是,他这工作没做好,太稚嫩了,所长才派有经验的老员工来接管,他说:“这……我不同意。”   说完他跟盛淮南两个人都愣住,秋焰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点太冲了,他还从没在工作上显露过情绪,刚刚一时情急,温遇河的状况没法交到其他任何人手里,但他无法说出原因。   盛淮南楞完倒是有些惊讶,他本意是减轻秋焰的工作负担,并无他意,秋焰似乎误会了?   秋焰很快道了歉:“对不起,盛主任,我的意思是我之前的工作可能的确有疏漏,但我保证我能对我的组员负责。”   盛淮南并不想在这件事杠上,便说:“那行,我和孟所都是相信你的,只是看最近的爆炸案有点太过超出常规,怕你太累。”   “没事,我不累,”秋焰说:“温遇河我会负责到底的。”   傍晚赶到医院的时候,在门外秋焰就听到郑思心叽叽喳喳的讲话声,进去看到她正坐在床头给温遇河削苹果,薄薄的一长串皮落地,郑思心把苹果递到温遇河嘴边:“吃吧,很新鲜的。”   温遇河却把苹果拨开:“我不吃,给社矫官吃。”   郑思心都没注意到秋焰已经进来了,一扭头吓一跳:“呀,秋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走路都没声儿呢?”   秋焰心想我走路正常得很,是你对着一张,哦不,半张帅脸太投入了。   他跟郑思心说:“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哎呀怎么这样,这又不是毒药!”郑思心不满。   温遇河突然开口:“那一人一半吧,我最多能吃一半。”   “行吧。”郑思心把苹果切成两半,一手递给一人,秋焰咬了口,对郑思心说:“你下班了,回去吧?”   郑思心看到秋焰带过来的双肩包:“呀,秋哥,你不会把换洗衣服都带过来了准备这段日子就住这吧?”   秋焰突然有些尴尬,下意识看向温遇河,看到他咬苹果的动作也是一顿,秋焰说:“前面几天肯定要住这儿啊,我不放心。”他含糊道:“有些事儿你不懂,多个人多份安全。”   郑思心嬉皮笑脸:“说得对哦,那我也能住这儿吗?多个人多份安全啊。”   秋焰皱眉:“少瞎闹啊,回家去吧你。”   郑思心丧气脸:“我能申请加班么?我不要加班费。”   “不能。”   送走郑思心,病房正好放饭,秋焰去走廊领了三盒饭过来,给门口的小警察一盒,他和温遇河两人在里头吃,饭菜没什么味道,十分寡淡,秋焰说:“吃不惯的话我去外头打包买回来吧?”   温遇河却说:“吃得惯。”   过了会他说:“你是不是以为做厨子的对吃肯定很讲究?”   “不是吗?”   “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没那么讲究,能吃就行,会做饭可能是种天赋,并不是因为我对吃喝这些东西很看重。”   “哦,”秋焰突然问:“刚刚你怎么知道我来了?你又看不见。”   温遇河夹菜的手顿了顿,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表述,他说:“我现在才知道,盲人的听觉格外灵敏原来是真的,大概从你上走廊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来了,可能是脚步声?或者还有一些气味,你进房间之后就更明显了。”   秋焰愕然,这简直像是玄学,脚步声还好说,气味?他说:“我又不用香水,哪来什么气味……再说我下午回家刚洗了澡,不至于有味儿吧?”   说着还嗅了嗅自己,从小到大也没人说过他有味儿啊?   温遇河这回是真笑了,还一发不可收拾,笑得放下筷子捂着胸口嘶嘶喘气,秋焰皱眉:“你笑什么?”   温遇河说:“我说的是味道,气味,没说你有味儿,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气味,我也有——”说着他也闻了闻自己,然后怔住:“不对,我这是真有味儿了。”   他茫然地朝向秋焰的方向:“我要洗澡。”   秋焰皱眉:“开什么玩笑,你都绑成这样了洗什么澡,熬一熬,绷带拆了再洗。”   温遇河饭也吃不下去了:“我全身痒。”   “你这是心理作用,”秋焰说:“让你去卫生间上厕所已经是底限了,想自己拆了绷带洗澡?没门。”   他又说:“你是自己没看见,你现在胸口全是灼伤,不能碰水。”   温遇河杠上了:“我头也痒。”   秋焰没好气:“你一个寸头,两天没洗头能有多痒。”   温遇河有些抓狂,秋焰也没想到,他这工作最困难的地方竟然是劝说温遇河别洗澡。   最后解决的方式是秋焰发了一通火,勒令他非要洗澡就连他去卫生间上厕所的权益一同剥除。   温遇河躺在床上半晌没说话,只剩半张脸看不出有没有在生气,秋焰头回觉得他犟得毫无道理,十分任性,比他的真实年纪小十岁,比他表现出来的社会年龄小二十岁。   这晚上秋焰不管再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了,床上的人毫无反应,秋焰问:“睡着了?”   觉得不应该吧,从早躺到晚,应该早就睡够了,这才九点啊。   温遇河连要去上厕所也不叫秋焰了,自己吭哧吭哧地愚公移山一样挪动身体,秋焰在一旁冷眼观看,也不去搭手,说:“你这是跟我置什么气呢?一个洗不洗澡的小问题,至于那么上心么?”   温遇河还是不说话,他辨不清方向,摇摇晃晃地要朝窗户走,秋焰过去架住他:“这边……你是要去跳窗啊?”   扶着人的时候秋焰凑近他嗅了嗅:“也没什么味儿啊,一点汗味而已。”   温遇河登时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朝外偏了偏身子,秋焰突然猜想这人是不是有洁癖?那还真是……他妥协道:“明天换药的时候我好好给你擦擦背吧,淋水的不行的,只能尽量给你清洁下。”   温遇河上完厕所,出来闷闷地说了声:“谢谢。”   两人各自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漫漫长夜,秋焰从背包里翻出几本书,看了几页,视线转向旁边静静躺着的人,问道:“温遇河,你想不想看书?”   温遇河的头朝他这边偏了偏:“我怎么看?”   他又说:“哦对了,现在是不是有那种听书软件?还是电台什么的?”   秋焰倒没想到这茬,他说:“我带了书过来,你要想看的话,我可以念给你听。”   “你带的什么书?不会是什么’中国刑法研究’之类的吧?我可不想听。”温遇河敷衍地说。   秋焰不想跟他打嘴仗,看了看手上这本书的封面,说:“《黑洞旅行指南》,要听吗?”   温遇河犹豫了下,问:“你喜欢天文物理?”   秋焰点头,又摇头,说:“并不懂这些,但是这样的内容,跟现实全然无关,所以喜欢。”   温遇河说:“那你念吧。”   秋焰随意从他正在翻看的一页念起:“在强光源的帮助下,黑洞看起来就像一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黑色圆盘,就像明亮世界中缺失的一角……一个太阳质量的黑洞能够在一微秒内毁灭你,而万亿倍太阳质量的黑洞允许你把寿命最多延长一年。如果你还想留点时间回顾自己的一生,最好选个大点的黑洞。也许你并不想延长自己的死期,但请先想想你能否忍受对死亡的恐惧、无止境的焦虑和归途无望的悲凉前景再做决定吧。”   ……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徐,像一个领航员的身份,带着两个短暂脱离现实的人,去往一场银河系的未知的旅程,他们在太阳周围轻微偏折的光线中前行,看着光线在接近黑洞的四周弯曲得愈加剧烈,他们无限接近,光从脸上反射,又从后脑勺绕回一圈后进入眼睛,于是他们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的后脑勺,空间弯曲越来越剧烈,自由落体越来越快,太阳的逃逸速度达到了每秒600千米……他们最终以无可阻挡的趋势坠入黑洞……   秋焰念完这一章,温遇河呼吸平缓,寂静无声。   秋焰问他:“睡着了?”   温遇河屈起一根手指搭在唇间:“嘘——我们在黑洞里。 第48章 请你上个环   十天之后温遇河才获得医生的准许洗上澡,胸前的部分仍然只能浅浅地被水淋过而已,那些灼伤还需要时日恢复,但是内部的恢复情况不错,检查后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   又过了五天,眼睛才第一次正式拆线,那是在下午,医生和护士把病房的窗帘全都拉紧,没开灯,屋内昏昏暗暗,医生叮嘱他尽可能缓慢地睁开眼睛,给足适应光线的时间,再视物,看看是否有影像产生。   温遇河睁开眼的一瞬间秋焰直接把眼睛闭上了,他没想到自己比当事人还紧张,不由自主把手放进外套口袋里掐了掐。   听到温遇河说:“怎么这么黑,是没开灯吗?”   秋焰心中一惊,一开口竟然结巴了:“你你,看不见?一个人都看不见?”   温遇河的眼睛眨了眨:“只有几个影子。”   秋焰心下一坠,医生叫护士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屋子里亮了几分,温遇河一只手挡了挡突然照过来的光,眼睛瞬间闭上,过了会才重新睁开,说:“哦,看见了。”   所有人才松下一口气,医生说:“可能还需要时间适应,最近不要去强光照射的地方,晚上房间的顶灯不要开,开台灯就可以了,先适应一段时间。”   叮嘱了一连串注意事项后一群人离开,温遇河的手还挡着脸,遮着阳光漏进来的方向,秋焰又去把窗帘拉上,温遇河说:“又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   这窗帘并不是全遮光的,只是屋内十分暗而已,秋焰想到一个可能,温遇河自己已经先说了出来:“我可能……得夜盲症了。”   “别瞎说,医生都没这么说,就是需要时间来适应。”   温遇河叹了口气,突然笑了下。   秋焰问:“你笑什么?”   温遇河说:“下次你再要在那黑灯瞎火的巷子里给人欺负,我可就救不了你了。”   秋焰瞬间大脸红,“别乱说,那次是我喝多了。”   “嗯,”温遇河说:“那个渣男被撞破现了原形,现在应该也不敢找你了。”   被这么一说,秋焰恍然才感觉,真的已经好久没跟陆辞联系了。   自从无意撞见他和许多斯的关系,后面往检察院跑的事他都拜托给了其他同事,陆辞肯定是不会再跟他联系了,秋焰觉得此前相识的许多年竟像雁过无痕,他以为自己多少会有点舍不得,但竟然连对友情的惋惜都没有。   等眼睛的情况再稳定点应该就能出院了,秋焰问温遇河:“后面你有什么打算?”   他指的是继续追查案子的事,既然怀疑利江澎,总得做点什么。   温遇河却不搭腔,说:“开工出摊赚钱,耽误这么久,要喝西北风了。”   秋焰说:“那个连星回……要不要从他身上着手?”   温遇河径直进卫生间,盯着镜子,看了会自己,特别是眼睛,看起来五官还是那个五官,但眼睛上多了道疤,匪气了很多,配上这寸头和身板,现在不用挂牌都能看出“假释犯”几个字。   他对秋焰的询问置若罔闻,朝外喊了句:“我要洗头,你洗发水借我用用。”   秋焰无可奈何:“架子上你自己拿,随便用。”   温遇河洗头洗澡,足足洗了半个小时才出来,全身上下焕然一新,内裤是秋焰此前超市新买的,衣服外套直接穿的秋焰的,尺寸略小,但秋焰穿是宽大风,温遇河穿上就成了修身款,也不错。   这会功夫秋焰在外头也想明白了,温遇河心里的盘算是不可能对他如实相告的。   他要调查,要报仇,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尽管那个难得的珍贵的夜晚对他袒露了心迹,短暂地把他划为“自己人”,但不代表秋焰从此真的被归入他接下来的人生计划里。   只是个旁听者而已。   想到此,秋焰也不准备再追问了,他想要知道温遇河的计划,总有其他的办法。   出院前一天,秋焰回所里提交了一份申请,又办了一些手续,领了一样东西。   然后第二天到医院接温遇河出院,直接开车送他回家,到了春风苑小区,在楼下停好车,温遇河对他说谢谢,下车要走,秋焰叫住他:“等等,有件事儿想跟你说。”   温遇河又坐回来:“什么?”   秋焰侧身从后座摸过来一个小盒子,递过去:“这东西是我特意跟所里申请的,以后你每天都要戴上。”   温遇河接过来,看到盒子上几个字:追踪定位手环(司法专用)。   一下怔住:“不会吧?这不是……违反社交规定才要戴这玩意儿吧?第一节课上你就讲过了啊,ABCD那四条,我没违规吧?”   秋焰静静欣赏他着急的神态,完了才不急不忙地解释:“对,你没违反,正常来说是用不着这个的,但你太特殊了,没哪个假释犯有你这些遭遇,为了你的安全着想,特意请你上个环。”   温遇河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张开又抿紧,咬牙又切齿,最后迸出几个字:“社矫官,你玩儿我呢?”   秋焰十分有底气,毫不心虚:“我从来不拿工作开玩笑,也不拿工作乱来,确实就是为了你的安全,这也不是监视,这样下一次如果你遇到什么危险,即便你来不及呼救,我这边也能第一时间收到信息,锁定你的位置。”   温遇河的眼睛还微微红着,这会瞪得老大,整张脸看着都格外狰狞:“所以这件事没得商量了是吧?”   秋焰毫无畏惧:“对,没得商量。”   温遇河点头,一把拽过盒子:“行啊,给你上。”   “现在就上,我看着你戴,或者我帮你戴也行。”秋焰紧追不舍。   温遇河憋着气咬着牙,把盒子拆开自己把手环套上,秋焰点开手机里的app,在程序里跟手环做了下匹配,然后说:“可以了,以后的行程日记你就不用写了,我这儿都能看到。”   温遇河冷哼了一声。   秋焰坐在车里,看着温遇河进单元门,上楼,头也不回,随后驱车离开。   温遇河回到家,张一枝不在,他一个人坐在房间,看了半天手腕上新上的这个玩意儿,十分不爽。   这玩意儿就跟狗链子一样,一旦套上了就彻底失去自由,他甚至后悔那天夜晚对秋焰说得太多了,让对方误以为自己真把他当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哪儿跟哪儿啊都,温遇河懊丧地想,他们就应该是简简单单的社矫官和假释犯的关系。   结果这下阴差阳错地引导出“前尘往事”,让那人的英雄主义情结又泛滥起来,非要确保自个儿的安全,这特么的……温遇河记住了这次教训,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张一枝去上完月嫂培训课回来,见到温遇河在家吃了一惊,她都不知道他今天出院,中午她做饭,吃完温遇河就说想晚上就出摊,张一枝阻挠了一阵见劝不动,就说那准备工作都我来,你坐着别动。   晚上去夜市,现在天气又冷了点,收摊也比之前早,1点不到就收了,回到家后,温遇河洗完澡坐在床边,点开连星回的微博,半个多月过去,连星回的微博多了许多动态,他那个选秀综艺已经结束了,决赛之夜,他以人气值第一,综合排名第三出道,现在时下最火的男团Xboy的颜值担当。   上一次温遇河记得他的微博粉丝只有十来万,估计一多半还是公司花钱买的,现在短短时间内竟然已经破了百万,而且每刷新一遍都还在不断增加,每条微博下面洋洋洒洒的互动留言都有两三万条。   当然,温遇河知道自己不是来看他有多红的,他关上微博,点开手机相册看了很久,所有利宁的照片都在一个单独的文件夹里,他怀着一个具体的目标点开,却停留在那一张张的照片中许久没有出来。   最后才挑出一张,再次打开微博,找到连星回的主页发送私信,利宁的照片传送过去,温遇河附上一句留言:你知道他是谁吗? 第49章 他死了就好了   连星回觉得这个叫江思宁的粉丝特别奇怪。   他没见过这样的人,这个人为他花了一百多万,却什么都没落着,只有粉丝见面会上的一个拥抱,而他竟然还说,我会给你更多,把所有最好的全都给你。   连星回那整一个晚上都只记得这一句话。   他的人生,前18年半都普通得无足挂齿,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单亲家庭的孩子,最多因为长得还不错被几个小丫头片子表白过,但她们要么新鲜劲儿过后很快离开,要么对他要求,连星回,我可以养你,但你不准跟别人在一起。   连星回觉得算了,小丫头们能有多少钱,他觉得自己是有点野心的,虽然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直到在街上发传单被一个“星探”搭讪,开始做起了星光大梦。   他没那么单纯,知道圈内潜规则这回事,被经纪人睡被大老板睡他都觉得无所谓,是男是女他也都能接受,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利江澎他渐渐有些受不了,他不是一般的“睡”他,而是想尽花头花样百出地“睡”,睡得他遍地鳞伤奄奄一息,第二天往往只能躺尸。   一开始他觉得是老头儿的嗜好太过独特,想尽办法地哄他高兴,极尽谄媚,然而利江澎办事办到一半,拧起他的脸说:“再做这样的表情,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吓得他一秒钟变脸,差点哭出来。   那次办完事后,利江澎还说过一句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长这样的一张脸。”   连星回缩成一团,委委屈屈地摸着自己的脸,老子不算什么东西,但老子的脸就是爹妈给的,就长这样。   他觉得照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死在利江澎手里,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但是也没有办法能摆脱,利江澎要拿捏他,就跟拿捏一只小虾米一样,连星回说不好自己有没有后悔,利江澎一召唤他,他就浑身发抖,焦虑到恨不得跳楼,但利江澎忙起来顾不上他的时候,他能喘口气,像个正常的偶像明星那样演出、录节目、到哪儿都有成山成海的粉丝欢呼,这样的场面又令他像毒瘾发作一样欲罢不能。   如果利江澎死了就好了。   他死了,就不用再过这种胆战心惊的日子,而且艺人合同还在,还可以继续享受明星生活,这简直太好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连星回被惊了一秒,然后很快就被利江澎死后,自己能过多美好的日子的兴奋劲儿给替代,心跳砰砰作响,连星回缩在被子里,捂着脸,从指缝里窥视那个一件件穿西装打领带的老混蛋。   不知道那天的老混蛋哪根筋不对劲,头也不回地说:“滚回你自己的地方去躺尸。”   连星回抱着衣服,一瘸一拐地走了。   冷静下来后,他觉得杀死利江澎这件事对他来说太难了,杀了人,自己还得脱身,根本毫无办法。   但这个念头就像种子一样埋在了他的脑子里,每当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成团夜的决赛过后,利江澎突然忙了起来,有段日子没有召唤连星回了,连星回连着几周正常地训练演出,正常得几乎把利江澎忘在了脑后,刚刚成立的Xboy行程排得紧锣密鼓,拍杂志录团综甚至立马开始筹备团队专场演唱会,每天都满满当当。   大部分可以公开的行程都由团队官博在网上公开,于是每一次的公开活动都能见到无数疯狂的粉丝,每一次应援会上,连星回都见到了江思宁。   江思宁看起来其貌不扬,混在人堆里一秒就能被淹掉,但不知道为什么,连星回自从见过他一次后,每一次这个人再出现,他都能在人群中一眼把他分辨出来。   粉丝们以为连星回在对所有人挥手微笑,但连星回知道自己只是在对那一个人表示。   每一次粉丝的应援,后援会那个会长都会说,今天都是江老师赞助的。   江老师,连星回回味着这称呼,江思宁明显已经在粉丝群体中获得了某种地位,这是把他跟一般粉丝区别开来的象征。   会长又说,江老师说,他为男神做一切都是应该的。   男神,连星回被这称呼震撼住。   他的粉丝叫他小星星,叫他星仔,甚至崽崽,但没有人叫他男神。   他知道男神是什么意思,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是仰望与崇敬,是一片星空。   而他知道自己其实是个什么东西,是棵谁都可以亵玩的烂草。   连星回突然有点眼角发红,江思宁看起来那么普通,但却是这世上唯一真心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的人了。   他突然很想再见到江思宁,不是像此前和现在这样总是一大群人涌在一起,而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想在江思宁怀里哭,告诉他,你的男神真的过得很辛苦!   江小杭在人群中见到连星回的脸色突然变了,有些落寞有些魂不守舍,却又频频穿过人群与他对视,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   他的心动了一动,连星回在舞台上热辣撩人的时候,江小杭还能勉强分清这不是利宁,而是一个偶像明星,而现在连星回露出这样楚楚动人的落寞神情,江小杭觉得他与利宁浑然一体,这就是利宁。   他恨不能立即冲上前去,抱住他,跟他耳语,告诉我宝宝,谁欺负你了?我去帮你教训他。   然而粉丝应援的时间到了,连星回被工作人员引导着跟他们挥手,进了演唱会训练厅。   江小杭被今天连星回那副表情弄得魂不守舍,开车回去的时候连闯两个红灯,到家后,他翻出微信上连星回的头像,这是他赞助了那么多次打榜和应援后,会长给他的特殊优待,给他分享了连星回私人的微信号。   江小杭以某个杂志编辑的身份加了他,但从来没说过话,也没表露过他是谁。   这时候他第一次给连星回发信息:星星,我是思宁,刚刚你怎么了不开心?   这条信息一直到深夜里才被回复,连星回发了一大串的感叹号,江小杭以为他很介意他的私人联系方式泄露,没想到他说:是你啊!太好了!   又说:我没什么,只是那会突然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   江小杭问:是什么不开心的事?你愿意的话,可以讲给我听,我保证我是一个很好的树洞。   连星回笑了,发了一串羞涩又开心的表情包,然后说:我知道你好,对我也好,我没什么的,现在已经好了。   跟着又一句:见到你就已经很开心了。   江小杭也开始心跳,他的付出终于开始有了回报,他如垂钓者,此刻正见到鱼儿跃跃欲试地试探咬狗,他得沉住气,说:是吗?这样就开心了?我都没为你做什么。   又说:星星真的好单纯。   他看不到连星回的表情,不知道那边的人此时竟然已经真的在垂泪了,连星回将江思宁与利江澎两相对比,恨不得立即奔向前者的怀抱,他回:我不单纯,我只是傻得很而已。   江思宁:那有,你只是太善良。   再一句:但是我喜欢傻傻的。   连星回没再回话过来,江小杭觉得今天也差不多了,他有时间,不急于在某一刻让鱼上钩,他放下手机去洗漱,半个小时后再拿起手机,上面竟然多了好几条回复。   连星回说:思宁,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又说:思宁,我能见你吗,没有别人,就我们俩,我好想跟你说话,真的,我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见没有回音,连星回又发:连你也不理我了吗?   江小杭回过去:我永远都不会不理你的,我们见面吧,我来安排。 第50章 原来是这个样子   远离市中心的月涌湖畔有一大片豪宅区,江小杭安排的见面地址就在这里。   其中一幢紧邻湖畔的别墅大宅是他名下的物业,父母给他购置的婚房,但因为他没结婚,又距离澄江医科大太远而一直闲置。   天气已经转凉,江小杭提前让保洁阿姨上门把整座宅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那天约的是下午,他早上就过来把全屋地暖打开,还买了鲜花,水果,各种零食吃的喝的,精心选好了音乐,还挑了几部电影连好了投影。   中午简单吃了几块三明治,去刷了牙漱了口,又喷了点香水,对着镜子里打量自己,不知怎么脑子里冒出温遇河的影子,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他并不比温遇河差,那人只是个子比他高,其他又有哪一面比得上自己?   利宁就是因为看上那个穷鬼才落得那个下场……   他混乱地想着,然后听到了楼下的门铃。   江小杭匆匆下去开门,门厅处站着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连星回。   连星回有些紧张,进门前前后左右看了看,说:“我是一个人打车过来的,没人跟我一起,是安全的。”   进来后,连星回先是好奇地四处打量:“哇,这屋子好大。”   江小杭温和地说:“是我自己的,你随意就好,当成自己”   他问连星回喝什么,咖啡还是茶,又说桌上有吃的,想玩游戏想看电影想听歌都可以,他都准备了。   连星回却坐在沙发上什么都没动,只要了一杯热茶,捧在手上望着江小杭说:“思宁,谢谢你呀。”   这屋里没有其他人,又隔得这么近,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对方,连星回觉得江思宁看起来越看越顺眼,他的五官,脸型都端端正正的,虽然算不上十分出挑,但看起来十分可靠。   更重要的,因为离得近,他闻到了对方身上特有的年轻男孩的气息,散发着强烈的荷尔蒙,这比利江澎身上的老男人气息实在好闻太多了。   跟利江澎这么久,连星回已经忘了年轻人的气息和肉/体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似乎在这一刻,他已经忘了来找江思宁的初衷是什么,是倾诉?还是就只是单纯的想找一个真正对他好的人待一待?   江思宁的出现,像是在他满是利诱和威胁的世界里撕开了一道窗口。   江小杭克制着自己的欲念,不动声色地用眼光抚摸连星回的眼睛、鼻梁、嘴唇,干燥的火焰在他身体里跳动,蠢蠢不安。   今天的连星回没化妆,宛如一朵清水芙蓉,跟他记忆里的利宁完美地重叠在一处。   屋子里很暖,连星回后来渐渐放松,脱掉外套,瞪掉鞋子整个人缩在沙发上,对着江小杭絮絮叨叨。   他说了什么江小杭完全没听进去,只是盯着他樱花瓣一样开开合合的嘴唇,后来连星回突兀地停住,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太唠叨了?”   江小杭回过神,赶紧说:“哦不,没有,我喜欢听你说话。”   连星回说:“但我看你……好像在走神。”   江小杭有些宠溺地对他笑了笑,说:“没有的,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   连星回也笑了笑,但却不再啰嗦他那些事了。   屋子里寂寂无声,只有外头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干枯的树枝摇晃,萧瑟得很,连星回看着窗外发了一阵呆,突然说:“你这儿可真好,又安静,又暖和,又安全。”   “你平时不安全吗?”江小杭起身去翻CD唱片放歌,选了轻松的门德尔松。   连星回只是淡淡笑了笑,没说话。   江小杭又去厨房给连星回做果盘,仔细削着手里的苹果梨子,洗着葡萄,音乐声盖过了连星回光着脚走动的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连星回走到了他身后,只知道自己突然被一双纤瘦单薄的双臂围住了腰身。   连星回从背后抱住了他,侧脸贴在他的背上。   水池里的梨子葡萄散了满池,连星回的手顺着外套的下摆贴近江小杭的内里,蜿蜒向上,贴近他的胸膛,缓缓抚摸。   他瞬间就顶/起来了。   江小杭转身,捧住连星回的脸,难以忍耐地亲了下去,又长又深。   连星回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吻里获得了久违的快感,利江澎从不亲他,他会狠狠用别的东西蹂躏他的嘴唇,但绝不会亲吻。   江小杭热烈的亲吻到最后变得绵密温柔起来,连星回悉悉索索地去解他的衣衫,被江小杭按住:“不急。”   然后他把人抱起来去了二楼卧室。   这个下午的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又仿佛过得太快,连星回被照顾得很妥帖,很温柔,窗帘拉得紧密,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台灯,连星回在高|潮的间隙还在想,幸好这段时间利江澎没召见他,让他得空把身上的伤都养好了,没什么痕迹。   有伤的时候,每次演出化妆师都要格外给他遮盖,胳膊上,肩上,脖子上,甚至嘴角,全都是破的,但没有哪个化妆师没眼色地问过他你这是怎么弄的。   连星回想,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货色也许公司里所有人都知道,大家都是掩耳盗铃罢了。   只有在江小杭这里,连星回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把他视若珍宝,奉为男神,这并不是一句空话,这人为他出道花费了巨额金钱,在床上还会温柔地问他,我是不是弄痛你了?   这哪里叫痛啊,连星回酸涩地想,原来被人疼惜是这样的感觉啊。   江小杭从不在背后,这个下午的三次,每次都是正面对着他,他没完没了地亲连星回的脸,说你真好看。   结束后连星回宛如整个人都被打通了一般,从身体到头脑都是清透的,犹如满血回血,他起来洗了个澡,江小杭已经出去做晚饭了。   晚上一起吃了东西,连星回恋恋不舍地说他得走了。   江小杭拉住他,说要送他一样东西。   连星回心里又开始砰砰直跳,这个下午他感觉他得到了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期,然而江小杭说:“既然你喜欢这里……这里是我的家,以后也是你的,我给你录个指纹吧,以后你随时都可以来,我在不在你都可以来,你就是这里的另一个主人。”   连星回一把抱住眼前的人,泪如雨下。   这天晚上江小杭没回学校,就住在了这里,他把整个屋子的监控视频导了出来,单独存在了手机相册里,卧室里的那一段,他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多遍。   然后打开电脑,把卧室的视频传到剪辑软件上去,剪成了一段完整的视频。   这个下午他有种得偿所愿的梦幻感,差一点就叫出了阿宁的名字,他知道摄像头在哪,故意摆出了好多可以被清晰拍到的角度,现在被放大呈现在电脑上,那上面那张酷似利宁的脸潮红、失神、紧紧地抓住他的后背,攀住他的腰,仿若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江小杭看得心潮起伏。   他意淫了这么多年,终于在今天知道,原来利宁在那个时刻是这个样子的。 第51章 被戳破的美梦   连星回在微博上第一次收到那张照片的时候觉得十分莫名其妙,他以为那是哪个狗仔在跟踪偷拍他,还故作神秘地问,“你知道他是谁?”   连星回点进对方的微博账号一看,是个空号,明显是专门注册了来针对他的,他直接想把这人拉黑,但心念突然一动,转回来又看了看那张照片,发现并不记得自己有过那样的打扮,白衬衫牛仔裤,实在是太平庸了,而且背景像是一幢教学楼或图书馆?   他觉得发照片的人肯定是个黑粉,随便找了别人的照片来换了头,不知道在算计什么阴谋诡计。   但他最后决定不拉黑他,看看这个黑粉到底葫芦里要卖什么药,把他最终的目的引出来,有了证据后再让公司出面去告他。   结果那人一发不可收拾地每天发一张“合成”照片给他,一会在骑自行车,一会在看书,一会对着镜头傻笑,连星回觉得这人是不是喜欢自己喜欢得魔怔了,天天拿自己的脸去别的照片换头,还来求表扬?   那人每天还会带一句话给他,但连星回都选择性忽略了,而且他觉得这人很蠢,即便要合成,也去找跟他像一点的啊,这些看书上学骑自行车,哪点像他会做的事?这人真是当舔狗都当不到位。   这天晚上他又收到那人发来的新照片,少年穿着白T恤打网球,那人又发来一句话:这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死了,他叫利宁。   又说:你都不怀疑,你为什么会被星探看上,为什么会得到如今的一切吗?   看到这句话,连星回嗤笑的神情顿时凝固住,心里涌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隐隐意识到事情似乎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第一次回过去:你他妈在胡说什么!   然后,他把那照片保存下来,想也没想地就发给了江小杭,现在他跟江小杭已经建立起了一种稳定的关系,如果不是碍于偶像艺人不得随意恋爱,他觉得江小杭就是他名正言顺的男朋友,虽然他们很少有机会能见面,但不见面的每一天江小杭都在手机上给予他无限关爱。   有时候他们也会在手机里做,视频或者语音,连星回每次都能醉生梦死。   他说:有个疯子在网上骚扰我好长时间了,拿这些照片吓唬我,说这人死了,他是不是在恐吓威胁我?说下一个死的就是我?我要不要报警啊?   沉浸在xing爱视频中的江小杭瞬间醒神,他看到了真实的利宁的照片,一瞬间令他恍然今天下午的美梦都不过是个劣质替代品,他愤怒这张让他清醒的照片,焦躁得在屋内来回走动,不,他不能让这个梦破碎,这个白T恤的少年不是利宁,那是一个毫无眼光鬼迷心窍的睁眼瞎,今天下午对他撒娇呢喃的人才是重生后的利宁,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宝贝。   他跟连星回说:宝宝,这人就是个疯子,你把他拉黑好吗?拉黑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想现在就冲到连星回身边,夺过他的手机替他拉黑,过了会,连星回说:嗯好的,已经拉黑了。   江小杭知道这一定是温遇河,他恨温遇河,温遇河抢走了利宁,现在又想来抢走重生的他?别做梦了!   连星回发了好一会呆,他没有拉黑那个人,还往前翻了翻他之前说过的话,发现从一开始就是自己误会了,那不是“合成”的换头照,那真的就是另一个长得跟自己极为相似的人。   他死了吗?怎么死的?为什么这人要找到自己?   这个叫利宁的人……连星回试着在网上搜索,只有极少的信息,一大半还是重名的人,然后他在一份法院的公开审理判决书上看到了这个名字,是一起偷尸毁尸案,死者就叫利宁,然后,他在那份判决书里看到了利江澎的名字,利宁是利江澎的儿子。   连星回瞠目结舌,这个跟自己长得这么像的人,是利江澎的儿子???   那,那,他妈的利江澎到底是怎么睡得下去自己的啊???!!!   连星回一边毛骨悚然,一边极尽恶心,跑到卫生间干呕了一阵,用冷水冲了一把脸,气喘吁吁地对着镜子看自己这张脸。   难怪,利江澎对他冷笑,就凭你,也配长这样一张脸。   连星回心里对利江澎的恶意翻江倒海地冒了出来,老子凭什么不配长这样一张脸?!   你个老狗,对着这样的一张脸竟然也干得下去?你他妈是不是畜生啊???   利宁是怎么死的?连星回突然想起微博上那人最后问他,突然有了个极端荒谬且极端恶寒的猜测,他想起他念过好几遍的那本小说,《红丝绒秋千上的女孩》,那个变态的老爹看上养女的故事,现在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老混蛋这么爱那本书!   老混蛋这么爱干/他,一定是把他当成了某个人的替代品,那么利宁……他是不是也上过利宁?他上了自己的儿子,还干死了他???   至此,连星回“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又愤怒又恐惧的心情纠缠成一团乱麻,连星回遍体生寒,觉得被下一个被干/死的就是自己,他想逃去江思宁的身边,现在,立刻,马上!   但是,但是……江思宁,江思宁,连星回浑身发抖地想到,他为什么叫江思宁?为什么这么巧,思宁思宁,是在思念利宁吗?   他也认识利宁?   连星回跌坐在床上,心中天人交战,他说服自己一定是魔怔了,江思宁不过是个太过平常的名字,他怎么可能认识利宁呢?他跟利江澎根本毫无关联,一定是自己吓傻了。   连星回筋疲力尽,倒在床上,盯着微博上那人的私信,那人又发了消息过来:我没有胡说,连星回,你现在的处境应该非常危险,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你见个面,了解一些事情,以及让你也了解一些事情。   他又补了句:我是利宁生前的爱人。   连星回觉得喘不过气来,他的脑子已经彻底乱成了一团,分析不清自己的处境,也辨不出善恶,他只剩下直觉。   然而直觉告诉他,他应该去见见微博上的这个陌生人。   他无法在当下做出决定,便只好混乱地弃之不理,按下手机的关机键,掩耳盗铃一般胡乱睡去。   后面连着几天都没再打开过微博,算上从成团夜开始,连星回过上了好一阵逍遥惬意的日子,利江澎似乎在忙什么大生意,国内国外地四处跑,沈原也不在,他完全享受了顶流明星的正常待遇,还在私底下有个知暖知热的小狼狗男朋友,连星回觉得这样的日子就是他梦寐以求的。   直到这晚过后一周,沈原突然联系他,说老板回来了,让他今晚准备好过去。   连星回有种好日子到头了的感觉。   美梦再美,也只是梦,戳破这场泡泡只需要利江澎的一句话。   这晚他爽约了跟江小杭的视频,关掉手机,深夜被一辆黑车接走,去了狼窟虎穴一样的利家大宅。   这里的一切都未变过,人也未变,利江澎宽衣解带的时候,连星回很艰难才忍住呕吐的欲望,但这晚他怀揣了以往不敢有的心眼,在那种时刻突然问了句:“利总,您是不是特别喜欢我长的这个样子?”   利江澎动作缓了几秒,然后深深地ding、、了进去,一只手钳子一样地捏住他的两腮,说:“喜欢,我也不介意把你这张皮扒下来,挂到墙上,会更喜欢。”   连星回被捏得两眼噙满眼泪,艰难求饶。   利江澎松开手,一直折腾到将近天明。   后来连星回是被沈原找来的人抬出去的,接下来一周的艺人行程都给他告了假。   连星回躺在私人医院的高级病房里挂点滴,全身都无法动弹,他无法给江小杭发信息,然而即使能发,他也会选择回避。   这幅鬼样子,叫他如何出现在喜欢的人面前?又有多么地耻于开口,道出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杀了利江澎,只有杀了他,才能结束这噩梦般的一切。   到伤养得好一点的时候,连星回重新点开微博,给那个陌生人发去私信:我们见一面,你等我通知。 第52章 反水   温遇河收到一个连星回发给他的地址,是在城郊的一个豪宅区,对方提供的见面时间是三天后的下午三点。   时间和地点都是连星回精心挑选的,他不能在自己的地方跟人见面,沈原或公司的人随时会发现,他要找一个远离他们地盘的地方,江小杭那里是最合适的,但是江小杭本人又必须不在,连星回迂回地探听到江小杭这天下午有个会议要参加,在外地,觉得一切都安排得安全稳妥。   温遇河回复了“没问题”,又附上了自己的手机号,说随时可以联系。   但他放下手机后开始思考,要如何瞒过秋焰光明正大地去到那里?   结论是瞒不过去,真是“多亏”秋焰给他上的那个环,他现在真就是狗链子给拽在了主人手里,去了哪儿一目了然,这人还会随时抽查,觉得有什么异常的活动轨迹,还得问他是去干啥了,要给个合适的说法。   一想到会被没完没了地盘问,温遇河就头大,思来想去觉得还不如实话实说。   他跟秋焰发消息:社矫官,连星回同意了跟我见面,时间地点都已经约好了,我那天会过去,提前跟你说一声。   消息发完后,温遇河才恍然大悟,靠,这不就是秋焰给他带手环的目的么?想知道他下一步要怎么继续调查,要做什么,当时温遇河固执地把他排除在自己的计划外,这人比自己更倔,竟能想出上手环这么一着,让他自己不得不主动坦白交待。   真够可以的啊。   温遇河回过神来想撤回消息,已经过时限了。   秋焰回复:你以什么身份跟他见面?法律规定你不能接触利江澎和他身边的人。   温遇河答:以粉丝的身份不行吗?追星追上头了行不行?   半晌后秋焰回复:别开玩笑,正经想个合适的理由,提前打个申请报告吧。   温遇河说:行。   三天后的下午,温遇河如约前往。   他找到湖畔那所房子,不确定连星回有没有在里面,站在门口从微博上给他私信:我到了。   没多久,大门打开,连星回站在门厅内。   见到连星回真人的第一眼温遇河恍惚了下,真的太像利宁了,他脑中一个声音说“他不是”,但那颗心仍然不受控制地急喘了起来。   连星回见他怔怔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开口道:“真的这么像吗?”   他一开口,温遇河便迅速回到人间,不像,他想,皮囊像,可是人完全不是。   他的神态、气质、甚至身上的味道,没有半分相同,人是要看“活”的,活动起来的连星回丝毫不会让温遇河入戏,他的心也很快平静下来。   连星回看起来似对这里并不熟,直言是借的朋友的房子,他开门见山地问温遇河:“你要让我了解什么?”   “你很像一个人,这你已经知道了。”   连星回不答话,似隐隐不耐烦,温遇河继续说:“利宁已经死了,这你也已经知道。”   连星回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翻来覆去就是已经告诉过我的话。”   温遇河说:“他死于性侵,正确来说,是性侵导致的气喘发作,过敏休克致死。”   连星回怔住。   性侵……他在被利江澎艹得进医院之前刚刚臆想过那个叫利宁的究竟怎么死的,会不会是被老混蛋干死的,竟然……是真的?   后脊背开始发凉,而额头却又开始冒汗,连星回骤然觉得这屋里的地暖开得太热了。   温遇河不动声色却又细细打量他的神情,在说完利宁的死因后,连星回的表现极其不正常,温遇河突然有个猜想:“你查过利宁是谁,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是吗?”   连星回按在沙发扶手上的指节发白,脸色更惨白,他盯着温遇河,直接说出他最害怕的事:“是利江澎杀死了他?”   马上又改口:“不,是草死了他。”   温遇河的脸色变了变,他不喜欢连星回的用词,但连星回的这个反应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他反问:“你为什么会认为是利江澎?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过是谁性侵过利宁,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就认为是利江澎?”   连星回明显陷入某种恐惧和混乱中,嗓子都哑了,惶乱地喊道:“不是他还能是谁?!他把我留在他身边,天天上我,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咒骂:“这个老变态,老疯子,老混蛋!他玩死了自己儿子还不够,还他妈想搭上我的命!”   他看起来气势汹汹,但温遇河知道他明显是在害怕,浑身发抖。   这么肆无忌惮的一段咒骂让温遇河证实了他最荒谬的猜想,利江澎果然上过连星回,他们有性/关系,而这层关系的根源,是因为连星回长得极似利宁。   一切一切的源头,就是利江澎。   温遇河缓缓拼凑两年前他所经历的那件事,以及背后他看不见的深渊——利江澎出于某种疯狂的念头,得知自己是利宁的恋人后,想直接除掉自己,找来了绑匪,不料被半途返回的利宁打断,而绑匪也许慌了神,也许真就想绑走利宁去换取更大的利益,总之舍弃了自己,转而把目标换成了利宁,而利宁最终被送回了利江澎身边,此后利宁和利江澎之间发生了什么温遇河未曾可知,但利宁一定知道这件事是利江澎做的手脚,也许激烈地反对、反抗过,而后利江澎便一怒之下强暴了他,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却导致利宁哮喘发作,窒息而亡。   以上是温遇河拼凑出的故事版图,仍有许多的细节存有疑问,但逐渐一块块拼凑出事情大致的,他认为的,真实的轮廓。   今天见到连星回,让他拼上了版图上最关键的一块,性侵者,就是利江澎。   他喝止住如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连星回,问他:“你害怕了?”   连星回整个人看起来糟透了,见面才不过半个小时,之前如一支花一样站在门厅的那个人已经全然不见,他骇笑:“我难道不应该怕?他艹死了自己的儿子,竟然能逍遥法外?有一天我死在他床上,这个世界都不会有人替我来问一句!”   不,他突然想到,也许江思宁会,也许……他会,他会吗?   温遇河说:“今天我找你出来,是希望可以跟你合作,我让你知道你所处的真相,而你,如果能帮我找到一些证据,我就可以让利宁的案子重审,可以把利江澎抓起来,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连星回大脑似宕机,过了好一会才明白温遇河的意思:“你让我在他身边当卧底?”   他下意识就要拒绝,这件事太难,也太危险,然而突然反应过来,这样的话,利江澎就真的可以被“杀”死了,他一定会坐牢,会死刑,会终生监禁,这样跟死没有区别,而自己,就真的可以从他的魔爪下逃脱,还能继续享受明星光环。   连星回意识到这是他的一个机会,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一个机会,单靠他自己,是“杀”不死利江澎的。   他不知道想了多久,而后看着温遇河,缓缓说:“好。”   说服连星回“反水”是温遇河此行的最终目的,没想到比他预想的来得顺利,他料想,连星回在利江澎身边的日子一定过得不轻松。   他问连星回:“你多大了?”   “19。”   他没见过19岁的利宁,但见过20岁的利宁,清澈如湖水,纤韧如霜花……他从回忆里抽身,对连星回说:“要注意安全。”   连星回已经一改刚见面时的不耐烦:“我知道。”他有些凄惨地笑了笑:“我是个蠢货,但是跟了他这么久,大概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我会找到他是个变态,对自己儿子都是变态的证据。”   事情聊完,温遇河先行离开,他步行至于小区大门口,赫然见到了站在门外的秋焰。    第53章 做他的恋人是什么滋味   温遇河的脚步顿住,继而缓缓向前,走到秋焰身边时,开口却是问他:“来多久了?冷不冷?”   秋焰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穿的很暖和,倒是眼前的这个人,就一件薄薄的单层夹克,他指了指不远处停在路边的车,说:“去我车里坐坐。”   上车后把空调开到最大,秋焰才问:“跟他谈了什么?”   温遇河晃了晃手机:“我都全程录音了,要听吗?”   秋焰点头:“可以。”   温遇河把方才跟连星回的对话又放了一遍,略去了中间无关紧要的部分,秋焰听得眉头皱起,末了说:“看来你之前的推测是对的,只是……这仍旧不能当做证据,里面的内容全都是基于推测。”   “我知道,”温遇河说:“我找他出来只是印证我的推测,没想要一步就能拿到证据。”   秋焰问:“那下一步呢?”他担心:“这个连星回好像很单纯,他要是暴露了或者搞砸了怎么办?”   温遇河说:“铤而走险,只能试试看,目前除了这个突破口,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过了会,秋焰问他:“温遇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就是抓不到利江澎的把柄呢?如果……我是说如果,利宁的案子真的没法找到切实的证据来翻案,你要怎么办?”   被问的人沉默半晌,然后说:“不怎么办,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盯着他,这件事就不会结束。”   这个答案与秋焰预想的相去不远,死扛,硬刚,温遇河就是这种人,为了自己爱过的人得到真相,根本不惜代价。   这是个真正的傻瓜。   秋焰记起前几天在办公室中,有同事说起温遇河遭遇爆炸的境况,猜测他不知道惹到了什么人,又说他不值得,为了一个前任把自己弄得人不认鬼不鬼的,那时候秋焰听着这话没有反驳,心里却默默地起了另一个念头,能成为温遇河的恋人,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如果利宁还活着,他会得到最毫无保留的爱。   秋焰被自己无端端的感慨和酸涩弄得发了一会呆,直到温遇河用胳膊撞他:“车里也太热了吧?你这个温度怎么调?”   秋焰把温度设定降下来几度,看到温遇河已经热得把外套脱了,里头就一件短袖T恤,他问:“你身上的伤还好吗?现在还疼吗?”   温遇河无所谓地按了按胸口:“不疼了,没事。”   “眼睛呢?晚上看东西有影响吗?”   温遇河犹豫了下:“还行吧,没瞎就行。”   秋焰推测这话:“那就是还是有问题,晚上还是看不清吗?”   温遇河其实没说实话,不仅是在光线暗的时候看东西困难,好像还近视了,以前隔很远就能清清楚楚地分清来人,现在远一些就很模糊。   他简单道:“能看见,只是看不太清而已,就跟近视一样。”   秋焰怔了怔,随手指着车窗外马路对面晃晃荡荡的一个人,说:“对面那个狗仔的样子你能看清吗?”   温遇河老实摇头:“不行。”   但他突然皱眉:“但是很眼熟,这个人,怎么感觉在哪里见过?”   这么一说,秋焰登时紧张起来,他看得很清楚,描述给温遇河听:“棕色皮夹克,长头发扎着马尾辫,黑色牛仔裤,背一个长焦相机……”   还没说完,温遇河就说:“我见过,在我家楼下见过一次,也是这么晃晃悠悠,挎着个相机到处拍,我还以为是什么民俗摄影师。”   秋焰反应过来:“我从来了就见到他一直在那,以为是狗仔,在蹲连星回,没想到……他是在蹲你。”   “有人在跟踪你。”秋焰说:“是利江澎安排的吗?”   车窗贴有防窥膜,从外头看不见里头的人在做什么,秋焰担心:“你说他会不会拍到了你和连星回见面?”   温遇河问:“他有进小区吗?”   秋焰说:“没有,从我过来他就一直在外头。”   “那应该拍不到,我来的时候连星回已经在屋子里了。”温遇河说:“你等等,我去把他抓过来。“   说完温遇河就下了车,他往对面去,过马路的时候那个人明显怔住了,然后回过神来立马沿着马路往另一个方向狂奔,温遇河也开始狂奔,秋焰见状也赶紧下车从另一头包抄,结果那人突然跨上一辆停在路边的摩托车,飞速逃走了。   秋焰和温遇河喘着气碰头,温遇河咬牙“草”了一声。   回到车上,温遇河给连星回发了条消息:有人跟踪我,应该没有拍到你,但你一切小心,安全为上。   连星回收到温遇河的消息,回复了句“知道了”,他正要离开,突然又接到江小杭的电话,说他工作会议提前结束了,今晚会回本市,问连星回能不能晚上过来他家里。   连星回心中窃喜,回道:我这几天休假没开工,这会就正在你家里躲懒呢,这里好舒服。   江小杭说:乖,那你就在那等我回来,很快,给宝宝带好吃的。   300公里外的翡城,江小杭坐在车内浑身发抖,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监控画面,脑子里被刚刚得知的事实涨/得要爆炸,这个事实令他前二十几年的执念化为粉碎,令他对以往做过的那件事的后悔成倍暴涨。   他一直以为利宁是死于绑匪之手,懊悔自己引狼入室,怎么都没想到,竟然是利江澎?是利江澎?   还有连星回,他小白花一样柔弱可怜无助的连星回,竟然是利江澎身边一个泄/欲的玩物?!   连星回进家门的时候他就收到监控app的提示了,当时他还欣喜,以为连星回真的拿那里当做自己的家,自己不在也会过来待一待,没想到很快竟然见到了温遇河。   画面里温遇河和连星回站在一起,仿佛又让他见到了曾经的温遇河和利宁,一切如昨日重现,甚至比昨日更残忍,他们在一起讲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利宁是被利江澎性侵致死的,而现在的连星回,早就是利江澎拿做替代的玩物。   江小杭觉得自己已经疯了,高速上飙到200码,直奔回   门铃摁响的时候,连星回喜出望外,江小杭回来得比预计的还早了半个小时,他小跑着去开门,觉得门厅里站着的人似乎有些异样。   他问江小杭:“思宁,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江小杭眼圈发黑,双目沉滞,勉强掩饰说:“哦没事,前几天有些感冒。”   连星回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没事。”江小杭竟然有些无法正视他,心中兀自喘气,一股暴戾又愤恨的情绪在心间涌动。   连星回无知无觉,碎碎念道:“你吃了吗?我还没吃,我看过了冰箱里什么都没有,那咱们叫外卖吧?你想吃什么我来点,好不好?”   江小杭只觉得这些聒噪的声音吵在脑子里似要爆炸一般,他走过去把连星回的手机抽走,怔怔地盯着他。   连星回呆了一呆,第一次见到江小杭是这副神情,没来由地有些害怕,往后缩了缩,江小杭却一把擒住他:“你怕什么?利江澎那个老禽兽你都不怕,你竟然怕我?”   连星回脑中轰隆一声,脸刷地白了:“你怎么知道……”   江小杭不答话,冷笑一声,攥着他的胳膊往自己跟前带,一把扯开他的阔领毛衫,露出身上青青紫紫的斑痕,咬牙道:“这也是他弄的?还有哪儿?不会屁//股后头也是吧?”   他把连星回按在沙发上,绞住双手,要去扒他的裤子。   连星回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这是他的底限,是他最后的遮羞布,他不能被江小杭看见,只能拼命求饶:“思宁,不要啊思宁,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江小杭喘着气住了手,盯住这个梨花带雨的人,草,哭起来也这么好看,这张脸,也是这么在利江澎面前哭的吧,一边被他干,一边哭着求饶,多美啊。   他心中被嫉妒、愤恨、背叛各种情绪堵得密不透风,于是不顾连星回的求饶和反抗狠狠地干/了他一回,结束后问他:“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干/你的?不是这样的?那是怎样的?你倒是告诉我,好好说给我听啊,我这么对待你,你却在给别人当性//奴?!”   连星回拼命摇头,江小杭钳住他下颌,逼他抬头:“你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叫你说!”   “好好说,利江澎是怎么干的你。”江小杭的眼中火焰比天高,连星回看见了,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他泣不成声,却一五一十地开始“招供”:“他是个变态……”   “他是谁,说名字!”   连星回抖了一下:“利江澎,他是个变态,我是被逼的……我,他从第一天就逼我跟他上床,他在那方面有瘾,最喜欢玩虐待,我每次,每次……”   连星回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江小杭却耐心殆尽,直接踹了他一脚:“说!继续说!”   连星回爬起来继续:“每次跟他做完,我都要被送去医院,那些我缺席的演出根本不是因为档期问题,都是在医院……我真是快死了,思宁,你相信我吧,我也不想这样,我真的,比所有人都希望他死……”   江小杭终于结束了这场暴行,他看着在地上缩成一团比狗还要可怜的人,难以想象这就是他认为的,重生后的利宁,又想到利宁其实也经历过这一切,他死前最后一场暴行就来自利江澎,那时候的利宁,跟现在的连星回应该差不到哪去,都是这么奄奄一息。   江小杭心中的暴戾无法消减,沉寂许久,他蹲到连星回面前,把他抱进怀里,突然又温柔起来:“星星,我的好宝宝,你说想杀了利江澎,是不是真的?”   连星回上一次被蹂躏的伤并未好全,此时整个人都已经痛到麻木,眼角淌下一行泪,点了点头:“对,我想他死。”   江小杭吻他的眼角,轻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宝宝,我刚才才激动太生气才会这样。”   连星回眼泪如河,江小杭说:“去杀了他吧,我教你怎么杀了他,这样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连星回怔怔看着他,缓缓点头:“好。” 第54章 恍然大悟   连星回失踪了。   三天后,利江娱乐报了案,声称旗下艺人自三天前独自外出后一直未归,现已手机关机踪迹全无,请警方调查。   这件事原本警方并未公开,但连星回作为新晋热门团体的人气偶像,久未露面未参加任何团体活动,已经引起粉丝的不满,纷纷要求利江娱乐给个说法,于是公司官博上挂出艺人失踪并已报警的通告,随后警方也挂出案件授予的公告。   于是这件事很快上了热搜。   秋焰和温遇河并不知道网上的动向,他们比网友更早一些知道连星回失踪的事情,因为警方第一时间带走了温遇河,并通知了秋焰。   秋焰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因为温遇河去到警局,但这一次他格外紧张,格外担心。   他猜测,连星回不是失踪,而是已经死了。   眼前做笔录问审的还是他们的老熟人周斐秦海双,双方见面后感觉都十分复杂,周斐说:“我们拿到利江娱乐提供的证据,你应该是连星回失踪前最后见到的人,对那次见面,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温遇河皱眉反问:“什么证据?”   周斐递给他一张照片,上面是他和连星回那天下午在月涌湖畔那幢房子里,两人站着,面对面正在交谈,温遇河抬了抬眉毛,那个摄影师果然还是拍到了。   他说:“对,那天下午的确跟他见了面,想了解一些事情。”   周斐坐着笔录:“了解什么事情?”   温遇河思忖片刻,说:“周警官,你看过连星回的照片吧,你觉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周斐和秦海双互视一眼,当年的案子他们都有参与,利宁的样貌他们自然知道,说:“是有些像,所以你去做了什么?”   温遇河有些伤感地说:“就因为这个我才约的他,想见见他,没有别的意思,警官,你们可以理解的,思念一个人过度,就会想见见这个长得这么像的人。”   周斐和秦海双又互相看了一眼,似未怀疑:“你这么做,你的社矫官知道吗?你的一切行为都是要报备的。”   温遇河点头,突然觉得秋焰给他带个手环竟有些先见之明,说:“报备过,打过申请,而且——”他晃了晃自己的手环:“那次爆炸案之后,社矫官觉得我的人身安全有问题,就给我戴了这个,我是不会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的,那不是自投罗网么。”   笔录继续,周斐问:“连星回为什么同意跟你见面?他一个明星,跟你的生活根本不搭界。”   温遇河说:“我在微博上给他发过利宁的照片,说这是我的恋人,但他死了,你跟他长得太像了,能不能见一面,他可能人比较单纯也比较善良吧,就同意了。”   “见面之后你们聊了什么?”   “没什么具体的,前后加起来不到半个小时,他说如果你想念你的恋人的话,可以多来看他的演出,就这样。”温遇河淡淡地说。   “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你后来去了哪?他又去了哪?”   “大概下午3点半分开的,我先走,哦对了,我的社矫官那会就在小区外等我,他可以作证,然后他开车送我回家,至于连星回,我不知道。”   “你们见面的那幢房子是连星回的吗?”   温遇河答:“应该不是,他说是借的朋友的地方。”   他又说:“哦,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在那房子里,你们应该找房子的主人来问问,后来有没有见过他。”   周斐说:“这个我们会的,下一个问讯对象就是他。”   笔录做完,周斐说:“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会跟秋焰核实,今天就先这样吧。”   “等等,”温遇河叫住周斐:“我有个问题想问。”   “什么?”   “这张照片是利江娱乐的人提供的?他们怎么拿到的照片?”温遇河其实是想证实就是利江澎派的人在跟踪他。   但是周斐说:“哦,这个啊,是利江娱乐的人给我们的,说是狗仔跟踪连星回拍到的,以为他在跟男人约会谈恋爱,要曝光他,以这个来勒索高价,于是利江娱乐的人花钱把照片买了下来。”   温遇河心中了然,老狐狸早就提前想好了说辞,但既然这么明显的颠倒黑白,只能侧面印证了就是利江澎安排的人,他点了点头:“好,明白了。”   最后他又问道:“上次爆炸案的调查有新的进展吗?”   周斐犹豫了下:“没有特别明确的进展,整幢实验大楼的监控经过筛选,锁定了一些可疑人物,还在排查,目前还没有怀疑对象。”   温遇河点点头,正要走,周斐又说:“你父亲,哦,就是周正滨那边的情况也比较复杂,他那些年的仇家实在太多,排查起来也需要时间。”   温遇河道了声谢。   秋焰在问讯室外等他,满脸焦灼,见他出来,还没顾得上说话,周斐和秦海双把他叫去了另一边,现场就跟他核实温遇河刚刚讲述的情况。   温遇河想等秋焰这边弄完,一抬头,听到一个警察在打电话:“你好,你是月涌路238号月涌山庄107号的业主江小杭是吗?这里有一起失踪案需要你配合调查……”   温遇河整个人怔住,江小杭?   他竟然是那幢房子的业主?连星回说是“朋友的”,这个朋友原来就是江小杭?   他们又是什么时候搭上的关系?江小杭……他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的什么角色?还有,利江澎知道连星回跟江小杭有来往吗?   种种新的问题萦绕在温遇河的脑海,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牵扯出一个江小杭来。   江小杭跟连星回到底是什么关系?   温遇河记起来还是自己告诉的江小杭,娱乐圈突然出现了一个叫连星回的人,长得跟利宁如此相似,那天的江小杭似乎并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只是回信息回得十分缓慢迟钝,还叫温遇河不要把连星回当成利宁,不要因为思念过度就去做蠢事。   那江小杭自己呢?他是不是已经去做了什么蠢事?   温遇河怔怔地想着,直到秋焰拍了下他的肩膀,吓得他一跳,周斐跟在秋焰后头,对他们说:“今天麻烦你们配合调查,连星回现在究竟是失踪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们这边会继续追踪。”   秋焰拉着温遇河起身正要走,温遇河突然追上去问周斐:“那个屋主,你们对他的笔录什么时候做?我能不能知道笔录的内容?”   周斐犹豫了下:“这个……按规定是不能的,这样吧,如果笔录有什么特别不同寻常的地方,我再跟你联系,说不定还需要你们二次配合。”   “好的,谢谢。”   出了警局秋焰才问:“屋主有什么特别的吗?”   温遇河说:“是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利宁生前的好友。”   秋焰怔了怔:“这样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遇河少许回忆了下,他对江小杭的印象并不算深刻,两人的交集也并不多,只是因为他是利宁身边为数不多能称得上朋友的人,他跟利宁恋爱的时候,唯一没有瞒着的人,就是利宁的这个朋友。   此时秋焰问起,温遇河突然发现他很难形容江小杭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有明显的特征,显眼的外貌,性格也极尽中庸,然而他竟然做出了跟连星回成为“朋友”这样的事,温遇河反省自己是不是对这个人有某种误解?   他想起了更多了被以往的自己忽略的细节,瞪着秋焰说:“他好像……好像也喜欢利宁。” 第55章 贼喊捉贼   假设这个推测是真的,温遇河脑子有些乱,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去推算在这个前提下他有没有忽略什么,漏掉什么。   至少,如果这个假设是真的,江小杭联系连星回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所谓的“朋友”应该另有含义。   至少江小杭不会是抱着真的只是做朋友的目的去找连星回。   而且,连星回看起来对江小杭非常信任,连跟温遇河这么需要隐蔽的见面地点都定在了江小杭家里,这更说明了两个人不是“普通朋友”的关系。   温遇河把这些推测想法说给秋焰听,秋焰说:“如果他们真的已经发生了关系,连星回若真这么信任他,你说,你跟他的见面,他会不会说给江小杭听?”   温遇河楞了下,很快否认:“不会的,如果他讲给江小杭,就得讲我们为什么见面,必然会牵扯出他和利江澎的关系,他认为——只是我猜测,他是不会让江小杭知道他和利江澎真实的关系的。”   秋焰却注意到一个细节,说:“你给我听的录音里,连星回大骂利江澎是个疯子,老狗,我猜利江澎有性/虐的嗜好,这样的话,如果江小杭跟连星回是恋人关系,很难不发现对方身上的异样吧?”   温遇河怔了怔,脸色十分不好,秋焰突然想到利宁的死因,顿时也有些难受,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温遇河摇了摇头:“都只是推测,要知道真相,只有找到江小杭。”   两人分析了半天,都没有提到连星回的下落究竟怎样,最终温遇河说出两人都不愿面对的,最有可能的真相:“连星回可能已经死了。”   秋焰直接问:“你认为是谁杀死了他,利江澎?还是江小杭?”   温遇河突然变得烦躁又愤怒:“我不知道,如果他死了,不管是谁杀的他,都和我跟他的那次见面脱不开干系,跟我有关。”   又一个因为温遇河而受到牵连的人,秋焰明白他此刻的暴躁从何而来,从利宁到季颜到连星回,温遇河都认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我他妈真是个灾星!”温遇河骂完自己,瞪着车前方喃喃自语:“不如我去直接把利江澎杀了,一切都一了百了,我知道他就是凶手,我找不到证据,但我可以杀了他,不会牵连到任何人……”   既然法律毫无办法,那就私刑吧。   “温遇河!温遇河!”秋焰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应他,直接给了他一巴掌,温遇河瞬间惊醒,秋焰喘着气:“你他妈在说什么?!”   温遇河双目失神,秋焰扳着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草!温遇河,老子告诉你你去杀利江澎会牵连到谁,会牵连到我!你他妈会让我永远没法在这个系统里工作,明白吗!”   秋焰心跳加剧,这么违心又粗暴的话他从来没说过,但唯有这样,能让温遇河从失心疯的执拗里清醒,只有让温遇河知道,你这么干,会牵连到另一个人,才可能让他放弃念头。   果然,温遇河双眼里的疯狂渐渐熄灭,说了声:“好。”   秋焰发动车:“我们去找江小杭。”   然而月涌湖的住宅里没人,江小杭的电话打了许多遍才被接起,他对接到温遇河的电话并没感到意外,说他在外地出差,并说警方已经通知过他了,但他有证据证明那天晚上连星回独自离开了小区,小区的保安和大门口的监控都可以作证,他也并不是最后见到连星回的人。   温遇河问他:“你跟连星回是什么关系?”   江小杭轻笑了声:“朋友啊,就跟利宁一样。”   温遇河并不相信这个回答,猝不及防地说:“但你喜欢利宁。”   这是个肯定句,电话那头的人明显滞住了,可惜,温遇河看不见他的表情,预想江小杭肯定会否认,却没想他轻飘飘地就承认了:“是啊,喜欢,谁会不喜欢阿宁呢?温遇河,你以为喜欢阿宁是你的特权吗?不是的,所有人都有权喜欢。”   温遇河不想跟他掰扯这种毫无意义的哲学问题,直接了当地说:“所以你就拿连星回当了替代品?”   江小杭却否认:“你太好笑了,你以为我分不清谁是谁吗,我说了跟连星回就是朋友,看在他长的像阿宁的份上照顾他,对他好,不可以吗?”   “可以。”温遇河说完直接挂掉了电话。   不管江小杭对连星回抱有怎样的感情,但是如果他有证据证明当夜连星回的确离开了月涌湖山庄,那么他就跟连星回的失踪无关。   所以……秋焰说:“那就只能是利江澎了。”   温遇河说:“他知道我跟连星回见过面,直接处理掉了他。”   秋焰说:“并且贼喊捉贼,抢先报案,把警方的目光全都吸引到你这里。”   这天笔录完后,温遇河才发现连星回失踪的事情在网上已经闹得如火如荼,连星回以高人气出道,成团并没有很久,正是人气最旺的阶段,当红偶像突然离奇消失,粉丝弄出来的热搜几乎屠了整个热搜榜,誓要经纪公司和警方给个说法。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温遇河只希望最不济也要找到尸体,这次他会强烈要求警方做尸检,死去的人身上一定会留下证据,替他们开口说话。   第二天,秋焰刚到司法所,就接到了法院的一份通知书,通知槐金巷司法所管辖社矫对象温遇河,被督查方检察院以“严重违反社矫规定”一项,申请解除其假释,收监执行。   通知书是寄给司法所的,孟平和盛淮南找秋焰了解具体情况,秋焰仔细审阅通知书,里面写道的“严重违反社矫规定”,就是指的温遇河违规接触其刑事案件受害人利江澎的身边人,并附带阐述自其出狱后先后涉嫌实验室爆炸案、连星回失踪案,认为其在狱外行事多有可疑,难以监管。   秋焰明白了,就是指的温遇河私下约见连星回这件事。   他也瞬间明白了检察院究竟是谁提出了这份申请。   本以为那个人已经淡出了他的生活,没想到正憋着劲呢,逮到机会立马反咬回来。   他跟孟平和盛淮南解释,温遇河的一切行为都在他的监管之下,带上定位手环之后更加严格,所谓的“私下违规接触案件受害人及其身边人”并不存在,其一是温遇河与连星回的约见已经提前报备申请,他这边是通过的,其二是,如何界定所谓“案件受害人和身边人”,利江澎算是温遇河刑事案的直接受害人亲属,但他公司的艺人应该算不上这个范围吧?这个违规并不存在。   秋焰条理清晰地解释完,孟平说:“法院既然接受了申请,自然会进入审核裁定期,我们作为温遇河的直属社矫机构也是需要出一份详情报告的,你就把你负责温遇河个案以来的详细情况做一份报告吧,这样也是法院裁决的一个依据。”   秋焰点头:“好,我会的。”   这天他连夜加班做材料,直到半夜才回家,这么晚竟然父母都还没睡,他在门厅换鞋的时候秋鸿信过来说:“怎么搞到这么晚?”   秋焰有些意外,转念一想也正好,说:“爸,我有件事想跟你聊聊。”   秋鸿信点头:“我也正想跟你聊,一直在等你回来。”   秋焰怔了怔,猜测恐怕会是同一件事。   三人就在客厅,秋焰直接问:“是温遇河的事吧?”   秋鸿信点头:“小陆今儿来了趟法院,递交了份申请材料,本来没交到我这儿,负责这事儿的法官看到材料上有你的名字,就跟我提了下。”   他又说:“这件事你是当事人,我也不会插手这个案件的审理,该是哪位法官负责就是他负责,我只是作为父亲的角度关心你的工作。”   秋焰说:“我明白,我也想问您,从法官的角度,您觉得这份申请材料合理吗?”   似是觉察到秋焰的不满,秋鸿信温和地说:“小陆也是公事公办,他作为检方的监督人员,对假释期服刑人员的行为觉察到有不合规的地方,他有上报的义务。”   秋焰冷笑了声:“不合规?不合谁的规?我看是不合他的规吧?”   秋鸿信皱起眉,杨雁问:“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提起小陆你的情绪这么大?”   秋焰有些疲倦,更多心烦,使劲搓了搓脸让自己冷静下,他知道他这样的反应十分不明智,不专业,如果不是对着自己的父母,在工作场合已经足够被人捏住把柄了,说他对待公事感情用事,他冷静下来说:“不,我对他没有情绪,法院的通知书我今天看到了,司法所该要准备的社矫个案材料我也都写好了,应该明天所里就会递上去,这件事就事论事,我认为温遇河没有违反规定。”   他于是跟父母解释了陆辞提出的所谓违反社矫规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温遇河约见连星回在程序上没有问题,关键点在于如何界定连星回算不算得上是利江澎作为温遇河案受害人亲属的“身边人”,若算,那这个范畴可扩大至利江娱乐所有艺人,利江集团所有工作人员,这个范围未免太广了。   秋鸿信点头:“我明白了,这个案子就交给法院裁定吧,你要相信法官会给出公正的判决。”   秋焰点头:“我相信。”   他又说:“不过,通知书里还提到温遇河出狱后牵连上实验室爆炸案,连星回失踪案,都归咎于他的行为准则不合规定,我觉得这种说辞十分勉强,毫无道理,爆炸案温遇河明明是受害人,失踪案也已经证实了他并不是最后一个见面人,把这样的措辞用到申请文件中,我觉得写这份申请的检察官十分混淆是非,专业水准和道德水准都堪忧。”   这么直指箭头,秋鸿信和杨雁都怔了一怔,杨雁问:“你和小陆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也好久没跟我联系,没来过我们家,你们俩是私底下闹别扭呢还是工作上出了什么矛盾?”   秋焰真恨不能一吐为快,把陆辞公报私仇举报饭店的小人举动,和一边对自己动手动脚,一边又勾搭市长侄女的渣男举动全都和盘掀出,但这样会引出另一个石破天惊的话题,他得跟父母出柜……倒并不是怕这个,甚至他觉得即便出柜父母也不会多么反对和惊讶,而是最近接连的事情令他此刻无力把心思放在这件事情上,于是只是含糊地回应道:“都有,以后再说给你们听吧,反正他这个人……”   他淡淡地笑了笑,对杨雁说:“妈,您很早以前评价他那句话特别对。”   “哪句啊?”杨雁都忘了。   秋焰改了四个字,说:“八面玲珑,利欲熏心。” 第56章 糖霜小蛋糕   秋焰递上去的那份个案报告无比详尽,又条理清晰。   这份报告简直比他写硕士论文还要严谨和用心,历数温遇河自进入社矫程序以来的种种表现,于行为上遵纪守法,并无任何违规,即便是被检方拿以佐证的“违规”事例,也提前经过了社矫官的许可,且平时积极参与普法听课,普法考核一次比一次分数提高,并积极改造,回归社会,进入了澄江医科大的成教学院并获得了诸多专业的旁听资格,又成为实验室的助理检测员,并且,凭借自己的医学专业知识,在羡青山抛尸案中给与了专业援助……   报告洋洋洒洒,有数万字。   孟平和盛淮南去法院递完报告,回来说等消息,这段时间温遇河重新回到看守所,等候判决结果出来。   秋焰打开app,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红点,心中突然一股没来由的反抗之心,如果,温遇河这次真的被取消了假释,回到监狱,他会替他在外面盯着利江澎。   会盯得紧紧的,死死的,像鹰一样。   法院的最终判决还没下来,警方通告已经找到了连星回的尸体,确认死亡。   舆论上又是一场轩然大波,秋焰不知道温遇河知不知道这件事,他第一时间直接冲到警局,找到周斐和秦海双询问具体情况。   专案组正忙得陀螺一样,周斐也顾不上跟秋焰仔细解释,只说:“尸体毁坏得很厉害,马上送去做尸检。”   他突然停下来,郑重地跟秋焰说:“现在案子性质完全不一样了,变成了刑事案,希望温遇河真的没有涉及其中。”   秋焰头皮发麻,但他十分肯定:“他没有。”   周斐皱眉:“我也希望他没有,但是,你知道的,一切都讲证据。”   “证据也没有说他就有,是不是?而且也已经证实他不是最后一个见过连星回的。”   周斐点头:“是这样,但是既然成了刑事案,那温遇河跟连星回所有的联系,包括那天下午他们具体聊了什么,我们都要清楚的知道,马上要再重新做次笔录。”   秋焰点头:“好,我们会配合的。”   周斐行色匆匆:“听说他又被看押了?法院要取消他的假释?”   秋焰解释:“应该不会,检察院那边有一些误会,我已经提交了报告。”   周斐叹了口气:“唉,他这个人,这个运气真的……”   秋焰也觉得温遇河是他见过的运气最差,却最头铁的人,命运泼他以冷水,他会冻成冰再回掷回去。   但温遇河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像个“人”。   他去看守所找他,温遇河看起来神色平静,秋焰跟他说个案材料已经递上去了,相信法院会公平判决。   温遇河没说什么,问连星回的案子怎么样了,秋焰说,他死了,尸体已经找到了。   温遇河眼神直了起来,秋焰说:“你不要一昧自责,警方说可能需要二次笔录,要知道你们那天见面到底聊了什么。”   温遇河问:“他在哪被找到的?”   “一个度假屋的房间里,清洁工见好几天客人都没出来,告诉了管家,然后发现房间里有个并未登记入住的男人,并且已经死在了里面,就是连星回。”   两人沉默了会,秋焰说:“直接跟警方说吧,你手里还有录音,可以证实连星回跟利江澎的关系不简单,利江澎才应该是他死亡的第一嫌疑人。”   温遇河点头:“好。”之前没说,是存了连星回还活着的侥幸,但是他死了,那么这些录音应该交由警察。   二次笔录还未等到,温遇河先被传讯过去做DNA检测,缘由是在连星回的尸检中找到了发生过性/行为的痕迹。   秋焰再次陪同,温遇河毫无反抗地配合了这次检测,然后对周斐说:“我希望你们还可以查一下江小杭和利江澎的DNA。”   周斐道:“为什么?江小杭还能理解,利江澎是……”   温遇河说:“我需要提交一份证据。”   第二次笔录中,温遇河详细说明了他暗地调查的所有事情和结果,从利宁体内的精/液DNA,到监狱绑匪的发囊DNA,两者毫无关联,也说了现在两份检测结果的证据皆已被毁,这大约就是实验室爆炸真正的缘由。   以及,他为何会盯上连星回,长得如此像利宁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只有他这个身份,他所处的位置,才能看出连星回的出现和他的形象,是多么诡异的一个场面,至此他开始怀疑利江澎,怀疑他对利宁并不只是单纯的养父的心态。   而跟连星回见面的那天,连星回证实了这一点。   温遇河交出了那份录音,周斐和秦海双听完,当场决定以嫌疑人的身份批捕利江澎。   但是,他们说,这份录音只能让利江澎涉嫌连星回被杀案,但不能作为利宁案的证据,利宁那个案子,靠目前他提供的这些没有实证的信息,还无法翻案重查重审。   温遇河平静地点头,说知道,要不然,他早就把一切说出来了。   周斐的神色有些复杂,最后说,我很希望能早日找到实证。   做完笔录,温遇河仍旧需要暂时回到看守所,等押送警察过来的短暂间隙,秋焰问:“DNA的检测大约要多久?”   温遇河说:“一周左右。”   秋焰说:“也就是一周后,就能证实利江澎是杀害连星回的凶手?”   两人同时沉默,都觉出了哪里不对劲,又同时醒悟过来,他们忘了问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再次奔过去问周斐:“连星回的尸检结果说他的死因是什么?”   周斐有些无奈,对温遇河说:“你现在可是嫌疑人之一,未洗清嫌疑之前我是不能告诉你的。”   但是,他看了看秋焰,做了个眼神,秋焰心领神会,跟着周斐走到一边,周斐小声说:“是中毒,初步检测致毒物是乙二醇,死者房间里有几只小蛋糕,拿去化验后在外层糖霜里发现了防冻剂,这些防冻剂里含有乙二醇,这就是死因。”   秋焰怔住,周斐说:“很巧妙,是不是?防冻剂是甜的,混在糖霜里神不知鬼不觉,不知道是谁想出这么厉害这么狠的招,可能他吃下这些蛋糕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会死。”   周斐继续去忙,秋焰跟温遇河转述,温遇河也怔住,这不像是利江澎的行事风格,太过巧妙,甚至太过文雅。   某种程度上来说,太过专业。   这件事情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也来不及细细讨论,押送温遇河回看守所的警察已经来了。   第二天,法院来了通知,今天会宣布温遇河是否取消假释的判决,秋焰自然前去听判。   他去得早,温遇河还没到,法官也没来,但陆辞已经到了。   两人隔了许久未见,走廊里秋焰只淡淡看过去一眼,陆辞却朝他走过来,脸色温和,说:“好久没见,小焰,你还好吗?”   连这人叫自己的名字秋焰都受不了,他说:“挺好的。”   陆辞笑了笑,说:“你那份个案材料我也看了。”   秋焰不做表示,陆辞说:“写得很好,很详尽,很用心,但是——”   秋焰扭头,陆辞眼神闪了闪:“明显能看出你的私心,字字句句里为他开解,包庇他的痕迹太明显了。”   “小焰,你这么做很不明智,越是这样,法官越不会觉得你是公正的,一个司法人员,怎么能跟假释犯站到一边呢?”   秋焰眯了眯眼睛,这才说:“是吗,比你对好运来饭店公报私仇还要不公正?比你在申请报告里把爆炸案的受害人污蔑成嫌疑人还要不公正?论徇私枉法,我怎么也比不过陆检吧?”   陆辞脸色变了变,他似乎还没体会过这么伶牙俐齿的秋焰,说:“你现在怎么气性这么大?是因为生我的气吗?是的话我可以道歉,但是你也不必因为跟我置气就那么袒护那个假释犯吧?”   又皱眉道:“你该不会喜欢上那个假释犯了?”   秋焰简直气笑了:“我怎么现在才发现,你不光两面三刀,还这么厚颜无耻呢?”   他干脆顺道回呛:“我还真觉得这个假释犯各方面都比你强多了,比你知道什么叫感情,比你一心一意,比你坦荡,比你真诚,最重要的,比你像个人。”   陆辞的脸色终于有些绷不住。   秋焰说完后不再看他,走廊那一头法警和温遇河已经来了,法官也已经到了,一起并不复杂的假释收监案,当场宣布温遇河违反假释条例的申诉不成立,原假释期继续保留,不予收监。   出法庭的时候秋焰看都没看陆辞,叫温遇河跟他的车走,温遇河走在边上撞了撞他肩膀:“我来之前你跟陆检说啥了,他脸色那么黑?”   秋焰冷哼一声:“脸黑?那都是心黑透出来的。”   温遇河摸摸自己的脸:“也别这么说,我脸也黑。”   秋焰微微偏头看了看他,冬日的阳光下,温遇河的脸像一块温润的乌木,秋焰笑了笑说:“黑什么黑,我看挺白的。” 第57章 温遇河,你担心我?   网上对于连星回离奇死亡真相的追讨已经发酵到了一个空前的热度,热搜榜上数条关于连星回的热搜迟迟压不下榜,就在一阵阵的声讨浪潮中,某天深夜,微博上突然出现了一份震惊所有人的视频录音。   录音明显被做过处理,其中一个人的声音被隐去了,只用文字拼接,剩下的那个人是连星回。   视频里的画面是黑的,只有声音传出来,连星回惊惶地说:“利江澎,他是个变态……是他强迫我的,从一开始就是他强迫我的……”   他泣不成声的,惶恐至极地,说出了利江澎威逼利诱包养他、性/虐他的事实,甚至涉及许多惊人的细节,诸如利江澎的诸多恶癖,每一次都令他奄奄一息,那些他缺席的艺人活动全都是因此所致。   以及,最后一个石破天惊的真相,连星回在录音中承认,利江澎无数次表示过,喜欢他这张脸,但他不配长这张脸,因为这样的一张脸只能属于他的儿子。   如冷水入油锅,这条不知出处的视频引发的讨论沸反盈天,视频被疯狂转发,又被疯狂下架,却又在更多的平台更多的账号上被再次转发,根本无法遏制。   全网的骂战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无数人在骂利江澎和经纪公司吸人血,不得好死,利江澎变态至极,值得凌迟,又有无数人在骂贪慕虚荣的小明星也并不值得同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娱乐圈本就黑幕重重,身在其中的每个人都不是干净的。   但是,所有人都认为,利江澎一定是杀害连星回的凶手,连星回不是什么干净小白花,但杀人凶手必须偿命。   温遇河和秋焰也看到了视频录音,他们同一时间想到同一个人,江小杭。   秋焰心里砰砰直跳,他打开app看了下温遇河的定位,今晚天气太差没法出摊,他在家,秋焰打了个电话过去,说:“我马上过来。”   天气预报说今夜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寒潮,秋焰开车在路上的时候,已经在肆虐的北风中见到了四处狂窜的零星雪花,待穿过半座城到春风苑,雪已经如鹅毛乱飞了。   温遇河一个人在家,屋子里什么取暖的设备也没有,冷如冰窖。   秋焰进屋第一句话就问他:“你看到了吧?网上的那个视频?”   温遇河点头,一边给秋焰倒热水一边说:“是江小杭。”   “对,我也想到了。”秋焰捧着热水杯坐到沙发上:“所以急着来找你。”   温遇河没坐沙发,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硬挺挺的,就一件棉衣,秋焰突然想,他不冷吗?   温遇河问他:“你说,江小杭为什么放出这条视频?”   秋焰说:“来之前我也一直在想,早不放晚不放,现在被证实连星回死亡,且被性侵,死因明确的情况下突然放出视频,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利江澎,看起来像是提供了某样证据,但这个证据其实并不能作为实证,只是一种氛围上的推波助澜。”   温遇河又说:“杀死连星回的不是江小杭就是利江澎,之前我们一直认为是利江澎,但如果是江小杭呢,如果是,他这时候放出录音,就像是鱼死网破,即便我被抓,但利江澎也不是干净的,他更值得被处死。”   秋焰说:“前提是,现在警方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证明江小杭才是凶手,虽然警方未公布,但江小杭自己知道。”   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秋焰心跳很快:“我们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温遇河缓缓道:“不,我已经想到了,那个吃死连星回的蛋糕,那层裹了乙二醇的糖霜,就是江小杭的手笔。”   秋焰脑中”叮“地一声,温遇河说:“他和利宁,都是主修药理学,辅修应用心理学,在毒物药理方面他是专”   秋焰突然想到另一件事,说:“是他杀了连星回?那么……利江澎不是凶手,温遇河,利江澎竟然不是凶手,那这一切……”   他话没说完,但温遇河明白他的意思,利江澎竟然不是真凶,他又一次全身而退了。   温遇河说:“对。”   秋焰瞪着他好一会,清醒过来迅速起身:“快,我们去公安局,找周斐。”   下楼的路上秋焰已经在打电话,接通后他直奔主题:“周警官,网上那个视频是江小杭发出来的,他有很大的嫌疑,上次你说的糖霜蛋糕很可能就是他弄的,你们要赶紧把他控制起来。”   周斐那头声音十分混乱,他快声说:“连星回体内的性行为DNA检测结果出来了,跟江小杭的匹配上了,我们下午就开始行动,但是他已经彻底联系不上,不说了我们正在抓捕行动中。”   秋焰在楼道口站住,跟温遇河说:“警方正在抓捕,但江小杭下落不明。”   他又说:“你的猜测是对的,他心知肚明自己已经露馅,发出那条视频就是鱼死网破,把利江澎的黑暗面公布给所有人。”   风急、雪大,四野漆黑又茫茫,秋焰说:“我不想回家等消息,我想你也一样,我们也去找江小杭吧?警察找警察的,我们找我们的。”   温遇河看着他,片刻后说:“好。”   两人都没有具体的目标方向,月涌湖的住处不用去,那儿肯定被警察搜过百八十遍,医科大的教职工宿舍和他父母家也是,这都是明面上能找到江小杭的地方,如果他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他能躲去哪儿?   秋焰发动车,温遇河突然说:“你其实不用这样的。”   秋焰扭头看他,温遇河偏开目光,盯着车前窗外狂乱的雪,微微垂头,说:“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秋焰,这些跟你其实……无关。”   秋焰好一会没说话,温遇河说:“我其实,现在希望你直接回家去,喝杯热牛奶,洗个热水澡,然后什么也不想上床睡觉,做个好梦,在梦里那些凶杀案爆炸案都不存在,梦里没有利江澎,没有连星回,没有江小杭,也没有我。”   他又说:“我希望,你接下来的人生中都不再有这些。”   秋焰的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   温遇河看着他:“大实话,真心话。”   秋焰闭了闭眼,心中莫名郁结难当:“你少把我往外摘,我是你的社矫官,你这些事就是我的事。”   “社矫官,”温遇河的语气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秋焰微怔,看着温遇河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捻了捻他耳边一抹翘起来的发梢,那上面飘落的雪花已经凝成一颗硕大的水珠,正摇摇欲坠,落在了温遇河的掌心里,他说:“我知道你好,你是个好人,所以,你要远远地离开这些恶。”   秋焰只觉得被触碰过的耳廓似火在烧,顺着脸颊,顺着下颌,烧进心腔里。   他说:“你是怕我不经世事,会被这些恶吓住?还是觉得我手无缚鸡之力,不堪与这些恶来搏一搏?不管是哪种,温遇河,你都太小看我了。”   温遇河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曾经的确是有过这些想法的,未经过黑暗的善良不值一提,是这么想过的吧?那是多久以前?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这份善良罕见又珍贵,是被真诚与勇敢共同浇筑的分量,反而令他反思提供这份善良的人根本不应该经历黑暗,而是应该被呵护呢?   他无从辩解,而秋焰咄咄逼问:“温遇河,你在担心我什么?”   他说:“我不是利宁,我也不会成为下一个利宁,我会帮他,帮你一起找到所有事情的真相,你应该相信我,一起战斗,而不是自以为是地赶走我。”   温遇河嘴唇动了动,秋焰抢先道:“时间不多了,随便说个跟江小杭有关的地址,我们一个个查过去。”   温遇河收回了原本的话,说:“我们去落英山吧。” 第58章 不准骗我   黑色的车在黑色的夜里急速潜行。   车厢内寂寂无声,方才的一番争执形成了一股微妙的氛围,是人在触动了真实的情感之后特有的沉默。   温遇河沉沉地想着所有人和所有事,利宁、利江澎、江小杭,还有秋焰,有人无辜,有人善良,有人作恶,有人无耻,这原本是他的世界,满是肮脏,秋焰又何必趟进来呢。   这个人救了他第一次,又还要救第二次吗。   好一会,秋焰说:“你认为江小杭会去看利宁。”   温遇河转头看了看他,点头道:“如果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一定会被抓,做的最后一件事一定是去看利宁。”   又说:“是我的疏忽,竟然不知道他原来对利宁的感情是这样。”   秋焰又问:“那,两年前利宁那起案子,会跟江小杭有关吗?”   温遇河怔了怔,原本他肯定会说怎么可能,但如今他也并不能确定,有些事情出乎了他的预料,他所推测的关于利宁事件的拼图,似乎又要因此而做出修改,但他还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山道上,秋焰突然问:“你老实告诉我,那次利江澎检举你私自去落英山看利宁,你有没有去?”   旁边的人没有立即否认,而是过了一会,问道:“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问的这个问题?”   秋焰看他一眼:“不管什么身份,所有身份。”   温遇河缓缓说:“去过。”   “果然,”秋焰点头:“但我不明白,你的那些不在场人证是怎么做到的?那天不是第一次去好运来面试吗?他们就帮你做伪证?”   温遇河坦白:“豹哥以前就认识,是我刚入狱时候的狱友。”   秋焰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了……”他自嘲:“温遇河,你的表演天分真是可以。”   “可以什么啊,”温遇河也自嘲:“所有费尽心思骗你的玩意儿,到最后不都还是被你识破了?”   隐瞒身份,隐瞒行踪,隐瞒私下查案,最后都被秋焰撕下伪装,并还自己跟着一起投入了进来,秋焰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儿吗?”   “什么?”   秋焰说:“你先答应,不,你必须答应。”   温遇河不说话。   秋焰有些恼:“你是信不过我,还是觉得咱俩现在的关系还不够你答应的资格?”   温遇河没辙:“行吧,我答应你。”   秋焰这才说:“以后你不准骗我,不管什么事,都不能骗我。”   温遇河头扭向另一边,秋焰自顾自强调:“你可提前答应了的,不能反悔。”   温遇河对着黑漆漆的窗外叹了口气。   车径直上山,一直开到距离利宁墓地最近的地方,而后下车步行。   山里的风雪愈加猛烈,毫无章法又来势汹汹,秋焰拽住温遇河的胳膊:“你怎么穿这么少。”   温遇河身板挺直:“还好,我不冷。”   他侧身看秋焰:“你是不是很冷?”   秋焰刚想说不,温遇河伸手揽过他的肩膀,他没说话,只是紧紧裹着人大步向前,秋焰觉得自己浑身都开始发热。   整个墓园只有极其幽暗的路灯,几乎看不清前路,秋焰记得温遇河现在在昏暗的地方看不清,便当了他的眼睛,待下到利宁墓区的石板台阶,温遇河突然顿住,低声对秋焰说:“看,他在。”   即便这么糟糕的天气昏暗的灯光,都能看到前方有个墓碑前坐着个人,似乎已经坐了许久,身上的雪已经落了厚厚一层。   那雪人缓缓转头,看到两人似还笑了笑,说:“温遇河,你也来了。”   待走近,温遇河看到江小杭的身前放着一束香雪兰,这个季节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的花,江小杭似乎已经冻僵了,艰难起身,跟温遇河平静对视。   温遇河说:“你为什么要杀人?”   江小杭却问:“我杀了谁?”   “连星回。”   江小杭满脸都是冷笑:“连星回?他长成那样,我都把他当成阿宁,好不容易得到他,爱他都来不及,我怎么可能杀他?我怎么下得了手?”   秋焰听不下去:“蛋糕是不是你买的?外层糖霜添加的防冻剂是不是你弄的?连星回死于乙二醇中毒,这件事又如何解释?”   江小杭转向他,说:“对,是我买的,是我加的防冻剂,那又怎么样?我亲手把有毒的蛋糕喂给他吃了吗?你看到了吗?”   “要解释要狡辩,对警察去讲吧。”温遇河觉得江小杭已经疯了。   江小杭却置若罔闻:“温遇河,你想不想利江澎死?”   他观察温遇河:“我不相信,你从来没动过这个念头,没想过这件事。”   秋焰拽着温遇河:“别回答他,别进他的圈套。”   温遇河却回视对方:“你说得对,想过。”   江小杭浑身抖了抖,笑的,然后说:“想过,哈哈哈哈,想过,你他妈只是想过,你敢做吗?这么长时间,你早就知道杀死阿宁的是谁,你又做了什么?而我,才刚刚知道谁是凶手,就已经去做了,温遇河,这就是你所谓的你爱阿宁?不,你不配!你他妈从头到尾都不配!”   温遇河死死盯着他:“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江小杭转身望向利宁的墓碑,重新蹲下来,手指抚着那张小小的黑白照,抹去雪花,说:“阿宁,差一点我就可以替你报仇了,差一点……可惜我相信了一个傻逼。”   温遇河已经推测出了一些事实,说:“你让连星回带着那盒蛋糕去杀利江澎?”   江小杭仍旧蹲着,不看他,盯着利宁的照片说:“是啊,本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杀掉他,但是连星回,这么简单的事情他竟然搞砸了,这个傻逼!”   他突然起身瞪着温遇河说:“你说,如果不是利江澎知道你和连星回见过面,对他有了戒心,你说我的计划会不会顺利实施?温遇河,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你才导致了利江澎这个恶人到现在还活着!你他妈,应该以死谢罪!”   秋焰忍无可忍,一把推开江小杭:“你疯了!你弄出个漏洞百出的教唆杀人计划,失败了反倒赖上别人?江小杭,你才应该好好反省,你有没有对不起利宁的地方!利宁有你这样的朋友,才是他最应该后悔的事!”   这些话秋焰是故意的,一半是宣泄情绪,一半,是秋焰和温遇河早就讨论过的,不知道江小杭在利宁的案子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便以此来故意刺激他。   竟然奏效了,江小杭楞在了原地,然后发出一串悲怆的笑声,叫着“阿宁”,说:“我对不起阿宁的事,自会得到该有的惩罚,这点我绝不逃避,但是温遇河,无论怎样你也没法抹去,你才是害死阿宁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你爱上阿宁,阿宁根本不会被利江澎惩罚,我爱了阿宁那么多年,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这就是对阿宁最好的保护!你呢,自以为是地追求他,跟他谈恋爱,跟他同居,你知道利江澎是什么人吗?你不知道,你屁都不知道你就敢去爱阿宁,是你害死了他!是你!”   温遇河喘着气,他终于明白了:“所以,是你告诉了利江澎?”   江小杭点着头:“对,是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宁跳进你这个火坑里,温遇河,我真是恨你啊,恨你一无所有却自以为是,恨你又聋又瞎,我知道利江澎一定会教训你,会让你彻底远离阿宁,这就是我的目的。”   “我给他发了你们的照片,告诉他你们住在哪里,尤其是你,我告诉他阿宁是被你骗了,你罪该万死!”   原来一切的源头在这里,温遇河喘着气看着对面状若疯魔的人,嫉妒令人面目全非。   他说:“所以利江澎顺了你的意找了绑匪,想要教训我,解决我,但没料到最后受伤的竟然是利宁,江小杭,你口口声声最懂阿宁,最保护他,这就是你搞出这一切想要看到的结果?!”   江小杭痛苦地嚎叫了起来,“不,我后悔,我知道利江澎不会让阿宁跟任何人在一起,但我不知道他是个变态,不知道他竟然对阿宁也有想法……伤到阿宁不是我的本意……不是的,所以我要杀了利江澎,要杀了他……”   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温遇河看着他,站在风雪里,拨通了周斐的电话。   警察赶到的时候,秋焰还随同交给警方一份录音,是刚刚江小杭所有讲过的话,他跟周斐说:“我希望,这份当事人的证词,可以令利宁的案子重查、重审。” 第59章 你着什么急?   江小杭的供词里有这样一段讲述:   “利江澎是我见过的,控制欲最强的人。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是高一的暑假,利宁请我去他家里玩,在那个下午,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如坐针毡,不管我在干什么,始终有一道目光紧紧跟着我,来自利江澎无所不在的审视,甚至我觉得那不像是活人的目光,他打量我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令人不寒而栗。   这一切都跟利宁给我形容完全不相符,他一直跟我讲他父亲是全世界对他最好的人,只是十分严格,尤其在交友选择上,他每个朋友都要经过父亲的审核,那时候他还开玩笑说,小杭你家世好,学习也好,我爸应该挑不出什么刺来。   我后来想,也许是我太过其貌不扬了,又或许利宁从来没有对我表现出有超过友情的部分,利江澎虽然并不待见我,但勉强默许了这段友情的存在,但我从此以后都尽量避开他,很少再去利宁的家里,即使去,也再三确定利江澎是不在家的。   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利宁是领养的,直到他去世我都不知道。   后来,利宁跟我说他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我提醒过利宁,只是普通朋友你爸就如此严格,对你的对象,你爸不得连他祖上三代都得翻出来审一审啊,而且,最重要的,我说你爸应该不会同意你跟男的在一起。   利宁那时候有些愁,说也认为是这样,所以他决定瞒着家里,等毕业了,能独立了以后再说。   我觉得他胆子太大了。   但那时候还不觉得他会真的跟温遇河在一起,然而他们很快谈起了恋爱,甚至同居。   温遇河是我最讨厌的人,如果没有他,利宁不可能跟任何人在一起,甚至连朋友也只有我一个,但是温遇河轻易就抢走了利宁。   我决定给他一个教训。   是我告诉利江澎他们在谈恋爱,当然,我没有那么蠢,这么惹利江澎生气的事,我是会很小心的,以免他一怒之下连我也一起惩罚了,我用匿名邮件发给他利宁恋爱的照片、视频,发了很多,还有温遇河我知道的所有个人信息。   按我的猜测,温遇河会被狠狠地揍一顿,也许以后只能瘫在床上,也许半身不遂,那就最好了。   我没有想到事情后面怎么会弄成了那个样子,怎么会是利宁被绑走,被性侵……应该得到这一切惩罚的难道不应该是温遇河吗?   你问我后不后悔所犯下的罪?   对,我后悔,这两年,每一天每一刻我都在后悔中度过,不,你们搞错了,我并不后悔当时告密,而是后悔,惩罚温遇河的行为应该我自己来,而不是借他人之手,这样,利宁至少还能活着。”   在江小杭抓捕之前,警方根据时间推算和他的行动轨迹,已经查获调取到了他在翡城购买同款蛋糕,以及另一家超市购买防冻剂的监控,结合供词,江小杭制毒并教唆杀人的犯罪事实成立。   但连星回的死亡过程仍未破解,拿去杀人的蛋糕为什么会到了他自己的口中?   利江澎作为第一嫌疑人被警方逮捕,却又在24小时内就被释放,这件事被密切关注连星回死亡案件的网友们竞相传播,再次引起轩然大波。   利江澎提供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作为企业老总,许多行程都是公开的,从连星回自跟江小杭见面,到法医推断出的连星回死亡时间内,他在各个时间点都或有人证,或有物证,能证明他与这起案件无关。   在被审问关押24小时后他离开警局的一刻,无数媒体蜂拥而上,利江澎面不改色侃侃而谈:“近期围绕在本人身上的流言蜚语甚多,我想说这是一个法制的时代,不管谁做了恶,自有法律来制裁,而一些居心叵测,又毫无证据的人只会给他人泼脏水,找不到证据,那就肆意妄为地发泄情绪,这些都是极其不可取的,我的原则从来没变过,如果有证据,欢迎来告,如果没有,就请做一个安分守法的好公民,后者的反义词,大家可以参考最近江小杭先生的处境,污蔑他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同样,这段采访视频在网上遭到了大范围转发,支持利江澎的人认为“一切以证据说话”,“清者自清”,而另一派则群情激奋地宣喊一切不过是资本的力量,利江澎这样段位的人,要处理一个连星回,又何须亲自动手,他的那些“不在场证明”根本做不得数。   喧嚣之下,秋焰焦灼地关注利宁案究竟能不能得以重查重审。   最近他往公安局跑的次数比前26年加起来都多,并以执业律师的身份起草了申请利宁案重审的材料,包括江小杭的供词和录音,包括季颜作为教授,对她亲手检测的两份DNA的检验结果的记忆,最重要的,是当事人温遇河对案情所有细节的回忆,那两份DNA记录虽被黑客入侵销毁,但他凭记忆默写出了两份检测数据,一同附上。   秋焰知道这份材料里仍然缺乏所谓“铁证、实证”,但至少撕开关于利宁案原判的疑点,令它得以重审,他认为应该至少可以做到这一点。   案情说明及相关材料需要交由检察院审核,通过后再递交法院。   熬了好多个通宵后,秋焰的气色并不好,再次去检察院,他最不希望碰到陆辞,然而陆辞就跟知道他要来似的,在他必经之路的走廊楼道口远远地就已经看到了人。   秋焰不欲多言,直接想擦身而过,而陆辞偏偏拽住他:“又为了温遇河的案子来?”   秋焰不轻不重地挣了下,胳膊从他手中挣开,说:“有事吗?”   “有事,”陆辞神色莫辨,靠近了说:“最近我往公安局跑的也不少,听说你要给一个案子翻案?”   “不用神神秘秘的,”秋焰站定了说:“就是利宁案。”   陆辞说:“为了这么个人,真的值得吗?”   秋焰根本不需要回答他这种问题,陆辞却又说:“院长和老师知道你跟他的关系吗?知道你这么拼命工作,争取所谓法律的公平,都是因为你喜欢上了一个假释犯吗?”   秋焰愣住,对陆辞的人品他早已不报希望,但仍然被他的无耻刷新了下限,陆辞的神色耐人寻味,似真诚劝慰,更似恐吓威胁。   秋焰说:“你在威胁我?拿我父母威胁我?如果我递交申请材料你就跟我父母诬告我跟假释犯谈恋爱?”   陆辞缓言:“我是为你好,从来都是。”   秋焰笑了:“你去告吧,我自己的父母,如果我连这点信心都没有,那也白做他们儿子了,陆辞,你少在我面前玩威逼利诱那一套,没用,只会让你看起来更脏。”   陆辞毫不为所动:“你还是小孩?还相信这个世界就是非黑即白?很可惜,不是的,你以为的正义也许根本就是谎言,你被保护得太好了,多看看这世界的真相,多学学真正怎么生存吧。”   “你不用教我你那些生存之道,什么如何媚上欺下,如何蝇营狗苟,我用不着,你那句话说得对,我们从来都是两路人……”秋焰快语到一半,突然记起温遇河曾经问他,那个渣男这么对你,你都不反驳的,你是机器人吗?   这一刻他突然很不想做个正人君子,对付下三滥的招谁还不会?于是笑了笑,说:“差点忘了,陆辞,你说,你那位市长侄女的女朋友,知道你其实是个gay吗?”   陆辞怔住,秋焰继而缓声说:“还有,你为什么要阻止我递交材料?你又不是当年利宁案的公诉人,我想揪出利江澎的真面目,你在着什么急?”   陆辞不自觉离他远了些,沉声不语。   秋焰盯了他一会后转身离开。 第60章 夜风中的一眼   这段时间陆辞的眼皮一直在跳,心有不详。   这份不详的预感在他收到沈原信息的时候都化为了实质,沈原照旧寒暄:陆检近来可好?   陆辞跳着眼皮回:沈助,这段非常时期,我们还是尽量少联系更好?   又觉得语气太过,找补了句:对利总也好,他现在的处境跟检方联系,只会再惹上行贿的传闻。   沈原回给他一个笑脸,说:还是陆检行事稳妥。   陆辞稍稍放下心,白日里照常办公,晚上原本定了餐厅跟许多斯吃饭然后一起回他的住处,许多斯却临时跟他说,他大伯家晚上有家宴,她得过去,今晚应该就在那边了,陆辞看着这条消息,记起早上碰到秋焰时他的那番不知道是威胁还是嘲讽的话,眼皮无端端又跳了几下,终于横下一条心问许多斯:咱们谈恋爱,也住在一起这么久了,这关系啥时候可以公开啊?   他指的是对双方家长公开,顺便把婚事定下来,许多斯的家世样貌,陆辞觉得十分拿得出手,但许多斯却迟迟不肯对她的朋友和家人公开陆辞的身份,这点令他有些不太好说得出口的不爽。   然而许多斯仍旧绵软地回:亲爱的我会找机会的,今天太多人了不是很合适,以后小家庭的聚会我肯定带你去。   陆辞忍不住“草”了句,扔了手机,过了好一会又捡起来回:好的,爱你,晚上开心。   他在外头吃了饭,又找地方喝了会酒,很晚才回   一进家门,按开灯,赫然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沈原。   陆辞的心猛地提起,大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沈原笑了笑:“都是老朋友了,何至于这么惊讶。”   陆辞转身看自己背后,又看四周,突然觉得极度不安全,沈原说:“别找了,就我一个人。”   又说:“还是陆检有面子,这么多年,我已经很少亲自出手了。”   陆辞心中砰砰直跳,沈原这话什么意思?   沈原坐在沙发上丝毫未动,一只手从大衣口袋里伸出来,指了指他旁边的单人座:“坐,陆检,别紧张。”   陆辞坐过去,勉力平复紧张,问道:“沈助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   沈原探身向前,陆辞下意识靠向椅背,沈原这个人一直只让人觉得面目模糊,是利江澎身边不可或缺,却又毫无存在感的一个人,但是此刻,陆辞感受到了一股碾压他的气场,沈原不动声色,平静地说:“过来给陆检送点东西。”   “什么?”   沈原从旁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薄薄的册子,打开,摊在茶几上朝陆辞推过去:“陆检看看喜不喜欢?”   那是一套本市大平层江景豪宅的房产证,房屋面积200平米,现在属于一个陆辞没听过的公司名下,沈原说:“这是利总的一点小礼物,事成之后,除了这套小房子,还有陆检更感兴趣的东西,听说你对副检察长这个职位很感兴趣,倒也不是不能办到。”   陆辞一颗心哽在嗓子眼:“什么事成?你们要我做什么?”   沈原收起笑意,说:“撤销秋焰提交的利宁案申诉材料,不予通过。”   陆辞努力推辞:“我不是这案子的经办人。”   沈原说:“想办法,大检察官,我相信你做得到。”   陆辞脑子迅速运转,就只是这件事吗?秋焰那份材料他今天其实已经看了,通过或不通过,其实都有理由说得过去,这倒也不是什么特别为难的事……心里好似有了底,渐渐平静下来,说:“就这件事?”   沈原又笑了笑:“我就知道陆检做得到。”   陆辞勉强点了点头:“可以。”   “好,”沈原说:“既然如此,那另一件事对陆检来说就更顺手了。“   陆辞皱眉:“怎么还有……”   话音未落便被沈原打断:“小事情,希望检方能正式起诉江小杭是杀害连星回的凶手,而温遇河是间接合谋者。”   陆辞一下跳了起来,整张脸都拧在一起:“你疯了吗?!这叫小事情?!”   他喘着气:“连星回的案子现在还是悬案,警方都没有定论,江小杭的供词只是证实他教唆杀人,这只是他单方面的供词,连星回带着那盒蛋糕到底怎么回事都还没查清呢,这又怎么跟温遇河扯上关系?!你们,你们这是叫我凭空构陷啊?!”   沈原静静看着他,陆辞说完跟他对视,才两三秒就已经心中开始发憷,沈原盯他的样子犹如看一个死物。   “陆检做了这么久的检察官,是非黑白如何互相转换都没学会吗?温遇河教唆连星回去利总身边当卧底是实证,他实际的目的就是让连星回去杀人,但他发现了江小杭和连星回的关系,这不是平白多一个把他自己摘干净的机会?他当然要把这个脏手套推给江小杭了。”   “你办了这么久的案子,怎么这些基本功还要我来教啊?”   陆辞勉强厘清了沈原叫他去做什么,他说:“你们太看得起我这么个小小的检察官了,我没有这么大本事……”   沈原再次打断他:“你放心,上面的关系都已经打通了,我们需要的只是具体做事的人,很多事情,脏活,累活,总要有人来干吧,我干的是这个,陆检,你也是,咱们是一条船上的。”   甚至还朝陆辞笑了笑,陆辞眼皮跳得跟抽筋一样,沈原说:“起诉江小杭和温遇河,只是把真相还给真相,哦对了,利总今晚去参加家宴了,你想要什么,人也好,名也好,以后保证都是你的。”   家宴?陆辞瞬间明白,跟许多斯口中的家宴是同一件事。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沈原交待完所有事情后起身离开,临走时环顾四周,说:“陆检住这样的老破小确实太委屈了,跟许小姐这样的姑娘结婚,总得有个像样的家不是,刚刚那套房子的门锁密码是1305,陆检有空随时可以过去看看,最好是带许小姐一起。”   沈原走后,陆辞把那张价值600多万的房产证拿在手上,觉得很难放得下。   秋焰为整理翻案材料忙了十来天,连续加班,今天递交材料后才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放松,下班后回到家饭都没吃就睡下了,结果10点多被饿醒,进厨房看了看,家里阿姨给他留了一盘水饺还温着,他端着盘子,突然很想吃另一个人做的东西。   app上看了看闪动的定位,那人今天出摊了,在渌林夜市,秋焰换了身衣服驱车出门。   前一阵的寒潮过去,这几天天气不错,夜间虽冷但风并不大,夜市里的人不少。   秋焰的车停得远,步行过去的时候看到温遇河竟然就穿一件短袖站在锅炉后奋力炒菜,脖子上照旧搭着块毛巾,时不时还擦擦汗,他走过去,温遇河还没看见他,张一枝先叫了出来:“呀,小秋,你怎么这会来了?”   温遇河这才抬起头见到人,眼睛眯了眯,秋焰对张一枝说:“哦,睡醒了想吃点东西就过来了。”   这会五张小桌上有一大半都坐满了,秋焰只能坐到紧挨着推车的那张桌,张一枝问:“那想吃点啥?咱们这儿新添了砂锅菜,要不要试试?冬天吃正暖和。”   “那行,来一个吧。”秋焰说。   张一枝还在报菜名,有肉圆锅,鸡汤锅,什锦锅……秋焰打断她,直接跟温遇河说:“你看着做吧,有什么我吃什么。”   温遇河偏头看他一眼,跟张一枝说:“你招呼别人吧,咱们社矫官不挑的,饭量又大又不挑。”   秋焰皱眉:“说什么呢,说得我跟那……什么似的。”心想跑了大半座城专门来吃你做的饭,你当喂猪呢。   然后抬头一看,温遇河不知道从哪找出个特大号的砂锅给炖上,一边往里加水一边跟秋焰说:“你的,这么大够吃不?”   秋焰一脑门黑线:“我吃不了,给我换正常的砂锅!”   温遇河充耳不闻,开始挑配菜:“放心,我给你做个独一无二的定制版。”   最后放到秋焰面前的是一个像小火锅一样的砂锅,以土鸡和鸡汤为主,搭配了土豆胡萝卜,还有一小坨粉丝,所有用料都十分朴实,然而吃到嘴里,秋焰觉得这是只有温遇河才做得出来的味道。   他吃过这味道,再也吃不下别人做的饭菜。   许久不吃,会茶不思饭不想,世上饭菜那么多,唯有这么些朴实的家常菜,令他念念不忘,无可替代,随便跟什么人说这些菜有多好,别人只会觉得平平无奇,然而秋焰自己体会过,知道那些真正的好是无法说出来的。   只是贪恋这些饭菜吗?秋焰知道自己心里早有答案。   许久未见,在这夜风中见到温遇河的第一眼,他的心就已经满了。 第61章 “你也是新手”   四周吃宵夜的人渐渐离去,冬夜的夜市比夏夜散得早,秋焰打着饱嗝儿,在塑料凳子上坐得笔直,好让吃得过饱的胃能舒服点。   温遇河忙完,得空坐到他边上,瞅一眼:“哟,就说你要相信自己的潜力。”   眼前那只砂锅已然空了。   秋焰埋怨他:“叫你不要做这么多,上次也是,吃太饱人很累的知不知道。”   温遇河说:“也没叫你全吃完啊。”又补一句:“上次也是。”   秋焰无言以对,只能勉强找补:“我不喜欢浪费……”过了会实在忍不住,一定要为自己辩解下:“我饭量真没那么大,那次,第一次吃你的饭觉得好吃,是不自觉才吃多了,你不知道,那个下午我在商场走了几万步才消食,连晚饭都没吃……”   温遇河听得眼睛都弯起来,嘴角也勾着,肩膀还抖着,秋焰恼得捶了他一拳:“以后做吃的给我少做点,听到没!”   温遇河说:“怎么跟金鱼似的,喂多少吃多少啊?”   秋焰又捶一拳。   温遇河看了看寥寥几个还坐着吃宵夜的人,说:“要不起来我陪你走走吧?”   秋焰说:“摊子不管了?来人了怎么办?”   “就在这附近走走,”温遇河说:“这个点了也来不了多少人,再过会都要收摊了。”   “那行,”秋焰起身:“是要走走,本来在家准备吃饺子,最多七八个垫垫就够了,哪知道来你这儿一口气吃了这么大一锅。”   温遇河还是笑:“好了,知道你秀气,以后给你拿小碗。”   今晚月色很好,半弯月亮高高地悬在天上,温遇河带他避开最热闹的街道,顺着夜市背后的护城河慢慢走着。   秋焰看他这月份就只在刚刚的T恤外裹了件棉袄,前阵大雪天去落英山也是这件,说:“你是真不怕冷啊?”   温遇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旧棉袄,说:“嗯,不冷,可能天生的吧,我喜欢冷一点的地方。”   又看秋焰:“你冬天比夏天好看,冬天穿多点,显得没那么瘦。”   秋焰失笑,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瘦,还来自眼前这个皮包骨的骨头架子,他说:“到底谁瘦啊?温遇河,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在那个破旅馆,还以为你快挂了呢,都没见过瘦成那副德行的人。”   温遇河也笑,说:“差不多,那会的确是快挂了。”   秋焰突然站定,说:“你怎么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啊?老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不,我知道有些事情你是很在意的,但其他的,除了那件事,你也要在意啊,比如你的身体,你的工作,你的生活……”   温遇河也定定地回看着他,却不说话。   若是以往,他该是很不以为然地回呛过去,你知道什么,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我自己清楚。   但现在他说不出口这些话,对别人可以,对秋焰不行。   他甚至缓缓点头:“好,我在意的,以后,我会在意的。”   秋焰还有许多牢骚,却都一下说不出来了。   冬天的夜里是最寂静的,眼前的河水平静悠缓,四周的楼宇只剩点点星光,走了一阵,秋焰靠在石栏杆上,温遇河站在他跟前替他挡着风,像一堵薄瘦却可靠的墙,秋焰说:“今天上午我把翻案申诉的材料都递交给检察院了。”   温遇河知道他最近一直在忙这件事,说:“谢谢。”   “不出意外地话,通过重查重审的几率会很高。”   温遇河又点了点头。   秋焰说:“温遇河,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眼前的人跟河水一起沉默,秋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得见我吗?”   温遇河一下抓住他的手:“看得见。”   秋焰再次问:“我说以后,你有考虑过吗?”   温遇河松开他,掏出一支烟点上:“以后再说吧。”   秋焰觉得,这个“以后”很快就会到来,利宁的案子进入重审,不管多久,他相信真相终会水落石出,温遇河心愿了结,而他的假释期还有不到半年就能结束,这以后的他,又要去往何处?   秋焰想到这“以后”,突然生出极不确定的不安全感,突然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些他本不应该去探寻的答案。   而能给予答案的人吝啬地不愿开口。   这个问题令两个人突然都沉默下来,半支烟过后,温遇河说:“你身上已经开始冷了,回去吧?”   秋焰知道他等不到想要的答案,不止是今夜,也许永远也等不到。   他更无法勉强眼前的人,只能点头:“好。”   “你车停哪儿?我陪你走过去吧。”   秋焰指了个方向,他们顺着护城河朝反方向走着,直到走到停车场,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上车前秋焰说了句“走了,你也早点收摊回去吧”。   温遇河点点头,口中的白雾与白烟混成一团,看着他驾车离开。   检察院的审批结果出得很快,秋焰每天都在系统上查询案件进展,不到十个工作日就看到了结果,显示“驳回,不予通过”,他楞了半晌,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这起案件出现了明显了疑点,虽不是“铁证”,但凭此疑点申诉重查重审是完全合理的要求,被驳回只能说明有人为的阻拦,想到那天在走廊上陆辞的意有所指,秋焰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在背后做了什么,但如果真是如此,秋焰想不到陆辞的动机是什么,阻止这起跟他无关的案件真相浮出,对一个这么视功利如饭食的人来说,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秋焰开始怀疑,陆辞是不是私底下已经站在了利江澎一边。   得到这么令人丧气的一个结果,秋焰还是得通知温遇河,中午过后他给温遇河打了个电话,对面的反应倒很平静,简洁地说了声“知道了”,又说:“谢谢你这段时间这么忙活。”   秋焰心有不甘:“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一次不行就再来,现在还认为证据不够充分那就继续搜集更多证据,这起案子已经露出破绽,破绽只会越来越多。”   温遇河在那边没说话,秋焰“喂”了几声,温遇河突然说:“秋焰,我找了个律师,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他吧?”   秋焰一愣:“什么?”   温遇河说:“就帮程哥打债务纠纷案子的律师,这人还挺靠谱的,已经帮程哥解决了一部分债务问题了,我跟他聊了聊,我这些事情他也能接。”   秋焰突然觉得整个胸腔都被堵住了,温遇河在干什么?   他握着手机好一会没说话,那头也没说话,秋焰缓过劲来,说:“他能做?你知不知道律师分很多种,经济案律师打不了离婚官司,经济案律师也做不了刑辩律师,他是什么律师?做过刑辩吗?还有,我记得早前程朗跟我说是个新人律师主动找的他,温遇河,一个新手,你这么性命攸关的案子,交给一个新手?”   秋焰想骂他你脑子坏掉了?你宁愿相信一个新手也不愿相信我?   温遇河听完他的呛声,只说了一句:“秋焰,你也是新手。”   秋焰觉得自己像一只气炸到要上天的爆竹,被这一句话泼过来的冷水弄得瞬间哑火了。   温遇河说:“我相信他。”   秋焰怔了一秒,什么也没说直接挂了电话。   好,非常好,特别好。   秋焰这个下午什么工作都做不进去,恨不得一秒钟就把电脑里所有的申诉材料文件全都删了。   在医院照顾他,相信他,帮他追踪连星回,连夜几万字写报告力证他没有违反假释规定,大半夜跑雪山找江小杭,给他整理材料写申诉,回头换了一句,“你只是个新手”。   真是太好了。   鼠标移在那个文件夹上,最终没有点删除,而是打开邮件,输入温遇河的邮箱,把所有他用得着的文件一键发了过去。   然后点开手机相册,手指头疯狂戳动,把这些日子以来随意拍下的照片全都删了,好运来饭馆,夜市摊,夏天的小龙虾,冬天的鸡汤面,笼一样的厨房和那人汗湿的后背,推车上的火光,黑漆麻乌什么也看不见的一张照片,但秋焰知道那是深夜里寂静流淌的护城河,翻到最前面,是温遇河那张朦胧如油画的自拍。   秋焰狠了狠心,点下了删除。 第62章 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温遇河放下电话,看着对面的季颜:“老师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正值寒假,学校没课,实验室也半工半休,他过来请季颜吃午饭,两人还是在那家潮汕粥店。   季颜说:“小河,你找到律师了?”   温遇河摇摇头:“没有,刚刚……随口一说。”   季颜问:“刚电话那头是小秋吧?前段还特意跑来问我那两次DNA检测的具体情况,说即便检测结果不在了,即便检测来源现在已不可靠,我的话仍然是可以作为证据的,至少有两份完全对不上的DNA检测真实存在过,我听他分析,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温遇河知道这些,秋焰找了多少人,跑多少次公安局找周斐秦海双,又跑多少次学校找季颜,秋焰一定找过更多人,他是社矫官,在写申诉材料的时候是个刑辩律师,四处跑动找人的时候又像个调查记者,温遇河全都知道。   “小秋很负责,也很专业,”季颜说:“小河,你这个案子如果有律师愿意接手,我相信不管是谁,都比不上小秋,没有人比他更上心,比他更相信你。”   温遇河垂头:“我知道,但是……”   他有些无法开口,哪怕对面是季颜,他也无法说,就因为如此,他投入过多,才想让他远离。   秋焰的投入令他无法客观,完全把自己也变成了这起案件的一份子,这是不行的,就像一个演员,人戏不分,最后只会伤人伤心。   人都有私心,温遇河觉得自己的私心就是,还利宁一个真相,以及不要因此而牵连到任何人。   但面对秋焰,他知道自己已经牵连了。   那人心里想什么,全写进一双眼睛里,心思浅得就像溪水一样,一眼望穿,温遇河读得懂那双眼睛,但他不想要,那是现在的他无暇顾及,且负担不起的东西。   一个人的赤诚最珍贵,赤诚的相信,赤诚的喜欢,温遇河筑起一幢冷淡的高墙,希望这些赤诚顺流转弯,去向它该去的方向。   连星回的案子他也在关注,江小杭已经落网,但罪名迟迟未定,就因为杀死连星回的凶手还未找到,温遇河等着等着,没想到竟然等到了一张给自己的法院传票,罪名是“教唆/间接杀人”,起诉方是检察院,公诉人陆辞。   一时间以为是陆辞对他的恨意太深,竟连罪名都安错了,江小杭才是坐实了的“教唆杀人”,怎么传票竟然开给了自己?   下一秒秋焰给他打来了电话,身为社矫官,他这边也同步收到了消息,秋焰说:“没有搞错,同样被起诉的还有江小杭,罪名是蓄意谋杀。”   隔了一周没联系,秋焰在接到法院和检方的双重信息时第一反应也是弄错了,但再三核实之后发现没弄错,案件受理就是这么个情况,他直觉是这特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上班时间就忍不住溜出去给他爸打了个电话,问法院那边怎么回事,秋鸿信耐心说,法院不是案件调查机构,是审理机构,理论上检方的公诉会受理,程序上没有问题,但如何审理判决是另外一回事,这只是案件受理信息,不是最终判决。   最后又轻轻地提点一句,小焰,你其实都懂的,我看你只是情急。   秋焰脑子这才缓缓冷静下来,确实,他就是一时情急昏了头,好在这是自家老爸,在他面前昏了头也没什么,跟着却又想到,也不怪温遇河嫌弃他“是个新人”,就此刻的这种做法就十足幼稚。   他跟秋鸿信说,好的,我相信法官的审理判决。   然后才给温遇河打了个电话,号码拨出去之后才记起来现在正是跟那人的“冷战期”,但已经来不及了,事态总有轻重缓急,目前的被告案更重要。   温遇河那头的语气明显有些难以置信,但没持续太久,他说:“这么荒唐的罪名真难为我们陆检想得出来。”   秋焰脱口想问一个问题,又记起他们就是因为这个问题而“冷战”,但这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他开始问了:“你那边律师有准备吗?这次他得陪你去庭审。”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会,然后说:“应该可以自辨吧。”   秋焰一愣:“你开什么玩笑?搞不好要坐牢的事你准备自辨?”   他觉得哪里不对劲:“你那个搞经济案的律师呢?不说他可以接手吗,都到要上战场的时候怎么他临阵退缩啊?”   温遇河含混一句:“哦,他有事。”   “什么事比你要打刑辩官司还重要?”秋焰吼了句,跟着脑子里叮铃一声:“温遇河,你是不是在耍我?”   “什么?”   “装什么蒜你?根本就没有律师要接手是不是?你就是想把我甩了,是不是?”秋焰问得气壮山河底气十足,妈的,这个狗东西!   温遇河不咸不淡:“没耍你,还有,讲话措辞别那么……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秋焰一瞬间有些脸红,声音立马缩小,心中却十足窃喜,说:“我警告你,下不为例,还有,准备准备,我给你辩诉。”   挂掉电话他才记起,草了,还是骂轻了,这狗东西不是在落英山那会就答应过他不再骗人么,特么的,转头就是一出?   盯着“公诉人:陆辞”几个字,秋焰扯了扯嘴角,原本他只是怀疑这人已经跟利江澎站在了一边,现在看来已经是实质。   是什么原因让陆辞堕落得这么快,秋焰已经不关心,他只是有些感叹,他干的事这么脏,这么荒唐,整个检方系统就没人觉得异样吗?他不相信整个检方都一起沦陷了,更倾向于陆辞是利用了法律的灰色地带来颠倒黑白,以往那些暗底下的小动作没人察觉就算了,这次搞得这么嚣张,秋焰都觉得他未免胆子太大了。   网络上关于连星回离奇被杀一案的议论热度从来没跌下来过,一个当红偶像,从出道前就陷入包养和性/虐的事实丑闻,还一路高歌成为人气偶像,本身就是一件魔幻的事,虽然他的粉丝已经所剩无几,但这起案件已经突破了娱乐圈和饭圈,被各家媒体和营销号拿来反复做文章刷流量,引起的连环讨论从未止息。   真凶迟迟未落网也是网友们关注的重点,直到有媒体披露近期法院的审理信息,江小杭被控诉为谋杀,温遇河为教唆/间接杀人,话题再一次引起热议。   温遇河的名字第一次登上热搜,有好事者很快查到跟他关联的两起案件,偷尸、解剖男友尸体的事实惊呆了众人,而后又有人将利宁的照片和连星回的照片拼在一起,发现两人在样貌上惊人的相似,瞬间判定温遇河也有杀人动机,即,这么像利宁的连星回选择了江小杭而没有选择他,温遇河因为嫉妒激情杀人。   五花八门什么样的分析都有,一起案子搅起无数浑水。   只是这些都在温遇河和秋焰的关注之外,法庭开审在即,他们需要集中精力充分应对。   再次站在法庭上,温遇河记起两年前仿佛也是这个样子,对面是陆辞代表的检方,他这边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话都讲不拎清的援助律师,多数时候靠的还是他自辨,但今天——他不自觉扭头看了看律师席上的秋焰,心中莫名觉得多了许多底气。   秋焰一边整理手中文件,一边抬头朝他露出一个“怎么了”的表情询问。   温遇河轻轻摇了摇头,秋焰见他嘴角弯了弯,冬日清晨的阳光从背后的玻璃窗透进来,笼罩着温遇河露出的,一个浅淡又灿烂的微笑。 第63章 赢了   这还是秋焰第一次实打实地跟陆辞在专业上交锋,他少年时代一直视为偶像和半个老师的人,常常在他家的饭桌上对大案要案高谈阔论,如今在刑辩法庭上见真章。   在陆辞的陈述中,紧紧抓住的只有一个点,是温遇河在背后推波助澜地策划了这一切。   陆辞历数温遇河与江小杭的旧识,并有证据显示江小杭之所以认识连星回,还是温遇河发给他的照片,这是一次提前的预谋。   而在那次温遇河跟连星回的见面中,他得知了连星回与利江澎的性关系,原本想借助连星回的手去杀利江澎,但因为见面地在江小杭的住宅,他又觉察到连星回与江小杭不同寻常的关联,便想利用江小杭的“嫉妒之心”,把教唆杀人的做法转嫁到了江小杭身上,从而把自己摘清。   江小杭的确是教唆杀人,但他是被温遇河“利用”的。   秋焰算是见识了陆辞癫倒黑白的能力,但又觉得这人心虽够狠,水平却不咋地,一篇陈述中满是漏洞。   陆辞讲完,换辩方律师起身陈述,第一句话就是,以上皆是检方的“推测”,而不是实证,对待一场严肃的刑事案,我们讲究的是实证。   温遇河与连星回的那次见面,并不是去“教唆杀人”,而是去印证利江澎对利宁是否存在不同寻常的感情,而连星回侧面帮他证实了,这次见面有监控视频存在,可以作证。   陆辞阐述中的其他漏洞和癫倒说辞,无论大小,秋焰不慌不忙一一反驳。   温遇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秋焰,如果他早点见到,即便是故意,大概也说不出“你也只是个新人”这样的话,他见过秋焰专业,但不知道他在法庭上是这么有光彩。   整个庭审的时间并不长,比秋焰预计的要短,甚至许多他原本准备了的资料都没用上。   到最后法官当庭宣布,检方的控诉不成立的时候,他除了欣喜,还有些疑惑——本以为陆辞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证据,结果,就这?   陆辞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法官宣判之后,秋焰朝陆辞看过去,只见他双目有些呆滞,这时秋焰从案件本身中抽离出来,才发现陆辞气色十分差。   荒谬的一场审判结束,陆辞没像以往那样跟秋焰说点什么,而是头也不回地就这么离开了。   温遇河跟秋焰并肩站着,看着陆辞的背影,说:“他是疯了吗?”   秋焰摇摇头:“谁知道呢。”   两人一起朝停车场走,穿过走廊,迎面走来一个人,秋焰周身一滞,温遇河看了看对面人又看看秋焰,见秋焰生硬地叫了声:“院长。”   对面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笑了笑:“今天辩护得不错。”   秋焰周身的僵硬似乎一秒就化了,露出寻常亲近的笑意:“真的?您看到了?”刚刚光顾着打官司都没留意后头作为上有没有其他人来看,今儿也不是公开庭审。   中年男人点点头:“看了,不错,加油。”   秋焰笑得灿烂极了,温遇河看得有些莫名,这人谁啊?一句话就让旁边这家伙高兴得,得到这什么院长的认可这么重要吗?   温遇河见那位院长又朝自己点了点头,他也礼貌回应了下,然后跟秋焰离开。   出了大楼温遇河才问:“谁啊?”   秋焰明显犹豫了下,说:“是法院院长。”   果然,温遇河“哦”了声,秋焰看看他,又说:“也是我爸。”   “啊?”温遇河下意识就发出一声惊叹,“你爸?”   秋焰迅速四周看了看,还好,没什么人,他低声叫温遇河:“你小点声,嚷嚷什么。”   温遇河慢慢下着台阶,回头又看了看端正威严的法院门廊,皱眉道:“你爸是法院院长,你怎么会混到司法所那么个小旮旯去的?”   秋焰又是一滞,这家伙的反应还真是迅捷,他没好气地说:“那你觉得我应该去哪儿?”   温遇河理所当然地说:“检察院啊,法院啊,越高大上越好,最不济也得混个红圈律所什么的嘛。”   “牛逼了,红圈律所都知道,”秋焰没好气地说,又有些想笑:“我就喜欢司法所那个小旮旯,怎么地了。”   温遇河也跟着笑了,两人站在车两边,温遇河频频点头:“行行行。”他比了个大拇指:“志向远大。”   秋焰钻进驾驶座,今天赢了官司,心情好,不跟这狗东西一般计较。   “去哪儿?送你过去我再回所里。”他问温遇河。   温遇河报出一个地址,是个二手车大卖场,说他想去看看有没合适的二手面包车,想弄一辆,不然经常采购菜啊货物什么的不方便。   秋焰问他:“钱够吗?不够我这儿有。”   温遇河笑着点头:“差不多吧,网上价格我看了,差不多几千块钱能搞一个。”   秋焰都惊了:“几千块?那是车吗?那能开?”   “怎么不能开了,人货拉拉不开得好好的?”温遇河扫视了一圈秋焰车内:“跟你这车是不能比。”   “我这也不是什么好车,代步而已,”秋焰怎么想怎么不放心:“你挑个好点儿的,算了也别二手了,咱们去4S店直接买个新的,多少钱我先垫着,你赚到钱了回头再给。”   他自顾自说了一串,马上就要搜最近的五菱宏光4S店地址,温遇河突然口气变了:“我说二手就是二手,去哪儿就是去哪儿,你别给我自作主张,是我买车,怎么用,哪款合适,我清楚。”   语气并不激烈,也不呛,只是平静地表达诉求,但秋焰一下就听懂他的意思。   就跟那句要“你也是个新人”一样的意思。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导航调回了那个二手市场。   车内沉默了一阵,然后温遇河用一种求和般的语气问道:“你有没觉得,今天检方的表现不大对劲?”他说:“陆辞虽然人品很渣,但不至于在专业上也这么渣,哪怕两年前的庭审,他表现也没这么差。”   秋焰跟他一样的想法,虽然心里头还是有些不快,但是点头说:“不止表现差,脸色也很差,就像是……这场庭审不知道谁逼着他来似的。”   两人各自沉默想了会,还是想不到陆辞究竟为什么搞这么白费的一出。   秋焰又说:“连星回的案子还悬着,但是你我都知道,凶手就是利江澎,但是找不到证据,抓不到把柄。”   温遇河“嗯”了一声,秋焰感叹:“怎么要抓这个人的把柄就这么难呢。”   温遇河说:“当然难了,他只是下命令的人,又不是动手的人,即便能抓到,也都只是他的黑手套,替死鬼,就跟那个绑匪一样。”   秋焰却皱起眉头,喃喃重复了几句,说:“黑手套……等等,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谁?”温遇河转头看他。   正好卡着红灯,秋焰停车,扭头跟温遇河对视:“有个人也要好好查查,沈原,他的助理。”   他说:“我查资料的时候,发现这个人从利江澎发迹起就一直跟着他,这人的来历我要好好查一查。”   送人到二手市场,秋焰没跟着进去,也没再提出什么购车建议,只简单说了句“再见”便驱车离去。   陆辞知道自己近来的状态非常差,自从上次沈原夜里“拜访”过后,他好像认清了一个事实,利江澎把他当做了一枚棋子。   他有段时间春风得意,壮志凌云,得到利江澎的约,真以为自己成了人物,对方这样身份的人竟视他为“朋友”,这样的想法此刻被他记起,只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愿意在法律的灰色地带打几个片叶不沾身的滚,顺带捞一点好处是一回事,被人威胁、逼迫,被牵着鼻子走是另一回事,陆辞现在认清自己的处境原来是后者,以前他帮利江澎处理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情,觉得自己是居高临下的施人以恩惠,利江澎还得感谢他,现在却成了受制于人,被人拿捏?那个晚上他盯着那张豪宅房产证,心中什么剧烈的情绪都涌了起来。   诱惑,耻辱,不甘,却又贪慕。   沈原那句话才是真相,他跟利江澎还算不上一条船上的,他跟沈原才是,他们都是干脏活、累活的黑手套。   果不其然,这晚他又在家里看到了沈原,这次陆辞没表现出惊讶,只是淡淡说了句:“不请自来,擅入民宅,合适吗?”   沈原面无表情:“今天的庭审不需要解释下?”   陆辞不紧不慢地换鞋,脱外套,坐到沈原斜对面的沙发上才说:“正常开庭,正常辩诉,法官正常判,没有实证的事情,输了很正常。”   沈原脸色黑沉:“原来陆检是这么理解的。”   陆辞突然觉得自己硬气了几分:“有些索取也要有个限度,力所能及我能做的,自然不会推辞,但是过于强人所难就不好了,过去我把利总当朋友,愿意照拂,但利总又把我当什么呢?”他走近卧室,从一个隐蔽的抽屉里拿出那张房产证,丢给沈原说:“这么大的豪宅,我怕是说不清来源,也无福消受,你还是拿回去吧。”   这是他思来想去,决定去做的一个“非暴力不合作”的消极反抗,他知道自己无法直接跟利江澎对干,那么顺他的意去控诉,但败了也不能怪他,他的能力只在于此。   沈原没有多话,捡起那份薄薄的硬壳纸,转身离开,在门厅转身说了句:“陆检,有些道理你应该明白,两头都想要,往往两头都得不到。”   身影一闪,人已经出了门外,陆辞在沙发角落里兀自发着呆。 第64章 你也太会呛人了   陆辞好几天没在单位看见许多斯了,他们确定关系以来,许多斯偶尔在陆辞家留宿,更多时候在自己家住,即便没有天天住一起,但工作日白天几乎都能见到,像这样一连许多天都不见踪影还是第一次。   许多斯请的病假,陆辞一开始嘘寒问暖,都没有回音,过了三四天,他犹豫要不要上门去探病,收到许多斯的微信:晚上我们聊聊吧。   陆辞问:你病好点了吗?   许多斯不搭这茬,直接说:去你家,晚上8点。   陆辞又问:要不要早点过来,我做饭?   许多斯又不回了。   下班后去进口超市逛了逛,买了一些女生喜欢喝的红酒,一些零食,陆辞拎着大包小包回了   许多斯是个精致而矫情的女生,刚在一起的时候无意中会流露出嫌弃他日子过得太糙,不够有情趣,某些方面不够有见识的小情绪,都被陆辞捕捉到了,他知道自己的出身,有些东西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而且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进化了很多,至少工作这么多年,没谁看得出来他是西北小镇上来的,比如秋焰也从来不在乎这些,但女孩就是比男孩要敏感,在许多斯面前,他常常会“现原形”。   此时此刻他仍然在尽心尽力侍奉这位“公主”,但不知道怎么,回到家,关上门的一刹那,突然对这种舔狗日子有些烦了。   于是直到许多斯来的时候,桌上的酒也没提前打开去醒一醒,零食包装也没拆开装盘,还是原模原样地堆在桌上。   许多斯进门后看了眼桌子,也没碰,她甚至没换鞋,走过去站到单人沙发边上,对着沙发上的陆辞说:“也没几句话,我说完就走。”   陆辞看着她的脸:“你怎么这么憔悴?”   许多斯的脸色闪过一抹恨意:“少假惺惺关心我了,陆辞,我看见你就恶心。”   陆辞有些发愣,但奇怪,竟然没被这话伤到,他只仰着头缓缓地说:“我恶心?你跟我上床的时候怎么不说恶心?”   “因为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许多斯话说到一半,脸色愈加暗沉。   她从小挎包里翻出一叠纸片,像扔扑克牌一样一把扔到陆辞身上:“艹完男人又回来艹我?陆辞,你怎么这么脏!”   陆辞坐起身,捡起身上那些照片,瞬间窒住,不知道什么跟踪偷拍的,全是他在各种酒吧和各个男人的亲密照,暗处的走廊、吧台、甚至还有厕所,他心跳加速,血液几乎倒流,脱口而出:“这不是我。”   许多斯喘着气,指着那叠照片:“不是你,就他妈是狗!”   陆辞额头青筋直跳:“谁给你的?!”   “要你管!”许多斯以往的淑女形象完全不要了,此刻状若泼妇:“你怕了?终于承认了?”   陆辞把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拢成一摞,缓缓说:“好,你说,你想怎么样?”   他想,不就是分手?可以。   然而许多斯瞪着他:“陆辞,我一秒钟都不想再见到你,包括在单位,你以后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陆辞咬牙:“怎么可能?都在一个单位就算你不想见……”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想我辞职?”   许多斯胸口起伏:“对。”   陆辞的愤恨一秒就倾泻而出:“不可能!”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草,一个文职记录员跑来叫检察官辞职?他妈的她疯了!他从一个西北小镇,念了多少书做了多少题受过多少白眼和侮辱才走到今天,就凭你一句话就要老子辞职?   愤怒过后,他反而平静下来,把心一横:“我不会的。”   许多斯下巴微抬,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反应,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好,那这些照片,就只能检察院人手一份了。”   陆辞额头青筋瞬间曝出:“你敢!违法的事你也敢做!”   许多斯喘着气:“你看我敢不敢!”   陆辞脑子飞快运转:“恶意曝光他人隐私是你违法,我,最多只是道德上有污点,同性恋不违法,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同性恋不能担任公职,你就算让我名誉扫地,我也不会辞职。”   这是他最坏的打算,他要让许多斯知道,你就算这么做了也达不到目的。   而许多斯怔了片刻,突然疯了一样大步跑进卧室,陆辞一惊,跟在了她身后。   许多斯把房门反锁,卧室里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陆辞拍门大吼:“你干什么?!”   片刻,许多斯把门大力拉开,站在陆辞面前,手里攥着一个丝绒盒子:“你告诉我,这是什么?百达翡丽?你什么时候买得起百达翡丽?哪儿来的?谁给的?你做了什么脏事换来的?”   陆辞一瞬间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陆辞,我早就看到过了,我没说,但私下里替你找了很多借口,是你一点点省下来的钱买的,是别人送的礼物,但我心里知道都不是,这就是你干脏事换来的!”   陆辞已经顾不上说话,伸手去抢那只盒子,许多斯跟他厮打在一起,陆辞突然一手掐住许多斯的喉咙,吼道:“不是!我没干过任何脏事!”   “那,你,怕,怕什么!”许多斯在半窒息中艰难吐字:“你掐死我,也没,有用,我的手,手机有录,录音,自动传到云,云端……”   陆辞愣住,突然松了手。   许多斯跪在地上咳嗽了好半天,然后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两个人面对面,彼此状若疯魔。   许多斯把那盒子丢在地上,捋了捋头发,说:“从下周一上班开始,我希望不要再见到你。”   门厅响过一阵高跟鞋的声音,大门被“啪”地一声关上,陆辞跌坐在地,突然觉得所有的一切俱已粉碎,俱已成云烟。   快到除夕放假了,槐金巷司法所开始忙年底的大型总结,半年度的社矫对象优秀代表评选也进入评审期。   秋焰深切体会到了身在底层机关单位就是写不完的文书报告这句话,年度社矫个案总结,年度普法工作总结,司法所辖区内的某某接道普法总结,大大小小的各类报告每天都能把人忙到头秃。   他笔头好,思路清晰,又免不了被盛淮南安排去帮其他同事修改润色,工作量简直翻倍。   郑思心是个好帮手,期末考结束后过来帮了他一阵子,但家在外地,已经提前回去过年了,秋焰每天自己在司法所加班,到饿了的时候正好是温遇河的出摊点,于是干脆开车拐个弯去吃个饭,温遇河连着几晚在夜市见到他,忍不住说:“你是不是也太捧场了?”   秋焰跟他一起站在推车后,还能帮着递个盘子碗,端个砂锅上个菜啥的,干了一天的脑力劳动,做做体力活觉得蛮好的。   “你春节准备怎么过?”秋焰不经意地问。   温遇河颠勺放料,不经意地答:“正常过。”   秋焰本想问你不回去见见你妈妈?又觉得这问题不用问他也知道答案,他说:“那春节我来找你吧?”   “找我干嘛,”温遇河一盘炒粉出锅,秋焰端了过去,他拿毛巾擦了擦额头眼也不抬地说:“难得休息几天我想睡觉。”   秋焰一下窒住,这人也太会呛人了,他有些没法发作的生气,生什么气呢,人家只是想多睡睡觉,但又凭什么不生气呢,主动去关心他还被他一脚踹开八百米远。   温遇河竟还能察觉到秋焰半晌没吭声了,也不说刚才的话题,转头问:“想吃什么?大冷天的,吃完赶紧回家去。”   秋焰气不打一处来,一句话不说直接就往开走。   温遇河叫了他几声没反应,让张一枝帮他看着点砂锅,大步追上去,扯秋焰的袖子被他狠狠拽开,秋焰说:“干嘛?”   凶巴巴的。   温遇河无可奈何:“你干嘛呀?又生气了?饭都没吃就生气对胃可不好。”   秋焰真不想表现得这么幼稚,但不知道怎么,一对着温遇河他就控制不住,他知道自己拧巴,但他更知道对面的人比他更拧巴,一物降一物,他觉得自己算是栽了。   说话也是,明明这话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又傻逼了,“哟,您还知道对胃好不好呢,您不是对身体皮囊最不在乎么。”   温遇河似不在意他话里的刺:“我是不在意自己,但我在意……”他突兀地打住,秋焰楞了下,反问:“在意什么,在意我啊?”   温遇河偏头看着别处,不说话,秋焰有些难以置信:“真的假的啊,温遇河?”他有些高兴。   温遇河无处解释,说你理解偏了也只会越说越说不清,他咳嗽了下:“走走,给你做点东西吃。”   秋焰跟在他身后,觉得自己短短时间情绪起伏这么大真不是什么好事,怎么情绪这么轻易就被这个人给掌控了呢? 第65章 跌进他怀里   年26的时候,司法所开了一次大型表彰大会,在开这次大会之前,所里已经提交了所有社矫对象的年度个案汇报,根据日常表现、普法考试和各项综合评分,最后选送了三名作为半年度的表彰奖励对象,并且都被上级单位审批通过。   当然,这些被奖励的对象们提前是不知道的,到了开表彰大会的时候才会现场揭晓。   这天普法教室里简单布置了下,门口贴上了春联,屋内挂了小彩灯,桌上摆了瓜子花生茶水,秋焰忙进忙出,见温遇河坐在常坐的角落,嗑着瓜子,跟张一枝和程朗还有其他人随意聊着天。   还是有点变化的,秋焰想,最初的时候,这人沉郁得很,好几个月的时间根本不跟人讲话,现在看起来有“人味儿”多了。   前边盛淮南例行讲话,对半年度的社矫工作做简单回顾,除了那些笼统的场面话,他还对每个社矫对象一一做了个人点评,还是脱稿的,某某遵纪守法,但普法考试老是在及格线上打滚,要多提高,某某日子过得有些消沉,不能丧失对生活的信心……秋焰觉得这位主任虽然平日里嘻嘻哈哈,但对各位矫正对象心里还是很有谱的。   然后秋焰宣布半年度的表彰对象,他先讲了有哪些奖励,每人2000块钱现金,是上级单位拨的,司法所又额外每人追加1000,话还没说完,场下就起了欢呼。   这钱说多不多,但是对普通人而言,额外多出来这么一笔,又是年底,是可以解决许多燃眉之急的,秋焰在欢呼声之后又说,除了三名重点表彰对象可以获得奖金,还有一些很实用的物品,诸如电饭煲、电炖锅之类的小家电,一会咱们抽奖。   底下又是一阵欢呼,有人起哄大叫:“社矫官,对我们凶了半年,终于肯给个甜枣啦!”   秋焰也不端着架子,笑着跟他们对呛:“咋了还嫌枣子小啊,有大枣啊,要靠自个儿努力抢嘛,以为什么都人人有份啊,共产主义还早着呢。”   又是一阵笑。   原本是盛淮南宣布获得奖金的三位入选社矫对象名单,他直接挥了挥手,叫秋焰别下来了,一口气代劳,秋焰从他手里接过文件,把封面给所有人看了下,示意是上级单位审批通过的,可没什么黑幕,公正评选,然后打开,念出第一个名字:“最佳进步奖,刘正东。”   正对面一个老头喜气洋洋地起了身,秋焰认得他,就是最开始哭丧着脸跟司法所同事求救说要是普法考试不及格,是不是得回监狱那位,看来这半年普法观念进步很大啊。   跟着第二个:“最佳守法奖,江大望。”   一个很高的壮汉起了身,他是所有社矫对象里刑期最严重的,进入矫正程序已经一年半了,一直安安分分,行为守则没扣过一分,堪称典范。   最后一个,秋焰翻过一页,眉眼稍抬,正好跟温遇河对视了一眼,见对方看他的神色怔了怔,秋焰忍不住有些想笑,然后念出来:“最佳互助奖,程朗。”   程朗自己家房子让出来给别人住是其一,张一枝后来做月嫂,一开始打不开局面,还是靠程朗以前做生意时攒下的关系,终于在那群供应商和厂老板家庭中找到了第一个客户。   程朗上来领奖的时候秋焰笑看着温遇河,他知道刚刚那眼对视,温遇河肯定以为下一个是他才愣住了,秋焰知道他并不想得奖,但这会心里突然就有了个另外的想法。   闹哄哄的“年会”结束,司法所就正式放假了,社矫官们的年终奖昨天刚发,秋焰才入职大半年,奖金少得可怜,不过他也不在意,领到钱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跟读书时家里给的钱分量不一样。   温遇河空手而来,空手而归,他也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跟程朗他们一同走出去,秋焰听到一群人在起哄叫程朗请吃饭,程朗爽快答应,顺势说那就小温的夜市好了。   秋焰看着他们出去,觉得温遇河好似已经有了他自己的“生活”,有一点自己的事情做,不管念书或在实验室,还是夜晚出工开夜市,还有了几个真心待他的朋友,都挺好的,如果利宁的案子能早点水落石出,他觉得温遇河是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的。   只是想到这些,他又有些没底气,他知道这人的生活里,是不包含自己的。   像那天夜里在护城河边没太多思索就问出口的话,秋焰觉得自己很难再开第二次口。   除夕的这天秋焰很忙,他母亲家族里有不少亲戚都在本市,这也是当年杨雁想调回澄江的原因之一,这天的家族聚会从一大早就开始了,中午在大舅家吃完,下午在小舅的茶庄吃下午茶,晚上一群人一起到秋焰家里,他妈妈是家里的长姐,按例年三十的晚上都在他们   这天秋焰从中午就开始喝酒,下午喝了会茶,晚上继续喝酒,赶上他头年参加工作,家族里的亲戚轮番地劝他酒,秋鸿信和杨雁拦也拦不住,晚上刚上桌还没来得及吃饭呢他就已经喝多了。   一轮喝下来,杨雁总算把自己儿子截住,硬拽着他回房间先休息,说先睡会,晚点起来吃点宵夜一起守夜,秋焰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很快睡了过去。   迷迷瞪瞪不知道几点,被外面的炮竹声炸醒的时候秋焰吓了一跳,打开手机,11点半了。   院子里都是亲戚家的小孩在放烟花爆竹,他们家在市郊,是可以放这些的,所以才年年除夕夜定在这里,秋焰浑身酒气地坐在床边,给温遇河发消息:在干嘛呢?   没人回他,秋焰打电话过去,“您所呼叫的号码已关机”,他愣住,点开社矫app,显示温遇河的定位是在春风苑,秋焰决定不管那么多,他穿戴整齐,偷偷绕过客厅留进厨房,阿姨正在煮当宵夜的水饺,一会放完烟花爆竹的小孩大人们都可以吃,是手工包的,秋焰让阿姨拿保温桶打包了一盒,看了看满是人的前院,悄摸从自己房间翻窗户溜了。   喝了酒不能开车,叫代驾过来都等了十几分钟,高架上穿城而过的时候,突然四面八方的爆竹声如炸雷般响起,司机说:“哟,又过一年啦!”   秋焰把保温桶裹进羽绒服里,看着窗外的不夜城,焰火映照得夜空如白昼,秋焰一直觉得自己不算是个特别有仪式感的人,节日、生日,怎么过他其实都无所谓,皆因他原本就是一个拥有很多的人,多一个节日少一个生日,根本无关紧要,但温遇河不同。   他接近于一无所有。   于是秋焰总想给他一些什么,或者,分他一些自己有的东西。   到了春风苑,秋焰还是打不通温遇河的电话,他直接上楼大力拍门,外面的鞭炮震天响,把他的拍门声全都盖住了,秋焰站在冻成冰的楼道里大声喊温遇河的名字,保温桶还紧紧裹在怀里,他醉酒,头晕,鞭炮震得他快聋了,喉咙也喊哑了,那门纹丝不动。   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app上那个闪烁的红点一动未动,秋焰心生不详,干脆用脚踹门,突然,门开了,他一脚踹进温遇河身上。   连着人一个踉跄,直接跌进了温遇河怀里。 第66章 丢脸丢到姥姥家   温遇河毫无防备,向后倒去,抱着秋焰一起滚在了地板上。   秋焰头晕目障地爬起来,说了句“对不起”,跟着又起火:“你在干什么?电话也打不通,我敲门敲到手都肿了嗓子也喊哑了你才来开门?”   温遇河身上只穿了件秋衣,神色困顿,且不解:“跟你说过了,我在睡觉啊……你来干什么?”   屋里屋外一个温度,秋焰看他这个样子,推着他进卧室:“你赶紧找件衣服披上。”   温遇河胡乱裹了件棉衣,秋焰跟着他一起进房间,这才把保温桶拎出来,搁在书桌上,又去厨房找了双筷子,拿只小碟浅浅倒了点醋端进来,说:“我们家包的饺子,给你带来吃一点。”   温遇河坐在床边打了个呵欠:“我不饿。”   秋焰自顾自把保温桶的盖子掀开:“手擀面,手包,是我小时候吃的味道。”   小时候,他们的小时候在一个地方,温遇河怔了一会,接过了那双筷子,一口咬下去,是北方的味道。   秋焰没问他吃了没,刚刚进厨房的时候里头冷锅冷灶的,连盘剩菜都没有,这人怎么这么能胡乱对付呢。   看着人吃饺子,秋焰又去倒了两杯热水,递给温遇河一杯:“没有饺子汤,将就了。”   温遇河顺口说:“想喝什么汤,我给你做。”   秋焰说:“不用了,你吃你的。”   温遇河吃到一半,抬头问:“你饿不饿?”   秋焰其实晚上没吃多少,但从早上睁开眼就在吃吃喝喝,一点不饿,他摇头:“你都吃完。”   温遇河呼噜呼噜,最后说了句:“味道挺正的。”   秋焰有些高兴。   只要温遇河不拒绝他的时候,他就高兴。   吃完,温遇河去把保温桶洗干净,回来后在卧室床底下翻出一个盒子,从里头拿出一只小小的取暖器,看着像新买的,插上后推到秋焰的脚边。   秋焰说:“你平时自己不用?”   “不用。”温遇河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看着坐在床沿的秋焰,屋里灯光不够亮,昏昏黄黄,那人的眼睛却黑亮如星,令他有些不敢对视。   才几秒,温遇河就忍不住偏开头,随便挑起个话题:“你喝酒了?”   秋焰点点头,他今晚的反应明显迟钝,但不那么敏感的时候,整个人都更为松弛,说:“过节嘛,家里亲戚多,躲不过。”   温遇河说:“亲戚多你还跑出来?”   秋焰朝他眨了眨眼:“谁叫你微信不回电话不接。”   温遇河默默叹了口气,过了午夜,外面的爆竹声总算没那么成山成海了,远远近近的时不时来一阵,他看着秋焰,想叫他回去,对面的人却先开了口:“我有个新年礼物要给你,哦不对,算是我个人的奖励吧。”   “温遇河,前几天的年会,你什么奖励都没有,我觉得不公平,我是你的社矫官,有资格单独给你一个奖励。”   温遇河笑了笑,这么明显带着醉意的话,听起来有几分可爱,他说:“什么奖励?”   秋焰嘴角挂着笑意,从羽绒服内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捏得紧紧的朝温遇河伸过去:“把手给我。”   温遇河犹豫了下,伸出右手,手掌向上。   秋焰的拳头悬在那手掌上,脸色的笑意愈发难以掩饰,手指一松,掉下来一个硬邦邦的物件。   温遇河愣住了,是个车钥匙。   那是把很普通的车钥匙,但是配了个很新的钥匙壳,温遇河托在手上,脸色很轻微地变了变。   秋焰此时迟钝,毫无所感,仍旧笑眯眯地看着他,满怀期待,温遇河却冷冷地把钥匙递了回去:“无功不受禄。”   秋焰愣住,心里那股不受控的不爽的感觉又来了,大大小小的事,温遇河总是在拒绝,我到底是什么豺狼虎豹,你又是在怕什么?   他固执地不接,脸含愠色:“没有人给出奖励还要收回来的。”   温遇河说:“就算是奖励,这也过头了。”   “过不过头我说了算,给奖励的人说了算。”秋焰蛮不讲理。   温遇河不再跟他打嘴仗,直接把钥匙塞进秋焰的外套口袋,秋焰又从里头掏出来,这回不给温遇河,直接放到桌上,说:“不是什么要你卖身还债的贵重货,一辆二手金杯,我舅家茶庄本来要扔的货车,我给截下来了。”   对面的人又楞了下,秋焰说:“还是好的,只是老旧,能开,能拉货,你用得着。”   温遇河还是不说话,秋焰一咬牙:“行,你不要,我马上就开处理厂去扔了。”立马就要起身。   温遇河这才拦住他:“行,我要。”   秋焰一股气还没消,固执地盯着桌面,温遇河把那钥匙端端正正收好,揣进他不离身的棉衣口袋里,说:“我真要。”   秋焰这才笑了:“车就停你楼下,油我加满了。”   温遇河真是拿他无可奈何,一时觉得自己筑起的墙不够高,一时又觉得,无论他怎么筑墙,在对面的人心里好像都是白搭。   秋焰今晚睡过了,吃过了喝过了,现在礼物也送出去了,心情真正好了起来,他环顾四周,这屋子实在简朴,家居用具都透着年代感,连灯光的颜色都是,他心里有浮现出温遇河的那张自拍,突然记起那照片已经被自己删了,登时懊悔,急匆匆想翻手机相册的回收站,看看是不是还能恢复,碍于温遇河本人就在眼前,又不好做这么突兀的动作,只能忍住。   温遇河看他脸色阴阴晴晴,问道:“怎么了?”   秋焰鬼使神差地来了句:“你这屋子拍照不错。”   说完嘴角一僵,这什么鬼……温遇河一脸不明所以,好一会才醒悟过来:“自拍啊,随手瞎摁的,你不说看不清么。”   秋焰很想说那照片被我删了,你能不能再给我发一次?或者我来给你拍。   半年过去,温遇河比最初多了那么一丁点的肉,脸颊不再深陷,看在秋焰眼里,只觉得更加英气逼人。   他不知道自己正肆无忌惮地打量对方,温遇河有些受不住这么直白赤裸的目光,将视线转开,掏出手机看了看:“快两点了,你家里人不找你吗?”   秋焰摇头:“我是个成年人。”   这个时间点,外头的喧嚣终于重回寂静,屋子里也是,温遇河正要开口劝秋焰回家,秋焰定定看着他,说:“这样也算新年的第一天我们是一起过的了,你是这一年里我第一个见到的人,新年好啊,温遇河。”   “新年好。”温遇河说,新年……他并没有什么喜庆的期盼,只觉得时日都是在蹉跎,而那些真相都被时间磋磨得越来越不可见。   他起身:“正好有车,我送你回”   秋焰有些丧气,莫名的,因为醉酒,因为节日,他的感官都被放大,一丁点的喜怒哀乐都幻化成极其敏锐的触觉,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好像他真正想做的事还没做,并不想就这么回   他耍赖似的向后仰倒瘫在床上:“太晚了,车也快没油了,我困了,先睡你这儿。”   温遇河眉头紧皱,为什么这人在喝了一点酒后完全不是平常的样子,一个社矫官,堂而皇之地要在一个假释犯家里留宿?他直接伸手拽人:“不可以,没油路上加油,你得回”   秋焰十分不快,胡乱挣扎了下,突然一把勾住温遇河的脖子,令他俯身看向自己,秋焰被这突然凑近的气息弄得神志不清,但他清楚地知道,他想要一个吻。   而温遇河在微怔之后立马做出了回绝,毫不留情地将他一把推开,站立起身,秋焰被推到靠近床头的一侧,原本卷着的被子被拉开半床,露出枕头边的一摞照片,秋焰伸手过去拿过来。   他侧躺着,举着那叠照片凑近看,是利宁。   坐在图书馆台阶上的,看书的,骑车的,打球的……一张张看过去,都是温遇河念念难忘的清隽少年。   似乎一下就酒醒了,秋焰坐了起来,手里捏着照片,仰头对温遇河说了声:“对不起。”   照片放回原位,秋焰昏头昏脑,心里却又异常清醒,起身说:“我走了。”   他几乎逃跑般出房门,温遇河追在身后:“我送你。”   “不用了,我叫车更方便,我现在就叫。”秋焰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打开叫车软件。   温遇河随了他,说:“那我陪你下去等车到。”   两人一前一后,秋焰保温桶也忘了拿,站在小区大门口的寒风中看app上的车辆位置,除夕夜,凌晨两点半,车辆少得可怜,半天才有人接单,还在遥远的五公里之外。   默默无语,温遇河突然说:“明天我想去看阿宁。”   秋焰点了点头,温遇河又说:“跟你报备下,如果需要打申请报告……”   “不用了,你去吧。”秋焰说。   “好。”   一时又无话,好不容易等到车来,秋焰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囫囵丢给背后一句“再见”。   一直到车辆驶开,才喘出一口气。   秋焰低下头,把脸整个埋进手掌里,长这么大,他没做过这么荒唐且丢人的事。   深夜共处一室,心里的欲念就像魔鬼,翻江倒海地滕开来,他想留下,想同床共枕,想让另一个人的气味沾染上自己的遍身。   而竟然就这么毫无廉耻地让这欲念袒露了出来。   却一败涂地。   温遇河直截了当的拒绝,利宁的照片散在他枕边,秋焰后知后觉地想,他敲门不开的时段里,温遇河也许并没睡着,他在怀念利宁,这个除夕夜原本是属于他和利宁两个人的,而被自己突兀地打断了。   他是个闯入者,外来者,在这样的时刻里出现既不懂事,且不受欢迎。   秋焰为自己的失控深深后悔,丢脸丢到他姥姥家了!   然而昏昏沉沉的,他又涌出些对利宁的羡慕和嫉妒,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被这样一个浓烈又赤诚的人爱着,究竟是什么滋味? 第67章 他的眼角红了   春天来了,冰雪消融,经历四季轮转的世界看似一切未变,然而一些变化早在旁人未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秋焰听说陆辞离职的消息时着实惊了下,这消息还是杨雁告诉他的,杨雁旧日的学生,也是陆辞的同僚,一次回校办事时来拜访老师,顺带说起了陆辞的动向,杨雁大吃一惊。   那位检察官还隐约透露,陆辞离职十分突兀且蹊跷,离职前莫名其妙打了场明显缺乏证据的公诉案,过后就突然离职,现在有消息说院里正在秘密调查他,不知道会查到什么,甚至还有些传闻,说他其实是同性恋。   杨雁在家说起这件事,秋焰愣怔过后,重新回忆了下最后那场庭审的细节,心中有个很坏的猜测,陆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经站在了利江澎的一侧。   丧失了作为一个检察官最基本的公正,甚至,他最后那场荒唐的公诉,就是在“替人办事”,只不过办砸了。   而所谓离职,也许是他意识到了危险想主动脱身,也许是受人胁迫逼不得已,但无论如何,一定是走投无路了。   一个视权利前途比命还重要的人,究竟是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呢?秋焰多少还是有些感慨。   吃饭的时候杨雁和秋鸿信又短暂地谈论了下这件事,两人同时观察秋焰的反应,秋焰却表现得很平静,察觉到父母的眼光,秋焰只说了句:“其实早就有些迹象吧。”   他也不愿说太多,只因这个人实在不值得过多谈论。   杨雁跟着说:“他的工作有问题,或者人品有问题,这些被议论被猜测都是正常的,但现在连他的性取向也被拿出来议论,这点我觉得不合适。”   秋焰怔住,对面秋鸿信也愣住,问:“什么性取向?”   杨雁看了眼老公儿子,说:“有人说他其实是同性恋,被他同单位的女朋友发现了,他离职估计跟这也有关。”   秋鸿信皱眉:“同性恋?我怎么没看出来?”   他还看了看自己儿子:“你跟小陆走这么近,你看出来了吗?”   秋焰顿时语塞。   杨雁“啧”一声:“小焰儿能看出什么啊。”   秋焰记起陆辞曾经威胁他要告诉他父母关于他喜欢男人的事,此时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突然问父母:“妈,你刚为什么说他的性取向被人讨论不好?”   杨雁说:“这是一个人的私事啊,又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不管他同性恋异性恋,他要是劈腿,搞小三,还值得被批判下,单单一个同性恋,这有什么好拿来被说道的?”   秋焰笑了笑,果然跟他所料大差不差,他又问:“所以妈你觉得同性恋跟异性恋没什么不同?”   杨雁点头:“你妈我好歹也是大学教授,不是什么老古董。”她顿了顿:“我现在的学生中就有,我不会去约束这个,但会适当的,委婉地提醒他们要保护好自己,毕竟这个社会还没有开化到那一步。”   秋焰十分欣慰,他没打算在这时刻提及自己,但觉得一切已然不是问题。   知道陆辞离职的消息后,秋焰又去提交了一次利宁案的翻案申诉。   开年以来,他跟温遇河的联系寥寥,普法课温遇河难得出席,秋焰给他的特赦绿色通道仍然有效,两人又回到犹如两条平行轨道上,明面上一个管着另一个,然而秋焰觉得,自己才是被一条无形的链子锁住的一方。   他自知自己失了分寸,袒露了那么令人难堪的心思,还得到了那么可笑的一个下场,他对自己生气,也气温遇河,可又觉得没有立场来气他,他喜欢利宁,心中只有利宁,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春天来了,柳枝抽芽,桃花盛开,秋焰渴望恋爱的心从没这么难以平息过。   他27岁,马上28了,血气方刚,大好年华,明明有喜欢的人,为什么就这么白白蹉跎呢?   这个春天他把工作之外的时间大都奉献给了运动,健身房,户外跑步,打篮球,骑单车,仿佛无穷无尽的精力需要发泄,夜里跑完十公里,很想去夜市吃一叠炒粉,可他赫然发现,连这点无关痛痒的接触,现在竟也令他心虚。   他的小组里又新增了三个矫正对象,三个人第一次在司法所办手续、做宣介会的时候,秋焰难免想到温遇河,所有监外执行的犯罪人员,刚刚进入这个程序都诚惶诚恐,唯有温遇河,他那么平静,那么游离在外,他坦然于自己的罪犯身份,却又从心底对这个身份根本不认同。   秋焰没遇见过这样的人,他也想,自己对温遇河的迷恋是不是因为阅历太浅?多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什么人都见过,也许自然就能免疫了。   可是万一千帆过尽,还是只记得那一个复杂却又纯粹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翻案材料递交后过了几天,秋焰接到了受理并通过审核的通知,也就是,利宁案即将会宣布正式重查重审。   他在工位上忍不住内心激动,过了会,决定去看守所找江小杭。   连星回案子的凶手还未找到,江小杭除了教唆杀人的罪名外,还担着连星回案嫌犯的身份,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不得取保候审,估计要在看守所待上许久。   距离秋焰上回见到他,江小杭看起来糙多了。   看到秋焰,江小杭没什么表情,两人隔桌落座,秋焰说:“我给检察院递交了一些材料,已经通过了,利宁的案子会重审,到时候希望你配合,当证人,说出你知道的,你做过的。”   江小杭的眼睛闪了闪,光芒一瞬而过,他说:“好。”   秋焰今天过来就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确保江小杭不要发疯,不要反水,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并不欲久留。   刚刚起身,江小杭突然来了句:“你跟利宁很不一样。”   秋焰一怔:“什么意思?”   江小杭很淡地扯了扯嘴角:“利宁清冷,安静,从不跟人产生争执,像水一样温柔。”   秋焰听着这些形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固执、啰嗦、管东管西,跟这些美如天仙的词一个都对不上。   江小杭说:“他不会喜欢你的,其实你跟我一样,都得不到我们想要的。”   秋焰心跳加速,瞪着对面瞬间想矢口否认,然而江小杭仿若洞悉一切,靠在木椅上,仰头看着他:“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什么都不会得到,值得吗?”   秋焰眯了眯眼睛,说出他一直想说的话:“你为利宁也做了很多,可惜没有一件做对了,如果你能出庭作证,大概是你为他做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而我跟你不一样,我只做温遇河需要的,你大概不会懂这其中的分别,因为你所谓的喜欢,实在是太狭隘了。”   出了警局,秋焰坐在车里发了好一阵呆,江小杭那句反问回荡在他脑海里,什么都得不到,会后悔吗?   他有许多缠成一团乱麻的问题,做这一切只是因为喜欢上了温遇河吗?秋焰觉得不是的,即便没有这个因素,他知道温遇河背后的故事也会选择帮他,那么,因此而一无所获……不,秋焰觉得不是的,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他得到了一份相互的信任,以及,他知道了好的爱情是什么样子。   这比许多看得见的东西更珍贵。   大概就是从这一刻起,缠缠绵绵了两个多月的,因为自己的感情失控而产生的难堪感消失了,温遇河这样的人,即便知晓了他的这份感情,是永远也不会嘲笑他的,他自己之所以难堪,是因为被拒绝而产生的羞耻,但是,他又何必囿于一个此时此刻注定的结果呢,只要这人值得,即便被拒绝,也并不是多么糟糕的经历。   于是,这个春夜秋焰跑完十公里后,回家洗了个澡,然后带着一颗平静的心去了渌林夜市。   一切仿佛还是老样子,天气回暖,夜市人丁兴旺,温遇河忙得不可开交。   秋焰到的时候,看到好运来那个叫小君的女孩子在帮温遇河摆摊招呼客人,见到秋焰,爽朗地大叫:“呀帅哥,好久不见!”   温遇河握着长勺的手顿了顿,隔空与秋焰短暂对视,神色仍然与以前无恙,不见更欣喜,也绝不会更讨厌。   倒是让秋焰的心里安稳多了,他也如平常一样跟豹哥和小君打了招呼,然后站到推车后,开口点了个单:“刚跑完步,有点饿,鸡汤面还有吗?”   “有,你坐吧,马上给你做。”温遇河说。   秋焰瞧了瞧都坐满了,还有人在等位的五张小桌,说:“没事,先让别的客人先吃。”   又问:“小君今儿怎么过来了?”   温遇河说:“豹哥刚带她过来,聊了点事儿先走了,她看我这儿太忙就留下来帮会忙。”   又说:“正好那事儿我也想讲给你听。”   “噢,”秋焰点头,说:“我也有点事跟你说。”   “什么事?”   秋焰说:“你先说豹哥找你什么事儿吧?”   温遇河说:“你还记得旅馆我跟人打架那次吗,那个大块头,叫齐修的,山东柳城来的,那会我就让豹哥帮我在道上问问,有没有这么一号人,什么来路,他一开始在本市查这个人,没有消息,今儿来跟我说,他查到点东西。”   秋焰自然记得这个齐修,那是他第一次大半夜去派出所捞人,看到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温遇河。   他问:“查到什么?”   “豹哥说,他最近新招了个厨子,是山东柳城人,闲聊时说起,凡是柳城来澄江打工的男的,几乎都要去拜码头,他还特意请了一天假去拜这个码头,豹哥问他拜谁,他说沈原,一个大老板,也是柳城人。”   秋焰周身一震,扭头瞪着温遇河,温遇河看他一眼:“你别瞪我,我知道你跟我想的一样,我刚听说时也是你这幅表情。”   齐修是柳城人,那个认了利宁凶杀案的绑匪也是柳城人,而沈原,是所有混“道上”的柳城人的码头大哥。   事情的指向越来越清晰了,而所有过往被掩盖的一切,都渐渐浮出水面,再也遮盖不住。   温遇河讲完他的事情,问秋焰:“你要跟我说什么?”   秋焰以一种尽量寻常的声音跟他说:“利宁的案子,今天已经确定重查、重审了。”   这样的一句话,湮没在人声鼎沸的夜市中,湮没在点菜与催促上菜的嘈杂中,而秋焰分明见到温遇河的眼角红了。 第68章 命运的轮回   随着利宁案重查重审的消息公布,利江澎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他被警方带走的画面上了各家媒体的头条,热搜上挂足了三天三夜。   连星回案的网上讨论原本就未消停,连带着利宁案的重审,又掀起了舆论高潮,许多人认定利江澎就是显而易见的凶手,并谴责警方迟迟找不到可以将他定罪的证据。   秋焰跑了几趟公安局,周斐和秦海双最近的压力都无比大,两人眼圈乌黑,但都表示这是件好事,警方一定全力以赴,并且给秋焰传递了一个好消息,因为此次重审的案子因为舆论的缘故,因为社会影响的缘故,被诸多领导重点关注,利江澎作为首要嫌疑人不允许取保候审。   这段时间秋焰一心两用,一边忙着所里的日常工作,一边跟进利宁案的进展。   春夏之交,一年一度的澄江大潮来临,司法所作为基层普法单位,肩负起了一年一度的防汛安全教育工作,与公安消防等兄弟单位联手,在市内多个观潮点执行安全防汛活动。   不管怎么宣传,每年都有不信邪的人被浪潮吞噬,皆因澄江潮浪涌的时候异常迅速凶猛,往往上一秒还风平浪静,下一秒就能“平地起高楼”。   司法所人手有限,每年这个时节都会让全体社矫人员一起参与防汛宣传活动,槐金巷司法所提前给所有社矫对象发布了活动通知,按照以往公益活动的惯例,分成小组制,各个小组由社矫官带队,盛淮南统一调度。   槐金巷司法所被安排在澄江一桥,老一桥建成年代最久远,又在澄江最狭窄的地方,因此形成了最汹涌的澄江潮,每年这里都是最佳的观潮点,观潮的看客人山人海,要警车来回巡视不断疏通才能确保安全,甚至到了潮水最汹涌的时段,还要限流限行。   除了普通看客,全国各地的摄影师都会扎堆往这里跑,为抢一个最佳的拍摄点位,常常夜里就来占位蹲点,还时常有争执打斗的情况发生,为此几乎24小时都要有人值守。   就在这种情况下,槐金巷的安全防溺小组拆分成了两队人马,秋焰组里的人相对较少,便被安排到夜里的巡视工作。   他带着一共六个组员,在老一桥的桥头见到了李书君,他正好被派出所派来执行夜间的巡防任务,秋焰他们主要做李书君的配合。   也算是熟人,李书君见到秋焰和温遇河,他也知道利宁案重审的事情,有些感慨,对待温遇河的态度也跟前一次截然不同,他问两人:“如果利宁案真的翻案成功,真凶落网,那小温犯的那个事儿有没有可能也连带撤销?”   他指的是温遇河偷尸毁尸案,这件事秋焰早有考虑过,但很可惜,结论是不行,他看了眼温遇河,解释说:“虽说这个案子是因为利宁案而起,但是审案是独立的,而且做过的事情是个事实,恐怕不能笼统地算到一个案子里去。”   李书君点点头,安慰温遇河:“也没事,假释期也没几个月了,很快就能彻底恢复自由。”   “对,”秋焰笑了笑,夜里只有昏黄的路灯照着,他看向温遇河半明半暗的脸,说:“就快了。”   夜里的澄江潮也不间断,差不多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汹涌浪起,大半夜的桥上已经挤了不少人,一眼望过去尽是长枪短跑各种昂贵红圈镜头,本市人常常调侃每年这个时刻全国的老法师都会聚集到这座桥上一争高下。   秋焰把六个组员疏散开,每隔一段距离设置一个人员,防止民众冲突,提醒安全事项,他自己灵活机动,哪里需要去哪里。   温遇河站在大桥中间段,眼前一排老法师的后背,他有些困倦,今天算是“执行公务”的第一天,白天他还在学校听课,做实验,晚上还去夜市开完工才赶过来,力气几乎都用光了,站在桥上,被昏暗的灯光一照,河水的奔流声入耳,只令人昏昏欲睡。   他不知道跟前的几个老法师是怎么吵起来的,有个大块头的突然就动了手,温遇河喊了几声“别动手”,根本没人理他,他左右看了下,派出所的巡视车还在桥头没动,秋焰估计跟李书君一块在那车里,他只好上前阻拦,都一把年纪的中老年人,为拍个照片至于浑身激动么。   结果,他的手刚搭上其中一人的肩就被人反锁住了,温遇河困顿的精神骤然惊醒,那人戴着帽子和口罩,就是带头闹事的人,而温遇河定睛半秒便认出,这人竟然是齐修。   不止,四周那几个看起来像“闹事”的人,都操着和齐修一样的口音,温遇河即便听不懂也明白,这是柳城话,他们根本有备而来。   温遇河喘着气,却冷笑连连:“齐修,为沈原和利江澎卖命的滋味好吗?”   齐修朝他面门揍过来一拳,温遇河的胳膊被四五个人拉着,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温遇河啐出一口血沫:“你主子都被拘押了,你还在垂死挣扎个什么劲?想一起陪葬吗?”   齐修不吭声,像在旅馆寻衅那晚一样,机器人般挥拳向人,温遇河爆吼一声,奋力挣脱其他人的束缚,跟齐修厮打在一块。   四周终于有人开始尖叫:“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温遇河似乎听见张一枝的尖叫声,程朗的呼喝声,程朗也冲进了乱斗中,警车的声音远远地拉出警报。   只有温遇河知道,齐修是奔着杀他的目的来的,他的手中藏着短刃匕首,险险划过他的脸,这是个莽夫,温遇河被他用匕首压着喉咙靠在桥栏上,背后突然一阵轰鸣,正是新一轮的澄江潮涌起,他大喊一声,拼劲全力死死揪着齐修的后颈和衣领,顺势彻底向后仰过去,带着齐修一起跌入滚滚潮中。   耳畔最后的声音是秋焰惊慌失措地狂奔向他,“温遇河!!!”   他再也听不到了,什么都听不到了,潮涌如猛兽,彻底吞噬了他。   他也看不到,秋焰在他身后义无反顾地也跳下了桥。   李书君怎么也料不到,这一夜变故陡生。   他紧急呼叫增援,并通报了市公安局,此刻他所带的人手只够将桥上剩余挑衅斗殴的人都抓起来先行拘押,而落水的那三人,李书君望着黑沉沉又汹涌的江面,心中焦灼万分。   市局的增援人手很快赶到,周斐和秦海双一听到落水的是秋焰和温遇河,且很可能跟他们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立马第一时间冲了过来,还特意调派了水警,但因为正值潮汛期,且是夜间,搜救工作难度不小。   直至落水,温遇河死死抓着齐修的衣领,而齐修完全没料到这么鱼死网破的局面,一时慌神,手中一松,匕首不见了踪影。   水面的冲击力几乎砸穿人的五脏六腑,两人在水中垂直坠落,温遇河那段被水淹没的陈旧的记忆开始苏醒。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就像10岁那一年,他没入水中,清楚地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然而他动弹不得,但他没有恐惧,死亡将至,10岁的他没有,此刻也没有。   他还死死拽着齐修,拉着他不让他浮上去,利宁的案子已经被重新调查,还会被重审,利江澎已经被拘押,只要齐修被抓,沈原一定逃不掉,更多的证据会浮出水面,他知道,这些事情在不久的将来都会迎来光明的结局。   他不能让这个人跑了,哪怕因此,他看不到那场审判的大结局。   他水性不好,10岁那一年之后就已经不再去水边,河、海、湖,都是他不喜欢的地方,甚至水龙头的流水都一度令他心慌,即将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恍然有些事情像是轮回和注定,他在水中被救起来的命,终于又要在水里还回去。   意识涣散中,他似乎又看到了秋焰,一定是回光返照吧?   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比记忆中那个少年的面孔成熟许多,有力许多,再次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如命运之手再次垂青。 第69章 “没有不在乎你”   一夜喧嚣过后,清晨时分,在距离澄江一桥下游3公里的地方,水警救起来三个人,一个意识尚且清醒,两个已经昏迷。   秋焰周身接近虚脱,在船上来不及休整,就跟着被简单急救过,抢回一条性命的另外两个人一起被送去了医院。   他顾不上自己,上救护车前跟周斐说:“赶快,去抓沈原,别让他跑了。”   利江澎被拘押,沈原却没有,这次澄江桥上布下的杀着一定就是沈原的手笔,他是利江澎的黑手套,身上不知道沾过多少人的血,这个人是破案最关键的一环。   再一次等在医院的急救室外,秋焰心里堵着许多事,却又好似无法思考。   温遇河那么果决地抓着齐修一起跳下桥,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秋焰好像真的明白,温遇河是不在意许多事的,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他认为“重要”的事情行列,而秋焰更加明白,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他不可能让温遇河变成一个积极向上,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的人,更加不可能让他把目光和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秋焰觉得自己并不怨这一点,甚至,这是温遇河吸引他的缘由之一,然而,在差一点就要彻底失去这个人的时刻,秋焰开始觉得了痛。   这种痛跟以往的被拒绝,求而不得并不相同,而是一种认清事实,却仍无法改变自己心意的苦涩。   他盯着急救室的门怔怔发呆,四周人来人往,他起身静静离开。   手机丢了,没法跟任何人联系,甚至无法打车,秋焰在春天光芒四射的早晨湿漉漉地走在人群中,如此突兀,格格不入,狼狈不堪。   他的车还停在老一桥下的停车场,而车钥匙早已随着他的纵身一跃落入河中,他就这么走着,步行了二十公里走回了   父母都在工作,家里的保姆见到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秋焰毫无解释,径直回到卧室脱了衣服,把自己埋入热水浴缸里。   水,四周都是水,黑沉沉的水,怒吼的水,秋焰才从水中出来,对这种抓不住握不着却又汹涌的东西,产生了烦躁和憎意。   从浴缸中起身,他知道此时有许多事许多人正等着自己,笔录要做,司法所的领导他要解释,沈原的抓捕他要盯着,他还没有资格不顾一切地因为自己一时颓丧的情绪就去遁世。   在家里找到一些现金,拿着出去补办了手机卡,买了新手机,从云端下载回一部分数据,但是相册,秋焰在新手机里盯着云端的图片下载,那些被他删除过的照片是再也找不回了。   他又打车回到医院,温遇河和齐修都已经结束了抢救,被安排在两个单独的病房,各自有警察把守。   这场面何其熟悉,秋焰甚至认得这些看守的小警察,病房里周斐已经给温遇河做完了笔录,他挂着水,斜靠在床上正在休息。   周斐说:“秦警官那边已经确认了齐修的口供,沈原就是幕后的主使人,他还供出一件事,早前那次在旅馆跟温遇河挑事也是沈原的指使,但齐修只是个打手,他并不知道幕后更多的原因。”   秋焰点点头,沉思片刻,又问:“有没有问齐修是否认得当年绑架利宁的绑匪?那个绑匪是不是也是柳城帮的?”   周斐说:“问过了,齐修说不知道,但他说只要是柳城的,来澄江办事一定都是听命于沈原,沈原原本在柳城的时候就有些势力,后来帮利江澎做事,在柳城搞开发,势力如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那里混道上的都听他的。”   “那沈原呢?抓到没?”秋焰问。   两双眼睛同时看向周斐,从天蒙蒙亮,秋焰被救起的那一刻起,警方就开始了抓捕沈原的行动,然而到此刻已经过了大半天,周斐说:“他应该早有预谋和安排,已经跑了。”   “跑了?”秋焰难以置信。   他看向温遇河,那人面无表情,看来早就知道了,秋焰突然心里有一万句脏话想说,周斐说:“还在搜查中,应该没那么快出本市。”   秋焰冷冷地呛出两个字,“应该?”   周斐做完笔录,跟秦海双带齐修回公安局,剩秋焰在病房陪温遇河把药水挂完。   秋焰也很想像网上那群口诛笔伐的网友那样骂警方办事不力,但一切无济于事,他定定地看着温遇河,因为刚才的焦灼和愤怒,一时竟把一早上的纠结痛苦莫名化解了。   温遇河也看着他,静声说:“是你救了我。”   秋焰没置可否,反问:“周斐说的?”   “嗯,”温遇河点头:“但他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水里,过来抓我的胳膊的时候,我知道。”   秋焰一夜未眠,落水又湿淋淋地走了半座城,此时双眼微红,那些原本已经抑制住,并未想过要开口的话脱口而出:“为什么要跳下去?”   温遇河的喉结动了动,似有话要说,却终究无言。   秋焰说:“不想让他跑了,就宁愿拖着他一起死?”   温遇河的睫毛闪了闪。   秋焰说:“他只是个小角色,甚至不是利宁案子中的人,当然,能抓住他,对破案来说会迅速很多,但没有这个人,案子也一定会破,你为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要搭上自己的命?温遇河,你是有多贱卖自己的命,又是多不在乎你周围的……”   他说不下去了,伤心,难过,亲眼见到温遇河在他眼前飞身而下的那一刹那,只觉得自己魂魄离体。   温遇河听着,他有一肚子的话可以辩解,比如齐修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他是破案关键的一环,比如当时被胁迫,跳河是唯一的脱身之计……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知道秋焰需要的并不是这些“客观”的解释,而这些眼前的难过也并不是因为“跳河”本身。   他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能抚慰秋焰的心,但他犹豫,他止步不前。   秋焰说完这一串,似乎根本没想要温遇河能给出答复,他生气,眼角不争气地涌出一颗眼泪。   温遇河突然坐起身,一只手挂着针,另一只手朝前拉过秋焰的衣袖,秋焰怔了怔,跌坐在床沿,一只温热的手指朝他探过来,指腹轻轻摩挲,擦去了那颗摇摇欲坠的眼泪。   秋焰楞在床沿。   他听到眼前的人轻声说:“没有不在乎你。”   温遇河又说:“对不起。”   秋焰顿时绷不住了,一夜的心慌焦灼,一上午的魂不守舍,难过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害怕失去,害怕从未拥有,现实比河水更冰冷,他能一次次救起人,却救不了自己的心。   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滚滚而落,温遇河一只手掌全盖在了他脸上,抹去那些咸湿的液体,秋焰再也顾不得许多,抱住了对方。   走廊里脚步声穿梭,而病房内两人都静默不语,秋焰抱了好一会,直至自己心情终于平复才缓缓松开。   温遇河不知道自己心里如何感受,他没见过这样的秋焰,那种愤怒与难过,并不是他用“客观”的事实可以抹杀的,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不忍心。   不忍心看到秋焰难过。   澄江潮太过汹涌,几乎吞掉自己的命,也几近吞掉他苦心建筑的高墙。   那句话他不得不说,虽然有轻微的后悔,可是让秋焰知道他是在乎的,却又并不后悔。   眼前的人眼眶红红,秋焰说:“我救了你两次。”   “对。”   “你现在欠我两条命,是不是?”   “是。“   “那以后,”秋焰看着他,双睫轻闪:“你的命有一半归我,如果我不允许,你什么都不能做,这是你欠我的。”   温遇河沉吟片刻,说:“好。” 第70章 虽然…不是爱情   温遇河傍晚出院,在医院门口跟秋焰分开,去往两个不同的方向,他朝地铁口走了一段,回头瞧见秋焰已经没入人群,便又从地铁口出来,拐了个弯,打了个电话给豹哥,然后直接去了好运来。   找到新来的那个厨子,问他能不能联系到沈原,那厨子试了试,说原来的联系号码已经打不通了,温遇河又问他有没有其他的联系方式,沈原搞出这么一个“柳城帮”,对自己“内部人”总有些外人不知道的联络方式吧?   厨子摸着头说:“上次见沈老大是在我们堂口,我是被人带过去的,在老城区,好像叫什么百花里,靠街边有个小门,进去后能一直往下走,像个地下城,感觉像以前的防空洞什么的,有些刚来澄江找不到活干的,老大都安排他们住在那儿……”   温遇河突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读书的时候,时常有学生组织的地下艺术活动在那种地方举办,传单发得满校园都是,他跟利宁因为好奇还去看过一回,在那迷宫一样的地下充斥着各种所谓迷幻、疯狂,全都是他看不懂的东西,后来再没去过。   那的确是特殊年代留下的防空洞,集中在城市的某个片区,入口大都毫不起眼,掩盖在普普通通的门面房旁边,或是某个老小区的过道里。   他谢过厨子,径直去了记忆中的老城区百花里,他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被警察搜过,齐修已经抓到了,他应该也会供出这里,但当他找到厨子描述的那个街边满是涂鸦的入口时,没有看到被搜索过的痕迹。   铁门是虚掩的,用了点力就推开了,里头漆黑一片,一条窄窄的水泥楼梯蜿蜒向下,没入黑暗中。   温遇河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照着地面,探头看了看,然后缓缓下楼。   还没走到地下的地面,就听里头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个年轻的男人声音:“谁?”   温遇河没出声,也没继续往下,站在台阶上,那男声带着些惊惶,声音大了点,又问:“老大,是你吗?他们说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我我,我本来也要走的,但实在没地方去,我就在这住最后一晚……”   手机的灯顺着声音照过去,温遇河看到一张神色慌乱的脸,那人举起手挡了挡眼睛,温遇河把灯光偏开,下楼走过去,问道:“沈原在哪?”   那人迅速逃窜,温遇河一把揪住他,胳膊从背后紧紧勒住他的脖子:“我不是冲你来,这件事跟你也没关系,你只要告诉我,沈原在哪?”   怀中的人拼命挣扎,低哑地吼着:“我不知道……”   温遇河压着耐心:“你刚刚说,他们说沈原走了,哪个他们,说沈原去哪了?”   这男孩很瘦,看起来年纪也小,挣扎了一番就不动弹了,喘着气说:“去去,回柳城了,他们给老大安排的,从柳城出海,走水路……”   温遇河心中一坠,已经出城了?他问:“什么时候走的?”   “中午,不,下午,下午才走没多久,白天警察搜得紧没走掉。”   温遇河还没松手:“柳城落脚点在哪?从哪里出海?”   男孩快哭了:“我不知道啊,不是我安排的,我哪知道啊……”   温遇河一把推开他,时间紧迫,他要赶紧行动了。   拦了辆车回春风苑,一路上脑子里无比杂乱却又无比清晰,温遇河知道他一直在等的这一刻终于要到了,从来没有想此刻这样接近过即将揭开的真相,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这样做会迎来什么样的后果,秋焰说得没错,他为了一个真相,为了查案,为了报仇,早就已经走火入魔。   既然已经到了这份上,已经搭上了自己的人生,没道理此时突然冷静理智起来。   温遇河不会通知警察,有些人他要亲手抓,有些话他要亲口问,无人能代替。   那辆二手金杯车停在小区楼下,温遇河上楼,进房间,盯着左手上的手环看了看,然后摘了下来轻轻放在了书桌上。   手环离了人仍旧在工作,app上那个红色的小点依然跳跃着,温遇河一身轻地离开了房间。   连夜驱车直奔柳城,地图上显示从澄江到柳城开车要四个小时,面包车速度提不上来,夜里还起了雾,速度更慢,温遇河估计得要五个小时,而沈原比他早出发两个小时,快多了,算起来差不多他们有将近三到四个小时的路程差,而且温遇河还不知道他们准备乘船偷渡的出海口在哪里,只能到了地方沿着海岸线搜索,他心中焦急,几乎踩着面包车的极限速度狂飙着。   夜间秋焰发来一条消息,他此刻应该在执勤,跟温遇河说:晚上好好休息。   温遇河回过去:好的。   他心中默默说了声抱歉,落英山答应过不再欺骗,病房里答应不再擅自行动,但他清楚,这些“承诺”说出口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   很多东西,注定是辜负。   他知道秋焰一定会愤怒、伤心,如果这些糟糕的情绪累积起来,能令他彻底对自己失望,不再多看一眼,倒也……温遇河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夜里三点,下了柳城高速,面包车直奔海边,温遇河没去正规的码头,沈原干这样的事情不会走正常通道,他在地图上查到沿海有一片是利江地产开发的度假屋,还未完工,那个度假屋里包含游艇会和私人码头,温遇河决定去这里。   度假屋的位置很偏,一路过去有一大段连路灯都没有,待他开到工地,整个人愣住,被围挡围起来的一大块地还是荒地,根本没有开发迹象,围挡口有个保安亭,里头的人听到车辆声披着衣服拿着手电筒出来,喝问是什么人。   温遇河脑子一转,反问套话,说:“我来找沈老大,不是说今天晚上在这碰头么?”   那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是沈老大的人?”   温遇河缩着脖子:“对啊,老大不是说了在码头?”   那人朝身后看了看:“你脑子坏掉了?码头建都没建,你他妈往哪儿跑?再说了,老大要有事情定在这儿,我怎么会不知道?”   温遇河装傻:“我不知道啊,老大只说私人码头……除了这儿还能是哪儿?”   那男人不耐烦道:“那在洛城!傻逼!”   温遇河赶紧往回跑,上车,调转方向去洛城。   对了,洛城,周斐和秦海双讲过,他们当年抓捕的绑匪也在洛城,在一个渔村,也许那个绑匪当年也想从那里出海逃出去,但没成功。   现在轮到了沈原。   清晨,秋焰执勤结束,回家的路上顺道去了趟公安局,周斐见他说:“正好,沈原的追踪有了新进展,他应该已经离开了本市,我们正要去跨省抓捕,联系当地警方配合。”   “去哪里抓捕?”秋焰问。   周斐匆匆甩下两个字:“洛城。”   秋焰给温遇河打电话,竟然不在服务区,他楞了楞,又打,还是一样的提示音,突然心里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点开app查看,那红点安安静静地闪在春风苑,心中又安定了几分,快步出了公安局开车直奔过去。   近几个月都是温遇河一个人住这里,张一枝从年前就已经住在了雇主家,秋焰一路盯着app,上楼敲门,大清早的,四周寂静无声,秋焰不信这么猛烈的敲门声里头睡觉的人会听不见,但就是无人应答。   仿佛又回到了春节的那个晚上,秋焰简直没辙,敲门敲到耐心告罄,忍不住在楼道里吼了声:“温遇河!”   依旧没人应他,秋焰眼皮乱跳,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朝门用力踹出一脚,老式门锁经不起暴力拆除,大门敞开,秋焰大步跨进卧室,没人。   窗帘紧闭,他一把掀开,床和被子都是冷的,而他看到了端端正正放在书桌上的那只电子手环。   秋焰牙关咬紧,果然!   电子手环不同于电子脚环,后者是给重刑犯的监视装备,而前者,跟运动手环在外观和使用上差别并不大,自己能摘下来,只不过一般戴上这东西的犯人没这个胆子,秋焰刚刚骂过这人走火入魔,没想到竟然能疯到这一步。   他把手环揣进兜里,下楼找了一圈,金杯车不在,秋焰想了想,然后给二舅打了个电话。   关键时刻,他记起那辆车或许可能装有定位装置,毕竟曾经是茶场的公用车。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然后查看了定位系统,告诉了他一个意料之中的地址,在洛城。   温遇河违反假释规定,私自出城追击嫌犯,这件事瞒不过去,何况,秋焰担心他的安危,他需要警方的协助,于是跟司法所请了假,又打电话给周斐简要说明了情况,警方已经在去洛城的路上,秋焰开着自己的车也踏上了路程。   他知道,温遇河不信任警方,甚至也不信任法院,他是靠着自己才揪住了利宁案的疑点,毁了自己的前途才证实了真凶另有其人,秋焰觉得他也没有资格来劝温遇河真善美,但是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觉得他已经站到了温遇河的身边,可以跟他并肩对打怪兽。   那种感觉也很好,虽然不是爱情,也一样美好。   秋焰强迫自己将一切杂念抛到脑后,压着极限开往洛城。   金杯车的定位系统十分老旧,并不精确,依稀是在郊区,地图上看过去是一片利江地产旗下的房产,秋焰想到温遇河这么单枪匹马闯进对方的老巢,焦躁得牙齿几乎都要咬碎了。 第71章 他开始信神信佛   清晨六点,温遇河将金杯车停在靠近海岸的一个入口,然后翻墙进了房区,两年前周斐抓捕绑匪的小渔村如今已经成了别墅豪宅区,只是入住率明显不高,道路和房屋都空空荡荡的。   他看到了码头,视线不算十分清晰,眯着眼,依稀看到栈桥上有两个人来回走动的人,不是沈原。   缩在一堵墙后面,温遇河悄摸顺着墙根到了栈桥底下,没人留意到他,那两人喷着白烟走来走去,不断打着电话,温遇河贴墙偷听,电话里催促“船为什么还不来”。   眼前所见是一片空茫的大海,夜露深重,起的雾到早上都没散。   温遇河观察四周,沈原一定离得不远,船一到他就会随时跑路,一定就在这方圆500米内。   这是个给富豪游艇会建起来的码头,顺着栈道过去有个小二层工人房,里头没有灯,但温遇河发现朝他这边的二楼窗户突然被人推开,似乎有人站在窗口,盯着打电话的人瞧了瞧,然后又关了起来。   这个距离温遇河看不清,但他直觉那就是沈原。   栈桥上其中一个打电话的人叫了声“沈哥”,又说:“船老大那边说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您准备下,哎,哎,好的好的,我知道的,我跟强子就在这儿等着他。”   那两人走向了栈桥的最前端,温遇河顺着原路返回,绕了一圈,从另一头靠近了工人房。   拧了拧门锁,是锁住的,他沿着一楼的窗户挨个扒了扒,终于有扇厨房的窗户被拨开,他悄无声息地翻身入内。   一楼没人,温遇河顺手在厨房拿了只铸铁锅,敛着气息缓缓上楼。   这楼是简易板房,楼梯并不是水泥浇筑,而是钢结构,温遇河上到一半,楼梯发出刺耳的一声吱呀,楼上的人不耐烦地低吼:“不是叫你们在码头等着?!”   温遇河知道没错了,这就是沈原,不会再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他迅速冲上二楼,手里的铸铁锅直接劈头盖脸朝那中年男人横了过去。   沈原没有防备,被兜头打懵了,在地上滚了几滚,温遇河跟上去又踹了一脚,口中嘶吼:“是不是你派人来杀我?是不是你绑走了利宁?!”   沈原双手抱头,吼道:“温遇河,你他妈疯了!”   温遇河揪住他衣领,双目通红:“你是利江澎的走狗,你说,他到底对利宁干了什么?!”   沈原口鼻出血,拼力挡住温遇河的胳膊,大喘着气说:“我不知道,利宁的死,跟我无关……”   温遇河扔掉铸铁锅,肉拳铁锤一样砸到沈原的脸上,沈原满面狰狞:“你杀了我也不知道,你要去问,问利总……只有他,他知道,我把利宁还回去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你撒谎!”温遇河双目似火:“利江澎的主使,你执行,绑走利宁的人就是你安排的,你现在说不知道?!”   沈原在温遇河面前毫无招架之力:“你杀了我也没有用,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两人的撕扯中沈原一拳锤破了窗户玻璃,远处栈桥上的两个人听到动静后立马赶过来,沈原冷笑道:“温遇河,你胆子够大,但你只有一个人,今天就只能死在这里。”   楼下的两人操着两把菜刀上来,温遇河抓着那把铸铁锅,四个人站在四个角落,各自大喘着气。   随后三人一拥而上,温遇河爆出一声惊天怒吼。   ……   一地的血汩汩流淌,从二楼,渗透地板滴滴答答地落向一楼的地面,沿着楼梯蜿蜒而下,楼梯上一前一后躺着两个男人,是沈原的手下,他们还在喘气,也许已经死了,温遇河顾不上,他的身上也挨了好几刀,看起来并不比那两人好多少。   沈原捂着腹部缩在角落,温遇河手中的刀对着他:“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阿宁?为什么?!”   沈原整张脸抽搐:“没,没有人,想这么对利宁……温遇河,要怪,就只能,怪你是温庆的儿子……你父亲,是个畜生,你,也是……”   温遇河有些混乱,失血令他开始头晕:“你在说什么?跟温庆又有什么关系?”   沈原抽搐着冷笑,温遇河的刀尖抵在他咽喉处,问:“阿宁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利江澎伤害了他?是不是?”   沈原嘴角涌出大团血沫:“不,杀死,利宁的,不,不是利江澎,是,是,你……”   他昏了过去,或者是死了过去,温遇河分辨不清,随着这句没说完的话,他也倒在了血泊中。   警方掌握的消息比秋焰查到的二手车定位更精准,他追随周斐他们的车队而去,洛城当地的警方也出动了,将那一片利江地产的房区包围得严严实实,最后锁定在码头边的简易板房。   秋焰在过来的路上见到了温遇河的金杯车,他心跳加速,跟周斐说:“他没走,一定就在这里。”   此时已经是上午9点,洛城水警此前已经报告,今天拦截检查的所有出海的船只都没有查到沈原的下落,他应该没有走成。   板房内悄无声息,警察探听了一圈后破门而入。   秋焰楞在门口,里头,从二楼房间到楼梯淌了一地的血,好几个人倒在血泊中,人事不省。   楼梯上那个人不是温遇河,再上面那个也不是,秋焰要上楼,周斐拦住他:“让我们来,犯罪现场要做保护。”   秋焰哑着嗓子:“温遇河呢?”   周斐在楼上回答他:“他在。”又说:“沈原也在。”   秋焰扶着楼梯,艰难站定,他不敢再问,周斐在楼上打电话叫救护车,秋焰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上了二楼。   仍然一地的血,一部分已经凝固了,温遇河倒在墙角,他的身上被扎了好几个窟窿,秋焰去探他的鼻息,几乎感受不到呼吸,去按他的脉搏,同样微弱得找都找不到,他不是医生,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死是活,但他身上还是有温度的,凉,但并不冰冷。   秋焰跪在地上,第一次信神信佛,语无伦次地祈祷,他可以什么都不要,拿他的前程他的健康他的命,去换眼前的人不要死。   他唤他:“温遇河,你不能死,你是个骗子,我还没跟你算账,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两辆救护车飞驰而来,四个血泊里的人最后有两个人上了救护车送去抢救,两个人留在了案发现场,经检查已经咽气多时,让警察叫法医来处理。   被救护车带走的是温遇河和沈原。   洛城中心医院手术室,抢救期间,手术室的门开开合合了许多次,一袋袋的血包往里送,秋焰坐在门外,却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于麻木。   他无法思考,一会脑子里冒出温遇河如果就这么死了他该怎么办,一会又冒出前几次他像如今一样等在急救室外的情景,他不知道,原来连心慌、焦灼这样的情绪,经历得多了都会层层叠加,令自己对这些负面情绪的感知力变得钝化。   他怔怔地愣神,在长椅上一坐好多个小时,直到太阳落山,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昏迷不醒的温遇河被推了出来。   秋焰一瞬间惊醒,几乎弹跳了起来,却又不敢上前,那主治医生隔着一段距离对他和等着的警察们说:“手术成功,但病人需要进ICU观察,48小时内如能脱离危险就会有好转。”   温遇河被推进了ICU,秋焰站在玻璃门外,看着医护人员给他接好各种仪器和监视器,安置妥当,他看了好一会那个毫无知觉的人,觉得自己的心跟躺在那里的那个人一样,毫无知觉。   然后转身离开。 第72章 “带我去黑洞吧”   沈原没有进ICU,手术室出来后进了普通病房,警方轮值看守,只是他现在的情况也无法接受审问,许多具体的破案工作要待他清醒,甚至要押解回澄江以后才能进一步开展。   这晚澄江来的警察在医院旁边的快捷酒店开了间最便宜的房间,不用值守的警察可以去睡一觉,秋焰便也跟他们住在一起,在隔壁开了间房。   算上从昨天夜里执勤开始,到此刻差不多30个小时没睡觉了,他双目通红,跟周斐在医院外的路边小店随便吃了点东西,回到酒店房间闷头倒在了床上。   然而一闭上眼睛,全是白天见到的惨烈景象,猩红的血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澄江潮一样,劈头盖脸地把他淹没。   温遇河在实验室被炸的时候,秋焰惊慌失措,温遇河在他眼前落水,他觉得自己魂魄抽离,而如今,这人生死不明地倒在血泊里,种种皆为秋焰亲眼所见,他开始想,如果有一天这个人真的不在了,死于非命,或是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会如何?   这想法令他喘不过气来,一个人出现过,给他重塑了一个他未曾体验过的世界,点燃了他的渴望和期许,却又将这一切夺走,秋焰开始有些明白温遇河的偏执,温遇河之于他,犹如利宁之于温遇河,他想,为寻一个真相和复仇而走火入魔,太正常了。   可他还是难过,他知道这难过不仅仅因为温遇河受伤,这难过更多关乎他自己,来得狭隘,自私,完全不合时宜,却偏偏无法控制。   昏昏沉沉地睡去,做了一个冗长又杂乱的噩梦,突然被惊醒的时候,秋焰分辨不出今夕何夕,好一会才记起是在洛城,他仍旧维持着趴在床上入睡时的姿势没变,颈椎酸痛,翻了个身,感觉睡意全消,干脆起来洗了个澡。   看时间才凌晨四点半,拨开窗帘看了看对面的医院,他决定去看看温遇河。   躺在ICU里的人无知无觉,电子仪器上的曲线图缓缓移动着,监控着他的各项生命指征,秋焰怔怔地想,利宁出事后的两年,温遇河能吃能喝能睡,可那样算是活着吗?如今真相即将揭开,大仇得报,就算代价是要他永远醒不过来,他肯定也是愿意的。   秋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闭上眼睛想,如果换做是他自己,他也会愿意。   护士长过来,站在秋焰身后,秋焰觉察到,稍微整理了下情绪,问温遇河这晚的情况如何。   护士长说一切正常,比预想的要好,本来主治医生预备了各种突发情况的预案,怕病人万一突然出现不好的状况,但都没有发生,熬过前24个小时就会好很多。   秋焰略略放下心来。   他转头去看沈原,没想到周斐这会竟然在沈原的病房内,见到秋焰,周斐倒没意外,朝他点点头打招呼:“睡不着啊?”   “嗯,”秋焰走过去,站在床沿问道:“他怎么样?”   周斐说:“医生说他受的伤最轻,情况也最稳定,今天我想直接让救护车把人拉回澄江,在那边看守治疗更方便,也能第一时间给他做审讯。”   秋焰想这样也好,他说:“那我留下来等温遇河康复。”   周斐点头:“行,这边警方会协助你的,不过,等他情况稳定,也一样需要回澄江做笔录,到时候我这边会安排。”   秋焰想了想,问道:“他这次的行动,警方会怎么给他定性?”   周斐沉吟片刻,说:“我现在暂时还不太好说,他追缉嫌犯,本身性质上不违法,只是因为假释犯的身份有些棘手,至于现场死掉的两个人,这个待取证和具体分析,但从推测来看,自我防卫的成分居多。”   周斐说得比较保守含蓄,但秋焰明白,从温遇河摘下电子手环的一刻,决意孤注一掷地出城开始,他的假释期就已经结束了。   犹如利宁案和他的偷尸案是两回事,沈原犯案,与他违规出城追凶也是两回事,秋焰再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在这么铁板钉钉的事实上为他扭曲说辞。   而且他后知后觉地想,温遇河其实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命都可以不要了,假释期又遑论放在眼中。   这天中午过后,周斐带着沈原先行回去澄江,秋焰大部分时间坐在ICU室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曲线,脑子里空空如也。   温遇河感觉自己处在一种很奇妙的情境中,仿佛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实体,轻飘飘的,他“看”不见,却能听到许多人的声音,有人喊着血压下降,有人喊着快快快给他输血,有人感叹差一点命就没了……温遇河依稀觉得这些人是在说自己,然而他毫无知觉,犹如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那些杂乱又陌生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一抹熟悉的音调,那人的声音焦灼、沉郁,包裹着许许多多的难过,听得温遇河都跟着难过起来,那声音问另一个人:“他会死吗?”   温遇河想笑,怎么会死呢,他想告诉那个人,我很好,我能听到你在说话。   他想他知道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谁。   那么一丁点模糊的记忆恢复后,他自己突然也难过起来,却不明白为什么。   一段很黑很黑的梦,他朝着尽头那一点点光亮走,一直朝前,在接近光亮的时刻终于醒了过来。   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可以动,温遇河盯着天花板,好一会,极其艰难地朝玻璃门外看过去,看到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   秋焰没料到他突然醒来,怔怔地看了好一会,然后才记起来去叫医生。   又是一轮各种检查,12个小时后,温遇河离开了ICU,转入单人病房。   自从出了ICU,温遇河的一双眼睛一直追着秋焰,他还不能说话,无法做出任何表达,秋焰只能按着护士教的办法,跟他说:“我问你问题,你眨一下眼表示yes,两下是No。”   温遇河眨了下眼睛。   秋焰知道他记挂什么,跟他讲了沈原的现状,他没死,已经被押解回澄江接受调查。   温遇河的眼神明显松了一口气,转而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他还不能进食,全靠各种营养液吊着续着一条命,胳膊上的留置针几乎24小时都在挂水,秋焰退了酒店房间,在医院申请了一张陪护床。   一切仿佛又回到半年前。   只是现在的温遇河无法拒绝医嘱,在好不容易拔掉导尿管后,周身无法动弹的他只好使用医用小便盆,女护士站在床边的时候他拼命朝秋焰眨眼睛,秋焰面无表情地接手。   从温遇河醒来,秋焰没跟他讲过“公事”以外的话,讲话范围只包括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后续如何治疗,大概多久能康复,以及澄江那边沈原和利江澎的调查情况——因为沈原还未能接受审讯,进展不多。   讲话时也没什么表情,温遇河听他讲话的时候经常定定地望着他,秋焰便静静地回望过去,无悲无喜,无嗔无怒。   三天过后,早上医生查过房,这一天的药水还没开始挂,短暂的空隙里,温遇河突然发出低哑的嗓音:“对不起。”   久未开口,声音十分生涩,秋焰楞了楞,如应激反应一样,脱口而出:“我不需要。”   跟温遇河对视的短短数秒秋焰心跳加速,然而面色如常,他突然觉得,到了把那些情绪收起来的时候了,他的“索求”,他的悲伤,全都是同样的性质,他们都是温遇河复仇之路上的绊脚石。   其实他拿不准现在应该以怎么的心态来面对这个人,于是只能摆出四大皆空的样子。   他甚至笑了笑,嘴角很轻地勾了勾:“真的,你不需要考虑我,应该养好身体,去看你一直想看的坏人们的审讯。”   温遇河不再多说,只是有时候眼神会静静地跟着秋焰。   夜间,从今天开始镇痛泵的用药剂量减半,温遇河必须渐渐适应绵长的,恢复期的疼痛。   临睡前秋焰问他感觉如何,如果疼得受不了,他叫护士来加一下药的剂量,温遇河说不用,秋焰从他脸上也看不出什么。   秋焰知道,这人对于疼痛十分能忍,他想了想,说:“你是学医的,应该知道,疼痛其实人体的一种防御机制,他的存在是提醒人注意身体的安全界限,一味地忍受,可能反而会带来反作用。”   温遇河沙哑着嗓子说了句:“知道,我没事。”   关了灯,黑暗中秋焰分辨温遇河的呼吸,他平静入睡的呼吸跟平常是不一样的,而一个小时过后,秋焰并没听到那种绵长沉稳的呼吸声,他叫了声:“温遇河。”   床上的人“嗯”了一声,秋焰说:“你怎么不睡。”   他没想到温遇河会跟他坦白:“我有些疼。”   秋焰一下坐起来:“我去叫护士。”   “别,”温遇河叫住他:“我不想要那个。”   “疼就要用药。”秋焰说。   温遇河偏头看着他:“我想要别的药。”   “什么?”   “你,能给我念书吗?就上次那个,我还想继续听。”   秋焰怔住。   温遇河的眼睛眨了眨,说:“带我去黑洞吧。”   秋焰缓缓道:“好。”   他没带书,去网上花钱买了PDF电子版,然后跳转到上次没念完的那一章,开始继续旅行:   “太阳系的运动是能够勾起无限幻想的宇宙奇观。太阳、等离子风、行星、各式各样的卫星、条纹状光环、木星大红斑、林林总总的人造卫星(仿佛是投掷于寂静空间中的一枚枚闪着寒光的硬币)、冥王星(数百颗矮行星中的冠军),以及碎裂成无数小行星、行星际冰、岩石、尘埃云、磁力线的行星……   所有这些天体都以每秒钟超过200千米的令人生畏的速度一起移动——不过瞬息之间,围绕着我们风车状星系中心约400万太阳质量的虚空共同旋转。   太阳系的所有元素不仅在自转,也在轨道上围绕着焦点公转,正如原始的天象仪所描述的那样。在独具匠心的机械设计下,整个太阳系就如同一个晦涩难解、雄心勃勃的时钟,环环相扣,而我们却在其中一个粗糙的齿轮上蹒跚而行,浑然不觉。” 第73章 以为爱可以战胜一切   温遇河转院回澄江继续治疗的那天,秋焰作为利宁案的抗诉代理律师,收到了沈原的审讯报告。   两人都在救护车上,温遇河躺在医疗床上继续挂水,秋焰先接到周斐的电话,告诉他报告的电子版发到了他邮箱,还附了一段语音录音。   秋焰看了眼温遇河,蹲下来跟他说:“沈原的审讯结果出来了,你要听吗?”   秋焰其实有些担心以温遇河现在的身体状况,听这样的信息太过刺激他,但是他这样豁出命去就只是为了一个真相,秋焰决定遂他的心愿。   温遇河点头:“听。”   秋焰把那段录音点开,沈原虚弱的声音传出来:   “绑架那件事是我安排的,绑匪也是我安排的,但从一开始,我的目标就是温遇河,利宁是意外。”   “温遇河运气好,还没来得及绑走他,利宁就回来了,但他的好运气是利宁用命换来的,你现在去问他,看他还要不要这运气?”   “利宁是个傻瓜,见有人要绑走温遇河,就主动说他是利江澎的儿子,要绑不如绑他,要多少钱他爸都会给的,于是我安排的那个人,见原计划已经失败,又不想暴露,便顺水推舟地带走了利宁。”   “但是没有伤害他,随后就通知了我,我去接回利宁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   “我把利宁送回家,他很聪明,在车上就问这件事是不是我做的,我承认了,他又问,为什么要对付温遇河,我说,有些真相你父亲会告诉你的,都是为了你好,你还这么小,又这么单纯,不要被人骗了。”   “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第二天利总打电话给我,说利宁死了,我很惊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利总过于悲痛,无法操办后事,那些事情都是我处理的,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找的那个绑匪认罪,自然是我的安排,被灭口,也是我的安排,这个人办砸了事情,间接导致了利宁的死亡,利总那么生气,我是不可能让他活着的。”   警察的声音:“什么真相?利江澎为什么要对付温遇河?”   沈原:“不,这个用词不对,是我没说清楚,利总没有想对付温遇河,他跟我讲的原话是,把温遇河找过来,我要跟他聊聊,是我会错了意,其实我自己也想给温遇河一点教训,便想找人去打他一顿,再把他绑过来。”   警察:“不要模糊重点,利江澎找温遇河,就因为他跟利宁谈恋爱?”   沈原:“对,你们也知道利宁是利总的养子,那你们知道利宁的亲生父母,是怎么死的吗?是被温遇河的父亲害死的,这就是为什么利总知道利宁的男朋友竟然是温遇河之后那么生气的原因。”   一段沉默。   警察:“温遇河的父亲怎么害死了利宁的亲生父母?”   沈原:“这些事情发生在我认识利总以前,具体我不太清楚,我知道的是,当年温庆、利总,还有利宁的亲生父母是跟着同一个大哥做事,彼此都是兄弟,但温庆吃里扒外当了叛徒,是他害死了利宁的亲生父母,利总一直记得这个人,要给兄弟报仇,但他找到温庆下落的时候,他已经在国外死于非命了,听说也是一样的当叛徒被人发现,一枪毙了他,真是活该,这种人的儿子,怎么配跟利宁在一起?”   又是一段沉默。   警察:“温庆,本名周正滨,是一名优秀的卧底警察,根据你的讲述,可以作证当年利江澎以及利宁的亲生父母,都隶属同一个犯罪集团。”   沈原(难以置信):“卧底???草,难怪……”(冷笑):“死得好,不管是不是卧底,当叛徒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警察:“根据你的口供,利宁一案中,你是非法绑架的幕后策划者、实施者,并胁迫绑匪做了假口供,认罪性侵,随后又安排了监狱内的杀人灭口?”   沈原:“对,我承认。”   警察:“再问你一遍,利宁是如何死亡的?”   沈原:“我不知道,我说过了,送回去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   警察:“温遇河解剖过利宁的尸体,发现性侵痕迹,医科大的教授也作证检测过性侵残留物的DNA,实施性侵的人是不是利江澎?”   沈原:“我不知道,我也不在场。”   警察:“利江澎对利宁是不是长期以来就怀有不正当的企图?”   沈原:“我不知道。”   警察:“利江澎被拘押后,我们检测过他的DNA,经过医科大季颜教授的对比,证实跟两年前,温遇河交给季教授的,从利宁身体里提取的性侵体液一致,这就是利江澎性侵过利宁的证据!”   沈原:“两年了,两年前的记录季教授还记得?有证据吗?有对比数据吗?”   警察(暴躁):“不要狡辩!证据在你安排实验室爆炸的时候被毁,你清清楚楚!”   沈原:“哦,实验室啊,那确实是我做的,不过我不知道什么检验记录,只是为了除掉温遇河。”   (沉默,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警察:“你心里清清楚楚,利江澎对利宁心怀不轨,利宁死后你还去替你主子找替身,连星回是你伪装星探从街上找到的,因为他长得极像利宁,你骗他签约,然后把他送给利江澎!”   沈原:“你们真的要注意用词,对,我签下他的确是因为他长得像利宁,但是没有’送’给利总,利总失去儿子后长期悲痛抑郁,这个连星回,我只是让利总多一点心理上的慰藉而已。”   警察:“连星回那份录音已经被江小杭公布在了网上,连星回控诉利江澎对他性虐成瘾,这么铁板钉钉的事实你还要狡辩?到这个时候,袒护利江澎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原:“该我认的,我都认了,我没有袒护,我所说的都是事实,至于连星回,这个街头混混,根本撒谎成性,他说利总性虐他,证据呢?他的尸体你们也做过尸检,里头的性侵痕迹是谁的?我记得不是利总的吧?连星回那些控诉的话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来的?是不是江小杭逼他的?他们联合起来故意栽赃给利总?这点你们调查了吗?”   警察(暴怒):“多次买凶杀人,颠倒黑白!给魔鬼当走狗,你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沈原:“想过,我可以死,但没有的事就是没有。”   录音就只到这里,听的中途秋焰一度攥紧了拳头,沈原在给利江澎保命,他认下了绑架、杀人灭口这些重罪,而最关键的利宁如何死亡,利江澎是否性侵过利宁,是否性虐过连星回,以及毒杀了连星回,却轻飘飘一句“他不知道”。   他看向躺在担架床上挂水的温遇河,问了句:“你还好吗?”   温遇河眼神放空,很久才缓缓收了回来,说:“没事。”   秋焰说:“还是有进展,调查也还在继续,只要不结案,这两起案子总会被查清。”   温遇河没什么反应,过了会说:“我累了,先睡会。”   回到澄江,安顿好温遇河转院住院后,秋焰回了趟司法所,近期发生的事情需要整理成文本报告,还有多日累积下来的其他工作,又要步入文书成山的一段日子了。   连着好几天没去医院,温遇河身上的伤自然有医护人员看顾着,也已经过了最危急的时候,郑思心和张一枝、程朗、豹哥小君他们也轮流去看护,豹哥还特意请了高级护工,秋焰相信他会被照顾得很好。   现在的他,即使夜里没有人给他念《黑洞旅行指南》,应该也会睡得着。   某天加班到深夜,秋焰叫了个外卖,吃东西的时候顺带浏览了下微博,这阵都没什么时间上网,不知道之前那些关于案件的热搜是不是已经下去了。   原有的那些热搜的确是已经没了,但是又有了新的。   抓捕沈原的行动并未对外公布,但他落网的消息还是被手快的媒体发了出来,利江澎的心腹和许多人都心照不宣的“黑手套”身份,网上的热搜正在热烈讨论他究竟会供出什么惊天秘闻。   审讯的结果自然不会外泄,那些讨论也只是讨论,秋焰浏览了一些,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沈原应该什么都知道。   所有人,秋焰想,也包括自己,包括温遇河,谁都知道沈原知道,但他偏偏说一半,留一半。   连星回的粉丝扒沈原扒得最厉害,在他们眼里,这就是那个把连星回推入火坑的人,沈原落网已经好些天,但连星回被杀一案却仍旧没有下文,残存的粉丝将“沈原就是凶手”的词条推了上去。   秋焰关掉网页,发了会呆,利宁案也好,连星回案也好,谁是凶手?   凶手并不只有一个,许许多多的人,都是帮凶。   江小杭被嫉妒蒙了心,明知利江澎有着变态的控制欲,而故意去泄露利宁与温遇河恋爱的秘密,这是第一个凶手。   利江澎和沈原,自然是铁板钉钉的行凶者。   那温遇河的父亲呢,如果沈原所说是真,他在卧底期间打击罪犯而导致了利宁亲生父母的死亡,被利江澎将报复的火焰烧在了温遇河身上,却又阴差阳错导致了利宁的死,这之间,究竟算不算得上前因后果?   秋焰知道不应该算上周正滨,他对利宁的死不应该负任何责任,但是命运这个东西太会给人开玩笑了,周正滨只是卧底,江小杭说自己只是嫉妒,利江澎说我想教训的是温遇河,而沈原说我把人送回去的时候明明是好好的。   但利宁就是死了。   秋焰感觉到一种悲凉,即便利江澎和沈原落网,也无法消除这种悲凉。   他知道温遇河一定也能感受到,原来一个人的命运,是如此的不可控,他爱着的人被四面八方的绳索牵引着,一个不留神,就荡然无存。   而身在绳索中的两个人,却谁都不知道。   他们相爱的时候,是以为爱可以战胜一切的。 第74章 病人家属   秋焰忙完所有的文书报告后才再次去到医院。   下午,临近傍晚,温遇河已经好多了,可以下床走动,内脏肺腑也没有留下不可恢复的后遗症,一切都是万幸。   天气热了些,已经是初夏了,郑思心坐在病床边,手里捧着一盒车厘子,温遇河好一会才吃一个,大半都进了郑思心的肚子,她兴奋地正在跟温遇河讲一件事:微博上好几个利江娱乐的艺人都站出来指正利江澎,说他行贿,拿艺人不当人,所有签约艺人都是他拿去行贿的性|资源。   郑思心眉飞色舞:“小河,你是不知道,这简直是娱乐圈大地震啊!那些站出来指正的艺人虽然名气都不大,但我挺佩服她们的。”   秋焰今天过来,其实也想跟温遇河讲这件事,不料被郑思心抢了先。   温遇河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秋焰,郑思心这才顺着目光看到人,朝秋焰挥手:“秋哥,你看新闻了没?”   秋焰点头,将目光跟温遇河错开,站到床尾,说:“看到了,那些艺人因为连星回的事,觉得物伤其类,他们也都一直被利江澎控制,觉得这次他被调查,对他们来说是个机会,便借机讲出更多内幕。”   “会有用吗?”郑思心说。   秋焰说:“一个人说也许没用,两个人说三个人说,说的人多了,总会有用。”   郑思心待了会便赶回学校去上课,秋焰仍旧站在床头,淡淡笑了笑,说:“气色好多了。”   温遇河也望着他,脸上同样有浅淡的笑意,秋焰想,他肯定是不会问为什么你这么久没来的,就听到温遇河说:“你这段时间忙什么呢,都不见人。”   秋焰微怔,说:“还能忙什么,写报告啊。”   “哦,也是,”温遇河说:“我这摊子事儿够你写的。”   秋焰带了带嘴角,两人都没提沈原,没提利江澎,也没提所有案子的进展。   如果两年前是如今的局面,沈原落网,利江澎被拘,有无数侦破手段可以将利江澎定罪,可如今时过境迁,利江澎就算获罪,罪名也远不及谋杀严重。   秋焰想,温遇河坚持到现在,这点“胜利”结果几乎微不足道。   但又觉得一切还有转机,秋焰说:“网上那些都是实名举报,有关利江澎行贿、签订违法合同、限制人身自由、还有洗|钱,涉及黑|道违法经营种种,不光是艺人,也有普通公司员工都在举报,利江澎这颗大树要倒,所有被他压迫过的人现在都开始反抗,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温遇河看着他,秋焰又说:“如果没有你,这些都不会发生。”   他们都明白,也许利宁的死永远也没有机会从法律的层面上来给利江澎定罪,但他作恶多端,夜路走多终遇鬼,一百种罪行里,总有能抓住实证的。   温遇河还是静静地望着他,秋焰想,他知道温遇河心里在想什么,利江澎即使被判一百次死刑,也抵不上利宁的枉死。   于是闭上嘴,秋焰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温遇河终于开了口,却是:“秋焰,你好像瘦了。”   秋焰愣神,温遇河说:“利江澎杀死了阿宁,他承不承认,有没有证据已经不重要了,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做的,你说得对,利江澎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不管是行贿,还是黑|道洗|钱,他这回逃不掉了。”   秋焰盯着他:“你真这么想?”   温遇河点了点头。   秋焰心里舒出一口气,利宁的案子查到如今,除了利江澎认罪,已经几乎没有可能找到实证了,他怕温遇河不甘心,画地为牢,一辈子陷在愧疚与自责中。   他希望温遇河放过自己,为利宁能做的一切,他都已经做过了。   还好,温遇河的这番话终于有了点“放下”的意思,秋焰说:“那我们一起等着看利江澎的审判。”   “好。”   讲完了这些“公事”,差不多到饭点,秋焰问温遇河最近胃口怎么样,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医院的饭菜寡淡,想吃什么他可以出去买。   温遇河说:“还好,现在很多要忌口,医院我这个病号的饭是特制的。”又说:“你现在太瘦了,等我出院好好给你做几顿……”   话没说完,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看着秋焰笑了笑,说:“我应该又要进去了吧。”   这是秋焰这趟来的最后一件公事,他要通知温遇河,他的假释已经被撤销了。   法院关于撤销温遇河假释期,重新收监执行的判决通知已经发到了司法所,因为他违反假释条约,撤销假释后不仅要回到原监狱,还要将假释执行前剩余的一年刑期重新执行,也就是,原本6月就要结束的刑期,要从这个月底再次重新计算,到明年4月底才会结束。   如果不是温遇河伤得太重,早两天就已经要收监执行,现在最迟也只能延期到他康复,而且明天就要再次转院,到监区医院去接受治疗和监管。   温遇河听了这些决议,脸上没什么反应,只说:“好的,全都按规定来,我会遵守的。”   秋焰怪他私自摘下定位器跨省追捕,可是回过头来又想,彼时的情境,如果换做他自己,恐怕也是一样的决定,他有些难过,却说不清为什么,仿佛许多情绪搅乱在一起。   他点点头:“那你吃过饭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跟监狱的人……”   温遇河打断他:“从明天开始,你就不再是我的社矫官了,是吗?”   秋焰一怔,点了点头。   走廊上有护士喊着“病人家属都出来拿饭”,温遇河说:“陪我吃顿饭再走吧?”   秋焰说:“好。”   他出去拿了温遇河特制的饭菜,走到床尾,把病床摇了起来,又在床上支起小桌板,饭菜盒揭开,果真就是无油无盐的水煮菜,温遇河吃得很慢,突然问:“涸桥监狱的图书室有《黑洞旅行指南》这本书吗?”   秋焰说:“……不知道,可能没有吧,这么冷门的书。”   温遇河“哦”了一声。   秋焰想了想,又说:“或者……我可以录一些音频。”   温遇河吃着菜,一点声音都没有,秋焰说:“我可以继续念那本书,做成一段一段的音频,让监狱的管教存在公用的pad里,你周末休息的时间可以去租了听,那里的pad不能连外网,只能用里头存储好的内容。”   温遇河吃完了饭,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不用这么麻烦了,我只是随口问问。”   他看着秋焰:“里头的工作量很多,闲下来的时候只想看看肥皂剧,不会想看那么枯燥的书的。”   秋焰的心又无端缩了缩。   所有要交代的事情就交待完了,秋焰找不到继续待下去的理由,起身准备离开。   温遇河叫住他:“秋焰,能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好,你说。”   “我想见利江澎,在我治疗期结束,回监狱之前。”   秋焰想了想:“好,我去申请。”   “谢谢。”   “不客气。”   秋焰没问他为什么想见,见了又要说些什么,他一直觉得温遇河固执、莽撞,但相处得越久,他越知道温遇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无论是飞身抓着齐修从大桥上一跃而下,还是摘下手环四百里跨省追凶,还是,他有意或无意,拒绝自己的每一次。   这个人心里都如明镜般清楚。   秋焰答应,只是因为他想答应,他愿意再帮他一次。   仅此而已。 第75章 不坦白的人   去看守所见利江澎的申请终于还是批下来了,因为这件事秋焰动用了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特权”,正常走程序要走排期,要等,但温遇河如果治疗期结束回到监狱,这件事就办不成了,于是去请求了父亲。   秋鸿信对利宁和连星回的案子都很关注,温遇河的遭遇他也清楚,特批了这次假释犯对嫌疑人的探视,要求在法警的全程陪同监守下。   算算时间,利江澎被拘押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个月,温遇河上一次跟他面对面,还是两年前。   看守所会面室,法警站在房间的角落,秋焰跟温遇河一起坐在长条桌的同一边,利江澎还没来,屋子里十分安静。   温遇河一早上没怎么说话,眉目微垂,神色平静。   秋焰用余光瞥到他,见他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利江澎被带过来了,他知道今天要见的人是谁,眼神从秋焰脸上滑过,落到温遇河身上,缓缓走近,坐到长桌对面。   好一会,两边都没有人开口,秋焰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今天的会面时间是有限制的,至多半个钟头,他怕这样下去温遇河来不及说他想说的话。   面对面注视对方的两个人神色渐渐有了变化,从一开始的平静无波,到渐渐充斥憎恨。   温遇河开了口:“我知道是你。”   利江澎扶了扶眼镜:“那又怎样,你两年前就知道了,跟现在比又有什么区别?”   温遇河呼吸略微急促,语气却极其沉缓:“我今天来,只想问一个问题。”   利江澎身体后仰,姿态松弛:“我未必要回答。”   温遇河无视这句话,继续说:“你涉|黑、洗|钱、行贿数额超过三千万,光是这些已经足够判你无期至死刑,利宁的案子审不审,都不会改变你的结局,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利江澎,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   利江澎的目光锐利了起来,灼灼地盯着对面。   温遇河说:“我猜,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利江澎下巴微仰,双目半眯。   温遇河说:“你性侵了利宁,如何能看着他气喘发作致死?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什么都不做?你可以恨我,想杀了我,利宁又做错了什么?”   他尽量保持平静,但秋焰还是感觉到了他的身体正在微微发抖,温遇河的双手放在桌面下,紧紧抓着扶手。   利江澎在片刻的沉默过后爆发出一阵笑,重复温遇河说过的话:“我眼睁睁看着他死?你以为我是谁?我好不容易养大的男孩,我会看着他死?”   他身体前倾:“你以为,我是你那个又蠢又恶的父亲,当了叛徒,出卖了兄弟,眼睁睁看着兄弟死,还假惺惺地对着尸体痛哭流涕?哦,这个被人出卖害死的兄弟就是利宁的亲生父亲,这种事,是你们姓温的做的,不是我。”   温遇河只盯着一个问题问:“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利江澎看对面人的眼神如鹰如隼,居高临下,却又包含憎恨:“你想知道,我当然会成全你。”   “我对利宁的感情,不是你跟你父亲这样的人可以理解的,他养大他,培养他,给他全世界最好的东西,这样长大的男孩子,不是给你这样的人准备的,温遇河,即便你不是温庆的儿子,我也不会同意,利宁只能是属于我的。”   “你说,这样的孩子,我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死?那天晚上他一切正常,是我亲自送他回的房间,跟他说的晚安,说等他明天睡醒一切就都好了。气喘发作是夜里的事情,他长这么大,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家里随时都有备药,还有家庭医生,随叫随到,但那个夜里他发病之后没有叫人,药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他没有吃,温遇河,他是自杀的。”   温遇河突然咆哮大叫:“你撒谎!!!”   利江澎一脸凄惨嘲笑:“我家里,阿宁的房间,你现在还可以叫警察去搜,自从阿宁死后,那间房间我没动过,还是他死去时候的样子,包括他写下的遗书。”   温遇河喘着气:“什么遗书?”   “只有一句话,”利江澎一字一句吐出来:“小河,对不起。”   温遇河整个人如受重击,他满心愤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秋焰替他说:“利江澎,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利宁为什么要写这么一句话,你以为,他是因为温遇河才自杀?你太卑鄙了,利宁是因为你才自杀!是因为你侵犯了他,令他生无可恋,世界观崩塌,令他无法再面对爱人,宁愿亲手了结生命,你是怎么有脸,竟然把这笔账算到他人头上的?!你才是凶手!”   而利江澎毫不辩驳,他盯着温遇河:“不,你心里清楚,利宁因你而死,你这辈子都是罪人,温遇河,是你杀了我儿子!”   秋焰怒吼:“撒谎!来人!把他带走!押回去!”   法警带走了利江澎,秋焰乱糟糟地说:“你别听他乱说,别听他……他是故意的,你别上他的当。”   温遇河胸口起伏,眼神无法聚焦,秋焰扳着他的肩膀:“你看看我,不要信他,他在撒谎。”   温遇河艰难吐出几个字:“找警察,周斐……我要看到那张遗书……”   “好,”秋焰答应他:“我马上去找周斐,温遇河,就算利宁是自杀,这不是你的错,他不是因为你才自杀,是因为利江澎……”   无论说什么温遇河都没了反应,他起身,愣愣地朝外走,法警押着他上车,秋焰也跟着上了车,回监区医院的路上他一句话都没再说。   去公安局找周斐的路上,秋焰想,他今天真正见识了一回魔鬼。   真正的魔鬼所做的恶不是数得出来的那些,涉黑与行贿,甚至性侵,固然算得上恶贯满盈,而一个人利用另一个人的爱,扭曲事实,将恶行全盘转嫁,从而令对方深陷自责直至精神崩溃,这才是真正的恶魔。   按照魔鬼的逻辑,如果利宁不那么爱温遇河,他根本不会自杀,魔鬼的性侵算不得什么,而“爱”,才是最大的凶手。   秋焰想撕了利江澎。   周斐得到消息,立马派人地毯式搜索了利江澎的家,果真在一个紧锁的房间内找到了那张纸条,纸页已经泛黄,笔迹凌乱,似是发病以后临时写下。   秋焰拿到那张纸,周斐问:“要拿去给温遇河看吗?”   秋焰犹豫了下,说:“其实有没有这张纸,对那起案子的影响都不大了,这份物证,你们留着吧。”   周斐点头:“也好。”   秋焰说:“帮我个忙,可以吗?”   “你说。”   “如果温遇河以后问起,就说找遍了,没找到,行吗?当然,我想他不会来问你,只会来问我。”   周斐说:“好。”   这天秋焰没有再回监区医院,以后的日子,直到温遇河的治疗期结束彻底康复,被收监执行,他也没有再去看他。   他不知道如果见了面,温遇河问他找到了遗书没,他要如何回答。   不擅长撒谎,但更不希望温遇河陷进利江澎布下的陷阱中。   温遇河是他经手的第一个社矫个案,也是最失败的一个。   这些天他写温遇河的个案总结,犹如把从最初到如今细细回忆了一遍,那人病歪歪地在医院挂水,在他普法课的眼皮子底下睡觉,在后厨汗流浃背地炒菜,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替他揍人,给他煮醒酒汤,还发鼻孔朝天的自拍照,替他不值,含沙射影地怼渣男……他记得那个狂风暴雪的落英山,还有那个令人难堪又难忘的除夕之夜。   秋焰想不到竟堆积了这么多回忆,温遇河彬彬有礼却又浑然无谓,他们之间隔着天然的距离,将这距离拉近一丁点的,是温遇河唯一的那一句,“我没有不在乎你”。   可秋焰不敢认为,没有不在乎,就等同于在乎。   那句话是安慰也好,是不得已的袒露也好,秋焰已经无从论证。   温遇河是个坦白的人,但唯独不对他。 第76章 你…真美好   利江澎的案子终于开庭审理,涉案情节极为繁复严重,没有公开庭审,但有关他和所有案子的讨论一直都沸沸扬扬。   每一项不同的罪名都要单独审理,有些又互相关联,后来被合并审理,整个庭审期长达半年。   他重金聘请了十位顶级律师组成律师天团,分别负责刑事案与经济案两大板块,中途一度传出某个罪名证据不足被撤销的消息。   秋焰密切关注庭审进展,重要的庭审他都在现场,他要亲眼看着利江澎得到最终的下场。   温遇河眼睛受伤看不见的时候,秋焰当过他的眼睛。   现在依然是。   但他没去探望过温遇河。   郑思心对这件事非常不能理解,她去看温遇河的次数非常频繁,几乎半个月就会去一次,每次都是热烈地请秋焰一起,但秋焰没去过。   他只是每次会交给郑思心一个U盘,里头有他一段段录好的音频,为了念出最好听的声音,秋焰还去网上买了专业的录音设备,挑夜深人静没有干扰的时候,在房间里一章章录好《黑洞旅行指南》,他叮嘱郑思心把电子文件给监狱管教就可以了,郑思心有次回来后说,秋哥,你声音好好听啊,完全可以去自己做个私人电台,现在很流行的。   秋焰一笑了之,他读书录音,有个明确无比的目的,并不为了取悦无关的人。   读完了十三章的《黑洞旅行指南》,秋焰又开始读《随椋鸟飞行》,以及《海洋中的爱与性》,有时候他不知道究竟是温遇河需要这些冷门又与现实完全隔离的书籍,还是他自己需要,但是,他在朗读的过程中,的确获得了一种平静和慰藉。   天地宽阔,自然万象,人无法依靠自己跳出去,便只有借助自然和宇宙的力量。   秋焰希望自己如此,更希望温遇河如此。   只是,他也不知道,这些精心录制的电子书,究竟有没有传递到温遇河的耳中。   郑思心会帮他打听,只是,她说,温遇河这个人,越来越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又说,秋哥,我发现他好像越来越像最开始我们认识的那个人了。   秋焰怔了怔,问道你指什么?   郑思心说,就是,四大皆空,什么都已经看穿看透,也不在乎了的样子。   秋焰心中一股苦涩,他知道是不一样的,以前的温遇河靠着一股劲提着,虽然看起来混不吝,但心中始终没有松懈过,而现在,他追寻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利江澎数罪并罚,审判就在眼前。   恶人将“死”,而复仇的人,仿佛精气神也跟着一同去了。   一个人活着,总是要有所依托的,秋焰不禁想象,温遇河在遇见利宁以前,他的依托是什么?是学医吗?还是其实也都无所谓?直到遇见利宁才真正点亮心中的火焰?   秋焰想问他,你还相信爱情吗?   半年后,利江澎案终于有了判决,宣判那天秋焰一早就到了庭审现场,司法所来了好几个同事,孟平盛淮南郑思心都在,这一天虽然不是公开宣判,但有一些官方媒体进场,庭审席上几乎全满。   判决书浩浩荡荡有四十多页,审判长匀速读这判决书差不多就用了两个多小时,从数种罪名的指控,到审理经过,各种人证、物证考证,以及相关审计报告、被告人供述,林林种种汇聚成一审判决:   被告人利江澎犯行贿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两千万元。   犯爆炸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犯非法拘禁罪,并实施捆绑、殴打等暴力行为致五人伤残,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犯洗钱罪……   判决一条条念下来,甚至还追溯到了利江澎发迹前,在黑帮团伙里的种种违法行为,此时一并判决,秋焰默默都记在了心里,直到最后一条:   被告人利江澎犯故意杀人罪成立,非法剥夺他人生命,致两人死亡,判处死刑。   他猛地抬头,整个庭内肃穆端庄,只有审判长不疾不徐念判决书的声音,但秋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比鼓声还要响亮。   沈原包庇不了利江澎,冤有头,债有主,恶贯满盈之人,死有余辜。   漫长的宣判结束,槐金巷司法所的同事们有的笑有的哭,秋焰一扭头,看到郑思心满面泪痕,她朝秋焰扑过来:“秋哥,太不容易了,小河哥太不容易了!”   出来法院,豹哥和好运来的一众兄弟们都等在外头,秋焰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讲判决结果,就被媒体团团围住,有记者采访他:“秋先生,在这起案子中,温遇河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你作为温遇河的矫正官,请问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坚信利江澎有罪?”   “你能讲讲温遇河是怎么一个人坚持查案的吗?”   “利江澎宣判后,温遇河的判决是否还有上诉或撤销的可能?”   ……   许多话筒夹着他,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温遇河,秋焰简洁地统一回复:“我们相信法律,正义也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幽暗曲折的过往岂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既然说不清,不如不要说,秋焰知道媒体想要什么东西,他不想以温遇河的名声来博眼球,何况,他觉得他也无法做温遇河的“代言人”。   如果温遇河有需要表达的诉求,待他出狱,自会亲自说。   但秋焰觉得他不会。   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秋焰开车第一次去了涸桥监狱。   这么大的事,需要有人告诉温遇河,他知道也许管教会跟温遇河说,豹哥郑思心程朗张一枝他们去看温遇河的时候都会说,但秋焰觉得,无论如何,他应该听自己说一次。   探监室里,他的面前有一块防爆玻璃,看到温遇河被带过来的时候,秋焰一下就站了起来。   这么久没见,温遇河还是那副样子,头发更短了,衣服穿的统一的蓝色囚服,这样的装扮令他看起来有些陌生,见到秋焰,他淡淡笑了笑,示意秋焰拿起挂在玻璃上的电话。   温遇河先开了口:“好久不见。”   秋焰觉得自己无法做到这么平静,无论是刚刚听利江澎的审判,还是此刻见到温遇河,都令他情绪激动,无法自控。   他不想做无谓的寒暄,直接说:“利江澎判了,刚刚,死刑。”   他迫不及待地跑来,迫不及待地说出这句话,是有一些期待的,期待看到温遇河的脸上有一些情绪,期待他是高兴的。   温遇河的睫毛抖了抖,旋即平复,他的眼神楞了一秒,轻轻“哦”了声。   秋焰看着他,恨不得穿过玻璃去盯他的脸,然而温遇河的脸上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吞了吞口水,咳嗽了一声,腮帮子紧了一紧,然后对秋焰说:“那就好。”   秋焰觉得他怎么这么平静,这不应该,但他还是说:“是一审,他应该还会上诉,但是我认为二审改判的可能性不大,许多证据都确凿……”   他絮絮叨叨,说着说着才发现,温遇河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仿佛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秋焰突兀地打住,问道:“你怎么了?”   温遇河突然笑了,很淡,又很清晰,秋焰突然记起陆辞诬告的那次开庭,温遇河站在被告席上,也是这么淡淡又清澈地对着自己微笑,如同此刻。   秋焰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他握着话筒,低声问:“你在看什么?”他没留意自己的声音里竟也透着笑意。   温遇河用一种秋焰从未听过的松弛的声线说:“哦,没什么,看……觉得很美好。”   秋焰一愣,美好?他明明盯着自己啊?这在说什么?我很美好???   他一下就红了脸:“什么啊……”   温遇河的视线仿佛越过他:“海洋并不是一个均匀的蓝色水塘,而更像一个夹心蛋糕。不同的水层有着不同的温度或盐度,一层层堆积起来,从下至上构成整个水体。而当两个水团相遇时,就会出现一个明显的边界。’温跃层’这样的边界就是由水温的不同而造成的。这样的交界面也可以因为盐度的不同而出现,或者,快速、旋转的涡流和洋流通过其中一片水域而不影响另一片的时候,也可以产生边界。这就使得海的截面产生了不同的速率,就像不同海拔处的云乘着不同速度的风一样。”   他说:“真美好。”   秋焰的心跳缓缓又平静下来,哦,原来指的这个,这是《海洋中的爱与性》书中的一段,秋焰读这一章是在三个月前。   他说:“我以为你不会去听呢。”   温遇河依旧浅浅笑着,睫毛眨了眨:“会的,怎么会不听呢,听到喜欢的,还会反复听,上面那段就听了很多遍。”   秋焰有些高兴,说:“是谁说在里头很忙,哪有空听这么枯燥的闲书啊。”   “忙是忙,要干活,但总有些空。”   “你喜欢吗?”   “嗯,喜欢。”   “那几本都听完了吧?我再给你录别的。”   “好。”   “你想听什么?”   “都行,你选的我都喜欢。”   “好。”秋焰的眼睛亮晶晶的。   秋焰以为他会问利宁的遗书,结果并没有问。   他觉得有些奇怪,明明他是来告诉他利江澎宣判的,但温遇河看起来对这个并不关心,秋焰想,也许他能猜得到结果,也许,最关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从利江澎被拘开始,就预料这个人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而今天的温遇河平静,温和,跟秋焰聊着他认为的“美好的世界”,还聊到司法所,聊到饭馆,聊秋焰的工作,问他除了工作又有做些什么。   他从没表现出对正常的生活这么热络关心过,秋焰很高兴,罗里吧嗦地讲了许多废话,直到探视的时间结束。   意犹未尽,念念不舍,秋焰起身跟温遇河说:“我下次再来看你。”他觉得自己越过了某个坎,温遇河也越过了那个坎,秋焰决定不计较了,不计较温遇河屡次骗他,拒绝他,毫不在意他的感受,他们可以像以前关系最近的时候那样相处。   温遇河定定地看着他,带着浅淡又温和的笑意,最后说:“秋焰,再见。” 第77章 四月的大雨(上卷完)   温遇河还有半年出狱,按着一个月一本书的频率,秋焰去书店又挑了六本书。   有小说,有自然科普,《鱼的好奇心》和《旧地重游》一起放进了购物篮,还有诗歌,《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排队付账的时候,秋焰又想起温遇河今天的样子。   这是温遇河最不“拒绝”他的时候,他幻想过那么多次,这个人如果爱着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今天的温遇河似乎有那么一点接近。   一点点点像而已。   秋焰已经十分满足。   一个月只有三次探视的机会,秋焰为此还特意叮嘱郑思心这个月不要再去了,他有事要找温遇河。   当他兴致勃勃地录好了新的书籍新的篇章,到了探视期去见面,却听到管教说“5919拒绝探视”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一定是搞错了吧?他让管教再去一趟,看管教不耐烦的神色,还亮出了工作证,然而温遇河最终也没有露面,管教说:“他是有这个权利的,还让我转告你,让你以后也不用来了,说电子书也不用录了,监狱图书馆有书,他会自己看的,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秋焰怔了半晌,良久才回过味来,上次见面时那股说不清的怪异感此时终于有了答案,原来有人早有预谋,原来上一次他说的再见,真的是再见。   再也不见。   唯一一次的耐心和温柔,原来是用来告别的。   秋焰给出的友情也好,爱情也好,都被他拒收,原封退回。   他有些神色恍惚,一个人坐在探视椅上,旁边的人跟对面的服刑亲友热热闹闹地讲这话,只有他对着空荡荡的玻璃窗,管教看他这样子,问他要不要去他们工作室休息一会,秋焰摇了摇头,说了句“谢谢”,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他知道以后无论他来多少次都没有用的,温遇河向来油盐不进,铁板一块,撞南墙也不会回头,但秋焰还是义无反顾地连去了三个月,每一次都看到同一个管教跟他说,5919不见你。   听得多了,竟然还会习惯,像每个月他固定会做的程序。   有天郑思心跟他抱怨,说温遇河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谁都不见了,要算起来,就是利江澎宣判之后就变成了这样,她苦着脸问:“秋哥,你说他会不会心理出了问题?我看古龙小说里那些大仇得报的男主角,会一下完全失去生活目标,变得特别空虚,你说他也会这样吗?”   秋焰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问:“温遇河不见你?”   郑思心点头:“不止我,连一枝姐和程朗哥他都不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温遇河一视同仁,在澄江假释期间短暂积累起来的一些社会关联,全都斩断了联系。   只是秋焰不知道这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就从这一天起,秋焰再没去过涸桥监狱,他最后一次见温遇河的时候是秋天,现在转眼又已是深冬。   没了温遇河的工作与生活都变得平静起来,他现在管着的矫正对象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个需要像对温遇河那样花费那么大的精力,秋焰做熟了这套流程,公事公办,雷厉风行,毫不掺杂私人感情,无论多老油条的假释犯们,对着他都有几分发怵。   他听说利江澎仍然在准备上诉,律师天团换了一批又一批,本市红圈所的顶级大律师都轮流进去滚了一遍,还有外地来的大律师,为了上诉熬得不眠不休。   沈原被执行枪决的那天并没有什么新闻流出来,但秋焰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是周斐告诉他的,还告诉他一件稀罕事,陆辞竟也被关进了监狱,罪名是收受贿赂及徇私枉法,巧的是,他跟利江澎关在了同一个地方,枫山监狱。   当晚他回家吃饭的时候,跟父母提起来,秋鸿信印证了这件事,还和杨雁都感慨了一阵。   秋焰想象陆辞在枫山监狱见到利江澎的情形,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心情,是会懊悔自己多一点,还是恨对方更多?   杨雁有些自责,陆辞毕竟是她的学生,工作后也一直保持联系,一度亲如母子,杨雁说:“我想找时间去看看他,跟他聊聊,就算他一时想错做错了,也不代表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他还这么年轻,判的也不重,没几年就出来了,只要心态摆正过来,以后还能重头来过。”   秋焰没说什么,但他觉得陆辞心气这么高,内心却又这么自卑的人,经历了这样的事,很难“重头再来”。   顺着这个话题,秋鸿信问秋焰:“温遇河的案子已经结束这么久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秋焰愣了愣,问:“什么打算?”   秋鸿信说:“你的工作呀,还继续在司法所吗?还是考虑换个地方?”   又说:“当然,我们都尊重你自己的选择。”   秋焰还没想过这件事,但是这会被父母提起来,他觉得好像的确到了考虑这件事的时候。   司法所的工作没什么不好,他做得驾轻就熟,也因此,不想人生就此停在这里。   他做社矫官,和同事们做社矫官,对矫正对象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每天都有人叫他社矫官,但他突然希望,这样的称呼只属于某一个人。   他有些怔怔愣神,杨雁跟秋鸿信说:“你看你,心急了吧?我们小焰儿是个有主见的,他自己会决定,不用你催。”   秋鸿信辩解:“我也说尊重他的选择嘛。”   两人拌了几句嘴,秋焰抬头:“我会好好考虑的。”   马上又到了春节,秋焰家里的春节跟上一年没什么不同,家里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老舅拍着秋焰肩膀问:“对了,我这儿又有辆面包车要退下来,你还要不要?这辆质量好,五菱宏光,本来还想拉去二手市场卖,你要的话我就不卖了,你直接拉走。”   秋焰恍惚了一阵,说:“噢,那先不卖,等节后上班我问问那些矫正对象们有没有人需要的。”   老舅说:“你对你这工作还真上心,上回那辆金杯现在还在开不?”   秋焰说实话:“那辆车已经报废了。”   那次被温遇河连夜压着极限开去洛城,后来他被捅得差点死了,车也扔在了海边,后来秋焰找了代驾把那辆金杯和他自己的车都开回澄江,结果代驾说金杯车已经彻底坏了。   秋焰想象过许多次温遇河连夜追凶的样子,还想过,如果自己当时没给他这个“新年礼物”,是不是就不会引出这场让他不顾一切的追击。   许多事情都不能以后世的上帝视角来评判当时的情况,未来怎么样,谁都无法预料。   这一点令人无力,却也令人怀抱渺茫的希望。   秋焰选择站在希望的这一边,新的一年,他很想对温遇河说,希望你能振作起来。   希望我们大家都是。   春节还没过完,司法圈又传出一个大新闻,枫山监狱在大年初二,监狱集体活动的当晚发生了恶性杀人事件,很多人都在活动室里剁馅包饺子,结果一个犯人突然抢了厨师的刀砍了另一个犯人。   砍人的那个是陆辞,被砍的是利江澎。   利江澎身中数刀,大出血,被送往监区医院的路上就已经死了。   这件事让公检法的许多原本在休假的工作人员又要赶回去加班,秋鸿信都回了法院。   利江澎突然被杀,上诉之路也就自然终结,忙活了几个月的律师天团就此解散,而秋焰了解到,陆辞对于他做出的行为供认不讳,毫无悔改,原本五年的刑期很可能变为无期。   秋焰对这件事的感受就是震惊。   同样是一腔孤勇,有人用它寻求真相,有人用它报复私仇。   陆辞恐怕到死都不会明白,毁了他的人生的不是利江澎也不是温遇河,只是他自己。   利江澎死了,年轻时纵横江湖,黑白通吃,老了占山为王,为所欲为,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落幕。这件事温遇河迟早会知道,他又会作何感想?   秋焰很想见他,跟他说说话,或者不说话,随便哪里走一走也好,就像记忆中沿着护城河散步的那个夜晚。   他又等了三个月,终于等到温遇河的刑期结束。   再不想见,出狱的那天去接他他总躲不过去。   虽然,秋焰也不知道见到他时要说些什么,但肯定会逼着他正面回答,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见我,我喜欢你这件事真的这么让你讨厌吗?   他只想要一个回答,为了得到这个回答,他计划去表白,只需要那人坦坦白白地给他一个真实的答案。   想到要做这件事,秋焰内心有些激动并忐忑,但他实在等不下去了,谁都不会知道,这半年来他有多煎熬。   四月底,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雨,春雨伴着隐雷,秋焰很早就出了门。   他预计好了时间,就为了能早早地等在监狱外,希望温遇河出来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然而路上出了点故障,开往城郊的路上,车胎被扎破了,秋焰不得不在雨里自己动手换了只备用轮胎,浑身淋得落水狗一样,轮胎换好他坐近车里用纸巾抹脸,拉下头顶的镜子看了看,想,这幅样子去表白,实在是太倒霉了。   可又觉得,他已经这么可怜这么惨,温遇河应该开不了口拒绝他吧。   要是卖惨能成功,秋焰不介意自己再惨一点。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秋焰暗暗给自己打气。   到了涸桥监狱,比他预计的时间晚了四十分钟,在大门口等了一会,没见人出来,秋焰直接出示了工作证去找了管教,得知温遇河半个小时前刚刚离开,坐的监狱前往市区的大巴车。   秋焰愣住,走了?   市区往涸桥只有一条公路,秋焰记得自己一路上都没有看到监狱的大巴车,如果有,就是在自己闷头换车胎的时候错过了。   他问清楚大巴车的路线,开着车一路往回追。   这一天他不知道开着车跑了多少地方,甚至找到了大巴车司机,那司机说今天出狱的犯人好几个,你问哪一个?   秋焰在手机里猛翻温遇河的照片,突然记起照片已经被自己删掉了,他形容,个子很高,很瘦,有些黑但很帅。   司机说哦,他啊,半道就下车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这天秋焰整整找了一天,去了春风苑,去找了张一枝和程朗,还去了好运来,最后去了医科大季颜的实验室,没有人见过温遇河,他们每个人都给温遇河打电话,那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秋焰盯着温遇河的微信,才发现这个熟悉的号头像成了空白,朋友圈原本就是空白,他发了许多消息过去,全都石沉大海。   温遇河就这么消失了,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深夜,秋焰站在渌林夜市,那个档口早已被其他人取代,他跑了一天,饭没吃,水没喝,人几近虚脱,坐在原本的老位子要了碗面,囫囵吞枣般吃着。   想,今天那个大巴司机形容得真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不封顶下不着底,就跟他的感情一样,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皆是迷茫。   —上卷·完— 第78章 下卷:去梨川   温遇河消失了。   如果发了狠要找一个活人,没道理找不到。   温遇河没改身份证,秋焰身为司法系统的工作人员,公检法这么多自己人,要揪出一个藏匿的温遇河,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没去这么做。   温遇河把自己藏起来,是有意的,秋焰就算上天入地地把人找了出来,厉声质问,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几个月来,他经历了焦灼、愤怒、悲伤、无望,最终归于沉郁的平静,如果让自己消失是温遇河最终的选择,那么秋焰尊重他的决定。   七月,张一枝和程朗的矫正期结束,秋焰做完了两人的矫正个案报告后正式离职,两人请他吃饭,在春风苑的老房子里,张一枝做饭,程朗跟秋焰喝着啤酒,程朗说:“我还记得那时候跟小河,我们三个第一次一起聚餐就在这屋子,把小河热得够呛。”   这屋子今年夏天刚装上空调,秋焰一点不热,但他马上想到温遇河总是被热得一头汗的样子,那么瘦,偏偏那么怕热。   “也不知道小河现在怎么样了。”张一枝端上来一盆十三香小龙虾,说:“这还是做夜市的时候跟他学的,可能没他做的好吃。”   秋焰剥开吃了一个,味道确实差点儿,但仍然吃得出温遇河做饭特有的那个味道。   程朗问:“他真的什么消息都没有?”   秋焰摇了摇头,程朗说:“他不跟我们联系就算了,但是小秋,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他不应该连你都……”   程朗打抱不平,被秋焰制止:“没事,不用的,程哥,他好不容易了结所有事,想离这里远远的,彻底告别以前的人生,应该这样。”   程朗沉默了一会,举起酒杯说:“那我们祝小河以后的人生都顺遂吧,平平安安就好。”   秋焰和张一枝一起举杯,三人碰了碰,一口干掉。   这天过后,秋焰突然闲了下来,在司法所工作的这段日子好像覆盖掉了他的前半生,他拼命投入,却又突然抽离,整个人有种不真实的虚浮感,于是跑去东南亚度假玩了半个月,冲浪、潜水,在海边晒成黑鱼皮,回到澄江时杨雁跟他说,澄江大学法社学院马上要成立一个课题研究院,问他有没有兴趣参与。   法社会学原本就是秋焰研究生的专业,杨雁说的领头的老师就是秋焰的研究生导师杨絮,秋焰去拜访老师顺便聊了聊研究院的工作事项,觉得有许多想法都跟自己不谋而合,并且杨絮对于他在司法所这种基层单位锻炼过的经历十分感兴趣,当即就定下来他后续工作的事情。   从学院回来后,秋焰觉得自己悬浮的、无所依托的心找到了另一个支点,他开始查找资料、构思自己想要申报的研究课题。   法律社会学,原本就是将法律置于其社会背景之中,研究法律现象与其他社会现象的相互关系的一门学科,法律不是教条主义,诸如许多法律单从理论角度来看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一旦切入实际发生的社会环境,便会有许多无法清晰界定的模糊地带,法律无法达到惩戒与保护的目的,法社会学便是从研究种种社会问题出发,继而推进立法和社会制度的完善。   九月,澄江大学开学,秋焰正式办理了研究院的入职手续,成为了一名研究员,又过了一个月,他申报了自己的课题:《从性犯罪受害者的心理创伤看司法系统应如何完善》。   在申报大纲里他阐述申报理由:许多受害者在明知很难获得帮助的情况下,以及心理耻感的作用下,往往不会相信警方及司法机构,宁愿选择忍气吞声、不报警、撤诉,由此引申到司法系统的不完善。   他在论述里还引用了一些来自香港的事实和数据:来自RainLily(一家非盈利公益组织)从2000年开始,历时17年的研究显示,参阅3501起性暴力案件,在香港,80%的性犯罪受害者都有受到他们所认识的人的伤害,一半的受害者感到羞愧,没有向警方举报。该研究还发现,其中82%的案件,都是受害人的同学,朋友,现任或前任伴侣,同事或家庭成员认识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受害人想获取犯罪证据的难度将会加大,这也是客观上阻止他们寻求正义的原因之一。   此外,当向警察举报性犯罪案件时,警察必然会并从受害者那里收集有效证据,这对大多数受害者而言也非常复杂。根据立法会的研究报告,向警方举报的案件中有五分之三(60%)无法继续进行,原因是举报延迟的证据不足或受害者撤诉。   杨絮问他,你想做这个课题,是不是跟在司法所时候你介入过的那个案子有关?   利江澎的案子是本市年度重大案件,而温遇河和利宁的案子杨絮也了解所有的前因后果,颇为关注,自然知道秋焰在这两起案子中扮演过什么角色。   秋焰承认,他跟杨絮说:“利宁是自杀的,出于极度的耻感和信念崩塌,我不知道如果法律系统完善一点能不能保护到他,也许除了法律,更需要社会环境的改变。”   他希望所有的受害人不再降罪给自己。   包括利宁,也包括温遇河。   杨絮通过了这项选题,秋焰开始着手准备工作,资料整理,案例样本采集。   他跑了很多地方,性|侵是最常见的犯罪案件之一,但是被害人却是最不愿意站出来发声的一个群体,秋焰常常吃到闭门羹,有些提前联系好的,到了当地之后临时拒绝见面,有的通过中间人联系,见面后发现他是男的,立马飞速离开。   但是半年后还是搜集到五十多个有代表性的案例样本,男性、女性、Trans,什么性别什么年龄段的都有,秋焰将所有深度采访的资料整理成一份《性侵受害者的心理创伤》文档。   这是整个研究报告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了实实在在的案例样本,报告才有说服力。   杨絮看了这份先行文本之后,觉得十分震撼,问秋焰是否愿意先行发表在一家专业刊物上,看看业内人士的反响,也算是他完整报告的投石问路。   秋焰自然同意,为着保护性原则,文本里所有受害人都用了化名,包括作者也用了笔名,秋焰用“三秋”这个名字发表了这篇案例记录。   官媒在线上刊发之后,被无数新闻和热点事件类媒体疯狂转载,秋焰临时注册了个微博,官媒在刊发时艾特过他,许多人也来到他的微博底下互动。   当然,网络世界永远是那样,好的,坏的,善良的,恶毒的一并袭来。   秋焰会浏览所有评论和私信,虽然并不会逐一回复,刻意诋毁的他都自动过滤了,他在意的是真正关心这些事的人的看法。   有一个人的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看IP地址是在距离澄江很远的一个地方,叫梨川,那人说:性犯罪的情况除了个案,还有许多集体作案,那些权力与财富的掌握者,往往也掌控着大量的性资源,当他们犯罪后,更难去搜集证据,有时候连界定是不是犯罪都很困难。   秋焰盯着这句话看了许久,他非常认同这个观点,因为利江澎的案子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例证,他集团旗下的艺人都是他可以随意调度使用的性资源,而且在合同条款的约束下,这样的行为被掩盖成了合法行为,而那些受害人因为利益或其他因素,根本不会去告发,若不是连星回离奇死亡,利江澎被重点调查,这件事或许会被永久掩埋下去。   他跟这个网名叫江涯的人在私信里互动起来。   江涯还跟他讲了一件事,他所在的梨川市,底下有个叫碧水村的村子,地处偏僻,耕地面积少,靠农活无法生存,因此大部分壮年男性都出去务工,有些好几年都不会回来,村子里的大部分都是留守妇女儿童,这样的村子里性犯罪的情况十分普遍,但几乎没有人报案,就因为报案了也没用,更何况,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女人去报这种案,等于自己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她们被侵犯后连承认这种事情都很难。   江涯说,所以他们现在有意想成立一个针对这方面问题的NGO救助机构,一方面提供医疗救助,同时保存犯罪证据,另一方面需要对所有留守人员普法教育,禁止知法犯法,以及如果受到了侵害,要明白作恶的人是他人,不是自己。   他说这工作非常难,举步维艰。   秋焰突然对江涯所做的事情产生了兴趣,江涯意图成立的这个NGO机构,正是由于现有机制的不完善,才诞生的想法,而这样的举动,是在实际中贴合了他的研究课题。   他跟江涯说,你们做的事情很有意义,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来梨川一趟,我们见面详谈如何?   江涯很快回复他:太好了!等你过来。 第79章 通晓法律   又到六月,清晨,秋焰坐在澄江机场候机室的时候,记起第一次见温遇河也是这么一个大热天。   那竟然已经是三年前了。   距离温遇河彻底失去消息,也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最近半年天南海北地跑,沉浸在工作中,然而想起温遇河的频次却并不比以前要少,每见一个受害人,落笔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令秋焰想起他。   他想,也许有生之年他们不会再见了,他说服自己要接受,但无论何时想起,心中总隐隐作痛。   那个没有得到过答案的问题一直横亘在心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遗忘。   从澄江到梨川,航行时间有足足三个半小时,几乎横跨了大半个中国,秋焰坐着靠窗的座位,一路目睹高空之下从辽阔平原到莽莽群山。   接机大厅外,他推着行李箱驻足观望,江涯说他会来接机,不知道人到了没有。   掏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过来一个高个子且健壮的男人,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问:“请问……您是三秋老师吗?”   话音未落,秋焰手里的电话接通,对面大高个男人的手机铃声同时响起,两人一下都笑了。   电话掐断,江涯朝秋焰伸出手:“您好您好,我是林江涯。”   原来江涯不是网名,就是他的本名,秋焰回握:“您好,我本名叫秋焰,秋天的秋,焰火的焰。”   “噢噢,”林江涯连连点头:“名字很有诗意,比笔名还好听。”   秋焰忍不住笑了,这个林江涯跟他想象中很不一样,本以为讲出那么多极有意义的道理的,做着那么严肃又艰难的工作的会是一个儒雅稳健的中年人,没想到林江涯既不年轻,也不儒雅,目测大概年近四十,还长得挺彪悍,从相貌到身材一脉相承。   林江涯主动接过行李箱推着往地下停车场走,一边忍不住频频偏头打量秋焰,说:“秋老师,我真没想到,您竟然这么……这么……”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秋焰抬眼,疑惑道:“怎么?”   林江涯嘿嘿一笑:“这么年轻,还这么帅。”   配上他那口弯弯绕的普通话,秋焰听起来总觉得很喜感,有股说不出的憨直在里头,他笑说:“我都三十了。”   林江涯“哎呀”了一声:“那咱俩一般大!”   秋焰下意识“啊”了一声,跟着心想幸好幸好,没被他带着把自己的猜测也说出口,他磕巴了下:“那那,那挺好……”   林江涯又嘿嘿笑了一串,简单自我介绍了下,说:“我是本地一所大学的老师,梨川大学,不知道秋老师有没有听过。”   秋焰点头:“听过的,梨川大学的社会学系还挺有名的。”   林江涯猛点头:“我就是社会学系的!”   坐上了车,林江涯开一辆很旧的江淮皮卡,一边给秋焰放行李箱一边说:“本来今儿还有个朋友要一起过来,我还准备重点介绍他给秋老师认识,但他临时有事来不了,下回再介绍你们认识。”   秋焰顺口问:“谁啊?这么重要?”   林江涯“砰”地一声关上后座门,说:“重要!就是因为这个人,我才发现本地有留守妇女遭遇性犯罪的事件,才有了想成立NGO组织的想法,这个人是下面镇上的医生,叫温遇河。”   站在人来人往,进出的车躁声吵得耳膜发震的地下车库,秋焰却仿佛四周的一切瞬间凝固停滞下来,他怔了几秒,然后问:“谁?”   林江涯大声重复:“温遇河!是一个医生,跟我一样,都是外地人。”   秋焰觉得呼吸都急促起来,他扯了扯衬衫领口,刚要开口却忍不住咳嗽起来,林江涯跟他隔车站着,问道:“怎么了秋老师?”   秋焰一边摆手,一边咳了好一会,仍旧气息微喘,他整个人如坠梦中,毫无知觉地坐进副驾,林江涯也坐进车内,嘈杂都隔绝在外,林江涯递给他一瓶矿泉水,秋焰一口气喝掉半瓶,感觉魂魄缓缓回落体内,他沉声问:“这个温医生,长什么样子?”   林江涯虽然很奇怪怎么会这么问,但还是形容了下:“很黑,很高,很瘦,但是很帅。”   秋焰已经能确定那应该就是他想的这个人,他又问:“温医生……他知道我要来?知道我是谁?”   林江涯点头,又摇头,说:“我给他看过您写的那篇文章,说你一定跟咱们志同道合,那篇文章深度挖掘事实,真是十分难得,他也说很佩服写这篇文章的人,哦,但是我们一直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只知道笔名三秋,我还跟他猜,说你一定是个搞学术的资深教授,哪知道你这么年轻!”   秋焰心里七上八下的情绪渐渐复原,温遇河不知道来的是他,如果他知道,还会跟林江涯一起过来接他吗?   应该不会。   秋焰又想,也许这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温遇河,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也许有另一个温遇河,刚好也是学医的。   他问:“他……那个温医生,今天什么事没来?”   临时有事,听起来太像个借口,如果真是那个温遇河,秋焰想,他可能已经再次消失了。   林江涯说:“他自己经营一个小诊所,刚好有个病人来了,还是急诊。”   秋焰觉得自己非常急于确认这件事,说:“那我们现在是直接过去找他吗?”   林江涯愣了愣,有些搞不清状况,但还是顺着说:“那……行,我给他打个电话。”   车子驶出机场上了,电话接通,林江涯说接到人了,问那边现在方不方便过来,然后嗯嗯了一串,挂掉电话,跟秋焰说:“温医生那边现在有点忙,让我们下午再过去,正好现在也到饭点了,咱们就在梨川吃个饭再去,怎么样?”   秋焰只得摁下自己的耐心,点头说:“好。”   梨川不大,在这个偏远省内也只能算二线城市,来之前秋焰查过资料,面积大概只有澄江两三个区那么大,机场也小,只有一座航站楼,从机场到市区都不用高速,开车要不了半个小时。   但这个地方风光很好,山明水秀,只是基础建设跟不上,导致经济无法发展,梨川市这种情况估计会好一点,到了下面的县市乡镇,人口外流十分严重,年轻人普遍都出去讨生活。   林江涯找了家本地的老字号,装修普普通通,但人气很旺,他看起来是这里的常客,店老板还给他留了个能容纳四个人的小包间。   这里的菜秋焰都没吃过,让林江涯做主,上菜后他吃了下,几乎都是酸辣口,很开胃很下饭,林江涯要开车,两人也就没喝酒,一边吃着饭,秋焰说:“你说是因为温遇河,你才知道这里的留守妇女被性侵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江涯五官长得粗犷,两条浓眉一皱,说:“这件事啊,被我知道还真是个意外。”   他开始从头讲起他跟温遇河的缘分,当然许多事情是他们认识之后他才了解的:   春雾镇是个很小的镇子,镇上只有一间卫生院,条件十分简陋,此外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就是温遇河在的这家小诊所。   诊所也不大,能力自然也有限,温遇河在这儿当医生,基本什么病都要治,碰到因为条件有限治不了的,他会努力游说病人们去县城医院,或者直接来梨川,但是小地方的人都有种惯性心理,生病一般是能拖就拖,最多来小诊所看看拿个药,让他们去大城市治病,很难。   有天诊所里接待了一个患有严重妇科病的农村妇女,实在病得受不了,没法下地干活了才过来,温医生给她检查过,说她这个情况最好去梨川的大医院做激光冷冻治疗,会好得快,他这里没设备做不了。   妇女怎么都不愿意去,让开药,她自己回家用就行了。   温医生拗不过病人,只得开了药,顺便叮嘱她,用药期间最好不要有性生活,她这病多半是被传染的,让她老公最好也来看一下。   没想到农妇一下翻了脸,狠狠骂了他一通,说自己老公早八百年就不在家了,哪来什么性生活,让医生不要随口污蔑人清白。   但最后农妇还是领了药走了。   本以为只是偶然的一件事,哪知道这农妇走后没过几天,接连来了好几个妇女看病,都是碧水村的,连病症都一模一样,温医生觉得这事很蹊跷,看起来像是被同一个人感染的。   直到其中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说了实话,温医生给她检查用药的时候,发现她不仅有感染,还有被粗暴对待的痕迹,女孩直接哭了出来,说她一直被同村的一个男的强迫发生关系,温医生问她为什么不报案,女孩说家里只有她跟父亲两个人,父亲两年前受过工伤没法干重活,只能在家养着,家里又没什么收入,全靠那男的给一些钱和吃的,于是就只能默许这件事的发生。   温医生鼓励她报案,陪她去了镇上的派出所,却在警察问讯环节的时候,女孩直接崩溃,说不报案了,夺门而出。   没多久,温遇河收到了县法庭的传票,那个年轻的女孩子竟然把他告了,罪名是强制猥亵罪。   就在那场庭审上林江涯见到了温遇河,林江涯那会正好有事来县法庭,旁听了整个庭审,看到温遇河没有请律师,是自辨的。   女孩自述在去诊所看病的时候,医生利用检查的机会对她动手动脚。   温遇河不慌不忙地陈述哪些检查手段是妇科诊疗的必要手段,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做别的,另外,他解释当时并不只有这一个病人,坐在检查室外走廊里挂水的就有好几位,都可以作证他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以及,他说,最近来自碧水村的一共有六位病人,都跟原告是一样的病症,也许是一样的感染源,他的检查和治疗手段也都一样,如果有必要,可以传唤这几位病人。   最后,他才说出最关键的反驳证据,诊所走廊和前厅都装有监控,虽然诊疗室没有,但走廊的监控足以录到里面的对话声,他有没有猥亵女病人,一听了然。   原告席上那女孩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竟然当庭要撤诉。   已经开审的案子,法官斥责了那女孩几句,继续问温遇河是否要将监控证据呈堂,温遇河却在沉默之后放弃呈堂。   自然,最后温遇河被宣布罪名不成立。   林江涯说,就是这场庭审,让他一下就记住了温遇河这个人,这明明只是个镇上的小医生,在这种场合下怎么能这么气定神闲,还能自己给自己辩护,同时通晓医学和法律,真是太了不起了。   秋焰默默地听完了温遇河的故事,心中十分感慨又不免有些想笑,当年死都看不进去法条的人,现在竟然成了“通晓法律”? 第80章 “那个人对你重要吗?”   去春雾镇的路上,林江涯说了后续的事情。   他后来单独找温遇河了解他在法庭上说过的那件事,这么多女人得同样的病,且很大可能是来自同一个感染源,而且其中一个女孩明确说过有人长期强迫她发生关系,林江涯认为碧水村里很可能有一个隐形的性|资源掌控者。   为了调查这件事,林江涯说他去过碧水村,但是出师不利,那个村子气氛诡异得很,里头的女人都不敢和他讲话,说什么他是“外面来的男人”,多说几句就开始骂他,后来几个女人联合起来拿铁锹拿扫帚直接把他赶了出去。   秋焰听完全程,直接问了句:“你觉得这村里的女人不仅被集体性侵,还都被精神控制了?”   林江涯皱眉想了会,说:“很难讲,还不好下结论,那种氛围……你只有亲身体会过才知道怎么回事。”   秋焰点头:“我这趟过来还有时间,回头咱们再去一趟。”   林江涯说:“那可得好好想想办法,像我上次那样直接闯进去,估计什么情况都看不到。”   到了春雾镇,从街道就可以判断这个镇子的大小,车子驶过一条河,沿着河背后有条主干道,这就是春雾镇的全貌了。   离镇上越近,秋焰的心跳越来越剧烈,林江涯把车开到唯一的那条街上,一家挂着“春雾诊所”的店门口,秋焰下车,抬头打量店招,六月的太阳十分晃眼,他有些晕眩。   诊所大门敞开,林江涯大声喊“温医生”,却没人应他,两人走进门内,里头空无一人。   林江涯里里外外找人:“人哪去了?温医生!”   秋焰站在窄小的前厅,盯着墙上的一排证书看,诊所的营业许可证、卫生许可证、药品经营质量管理规范认证证书,药品经营许可证、还有温遇河和另一个医生的医师资格证和医师执业证书复印件,每一样都裱好了挂着,秋焰仔细看温遇河的那两张证书,前者是国家卫生部统一发放,后者的发证机关是梨川市卫生局,拿证时间是一年前,而另一个看起来是老板的医生拿证时间在十年前。   秋焰猜测,从刚才林江涯的讲述里,这间诊所几乎都是温遇河一个人在打理,估计那个老板医生只是挂牌。   离开了澄江,没想到温遇河来这里把执业证书考了出来,秋焰想,这个人还真是口是心非,又处处意外。   林江涯没寻到人,又给温遇河打电话,却没人接,正纳闷人去哪了,背后的玻璃大门外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秋焰转身,林江涯一步跨过他挡在了他身前,拉开大门说:“哎呀你去哪里了?门开着人都不见了。”   那人的声音传过来,秋焰的视线被林江涯挡住,看不见,只听外面的人说:“老太太腿脚不方便,挂完水我送她回去。”   是他,这把声音化成灰秋焰也认得,懒懒散散,却又顽固到枪都打不穿。   林江涯说:“我带三秋老师过来了,快,你们认识一下。”   他闪开身,温遇河拎着摩托车钥匙,站在半开的大门口,看到秋焰的一刻整个人如被施咒定住。   到这一刻,秋焰反而已经平静下来,他默默地观察温遇河的每一缕微小的反应,却仍旧不确定这人见到自己的这一刻,究竟是什么心情。   但他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朝温遇河伸出手:“你好啊,温医生。”   林江涯没看出任何端倪,热情地解释秋焰的本名,说就叫“秋老师”好了,秋老师是澄江大学法社学院的研究员,他还说了些什么秋焰没太听进去,光顾着看温遇河,见他从震惊里缓缓回神,也看向自己,目光里带有一些温和,似乎用眼神在问他,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秋焰提醒自己,一切都是错觉,他在温遇河这个人身上得到过太多错觉,以为他们是同一阵线的自己人,以为他终于“放下”过往,以为他对自己“没有不在乎”,秋焰不会再相信这个人的示好。   温遇河还是那么瘦,周身的线条利落如刀锋,高眉骨高鼻梁,如果不是眼睫毛那么长,整张脸没有丝毫让人亲近的部分,最早秋焰看照片就说这个人长得凶,现在认识这么久,却在这张最倔强的脸上看到了最多心疼。   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病,这人一句话不吭就玩消失,狠心狠性又狠情,等到再见面,自己竟然还会心疼,真是贱骨头。   温遇河很少说话,秋焰觉得他有时候看着自己,有时候眼神又空茫忙地穿过了他,秋焰打断林江涯,说:“听林老师讲,你还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过,法条学得不错嘛。”   温遇河眼神重新聚焦,淡淡笑了笑,有些自嘲,说:“被生活所迫,不过,还是得感谢一个人,不是他,我也记不住那么多法条。”   秋焰说:“是吗,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温遇河缓缓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是。”   这么久没见,终于还是有些生疏了,不过此情此景装陌生人倒是装得正好,秋焰无端感慨自己的演技,又感慨温遇河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是不知道这出“假装”究竟是演给谁看,林江涯吗?还是给他们自己?   秋焰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说,在脑子里和心间翻腾,他做好了此生也许不再相见的准备,然而命运之手又将他带到对方的眼前,他感慨命运的无常,却又开始信命。   那些私人的话无法在此刻说出,林江涯已经自顾自地说起了正事,提起碧水村,说大致情况在路上都跟秋老师讲过了,问温遇河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信息要更新的,温遇河说:“自从我那次被告后,那边就再也没有女人过来找我看病了,估计我已经上了碧水村的黑名单。”   秋焰收敛心神,想了想,说:“这种情况,还是要到村里去走走亲自了解下,告你的那个女孩也许就是个突破口。”   他话音刚落,温遇河就反对:“不行。”   秋焰一怔:“为什么?”   “你一个外地人,去那种山里的村子目标太大,而且很危险,你不要以为山里就意味着民风淳朴,也可能是野蛮未开化,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林江涯也猛点头:“我上次过去被赶出来就是例子。”   秋焰说:“这件事肯定要做的,不然我过来调研的意义是什么?既然不能以正常的方式去,那就找个合理的理由过去。”   几个人像开小会一样各自想着,秋焰问了句:“本地……碧水村有没有什么特产?或者最好是民俗文化方面的特色特产?”   林江涯一瞪眼:“还真有!那个村子的水绣很出名,是个古法工艺,只是现在人口越来越少,会做这工艺的人也越来越少,传承和保护工作没做好。”   秋焰说:“那就行,我来想办法,搞一份民俗文化交流采风的官方信函,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进村。”   林江涯一拍手:“这个行!到时候我就作为你在本地的向导一起过去。”   温遇河没法进村,他看着秋焰,没说话,但眼神里满是反对。   秋焰抬了抬眉毛,对他这个反应有些意外。   秋焰又问起林江涯关于NGO组织的筹备情况,林江涯长叹一口气,说:“难,实在是太难了!首先吧,NGO得挂靠个政府机关单位,咱们这个机构的性质,只能归属到民政部门主管,但是有个要求是同区域内不能有性质相同的NGO,我们前阵特意找了关系,找到梨川民政部门的大领导去聊这事儿,先咨询咨询,结果人家一句话就堵了回来,说女的性侵性骚扰家暴这些这事儿都归妇联管,妇联管不了还有公安局,不需要再额外多个机构,你们不要管了。”   秋焰不满这说法:“妇联管不了的事儿多了,而且,性侵就是性侵,受害人什么性别都有,那些性少数群体社会关注度更低。”   林江涯猛点头:“我们当时还特意给那位领导念了一段你文章里的数据,说多少多少人在被侵犯后根本不会主动去报警,那领导说香港归香港,那边的数据不要拿来套用到我们身上,我可真是……”   秋焰能想象当时的情形,一方面林江涯这边的确筹备不足,缺乏数据支撑缺乏案例样本,另一方面,现实的社会情况就是没把这样的案子当多大回事,更遑论专门为它成立个组织了。   林江涯数了数目前的诸多困境,诸如目前的会员数远远不够,国家规定的NGO组织必须有50个个人会员或30个单位会员,混合的会员数最低也不能低于50,除了单纯的数量,更看重会员的样本够不够广泛性,要涵盖各行各业,还有目前活动缺乏资金支持,距离验资报告需要的数字还差得远得很等等。   秋焰大致了解了下,心里突然有个想法,成立一个NGO组织,除了这些硬性规定和要求,其实很考验一个地方的执政格局,许多机构在某地能办不成,换个地方未必不能行,若等到一切筹备工作就绪,在梨川办不了,可以试试回澄江提交申请。   但这些话他现在不会说出口,这些距离目前手上琐碎的工作还太远。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林江涯突然停下来看了看表,大叫一声,说忘了他晚上还有课,他现在就得往回赶了,跟秋焰说:“秋老师,我给你安排了一间咱们大学的教职工宿舍,我自己也住那儿,条件呢是简陋了点儿,麻烦你将就了,但在学校里,咱们一起办事方便。”   秋焰怔了下,条件反射般看向温遇河,温遇河也看向他,却什么话都没说,秋焰突然生出一股冲动,跟林江涯说:“那个,林老师,要不我就住镇上吧,我估计那个交流公函这两三天我就能申请下来,到时候咱们再一起去碧水村,这里离那儿近,这两天我想自己在周边村子转转。”   林江涯有些意外,摸着头“噢”了一声,似乎对秋焰要留在春雾镇的这个决定不太能理解,这时温遇河起身说:“没事,住哪儿都一样,一会我带秋老师去找间好点儿的宾馆,我来安排好了。”   林江涯这才点头:“行行,那温医生,这事儿就麻烦你了,要好好招待我们秋老师啊。”   又啰嗦了一串话才出门,秋焰去车后座拿下自己的行李箱,看着林江涯在夕阳中开车掉头出了小镇。   初夏的傍晚总是清澈透亮的,从秋焰的视角看过去,温遇河逆光站着,头顶和周身一圈毛茸茸的金光,他们怔怔地看着彼此,温遇河在光里眯了眯眼睛,淡淡地笑了笑,朝秋焰走近几步,用只有对方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好久不见,社矫官。” 第81章 “就是来睡你的”   温遇河站在光里微笑着,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秋焰:“还真是你。”   秋焰意外道:“什么意思?”   温遇河说:“林江涯给我看那篇文章的时候,我总觉得有股熟悉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会联想到你,竟然还真就是。”   秋焰垂头笑了笑,复又抬头看着他,问说:“如果你早知道就是我,还会留在这里等我过来吗?”   他问得很平静,似乎心里早有预料的答案,然而温遇河沉默少许,说:“会。”   秋焰再次意外,他皱眉:“那为什么两年前要避我如蛇蝎?”   温遇河似乎有点难堪,摸了摸头说没有。   秋焰不准备放过他,这样一个求神拜佛都得不来的机会,他怎么会轻易放过,追问道:“你知道出狱那天我去接你吗?没等到人,又到处去找你,所有你可能出现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就差把整个澄江掘地三尺,还是没找到。”   温遇河说:“我知道。”   秋焰愣住,难以置信:“你知道?”   小地方,人来人往的路边,秋焰的情绪有些激动,他们这么站着实在太惹眼了,已经有看热闹的人远远地摇着扇子在看戏,温遇河推过他的箱子往诊所里走:“进去再说。”   两人进了大门,温遇河把门关上,这才说:“我看到了。”   “什么?”   “那天早上下很大的雨,你在路边换轮胎,大巴车开得很快,就一眼,但我知道是你。”   秋焰怔了好一会,然后直接给气笑了,竟然还真就是那时候错过了。   那辆溅了他一身泥水的大巴车,载着温遇河扬长而去,从此泥牛入海,彻底消失。   秋焰很想对命运之神报以中指。   山里的傍晚很美,金色的阳光斜又长,温遇河说:“还是先出去给你找个宾馆开房吧,然后咱们再去吃饭,不过这儿小,没什么好住处,只能让你将就点儿了。”   秋焰却不走,坐在前厅长椅上,仰头看着温遇河,固执地说:“我不住宾馆,我跟你住,你住哪我住哪。”   在跟温遇河较劲这件事上秋焰没赢过,但他今儿就铁了心,既然温遇河被他找到了,那一切规矩他要按他的心意来重写。   不管温遇河愿不愿意。   秋焰觉得自己以往就是过于尊重对方的意愿,才让他恣意妄为,最后彻底消失,这不对,他过往的委屈,被辜负,被背叛,今天都必须要有个说法。   他整个人像一张鼓满的风帆,默默咬牙不卸掉丝毫力道,这回他决不能输。   然而温遇河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秋焰突然反应过来,咬牙问道:“你有男朋友了?不方便?”   “不,不是的,”这回温遇河反应倒快,否认过后指了指诊所楼上:“我就住上头,地方很小,你住不惯的。”   秋焰二话不说立马起身拎着行李直奔楼上。   诊所的这个小二层估计是后来隔开的,导致楼上楼下的层高都不太够,空间都很逼仄,楼上尤其如此。   秋焰上到二楼,才发现是个很矮的小隔断,他勉强能站直,手臂向上不用伸直就能够到天花板,地上铺着很薄的榻榻米,靠窗的一边有张床垫,靠墙有个简易衣柜,还有几个塑料箱子,日常要用的零碎物品都堆在箱子盖上,这就是全部了。   温遇河跟在他身后,站在楼梯半道上,语气有些无奈:“真的住不了。”   秋焰回头:“能住,怎么不能住。”   温遇河不由自主看了看那唯一的一张床垫,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秋焰把行李箱摊在地上,然后跟温遇河一起下楼,他这才在诊所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圈,浴室和厨房都在楼下,都很小,但也都够用,他一边看一边说:“挺好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能洗澡能做饭,非常好。”   事已至此,温遇河只能认了:“行吧,要不习惯随时再出去都行。”   “不会不习惯的。”秋焰斩钉截铁:“你能习惯的,我为什么不能。”   温遇河默默叹了口气,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秋焰扭头朝厨房点了点下巴:“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温遇河,我就想吃你做的菜。”   温遇河只感觉自己处处被人将军,明明在他的主场,却莫名被秋焰牵着鼻子走,他认怂,点头道:“行,那我出去买菜,这几天都在忙,没在家做饭也没备菜。”   “我跟你一起。”秋焰作势要一起出门。   “不用,很近,你就在家等着。”   秋焰不肯:“不,你在哪我在哪。”   温遇河被这种“你住哪我住哪,你吃什么我吃什么,你在哪我在哪”的句式弄得无话可说,无法辩驳,只能又一次服软,出门发动摩托车说:“那上来吧。”   秋焰如愿以偿,长腿一跨坐上后座,很自然地想搂温遇河的腰身,看到旁边一个摇蒲扇的老伯的眼神,改为抓住摩托车后架。   暮色降临,这个时间已经过了小镇上的市集点,菜场只剩下零零散散正准备收摊的小贩,温遇河买了肉和蔬菜,想买条鱼都没处买,一个人给他指路可以去谁谁家里看看,是渔民,温遇河准备骑车去,秋焰说算了,太麻烦,又不是就吃这一顿,后面再买一样的。   两人便拎着这点简单的菜回家,天彻底黑了下来,围绕着小镇的白日里秀美的青山此刻都黑魆魆的,变得十分有压迫感,街灯昏黄,路上行人散散,秋焰坐在后座终于放肆搂紧了温遇河的腰,他感到怀里的人周身一僵,但温遇河没有将他的手拨开,就这么一路骑了回去。   才短短三分钟。   温遇河进厨房开始做饭,厨房也是后来隔出来的,很小的一块,只够站一个人,秋焰便站在走廊上,看温遇河就着一只简易的电磁炉煎炒烹炸。   还是很香,从澄江到春望镇,隔了三千多公里,香味依旧未改。   秋焰在热油与刺啦声中有些恍惚,好像他们并不是久别重逢,而是日日如此,厨房的烟火气太容易令人生出幻觉。   一个小炒肉,一个大白菜,一个酸辣土豆丝外加一个汤,摆在前厅长椅前的小茶几上,两人勾着身吃饭,重逢后的第一顿饭略显寒酸,但秋焰吃起来的时候眼眶陡然微红,想念这一切太久,真到了眼前,竟然是这么无所适从。   白天强硬装出的冷淡与任性都在这顿饭中骤然瓦解。   他放下碗,觉得十分难堪,抽了张纸巾佯装被辣到,扭头揉了揉眼睛。   温遇河没说话,只是起身给他倒了杯水,秋焰很快整理好自己,抽了抽鼻子,开始大口吃饭。   温遇河问他:“还吃得惯吗?是不是太辣了?”   秋焰摇头:“可以,不辣。”   似是为了缓解气氛,温遇河问秋焰:“这趟过来就是为了林江涯那个NGO机构的事?”   秋焰犹豫了下,说:“本来是的,现在不是。”   “嗯?”   秋焰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一股冲动,硬挺挺地看着对面的人,捧着饭碗说:“我就是来睡你的。”   温遇河猝不及防一口饭喷了出来,赶紧扭头,粘湿的饭粒落在长椅和地上,他满脸憋红,剧烈咳嗽,起身去拿纸巾抹布清理。   秋焰岿然不动,缓缓地继续吃饭,眼神却紧紧黏着温遇河,贴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他每一个微小的神情。   这是他的真心话,前半辈子说过的所有真话加起来都比不过这一句真。   如果这句话被温遇河插浑打科、无视、开开玩笑都蒙混过去,秋焰绝不原谅。   温遇河清理好地板和椅子,坐回来,却已经吃不下了,他开口刚说一个字:“你……”   秋焰默默等着下文,却突然被打断了,外头一个老伯敲着玻璃门,大声问:“温医生,上次那个膏药还有没有?”   “有。”温遇河也大声回应他,起身开门,去拿药,收钱,老伯又站在厅里唠叨了好一会才走。   这当口秋焰已经吃完了饭,还把碗筷都收拾回了厨房,正在洗碗。   温遇河送走老伯,到厨房站在秋焰背后:“我来吧。”   “没事,”秋焰头也不回:“这点小事我还是会干的。”   温遇河站了一会,见秋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出了厨房,跟秋焰刚才看他炒菜一样,站走廊看对方洗碗。   秋焰没提刚才那句话,温遇河也没再回答,他看着秋焰的侧脸,样子并没有什么改变,一张脸山是山水是水,明晰隽秀,他看了会,直到眼前的皮肤变成浅浅的樱花一样若有似无的粉色。   秋焰扭头,一丝佯装的愠怒:“你看什么?”   温遇河笑了笑,低头道:“没什么,看看你。” 第82章 一把锁   虽然天黑得快,但其实时间还早,吃完饭还不到八点。   温遇河说:“这儿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可能你会觉得无聊。”   秋焰站在前厅大门口看着外头,虽然比不上大城市的夜生活,但整个镇唯一的这条街上还是有些人气的,有路边摊,有小夜市,店铺基本也都还开着,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随便哪儿。”   温遇河锁了大门,在玻璃门上挂了个告示牌“有事外出,稍后即回”,还留了联系电话,秋焰看他忙活,问说:“这诊所就你一人?忙得过来吗?”   “本来还有一个人,最开始是合伙的,资质什么的都是他的,他现在去读博了,这边我就多担着点儿。”   又说:“我这个情况,去不了公立医院。”   秋焰看似不经意地问:“什么人啊,怎么认识的?”   温遇河带着他沿着街漫无目的地走,一边说:“牢里认识的一个人……介绍的。”   “你是因为这个才来的这里?”   “也是,也不是。”温遇河犹豫了下,语气有些真诚:“都有吧,秋焰,那时候我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   “只要不在澄江就行,是吗?”秋焰问,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要那么咄咄逼人。   不见温遇河的时候,他在心里,在梦里逼问过温遇河无数次,为什么就一定要走?但真的见到这个人,他发现这个令他日夜纠结的问题与答案都不再重要,温遇河站在这里,跟他说话,一起吃饭,一起散步,这些平常不过的行为已经化解了一切。   秋焰拼命所求的也不过就是这些。   但温遇河在他面前承认了,他点头:“是的,那个时候……只想着离开就好。”   秋焰觉得自己还是被刺了一下,这样一句话,算得上是温遇河亲口认证的,他,跟郑思心、程朗、张一枝、豹哥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在温遇河心里是一样的。   山里的夏夜清凉,秋焰却觉得自己胸腔被堵住,他站在路边走不动道,温遇河停下来回头看他,没问怎么了,四目相交,他朝秋焰说:“对不起。”   秋焰受够了这三个字:“我不需要。”   他凑近:“你明知道我对你什么想法,如果你要拒绝我,就明明白白地说出口,不喜欢我,从来没喜欢我,没动过心,没想象过没意淫过,你要是这么说,我就认了,其他的都不算数。”   温遇河不说话,秋焰讲完这一通,像是发泄,憋了几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他长舒出一口气:“我不用你现在回答,你心里究竟怎么想,你自己知道,我想,我也知道。”   他不相信温遇河没有动过心,也许还谈不上什么深刻的感情,但是一个人是不是对你有感觉,自己心里一定是知道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恨温遇河将他跟其他人一视同仁。   春雾镇小得站在街上一眼就能望到头,一条春雾河从山里流出来,夏季的河水湍急,越往河的上游走水声越轰鸣,温遇河说那头有条瀑布,可以去看看。   走到街的尽头,那边是不通车的,被一排石头栏杆封住,有一片空地,再往前竟然就是悬崖了,那条窄窄却高悬的瀑布就在栏杆的一边,天光深蓝如幕,昏黄的街灯照着青白的瀑布,夜里两人靠在栏杆上,秋焰突然想到一部电影,男主角最后一个人站在大瀑布的下面,心里念着,“黎耀辉,不如我们重头来过”。   秋焰脑子里浮现那画面,看着温遇河,别说重头来过了,他跟这个人都还没有开始过,又叫他如何甘心呢。   这里也许是小镇上最大的景致,来这一块纳凉消闲的人不少,有人支了几张露天台球桌,镇上的年轻人不多,三张桌子有两张是空着的,温遇河指了指台桌:“会打吗?”   九球而已,秋焰点头:“会啊。”   “玩一局?”   “好。”   温遇河去挑了两只球杆,自己码好球让秋焰开局。   秋焰打球的时候看起来心无旁骛,好像刚刚追着人问的那些感情问题都已经抛之脑后,温遇河看着他躬身击球,拿杆量一量某只球和球袋的角度,再准确击进,整个过程冷静又犀利。   他好像一直是这样的,交给他一件工作,一个项目,或是一根球杆,他就能滴水不漏地给你做到最完美,仿佛不掺杂任何感情。   如果不认识秋焰,不跟他打过这么久的交道,温遇河一定认为秋焰就是这样的人,像一团静静燃烧的冷白的焰火,灿烂而没有温度。   但不是这样的,这个人冷冷静静的,为别人付出的时候,就连同自己一起烧了。   秋焰开局打了两只球进洞,温遇河上去打进了一只球,再轮到秋焰的时候,他躬身下去,突然又起身,看着抱着球杆的人说:“温遇河,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   “你先答应。”   温遇河沉默片刻,点头:“好。”   秋焰说:“不赌输赢,你肯定打不过我,我堵——如果下一杆我能一杆清台的话,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温遇河缓缓点头:“好。”   秋焰定定看着他,说:“不欺骗,不消失,不冒险。”   温遇河回看着他,不说话。   秋焰说:“如果你做不到……”他突然话锋一转:“就惩罚我这辈子孤身一人,一事无成,走路掉井里喝水都塞牙。”   温遇河皱眉:“不应该是惩罚我?”   秋焰笑了笑:“温遇河,这世上你最不在乎的人就是你自己,拿惩罚你当赌注,你会当回事吗?拿只猫当赌注都比拿你自己会让你多在乎点。”   不等温遇河反驳,秋焰抢白道:“我说完了,刚刚你已经答应了,不能反悔,这赌注我押上了我后半辈子的运气,你最好希望我能赢。”   温遇河走近台球桌,看着桌上秋焰的球型分布,说:“一杆清台很难的,如果没清掉,那就自然不作数了。”   秋焰面无表情,不再说话,盯着桌面看了好一会,绕着球桌来回走动,衡量,然后开始击球。   一颗小花球进了底袋,白球在两侧反弹,然后稳稳停在了下一颗球的身后,秋焰屏息静气,眼里再无他物,底袋中袋接连落球,他身姿好看,击球利落,没多久四周就围了一圈看他打球的,每进一球都引起鼓掌欢呼。   温遇河抱着球杆摸着鼻子站在一边,有人认出他,笑喊道:“温医生,你要输了!”   秋焰抬头冲那人一笑:“你说对了。”   最后一颗黑八,紧紧贴着底袋的库边,而白球在远远的另一端,中间还隔着一颗大花5号,无法直接击中。   这球很难,温遇河自忖他自己肯定是打不进这一杆的,秋焰在这里停留了好一会,温遇河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动摇,他开始希望他能赢。   如果赢了,秋焰就会成为一把锁,把他锁住。   秋焰在球桌边绕了几个来回,开始俯身击球,温遇河心跳加速。   白球打到边库,弹了两个来回,卸掉一部分力道后稳稳贴着库边击中了黑八,黑球摇摇摆摆地滚动向前,落入底袋。   四周一片欢呼,温遇河也忍不住鼓起了掌。   秋焰将球杆立在地上,淡淡笑望着对方。   围观的人们喊着太精彩,要求再来一局,秋焰却把球杆丢上球桌,不打了。   温遇河去付过钱,两人一言不发,默契地往回走。   瀑布的轰鸣声越来越远,四周重又安静下来,秋焰这才说:“我赢了。”   “嗯。”   “温遇河,答应过的事要做到。”   温遇河认真看着他:“好。”   秋焰想说每次你都说好,却没一次能做到,但想想刚才的赌注,他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   路过一个街边的凉粉摊,温遇河问他要不要吃一碗,两人各要了一碗捧着一边走一边吃,当地的小吃,糯米做的凉糕,撒上熬过的红糖和桂花,香甜沁凉。   秋焰吃到一半,突然说:“其实这镇子挺好的。”   温遇河看向他,秋焰说:“简单,足够生活,景色也美。”   温遇河知道顺理成章的下一句他应该接什么,“那你留下来一起生活好不好”,但他只是看了看秋焰,没说。   他们并没有在恋爱。   回到诊所的时候,门口站着个老伯,说有些发烧,温遇河赶紧开门,说怎么不给他打电话,老伯说咳,温医生我知道你出去肯定是有事,你也说马上就回来了嘛,不用打。   进去后温遇河给老伯量体温,说烧的不厉害,不建议挂水,回家吃药配合物理降温就行,如果半夜烧得更厉害了再给他打电话。   秋焰看他处理这一切,病人都是邻居街坊,就算叫不出名字也都是熟脸,温遇河对待他们也像对家人,他长得那么凶,但其实是个好人。   他是秋焰认识的最好的人。   老伯走后,秋焰去楼上找出换洗衣物抱着去洗澡,到这一刻他才开始心里打鼓,气势汹汹地说来睡人,但怎么睡,心里却完全没数。 第83章 如果这不是爱   秋焰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看到前厅又来了位阿姨,手里拿着药,正在跟温遇河大声闲聊,从病情一路聊到她女儿,明明白白地要给温遇河介绍对象,秋焰听了一会,拿毛巾擦着头发上了二楼。   楼板不厚,也谈不上隔音,那阿姨十分热情,一再说着等女儿下次从梨川回来就带她过来,温遇河只说身体有问题可以来找他,其他就不用了,阿姨视若无睹,聊了好一会才走。   秋焰没开灯,躺在床垫上,山里的夏夜并不热,甚至还需要盖着薄被才能睡,床褥的质地都硬挺挺的,像是本地粗布,秋焰有些不习惯,但很快闻到了些许温遇河残留的气息,又喜欢起来。   透过窗户看外头的月亮,还有肉眼就能看见的星星,心里又寂静又忐忑。   温遇河上来了一趟,拿了几件衣服下去洗澡,顺口问了句怎么不开灯,秋焰于是开了盏放在床头地上的小台灯,这才看到台灯角落里搁着本摊开覆面盖着的书,看封面十分眼熟,拿起来,那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正是《黑洞旅行指南》。   摊开的那一页写着:黑洞的本质是事件视界。事件之间再无瓜葛,因果关系就此失效。   秋焰似乎对在这里重新见到这本书并不觉得意外,楼下传来细碎的动静,而他躺在温遇河的床上,一切都令他心安,如书里所写,他需要跟温遇河之间不断产生瓜葛,如果没有这些瓜葛,他们之间就会变成空白,没有因,也没有果。   楼梯响动,温遇河带着一身水汽上来,见秋焰坐在床边手里捧着这本书,笑了笑,说:“网上买的,整个梨川都没这本书。”   秋焰“嗯”了声,温遇河一举一动都看起来极其自然,这是他的家,他生活了一年多的小镇,是他的主场,而且,他似乎已经忘记了秋焰那句来势汹汹的“要睡他”,自如地问他习不习惯,被子是不是太薄了,山里的夜很冷,要不要再加床毯子。   秋焰被这“无微不至”的关怀弄得有些泄气,不,他不需要温遇河像对亲人对朋友那样的“照顾”,他要更狠一点的东西,用那些“狠”的,把这些温情脉脉的东西都剥开。   而温遇河已经打开衣柜,从里头抱出一床毛毯,铺在了榻榻米仅剩的空地上,又抱出一床被子,拿一件冬天的棉服卷了卷当枕头,就这么躺了下去,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床”。   秋焰目瞪口呆,心里的火一下窜了上来,他竖起来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气吼吼道:“你什么意思?你怕什么?温遇河,我早就不喜欢你了,我说了我就是来睡你的,你怕我睡了你后还会缠着你吗?你想多了!”   温遇河从地铺上坐起来,辩解了句:“不是……”   秋焰咬牙切齿,气势汹汹:“不是那你就滚过来。”   温遇河从地铺起来,真走到了床边,秋焰心如鼓擂,温遇河站起来那么高,头几乎要顶到天花板了,秋焰仰头看着他,胸腔更加喘不过气,才刚刚为自己辩解了句:“我不要你负责……”   话没说完,落下来的吻直接笼罩了他。   温遇河亲他的嘴唇,堵住了所有未说出口的怨愤。   秋焰全身的气焰一瞬就消失不见了,他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说不出口,毫无必要,他想把下半辈子的时间都拿来跟温遇河接吻。   温遇河的亲吻并不温柔,来得突兀又凶狠,秋焰贴着他,迎接他,不想去分辨这亲吻里究竟是爱意还是宣泄,他回赠同样的不在乎,双手终于肆无忌惮地勾住了对方的脖子,闭上眼,享受这迟来的,汹涌的释放。   温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秋焰感受到的时候,温遇河已经从一头突兀的兽变成了驯化的犬,他啃噬秋焰,细细,密密,温柔如一张网,密不透风。   温遇河一言不发地将亲吻一寸寸加深,仿若探入对方的喉舌,内脏,直抵心间。   整个人软掉的时候,温遇河托着他的腰将他放在了床垫上,然后自己也俯身下来继续吻他。   他亲过秋焰的脸颊,耳廓,探进那些弯弯绕绕和敏感之处,又一路shi润地下滑到脖颈,秋焰无力招架,眼瞳几近涣散地盯着窗外的月亮。   他抱住温遇河的腰背,扯掉了他的T恤。   这具身体,在盛夏的后厨里就让他移不开眼睛,这时伏在他身上,突出的肩胛像要冲破皮肤的翅膀,每一点触碰都像要带他飞。   秋焰整个人如藤蔓一样攀住对方,无师自通,水到渠成,他淹没在自己潮水一样的欲望里。   而温遇河突然停下来,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秋焰的眼神缓缓聚焦,重新回到他脸上,问道:“怎么了?”   他突然害怕温遇河半途而废,怕他刚才是一时冲动,现在醒过来了。   温遇河双臂撑在他头两侧,说:“家里没有东西。”   秋焰好一会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怔然道:“诊所里竟然没,没有?”   他难以置信,这样的“计生用品”,诊所不是应该常备吗?   温遇河没再说什么,却从上方滑下来,躺在了秋焰身侧,两人的胸口都还微微起伏着,秋焰有些恼:“刚刚出去逛了那么久,为什么不买?”   温遇河哑声道:“以为你不是来真的。”   秋焰无话可说:“那我去买,现在去。”   他要起身,温遇河一把拽住他:“明天我去,反正今天也……用不上。”   “为什么?”   温遇河侧过头看着他,月光打在秋焰的侧脸上,像一块正在融化的糖霜,温遇河忍着想吃一口糖霜的欲望,说:“不是一开始就要……那样的,慢慢来,不然你受不了。”   他谈论这件事的时候用词都很含蓄,但秋焰是懂这些的,但懂了他也接不上话,没什么发言权,说睡温遇河,就真的只是睡他,从亲吻开始,秋焰没开口谈论过感情与喜不喜欢这件事。   他凑过去继续亲温遇河,小声说:“不那样,这样总行吧。”   他的手向下探去,滑过腹肌与丛林,触碰到最原始的部位。   他是见过的,温遇河两次受伤住院,他都一直在病房照料,但彼一时此一时,状态截然不同,秋焰被骇了一跳后顿时被极度的羞耻包围,他日思夜想了那么久,却在此刻生出怯意。   也许温遇河说的是对的,要慢慢来。   秋焰觉得很舒服,身体与身体的触碰原来是这么让人愉悦的事情,皮肤紧贴,呼吸交缠,身体的无限紧贴仿佛让他们之间所有的隔阂和距离都消失了,变得亲密无间,他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对方,是从未体验过的信任和包容。   温遇河很在乎他的感受,即便只是用手,他帮他释放,在最后一刻紧紧抱住对方。   即使结束后,温遇河亲了他很久很久,秋焰在这绵长的亲吻里想,如果这不是爱,那又是什么呢?   他又有些想哭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愉悦的时刻,他似乎得到了曾经渴望的一切,却为什么又想哭呢。   温遇河亲到了他的眼泪,没问为什么,只是用手指轻轻抹去,然后吻他的眼角。   秋焰很想问他,你为什么不愿意爱我呢。   他抱着温遇河,情绪最敏感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月亮移动了位置,从窗口已经看不见,房间里彻底暗下来,整个春雾镇都在沉睡,却又远远近近不断有狗吠、鸡鸣,还有河流湍急流淌的水声。   秋焰今夜全无睡意,他抱着温遇河,跟他耳语:“我们做吧?没有那个也可以的。”   温遇河摇头:“不行。”   “你怕什么,我不会痛的。”   温遇河揽着他更紧了点:“那就更不行。”   “但我想试试。”秋焰坚持。   温遇河略略松开他,片刻后说:“好。”   没多久秋焰再次领教了温遇河的狡猾,当他用手指替代的时候,秋焰拼命忍住,老房子的隔音并不好,他一下咬在了温遇河的肩上。 第84章 重新活过来了   次日天光大亮秋焰才醒。   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温遇河拉上了,阁楼里昏昏暗暗,不知晨昏,秋焰醒来过了几秒,听到底下温遇河跟人说话的动静,才记起今夕是何夕。   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从身体到心,可以称之为愉悦,幸福,又带一点说不出的酸涩。   昨天夜里的事情在此刻回忆起来,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令人羞耻又亢奋,秋焰裹紧了被子,蒙着头整理了好一会心情,才猛地探出头大喘气。   好像重新又活过来了。   榻榻米上昨晚温遇河给自己打的地铺已经被重新收拾回了柜子,秋焰知道那些东西不会再被拿出来,他坐在床垫上,心里觉得满意。   起床穿好衣服,把床铺被子枕头整理干净,下楼洗漱。   温遇河在检查室给病人看诊,听到动静大声说了句:“厨房有早饭,我吃过了,一会你自己吃。”   “好。”秋焰站在楼梯口,探头看了眼检查室里挂着听诊器的温医生,不等对方抬眼跟他对视,飞快闪身进了浴室。   盥洗池旁边有扇小窗,秋焰一边刷牙,看着外头的树影和日光,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个水,却不知为何在他眼里都变得更加清凌隽美,连一阵风吹进来,都令他神清气爽,昨夜里那一阵颤抖在心尖上的敏感,也随着日光摇曳而散去了。   洗漱完,对着镜子里的脸练习了好一会表情,确定不会让对方看出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才出了门。   检查室里温遇河正在给人量血压,秋焰穿过走廊去厨房,电饭锅里温着米粥,有一小碟泡菜,水煮蛋,还有两只应该是外头买回来的萝卜丝饼。   还看到旁边的水槽里养着一尾活鱼,正在摇头摆尾,秋焰一愣,不知道温遇河什么时候竟然连今天的菜都买好了。   厨房没桌子椅子,秋焰就这么站在灶台前吃,一边听温遇河跟病人碎碎念,那声音隔着几层墙壁传过来,不甚清晰,却又格外令他心里安稳。   他开始喜欢上春雾镇,在这里他只认识温遇河,而温遇河也只跟他这么一个人有过往关联,其他人皆是过客,只有他们两个人,有独属于彼此的历史。   只有在这里,他对于温遇河来说,是特别的。   一顿早饭还没吃完,温遇河送走了病人,到厨房来,朝秋焰笑笑:“吃得惯吗?”   秋焰正在啃萝卜丝饼,炸得焦香金黄,微咸微辣,他点头:“好吃。”   温遇河又笑了笑,没再说话,温和的眼神落在秋焰脸上,秋焰被他看着,不自觉就红了脸颊,连咀嚼的动作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提夜里发生过的事,温遇河说:“你先吃,我出去送个药,很快回来。”   “嗯好。”   摩托车启动,待咆哮声远去,秋焰吃东西的动作渐渐缓下来。   时至今日,他没有因为有了一些更亲密的接触,就对自己的这段感情变得习惯和视若平常,反而更加敏感,温遇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脑子里就已经自动演起了十八禁。   秋焰觉得自己的某个恶魔的阀门像是被打开了。   而这种时候,他知道,如果温遇河拒绝他,他恐怕会疯。   吃完东西刷完碗,秋焰去楼上把笔记本拿下来,连上网搜了点关于梨川水绣的资料,然后给杨絮打了个电话。   简单讲了下这里的情况,需要进碧水村去做调研,但那村子现在对外人的戒备心很重,需要找个理由,他打算用文化交流和民俗调研的名义去接触,问杨絮能否以学院的名义跟政府宣传口申请一份公函。   杨絮想了想说应该没问题,甚至可以直接跳过澄江市,从省委宣传部入手,搞一份规格更高的文化交流文件,这样梨川所属的省委宣传部也能接收到这份文件,再一层层下发接待指示,这样就没有人能阻拦秋焰的行动。   秋焰虽然觉得这么做有点太过大张旗鼓,但对他本人办事来说的确是会方便许多,便谢谢了导师,杨絮让他等等消息,现在都是线上办公,公函确认和下发起来会很快。   温遇河回来的时候,秋焰正在跟林江涯通电话。   林江涯说他下午没课,问要不要一起去看一个女孩,他大致讲了讲那个女孩的情况,三年前跟同学聚会时,喝醉后遭到男同学的侵犯,她拼命反抗,直接从二楼阳台跳了下去,性侵未遂但是摔成了高位瘫截,后续的治疗费用太高,家里人无力负担,直至后来有福利机构收留了她。   秋焰立即同意,问福利机构地址,林江涯说他下课过来接他再一起过去,他刚刚跟机构那边联系过,女孩同意了他们去探望。   挂掉电话,秋焰跟温遇河讲了下午的安排,温遇河思忖了会,说:“我好像知道这个女孩。”   他说:“我现在的老板,就现在去读博士的那个,他应该曾经当过那个女孩的医生,讲过她的情况。”   讲起正事时秋焰的神色自然多了,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温遇河说:“就跟林江涯讲的差不多,女孩为了不被性侵,从二楼跳了下来,伤到脊柱,本地的医疗条件根本没法治疗,送到美国去做手术或许还有点机会,家人直接放弃,女孩在家里躺了半年后,就被送到福利机构了。”   他又想了想:“那种福利机构,只能保障她基本的吃喝,在那边待着的人都是要干活的,她干不了,还需要别人照顾她,估计过得很艰难。”   秋焰问:“那当初逼得她跳楼的那些人呢?就没受到惩罚?没有赔偿?”   温遇河看着他,说:“同学聚会,她又喝醉了,跳楼完全可以说成醉酒失足意外,有人要侵犯她,完全可以视作她自己胡思乱想,没有证据的事,谁会认?”   秋焰语结,说不出话来。   是啊,这样的案子,根本找不到证据。   而这样的案子何其多,他,温遇河,不都刚从这样毫无证据的案子里抗争出来吗。   秋焰的心情又糟糕起来。   温遇河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诊所里时不时有病人过来,甚至有点大爷大妈没什么病,也会过来跟温遇河唠嗑,秋焰第一次体会小地方的人情社会,连带着他这个“闲人”,也被大妈们逮着问家底问了个底朝天。   再待下去就该给他介绍媳妇了,过了会秋焰起身跟温遇河说:“我出去走走吧,镇上有派出所吗?我想去了解点情况。”   温遇河告诉他沿着街往瀑布的反方向走能看到,但是他说:“虽然不知道你想去了解什么,但是,不用抱太大希望。”   他没陪秋焰过去,秋焰也没打算要他一起,他借了温遇河的摩托车骑过去,心里有股直觉,温遇河似乎对他现在正在做的事,表现得并不太积极。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温遇河当然不是个自私的人,他是秋焰见过的,最不把自己当回事的家伙,他为了利宁的案子那么倾尽所有,秋焰不认为这仅仅是因为他爱利宁的缘故,其中当然还有对正义和真相的坚信。   但是现在,秋焰这趟过来再见到他,觉得他身上似乎少了一些东西,那些近乎偏执的执拗,似乎都随着利宁案子的结束,而一并了结了。   秋焰想,也许现在的温遇河只想过普普通通的日子,不想大义,也不想他人与未来。   这没什么不好的,秋焰愿意他这样,至于秋焰自己研究的课题,林江涯的NGO理想主义,这些其实跟温遇河无关,秋焰不必要一定要将他牵扯其中。   想完这些,心里那点仅有的异样感很快消失了。   春雾镇派出所到了,秋焰进去找到个警察自报家门,说是大学里做法律社会学研究的,想了解本地的一些案件情况。   这边的警察似乎不太能理解什么叫“课题研究员”,秋焰只得找个通俗易懂的说法来解释,说就跟记者差不多性质。   警察看起来有些戒备,问说你要调查什么?   秋焰说想了解下本地这几年性侵案的情况,有多少人报案之类。   警察立马反驳,我们这儿哪有什么强|奸案,没有的事你别张口瞎说。   秋焰直接问:“碧水村的情况你们了解吗?”   警察瞪着他:“碧水村?碧水村什么情况?一村全女的能有什么情况?”   从进来开始,秋焰没听到一句正常的交流和对话,他有些理解温遇河说的“别抱太大希望”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谈不上多失望,这半年他吃的闭门羹多了,比这更恶劣的都见过。   于是笑了笑,跟警察道了声谢就转身出了门。   骑车回到诊所,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香味,秋焰车都顾不得锁,三两步奔到厨房,果然见到温遇河正在炖鱼,还扎了条彩色的围裙。   又是夏季,又是日头火热的厨房,白日里的春雾镇还是很热的,秋焰见到温遇河额角细密的汗珠,掂住锅柄的手臂肌肉绷得紧紧的,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盛夏。   温遇河眼睛盯着锅里,淡淡瞥过来一眼,平平常常地问道:“这么快回来了?”   秋焰“嗯”了一声,突然顽皮心起:“知道你在家做饭,香得半条街都能闻到,迫不及待就赶回来了。”   温遇河也忍不住笑了:“这么夸张,又不是没吃过。”   秋焰看着汩汩冒泡的鱼汤,说:“吃过,吃过也想吃,一直都想吃。” 第85章 丧葬店买xing用品   来春雾镇的第二顿饭终于不寒酸,温遇河新做的鱼是秋焰没吃过的口味,酸汤泉水鱼,配清炒南瓜叶,和凉拌米豆腐,清爽、开胃,秋焰忍不住又把自己吃得过撑。   温遇河照旧吃得不多,秋焰发现,其实温遇河是个很会过生活的人,只要他愿意,但他又似乎对这一切都没什么兴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做什么都只如春水向东流一般,是一种自然的生存行为而已。   下午两点左右,林江涯开车过来了,他原本问秋焰住哪个宾馆他好去接,结果秋焰给他的地址还是诊所,林江涯进来时摸了摸头,眼神在秋焰和温遇河身上转了个圈,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的疑问,似乎这两个昨天才刚刚认识的人,关系进展得太快了?   秋焰有些抱歉让林江涯这么开车来回折腾,但又的确不可能跟他回梨川大学去住,想着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跟他坦白,告诉他理由,但现下显然还不是时候。   去福利机构的路上,秋焰说以后要是去哪儿,他自己搭车过去就行了,不用来接,太麻烦了。   林江涯不以为然,他性情直接,讲话也直接:“秋老师,您别跟我客气,您都大老远从澄江专门飞过来,我跑这几趟又算什么,再说也没几公里,一脚油门的事儿。”   秋焰很喜欢他直爽的性格,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用绕弯子,他点头说声”谢谢“,又讲了通过他的学院去跟省委宣传部申请文化交流公函的事,说应该没问题,又说上午去了趟镇上的派出所,什么都问不出来。   林江涯毫不意外:“就会是这样,这种性质的案子难侦破,没几个人愿意揽这活,当然是直接不承认更省事,不过呢——”他想了想又说:“也不一定是派出所不承认,也许真没什么人报案,毕竟光报案立案就挺难的,越是小地方越难,被侵犯了也都打碎牙齿和血吞。”   而秋焰想到,他们马上要去探望的那个姑娘,性子刚烈到不愿意打碎牙齿和血吞,结局又如何?   似乎更糟糕。   想到此,心情又开始沉重。   福利机构在梨川市郊区,是政府和国家公益基金联合办的一个机构,里头收留的人员都经过申报和层层审批才有资格住进来,有先天性智力低下,而家人无法照料的,也有重症残疾无法靠自己在社会生存的,但大部分人员都留有基本的行动力和劳动力,可以参与机构的一些简单劳作,为机构的运营和自己的生活赢取一部分费用。   但那个叫叶玲的女孩是个例外,生活无法自理,无法劳作,还这么年轻,无论身体和精神,过这样的日子对她都是巨大的折磨。   林江涯带着秋焰在机构前台办了手续,然后被工作人员带着去见叶玲。   秋焰是知道叶玲的真实年龄的,才不过23岁,但见到坐在轮椅上那个女孩的时候,他一眼看到了一个中年妇人,因为极度瘦弱和极度病态,而产生的年龄错觉。   叶玲见到来人,神情有些呆滞,工作人员低声解释:“她平时大部分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但她头脑是清晰的,讲话和表达也没问题,有一只手勉强能动,你们跟她聊天讲话是可以的。”   秋焰和林江涯谢过工作人员,跟女孩一起待在一个空房间里。   短暂沉默了会,林江涯先开了口:“叶玲你好,我的梨川大学社会学系的一个老师,林江涯。”   秋焰随即也说:“你好,我叫秋焰,是澄江过来的。”   叶玲没什么表情,眼神定定地在两人脸上划过,突然开口道:“你们可以让我死吗?”   秋焰楞了下,林江涯也怔愕地跟他互视一眼,再看向叶玲:“你怎么了?这里有人欺负你吗?”   叶玲看着他们,那眼神令秋焰不寒而栗,满是愤恨与绝望,还有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样的祈求,她反反复复地只有一句话:“你们让我死吧,让我死……”渐渐声音变得尖锐而凄厉。   女工作人员很快闯了进来,匆匆对林江涯和秋焰说了句“抱歉”,然后按住激动的叶玲,蹲下来跟她说:“你又在干什么?有人过来关心你,你干嘛逮着个人就跟人家说死啊活的?你这个样子又不是别人造成的,现在还能怎么样呢?……”   她语气不耐,秋焰没法再听下去,打断道:“我们没关系,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工作人员看起来很疲惫,对他们的语气也变得不耐烦起来:“这里谁不是有毛病的?就她搞特殊?她现在知道活不下去,那当初别跳啊,非要当烈女保贞洁,现在怎么样?现在随便来个男的都能吃了她,你说当初她那么做有什么意义?”   “你……”秋焰被这番话气得说不出话来。   叶玲在背后发出尖利的叫喊,工作人员一起崩溃,出去叫其他人:“她又失禁了,你们谁去给她换条裤子。”   秋焰和林江涯赶紧出了房间。   情况比来时预料的更加糟糕,一个那么刚烈地反抗过性侵的人,不应该落到今天的地步。   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刚刚那个跟秋焰怼过的工作人员过来,跟他们道歉,说:“不好意思,刚刚一时激动,说话没注意语气。”   秋焰没说话,林江涯点头表示理解,工作人员又说:“她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你知道最先放弃她的是谁吗?是她父母,她妈妈直接骂她,逞什么强,被人上一下能怎么样,你跳下来,以为自己很勇敢吗?既然敢跳,怎么不干脆去死啊……”   说出这样的话,那工作人员也于心不忍,半截突兀地中断,然后叹了口气:“她好不了了,现在这里的义工还愿意帮她,但也没把她当人看,只是给口饭吃,有时候她失禁了,在饭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能给她脱了换裤子,你说,她当初拼死挣来的贞洁,现在又有什么用呢?”   回去的路上秋焰一路没吭声,这里的好山好水在他眼里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恶无处不在,随意滋生,扑不灭,打不死。   而被伤害的人根本拿它毫无办法。   他想,如果换做自己是叶玲,除了寻死,也真的没有别的念头了。   而又想,遇到这样的情况,即便有林江涯倡导的那个NGO组织,又能对叶玲这样的姑娘起到多大的帮助作用呢?   或许,这才是温遇河对他们所做的事情毫无积极的原因吧,秋焰突然想到。   回到春雾诊所,温遇河正在从门口的一辆快递车上往屋子里搬东西,秋焰和林江涯帮他一起把货物抬进诊疗室,温遇河说是新进的一些医疗器械和药品,东西都码好后,他看了看秋焰,问道:“怎么了?怎么出去一趟人这么颓?”   秋焰不知道从何说起,林江涯替他解释:“下午我们去看的那个姑娘,情况很不好。”   “哦,”温遇河没什么意外的神情,甚至没接这话茬,直接留林江涯就在这吃饭:“快到饭点了,林老师就别走了,一起吃个饭。”   正好林江涯也有意,从昨天上午接到秋焰,还没三个人一起聚过,他执意请客,温遇河便带着去了家本地口碑不错的家常菜馆。   秋焰一顿饭都没什么胃口,有些强撑着精神,他从进研究院以来,接触的恶性事件很多,但叶玲的案子是最让人郁结的,她可能永远也寻求不到公正,甚至公正对她已经失去了意义,她的人生彻底失去尊严,而一切的起源是因为她要维护自己的尊严。   这顿饭很快结束了,林江涯有些自责,最后说:“唉今天不应该去的,弄得秋老师心情这么差。”   秋焰摇头说:“不,其实要谢谢你带我去,我只是觉得,在这样的事情面前,所有的同情都是廉价的,甚至是可耻的,然而除了这些,我们又有什么呢。”   林江涯拍着桌子说:“所以就更需要有个专门的、专业的机构来针对这样的受害者,从精神心理到身体康复,这是个系统工程,今天的福利院,她们已经做得很好,但还不够。”   秋焰从来不是个理想主义者,相比起来,林江涯比他要更有热情,更有斗志,虽然也许会更鲁莽,NGO机构应该在这样的人手中诞生,秋焰想,如果林江涯手中有那样的一个机构,他是不会只看结果和有无用处,而会不计后果地去把所有能做到的先做到再说。   是应该这样的。   于是他点头:“对,你说得对。”   吃完饭林江涯回梨川,又准备先送秋焰回宾馆,秋焰一下没想到说辞,温遇河又替他开了口,说:“昨天找的那家宾馆不太好,今天准备换一家,你先走吧,一会我带秋老师去。”   等车开走后,秋焰站在夜风里,淡淡笑着对温遇河说:“昨天的宾馆很好,今天我也没准备换。”   温遇河也笑了,没说话。   两人顺着春雾河往回走,照旧路过凉糕摊又一人买了一只捧着吃,前面就是诊所,秋焰嗦着凉糕四处张望,温遇河问:“看什么呢?”   秋焰回看他一眼,努力状似平常:“买东西啊,找便利店。”   “这儿哪有便利店啊。”温遇河说。   秋焰一愣:“那去哪买?”   温遇河吃完了凉糕,把盒子丢进垃圾桶,说了句“你就在这儿等我”,然后转头小跑进了一家丧葬用品店,秋焰看得手里的凉糕都忘了吃,等温遇河出来,他惊问:“买到了?”   温遇河点头,秋焰又回头看,那是丧葬品店,没错吧?   温遇河看他吃惊的样儿,笑说:“本地习俗,丧葬和性用品一起卖,一个生,一个死,都在一处。”   秋焰简直呆了…… 第86章 全球最浪漫的地方   如果要秋焰评选全球最浪漫的地方,排名第一的一定是春雾诊所的阁楼。   作为男人,他对温柔、浪漫这些字眼的体会,全都来自于另一个人给他的开悟,第二晚的同床共枕,秋焰突然记起,有个电影大师说过,两人都心知肚明会发生什么,那即将开始,却又还未开始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光。   他想他正在经历。   他不知道这场即将到来的性与爱到底有没有关联,有多少关联,但决定不管这么多,浪漫就是浪漫,温柔就是温柔,有没有爱,都不妨碍他沉浸其中。   只是,温遇河亲他的时候,秋焰在心跳加速中又感受到一缕悲伤,他到底不是个可以将所有事情切割干净的狠角色,白天目睹的情形还是影响了他的情绪,有人享受性爱,而有人因为罪恶的性而丧失尊严,他因此对自己此刻感受到的欢愉产生了负疚感。   两个人贴得那么近,在秋焰突然低落的那一刻,温遇河几乎同时就感受到了,他停下,低沉地问道:“怎么了?”   秋焰觉得自己简直太糟糕了,这明明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刻,竟然被自己搞砸了。   他说:“我好像……觉得现在做爱……有罪恶感。”   这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温遇河竟然听懂了,他沉默了会,躺下来说:“是这样。”   秋焰陷入四面八方都糟透了的情绪中,而温遇河伸出胳膊揽过他:“喂,才刚开始就这么容易被情绪牵着走,这怎么行。”   秋焰头枕在他胳膊上,抬头问:“什么?”   温遇河看着月光洒在秋焰裸露的肩背上,如玉如霜,他的指尖划过雪一样的背脊沟,说:“你们的事业啊,才刚刚开始,遇到遭遇过不平事的,无法施以援手的,就被弄得心绪不宁,以后要怎么办?”   秋焰似乎明白他在说什么。   温遇河说:“一定会有更多的恶,更麻烦的人和事需要你们面对和处理,如果每一件事情都代入强烈的共情,只会令你陷入情绪的漩涡,无法再做出任何有时效性的行动。”   秋焰沉默少许,他知道温遇河说得对,但还是为自己辩解了句:“可是很难不去共情,如果没有共情,也就没有去做这些事的念头和动力。”   温遇河淡淡笑了:“当然,这是源头。”他当然知道,甚至想说,这是你之所以是你的地方,是你最美好和可爱的地方。   如果没有共情,秋焰当初又何必去趟温遇河这趟浑水,温遇河就因为知道,才想要保护这珍贵又脆弱的善良。   秋焰又问:“你认为应该如何?”   温遇河犹豫要不要说接下来这些话,道理上的应该和人心里的应该往往是两回事,置身事外总能客观理性,但一旦身涉其中,往往浑然不顾。   但他还是说了:“要炼一副铜墙铁壁之心,不管见到什么,经历什么,都能正常吃饭、睡觉,”他停顿了一下:“还有做爱。”   “降低对情绪的敏感度,感情是珍贵的东西,偶尔流露,是让自己体验还活着的感受,但做许多事情,情绪是你的阻碍。”   “这其实是个悖论,”温遇河说:“但只能在悖论中努力地去寻求平衡,让自己一边做事,一边又还记得自己是个人。”   秋焰想他听懂了这番话,问道:“你说的是你自己,是吗?”温遇河坐牢、假释,在漫长的三年里像个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甚至还去找了份工作,如果不是狠心到戒掉情绪,怎么能一步步去完成他想做的那些事。   温遇河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坦白。   秋焰侧身抱住他:“可是我不想这样。”他好不容易才跟喜欢的人重逢,才用自己的任性换来对方的性与温柔,怎么能在这个当口戒掉情绪?这简直是他这辈子情绪最敏感的时刻。   温遇河却没反驳,也没坚持,只是拍了拍他的背:“没事,那就不这样。”   这原本应该高潮迭起的一个夜晚,两人却什么都没做,只是紧紧贴着相拥而眠。   秋焰一夜无梦,醒得很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树梢上,像春蚕噬叶,他在朦胧的天光里听了会雨声,拨开窗帘看外面,深蓝色的山腰绕了一缕缕的白雾,宛如仙境。   雨一落下就降了温,秋焰往被子里缩了缩,重新贴近温遇河,去亲他,温遇河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像动物一样的咕噜声,秋焰又亲了一会,然后贴着他的耳廓说:“温遇河,我们做|爱吧。”   这句话后,温遇河闭着的睫毛抖了下,他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迷蒙,脑子在还混沌的情况下,却下意识亲了口秋焰,说:“什么?”   秋焰又重复了一遍,开始主动去撩拨对方,温遇河的精神没醒,身体却很快给出了反应,他被身体的反应带出了一声舒服的叹息,然后开始回应。   至此主动与被动全然调转了方向,秋焰停止他生涩的手法,全都交给了对方。   ……   雨天是天然的助兴剂,温遇河用上了昨天买的东西,但第一次还是花费了很久的时间才得以顺利,秋焰咬着牙,在某一刻像是周身被定住,动弹不得,抱着温遇河缓了好一会才说:“我可以了。”   一切都跟他想象的不同,他努力留着一丝清明看上方温遇河的脸,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而且这么温柔,温柔到这样的时刻,竟然没让他感受到多少痛意。   一切停下来的时候雨还没停,似乎越下越大了,雨声打在窗户上如珠落玉盘,声声清脆,外面黛蓝的山几近模糊不见,秋焰在回味与喘|息中说:“我想再来一次。”   温遇河没置可否,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笑了笑。   秋焰去贴他:“再来一次。”   温遇河还是没说话,却点了点头。   秋焰又高兴起来,主动去亲他,温遇河按住他后脑勺:“等一等,不用急。”   秋焰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都已经这样了,还管什么好不好意思,就不管不顾地继续亲:“你等你的,我亲我的。”   温遇河简直拿他没办法,一边由着他,一边回应这些亲吻。   吃早餐的时间已经过了,今天的春雾诊所迟迟没开门,因为大雨,也没有人来敲门看诊拿药,阁楼里充满了胡闹与浑浊的气息,整个世界像是在为他们的性|爱在让路。   秋焰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第二次的时候他又感受到更复杂丰富的触感,温遇河无疑是这方面的高手,也许他天然如此,人人都有自己的天赋,有人对色彩敏感有人对声音敏感,秋焰以前觉得温遇河最大的天赋可能是做菜,现在才知道大错特错,原来是在这件事上。   这令他无比性感。   秋焰想要第三次,温遇河按住他,又吻他:“慢慢来,我就在这里,不用一次都做完。”   秋焰快融化在这句话里,多深情,如果其中有爱情的成分,这是他听过最浪漫的话。   但他已经不去想这个问题了,没有意义,如同温遇河昨夜教他的,戒掉无用的,多余的伤感,跟他一起吃饭、睡觉,拿下他。   温遇河就是他的“事业”。   阁楼里归于宁静,雨势泼天,两人靠着床头交换抽完了一支烟,看着濛濛雨帘,秋焰恍然这山外的世界已经不存在,天大地大,他的世界只剩下一个温遇河。   他说:“你一个人的时候,碰到这种天气,会不会突然觉得与世隔绝?”   温遇河点头:“会。”   “那会孤独吗?”问完之后秋焰又觉得是废话,当然了,温遇河从来都是孤独的,但这并不算什么。   没想到温遇河坦然承认:“有时候会。”   秋焰有些意外,温遇河在他的记忆里从来不是个坦白的人,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他总需要去猜对方的心思,但现在却似乎有些变了。   他很想抓住这一刻的坦白去问他,那你喜欢我吗。   温遇河起身去浴室,叮嘱秋焰:“你别动,我马上上来。”   楼下传来一些动静,温遇河上来的时候端着一只塑料盆,还搭着一块毛巾,他把盆放到床垫边,说:“给你清理一下。”   秋焰还陷在刚刚的深情里,被这句“现实”的话一下弄得尴尬起来:“不用……”   “要的,”温遇河说一不二,已经开始绞热毛巾:“不然会不舒服,相信我。”   秋焰节节后退,几近求饶:“我自己来。”   温遇河耐心道:“你自己不方便,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都看过了。”   秋焰脑子里轰隆一声,听到温遇河又补了句:“再说我是医生,要听话。”   语气已经接近哄人了,秋焰觉得这一关逃不过去,这比做爱要难多了,这么赤裸裸的清理,好似把刚刚的温柔浪漫深刻全都稀释掉了,他仿佛就是只刚刚交gou过的动物。   但温遇河十分坦然,帮他用温水清理完,又掏出只药膏来抹上去,一边说:“有点肿,但没事,好起来也快的。”   秋焰趴着,埋在枕头里的脸气得通红,温遇河说这话的语气,真像是拿他当病人,问诊开药一样。   他不吭声了,人也一动不动,温遇河弄完给他盖上被子,说:“先休息一会,待会能走了下去上个厕所,今天就不用出去跑了,多躺躺。”   秋焰还是不吭声,他恨温遇河破坏了气氛,恨自己是“接受”的一方,睡觉这件事明明是他主动挑起的,到头来却发现连半分主动权都没有? 第87章 像极了一个男朋友   温遇河下楼去忙事情,秋焰装死一样趴了好一会,才起床去上厕所。   等他站起来走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体的某一处出现无法忽视的异样。   站在阁楼上杵了好一会,觉得简直太可笑了,一直自认为身体素质十分过硬,十三岁就能从河里救起温遇河,没想到一朝被他压住,自己竟然连走路都变了形?   慢慢挪着步子下楼,温遇河听到动静从前厅过来,抬头看着他,秋焰站定,他知道只要一动温遇河肯定能发现端倪,然而就这么站着似乎也不对劲,温遇河看着他:“能走吗?”   秋焰脸色瞬间红了:“你烦不烦?”   温遇河没说什么,“哦”了一声,说:“那我不管你了,有什么叫我。”   “嗯。”   等人走后,秋焰才继续慢慢挪动,到浴室,上厕所,刷牙洗脸,揉着腰想,这一天算是废了。   不过今天也没什么事,林江涯要上课,省委宣传部的公函还没拿到,雨还下得这么大,他也做不了什么,似乎老天给了他心安理得躺平的机会。   温遇河却出了门,秋焰听到摩托车响动,这人也不说下这么大雨要去哪,秋焰摇摇摆摆地捏着腰又回了阁楼,蹲在了床边。   那些事情的余温和痕迹还在,秋焰看了会,去柜子里找出干净的床单,把弄脏的换掉,忙活一阵后重新躺平,没多久听到摩托车回来的声音。   楼下的人匆匆穿过走廊,进厨房,一阵叮叮咣咣,然后楼梯响动,温遇河上来了。   他发梢还滴着水,手里一个医用托盘上摆着两只碗和其他吃的,秋焰给看笑了。   温遇河解释:“家里没托盘,只有这个,是干净的,消过毒。”   又说:“时间晚了来不及做吃的,外头随便买的先吃点儿吧。”   皮蛋瘦肉粥,烧饼,茶叶蛋,热豆浆,还有昨天吃过的萝卜丝饼。   这顿早餐普通又丰盛,秋焰看到吃的才觉得自己真饿了,原来那些事消耗体力是真的,他拿起萝卜丝饼,把另一只递给温遇河:“你要多吃点。”   温遇河似乎明白他在说什么,淡淡笑了笑:“我还好,没事。”   林江涯突然发来消息,问秋焰今天要不要来梨川大学转转,顺便见见他的几位同事,也都一起在参与NGO建立的事情。   其实是需要的,但秋焰今天的精气神没法做到,他想了想,跟林江涯回:明后天我过来,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正在温医生这里。   林江涯马上打电话过来,问怎么回事,严不严重,要不要他过来接,直接来梨川这边的医院。   秋焰当着温遇河的面撒谎,十分不自在,只能含糊其辞,说是突然降温有点着凉,没关系,吃点药就行了,不用他特意赶过来。   挂掉电话后,他还是有些不自在,听到温遇河问:“你这趟过来准备待多久?”   他楞了下,心里有些说不清的不痛快,明知温遇河也许没那个意思,但就是莫名较上了劲,闷闷地说:“不知道,也许很久吧,碧水村都还没去过。”   温遇河“哦”了声。   秋焰一点事都没法憋在心里,反问道:“你不希望我在这里,希望我早点走?”   温遇河也楞了下:“当然不是。”他抽纸巾擦擦手指上的油,说:“只是怕你白白浪费时间,最后什么结果都没有。”   秋焰放下手里的食物,觉得这话实在太像意有所指,他脱口而出:“是不是浪费时间,未必要看最后的结果,人活一世,所有人最后的结果都一样,照这么看,难道所有人都不必活了?”   这话满是气性,温遇河只是看着他,秋焰故意咧嘴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我愿意就行,开心就好。”   温遇河没再提起这个话题,秋焰吃了些东西,不一会困意又袭上来,这山里的雨真真催人眠,窗口看过去,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仿佛所有人都在沉睡。   温遇河带着没吃完的食物和换下来的床单下了楼,走之前又在被子外给秋焰再加了床毛毯,秋焰想叫他上床来再一起睡个回笼觉,又觉得说不出口。   他们更亲密了,却又好像还没亲密到那种份上。   他朦朦胧胧地睡着,楼下似乎也没动静,不知道温遇河在干嘛,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雨声。   他想着,温遇河现在对他真是没话说,做饭,做爱,照顾他,像极了一个男朋友,但秋焰却突然产生了一种做客的醒悟。   只要你来,我便样样待你好,但我不会让你留下来,更不会跟你走。   就是这样。   秋焰想到这层,再也睡不着了。   他在这因为下雨而水汽氤氲的阁楼里焦灼烦躁,发现好像真的拿温遇河没办法了。   中午的时候他起来活动了下,温遇河做了面条,吃完秋焰抱着笔记本电脑跟温遇河一起待在楼下,温遇河清点库存的药,秋焰在网上查资料,既然要扮作民俗交流的文化人,相关的背景知识还是要记一记的。   温遇河往桌上放了一摞单子,说:“这是碧水村来找我看过病的那些女人的就诊记录,你也可以看看。”   这些秋焰还真需要,他拿起一张张看过去,上面记录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症状,只是程度轻重不同,看到其中一个年纪才19岁,叫姚小桃的女孩的,秋焰问:“就是这个姚小桃后来反告了你?”   温遇河埋头看手上的清单,头也不抬,说:“对。”   秋焰问:“她来看病的时候,说有人一直强迫她,有说是谁吗?”   温遇河摇头:“没说,到了警局被问了几句就崩溃了。”   秋焰沉默了会,说:“你说她为什么回去后却开始反咬?这没道理,你跟她无冤无仇。”   温遇河这时才看过来:“不知道,不确定,只是有一些猜测。”   他没具体说,秋焰却想了想,说:“你带她去报案的事走漏了风声,然后她反而被性侵她的人胁迫,或者被教唆来报复你?”   温遇河“嗯”了声:“有这个可能。”   “但她这么口说无凭的,根本达不到目的啊,你靠自辨就可以脱罪。”   温遇河说:“不一定是要定我罪,在小地方,名声更重要,我即便被宣布无罪,但在看诊时对女病人动手动脚的传言一定会传出去,这就是目的。”   难怪,秋焰回想了下,这几天的确没见到过什么女病人,有也都是大妈们,唠嗑比看病的多,他说:“但即便这样,也不是所有人都信流言,我看都还有人要给你介绍对象,还是那大妈自己的女儿。”   秋焰觉得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很平静,但说完后莫名发现有些酸,还好温遇河只是笑了笑:“总归还是有人信我的,不然我在这儿早待不下去了。”   又说:“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人,非常信奉人言可畏四个字。”   秋焰点头:“对,越小的地方越是如此,被侵害,比不上被嘲笑更严重。”   其实秋焰知道,不论地方大小,在这件事上,许多人的心理是一样的。   他又问:“当时走廊的监控为什么不交上去?”   温遇河说:“交上去,所有人都能听到姚小桃讲的,她被人性侵过的事,她当时慌成那样,我想算了。”   秋焰猜到是这个缘由,这非常温遇河。   第二天春雾镇在下雨。   第三天仍然在下雨,秋焰无事可干,便充当了诊所的前台、跑腿小哥,接诊送药接送病人拿快递寄快递,还不顾温遇河的反对给楼上楼上购置了除湿机,以及一台冰箱,这样温遇河就不用每天买菜了。   他看温遇河有时候拿大件货也是一辆摩托车驮来驮去,实在危险,想现在的他倒是实实在在需要一辆车,面包车或者林江涯那种皮卡就很实用,但买车这件事他不敢开口,上一次送了辆二手金杯,那是他最后悔的举动,现在这话题再提起来——他一点都不想提起以前那些危险又不开心的事。   过这样只有两个人的,琐碎又日常的生活时,秋焰有种他正在跟温遇河同居的错觉,只要他不提醒自己,就可以一直活在梦中。   温遇河会跟他做爱,但一切只限于阁楼,在夜里或者清晨,他们悉悉索索地亲吻,无比贴近对方,像极了一对热恋的爱人,但是下了楼,在见到天光的白日里,他们看起来只是一对关系稍好的朋友——温遇河从来不会在白天亲吻他,甚至连亲密一点的身体接触都没有。   他什么都没说,但秋焰就是清楚地知道这条界限,比如温遇河做饭的时候,秋焰不可以从背后去抱住他,那是恋人的行为,他想象若是自己这么做,而温遇河身姿僵硬,那他又该作何反应?   会生气,会恼怒,为此发一通火?   不,不行的,是他自己先说“我就是来睡你的”,那就要遵守这个游戏规则,至少温遇河遵守得很好,好到秋焰都找不到挑刺的理由。   这天杨絮联系他,说他那边联系的省委宣传部的公函已经弄好了,对接到梨川上属的省委,应该文件很快会下发。   秋焰感谢了一番导师,杨絮说这只是件小事,打个招呼就能办到,又反复叮嘱他注意安全,虽然有公函在身,毕竟离澄江山高水远,万一有什么他那边来不及反应。   事情进展果然很快,又过了一天,刚过中午,梨川市委宣传部已经有工作人员联系秋焰,问他人现在在哪,说文化交流民俗调研的文件他们接收到了,并且已经通知过碧水村的村长要做好接待,问秋焰准备什么时候前往,他们这边可以派宣传口的工作人员随行,会更方便。   秋焰自然谢绝了对方的好意,但是提名了梨川大学社会学系的林江涯是他的朋友,会跟他一起前往,那边工作人员随即说那这样也可以,并留了个联系方式,后续有什么需要的可以随时联系。   秋焰有些高兴,马上联系林江涯,两人决定明天就去碧水村,林江涯说这样的话他今晚就也过来春雾镇住一晚,明天直接一起过去,顺便还可以跑一趟市委,把接待公函取了一起带过来。   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在这个下午终于停了,一时间诊所里挤满了人,都是着凉了过来拿药挂水的,秋焰跟温遇河说了林江涯晚上会过来的事,温遇河一边给人扎针一边说:“那就在家里吃饭吧,一会我去买菜。”   秋焰看满走廊的病人,说:“我去买吧,你忙你的。”   温遇河犹豫了下,蹲在地上,还捏着病人的手背,转头问:“你会吗?”   秋焰:“……我就看着买呗,反正你什么都会做。”   温遇河笑了:“也是,那你去吧。”   林江涯来的晚,这顿饭吃的也晚,正好差不多病人们都走了,温遇河在厨房烧菜,将秋焰买的,谁跟谁都搭不到一起去的菜做“创意料理”,看着锅里的大杂烩有些想笑。   秋焰跟林江涯在前厅聊天,把最近找的水绣资料跟他共享,等温遇河把饭菜端出来,吃饭时候林江涯又问秋焰住哪,说他宾馆房间开没开,就开在同一家好了。   秋焰一下又噎住,还是温遇河开了口:“秋老师这几天不舒服,都住在我这儿,方便吃药挂水。”   林江涯怔了好一会,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又反应过来自己很失态,赶紧说:“噢噢,那那,秋老师今晚出去住吗?要不我开个标间,咱们一人一张床?”   秋焰简直头皮发麻,想着要不然就今晚出去住得了,要不然真要露馅,但温遇河平平静静地又替他挡了回去:“没事,林老师,一会我带你去找宾馆,秋老师今天就还是在我这吧,再观察观察,怕夜里发烧。”   秋焰觉得自己脸都红了,用碗挡住猛扒饭,温遇河是故意的吗?夜里发烧?是说他总是夜里发*吧?   林江涯带着一肚子疑问去住了宾馆,温遇河安顿好他回来见到秋焰,不明所以地笑了笑。   这晚秋焰睡觉的时候很规矩,本本分分地躺着,温遇河也没做什么亲密举动,秋焰憋了一会,忍不住说:“你刚是不是故意的,说人夜里发*?”   温遇河不承认,“没有的事。”   秋焰气道:“那好,今夜夜里不发了。”   只是气话,没想到温遇河说:“好。”   秋焰扭头瞪着他,温遇河拢了拢他,说:“留点体力明天干正事,今天不折腾你。”   秋焰这才心里舒服了点,温遇河又说:“山里的村民并不一定都是淳朴,千万不要莽撞行事,有不对劲的赶紧跑,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秋焰“嗯”了声,很想问,你是在担心我吗?如果是的话,你可知道,这样的担心,过去我曾经历了一遍又一遍。   入夜,他靠在温遇河的胸口沉沉睡去。 第88章 碧水村   从春雾镇去碧水村的路况很差,秋焰之前在地图上查看过距离,并不算远,不到20公里,但弯弯绕绕又破破烂烂的山路走起来,时间比城市里正常开车要多花上两三倍。   还好林江涯的国产皮卡耐/操,他对这里的地形也熟悉,路上他问秋焰:“咱们这趟过去是见机行事,还是先按兵不动?”   秋焰说:“第一趟过去,尽量按兵不动,先了解情况。”   林江涯拍了拍胸口:“咱们有公函在,谅他们也不能对咱们怎样,你不知道,小地方的人都特别迷信官威。”   秋焰也了解这一点,才这么大张旗鼓地去搞了份官方公函过来。   沿途的景色秀美,越靠近碧水村,风景越动人,但秋焰已经过了最初觉得这里什么都美的阶段,大山挡住了尘世喧嚣,也阻碍了文明发展,是把双刃剑。   在路上的时候他接到了碧水村村长的电话,男人普通话极其蹩脚,说接到通知今天有领导要过来考察,问他们几点到。   秋焰说大概还有半小时,又说他们不是领导,只是大学的老师,做文化研究工作的,那村长仍然一口一个领导地叫着,姿态极其热情谦卑。   皮卡车翻山越岭,然后停在了越来越窄的路边,林江涯说:“从这里到村口都需要步行,车子开不过去了。”   “行。”秋焰跟他一起下车,他只背了个轻便的双肩包,脖子上挂了个相机,看起来文质彬彬,很有学者样儿。   还没到村口,远远看着前方站着两个人,都是男的,看到他们过来后,那两人也快步朝他们走过来,待稍靠近,秋焰看到一个年记约莫50上下,一个明显是年轻人。   刚刚电话里听过的蹩脚普通话再次出现了,等两边靠近,年纪大的那个男人朝他们伸出手大声说道:“领导们你们好!我是碧水村的村长吴有根,你们叫我老吴就可以了!”   秋焰和林江涯赶紧握手,一边做自我介绍:“我叫秋焰,您就叫我小秋吧,我们不是领导。”   “我叫林江涯,是梨川大学的老师。”   吴有根这才改了口:“秋老师林老师,早就接到通知说你们要来,那咱们先去我们办公室坐坐吧?”   “行,”秋焰扭头看了眼那个文气的年轻人,问:“这位是?”   吴有根硕:“这是我们村的干事,年轻人脑子灵光,村里那些事情他比我清楚,你们要了解什么,问他都知道!”   “噢,那行。”秋焰朝那位干事礼貌性笑了下,那干事也礼貌性地回礼点了点头。   碧水村村委的门面倒是比想象中好一点,地方宽敞且窗明几净,秋焰顿时有些好奇,不是说村里穷得很吗,这村委盖楼的钱都是从哪儿来的?   林江涯跟他一起打量四周,两人默默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心照不宣的疑问。   吴有根主动提起话题,问:“两位老师是为了咱们村的水绣过来的?”   秋焰主动说:“对,我是澄江大学搞文化研究的研究员,听说咱们村的水绣以前申请过非遗,想过来了解下。”   那年轻干事泡了茶过来,办公室沙发前的茶几上对着水果瓜子花生,看起来是认真做了“接待”准备,吴有根闻言说:“对!这事儿还上过省里的新闻,报纸电视都播过。”   秋焰认真扮演角色,问道:“那您能跟我们讲讲吗?”   吴有根却隐约面露难色,拍了拍那干事:“小周你来讲讲?这文化上的事儿我也讲不清。”   干事做到他们对面,认真说:“水绣是本地妇女的一种传统刺绣手法,最大的特点就是原材料都是用动物毛发纺织成的水线,这个过程十分复杂,一共有六道工序,其次是刺绣的针法更加复杂,有结绣、平针、乱针等是多种针法,刺绣出的图案十分有立体性,观赏性。”   秋焰和林江涯并不欲在村委办公室过多停留,听完林江涯便说:“这趟过来是实地考察,那我们还是去村子里看看吧。”   秋焰又说:“村长您看您对这方面也不太了解,要不您跟我们介绍几个手艺比较好的师傅,我和林老师自己去拜访?”   吴有根点头又反应过来摇头:“那怎么行,两位老师是贵客,这样吧,这会马上也要吃中饭了,咱们先吃饭,然后我让小周陪你们去,给你们带个路也行。”   这顿“招待接风”饭应该是躲不掉的,秋焰和林江涯便点了头,只是提前跟村长讲好要工作,不饮酒。   村委里一顿丰盛的午饭过后,周干事陪同他们一起离开,真正进到村子深处,秋焰发现眼前所见的屋舍跟刚才大相径庭,很多都还是原始的木板墙瓦房,他故意问道:“刚刚在村委会,还以为这里经济搞得不错呢,都申请了非遗,就没在这上面多做做文章,搞个产业啥的?现在村里不都兴自建产业么?”   周干事笑了笑,说:“您还真说对了,我们村有个自建的贸易公司,做的就是水绣相关的产业,村里会做水绣的女人,都是靠这个商贸公司过活的。”   秋焰跟林江涯互相看了眼,问道:“这个刚刚咋没听村长讲,这商贸公司是谁在负责?”   干事说:“刚刚都在聊文化嘛,就没说赚钱的事儿,但文化也要转化为经济物质嘛,不然碧水村靠什么发展呢,这种山沟沟的村子,没有大片农田可以耕种,即便种田也养不活一家,家里有壮劳力的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   秋焰看着这几乎没有一块平整耕地的村子,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羊肠小道,点了点头:“也是。”又追问:“您还没说公司是谁办的?”   干事这才说:“商贸公司的法人大老板自然是村长,但实际的负责人是村长的弟弟,叫吴渭,我们都叫他吴总。“   林江涯问:“他不在村里吗?”   “有时候在,最近都不在,经常需要在外头谈业务,现在公司才刚起步,很多业务都是吴总亲自去谈的。”   秋焰说:“这么说来,整个村子的经济命脉都靠这位吴总了?”   干事笑了笑:“差不多。”   又说:“吴总搞水绣文创和贸易产业,还受到过市里嘉奖。”   秋焰觉得这干事讲话挺有条理,不像本地人,就问:“你不是这儿的人吧?”   干事点头:“对,我是吴总招的工作人员,本来是当他助理,后来被借调到村委会,但也还是会参与公司的事。”   难怪,既然不是本村人,秋焰讲话直接了许多:“看村委的那大楼,应该商贸公司的经济收益搞得挺不错,但这村子里其他地方,家家户户,却没见有什么生活条件得到改善的?”   那干事微怔了怔,露出有些难堪的笑,却不再说话了。   他们在周干事的带领下去到好几户做水绣的人家里,秋焰一边认真观察,一边做着记录,每户人家的女人姓名,年龄,家庭状况,当然也包括水绣工艺的一些特点,连续走了五六家后,秋焰发现,这些人里都没有去温遇河诊所看过病的那几位。   他看过她们的就诊记录,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但周干事带着他们走访了一家又一家,都没有这些人。   去最后一家的路上,周干事说:“待会去的这家是我们村手艺最好的,当时申报非遗的时候,用的照片视频都是拍的她的,电视台也来拍过,算是村里水绣代言人。”   秋焰问:“她叫什么?”   “梁涓涓,”周干事说:“是个寡妇,丈夫去世后就回了娘家来,现在跟她母亲一起住。”   秋焰回想了下,就诊记录上也没有这个名字。   待到梁涓涓家里,秋焰发现跟之前走访过的所有人家有些一样,屋内屋外虽然也十分简陋,但有一些现代化的生活设施,比如放在天井边的洗衣机,家里客厅里还有台冰箱,这就十分罕见了。   周干事比之前热情了许多,介绍说许多水绣精品都出自梁涓涓的手。   秋焰观察她,发现这个梁涓涓年约24、5,长得十分漂亮,但脸色很差,眼底乌青面色菜黄,像营养不良又像是在生病。   精神看起来也不大好,对周干事热情的介绍没什么反应,甚至算得上冷漠,但周干事似乎对她的表现和反应习以为常,自顾自地介绍梁涓涓做过的作品,并让她现场演示下各种复杂的针法。   秋焰一边用相机拍了些照片,问这些工艺的特别之处,一边随意地问:“像你这样的手艺,一年的收入怎么样?”   梁涓涓手下的针微顿住,下意识就看了眼周干事,她没回答,周干事却笑着说:“她可是我们村的大红人,吴总精心栽培的顶梁柱,收入是全村最好的。”   梁涓涓依旧没说话,没有任何反应,低头戳着手里的针,秋焰做了些记录,看了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下午五点,有一条温遇河半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问他情况怎么样,什么时候结束,秋焰便说那今天就先这样,调研一天时间也做不完,他们近期会找时间再来。 第89章 “喜欢”   走的时候路过村委,免不了跟村长再打个招呼,村长执意要留两人吃晚饭,说上面派下来的接待任务他不能太草率了,秋焰和林江涯执意婉拒,秋焰说:“吴村长,我们下次还会再来的,不急这一会,这文化调研也不是一两天能搞得完的。”   吴有根这才点头:“那行,下回你们过来别这么早走,干完活晚上咱们好好喝几盅。”   秋焰不置可否,林江涯说:“今天我们只是做个初步了解,后续需要做详细记录,拍很多记录性的视频照片什么的,非常耗时间,以后我们自己来就可以了,您这边就不用派人陪同了。”   村长脸色一下变得十分微妙,说那怎么行,省里派下来的任务他要做到位。   秋焰只好也拿省里的领导来说事,说齐部长特意跟他们关照过,怎么调研,怎么采风,都全权由他们自己做主,村里主要做配合,不能干涉。   村长脸色不太好,几个人打过一遍官场话,就此告辞。   上车后秋焰给温遇河回消息:已经结束了,正在回来的路上。   温遇河很快回复:路况不好,开车小心。   刚出村,林江涯就忍不住开始分析:“这村里绝对有鬼!”   秋焰也在想今天见到的人和事,“嗯”了一声,林江涯又说:“去了那么多户,唯独没去找温医生看过病的那些女的家里,还有打过官司的那个女孩,姚小桃,也没见踪影。”   秋焰想了想,说:“这村里的防备性很强。”   “就更说明有鬼。”林江涯忿忿的一句。   秋焰想,碧水村的男人拢共就那么几个,会是谁呢,他问林江涯:“你觉得谁最可疑?”   村长?干事?还是那个今天没见到面的,把控整个村经济命脉的吴渭?   林江涯说:“这个干事是个外来的雇佣,应该没那么大胆子在村里搞那些事,那些女人也不会对他言听计从,我看,村长和他那个弟弟都有嫌疑。”   秋焰跟他的想法一致,这个在村里实施性侵的,掌控性资源的,一定是个掌权者,干事没这个资格,只能是村长或吴渭,但今天没见到吴渭,他不好做判断。   想起村委会气派的大楼,秋焰不免感叹:“如果真是村长或他弟,他们用那些女人赚的钱来给自己谋福利,还要侵犯和控制那些女人,实在是人渣都不如。”   林江涯情绪比他更上头,直接骂了出来:“一群畜生!”   回到春雾镇,林江涯要继续赶回梨川,明天一早他有课,这回他问都没问,直接把秋焰送到了温遇河的诊所,秋焰看他开车离开,心想也许他已经发现什么不正常的端倪了,林江涯性情粗犷,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这回不问不说直接就送了过来,反而像是已经觉察到了些许不对劲。   秋焰没想瞒他,只是他也不知道和温遇河这种状况要怎么跟另一个人解释。   晚上温遇河做饭的时候秋焰帮他去送了两家药,吃饭的时候问起今天过去的具体情况,秋焰描述了下,也说了他和林江涯在回程车上的分析,温遇河只是默默听着,没发表见解,也没什么情绪,连愤怒都没有。   秋焰见他这样子,不甘心地追问:“你怎么认为?”   温遇河正好夹到一块鸡腿肉,看了看,丢进秋焰碗里,然后说:“不怎么看。”   秋焰刚被这块鸡腿肉弄得有些高兴,闻言又不满地“喂”了一声,“这村子肯定有个强|奸犯,你认为谁的嫌疑最大?”   温遇河这才像是认真想了想:“不好说,等你们见完吴渭再做判断吧。”   秋焰说:“你是不是也觉得他的可能性最大?”   温遇河却不置可否,也不再继续聊这个话题,只是催秋焰多吃菜,以及最后说了句:“遇见什么事多为自己考虑。”   秋焰突然有种感觉,温遇河其实是反对他来这里调查这件事的,但他没有立场多说什么,更不可能来阻拦他,只能表现得对这件事无甚兴趣,以及让秋焰多自私一点。   两人吃过饭刷过碗,小镇的夏夜时间格外悠长,温遇河说前几天连续暴雨,瀑布那儿涨水涨得厉害,要不要去看看。   秋焰便跟他当饭后消食一样晃悠过去,赫然发现,刚来那天见到的最多两人宽的小瀑布,此时已经身躯暴涨了三四倍不止,变得十分磅礴壮观,他们看了会,然后又溜达往回。   路过丧葬品店时,秋焰这才留意到门口的招牌上赫然就写着“性用品”三个大字,就挡在花圈寿衣棺材的前面,秋焰觉得这简直是一场不自知的行为艺术。   他拽住温遇河:“是不是要再买点儿?”   不知道温遇河上回买了多少,但最近连番折腾,秋焰大致算了算,应该消耗得挺快的。   温遇河却淡淡地回了句:“不用,我进货了。”   “嗯?”秋焰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笑了,伏在栏杆上对着底下的春雾河笑了一通,又看旁边的人:“进货?不说诊所不卖那些么?”   “是不卖,”温遇河神色淡淡:“不对外。”   秋焰又一怔,继而脸色微红,明明这么骚的话,为什么温遇河能讲得这么平静?这么理所应当?   他后知后觉:“前两天帮你搬货理货,不会那里头还有这些吧?”   温遇河这回有些不好意思地转了转脸,含糊“嗯”了声,又点了支烟。   秋焰觉得心里也有条粉色的河在流淌,春水哗哗,欲罢不能。   回去后,秋焰先洗了澡,趁温遇河洗澡的时候他溜去库房看了看那些货,果然在里头找到那一箱刚刚开封还未使用的“货”,整整一箱,里头的四方小盒码得整整齐齐,秋焰捂着脸笑得无法自持,这么多!够他们用到这一年结束吧?   心里的花一朵接一朵地砰砰绽开,秋焰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温遇河是喜欢跟他做爱的,这人铁骨铮铮,口是心非,却悄咪咪地备下这么多“货”。   那些黑夜里的爱抚和亲吻,是有感情在里面的。   因为这一箱货,秋焰的情绪有些高昂,他悄悄地把它们复回原位,悄悄上楼,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个人傻笑。   听着楼下细碎的动静,温遇河洗碗出浴室了,但没马上上来,而是穿过走廊一直往后走,秋焰知道他去库房了,然后过了会,温遇河上楼来,手里拿着刚刚秋焰见过的深蓝色四方小盒。   秋焰从床上坐起来,眼睛弯弯地看着温遇河,明知故问道:“这就是你进的货?”   温遇河也笑了笑,“嗯”了声,他把盒子丢到床垫上,坐下来用毛巾擦头发,秋焰接过手帮他弄,忍不住去亲他的耳廓、脸颊、脖颈,温遇河毫不躲闪,会回应他。   仿佛一到阁楼上,两人就心照不宣地变成另一种相处模式,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全都没有了,自然又亲密的身体接触,秋焰喜欢这些,他知道温遇河也喜欢。   两人从亲吻到自然而然地缠在一起,秋焰现在对这件事的耻感已经彻底消失,他的身体松弛了许多,每次温遇河帮他清理的时候,也不会再把头蒙起来。   因为这一箱货而产生的“底气”,秋焰在喘|息中终于问道:“你喜欢我……”才说出几个字,温遇河的动作迟缓了下来,秋焰心中一跳,下意识又跟了几个字:“……跟我做爱吗?”   温遇河恢复如常,闷声不吭,仿佛全然不受干扰,一直做到最后,秋焰渐渐脑子里也想不了其他事情,只剩感官,于性,于爱,温遇河都是他的全部,他认了。   然而在一切终于平静下来之后,温遇河从背后抱着他,嘴唇贴着他的耳廓,说:“喜欢。”   秋焰觉得全身都因为这两个字而开始发抖。 第90章 以前欠的都赔给我   下一次去碧水村的时间定在一周后,去的前两天林江涯告诉秋焰一个好消息,他们一直在发展NGO组织的会员,现在梨川市有家企业有这个意向,还可以提供一定的活动资金,想当面跟他们聊聊,林江涯想拉着秋焰一起去见那企业的负责人。   秋焰自然同意,挂掉电话后他看着跟病人拿药的温遇河,很希望他能跟自己一起,近来他们相处得不错,那句夜里的“喜欢”秋焰视之为难得的坦白,且他并没有破坏气氛地接连追问,是只喜欢身体,还是连人一起喜欢?   温遇河此人,非常需要温水煮青蛙的方式。   但没想到秋焰主动问他后,温遇河想也没想,仍旧回他一个“NO”,秋焰当即十分不解,继而恼火,温遇河察觉到他的情绪,解释了几句:“没什么,就是觉得我没有精力参与这些事情,你们俩去谈已经完全足够了。”   秋焰很想怼回去,不,你有的是精力,当年夜里三点收摊,早上八点还能赶来司法所上课呢,只要你觉得这事情是必须做的,怎么你也会做到,现在只不过是……   秋焰不愿把那句话说出口,但脑子里挡不住冒了出来,只不过是觉得我和我做的事情都不重要。   一瞬间又丧气极了。   甚至,他忍不住有了最糟糕的想法,他提醒过自己无数次,千万不要这么做,这是最没有意义,最不应该的做法,不管自己到什么境地,都不能这么去做。   但这一刻他脑子里火箭冲天地想,如果是利宁呢,温遇河会拒绝吗,秋焰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会。   这念头果然让他心情更糟糕了。   一直到出发去饭局的期间内,秋焰都没再跟温遇河主动说过话,温遇河也挺沉得住气,明明眼前的人情绪这么不对劲,他就能视而不见,饭照做弯照遛,还会给人买凉糕,但就是不会问一句,你怎么了。   甚至当天晚上秋焰在床上史无前例地拒绝了他,他也没恼,没惊讶,顺其自然地就抱着对方睡了,秋焰在他的臂弯里既苦恼又哭笑不得。   到了约好的去见企业家的时间,这回秋焰自己搭班车去的梨川,林江涯下课后赶不及过来接他,秋焰直接到定好的酒楼包间,那里头林江涯已经到了,企业家还没来。   林江涯一看到秋焰就问他:“秋老师,你酒量咋样?”   秋焰挠了挠头:“一般吧,咋了?”   林江涯先是一连串的“对不起”,然后说:“本来这喝酒的事儿应该我来,但我酒精过敏……“   秋焰明白了,他不是饭局的常客,但基本规矩还是懂的,本来就是他们有求于人,不喝酒是过不去的,于是说:“没事,那我来吧,能喝多少是一回事,咱们把诚意摆上。”   “是是是,”林江涯点头,又懊恼:“我这个酒精过敏真是……每回酒桌上我跟人说都没人信,就我长成这样,一看就是一口气能喝半斤的,怎么可能过敏。”   两人闲聊着,没多久包间门开,一个个子很娇小的短发女人带着一个明显是助理的男人走了进来,林江涯一愣,两边人一照面,林江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女人笑着自我介绍了下:“两位老师好,我就是阿昆提过的罗彦泥。”   林江涯起身,十分诧异:“昆哥跟我说罗总,我一直以为您是男的……”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罗彦泥为人十分大气:“没关系,性别只是一个符号,跟名字一样,跟我们做什么事情都无关。”   “是是是,”林江涯回过神才开始介绍他这边的人:“罗总我是林江涯,梨川大学社会学系的老师,这位是秋焰,是澄江大学法社会学研究院的老师,这趟为了我们这个NGO组织的事情专程过来的。”   罗彦泥主动走过去跟他们握手,林江涯这时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秋焰觉得他比平时多出了很多过分溢出的热情,诸如在包间里控场一样地叫服务员拿菜单点菜,主动问罗彦泥和助理喜欢吃什么,又介绍这里的特色菜等等,偏偏又因为本身并不擅长周旋社矫,而在热情之外显出一份憨直来。   十分特别,秋焰打量罗彦泥,这样的生意人人精自然也看得出来林江涯的过分热情,但罗彦泥处之泰然,十分有风范。   女性企业家并不倡导过分饮酒,在得知林江涯的过敏症后,完全没有勉强,只提议跟秋焰一起小酌一点红酒佐餐。   前期还没进入正题前大家随意闲聊,互相了解,得知罗彦泥的企业涵盖面非常广,基本围绕着本地的农林副产品来经营,以本地特色打向全国市场,其中一个版块涵盖文旅文创,是她认为价值潜力最大的版块,梨川山好水好物价低廉,她希望能做出有特色的文旅文创产品,不仅让梨川的产品走出去,还能吸引外头的人走进来,这才是良性循环。   言谈之中展露出这位企业家的格局和宏观思维,秋焰非常欣赏,大致也明白,只有这样的企业家,在听说有这么一个尚在筹建中的NGO组织的事情,会有兴趣来了解并给予支持。   说到文旅文创……秋焰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待林江涯和罗燕泥交谈的空隙问道:“罗总,您做文旅文创这块,有没有听说一个叫碧水村的村子,那儿的水绣申请过非遗,应该在本地还有点影响力吧?”   罗彦泥立即点头:“对,知道的,并且还合作过,跟村里挂牌的一家商贸公司。”   秋焰和林江涯迅速对视一眼,林江涯问道:“您能具体讲讲合作情况吗?”   罗彦泥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但还是说:“当时是他们那边主动找过来的,大致的构想是他们有内容有产品,我这边有渠道有推广,双方联合成立一个水绣工坊,做一个真正的品牌出来,但后来做到一半没有实行下去,来找我的那个人说这想法村委会,哦也就是那商贸公司的股东们没通过,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秋焰问:“当时主动找到您的那个负责人,是不是叫吴渭?”   罗彦泥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毛:“秋老师也听说过他?”   秋焰点点头,没说来由,只说前两天去了趟碧水村,听那边的人说起过,他又问:“这个吴渭,按您跟他的接触看,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彦泥似沉默着想了会,然后说:“四十出头,不管是第一眼看上去,还是后面实际接触,都让人感觉他不像是碧水村那种大山村里出来的人,样貌端正帅气,对工作也很有想法,整体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男人。”   这点很出乎秋焰和林江涯的预料,能让罗彦泥这样的人说出“有魅力”,应该非常不简单,秋焰又问:“碧水村那家商贸公司到底运营得怎么样?我们去走访的时候,感觉并没有给村里的经济带来多少实际的改变。”   罗彦泥点了点头:“这家公司有很多问题,除了规模有限这种客观性的问题,还有一些是人为制造的阻碍,比如,我曾经跟吴渭说过,水绣是个很好的品类,它目前的价值还远远没有被开发出来,申请非遗是很好的第一步,有了这个文化上的背书,可以更方便地去运营商业,要往大了做,不要局限于卖货,要去申请针法的专利,搞传统工艺创新研发基地,跟政府合作,还要跟上新形势搞电商搞直播,很快就能做出名气。”   “但是——”罗彦泥面色露出些可惜:“当时给他建议的时候他非常认真,但是后来过了阵子,他看起来也有点颓丧,说村里的许多事他做不了主,希望这些想法以后可以实现,再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了,不知道现在那家公司发展得怎么样。”   秋焰想,应该也不怎么样,搞不好所有的经济收入都变成了村委会的气派大楼。   关于吴渭的话题到此结束,饭局渐入正轨,罗彦泥非常耐心地听林江涯讲述成立NGO组织的初衷,他甚至提前把秋焰发表过的那篇调查报告打印了一份当场交给罗彦泥,说这些都是半年来秋老师这边搜集的个案例证,这样的例证他们还在持续搜集中。   罗彦泥当场翻阅了一小部分,说回去一定会仔仔细细看完,后续的正事部分聊得异常顺利,罗彦泥让林江涯先去注册一家公司,弄个对公账户,然后她这边会提供一部分资金用于活动开展,她话说得很直白:“越是昂贵的理想越需要经济的支持,你看那个国际有名的公益组织、慈善组织,甚至那些艺术馆美术馆,他们的领导人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搞钱,不谈钱只谈理想,成不了,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两位老师,也希望组织里企业会员越来越多。”   这件大事终于尘埃落定,林江涯高兴得溢于言表,他不能喝酒,于是秋焰便代替两人感谢罗彦泥,他也是真心高兴,原本酒量平平,跟罗彦泥这种商场精英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即便是红酒,也很快有了醉意。   但他在神经绷紧的时候,醉了也不太能看出来,一直撑到饭局结束,跟林江涯一起目送罗彦泥跟助理离开,秋焰心神俱松,这才脚步虚浮,绞着麻花步显出不轻的醉意。   几乎是被林江涯架着上了车,给他绑好安全带后,林江涯问:“要不今儿就在梨川住?我去大学附近找个酒店给你开间房?”   秋焰虽然头很晕,意识却清醒得很,摇头道:“不了,还是回诊所。”   林江涯没再坚持,启动车子往春雾镇的方向。   皮卡车在半夜的山道上疾驰,林江涯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跟温医生……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秋焰的头斜斜地垂在头枕的一边,微阖着眼,心里平静如窗外黑沉的夜色,他承认了:“是,第一次见他是三年前,在澄江。”   “难怪,”林江涯有股松了口气的感觉:“我说我怎么一直就觉得怪怪的,原来是老相识,那我明白了。”   秋焰想不,你不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那温遇河呢,他又明白吗?   林江涯说:“你们以前关系应该很好吧?现在看起来也挺亲密。”   秋焰忍不住笑了,眼睛睁开,说:“不,很差,温遇河是个骗子,骗我一次又一次,以前我就发过誓,如果有天再被我逮到,我要好好跟他算笔账。”   林江涯一时语结,半晌才说:“……温医生会骗人?不应该吧……他人品很正啊……”   秋焰扭头一笑:“谁都看不出来才最可怕,他就是个大骗子。”   林江涯挠了挠头,又追问,秋焰却再也不肯说了,靠着头枕松弛地打起盹来。   回到春雾镇,过春雾桥,进主干道,远远看到春雾诊所亮着的招牌,秋焰心中浮起一股安稳又渴望的复杂情绪,车停到诊所门口,秋焰还没下车,温遇河已经从里头出来了,林江涯下车时冲他喊了声:“秋老师今天替我挡酒喝多了点,麻烦多照顾照顾。”   这会诊所应该没病人,温遇河咬着一支烟,没多说话,直接绕到副驾这边,拉开车门,问了句:“还能走吗?”   秋焰突然顽劣之心顿起,故意歪在副驾上不动,用眼神看着温遇河。   林江涯要过来跟温遇河一起搀扶,温遇河却抢先一步,直接一把捞出人扛在了肩上,秋焰只觉得一阵突然袭来的天旋地转,胸腹被温遇河硬挺的骨头膈着,十分胸闷气短。   林江涯楞在一旁,温遇河跟他说:“一会我去给他煮个醒酒汤,实在不行再挂个盐水,放心吧。”   林江涯摸摸头,十分摸不着头脑地告了辞,这看起来不像是骗与被骗的关系嘛!   一进屋,秋焰就被温遇河兜头放下来到长椅上,问话的声音听起来并没什么感情:“喝了多少?”   秋焰摇头:“不记得。”   “想吐吗?”   “不想。”   “我去给你煮点醒酒的。”   秋焰拉住他:“别走。”   他不需要醒酒,甚至他喜欢醉着,以前没体验过,这时强烈又迷蒙地感受到了,醉意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动,也许明天醒来会后悔,也许下一刻就会后悔,但是又如何呢。   但温遇河根本不听一个醉酒人的话,他咬着烟去后厨,开火,烧水,在冰箱翻找能煮汤的食材。   秋焰摇摇晃晃地起身,像尾巴或影子一样缀在他身后,温遇河再窄小的厨房内觉得行动受阻,转身按住他说:“你回去坐着,别乱晃。”   秋焰固执地摇头,口齿不甚清晰:“别,别再想甩开我,你有本事就,一辈子都让我找不到,但我找,找到了,你就要把以前欠我的都赔给我,你赔,赔不完。”   温遇河怔在这句话里,片刻之后松开了推着秋焰的手,由着他在热气滚滚的厨房跟自己贴在一起。 第91章 “我不会有事的”   第二次去碧水村,秋焰准备得更充分了些,这次他一定要避开村长和干事,找到温遇河就诊记录里的那几个女人。   两人一大早各忙各的,温遇河接到通知,要应付今天上头管理机构的各种例行检查,一早就在给诊所做各种整理,早饭都顾不得吃,秋焰吃完自己的,把温遇河的那一份给他温在锅里,看了看时间,才七点刚过,他等林江涯开车过来一起出发。   秋焰觉得自己醉酒那晚一定是说过什么,但又完全不记得,他现在跟温遇河这么近距离地相处,对方但凡有一丁点态度上的改变,秋焰就能敏感地觉察到,而这两天温遇河的改变就是,在阁楼上愈加温柔体贴,而在阁楼下愈加冷淡平常。   秋焰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了。   温遇河自己就是医生,如果不是,秋焰很想拉他去检查下是不是有分裂症,怎么能两幅面孔切换得这么自如?   林江涯发消息说他已经走一半了,就快到,秋焰在前厅等着,温遇河从诊疗室里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纸袋,递给秋焰说:“上次你说村里有个姑娘气色很差,我开了点温和补血的药,一般人都能吃,你带给她吧。”   秋焰十分意外,这是第一次温遇河表现出,对他所做的“工作”上了点儿心的表示,他接过来,说了句“谢谢”。   温遇河又说:“这样你这次再过去见到她,有个好印象,也许能多问点什么。”   秋焰更诧异了,这份细腻的心思他都没考虑到,温遇河却想到了,并又补了句:“如果能说服她来我这里看一下就更好。”   这下秋焰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对,这是最好的方式,许多话在村里不方便讲,在外头未必不能,而且,梁涓涓既然是整个村水绣工艺最好的,肯定不会只是“闲杂人等”,村里但凡有什么,她肯定是知道的。   又等了会,林江涯打了个电话过来,秋焰接起,听到那边一把抓狂的声音,林江涯说学院突然通知他,今天政府部门有个大领导要来他们学院视察,几个骨干老师最好都要在场作陪,他跟秋焰商量,要不碧水村咱们改天再去?   秋焰说可以,让他先忙,林江涯十分抱歉,又看了看日程,说明天直到大后天都有课,要大大后天才行,说了一连串抱歉才挂掉电话。   秋焰想了会,问温遇河这里有没有班车可以去到碧水村。   温遇河说有,得知林江涯今天有事去不了后,他建议秋焰不要一个人过去,秋焰拿出那份从省里到梨川市的公函说:“没事,有这份文件在,出不了什么乱子。”   于是温遇河骑摩托车带他去巴士站,这里去碧水村的小巴一天只有一趟,下午四点从碧水村那边回,让他记着点时间。   这次去碧水村他没提前跟村长联系,想着进村的时候路过村委会,如果村长在,顺路打个招呼就行,也不用搞什么接待。   但这回发现村委会里空空荡荡的没人,秋焰暗自心想倒也正好。   他现在对整个村的地形有个大致的了解,进村后没走上回走过的路,而是专挑没去过的地方,没进去过的屋子。   在碧水村这个山沟沟里,虽然大家普遍住得都不怎么样,但还是有间特别破败的屋子引起了秋焰的注意,像是间摇摇欲坠的危房。   他在屋檐下敲了敲门,一个瘦巴巴的姑娘开了条门缝,狐疑的眼神看着他,秋焰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听到屋子里有个男人中气不足地用方言问了句话,秋焰没太听懂,依稀是“小桃,是谁来了?”   秋焰一怔,眼前的姑娘扭头冲屋里回了句方言“不晓得,不认得”。   秋焰问她:“你是姚小桃?”他没想到,竟然这么误打误撞地就给找到了?   姚小桃也愣住:“你是谁?”   秋焰说:“我是来村里做水绣调研的老师。”   姚小桃摇摇头:“我不会做那个,你找别人吧。”说着就要关门,秋焰一急,按着大门说:“不会也没关系,也可以了解一下,你能出来我们聊几句吗?”   姚小桃有些犹豫,里头的男人又在问她在做什么,姚小桃回说是个老师,来村里问水绣的事情。   然后她走了出来,门却没关,似乎为了能听到里头男人的动静,跟秋焰一下站在廊檐下,往四处看了看,秋焰也跟着她的眼神四周看了遍,并没什么人。   姚小桃还是强调:“村里很多人做水绣,但我不会,你应该去找别人。”   秋焰问:“你为什么不会?”   姚小桃说:“我妈很早不在了,没人教我。”   里头传来咳嗽声,秋焰问:“那里头是谁?你爸爸?他怎么了?”   “他身体不好,有病。”   秋焰在想,这样的家里,没有健康的劳动力,不能下地,不会水绣,经济来源到底是什么?   姚小桃才说几句就要进去,秋焰叫住她,说:“你上次为什么要撒谎去告温医生?”   姚小桃愣住,好像这才认真打量眼前的男人,甚至有些害怕,要往屋子里逃。   秋焰拽住她的胳膊:“我不是坏人,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只是想知道到底为什么?是有人让你这么做的吗?”   姚小桃浑身都在发抖,却咬着牙:“你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里头的男人突然开始大声咒骂:“滚!滚!都给我滚!!”一边骂一边喘不过气地大声咳嗽。   秋焰松开手,姚小桃迅速跨进屋里,“啪嗒”一声锁上大门。   秋焰站在门口怔了怔,他心里有底,姚小桃告温遇河这事就是有人撺掇的,是被逼的,是谁呢?是吴渭吗?但姚小桃并不会水绣,她跟吴渭会产生交集吗?   他只得先离开姚家,背包里还有给梁涓涓的药,他决定先去那里。   但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姚小桃的声音:“老师,等等!”   秋焰站住回身,姚小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秋焰身前气喘吁吁地说:“老师你跟温医生认识吗?”   秋焰点头:“嗯,我们是朋友。”   姚小桃眼眶突然有点红,说:“那麻烦老师转告温医生,我很对不起他。”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秋焰问她:“你别害怕,你们村是不是有人在控制你们?是谁?”   姚小桃却再次摇摇头,转身往回跑去。   秋焰无可奈何,待到梁涓涓家里时,发现她这会的气色比上次过来的时候更差了。   梁涓涓自然记得他,礼貌地叫他“秋老师”,还泡了茶,问说今天是不是还要再拍她做水绣,她去准备一下。   秋焰让她别忙,然后从包里掏出纸袋递过去,说他上次来就见她气色不太好,这回找镇上的医生开了点温和补血的药,让她多注意调养身体。   梁涓涓楞了下,问道:“是温医生吗?”   秋焰说:“对,你也知道他?”   梁涓涓点了点头,只说“听人说过”,又说了“谢谢”,就不肯再多说了。   她要给秋焰钱,秋焰拒绝了,说:“温医生让你有空去他那儿看看,到底什么问题,或者直接去县里市里的医院都行,身体的事情不能耽搁。”   梁涓涓眼神有些呆滞,说:“谢谢你们,我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没关系的,很快就好了。”   这家里也有个老人,是她母亲,好似行动也不是很方便,梁涓涓解释她母亲中风过,进进出出地照顾她给她拿东西,秋焰发现她脚踝和两只脚都有些浮肿,拖鞋都有些挤不下,他想如果温遇河在这里,一定能判断出这女人身体到底怎么了,但他看不出,就只能干着急。   秋焰犹豫了下,跟梁涓涓说:“我刚从姚家过来,他们家那个姑娘姚小桃,据说之前对温医生有些误会,这件事你知道吗?”   梁涓涓没露出意外的神情,十分平和地点了点头:“知道。”又说:“温医生是被人整了。”   轮到秋焰愣住,没想到梁涓涓竟然这么利落就指明了这件事,他问:“你知道背后是谁?”他追问:“是吴渭吗?”   梁有些发呆,突然被吴渭这个名字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还没说话,屋子里的老人大叫:“畜生!畜生啊!”   秋焰心中一惊,果然?!   梁涓涓却迅速反驳:“不是的,不是他。”她指了指屋里:“我妈脑子不好,乱说的,不是他。”   老人还在卧室里厉声咒骂,梁涓涓进去安抚,家里登时一团乱,过了会她出来说:“不好意思,我今天可能没法配合老师做水绣了,要不您改天再来吧?”   事已至此,秋焰想争取下梁涓涓,目前看来她是唯一一个可以正视这件事,并愿意多说几句的人,他说:“是不是村里有人在胁迫你们?姚小桃亲口对温医生说过有人侵犯她,这个人是不是不止针对她一个,还有许多人?我,还有上次过来的林老师其实就是来调查这件事的。”   他又补充了句:“我也是律师,希望可以帮到你们。”   梁涓涓却充耳不闻:“不不,你帮不了我们。”说完似乎意识到这句话有漏洞,又改口道:“不是的,是没有人胁迫我们,你还是先走吧。”   秋焰觉得她态度转变得有些突兀,是因为刚刚自己提到了吴渭吗?   他还想再跟梁涓涓多聊几句,就听到外头传来一个公鸭嗓男声:“哟,有客人啊?姐,这谁啊?”   秋焰扭头,一个吊儿郎当的男的直接推门而入,后头似乎还跟着人,秋焰看着他,一张完全没见过的脸,但似乎很嚣张。 第92章 他脸色好臭   这个气势嚣张的男的闯了进来,像在自家客厅一样大赖赖坐着。   梁涓涓对他的态度也十分微妙,既厌恶,又似十分忌惮,冷眼在一旁看着。   那人仰着脸,下颌冲着秋焰,秋焰压着性子:“请问怎么称呼?”   那人整一个混不吝:“哎?是我先问你的吧?”   秋焰猜这不知道哪来的混混,不想搭理,起身想跟梁涓涓说几句就离开,那人一个闪身插|进两人中间:“哎你怎么回事?你跟我姐靠这么近干嘛?”   秋焰皱眉,梁涓涓开了口:“吴方林,你别又犯浑啊。”   姓吴?秋焰打量眼前年轻人的脸,似乎有些面熟,梁涓涓这才说:“秋老师不好意思,这是我们村长的儿子,吴方林,我也不知道他今天会来捣乱,咱们今天是真拍不成了。”   秋焰本来也没想要拍什么,只是来个外人,他想问的也没法再开口,然后这个叫吴方林的突然出现,倒是让他的怀疑名单上又多了个名字。   吴方林十分不满梁涓涓帮外人说话,歪眉斜眼地说:“姐,什么人啊,你就这么向着他?是不是只要不是我,是个男的你就向着?你就这么离不得男的……”   里屋响起一阵狂躁的拐棍触地的声音,梁涓涓一张脸气得苍白:“胡说什么!”   吴方林嗓门也高了起来:“我胡说?你敢说你跟……”   话还没说完,屋子里一声“咚”,像是有人摔倒了,梁涓涓赶紧进屋,吴方林的半截话也落在看空气中。   梁涓涓好一会没出来,秋焰这下是真准备走了,吴方林却拦住他:“我知道你是来问水绣的那个老师,但我说,咱们村又不是你家后院,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秋焰看着他:“碧水村是你家后院,别人不能来,不能走?”   吴方林歪着嘴笑了笑:“还真是。”   秋焰懒得理他,吴方林又拦住他说:“我爸知道你今天过来,让我来找你,请你去村委会吃个饭,坐一会。”   秋焰犹豫了下:“你爸在村里?我来的时候路过村委会去看过,没人。”   吴方林脸色十分不耐:“当然在!他又不是一天到晚在办公室,快去吧,菜都准备好了。”   秋焰看看时间,也正是中午饭点,想着这顿饭横竖是躲不过去了,那就去吧。   去村委会的路上吴方林走得非常快,秋焰跟在他身后,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吴渭是你叔叔?”   吴方林冷哼了一声:“是。”   秋焰说:“听语气,你对他有些不满?”   吴方林突然站定,转身看了眼秋焰:“你认识他?”   “不认识,听说过,说他生意做得不错。”   吴方林转回身继续往前走,更大地冷哼了一声:“什么生意,他会做狗屁的生意,都是仗着我爸是村长,在外头招摇撞骗。”   秋焰问:“是吗?怎么这么说?”   吴方林却又不说了:“具体的你去打听啊,他就是个混子加骗子。”   罗彦泥说吴渭很有人格魅力,而眼前这个吴方林说他是混子骗子,秋焰觉得还是比较相信罗彦泥的判断,对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吴方林没什么好印象。   到了村委会办公室,里头长椅上还坐着两个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儿的年轻男的,看起来都跟吴方林一个路子,吴方林随手指了指,说是他发小,隔壁村的好哥们。   秋焰环顾四周:“村长呢?”   吴方林使了个眼色,那俩小混混立马守在了办公室门口,并把门反锁住。   秋焰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不会吧?玩这套?   吴方林的脸色变了,指了指沙发对秋焰说:“坐,甭客气。”   秋焰心里冷嘲了一声,坐下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吴方林坐到他对面,双腿敞开,身体前倾:“干什么?我才要问你是要干什么?在村里东打听西打听,一个男的,到处闯女人家里,你才是要干什么?”   秋焰半分忌惮没有,平静道:“我做水绣调研啊,当然要东打听西打听了。”   又说:“上次来你爸怎么接待的,你知道吗?省里和梨川市领导下发给他的接待任务,这回就是这么接待的?”他抬头朝门口守着的两个混混抬了抬下颌。   吴方林似乎对“省里和市里的领导”这个说辞有些忌惮,很很快又混不吝起来:“管你们什么领导,这会不在我眼前的老子都当看不见,我就说,你特么在村里瞎晃荡,到处打听不该你打听的事,不合适。”   秋焰反问:“我打听什么不该我打听的事了?”   吴方林说:“你追着姚小桃问什么?她又不懂水绣,你逮着她问什么问?”   秋焰盯着吴方林看了会,心中有个很不好的推测,说:“你紧张什么?”   吴方林话头一下被堵住,似有些恼羞成怒,站起来在办公室走来走去,然后指着秋焰说:“还挺嚣张啊,都到这份上被人困在这儿了还这么嚣张,我实话告诉你,我今儿把你骗进来,就没想轻轻松松放你出去,你在这儿给我把保证书写好了,自愿承诺以后永远不再来我们村!”   秋焰听他把话说完,然后淡淡问了句:“要是我不写呢?”   吴方林冷笑一声:“不写?不写那就别想出去了,这楼里有的是地方,关你一辈子不成问题。”   “非法监禁啊,吃过牢饭吗?想吃吗?”秋焰问:“犯法的你知道吗?”   “我犯法?我犯法也要你有命出去告我啊!”   秋焰往后靠了靠,四平八稳地说:“怎么,村委会被你挟持了?别人都没长眼睛看不见你在做什么?”   “哎,你还真说对了,我想在这儿做什么,还真就没人敢管,我爹都管不了我!”   秋焰知道了,这种人跟他讲不了任何道理,法盲加混不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感觉今儿还真的有点麻烦。   秋焰说:“我不回去,梨川大学的林老师找不到人,省委的领导等不到我的调查报告,自然会报警。”   没想到吴方林说:“那正好,警察来了,我就正好说你猥亵村里妇女,被我拘留了。”   “猥亵妇女?”秋焰盯着他,猝不及防地问:“都说这村里有个强|奸犯,不会就是你吧?”   吴方林浑身抖了下,整张脸都狰狞起来,叫他两个帮手:“来!给我把他绑了!先关个三天三夜不给饭吃,把他饿老实了再说!”   秋焰怎么也没想到,这趟过来竟然还要跟三个小混混干架,好在对方虽然人数众多,但身手上并没有什么优势,三人拼力也没能按住秋焰,但是把他带过来的相机打碎了。   吴方林喘着气说:“先饿他!饿个几顿他就没力气了,到时候再绑起来!”   那两个人也住了手,两边一时又回到僵持局面。   秋焰想,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还真没法脱身。   两边不知道熬了多久,两个守门的混混都打起了手机游戏,秋焰见外头天色都暗了下去,这才突然想到另一件更糟糕的事,村里回春雾镇的中巴车四点最后一趟,他这会怕是连车都错过了。   手机突然响起,秋焰摸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温遇河,刚要接起,吴华林上前一步直接把手机抢了过去,另外两个人过来按住他,吴华林看着屏幕上闪烁的温遇河三个字,气愤道:“你们果然是一伙的!你根本不是来搞什么调研的!”   秋焰反斥道:“温医生是个医生,你倒是告诉我,我跟他是什么一伙?”   吴方林二话不说直接将手机砸了,铃声戛然而止。   吴方林开始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我们村的事轮得到你们这些外面的人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拿个领导的介绍信就了不起了?谁他妈怕你?我爸可能还会给你几分面子,老子给个鸡毛!你他妈今儿不说清楚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别想活着出去!……”   嚣张的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头一脚踹翻了,守在门口的两个混混被踹得朝里扑在地上。   秋焰起身一看,竟然是温遇河?!   他才来得及一局“你怎么来了?”,就见温遇河浓眉倒竖,怒不可遏地挥着手里不知道从哪儿拎来的粗木棍,说:“搞非法监禁?疯了吗?谁他妈给你们的胆子?!”   吴方林自然也认出温遇河,那两个人扑在地上的混混爬了起来,立马加入混战,温遇河一棍一个,直接把那俩拍昏了过去,然后棍子指着吴方林说:“来试试?”   吴方林怂了,缩在办公桌后。   温遇河直接拎起秋焰的背包,拽过他胳膊:“走。”   出了村委会,秋焰一眼见到停在路边上的温遇河那辆摩托车,问道:“你骑车过来的?”   温遇河脸色很差,一个字都不说,把背包往秋焰怀里一塞,跨上摩托车启动,秋焰赶紧坐到后座,刚搂住温遇河的腰,车就像要上赛场的战车一样飙出去了。 第93章 “我选择你”   夜里的山道自然不适合飙车,但温遇河多加了个车前探照灯,把路面照得很亮,车在一路碎石子黄土路面上开得稳稳当当。   甚至比林江涯的皮卡还要让人有安全感,秋焰把侧脸贴在他后背上,脑子里还是刚刚惊雷炸响的那一脚踹门。   温遇河是什么时候到的?秋焰不知道,他在想,温遇河究竟是因为过了他该回去的时间,还没看到人,因为担心所以干脆跑来找人?还是根本就想好了今天要来接他?   从时间上来看,自然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路的疾驰和颠簸中,秋焰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跑过无数个念头,如果温遇河今天没来,他又会如何?会被困在村委会一整晚吗?   但温遇河一定会来的,秋焰知道。   回到诊所,温遇河仍似怒气难消,秋焰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脾气,摩托车往门口一扔,进去就抢秋焰的背包,在里头哗啦啦一通翻找,本子、笔、耳机……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抖了一桌,没找到他要的,他问秋焰:“你钱包呢?身份证给我。”   秋焰问他:“你要干什么?”   温遇河似极力按捺着脾性,手固执地伸向他:“我说了,身份证给我。”   秋焰也犟起来:“为什么要给你?用人身份证总得给个理由吧?”   温遇河喘了口气,却没回答,抬头看了看二楼,一言不发就往楼上去。   秋焰的钱包扔在他带来的箱子里,就在二楼,他跟在温遇河身后上楼,一边大喊:“温遇河!你到底要干嘛啊?!”   温遇河动作很快,床上没找到就去翻箱子,钱包找到了,打开找身份证的时候秋焰去抢,两人扭在一起,那张薄薄的卡片在温遇河眼前晃了晃,18个数字已经被他记在了心里,他把钱包和卡片还给秋焰,然后坐到床头打开手机搜索了起来。   秋焰被他这一连串的固执和不明所以的行动弄得莫不着头脑,这会低头瞥了眼屏幕,才看到温遇河在搜索航班,他突然明白了温遇河在干嘛,难以置信:“你在干嘛?你给我订机票干嘛?”   温遇河头也不抬,手指刷刷滑着,说:“对,给你订票,你回澄江,现在就回去。”   秋焰楞了几秒,突然怒了,扑上去抢温遇河的手机,一边吼着:“我不回去!我事情都没干完我回什么回!”   两人为抢手机扭打在一起,秋焰在身高上不占优势,但他拼了命去搅和,也让温遇河没法顺利地完成订票输入证件号这一串复杂的动作,他不得不先把秋焰制住,反绞着他的双手,把他摁在床垫上说:“你应该回澄江,做老师也好,做检察官也好,做律师也好,总之去做你应该过的生活,而不是在这儿瞎搅和。”   秋焰仰面躺着,双手被拧在头顶,温遇河骑在他身上,压着他的腿,令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但他嘴巴还能反驳:“我应该过的生活?我现在过的就是我应该过的生活,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你是我什么人啊温遇河?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七道八?”   他奋力挣扎了下,一个反弹力迅速被温遇河镇压了回去,温遇河俯身看着他:“逞什么强?满世界管什么闲事?那些人请你去救她们了吗?有人承认自己是受害者吗?你今天如果被那几个混混关在楼里,你觉得全村的女的有人会可怜你?”   秋焰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有,也许没有,但这不是他来做调查的初衷,即使没有人承认自己是受害人,反过来想驱赶、迫害他们这些进村想要搞清楚这里发生的事情的,这个特殊的“案例样本”仍然是具有意义的,并且意义重大。   他觉得温遇河是懂的,只是他不想懂。   温遇河被秋焰今天接近“被囚禁”这件事弄昏了心智。   温遇河仍旧不松手,那一串质问的话接近于发泄,不等秋焰的回答,他又说:“我知道今天一定会发生点什么,下午很早就过去了,一直守在村口,给你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就知道出事了,今天幸好只有三个不堪用的小混混……”   秋焰突然努力探头,吻住了那喋喋不休愤怒发泄的嘴唇,温遇河挣脱,秋焰再亲,万般执拗,百折不挠,终于把温遇河所有没来得及倾泻的躁意全都堵了回去。   好一会,温遇河终于松开了他,两人躺在床垫上,秋焰倾身过去紧紧抱住他,在他耳畔说:“别怕,别怕。”   怀里的人周身绷住,秋焰不管不顾,更紧地抱住人,说:“我知道你在害怕,但是别怕,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温遇河有些僵硬,身体是,语气更是:“我没担心你。”   秋焰说:“两年前,你从桥上跳下去的时候,偷偷摘下手环开车去洛城的时候,我的心情跟你现在是一样的。”   温遇河沉默了许久。   渐渐地,周身的僵硬、紧绷、愤怒和躁动终于平息了下来。   秋焰不知道沉默是不是代表承认,但至少今天温遇河这一连串反常的举动只说明了一件事,他担心自己。   为什么担心?秋焰认为这是一种温遇河特有的,非常拧巴,不愿意承认的,喜欢。   在温遇河狂风暴雨一般要赶他回去的时候,他确认了这份喜欢。   未至夜深,阁楼里还有一整天的暑气出来的闷热,两人一番较量之后都淌着汗,明明十分不痛快,秋焰却觉得心底一点清明如水纹般慢慢扩大、荡开,他叫他:“温遇河。”   这人眉心动了动,秋焰说:“我喜欢你。”   没头没尾的一句喜欢,秋焰想象过无数次自己说这句话的样子,忐忑的,心慌的,唯独没想过竟然是十分平静的。   他的手掌盖在温遇河的胸口,过了会,明显地感觉到手掌下的那颗心跳速度渐渐快了起来,秋焰扭头看他,温遇河骗不了人了,从今天开始,从此刻开始,他将在自己面前无所遁形。   温遇河把秋焰的手拉下来,神色晦暗不清,哑着喉咙说了句:“神经。”   又说:“我在跟你聊事情,别扯其他。”   秋焰赖上他,又一句:“我喜欢你。”   温遇河又一句:“有毛病啊。”语气却不是厌烦的。   秋焰说:“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温遇河手掌盖住额头和眼睛,不说话了。   秋焰撑起来看着他:“温遇河,我们在一起吧。”   这人的睫毛抖了下,秋焰把他的手挪开:“温遇河,我在问你问题,你要看着我。”   温遇河缓缓睁开眼,阁楼没开灯,外头的路灯和月光混进来,温遇河的脸色一般焦黄,一半清朗,秋焰说:“在一起吧。”   温遇河的嘴唇动了动,那话却始终没说出口。   秋焰俯身下来靠进他怀里:“不能赶我走,也不能再分开了。”   过了许久,秋焰听到沉沉的一声,“好”。   那只胳膊终于缓缓又用力地搂紧了他。   秋焰的头抵在温遇河的心口,听着里头有力的“咚,咚……”觉得现在温遇河的每一下心跳都跟自己有关,都因自己而起,他满足于这些心跳,满足于这个倔强不肯认的家伙终于肯说一句明明白白的“好”,他不要那些世俗的宠爱和浪漫,那些浪漫不懂他,他也不需要,这个字就是他最大的浪漫。   躺了好一会,两个人似乎都忘了晚饭都还没吃,温遇河突然说:“林江涯那个组织,成立的可能性十分渺茫,就算弄成了,你想过没有,又能有多大用处呢,那些被性侵的人连自己这关都过不去,又如何去求助于其他人。”   这件事秋焰当然想过,他说:“也许有用,也许没用,总要做了才知道。”有些话他没说出口,就像温遇河当年执着地要找出利宁去世的真相,去做这件事的时候,又怎么知道一定会有结果呢,不过是凭着一股信念。   许多事都一样。   他又说:“这个世界原本没有自杀热线,后来有了这样的热线,许多人在自杀前会打这个电话,他们宁愿跟陌生人倾诉,也不会求助于身边的人,这条热线救了不少人的命。   同样,这个NGO组织,我希望它也是如此,过去我调查的样本中,许多人会选择跟虚拟的陌生人倾诉,她们是需要帮助的,但现实中的救助并不完善,要么疏于心理要么疏于身体,要么两者都没有,我希望有一个组织,可以不停地告诉大家,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是你的耻辱,更不是你的责任。”   秋焰说:“希望再也没有利宁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不知道,对于刚刚转变关系的他们俩,“利宁”现在算不算一个禁忌之词,但他想在此刻提到这个名字,他跟温遇河都需要跨过这个名字。   温遇河说:“利宁的事已经结束了。”   秋焰从他身上撑起来,看着他:“如果结束了,为什么你要离开澄江,为什么离开后都没有去看过他?利江澎那句话,利宁的遗书,是不是依然还在刺激你?温遇河,你也认为有你的责任,是吗?”   温遇河不说话,却明显渐渐再次狂躁了起来,他把秋焰拨开,扭开脸不看他,秋焰却固执地,强迫他们眼神对视,看着温遇河重复说:“我做这些,就是想告诉利宁,也想告诉你,不要因为这样的事自责,不要因为这样的事去死。”   他说:“我不会回去的,你赶不走我,你不承认喜欢我都赶不走,承认了更加赶不走,以及,我没有什么’应该’过的生活,跟你在一起就是我应该过的生活,你选择留在春雾镇,可以,那我选择你。” 第94章 “你是不是很早就喜欢我了”   去碧水村调查的事不得不暂停了下来,第二天秋焰跟林江涯通过一次电话,讲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林江涯大为震惊,震惊完之后又开车跑了趟春雾镇,拉着秋焰左看右看,怕他有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后遗症”。   温遇河打断林江涯:“没事,都检查过了,怎么说我也还是个医生,人有没事我知道的。”   倒也是,林江涯亲眼见过后才放下心来,跟秋焰聊起那一趟的“新发现”,秋焰认为吴方林的嫌疑比较大,身份是村长儿子,人又极其混不吝,非常有在村子里作威作福当恶霸的先天条件,而且冲他盯姚小桃盯得那么紧,说不定一直侵犯姚小桃,并在背后唆使他诬告温遇河的人就是他,做这种犯浑却智商不高的事,很符合他表现出来的特性。   目前见过的人里,吴方林的嫌疑最大,但还是有个至今未露过面的吴渭,秋焰跟林江涯商量,既然碧水村不方便再去,要么通过罗彦泥跟吴渭联系,以商务合作的名义跟他见一次,试探试探。   林江涯认为可以,他去跟罗彦泥沟通这件事。   这天林江涯在诊所跟两人一起吃完午饭才走,等没了外人,秋焰忍不住观察自己的“男朋友”,觉得确定了关系就是跟以前有那么点不一样,有这层身份在,即使大白天的还是跟以前一样什么都不做,秋焰也觉得自己充满了底气。   至于温遇河,温遇河有变化吗?秋焰觉得是有的,比如他干活路过人的时候,会伸手揉揉他脑袋,问“你笑什么”?   秋焰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笑,但他知道自己挺高兴的,这份高兴一直绵绵延延地持续着,跟春雾镇山巅的雾气一样,终日不散,缱绻难分。   那些关于同居的“错觉”都化为了实质,秋焰有种自己也是这诊所一份子的自觉,他像以前一样帮温遇河做各种打下手的工作,甚至还在库房捞了件白大褂穿着,空时跟温遇河唠叨:“要不我去考个护理证书什么的,以后你当医生,我当护士,也挺好。”   温遇河半开玩笑说:“倒是一举多得,有大律师坐镇,以后我可能是整个梨川地区最不怕医闹的诊所了。”   秋焰也笑,突然觉得自己的所学所擅长的东西,对温遇河来说还是有那么点实际用处的,这就好。   过了两天,春雾镇又开始下起雨来,秋焰来住了这么阵子,大致也明白了这里的天气规律,雨这东西,在这儿要么不下,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   这天夜里睡到后半夜,突然有人在底下拍门,砰砰作响,阁楼睡觉的两人同时惊醒,以往半夜急诊的情况也是有的,温遇河迅速套了件T恤和外裤就奔下去,秋焰随后,前厅的灯打开,看到玻璃门外站着两个浑身湿透的女人,其中一个秋焰还认识,正是梁涓涓。   秋焰诧异急了,趁着温遇河开门的功夫跟他说了这是谁,梁涓涓旁边那位掺着她的年纪大的妇女,估计就是她腿脚不便的母亲,上次在里屋一直没出来的那位。   这么大的雨,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过来的,梁涓涓看起来状态极差,捂着肚子已经站都站不直了。   进到屋里,秋焰去浴室拿了干毛巾递给两人,又去倒热水,温遇河刚问梁涓涓一句“你怎么了”,梁母就开始在旁边呼天抢地,“作孽啊!作孽啊!我们一家寡妇门前怎么能出这种事啊!”   梁涓涓捂着肚子,脸色白的跟一张纸一样,抓着温遇河的胳膊说:“温医生,我,我把孩子打掉了……但是疼,一直疼……”   温遇河脸色都变了,问她:“吃的药?”   梁涓涓点了点头,温遇河说:“我给你检查下。”梁涓涓又点了点头。   温遇河和秋焰两人把梁涓涓扶去了诊疗室,秋焰退出来,外头的老妇人一直在垂泪,秋焰说:“这么做太危险了,就算不想要孩子,也应该去医院打掉。”   老人抬头,压低了嗓子但浑身激动:“去医院?脸都丢尽了的事怎么去医院?本来吃个药就能好的事,哪知道她身子骨这么差……”   秋焰知道跟这样的老妇人讲不了道理,他问:“孩子父亲呢?他知道吗?”   他不知道梁涓涓这算什么情况,是男友的?还是是被侵犯的?但总之这样的事情在碧水村是完全没法见光的,他又记起来,难怪上次去的时候,她说“没事,很快就好了”,原来早就知道自己有了,也早就计划要自己打|胎。   一提到孩子父亲,梁母又开始呼天抢地,骂梁涓涓“要钱不要脸,要钱不要命”,但只字不提那男人是谁,秋焰一直听她提“钱”字,直觉这事跟吴渭有关?   这时温遇河扶着梁涓涓出来,跟梁母说:“吃药引产没引干净,子宫里还有残留,才一直疼,必须要清宫处理,我找辆车送你们去卫生院吧,不远。”   梁涓涓又一把拽住温遇河,捂着肚子喘着气说:“不能去,温医生,那里的人知道我是碧水村出来的,一定会传回去,这件事不能让村里人知道,所以我们才来找你。”   温遇河说:“我不是专业的妇产科大夫。”   梁涓涓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没关系,温医生,我相信你,就算……就算我有什么,出什么问题,也不怪你,不关你的事……”   她甚至说:“我不是姚小桃,不会人帮了我我还反咬人一口,温医生,你帮帮我吧,不管什么结果我都接受……”   最后温遇河让她和梁母都签了手术同意书,其实只是一场小手术,都不需要动刀,手术结束后梁涓涓浑身都是汗,在诊疗室躺了好一会。   天已经蒙蒙亮了,梁母执意要带梁涓涓走,说晚了回村会被人瞧见,她们来的时候是请邻村的拖拉机送过来的,这会送她们的人还等着。   温遇河只得给梁涓涓开了一些口服的药,叮嘱她回去吃,以及要多注意补充营养,多卧床休息。   等人走后,秋焰帮他一起收拾乱糟糟的诊疗室,清洗器械,秋焰问:“梁涓涓有说孩子是谁的吗?”   “没说,”温遇河摇头:“我也没问。”   秋焰想起梁母破口大骂的那些话,说:“她妈说她要钱不要脸,要钱不要命,给我感觉,这孩子的父亲,应该是整个碧水村最有钱的人?”   温遇河说:“最有钱的,应该就是村长了吧。”   秋焰一愣:“不是应该是吴渭吗?”   温遇河说:“你不是说,吴渭也只是个打工人,那公司的大股东不还是村委会?”   秋焰也有些糊涂了,如果是村长……他眼前浮现出吴有根那老树皮一样烟熏又皱巴的脸,跟梁涓涓如山茶花一样的脸并在一起,也太挑战他的接受力了。   收拾好后,天色已经大亮,只是因为下雨,整个天地都雾蒙蒙暗沉沉的,温遇河看了看冰箱,里头没什么存货,问秋焰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早饭,再顺道买点菜回来,吃好喝好再回来补个觉。   秋焰便换了衣服,又简单洗漱了下,两人一起出了门。   空气十分清新,水汽一路吸到肺里,雨天的菜场看起来很萧条,卖菜和卖菜的人似乎都没出动,两人在菜场边的早市吃粉,这里的粉是用新鲜发酵的面团现榨的,加很多调料配菜,热乎乎的一大盆。   秋焰吃着粉,突然说:“那天,你出狱那天,我的晚饭也是一碗粉,在渌林夜市。”   温遇河挑着筷子的手顿住,然后说:“那时候我已经离开澄江了。”   秋焰说:“但我不知道,我去到夜市,感觉像是走投无路,明知你不会在,还是不肯死心。”   温遇河放下手里的吃食,硕大的雨滴打在塑料棚上,十分嘈杂,秋焰看着他:“其实我现在还是常常后怕,如果不是恰好遇见林江涯,恰好来了梨川,我们可能真的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了。”   大半夜没睡的脑子反而比平时更清醒,确定了关系固然是甜蜜的,但这份甜蜜总让秋焰有种够不着底的不踏实感,他失去过这个人,失而复得,总觉得一切都不像真的。   他说:“温遇河,要是我们没有在这里再遇到,你会回澄江找我吗?”   温遇河看着他,他知道秋焰有多喜欢他,知道此刻即便说“不”也不会失去这个人,但他做不到像以前那么狠心,有些东西被打破了,再也回不去了,从他表现出自己的担心那一刻起,就再也无法伪装,他说:“会。”   轮到秋焰怔住,这是个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他以为温遇河是他温水煮青蛙慢慢”套路“来的恋人,但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   他问道:“会吗?”   温遇河点点头:“我可能会……忍不住想知道你过的怎么样,偷偷跑回去看你,远远地跟踪你,看你都去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见什么人。”   “就只是这样吗?变成一个偷窥狂?”   温遇河想了想:“也不是。”他说:“如果确定你没有交往对象的话,可能会忍不住出现在你面前,装作偶遇,装作……不管什么都好,但心里会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跟你从头开始。”   秋焰突然明白自己心底不踏实的一块是什么了,他缺一份表白,是他追来的男友,但仍渴望能听到对方的表白,现在的这些算是吗?   他有些想哭,又有些生气,温遇河完全不挑时间、地点,在这个破破落落的路边摊里,就这么说出了这么好听的话。   他说:“温遇河,你是不是很早就开始喜欢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温遇河温和地看着他,在嘈杂切切的雨声中说:“从觉得你是个傻瓜开始。” 第95章 满足和“空虚”   这天回去,他们在阁楼上昏天暗地地睡到了下午三点,中途做过一次,然后抱着继续睡去。   三点多醒来的时候,雨小了些,秋焰有些说不出的餮足,身体是,心也是,实实在在地知道被一个人爱着的感觉真的太好了,温遇河并不是情绪外露的那一类人,却正因为如此,秋焰对他所讲出来的每一个跟感情有关的字,做的每一个跟感情有关的动作,都觉得格外珍贵。   这天两个人都懒懒的,诊所没生意,天气也昏沉,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楼,一起挤进浴室冲了个澡,温遇河去厨房做吃的。   秋焰一瞬间真觉得温遇河说得对,他不应该再管那些跟他的生活其实无关的人和事,碧水村也好,林江涯也好,他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他不如就安安稳稳过他的小日子,温遇河开他的诊所,秋焰可以辞掉澄江大学研究院的工作,就在本地开家律师行,据他观察,这个镇上还真没有这个行当,做律师不一样可以为人排忧解难嘛,没什么区别。   秋焰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饱暖思淫|欲,淫|欲思安稳,他好像一下达成了终级目标,人生竟然因此而满足和空虚起来。   又过了一天,林江涯联系秋焰,说罗彦泥那边联系上吴渭,对方听说有合作机会,同意见面聊,罗彦泥这次用的是秋焰和林江涯的水绣文化交流名义,希望真正做一个文化IP出来。   下午才说这件事,到晚上的时候,诊所又来了个不速之客,来的时候秋焰和温遇河刚吃完晚饭正在收拾,温遇河在厨房洗碗,一个很端正帅气,年约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男人站在大门口,礼貌又风度地问“温遇河医生在不在”?   秋焰第一反应是这应该不是病人,来诊所看病的基本都是老弱妇孺,壮年男性几乎从未见过,秋焰在前厅接待,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对方,说温医生马上就过来,那男人自报家门,笑了笑说:“秋老师你好,我是吴渭。”   秋焰一下没反应过来,怎么也没想到吴渭竟然会登门到访,竟然还知道自己名字?   温遇河从厨房擦着手过来,他也听到了吴渭自报家门,倒没露出惊讶,上前问道:“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吴渭站进前厅,随手带上大门,说:“我是因为梁涓涓的事情过来的。”   秋焰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串,似乎恍然明白了一些事,印证了一些他的猜测,他跟温遇河对视一眼,温遇河请吴渭在沙发坐下,吴渭说:“涓涓小产的事我刚刚才知道,很危险,谢谢你们救了他。”   梁涓涓的孩子果然是他的,秋焰想,但看梁涓涓这么不想留下孩子的态度,这两人的感情怕并不是那么融洽,秋焰淡淡说了句:“的确很危险,自己在家不能做这种事。”多少有些谴责吴渭的意思。   吴渭丝毫不辩解,点头认下了:“这件事的确是我的责任。”他似乎有些自嘲,也有些无奈,说:“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这么久我根本不知道涓涓怀孕的事,她怕我担心,也没跟我说,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侄子吴方林竟然知道了,于是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家里,就是他二婶我老婆,我老婆带人去涓涓家里大闹了一场,这才导致涓涓一定要把这孩子打掉,是我对不起她,没保护好她。”   秋焰震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番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吴渭有家庭?梁涓涓是小三?所以梁母才对她破口大骂说她败坏门风要钱不要脸?原来根源在这儿……还有,这件事跟吴方林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横插一杠?   秋焰更震惊的点在于,吴渭对于这件事这么坦白且坦诚的态度,他没必要对他们说这些的,即使感谢温遇河救了梁涓涓,也可以仅限于治病救人这件事本身,没必要连同前因后果地一股脑倒出来,且他如此坦率,毫不避讳,倒显得“道德”本身于他而言是件微不足道的事。   秋焰对他这份,在一个处处讲“道德”的地方,他如此不把这当回事的态度,给震到了。   果然,罗彦泥说吴渭此人不一般,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温遇河听完这番话,沉吟片刻后问说:“吴方林为什么这么做?”   这也是秋焰想问的,吴渭再次和盘托出:“因为他一直觊觎涓涓,但涓涓不喜欢他,一直拒绝他,他得知涓涓怀孕后,便怀恨在心,趁我不在村里的这段期间,煽风点火。”   秋焰回想了下那次在梁涓涓家里初见吴方林时的样子,一脸地痞流氓样儿,的确对梁涓涓有股想要又得不到的愤恨。   这下全都清楚了。   吴渭说他最近一直在外头跑业务,昨天才回到村里,安顿好梁涓涓后今天才有空过来拜访,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温遇河都轻描淡写地挡回去了,说只是作为医生的本职而已,又说梁涓涓这个身体情况,还是要尽快去大医院做个整体检查,他这里不具备这个条件,当时只能做简单的紧急处理。   吴渭应下了,突然话头一转,说他听罗彦泥罗总说秋老师最近正和梨川大学的林江涯老师一起在准备成立一个NGO组织,需要足够多的会员,他有意加入支持。   秋焰没料到还会有这一茬,顺着话头说的确是有这件事,吴渭说:“其实我的本意是让村里的商贸公司以企业会员的名义加入,但是说出来不怕笑话,在公司里我也就是个打工人,轮不到我做主,所以就先以个人名义加入,这件事情我是十分支持的,也会尽我最大的能力给两位老师帮助,我自己本身,就是十分痛恨、反对性|侵这种社会现象……”   他说得大义凛然,十足真诚,秋焰突然截断话头,猝不及防地问:“那碧水村的集体性|侵你怎么看?你知道这件事吗?”   吴渭明显怔了下,秋焰紧紧盯着他,誓要从他的脸上盯出个结果出来,吴渭双眼眨了眨,微微低头,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   他没有否认,秋焰点点头,问:“你知道是谁?”   吴渭脸上没有露出为难的神色,他静静回看着秋焰,十分肯定地说:“就是吴方林。”   这个名字没有让人意外,但秋焰还是下意识地反问了句:“是吗?”   吴渭似对他表露的怀疑毫不在意,继续说:“这件事村里人都知道,但没人敢说,这小子胡作非为,跟许多女人都有染,但仗着村里没几个男人,且都不在家,他又还是村长儿子,没人敢拿他怎么样,都是敢怒不敢言。”   秋焰问:“这么说,你们村长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吴渭再次点头:“自己儿子干出这种混账事,当爹的能不知道吗?”   秋焰说:“如果这件事曝出来,村长也脱不了干系。”   吴渭忿忿地说:“当然!他是包庇犯!”   虽然这件事跟秋焰预料的大差不差,但他还是希望稳妥一点,光吴渭的空口证词没什么用,他问:“吴方林多次性|侵的事,你有证据吗?”   吴渭说:“现在暂时没有……但是你们放心,我在村里,一定会找到的,这小子蠢得很,只要有心找证据,一定可以找到。”   他又对秋焰说:“秋老师,上次您去村里发生那件事,真是对不起,那天要是我在村里一定不会那样,那小子真是无法无天……”   秋焰和温遇河对视一眼,知道他讲的什么事,秋焰只说:“这件事跟你无关,不用自责。”   吴渭却又问:“那秋老师,所以你其实是省里派下来暗地里调查村里发生的这些事的,是不是?省里也留意到了这里的情况了?”   秋焰一时语结,突然发现吴渭这个人其实很能套话,他淡声说:“不,不是的,省里不知道。”   吴渭“哦”了一声,又说:“等我找到证据,我会主动报警。”他看着秋焰:“秋老师,要不是你这趟过来,我想我还提不起勇气,也打不定主意来做这件事。”   吴渭又说了一些村里的情况,从他知道的哪些人被吴方林盯上过,到商贸公司的运营情况并不理想,他的许多想法都无法得到实现,颇为郁闷等等,一直到很晚才走。   待他走后,秋焰跟温遇河说:“吴渭来这一趟,他随便讲一讲,比我们自己了解到的碧水村的情况加起来都多,没想到一个难题竟然就这么解决了?”   温遇河问秋焰:“你相信他说的吗?”   秋焰对这个问题很犹豫:“说不上来,但是,他好像很自信能找到证据,那就用证据说话吧。”   温遇河有点发怔,秋焰问他:“想什么呢?”   他回过神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人有些表演型人格。”   这个词一出,秋焰也十分感同身受,像是一下点明了他说不出口的怪异感是什么,吴渭从进门开始就表现出了一种绝对的“正确”,长相、谈吐、观念,说要加入NGO组织,就立马拿出重磅实锤,宛如上供“投名状”,而在梁涓涓这件事上,又毫不避嫌,表现出强烈的“真爱感”,以此来削弱出轨小三在道德上的瑕疵,总之,这人在自己的逻辑里是十分自信且自洽的,而这恰恰是让人觉得莫名难受的一点。   秋焰和温遇河聊了一会,然后给林江涯打了个电话,商量过后,决定对吴渭这个人静观其变。 第96章 死得蹊跷   “吴方林死了。”   秋焰在半夜接到吴渭的电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什么?!”   吴渭在电话那头喘着气,四周十分嘈杂,有人哭嚎有人怒骂,吴渭急匆匆地说:“我报警了,警察马上过来,你们要不要也来一趟?”   秋焰脑子里有些乱,说:“好,我来。”   吴渭说:“好,在姚小桃家里,我们都在这边,等你。”然后电话就挂了。   秋焰握着手机愣怔出神,温遇河也坐了起来,秋焰跟他说:“吴方林死了,好像……死在了姚小桃家里。”   温遇河也怔住,然后问秋焰:“你现在要过去吗?”   “嗯。”秋焰点头,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了,证据还没找到,人已经死了?为什么会死在姚小桃家里?   温遇河起床换衣服:“我跟你一起。”   摩托车疾驰在夜里的山道上,好在月亮又大又圆,温遇河又加装了车前灯,进村的路十分顺畅。   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讲话,秋焰指着路,他还记得姚小桃家的方向,摩托车直接骑到了家门口。   其实哪怕不记得路也没关系,这个夜里整个碧水村仿佛都没睡觉,姚小桃家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警察也已经来了,就两个人,面红耳赤地正跟村长吴有根对吼。   吴有根声嘶力竭地就一句话:“他们杀了我儿子,要他们偿命!”旁边地上瘫坐着一个哭天嚎地的妇人,秋焰猜测应该是吴方林的母亲。   而吴渭……秋焰看到吴渭仿佛在这出乱象中主持大局一样,在姚小桃家进进出出地忙活着,一会帮警察跟吴有根理论,一会帮呆滞的姚家父女传达诉求。   吴渭看到了秋焰和温遇河,跟警察说了句什么,然后招手让他们进去。   两个警察在外面让围观的人散去,人群好一会都不肯挪动,警察不得不发了狠,不回家的马上都一起去派出所蹲着录口供,人们才渐渐不情不愿地散了。   总算安静了下来,秋焰低声问吴渭:“人呢?”   吴渭稍稍偏头向里屋:“在里面。”   两个精疲力尽的警察当场就要进去把吴方林的尸体收拾掉,吴有根在外头大吼:“谁敢动!”   一个警察说:“人都认罪了,凶手都摆明了的,不收拾走干嘛?放着过年?”   吴有根浑身颤抖,指着姚小桃说:“那就让她偿命!”   警察说:“偿不偿命的让法院判,你说了不算。”   吴有根还是拼死拦着不让警察去里屋,温遇河这时也走过去探头看了一眼,对警察说:“这样不合适吧?痕检你们做了吗?怎么也要等法医过来吧?”   警察十分无奈:“咱们镇拢共就仨警察,什么痕检什么法医,没有你说的这些。”   温遇河看着里屋地上那具尸体,说:“吴方林中的刀都是从背后和侧面捅进去的,如果是性|侵挣扎的时候,应该多为正面吧?这么大的疑点难道不需要法医来做伤口检验?”   这话一出,吴有根也大喊:“对!要检验!要检验!”   两个警察互相看了眼,这才掏出手机跟上级单位报告案情,然后跟其他人说:“行,那都等着吧,市里派法医过来没那么快。”   一个警察又跟温遇河说:“温医生,你跟着瞎搅和什么?”   吴渭这时说:“秋老师是省里派下来暗访调查村里一些情况的,温医生是秋老师的朋友,是过来帮他的。”   警察此时无暇关心这两个外人,只叮嘱他们不要添乱。   现场做了黄胶带封锁,警察要带姚小桃父女回去录口供,秋焰跟温遇河商量了一下,决定两人分开行动,温遇河留在这里等市里的法医过来,秋焰和吴渭一起去派出所,他也想了解姚小桃究竟会怎么坦白她的行凶事实,更主要的,因为温遇河刚刚怀疑的那番话,他直觉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他想说服姚小桃来当她的律师。   秋焰和吴渭都坐的警车,两人一起坐在最后排,姚小桃和父亲坐在中间排,去的路上姚小桃一直在哭,整个人发抖,前排的警察不轻不重地说:“现在知道哭,知道害怕,刚刚下手的时候怎么没点儿轻重,这么大个男的,说捅就给捅死了。”   吴渭轻声安慰她:“别怕,你是正当防卫,一会好好跟警察说,发生过什么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秋焰这时说:“小桃,我可以当你的律师。”   姚小桃扭头一双泪眼看向秋焰,跟着又看吴渭,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吴渭说:“那个,秋老师,这案子警察会查清楚,法院也会调查清楚,律师就不用了吧?再说也没钱来付给您……”   秋焰淡淡地说:“没事,不用钱,案子应该不复杂,小桃不清楚一些法律程序,我只是在这方面帮帮她而已,不会干涉警方的调查和法院的审判。”   吴渭于是跟姚小桃说:“那就谢谢秋老师。”   姚小桃看着秋焰,秋焰说:“一会到派出所咱们补个简单的代理协议就可以了。”   到了派出所,姚小桃和姚父分别被带去做笔录,秋焰和吴渭在外头大厅待着,吴渭感叹了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吴方林这是遭报应了。”   秋焰问:“案发时你在场?”   “不不不,”吴渭连连摇头:“是小桃捅了人后害怕,打电话给我我才过去。”   秋焰想了想,问:“姚小桃那么瘦,她怎么捅得了吴方林的?”   吴渭说:“吴方林今天在外头不知道灌了多少黄汤,喝醉了,回来就要找小桃胡来,还要当着她父亲的面,小桃这才气愤不过……”   秋焰静静听着,脑子里始终是温遇河的那句,死者身上的刀口都在背面和侧面,如果是姚小桃捅的,至少她先要挣脱,再拿刀,再干脆利落地,还不被吴方林防备地从背后捅过去。   这可能吗?   但他没准备再问吴渭了,过了好一会,姚小桃和父亲的笔录才做完,两人都瑟缩在大厅的长椅上,秋焰以律师的身份去调阅刚刚姚小桃的笔录,看到最上头第一句话就是她对今晚的事实供认不讳并且说:“吴方林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他死了也活该,就算我要因此去坐牢也不后悔,杀了这个人能换全村的安宁,很值得。”   这份笔录挺长,姚小桃不仅交待了今晚发生的事——就跟吴渭讲的一样,吴方林喝醉了酒登门犯浑,还要当着姚父的面,姚小桃气急之下一时失手,并且她坦白,吴方林这样的行为不是偶然,而是长期以来就是如此,从她未成年就开始了,今天不过是她第一次反抗。   后面还交待了吴方林这些年在村里的各种恶行,哪家没男人他就专往哪家跑,女人们吃了亏根本不敢往外说,村长把持着村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水绣商贸公司,如果有女人敢把这件事往外捅,她就再也拿不到商贸公司的分红了。   跟钱相比,这点“不痛不痒”的面子问题,女人们都自己硬吞了,虽然所有人都痛恨吴方林,都觉得他恶心,但没人敢跟他们一家硬刚。   秋焰在笔录里还看到姚小桃提到一年前她诬告温遇河的事情,她自述那次去温医生的诊所看病,的确起过去报案的念头,但在派出所里警察一通问话把她问怕了,令她觉得极度羞耻,遂当场撤案,但是她报案的事到底还是传回了碧水村,吴方林知道后威胁她要砍了她父亲,并且要断了她家的经济来源,姚小桃原本就不会做水绣,根本赚不到钱,全靠吴方林时不时给点接济,这时遭到吴方林的威胁,便不得不什么都听了他的,去诬告温遇河就是吴方林的报复,不过最终没有成功。   这份笔录里只写了吴方林对姚小桃犯下的恶行,没有提及其他人,秋焰看过后问姚小桃:“吴方林对你做的事,对村里其他人做过吗?”   姚小桃嘴唇嚅嗫了下,目光却看向吴渭,然后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天快亮了,秋焰接到温遇河的电话,那头说法医最终还是没来,市里派了警察过来,把尸体运去了距离最近的殡仪馆,他也跟着一起回镇上了,问秋焰这边什么时候结束。   姚小桃暂时要被看押,吴渭像家长一样正在安抚姚小桃,秋焰也跟姚小桃交待了几句,让她配合调查,然后就先走了。   到诊所门口的时候正好跟温遇河碰上,两人前后脚同时回来,折腾了一夜,都有些疲倦,温遇河直接把大门锁上,挂了个“暂停营业”的牌子,然后两人一起去浴室简单洗漱了下,再一起上阁楼补觉。   躺在床垫上互相交换了下信息,秋焰说了姚小桃的笔录结果,这份供词里她仍然十分肯定是自己失手杀了吴方林。   温遇河一直望着天花板,等秋焰讲完后,他说:“因为市里的法医一直没来,后来警察去初步检查尸体,搬运的时候我也跟着检查了下,吴方林身上的伤口都扎得很深,而且平整,下手的人不仅力气大,而且稳准狠,一点犹豫都没有,我很怀疑姚小桃那么瘦小的女孩子有没有力气能扎得那么准那么深,更何况还是在被侵犯,那么慌乱的情况下。”   秋焰一直有疑虑的也是这个问题,他想了想问:“你说,有可能是姚小桃的父亲干的吗?如果是姚父,他必然要面临过失杀人的罪名,但换成姚小桃顶罪,很大可能会判正当防卫或防卫过当,而且以姚小桃的性子,父亲替她杀了人,她是肯定会揽到自己身上的。”   在姚家现场的时候,姚小桃的父亲瑟缩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会是他吗?   温遇河说:“一个长年卧病在床的人,力气恐怕比姚小桃好不了多少,不过——在绝境下,人要是发了狠,也说不准。”   他扭头看秋焰,胳膊穿过秋焰的脖子,让他枕在自己肩上,说:“所以还是要等法医的鉴定。”   “嗯,”秋焰又想起一些别的无意中的观察,翻了个身,手搭着温遇河的胸口说:“我发现……姚小桃很听吴渭的话,不止她,梁涓涓其实也是,好像这些女人都讨厌痛恨吴方林,但对吴渭却十分信赖。”   温遇河闭上眼睛,一只手拍着秋焰的肩,像哄人睡觉一样,一边缓缓说:“她们没有讨厌吴渭的理由,吴渭是具体运营商贸公司的人,他才是带着大家赚钱的领头人,村里人都知道这点,而且他长得帅,有礼貌,除了跟梁涓涓出轨,别的没有任何缺点,当然,我指在村里人看来,她们信任他是正常的。”   秋焰被拍得睡意朦胧,打了个呵欠说:“也是,其实这样的人更可怕,他如果要作恶,可以比吴方林更恶,不过,吴方林毕竟只是个单身小混混,胡作非为没人管,要是吴渭也像他这样,他家里应该不会什么动静都没有,毕竟一个梁涓涓就能让他老婆大打出手,他要是沾染一村子的女人,估计家里那位早就闹翻天了。”   温遇河若有所思,拍秋焰的手顿了一顿,待他回神,躺在怀里的人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小猫一样的呼噜声。 第97章 你会愿意跟我走吗?   这天下午梨川市局才派了法医过来,镇上派出所的警察联系温遇河,因为专业人士不够,请他过去协助检测,同时也讲明他只是协助法医,但检测单上不能署他的名字。   温遇河跟秋焰报备了下就出了门,直奔殡仪馆的解剖室,市局的法医已经到了,检验发现,最致命的一处伤,是从背后刺穿肺部的一个贯穿伤,就是昨天温遇河观察到的那个最长最深的刀口。   这时法医跟温遇河一起详细比对了“凶器”跟吴方林身上的刀口痕迹,发现尺寸不合,虽然相差不大,但这种事情不是“差不多就可以”的概念,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温遇河当即判断这个在现场找到的所谓的“凶器”并不是真的,法医拿着那把刀比划了下,这样致命的刀口,需要的力度、准度以及角度,都跟性侵发生时的场景不符,至少,不是一个正在被侵犯的当事人所能做得到的行为。   温遇河此前的推测被正式写上了尸检报告上,并署上了市局那位法医的大名,姚小桃立即被二次问审。   这时秋焰作为她的律师也赶到了派出所,但在整个二次笔录的过程中,姚小桃只是一味地哭,不说话,警察对这个小姑娘也十分无奈,法医的证据在手,姚小桃并不是凶手,但她肯定知道凶手是谁,警察说,“你要再这么包庇下去,也是犯罪你懂吗?”   笔录进行不下去,秋焰提出他先跟姚小桃聊一聊。   问审室里,秋焰静静看着她,姚小桃整个人缩在椅子上,似是哭累了,垂着头不说话。   秋焰说:“你是受害人,如果你不说出实情,伤害过你的人永远也不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姚小桃却摇了摇头,红肿的眼泡看着秋焰:“不,他已经付出代价了,他死了,所以其他都已经不重要了。”   秋焰皱眉:“不是这样的,你现在不说实情,其实还等同于在帮吴方林,你明白吗?”   姚小桃异常固执,仿佛有什么她已经早就认定的真理,秋焰说:“你是在保护谁?保护那个真正杀了吴方林的人,你认为自己为他做掩护,做假口供是值得的?”   姚小桃终于看起来有些紧张,秋焰直接问:“他是谁?是你父亲?”他观察姚小桃,对方平静如斯,秋焰又问:“还是吴渭?”   对面的人条件反射一样否认道:“不是的!都不是!你不要再问了,我说过,是我杀的,为什么你们都不信!”   二次问审毫无进展,姚小桃的心思不难猜,她恨吴方林,而有人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她自然投桃报李,将捅人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本来,如果不是秋焰和温遇河当时坚持一定要法医尸检,这个简单的案子当场就结案了。   秋焰问出吴渭名字的时候,抱着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试探心态,一来他只是有些怀疑,但没证据,二来,如果是吴渭,不知道他做这件事的动机是什么,他跟吴方林没有深仇大恨,虽然因为梁涓涓小产的事有过冲突,但他犯不着为了这个就去杀人,吴渭这种“聪明人”不至于这么做。   到了晚上,问审的警察都已经十分不耐烦,打算放弃姚小桃的口供,结果派出所来了个自动投案的人,是姚小桃的父亲,主动承认其实是他在背后捅了吴方林。   吴渭送姚父过来的,派出所里一片哗然,警察赶紧去给姚父做笔录,看着这个腿脚不便,一步三喘的中年男人,秋焰陷入沉思。   姚父不仅在大厅里就痛哭流涕地大骂吴方林猪狗不如,并且还带来了真正的凶器,一把十分锋利的窄刃西瓜刀,刀上甚至还残留的有血迹,警察立马拿去给法医做检验。   笔录还没做,姚家父女在派出所抱头痛哭。   警察们倒是看起来一身轻松,物证有了,投案的凶手有了,姚父杀人的动机也很明确,无法再忍受吴方林长期对女儿的侵犯,怒起伤人。   秋焰一直在派出所等到姚父的口供做完。   那份新口供里,他描述了是如何从背后捅刀,这些都跟法医的检测报告吻合,而他带过来的凶器,尺寸和血迹都跟尸体对得上,派出所里人人都行色匆匆却又一片喜色,嚷着可以结案了。   吴渭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秋焰打量他,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抱头痛哭的姚家父女身上,秋焰走过去跟他打声招呼,说:“有点意外。”   吴渭点了点头:“其实我猜到了,小桃没那个力气,当时又在那个环境下……”   吴渭的神情十分惋惜,甚至还长叹了一口气,说:“恶人行凶,到最后却往往是老实人来付出代价,不公平。”   秋焰现在对吴渭的感触十分复杂,他无法将他视之为真正的坏人,却也压根就无法相信他,甚至连他的“演技”,秋焰也难以评判是好是坏,若说演技拙劣,他到目前为止并未露出什么马脚,可若说演技高超,他让秋焰和温遇河都心生防备,这并算不得高超。   在姚小桃这件事上,秋焰宁愿是自己想多了。   人证物证齐全,警察当场结了案,认定姚父是杀人凶手,但鉴于他是为了保护女儿,以及吴方林多年来对姚小桃的侵犯事实,以及姚父的身体状况,秋焰推测应该会轻判,案件在事实清晰的基础上移交检察院,等待法院判决。   这晚上留在看守所的人变成姚父,吴渭带姚小桃回村,临走时候姚小桃问了句秋焰:“秋老师,我爸这种情况,会被判死刑吗?”   秋焰实话实说:“不会的,法官会综合考虑量刑,不是所有的杀人都是偿命。”   姚小桃似放了些心,又看向吴渭,似乎即便秋焰以律师的身份说了这句话,但她还是要得到吴渭的肯定才会完全相信,吴渭这时点点头:“我们要相信秋老师的话。”   姚小桃这才朝秋焰鞠了一躬:“谢谢秋老师。”   夜色中,温遇河在街对面骑着摩托车等秋焰,姚小桃也看到了,她怔了怔,温遇河对她并没给出什么反应,而直接朝秋焰招了招手,秋焰走过去说:“姚小桃上次在村里跟我说,说她对不起你。”   温遇河淡声说:“没什么对不起的,她那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希望现在是清醒的。”   听了这话,秋焰看向那个呆呆的女孩,觉得现在的她似乎也未必那么清醒。   秋焰跨上摩托车后座,温遇河朝姚小桃和吴渭挥了挥手,轰鸣着走了。   一件这么大的凶杀案就这么到了结局,虽然看起来要什么有什么,证据、供词全都不少,但秋焰总觉得这案子结束得非常潦草,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跟温遇河说起这感受,说:“就好像当年利宁那个案子,当做绑架案处理,绑匪证词什么都有,但其实事实根本不是如此,现在姚小桃这案子也给我同样的感觉。”   温遇河神色淡淡,并未置一词,秋焰又说:“利宁有你在为他坚持,但吴方林这个人,除了他爹追着喊着要查真凶,其他人都恨不得快点结案,随便什么人是凶手都好,没有人关心这个。”   温遇河点了点头:“杀死恶人的人,只会被奉为英雄。”   秋焰突然觉得,如果有人真的利用了这种心理,那真是件可怕的事。   吴方林长期侵犯姚小桃是真,根据温遇河这里早前的就诊记录,那么吴方林确凿无疑就是潜伏在碧水村的那个集体性|侵者,然而直到他死,碧水村也没有第二个受害人站出来指明他生前的恶行,那些曾经被侵犯过的,想必最多也就在背后唾弃几句,甚至庆幸,自己都不用露面丢脸,而恶人竟然就这么死了,真是天大的幸事。   一个罪案结束,秋焰却感觉不到多少轻松,吴方林的死,似乎将他研究课题的方向推得更远了。   从社会意义上来说,死了一个强|奸犯自然是好事,但站在秋焰的角度,这个做出恶劣行径的罪犯死了,他生前的罪行并未完全披露,恶劣的社会影响并未得到揭发,这样的死亡十分丧失“意义”,就好像,一个原本可以引发社会反思的重大案例,最后竟成了“哑炮”。   人已经死了,更不会有人站出来,也根本无法再找到所谓“证据”了,秋焰心里被堵得厉害。   他去阁楼跟林江涯通了个电话,精神不振地说了吴方林的死带来的消极影响,林江涯十分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这件事到头来连咒骂都找不到对象。   放下电话,秋焰意识到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他原本是为了研究碧水村的案例样本而来的,现在这个样本已经不存在了,他没有理由再停留在这儿,等这里发生的事情写成汇报文件给研究院后,他应该就要被召回了。   晚间照旧有遛弯的大爷大妈到诊所里来,温遇河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顺便卖了几盒膏药和钙片,秋焰在阁楼上听着楼下的动静,温遇河不上心的时候讲话那种特有的,懒洋洋的腔调,突然心里十分没底,他不知道,如果不得不回澄江的话,温遇河愿意跟他走吗? 第98章 精神控制大法   秋焰不想那么快回澄江,于是给导师杨絮打了个电话,告知了这里的事件进展,并提出想在当地完成这次的样本案例报告,以免中途需要补充材料的时候还得再飞过来,杨絮同意了,说现在学院领导对他的这个课题研究都十分重视,但也希望他加快进度,现在学院在跟某位政界人物人大代表接触,希望借助这位大人物的力量,正式将课题研究的结果,也就是在法律层面上如何完善,作为议题提交上去。   这次电话打过之后,秋焰突然觉得自己此前的一些想法十分自私,比如把手上的课题卸掉,就留在春雾镇跟温遇河过小日子,今天杨絮的这番话令他生出了一丝使命感,这件事是他开的头,已经有这么多人在帮他,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关于未来的事情,秋焰从来没跟温遇河聊起过,他有些害怕这个话题,害怕真的聊起来的时候,发现温遇河对他的喜欢,并不足以支撑他们有属于两个人的共同的未来。   他也深知,最顺理成章的感情,是两个人本来就有共同的目标,但他和温遇河显然不是,温遇河追求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秋焰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迷茫。   案例报告才开了个头,传来姚小桃父亲的审判结果,鉴于他是为了保护女儿,以及吴方林犯罪在先的事实,给予了过失伤人致死的判决,刑期三年。   这件事在春雾镇已经传遍了,秋焰还听到人说,因为姚父摇摇欲坠的身体状况,有人正在帮他申请监外缓刑执行。   秋焰猜这个帮忙做这件事的人应该是吴渭,他又猜,吴渭在这个案子里这么正大光明地帮姚小桃,他亲哥,碧水村的村长吴有根一定非常恨他,然而再怎么恨,吴渭是站在了“正义”的这一面,村里人都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这一次吴渭可算是把“公道”都占尽了,人心也都占尽了。   秋焰的这番猜测在半个月后化为了实质,这时候他的案例报告已经基本完成,电子档传送回了研究院,没什么问题的话,他可能需要先回澄江一趟,后面再找机会过来,这件事也还一直没跟温遇河说。   就在这当口,这天一大早,秋焰和温遇河刚吃过早饭,碧水村突然来了一大群妇女到诊所,指明要找“秋老师”、“秋律师”,七八个女人的叽叽喳喳中,秋焰完全摸不清重点,不知道她们来做什么。   有些是生面孔,有些秋焰去村里的时候照过面,但都没什么深刻印象,温遇河三两句话让她们先安静下来,说:“你们找个领头的出来,一个人就行,把你们的诉求讲清楚,过来找秋律师做什么?”   一群女人面面相觑,然后七嘴八舌地推了一个年约四十的大姐出来,那大姐一口夹生普通话,说:“秋律师,听说你会打官司,你帮帮我们,我们要一起告吴有根,把他告上法庭,让他坐牢!”   “什么?”秋焰楞了下,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告吴有根?告他什么罪名?”   一群女人又开始叽叽喳喳,浓重的方言秋焰根本听不明白,温遇河又吼了句,指着领头的大姐说:“你说!你一个人说!”   那大姐一字一顿地说:“告他的罪名多了去了!他干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们大伙心里都有数,这回全给他告了!”   秋焰说:“告可以,但是要讲证据,你们说他伤天害理作恶多端,有证据吗?”   女人们集体沉默了会,然后那大姐说:“我们也知道要讲证据,有些事情我们有证据,有些暂时没有,但我们来之前都合计过了,那些证据足够去告吴有根了。”   秋焰问:“都是些什么证据?”   一群人又开始七嘴八舌:“村委会盖楼侵吞我们家鱼塘,这事铁板钉钉我有证据!”   “我侄女给他的商贸公司做过会计,那些账都有问题!”   “商贸公司赚的钱都拿去给他盖楼了,我们才分了几个钱啊,这算不算证据?”   ……   秋焰听了会,大声打断她们道:“行行行,只要有证据都可以告,这些证据怎么现在才拿出来?前阵姚小桃揭发吴方林作恶的时候,怎么没人站出来连同村长一起揭发?”   女人们互相看了看,那领头的大姐满脸不屑,说:“我们跟姚小桃可不一样,我们又没跟吴方林怎么地,现在嘛……现在是因为村长要把吴总赶出公司,吴总要是走了,谁还能带着我们赚钱啊?靠吴有根那个老混蛋?都等着喝西北风吧!又赚不到钱还要受他欺负!”   吴渭被赶出商贸公司了?秋焰跟温遇河对视一眼,温遇河问:“什么时候的事?”   领头大姐说:“就前两天,吴有根说他吃里扒外,帮着外人对付自己侄儿,把他赶出村,还命令他这辈子不许踏进碧水村一步,说商贸公司从此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秋焰问:“那你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把村长告倒以后怎么办?”   那大姐说:“当然是让吴总回来做村长啊!他才是有真本事,带着大家伙一起干水绣啊!”   这话一出,所有女人都纷纷附和,就该这样!吴渭才应该做村长!   秋焰一张张面孔看过去,跟吴渭最有关联的那个人却没来,他问道:“梁涓涓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   方才一直叽叽喳喳的女人们突然集体哑了火,互相看着,眉眼净是不屑,一个年轻的女人说:“她?她还有脸来?这个狐狸精被吴总老婆收拾过之后才老实了点,现在哪里还敢出门哟,一个寡妇怀孕,祖上八辈子的脸都给她丢尽了!”   秋焰实在听不下去这样的话,忍不住说:“梁涓涓是不是主动愿意跟吴渭在一起,这话还不好说,就算她跟一个有妇之夫在一起这事做得不对,难道就只有她一个人的责任?吴渭在这件事里就一点责任都没有?你们看待一些事情不能太过偏颇了。”   然而这番话显然对这群女人没起到任何效果,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群起而攻之,说:“村里发生的事谁不清楚呢?梁涓涓从成了寡妇回到村里就开始动歪心思,她无依无靠的,还带着个生病的老母亲,当然要找个男人靠着了,她倒是会挑,一眼就盯上吴总。”   “吴总才是倒了大霉了,被这么个狐狸精盯上,一开始不过是可怜她,赏她一口饭吃,她还真以为自己可以母凭子贵,竟敢暗戳戳怀孕,怎么地,还想让吴总离了婚去娶她啊?做什么白日梦呢!”   ……   秋焰被这些偏激又愚昧的观念吵得脑仁疼,他试图讲道理,发现道理对这样的受众根本毫无用处,她们相信她们早已认定的“真理”,并且,虽然是集体来告吴有根,可是说起梁涓涓来,仿佛这个女人才是她们同仇敌忾要对付的仇   秋焰有些犹豫要不要帮这群乌合之众,温遇河像是明白他的意思,站起来跟她们说:“你们的意思秋律师都知道了,要不要接这起案子,他会考虑一下的,你们回去把证据资料好好整理整理,那个大姐,你留个联系方式吧,回头秋律师想好了再联系你。”   女人们似乎不太情愿没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就离开,但她们也没有办法能现在就说服秋焰,秋焰也表示他要考虑下,于是她们留下联系方式后先离开。   这群人走后,秋焰朝温遇河苦笑了下,许多意思不言而喻。   温遇河打扫完前厅,拖了把椅子坐到秋焰对面,说:“现在你感受到了吧,这就是我不想让你过多掺和这里发生的这些事情的原因。”   秋焰静静看着他,他明白温遇河的意思,也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他还是听着,等温遇河把这些真实的、并不美好的现实说出口。   温遇河说:“这些女人,有几个是来我这里看过病的,应该有不少人都是吴方林的受害者,但你以为受苦受难者天然会理解彼此,帮助彼此吗?不是的,越是没开化的地方,越是互相倾轧,她们好不容易才摆脱一个吴方林,就迫不及待要去投入另一个魔鬼的怀抱了,就因为这个魔鬼长得更英俊、更迷人,就可以忽略他其实有可能会干跟吴方林一样的事情,而你看她们现在对吴渭的态度,和对梁涓涓的敌意,即便吴渭成为第二个吴方林,这些女人恐怕也不会像对吴方林那样,她们不会讨厌吴渭,只会逢迎他,讨好他,就像后宫里的女人讨好皇帝那样,不管吴渭是好是坏,现在这样的局面已经形成了。”   “秋焰,你来调查碧水村的所谓隐性的性资源掌控者,你现在觉得这个人会是谁呢?甚至,就算你知道了,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秋焰说不出话来,温遇河的每一句话,每个字都对,NGO组织帮不了这样的事,甚至法律也帮不了这样的事,当受害人以为自己是利益既得者,这场精神上的集体控制大法,比显性的性|侵,实在高明太多了。   温遇河问他:“你还要接这个案子吗?”   秋焰捧住脑袋:“你让我想一想。” 第99章 留个纪念?   有阵子没联系的林江涯打电话给秋焰,说过几天春雾镇有大市集,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说罗彦泥也会来。   秋焰问:“什么市集?”   温遇河在一旁回道:“就是本地那种传统市集,一个月有一次小规模的,三个月一次大规模的,明天那场是大市集,周边村镇的也会过来摆摊,卖什么的都有。”   秋焰最近有些烦闷,因为犹豫要不要提碧水村打那场官司,吴有根固然有问题,但那场官司追根究底,像是吴渭PUA了整个村的女人,然后集体来找秋焰当枪使,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此外,回澄江和跟温遇河的将来究竟要怎么处理更让他拿不定主意。   温遇河说:“去逛逛也好,最近不是刚好你那报告也写完了么,一起去散散心。”   秋焰便对林江涯说:“行,那就一起吧。”   这个季节,一早一晚是市集最热闹的时候,温遇河大清早就叫醒了秋焰,一起去逛早市。   秋焰坐在前厅吃早饭,温遇河吃完去储藏间扒拉了一通,然后提了只双肩背竹篓出来,当着秋焰的面背起来试了试,说一会如果买了什么东西,可以都扔里头,他来背。   秋焰盯着这个十足本地化的东西,一口粥忍不住呛了下,温遇河向来不在乎自己外表如何,穿着打扮如何,以前穿旧得卷边的T恤,现在穿本地的粗布衫,这会再搭上这只竹篓,妥妥一个山区农民模样,秋焰只听说过大美女持靓行凶,温遇河这身打扮,如果不是这张帅脸,秋焰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   不止这些,秋焰还有点说不出的……他故意调侃道:“你这适应得可真好,是不是以后就准备永远待这儿了?”   温遇河卸下竹篓,找了块湿抹布把竹篓擦干净,一边不紧不慢地说:“我对人生没什么规划,也没什么’永远’的概念,变故随时会来,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秋焰放下筷子碗,过了会说:“是吗?一直都这样?以前也是?”   他没说出口,跟利宁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对于你和他将来的事情从来没考虑过?   秋焰不相信温遇河没考虑过,他可以为了利宁放弃自己的后半生,利宁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一定一起畅想过许许多多的将来。   秋焰有种自己“生不逢时”的倒霉感,他没赶上那个最单纯,最热情,最投入的温遇河,他得到的是一个被命运和罪恶重创过的温遇河,以前的温遇河能给出百分百的爱,现在也许只能给出60%,然而这60%已经是他能给出的全部了。   秋焰不想当个贪心和索取的人,他也知道,如果没有那些罪恶,他和温遇河根本不会相遇,现在这60%的爱,已经是命运对他的垂青。   感情不是可以拿来计量的东西,可是世人多如此行事,道理都明白,可是临到自己头上,秋焰意识到自己也不能免俗。   他就是想温遇河也能对他毫无保留,为他破例,为他打碎自己已经建立的行为准则。   他知道很难,强人所难,根本不敢让这些念头流露出来。   温遇河听了他这串问话,果然没给出回答,只是淡淡笑了笑,将碗筷收进厨房,三两下洗干净,然后发动摩托车准备出发。   市集不远,在春雾河的对岸,原本是一大片山脚空地,只有在市集日这里才会自动聚拢四面八方的人,摆摊的小贩们自带各种五颜六色的帐篷,有的是一大把遮阳伞,有的是好几家联合起来炸的大遮阳棚,有个人摊贩,也有公司性质的,卖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从柴米油盐到各种家用自制的手工小玩意儿,服饰箱包小电器应有尽有。   秋焰在城里的时候并不怎么喜欢逛街,在这儿倒是逛得兴起,大部分都是以前没见过的东西,虽然在这儿挂出来的价钱都很低,但很有本地特色,如果换个地方,比如在澄江,一样的东西价钱可以翻好几倍。   林江涯和罗彦泥也到了,四人在市集上找了个买自酿果酒的摊子坐下,林江涯不喝酒,要了瓶自酿果汁,其他三人喝着清甜的梅子酒感叹了下好味道。   罗彦泥说:“吴渭最近跟我又联系过,上次咱们不是抛给他一个约么,说要不要再次合作,他这回提了个具体的想法,他想把春雾镇这个自发的市集做成一个文化品牌,我觉得他这个想法不错,才都叫你们过来一起看看。”   又拍了拍林江涯说:“林老师可是民俗文化方面的专家,这项目如果真能启动的话,我准备特聘他当顾问。”   秋焰笑着说:“那当然好啊!”   想了想又问罗彦泥:“罗总,吴渭有说他打算以什么形式合作吗?以商贸公司的名义,还是他个人的名义?”   罗彦泥笑了笑,很坦白地说:“秋老师,我想我大概明白你担心的问题,的确,吴渭也直接跟我说了,商贸公司那边出了点问题,公司现在跟他已经没关系了,但他很有信心,公司一定会回到他的手上,做市集IP不是小项目,他自然是想以公司的名义合作,这样碧水村的水绣产品才能在这个市集IP项目里占到重要位置。”   秋焰一下抓住了重点,吴渭说“他很有信心公司一定会回到他的手上”,那么,他更加能肯定,前几天碧水村的那群女人过来找他,一定是吴渭在背后出谋划策,他不出面,却让所谓的集体“受害者”出面找秋焰,这样秋焰很难拒绝。   温遇河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那个案子你不用考虑太多,你想接就接,不接也不代表你亏欠了什么,用道德绑架这一套,真的挺没意思的。”   秋焰问罗彦泥:“今天看过,罗总觉得这个市集IP项目的前景如何?”   罗彦泥晃了晃手中的梅子酒,说:“其实现在国内这样的项目挺多的,有的已经做得有声有色,形成了全国性的文化IP,一个市集品牌并不仅仅局限在一个地方,可以全国各地铺陈,将有特色却没有渠道通路的产品和背后的创造者汇聚到一起,是件非常好的事,在经济利益上也不差,因为吴渭提了这个想法,我还去找咨询公司买了一些市场调研数据,那些已经成气候的市集IP,利润是非常可观的。当然,每个市集有每个市集的特色,在这一点上需要好好策划,春雾市集的特色是什么,如何在这个基础上升级包装,这都是后续的事情。”   林江涯也感叹:“吴渭的确是个有商业头脑的人,他的这些想法,我敢保证碧水村那些人根本跟不上,但他又离不开碧水村,没有水绣,没有那家商贸公司,他就没有根基,只是一个空有想法的人。”   吴渭是个充满矛盾的人,秋焰觉得自己的想法也十分矛盾,一方面他觉得这个人太过心机,毫不坦诚,就算要打官司,如果吴渭直接来找秋焰,坦白他就是想夺回商贸公司,为此不惜把自己亲哥送进监狱,秋焰未必不会帮他,只要一切有证有据。   但他偏不,他要维护自己的“道德”,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好人,打官司是他被迫的,不是他要打的,而是那些看不过眼他被欺负的“正义村民”,需要他“班师回朝”,一个既要还要,心机十足且虚伪的人,秋焰实在很难有好感。   这市集很大,几个人聊过后准备分头去逛,逛完再一起去吃饭。   温遇河背着竹篓,买了一些日常用得到的东西丢进去,大部分是特色酱料之类,他一副平心静气源远流长过日子的模样,秋焰想起自己早上的闷气,都不知道要对谁撒。   他们竟然在这儿碰到一个熟人,梁涓涓,两边看到对方的时候都忍不住叫出了声。   秋焰大步走近:“呀,你也来摆摊了?”   梁涓涓站起身,叫了声“温医生,秋老师你们也来了”。   上次见梁涓涓还是那个混乱的雨夜,今天眼前的人看起来简直变了个模样,好一阵没见,梁涓涓身上的“病气”全都没了,一张脸莹润雪白,配着柳叶眉和杏核眼,的确是标致的传统型大美人,秋焰又想起碧水村女人对她的集体恨意,这些事情总是如此,红颜美人如果无依无靠,便会成为一个最佳被攻击的靶子。   梁涓涓摆着一个很小的摊位,卖一些水绣制品,她笑着跟秋焰和温遇河介绍,说这些都是她做的小玩意儿,村里的商贸公司最近没什么业务,也没人管理,已经好久没做活没分钱了,她也要生存,就趁集市出来卖着试试。   秋焰蹲下来仔细看她做的东西,觉得她很有想法,传统的水绣都是服饰绣片,现代人的生活根本用不到,要不然就是摆起来的工艺品,普通人也不会买,但梁涓涓现在卖的这些小玩意儿,水绣的手机壳、手镯、项链等等,都是日常就可以穿戴可以用的,她手艺又好,做得十分精美,价格还不高。   秋焰看得兴致勃勃,温遇河在里头挑了把水绣折扇,问他:“喜欢吗?”   折扇是竹扇骨,丝缎面,上面绣着水绣花鸟,秋焰打开又合拢:“喜欢。”   温遇河掏出钱包:“我送你一把吧,过来这么久,还没送过你什么礼物。”   秋焰楞了下,温遇河已经递过去钱,梁涓涓问他要不要盒子,说盒子做的不多,装起来更像一份完整的礼物。   秋焰原本想说不用了,装不装都一样的,温遇河已经开了口:“那拿一个吧。”   他从秋焰手里把折扇合拢,装进精美的水绣扇盒,盖好,再完整地递过去,说:“以后回去了也是个纪念。”   秋焰一下懵在原地。   温遇河这话什么意思?秋焰心里涌起无数个杂念,他知道自己近期要回澄江?他默认的是他们分隔两地?以后呢?以后也这样异地?还是他根本就不觉得还有什么以后?   留个纪念?一场在山村小镇发生的感情,最后留一把折扇做个纪念?是这个意思吗?   秋焰的嘴唇张开又合拢,竟不知道从何问起。   温遇河却仿佛丝毫没有为此困扰,买过折扇后跟梁涓涓攀谈起来,他问:“前几天,村里有批人过来找秋律师,想请他打官司告吴有根,起因是因为吴渭被赶出村赶出公司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梁涓涓点头道:“打官司的事我不清楚,但吴渭的确是被赶出去了。”说着她叹了口气。   温遇河问:“怎么?”   梁涓涓说:“温医生,秋老师,你们都是好人,但是村里的情况外人很难了解,你们如果问我的看法,我只能说,不管吴渭人品如何,他起码能保证村里人的收入,他在,大家脱贫致富还有希望,我也相信他会将碧水村管理得很好。”   秋焰这时才回过神来,他有些意外梁涓涓可以这么客观地看待这件事,只听她又说:“其实我现在能说这话,也是因为这个人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我才可以不带感情地评价他。”   她朝秋焰和温遇河笑了笑:“我要结婚了,以后应该永远都不会再回碧水村,也不会再跟这里的人有任何关联。”   秋焰和温遇河恭喜她,问了下夫家的情况,是她母亲托人帮忙介绍的,离这里四百多公里的一个村子里的男人,也离过婚,他们见过面聊过天,觉得合眼缘,便定了下来。   这天回去之后,秋焰洗过澡躺在床上,手里玩着那把折扇,打开又合拢,轻轻晃动扇着风,心里做了个决定,他决定接下碧水村集体状告村长吴有根的案子。 第100章 你就是我的变数   温遇河很晚才上来睡觉,秋焰摇着那把折扇给他扇风,温遇河躺下来接过手,给秋焰打扇,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过了会,秋焰低声问道:“留个纪念?”   温遇河扇着风的手顿了顿,继而说:“你不是要回去了吗?”   秋焰从来没跟他讲过这件事,扭头问:“你怎么知道?”   温遇河说:“你跟导师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又补一句:“不是故意的。”   秋焰按住温遇河扇风的手,说:“那你有什么打算?”   温遇河不吭声,秋焰说:“你知道我要回去,就买把扇子给个纪念礼物,就算了?”   话说到这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生气了,他也不知道,如果坐实了温遇河就是没考虑过两个人的将来,他要如何处理这局面。   温遇河却说:“不,不是的。”   “那是什么?”秋焰咄咄追问。   温遇河侧过身看着他,缓缓说:“秋焰,我自认为并不是一个特别合格的男朋友,要什么没什么,所以即便你说你要回澄江,也许以后也不再来了,我也能理解。”   秋焰楞了好一会,才难以置信地问:“什么?你认为我要回澄江就是要离开你?”   温遇河“嗯”了声,秋焰心里有股从未有过的情绪,竟令他十分想笑,温遇河……这个地球上最心口不一,最嘴硬的男人,竟然也会没有安全感?   他翻了个身,手肘撑起来,从上往下俯视温遇河,从眼睛到嘴角都忍不住笑:“温遇河,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这么可爱呢?”   躺着的人皱皱眉头:“可爱?”   秋焰亲他一口:“你怎么会觉得我会要离开你?”   又亲一口:“我什么时候,哪天哪个时候表现过不喜欢你?”   温遇河伸手搂住秋焰的背,稍稍用力带了带,让他趴在自己身上,又亲了下才说:“你条件好……”   秋焰是真服了,这么一个不问世俗,不食烟火的家伙,竟然会说“你条件好”这种话,秋焰忍不住顺着说道:“对,我就是条件好,人又帅身材又好还专一,那你是不是要珍惜我?”   “我很珍”   “少来,珍惜到我要回去,就打发我一把扇子?”   温遇河沉默了会,然后说:“不是的,秋焰,你还记不记得我说,我对人生没什么规划,也没什么’永远’的概念,变数随时会来,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所以呢?”   “你就是我的变数。”   秋焰愣住,温遇河说:“我在澄江认识你的时候,在这里再次遇见你的时候,都有种强烈的宿命感,你总是出现在我的计划之外,我计划好要只身复仇,计划要在无人问津的地方隐姓埋名地过下去,但你总会奇迹般地出现,让我觉得我所有的’计划’其实都没什么用,你才是我的命数,所以,我在想,其实我不用为将来做太多的考虑,如果你愿意的话,你的将来就是我的将来,你想要待在哪里,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那也就是我的生活。”   秋焰伏在温遇河身上,听他讲话,感受他有力的心跳,说:“所以你是认命了?认定我了?准备夫唱夫随?”   温遇河笑着:“要这么说也是可以的。”   秋焰得到了一个他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但他十分满意,超出预期的满意。   温遇河总是轻轻松松就拿住他的死穴。   秋焰说:“那,等这场官司打完,我们一起回澄江,好吗?”   温遇河点头:“好,我跟你走。”   温遇河没问秋焰为什么决定接下这场官司,秋焰想,也许就因为梁涓涓的那番话,都是恶人,至少也要选一个能做事,有能力的恶人,碧水村在吴有根手里就是一条死路,换成吴渭,也许还能在生活物质上给村里人挣出一条生路。   即便秋焰知道自己有被吴渭“利用”的嫌疑。   他正式代理了这个案子,搜集证据期间,秋焰跟吴渭见过好几次面,其实大量的证据都掌握在吴渭手中,关于吴有根如何在商贸公司中侵吞村民的利益,为自己谋私,这些证据都被吴渭保存了许多年,似乎就等着今天被揭开。   从始至终,吴渭一直表现出客观公正,公事公办的态度,但秋焰跟他说:“你应该早有准备吧?这么多的证据,这么早就开始筹备,就为了现在能让公司属于你?”   吴渭稍作沉默,然后说:“我只是拿回原本就应该属于我的东西,成立商贸公司原本就是我的想法,是我哥在注册公司的时候动了手脚,吞了我的股份。”   秋焰说:“那么,这场行动算是你的复仇?”   吴渭不出声,秋焰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现在这场官司,还是从吴方林的死?”   吴渭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眉头微皱,说:“这是两件事。”   秋焰说:“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来查案的,但吴方林的死有诸多疑点,并不是姚小桃的父亲去认罪就可以抹去这些疑点的,真相只有当事人知道……”   吴渭挪了挪身体:“这个人虽然是我侄子,我也要说,他死不足”   秋焰看了他好一会:“希望不会再有第二个吴方林。”   吴渭回看他:“当然,有我在,绝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手中证据确凿,碧水村村民集体诉吴有根的案子开庭审理,碧水村的村民包括吴渭一起出现在法庭,秋焰一条条陈述的时候,吴有根突然站起来对吴渭破口大骂,说就是你害死你亲侄子,现在连你亲哥也不放过,还要祸害整个村子,不得好死!   他一开口,碧水村的村民也不管不顾地当庭跟他对骂,两边都把法庭当菜场,互骂得不可开交,法官把法槌都敲断了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最后吴有根被判“非法占用农用地罪、非法侵吞公司财产构成侵占罪”成立,数罪并罚入狱十年。   以往侵占的田地以及公司财产立即归还,村长自然是不能当了,公司的法人和股份也相应被剥夺。   这场判决之后,吴渭紧锣密鼓地开始做商贸公司的法人及股份变更,并随之开始和罗彦泥合作,规划春雾镇水绣节,春雾市集两大文旅IP,并且商贸公司正式成为了林江涯NGO组织的会员单位。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秋焰在案子结束审理就没再关注这些动向,他订了两张从梨川回澄江的机票,温遇河处理好诊所的事情,挂上了“歇业”的招牌。   来时孑然一人,归去时却带着自己的爱人,温遇河在飞机上一直握着秋焰的手,空姐送餐时都不肯松开,也根本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他觉得自己抓住的,是后半辈子最大的运气。 第101章 他对我也毫无保留   飞机驶过澄江城市上空的时候,温遇河从舷窗里看着下方的庞然大城,他对这座城市的感情总是十分复杂,他在这里得到,又在这里被掠夺一空,在这里不顾一切地复仇,命运给他关上所有的门后,却又给他打开了一扇最勇敢无畏的窗。   他爱的两个人都来自这座城市,他知道自己注定无法跟这里断绝关联。   在飞机上的时候秋焰跟他讲了讲那些老熟人的近况,程朗和张一枝在一起了,现在住在春风苑那套房子里,郑思心在念研究生,有空的时候还是会去司法所兼职,她现在跟的导师很有名,政法圈的名师,估计等她毕业就不会在司法所这个小基层混了,豹哥的好运来餐馆生意还是不错,不过秋焰去吃过几次,总觉得不如温遇河当厨师时那么爆火……温遇河一直静静地听着,偶尔跟秋焰搭一两句话,到最后,秋焰说:“季颜老师我后来再没见过,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好一会,温遇河说:“我去看她。”   他没跟秋焰说过,在假释取消再次入狱之后,他并不是谁都没有见过,他见过季颜,只有一次。   那次探视,季颜说了许多鼓励他的话,还跟他说,所有坏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现在是他重新出发的人生,让他千万不要放弃自己,人生还长,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等着他去经历。   老一辈人的生命力都非常有韧性,季颜还跟他讲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被人打压,被挤掉了念大学的名额资格,延迟三年才重新考进大学,刚工作时又因为没有任何背景,做端茶倒水的边角料工作硬捱了好些日子,等到领导换届才有了专业上的第一个机会。   这些经历这些鼓励的话,从季颜的口中讲出来,温遇河知道字字句句发自肺腑,他无法对着这样的老师说不。   直到后来,他考到执业证书,在春雾镇当了医生,回想起来季颜的那次探望,深知是那些话,和季颜、还有秋焰曾经为了他的学业前途做出的努力和期待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在他无数次想放弃想彻底随波逐流的时候,把他从深渊中捞了出来。   这天是周六,中午时飞机落地,秋焰不用去研究院,直接带温遇河去他租住的公寓,当初租房子的时候,根本想不到有一天温遇河会住到这里,只租了个一居室的开间,秋焰说:“这里马上到期了,我们到时候去租间大的。”   温遇河说:“好,你挑,我来租。”   秋焰笑了笑,他其实有点担心温遇河这趟回来会把自己当客人,还好,他竟然直接代入了“照顾者”的角色,秋焰蹭过去亲了他一下,笑笑地说:“一起挑。”   家里有日子没住人,积了一层灰,秋焰原本想叫个家政工上门,温遇河已经挽起袖子:“我来就行了,这么点地方很快弄好。”   秋焰便跟他一起,温遇河的个人行李不过一只旅行箱,回来前诊所挂了“暂停歇业”的牌子,等那位读博士的老板找人来接替,临走前温遇河盘点库存的时候把每一样都列得清清楚楚,唯独有一箱进货没入库,被他悉数带走。   这时行李箱散开,里头那些蓝色四方小盒占据了1/4的空间,秋焰一见这些就忍不住笑,蹲在床边,看自己的男朋友一本正经地把那些盒子整整齐齐放进床头柜,秋焰说:“这一年都不用再买了。”   温遇河扭过头,看起来很认真地想了想:“不用吧?我感觉最多三个月。”   秋焰怔了下,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这么多!就管三个月?他下意识扶了扶自己的腰,不会断吧?   才刚刚把床收拾好,床单被套换了新的,积灰的旧被套丢进洗衣机去洗,涡轮刚开始旋转,秋焰手指间勾了一片蓝色薄片,躺床上朝温遇河晃了晃:“三个月要用完,任务有点重,要不现在就开始吧?”   温遇河犹豫了下,摸头道:“你不早说,刚换的床单……”   秋焰故意对这个“家务男”面露愠色,瘫在床上不理人,温遇河俯身去亲他:“你看你又开始生气,我也没说不啊……”   亲一亲就停不下来,直到滚筒洗衣机开始唱歌,床单被套都洗好了,两人还在床上赤|裸着喘气,秋焰一直觉得温遇河在某方面是个特例,明明很瘦,但力气和韧劲儿都比他自己这个经常运动的人要好,明明平时根本不见他有什么健身锻炼,说话也总是懒洋洋的,不干活的时候连走路都一副松散劲儿,但在床上却总是认真、持久、却又恰到好处,让秋焰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两人这才记起来,午饭都还没吃呢,先就顾着吃别的了。   刚换的床单又被揪了下来丢进洗衣机,秋焰在手机上点了外卖,温遇河继续收拾屋子,秋焰接了个家里的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声,然后说“好,晚上我回去”。   温遇河一边拖地一边问:“一会你回家?”   秋焰说:“没那么快,他们都还在上班,吃饭的时候再去。”   “好。”温遇河说:“那晚上你回家,我去找季颜老师吃个饭。”   秋焰想了会,按住温遇河拖地的手,说:“我打算……今晚跟家里说。”   温遇河一下站直,却没说话,整个人都看起来很紧张。   秋焰慢慢拉他坐下,跟他解释:“我家里很开通,我爸你见过的,我妈其实是陆辞的老师,陆辞喜欢男人的事他们也都知道,并没说什么,我妈现在的学生也有同性恋,她还让他们注意保护自己。”   温遇河说:“但那跟自己孩子是同性恋是两码事。”   秋焰说:“我很了解我爸妈,他们真的不会干涉我的私生活,我想跟他们说,也并不是为了什么出柜,而是想对真心爱我的人坦诚,我也不想以后跟你在一起还要避讳她们,想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   “温遇河,你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秋焰没说出口,他不是利宁,他父母也不是利江澎,不会因为家里知道他们恋爱的事就大动干戈,温遇河心理上或多或少有些PTSD,秋焰想用事实来告诉他,一切都是安全的。   温遇河勉强“嗯”了声,他心里知道不会再发生利宁那样的事,秋焰的父母都是高级法务人员,尤其是秋焰的父亲,在法院走廊上碰到那次,那位端正威严的中年人还表扬秋焰那次官司打得不错,温遇河相信秋焰的判断,没有哪个孩子不了解自己的父母。   他只是,心理上有些暂时还无法消解的后遗症。   晚些时候,秋焰开车将温遇河送到医科大门口,然后再掉头回   今天秋鸿信和杨雁都特意早下班回了家,三个月没见到儿子,这还是第一回分开这么久,秋焰带了些梨川特产回来,其中就有找梁涓涓买的水绣饰品,精巧又不夸张,给杨雁试了试那根水绣吊坠的项链,很好搭配衣服,母子俩看着都很喜欢。   吃过饭后,秋鸿信和杨雁问起秋焰过去的工作进展如何,秋焰讲了碧水村的情况,死了个性侵过多人的强|奸犯吴方林,但这案子有许多疑点,他怀疑姚小桃的父亲是去顶包的,但没有证据,而吴有根口口声声说是吴渭害死了他儿子,却也拿不出证据,这个案子只能稀里糊涂地结束。   又说起这样多留守妇女的村子,意识形态的教育和转变其实是大问题,被侵占了土地她们都知道自己的利益受损,但被侵占了身体,同时又得到一定好处的话,并不一定意识得到这也是利益受损,这一点是他作为重点写进调查报告里的。   然后很自然地秋焰提到林江涯正在努力的那个NGO机构,被当地的行政部门驳回过,但他们还没放弃,他说,就像自杀热线一样,其实很需要有一个专业的机构来做这样的事,这也是普法的一种,开展思想教育的同时,提供一些反性|侵的实质性帮助,而不是像某些现存机构那样和稀泥。   秋鸿信听过后想了想说:“那个NGO组织的事,如果在梨川行不通的话,可以在澄江试试申请,正好你现在做的调研跟这些事情也有关,下次市里政协会议的时候,我可以把这个作为提案提交一下试试。”   秋焰意外极了,没想到老爸愿意为这件事动用他的“公权”,秋鸿信说:“我们虽然是父子,但这件事跟私事无关,相关的准备工作你们都做好,所有该达到的条件都满足到,这件事要牵头的部分我来试试,也不保证一定会成功,这样的机构申请被驳回的概率很高,你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秋焰点头,得到老爸的支持他已经十分意外了,他也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可以一蹴而就。   他又有一种自己的父母是全天下最好的父母的感觉,关于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他觉得是时候说出口了。   “爸,妈,还有件事我想跟你们说。”   杨雁切了盘水果端过来,笑着问:“什么事啊,这么郑重?”   秋焰也笑了笑,然后说:“我有对象了。”   秋鸿信和杨雁同时“呀”了一声,秋鸿信架在鼻尖的眼镜都差点震掉了,秋焰忍不住笑了声,父母看起来都是又惊又喜,一声叠着一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人姑娘叫啥?是做什么的?”   “什么时候带家来吃饭?”   ……   秋焰一时语塞,他只知道父母开通,没想到在婚恋这事上,高级法务人员父母跟一般父母也没什么区别,都急着刨根问底以及要见面。   秋焰想了想措辞:“他不是姑娘,是男的,爸妈,我喜欢男的。”   家里一瞬间安静下来,秋焰突然也紧张起来,观察父母的神色。   杨雁最先从惊诧中回过神:“难怪,我早就看出点苗头。”   秋鸿信又是一重震惊,问杨雁:“你知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怎么看不出来?那么多姑娘喜欢我儿子,我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秋焰也很惊讶,老妈怎么看出来的?   杨雁说:“咳……就有阵子,我怀疑过你是不是喜欢小陆。”   秋焰笑了,坦白道:“确实,很早的时候确实对陆辞有过好感,不过被他拒绝了,那个时候,咳,什么也不懂。”   秋鸿信追问:“那现在这个是谁?我跟你妈认识吗?”   秋焰想了想:“爸你见过一面,这个人,你们应该都听说过,他叫温遇河。”   名字一出,杨雁和秋鸿信同时怔住,又同时长长“哦”了一声,“是他啊。”   “是他,”秋焰说:“其实说起来,我做他的社矫官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他了。”   秋鸿信问:“他后来假释被取消,应该早就出狱了吧?然后你们就在一起了?”   秋焰觉得有必要把来龙去脉都跟父母讲清楚,于是他讲了温遇河的彻底消失,又讲了在春雾镇意外重逢,他觉得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终于他们在一起了。   杨雁听完只问了一句话:“这个人,他对你是认真的吗?他对你,是不是也像你对他那样这么真诚,毫无保留?”   秋焰说:“我想是的,从他决定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毫无保留了。” 第102章 夜风中的球场   其实比秋焰设想的出柜还要顺利,杨雁关心他们的感情,大抵女人都是感性的,她知道温遇河为了前男友寻求真相的经历,认为这样的男生长情而坚定,很认同秋焰的选择。而秋鸿信问了下温遇河如今的状况,工作如何,生活如何,秋焰都一一如实告知,得知现在温遇河跟他一起回了澄江,住在外头的公寓里,让秋焰早点带他回来吃饭,又说你们既然定下来的话,也不要租小公寓了,去看套房子,家里可以出首付,月贷你们自己慢慢还。   这些事情秋焰都还没考虑过,但他知道其实现在都需要想到这些了,两个人的未来不仅是精神相通,现实的许多事都需要打理好,不过,他觉得这些都需要和温遇河商量再决定。   但是父母这样的支持给了他无尽的底气,这晚聊完之后,他只想快点跟温遇河见面,当面告诉他,他父母都很喜欢他,不会有任何的阻挠。   医科大附近的一家粤菜馆,温遇河跟季颜坐在小包间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之前温遇河去实验室找季颜,见到老师的第一面,他又有些说不出话来,对着季颜他总是这样,心里总有股下意识就拿对方当妈妈的感受,又知道不能如此,便又刻意控制。   实验室里不便多谈,待到吃饭的时候,季颜才把他这段时日以来的行踪问了个究竟,得知他在春雾镇的私人诊所里工作,连连说好。温遇河知道季颜不是那种一味催他上进的老师,当时万般叮嘱,也只是因为知道温遇河原本对医学的志愿,他说如果不是您当时执意让我把证考出来,我可能不一定能坚持下去。   至于此刻回到澄江,温遇河自然对季颜讲了他和秋焰的事情。   季颜微怔过后竟然露出喜不自禁的笑容,说秋焰是个特别善良正直的人,又说你们能在一起真的太好了。   完全没有提到所谓同性恋不合适之类的话,温遇河在此刻想起也许同样正在跟自家父母讲述恋情的秋焰,觉得他是对的,真正爱他们的人,是会支持他们的。   季颜还问温遇河对工作的打算,告诉他一个消息,原本学院的实验室现在要独立出来,有外部的投资人愿意注资,跟学院共同成立商业性质的实验室,可以开展更多项目,季颜现在是这个商业实验室的实际负责人,问温遇河是否还愿意回来工作。   脱离了事业单位的属性,温遇河过往的案底就不再是障碍,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他想到的是如果告诉秋焰这个消息,他一定比自己还要高兴。   吃完饭时间还早,季颜提议一起在学校走走,散散步,于是他们慢慢沿着夜间的球场绕圈,此时是暑假的尾声,已经有些学生提前返校,白天太热,夜晚的球场反而许多人在这里锻炼、打球,十分有人气。   温遇河记得以前看到过的一句话,大学就像个保鲜盒,里头永远盛载着一茬茬的少年,永远有无数轮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让这里永葆青春,他此刻坐在看台上,记起学生时代的许多事,记起利宁,第一次有了“遥远”的感觉。   过去,他从来没觉得利宁遥远过,有时候午夜梦回,记起那一场恋爱,记起利宁,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好像他的生命就定格在了那里,不会倒退,也不会往前走,岁月的流逝跟他无关,未来的美好与幸福更与他无关。   但是现在,他有种奇异的,无法描述的感受,利宁仍然在他心里占据着无比重要的位置,可是他觉得那些时日都在远去,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那些画面在眼前呼啦啦翻过,利宁的身影像风吹过一样后退,他记起那段恋情,有遗憾,却没有了执着。   让一切随风,随波逐流,让所有的感情去往它该去的地方,去怀念该怀念的,去前往该前往的。   温遇河突然在此刻明白了“放下”的意思。   手机震动,是秋焰打来的电话,问他在哪里,说他那边结束了,想过来接他。   温遇河说在医科大的球场,跟季颜在散步聊天。   秋焰让他们等他。   挂掉电话,温遇河跟季颜说:“小秋一会过来。”   季颜点头:“好,我正好也想见见他。”   不到二十分钟秋焰就到了,他从通道走进球场,温遇河站在看台第三层朝他挥手,秋焰朝他跑过来的时候,温遇河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周围人那么多,老师也在,他竟就这么跑过去一把抱住了秋焰。   喘着气,抱得那么紧。   秋焰怔住,然后也回抱住他,轻声问:“怎么了?”   温遇河摇头,说不出话来,好像才一会不见,此刻就已经忍受不了分离。   好一会,温遇河才松开手,两人一起走到季颜面前,双双都面色微赧,秋焰看了眼温遇河,满眼都是笑,然后才对季颜叫了声:“季老师,好久不见。”   季颜对秋焰最初的印象,来自他作为温遇河的社矫官,来学校跑了无数趟,帮温遇河申请了一个成人教育和正常课程的旁听名额,她知道这不是社矫官的分内之事,她自己相信温遇河,便自然而然对另一个也帮助温遇河的人,十分有好感。   季颜说:“你们都一起回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三人又一起聊了会天,直到球场上的人都散去了,温遇河和秋焰一起送季颜到家楼下,然后才离开。   这里离春风苑很近,温遇河突然说:“如果我们这会过去找程哥和一枝姐,会不会吓他们一跳?”   秋焰想想就忍不住笑了,“那现在去?”   温遇河也笑了,看了看时间说:“不过太晚了,我还是明天再约他们,横竖都会吓他们一跳。”   “也行。”秋焰开车回公寓,他已经忍不住要分享那个消息,脸上一直忍不住的笑意,温遇河问:“你这是怎么了?”   秋焰说:“我爸妈都同意了,他们都很喜欢你,还说让我带你回家吃饭。”   温遇河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哦”了声,虽然不是第一次谈恋爱,却是第一次要“上门”,他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他的认知里,同性恋是无法见光的,更不要说得到家人的支持,这些支持,秋焰家里也好,季颜也好,来得这么顺利这么快,反而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秋焰看他的样子,说:“当然,在你觉得可以,准备好的时候我们再过去,不急的。”   又笑说:“我爸竟然还说,让我们也不要租房子了,有空去看楼,看中哪套他可以出首付,我们自己还贷款。”   温遇河有些震惊,怎么一顿饭就聊到这么远?买房子是这么容易的吗……他有些说不清的,觉得好像这的确是应该去做的事,但是不应该是秋焰家里来做,而应该是他自己,但是,很显然,他并没这么有钱。   从来不觉得钱和物质有什么重要的温医生,突然在此刻感到了物质上的窘迫。   他试探问秋焰:“你答应了?”   等红灯的当口,秋焰扭头看自己男朋友,温遇河的脸上并没显出高兴的神色,倒是有不少忧虑,秋焰原本想逗逗他的,突然意识到温遇河在对感情的所有事上都异常认真,完全不经逗,便准备说实话,捏了捏温遇河的手说:“没有,我说这件事我要跟你商量,跟他们说,我们现在能在一起最重要,其他都可以慢慢来。”   温遇河松出一口气,他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只是如果秋焰家里给他们送出这么一份大礼,他觉得自己实在无以为报,并且有一种自己根本没能力照顾好男朋友的挫败感。   他说:“秋焰,我以后会努力赚钱的,现在……买房子我还做不到,但租一套好一点的应该是可以的。”   秋焰突然记起温遇河拼命“赚钱”的那段日子,做厨师,做夜市,每天疲于奔命,他说:“不,不要那么拼命去赚钱,我们不是一定要买房,甚至不是一定要租大房子,那些都不重要,我只想你去做你喜欢的事,我也去做我想做的,我们能赚多少钱,就用多少钱生活,不管多少钱我们都可以过下去的,不是么。”   温遇河这时才说出跟季颜聊过的工作上的事:“还没跟你说,刚刚跟季老师聊过,她那边的实验室现在正从学院分离出来,以后是个商业性质的实验室,问我愿不愿意回去工作。”   “那太好了!”秋焰看起来比温遇河还高兴:“你就应该做这个!”   温遇河点头,神色异常认真:“我会多接项目,一定会赚到钱的。”   第二天是周日,虽然不用上班,但上午秋焰仍然回了趟学校,跟杨絮联系了下,他回来前已经提交了梨川的调研报告,杨絮看完后觉得有些可惜,原本应该是一个十分有说服力的案例样本,却因为吴方林悄无声息地死去,而掩盖了原本可以揭开的,更有力的犯罪事实。   但是报告里提到的叶玲的案例倒是一个很有力的佐证,一个激烈反抗过侵犯的受害人,最后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法律并没有给到她应有的保护。   事已至此,也只能在现有案例样本的情况下,开始着手正式的研究报告,怎样在法律层面上给出更完善的建议。   秋焰想,他和林江涯其实算是殊途同归,他研究法律之内如何保护受害人,林江涯奋力于法律之外如何通过NGO组织帮助和教育受害者,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过程其实也一样,都道阻且长。   中午杨絮要留他一起吃饭,温遇河发来消息:中午回来吗?我刚在附近找到个菜场,买了些菜。   还附了张照片,一袋子活蹦乱跳的鱼虾,秋焰看一眼就笑了,跟杨絮说要回去吃饭,说“我家那位在家做饭呢”。   杨絮一脸震惊:“你谈对象了?什么时候的事?”   秋焰现在对出柜简直毫无负担,甚至逢人就想出,于是简短地跟导师讲了跟温遇河的前因后果,杨絮保持着震惊脸听完,还没反应过来秋焰就已经挥手开车走了。   这间公寓还是头回开火,秋焰到家的时候正赶上最后一个小炒上海青,温遇河这一上午没闲着,厨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都是新买的,还包括他身上的碎花围裙。   这个一直被当做酒店一样的公寓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其实秋焰也很怀念春雾诊所的阁楼,低矮的屋檐,床垫旁一扇小窗,可以在清晨做爱的时候看到对岸山峦的薄雾,也可以在夜里亲吻的时候看到漫天的繁星。   只要跟温遇河相关的地方,秋焰都可以毫无负担地把它当做   所以其实,一间那么破旧的小阁楼就可以满足他全部的需求,是不是有大房子,真的没什么所谓。   吃完饭温遇河收拾碗筷,跟秋焰说:“下午我想去看小宁。”   秋焰点头:“好。”又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吗?还是你想单独跟他待待?”   温遇河刷碗的手顿了顿,抬头看秋焰:“一起吧。” 第103章 “什么是同人?”   这个季节买不到香雪兰,秋焰和温遇河去花店买了秋海棠,一簇簇紧促的小花团开得热烈而灿烂,去落英山的路上,秋焰终于提起了利宁的那封遗书,他说:“秦海双和周斐去搜利家的时候搜到了,我也看到了。”   温遇河的牙关咬了咬,秋焰说:“后来那张纸被警方当做物证留下了,如果你想看,等下我陪你去公安局,现在案子已经了解,也许可以申请把它拿回来。”   好一会,温遇河说:“好。”   上一次两人一起来这里还是那个大风大雪的深夜,在这里找到了逃跑中的江小杭,温遇河要给秋焰指路,却发现他似乎很熟悉,直接把车开到了距离利宁墓地最近的停车场。   利宁的墓碑被打理得很干净,似乎每天都有人在擦拭一样,温遇河原本准备了水箱和抹布,想过来好好清理一下,现在竟然派不上用场。   两人刚到,有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提着水桶过来,看到秋焰楞了下,然后说:“秋先生,您来了。”   温遇河也愣住,秋焰神色有几分尴尬,对那工作人员说:“嗯,今天就不用麻烦你了,谢谢。”   “好。”小伙对温遇河也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提着水桶又回去了。   温遇河突然反应过来:“是你安排的?”难怪这墓碑光洁如新。   秋焰只得承认:“对,不过……我有私心。”   他说:“那时候我找不到你,后来想,全世界你哪儿都可以不管,但这里你一定会来,于是花钱雇了这里的工作人员,请他每天打理墓碑,顺便也帮我留意有没有人来祭拜,如果有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温遇河突然有种感觉,这两个都爱他,他也都爱着的人,他对他们其实都有亏欠。   日头渐渐偏西,温遇河拉着秋焰一起蹲下来,浓烈绽放的海棠花摆在碑前,温遇河看着照片上利宁的眼睛说:“小宁,我想带你认识一个人,也许你早就已经认识了,他是秋焰。”   利宁的眼神温柔又纯净,温遇河静静地说:“他现在是我的爱人。”   两个世界的人隔着一张照片对望,秋焰跟温遇河说:“我知道你有话想跟阿宁说,我去那边等你。”   他起身上了台阶,温遇河直接坐在了墓碑前,他并没有絮絮诉说,心里的许多话,早在心里,在梦中对利宁说过无数次,他静静待了好一会,然后说:“小宁,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是待在另一个世界,还是重新又回到了人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觉得人生还可以继续往前,我想你也是,我是来告别的。”   “我想,你也许也想看到我往前去,也想跟我告别,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死的人是我,一定希望你早早就解脱出来,如果你固执不肯,我甚至会很生气,现在想,我之前那么颓废不振的时候,不知道你有没有骂过我,的确该骂。”   “小宁,秋焰是个跟你一样傻的人,大概只有你们这么傻的,才会喜欢上我,我会跟他一起好好生活下去,这世界发生的事,也许你都能看到,都能知道,你也会祝福我的,是不是?”   话音刚落,平静炙热的傍晚突然刮起一阵温柔的山风,树梢作响,松林阵阵浪涛,温遇河站起来,那风在山谷里打转,不疾不徐,像一场松弛又轻快的舞蹈,许久才平息。   温遇河对着山谷忍不住露出淡淡的笑意。   下山后两人去了趟市公安局,之前已经跟周斐打过招呼,周斐这段时日升了职,现在已经是副科级,秋焰表明来意,周斐说物证还在,现在可以让温遇河看一眼,但申请赎回还需要法院判决,其实就是走个程序的事。   这些事情秋焰会去办,温遇河摩挲着那张密封袋里的薄薄纸张,看了好一会,然后递回给周斐:“谢谢了。”   他是平静的,秋焰也知道他此刻的平静,正因如此,才会在这个时刻带他过来。   两人走出公安局的时候,大街上华灯初上,无数车流人|流滚滚向前,温遇河这才有一种浮生若梦的感觉,好似前半生已经结束,而后半生他正满怀期待地去拥抱它,期待开始。   有人说这个世界最好的事物其实是期待和希望,此时的温遇河深觉如此。   为了方便所有人聚到一起,温遇河把程朗和张一枝约到豹哥的好运来饭店,秋焰又叫上郑思心,当初关心温遇河的现在又齐聚一堂,所有人接到消息的时候都呆住了,一个个地问,“你回来了?”   “你他妈还知道回来?”   “小河,这两年你去哪儿了?怎么连个消息都不回?”   ……   想念他的,一边笑一边骂他的,温遇河照单全收,今晚他做东,不醉不归。   豹哥的店里现在小君是店长,瘦瘦小小的姑娘,嗓门却厉害得很,骂起后厨那帮插浑打科的大老爷们完全不带怵的,但是见到温遇河走进来的第一眼,还是背过去红了眼眶。   包间里,温遇河当着所有人的面自罚三杯,第一杯酒落肚,他心想,幸好秋焰找到了他,幸好他回来了,他以为他可以不念过去地就在春雾镇活下去,就着一颗麻木的心,可是这颗心总会苏醒,待它醒来的时候,才惊觉过去并不算一无所有。   今天来的所有人,即使此前不知道秋焰和温遇河已经在一起了,这会坐到饭桌上,也看出来两人间有故事,于是话题很快从讨伐温遇河消失,到起哄两人的新恋情。   温遇河还是那副样子,照单全收,豹哥咬着一支烟,笑眯眯地看着两个人,对温遇河说:“你小子,我就知道你会被社矫官搞定!”   温遇河喝得微醺:“你咋知道?”   豹哥一副指点江山的气势:“你啊,别看表面上油盐不进,硬得钢板一块,但其实就喜欢能治得住你的,你看我们社矫官,要头脑有头脑,要样貌有样貌,比你聪明还对你真心,这样的对象,是我早就从了。”   温遇河知道豹哥是故意拿他瞎扯开玩笑,但他认了:“豹哥说得对,来,敬豹哥一杯。”   秋焰早就不是社矫官,加之在这群自己人面前根本不顾忌形象,跟温遇河一起被灌得七荤八素的,温遇河看不下去,夺过秋焰的杯子:“我替你喝。”   于是又被一群人起哄。   只有郑思心一场饭局懵逼了半场,她扯着秋焰的袖子:“天哪秋哥,你竟然跟温遇河是一对啊!?”   她想,她一个磕CP的专业选手,是怎么在长达一年多的近距离接触中,楞是在这两人身上没看出点苗头的呢?她现在真的很怀疑自己的专业素养!   秋焰已经有些晕了,点头跟郑思心说:“对,喜欢了他……很久……”   郑思心回过神来,开始补作业一样地认认真真现场磕CP:“天哪我怎么现在才发觉你们俩这么配啊!简直配一脸!秋哥我能不能写你们俩的同人小说啊?”   秋焰问:“什么是同人?”   郑思心:“就是拿你们俩当主角,写恋爱小说。”   秋焰:“……还能这样??”突然有点想看是怎么回事??   饭局到很晚才散,秋焰跟温遇河两个人都喝得醉意茫茫,叫了代驾过来送他们回去。   两人坐在后座,秋焰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躺在温遇河的怀里,仰着头,忍不住伸手按下车窗,这外头看不到群星闪烁的夜空,只有城市的灯火亮如繁星,秋焰怔怔出神,问温遇河:“我真的是你喜欢的类型?”   温遇河“嗯”了声,也不顾前排司机从后视镜里露出的些许诧异的神情,说:“你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   秋焰在他怀里挣扎了下:“你不真诚。”   温遇河说:“怎么不真诚?”   “假如我……是豹哥那种类型,你还喜欢?”   温遇河忍不住笑了:“也喜欢。”   “那你怎么不喜欢豹哥?”   “那是豹哥,不是你。”   秋焰有点被自己绕进去了,温遇河说:“我没有什么喜欢的类型,我爱上的人就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跟利宁像吗?”秋焰问。   温遇河认真想了想:“不像,你们一点都不像。”   秋焰没有见过利宁,但在他的想象中,他们也完全不是一种类型,他觉得自己比利宁粗糙许多,可是他遇见温遇河的时候,甚至现在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这个粗糙的自己,更适合现在的温遇河。   温遇河又说:“秋焰,我从来没拿你们做过比较。”   秋焰说:“我知道。”   温遇河的手摩挲着秋焰的额头,头发,触感温柔而熨帖,他说:“你们出现在我生命的不同时段,都像光一样照亮我的人生,我……我是个幸运的人。”   秋焰坐起来,双手攀住温遇河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我也是。” 第104章 他支持他的执念   一切好似都上了正轨,转眼半年过去,温遇河进了季颜负责的实验室,季颜没有让他空降,而是从最基础的实验员做起,一个个项目累积,也鼓励他继续念书,这行的知识和实验手法永远在更新,温遇河考虑先挣点儿钱再计划念书的事,他心里对许多事情都有了规划,慢慢一步步去实现,要做好手头的工作,要给秋焰稳定充裕的生活,还要保持自我更新,不能让自己在行业里被淘汰下去。   在他自己的专业领域,仿佛仍然是当初念大学的那个学生,对专业知识永远保有热情。   秋焰的课题报告有了第一版初版,在提交给学院甚至更高的领导部门之前,杨絮召集了专家开了几次研讨会,这份课题报告现在成了研究院的重点项目。   过程中秋焰跟林江涯始终保持着联系,一方面他们俩其实是在为同一件事努力,彼此需要互通有无,林江涯的NGO项目虽然得不到官方承认,但在社会群体中渐渐有了些影响力,他学着自杀热线一样,申请开通了一条求助热线,梨川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成了热线义工,真的接到过一些求助电话,而他们也真的有付诸各种帮助行动。   另外,秋焰也关心碧水村的现状,他现在只能通过林江涯和罗彦泥了解那边的状况,某种程度上,吴渭的上位跟他不无关联,他说不清自己什么心理,既有监视的意味,盯着他是不是真的做出成绩,也盯着他会不会搞出什么乱子。   他觉得自己在做一场社会学的试验,温遇河的实验在实验室,而他的试验在社会中,他答应打那场官司,是他决定做这场试验的开始。   吴渭有野心有抱负,可是也有许多被他拼命掩饰的贪欲,并不是什么纯良之辈,秋焰想看看,让他得到他渴望的权力,究竟是他对事业的抱负可以压过他的贪欲,还是贪欲会压过抱负,令他把以往遮掩住的人性之恶暴露出来。   这件潜藏的试验他没对任何人讲过,包括温遇河,秋焰知道温遇河会是什么态度,一定会让他不要理会这些人这些事,一个案例样本没有了,还可以找其他的,中国这么大,社会事件这么多,总可以找到能替代的。   但秋焰不甘心,他知道自己其实也挺轴的。   时间又过去半年。   一天夜里,秋焰突然收到梁涓涓的短信,问他有没有邮箱,想发一些东西给他。   秋焰回了个邮箱地址,问她是什么东西?梁涓涓却没再说话了,秋焰等了会,邮箱里也没新邮件,但他总觉得有些蹊跷,算算时间,这时候梁涓涓应该已经再婚了,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又是什么东西必须要发给他呢?   带着些疑问,秋焰大半晚都睡得不太踏实,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顺便用手机又检查了下邮箱,竟然真的有新邮件。   邮件里有一封信,还有一排附件列表。   信里写:秋老师,我是梁涓涓,我不会发邮件,这是我去镇上找网吧的老板帮我发的,但这封信是我自己写的。   我看错过一个人,是他骗了我也好,是我自己鬼迷心窍也好,总之我糊涂了许多年,但后来我看清了,秋老师,您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魔鬼吗?   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会不会真的有用,但是一个人作过恶,不应该悄无声息地被掩埋掉,只是很可惜,我醒悟得太晚了,原本应该有更多的证据,现在只剩下这些。   我是个软弱的人,死过一次后才发现以前的自己有多荒唐可笑,这些证据里包含了我一生的耻辱,可是我也不在乎了,我把它们交给您,您把这些事写进您的报告也好,或是交给警方也好,都任凭您处置,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秋焰找了副耳机,在浴室里关好门,把附件里的录音一条条点开。   大部分的录音都很杂乱,有许多条都是吴渭和梁涓涓吵架的声音,吴渭对梁涓涓说话的语气,和秋焰此前对他的印象截然不同,吴渭用一种不屑和威胁的语气说:“对,这件事是我做的,我都是为你好,你也不看看要跟你结婚那个男的是个什么货色,他也配?”   梁涓涓说:“为我好?所以你就找人去跟他说我是村里的破鞋,寡妇门口的门槛都被踏破,谁都可以进进出出?他来村里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我,骂我,全村的人都看我的笑话,这就是你说的为我好?”   吴渭又换了口气:“因为我舍不得你去嫁人啊,涓涓,我对你的心你难道不明白吗?”   梁涓涓沉默许久,吴渭说:“我也没想到,你会为了这么件事去寻死……”   好一会,梁涓涓说:“你放心,我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吴渭笑了:“这才对嘛,以前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呢?你跟我在一起,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每条录音上都自带了录音时间,这是距离现在时间最远的一条,四个月前。   后面的录音越发让秋焰听得心惊肉跳,彼时吴渭已经是碧水村的村长和商贸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梁涓涓质问他是不是和村里的谁谁谁有染,吴渭从一开始的否认,到后来肆无忌惮地摊牌,堂而皇之地说出这样的话:“梁涓涓,你要搞清楚状况,现在不是我要跟她们搞,是她们一个个求着我去搞她们,你不知道这些女人贱起来都什么样,一个个跟后宫争宠一样,我愿意赏赐她们一下,她们都得跪下来磕头谢我。”   又说:“就这样,我还愿意跟你好,你不应该感恩戴德吗?梁涓涓,你应该多跟那些女人学学妇道!”   梁涓涓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拿着公司的名头去吓唬她们控制她们,顺着你的你才让她们进公司做事,就跟你当初控制我一样。”   吴渭说:“人都要驯才会服,你是女人,你不懂这个。”   梁涓涓说:“你跟吴方林有什么区别。”   吴渭说:“你怎么能把我和那个垃圾相提并论?吴方林是强|奸,我强迫过你们吗?哪个跟我上床的不是自愿的?我不愿意了还有人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呢,我才是被迫的好吗!”   “吴方林跟他爹一无是处,我呢,我为村里做了多少事?路是不是我修的?村里的经济是不是我盘活的?多睡几个女人,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   ……   秋焰听完了全部的录音,认定了一个他预测过的事实,上位后的吴渭,已然成了一个实际的性资源控制者。   只是他手段高明,或者在那个山村里凭借不错的个人形象和给村里带来的实际利益,给他的这种违反法律与道德的行为套上了一层保护色,他也许不贪钱,但他贪色与权力,享受在这样一个他可以完全掌控的地方当他的土皇帝,秋焰听完这么长的录音,心里既恶心又堵塞,却同时意识到,这件事如果被作证揭露,他会获得一个比吴方林更有力的案例样本。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直到温遇河在浴室外敲门,秋焰才从思索中回过神。   他拧开门,温遇河一脸惶然,半夜醒来发现旁边人不在,睡过的地方都是凉的,他心中一惊,起来发现浴室里灯是亮的,但又没声音,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秋焰不想瞒他,跟他讲了梁涓涓发来邮件的事,温遇河听完只说了句:“不出所料。”   本以为温遇河接下来会说,但是这些事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不要再卷进去,结果温遇河揽着他的肩膀说:“你会去把这个人渣揪出来的,对不对?”   秋焰想了想,决定从头招起,他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决定帮碧水村打那场官司,把吴有根拉下马,让吴渭顶替上位的时候,就决定做一场试验。”   他一说,温遇河马上懂了:“你想让他自己露出马脚。”   “对。”   “那现在正是时机,”温遇河说:“我支持你。”   秋焰有些意外,但又觉得并不意外,温遇河不想让他参与,是担心他的安全,而支持他,是因为知道这是他未完的执念。   秋焰从小到大都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如若不是如此,当初便不会救起落水的温遇河,温遇河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也比谁都想保护好这一点。   之前他认为碧水村的人不值得被救,但是现在他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支持秋焰的理想,和保护好他经历过黑暗,依然纯良的正义感。   第二天秋焰给林江涯打了个电话讲了这件事,林江涯在那头义愤填膺,怒骂了吴渭一通,情绪发泄过后,理智归位,林江涯说:“说起来,我这边的求助热线也接到过几次疑似碧水村的求助电话,但打电话的人几次都没说具体什么事,但提到村长,似乎是被他威胁,我怀疑这人就是吴渭。”   秋焰问:“打电话的人有说她是谁吗?”   林江涯道:“就是没说啊,要是说了我这边的社工肯定会去帮她的,哪怕是做做心理疏导也行,但就不知道是谁。”   两人聊完这通电话后不到一天,林江涯半夜连打追魂夺命call给秋焰,在电话里大声说:“我知道打电话的是谁了,是姚小桃!她又打了求助电话过来,说吴渭性|侵她,还威胁她,她要报案,想让我这边陪她去,我现在正在路上。”   秋焰顿时睡意全消:“是她!”   “对,”林江涯似乎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山路上的声音颠颠簸簸地:“还有个大新闻,姚小桃说,杀吴方林的凶手不是她父亲,是吴渭,她这次要一起给报了!” 第105章 “想你”   秋焰坐立难安,当即订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去梨川的机票。   订票的时候他跟温遇河说:“这次过去要取证,不知道够不够证据充分走检方起诉,应该会待一段,不过你别担心我。”温遇河想了想说:“我手上有个项目,应该这两天可以结束,然后我可以请一段时间假过来找你。”   又叮嘱秋焰:“你千万别单独行动,不管干什么都跟林江涯一起,知道吗?”   这天林江涯跟姚小桃待在春雾镇的派出所,秋焰到梨川后直接叫了辆车赶去春雾镇。   离开这里一年,车辆驶过“春雾诊所”的时候,秋焰看到大门是敞开的,离开时暂停歇业的诊所又重新营业,应该是找到了新的接替的医生,秋焰不自觉看向阁楼的窗户,不知道那里现在睡着什么人。   派出所里,林江涯和姚小桃应该在这儿待了好多个小时,似乎刚做完笔录,林江涯还好,姚小桃的脸上全是憔悴和疲惫,明明才二十出头,却看着很有些沧桑。   看到秋焰进来,两个坐在边上歇息的人同时抬起头,姚小桃诧异地叫了声:“秋老师!”   林江涯起身朝他走过来:“你这速度够快的啊。”   秋焰简短地说:“我也是赶过来报案的,正好两件事撞一块了,那就一起解决吧。”林江涯知道他指的是梁涓涓的事和姚小桃的事,同时指向吴渭,他也觉得这其实可以当做一个案子。   姚小桃看到秋焰后心中有愧,点头道:“秋老师,以前……是我糊涂,对不起。”   秋焰申请去查看了姚小桃的报案笔录,上面记述:吴方林死亡过程如下:   吴渭知道姚小桃长期被吴方林纠缠,且她本人有摆脱吴方林的意愿,便跟她商议,他有办法可以让吴方林以后老实听话,再也不敢打歪主意,但需要姚小桃“牺牲”一下自己,姚小桃为了彻底摆脱吴方林便听从了吴渭的计划。   吴渭的计划是,提前在姚家安装隐蔽的摄像头,将吴方林灌醉到带到姚家,拍下他强迫姚小桃的画面,再以此胁迫吴方林,不听话就把这份性侵实证交给警察,让吴方林和吴有根一家一起完蛋。   但在案发当天,吴方林醉酒后到了姚家,姚小桃激烈反抗,且吴方林因为醉酒,生理欠缺,当晚性侵未遂,而他发现了屋里的摄像机,并迅速猜到这是吴渭的东西(全村只有吴渭有这个),认定是姚小桃和吴渭联合起来害他,要去砍死吴渭,结果被守在屋外的吴渭闻讯后直接进屋,用刀捅死。   顶替吴渭入狱的事是姚小桃和姚父自愿的,认为杀了吴方林的人都是他们的恩人。   事件过后,姚小桃经吴渭安排进了商贸公司,开始学习水绣,事情开始起变化是在两个月前。   吴渭有意无意地会暗示她,他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她应该懂点事,给点回报。   姚小桃一开始以为是要钱,便自愿降低了做水绣能拿到的薪资和分成,吴渭后来直接跟她说,村里女人都会的事不止水绣,其他你也应该学一学,姚小桃这才知道是要跟他上床的意思。   她拒绝了两次,后来吴渭给她看了一段视频,是吴方林被杀的那个晚上对她的强迫过程,虽然最终没有得逞,可是姚小桃慌乱,被撕扯的受辱过程却记录了下来,吴渭说,这段视频要是传出去了,你这辈子就毁了。   姚小桃被迫跟吴渭发生了关系,就跟村里许许多多的女人一样,只是她不知道,这里面的所有人,有多少是自愿的,又有多少是像她一样被迫的。   她受不了吴方林,也一样受不了吴渭,他们两人没有区别,用不同的手段在做一样的事情,就算她自己的后半辈子不过了,也要把这件事揭发出来。   笔录就到这里,秋焰看完,办案的警察叹了口气:“这姑娘糊涂啊,要是吴方林那案子当时她就能说实话的话,哪来轮得到今天。”   秋焰没有发表评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往前追溯批判自然是容易的,可是处在姚小桃的位置,她也预料不到所谓“帮”她的人其实就是恶魔本身。   秋焰送还笔录,对警察说:“我这里还有一份补充证据,证明吴渭以职务为由,控制碧水村的妇女跟他保持不正当关系。”   秋焰还没来得及去找梁涓涓,但既然邮件里坦陈他可以对这些录音证据做主,那么秋焰选择交给警方,加上姚小桃的报案笔录,是一份很有力的吴渭犯罪证据。   当然,里面提到的事情都还需要经过警方调查,但是案子到了这个严重程度,他认为这里的警察再也找不到和稀泥的借口。   警察在仔细查看过邮件和录音内容后,当即联系梁涓涓过来,分别跟她和秋焰做了笔录,秋焰的部分很快结束,梁涓涓耗时良久,林江涯和姚小桃还没走,在外头等着他们,今天整个春雾镇派出所都围着他们几个人转,秋焰去跟所长聊了会,一致认为这起案件在立案后很有可能会被梨川市局接管。   这是好事,更多的警力用来调查,更快可以查明真相。   笔录做完后已经到了夜里,林江涯做东,四个人就在镇上找了个地方吃饭,梁涓涓现在的气色远不如那回在市集上见到的样子,秋焰跟她和姚小桃说:“其实要谢谢你们可以站出来指证他,这么做很勇敢,真的。”   姚小桃说:“村里那些人,都把涓涓姐当敌人,她们真是蠢透了,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却要把另一个受害者当眼中钉。”   梁涓涓没什么胃口,喝了碗汤就放下了,怔怔地不说话。   姚小桃说:“我已经想好了,等这个案子结束,亲眼看着那个人进去,就带我爸离开这里,去外面打工,找个工厂上班也好,做服务员做保姆也好,总能养活自己,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回来。”   梁涓涓突然抬头看着姚小桃:“好啊,打工,去外面。”   姚小桃说:“涓涓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啊?我们还可以有个照应。”   梁涓涓下意识看向秋焰和林江涯,秋焰说:“我也赞成,离开这里,有手有脚能吃苦,外面怎么样都能生活。”   梁涓涓说:“是啊,村里那些男人出去后都再也不回来,我们也可以走出去。”   秋焰很高兴看到她们这样的变化,人是活的,既然在山村里没有出路,那就换个地方重新来。   吃完饭林江涯开车送她们回去,返程的时候林江涯问秋焰:“你这回咋安排?诊所不能住了,是不是上我那儿?”   秋焰说:“行,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林江涯说:“教职工宿舍,条件简陋了点儿。”   秋焰记起一直没跟林江涯说他和温遇河的事,虽然温遇河突然就停了诊所跟他走了,但两人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他并没跟林江涯坦白过,每回电话也都顾着聊工作,很少聊私人生活。   他决定跟好朋友坦白:“那个,老林,其实我和温遇河不是朋友……”   林江涯大吃一惊:“啊?但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啊?”   秋焰说:“他是我男朋友。”   林江涯:“……”他反应慢了几十拍,然后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猛拍大腿:“我就说呢!你俩住诊所的时候,我还想过这晚上怎么睡的,楼上那么窄的地方,这得关系好成啥样才能挤一块啊……我还是想象力太贫乏,光记着你俩关系好,完全没想到竟然能这么好。”   秋焰忍不住笑:“对不起,不是有意要瞒你的,就……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我懂,我懂,”林江涯大力点头,又挠了挠头:“其实我也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秋焰扭头:“啊?”   林江涯嘿嘿一笑:“其实……我跟罗彦泥在一起了,也有段日子了。”   秋焰满脸震惊,又很快回过神,觉得特别好。   他说:“那真是……恭喜你们啊!”然后又反应过来:“你们没住一起?”   林江涯说:“住一起,但她最近这阵不在梨川,我学校宿舍一直留着,她不在的时候我还是会住宿舍,主要方便,她家离学校实在太远了。”   一路随意聊着,秋焰知道他们是在工作中渐渐产生了感情,主要是罗彦泥慢慢了解林江涯后才开始喜欢他,而林江涯是见罗彦泥第一面就特别有好感,现在秋焰回忆起他们第一次的饭局,难怪林江涯那天那么紧张。   秋焰想到一件事:“如果吴渭这次真的进去了,对罗彦泥那边的商业合作项目会有影响吗?”   林江涯直接摇头,说:“其实就算没这些事,她也准备结束跟吴渭那边的合作。”   “怎么回事?”   林江涯说:“一开始的合作都很顺利,春雾市集的IP版权各占一半,因为要打出特色化,吴渭提出以水绣作为主打,罗彦泥也同意了,后来这个IP真的做出来了,吴渭想继续做大,去找了些投资,提出他和罗彦泥各自退出一些股份给到投资人,罗彦泥觉得也可以,但是在签注资转股合同前,罗彦泥多了个心眼,去查了查那个投资人,发现他旗下的一家公司吴渭是大股东,其实这个所谓的注资转股,是吴渭想成为市集IP的实际掌控人,罗彦泥是个做事很光明磊落的,合同自然美签成,她也直接跟吴渭挑明了,想拆伙,但吴渭不同意,两边正在扯皮,还没弄清楚我这儿就接到了你和姚小桃的电话。”   秋焰心想,竟然还是个过河拆桥的垃圾,真是半分好处都不值得给他。   这一天过得马不停蹄,跟林江涯聊天的时候一直没顾得上看手机,快到梨川了秋焰才发现手机上有一长串未读微信,全都是一个人发的。   “你那边怎么样?进展顺利吗?”   “我才刚下班,想快点把这单化验分析做完。”   “晚上没吃饭,本来想回家随便做点吃,发现一个人完全没动力做饭,就叫了个外卖,结果好难吃。”   “你吃了没?你现在在干嘛呢?”   ……   十分啰嗦没有营养的信息,秋焰却看得满面笑容,温遇河唠唠叨叨,微信里也发挥他嘴硬心软的特色,就是不肯说一个“想你”,却又满篇都是“想你”。   秋焰回过去:“温遇河,你怎么不说你想我啊?”   那头的人秒回:“我这不是……”   顿了顿,又轻咳了两声:“我想你,真的,今天早上你前脚刚走,我就开始想你了。” 第106章 我,不可逆地坠向了你   吴渭的案子刚刚正式立案的时候,温遇河就到了梨川。   一切如秋焰的预料,因为涉案人员众多,案情复杂且程度严重,被移交到了梨川市局,其中吴渭涉嫌杀害吴华林案成立了专案小组,而他涉嫌利用职务之便侵犯碧水村全体妇女一案,成立了另一个专案小组,两边同时开展调查。   秋焰去申请了一个特别通行证,让他可以跟警察一起协助调查,像随行记者一样,他记录好这个案子的所有前因后果,点点滴滴,将来都会汇聚成他调查报告里最浓墨重彩的一个案例。   他也想过,从利江澎到吴渭,其实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都是权力与人性之恶在相互影响,令他们目空一切,认为我命由我不由天。   太狂妄了。   警察挨个给所有碧水村的妇女做了笔录,除了极少数咬死不认,大多数看到警察坐在跟前,已经吓得忘了怎么掩饰,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她们跟吴渭确实有那种关系,但令警察头疼的是,几乎所有人都不认为吴渭的这种做法有问题,反而替他说话:他人其实不错的,也没怎么强迫过我们。   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有一部分妇女认识到,吴渭的这种做法是一种精神控制,他是在用经济和身体控制她们,但是她们仍然很难把吴渭和吴方林划上等号。   秋焰做这些记录的时候,重重地在笔记本上打上感叹。   整个调查过程持续了三个月,秋焰一直没离开,温遇河中途回去工作,有空的时候都会过来陪他,三个月后梨川市检察院提起公诉,一审开庭。   两个专案小组都掌握了确凿证据,交由检方,检察官当庭陈述的时候,秋焰坐在旁听席上,看着被告席上的吴渭,两人视线相交,秋焰第一次在吴渭的眼中看到明晃晃的恨意,他再也不当“好人”,不掩饰了。   秋焰很平静,依旧做着他的记录。   所有的指控吴渭都否认,但是凶杀案有人证物证,那把西瓜刀上满是吴渭的指纹,那段他用来威胁姚小桃的视频用技术还原后,有吴渭行凶的声音录入其中。   而碧水村除了姚小桃和梁涓涓外,还有一部分妇女愿意出庭作证,证明吴渭对她们的集体控制和侵犯。   吴渭被判谋杀罪、强|奸罪成立,无期徒刑。   秋焰都完完整整地记述了下来,在后续成文的报告中,所有涉案人员都采用了化名。   这件前后跨越一年多的案子就此结束,法庭宣判后,所有人起立鼓掌。   秋焰从来没觉得自己像此刻这般轻松过,像梁涓涓写给他的那封邮件一样,他也相信一个简朴的真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所有人都会自食其“果”,他也有他的“果”,他有喜欢的事业,有一定会陪伴终生的爱人,这就是他的“果”。   在法庭鼓掌的当下,他扭头贴着温遇河的耳廓说:“还是得当个好人呐。”如果他不是个好人,根本不会拥有温遇河这样的爱人。   温遇河朝他笑着,秋焰不知道,温遇河心里正在跟他想着一样的话,他觉得秋焰跟他在一起,是老天爷因为他是个好人而给他的奖励。   在梨川跟林江涯和罗彦泥一起吃了晚饭,谢绝了他们夫妇留宿的请,秋焰和温遇河不约而同地都想再回春雾镇逛一逛。   林江涯坚持送他们过去,秋焰和温遇河选择在春雾桥上下车,然后慢慢走过去,8月底,正是山里的好时节,夜晚微凉,适合携手漫步。   当然,在这样的镇上他们没做这么出格的举动,何况大半个镇子的人都认识温遇河。   一路上有不少人跟他们打招呼,“呀,温医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甚至还有相熟的阿姨婶子,当街就要温遇河给看诊的,“我最近这腰又不舒服了,温医生你以前开给我的那种膏药现在还有没有啊?现在你们那诊所都不卖了真是的。”   温遇河只好一个个回话,说这腰老贴膏药其实也没什么大用,还是要多注意休息,劳逸结合。   秋焰站在一边笑着看他,觉得温遇河以前总说自己最讨厌人,但其实他在哪儿人缘都挺好的,是个天生就招人喜欢的家伙。   好不容易摆脱这帮阿姨,温遇河抓着秋焰赶紧往前,两人其实也没什么目的,就是随便瞎溜达   路过春雾诊所,隔着门脸看到里头现在是个陌生的小伙子在忙活,给人挂水,两人没进去打扰他,秋焰说:“我其实挺怀念这儿的。”   温遇河抬头看二楼:“我也是。”   秋焰说:“我第一次就是在这儿。”   温遇河楞了下,然后忍不住笑着点头:“我知道。”   秋焰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又追问:“你怎么知道?”他记起自己那时候可是拿出了浑身的演技,一定不能让对方看出来他紧张。   温遇河还在笑:“一开始那么凶,口口声声说要来睡我,结果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那个样子谁看了都知道怎么回事。”   秋焰脸红又不服气:“那你还不是从了?”   温遇河点点头:“忍不住,也实在没办法……再拒绝你。”   秋焰:……都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骂人。   温遇河说:“你说要睡我的时候,满脸都是傲娇和委屈,我当时想,我究竟是有多混蛋啊,才让你这么委屈,我以为我离开澄江,离开你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但是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真的太混蛋了。”   “你说想睡我,那一刻我就突然再也没法克制了,我也想要你。”   秋焰的眼睛亮晶晶的,比春雾镇的星星还亮,温遇河看着他,顾不上这里是大街上,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睛。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瀑布边,露天的台球摊依旧,三两个人闲闲地戳着球,瀑布在背后轰鸣,秋焰突然想吃雪糕,温遇河去台球桌收银台旁边的冷柜里挑了两只最贵的,秋焰说:“其实在这样的小地方过日子挺好的。”   他对春雾镇的感觉经历了几轮转换,一开始单纯的觉得这里美,后来发现这之下潜藏的愚昧和罪恶,感触复杂,而现在,他的心态松弛多了,碧水村的事证明,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哪里都有善与恶,甚至它们的能量会相互转化,某种程度上,这里的“恶”让他和温遇河重逢,这是种微妙的缘分。   “恶”让他们第一次相遇,“恶”让他们在一起,结出了“善”的果。   温遇河说:“你喜欢的地方我都喜欢。”   非常没有原则的话,但秋焰相信这是温遇河的真心话,他说:“那等我们老了,就找个这样的地方隐居生活好不好?”   “好啊,”温遇河说:“到时候我还可以给人看病,你就负责收钱。”   秋焰哈哈一笑:“要是春雾诊所还在,咱们给它盘下来,别的地儿都不要,就喜欢那儿。”   温遇河仰头算了算账:“到那会儿估计会是个大诊所,我现在就开始存钱。”   两人笑过一阵,往回走,沿途去找看得过眼的宾馆,路过丧葬店的时候,秋焰突然来了兴致:“我想去买一回,还没在这样的店里买过呢。”   以前都是温遇河去,秋焰实在想体验一把在棺材铺里买安全套的经历了,温遇河笑着说:“去吧。”   于是秋焰眼睁睁看着店老板从一摞花圈背后摸出几个方块小盒,问他:“要哪种?”   秋焰选了个从来没见过的,出来跟温遇河描述:“妈呀,感觉像是从墓里扒拉出来给我的。”   温遇河也笑,那次去这店里买的时候,他其实也是第一回来。   找了家靠河的宾馆,住在最顶层,也就只有三层。   夜里河水哗哗,平静却又喧腾,屋里更喧腾,这个秋焰没见过的品牌一盒里头只有两片,一晚上就用完了,他们关了灯,簇拥在一起,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看外头璀璨的夜空。   秋焰永远记得这里的夜空。   此刻,温遇河在他背后轻声呓语:“你离黑洞越近,飞船就要开得越快才能避免落入黑洞。你可以穿过黑洞周围的虚空,不断与之靠近,直到遇见一个无论多少喷气推进器都无法抵抗坠落趋势的临界点。你的速度需要超越光速才能逃逸,即每秒30万千米,可没有任何东西能跑得比光还快,你再也无法逃脱黑洞了。解脱无望,你不可逆地坠向了黑洞。”   “我,不可逆地坠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