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的鱼》   作者:乌筝   文案:   听说黑脸竹马回来了,我得赶紧跑   游弋(yì)从小到大都是个皮猴子,翻过墙上过树,大马路上跳过舞。社牛属性加持,这皮猴子就差没坐上窜天猴闹天宫去。   只有霍域治得了他。用游弋的话说,霍域就是个拧巴到了姥姥家的人。这人笑点奇高,爱好不多,品味小众还是个重度洁癖患者。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他们却好像永远都是彼此心中那个最重要的人……   腹黑洁癖攻×阳光社牛受   -   小剧场:   霍域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亲爸,家门还没进,隔壁院墙上跳下来个小黑猴子。   小黑猴子手里拎着串葡萄递他跟前,结结巴巴地说:“you eat eat,delicious.”   霍域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走了,心想:原来亲爸隔壁住着个说话结巴的小智障。   小智障游弋挠挠脑袋,拎着葡萄跑回自家院子大喊:“妈!霍家新来的小老外怎么是个哑巴?”   *酸甜温暖的竹马竹马成长历程,前半部分是过去,后半部分是二十多岁的现在。   *开头就留大扣子,排雷保命。 第1章 “生死逃亡”   听说霍域要回国,游弋马不停蹄地跑了,一溜烟跑到了深山老林里,行李都没带。   这一路堪比生死逃亡,他先坐飞机又转火车,最后搭了段便车才辗转到了这个偏远的小村落。   这会儿夜幕降临,他坐在老乡家院子里终于顾得上喝口水。   杯子刚端到嘴边,水还没入口,视线一偏,先看到了自己胳膊上的泥和灰。游弋愣了愣,莫名其妙地端着杯子笑出了声儿。   太狼狈了,这要是让霍域看见不得兜头给他浇一桶84啊?   说起来,霍域这会儿应该到家了吧?也不知道没看到他会是什么反应。   应该会被气笑吧,说不定都在找麻袋了。   清凉的夏夜,游弋坐在院儿里,思绪随风飘远。想到远方,想到从前,想到颠簸行驶在山路上的车和那个微微皱眉的人。   有那么几秒,他觉得头重脚轻、飘飘欲仙,恍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这些年他一遍遍念过霍域的名字,在夜深人静时,在秋风落叶里,叹息着、思念着、盼望着,抓心挠肝也歇斯底里,可霍域真的回来了他却跑了,一分钟都没敢耽搁。   单是想到见面的场景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杯子里的水溅出几滴,滚烫地落到手腕上,心脏都跟着颤了一下。   老乡端来一盘水果,问他:“怎么亲自过来了?上回发过去的木头看不上?”   “没没没”,游弋赶紧摆摆手,“您别多想,我就是……”   就是什么?被那要命的竹马吓得跑路了?   社牛属性的游弋难得打了磕巴。他想说他是路过,又觉得这理由太扯。   老乡眯了眯眼笑着点点他:“行李都没带,怕是上我这儿躲清静来了吧?那你就踏实住下,想要什么木头自己锯去。”   “行”,游弋笑了,“谢老李叔。”   老乡老李头从头到脚都很朴素,但人家可是个实打实的老板,跟朋友合伙承包着一片林场,躲在这世外桃源修身养性,日子过得轻松惬意。   说起来,两人也算忘年交。那年老李头与妻子结婚二十周年,想送一套首饰又不想用那没什么特色的天鹅绒盒子,于是就想到找个木雕师做一套首饰盒。   老李头选了最好的木料,找了好几个熟悉的木雕师,做出来的东西他却都不满意。辗转通过朋友联系到个半大小子,听说这小子有点儿才气,就死马当活马医地让他试试。   那年游弋刚上大学。霍域走了,他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泡在自己的小作坊里玩儿木头。那段时间他雕了很多东西却从未示人,唯一见了光的就是老李头送给妻子的那套首饰盒。   从那以后,老李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亲自寄出一批木头给他的小恩人游弋,今年已是第四个年头。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逃走的时候游弋随便买了张票,到了小县城才想起来老李头的地址,干脆不请自来地跑来看看这位忘年交。   得亏是忘年交,老李头并不计较他的突然造访。这会儿老李头侧身挡了挡夜风,点上一支烟,笑吟吟地说:“你小子真是20出头啊,我还以为你们唬我的。”   游弋一笑,从兜里掏出身份证扔到面前的桌上点了点:“您好好看看,我过几个月才23,正经大好青年呢。”   老李头哈哈大笑起来:“大好青年怎么跑我这深山老林来了?你要连身份证都没带我得以为你犯了什么事儿。”   “嘿,亏您想得出来”,游弋笑道,“您见过哪个通缉犯长我这样啊?”   “那倒是,那倒是”,老李头比了个大拇指,“你一看就是个小艺术家,就是别张嘴,一张嘴说话那身范儿就泄了。人艺术家都是高深莫测那个范儿,讲话得惜字如金。”   高深莫测?惜字如金?游弋又笑了,心想那不是霍域吗?   今天他可真是魔怔了,脑子里除了霍域还是霍域。   霍域不光搅得他一整天心神不宁还要烦得他大晚上辗转反侧。   当晚,他躺在老李头家的木板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这床对他来说有点儿硬,枕头也睡不惯。月光好没眼色,大咧咧闯进来照到床边,斑驳一片。霍域也好没眼色,夜深了还在他脑子里荡秋千,吱吱悠悠地晃啊晃,怎么都不肯停。   没法儿睡。游弋干脆起了身,悄悄摸出了院子。   这儿没有城市里的光污染,天黑得浓稠。院前就是林场,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哗哗作响。   游弋打小就胆儿肥,面对这恐怖片一样的树林一点儿没害怕,点开手电筒借着点儿光,三两下就摸上了树。看不到光的长夜里,他蜷着一条腿坐在树杈上,另一条腿悬在半空晃来晃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是谷壮壮。他嫌这小子烦又按捺不住地想知道霍域的情况,犹豫一瞬还是接了。   电话刚放到耳边,谷壮壮咯咯咯咯的笑声就传过来,跟公鸡打鸣卡带了一样。游弋把电话拿远了一些,等他先笑完。   然而拿远了也没什么用,林场太安静了,谷壮壮浑厚的笑声在这片林子里回荡又回荡,就像全世界都在嘲笑他怂似的。   游弋悄悄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自己今天这事儿干得挺丢人,可是怎么办呢?除了跑他想不出任何别的办法。   等谷壮壮终于笑完,他才把电话重新放到耳边,心平气和地问:“大聚会散伙了?”   “你别说那些没用的”,谷壮壮迫不及待打断他,“我跟你说我域哥可放话了,明天立马启程,要去把你丫抓回来,你完了游弋哈哈哈哈……”   游弋吓了一跳,身子一歪差点儿没从树上摔下去,赶紧问:“他知道我在哪儿?”   “你傻了吧孩子?”谷壮壮扬着声音说,“我域哥那个脑子找个你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我早跟你说别跑你不听。”   游弋想了想,谷壮壮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霍域想找他确实有的是办法,但他现在在深山老林,还是搭车来的,霍域就是再神通广大顶多也就只能找到县城。   于是他嗤笑一声,转而问:“他找我干吗?”   “还能干吗?找你丫算总账呗。”   算总账。游弋咂摸了这三个字几秒,苦笑一声,他们之间的账哪儿还能算得清呢?他靠在树干上闭了闭眼,沉默了一会儿说:“壮壮,咱俩二十多年的交情,这回帮我一把吧。别让他找我,过段时间我想清楚了自己回去。”   他的声音被夜风裹挟,带着厚重的疲惫,谷壮壮总算不笑了,顿了顿问:“游弋,你也该跟我交个底了吧?你俩到底怎么回事?我域哥怎么你了?”   游弋仰起头,头顶是一片让人窒息的黑,隐隐约约能看到密不透风的树叶,一片一片连在一起,像是要直直地朝他压下来。   他有点儿喘不过气,半晌才轻叹一声:“他没怎么我,是我想怎么他。”   说完把电话挂了,也不管谷壮壮有没有听懂。   第二天一早,老李头开车带游弋到县城买了几件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返回家吃过午饭,游弋又上了树。   呆呆愣愣地往那儿一坐,好像偌大个林场都装不下他的无边空寂。   老李头妻子有点儿担心,悄悄问老李头:“这孩子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老李头抽着烟,面上一副过来人的从容:“别操心,小年轻活蹦乱跳、没病没灾的,能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由他去吧。”   林场有工人在修枝,游弋就坐树上看。   有工人问他:“干啥要坐树上?”   他提提嘴角,学着人家的口音胡诌:“不干啥,养生呢,吸天地之灵气,叔你上来试试不?”   没人信他的鬼话。人家摆摆手走了,他脸上那点儿还没漾开的笑也就像蒲公英飞絮一样,随风而去了。   这一整天谷壮壮都没再打电话来,家里也没有任何消息。游弋晚上躺在床上心里莫名有些不踏实,但转念一想,或许谷壮壮还在想招儿拖着霍域,或许这会儿他妈还拉着霍域的手问长问短呢,他们可能压根没空操心他。   想着想着眼皮沉了。下午他帮工人们搬运了修剪下来的树枝,累得浑身酸痛,这会儿躺在床上,床板也不嫌硬了,枕头也不嫌高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整个人神清气爽,一大早就钻进了树林。他想这人心烦意乱的时候还真就得干干体力活儿,至少能睡个好觉。不过今天是阴天,恐怕要下雨,木头也不一定能搬得上了。   在树林里玩儿了一个多小时,估摸着老两口该找他了,游弋一路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林子里路不平,他脚上穿着昨天买的人字拖,没留神滑了一下,还好没崴脚,只是脚踝被划了道口子。   他没当回事儿。打小他就皮,磕磕碰碰免不了,这种小伤口早就习惯了。他妈认为男孩子养得糙点儿没什么,也不当回事儿。也就霍域上心,那人看见他的伤口二话不说就是消毒。   消毒这两个字简直刻进霍域DNA里了。   想到这儿,游弋自顾自笑了笑。他一向拿霍域没什么办法,何况谁都能嫌弃霍域的洁癖,他绝不能。   推开院门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干净,迎门却撞上了正要去找他的老李头。看他进来,老李头急急忙忙地说:“你怎么出去也不带手机?你朋友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了,让你赶紧给回一个,听着挺着急的。”   游弋的笑僵在脸上,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些不太好的预感。他机械般接过手机,不出意料地在未接来电里看到一排谷壮壮的名字,红得刺眼。   电话拨回去,嘟了好一阵儿都没人接。游弋感觉头有点儿晕,空着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扶上了门框。   挨过十几声嘟嘟声,电话终于接通了。接通了却没人说话,那头静得人心慌。   游弋出了个声儿:“壮”。   听筒里传来的沉默中混杂着让人不安的气息。就在游弋呼吸都要停滞了的时候,谷壮壮终于开了口:“游弋,霍域出事儿了,车祸。”   游弋第一反应是想笑,怀疑这是霍域和谷壮壮想出来的招儿,目的就是骗他回去,但他还没乐出声又忽然觉得有人往他耳边扔了个炸弹,炸得他脑袋嗡嗡响。有那么几秒钟他嘴巴在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老李头在旁边看着游弋唰地白了脸,也不用问出了什么事儿了,立刻转身回屋拿车钥匙去了。   游弋用力咬了咬口腔里的软肉,没有一句废话,直接问:“有没有生命危险?”   “你别急,肯定没有生命危险”,谷壮壮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话音生硬一转,“你先回来再说吧。”   游弋狠狠闭了闭眼,声音很沉地说:“壮壮,别瞒我。”   那头儿的谷壮壮像是做了个深呼吸,长呼出一口气之后终于坦白:“右腿骨折、右手手臂骨折、肋骨断了好几根,还有眼睛……视力可能保不住。”   说到这儿,他刚才撑起来的一口气也散了个干干净净,声音带上了哭腔:“这可怎么办?游弋,这怎么办啊,万一……我域哥以后怎么画画?”   游弋的手不停地在抖,声线却绷得很直:“我马上回去,长辈们先别通知,给荻哥打电话。”   “荻哥在这儿”,谷壮壮说,“我俩守着没问题,你别急,回来让人送你或者打车,别自己开车。”   “知道。”   挂电话之前,游弋哑着嗓子又说了一句:“壮壮,没事儿,视力肯定能保住,你信我。”   这话掷地有声,却不知道是在安慰谷壮壮还是安慰他自己。 第2章 我罩着他!   游弋这一路走得就像一具行尸走肉,脚下深一脚浅一脚,手指止不住地哆嗦。   他太怕了。   老李头亲自开车送他到了火车站,又联系了省城的朋友直接接站,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了省城机场。   飞机是赶上了,可是没什么用。此时窗外狂风大作、暴雨如注,能见度很低,航班信息屏上全是延误。   游弋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屏幕看,盯得红了眼。他恨透了自己,好好的跑什么呢?跑得了一时还能跑得了一辈子吗?跑就跑吧怎么就他妈非得跑这么远?现在霍域在医院躺着,他游弋竟然就只能像个傻X一样站在这儿,这太可笑了。   直挺挺地站了半个小时,终于站不下去了。游弋低头点了几下手机,转身就跑。期间被行李压了一次脚,被骂了两次傻逼,又转错了三次方向才终于找到可以打车的地方。   他要坐高铁回。飞机短时间内起飞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见到霍域。   排队打到了车,师傅问他去哪儿,他说高铁站。师傅不大情愿的样子,嘟嘟囔囔地抱怨天气不好,去那边容易堵车,转半天都出不来。   换作平时,游弋可能会跟他扯几句闲篇儿,此时却颇不耐烦地打断他:“只要能把我送到,你开价。”   司机挑挑眉不说话了,恐怕也是看出来他实在着急,车开得快了不少。   辗转坐上高铁,游弋已是一身狼狈。头发都被雨淋湿了,软趴趴地贴在头皮上。脚上还穿着早上那双人字拖,此时沾满了泥水,黏黏腻腻的,脚踝处划的那道口子边缘也已经泛了白。   太像逃难了。游弋垂下头看看自己又有点儿想笑——这回霍域得倒一浴缸的84让他泡个一天一夜了。   笑意还没从嘴角散开,鼻子已是一酸。   刚才谷壮壮打电话过来,说手术做得很顺利,但视力能不能保住,能保住多少,仍然是个未知数。   他在病房外悄悄拍了段视频发给游弋。视频中,霍域头发被剃了,眼睛包着纱布,手臂和腿都打着石膏,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病房里的一片惨白看得游弋眼睛生疼。在他眼里,这间病房就如同一个深渊巨口,像是要把霍域拖进去生吞活剥了一般。   骨节突出的手紧攥着,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靠在车窗上,把这短短几秒的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自虐似的。   半晌,不知看到了什么,游弋整个人倏然愣住,随后用力抹了把脸,噌地站了起来。   旁边的大妈吓得直拍胸脯。游弋一边快步往人少的地方走一边给谷壮壮打电话。电话接通不等谷壮壮说话,他劈头盖脸就骂:“谷壮壮你他妈骗我是吧?”   不知是不是车速太快信号不好,谷壮壮那边又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游弋急了:“壮壮!说话!”   听筒在几秒的寂静以后忽然传来嘟的一声响,电话挂断了。   游弋眼前一黑,身子一歪磕在车厢壁上,差点晕倒。谷壮壮明明跟他说没有生命危险,可他放大了视频却看到霍域的病床上标着“ICU二床”。   这下游弋彻底慌了,一遍遍地打谷壮壮和霍荻的电话,却没有一个能接通。   乘务员大概是发现他不太对劲,走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张张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天地间好像忽然静了,巨大的错愕和茫然像铺天盖地的大雪,转瞬间就将他淹没。游弋从来没有这么慌过,也从来没有想过以后的人生中可能会没有霍域这个人。   他无力地坐到了地上,眼睛红得要滴血。乘务员随他蹲下来,以为他是听不懂中文,又急切地换了英语跟他沟通。   游弋茫然地看着她,红着眼忽然笑了。他想起来6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霍域的时候,也是以为他听不懂中文,还傻乎乎地跑去学了两句英语。   眼前渐渐模糊了,闭上眼睛的时候,游弋想:“这十六年不会是他妈一场梦吧?”   ……   游弋6岁那年,听说隔壁霍家从天而降了一个儿子,过几天就要坐飞机从国外回来了。他高兴惨了,专门跑去学了几句英语,满心欢喜地等着那孩子的到来。   游弋虽是家中独子但童年生活并不寂寞,同住一个大院儿的双胞胎兄弟谷茁茁谷壮壮跟他同岁,三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   可游弋总还是不太满意。人家俩人是亲兄弟,连睡觉都在一个屋,一到夜幕降临人家就回自己家了,他就没有伴儿了。   他们这大院儿里住着三户人家,由左到右依次是游家、霍家、谷家。每家一个小院子,小院子外还留有一大片公共区域,外面再套一个大院子。   游弋想,霍家的新儿子来了以后他也就有伴儿了,晚上不想自己一个人睡还能翻墙过去找那小孩儿玩儿。   他妈妈于茉莉女士知道了他的小主意,笑着问他:“那你怎么不翻墙去找茁茁壮壮?”   游弋眼睛一转,憋出一句:“他们家太远了,得翻两道墙呢,你也不怕夜老虎吃了我。”   于茉莉拍掌一笑:“呦,我们家皮猴子还有怕的东西呢?我以为再过几年你得闹天宫去呢。”   游弋打小就是个皮猴子,别的小孩儿还在爬的时候他已经迫不及待站起来走了,别的小孩儿刚学会叫爸爸妈妈的时候,他已经会挥舞着小手喊“饿饿”“饭饭”了。   熟练掌握了这两项必备技能之后,皮猴子开始无法无天了。三岁第一天上幼儿园,全班小朋友哭得昏天黑地,他跳上小板凳跺着脚喊:“别哭了!那人不都得上学吗?有什么好哭的?”   一群孩子的哭闹声太大,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游弋急了,踩着小板凳使劲一跺脚,小手刚举过头顶,话还没出口自己先啪叽摔到了地上。   幼儿园的塑料小板凳质量堪忧,被他两脚跺了个稀碎。这下好了,别的孩子不哭了,改他哭了。游弋以一己之力逗乐了全班小朋友,也因此在幼儿园一炮而红。   老师们个个都认识他,每天看到他就忍不住想笑。游弋也不生气,亲亲热热地管老师们叫哥哥姐姐。今天夸姐姐的裙子漂亮,明天夸哥哥的小酒窝好看,小嘴甜得像抹了蜜。   谷茁茁和谷壮壮跟他上同一家幼儿园,三只幼崽每天手牵着手进出校门。游弋总是走在中间的那个,左手牵茁茁右手牵壮壮,这样他就不怕分不清他俩了。   后来,双胞胎兄弟使坏,故意换了位置,游弋发现以后再也不跟他们牵手了,人家去牵同桌小姑娘的手去了。   同桌小姑娘是游弋的小女朋友,叫蒙甜甜,笑起来又萌又甜。幼儿园毕业那天,游弋放话:“甜甜别哭!等我长大一定来娶你!”   小渣男游弋转头就把甜甜忘了。   那个暑假的某一天,游弋正在祸害他爸新种的小树苗,于茉莉女士急匆匆喊他一起去隔壁开会。   六岁的游弋参加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会议。会议由于茉莉女士主持,主题是尚未谋面的霍域,与会人员包括三家全体家长和儿童,外带一个青少年霍荻。   霍荻是霍家的大儿子,那年他已经12岁了。平时他从不跟几个小崽子玩儿,今天赏脸下来参会也是一副鼻孔朝天的臭屁样儿。   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就是给他们三个小崽子打“预防针”,告诉他们霍域来了以后不能欺负人家,要好好相处,以后要带着他一起玩儿。   皮猴子游弋第一个举手发言:“妈,我没看到林阿姨肚子鼓起来呀,那霍域是哪儿来的?你不是说生孩子之前肚子都会鼓起来吗?”   五位家长围坐一圈,都看着游弋却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还是霍荻打破了平静,他翻了个白眼“啧”了一声说:“你笨不笨呐,你霍叔不是我亲爸我不也管他叫爸吗?霍域不是从你林姨肚子里出来的也能管她叫妈呀。”   这话说给六岁小孩儿听简直是王八念经。谷茁茁和谷壮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都没听懂霍荻是什么意思。游弋虽然也没听懂,但他小手一挥当下拍板:“你们放心,以后霍域就是我亲弟弟,我罩着他!”   他想当然地以为来的是个小弟弟,他妈却说:“跟你们同岁,过了暑假你们一起上一年级。”   游弋眼睛立刻亮了:“同岁?那可太好了!”   他迫不及待地从沙发上跳下来,凑到林秋荷身边,缠着她问:“林阿姨,霍域是喜欢吃冰棍还是雪糕,喜欢汽车还是飞机,他喜欢看什么动画片呀?他……”   游弋的问题层出不穷,可林秋荷上哪儿知道这些去?别说她了,霍云宽也不知道啊。   霍云宽跟林秋荷是三年前结的婚,霍荻是林秋荷跟前夫的孩子。   霍云宽心疼这个孩子,觉得他小小年纪经受得够多了,所以一直把他当亲儿子看待,也从没想过再要一个。没想到前不久接到前女友的电话,忽然得知他还有个亲生儿子。   霍域的亲妈罗蔓菁女士每段恋情都不长久,但又想要一个孩子。那年,霍云宽出国谈生意,来对接的正是罗蔓菁。两人迅速坠入爱河,霍云宽以为他遇到的是爱情,没想到却一脚踩进了对方精心谋划的骗局。   顺利怀孕后,罗蔓菁立刻就跟霍云宽提了分手,自己悄悄生下了孩子。这些年,霍云宽跟罗蔓菁早就断了联系,直到前不久对方一个电话打过来,他被兜头泼了一盆狗血。   霍域一直是姥姥帮忙照顾,大概半年前姥姥去世了,女强人罗蔓菁既要照顾他又要上班,忙得连约会的时间都没了,所以理所当然地想到了霍云宽。   罗女士雷厉风行,很快就办好了一切手续,六岁的霍域就像个小包裹一样被他的亲妈“寄”给了他从未谋面的亲爸。 第3章 小黑猴子   霍域是自己坐飞机来的,罗蔓菁把他托付给了一个空姐,自己并没有亲自送。霍云宽倒是想去接,但罗蔓菁根本等不及他办签证。   她太迫不及待,如果不是她妈这些年一直拦着,她早想把这倒霉儿子送人了,全然忘了当初是她自己一条道走到黑也要生的。   霍云宽当然是生气的,他甚至可以原谅罗蔓菁给他设套,但绝不可能原谅她的不负责任。对于霍域的生活习惯及喜好爱好,罗蔓菁一问三不知还非常不耐烦,气得一向和善的霍云宽都忍不住发了火。   她像一个混日子的兼职母亲,不顺心就干脆撂挑子辞职。林秋荷在一旁听得直皱眉,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宽慰霍云宽:“不着急,等孩子来了咱们慢慢观察,慢慢了解。”   这些年霍云宽对霍荻什么样林秋荷看在眼里,所以即便这么一盆狗血泼到了头上,她也并没有抱怨,毕竟孩子是无辜的,霍云宽也是无辜的。   霍云宽感念她的宽容,也相信她会视如己出,唯一的顾虑就是霍荻。他倒不是担心霍荻不接受霍域,只是担心他会因此觉得失落受伤。   夫妻俩战战兢兢地找霍荻谈话。彼时,霍荻正半垂着头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周身被暖洋洋的灯光笼罩,看不清神色。闻言他只是略一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他不来烦我就行。”   这态度看上去模棱两可,霍云宽却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于是他笑着摸摸霍荻的脑袋,有些感慨地说:“小荻长大了,爸知道你懂事儿,就是想告诉你,弟弟来了我也还是你爸,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有什么委屈别憋着,爸哪儿做得不对你也要直说,好吗?”   霍荻状似在认真写作业,全程笔尖都没停顿,佯装不耐烦地应付着:“知道了知道了,你俩赶紧出去,我作业还多着呢。”   霍云宽知道他抹不开面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出去了。林秋荷跟在后面,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声道:“儿子,妈知道你前些年不容易,其实弟弟也是,也不容易。”   她没往下说,霍荻笔尖顿了顿,微微抬起头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又没有说出口。   霍域来的那天正值农历七月初七,乞巧节。三家院儿里都放了小桌,供奉着水果、五子和鲜花。月光温柔地洒进院落,一地银光。   外面大院儿种的葡萄熟了,于茉莉就着月光剪下几串,叫游弋给各家送去,又嘱咐他:“告诉你林姨我马上就过去帮她做饭”。   霍域要来,三家人都挺忙活,买东西、办手续,连屋子都做了大扫除。游父、霍父、谷父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跟亲兄弟无二,所以婚后他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住在一个大院儿里,当一家人处。   今晚,林秋荷自然是要准备一桌好菜的。三位男同志都是厨房杀手,谷家妈妈在生双胞胎时已因难产去世,也就只有于茉莉能帮帮忙。   没一会儿,她端着一只砂锅,风风火火地跑进了隔壁霍家:“秋荷,给我开门!”   那锅汤炖了一下午,香味儿飘了满院儿。游家父子一口没喝着,全端到隔壁去了。父子俩坐在沙发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葡萄,也没人生气。   自家种的葡萄,个头不大但个顶个的甜,游父游景中吃完一盘没吃够,手又往儿子那个盘里伸。   不孝子游弋端起盘子就跑,稚嫩的嗓音随着他的步伐撞碎夜色:“就一串了,我给霍域留的。”   游景中笑着指指他:“嘿你小子,白眼儿狼。”   小白眼儿狼把盘子往院儿里的供桌上一搁,自己爬上了院墙。   三家不分你我,院墙做得也很矮。那时候流行砌花墙,游弋脚伸进镂空的地方踩着,很容易就爬上去了。   游景中还在屋里喊:“别出去啊,就在院儿里等。”   “知道了!”   游弋应了一声,伸长了脖子瞅着大院儿门口,目光飘向月光尽头,心里琢磨着霍域怎么还不来。   那边霍云宽在接机口踱来踱去,送走了一拨又一拨人群才终于看到跟在空姐身后走出来的霍域。   霍域跟照片上差别不大,一头小自来卷儿,生得白白净净。这会儿背着个小书包垂着脑袋走了过来,霍云宽以为他是离开了亲妈不高兴,谁知空姐刚和他交接完,霍域就仰起小脑袋脆生生地问:“洗手间在哪里?”   霍云宽想了两天的自我介绍憋了回去,先带着儿子找洗手间。进了洗手间霍域也不上厕所,直接就奔洗手台去了。那洗手台没有儿童位,他踮着脚尖也够不着,霍云宽只得走过去帮他开了水龙头又把他抱起来。   直到水流冲进掌心,霍域拧着的小眉毛才终于舒展开。   霍云宽看得好笑:“怎么这么着急洗手?”   霍域不大高兴地说:“大叔碰我。”   听罗蔓菁说霍域不太爱说话,即便说话也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霍云宽只得猜测着追问:“大叔手脏吗?”   霍域“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为了洁癖儿子,霍云宽也洗了个手,洗完擦干才问他:“我牵着你行吗?人太多了我怕撞到你。”   霍域犹豫两秒点了点头。   这一路霍云宽使出了浑身解数找话题,霍域都是点点头或者“嗯”一声,一句话不多说,临到家时却石破天惊地问了一句:“爸爸,你有几个女朋友?”   霍云宽都没听清他的问题,只听到前俩字心里就瞬间乐开了花。他以为霍域得适应一段时间才会管他叫爸,没想到人孩子这么痛快。   奶乎乎一声爸爸,叫得堂堂霍总差点儿找不着北。   看他莫名其妙笑了起来,霍域不明就里。眼皮半阖上又带着犹豫睁开,眨巴眨巴地看着霍云宽,小心翼翼地追问:“也很多吗?”   “嗯?什么很多?”霍云宽一愣,又“噢”了一声,“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女朋友,你有很多女朋友吗?”   霍云宽莫名其妙:“我没有很多女朋友啊,只有一个老婆,她姓林,你可以叫她妈妈也可以叫她林阿姨。”   霍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车已经开进了大院儿,霍云宽忙着给霍域介绍未来的家,也忘了问他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停好车,父子俩大手牵小手,并排往家走。刚走到游家门口,院墙上忽然跳下来一只“小黑猴子”,把他俩吓了一跳。   游弋这一夏天没闲着,天天在院儿里疯玩儿,生生把自己晒成了小麦色。大晚上黑乎乎的一只从天而降,乍一看可不就是小黑猴子吗?   小黑猴子看看霍域,嘻嘻一乐,手里拎着串葡萄递他跟前,结结巴巴地说:“you eat eat,delicious.”   霍域皱着眉没说话,心想,原来亲爸隔壁住着个说话结巴的小智障。   霍云宽也没听清游弋说的什么,只当他又在调皮捣蛋,于是捏捏他的脸蛋儿说:“别玩儿了,洗洗手过来吃饭。”   霍域跟着他爸走了,留下游弋傻乎乎地愣在了原地。他费解地挠挠脑袋又拎着那串葡萄跑回自家院儿里大喊:“妈!霍家新来的小老外怎么是个哑巴?”   刚从隔壁回来的于茉莉噌地站起来,扬着手作势要揍他:“你才哑巴,怎么那么说人家?”   游弋很郁闷,他是真的觉得霍域是哑巴,不然怎么就不说话呢,总不能是不喜欢他。   直到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人家会说中文。   彼时,林秋荷正在给几个孩子盛饭,轮到霍域的时候他双手接过小碗,乖乖巧巧道谢:“谢谢林……谢谢妈妈。”   林秋荷整个人愣在了原地,游弋却是噌地站了起来,直盯着霍域问:“你会说话啊?”   今晚的晚宴桌上有霍家四口、游弋和双胞胎兄弟俩。大人们没过来,怕人太多霍域不自在,特意派了这帮猴儿孩子们来。   此时霍域也是一愣,心想小黑猴子怎么不结巴了?   “你会说话刚才怎么不理我啊?我特意给你留的葡萄呢,你是没听懂我说的什么吗?”游弋傻乎乎一笑,“我以为你不会说中国话就自学了两句英语,可能学得不太对。早知道我就不费那个劲了,背了整整一天呢。”   他就像在证明自己不结巴一样连着说了一长串,把霍域给听愣了。   谷茁茁和谷壮壮在一旁咯咯咯地笑起来。   谷茁茁问:“你怎么说的?”   谷壮壮接话:“昨天我听他背了,eat eat的,像个小结巴。”   听他们这么说,游弋也不生气,大概自己也觉得可乐。三个小孩儿对视一眼,瞬间笑作一团。   霍荻朝他们一睨,翻了个白眼——连句英文都说不明白一个个还挺美,仨傻蛋儿。   一旁的林秋荷轻轻碰了碰霍云宽的手臂,贴近他轻声说:“你听见了吗?霍域刚才叫我妈妈了。”   三十多岁的霍云宽笑出了八十多岁的慈祥:“听见了听见了”。   其实他也有点儿纳闷,霍域怎么看都是那种性格有点儿内向、心思比较深重的小孩儿,这样的孩子怎么会第一天来就叫他们爸爸妈妈呢?   霍云宽没想通,当下也不是谈心的时候,他只能把这个问题暂且搁置一边。   晚餐的最后,林秋荷端上来一个蛋糕。这蛋糕是为了庆祝霍域的到来买的,可林秋荷转念一想,没准霍域觉得离开了亲妈没什么好庆祝的,所以她也没说什么由头,只切了蛋糕给孩子们分。   第一块递给霍域,霍域却摇了摇头没有接:“谢谢妈妈,我不爱吃蛋糕。”   游弋笑他:“你傻不傻,蛋糕多好吃啊,你不爱吃我吃。”   他说着把蛋糕接过去自己吃起来了。霍域还是规规矩矩坐在那儿,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蛋糕看了一会儿。   谷茁茁、谷壮壮都爱吃蛋糕,就连霍荻也没嫌这东西小儿科,吃了挺大一块,只有霍域没吃。   林秋荷也没勉强他,又盛了碗汤放他面前:“不爱吃蛋糕就多喝一碗汤吧,于阿姨炖的汤好喝。”   霍域点点头,听话地拿着小勺一勺一勺喝汤,细密的睫毛遮挡着深棕色的瞳孔,也挡住了他偷瞄蛋糕的视线。   鬼灵精游弋很快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他想了想,侧过身趴到霍域耳边,小声问:“你是不是想吃蛋糕啊?”   霍域一愣,摇了摇头没说话。   游弋也没再说什么,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自己那块蛋糕就张罗着要回家。临走时,他又特意跟林秋荷要了一块蛋糕,说要带回家给妈妈吃。   林秋荷夸了他什么,游弋又晃着脑袋说了什么,霍域一概没听到,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块蛋糕被游弋拎出了门。   出乎意料地,游弋走到门口却没离开,而是背着大人们冲他拼命招手使眼色,大概是想叫他出去。霍域没什么反应,就像没看见一样起身去卫生间洗手了。 第4章 奇怪的小孩儿   游弋挺不服气,他一个人见人爱、聪明伶俐的小朋友,怎么到了霍域这儿就碰了一鼻子灰呢?给葡萄葡萄不吃,叫他出来也不出来!   奇怪的小孩儿!哥罩你你就赶紧过来啊,离着八丈远哥还怎么罩你?   游弋生了一小会儿闷气,捧着蛋糕走回家的功夫已经把自己给开解好了。他想霍域肯定是初来乍到不好意思,一定不是因为不喜欢他。   于是,在于茉莉笑着想去接他手里的蛋糕,感叹着儿子没白养的时候,他一侧身躲过了,转头直奔冰箱而去,跟刚才那串葡萄放在了一起。   “不是给妈拿的?”于茉莉问。   “不是噢”,游弋头也不回地说,“我有用,葡萄和蛋糕都别动噢。”   于茉莉当即撇撇嘴,跟游景中小声嘀咕:“不定又要给哪个小女朋友呢。”   游景中拍拍妻子的肩安慰她:“明天我带你去吃,咱不吃他那破玩意儿。”   当晚,游弋躲回自己屋趴在小桌上开始画路线图。他已经打听好霍域住哪个房间了,此时拿着一支小蜡笔,琢磨着怎么能翻过墙,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霍域的房间。   其实他没什么把握,但他必须试一试,因为蛋糕过了夜可能就不能吃了。   画好路线图,游弋睁着眼睛竖着耳朵,强打精神等到了十二点,听着外面没什么动静了才悄悄摸出房门下了楼。他蹑手蹑脚地打开冰箱,端起蛋糕拎着葡萄直接冲出了屋门,像只兔子一样一溜烟小跑到了院墙边。   站在院墙边愣了两秒,发现自己两只手都占着没办法爬墙了,于是他又把葡萄梗叼进嘴里,踮着脚尖把蛋糕盘稳稳地举到院墙上,这才三两步爬了上去。   夜深了,院儿里的灯都熄了,还好今晚月光明亮。游弋坐在院墙上忍不住抬头去看,蜿蜒银河像一条缀满细钻的丝带,优雅地飘扬在沉沉夜空。   他晃着脚丫儿想,今晚没有下雨,牛郎织女应该见面了吧。又想,小喜鹊真是好善良的鸟儿,下次见到了一定要喂它们一些吃的。   脑回路清奇的游弋由牛郎织女想到了自己和霍域,当下竟然觉得有些庆幸,因为他和霍域之间只隔一堵矮墙。   胜利就在眼前,他握紧小拳头,悄声给自己打气:“加油!你是最勇敢的男子汉。”   小拳头放下,他一手拎着葡萄一手端着蛋糕,直接跳进了霍家院子。   其实三家到了晚上只会把外面大院的门上锁,院门屋门基本上都没锁过,游弋完全可以直接走院门,根本没必要翻墙,但他傻乎乎地愣是给自己的投喂行动添了几分悲壮色彩。   一路上了二楼,霍家的廊灯开着,游弋站在楼梯口忽然傻了。晚餐时他问霍域住哪间房的时候,林秋荷告诉他二楼右边那间,可他现在正对楼梯的右边和背对楼梯的右边都是右边,那到底霍域住哪个右边?   不管了,他脚步一转随便选了个方向,轻手轻脚地溜到了房间门口。刚站稳还没想好怎么叫人,眼前的门忽然被拉开了。   霍荻抱臂站在那儿,下巴一抬问他:“你在搞什么鬼?”   霍荻还没睡,刚才听到外面有一些鬼鬼祟祟的动静,于是悄悄扒开门缝想要抓小偷,没想到小偷没抓着却抓到了一只调皮的小鬼。   小鬼头眼珠子一转,嘻嘻一乐:“荻哥还没睡啊,学习真辛苦啊,你继续啊继续。”   说完脚底抹油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霍域因为时差的关系也没睡着,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   他先是被吓了一跳,坐起来眯眼一瞧又松了口气——哦,是小黑猴子。   小黑猴子啪地开了灯,露着一口大白牙冲他乐:“我一猜你就没睡,你也认床吧?”   霍域没说话,眼看着他非常自来熟地走到桌边把葡萄和蛋糕放下,又摆着小手喊他:“过来吃”。   见他不动,游弋更加焦急地摆摆手:“来吃啊,我保证这次没人知道,他们都睡了。噢对,荻哥看到了,没事儿,他不会告状的。”   桌上的蛋糕已经歪七扭八地躺倒在盘子里了,霍域其实嫌它有点儿丑,可是他很久没吃蛋糕了,此时口腔里正疯狂地分泌口水。   他看看游弋,有些莫名其妙,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小黑猴子虽然长得有点儿黑但是眼睛亮亮的,此时一眨一眨地看着他,实在不像长了什么坏心眼儿的样子。   犹豫一会儿,他还是下床走过去坐下了:“谢谢”。   游弋高兴了,自顾自坐在他旁边,让他赶紧吃,又环顾一圈说:“你这屋上回我还来住过呢,我爸把家里淹了,我们来你家住的。”   霍域没说话,眼里只有蛋糕。他拿着塑料叉子小心翼翼地切了一小块放嘴里,那甜滋滋的味道简直要让他幸福得眯起眼睛了。   游弋看着他的样子,像只小狗一样趴在桌上睁着大眼睛问他:“你为什么要说你不爱吃蛋糕啊?”   霍域先是没说话,半晌才垂着眼睛低低地说:“妈妈说爱吃甜食的小孩会被讨厌。”   游弋已经被于茉莉女士教育过了,他明白霍域不是林秋荷亲生的,以及他有一个亲生妈妈这件事。于是他想了想问:“你原来的妈妈?”   霍域点了点头。   游弋小手一拍桌子,斩钉截铁地说:“那你放心,林阿姨不会讨厌你的。林阿姨很好的,我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偷偷拿了她的口红送给甜甜她都没有生气,只是告诉我不能偷偷拿,要问过她。我妈就很凶,我妈那次还打了我屁股呢。”   游弋说话时总会不自觉地带上一些小表情,语调七拐八拐,挺有意思。霍域一边吃一边听他说话,嘴角像是没忍住一样,小幅度地向上弯了弯。   “撒谎才是坏孩子,爱吃甜食算什么坏孩子?不过,你不想当他们面吃也行,以后你想吃什么就悄悄告诉我,我留着晚上给你送过来。”   霍域马上摇了摇头:“会被发现”。   “不会,我跟你说……”游弋小嘴巴拉巴拉地开始给霍域讲他怎么画的路线图又怎么做的计划,说着说着反应过来:“欸?我今天又撒了谎,我说蛋糕是给妈妈吃,可是我拿来给你吃了。”   他拧着小眉毛有些懊恼,不过仅仅自责了两秒钟就又笑了:“哎呀,这个不能算,这是善意的谎言,对吧?”   “对对对,善意的嘛,我是干好事儿!”游弋转瞬间给自己安慰好了,都没给霍域插句话的机会。   说了半天,他终于有些口渴,随手摘了一个葡萄吃,又开始讲这葡萄为什么这么甜。   “我爸说要想葡萄甜就得施肥,我在葡萄树下撒了好几次尿呢。不过我总忘,以后你跟我一起去吧,咱俩一起努力的话明年的葡萄一定能更甜。”   霍域本来已经捏着颗葡萄要往嘴里送了,听了这话动作顿住了,犹豫着问:“葡萄洗过了吗?”   “洗了呀”,游弋说着眼珠子转了转,“不过我叼着它爬墙可能又沾了点灰吧。没事儿,扒了皮吃不就行了,我帮你扒。”   霍域又拦他:“你爬完墙洗手了吗?”   游弋愣了愣,眼睛弯弯地一笑:“忘了,嘿嘿”。   ……   第二天一早,于茉莉女士发现儿子不见了,跑到院儿里朝隔壁喊:“游弋,回来吃饭。”   她并没有很着急,外面大院儿门锁着,总不能是谁把她儿子偷走了,一想也是跑霍家去了。   林秋荷探头问:“在我家?”   于茉莉边往过走边说:“打赌吧秋荷。”   林秋荷上楼走到霍域门口,敲了敲门没动静,打开门一看,游弋可不在这儿呢吗?俩小孩儿一个睡左边一个睡右边,睡成了两朵小蘑菇。   游弋听到动静醒了,揉着眼睛跟她打招呼:“秋荷姨姨,早。”   霍域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也说:“妈妈,早安”。   这两声软乎乎的问候把林秋荷心都喊化了,她温柔地揉了揉两个小孩儿的脑袋说:“乖宝宝们,起来吃饭了。”   跟上来的于茉莉拎着游弋耳朵就把他拽了起来:“小兔崽子,你还真爬墙啊?你这穿的谁的衣服?”   游弋见着亲妈如同见了救星,憋了一晚上的话可算找着人倾诉了:“妈,霍域有洁癖啊,他嫌我衣服有灰不让我躺他床。”   昨天晚上霍域拽着游弋进里面卫生间洗手,洗完手出来游弋困了,顺势就想往他床上躺,霍域情急之下拽着他后衣领愣是没让他躺下去。   “他又让我洗了一遍澡换了衣服才让我睡,他说他有洁癖”,游弋跟他妈控诉着,“妈,洁癖到底是什么啊?”   于茉莉这才想起来霍域还在旁边。第一次见面总不能留个泼辣的印象,于是她立刻换上一张散发着母性光辉的笑脸,格外温柔地朝霍域说:“小域你好,我是游弋的妈妈,就住隔壁,没事儿过来玩儿啊。”   霍域点了点头,乖乖叫人:“阿姨好”。   于茉莉最终也没能把游弋拖回家,游弋非要在霍家吃早饭。   搁平时这都不算什么事儿,今天于茉莉是担心霍域来了,人家自己家人都还没坐一块好好说说话呢,游弋老掺和不太好,林秋荷却说:“你别管了,我看俩孩子相处得挺好。”   于茉莉看了一眼自己儿子,正笑嘻嘻地冲着霍域乐,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再看霍域,看上去乖乖巧巧,却像是还绷着根弦。于是她拍拍林秋荷的手走了,心想,让游弋掺和掺和也未必就是坏事。   游弋没忘记自己的使命,他得帮霍域留吃的呢,这也是他非得留下来吃饭的原因。可惜今天的早餐没甜的。霍域喝了丸子汤,吃了小笼包,撑得打了饱嗝,游弋没了用武之地。   不过没关系,饭后他拉着霍域去找双胞胎兄弟玩儿去了。昨天他看到谷爸爸带了一兜子雪糕回来,他想霍域一定爱吃。   游弋一心想的都是给霍域吃很多甜甜的东西,因为他觉得霍域有点儿可怜。他妈妈怎么能讨厌爱吃甜食的小孩儿呢,小孩儿不都爱吃甜食吗?   噢,他妈妈根本就是讨厌小孩儿吧?游弋自认为顶聪明的小脑瓜灵光一现,想明白了。 第5章 孩子傻了   谷爸爸谷震开着一家拳击馆,妻子难产去世后他一直没有再婚。白天他上班,于茉莉和林秋荷都会帮忙照顾两个孩子,家里还请了一个保姆。   游弋和霍域到的时候双胞胎刚吃完饭,保姆阿姨正在里外收拾打扫。游弋进来就叫阿姨,甜滋滋地问:“阿姨,我们能吃一支雪糕吗?”   阿姨笑了笑说:“行呀,一人一支不能吃多噢,茁茁今天不能吃,茁茁有点儿咳嗽。”   谷茁茁是个听话又爱笑的小孩儿,此时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乐呵呵地说:“不让吃也没关系,我早饭吃撑啦”。   于是,谷壮壮、游弋和霍域三人各领了一支雪糕,谷茁茁领到一小碗葡萄,四人一起上了楼,去了双胞胎的房间玩儿。   游弋一进门就把自己的雪糕递给了霍域:“这个也给你吃。”   霍域不解地看着他,他嘻嘻一乐也不解释。   谷壮壮看看他们,手里的雪糕也不知道该不该吃了。他圆圆的小脸动了动,用力咽了口口水,犹豫一瞬也把自己的雪糕给了霍域。   游弋拍拍他的肩膀,佯装老成地说:“这就对了壮壮,霍域是新来的,我们要对他好一点儿。”   谷茁茁在一旁听着,举着自己的小碗也递给了霍域:“葡萄也给你吃吧,你昨天没吃着吧?可甜了。”   霍域想说他吃着了,谷茁茁却不由分说地把碗塞到了他怀里。   霍域一早吃了小笼包、丸子汤,刚吃完饭不久又被这三个人塞了三支雪糕一碗葡萄。被盯着吃完这些,他肚子已经撑得不得了了,可回家的时候游弋又把他带到自己房间,钻到床底下拿出来一个铁盒子,从里面抓了把奶糖塞进了他裤兜。   霍域从小在国外长大,虽然家里人都是华人,但这牌子的奶糖他还真没吃过。甜甜的奶香味儿刺激着他的鼻腔,他没忍住又吃了一颗。   这一通胡吃海塞下来,到了中午饭点他已经是什么都吃不下了。林秋荷有些奇怪,想着他是不是不爱吃,于是就让他先上楼睡午觉,自己又进了厨房想给他弄点儿别的吃。   这个午觉霍域是真没睡着。肚子一抽一抽地,疼得他满头大汗,中途还去吐了一回。不过他不敢喊林秋荷,每次他生病妈妈都会生气,他怕林秋荷也生他的气。   他认为吃甜食会被讨厌,生病也会被讨厌。如果林秋荷和霍云宽也讨厌他了,那他就又得被送走了。   他觉得新家挺不错,不想再被送走,所以此时生生挨着疼一声不敢吭,一张煞白的小脸皱作一团。   一个多小时之后,林秋荷端着一份奶油意面悄悄进来,想看看霍域睡醒没有,一进来却看到他蜷缩成一团,捂着肚子疼得大喘气。   林秋荷吓了一跳,急步走过去问:“怎么了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霍域见她进来也吓了一跳,拼命摇着头,想说自己没事儿又疼得说不出话来。   林秋荷也不管他想说什么了,赶紧喊霍荻去叫于茉莉来。   三家爸爸们都去上班了,林秋荷能求助的只有于茉莉。她和于茉莉一起经营着一家花店,不为挣钱,开关门完全看心情,眼下孩子们放暑假,她们就关店回家专心陪孩子。   也幸好她们都在家,两人一人开车一人抱孩子,赶紧把霍域往医院送。   非要跟来的游弋已经哭了一路,哭得直打嗝。霍域肚子疼成了这样,他一想也是因为自己给他吃了太多雪糕。   果不其然,大夫检查过之后说霍域得了急性肠胃炎,可能还有点儿水土不服。   一通折腾下来总算住了院,游弋还在一边抽抽搭搭。两位妈妈进进出出地忙活着顾不上管他,霍荻嫌他烦,瞥他一眼说:“你能不能不哭了?”   游弋攥着小手,噙着泪花问:“荻哥,我是不是把霍域给喂死了?”   霍荻翻了个大白眼,很无语的样子,但还是大发慈悲地扔给他三个字:“死不了。”   游弋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霍荻不可信,护士来给霍域扎针的时候,他又抓着护士的衣摆,声嘶力竭地喊:“姐姐,你可一定得把他治好啊!”   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给霍域哭丧。   于茉莉把他拽到一边,拿张纸给他抹抹脸说:“行了,你以后长记性没有?哪有那么给人吃东西的?”   “我长记性了,我长记性了”,游弋忙不迭地说,“我再也不敢了,你打我屁股好了,这回我可真犯大错了,犯了天那么大的错!”   他越说越难过,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喊:“霍域死了我可怎么办啊,我也活不了了,我给人害成这样了我还怎么活啊?妈,你说我还怎么活?”   这哭声把迷迷瞪瞪睡着的霍域都给吵醒了,林秋荷也被他那副样子逗乐了。她喊游弋过来,牵着霍域的手让他摸:“你摸摸,是不是有心跳?不着急了啊,以后你们都不能那么吃雪糕了听到没?”   游弋拉着霍域的手,看他醒了,眼眶滑出两滴泪跟他道歉:“对不起啊霍域,我实在是不知道你那么不经喂。”   霍域睁开眼看看左手边的游弋和林秋荷,再看看一旁站着的霍荻和于茉莉,有那么一会儿他是很害怕的,抓着游弋的手都不自觉地紧了紧。   不过很快这种害怕的感觉就烟消云散了。   林秋荷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说:“醒了?肚子上放了热水袋,舒服点没有?”   于茉莉也紧走过来看他:“哎哟我的宝贝儿,可怜死了,才来一天就让游弋这小子给折腾进医院了,阿姨回头帮你揍他。”   这两位都不是他亲妈,可都比他亲妈对他好,霍域有些放心了。   游弋不用说了,眼睛都哭肿了,霍荻虽然没说什么但一直在皱着眉盯着他看。   肚子还在疼,霍域却忽然笑了,翘着嘴角笑得眉眼弯弯的。   这一笑把两位妈妈笑愣了,霍荻在一旁凉飕飕地说:“完了,孩子傻了。”   他这么说游弋可不饶他了,扬着一张小脸冲他吼:“你才傻了!我们聪明着呢!”   霍域于是笑得更开了。   病床边围着一圈儿人,这是他从来都没享受过的待遇。   没一会儿,得知消息的霍云宽也来了,还给他带了粥。晚上回到家,游景中和谷家三父子也都来看他。   从那天开始,霍域渐渐放松了,他知道他再不会被送走了。   眨眼间,暑假过去了,四个孩子开学了。   上学第一天,霍云宽弄来一辆中巴,五位家长带五个孩子,浩浩荡荡地从院儿里出发了。   四个小的喜气洋洋,霍荻却满脸不高兴:“送他们就行了,干吗还要送我?”   霍云宽笑着看他一眼:“你也是第一天上初中啊,我们得隆重点儿。”   霍荻皱着眉“啧”了一声:“送到就行了啊,可别站门口看着我进去,太丢脸了。”   他可太了解这几位没谱的家长了。果不其然,到了小学门口,五位家长齐齐站成一排,目送四个小孩儿手牵着手走进校门,个个笑得一脸慈祥。   他们四个同班。游弋走哪儿都是孩子王,没一会儿就跟周围的人混熟了。好不容易交际完,他回到座位看着同桌的霍域问:“昨天给你布置的作业写了没?”   霍域之前在国外上幼儿园,幼儿园不教算术更不教写中文,霍域会的那一点儿都是他姥姥教的,所以前段时间游弋和双胞胎兄弟就负责给他补课。   这主意是霍云宽出的。他教育孩子一直都是放养的态度,也无所谓霍域能不能真正学到东西,目的就是想让孩子们在一起培养培养感情。   一开始两位女士还不放心,没想到几个小孩儿教得还挺好。游弋这个小老师当得很负责,此时还不忘检查学生的作业。   霍域从小书包里掏出本子,推给他看。   游弋打开一看,那字写得越来越好了,隐隐都有超越他的气势了,于是他拍拍本子说:“那也得好好练知道吗?中国有句古话叫……叫什么来着?”   霍域看他一眼,问:“你是想说‘业精于勤,荒于嬉’吗?”   游弋一拍他肩膀:“对对对,我就是想考考你,你知道就行。”   后排的双胞胎兄弟对视一眼,一起捂着嘴笑了。   霍域转过身朝他们耸了耸肩,三人心照不宣。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霍域已经跟他们熟悉起来了。他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紧绷着,也会诚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不过,他还是不太爱说话,即便跟游弋也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有时候更是耸耸肩、点点头就算回应了。   老师也发现了这一点。开学第一天自我介绍时,霍域就说了七个字:“大家好,我叫霍域。”   老师问:“没了?”   霍域点点头下去了。   游弋迫不及待地跑上台:“没事儿没事儿,他不爱说话,我帮他介绍。我叫游弋,我爸爸叫游景中,是开装修公司的。妈妈叫于茉莉,我的妈妈和霍域的妈妈一起开花店。霍域的爸爸是开建筑公司的,他还有一个哥哥叫霍荻,霍荻五音不全,唱歌老跑调……”   直到他把整个院儿里的人包括保姆阿姨都介绍了个遍,老师都没找到机会打断。等他终于说完老师才干巴巴地笑了笑说:“游弋同学真是……能说会道,表达能力非常强。”   霍域默默耸了耸肩。谷茁茁和谷壮壮倒是很开心,他俩都不用介绍了,游弋都给他俩介绍完了。 第6章 我当你姥姥吧   一天两天不爱说话老师当霍域认生,时间长了老师也心生疑虑。开家长会的时候她特意跟霍云宽聊了聊,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怕霍域有什么心理问题。   霍云宽摆摆手一笑:“老师你放心,我家孩子有点儿不太爱跟人交际是真的,但是绝对没有什么心理问题。”   不过,霍云宽也觉得霍域话太少了。如果说刚来的时候霍域确实有点儿闷着的话,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按理说完全不应该这样了,况且霍域看上去也不像不开心的样子。   某天他俩一起看电视时,霍云宽搂着霍域的肩,随意地问了一句:“儿子,你怎么这么不爱说话?”   霍域沉默一会儿说:“我的牙要掉了。”   牙要掉跟说话有什么关系?   霍云宽蒙了一瞬,紧接着灵光一现:“你是怕说话把牙碰掉?掉了也没事啊能长出来。”   霍域板着一张小脸摇摇头:“游弋说上牙掉了要扔到房顶,不然就长不出来了,可是咱们家房顶太高了,我怕我扔不上去。”   霍云宽憋了一会儿实在没憋住,笑了个前仰后合。   霍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唯独对各种中式的传说、故事深信不疑。这全得归功于游弋。游弋很会讲故事,讲起这些来不光绘声绘色,还要添油加醋。霍域没听过的传说太多了,听故事的反应也很有意思,所以游弋非常乐意跟他讲这些。   霍云宽弄明白了原因,先给霍域普及了一通乳牙恒牙的知识,告诉他牙齿不管扔哪儿都能长出来,又说:“如果你实在担心的话,你牙掉了以后给爸爸,爸帮你扔房顶上去。”   后来,扔牙这事儿到底还是没能免掉仪式感。   那天也是巧了,于茉莉炖了一大锅酱骨头,喊孩子们都来吃。先是游弋把门牙啃掉了,紧接着霍域也把门牙啃掉了,谷茁茁和谷壮壮一看这架势,捧着大骨头愣住了,吓得不敢吃了。   霍域本来不想把牙扔房顶了,他已经准备好了小玻璃瓶,想把掉的牙放进去,但是游弋坚持要扔。最后的解决方案是,于茉莉把他俩掉的牙都放进了霍域的小瓶里,拿着上了屋顶。   屋顶上有一大片平台,放着一些花花草草,还有两把躺椅。通往屋顶的小门平时是上了锁的,孩子们都还小,完全能钻过铁栅栏,几位大人都担心不安全。   此时,于茉莉也没让他俩靠近栏杆,只让他们在楼梯口看。她把玻璃瓶放到了铁盒子里,又把铁盒子安置在了一个类似壁炉构造的地方。   这个地方是刮风下雨的时候安置花花草草的,小盒子放在这儿很安全。   游弋挺满意,兴冲冲地跟霍域说:“现在咱俩的牙放在一起,以后死了咱俩也埋在一起,说不定能一起投胎呢。”   霍域想了想,竟然说:“行”。   于茉莉被这俩小鬼逗乐了,走过来问:“你俩以后都不娶媳妇儿啦?”   游弋已经完全忘了青苹果幼儿园的蒙甜甜,他想不娶就不娶吧,在这大院儿里住一辈子就挺好。隔壁有霍域,隔壁的隔壁有茁茁壮壮,那多好呢,娶媳妇干吗?   于茉莉一手一个牵着他俩往楼下走,有些感慨地说:“人和人能相遇那得是天大的缘分,你们能住进一个大院儿里成为好朋友也是天大的缘分。以后不管你们走到哪儿、飞多高,都不要忘了小时候这段日子,这是你们一生中最纯粹、最美好的日子。”   游弋歪着脑袋问:“妈妈,缘分是什么意思?”   “缘分啊,缘分就是你们本来隔着好远,现在却能坐在一张餐桌上啃大骨头。”   那天,于茉莉让四个孩子站在院儿里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茁茁、壮壮站后排笑成了眯眯眼,游弋霍域站前排,一个露着缺了的门牙笑得没心没肺,一个抿着嘴垂着眼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他们身后是枝繁叶茂的葡萄树,藤蔓嫩嫩的尖儿颤颤巍巍地探在空中,正拼了命地往上爬。   ……   不久后的一天,游弋拽着霍域要去看院儿里的蚂蚁搬家,跑着跑着一个没留神,啪叽摔了,霍域被他拽着跑也跟着摔了个大马趴。两人那本就不太稳的下牙经这一摔已是岌岌可危。   这牙是得拔了。于茉莉和林秋荷带他俩去了医院。游弋怕疼,一路捂着嘴巴哼哼唧唧,霍域也疼,但看起来比游弋淡定多了。   到了医院,医生问:“你俩谁先来?”   霍域刚往前走了一步,游弋就把他拦住了,垂着的两只小手悄悄握成拳,声音哆哆嗦嗦地说:“我来!”   于茉莉一边憋笑,一边鼓励他:“不怕儿子,你是最勇敢的男子汉!”   游弋握着小拳头跟着喊:“我是最勇敢的男子汉!我是最勇敢的男子汉!”   他横下心往牙椅上一躺,嘴巴一张、眼睛一闭,小表情非常“壮烈”,当真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去的。   医生也不太会哄小孩儿那一套,垂头一看直接说:“这马上就脱落了,麻药都不用打。”   游弋一听吓得要坐起来,医生一把给他按回去,捏着他的嘴,拿了个小钳子冲着他牙就去了。   霍域在旁边看着,心里一紧,替游弋捏了把汗,一紧张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   医生动作飞快地拔了游弋的牙,游弋哇地叫出了声。在这格外高亢的背景音里,霍域伸出小手摊开掌心给医生看,不紧不慢地说:“我牙掉了”。   医生一愣,这还没拔呢牙怎么就掉了?林秋荷和于茉莉赶紧跑过来看他。刚才她们的注意力都在游弋那儿,谁都没注意到霍域一咬牙把自己牙给咬掉了。   这下好了,游弋的血还没止住,霍域也满嘴是血了。   游弋都顾不上嚎了,挣扎着起来看霍域,医生赶紧张罗给他俩止血,屋内顿时乱作一锅粥。   晚上回家吃过饭,游弋拽着霍域上楼钻进了自己屋,进门直接撩开床单就往床底下钻。   霍域怕床底下脏,脚步顿了顿。游弋趴着喊他:“进来啊,我们一起放牙。”   下午拔完牙大家乱成一团,谁都没注意到游弋把医生放在盘子里的两颗牙悄悄揣进了兜里。   这会儿他摊开掌心,献宝似的给霍域看,霍域犹豫一瞬,跟着趴了进去。   这回他俩掉的是下牙,得扔床底。游弋把两颗牙装进小玻璃瓶,放在了床下的铁盒子里。   游弋的床底真是一座宝库,大大小小六七个盒子。他半趴着跟霍域介绍:“这个里面放的糖,你想吃就来拿。这个里面是坏了的玩具,我妈想扔掉我没让,我觉得它们怪可怜的。这个小盒子里面是钱,我原来准备留着娶媳妇儿用的,现在咱俩得埋在一起了那就不能娶媳妇了,留着给你买蛋糕吃吧。”   6岁的游弋把他的全部家当和所有的小秘密都展示给了霍域,霍域没有这样的宝库,可他也想跟游弋分享自己的秘密。他想了想说:“我姥姥死了,我每天晚上都有点儿想她。”   这事儿游弋是知道的,霍域来之前于茉莉就已经交代过他了,怕他嘴上没把门的提到霍域的伤心事。   这会儿游弋牵过霍域的手非常郑重地跟他说:“我姥姥也死了,以后你当我姥姥,我当你姥姥吧。”   霍域像是石化了一般愣怔半晌,憋出一句:“姥姥是女的”。   游弋笑着一拍脑门儿:“对噢,那我当你姥爷!”   霍域:“……”   几个小孩儿的关系越来越好了,大人们看在眼里。一天,于茉莉问游弋:“你跟茁茁壮壮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好是应该的,为什么霍域刚来你就跟他那么好啊?”   游弋很奇怪地看着他妈说:“那我差点儿把人家喂死我不得负责啊?”   其实,他还有别的理由。聪敏如游弋,他从霍域来的第一天就看出来他是个小可怜儿,一个战战兢兢来到新家连蛋糕都不敢吃的小可怜儿。那他自然是要对霍域好的,毕竟他答应过大人们会罩着他的。   不过这话他没跟于茉莉说,他觉得这是霍域跟他之间的秘密,谁都不能说,亲妈也不能。   谷茁茁和谷壮壮打小跟在游弋屁股后面长大。游弋聪明机灵、主意大,茁茁壮壮都是非常天真的孩子,自然什么都听他的,所以游弋跟谁好,他俩也跟谁好。   这好像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真正让他们打心眼里觉得霍域这个小伙伴挺不错是一年级下学期的一天。   那天,负责来接孩子的谷震路上堵车来晚了,几个孩子在靠近校门口的地方眼巴巴地等着。   游弋去上厕所了,霍域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玩儿书包带。有个高年级的学生在院儿里滑滑板,茁茁壮壮远远地看着人家,一脸羡慕。   大概是看到双胞胎觉得有意思,那个男孩一边滑滑板一边冲茁茁壮壮说:“你俩是双胞胎吗?”   茁茁壮壮高高兴兴地点点头:“对”   他俩的动作太一致了,滑板男孩看乐了:“你俩什么时候动作都一模一样吗?”   茁茁壮壮对视一眼笑了笑:“不是呀”。   偏偏这个动作和这句话还是一模一样的。那个男孩乐了半天,随后毫无征兆地踩着滑板绕了个圈,直直地朝他们冲过来,高喊着:“我看看你们摔倒的姿势一样不一样!”   茁茁壮壮没有料到他会忽然撞他们,一时间躲闪不及,脚下一个踉跄当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男孩儿踩着滑板,看着一左一右摔在地上的两个小胖墩儿哈哈哈哈地笑起来。还没笑完呢,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喂”。   回过头去看,一个小卷毛沉着一张小脸,拽拽地跟他说:“道歉”。   自认为长大了的男孩子怎么会把小屁孩儿放在眼里?滑板男孩儿就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得更开了,他一边围着霍域转着圈滑,一边不屑地说:“呦,哪来的小屁孩儿?那么凶你是不是还想吃人呢?”   霍域不再说话了,直直地站在原地,死死盯着滑板男孩儿看。滑板男孩儿还是笑:“呦呦呦,这小眼神儿,我好怕怕噢!”   霍域盯着他转了两圈,在那男孩儿又一次滑过他面前的时候,他瞅准了时机,脚下迈出一步,使劲一跺脚,狠狠踩在了滑板上。   没有防备的滑板男孩儿顿时失去了平衡,啪叽摔了个“狗吃屎”,讨人厌的笑声闷回了肚子里。   这一跤摔得不轻,霍域却看都没看他一眼。正好游弋出来了,他一手牵起茁茁一手牵着壮壮,朝游弋一歪头,说:“走”。 第7章 小白眼儿狼   这一脚奠定了霍域在茁茁壮壮心目中的位置,也改变了游弋对霍域的看法。   他一直以为霍域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小可怜儿,没想到这闷罐子里还藏着座小火山。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宽松有爱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霍域,性格也慢慢变了很多。   彼时,四个孩子已经上初中了。其中,霍域和谷茁茁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游弋和谷壮壮总捣乱,上课不好好听讲,成绩一直在中游晃荡。   霍荻上了大学,也没走远,就在本地上的,周末有空就回家。   几位爸爸各自的事业红红火火,霍云宽和游景中的公司始终保持着深度合作,谷震没别的爱好,守着他的拳击馆乐得清静。   两位妈妈的花店还是随缘开。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她们也有了自己的时间,闲暇时也会练练书法、打打麻将。   又是一个夏天,快放暑假了,期末考刚刚考完,整个学校都乱哄哄的。   游弋和谷壮壮抱着篮球从外面回来,满头大汗。   霍域和谷茁茁一前一后围着一张课桌在下五子棋。游弋风风火火地撞进来,拎起霍域的水拧开了就喝。   霍域看他一眼,没什么反应。游弋笑着戳戳他:“欸,我记得你刚来那会儿有洁癖的,现在怎么不提这事儿了?”   谷茁茁笑笑说:“小时候天天跟你在一块儿玩儿,有洁癖他活得下去吗?”   霍域应和道:“活不下去”。   其实霍域小时候的那点儿洁癖完全怪罗蔓菁。这位女士男朋友不断,经常带各种华而不实的男人回家,碰上不讲究的还要进霍域房间左看看右看看,再坐坐他的床。   这几年那点儿洁癖治好了百分之八十,游弋还挺欣慰,大言不惭地说:“那还真是我的功劳,那你以后得叫我哥。”   霍域生日比游弋大几天,游弋这些年总不服气,打心眼儿里觉得他应该是哥哥才对。他给茁茁壮壮当了这么多年哥了,怎么霍域来了他就成弟弟了?所以他没事儿就想占点儿便宜,变着法儿地让霍域管他叫哥。   霍域是不会跟他纠结这种无聊的问题的,此时一边在纸上画棋子一边毫无负担地叫了声哥。   游弋一脸满足地摸摸他脑袋:“乖呢,哥哥给你买糖吃哈。”   谷壮壮在身后笑:“游弋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像个哄骗少年儿童的怪大叔。”   他一笑,游弋才发现他也进来了,回过头问他:“你来我们班干吗?回你们班去啊。”   谷壮壮一愣,挠挠头笑了:“我忘了”。   上了初中,其他三个都在一个班,偏偏把谷壮壮给分出去了,这都一年了他还没习惯呢。   还好这天老师们都在批改卷子,每个班都像放了羊,偶尔有一只小羊走错圈也没人注意。   放眼一看,班里一大半人都在玩儿,但还是有几个刻苦的孩子埋头苦读。霍域和谷茁茁成绩好归好,但都不是那种铆足了劲学习的孩子。家长们教育很宽松,对他们并没有别的要求,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就行了。   个别想不开的孩子就要钻牛角尖了,我天天拼命学习怎么到头来还不如你天天玩儿的考得好?这还有天理吗?   那天学校早早放了学,三个人前后脚往外走,游弋手欠地拽拽霍域的书包带问:“你俩这回没发挥失常吧?我可等着蹭你们的大餐呢。”   谷茁茁笑笑说:“我这回肯定考不过霍域,霍域英语得超我。”   霍域还没说话,旁边路过的一个男孩儿冷哼一声说:“有什么了不起?我从小国外长大我英语也能考第一。”   那男孩儿说完鼻孔朝天地走了,游弋皱着眉就要追上去,霍域赶紧伸手拦了他一下。   游弋瞪他一眼:“你拦我干吗?没听他怎么说你吗?国外长大跟英语考第一有什么必然联系吗?这人什么脑子?”   “猪脑子”,霍域揉了下他的腕骨,不咸不淡地说,“所以你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   游弋甩开他手,生气了:“你回回都这样,谁说你什么你都不生气,到最后气的都是我。要给我气出病了你伺候我一辈子。”   霍域耸耸肩不说话了,任他埋怨。   随后过来会合的谷壮壮看看游弋的表情,跟谷茁茁对视一眼,心知肚明了,一准是霍域又把小炮仗点了。   当晚,游弋回家就去床底下找他的小本本了。这些年霍域每让他窝一次火,他就在小本本上给霍域记上一笔。六年过去,这小本本也记了不少“罪证”了。   其实他了解霍域,霍域眼高于顶,根本不把那些小虾米小螃蟹放在眼里。谁说他是小外国佬了,谁说他考试是抄的了,谁说他篮球打得菜了,他根本无所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依然昂首阔步走自己的路。   游弋可听不得这些,他的想法很简单——我们整个院儿都心疼的孩子怎么能让你们随便诋毁?按他的脾气,非得踹那些孩子的屁股一脚不可,可霍域总拦着他,于是他连带着也生霍域的气。   此时他在小本本上写下:“×年×月×日,霍域又拦着我,没让我踹上那个谁的屁股,气死我了!我小时候给他吃那么多大白兔怎么就喂出个小白眼儿狼来?等我哪天生大气了,我一定狠狠地……”   狠狠地什么?游弋咬着牙狠了半天,纸都被戳破了也没想出来他能把霍域狠狠地怎么一顿。揍一顿他怕给霍域打坏了,骂一顿霍域估计也没什么反应,就连咯吱一顿都不行,霍域没有痒痒肉。   这人还治不了了,他一生气把笔一扔不写了。   第二天成绩下来了。英语试卷一发,游弋自己的成绩都没看,拽了霍域的卷子就走。   他走到昨天没踹到的那个男孩跟前,绕着他的座位转着圈,非常夸张地大声喊:“哇,我们家霍域英语考了118欸,怎么这么粗心呢,哪里丢了两分呀?让我来看看,听力——满!分!完形填空——满!分!阅读理解——满!分!噢,只有作文扣了两分啊,我看一定是老师防止他太骄傲扣的嘛。”   座位上的男孩儿桌上放着一张96分的试卷,气得脸红脖子粗。其他同学不明就里,打趣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家霍域厉害了,天天显摆,你自己考了多少分啊?”   游弋卷子一收摆摆手:“哥的成绩你还敢打听?说出来吓死你。”   说完他回座位坐下了,霍域拿着他的卷子点了点分数,问他:“这点儿分你想吓死谁?”   游弋一看——72,刚及格。他吓了一跳:“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能吧?没觉得难啊。”   霍域一眼就断了案,从他笔袋里拿出一支铅笔扔给他,又点点他的答题卡说:“用错铅笔了,识别不了。”   游弋定睛一看,可不是用错铅笔了吗?加上他的答题卡涂得敷衍了事,能识别出来就有鬼了。于是他又开心了:“那这么说我考得不错嘛,用错铅笔都能及格呢。”   霍域早给他把分算完了,此时说:“撑死也就105。”   游弋撇撇嘴,很不服气:“105怎么了?那个谁才96。”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霍域倒是听懂了,笑着看他一眼,问他:“高兴了?”   “我高兴得不得了,都恨不得唱首歌呢。”   彼时,英语老师正从他们座位旁边的走廊往教室走,听到他这句话,进门就朝他招了招手:“来,游弋你上来,考那么点儿分你还高兴得恨不得唱歌呢是吧?来舞台给你,唱吧。”   游弋嬉皮笑脸地摆摆手:“不唱了不唱了,老师您上课吧。”   英语老师是位美丽的女老师,闻言把课本一放头发一撩,站到了讲台边:“别呀,这回咱班同学考得不错,你唱首歌给大家庆祝庆祝。来首英文歌吧。”   “真让我唱啊?”游弋说着已经站起来往讲台走了,“那我就献丑了。”   班里的同学起哄的起哄,鼓掌的鼓掌,谷茁茁在后面戳了戳霍域,低声问:“他能记得词儿?”   霍域撩着眼皮看着台上嘚瑟的游弋,哼笑一声:“能记得个鬼。”   果不其然,游弋开口唱到第二句就记不住词儿了,但人家也没有半点窘迫,愣是把第一句的词儿又套进了第二句的调里,就这么循环往复,生生用一句词儿唱完了整首歌。   底下的同学都笑得不行了,游弋却台风稳稳的,唱完了还后撤一小步弯腰朝左右各鞠一躬,说:“谢谢大家的掌声,要签名的趁早啊,过两年我红了可就未必认识你们了。”   英语老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朝他竖了竖大拇指:“哎哟我天,以后去别的地儿唱歌千万别说是我学生。”   连霍域都被他逗乐了,游弋下来看他在笑立刻调侃他:“不容易啊不容易,我一年能把你逗乐的次数俩手都数得过来,早知道我费劲巴拉地给你讲那么多笑话干吗?”   这些年,游弋看到什么有意思的笑话就要讲给霍域听,霍域从来没被他逗笑过。游弋不信邪,有一次专门买了一本笑话大全,一整天都围着霍域讲,讲到他嗓子也冒烟了,肚子也笑疼了,霍域还是没笑,最后竟然还淡定地递给他一杯水说:“别费劲了”。   那天放学之后,游弋就像个小尾巴一样,一直追在霍域屁股后面给他唱歌,来来回回那一句,一路从学校唱到了一年无数度的全院儿大聚会。 第8章 来打我啊   全院儿大聚会三不五时就要举办一次,理由可以是节日、生日,有时候甚至就只是孩子们放假了、孩子们考完了、孩子们长高了。   这回当然是庆祝孩子们要放暑假了。霍荻也放假了,五位大人加上五个孩子刚刚好坐满一张十人桌。   大人们没人在饭桌上问考试考得怎么样,只打听他们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只有霍荻讨人嫌。   菜还没上来,他闲着也是闲着,来回指指游弋和谷壮壮,挑眉问:“你俩这回倒几啊?”   游弋瞪他一眼:“谁倒数谁倒数?我俩什么时候倒数过?”   霍域大概是被霍荻传染的,小时候那副乖乖巧巧的样子再也找不到了,此时搭腔道:“一个英语刚及格,一个数学刚及格。”   霍荻一笑:“这俩玩意儿还能考上高中吗?”   霍域淡淡摇头:“我看悬”。   霍云宽笑着点点他俩:“你俩太烦人了。”   这俩人跟说相声似的,游弋不搭理他们了,起身出去上厕所去了。   他出去了霍域才又解释:“游弋拿错铅笔了,壮壮考数学睡着了。”   谷壮壮嘻嘻一乐:“不小心的,不小心的。”   谷震闻言搂过他拍着他的肩膀说:“行儿子,晚上在家放着软乎乎的床不睡,喜欢在考场睡硬桌子是不是?有个性。”   于茉莉笑了:“这俩孩子一个比一个心宽,好事儿。这回就算了啊,下回再这样罚你俩给我刨院儿里的小菜地。”   一屋子人打趣游弋和谷壮壮的功夫,靠近门口的霍域忽然听到外面游弋在跟人说着什么。起身出去循着声音一找,合着游弋在隔壁跟一帮不认识的人聊上了。   “爷爷您身体真硬朗,一点儿看不出来80了,皱纹也没有白头发也没有,我看您起码能活到150。”   游弋特自来熟地跟人聊着,霍域往屋里一瞧——这恐怕是一家人来给老爷子过生日的,大圆桌中间还摆着个80大寿的生日蛋糕。   看了两眼刚准备逃走,游弋就跟后背长了眼睛一样,立马转过身喊住他:“哎,霍域你来啦,爷爷今天80大寿,咱俩给爷爷唱首生日歌吧。”   霍域心想:这是我爷爷吗?面上勉强笑了笑说了声“爷爷生日快乐”,说完摆摆手掉头就走。   屋里游弋还在说:“别理他他就这样,从小就认生。爷爷我给您唱,唱一遍中文的唱一遍英文的,您要是没听够我还会西班牙语的呢。”   霍域很是无语。回到他们自己的包厢,谷茁茁笑问:“游弋又哪儿野去了?”   霍域朝隔壁歪歪头:“新认了个爷爷,给人唱生日歌呢。”   不一会儿游弋端着块蛋糕回来了,眉飞色舞地显摆:“隔壁爷爷送我的生日蛋糕。”   他把蛋糕往霍域面前一摆,兴高采烈地跟大家讲起了隔壁的爷爷,霍域也没半点负担地就开始吃。   游弋经常干这种事,他喜欢跟上了岁数的人聊天,赶上老爷爷老奶奶过生日他一定要凑上去给人唱首生日歌,唱完了人家送他蛋糕他就拿给霍域。   桌上这些人都习惯了,几个孩子长大以后没人像霍域那么爱吃甜食了,自然也没人跟他抢。还是霍荻,这人永远没个正形,伸手就夹了一筷子蛋糕塞进嘴里,吃完还要吐槽游弋:“你也不怕给他喂出蛀牙。”   于茉莉也说:“对,这可没牙换了啊,吃出蛀牙到时候要钻牙神经的。”   游弋一听,有点儿怕了,捏着霍域下巴让他张嘴:“给我看看长没长蛀牙”。   霍域拍开他手说:“行了,不吃了。”   游弋立刻把蛋糕推给霍荻:“荻哥吃吧,都是你的。”   霍荻:“……”   暑假,几个孩子报了课外班学画画去了。他们以前没有上过课外班,寒暑假都是玩儿,上了初中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画画感兴趣了。   教画画的老师叫罗青意,人长得清清瘦瘦,话讲得慢条斯理。一头黑发扎了马尾垂到腰际,一双温柔含水的眼睛总是盛满笑意。   跟许多年长的画家比画工,罗青意当然比不了,但他的画莫名很吸引人,授课方式也非常有趣,所以四个孩子旁听了一节课之后就决定以后跟他混了。   罗青意刚刚毕业不久,跟这些小孩儿玩儿起来也没有架子。他的课堂一半的时间用来教绘画技巧,另一半的时间更像是在培养孩子们的绘画思维。   那天,他让大家画两幅班里同学的人像,任何形式都可以,只要能抓住人物特征,让大家看出来是谁就行。   四个孩子中游弋画风最豪迈,不一会儿就画完两幅简笔画,伸长了一只手让罗青意过来看。   霍域朝游弋看了一眼,也开始画第二幅。   游弋的第一幅画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儿,胖乎乎的,圆圆的脸上还有两团小腮红。   罗青意一看就笑了:“你作弊啊?咱们班就一对双胞胎,这是画的茁茁壮壮小时候吧?”   游弋点点头,指了指画上两个小孩儿的头发说:“茁茁头上有两撮翘起来的头发,壮壮没有。”   罗青意看了看茁茁和壮壮,还真是,于是笑着揉了揉游弋的脑袋:“小鬼,属你机灵。”   游弋献宝似的又让他看下一幅。下一幅画得就比较认真了,至少线条多了一些。画上的男孩儿一头自来卷儿,半垂着眼睛,一边嘴角浅浅地勾着,两手揣着兜儿,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相当可笑的东西。   罗青意挑挑眉:“这幅画得不错,霍域平时还真是这样。”   霍域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看见那幅画之后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游弋立刻指着他跟罗青意说:“你看你看,就是这副鬼样子。”   再看霍域的画,让画人像他画了两只猴儿,画得还相当卡通。第一只猴儿露着大白牙,眼珠子古灵精怪地歪斜着,旁边配了四个大字——来打我啊。第二只猴儿举着一只胳膊,一副洋洋得意求表扬的样子。游弋一看就急了,这分明画的是他刚才举手的时候。   他作势要把画撕了,霍域一点儿不拦着,任他闹。   两只手都捏到画上了,游弋又舍不得了,冷哼一声拿着画就走:“我把罪证都给你留着霍域,你看我哪天不给你算总账的。”   谷茁茁和谷壮壮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这会儿两人一起摇了摇头,一个说:“干打雷”,另一个接:“不下雨”。   从小到大,游弋次次都说要收拾霍域,次次也都没真收拾,下次有个什么事儿还要护着霍域。一天天一年年地这么过去,愣是把一个乖乖巧巧的孩子培养成了个小腹黑。   不过霍域也不是跟谁都这样,他的腹黑好像只针对游弋一个人,别人都提不起他捉弄一下的兴趣。   有一次霍荻问他:“你什么毛病?给他惹急了你挺高兴?”   霍域笑了笑,竟然说:“嗯,挺高兴”。   ……   一天,罗青意来上课的时候忽然穿上了长袖。看着倒是不会太热,棉麻质地的,只是怎么看都有些不合时宜。   游弋夸他穿这一身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罗青意笑了笑,没说什么,看起来一切如常。   连续几次上课他都是长袖长裤,霍域渐渐觉得不太对劲了,上课的时候就忍不住观察他。确实观察出一点端倪,但他跟谁都没说。   又一天,气温直逼40度,罗青意却还是穿着长袖长裤来上课,即便是心大的游弋也觉得不正常了。   一走进教室他就问:“罗老师你不……”话还没说完,霍域忽然使劲踩了他一脚,于是他的话拐了个弯:“啊!霍域!你踩我脚了!”   霍域很欠揍地一耸肩,淡淡道:“抱歉没看见”。   游弋咋咋呼呼地喊:“我新鞋!霍域你等着,你晚上最好别睡觉在屋里守着,我要去把你的新鞋也踩上鞋印。”   后面进来的孩子们只顾着笑游弋了,没人再去问罗青意热不热,这事儿就这么插科打诨地过去了。   霍域怎么都没想到,这看似很小的一件事儿就如同一盆泼进热油锅的水,一下子把他们的生活炸了个天翻地覆。 第9章 猴子跳脚   8月末,秋老虎肆虐,教室里的风扇哗哗地转,吹出来的风却都是热的。   天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正酝酿着一场大雨。   游弋一边画素描一边念叨:“这天到底还下不下雨,天天暴雨预警就是不下雨,要热死人了。”   霍域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游弋一看就知道他又揣着什么坏心眼儿,没好气地问他:“你又在想什么?”   霍域一挑眉,淡淡道:“在想猴儿屁股是不是被烫红的。”   游弋一听又炸了:“我现在都白回来了你还成天说我是黑猴子!就你白,你比泡了福尔马林的剥皮鱿鱼还白行了吧?我看这天也别下雨了,再热点儿我撒把孜然把你烤了吃。”   他叭叭半天,霍域就四个字儿怼他——“猴子跳脚”。   罗青意在窗台边笑着说他俩:“行了你俩,专心画。”   他最近经常这样,孩子们画画的时候他就坐在窗台边发呆,眼神轻飘飘地落到窗外的某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下课点儿的时候大雨终于落了下来,树叶被拍得翻了白,路面已有积水。一教室人都没走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等着家长来接。   电话打给了霍荻。家长们组团旅游去了,茁茁壮壮感冒了没来上课,保姆阿姨在家照顾他们,全院儿就这么一个闲人。   接到罗青意电话的时候霍荻正在打游戏,闻言竟然说:“让他们淋着回来吧”。   罗青意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霍荻才又笑了笑:“开玩笑罗老师,我马上去”。   说是马上去,可他本来是打算玩儿完这一把再走的,但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糟糕的天气,又认命地叹了口气。   低头啪啪打了几个字,不顾队友们的一片骂骂咧咧下了线,霍荻拎上两把伞就出了门。   霍域和游弋都没急着起身,他们家远,霍荻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等全班同学都走光了,游弋还劝罗青意:“罗老师你先回吧,我俩一会儿给你锁门就行”。   霍域瞥了他一眼,游弋愣了一瞬一拍脑门儿:“啊,我忘了您最近住画室了。家里还没装修好吗?用不用帮忙啊?我可以让我爸给您派几个人去啊。”   罗青意笑笑说:“谢谢你啦,不用,快好了。”   罗青意最近住在画室里面的一个小隔间,地方实在不大,游弋挺操心地说:“早说让您住我家吧,我家有房间啊……”   眼看他又要巴拉巴拉说个没完,霍域又递给他一个眼神,游弋这才闭了嘴。   他闭了嘴,老天爷可闹腾起来了。此时狂风大作,轰隆隆的雷声此起彼伏,以至于门被大力推开的动静都被掩盖住了。   一个彪形大汉忽然闯了进来,凛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游弋和霍域回过头去看——那大汉满脸横肉,两道浓眉拧在一起,眼睛里装满了怒火。   双脚带着泥水踩在地板上,手里的酒瓶子狠狠一摔——哐当一声,靠门口的几个画架顿时被砸了个七倒八歪。   三个人看着浑身湿透的大汉一时间都愣住了。霍域最先反应过来,他拉起游弋用力推了一把,直接把他推到了门口。游弋被推得一踉跄,一时不察没站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汉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   他指着游弋粗声粗气地质问罗青意:“你还敢教人家孩子?你能教人家什么?教人家跟男人搞对象吗?!”   游弋听了这话满脑袋小问号,当下也顾不得手疼了,下意识看了一眼罗青意,这才发现他跪坐在地上浑身发抖,早已是满脸泪水。   罗青意从来都温文尔雅,像一个孑然而立的素白瓷器,游弋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虽然只听了只言片语但也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于是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愤愤地想从大汉手上挣脱。   大汉身上有很重的酒味儿,熏得人头晕眼花,加上他手掌又粗又大,彼时还不到一米七的游弋根本挣扎不动。   一阵疾风吹得木门啪啪作响,霍域有些懊恼,刚才他下意识想把游弋往外推,没想到却反而让他被抓住了。此时他不动如山,拧着眉冷冷地抬了抬下巴,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放他走”。   “我放个屁!”大汉伸出粗粝的手掌指着他,吼出来的声音源自胸腔深处,像是比疾风的劲儿还要大,“你也不许走!把你们家长都给我叫来,我要让他们看看你们这位罗老师是个什么货色。”   许是因为愤怒,他说话时手也不自觉地用了力。游弋被他捏得生疼,龇牙咧嘴地说:“大叔大叔,我的亲大叔,你有话说话先放开我行吗?我要被你捏死了!”   霍域看了他一眼,稍稍稳定心神,耐着性子说:“他有心脏病,你是想让大家都看看罗青意是什么货色但你也不想惹麻烦对吧?你把他放了扣着我一样的,我俩一家的,家长都在来的路上了。你抓着他万一他一会儿着急犯病死这儿了你也就完了。”   游弋听着霍域的话先是想笑,心想这大汉可真有面子,霍域都开始编瞎话了。不过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这是放的什么撅词?还在这儿跟他玩儿上英雄主义了?   刚想开口骂一句,霍域立时又是一记眼刀飞了过来。   这些年培养出的下意识反应,生生让游弋把话咽了回去。   酒精上头的大汉看着小脸煞白的游弋,拧着眉想了想,不耐烦道:“滚滚滚”。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把游弋扔出了门外。霍域快步走过去紧接着就把门反锁上了。他知道他要是不反锁,游弋那个傻子一准又得回来。   其实他也有走的机会,但他必须留在这儿——罗青意还在角落里缩着呢。现在游弋出去了他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被大汉一把抓过去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这人手有点儿脏,身上的酒味儿也很难闻。   大汉扣着他的脖子叫他老实待着,又指着罗青意破口大骂:“老子养你这么大缺你吃了还是缺你喝了?你不张罗挣钱娶媳妇给老子传宗接代竟然还敢跟老子玩儿出柜,你把你那狗男人给我叫来,看我今天不打断他的腿!”   罗青意仰着头满脸是泪,眼睛里已是一片死寂,闻言声音虚浮地吼起来:“跟你说了没有男人!没有男人!我天生就这样,你到底懂不懂?”   他还想解释几句,忽然又觉得没什么意义,于是掐着自己发抖的腿,勉强稳了稳声线说:“你把孩子放出去!今天你就是弄死我我也认了,这条命我还给你。”   大汉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火:“老子养你这么多年花那么多钱你赔得起吗?你拿什么还?”话音刚落,他随手抄起一个画架重重地朝罗青意砸了过去,罗青意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这才没有被砸到头。   这下霍域知道他被长袖遮住的伤是哪儿来的了。他原本还打算静观其变,等着游弋找到人或者霍荻来,现在看来是不行了,这大汉万一再砸点儿什么,毫无招架之力的罗青意非得被他砸死不可。   13岁的霍域单凭体力当然无法对抗膘肥体壮的大汉,他只能智取。   他快速扫视一圈周围的东西,很快就发现散落一地的画具中有一把美工刀……   被扔出门外的游弋一开始还想找个东西把玻璃砸了跳进去,看到霍域递给他的眼神才忽然清醒过来,赶紧往外跑去找人帮忙。   可这么大的雨,街上哪儿有人?他们画室租的是一个教育机构的教室,这会儿其他课外班早下课了,加上机构的位置比较偏,连辆路过的车都看不着,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游弋只能抱着一线希望朝路口跑。雨大风又急,天地间织出一张张细密的水帘,游弋穿梭其中不停地喊人,几乎快要窒息了。   跑了半天还是没看到人,他忽地停了下来。淋了雨的脑袋异常清醒——这么大的雨就算跑到路口也未必有人,但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浪费一分钟的时间霍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于是他抹了把脸,随手在路边捡了根木棍又拼命往回跑。   他打算回去跟大汉拼了,这回霍域就是递给他五百个眼神都不好使。   刚跑回机构大门口,忽然瞥见霍云宽的车迎面开了过来——是霍荻!   霍荻也看见他了。看到他落汤鸡一样站在那儿,手里还拎着一根木棍,当下就意识到事情不妙,车刚停稳钥匙都没顾上拔就赶紧跳了下来。   游弋看见他眼泪差点下来,从来都没觉得霍荻这么可爱过。他刚说了一句:“霍域在楼上”,霍荻就急切地打断他:“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破开水帘,脚下的水花溅得老高。   这么一会儿工夫,教室里已是一片狼藉。画架、画具散落一地,罗青意额角破了,侧脸淌着血,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那大汉此时正死死掐着霍域的脖子。   “好你个小兔崽子,竟然还敢偷袭老子,拿把破美工刀你吓唬谁?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干吗的?老子砍人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   游弋看到这一幕当下腿就软了,霍荻二话不说,飞起一脚踹开了教室门。   罗青意使劲捶了下腿站起来,满脸血泪地扑上去要跟他爸拼命,与此同时,破门而入的霍荻抄起一个画架,直直地冲着大汉的脑袋砸了下去…… 第10章 哄我?   罗青意的父亲被送往医院,其余几人一起到派出所做笔录。   一路上,罗青意一直在道歉,最能活跃气氛的游弋却没有心情安慰他,一路都很沉默。   到了警局,罗青意和霍荻先被叫了进去,游弋和霍域等在外面。   游弋身上穿着警察叔叔帮忙找的衣服,整张脸毫无血色,腿到现在都还在抖。   霍域看他一眼,拍拍他的膝盖低声哄他:“我没事儿”。   一听这话,游弋的眼眶霎时漫上一层水汽,双目无神地盯着来来往往的派出所门口,呆呆地说:“要是荻哥再晚到一会儿呢?”   “那也没事儿啊”,霍域轻声说,“我都准备好反抗了,而且罗老师不是也过来了吗?”   游弋摇摇头不说话了,两手死死攥在一起,指尖都泛了白。   霍域也没再说什么,手却一直搭在他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一通折腾完,霍荻了解了来龙去脉。无非就是罗青意一气之下跟他那位总是家暴的父亲出了柜,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暴怒的父亲几天见不到儿子,怒气无处发泄,终于在这次醉酒之后找上了门。   常年生活在家暴阴影中的罗青意,看到醉酒父亲的第一反应就是恐惧。那种发自心底的恐惧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最后甚至都需要用力捶腿才能站得起来。   霍荻没有去探听人家的家事,只在离开警局的时候说:“罗老师,我要带霍域去医院检查一下,你头上的伤也需要处理,跟我们一起吧。”   罗青意一想,人孩子是因为自己受的伤,当然得跟着去,于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没想到从医院出来,霍荻又说:“罗老师,不如今晚就先住我们家吧,你那儿肯定不能住了,现在这么晚了也不好找住的地方。”   罗青意像只受惊的兔子,慌张地摆着手拒绝,霍荻又说:“你放心,我爸妈都出去旅游了,不在家,家里就我们几个。”   罗青意整个人都有点恍惚,霍荻肯定不能让他一个人走,尽管今天这事儿是因他而起但归根结底他也是受害者,于是他不由分说地把罗青意拉到了副驾。   游弋和霍域一起上了车后座。一路上游弋都看着窗外不发一言,只在上车的时候抽了两张湿巾递给霍域让他擦手。   一车四个人,魂儿飞走了俩,兄弟俩在后视镜里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到家下车之后,霍域拉着霍荻走在前面,低声跟他说:“你照顾罗老师,我今晚住隔壁。”   “行”,霍荻叹了口气,“孩子可能吓着了,你跟他说说话吧。”   霍域回头看了游弋一眼,点点头没说话。到游家门口时,霍荻脚步顿了顿,犹豫着又问了一句:“你没事儿吧?”   霍域以为他是在问他的脖子,脖子刚才在医院已经检查过了,没什么大碍,他也不觉得疼,于是摇摇头说:“没事”。   其实霍荻是想问他有没有被吓到,但后面两个人已经走过来了,他也就没再开口,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这几天大人不在家,游弋都是在霍家住的,霍荻负责看着他俩,但今晚霍域看出来他想静一静,拽着他回了隔壁。   游弋没问为什么,进门就帮霍域找了衣服让他赶紧去洗澡。   霍域确实一分钟都忍不了了,身上都是那大汉的酒味,所以二话没说抱着衣服就往浴室去了。   这个澡洗得有点儿久,等他出来的时候游弋已经洗完了澡,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从来都是活蹦乱跳的游弋好像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人呆呆的失了魂。霍域叹了口气走过去,往沙发上一摔,故意搞出了一点大动静,在游弋看过来时歪歪头让他看自己的脖子:“你看,是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医生都说了没事。”   不看还好,这一看游弋立刻皱了眉:“青了都”。   他伸手碰了碰,马上站起来去找冰块了。霍域摸摸自己脖子又叹了口气。刚才洗澡的时候他明明看了的,什么都看不出来,此时一想大概是客厅灯光更亮一些,看得更清楚。   早知道就不多此一举了。   从小到大他俩也没真生过气,无非就是斗两句嘴,今天霍域看出来游弋除了后怕还生他气了。这不难理解,霍域想想如果是游弋把他换下来他也得生气,但他又没什么办法,当下他必须那么做。   他不知道怎么哄人,只好在游弋回来的时候看着他笑了笑。   这个笑跟平时那种坏笑不一样,是非常单纯的微笑,甚至带着点儿讨好的意味。游弋看得一愣,挑挑眉说:“哄我?”   霍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啊”。   游弋把包着冰块的毛巾递给他,摇了摇头:“省省吧。”   说完他窝回沙发上,头向后一仰,眼睛盯着天花板又出了神。   今天淋过雨,游弋头晕晕的,那些用不完的活力被悉数落在了画室里,此时他整个人好像完全失重了,轻飘飘地像要飞起来了一样。   窗外的雨还在下,客厅却静得过了头。两个人好像身处另一个时空,风是静的,光是滞的,连空气中的细小尘埃都悬在了半空中。   过了好半晌,游弋才动了动。他用胳膊挡住眼睛,隔开刺眼的灯光,有气无力地说:“今天这事儿我记你一辈子霍域,你非要换我干嘛呢?你打篮球篮球都不进筐你能打得过谁啊?你还有洁癖,我被他抓着我能咬他,你下得了口吗?”   话说得跟平时的风格差不多,语气却是天差地别。霍域看着灯光下那张非常熟悉的脸,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今晚的游弋的确太不一样了,本该亮晶晶的眼睛此时装满了挫败和无助,本该上翘的嘴角此时平平地绷着。上下唇一碰,霍域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我宁愿被掐死也不愿意被吓死。”   说完这句话,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好像怎么都吐不尽劫后余生的后怕。   霍域沉默地看着他,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只好干巴巴地说了声:“抱歉”。   那晚,游弋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了很多,想到最后得出了结论——他欠霍域的这辈子算是还不完了。   小时候差点把人喂死,今天又差点害人被掐死,这还怎么还?   那之后几天,游弋很快发现霍域的洁癖又回来了,甚至比之前还严重。有时候碰了一个脏东西他要洗两三遍手,闻到酒味也会不自觉地皱眉,然后用手蹭一下脖子。   这些无意识的小动作霍域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游弋却全都看在眼里。   他用了这么多年才治好的洁癖,一夜之间就又回到了原点。那种心情就像花了十年时间才画好一幅画,一觉醒来却发现被熊孩子涂得乱七八糟。   画还能重新画,霍域却不能重新长大一次,游弋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件事之后罗青意的课外班放了几天假,过了几天他又跟没事儿人一样去上课了,精神面貌甚至比之前好了很多。   下课之后他让霍域和游弋留一下,非常郑重地向他们道了歉,并且表示要登门拜访,专程向他们的家长表示歉意。   游弋急得连摇头带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家长都还没回来呢。”   其实他们差点就不能来上罗青意的课了。五位家长对他们本来就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他们健健康康长大,谁能想到上个课外班差点把命丢了。   旅途中接到电话的家长们吓了个半死,回来好说歹说都不能同意他们再去上课了。   最后还是霍荻帮他们说话:“罗老师人不错,他也是受害者,当时他是要跟他爸拼命也要救霍域的,我看见了,况且他爸都已经被关进去了。”   林秋荷叹了口气。这事儿让大儿子跑了好几趟警局配合调查,小儿子更是差点儿丢了性命,她心疼儿子但一听罗青意的事儿也觉得这孩子不容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谷震站出来说:“这样吧,你们非要去也行,我负责接送。”   要说这院儿里谁最能打,当然非谷震莫属。有了这个保镖,几位家长总算放心了。   为此,谷震连自己的拳击馆都不管了,送孩子们上课之后他就在外面等着,一直等到下课再把他们接回家。   这天,游弋一上车就问他:“谷叔,你一会儿回拳击馆吗?”   “回,怎么了?”   游弋看了一眼霍域才说:“我想去看看。”   霍域一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这是还在后怕呢,想学点儿功夫在身上了,于是他立刻说:“我也去”。   谷茁茁和谷壮壮听说这事儿也很后怕,这会儿也说要一起去。   谷震欣慰于孩子们感情深厚,但还是提前警告他们:“练拳击可没那么容易,你们可想好了,尤其是个别怕疼的和个别怕脏的小孩儿。”   这是说谷茁茁和霍域呢。谷茁茁笑笑说:“爸,我就只挑不如我的对打呗,打不着我。”   “嘿我儿子真聪明”,谷震笑笑,又问,“那个别有洁癖的小孩儿呢?”   霍域还没说话,游弋就说:“不用管他,过几天他受不了就不练了。”   他似乎认定了霍域一定受不了。一帮满身汗的人都在一个场地里摔来打去,霍域能受得了才有鬼了。谁都没想到他一练就练了两年,到最后四个孩子还坚持去的只剩他一个了。   谷茁茁不练了是因为他真的太怕疼了,一磕一块儿青好几天都散不了。谷壮壮和游弋倒是一直坚持练但他俩最近也不能去了,马上就要中考了,他俩再不拼命复习都跟霍域和谷茁茁上不了同一所高中了。   那段时间游弋熬得黑眼圈都出来了。于茉莉心疼儿子但也不拦着,游景中就不一样了,游景中净扯后腿。   那天都半夜十二点了游弋还在看书,游景中敲门进来说:“赶紧睡觉,都几点了,考不上重点高中能怎么的?”   游弋一边写题一边摇摇头说:“那可不行”。   这小子从小就爱玩儿,这回竟然这么刻苦,游景中心知肚明是为什么。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捏捏游弋的脖子说:“儿子,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罗老师他爸那个事儿是很小概率的事情,况且霍域现在拳打得比你好啊,你怎么还这么操心?”   游弋闻言笔尖顿了顿,也没解释什么,只说:“反正不行”。   游景中眼看着这两年两个孩子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游弋就像个保镖一样霍域走哪儿他跟哪儿,每天都跟看孩子一样看着霍域,夸张得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霍域也并不轻松。游弋整天这样他只好非常小心,偶尔打拳受点小伤都不敢告诉游弋,不小心被他发现了还得赶紧哄他,而且,那件事似乎也给霍域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这两年,家长们也尝试过带两个孩子去看心理医生,但效果并不明显。说白了,他俩的病根儿都在对方身上。 第11章 天黑了不都得回家吗?   霍域被掐住脖子的时候当然是恐惧的,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但那种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忘了,始终留在心底的反而是游弋那个惊惧的眼神。   霍荻破门而入时他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跟游弋对上视线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游弋眼里深入骨髓的惊恐。那双乌沉沉的瞳孔像在经历一场地动天摇的山崩海啸,漫天黄沙之后,生的希望被掩埋殆尽。   那一瞬间霍域知道,游弋一定吓坏了。   两年过去,他时不时还会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没有痛感,也没有被掐住脖子的窒息感,由始至终只有伴随着游弋那个眼神而来的慌乱和眩晕,失衡的感觉像从万米高空跳伞。   他们没有再聊起过那件事,日子好像还跟从前一样,可彼此都知道这事儿的种子在他们心里种下了,而且时不时就要跑出来彰显一下存在感。   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游弋考砸了,一路从年级前二十掉到了五十六。这个成绩进重点高中没有问题,但游弋有更大的野心,他想跟霍域同班。   他们想考的重点高中是按成绩分班的,霍域和谷茁茁肯定能进重点班,游弋和谷壮壮虽然这段时间也努力了,但能不能进重点班还得看考场发挥。   这次考试的时候游弋太紧张了。这是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在他眼里几乎就成了他最后的审判。   卷子一发下来他就拧着眉翻来覆去地看,放学回家的路上也一直在背书。霍域在旁边看着,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那件事之后游弋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谁都知道一向心大的他现在变得心思非常深重。这两年他好像没有一天是轻松的,自己给自己施加了一重又一重压力,不给自己留一点儿喘息的空间。霍域本来期待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游弋能慢慢放下,没想到一天天地这么累积下来,到了中考这个节点,他都快把自己绷断了。   他想跟游弋谈谈。   这天晚饭后他直接去了游弋房间。游弋正在看书,见他进来抬起头问:“怎么了?”   霍域指指楼上说:“上去聊聊?”   游弋先是一愣,随后合上书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屋顶,一人一张摇椅躺下,一时没有人说话。   6月的夜晚,天还没那么热,阵阵凉风拂过,再躁动的人都得沉下心来。   霍域沉默半天不知从何说起。时光就像夜晚看不真切的云,影影绰绰往前走,发会儿呆的功夫它就飘远了。   一晃他们都长大了。他不由得想起他刚来的那天,那个拎着一串葡萄笑着让他“eat eat”的小黑猴子。那时候游弋多快乐啊。   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点笑,霍域叹了口气说:“我们认识也快9年了。”   这老干部忆当年的口气让游弋乐出了声儿:“想说什么直说,你不擅长这种风格。这种风格的开头后面得跟一长串煽情的话,你说得来吗?”   “试试吧”,霍域笑着说。   游弋挑挑眉,听到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大概会长成一个非常不合群的人吧。那时候姥姥刚刚去世,我妈又不要我了,其实我挺害怕的,怕我爸也不要我。”   游弋摇头一笑:“你小时候那么可爱,洋娃娃一样,谁舍得不要你啊?”   “我妈不就不要了?”霍域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又说,“从我来到这个院儿里,得到的就都是爱与宽容,感受到的就都是最纯粹的美好。每个人都毫无保留地对我好,尤其是你。”   游弋一愣,歪过头问:“尤其是我?”   “尤其是你”,霍域看着他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你总能发现我努力藏起来的秘密,一眼就能看穿我突如其来的情绪,还带我体验了非常非常多我从没想过的快乐。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弥足珍贵,我都记着呢。你塞进我口袋里的糖,翻墙给我送的蛋糕,你带我看你床底下的宝藏,给我做糖葫芦……尽管没做成还毁了口锅,但这么多这么多宝贵的回忆对我来说都是无价的。”   这人煽情都不忘吐槽他,游弋没跟他计较,躺在摇椅上笑着摇了摇头。   摇椅吱吱悠悠地晃啊晃,晃过了日升月落,晃过了春夏秋冬,当年那两个缺了牙的小不点儿转眼间长成了眉清目秀的少年。   头顶的夜空依然璀璨,两颗心也从没有走远。   霍域忆完当年,总算进入了正题:“我知道两年前的事儿对你影响很大,我要跟你道个歉。我不后悔把你换下来,但是很抱歉我没有保护好自己,让你害怕了。”   听到这儿,游弋忍不住皱了眉。他当然知道霍域不可能后悔,可他还是打心眼儿里希望他后悔,希望他未来都能优先考虑自己,但转念一想,如果换作是他,他当然也会跟霍域做一样的选择,所以此时他又把刚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霍域侧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游弋,那时候我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现在不一样了。你对我好,我对你好,这是我们的本能,永远也改变不了,但我希望你依然是那个没心没肺、天真快乐的游弋,你能再信我一次吗?”   游弋看着这样的霍域一时说不出话,恍然惊觉他是真的长大了。小时候还没屋顶栏杆高的那个小卷毛,现在已经长到一米八,摇椅都放不下他的大长腿了。   回过头去看这两年,游弋觉得自己好像一头只顾着往前跑的野马,已经很久顾不上去看周围的风景了。霍域好像很久没有被他逗笑了,也很久没有跟他玩儿腹黑那一套了,家长们都很担心他俩,到处打听厉害的心理医生……   这两年他就像坐了回时光机,噌地一下就从这头到了那头,中间是五彩斑斓的空。此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钻了太久牛角尖。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棱角愈发分明,眉眼愈发英俊,头发按照学校的要求剪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成熟了,竟然也能跟人谈心了。   那一瞬间,游弋好像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儿。他长出一口气,笑着说:“霍域,笑一个给我看看吧。”   “嗯?”霍域看着他愣了一下,很快又笑了笑,“怎么了?”   “没”,游弋也笑了笑,“你只要不总犯坏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霍域挑挑眉没说话,游弋用了一下力,让摇椅前后摆动起来,伴着吱悠悠的声音说:“行,精神我领会了,你看我表现吧。”   霍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说服了他,多少有些不可置信,保险起见,他又补了一句:“嗯,考不上重点班也没事儿,咱俩不还在一个学校吗?”   游弋眯着眼睛问:“那要重点高中都考不上呢?”   “那也没事”,霍域说,“天黑了不都得回家吗?”   是啊,天黑了不都得回家吗?他们的家在这儿。   游弋飞快地蹭了下眼角,仰头看着夜空笑了:“行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   霍域也笑:“不瞒你说,今天这些话我打了好几遍腹稿,累死了。”   游弋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很荣幸啊小芋头”。   霍域很嫌弃地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忘了这个名字吧小薏米。”   这俩名字还是于茉莉起的。霍荻以前开玩笑说他俩是“鱿鱼”组合,于茉莉很不满意,总想给俩孩子起个好听的小名儿。那天她正在煮一锅芋头薏米甜粥,搅着搅着忽然灵光一现,自言自语道:“小芋头和小薏米,黏黏糊糊、甜甜蜜蜜,真不错!”   转眼间,小芋头和小薏米都要中考了,做饭最好吃的于茉莉也不敢随意地给孩子们吃了,生怕给他们吃坏了。   游弋最近总算放松下来,大家都挺高兴,游景中也松了一口气。他跟于茉莉开玩笑说:“早知道霍域跟他聊聊能有这效果,咱还找什么心理医生啊?”   于茉莉没他那么乐观,叹口气说:“唉,这个儿子好了那个儿子洁癖的病根可算是落下了。”   游景中摆摆手:“你放心吧,这俩孩子一个好了另一个也能好。”   考试当天,霍云宽亲自开了一辆中巴,载着满院儿人向考场出发。   大院儿经常一起活动,霍云宽干脆买了一辆中巴,自己又去考了个B1驾照,亲自给大家当司机。   霍荻也跟着来凑热闹了,这会儿还不忘调侃他爸:“堂堂霍总竟然亲自开车,小崽子们好大的面子。”   霍云宽笑笑说:“你别没良心,你中考高考我们谁没送你?”   霍荻立刻看向谷震的方向:“高考第一天谷叔就没送,谷叔前一晚喝大了。”   “你小子真能记仇”,谷震抹把脸笑了,“那天晚上吃饭我明明悄悄换了白开水,也不知道是谁,又给我倒了酒,我喝着喝着都没反应过来,这把我坑的第二天还迷迷瞪瞪的。”   谷震的酒量实在不行,众人哄笑一团,说起了他这些年醉酒闹的笑话。   四位考生也在闹腾自己的。谷壮壮非要牵牵谷茁茁的手,说要从他身上沾点儿运气,谷茁茁不让他牵,逗他说万一都给沾走他自己没了怎么办?   这俩活宝十五岁了也没长大,被宠得跟小孩儿似的。   游弋回过头跟着掺和:“壮壮,挺直腰板儿,相信你自己!你可以的!”   谷壮壮用力一握拳,大声喊:“我可以的!”   他们从小就被家长们教会了这种自我催眠一样的加油方式,即便长大了也没改过来。外人听来的确很幼稚,但他们自己还挺乐在其中。   霍域笑着看了游弋一眼,问他:“你要不要也喊一喊?”   游弋闻言朝他靠过去一些,做贼似的低声说:“我不,有点儿傻。”   霍域低低笑一声,朝他伸出手:“那你要沾沾运气吗?”   游弋借着偏头的姿势,头朝下一点,脑门儿磕在霍域肩膀上,笑骂:“霍域你幼不幼稚?”   说归说,他还是非常敷衍地跟霍域击了个掌,状似随意地说:“还是把我的分给你一点吧。” 第12章 谢谢小芋头来到我身边   虽然一路都很放松,但游弋真的坐进考场的时候还是很紧张。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皮猴子如今有了软肋,也会一笔一画地写每一个字,认真演算每一个步骤了。   三天后考完走出考场的时候他如释重负,这些天快要绷断的神经徒然松懈下来,那只皮猴子又回来了。   他跑到车前跟每一位家长拥抱,感谢爸爸、感谢妈妈,感谢干爸、感谢干妈的话说了一箩筐,然后又跑去抱谷壮壮,欠儿欠儿地说:“壮壮,没考好不要紧,我们有空会去七中看你的。”   七中是他们那儿最差的高中,谷壮壮闻言立刻推开他,说他乌鸦嘴,叫他赶紧呸呸呸。   他又去抱谷茁茁:“茁茁,本来还想让你以后当我的眼线,现在看来不用了啊,我考得贼牛。”   谷茁茁笑着说:“那谢谢你没有给我当坏人的机会。”   最后的拥抱是给霍域的。游弋拍拍他的后背悄悄在他耳旁说:“谢谢小芋头来到我身边”。   霍域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于茉莉抗议了:“怎么霍域还有悄悄话?我这亲妈都没有!”   游弋转过头说:“于女士,你青春年少的儿子们总是会有秘密的,请你早日接受现实好吗?”   于茉莉翻了个白眼,搂着林秋荷的肩扬扬下巴,挑衅道:“我们也有秘密,就不告诉你。”   游弋也搂上霍域的肩:“我们有很多秘密,一个也不告诉你,略略略。”   这母子俩实在太幼稚,林秋荷和霍域对视一眼,都很无奈。   考试成绩出来的前一天,游弋忽然又开始紧张,大早上就起床去敲霍域的门了。   霍域一猜也知道是他,但他还没睡够,蒙着被子装听不见。游弋敲了半天敲不开,一边喊“我进来了啊”一边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推门进来他直接把霍域从床上拎了起来,晃着他说:“起来吧起来吧,一会儿就可以查分了。”   这会儿才早上5点,成绩晚上0点才可以查,他管大早上到大晚上这整整一天的时间叫一会儿,   霍域微微睁开眼看他一眼,无奈地问:“你又作什么妖?”   游弋拧着眉说:“我有点儿紧张,坐立不安的,咱俩出去吃早点去?”   霍域沉默几秒,认命地起了床。   他进卫生间洗漱,游弋也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他洗脸游弋看他洗脸,他刷牙游弋看他刷牙,他要上厕所朝游弋一歪头示意他出去,游弋撇撇嘴出去了,嘴里还要念叨:“长大了还知道害臊了,小时候天天在一个浴缸里玩儿水呢谁没见过谁啊?”   游弋本来打算只叫霍域就行,但霍域自己没觉睡了还能让茁茁壮壮舒舒服服地在家里睡觉吗?那不可能。于是清晨六点,游弋拖着谷壮壮,霍域拖着谷茁茁,四个孩子围着大院跑起了圈儿。   跑了五六圈之后,茁茁壮壮终于彻底清醒了,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   他俩小时候就比别的孩子爱吃饭,两张小脸长得肉嘟嘟的,这几年他俩饭量没减但运动量跟上了,慢慢地也开始抽条了。   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一点儿不经饿。游弋也饿了,又跑完一圈儿之后他喘着粗气说:“茁茁壮壮帮我带丸子汤小笼包,我陪霍域去买牛奶面包,一会儿回来汇合,赶紧。”   院儿外就有个早餐摊儿,很好吃就是不太干净。所谓的不太干净并不是店家很不注意卫生,而是他们注意了也远远达不到霍域的要求。偶尔家长们都有事让他们自己解决早餐的时候,其他三个都在早餐摊上吃,只有霍域要去吃那没什么滋味的牛奶面包。   这会儿时间还早,家长们都还没起,游弋拽着霍域飞快地跑到便利店,进门就气喘吁吁地叫:“姐姐”。   店员姐姐笑着说:“知道了,还是牛奶面包是吧?”   游弋点点头。霍域吃面包也只吃某一个牌子,因为这个牌子在当地的工厂霍云宽带他参观过,非常干净。   此时游弋接过袋子正要付钱,霍域又从架子上拿了一盒巧克力递了过去。游弋奇怪地问:“你要吃这个?我看看这是哪个厂……”   “我不吃,给你的”,霍域打断他,“万一你没考好哭鼻子,我好给你嘴里塞个巧克力,省得大晚上把狼招来。”   游弋白他一眼:“你真的又晦气又毒舌啊霍域,我要是没考好就赖你。”   “赖我什么?”霍域勾着嘴角一笑,“赖我太聪明打击了你的自信心?”   游弋愤愤地看着他,想把手里的面包切开,夹上两根小作坊的火腿肠塞进他嘴里,还要捏着他的嘴用力拍上两下让他不得不吞下去,叫他天天嘴上不积德!   这两年游弋整日绷着那根弦,霍域也一天没有放松过。最近游弋逐渐放松下来,霍域的腹黑属性也跟着回来了,俩人又开始吵架拌嘴。   此时游弋虽然嘴上在表达不满,但心里其实还是挺高兴的。他喜欢这样放松的霍域。   霍域跟他谈话之前,他认为能考上重点班是他目前的头等大事,而现在他知道这些事都像身外之物,能看到这样开心放松的霍域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清早朝阳下,四个少年围坐在院儿里的石桌上吃早餐,每人穿一件大红色T恤,远远看过去双胞胎变成了四胞胎。   这T恤是游弋定制的,他自己身上的那件印着“小芋头翻筋斗,二中都要抖三抖”,霍域那件是“游弋游弋,勇争第一”,茁茁穿着“壮壮不壮,二中最棒!”,壮壮穿着“茁茁不弱,一题不错!”   这是游弋昨晚就挨家挨户发的T恤。霍域本来不想穿,嫌丢人,但今天早上游弋叫他起床的时候愣是给他套上了,说一定要讨个吉利。   行吧,霍域豁出去了,但他此时又颇不满意地问游弋:“你们都是名字,我怎么就不配拥有名字?”   谷壮壮咽下一口包子,笑着说:“域哥,这是爱称,饱含的都是小弋弋满满的爱,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游弋也说:“就是,多亲近的名字,以后没人叫了你做梦都得想。”   谷茁茁笑着看他一眼:“做什么梦啊?就你那个黏人劲儿,霍域走哪你跟哪儿,只有听腻的份儿没有做梦都想的时候。”   “那倒是”,谷壮壮点点头应和道,“不过我域哥以后娶媳妇儿生孩子了你可就不能跟着了啊,人家一家三口你可不能老去当电灯泡。”   游弋有些着急地咽下嘴里那口小笼包,转过头问霍域:“你以后要结婚的吗?”   这什么蠢问题?霍域不怎么在意地随口敷衍:“谁知道呢?”   游弋哦了一声继续喝他的汤了。这事儿他还真没想过。霍域成绩好他能努力追,霍域要是娶了媳妇儿,搬出这个院儿了可怎么办呢?   不过,很快他又扑哧一声笑了。霍域看他一眼,游弋捂着肚子,自顾自笑了半天才说:“谁能跟你在一块儿过日子啊,人家说三句你往外蹦一个字。我爱你,噢。我想你了,噢。你饿了吗?还行。想吃什么?随便。偶尔说一句长句还一准儿是讽刺人的,这谁能嫁给你啊,疯了吗?我看你娶媳妇儿比登天还难。”   谷壮壮很不服气:“我域哥又帅又聪明你咋不说?”   游弋一拍大腿笑得更开了:“那有什么用?他打篮球连个三分都没投进去过。”   被他这么挤兑半天,霍域也没什么反应,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面包才说:“至少我是个正常人,没有什么黑历史,不像某人。”   “你没黑历史?你第一次吃我妈炖的猪蹄,撑得打了一晚上嗝,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绵延不绝的嗝。”   霍域不紧不慢地说:“你捅马蜂窝被人家祖孙八代追得满院儿跑。”   游弋来劲了,一拍桌子说:“你小时候竟然相信红手绿手大白手,吓得不敢上厕所。”   霍域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幽幽地问:“你还记得青苹果幼儿园果果班的蒙甜甜吗?”   游弋一愣,转头质问茁茁壮壮:“你俩还把这事儿告诉他了?”   谷茁茁笑着问谷壮壮:“你告诉他的?”   谷壮壮摇头说:“我没有”。   谷茁茁一耸肩一摊手:“我也没有,我不知道”。   和煦的朝阳轻扫过四个少年人,满院儿的花香绕在笑声的缝隙,绕在红彤彤的衣摆中间,绕在眼看又要挂果的葡萄架下。勾勾缠缠,悠悠转转,从早绕到晚。   那晚月朗星稀,游家已经放了一小时的好运来。终于过了零点,游弋哆哆嗦嗦地输入了信息,随后就是一声高亢的尖叫,好运来总算圆满完成任务。   四个孩子考得都不错,都比预期的要好。霍域和谷茁茁没什么反应,游弋和谷壮壮大晚上又去院儿里跑了两圈才冷静下来。   特意回来参加这次查分大会的霍荻揉着额头说:“我命太苦了,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什么事儿都得操心。头疼得要炸了还得回来看这几个崽子查分。本来还指着他们谁没考好我踹一脚泄泄愤呢,这也踹不上了,我这什么命啊?”   霍云宽笑着说:“你小子一天就是嘴上不饶人,背地里一准早就偷着查什么时候出分了,我还不知道你?”   “我那是想早点知道这几个崽子谁考不上,憋着踹人呢。”   霍域在旁边哼笑一声,点评了一句:“钻石嘴”。 第13章 罗老师惦记我呢?   那个暑假游弋开心坏了,打拳恨不得跳起来打,画画的画风都奔放了不少。   这几年四个孩子还是一直跟着罗青意学画画。那件事之后很多孩子退了班,留下来的不多,不过罗青意口碑好,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现在他这儿的学生反倒翻了好几倍。   他们现在换了上课的地方,搬进了霍云宽公司开发的一栋写字楼里。楼里安保做得很好,罗青意可以安心上课,几位家长也能更放心一些。   这事儿还是霍荻提出来的。那时候罗青意经济状况不太好,搬到哪儿对他来说都是负担。霍荻跟霍云宽沟通之后,提出免费给罗青意提供教室。罗青意自觉受之有愧,从那之后再也没收过四个孩子的学费,并承诺孩子们愿意学到什么时候他就教到什么时候。   他感念霍家父子的雪中送炭,也感动于游弋和霍域在经历那种事之后依然愿意留下来。还有谷茁茁和谷壮壮,他俩后来来上课时特意给罗青意带了一兜开心果,说希望他吃了之后能开心起来。   两年的相处下来,他当然偏爱这四个孩子,有时候碰到什么好吃的还会特意多买一些给他们带过来。   这天,他又带了两盒糕点来,一盒给班里的孩子们分了分,另一盒让霍域他们下课带回家吃。   下课的时候其他孩子都走了,只剩下这四个还没人来接。   今天又是霍荻接孩子,刚才他打电话说路上有事故,堵车了,要晚到一会儿。   此时,游弋一边收拾一边说:“罗老师,以后不用老想着我们,你带的点心啊巧克力啊糖啊都太好吃了,霍域看见就要吃一块儿,我看他牙可危险了。”   罗青意一笑:“这可赖不着我,我可听说你小时候总给他吃甜的。”   游弋歪过头睁圆了眼睛问:“罗老师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罗青意笑笑没回答,只说:“你们不能多吃就给爸爸妈妈和霍荻他们吃。”   正好霍荻探头进来了,听见这话乐得颠颠的:“呦,罗老师惦记着我呢?”   罗青意看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霍荻自来熟地找了张椅子坐下,问他:“我一会儿带他们去吃饭,大人们又出去玩儿了,没人管我们了,罗老师一起吗?”   谷茁茁和谷壮壮一听吃的就饿了,马上围过来问:“荻哥荻哥,咱们去吃什么呀?”   霍荻不理他们,还是直勾勾地看着罗青意:“罗老师想吃什么?”   罗青意本想拒绝的,但看着霍荻那双含着笑意又带着点儿认真的眼睛,愣是没说出拒绝的话,加上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起哄,好像已经默认他要去了,他也就没扫大家的兴。   其实他们平时吃饭都是去固定的几家店,一般不会轻易换地儿。这几家店他们吃惯了,加上霍域有洁癖,去不了解的地方他也吃不下去。   不过今天霍荻却带他们去了一家没去过的店,下车时他说:“这家淮扬菜做得不错,听说罗老师口轻,应该吃得惯。”   本打算表达不满的游弋闭了嘴,走在后面拽了拽霍域的衣摆,趴在他耳边说:“一会儿我溜到厨房去看看,实在不行回去路上让荻哥拐一下去给你买那家的炒饭吃。”   霍域反手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轻笑一声:“你上辈子得吃了多少萝卜啊这辈子这么操心?”   “阴阳怪气”,游弋气呼呼地瞪他一眼,“我都多余管你,不吃饿死你,给你饿成纸片儿。”   说归说,一桌人落座之后游弋还是打算溜到厨房去看看,霍域在他要起身时按住他:“消停待着,我不饿”。   游弋想怼他,碍于罗青意在场才没开口,转而又张罗着问服务员要开水,把霍域的碟子杯子都烫了一遍。   罗青意把他这些举动看在眼里,笑着跟霍荻说:“他们感情真好,我就没有兄弟姐妹,有时候看着他们挺羡慕的。”   霍荻一挑眉,立马顺杆儿往上爬:“我当你弟弟呗?”   罗青意一愣,霍荻又说:“我说真的罗老师,我很会照顾人的,我也没哥哥,你当我哥呗,我也像游弋对霍域一样对你好。”   这人实在是莫名其妙,罗青意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有点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快别闹了”。   这两年霍荻有空的时候总是会来接四个弟弟,罗青意也因此跟他接触多了起来,多少了解他的性格。这人总是吊儿郎当的,好像每句话都当不得真,可是你又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人,遇到什么事儿的时候又很靠得住。   他比霍荻大5岁,在他眼里霍荻就是个爱玩儿爱闹的大男孩儿,所以对于霍荻偶尔有些越界的话他也从来没放在心上。   此时霍荻没再说什么,只帮罗青意添了些热水,开玩笑般说:“看来我还不够格啊,行,那我再努努力吧罗老师。”   服务员敲门上菜了,两人都没再说下去。霍域拿着筷子夹了几口他认为比较放心的菜吃,不过他吃得很慢,更像是为了应个景。过了一会儿实在吃不太下去,又觉得一直干坐着不太好,于是他借口上洗手间起身出去了。   游弋可算逮着机会了,刚才他要去厨房霍域不让,这会儿霍域一走,他马上也起身溜了出去。   罗青意有些奇怪,其他三人却都习惯了。   谷茁茁笑着说:“罗老师你吃你的,他俩就这样,不用管他们。”   谷壮壮低声跟他哥吐槽:“哥,你猜人家厨师会不会以为游弋是同行,跑去偷师的?”   “那不会”,谷茁茁摇摇头,“他那样儿也不像厨师,顶多把他当小偷吧。”   事实上,游弋差点被当成神经病。   他走出包间门先在大堂绕了一圈。大堂环境不错,服务员穿着制服戴着白手套,上菜举着小托盘,看上去挺干净的。   不过,这远远不够。很多店都是表面功夫做得足,厨房却脏得像臭水沟,他还是得亲眼看看。   他找到经理笑嘻嘻地跟人家说:“叔叔你辛苦,平时工作累不累啊?”   经理莫名其妙,碍于他是客人只好干巴巴笑笑说:“还行还行,不辛苦,你有什么需要吗?”   游弋总不好直接说想检查人家卫生,他算哪根小毛葱?此时眼珠子一转,搬出个理由:“是这样的叔叔,我的梦想就是想当个厨师,以后在你们这样的大酒店工作。那多有面儿呢是不是?可我爸妈不同意,他们说我要是敢学厨师就打断我的腿,我怕呀,只能妥协了。我的梦想破灭了,我心灰意冷,我伤心欲绝,但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想看看大厨们工作的地方,体会体会他们激情澎湃的工作氛围,感受感受他们斗志昂扬的工作热情,所以您能带我去厨房看看吗?”   经理心想:这小兄弟长得挺帅,就是脑子不太好使,真是可惜了。   面上还得维持他的职业微笑:“不好意思,为了你的安全我不能带你去厨房,厨房又是刀又是火,不安全的。”   “那没事儿”,游弋打了个响指说,“这样,您拿个纸笔来,我给您写个免责书,写明我在厨房不管是死了伤了还是残了都跟你们酒店没关系。”   霍域洗个手出来看到游弋在跟经理说话就赶紧往这边走,过来正好听到他大放死了伤了的厥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快步走过来,一边圈住游弋的脖子,一边跟经理点了下头:“不好意思,我弟弟今天没吃药,给您添麻烦了。”   说完夹着游弋就走。   游弋被他弄得一踉跄,不满地瞪着他:“你干什么啊?我就快成功了,我去看看厨房如果很干净的话你不就能放心吃了吗?”   霍域不理他,一路捏着他脖子把他拎回了包厢。   谷茁茁和谷壮壮看到俩人这副表情回来,咯咯咯地笑起来。   谷茁茁说:“就知道得被拎回来。”   谷壮壮应和:“跟拎小鸡崽似的拎回来。”   不明所以的罗青意问了一句:“怎么了这是?”   霍荻这才想起来忘了交代他们,这会儿看向游弋问:“你去厨房了?不用,这我朋友家开的,干净的。”   游弋翻他个大白眼,一屁股瘫回了椅子上:“你早说啊我的哥,我费这半天劲编了一肚子瞎话,恨不得说当厨师是我的终生理想了都。”   霍荻颤着肩膀乐了半天,指指他说:“你就活该,他饿一顿能饿死啊?”   游弋转眼就忘了霍域拎他的事儿,立刻又帮霍域说话:“你怎么不饿一顿?我刚才没说你全是看罗老师面子,你太不靠谱了你。”   一边是亲哥一边是隔壁弟弟,霍域毫无原则地选择帮隔壁弟弟。他拿起筷子给游弋夹了一筷子菜放碟子里,抬抬下巴道:“不理他,吃饭。”   游弋这才闭了嘴,要了一碗白饭就开始吃。   霍荻也非常大度地不跟他计较,转而跟罗青意解释刚刚的状况。   “是这样啊”,罗青意听完也笑,“难怪呢,霍域是我见过的画画最干净的孩子,画完了手上身上不沾一点儿颜料的。”   霍荻没说霍域的洁癖好过,是那件事之后才又犯的,其他人也都默契地没有说。其实他们私下里也很少提,偶尔提起来都是打趣霍域,刻意地不把这事儿看得多重,不给霍域压力。   霍域确实对当初的事儿没什么感觉了,洁癖只是形成习惯已经改不过来了。不过他不干涉别人,偶尔游弋他们想吃个路边摊他并不拦着也会跟着去,游弋吃到特别好吃的想让他尝尝他也不矫情,也会跟着尝一点儿。   他的洁癖面对游弋时总是会宽容许多,可面对自己时又总显得苛刻。 第14章 月光偷偷来找它的星星了   几位家长出去玩儿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把游弋的奶奶也带了回来。这是三家仅剩的一位老人了,今年已经70多岁。   奶奶虽已年迈,但仍然喜欢并享受有山有水的田园生活,所以尽管游景中多次想接她过来一起住她还是不愿意离开守了一辈子的家。   平日里,游景中给母亲安排了一位信得过的保姆,逢年过节或者孩子们放寒暑假再接她过来一起住一些日子。   这次正好孩子们考完放了假,所以家长们旅游回来特意去把奶奶接了过来。   奶奶名叫柳兰香,茁茁壮壮喜欢喊她香香奶奶,说奶奶名字香身上也香。霍域没他俩那么甜的嘴,就跟着游弋一起叫奶奶。   奶奶是看着三家的父辈长大的,对他们的孩子自然也一视同仁,全当亲孙子一样疼爱。其他两家的老人走得早,都没能看到孙子们长大,所以她常常念叨,要替他们好好疼爱孙子们。   游弋、谷茁茁和谷壮壮是她看着长大的,对这几个孩子她没什么亏欠的,但霍荻和霍域都是大一些了才到霍家的,奶奶心里觉得两个孩子打小都受了苦,所以更是加倍疼爱他们。   霍荻和霍域都爱吃甜的,她这次过来特意带了自己亲手做的冬瓜糖。大口径的玻璃罐子,整整十二罐,晶莹透亮的冬瓜糖装得满满当当。   除了这些,她还带来了各种干货、腌制品和亲手制作的小坐垫、小杯垫等各类小玩意儿。   此时被几个孩子围在中间,奶奶拽拽这个的手摸摸那个的脸,宝贝得不得了。   她有些胖,上了岁数腿脚也不太灵活了,几个孩子边搀着她往屋里走边高高兴兴地听她“数落”:“茁茁壮壮又瘦了,别学他们减肥啊,正长身体营养跟不上可不行。小域别老洗你这两只爪子,你看看这都起皮了。小弋最近又皮没有?跑来跑去的时候看着点儿脚下。小荻你开车小心点儿,也不知道你爸怎么想的也放心让你天天开着上路……”   她好像一条肚子圆滚滚的鱼,吐泡泡一样把塞了满肚子的话急切地往外吐,一路从院儿里唠叨回屋。   没人嫌她烦。茁茁帮她拿拖鞋,壮壮帮她倒水,霍域帮她放好了靠枕,霍荻帮她投了毛巾擦手,游弋贴近她耳边跟她讲他们分别考了多少分,开学以后要去哪儿上学。奶奶弯着一双杏仁眼,不停地夸孙子们一个比一个聪明。   她来了,另外两家人也都不回家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着她转,天黑了还要争抢着要跟她一起睡。   奶奶一向公平,拗不过孙子们,她只好拍板——干脆在客厅弄个大通铺。   游景中不放心:“妈你别跟他们瞎闹,你哪能打地铺,年纪这么大了再受了凉。”   “多铺几层就行了,哪儿就那么娇贵了”,奶奶毫不在意地说,“我们小时候还不都是这么睡的?那会儿哪有这么大客厅,孩子还多,床上柜子上地上逮哪儿睡哪儿,横一个竖一个那不也都睡挺香?你别操心,找被子去吧。”   孩子和老人都挺高兴,大人们只好把客厅腾出来,铺了厚厚的被子给他们做了一个大通铺。   奶奶睡最中间,左边是游弋霍域右边是茁茁壮壮。霍荻不跟他们挤,自己睡沙发。   孩子们都还是小时候的习惯,睡前要听奶奶讲故事。   奶奶记忆力很好,也很会讲故事。她的故事很旧了,老自行车上的铃铛一样,实在不够悦耳。那些故事都是她小时候听来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给儿子们讲完又给孙子们讲,拈来揉去地讲了一辈子。   她讲不腻,孩子们也听不腻。   安安静静的夏夜,风都歇了,蝉都睡了,她不疾不徐的语气让人昏昏欲睡又忍不住用力撑起眼皮,舍不得就这么睡去。   两个故事讲完,茁茁壮壮和霍荻都睡着了。奶奶看看他们,低声跟游弋霍域说:“你俩也睡吧,不早了。”   游弋抱着她软乎乎的胳膊不撒手:“你先睡奶奶,我拍你睡。”   他像哄小孩儿一样拍着奶奶柔软的肚皮,奶奶笑着赶他,霍域在旁边也跟着笑。   他俩今晚都莫名其妙地不困,过了一会儿连奶奶都睡着了,他俩还没有一点儿睡意。游弋转过身戳戳霍域的胳膊,低声跟他说:“你要不要跟我换位置?你挨着奶奶睡。”   霍域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没回答,只呆呆愣愣地盯着他看。   窗帘缝隙中,一抹月光溜进来,恰好落在游弋的眼睛上。霍域没来由地想——月光偷偷来找它的星星了。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按在游弋的眼皮上,轻轻点了一下,愣了两秒才说:“不用,快睡吧”。   游弋蹭蹭眼睛又凑过来一些:“我怕你明天早上滚到地上去要洗八百遍澡,换吧。”   霍域一想,是这么个道理,点点头跟他换了。   第二天一早,游弋翻身的时候碰到了奶奶的胳膊,在清早溜进门缝的凉气中,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忽然惊醒了。睁开眼一看旁边又成了奶奶,起身左右瞅瞅也没看到霍域的影子,沙发上只瘫着一个睡姿格外奔放的霍荻。   脑子还不清醒的游弋第一反应是半夜来了妖魔鬼怪把霍域给抓走了。他急急忙忙站起来,看看厨房看看卫生间,掀开窗帘又看看院子,最后噔噔噔跑上二楼,猛地推开自己屋门,全身上下紧绷的神经才徒然放松下来。   属于霍域的味道迎面扑来,嚣张地越过满室朝阳,猝不及防地把他抱了满怀。   他长吁出一口气,自顾自笑了笑,看看床上睡得安稳的霍域,没把他叫醒,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下楼的时候回忆起自己刚才那一连串的举动,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真够蠢的。   早饭后奶奶带着孙子们开始包包子,这是他们家的传统节目。奶奶厨艺好,其中最拿手的当属包子了。猪肉大葱、豆角肉末、韭菜鸡蛋虾仁、西葫芦鸡蛋、茄子青椒、红油豆腐、牛肉粉丝七个馅儿一个都不能少。   家里人多,每个人爱吃的口味都不一样,奶奶不嫌麻烦,每种都包。   和馅儿是最累的,好在大家都帮忙,奶奶只需要放好调料就行了。七十岁之前,这些事她从不肯让旁人插手,就算是切点葱末都要亲力亲为,这几年好像忽然服了老,愿意让人搭把手了,放调料的时候也会不停念叨着这个放多少那个放多少。   孩子们愿意学却不太懂奶奶这么做的意思,他们身前的路还很长,总是会忘记人生也有终点。大人们是知道的,奶奶是怕她有朝一日驾鹤西去,他们想吃这个味儿却吃不到了。   几个孩子包的包子都不一样。茁茁包得最好,形状很标准,壮壮总是贪心,包完了馅儿都往外冒。霍域喜欢包月牙儿形的包子,游弋喜欢包圆的,还要在最后收口的时候捏出一个浑圆的小揪揪。   那小揪揪捏得比包包子的时间还长,此时他一边捏一边问霍域:“昨晚上怎么又上去睡了?”   霍域看他一眼,鼻腔里哼出一声笑:“你心里竟然没数吗?”   游弋想了想,有些心虚地问:“我又挤你了?”   “何止啊”,霍域勾着一边嘴角说,“变本加厉了现在,还踹我。”   “我踹你了?嘿嘿昨晚上好像是梦见跟谁打起来了。”   奶奶搭了句话:“打小就不老实。那会儿还不能坐呢天天蹬着腿想坐起来,坐不起来给自己气得啃脚丫子玩儿。”   “对对对”,于茉莉笑着说,“脚丫子都啃红了还啃。”   一餐桌人笑作一团,霍域也跟着笑。游弋看他一眼不服气道:“你小时候说不定也啃脚丫子呢。”   这话别人没当回事,游弋却说完就自觉失言,马上看了奶奶一眼。果然,他看到奶奶轻轻叹了口气。   霍域也看到了。他当下没说什么,等别人都去蒸包子了,餐桌上只剩下他和奶奶两个人的时候,他才叫了声奶奶,一边包包子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小时候姥姥也给我包过包子,还包过饺子、烙过馅儿饼,其实我小时候还挺幸福的。”   他想说他小时候过得没那么可怜,奶奶明白他的意思,放下手里的包子,拽过他的手一下下摩挲着,有些出神地说:“说是这么说,可要是你打小也在奶奶身边长大,奶奶就能记得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每天喝多少奶粉,几点睡觉几点醒,有没有淘气有没有啃脚丫子不是?”   奶奶嘴上说着自己的可惜,心里却满满都是心疼。她再清楚不过,小孩儿虽然小却什么都懂。小时候的霍域哪能不知道妈妈根本不喜欢他,这种母爱的缺失又岂是姥姥的爱可以弥补的?   不过她不提这些,拍着霍域的手笑得慈祥:“没事儿,奶奶就是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但是现在奶奶知道你爱吃什么,知道你长了多高,胖了瘦了,以后还能知道你喜欢上了谁家姑娘,婚礼办在哪儿,媳妇儿长什么样。”   游弋正好跑过来,听到这话就笑了:“奶奶那您且得等呢,他一身臭毛病我看他结婚可难了,说不定得打一辈子光棍儿呢。您还是先盼着我吧,噢不行,我可不能结婚,我小时候答应霍域跟他埋一块儿呢哈哈哈哈哈。”   奶奶佯装愠怒地瞪他一眼:“瞎说什么埋不埋的快呸呸呸。”   游弋笑着呸呸呸,又把无辜的霍荻拉进战场:“您还是赶紧催催荻哥吧,荻哥老大不小了也没带回来个女朋友,再这样下去得没人要了。”   奶奶其实都已经准备好孙媳妇们的见面礼了,一气儿买了五个镯子。现在这几个孩子还小,能盼盼的也只有霍荻了。   所以等霍荻过来,奶奶把他拉到跟前问:“小荻,跟奶奶说说,有没有谈女朋友啊?要是谈了什么时候领回来给我们看看,奶奶给做好吃的。”   一贯伶牙俐齿的霍荻难得卡了两秒壳儿,瞪了一眼在一旁看热闹的游弋和霍域才说:“没呢奶奶,我在学校天天上课,放假回来天天接送这帮小崽子,哪有空谈恋爱啊?”   奶奶拍拍他手说:“那咱不着急,慢慢找,我们小荻长得这么帅,又懂事又聪明,不愁找对象。”   霍荻心想:“我是不愁,可我就怕哪天真给您带回来一个您受不了啊。” 第15章 一班有我男朋友   奶奶住了两个月回去了,她惦记她的小菜园子和院儿里已经成熟的秋梨。   说起来,游家院儿里也种了一棵梨树,正是霍域来那天差点儿被游弋祸害掉的小树苗。如今小树苗早已长高,春天的时候开一树细细碎碎的白色小花,到了秋天果子挂满枝头,梨香又飘了满院。   游弋没事儿就爬上去摘几个梨吃。这棵树结的果子皮薄、水分足,咬上一口,甜甜的汁液顿时淌满整个口腔,甜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游弋一吃梨就忍不住要扑过去抱抱霍域,埋在他颈窝蹭蹭脑袋,感叹一句:“幸亏你来了啊,不然我就吃不上这么好吃的梨了。”   那天要不是于茉莉叫他到隔壁开会准备迎接霍域,那棵小树苗早被他拿小铲子铲了。   梨熟了,孩子们也要开学了。报到那天早上,游弋睁开眼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重点班是能上了,但二中的重点班有四个呢,万一跟霍域分不到一个班怎么办?   这个问题他一暑假都没想过。之前他的目标一直是能上重点班,对他来说达成这个目标已经很难了,根本没想过考上以后的事儿。等真的考上了,高兴得昏了头,别的事儿早忘了个干干净净。   霍域其实早就想到了但他没提,也特意打了招呼不让别人跟游弋提,他想着不管怎么说先让游弋高兴俩月再说。   此时睡得迷迷糊糊的霍域被游弋摇醒,听到他跟烦人的鹦鹉一样叽叽喳喳地在耳边喊:“霍域霍域霍域,赶紧起床我们得走了。”   霍域微微睁开眼瞅一眼墙上的表——才刚六点。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懒懒地问:“你又怎么了祖宗?”   游弋顶着一张苦瓜脸,一屁股坐到他床边,都快哭出来了:“我好蠢啊,我忘了咱俩还可能分不到一个班。我们赶紧去看看吧,万一分不到一起我好早点去找校长说说。”   霍域没好气地问:“学校是咱们家开的?”   游弋一想,是啊,校长哪能听他的?再说校长一个人说了也不算啊!他不开心了,咚的一声脸朝下摔到霍域旁边,闷着声音说:“完了完了完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啊——怎么办?”   “别嚎了,就算我一班你四班也都在一层楼,走过去都用不了一分钟。”   霍域一语成谶。他们到学校一看,霍域谷茁茁一班,游弋谷壮壮四班。   人家重点班也得按分排。游弋简直要呕出一口老血,满肚子气没处撒,只能骂霍域一句乌鸦嘴泄愤。   四个人一起上了楼,两个往左两个往右。楼道口,游弋生生挤出两滴眼泪,拽着霍域的手开始了他的表演:“小芋头,委屈你了。你在一班可万事都要小心些,不要太想我,万一想我走了神老师拿粉笔扔你你还得回家洗个头。”   来来往往的学生都在看他们,霍域身子一歪,往栏杆上一靠,勾着嘴角看着游弋,不走也不搭茬,就看他这出戏打算怎么往下演。   游弋拍拍他的手又过来摸摸他的头:“你要保重啊小芋头,放学了赶紧出来乖乖在这儿等我,等着哥哥领你回家哈。”   谷茁茁站得远远的,假装不认识他们。谷壮壮实在觉得太丢人,使劲拽了游弋一把,拉着他就往四班走:“行了小娘子,我不还跟你一个班呢吗?搞这出生离死别的戏干什么?”   游弋都自顾不暇了还要回过头伸长了胳膊再喊一句:“茁茁,别忘了我!”   喊完脚下一个踉跄,转头就撞进了他们班班主任怀里。这位人高马大的郎老师点着他脑袋把他从自己怀里推开,没好气地问:“那边有你女朋友啊这么依依不舍的?”   游弋笑笑说:“没有没有,老师您别误会,一班有我男朋友,啊不不不男性朋友。”   这小子好赖话听不懂,还认真回答他问题呢。郎老师揉揉太阳穴,伸手一指教室门:“赶紧进去!”   这位郎老师嗓门儿大,风风火火的性格在全校都有名。与之相对的是一班的班主任。一班班主任是一位姓杨的男老师,长得文质彬彬,说话也慢条斯理。   这会儿杨老师刚从楼下上来,听到郎老师这石破天惊的四个字,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递给他一颗润喉糖:“润润嗓子吧郎老师,怎么开学第一天就喊上了?”   他俩上半年刚一起带完高三,有时候杨老师在一班上课都能听到郎老师在二班喊。   这会儿他探头跟四班的孩子们打了个招呼,笑着解释:“你们郎老师就这脾气,别害怕,人很好的。噢对,我是一班班主任,也教你们班数学,我姓杨。”   郎老师催他:“赶紧走赶紧走,在我们班磨叽什么,你们班那帮羊崽子还等着你放呢。”   杨老师笑笑,冲四班孩子们摆摆手,刚准备走,游弋忽然喊住他:“杨老师!你们班霍域和谷茁茁是我弟弟,我们没分到一个班,您可要帮我照顾好他们啊!”   这话喊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好在杨老师是见过世面的,闻言他淡定地转过头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我叫游弋。”   “啊,游弋同学,你放心吧,我们班的同学我都会照顾好的,你的问候我也会帮你转达给霍域和谷茁茁同学的,还有别的事儿吗?”   郎老师听着这俩活宝的对话头都大了,深感自己的教育生涯迎来了重大考验。他捏捏眉头,两步迈进教室,啪地关上了门,把一脸慈眉善目的杨老师拍在了门外。   杨老师一回教室,自我介绍完就笑着说:“霍域和谷茁茁同学,四班的游弋很担心你们,让我照顾好你们,你们有什么事儿记得来找我啊。”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谷茁茁扶着额头,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原本望着窗外的霍域倒是一脸淡定,甚至还浅浅地勾了勾嘴角。   开学第一天,游弋以一己之力给一班和四班的同学们提供了新学期最好的聊天素材。一班的同学在问游弋是谁,四班的同学在打听霍域谷茁茁是哪两位?   交际花游弋却没有聊天的心情。没能跟霍域分到一个班的失落还没过去,他紧接着又开始担心。今天报道完了就会领军训服装,明天就要正式开始军训了。   他倒不是怕苦怕累,他从小皮到大,军训几天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事儿。他只是担心霍域,怕那有洁癖的家伙太难熬。   他了解霍域,霍域不会说因为这个事儿对他来说很难他就不干了,他只会死扛。就像练拳击一样,一开始他的确受不了满身的汗和大家一起踩来踩去的拳击台,每当他倒下,比起担心自己会输,更焦虑身上会沾上多少细菌。   大家都劝过他,实在不行就不练了吧,可以换种运动方式,但他偏不,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硬熬了下来。尽管现在每次打完拳他还是要洗半天澡,但倒地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再焦虑了,脑子里除了赢没有其他想法。   所以霍域觉得军训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儿,本身他们学校的军训项目就没有多复杂,无非就是忍一忍身上闷出的汗。   游弋当然知道他能忍,但这不妨碍他担心。   当晚,他抱了一堆消毒湿巾来霍域房间,跟他说:“你每天带两袋放兜里,休息的时候拿出来擦擦手,舒服一点儿是一点儿。”   “行”,霍域点头,“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游弋想想说:“今天我去看过了,操场那边有个卫生间但是军训期间人肯定多,结束之后你等我,我带你到旁边那栋楼的卫生间先洗洗手洗洗脸,等回来再洗澡。”   霍域又点头答应。游弋还是拧着个眉在屋里来回踱步,像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一样。霍域不打断他,坐在旁边等着他下一步指示,没有一点儿不耐烦。   游弋又交代了一些有的没的,最后说:“大概就这些了,其他的你只能忍一忍了。”   他说完了霍域才拉着他坐下:“没事儿,就一周。杨老师说了没有多复杂的项目,主要就是练个队列和军姿,你想象中那些在泥坑里匍匐前进之类的是没有的,放心吧。”   游弋偏头看他,愣了两秒,忽然挠挠头笑了:“我又想太多了是吗?”   他现在已经总结出了规律,每当霍域开始耐心地说一长串话的时候,那一定是他又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安。   霍域没否认,开玩笑道:“没事儿,就算你是只千年萝卜精我也不嫌弃你。”   游弋瞬间被他噎得没了话,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自己站起来气呼呼地走了。   霍荻正好过来,看见游弋头顶冒烟儿地下了楼,进来就问:“你又招他了?你一天什么癖好,一会儿招他一会儿哄他,我发现你越长大越幼稚了啊霍域。”   霍域不理他,只说:“有事儿说事儿。”   霍荻斜靠在门框上,下巴一抬问:“你知不知道罗老师暑期那个小孩儿的班是几点下课啊?”   霍域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要干嘛?”   “别管”,霍荻不耐烦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你瞎打听什么?”   霍荻翻了个白眼,抬脚就走,走出去两步又返回来,扒在门边探出个脑袋:“哥免费送你一条建议,军训鞋里垫个卫生巾,不然有你好受的。”   他就是关心的话也非得用这种腔调说,霍域懒得跟他计较,摆摆手说:“别操心了,妈给买了软鞋垫。” 第16章 别闹了,我没生气   大家都在担心军训期间霍域会出什么问题,没想到最后连游弋都跟着凑了热闹。   军训前几天一直都挺好,尽管确实有点儿累。几个孩子脸也晒黑了,腿也练酸了,下楼都有点儿瘸了,但他们体力都不错,这点儿训练强度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一班四班中间隔着二班三班,每天训练结束后霍域和谷茁茁都等着游弋和谷壮壮过来,然后再一起往外走。   游弋每天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上上下下地看看霍域,活像个担心孩子在外面受了罪的男妈妈。偶尔休息的时候他也会过来,有时候把自己兜里的湿巾再塞一包给霍域,有时候投喂他颗糖或者巧克力。   谷茁茁知道他是为什么,也都习惯了。一班其他同学看到游弋每天这样,忍不住跟他开玩笑:“游弋你住我们班得了。”   每逢这时,游弋总会插科打诨两句,并不真的解释什么。   军训结束前两天,天气很热,前几天还总跑来看热闹的学长学姐都不见了踪影。   两个小时训练下来,霍域兜里的糖一捏就变了形。休息的时候他拿出来放嘴里,糖贴到舌尖上竟然都是热的。   接下来的训练项目是站军姿,霍域全程盯着操场边的一棵树看。有只小鸟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从这个枝头飞到那个枝头,像是对这棵树哪儿哪儿都不满意,可它飞来飞去却一直没飞走,始终都落在同一棵树上。   霍域一边站军姿一边想:游弋可真像那只鸟。   二十分钟后,他前排的女生像是中了暑,站着站着忽然就直挺挺地向后倒。霍域当时注意力还在鸟上,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她狠狠一撞,脚下一个踉跄也摔了。不过好在因为他这一缓冲,那个女生没有直接后脑勺着地。   一片混乱中,其他班也都在往这边看。游弋看到霍域摔了立刻就要往过跑,旁边的谷壮壮一把拽住他:“你干什么?军训呢。”   教官也喊了一声:“集中注意力!”   游弋没办法,攥着拳头撤回了脚,眼睛却仍是盯着霍域那边。他看到那个女生被抬走之后霍域揉了下肩膀,一班教官过去问了句什么,霍域摇了摇头好像是在说没事儿。   心里多少踏实一些,刚喘口气,他们班的教官忽然大喝一声:“游弋,出列!俯卧撑五十!”   “是!”   ……   训练结束之后游弋马上就往一班的方向跑。其实霍域也怕他看见了,训练结束就想过去找他,但教官叫住他问他需不需要去医务室看看,需不需要抹点药。   也就两句话的功夫。霍域送走教官,转过头就看到游弋已经跑了过来,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都不看路了。   他当下就皱了眉,谷茁茁在旁边也朝游弋喊了一声:“你看路。”   话音刚落,游弋忽然左脚绊右脚,一个踉跄莫名其妙把自己绊倒了,好在他眼疾手快撑了一下地,没直接摔个大马趴。   霍域立刻跑过去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霍域问:“摔哪儿了?”与此同时游弋也问他:“你磕哪儿了?”   紧随其后跑过来的谷茁茁和谷壮壮都无语了。谷茁茁赶紧说:“霍域就磕了一下肩膀,你先说你摔哪儿了。”   游弋借了点儿力,撑着霍域胳膊站起来,动了动脚腕:“好像扭了下脚,没事儿。”   这种扭伤他心里有数,过一晚准好,从小到大皮过来的游弋不太在意。   霍域皱着眉看他两秒,转身半蹲下,语气不容置疑地说:“上来,我背你。”   “不”,游弋不光没上,甚至还后退了一步,“你都被撞倒了怎么能再背我?”   霍域凉嗖嗖地看他一眼,不跟他废话了,拽着他胳膊用了下力,直接把他半背半扛到了肩上。   这下游弋不敢乱动了,瞬间石化了一般,全身紧绷着趴在霍域后背,生怕碰到他磕到的地方。   霍域步子迈得大,走得很快,胸背相贴的地方一下下震动着。游弋看着那颗刚刚修剪过的后脑勺,一声也不吭。   知道霍域没有摔到别的地方之后,他老实了一路,到家下车的时候还笑嘻嘻地伸出手主动让霍域背。   两人一起回了游家。这会儿大人们都还没回来。两人很默契,谁都没有多余的话,一人一个卫生间直接去洗澡了。出来也不用对方说,霍域主动给游弋看他的肩膀,游弋主动给霍域看他的脚。   霍域的肩膀没什么事儿,稍稍有点儿青,游弋的脚也没什么事儿,稍稍有点儿肿。   霍域看了游弋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沉默着去拿了药酒回来。   游弋也不用他说,自觉地把脚搁他腿上,指给他哪儿疼。   这些年他们俩都习惯了。霍域打拳身上总带青,游弋就更不用说了,又要打拳又要皮,三不五时就扭一下磕一下,以至于他们现在给对方上药都很熟练了。   霍域拧开药瓶倒了一点儿药酒,沉默地给游弋揉脚,垂着眼皮看不清神色。游弋有些心虚地看看他,干巴巴笑一声,开始没话找话:“药酒剩不多了哈,该买了。”   霍域低低地“嗯”了一声,游弋摸摸鼻子又解释:“一个人直接砸你身上给你砸倒了,我以为磕得很严重才着急过去看的。”   霍域先是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说:“我是不是答应过你,以后哪儿受伤了不会瞒你的,如果真砸得很严重我怎么会一直撑到训练结束?我就不怕你回头看见了着急吗?”   游弋不吭声了,霍域又说:“你急什么?你慢点跑过来也用不了一分钟。上回就扭的这脚,再这么扭下去该习惯性扭伤了。”   游弋装傻充愣地开玩笑:“习惯性扭伤了你就天天背我呗?”   “你想得美”,霍域没好气地把药瓶扔给他,“给我抹肩膀”。   他说着一把撩起衣摆,把身上的短袖脱了。游弋笑着戳戳他的腹肌,又贱嗖嗖地去戳他腰侧,玩儿赖似得哄他:“行了,别生气了,我下回注意”。   其实游弋非常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最近他虽然不像之前那么草木皆兵了,但这大惊小怪的毛病还真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他的大脑和心脏就像两个不合拍的指挥和鼓手,大脑明明有节奏地数着拍子,心脏还是忍不住怦怦怦地乱跳,抢拍抢得理直气壮。   以前没因为这个受过什么伤霍域也愿意顺着他,这回一着急自己差点摔个大马趴还把脚扭了,实在理亏,所以霍域说他他也不辩解。   屋里有些热,游弋的拇指在霍域肩头打着圈儿,药酒的薄荷味儿被空调风一吹,冲得直往脑门儿上窜。他使坏地用食指沾点儿药酒,点一下霍域的颈侧,又点一下他的耳垂,霍域不理他,他干脆拿起药瓶直接往霍域鼻子底下举。   霍域抓住那只捣乱的手:“别闹了,我没生气。”   游弋立刻靠过来一些,举着两根手指在他额头上比划一下:“Biu~忘了。”   这是他俩从小玩儿到大的动作。俩人拌嘴拌完了,错误比较大的一方就Biu一下对方的额头,两根手指从眉梢往外一划拉,代表把这个事儿扔出去了,以后谁都不能再记仇了。   霍域挡开他手又叹口气,“明天请假吧,歇一天,不耽误你后天当标兵。”   游弋笑嘻嘻地往他身上一靠,拎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给他看:“好呀,那你明天回来记得过来,我再给你抹一次药。”   这副小娘子的样子把霍域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很无语地看游弋一眼,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   军训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正式开始上课的第一天大家都感慨在教室里坐着还是挺幸福的。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游弋和谷壮壮到一班去了。高中中午休息时间短,他们回家吃来不及,食堂霍域也吃不了,所以几家商量着每天中午给孩子们送饭。   虽然要花一点时间但好在四个孩子的午餐可以一起解决。此时,游弋和谷壮壮拎着饭盒进来,搬了后面空置的椅子坐在霍域和谷茁茁桌边。   谷茁茁一打开饭盒就笑起来:“今天肯定是于妈妈做的饭,香飞了。”   霍域随口问:“怎么说?”   “不懂了吧”,游弋得意地一挑眉,“林妈妈非常养生,她做饭虽然好吃但比较清淡,菜色大部分时候都是原色且偏素,所以今天这又是丸子又是红烧肉的菜肯定不是她做的。”   “那为什么不是保姆阿姨?”霍域追问。   谷壮壮答:“保姆阿姨做饭爱用老抽,酱油味儿重,颜色会比这个深一点,于妈妈这个是炒的糖色。”   “是吗?”霍域有些不解,为什么他吃谁做的饭都没什么差别?   游弋一脸慈爱地摸摸他脑袋:“可怜的娃儿,你能吃出什么来?你爱吃的我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剩下的吃什么都一样。”   霍域耸耸肩不置可否,他不能否认有时候游弋比他还了解他自己。   比如他其实不喜欢饭菜里有生葱的味道,偶尔吃到总会无意识地皱一下眉,但他不太在意也从没去探究过那种有点儿难闻的味道是从何而来,直到游弋帮他把菜里的生葱末都拣走。   相比自己,游弋好像总是更关注他,同样的,他也一样会更关注游弋。   这会儿游弋吃了几口饭就要拧开水喝,他顺手把水抢了过来:“先吃饭”。   游弋总是这样,吃饭的时候爱喝凉水,冷一口热一口。于茉莉常常念叨他这样对胃不好他也不往心里去。不过,此时水被霍域拿走了他也并不反抗,撇撇嘴就接着吃他的饭了。   饭后,霍域看看他们几个,边擦手边说:“送饭太麻烦了,其实我吃食堂一样的。”   游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往椅背上一靠说:“呵!你可拉倒吧。”   谷茁茁看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说:“我们也爱吃家里的饭啊,不全是为了你。”   “对”,谷壮壮塞了一块儿红烧肉,鼓着腮帮子说,“家里饭我能吃两碗”。   霍域拧开水递给游弋,垂着头思索片刻,妥协了:“行吧”。   从那之后,他们四个每天中午都一起吃饭,每天都跟开盲盒一样。于茉莉做的饭是头奖,保姆阿姨是二等奖,林秋荷是三等奖,偶尔也能碰上“谢谢惠顾”,这种时候往往就是那几位过分自信的男士下了厨。   那天正好谷震心血来潮下了厨,做了黏成一坨的酱油炒饭、散成好几瓣儿的四喜丸子还有一道把白菜都煮得快化了的老厨白菜。   从教室外路过,看到他们正在吃饭的郎老师和杨老师进来看了一眼。郎老师指着他们的饭盒,五官都拧在了一起,直言不讳地说:“我以为你们天天扎在这儿吃什么好吃的呢,就吃这个啊?”   杨老师则比较委婉:“我们食堂的饭其实挺好吃的,营养搭配也很均衡,要不我把饭卡给你们你们去尝尝?”   这两位老师显然把他们当成了小可怜虫,那之后连着好几天都从食堂给他们带几个鸡腿回来。直到某天他们中了头奖,两位老师进来看看那一桌美味,拎着那几个可怜巴巴的鸡腿转头就走。   游弋还贱嗖嗖地喊他们:“别走啊老师,尝尝我妈炖的猪蹄儿,软软糯糯,入口即化的大猪蹄儿哎……”   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就差把尾巴翘上天了,霍域要笑不笑地看他一眼:“行了,吃你的饭吧”。 第17章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这天中午,他们照例在吃饭。刚吃没一会儿,一班的学习委员唐蓓蕾抱着一堆资料回来了。   一进门就冲他们笑:“呀!你们吃饭呢?好香啊!我帮老师弄了点儿东西,弄到现在还没去吃饭,你们这味儿可真是要馋死我了。”   游弋嘴欠,张口就是一句:“来一块儿吃点儿?”   话音一落,谷茁茁和谷壮壮都朝他看了过来。他们都知道霍域的臭毛病,除了自己家人他很少跟别人一起吃饭,如果非要一起吃,那他就只能全程瞅着人家没动过的地方夹,勉强吃上几口,从来都填不饱肚子。   游弋其实就是客气一下,毕竟他们跟唐蓓蕾都不熟,没想到唐蓓蕾却说:“可以吗?我真的饿了,这会儿去食堂估计就只剩下一些残羹剩菜了。”   游弋看看霍域,难得体验了一把尴尬到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感觉,勉强笑笑说:“那我帮你盛一些吧。”   唐蓓蕾慌忙摆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吃你们的,我就找个一次性筷子跟着你们吃两口垫垫就行。”   这下有意思了,霍域刚才一边玩儿手机一边吃饭,压根还没吃几口。此时游弋想赶紧给他扒拉到碗里一些,又觉得当着唐蓓蕾的面,这举动太不礼貌了,于是眼巴巴地看着霍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霍域看了他一眼,起身跟唐蓓蕾说:“你来我这儿吃吧,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游弋紧跟着就也想站起来,霍域借着给唐蓓蕾让座的姿势按了按他的肩膀:“你们吃,我下去买点儿东西。”   游弋不动了,唐蓓蕾倒是很关心地问:“你没胃口?我那儿有山楂丸你要不要吃一颗?”   霍域淡淡道:“不用,谢谢。”   谷茁茁毕竟跟唐蓓蕾更熟一些,此时接过话头,让唐蓓蕾坐下,把菜往她那边挪了挪。   唐蓓蕾道了谢,看着不紧不慢走出去的霍域,低声问他们:“霍域跟你们也这样吗?有点儿酷欸。”   平时这种跟别人聊天的任务都是游弋主动揽过去的,此时霍域出去了,游弋嚼着根青菜看上去也没了兴致,谷壮壮只好接话道:“啊,也这样,打小就这样。”   “你们小时候就认识啊?”唐蓓蕾问,“霍域小时候是那种酷酷的小孩儿吗?”   说到这个谷壮壮可就有话聊了,他立刻添油加醋地开始讲《小小霍域智斗滑板少年勇救双胞胎兄弟》的故事。   唐蓓蕾听完露出了星星眼:“哇!真厉害!那么小就敢反抗大孩子,小霍域也太勇敢了吧!”   小霍域?正在嚼青菜的游弋莫名觉得嘴巴有点儿苦。他掏出手机给霍域发微信,问他:“你去哪儿了?”   霍域回:“操场散步,我早上吃多了本来就不饿,你吃你的吧别操心。”   得,游弋还没问呢他倒是先答了。   另外三个人还在聊霍域,游弋莫名有点儿不想听,没过一会儿就放了筷子:“那什么我饱了,我出去一下,你们吃。”   谷茁茁和谷壮壮心知肚明他要干什么去,也不问。他走了以后唐蓓蕾倒是笑嘻嘻地说:“他是要去找霍域吧?我看霍域走了以后他都不怎么吃了。”   唐蓓蕾从进这个班第一天开始就知道了游弋的大名,杨老师那句“四班的游弋很担心你们”让她笑了半天,军训期间她也能看出来游弋的这种担心还真不是开玩笑说说而已。   此时谷壮壮跟她说:“没事儿,他就这样,你吃你的。”   那边游弋去便利店买了牛奶面包,又拿了一袋糖,拎着去操场找霍域了。   霍域跟他说在散步,他到的时候却看到霍域在看台上坐着,旁边站着两个女生,微微弯着腰在跟他说话。   游弋脚步顿了顿。阳光下,霍域周身金灿灿的,不知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他居然冲着那两个女生笑了笑。   笑?跟不熟的女生笑?平时不见他那么爱笑呢。   游弋远远地看着他们,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有误。或许霍域并不是他想得那么不受欢迎?那万一他很快结婚又很快搬出大院儿怎么办?   就这么会儿功夫,游弋跳脱的思维已经像只小猎豹一样,噌地从学校操场窜到儿孙满堂、天伦之乐去了。   霍域其实就是走累了,坐着歇会儿。旁边两个是学姐,她们早听说他成绩好,今天正好碰上,所以顺便问问他要不要加入她们的什么刷题社团。   霍域一听就笑了,他懒得社交,更懒得加入这种奇奇怪怪的社团给自己找事儿。笑完一抬眼,正好看到游弋站在操场中间愣神儿。   那边还有几个人在打篮球,看上去技术不怎么样,他怕球砸到游弋,于是马上起身跟两个学姐道了别,快步走下了台阶。   快走到游弋身边的时候他打了个响指,喊了一声:“游弋”。   游弋回过神,看到霍域朝自己走过来,心里在想:“这家伙是长得不错,那大高个,那大长腿,还有那双懒懒的眼睛和那副散漫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撕漫小帅哥呀,怎么能不招女生喜欢呢?”   有点儿烦。于是,在霍域走过来时,他莫名其妙地又问了一句:“小芋头,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霍域脚步一顿,迎着阳光看他一眼,总是懒洋洋的眼睛露出了专供游弋的似笑非笑:“你一天到底在想什么?”   “随便问问”,游弋把袋子递给他,“你要是结婚搬走了,房间正好给我当仓库使。”   霍域揶揄道:“你不跟我埋一块儿了?”   “烦人你,让奶奶听见打你屁股。”   霍域伸手勾住他肩膀:“行了,你一天不搬出咱们院儿我就一天不搬,你今天搬走我第二天就搬你新家隔壁,满意了吗?”   游弋听了这话心里其实挺美,嘴角压不住了一样,翘了又翘。眼珠子跟着往上一转,嘟嘟囔囔地说:“好像谁稀得跟你住隔壁一样。”   “可不就是你吗?”,霍域抬了抬手里的袋子,“还上赶着给我送吃的,生怕我饿着。”   游弋又被踩了尾巴,拽着他胳膊要给他来个擒拿手。霍域不反抗,等游弋比划一通把他胳膊拧到后面了,他才懒洋洋地撩了撩眼皮,佯装看了一眼远处,抬抬下巴煞有介事地问:“欸你看那个是不是甜甜?”   游弋下意识就往那边瞅,手上松了劲儿,霍域立刻把胳膊绕了个圈儿,又卡住了他的脖子,淡淡评价一句:“又菜又爱打。”   游弋不反抗了,顺从地被他夹着走,生无可恋地问:“你能不能忘了甜甜?”   霍域笑了:“我就只跟学姐说两句话你就问我什么时候结婚,你可说要娶甜甜的,那请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娶?”   “行行行我错了哥,我以后再也不问了,再说了我小时候攒的娶媳妇钱都给你买蛋糕了我拿什么娶?”   霍域哼笑一声,反问:“我哪年压岁钱不是给你买生日礼物了,我又拿什么结婚?”   “行行行,咱一笔勾销行不行?”   “害我饿肚子的账怎么算?”   “我都给你买吃的了你还想怎么样?”   两个少年踩着满院儿落叶,吵吵闹闹地往教学楼走。初秋的阳光散了热烈只剩温柔,正当空挂着,悄悄把地上两团小小的影子捏在了一起。   ……   隔天中午,他们四个都摆好饭盒打算吃饭了,唐蓓蕾还在教室里磨蹭。过了一会儿,看人都走光了,她才神神秘秘地拿出一盒点心跑过来放他们桌上:“谢谢你们昨天分我饭吃,这是我妈妈做的点心,特别好吃你们尝尝。”   几人道了谢,一人拿了一块吃,霍域没动。唐蓓蕾看着他刚要说话,游弋立刻说:“这个有杏仁吧?他没口福,吃不了这个,他那份归我了。”   “这样啊”,唐蓓蕾笑笑,“那你多吃点,我下次再带别的给霍域。”   游弋心想:“姑奶奶你可饶了我吧,你这哪是给他带吃的,分明是考验我的临场反应能力,我下回可就未必能编出来这么好的理由了。”   霍域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此时出声跟唐蓓蕾说:“谢谢,不过不用特意给我带了,很多东西我都不能吃,过敏。”   游弋立刻接话:“对对对,没看我们每天都吃家里的饭吗?搞不好他会肿成香肠嘴的。”   唐蓓蕾想了想那个画面,乐了半天,边乐边跟他们摆摆手去食堂吃饭去了。   她一走,谷茁茁和谷壮壮就憋不住笑了,霍域看着游弋重复道:“香肠嘴?”   “不然呢?”游弋理直气壮,“我说你肿成大猪头还是告诉全世界我们家小芋头有洁癖不吃别人给的东西啊?”   霍域耸耸肩不说话了,游弋举着筷子莫名其妙又开始脑补——未来某一天,霍域找了个女朋友。女朋友带他回家见父母,人家准备了一桌好菜招待他,霍域却说:“对不起叔叔阿姨,我有洁癖吃不了你们家饭”,那谁家家长不得立刻把他轰出门啊?   想到这儿,游弋把自己乐成了一朵摇头晃脑的向日葵——霍域就算找着对象也结不了婚嘛,那他还担心什么?   想明白这一点,身心舒畅的游弋高高兴兴地开始吃饭,到最后大家都放筷子了他还在吃,下午上课撑得直打嗝。   郎老师说一句他打一个嗝,郎老师问问题别的同学还没回答他先打一个响亮的嗝。整整一节课他的嗝此起彼伏,眼看着都有成曲成调的趋势了。   郎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他说:“游弋,我知道你家饭好吃,但你要是再吃这么撑给我打一节课嗝我就罚你扫厕所,给你臭吐了再回来上课。”   搁别人得尴尬地换个星球生活了,但游弋脸皮厚,他还有脸笑。他一边打嗝一边笑着说:“郎嗝老师,你嗝别生气嗝,我下回悠嗝悠着点儿……嗝。”   郎老师:“……好嘛,我改名叫啷个老师了。” 第18章 情侣装   每天中午吃完饭游弋都不走,就赖在霍域桌边靠着他玩儿手机。霍域也不赶他,任他靠一中午,一动不动,比街上那些真人雕塑都敬业。   这天游弋在玩游戏,靠着他靠了快半小时。真人雕塑霍域动了动胳膊,觉得整个肩膀连带着手臂都麻了,终于开始赶人:“起来,你骨头呢?”   “可能让你吃了吧”,游弋随口胡说,紧接着又看他一眼,“你肩膀疼了?那回撞的还没好?不能吧?”   “没疼”,霍域很无语,“麻了”。   “噢噢噢,我给你捏捏”,游弋立刻放了手机,游戏也不玩儿了,专心给他捏肩。   谷茁茁在旁边叹口气:“这待遇,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呢?”   “壮壮好像又去二班了吧”,游弋说,“他喜欢二班班花你们没看出来吗?”   “谁啊?壮壮?”谷茁茁惊了,“壮壮长了这个细胞的吗?”   “长了”,游弋点头,“就是不太多。那天我看他给二班班花发微信,说晨晨你的眼睛好大啊,又大又亮,像乒乓球里装了电灯泡一样。”   游弋没说完就靠着霍域肩膀开始乐,谷茁茁也笑得不行:“这话都说出来了他还能有戏吗?”   “我们壮壮至少知道喜欢人了”,游弋说着捏捏霍域的脸,“不像小芋头,闷葫芦一只。”   这段时间观察下来游弋算是确定了,他完全没必要变成一只萝卜精去操心霍域会跟谁结婚。他们几个虽然从小到大都没谈过恋爱,但如今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至少也能看出来站在对面那个红着脸的姑娘怀着什么心思,唯独霍域不开窍。   这人好像就没长恋爱那根筋,每天的休闲生活除了听莫名其妙的歌就是看深度催眠的文艺片,正青春的年纪却过着老年人一样的退休生活。   这段时间光游弋就撞见两次了。女孩子找个借口过来跟他说两句话,一看就是对他挺有好感想多聊几句,可霍域呢,回答总是一本正经,多余的话一句没有,完全把闷葫芦属性发挥到了极致。   这会儿他面无表情地怼游弋:“嗯,你不闷,你那张嘴就是跟全世界的鹦鹉和知了一起开会都输不了。”   游弋看向谷茁茁摊摊手:“你看,闷葫芦就算了还张嘴就怼人。”   “他也就怼你”,谷茁茁一针见血。   这会儿班上陆续有人吃完饭回来了,游弋也还是不走,周围过来人他还跟人打个招呼,自来熟地问一句:“吃的什么?”   一班班长纪闻栖走进来笑着说:“赶明儿我帮你申请一下在我们班安张床得了。”   “行啊”,游弋说,“折叠的就行,占不了你们多大地儿。”   纪闻栖笑着摆摆手回自己座位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拿了张表过来放霍域和谷茁茁中间:“对了,你俩看看运动会能报个什么项目,昨晚晚自习让填的,你俩不在。”   学校大部分都是住校的,他们几个走读所以最后一个晚自习是不用上的。   游弋探头看了眼那张表,搭了句茬儿:“纪班长,这活儿怎么也你干啊?你们班体育委员呢?”   “嗐,我们班哪有体育委员?还没选出来呢,没人愿意当”,纪闻栖说,“而且我们班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全班四十个人三十个都是女生,你看看这表,男生的项目还空着一多半儿呢。”   游弋往周围扫了一眼,还真是。他回过头跟纪闻栖说:“不过这事儿你找他俩也白搭,茁茁就没长多少运动细胞,小……霍域从来也不爱玩儿这种竞速的运动。”   他差点儿说成小芋头。霍域看了他一眼,又扫了扫表上的项目,大概是看空着的太多,于是说:“我报个3000和接力吧。”   游弋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谷茁茁犹豫一会儿也说:“那我也报俩跑步的吧,1500和接力吧,但我就算上也就是凑个数。”   “凑个数就行,杨老师也没对拿名次抱希望”,纪闻栖有点儿无奈地说。   他走了以后,游弋问霍域:“你怎么回事儿?转性了啊?”   “我想努努力,争取从闷葫芦变成糖葫芦。”   游弋笑笑,又去捏他脸:“我们小芋头就是善良。”   霍域这么大人了却被他一口一个小芋头叫着,动不动还要捏捏脸摸摸脑袋,这要换个别人他一准得嫌弃得挥拳头了。谷茁茁在旁边感慨一句:“这么多年你俩没打起来真是奇迹啊。”   二中的秋季田径运动会还是挺隆重的,至少人不少。这学期的活动高三的还能参加一下,下学期就没他们份儿了。   霍域是真不爱往人堆儿里凑,人一多他就头疼。初中三年他从没参加过运动会、文艺晚会这些活动,如果不是游弋和谷壮壮总爱凑热闹,他可能看都不会去看。   对于闷葫芦终于走出了玻璃罐儿这件事游弋还是挺高兴的,唯独不满意的就是他跟霍域不是一个班,班服只能穿不一样的。   运动会那天他又早早去了霍域房间,跟进自己房间一样轻车熟路地打开衣柜,拎出件短袖塞给霍域:“穿这个,走完方阵班服一脱咱俩就是情侣装,就咱们俩一个班。”   霍域拿过来二话不说换上了,边往外套班服边问:“茁茁壮壮穿什么?”   “他俩衣服本来就都一样,随便穿一件得了。”   霍域笑了,冲着衣柜抬抬下巴说:“我的衣服你哪件没有?百分之九十都是一样的。”   “那不一样,他俩每天商量着穿哪件,咱俩又不商量,撞上的概率还是很低的。”   霍域拽拽衣服推着他往外走:“那你劝劝那两位女士吧,让她们少给咱俩买衣服,撞上的概率就能大一点儿了。”   于茉莉正好进门,听见这话朝楼上喊了一句:“俩没良心的,以后再也不给你们买了,你俩自己买去吧。”   正在摆餐桌的林秋荷笑着招呼她:“来吃饭,孩子长大了咱不管了,爱穿什么穿什么去吧”。   游弋闻着味儿从楼上跑下来,看见餐桌上的蒸饺立刻冲了过来:“林妈妈我爱死你了,昨天我说馋这口你今天就给我做了!”   他说着又去捏林秋荷的肩膀:“几点就起来做了啊?累坏了吧?晚上再吃也行啊。”   “爸爸一起包的,包完他有事先走了”,林秋荷春风细雨地笑着,“你们运动会,早上吃饱体力足,快吃吧。”   游弋拉着她坐下,先给她弄了一碟只放了醋的蘸料,又弄了一碟醋加香油的蘸料递给于茉莉,他自己的独家秘制蘸料是醋加蒸鱼豉油再加鲜辣椒酱,霍域跟他吃一样的。   于茉莉边吃边说:“秋荷你别老惯着他,他明天说早上想吃佛跳墙你还不睡了?”   “就是”,霍域搭茬。   林秋荷笑着看他一眼:“你不也惯着他?他生日还小半年呢你就开始挑礼物了。”   霍域啧了一声:“妈!”   “哎,不说了不说了快吃吧。”   游弋喜滋滋地用胳膊肘撞撞霍域:“欸你打算送我什么?”   霍域不耐烦道:“别打听。”   “说说嘛,给我透露一小点点儿?”   “谁不知道你”,于茉莉说他,“透露了一小点点儿又想知道一大点点儿。”   霍域点头:“没错”。   “行行行”,游弋笑着摆摆手,“我不问了”。   茁茁壮壮知道吃蒸饺的时候已经吃过饭了,这会儿过来又忍不住吃了几个。   林秋荷说他俩:“别吃撑,你们要跑步呢,还有馅儿,晚上回来我再给你们包。”   说是这么说,茁茁壮壮两个小吃货还是又吃了不少才走。   现在四个孩子由司机专门接送加送饭,上车的时候茁茁跟司机道歉:“不好意思周叔,我磨叽了一会儿,您等半天了吧?”   “没事儿”,周叔说,“你们今天运动会也不用去太早吧?晚上是不是也可以早回来?”   “嗯,下午我和霍域比完3000就可以撤了”,游弋说。   “你俩跑3000啊?茁茁壮壮呢?”周叔问。   “我俩1500”,谷茁茁摸着肚子笑了笑,“壮壮还能拼个名次,我就是去凑数的。”   “没事儿,跑到终点就算赢,小心别受伤最重要”,周叔笑着说。   到学校往操场走的时候,霍域问游弋:“你报了几个?”   “那可多了”,游弋想想说,“800、3000、接力还有撑竿跳和三级跳,好像还给我写了个标枪。”   “你们班也是没人?”谷茁茁问。   “我们班有啊,就是没人报”,游弋小声说,“一会儿你到操场看看,我们班得有一多半人捧着书你信吗?”   谷茁茁睁大了眼睛:“你们班同学都这么刻苦吗?”   “憋着劲儿呢。初中的时候都是学霸,来了这儿重点班总共就四个还给分到了四班,都不服气,憋着期中考超你们呢。”   谷壮壮笑着指指霍域和谷茁茁:“你俩可有点儿压迫感吧。”   霍域哼笑一声,一脸不屑的样子。   游弋立刻说:“看见我们小芋头这个表情没?我给你们翻译翻译啊,这意思就是——笑话,你们刻苦有用吗?爷闭着眼考你们都考不过。” 第19章 你给我把衣服脱了!!!   走完队列,各班都回到看台上坐好以后,游弋往1班瞅了一眼,看到霍域还穿着班服呢。   他可是一坐下就把套着的班服脱了,虽然有天儿热的因素,但也是因为想赶紧跟霍域穿情侣……噢不,兄弟装啊。   结果霍域呢?游弋瘪着嘴掏出手机给霍域发微信:“你给我把衣服脱了!!!”   那边的霍域看了一眼手机,二话没说一把撩起班服,脱了。里面的短袖被连带着往上拽了一截,蹭到了腰上,没等他往下扯,旁边一圈女生就是一阵笑闹起哄。   游弋一直盯着那边,目睹了全程。看到霍域那个闷葫芦被起哄了也没什么反应,气得牙根儿痒痒。谷壮壮也看到了,见霍域脱了班服,他噗嗤一乐,撞了撞游弋的肩问:“欸,你早上是不是求爷爷告奶奶才让霍域穿上那件短袖的?”   “没有啊,我给他他就穿了”,游弋说。   “你就装吧”,谷壮壮意味深长地笑一声,明显不信。   谷茁茁也不信,他也问霍域:“你真豁出去了?真穿这个在操场上跑圈啊?”   霍域浅浅一笑没说话。   他答应参加运动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是因为游弋。他想告诉游弋虽然他们不在一个班了但很多事儿还是可以一起干,比如一起参加个运动会,互相加个油什么的。   这想法挺蠢,这衣服也挺傻,但如果这些蠢和傻可以让游弋获得一些安全感和快乐,那他就都可以。   可以归可以,但他没想到茁茁壮壮这俩货竟然还给他增加难度。   上午的比赛四人组要参加的是800和1500米的预赛,还有游弋的标枪预赛。   800米游弋不出意外地拿了个小组第一,回来的时候路过1班,他很不满意地冲霍域嚷:“你都不下去给我加油!”   “你快消停吧”,霍域回头看他一眼,“茁茁肚子疼”。   “啊?”游弋这才看到霍域是冲着谷茁茁的姿势,赶忙走过去问,“怎么了怎么了?哪儿疼?”   “好像吃多了”,谷茁茁捂着肚子说,“抽着疼,还有点儿想吐”。   话音刚落,四班班长搀着谷壮壮走过来了,喊游弋:“游弋,壮壮肚子疼,我送他去医务室,你要一起来吗?”   “我靠?”游弋看看茁茁又看看壮壮,比了个大拇指,“你俩真行”。   他也顾不上扯别的了,跟霍域一人一边扶着茁茁就往医务室走,四班班长扶着壮壮跟在后面。不是他俩不管壮壮,实在是因为茁茁太怕疼,此时已经疼得连路都走不稳了。   谷壮壮自己都要人扶了,还在操心他哥,边走边有气无力地朝前喊:“哥,你坚持住啊。”   谷茁茁想笑又疼得笑不出来,到了医务室还让校医先看他弟。   这俩人可真是兄友弟恭,游弋服了:“知道你俩是亲兄弟,这会儿就别谦让了行吗?”   好在今天运动会,医务室值班医生多。   俩人吃了药,一人一张病床捂着热水袋躺下。谷茁茁有气无力地说:“我俩一会儿的1500怎么办啊?”   “我俩替你俩呗还能怎么办?”游弋说着转头看向他们班班长,“可以替吧班长?”   “可以是可以,往上报一下就行”,四班班长从兜里掏出报名表看了看,“你刚跑完800,一会儿还有标枪下午还有接力预赛和3000你能行吗?”   游弋摆摆手:“一会儿标枪不去了,我本来也不会,体委昨天愣给我写的。”   说着,他又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霍域:“你能行吗?”   他并不是担心霍域的体力,只是非常清楚他最后为什么选了3000和接力。因为这两个项目的所有比赛都是下午,比完了他就能直接回家洗澡,现在上午要多加个1500,出了汗还不能洗,这对霍域来说就有点儿太难忍了。   霍域却不怎么在意地说:“忍一下午不洗澡死不了人”。   四班班长插了句话:“洗澡吗?去我们宿舍洗就行啊。”   “不用,不至于”,霍域冲他点了下头,“谢谢”。   折腾了这么一通,1500的比赛时间也快到了。游弋看看俩病号,嘱咐他们:“一会儿你俩缓缓就叫周叔过来接你们回去吧,真行,我早上看你俩那通吃就觉得要完。”   谷壮壮赶他:“你快走吧,给咱班跑个第一啊”,   “欸欸欸”,谷茁茁立刻抬手,“什么话?当然我们班第一。”   “哎呦,俩祖宗”,游弋推着霍域转身就走,“咱走,让他俩争去吧。”   出了校医室,四班班长刚准备跟他们说什么,回过头一看他俩忽然愣住了,笑着说:“你俩这衣服挺有意思。”   “酷吧?”游弋侧侧身指着衣服上的字给他看,“我亲爱的弟”   他的短袖右上角写着“我亲爱的:”,中间一个大大的“弟”,霍域那边是“我可爱的:哥”。   四班班长仔细看了看,有些不解地问:“这意思是你是哥霍域是弟对吧?可是右上角这四个字离远了也看不见啊,乍一看很容易理解成你是弟他是哥。”   游弋垂头一看,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他恍然大悟般眯眼看向霍域:“难怪我给你的时候你穿那么痛快呢,在这儿憋着坏是吧?”   不等霍域说话,他又颇为大方地一挥手:“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咱们赛场上见分晓。”   也是巧了,跑1500的时候他俩还真抽到了一个组,并且一个抽了第三跑道,一个抽了第四跑道。   这俩人往跑道上一站就是全场的焦点,四班的同学连书都不看了,兴高采烈地准备看好戏。   游弋嘚嘚瑟瑟地朝四班挥挥手又朝一班挥挥手,同时不忘拿胳膊肘撞撞霍域:“一起打个招呼啊”。   霍域往他们班看了一眼,他们班强大的女生军团果然很起劲地在给他加油,于是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游弋一起挥了一下手。   就一下,不过唐蓓蕾拍到了。   她嗷地喊了非常尖锐的一嗓子,跺着脚举着手机给旁边的一群女生看:“快看快看,这俩站一块儿也太好看、太般配了吧!以后我们跟一班姐妹们就是亲家啊!”   一群女生笑作一团。   发令枪响前,游弋挑着眉非常嚣张地问霍域:“需要哥让让你吗?”   霍域看着他笑了一声没说话。   二中是有体育生的,不过好在比赛都是按年级比。只在高一比的话,他俩的水平还是很够的。   两圈之后两人很默契地开始往前冲,到最后一百米的时候,他俩跟身后的人已经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看台那边,一班和四班激动得都开始拼嗓门了,郎老师也站起来大喊:“游弋给我冲!”   杨老师没他那么大的嗓门,不过人家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个叫卖的那种大喇叭,打开开关就喊:“霍域加油!赛场上没有亲兄弟!”   旁边的郎老师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着,马上凑过去也冲着喇叭喊:“游弋加油!冲过线你就是哥!货真价实的哥!独领风骚的哥!”   正在冲刺的游弋听着他这词儿顿时忍不住笑了,提着的那口气散了个干干净净。本来他和霍域并排跑着正较劲呢,他这一笑,霍域瞬间超过他拿下第一。   游弋也顾不上管谁第一谁第二了,越过终点线之后,他立刻搭上霍域的肩笑个不停:“我靠你听见了没?老狼和小羊是要笑死我吗?”   “嗯”,霍域带着他慢慢往前走,“听见了”。   “这哪是比速度,这明显闷葫芦占优势啊。”   “下午还有一场”,霍域说,“我可以让你20秒。”   游弋用头撞了一下他的肩,埋在他颈窝里闷闷地笑:“你太嘚瑟了小芋头”。   两个班送水的都过来了,这会儿大家也不分一班四班了,几个女生逮着他俩一通夸。   “你俩跑得老帅了。”   “随便抓拍一张都能当壁纸的程度。”   “霍域第一稳了,超一组第一挺多呢。”   “回头我把你俩冲线照片摆床头不介意吧?”   一群人叽叽喳喳,游弋赶紧比了个打住的手势,“行了姐姐们,我弟都被你们说不好意思了。”   一个女生笑着起哄:“你俩这弟弟我认了,以后有事儿姐罩着你们。”   “行”,游弋挺痛快,“只要不想着当我娘怎么都行。” 第20章 哥,你背我呗   俩人比完又去了校医室,茁茁和壮壮好多了,没回家,下午还有接力预赛,这个项目霍域和游弋本来也报了名,替不了。   这会儿游弋拎着饭过来说:“地球离了你俩不转了,一班四班离了你俩连个接力都没人了,可把你俩操心坏了。”   “真没事儿了”,谷茁茁笑着说,“今天什么饭?”   游弋拎着个保温桶递给他:“什么饭都跟你俩没关系了,你俩中午就喝点儿汤吧。”   霍域问了值班医生一句:“阿姨,他俩喝汤行吗?”   “行”,医生说,“晚上最好也吃点好消化的。”   游弋点点头,差点又蹦出一句:“阿姨您吃了吗?一块儿吃点儿?”还好刹车及时。   人医生也不用他问,站起来伸个懒腰说:“你们待着吧,我也吃饭去了,病床上那俩崽吃了饭再吃片儿药啊。”   医生一走游弋就跟着学:“听见没那俩崽。”   谷茁茁问:“你俩崽谁赢了?”   “他”,游弋想起来又开始笑,“我真服了老狼和小羊了,拿个大喇叭在那儿喊,给我笑得一下就没劲儿了。”   “大喇叭?他俩也太不严肃了”,谷壮壮说,“校长走了?”   “校长是走了,年级主任还在那儿坐着呢。”   游弋说到这儿,谷茁茁忽然抬起头来回看了看他俩:“你俩这衣服……主任不会误会什么吧?听说咱主任天天跑小树林抓典型,别回头再给你俩抓了。”   游弋反应了一会儿又开始笑:“早恋典型?我俩?哈哈哈哈哈哈谷茁茁你是不是肚子疼给疼傻了。”   霍域也跟着笑了一声,没好气道:“我疯了吗?”   游弋立刻瞪他一眼:“这话应该我问吧?”   “行了你俩,快吃饭吧”,谷壮壮打断他们,“吃完了躺这儿歇会儿,保存体力。”   游弋往旁边扫了一眼,这屋就还剩一张床,他笑了笑说:“行,我俩早恋的挤挤吧。”   霍域这个重度洁癖患者哪儿会睡校医室的床,最后只能游弋半躺在床上,霍域坐着凳子半靠在他身上。   这会儿游弋揪着他头发一边玩儿一边说:“哎,小芋头,你洁癖你怎么不嫌我脏呢?噢,对,刚来第一天嫌了,拎着我洗澡去了还。”   霍域笑笑没说话,谷壮壮说:“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域哥也没嫌过我们啊。”   游弋不服气了:“你不换睡衣他让你往他床上躺吗?”   “我为什么要躺他床?”   游弋不管,揪着霍域的头发一脸骄傲:“我就躺,他让我躺,不嫌我,嘿”。   “啧”,霍域晃晃脑袋,“薅秃了要。”   游弋又给他往回按了按,哄小孩儿似的:“按回去了按回去了,没事儿啊。”   ……   下午运动会开始前,郎老师过去问游弋和谷壮壮:“你俩行吗?不行别逞强啊。”   游弋笑笑说:“老师您不拿大喇叭喊我就行,您要再喊我就不一定了。”   谷壮壮倒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我没事儿,您喊我,我挺想听的。”   郎老师笑着摆摆手:“没了,杨老师藏起来不给我玩儿了。”   杨老师藏哪儿了不知道。接力预赛两个班没分到一组,不过都进决赛了。到游弋和霍域跑三千米的时候,那个大喇叭又出现了。   这回杨老师用了录音功能,打开就直接是:“霍域冲啊!霍域冲啊!”   鹦鹉似的重复。郎老师去抢过来,拿在手里还是这两句,他不会用。   杨老师似乎算准了这一点,翘个二郎腿坐在看台上淡定得很。   3000米需要的是耐力,游弋和霍域一直保持着同样的节奏一前一后跑在一起。前几圈,游弋还一边跑一边笑杨老师录的声音都劈叉了,到后面也没力气笑了。   后两圈开始冲刺前,霍域回过头挑了下眉,眼神带着询问,意思是:还行吗?   游弋抬抬下巴,满脸嚣张。   霍域看着他笑了笑,加速往前跑了,游弋恍然间愣了一下,脚步乱了。   他们初中练拳击那两年每天早上都会晨跑,这种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跑步的感觉太熟悉了。今天似乎不太一样,可究竟是哪儿不一样游弋说不清。   今天的阳光好像格外热烈刺眼,操场新换的草皮饱和度过于高了,塑胶跑道有一种被太阳烘久了的刺鼻的味道,满场的叽喳喧哗吵得人头晕耳鸣。   霍域笑的那一瞬间游弋心乱如麻,好像忽然身处末日世界,茫然四顾,失了方向。   他努力抬头去看前方霍域的背影。周遭的一切像水墨画一样忽然洇开又慢慢淡去,耳中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换气声和怦怦怦的心跳,鼻腔里只剩下霍域的味道。淡而凛冽的栀子花香,霸道得要把人醺醉,高高跃起的心轻轻落下,只剩些许余颤。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兴奋与踏实纠缠在一起,让他一会儿想往前冲一会儿又想干脆躺下来睡上一觉。   最后一圈了,霍域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游弋莫名其妙笑了笑,提了一口气就往前冲。   他追上霍域又越过他,到了终点往前跑了几步,紧接着就回过身去接霍域,把他抱了个满怀。这动作挺危险,还好霍域已经减了速。   剧烈运动后的心跳太急促,两颗心撞在一起就更显得慌乱。霍域在他耳边气喘吁吁地问:“你刚笑什么?给我笑蒙了,这什么招儿?”   直到最后冲刺前他都在游弋前面,最后能被游弋反超完全是因为他蒙了一瞬,节奏乱了。   此时,游弋还是笑:“不管什么招儿,管用就行”。   霍域轻笑一声,没说话。   再熟悉不过的人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拥抱,感觉却出奇地新鲜。两双笑眼相背,垂下去都落在对方肩头,极轻极柔,温泉水一样让人沉溺。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谷茁茁和谷壮壮跑过来拍他俩:“别抱了别抱了,往前走两步。”   游弋接过谷茁茁递来的水就要往霍域脸上贴,霍域一把给他推开,他又跟没骨头一样弹回来挂在霍域身上:“我没劲儿了”。   霍域叹了口气,无奈地驮着他晃了半圈,路过一班听到女生们的呐喊,游弋还像只花蝴蝶一样指着霍域扑腾翅膀:“我弟帅不帅?”   女生们齐声答:“帅!”   游弋美滋滋的,听到别人夸霍域比他自己被夸还要开心。   不过今天他是真累了。上了高中以后他们打拳少了,忽然一天这么大运动量还真有点吃不消。   下午的比赛结束之后,四个人一集合他就又挂到霍域身上,开始卖那并不存在的乖:“哥,你背我呗,我腿酸得走不动了。”   谷茁茁笑他:“有事儿就叫哥哥,没事儿就一口一个我弟哈。”   游弋嘻嘻一笑,边笑边往霍域身上爬。霍域叹了口气把他兜起来,背着他往校门口走。   刚运动过,霍域身上的体温还没有降下去,游弋的侧脸贴着他温热的脖颈,栀子花的香味勾人贪婪。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游弋笑着说:“其实我能走,就是你那天背我的时候我一直绷着没好好享受一下,今天想补上。”   霍域脚步一顿,没有一丝犹豫就松了手,拎着他胳膊转了个圈,一跃跳上了他的背。   转瞬间从被背的变成了背人的,游弋脚下一个踉跄下意识兜住霍域,站稳时脑袋还在发蒙:“我靠?”   “该”,谷壮壮幸灾乐祸。   “走”,霍域勾着他脖子说,“我低血糖了”。   游弋笑得浑身都在打颤:“你没别的说辞了吗?全世界都低血糖你也不可能低血糖,从小到大给你吃那么多糖,甜得都要滴出蜜了好吗?”   霍域低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下午游弋塞给他的奶糖放嘴里,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哥”,又问:“这回能走了吗?”   游弋立刻说:“能能能,走走走。”   谷茁茁看看他俩,一挑眉偏头看向了谷壮壮:“哥,你也背我呗。”   谷茁茁平时挺正常一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给谷壮壮都说愣了,吓得孩子搓搓胳膊,麻溜往前跑了,留下一句:“我靠,你们仨的原则都埋在地下一百八十层吧?” 第21章 我在你这儿还能有个秘密吗?   运动会结束马上就是期中考。运动会的时候四班拿了高一年级第一名,全班士气大涨,发誓要在期中考的时候再压一班一头。   游弋和谷壮壮体会不到他们这种心情,不过全班都在奋发图强,他俩不努力都不好意思。   俩人每天活得跟叛徒似的。四班的同学要超一班,可是这俩人每天还得去一班吃饭,不会的题还得靠一班那俩给讲。   这晚游弋写完作业跑到霍域房间,进去的时候霍域正在玩儿扫雷。   这游戏对游弋来说是运气游戏,对霍域来说竟然是休闲益智游戏。   游弋烦他玩儿个扫雷还要想东想西,一进来就抓着他手随便一点,不出意外地点了颗雷,炸了。   霍域于是问他:“来干吗?”   “嘿嘿”,游弋傻乎乎一笑,“你起开。”   他霸占了霍域的电脑,边在浏览器里打了几个字边说:“你无聊你陪我玩儿游戏呗,人家都是组团玩儿,就我是自己一个人,进度太慢了。”   霍域刚要说话,游弋又说:“不是那种对战类的游戏,就是模拟经营类的,砍砍树采采矿盖盖房子那种,很适合你放空。”   霍域有3D眩晕症,玩儿不了当下大热的游戏,游弋也不知从哪发现了这么一款冷门游戏,献宝似的就跑来找霍域玩儿了。   “你什么都不想干的话就跟着我瞎晃也行,我就是一个人太无聊了。”   “行吧”,霍域看了看那游戏的画风,勉强答应了。   游弋高高兴兴地忙着下载安装,页面切回桌面的时候他惊了:“我天,你还在用系统自带壁纸?”   “懒得换”,霍域说。   “我顺便帮你下个壁纸软件?”   “随你,我洗澡。”   等霍域出来,游弋已经帮他下好了游戏、换好了壁纸顺便还帮他把游戏里小人儿的衣服选好了。   “来来来,我教你怎么玩儿。”   霍域擦着头发走过去,手搭在椅背上微微俯下身。游弋给他讲:“看,这个就是我,这儿是咱家地,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这些都是各种制作工坊,这不重要。从这儿就可以进屋,左边是我屋,右边是你屋,回头我们做了好看的家具你可以摆。”   游弋又演示了半天工具的使用,以及怎么搬东西怎么卖东西,霍域忽然问:“我能去你屋吗?”   “能啊”,游弋往后靠了靠,半靠着霍域仰头捏了捏他的脸,“咱家,你想去哪去哪。”   “行”,霍域说,“再捏我把你家具全卖了”。   游弋知道他干不出这种事儿,非常嚣张地又捏了几下。   霍域“啧”了一声,转而问:“明天考试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铅笔也拿对了,别操心了”,游弋说,“要是让我们班那帮人知道你期中考前一晚还在这儿玩儿扫雷他们得立马提着砍刀过来砍你。”   霍域低笑一声:“那你帮我挡着。”   “你年纪轻轻就想当鳏夫啊小芋头?”   “巴不得”,霍域说着胡噜一把他的脑袋,“回去洗澡睡觉,快12点了。”   “噢”,游弋把游戏退了回到桌面,敲敲屏幕问,“你看我给你换的壁纸好看吗?”   壁纸是一张静谧的夏夜图,亮点是角落里有两棵葡萄树。   霍域看了一眼就笑了,游弋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霍域指指葡萄树说:“缺点儿东西,这儿应该画个撒尿的小男孩儿。”   游弋一听就急了:“烦人你!要不人家说长大了就得离发小远点儿呢,就是因为你们这帮家伙知道的太多了!我都给你Biu了多少回了,你就不能忘了甜甜和撒尿的事儿吗?”   “这不太现实”,霍域捏着他脖子说,“不然你趁我睡着掐死我得了。”   “行,你等着”,游弋站起来指指他走了。   他从来都是干打雷不下雨,霍域完全没把他的恐吓当回事儿,没想到考完期中考当晚,这家伙竟然真的开始搞事了。   大半夜,霍域正睡着觉呢忽然听到房间门外有钥匙开锁的声音。他房间只有两把钥匙,一把在游弋那儿,一把放在客厅抽屉里备用。平时他不在家的时候没人会进他房间,他也没有锁门的习惯,所以这两把钥匙就只是为了防止他反锁房门之后出什么意外备用的。   初中那段时间游弋每天草木皆兵,霍域干脆给了他一把钥匙。游弋每天都带在身上不过很少用,除非实在敲不开他的门。   这么一来,门外的是谁就没有任何悬念了。不过他睡觉之前已经跟游弋说过晚安了,这家伙怎么会忽然跑过来还不敲门呢?   霍域微微睁开眼,打算看看游弋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只见游弋轻手轻脚地进来,站在床边打开手电筒放到下巴颏下,灯光朝上照着自己。   “霍~域~霍~域~”   霍域没忍住笑出了声,游弋用一种自以为很恐怖的声音说:“你是选红手、绿手还是大白手?”   他边说边举手,左手戴着红色拳击手套,右手戴着绿色拳击手套,说到大白手的时候还咬着一只手套撕开脱下,露出了里面的骨骼花纹布手套。   霍域看着他忙活半天,坐起身要笑不笑地问他:“你爪子是不是不想要了?”   游弋把手电筒一关,随手扔床上:“你好没意思,我是打算来吓你一大跳的。”   “噢”,霍域打开床头灯点点头,“那我吓了一大跳,行了吗?”   游弋不干了,用戴着拳击手套那只手给了他两拳:“这次是为了让你长个教训,下次你要是再敢把我的黑历史挂嘴边我真的会掐死你的小芋头。”   “哦”,霍域还是笑着,“我应该表现出一点儿害怕吗?”   游弋绷着脸瞪了他半天,霍域一撇嘴他就扑哧一声乐了。手套一摘,他随手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旁边一拢,直接跳上了霍域的床。   霍域把被子往他那边扯了扯,又拍了两下:“行了,说吧,怎么了?”   他心知肚明游弋搞这一套并不是为了吓他,他就不可能被这种东西吓着,何况游弋知道他觉轻,也不可能有人站床边了都醒不了,那么他大晚上过来就只能是非常郁闷又睡不着了,所以借个由头找他聊天来的。   游弋闻言笑着叹了口气:“你真没意思霍域,我在你这儿还能有个秘密吗?”   霍域也笑了笑:“可能不能”。   “不能就不能吧”,游弋半靠着床头说,“我也没想跟你有什么秘密,我要是跟你都有秘密了那我这人算是完了。”   “嗯。说吧,怎么了?”   游弋叹了口气说:“你以后想学什么专业啊小芋头?”   “我?”霍域想了想,“可能学个建筑设计或者室内设计?我喜欢这个,毕业也能帮俩爸。”   “我就没个目标,现在考得好了差了好像也不太在意,反正我高一也没机会跟你同班了”,游弋有些失落地说,“最近看着我们班那群人那么用功,人家好像都很有目标,我就觉得我好像一条混日子的咸鱼啊。画画我是喜欢但是好像也没到那种想要把它作为毕生事业的喜欢。我也没什么远大理想,就想着咱们能天天在一块儿就很满足了,你说我是不是完蛋了?”   游弋等着霍域开解他呢,没想到霍域却笑了一声问:“您今年贵庚?”   “嗯?”游弋歪头看他。   “十五岁”,霍域说,“绝大部分十五岁的青少年每天想的只有今天吃什么,明天玩儿什么,您都想到毕生事业去了。”   “那周围都是这样的人逼着我想呢怎么办?”   “他们也就顶多想想期中能考多少分,高二选文还是选理,大学学个什么专业,没想到你那么远去”,霍域说,“我再强调一下,你才活了15年,你没见过的人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去了。可能明天可能明年你就忽然遇到你喜欢的东西了,这都说不准,急什么?”   游弋微微拧着眉想了一会儿:“可是你都知道你以后要干什么了啊。”   “我刚才说的是可能”,霍域看着他笑,“那你问我了我不得赶紧找个答案扔给你吗?等着你嘲笑我啊?”   “行吧”,游弋琢磨了一会儿又重复一遍,“行吧”。   “不着急”,霍域拍拍他肩说,“不管未来你往哪儿走我都陪着你,你怕什么?”   “嘿嘿,那是的,咱俩谁跟谁”,游弋笑嘻嘻地美了一会儿,偏头看了看霍域,“说这么多话累了吧?我给你倒杯水?”   “快去”,霍域推他一把,“以后别老给我出这种难题,嗓子都干了”。   “下回我直接端着水带着润喉糖来”,游弋跳下床说。   霍域没理他,等他到了桌边又忍不住提醒一句:“开灯,烫着你。” 第22章 你不爱我   期中考试大家都考得不错,例行聚餐的时候,霍云宽说:“你们今年抓紧玩儿,想参加什么活动抓紧参加,假期想组团去哪儿玩儿一趟也赶紧去,明后年想玩儿都没时间了”   当时游弋觉得这话说得跟他们马上就要上刑场了一样,不过那之后,他确实一有空就拉着霍域一起玩儿,有时候玩玩儿那个非常无聊的种菜游戏,有时候一块儿出去骑骑车、看看电影。   这些活动总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谷茁茁和谷壮壮自打上了高中以后每天都很缺觉,俩人现在有空就是睡。   霍域其实也想睡,奈何游弋总是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干点儿什么还都非要扯上他。   秋天的时候两人一起爬了山,元旦的时候一起跨了年,好不容易放了寒假游弋又拽着霍域去滑了好几天雪。   这天游弋终于消停了,霍域一觉睡到中午才起。林秋荷喊他吃饭,他走到楼梯口往下一看,游弋又在餐桌边坐着。   要下楼的脚缩了回去,霍域揉揉眉头问:“又要出去?”   游弋冲他眨眨眼睛,笑着说:“不去滑雪了,看把你吓的。”   霍域这才迈开步子,边下楼边懒洋洋地说:“我以为你还没摔够呢”。   林秋荷问:“这几天没少摔吧你俩?小弋身上都一股药水味儿。”   “该”,霍域说,“又菜又爱玩儿”。   游弋不服气地看他一眼,跟林秋荷诉苦:“我可是为了他才不玩儿了,您说说,刚学哪有不摔的?我一摔他就看我,那个眼神,要吃人一样,啧。”   “你没看我?”霍域走过来拉开凳子坐下,“没看我你跟着摔什么?”   游弋想起这茬儿又开始笑。昨天霍域不小心摔了,摔完了躺那儿半天没动。他吓了一跳,着急想过去看,奈何技术不行,滑了两下一个踉跄也摔了。   两人摔得一个比一个狠,坐在地上对视一眼,莫名其妙就开始笑,笑得都没力气站起来了,跟两个神经病一样。   此时林秋荷说:“歇两天再去,这几天降温,太冷了身体不灵活。”   “嗯,对,就是不灵活”,游弋赶紧应和,“不是我菜。”   霍域笑了一声:“所以今天又干吗去?”   “今天看电影,风叔淘了个片子,你肯定感兴趣。”   霍域来了兴致:“风叔回来了?”   “嗯,回来了”,游弋挑着眉一副把他拿捏准了的样子,“去不去?”   霍域很喜欢看一些云里雾里的文艺片,这些年游弋慢慢从嫌弃到感兴趣,现在他都已经对霍域喜欢的电影如数家珍了。   风叔实际年龄不详,仔细看的话并不显老,估计也就30多岁,只是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股沧桑劲儿让人忍不住喊他声叔。   他开着一家电影院,其中有一个小影厅是不对外开放的,专供他自己看老电影,用的也是老式放映机。   不巧,游弋第一次去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的秘密基地,后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招儿又让他松了口,总之现在他淘到什么老胶片都会跟游弋说一声。   两人到影院的时候,风叔正坐在一个空桌上就着啤酒吃炒面,看到他俩进来,随便抬了下手打了个招呼:“等我吃完这口饭。”   “不急”,游弋坐下说,“这回去了哪儿?”   “追雪去了”,风叔说,“哪儿下雪去哪儿”。   游弋竖了个大拇指:“您可真够浪漫的。”   风叔是个挺神秘的人,经常好久都不见人影,性格也有点儿怪,不太合群。不过这在游弋眼里都不算什么事儿,毕竟跟霍域混了这么多年他都总结出经验了。   这会儿他看看霍域再看看风叔,觉得这俩人还真是有点儿像,都不那么容易让人接近但真的交往起来又意外地好相处。   风叔跟霍域一样,话不多但待人挺真诚。他们来这儿看电影风叔从没收过钱,淘到新胶片也从没忘记跟他们说。   他那些老胶片越攒越多,堆了小半个屋子,宝贝得很,即便让游弋霍域来看也都是自己亲自放映,从不让别人碰。有一次游弋想学学放映,都跟着进放映室了结果还是被赶了出来。   这会儿他又缠着风叔给他讲这次出去遇到了什么事儿,风叔被他问烦了,跟霍域开玩笑说:“你每次都带着这个话多的拖油瓶来干什么?”   霍域笑笑没说话,游弋愤愤地说:“卸磨杀驴是吧?要是没我,你俩再碰上八百次都不能认识,俩闷葫芦。”   闷葫芦霍域直到坐进影厅了才想起来问:“什么电影?”   游弋挑着眉答:“苏州河”。   这电影霍域在家看过,的确很喜欢。此时他也挑了挑眉,看着游弋那副洋洋得意求表扬的表情笑了笑。   影片开始之后两人都不再说话。他们看电影没有吃东西、说话的习惯,有问题也都留到结束之后讨论,不想忽视影片中的细节。   说起来,游弋一开始对这些电影不感兴趣的时候还总走神,走神的时候就盯着霍域看。周围漆黑一片,霍域的脸隐匿在黑暗中并不能看得太真切,但游弋却非常喜欢那种模糊朦胧的美。   视线一路向下,描摹过霍域的鼻尖、唇角、下颌,滑过他修长的脖颈,再回过头去捕捉他时不时被光线点亮的眼睛,一遍又一遍。   被他这么盯久了,霍域总会侧身靠过来一些,贴近他,低声问:“无聊?”   他懵懵地点点头,霍域就会耸耸肩,示意他靠过来睡一会儿。   游弋并不是能随时随地睡着的类型,但靠着霍域的时候除外。霍域肩宽,霍域不动,霍域身上熟悉的味道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这会儿游弋听着电影里长长的旁白,偏头看了霍域一眼。霍域一如往常般认真,但感受到他的视线又很快地朝他看过来。   每当这种时候游弋总会觉得踏实。他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他迷恋从霍域身上感受到的这种踏实。霍域就像一棵树、一座岛、一轮明月,永远八风不动,永远心如止水,无论是狂风骤雨还是世界末日,永远都在那儿,也时刻都在准备着为他撑起一把伞。   多浪漫。   此时,他冲霍域笑笑,视线重回到屏幕上。他喜欢《苏州河》的拍摄风格又不那么喜欢这个故事。爱情这种东西离他很远,就像被冬日里晨时的浓雾藏起来了一般,看不真切他便不去探究。   他更关心眼下,关心身边的人。   影片结束后他用电影里的台词问霍域:“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   霍域却没有像电影里一样回答“会”,他没有一丝犹豫地摇摇头说:“不会”。   彼时他们站在十字路口等着过马路,周围车来人往。各色灯光晃得人眼花缭乱,汽笛声此起彼伏。   游弋或许是没听清,又或许是笃定霍域说的一定是会,于是他自顾自地往下对台词:“会一直找吗?会一直找到死吗?”   霍域拽他一下,在他转头看过来时大声说:“我说不会。”   “噢”,游弋捂了一下自己的心脏,笑着逗他,“你不爱我”。   说完他伸手在霍域额头上做了一下“Biu”的动作,示意他刚才不算,重新开始问:“如果有一天我走了……”   霍域没再理他,拽着他往马路对面走。游弋便在霓虹纵横的夜幕中,在霍域有些急促的步伐后,踩着斑马线自问自答,坚持自己把词儿对完了。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   “会啊。”   “会一直找吗?”   “会啊。”   “会一直找到死吗?”   “会。”   “你撒谎……”   当下他沉溺于对台词,回到家准备睡了又忽然想——霍域真的不会吗?   撒谎。 第23章 谢谢你跟我一起长大   看完电影之后几天游弋都没怎么看到霍域,问就说在忙。   连续几天都这样,游弋郁闷了。这天一大早,他坐在谷家客厅抱怨:“人家都放假,怎么就他比上学还忙?荻哥要写论文都没他忙。”   谷茁茁和谷壮壮一起摇头:“不知道”。   游弋看看这俩人,眯了眯眼忽然笑了:“哈哈我知道了。”   谷壮壮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你知道什么了?我可什么都没说。”   谷茁茁恨铁不成钢地看他弟一眼,叹了口气:“以后什么事儿都不能让你知道。”   “我怎么了?”谷壮壮很冤枉,“我什么都没说。”   游弋靠着沙发笑得很放肆:“我都猜到了,给我弄礼物呢吧?”   谷茁茁干脆点了点头:“这回好像弄了个挺费劲的。”   霍域的生日比游弋大几天,至于谷茁茁和谷壮壮,他俩这么多年都没过过生日。他们的生日就是妈妈的忌日,谁都没心情去过。每年新年的时候,大家会给他俩准备一份礼物,名义上是新年礼物,其实也算生日礼物。   眼下,霍域的生日马上就到了,游弋的生日也没几天了,所以游弋恍然大悟——霍域肯定是忙着给他准备礼物呢。   心情是由阴转晴了,不过霍域这份礼物都准备了小半年了,好奇心又把他勾得抓心挠腮的。   他赶紧追问:“你俩也不知道他弄了什么?”   双胞胎又一起摇头。   游弋抱着抱枕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个名堂,站起来叹了口气说:“行吧,可爱的弟弟们,哥走了,你们乖乖的吧。”   谷壮壮翻他个白眼,问他:“马上吃饭了你去哪儿?”   “我得找点儿事儿干”,游弋说,“在这儿待着老想去偷摸看看霍域到底在弄什么。”   谷茁茁说他:“你别去啊,别讨厌。”   游弋摆摆手走了,接下来连着几天都没出门,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屋顶待着。   到了霍域生日前一晚,他给霍域发了个微信:“来屋顶”。   没一会儿霍域就过来了,上来一看这阵仗就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求婚呢。”   屋顶的栏杆被游弋挂上了小灯串,灯串上还夹着许多小卡片。卡片上是游弋画的画,每一幅都是他们之间真实存在过的点点滴滴。   游弋站在角落,笑着张开双臂:“蹬蹬,漂亮吗?”   “漂亮”,霍域一边扫视一边说,“画了多久?”   “画了好久,累死我了”,游弋跑过来拽着他往边儿上走,“从这边看,从这边到那边,从小到大排好的。”   霍域跟着他走过去。第一张是游弋拎着葡萄递给他,接下来是他躺在病床上游弋在边儿上哭,后面还有他们一起拔牙、一起画画、一起跑步、一起打拳、一起滑雪……走到头的最后一张是他们前几天一起看电影。   一步步走到头,一张张看过去,霍域有些恍惚。   游弋画得很好,色彩明丽耀眼,画风欢快又可爱。那一张张小画在灯串的点缀下更显得温馨美好,像是把鲜活的过去搬到了眼前。   这样一份礼物没有人能不被触动,即便是闷葫芦霍域。他置身其中,过去的一幕幕铺天盖地般涌来,带着游弋的眼泪、游弋的慌张、游弋的温度和游弋没心没肺的笑,似台风过境般冲进他的心脏。   心里又酸又软,塌了一个小坑儿,捏一团今晚的空气放进去,他要记住16岁来临前的这个夜晚。   游弋转过头看他,亮晶晶的眼睛星星一样眨了眨:“你还说不找我?不找我你以后跟谁一起玩儿啊?”   霍域笑得温柔,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又伸手去抱他。   晚风中,拥抱很柔,话音很轻:“我不找你,你不会走。”   游弋一愣,埋在他肩窝笑了一声:“也对,我不会走,你也不会走。”   “嗯”,霍域说,“我也不会走。”   鼻息间栀子花的香气在凛冽的冬夜里多了一种清雅的味道。游弋忽然想起中考前,也是在这个屋顶上,霍域说过:“天黑了不都得回家吗?”   那时候他小小的世界里只有眼下,想的只是能不能跟霍域上同一所学校,能不能考进同一个班。现在他看得更远一些了,能想到很多关于未来的可能性。他本该现实一些的,可这一刻听到霍域的这句承诺,他又愿意相信他们会永远都一起往前走。   今晚有点儿冷,游弋身上带着寒意,霍域摸摸他的脑袋,问他:“布置了很久吗?”   “没有,我画画来着”,游弋从他怀里退出来,拽着他往角落走,“还有一幅画。”   小卡片早就画好了,这几天游弋反正闲着没什么事儿,于是干脆又画了一幅大的。画的正是那晚他俩在这个屋顶,躺在躺椅上聊天的场景。   此时他指着画给霍域看:“以后你每年生日我都给你画一幅怎么样?就算老了以后咱俩都糊涂了,都不认识彼此了,看看画也能想起来——噢,这是我的小竹马。”   霍域盯着那幅画看了一会儿,画里的两个少年对视着,头顶漫天璀璨繁星,他们眼里却只有彼此。   多美好的画面,以后如果还能拥有更多那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他笑着说:“好啊”。   皎洁的月亮散落银光,照亮了他们一起长大的大院儿。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们都站在一起,没有秘密没有隔阂地站在一起,霍域想——这是太美好的事。   0点到,游弋再度去抱霍域,贴近他耳边轻声说:“生日快乐小芋头,谢谢你跟我一起长大。”   ……   霍域生日,林秋荷和于茉莉一大早就开始忙活,做的菜除了霍域爱吃的也有双胞胎兄弟爱吃的。兄弟俩虽然从没过过生日,但不管是谁过生日他俩的待遇都跟寿星一样,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把自己的生日分给他们。   晚上全院儿一起吃饭,几个大人都在感慨,又一年过去了,孩子们都长大了。游景中和霍云宽你来我往地喝了不少,谷震喝了几杯就被大家拦住了。   霍荻作为唯一的大孩子,也陪着俩爸喝了几杯。喝到后面,霍云宽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儿子长大了我可等着退休了啊,我要跟你妈到处玩玩儿去。”   霍荻赶紧说:“爸爸爸,别别别,我可接不了您的班。”   霍荻大学学的是壁画,用游弋的话说就是:“荻哥的天马行空纸上装不下,要飞到墙上去。”   他这个专业跟霍云宽的建筑公司的确搭不上边,硬要扯的话顶多就是霍云宽盖好房子了他能去墙上给画幅画。   游景中紧接着说:“那你接我的小荻,我也想退休。”   “都逮着我一只羊薅啊?”,霍荻笑了,“你俩坚持坚持等这几个崽毕业吧。”   说起来几位家长也都不年轻了,都奔五张去了。即便精气神很足,也并不显老态,但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难免会有种新旧更迭的感觉。   此时霍云宽笑笑说:“等他们毕业我们都老了。”   游弋大手一挥:“等我六年都我接,到时候你们想干嘛干嘛去,公司、花店和这几个崽,都包我身上。”   游景中哈哈大笑起来:“我儿子有志气啊,行,爸等着你。”   霍域也在旁边笑了一声:“游总以后打算怎么罩着我们?”   “特别是你小霍域”,游弋点点他说,“我们茁茁壮壮喂饱了就行,就你最事儿,等着吧,哥努力奋斗以后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霍荻乐了:“那你任务艰巨啊,就他这个挑嘴劲儿你还能给养胖了啊?”   “必须能”,游弋挑挑眉道,“你等着瞧。”   谷壮壮举手说:“我俩也不是喂饱了就行啊,车子房子和票子都得要。”   “我给你个大逼兜子”,游弋朝他挥了一下手,“给你喂饱就不错了。”   ……   这顿饭吃了好几个小时,蛋糕吃完游弋就拽着霍域溜了。嘴上说是嫌大人们吵,其实他是怕霍域一直闻着酒味儿不舒服。   霍域不喜欢酒味儿这事儿平时表现得不太明显,别人就算察觉到了也都被他糊弄过去了,只有游弋一直记到现在。   他俩彼此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提。今晚两人在院儿里散着步,霍域侧头看看游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还好。”   什么还好,霍域没说,游弋也没问,他只是摇了摇头说:“别还好,别将就,我不喜欢。”   霍域于是没再说下去,他不想重提旧事破坏了游弋的好心情,转而笑了笑说:“你的礼物我还没弄好,实在来不及了,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弄吧。”   哪有送人礼物还让人自己跟着做的道理?不过游弋显然非常开心:“真的?走走走,赶紧给我看看,我都快憋出病了。” 第24章 小艺术家   为了防止游弋偷看,霍域把游弋的生日礼物藏在了他们家工具间。   他带着游弋推开工具间的门,走到工作台边掀开防尘布,一个手工做的微缩建筑呈现在眼前。   “哇”,游弋惊了,“你做的?你疯了吧?”   霍域用木条、木棍和各种乱七八糟的小零件做了一个院子,院儿里有花坛有果园有亭子有球场,还有五栋房子。   他们现在住的院子就是霍云宽亲自设计的,所以霍域想,他也可以设计这么一个院子,以后或许真的有机会落成,也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他们五个未来的家。   一开始他想得很简单,实际操作起来确实很难。从图纸设计到选材切割再到一片片拼接,工序复杂而繁琐,稍有不慎就要推翻重来,实在考验耐心。前前后后忙活了小半年,中间还数次求助了霍云宽,这个院子才总算做出来。   如今游弋生日将近,他实在来不及上色了。   不过单单一个没上色的作品也足够游弋惊掉下巴了。此时他小心翼翼地左看看右看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怀疑这么复杂的东西真的是霍域做出来的吗?可仔细看细枝末节处又能看出来这的确是霍域的风格。   霍域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一个力求完美的人,游弋看着这个模型里非常逼真的小花小树,看着那五栋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找不出任何偏差的建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霍域看着他呆呆愣愣的样子,笑着拍他一下:“别愣着了,叫你来是帮忙上色的。”   “噢上色上色,用什么用丙烯吗?”   “嗯。”   游弋懵懵地拉了把椅子坐下,调完颜料,画笔都拿起来了又抬着手半天没下笔:“我手都哆嗦了霍域,你看看,我怕我一个不小心给弄毁了,要不咱别上色了吧?”   “没事儿”,霍域不太在意地说,“弄坏了再修”。   “我的天,那可不行”,游弋捏着自己的手说,“我从来没这么紧张过,你这家伙真是太烦人了,你怎么想到要做这个?这么庞大的工程,我的天哪。”   霍域正在上色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笑没说话。   他其实是非常迫切地想给游弋看一个未来,不过这话太肉麻,让他说出口有点儿难。游弋问出口的同时也懂了,他想大概是之前自己的不安全感表现得太明显,才促使霍域做了这个东西。   即便只是一个模型,在他眼里也是霍域给了他一个未来的家,也代表着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他看着霍域沉默了一会儿。金灿灿的灯光,毛茸茸的头发,轻轻浅浅的笑。那双藏着无尽星河的眼睛看过来,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跟他说:“生日快乐”。   这该死的魅力。游弋笑着摇了摇头:“我发现我之前对你有很深的误解啊小芋头,你要是认真追女孩子的话一定不会被拒绝。”   霍域笑着说:“我就一副肉体凡胎,仅有的这点儿精力都贡献给你了,没心思追女孩子了。”   听了这话,游弋心里挺美,但他依然没有追究这种莫名开心的真正源头,只是高高兴兴地说:“来吧,我给你家上色你给我家上色。”   两个人弄了好几个小时,谁都没有困意,期间茁茁壮壮来参观了一次,林秋荷也来催他们睡觉,他们都无动于衷。   一直到眼睛都有点儿疼了,游弋才起身去倒了两杯水回来。   水喂到霍域嘴边,他问:“那些小树是你自己雕的吗?”   “是”,霍域凑过去喝口水说,“网上买的有点儿假。”   “你弄得挺可爱的,回头教教我,我也学着做一棵,就放你家院儿里。”   霍域偏头问他:“你喜欢这个?”   “嗯”,游弋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我挺喜欢木头做的东西。你说是不是因为你这个人像块木头,所以我才对木头有种格外亲切的感觉啊?”   霍域看他一眼,笑了,站起身去洗手之前扔给他一句:“我说我怎么那么喜欢红屁股的猴儿呢。”   游弋:“……”   太晚了,游弋都懒得翻回隔壁了,洗漱完往霍域身边一躺,裹着被子就睡。   等霍域洗漱完出来他都已经睡熟了,一边睡一边还在笑,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两个人弄了三天,谷茁茁谷壮壮和霍荻也都来掺和了几下,各自给自己那栋房子添了一些装饰。   到游弋生日那天,整件作品总算是做完了。他小心翼翼地搬到客厅,举着手机各个角度拍了一通又叫大家都来参观。   于茉莉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拍完了模型还非要拉着霍域自拍,朋友圈发了一条又一条,仿佛要昭告全世界她儿子做出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艺术品。   霍荻也拍了一张照片分享到了朋友圈,配文:我的面瘫弟弟给我的社牛弟弟做的生日礼物,鄙人有幸分得房子一栋、果树两棵,感恩。   发的时候忘了选分组,他的教授还给点了个赞。   游弋显摆完了不给他们看了,怕他们给碰坏了,要拿回自己屋去。   谷壮壮看得好笑,想故意吓他一跳又怕他真的吓一跳把模型给扔出去。   谷茁茁知道他想什么,笑着说:“放心,他现在就是摔个大马趴,下巴先着地都会把模型举高高的。”   游弋听见这话都没怼人,一步一挪地回了他家,把这宝贝放回了自己屋桌上,临走还把枕巾扯下来给盖上了,心里琢磨着回头得弄个罩子,别再落了灰。   从那之后,游弋就接手了霍域雕果树的那套工具,没事儿就拿块木头雕着玩儿。他很有天分,加上有画画的底子,自己看书看视频地学了几个月之后就能雕得有模有样了。   后来,罗青意发现他做的东西很有灵气,于是把他介绍给了一位木雕老师。那位老师原来是美院的教授,如今退休在家,本来已经不打算收徒了,但见了游弋一面之后觉得这小孩儿挺有意思,破例收下了他,说全当给自己的老年生活添点儿乐子。   高二之后,几个人终于分到了一个班,游弋如愿跟霍域又坐了同桌。自从游弋开始玩儿木雕之后,他俩的桌子连接处总是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一只打瞌睡的猫,有时候是一朵圆滚滚的蘑菇。   这些游弋随手雕出来的小玩意儿在桌上摆两天之后总会离奇失踪,无一例外的都被霍域拿回了家,摆进了展示柜里。   桌上没了游弋就再雕一个,到后来他俩的桌子都成了“旅游景点”了,很多人过来打卡拍照,连老师们看到都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两眼。   霍域捏着一只木雕肥猫看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还迷茫吗?”   游弋愣了一瞬,想起了那个找霍域聊理想的夜晚。他笑了笑,大言不惭道:“不迷茫了,我现在有种感觉,我觉得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我天生的艺术家啊!”   “恭喜”,霍域笑着说,“小艺术家”。   竟然没被怼?游弋心下有点儿小感动。刚要凑过去抱他一下,深情地跟他说声谢谢,紧接着就看到霍域把那只小猫放回了桌子中间,坏笑着说:“哪天做个猴儿吧,我喜欢猴儿。”   游弋把那两个谢字咽回了肚子里,咬咬牙说:“行,不就是猴儿吗?我给你做。”   没过几天他还真做出个猴儿,不过做得不太满意。   周末他跑去找师父指点。师父正在院儿里打太极,听他说做了个猴儿,边推手边问:“你不是一直爱做小猫小狗吗?怎么想起来做猴儿了?”   游弋挺郁闷地蹲在一边胡噜了一把脑袋:“霍域说我像猴儿。那个闷葫芦天天讽刺我、取笑我、羞辱我!欸?您说我做个捏着葫芦的猴儿怎么样?我掐死他我。”   师父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收游弋的原因,这小徒弟一来满院子的空气都是跳动的。   游弋到他这儿学木雕他也不收钱,反倒还搭钱。他有一个小屋子,里面放着各种木料,游弋来了随便祸害他也不心疼,等游弋玩儿累了他还亲自下厨给炖肉吃。   他一辈子泡在木头里,都没结过婚。常年独居,也没什么亲朋好友,只有逢年过节会有几个学生上门来看看他。游弋其实知道他有点儿孤独,所以没事儿就会跑过来,偶尔还带着霍域和双胞胎兄弟一起来蹭饭吃。   师徒俩吃饱喝足,师父这才拿过游弋雕的猴儿看了看,看过后评价:“不错”。   游弋“嗯?”了一声:“不错?我觉得不够好,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师父笑笑说:“可能是因为它不是一只像游弋的猴儿吧。” 第25章 荒野终于迎来春雨   一只猴儿把游弋难了挺久,做了好几个版本才总算满意,不过直到最后他做出来的猴儿也不是一只像游弋的猴儿。   他藏了私心,把猴儿设计得非常卡通,最后做出来的猴儿圆头圆脑的,呆萌又可爱。   在这个基础上,抱着葫芦的猴儿、拎着葡萄的猴儿也随之诞生。到后来猴儿越做越多,游弋又过生日的时候,霍域给他做了个非常大的山水园林模型,专门用来摆这些可爱的猴儿。   霍荻仍是拍了张照片发了朋友圈,这回的配文是:“本作由面瘫弟弟和社牛弟弟合作完成。这次,猴儿有山爬,有水玩儿还有果子吃,而我什么都没有。他们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去山上当个清洁工,扫扫香蕉皮什么的。感恩。”   彼时,已经毕业的霍荻召集了三五好友开了一家工作室。一开始他们什么活儿都接,忙得昏天黑地,有一次实在忙不过来,甚至还把四个弟弟给拉去打了回下手。   浪荡惯了的霍荻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大家都有些不太习惯。有一次游弋问他:“荻哥,你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   霍荻笑笑,佯装深沉地点他一下:“小屁孩儿,你不懂”。   后来,游弋懂了,不光懂了霍荻也懂了自己。   那年五一小长假前,罗青意说想回一趟老家,看看他奶奶的老房子顺便写写生,问他们四个要不要一起去玩儿几天。   他们的确挺想去。这学期结束之后他们就要开始集训,准备艺考了。艺考结束紧接着又得备战高考,到时候想去玩儿都没时间了。   征得家长们同意后,几个人兴冲冲地开始收拾行李。霍荻知道了这事儿以后,以担心他们的安全为由也要跟着去。   这理由挺扯,他们眼看着都要成年了还用他操这份儿闲心吗?何况还有罗青意在呢。   不过罗青意同意了,四人小组也就没说什么,毕竟霍荻跟着还能给他们当司机。   出发那天,霍荻管他爸借了一辆七座商务车,他负责开车,四个小崽坐在后头,一起出发去接罗青意。   这两年罗青意的美术班越办越大,陆续又招了几个老师和几个助教,如今已经付了首付买下一套小公寓。   他们到的时候,罗青意已经背着双肩包等在楼下了。霍荻停好车,按下车窗跟他打招呼:“罗老师,好久不见”。   罗青意笑着看了他几秒才打开车门上了副驾:“好久不见,你不太一样了。”   以前的霍荻学生气重,眉宇间满满的笑意藏不住吊儿郎当,时隔一年不见,他举手投足间竟然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霍荻的毕业展上,当时霍荻邀请罗青意去看看,罗青意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   那天天公不作美,大雨忽然而至。霍荻撑着伞站在校门口等他,两人在雨幕中同行一程。走进展厅的时候,罗青意身上干干爽爽,霍荻的肩膀湿了半边。   霍荻的毕业作品画得是一组奇思妙想的玫瑰星云,美得不可方物。那天的霍荻也非常耀眼。大概是为了配合他的作品,他穿了一身星空蓝的西装,胸口口袋塞一块玫瑰红的手帕巾,整个人显得张扬又热烈。   人来人往的展厅里,霍荻站在他的作品旁,眼皮一撩朝罗青意看过来,笑着问:“罗老师还是单身吗?”   罗青意看着那双似认真又似漫不经心的眼睛,愣了很久。   有那么一瞬间他非常想回答“是”,事实上他可能也确实说出了这个字。不过当时窗外响起一声惊雷,吞没了这个轻得像叹息的字,也叫醒了那个差点就想做一场梦的人。   雷声过后,罗青意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沾了泥点的小白鞋,抬起头冲霍荻笑了笑,佯装轻松道:“是啊,想单身一辈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多好。”   他的眼神落在脚下,落在身侧又慌乱地闪到窗外,唯独不去看那一片玫瑰星云,也不看玫瑰一样含苞待放的霍荻。霍荻于是就此打住,没再说下去,之后去接弟弟们的时候也没再进过教室。   偶尔,罗青意会想起那天极耀眼的霍荻,想起那双比星云还要璀璨的眼睛,不过紧接着他又会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狼狈的自己。   这会儿坐在车里,一身休闲装的霍荻笑着问:“这么长时间过去,不知道罗老师的想法变了吗?”   后座的四人一头雾水,只有罗青意听懂了。他半垂着眼睛,目光停在霍荻挽至臂弯的衣袖和他微微用力的小臂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不过霍荻也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就说:“想法变没变不知道,不过罗老师更帅了倒是真的。”   那天的惊雷好像还未走远,轰然落在心底,雨雾再一次漫起。   罗青意面上一派从容,笑笑没说话。坐在他身后的游弋看着霍荻那张笑着的脸,忽然就懂了。   像荒野终于迎来春雨,花草藤蔓飞速疯长。   不知道为什么,他立刻偏头看了霍域一眼。霍域也看着霍荻,微微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极细微的皱眉,转瞬即逝,落进游弋眼里却堪比天塌地陷、山河摇摆。   花又落了,草又枯了,藤蔓迅速缩回暗无天日的地底。   有那么一瞬间游弋有种无处所依的失重的感觉,天旋地转般晃得他头晕。霍域的手覆上来,揉揉他脖子问:“晕车?”   “没”,他努力翘翘嘴角,“颠了一下”。   “靠着我睡会儿吧”,霍域稍稍用了点力,把他的头按到了自己肩上。   车厢里一直有人在说话,游弋闭着眼睛一直睡不着。隐在霍域颈侧的睫毛像蜻蜓的翅膀,冰做的,温度再高一点就要化了。   ……   罗青意奶奶的房子很久没人住了,罗青意自己也很久没回去过了。前段时间新闻说老家连续下了几天暴雨,他担心老房子经不住,这才下定决心要走这一趟。   到地儿之后几个人绕着院墙看了一圈,还好,只是屋后有一些塌陷,问题不大。   久未住人,院儿里一片萧条,罗青意站在院门口都有些恍惚。   他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后来奶奶走了父亲才将他接到身边。这院儿里装满了童年的影子、奶奶的影子,那一声声的“乖孙”好像还在耳畔,那一碗碗手擀面的香气好像还未飘远……   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霍荻看了他一眼,轻轻拍拍他的肩,没说话,先一步走进院儿里,喊那几个小崽:“赶紧放下行李干活儿,不然晚上把你们扔出去喂狼。”   罗青意回过神笑笑:“哪儿有狼,你别吓唬他们。”   “有狼也不怕”,谷壮壮连说带比划,“我们几个嗖嗖嗖嗖走个位,一拳飞一只,两拳飞三只,第三拳打过去狼群都得吓得跑没影儿。”   “给你牛的”,谷茁茁笑着说,“这么厉害霍域那份儿活儿归你了啊,使出你的壮壮神力帮他干了吧。”   这屋子想住人就得先打扫,来之前罗青意已经给他们打好了预防针。霍域并不矫情,放下行李就拿起笤帚跟大家一起忙活起来。   游弋还是有点儿担心他,走到他身边小声问:“你行吗?这灰确实有点儿大,你别逞能,觉得不舒服就边儿上待着,我来。”   “别操心”,霍域边扫地边说,“没事儿,一会儿干完洗澡就行了。”   “我的大少爷,你睁开眼看看你在哪儿,别说这儿可能就没有淋浴,就算有这么久没住人也不能用了好吗?”   “啊,好像是”,霍域笑笑,“没事儿,你拎个水桶给我浇几遍也行。”   游弋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叹了口气说:“还好我带了折叠水桶。”   霍域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问:“你带了什么?”   “折!叠!水!桶!”游弋大声说,“你耳背了吗霍大爷?”   正在忙活的一群人都看了过来,霍荻问:“折叠水桶?你带那玩意儿干什么?”   “给你弟弟冲澡,还能干什么?你给他随便找个好几年没用的脏桶他能用吗?”   游弋说完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太礼貌,赶紧跟罗青意道歉:“对不起罗老师,我没别的意思,我们几个随便用什么都行,就霍域,他……”   “他洁癖我知道”,罗青意笑着说,“没事儿,我又不是外人,跟我说话不用考虑那么多。我本来也在愁洗澡的事儿,家里原来有个浴缸,这么多年了肯定没法儿用了。”   “我一会儿出去买几个桶,大家都浇吧,反正天儿也不冷”,霍荻说,“霍域怕洗不干净的话,自己拿消毒湿巾全身擦两遍去。”   游弋笑起来:“你怎么不说干脆给他泡84桶里?”   罗青意也跟着笑,笑完了一边干活一边随意地问了一句:“霍域是从小就有洁癖吗?”   这话问出来一时都没人接话,游弋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谷茁茁和谷壮壮情急之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霍荻愣了一瞬,赶紧说:“对,从小就这样”。   游弋也很快笑笑,跟着打圆场:“可不嘛,小时候还不让我睡他床”。   罗青意来回看看他们,像是想起了什么,勉强笑了笑没再开口。 第26章 发育得不好?   天色渐晚,几个人院儿里院儿外地收拾完都累了。罗青意有点儿不好意思:“本来是带你们来玩儿的,结果净帮我干苦力了。”   “没事儿罗老师”,谷茁茁说,“活动活动挺舒服的,何况还有这么美的夜空。”   双胞胎兄弟和游弋干脆躺在了院儿里的木质平台上。夜色太美了,头顶就是星空,不躺下来看个够都浪费了。   这个平台他们下午用水冲过了,不过这么多年风吹雨打过来,缝隙中沉积下来的灰已经很难弄干净。霍域也想躺,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没躺下去,过了一会儿视线往左一偏盯上了游弋的肚子。   他还没说话,游弋就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肚子说:“躺吧躺吧,别摆那副可怜样儿”。   霍域笑笑,找了个好位置躺了上去。游弋的肚子腹肌还是有的,不过躺上去又软软的,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一张晃晃悠悠的水床。   水床可能是饿了,很快就开始在霍域耳边奏小曲儿,长一声、短一叹,此起彼伏。   他们收拾到现在也没去买菜。大家都累了,谁都没劲儿做饭了,想着干脆吃点零食随便对付一顿得了。   这会儿游弋的肚子太闹,霍域起身回屋把装零食的袋子拎出来,给那边坐着聊天的霍荻罗青意递过去一袋,双胞胎兄弟中间放了一袋,自己拎着一袋又躺回了游弋肚子上。   游弋没伸手,心安理得地等投喂。霍域拆开一个小蛋糕先递他嘴里,等他一口口咽下去又续上一盒插好吸管的酸奶。   这对他们来说是非常自然的动作,都不需要交流。他们习惯了,双胞胎兄弟也习惯了,只有在石桌旁看着的罗青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院儿里渐渐安静下来,清风徐徐、月光朗朗。游弋闭上眼睛,栀子花的香气变得清晰。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打着圈儿,绕着霍域的头发。莫名地,他此时非常想让时间就停在这儿,一步都别再往前走。   他就像一个赤脚站在深夜大雾中的行人,看不清楚前方的路,看不明白身旁的人,因此战战兢兢、忐忑不安,踮着脚尖都不敢往前迈一步。   前面的十七年,他一直没心没肺地往前跑,认为自己非常幸运,以为未来也可以继续幸运。可当前路出现了岔路口,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装作没看到接着往前跑,还是鼓起勇气去看看另一条路?   这选择对他来说太难了。因为他非常清楚,另一条路一旦落了脚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这种深深的惶恐让他连想都不敢往下想。   他半天没动静,霍域抬起手,食指指侧轻轻扫过他的脸,低声问:“睡着了?”   “嗯?没。”   “嗯,别在这儿睡,困了就回屋。”   游弋睁开眼,手搭到额头上很轻地叹了口气。他垂下目光看了看霍域,心想——霍域好像天生就是来治他的,他真是拿这个人半点儿办法都没有。   “起来吧”,游弋轻轻拍了拍霍域的手臂说,“我去把水桶拿出来你先洗澡,忍这么半天难受死了吧?”   “没事儿,你躺着,我自己洗就行。”   霍域站起身要走,顿了顿又笑着去拽游弋:“你还是跟我一起吧,一手拎桶一手洗头好像有点儿难。”   谷茁茁看向游弋说:“我看浴室有根新管子,你拎着直接给他冲得了。”   “啊”,游弋摸摸鼻子,“行”。   两人拿了换洗衣服一起去了卫生间。霍域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脱了。在他又要伸手脱内裤的时候,游弋赶紧拦他:“欸欸欸,留点儿行吗?你也太不拿我当外人了。”   霍域贴着内裤边的手指稍稍用了点力,往上勾了一下,挑眉看着游弋笑了笑:“我就往上拉一下。”   一看他这个表情,游弋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这会儿他也没那个心情怼回去了,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他俩从小在一个浴缸里洗澡,长大了又经常躺一个被窝,以前练完拳,拳击馆淋浴室不够了他俩也挤一个隔间冲过澡,从来也没避讳过什么。只是游弋今天实在做不到心无旁骛、坦坦荡荡,以至于手里的水管也跟着他走神,动不动就歪了头。   霍域正闭着眼睛洗头呢,他不往头上冲反而往霍域脸上冲。   霍域不满意地“啧”了一声:“干嘛呢?”   “噢噢噢”,游弋赶紧调整了一下,“走神了”。   神儿走哪儿去了?走到霍域宽厚的肩上、板直的腰上、挂了水珠的脖颈上和湿漉漉的眼睫上。   两人都在浴缸里站着,距离太近,无处可躲。少年冲动像闷了一个夏天的暴雨,雷还未起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倾盆而下。   游弋盯着霍域看了半晌,忽然手腕一转,水管对准自己。凉水兜头浇下,生生把那股冲动闷了回去。   霍域愣愣地看着他,游弋咧嘴一笑:“看你洗得挺舒服,我也凉快凉快。”   霍域看他两秒说:“别急,我好了,出去穿件衣服马上回来帮你举着。”顿了顿,又说:“算了,给我水管你洗吧,你洗完我再穿衣服。”   “不不不”,游弋赶紧摆摆手,“你走吧,我自己能行。”   霍域微微皱着眉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是不好意思还是……发育得不好?”   “靠”,游弋愣了一瞬,紧接着就举起水管往霍域头上冲,“你才发育得不好,你别走,你给我站着,我脱给你看。”   霍域兜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勾着一边嘴角看着他,见他不动还抬了抬下巴。   那意思很明显,游弋服了。他颇为崩溃地嚎了一嗓子,拎着霍域胳膊给他拽出浴缸,一把把帘儿拉上了,气急败坏得很明显。   霍域拿着浴巾一边擦水一边笑,笑得非常放肆。游弋没处撒气,只好把脱下来的衣服恨恨地往外扔,边扔边喊:“全世界数你最烦人,全身上下八百个心眼子七百九十九个都是坏的,剩下一个还让狗吃了。”   这嗓门大的外面的四个人都听见了。本来被风吹得很舒服,都快睡着了的谷壮壮叹了口气:“又招他,跟踩了兔子尾巴似的。”   “多好玩儿啊”,谷茁茁笑着说。   谷茁茁当下忽然有些感慨。从小到大这些声音他听过太多次了。游弋叽叽喳喳的跳脚、霍域得逞的笑、他弟佯装老成的叹气,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这会儿配上耳畔凉凉的夜风,配上头顶无边的星空,他竟然觉得挺幸福。   罗青意也有些感慨。此时他和霍荻一人一杯啤酒,笑着对视一眼碰了个杯。   过了一会儿霍荻忽然说:“我挺幸运的。我小时候其实是没有童年的,可是长大以后弟弟们给了我很多个童年。”   罗青意并不知道霍荻不是霍云宽亲生的,也理所当然地以为霍荻这样的性格一定是一个从小幸福到大的孩子。   他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霍荻解释道:“我的亲生父亲大概是个精神有点儿问题的人。他总嫌我烦,小时候只要是我俩单独在家,他总会让我举着手站在墙边,不许我哭也不许我说话,把我当空气,还威胁我说如果我敢告诉我妈的话他一定会弄死我俩。我身上没有伤,所以我妈一直没发现,直到有一天,我举了好久的手,胳膊疼得都放不下去了……”   说到这儿,霍荻顿了顿,目光虚虚地落到稍远的一点,愣了一会儿。不过他很快回过神,吞下一口啤酒,笑了笑接着说:“我妈很干脆,给了他一个非常响亮的耳光,当晚就带着我走了,第二天就找了律师跟他打官司。后来,我妈认识了我爸。我爸真的是一个好人,即便那会儿我还小也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他是个好人。有一次他跟我说‘小荻,你记着我这句话,不管我跟你妈最后能不能走到一起我都会保护你,从今往后我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再动你一根毫毛。’”   霍域从卫生间走出来恰好听到了这句话,路过霍荻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   霍荻冲他笑笑,转回头跟罗青意说:“我太幸运了。那么好的爸妈,那么好的奶奶,那么好的弟弟们全摊我一个人身上了。有时候我觉得小时候那点儿委屈都是老天对我的考验,是想看看这个小孩儿配不配拥有这么珍贵的礼物。”   罗青意看着眼前的霍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以前只觉得霍荻是个很有魅力、很阳光也很靠谱的大男孩儿,现在才发现这是一个可以把苦难写成诗的人。   他像一团温热却不烫手的火,周身散发着朦胧和煦的光。罗青意很清楚,这团光想靠近他,想包裹他,想温暖他,可他不敢往前,哪怕只是伸出指尖碰一碰都不敢。   他发现自己的胆怯更深也更牢固了。从沾了泥点的小白鞋开始,一天天蔓延至全身,终于在今晚的月光下把他撕了个粉碎。 第27章 小芋头!嫁给我好吗?   隔天,一行人吃过早饭,背着画板往山上走。   从村里出发的时候,很多人认出了罗青意。有个奶奶非常热情,拽着他的手说了半天话,还说一会儿就回家包饺子,晚上要给他们送去。   这个奶奶算是罗青意亲奶奶的妹妹,其实算来算去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只是姐妹俩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平日里总会互相关照,因此关系很好。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罗青意。两人聊了半天,奶奶还看着游弋他们说:“你的小朋友们都长得很俊呢。”   奶奶说的是方言,大家都听不懂。游弋是个鬼灵精,他立刻反应过来奶奶在夸他们,凑过去就跟人家聊上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半天,到底有没有对上频都不知道,总之看上去聊得挺热闹。   到了山上游弋又开始东颠西跑,这儿看看那儿瞅瞅,一路上光小木头块儿都捡了满满一兜。   谷壮壮有些无奈,拍拍霍域的肩说:“域哥,你没事儿能多带你弟出去走走吗?你看他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丢人。”   游弋闻言捡了个小石子儿朝他丢过来:“壮壮你胆儿肥了吧?你一个连小葱和蒜苗都分不清的小吃货还敢笑话你哥哥我?”   谷茁茁笑着朝他喊:“说你丢人你还真拿个破石子丢人,给我弟丢坏了怎么办?”   “你弟纸做的啊说丢坏就丢坏?”游弋不服气道。   霍域叹口气,往前紧走了两步,不想跟这帮小学生玩儿。   过了一会儿游弋追上他,咋咋呼呼地搭着他肩带着他往右看:“看看看,那是不是小野果?红彤彤的肯定很甜,你想不想吃我去给你摘。”   霍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边确实有棵挂满了红果的树,像是野樱桃。不过那棵树的位置很靠边,下面就是土坡。   游弋说着就要过去看看能不能爬上去,霍域赶紧拽他:“不吃,不摘,消停好吗?”   游弋挣开他手又非常敷衍地拍拍他肩:“我就看看,不能爬就不爬,我又不傻还能把自己愣往下摔吗?”   他说完就往那边去了,霍荻在后面朝霍域喊了一声:“看着他别往边儿上站啊,土松。”   霍域摆了摆手,紧跟着游弋过去了。   游弋跑过去看了看,回过头扬着眉毛朝霍域喊:“是樱桃   !都熟了!”   “别动。”霍域三两步走过去,拽过他手抓着才又说:“动吧”。   霍域靠里站着,算好了距离拽着游弋,只让他用另一只手活动,这样即便游弋脚滑他也能给拽回来。   游弋牵着他的手前后晃了晃,嬉皮笑脸地说:“这我怎么上去?”   “下面摘几个就行了。”   “行吧。”   游弋这么被牵着,半身不遂似的,摘一颗往兜里放一颗。樱桃长得很密,没一会儿就摘满了一兜。   俩人回去跟大部队会合,游弋从兜里抓了一把樱桃给他们一人分了几颗。谷壮壮尝了尝觉得挺甜,又问他要,他拍拍兜说:“你尝尝就行了,你又没劳动,这些回去洗洗给我们小芋头吃。”   谷壮壮不干了,骂他偏心。   换作平时,他一定会理直气壮地说——就偏心怎么着吧?可现在他藏着个小秘密,被谷壮壮这么一说忽然就有些不自在了,竟然偏开了头没说话。   今天他被热情的村民和好风景打了岔,本来已经忘了这事儿了,此时忽然又想起来,顿时觉得手心滚烫。   没忍住张开手看了看,红彤彤的,完好无损。   霍域看到他的动作以为他是被什么扎到了,皱着眉拽过他的手仔细看了起来。   冰冰凉凉的手指划过掌心却无端端像火柴头与磷面的急速碰撞。游弋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就是有点儿痒。”   手痒,心也痒。   霍域干脆牵着他往前走,怕他又乱跑。   闹腾了一路的游弋终于安静下来,后面的谷壮壮又欠欠儿地喊:“兔子被拎了耳朵,跳不起来喽。”   ……   这座山不高,很快就爬到了顶。山顶风景很好,湛蓝的天,连绵的山,小草野花在风中起舞。深浅不一的青绿迎面扑来,点点殷红散落其中,像珍珠点缀丝绸、星星爬满夜空,如梦似幻。斜挂在天边的暖阳又给这片梦幻景色镀上一层朦胧金光。   会让人有想喊一嗓子的冲动。   谷壮壮喊了:“晨晨!你在新学校过得好吗?我好想你!”   霍域拧着眉问游弋:“晨晨是谁?”   “原来二班班花,壮壮喜欢她,还没告白呢人家转学走了。”   “噢”,霍域笑着看他一眼,“你要喊吗?青苹果幼儿园的蒙甜甜请你嫁给我?”   游弋翻了个白眼,双手拢在嘴边,往前迈了两步张口就来:“小芋头!嫁给我好吗?哥哥给你买糖吃!”   喊完了怕霍域揍他,脚底抹油转身就跑,留下身后的众人笑作一团。   笑声像风一样追着游弋。谷壮壮好像在说他皮痒了,霍荻好像在鼓励霍域给他拎回去,谷茁茁好像笑得喘不上气来了……游弋听不真切,耳旁只剩呼啸的风声和密集得像鼓点的心跳,急促的喘息下,一股血腥味儿直直地窜进肺里。   有那么一会儿,他大脑一片空白,之后忽然闯进来一个声音:“回来!”   是霍域在喊他。   “回来游弋,别跑了,木头块儿都掉了两个了。”   “噢”,游弋心不在焉地回过头应了一声,手下意识地伸进兜里摸了摸——还好,樱桃还在。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目光放远一些,逆着光去捕捉跟大家站在一起的霍域。霍域身后是蓝天,头顶有朵软绵绵的云,周身金灿灿的,脸却看不真切。   脑袋更空了,心也更空了。   直到大家都找好位置开始画画了,游弋依然心不在焉地没有动笔。   他不想画山,不想画树,不想画蓝天白云、野花野草,只想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描摹霍域侧脸的线条,再把兜里的樱桃捏碎,给他的下唇添一抹红。   他想把刚刚所有的心动和不安通通忘掉,只记住山间的风和阳光的味道。   到最后他也没有画画,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睡了一觉。醒来一看,霍域倒是画了张睡着的他。   没有夸张,没有恶作剧,也没有把他画成猴儿。画得温柔惬意、温暾美好,好到游弋都想住进画里去。   霍域把傍晚最漂亮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把目之所及最生机勃勃的小花送到了他耳边,用最干净的颜色画出了他最好看的睡颜。   游弋在心里怒骂八百遍——霍域真是个魅惑人心的王八蛋,骂完了扬起脸笑着问:“哥,画能送我吗?”   ……   他们在山上看完了日落,然后启程返家。到家的时候那个奶奶等在门口,手上拎着两个保温桶。   罗青意急匆匆跑过去开门:“不是跟您说晚上我去拿吗?怎么送过来了?快进来。”   奶奶把保温桶递他手里:“我不进去了,你们吃,我回去再煮一锅给刘家那两个小孙子送去。老刘这两年病得厉害,两个娃还没灶台高,天天自己做饭吃还得伺候他爷爷,可怜见的。”   罗青意愣了愣,问:“您说的是刘强的孩子?刘强呢?”   “刘强前两年进去了,媳妇也跑了,造孽哟”,奶奶一脸痛心,“哥哥今年9岁,妹妹才5岁。”   奶奶说完拍拍他手走了,罗青意愣了一会儿才推开门。   当时他们聊天其他几个人没听懂,晚上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罗青意才把这事儿说了一下,然后说一会儿吃完饭想去刘家看看。   其实他们下午路过刘家了。刘家没有院墙,门帘挑高了,屋里浓烟滚滚,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男孩儿正在做饭,旁边坐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   当时游弋他们就问罗青意认不认识,罗青意想了想只记得这是刘强家,没见过这两个孩子。   他记得刘强比他大几岁,是爷爷一手带大的,想来这两个孩子应该是他的,只是不知道刘强怎么放心让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做饭。   当时他们都没说什么,朝屋里看了一眼就走了,此时游弋一听就说:“我能跟着去看看吗罗老师?”   霍荻看了他一眼:“我跟着去吧,你们在家待着。”   游弋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饭后他从自己包里翻出来两千块钱,这是于茉莉临走塞给他的,让他买点儿喜欢的东西。这钱他还没动过,这会儿拿出来准备去隔壁屋给霍荻,霍域拦了他一下,也塞给他一沓钱,紧接着双胞胎兄弟也都塞了一沓钱过来。   游弋笑了,问谷壮壮:“你不是说要把背包腾空,带一堆好吃的特产回去吗?”   “赶紧走”,谷壮壮推他,“说得跟我只知道吃似的。”   谷茁茁笑了:“就是,我弟还知道睡呢。”   游弋把这些钱塞进了一个袋子里,拿到隔壁给了霍荻。霍荻一看这架势就笑了:“可以啊你们几个,都有小金库是吧?”   罗青意赶紧说:“不用你们,我拿了钱的。”   霍荻却转手就把钱揣兜里了,扬着眉毛笑着说:“给都给了哪能再还给他们?我咪了,咱赶紧走罗老师,出去找个旮旯分赃去。”   说是这么说,霍荻和罗青意还是一人又拿了几千块钱,总共凑了两万,悄悄塞到了刘爷爷枕头下。   刘爷爷80多了,半身不遂,吃喝拉撒全都得靠重孙子伺候。那小男孩儿很不容易,每天除了上学就是干活,照顾完老的照顾小的,整个人瘦得像根摇摇晃晃的细竹竿儿。妹妹虽然还小,但也在干活,下午那会儿在剥蒜,晚上他们去的时候又在给院子里的小菜地浇水。   眼看着这种情况,两个人都觉得无可奈何,他们确实也帮不了更多了。   回家的路上罗青意有些感慨:“我小时候还是有梦想的,想着哪天赚了大钱就回来盖学校,请最好的老师来教这里的孩子们,让他们也接受好的教育。现在越活越没劲了,人生的全部理想只剩下生存。”   霍荻边走边踢脚下的小石子,闻言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朝罗青意笑了笑说:“罗老师,生存归生存,别忘了抬头看月亮。”   罗青意一愣,抬头去看。今晚的月亮蒙了一层冰雾,周围一圈浑圆的月晕,整体看去像一颗泛着涟漪的巨大露珠,空中仙境似的。   罗青意看看月亮又看看霍荻,轻笑着点了点头:“好,记住了。” 第28章 讨一个吻   第二天他们一大早就开车出去玩儿了,去了两个景点还买了很多特产。霍荻一贯的刀子嘴豆腐心,最后还是给四个弟弟一人发了一千块钱,让他们买吃的。   他们四个一开始都不想要,这回出来他们可以自由支配的经费就那么多,自己选择拿来帮助人了哪能再让霍荻单独给零花钱。霍荻却说:“上回你们帮我干活忘了给你们发工资,不要都还给我啊,最好以后都白干活不拿钱,那我可爽了。”   霍域笑笑,把钱往兜里一揣:“想得美。”   剩下三人也心照不宣地没再说别的,都笑着收下了。   买好了带回去的吃的他们还顺便去买了一些菜和肉,准备晚上在院儿里吃烧烤。   回到家一看,院儿门口又站了一个人,是瘦得像细竹竿儿一样的刘家哥哥——刘丰。   他笔直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让人无端担心风会把他吹倒。他妹妹就在旁边的台阶上坐着,头发乱糟糟的,像顶着个鸟窝。   看到他们回来,刘丰几步迎上来,把手里的袋子往罗青意手里一塞,急切地说:“我知道钱是你们放的……”   院儿门口紧挨着马路,不远处就有街坊四邻扎堆聊天,霍荻拍拍他肩膀打断他:“别急,有话进去说。”   刘丰看他一眼,闭了嘴,被他半推着进了院儿,妹妹也被游弋牵进了院儿里。   霍荻、罗青意和刘丰进屋了,他们四个把刚买的吃的拿出来放到木平台上,拆了一些让妹妹吃。   游弋拿着酸奶往她手里塞的时候才发现她手上有泥,蹲下说:“哥哥先带你洗个手吧,你刚才是不是玩儿土了?”   妹妹挥着小手笑得灿烂:“玩儿泥巴啦!捏泥人儿啦!”   霍域坐在旁边笑了一声,妹妹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了他这边,举着小手就去戳他的嘴角:“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欸。”   “我靠”,游弋吓了一跳,没忍住爆了句粗口,赶紧去拦她的小脏手,霍域却挡了游弋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于是妹妹顺利地戳到了霍域的嘴角,戳了好半天,睁着大大的眼睛笑得心满意足。   游弋看了霍域一眼,伸手蹭了两下他嘴角边的灰,拽着妹妹起了身:“走走走,咱洗手去啊,回来再戳,回来让你戳个够。”   他俩一走,谷茁茁赶紧递了一张消毒湿巾给霍域,佩服得五体投地:“行啊,有哥哥样儿了。”   霍域笑笑没说话,谷壮壮不服气道:“我域哥怎么没哥哥样儿了?当年……”   眼看他又要讲滑板少年摔屁墩儿的故事,谷茁茁赶紧打断:“行了行了,讲了八百遍了,你不腻吗?”   “嘿嘿,不腻”,谷壮壮站起来伸高了手,“域哥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高大的、伟岸的、屹立不倒的……”   等游弋带着妹妹回来,几个人开始边聊边串串。因为肉摊很干净,所以在游弋的“指导”下,老板已经帮他们洗了肉又切好放好料了,他们只需要串成串烤就行。   游弋一边串串一边问妹妹:“晚上在我们家吃饭行不行啊小美眉?挨着你笑笑哥哥坐。”   妹妹出来就开始叫霍域笑笑哥哥,叫游弋小鱼哥哥。刚才洗手的时候游弋做了个自我介绍,怕她不知道游弋的意思,随口说小鱼在水里游就是游弋,结果妹妹只记住了小鱼。   茁茁壮壮倒是还都拥有名字,对小孩儿来说茁壮成长比较好理解。   这会儿妹妹伸着小手分别指着他们,古灵精怪地说:“先挨着笑笑哥哥,再挨着小鱼哥哥,然后坐茁茁壮壮哥哥中间。”   “呦,你可真是端水大师啊”,游弋笑着说,说完看了她一会儿又忍不住小声叹了口气。   这么小的孩子,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情感缺失的同时平时恐怕也少不了被指指点点,毕竟游弋昨天还看到有两个村民指着罗青意小声嘀咕,那模样想来说不了什么好话。妹妹现在还小,等她再长大一些不知道还能不能像现在这么开心。   游弋想想自己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除了玩儿还是玩儿,皮完了今天皮明天,没有一天消停,也根本不知道心事二字怎么写,那是最天真的年纪。   不过,妹妹身上的衣服倒是很干净,看得出来哥哥很用心地在带她。只是那两个小辫儿恐怕真是难为哥哥了,梳得西北角一个东南角一个,别说美观了,整齐都谈不上。   过了一会儿,哥哥刘丰出来了,走过来二话不说直挺挺地就给他们鞠了个躬,吓得他们几个全站起来了。   游弋急得挥着手里的串儿拦他:“别别别,这是干什么?”   刘丰的目光挨个在他们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脸上甚至带着几分决绝的模样:“谢谢你们,钱我收下了,我先带爷爷看病,以后赚钱了一定会还给你们的。”   游弋刚想说不用,霍域抓了一下他的手臂,先一步点了点头说:“好”。   刘丰再次道了谢,招呼他妹妹过来:“那我们先走了,爷爷还在家等着。”   罗青意走过来拍拍他肩说:“让妹妹在我们这儿吃吧,一会儿我送她回去。”   刘丰有些犹豫,垂下眼睛看妹妹,用眼神询问她,妹妹笑嘻嘻地说:“我在这儿吃,一会儿笑笑哥哥、小鱼哥哥,茁茁哥哥和壮壮哥哥一起送我回去。”   刘丰又抬头看了他们四个一眼,这才点点头告辞了。   他走之后,霍域问:“写借条了吧?”   霍荻叹了口气:“啊,非得写,写就写吧,他心里能舒服点儿。还给带了吃的,他晒的地瓜干儿,一会儿你们尝尝,很甜。”   “很甜”,妹妹跟着说,“哥哥晒的地瓜干很甜”   “你也很甜啊妹妹”,罗青意弯下腰捏了捏她的小脸,“我重新给你扎一下头发好不好?你的辫儿都松了。”   “好呀!”   剩下几个人有点儿惊讶,谷壮壮问:“罗老师你还会梳小辫儿啊?”   “会”,罗青意给他们看自己的长马尾,“这不就是辫儿吗?”   谷壮壮笑了:“不是我说罗老师,你那个就随便一扎就行,趴在脖子上的,妹妹这种可得分发缝儿,扎两个。”   罗青意左右看了看妹妹的头发,不太自信了:“我试试吧。”   这边四个人串串,霍荻生火开始烤,罗青意让妹妹坐在石凳上给她梳辫儿。   没一会儿,霍荻和罗青意都忙出了一脑袋汗,也不知道是谁的任务更艰巨。最后两人都不得不找了外援。霍荻那边左边一个游弋扇风,右边一个霍域撒料。罗青意那边左边一个谷壮壮递皮筋,右边一个谷茁茁帮忙抓着另一拨头发。   好在最后任务完成得不错,串烤得恰到好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几个人围一圈坐下,霍荻和罗青意先碰了个杯,颇有种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觉。   游弋笑他们:“不知道的以为你俩干了什么大事儿呢。”   霍荻冲他举举啤酒杯:“马上满十八的游大侠来点儿吗?”   “我不”,游弋笑着说,“苦不拉几的你自己喝吧。”   “你都没喝过怎么知道苦不拉几?明明是很香的麦香味”,霍荻说。   游弋啃了一口串儿,还是摇头:“啥香我也不喝。”   霍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自己去了厨房,端出来四杯气泡水,里面还泡着几颗樱桃。   气泡水是下午买的,樱桃是昨天游弋摘的,组合在一起意外地漂亮。妹妹看着眼馋,拽着霍域的袖子想尝一口。   霍域微微弯了弯腰,跟她说:“小孩儿不能喝气泡水,等我一会儿我给你弄个樱桃酸奶。”   他重新回屋找了个杯子,把妹妹的酸奶倒了一杯,又在上面放了几颗樱桃。   妹妹高兴得不得了,霍荻在旁边看着他们笑:“行,本来还担心我弟这性格以后生个孩子会不会没耐心,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霍域笑笑没说话,游弋却是一愣,铁签子差点儿扎了嘴。   妹妹吃饱以后,霍荻又去烤了一些,拿袋子装好让她带回家给哥哥吃。四个人一起把妹妹送回了家,回来的路上游弋有些沉默,霍域于是问他:“怎么了?想什么呢?”   “啊”,游弋先是一愣,紧接着又笑了笑,“想他俩啊,太不容易了。”   “嗯”,霍域搭上他肩捏了捏,“罗老师和荻哥肯定留了电话,不放心回头常打电话问问。”   游弋偏头看他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莫名其妙地想自己如果是个女孩子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喜欢,可以直白地告诉霍域他有多好又有多让他心动,可以借着今晚的月光向他讨一个莽撞冲动的,湿漉漉的吻。   可他不是,所以不能。   情窦初开是被太阳晒红的脸,是在月光下躲躲闪闪的眼睛,是想说喜欢却不敢开口的颤抖嘴唇。那些细枝末节的,像蛛网一样细微而坚韧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把游弋缠了个彻底,扼住了他的喉咙、攥紧了他的心脏,告诉他要闭嘴,要沉默,要微笑、要狂笑,要学会不动声色的伪装,要把满腔爱意都留在夜晚。 第29章 理应如此   四个人去送妹妹之后,霍荻坐在院儿里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把这两天的事儿说了一下也非常郑重地把几个小孩儿表扬了一通。   电话那头儿挺热闹,游景中带着骄傲和笑意说了好几个“不错”,于茉莉像是在跟林秋荷拥抱,声音带点儿闷地说:“秋荷,儿子们长大了啊。”   好半天都没听到谷震的声音,霍荻问了一句:“谷爸呢?”   霍云宽低声说:“你谷爸哭了一鼻子,别笑啊你个臭小子。”   霍荻哪能忍住笑,不过谷震向来如此,铁汉柔情。   父子俩聊了一会儿,临挂电话前,霍云宽叫了一声“小荻”,随后像是拿着电话走远了一些才说:“不知不觉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尤其是你,都是一个成熟有担当的男人了,我感觉像做梦一样。”   霍荻笑了:“要玩儿煽情啊老头儿?”   “不玩儿那套,咱爷俩不玩儿那套。不过还是要说一句,爸很骄傲,有你们这样的儿子爸很骄傲。”   凉凉的晚风吹过发梢,霍荻挠挠脖子又捏捏耳朵,忽然生出些说点儿什么的冲动。   他用了比平时轻一些的语气说:“爸,如果我以后干了什么出格的事儿,或者走了一条跟别人完全不一样的路,您还会为我骄傲吗?”   “当然”,霍云宽不假思索地说,“爸知道你是好孩子,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走什么样的路爸都支持。你记着,你爸就是堵墙,什么都能给你挡着,你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就是了。”   霍荻笑了笑,开玩笑道:“这话说的,您不怕我转头就走上犯罪道路啊。”   “拉倒吧”,霍云宽也笑,“你没长那根反骨”。   长长地叹出口的气跟夜风混在一起,周遭清凉的空气也仿佛沾染了情绪,变得温热又酸楚。   挂了电话以后霍荻忽然有些五味杂陈。尽管电话里他表现得吊儿郎当跟没当回事儿似的,但霍云宽那番话还是让他有点儿鼻酸。   过了一会儿,罗青意端着杯喝的过来递给他,问了一句:“没事儿吧?”   “啊,没事儿”,霍荻摸摸鼻子笑了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们都挺高兴,我爸说他很骄傲。”   尽管有些不合时宜,但罗青意还是不能自制地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不会因他骄傲,只会觉得耻辱的父亲。   自从他进去以后,罗青意从来没有去看过他,好像忘了那样的父亲他就能活成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涟荷花。可有些东西就沉沉地缀在身后,假装一时可以,长久地欺骗自己却不那么容易,所以面对霍荻他总是躲闪,总是退缩,总是怯懦,总是自卑,恨不得把头深深地垂进淤泥里。   霍荻看他一眼,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话让他想到别的了,赶紧笑笑说:“罗老师,放松一点,别想太多。我什么意思你肯定知道,但如果你不高兴,完全可以装不知道。你过得开心这件事永远排在我喜欢你之前。”   罗青意忍不住想笑,笑霍荻奇奇怪怪的脑回路。他一边告诉你可以装不知道一边还要直白地说我喜欢你,不过现下想来,他好像又总是进退有度的。   一开始意识到他的退缩之后,霍荻就完完全全地退回了安全距离,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时隔一年多才又像只小蚂蚱一样,蹦到他眼前来看看他有没有改变心意。   心意变了吗?从来没有。面对霍荻,罗青意还是控制不住心动,却也还是半个字都不敢开口。   见他不说话,霍荻又说:“没事儿罗老师,别着急,我正青春呢,时间一大把,你慢慢考虑。”   他可以这么说,罗青意哪能真装傻不表态。他抬眼看了霍荻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抱歉”。   听他这么说,霍荻似乎并不太意外,只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今晚失眠的不止罗青意,还有游弋。   老房子没那么多床,隔壁的罗青意和霍荻一个住里间一个住外间,他们四个一起睡在这屋大床上。   窗帘是老式的,轻飘飘两片,挡不住月光。身旁的霍域睡熟了,游弋侧躺着,看着那张被月光亲吻的脸,睡意迟迟不来。   这张脸他太熟了。从小到大天天看着这张脸,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也因为天天都在看,他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添了棱角,不知道眉角什么时候新长了一颗小痣,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想亲吻它的冲动。   他无端端羡慕起月光,羡慕它肆无忌惮,也恍然惊觉自己的怯懦远比想象中要深得多。   现在一想,如果他是个女孩子的话恐怕也是不敢跟霍域讨一个吻的。没别的理由,只因为他是霍域。前面的十几年实实在在地摆在那儿,春夏秋冬、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温暖他,现在当然也理所应当地裹挟他。   游弋轻轻躺平,不再去看霍域,闭上眼睛想培养一会儿睡意,可身旁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给他脑子里那匹一直在四处乱窜的马又狠狠甩了一鞭。   自从那天无意识地把藏在心里的喜欢翻到台面上以来,那匹马就一直在东蹿西跑。想以后该怎么办,想霍域会不会发现,想怎么才能表现得正常一些怎么才能藏得更深一点,唯独没有去想他怎么会喜欢男的,怎么会喜欢霍域。   换到别人身上可能会纠结一番的错位和迷茫,游弋统统没有。他轻易地下了结论——理应如此。   或许他生来并不是注定了会喜欢男的,可他毫不怀疑他生来就注定了会遇到霍域,喜欢霍域,会跟霍域羁绊一生。   这是命运送给他的礼物,甜也是苦,苦亦是甜。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光线还未穿透薄雾。游弋悄悄起身下床,在屋里留下一张便签,随手拽了一只塑料袋出了门。   今天他们就要返程了,他想再去给霍域摘一些樱桃。或许是因为出门在外,这几天霍域胃口一直不太好,只有樱桃入口的时候会微微挑挑眉。   放假的时候霍域通常会睡懒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醒来的时候游弋已经回来了,那张便签大概率是用不上的。可不留这么一张便签也是不行的,万一霍域早醒,发现他不在一准会去找。   游弋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踩着混杂着石子的土路,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想着想着忽然发现他对霍域的了解是刻进骨子里的。了解他爱吃什么,了解他的睡眠习惯,也了解他转瞬即逝的微表情。   就像那天在车上,霍域无意识的一皱眉,游弋立刻明白他是在担心。担心罗青意不会接受霍荻,也担心他真的接受霍荻了他们该怎么往下走。怎么跟几位家长说,怎么跟等着抱孙子的奶奶说,还有罗青意那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放出来的父亲……   当时游弋猛地一惊,看着皱眉的霍域不由得想到自己,又想到他们之间可能出现的遥远未来,忽然就慌了。   心里住进去一匹马,这几天一直嗒嗒嗒地乱跑。   此时山里起了风,游弋把外套拉链拉好,三两下上了树。   这棵树并没有多高,游弋并不担心会有什么危险,那天没有坚持要爬也只是单纯地想顺着霍域而已。   他生来就是一只上蹿下跳的泼猴,没个安分的时候,可他愿意听霍域的,愿意顺着他、哄着他,愿意就这么一直一直对他好,哪怕一辈子都不能把喜欢说出口。   手上摘着樱桃,满脑子都是霍域。他想,这些心情既然注定带不走,那就留在这儿吧,留在雾里,留在山间,留在樱桃树上。   摘到后来,他又难以自制地生出万般不舍,甚至都舍不得放下此时颇为酸楚的心绪,摘樱桃的手也变得颤颤巍巍。   最后他不得不摘一颗樱桃就提醒自己一句——霍域是直男。   霍域当然是直男,游弋都知道他电脑里的小片片儿藏在哪个文件夹。他只是闷了一点,只是懒得社交,只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可一世的小傲娇,还未曾对哪个姑娘动过心而已。   游弋知道自己在霍域那儿算个特例,但也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欢就去尝试改变他。绝不会也绝不想,他只要霍域开心、平安、顺遂就够了。   周围的樱桃摘没了,游弋拎着袋子跳下去想换个方向,却忽然瞥到来时的路上从雾里走出来个人。   霍域穿着一件白色短袖半隐在雾中,步伐有些急切,头上还翘着睡出来的卷毛,满脸都是焦躁。   游弋的动作顿了顿,心里直泛酸。   那个看完《苏州河》之后斩钉截铁地说不会找他的人现在正朝他走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披一件,脸都还没洗。   心尖儿莫名抽了两下,他急匆匆地喊:“霍域,我在这儿”。 第30章 在想你啊   霍域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的时候,游弋很清楚地看到他肩膀塌下去一些。   游弋在心里想——完了,看来是真担心了,这下要挨训了。于是他立刻跳下树就往山上跑,霍域也不喊他,一声不吭在后面追。   游弋曾经分析过霍域气到不同程度的不同表现。蓝色警戒是毒舌,黄色警戒是冷笑,橙色警戒是闷声不说话,目前还没出现过红色警戒。   虽然即便到了橙色警戒霍域也并没有真的怎么他,但游弋心里是控制不住发怵的。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霍域训他还是害怕霍域的那种担心,总之把霍域惹到了这种程度跑就对了。   他边跑边喊:“我就上了一小截树,摔下来都崴不了脚!”   霍域还是不说话,追他的脚步越来越快。   还好游弋有领先优势,可转眼间就跑到了山顶,没路了。他只好回过身去举起手,笑着等霍域追上来。   霍域稍稍减了速,直直地撞过来,脑袋往他肩上一磕,偏头问:“跑什么?”   “带你运动运动”,游弋举着手里的樱桃给他看,“看,好多樱桃。”   动作傻里傻气,眼睛倒是亮闪闪的,和樱桃一样漂亮。霍域盯着看了两秒,像是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叹了口气,捏着他脖子带着他往边缘的地方走。   游弋缩在他怀里问:“冷不冷?”   “冻死了,最好给我冻感冒你就能长记性了”,霍域说着忽然想到什么,立刻转头瞪他一眼,“你敢给我脱外套试试。”   “你好凶啊小芋头”,游弋笑笑,“不脱了,冻你一个吧。”   两人走到山顶边缘的位置,不约而同朝东看去。   雾气渐渐消散,太阳公公刚刚睡醒,远处的青绿悠悠然探出了脑袋。山谷间传来一些叽叽喳喳和窸窸窣窣的声音,混杂成一曲清早小调。   游弋深吸一口气,把清晨的凛冽和潮湿吸进肺里,又不由自主地略微前倾,探出手去接被阳光冲散的雾气。   手还没伸远,立刻被霍域抓了回来。   “哎,我手脏”,游弋下意识抽回手,“刚爬了树。”   霍域轻轻搓了下指尖,冷笑一声:“你是觉得没看到日出有点可惜想给我现场表演一个无防护蹦极吗?”   游弋一愣,眼看着霍域蹲下身,抓了一把土撩起眼皮看过来:“看见这土多松了吗?悬崖边爬树、伸手,你还想干嘛?”   游弋莫名其妙地嗅到了浓烈的红色警戒的味道。霍域竟然不顾洁癖抓了一把土,这是真被气疯了吗?   他也赶紧蹲下去,抓过霍域的手把他指尖的土拍掉,又讨好般地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轻声说:“你是不是吓了一跳啊?我没想到你能醒那么早。”   霍域没说话,游弋又笑着问他:“你怎么猜到我在山上的?”   他留在桌上的纸条是:“睡醒了,出去走走,很快回来。”   霍域盯着他看了几秒,像是认输般叹了口气,随后拽着他站起身,非常无奈地说了一句:“你还能去哪啊”。   刚才他睡着睡着忽然觉得有点冷,下意识想往游弋那边蹭一点儿,结果却没碰到人。跳下床、找上山,又追着游弋跑了半天,脑袋却还像没清醒一样,始终是蒙蒙的。   此时他好像忽然理解了游弋那几年的草木皆兵。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放心却由不得自己。   手心里有了来自游弋的温度,那颗心才总算踏实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笑说:“抱歉,我刚才好像是起床气还没散。”   游弋从鼻子里哼出口气:“可不吗?我就伸个手你给我这通训。”   “玩儿赖是吧?”霍域眯着眼睛看他一眼,“爬树的事儿不算了?”   “算算算,回去爱怎么算怎么算”,游弋握着拳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后背,“快走吧,真想感冒啊?”   五月的清晨天还很冷,两人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下了山。   走到山脚的时候,游弋莫名其妙回头看了一眼,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身后一片郁郁葱葱,看不到樱桃树更看不到山顶。他留在这儿的心情也像晨雾一样,阳光一出来就不得不消散了。   ……   这趟出门回来,四个人又变得忙忙碌碌。忙过了期末考,假期也没得放了,紧接着就进了集训班。   前不久,家长们问过他们以后的打算,他们四个都还是想继续学美术,大学也想考相关的专业。家长们建议他们在准备艺考的同时也考一下语言,不管将来怎么选择都不至于措手不及。   今年,罗青意为了照顾他们四个,特意招了两个有经验的艺考老师,也开了集训班。集训是封闭式的,不在原来的画室,教室安排在了郊区,附带宿舍。   四个人几乎是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偶尔霍荻会跑去看看他们,给他们几个和罗青意送点吃的喝的,不过每次都不久留。   半年的集训下来,四个人都瘦了。霍域吃饭最挑,瘦得最明显,每次回家林秋荷都得心疼半天。   好在最后结果不错,四个人都顺利通过了美院校考,也考过了语言。   彼时已是冬天。   大家聚在一起庆祝的时候也邀请了罗青意。   这半年时间,罗青意一直把他们四个当亲弟弟照顾。他们熬夜他也陪着熬夜,他们校考他比他们到得还早。半年过去,他也明显瘦了一大圈。   对罗青意来说,这半年时间并不好过。他自己比谁都清楚,他瘦了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心里太煎熬。   对游弋来说,这半年时间同样不好过。头顶好像永远顶着一片乌云,压得他喘不过气,偏偏他和霍域还全天24小时都待在一起。   霍域当然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游弋总是打个岔糊弄过去。到后来霍域只能直白地问,问他在想什么,问他究竟怎么了,游弋一个都回答不了,只能装傻。   “我怎么了?我挺好的啊。”   “你又想多了吧小芋头。”   他总是这么回答。有时候也借着玩笑说上一句真心话:“在想你啊,脑子里都是你。”   每次得到的都是这样的答案,霍域很无奈。游弋总能捕捉到他那些瞬间中不自觉流露出的一点点失落,心里便更加厌恶自己。   再后来,他不得不掩饰得更深,也开始找一些听上去真实一些的理由。   比如:“我有点儿头疼”“快考试了我太紧张了”“今天那幅画画得不太满意”……   这些理由拿来对付别人或许不够,但应付霍域足够了。霍域在乎他,听到这些理由他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别处。帮他找药、帮他分析或者干脆找部电影拉着他一起看帮他放松。   这么一天天下来,游弋越来越愧疚,越来越自责,可又毫无办法。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心,也做不到从此不喜欢霍域。   或许是同道中人的关系,罗青意看出来了。   有一天,游弋睡不着,早早去了画室,没想到罗青意也在。   罗青意正独自坐在画室画画,画的是他奶奶家的那个院子。画里月光明亮,石桌旁对坐两人,地上人影一双。   游弋看了一眼,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没有装傻,直白地问:“罗老师,他有情你有意为什么不在一起?”   罗青意似乎对他问出这样的问题并不意外,闻言笑了笑,有些出神地叹了口气说:“感情的事儿哪儿那么简单呢?”   游弋不太明白。他不敢开口的根源是因为他知道霍域对他的感情是纯粹的兄弟情、亲情,他想如果霍域并不是直男,而且恰好也喜欢他的话,他一定会奋不顾身的。在喜欢的前提下,他一定会拼了命地把关于未来的不确定性统统变成永远。   所以他问:“喜欢还不够吗?”   罗青意轻轻摇了摇头:“十八岁的年纪,喜欢当然就够了,可我马上就奔三了。”   游弋懂了,他知道罗青意顾虑太多,同时也不免心生惋惜。   他点点头说:“罗老师,我希望你能勇敢一点。”   罗青意笑了笑:“你也是,我也希望你勇敢一点。”   游弋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半晌,他轻轻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罗老师,你手握入场券都还在门口徘徊犹豫,我一个连邀请函都没得到的人又怎么敢堂而皇之地闯进去签到呢?” 第31章 你要走?   回过头去看,他们高三那一年好像一直在被各种事追着跑,以至于该聊的没聊,该问的没问,稀里糊涂地就走到了岔路口。   到了高三下学期,每个人脸上好像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游弋和谷壮壮又回到了初三时候的拼命状态;以前总是游刃有余的纪闻栖忤逆了父母的意愿,如今每天拧着眉头;唐蓓蕾谈恋爱被家长发现了,肿着一双眼睛手上的笔却不敢停;郎老师和杨老师时不时地总要来一两句感慨,感慨时光,感慨青春,感慨陪伴到此、分别将近……   游弋还是会忙里偷闲地去师父家坐坐。最近他总是心浮气躁,雕会儿木头能让他平静一些。   听说霍域的亲妈来过几次电话,想让他申请国外的一所大学;听说霍云宽先是发了脾气后来冷静下来又认真问过霍域的意见;听说那所大学很不错,所在的城市也很美……   都是听说。游弋没有跟霍域聊过,霍域也从未跟他提起。他知道霍域不会去的,不跟他说一定是因为看他最近状态不好,不想再跟他讨论这种根本不值得纠结的问题。可他为什么也没有问呢?因为极偶尔的时候,他会觉得霍域走了比较好。   天天见,天天想念,心里堆起了高塔。一层喜欢叠一层亏欠,一层眷恋叠一层妄念,叠到后来,不伦不类,一把推倒,满地荒唐。   十八岁的游弋意识到,他的喜欢就像在两块石头夹缝中生长的树,一点点长根,一点点长叶,枝繁叶茂的那天也就到了把两个人都掀翻的时候。   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霍域面对他的时候总是无奈的、不解的,同时也是极其耐心的。明明换了一百八十种工具都没能撬开他那张嘴,霍域却像是无知无觉般一试再试、一等再等,用不完的耐心。   游弋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的喜欢变成了厚重的枷锁,锁住了自己也困住了霍域,他不得不想,或许霍域走了也好。   分开几年,说不定心里那些杂念会变成一片荒芜,到时候一把火烧尽换个新生,他们就能清清白白回到从前。   后来他又想,霍域那位亲妈说不定依旧不靠谱,把霍域交到她手里还真不能放心,再者说,霍域那张挑食的嘴还是更爱吃中国菜。于是他又想,不如还是自己走吧。   找了一个于茉莉和游景中都早早回家的晚上,游弋把他想申请国外学校的想法跟他们说了。   于茉莉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了?小域也要去那个学校?没有啊,那天秋荷还说他不肯出国呢。”   游弋摇了摇头,非常平静地说:“不是,只有我自己”。   于茉莉愣住了,游景中也愣住了。   这显然太不正常了。于茉莉往游弋那边靠靠,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眼睛问:“儿子,跟妈说,怎么了?跟小域吵架了?”   游弋勉强笑笑:“没有”。可没有的话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找不出一个可以说服他们的理由。   沉默片刻后,他开始没有感情地背诵一早准备好的词儿:“学校我看了,雕塑专业是世界顶尖的,气候很好,距离也不算远……”   他一条条说下去,于茉莉和游景中一直盯着他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就像忽然不认识他了一样。以他们十八年来对游弋的了解,他就不可能会主动想跟另外三个人分开,尤其是霍域,即便逼不得已也一定会哭天喊地,怎么可能这么冷静地在这儿分析来分析去的?这还是他们那个把霍域捧在手心都怕摔了的儿子吗?   游弋滔滔不绝了半天,发现他爸妈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脸茫然,于是他停下了。   其实他也说不下去了。每说一句,心里就会自动冒出一句:那里再好都没有霍域。   一家三口全沉默了,客厅里落针可闻。   游景中两手交握在一起,思忖半天总算开了口:“儿子,不管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都可以跟我们说,你想做什么决定也千万不要一时冲动,还有时间,我觉得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不”,游弋立刻摇了摇头,“我考虑好了爸,考虑了很久了。我是有点儿事儿,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但是你们放心,我自己能处理好。”   游景中眼神沉沉地落在他身上,忽然怀念起以前那个皮猴子。以前的游弋尽管皮但总是没心没肺,如今的游弋,心思竟然深重到连他都看不分明了。   可他看到了游弋掩藏起来的痛苦,于是他说:“那我们不问了,你什么时候想说随时找我们,学校我了解一下,你也再好好考虑考虑。”   游弋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游景中走后,于茉莉又在沙发上陪他坐了一会儿。一向大大咧咧的于茉莉难得露出了柔软的一面,叹了口气说:“儿子,你们四个一起的话,不管走到哪我都是踏实的,可你忽然要一个人走,妈真有点儿放心不下。”   “我还得回来呢”,游弋看着他妈笑了笑,“我离不开你们。”   于茉莉半开玩笑道:“那可说不准,我原以为你也离不开小域。”   这句话落下,游弋挪开视线狠狠闭了闭眼。全身上下的骨头挣扎着疼,呼吸都滞了。   过了好半晌,他向后一仰靠到沙发背上,忽然问了一句:“妈,你爱爸吗?”   “当然”,于茉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什么呢浑小子。”   “这么多年过去是爱情多一些还是亲情多一些呢?”游弋又问。   于茉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说不清了,爱情也很多亲情也很多,具体哪个多一点还真说不上来。”   游弋点了点头,声音很低地说:“妈,如果爱情需要跳过悬崖才能得到,一不小心还可能摔个粉身碎骨,而亲情只需要你站在原地或者退后一点儿就能安安稳稳地得到,你怎么选?”   “我啊?我粉身碎骨,我可不会委曲求全。”   游弋摇摇头:“我不一样妈,我胆儿小,我要一点儿亲情就够了。”   于茉莉看了他半晌,话到嘴边还是没问出口,最后只笑着捏了捏他的肩:“不管你要什么,妈无条件支持你。”   游弋仰起头闭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靠过去抱了抱于茉莉,说了一句:“谢谢妈,我爱你”。   一家三口达成了某种默契,谁都没有对外说游弋打算出国的事儿,可没过多久霍域还是知道了。   那天,他俩复习完打算放松一会儿,于是登上了那个好久没上的种菜游戏。   游戏出了新版块,加入了一些小游戏,过关之后可以得到金币奖励。霍域过得快,游弋不擅长小游戏,怎么都过不了。过到后面他烦了,干脆跟霍域说:“你来帮我过,我不玩儿了。”   没一会儿霍域就过来了。游弋把椅子让出来,给他冲了杯热巧克力:“来,您上座。”   “不叫哥了?”霍域带着笑问他。   “哥,您上座,行了吧?给你嘚瑟的。”   霍域笑着点开了游戏,游弋就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看他玩儿。   两人一边玩儿游戏一边斗嘴,一切都很美好。屋内的温度刚好,巧克力的甜度刚好,灯光的柔和度也刚好。两人之间的氛围难得轻松,直到右下角弹出了新邮件提醒。   霍域下意识看了一眼,扫了个大概。本来他并没有多想,可游弋愣了一瞬紧接着就慌慌张张地挪开他的手去点叉,点完叉又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霍域不动了,也看着他。   那封邮件的主题是XX大学申请条件。游弋最近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资料,但他还没有跟霍域说,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屋内原本刚刚好的光线徒然变得斑驳刺眼,横冲直撞地穿梭在两人中间,生生把很近的距离劈了个四分五裂。   两个人对视着、沉默着。有那么一瞬间,游弋想找个理由先搪塞过去,可他瞒着霍域已经不安,更不忍心再骗他。   此时的霍域眼神中带着困惑和惊讶,睫毛一下一下抖动着,瞳孔乌沉沉不见底。   游弋看了他一会儿,闭了闭眼,没做任何解释,只说:“抱歉”。   颤抖的声音落下,喉结滚动,再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想起霍域刚刚过去的十八岁生日。   那天,他俩也是站在屋顶上,霍域搭着游弋的肩,仰起头看着满天繁星说:“我十八岁的愿望是游弋永远快乐,永远在我身边。”   他很少这样直白,配上那晚温柔的晚风简直像在说情话。游弋知道自己这么长时间的不对劲让他不安了,可他还是没能给出一句承诺,他也害怕。   他掏出兜里的木雕Q版霍域,塞进他手里,只说了一句:“小芋头生日快乐”。   霍域捏着看了半天,不太满意的样子:“只有我?为什么不做两个?”   此时,霍域直直地看进他眼里,平静地问:“你要走?”   游弋咬着牙点了点头。   “好。”   霍域留下这个意味不明的“好”,起身离开了。   游戏里的音乐还在继续,热巧克力的香气还在随着蒸汽缓缓向上,可屋内忽然变得空空荡荡,游弋的心也像被生生掏空了一般。 第32章 听我一次吧游弋   第二天霍域没起床,游弋去叫他,他说头疼请过假了。   下午游弋早早回了家。林秋荷说霍域睡了一天,饭都没吃。   游弋去厨房端了粥,敲了霍域的门。   霍域把被子拉下来一点,看着他进门,看着他把粥放在床头,看着他那张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问他:“有什么想说的吗?”   游弋坐在床边,垂着头捏着手,沉默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霍域揉揉太阳穴坐起来,拽过他的手,摩挲着他掌心掐出的指甲印叹了口气:“行,我知道了。你走肯定是因为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既然你决定了,那咱们就按你的决定来。但是,我走,你留下。”   游弋猛地抬起头看他:“不,我……”   “听我说”,霍域打断他,“你走了是无亲无故的,我放心不了。我走至少那边还有我亲妈。你知道了吧?前段时间她找过我。爸说了,她挺真诚的,也没想非得怎么样,就只是觉得那个学校很好,想让我过去。我也看过了,学校其实很适合我,专业也是顶尖的。当然,如果我愿意的话,她想跟我交个朋友,偶尔见个面吃个饭,就这么简单。”   “不不不,不行不行”,游弋语无伦次地摇着头,鼻腔窜起一股酸麻直冲眼眶,咬肌动了又动眼睛里还是蓄上了水雾。   霍域用手蹭了蹭他的眼角,目光很轻很柔地看着他,无奈中带着心疼:“这几个月我一直问你你一直不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说实话,有点儿挫败。不过我也想通了,如果你需要时间,那我们就慢慢来,即便我走了你也可以随时找我,只要你需要,我马上就回来,好吗?”   游弋看了他半晌,嘴唇一直在抖,眼睛眨了半天却没憋出一句话。周围的空气都轻飘飘的,霍域也轻飘飘的,像要飞走了一样。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抱霍域,头也像忽然失了力一般,直直地垂在了霍域肩上。   脑袋里天旋地转,耳朵里都是嗡嗡嗡嗡的声音,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一定是假的吧?一定是场梦,不然他和霍域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用力咬了一下口腔里的软肉,是疼的。游弋更难过了,这样的怀抱,这样的温度以及让他如此迷恋的栀子香气真的都要告别了吗?   他用力抱着霍域,眼泪止不住地流,心里说了千万遍我爱你,落到嘴上只剩一句苦涩的:“对不起”。   那天他们安安静静地抱了很久,时钟滴答滴答往前走,粥也一点点变凉。后来腰都酸了、手都麻了,窗外忽然开始打雷,又下起了大雨,他们都没有动。   游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道无解的题,单单是下笔写一个解字心都在揪着疼。他护了十几年的人,一会儿看不见都忍不住要担心的人,现在却要亲手推开,这太难也太疼了。   今天的雨好像加了盐,疯狂地越过玻璃窗毫不留情地打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霍域的话也异常苦涩,他说:“你走我真的不能放心啊,放心不下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留下,我知道你好好的我也就能好好的,好吗?听我一次吧游弋。”   游弋咬着牙没说话,良久才微微抬起眼。霍域的肩头洇湿一片,他悄无声息又小心翼翼地在那片布料上印下一吻,终于嘶哑着声音说:“好”。   过了一会儿,林秋荷跑上来敲门,声音很急切。   霍域跳下床去,顺手递给游弋一张湿巾让他擦眼睛。   一打开门林秋荷就着急忙慌地说:“刚刚新闻说美术馆前面的路淹了,你哥今天在那边,电话一直打不通。”   她都没注意到游弋的眼睛是肿的,抓着霍域的胳膊很急切地问:“怎么办?要不报警吧?”   霍域拉着她进来坐下:“妈你先别着急,可能是下雨信号不好。这样,我给罗老师打个电话,他就在美术馆边儿上住,先问问情况。”   那边罗青意接到电话马上站起身,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立刻皱了眉。外面的积水已经到了小腿的位置,路上寥寥行人举步维艰。简单跟霍域说了下情况,他随手拿了把伞就要出门。   霍域赶紧说:“外面淹了罗老师,你出去不安全也过不去,先等等吧,大概率只是信号不好。”   “好,那我看着点儿,雨小了再说。”   他这么跟霍域说,但挂了电话之后还是立刻找了双雨靴出了门。   他家离美术馆确实很近,拐个弯就到,可今天雨大风急,路又被淹了,每走一步都很困难。   先是外套湿了,后来头发也湿了,手上脸上全是水,脚下需要用力绷着才能踩实,雨伞雨靴都成了无用之物。   湿漉漉的长发坠在脑后,大风又把碎发胡乱地贴到了脸上。   太狼狈了,但罗青意一步都没有停下。有些情绪一直存在,他很清楚只是刻意忽视。今天的雨冲刷掉了镜子上的雾,让他清楚直白地看到了自己。心像一张被风卷到空中的纸片,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脑子里已经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快点见到人。   走到美术馆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浑身都湿透了。美术馆门口意外地热闹,一群人站成一排,大声地在喊着什么。   天色乌沉雨又太大,他看不清这群人中有没有霍荻,视线慌张地来回梭巡。恰好路灯亮起,罗青意抹了一把脸,目光穿过昏黄路灯,穿过急促雨幕,准确地捕捉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似有所觉般转过来,看到他的瞬间马上惊喜地笑起来:“罗老师,你怎么来了?”   罗青意也笑了。他不合时宜地想,他们之间好像总是伴着雨,狼狈一路相随。他自卑、怯懦、躲躲藏藏,直到今天才忽然明白——原来爱这东西如此疯狂。不管是被雨淋湿了还是鞋上溅了泥点子,在霍荻眼里他一定都是好看的,都是美的,正如他现在看到这样狼狈的霍荻却只想冲他笑一样。   霍荻全身也已经湿透了,正跟一群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一起“运输”小孩儿。下午这些孩子在美术馆参观,结束之后有些家长来晚了,被截到了半路,带队老师就带着孩子们在美术馆门口的长亭里等着。   没想到雨越下越大,亭子很快被淹了,老师只好把孩子们一个个抱到石桌石凳上。霍荻他们看见了,蹚着水出来,隔几米站一个人,以接力的形式抱着孩子们往美术馆送。   罗青意看明白之后,二话不说也跑过去帮忙。雨越下越大,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两人没顾上说话。直到把十几个孩子都传进去之后,霍荻才朝罗青意跑过来,拽着他的手往屋里跑,边跑边问:“你怎么来了?”   “霍域给我打电话了,你电话打不通”,罗青意朝他喊。   霍荻也喊:“噢,可能是进水了。”   大雨中,他声音爽朗,喊得很开心的样子。喊完也不看路,就看着罗青意傻乎乎地笑。罗青意也看着他笑。   雨是伴奏,风是节拍,脚下溅起的水花像雨中烟火。   罗青意抬眼看了看屋里的一堆人,忽然停了下来,也拽停了霍荻。   他有话要说,迫不及待,还得背着点儿人。雨哗哗打到脸上,他眼睛都睁不太开,声音却格外清晰透澈:“霍荻,我一直都很喜欢你,现在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霍荻愣了一瞬,恍惚间在大雨中看到了梦幻彩虹。没有一丝停顿地,他用力拉了一下罗青意,直接而莽撞地亲了上去。   湿漉漉的衣服,湿漉漉的唇,贴在一起的刹那,七色彩虹生出了五彩斑斓的花。   屋里的大人们隔着窗看过来,起哄的、鼓掌的,忙着捂小孩儿眼睛的,天地间好像忽然欢腾起来。   种种嘈杂中,罗青意还是听到了自己咚咚咚咚的心跳,也听见了霍荻那句:“我爱你罗老师,我当然愿意。”   ……   霍荻打电话去了,带队老师也在不停地联系家长,跟他们汇报情况。罗青意和其他人一起,拿了毛巾给孩子们擦水。   那边的霍荻在电话中问:“妈,着急了?”   “也没太着急”,林秋荷说,“小域和小弋在,他俩给我分析半天说肯定没事儿。”   “嗯,没事儿,不光没事儿还有意外收获”,霍荻笑着说,“我有男朋友了妈。”   “嗯?”林秋荷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罗老师?你之前说的人是罗老师?”   霍荻“嗯”了一声。   林秋荷顿了顿,还是一贯温温柔柔、波澜不惊的语气:“行啊,罗老师人很好,般配的般配的。恭喜你儿子,让罗老师有空来家吃饭。”   “好咧。”   挂了电话之后,林秋荷有片刻的愣神。霍域看她一眼问:“我哥跟罗老师在一起了?”   “嗯”,林秋荷看看他又看看游弋,“你们也知道?”   “知道啊,他太明显了”,霍域笑着说。   游弋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他们没说话。   林秋荷叹了口气,坐回沙发上:“哎,别的我什么都不担心,罗老师人那么好,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这条路不好走啊。”   她目光空了一瞬,紧接着又笑起来:“你们别跟他说这些啊,我就随口一说,他听了该难受了。”   霍域点了点头,游弋却是愣愣地出了神。这些年几位家长一直是这样,从来都是无条件地支持他们,尽管有时候并不是真的理解他们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今天若不是林秋荷无意识的一句话,游弋都没有意识到,这些无条件的支持背后是有担心的,只是家长们从来都没提过。   那天,于茉莉听了他那些话难道不担心吗?一定也是担心的。他们会担心霍荻,同样的也会担心霍域担心自己。一份担心还可以一笑带过,如果是两份、三份叠加在一起呢?   其实刚刚游弋抱着霍域的时候有过片刻动摇,他想与其这样折磨自己、折磨霍域,不如就豁出去了,无论如何局面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不是吗?   可现在,他又把这种想法抹杀掉了。即便他一跃而起,侥幸跳过了悬崖,但他拉下水的可不止霍域一个人,还有整个大家庭的所有人,他想他不能这样自私。 第33章 你别忘了回家   高考前的那一个月,家里兵荒马乱。   五月底,奶奶来了。依旧是带了一堆东西,坚持要陪他们考试。霍荻那段时间也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想把手头的活都干完,在高考的时候给他们当司机。   霍域更忙,忙着做准备、忙着办手续,连着请了好几天假。   谷茁茁和谷壮壮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只感觉到茫然无措。   那天,放学路上只剩他们三个,三个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快到家时,谷壮壮说:“要不咱们也走,反正咱们该有的都有,该考的也都考过了,虽然时间来不及了但是可以申请一月份入学啊,我总觉得让我域哥一个人走太可怜了。”   “别闹了”,谷茁茁叹了口气,“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又不是出去玩儿一趟说走就走了。”   也对,谷壮壮想了想他那孤苦伶仃的、没有酒量的老父亲,还真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家里。   于是他也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看看一直不说话的游弋,张张嘴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双胞胎兄弟最近很发愁。游弋和霍域都很不正常,他们却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儿。问霍域,霍域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他们专心备考,问游弋,游弋又永远顶着一张苦瓜脸,半句实话都问不出来。   从小到大,他们四个之间从来也没有秘密,现在一下哑了两个,双胞胎兄弟时常看着对方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接连叹气,你叹一口我叹一口,脸上的愁苦都如出一辙。   后来,连奶奶都察觉到了他们的不对劲。一天晚饭前,她左手拉着游弋右手拉着霍域,左看看右看看,问他们:“你俩是吵小架了吗?”   游弋愣了一下扑哧一声乐了:“为什么是吵小架不是吵大架啊奶奶?”   “你俩能吵什么大架,从小挤一堆儿长大的孩子”,奶奶笑着说。   游弋垂着头揉了揉鼻子:“我俩没吵架,你放心吧奶奶,这段时间复习太累了,我懒得理他。”   “就知道是你烦人”。奶奶拍了一下游弋的手,又偏过头跟霍域说:“你别理他,他嘴硬呢,就是舍不得你走。”   霍域点点头:“我知道奶奶。”   “哎,奶奶也舍不得”,奶奶叹口气摸摸霍域的头,“不过奶奶想得开,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出门在外要当心,挑爱吃的吃别饿着自己,天气预报看着点儿,我听说那边天气阴晴不定的,别着凉了。走的时候得备点儿药,万一感冒了,吃得不消化了……”   奶奶唠唠叨叨半天,游弋听着听着又有些鼻酸。最近他泪点总是很低,这太不像他,可他又真的忍不住。   偏过头去蹭眼角的时候正好撞上于茉莉的目光。于茉莉看他一眼,很快偏开了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后来霍域一直语速很慢地跟奶奶说话,又找了视频给她看那边的机场长什么样子,学校长什么样子,给她看城市里的广场和教堂,街道和路灯,一字一句地解释给她听。   游弋一直看着他,看他那双清澈认真的眼睛,看他开开合合的双唇,看他点在屏幕上的月白指尖,怎么都看不够。   霍域似有所觉般抬起头看过来,两边的嘴角向上勾起,浅笑一声说:“放心吧,都挺好”。   这话是说给奶奶的,也是说给他的,游弋听明白了。   -   闲暇的日子太少了,忙着复习又忙着高考,忙着告别,忙着填志愿……时间忽然变得像个阴晴不定的怪老头儿,飓风一样卷着人跑。   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已是盛夏。那年也是盛夏,游弋从墙头上跳下来,踩碎一地月光,抓到了一个卷毛小孩儿。那天风很柔和,满院儿的葡萄香味。   十二年过去,他又要在盛夏送他离开。   那个暑假,霍域忽然不再睡懒觉了,行程安排得很满,却都是一些无聊的小事。有时候他会叫游弋帮他整理书本,有时候又叫他一起去风叔那儿看个电影。奶奶睡醒的午后,他拉着游弋一起让奶奶教他们包包子,晚霞挂在天边的傍晚,他拽着游弋和双胞胎一起出去骑车看日落。   日子很满,像一瓶放了曼妥思的汽水,喷泉一样往外冒,噗噗噗噗地热闹得很,可当二氧化碳耗尽的时候,他们才恍然发觉瓶子已经半空了。   有一天晚上,霍域拿着一个笔记本到屋顶找游弋。   游弋接过来,抬眼看他:“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留给你备用。”   游弋看了他两秒,翻开封面又翻过一页空白纸,再往后全是密密麻麻的字。   “靠”,他扫了一眼就合上了,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笔记本的第一个主题是滑雪,里面列好了教练的名字和电话,以及各种注意事项。诸如:滑雪服一定别忘了选颜色鲜艳的,雪镜放在衣帽间左数第二个柜子的抽屉里……   滑雪、拳击、常用物品、必备药品……一个主题接一个主题,霍域事无巨细地写了一页又一页,甚至都写到了某个牌子的药油在哪儿买,以及揉药的时间和手法。   当真用心良苦,可游弋不敢看。   这些天游弋过完忙忙碌碌的一天就爱到屋顶上坐一会儿,把脑袋放空一点,心才不至于太荒凉空旷。   此时他看着遥远夜幕无法穿透的黑,感受很复杂。调整了一下情绪,他开玩笑道:“我是废柴吗?需要这么操心吗?”   “没”,霍域在另一个摇椅上躺下,语气吊儿郎当,“就是忽然发现这些年你为我操的心太多了,过意不去啊,往回找补找补。”   游弋笑了一声:“行了,不用这么安慰我。”   “噢,那就为了让你想着点儿我的好,这理由行吗?”   游弋没说话,过了半晌又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地说:“你不这样我也得想着你啊。”   他很久都不说这么暧昧的话了,怕霍域听见,怕自己听见,怕路过的风听见。   霍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游弋又说:“明天开始让我帮你收拾东西吧,该收拾了。”   霍域看了他一眼,游弋在摇椅上晃着,眼神里情绪很多,只是藏在夜里,看不真切。   他看着游弋点点头说:“行。”   “你的画具能留给我吗?”   “可以。”   “你那件黑色的羽绒服我没有。”   “留下。”   “你走了以后我能在你房间睡觉吗?”   “当然。”   ……   游弋说了很多,霍域都没有瞬间犹豫地一一答应,问到最后,没得问了,鼻腔又酸了。   他想问:“你能留下吗?”   咬着牙关没问出口,开始说一些有的没的。   “我们仨在一个学校,周末还能回家,你不用担心。有空我们会去看奶奶的,每年一定记得带她体检。于女士会经常带林女士出去玩儿的,我们也会回来陪她们打麻将。三位爸爸起伏不定的血压我会监督好,你房间里的小芦荟我也会照顾好,不会渴着它也不会淹死它……”   唠叨来唠叨去,最后以一句战战兢兢的:“你别忘了回家”结束。   霍域还是说:“好”。   走的那天,一堆人去送他。   林秋荷红着眼眶抱了他一下,拍拍他后背说:“照顾好自己。”   霍域看看她又看看在一旁抹眼泪的于茉莉,笑着说:“我只有俩妈,没第三个,你俩别想着卸任”   林秋荷瞬间就有点儿绷不住,于茉莉走过来也抱他一下:“小域,你有几个妈都行,我俩心胸非常宽广,只要你好我们就开心,但就算你有一百个妈这儿也是你的家。”   于茉莉说着说着也说不下去了,霍云宽笑着说了一句:“行了行了,快别哭了都,这是干吗呢?”   抬眼一瞅,双胞胎在哭,司机周叔在哭,罗青意红了眼眶,谷震也偏过了头。   霍域笑着说:“爸,你晚上回去别哭啊”。   “我才不哭”,霍云宽说,“走了一个烦人精还有四个烦人精天天在我眼前晃呢,你别走时间长了啊,时间长了我都想不起来你这号人了。”   谷壮壮一抽一抽地说:“霍爸净骗人”。   一堆人连哭带笑的,游弋一直沉默着没说话。   临进闸口之前,霍域走过去抱了抱他,低声在他耳边说:“好好的”。   游弋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他一直帮霍域拎着包,此时慢慢抬起手递了过去。   手是哆嗦的,要很用力才能控制得住,绷起青筋那样用力。同样的,心也要很用力,牙关也要很用力,连脚趾都要很用力。   游弋忽然觉得他递过去的不是包,是他的妥协和接受,这个动作更像他的成人礼。   霍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别的,接过包转身走了。上了飞机之后,他才发现包的侧兜里多了两样东西——一张卡片,一只木雕的小猴子。   卡片上写:“小芋头一路顺风!愿你走过的路阳光都很好,路过的桥风景都很美,愿你早起清风相伴,傍晚夕阳相随,万事平安顺遂。”   落款是——永远等你回家的小薏米。 第34章 他俩?怎么可能   霍域走后,好像所有人都不太适应,时不时总要念叨一下他的名字,除了游弋。   游弋把前些日子的阴霾扫了个干净,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军训之后,他每天早起上课,参加各种社团活动、体育运动,好像哪儿哪儿都少不了他的身影,没有他不掺和的事儿。   有空的时候他会到处串门,师傅家、拳击馆、花店哪儿都去,后来甚至还在学校旁边给自己弄了个小工作室,有空就钻在里面玩儿木头。   谷茁茁和谷壮壮跟他不在同一个系。他俩是绘画系,游弋是雕塑系。本来大一就忙,游弋还给自己弄出一堆事儿,以至于三个人经常是一两周才能见到一次。   谷壮壮也怀疑过游弋是不是不太对劲,怎么就跟脚下装了风火轮似的,每天都东蹿西跳的?可每次见面,无论他怎么观察都不能从游弋脸上找出一丝不高兴的影子,所以他又不太确定了。   谷茁茁说:“他不是小屁孩儿了,不高兴还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让你看吗?”   谷壮壮懂了,游弋是长大了,要跟他们隔一层了。   这还了得?霍域走了,游弋再隔一层,这么下去这个家都要散了。于是某天下课后,他拉着他哥把游弋堵在了那个小作坊。   小作坊。谷壮壮坚决不承认那是个工作室。霍荻的工作室他们去过的,地段很好,高档写字楼,窗明几净,十好几张办公桌,霍荻还有单独的办公室。再看游弋那个破工作室,藏在一个街边公园的后方,是个居民楼的底商,连块儿招牌都没有。进去一看,厅里放眼望去除了木头就是工具,左边一间厨房一间卧室,右边还有一个卫生间,门口养了盆半死不活的花。   谷壮壮私以为叫它小作坊都抬举它,这顶多算游弋的单身公寓。   不过听说游弋最近赚了点儿小钱,那就宰他一顿吧。   他大摇大摆走进门,端着一副市痞小流氓收保护费的架势说:“别弄了别弄了,你赶紧给我叫个火锅来,我拔凉凉的心需要火辣辣的滋润。”   游弋没理他,手里动作没停,看了一眼身后的谷茁茁问:“你弟吃错什么药了?”   “要找你算账呢”,谷茁茁笑着说,“来兴师问罪的”。   游弋挑挑眉笑了:“问什么罪啊?我怎么你了壮壮?”   “你有脸问?你厉害了是吧?上大学了长大了,游大师藏着事儿都不跟我们说了。怎么着?我域哥走了没人能管得了你了?”   游弋笑着呼出口气吹散雕出来的木屑,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紧不慢地摘了护目镜,撩起眼皮问:“那我听听,您想怎么管我?”   谷壮壮翻个白眼:“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游弋,你麻溜给我交代!你再这么天天绷着张南瓜灯一样瘆人的脸我立马给域哥汇报情况。”   游弋叹了口气,收拾收拾手边的东西,认命地点开手机开始叫外卖。   “还那些东西吧?有什么要加的?”   “给我加份儿牛肉丸添添底气”,谷壮壮说。   “我要个酸奶”,谷茁茁说。   霍域吃火锅爱吃牛肉丸,饮料首选酸奶。游弋看了他们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看来今天这两个家伙没打算轻易放过他。   点完外卖之后,他进了卫生间一边洗手一边想对策。   再出来时,谷壮壮已经去隔壁便利店拎了一箱啤酒回来,扬言要灌到他吐真话。   游弋很无奈:“我不喝酒啊壮”。   “十八了弋,酒都没碰过,你是人吗?”   “欸”,谷茁茁提醒他,“你域哥也没碰过。”   “我域哥除外,我域哥本来就不是人,是神!”   游弋笑笑,转身进了厨房去找杯子了。   别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喝酒,双胞胎兄弟也不知道。那天他俩不在,没有闻到罗青意父亲身上浓浓的酒味。   其实他最近总是梦到那天,梦到霍域被掐着脖子憋红了脸,他却怎么都砸不开那扇木头门。   陈年往事像陈年的酒,一口入喉,辛辣又滚烫。   可现在霍域都不在,他又在坚持什么呢?喝点儿吧,也该松松弦了。   火锅还没来,三个人先碰了个杯。所谓的麦香味游弋没品出来,口腔里除了苦还是苦,苦味顺喉而下,肆意闯进心里攻城略地。   整个人变成了一颗皱巴巴的黄连,好在他巧舌如簧。   “其实我没什么事儿,霍域走了我不太适应而已,所以就想着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干呗,省得再抑郁了,你俩不用这样大动干戈的。”   谷壮壮晃着食指摇了摇头:“不对”。   游弋以为自己扔出去的半句真话没能糊弄得了他,没想到这傻小子紧接着就说:“你不是不太适应,你明明是很不适应!你哪是没什么事儿,你事儿大了!”   “你看出来了?”游弋装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真的很不适应,吃不下睡不着的,你看我这黑眼圈啊壮,都快拉到下巴了。你说他在那边吃什么呢?他那张嘴那么挑,要挑人家口味还要挑人家卫生,唉,我们小芋头肯定饿瘦了。”   “这就对了!”谷壮壮一拍桌子,“担心就说担心,心情不好就说心情不好,干什么非要跟我们装呢?你逞什么强啊?我们是小时候一块儿和尿泥的关系,有什么不能说的?”   才半杯啤酒下肚,谷壮壮却像是醉了一样。谷茁茁赶紧把他啤酒拿走:“你可别喝了,你这酒量遗传了爸吧?”   “我没醉,我得陪游弋喝点儿,不让他发泄一下怎么行?回头再给闷成第二个霍域。”   双胞胎你争我夺的功夫外卖送来了,一盒一盒摆了满桌。游弋扫了一眼才发现,他不光多点了牛肉丸和酸奶,连霍域爱吃的毛肚和小酥肉都点了两份。   谷茁茁看他一眼,拍拍他肩安慰他:“我没吃午饭,饿飞了,我多吃点儿。”   “我也多吃点儿”,谷壮壮说,“域哥吃不着我替他吃。”   三个人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情绪却都不算好。谷壮壮跟游弋碰了一杯又一杯,吃到后来是真有点儿醉了,掏出手机就张罗着要跟霍域视频。   因为时差也因为最近大家都忙的关系,他们几个跟霍域的联系不太频繁。有时候他们在群里发个什么,霍域隔很久才能看到,霍域发个什么他们也是隔好几个小时才能回。   游弋没有单独联系过霍域,霍域也没有单独联系过他,两个人所有的交流都在他们四个人的小群里,在全院儿大群里,在家长们的视频里。   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两个人忽然就有了这样的默契。   这会儿游弋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显示下午一点。一阵夜风吹进来的时候,谷壮壮的手机上出现了霍域的脸。   霍域正在走路,穿一件白色长袖T恤,午后的阳光让他看上去暖洋洋的。   谷壮壮看了一眼屏幕立刻又转头去看游弋,笑着说:“你俩真有默契,怎么隔着十万八千里还能穿同款。”   游弋垂下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可不是吗?他穿了同款黑色。   霍域笑笑说:“他学我呗”。   “谁学谁啊?”游弋笑了,“算算时间也是我先起床我先穿的好不好?”   谷茁茁打断了这俩小学生幼稚的斗嘴,问霍域:“你这是要去上课吗?”   “嗯,没事儿,还早”,霍域说着找了个长椅坐下了,“你们吃火锅呢?”   “你看”,谷壮壮举着手机从左扫到右,“游弋犯抽抽了,毛肚和小酥肉都点了两份,他太想你了。”   游弋看上去淡定得很,坦坦荡荡地夹了一块小酥肉,笑着塞进了嘴里。   霍域的视线如有实质,越过屏幕看向他,也勾着嘴角笑了笑。   这笑可真磨人。游弋摸摸耳垂,端起旁边的啤酒喝了一口。   霍域立刻问:“你喝啤酒?”   游弋下意识想说没有,不知道在心虚什么,反应过来又点了下头说:“喝了几杯,没喝多,壮壮有点儿多了。”   霍域像是有点儿惊讶,顿了顿才问:“晚上还回宿舍吗?”   “得回,查寝呢”,谷茁茁说,“没事儿,我一会儿把他俩送回去,很近。”   霍域点点头说:“回了在群里跟我说一声,打个车吧,你一个人弄不了俩。”   “我没醉”,游弋喊了一声。   “是吗?”霍域笑了,“现在几点?”   游弋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差点脱口而出个一点,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八点,你是霍域,你啃酱骨头啃掉了门牙”。   谷壮壮捂着肚子笑起来。半醉半醒的人,真心实意地高兴着。他觉得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这俩人又开始拌嘴了,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谷茁茁随着游弋的视线看了一眼墙上的表,一时间脑子里冒出了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他看看游弋又看看屏幕里的霍域,歪歪头笑了,觉得自己怕不是喝大了。   他俩?怎么可能。 第35章 我怂了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后来游弋连社团活动也不参加了,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泡在自己的小作坊里玩儿木头,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于茉莉好像在有意识地让他少回家。比如上周周末他说要回去一趟,于茉莉说最近花店忙,别回,让他有空就去孝敬孝敬师父。   其实那开在巷子里的花店一天能有三五个客人已经不错了,于茉莉这么说,无非是怕他睹物思人、睹树思人、睹墙思人,闻着院儿里的空气都要思人。   他们没有开诚布公地聊过这事儿,游弋不知道怎么说,于茉莉也从来没问过。她只是兑现了她的诺言,无条件地支持着游弋的决定。   可不回家就能不想霍域吗?显然不能。那段时间游弋雕了很多东西,除了师父和老师留的作业,其他的他从未给人看过。有风格迥异的小人儿,有各种小动物还有一些天马行空的小模型。   没有一样是霍域,却到处都是霍域的影子。雕完了他拿在手里,迎着光去看的时候总会发现,这个小人儿的眼睛像小时候的霍域,那只小企鹅像不高兴的霍域,还有那个小房子,怎么跟当初霍域做的模型那么像?   后来他想,那干脆雕霍域吧。雕来雕去却总也雕不好,不管是卡通的霍域还是迷你的霍域,怎么会统统不像霍域?   有时候他就坐在小作坊门口,盯着眼前公园里的树发呆。叶子落了、绿了又黄了,霍域一直没有回过家。   初秋的树叶很漂亮,太阳一照,一半金灿灿一半绿油油,游弋却总会不合时宜地想——多像他和霍域被劈开的人生。   他看着叶子被风卷起又摔到地上,被追赶着落到他脚边。捡起来看,脉络很清晰,于是照着画一张,想留下一片落叶给霍域看看他错过的秋天。   画完了游弋惊觉,是啊,又到秋天了。大概是太久没见,他连霍域的样子都不熟悉了,所以才雕不好吧。   日复一日地想,日复一日地回忆,他以为自己只是想雕出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霍域,可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视线忽然开始胡乱地逡巡。   他想从来来往往的行人里找一个熟悉的影子。   天旋地转,世界颠倒。   那么多人,那么多车,那么欢乐的音乐,那么热闹的节日氛围,可这个世界怎么如此陌生又如此空空荡荡?   半晌回过神,手抖得不像话。他恍然想起来,前不久霍域生日的时候,他只寄了礼物,都忘了把今年画的那幅画寄给他,哪怕拍下来给他看看呢?   也罢。今年画得不好。小小的屏幕总也看不清霍域那张好看的脸,哪怕他截图下来放大又放大。   前不久几位家长一起去找霍域玩儿了一趟,一起过了圣诞,当时他们几个还没放假。回来的时候家长们带回了霍域捎给他们的礼物,有手工艺品,有巧克力,有鞋子还有各种小玩意儿,另有一幅画作为游弋今年的生日礼物。   霍域这个家伙,送他的礼物画的却是自己,多贴心呢。   游弋把那幅画装了画框,挂在了他的小作坊。今年给霍域画的画也是参考了那幅画画的,画完了没有欣喜只觉失落。   16岁那年他可以一鼓作气画出那么多霍域,20岁这一年竟然会连一幅都画不好。   越临近新年他心里越乱,回家住的这段时间他甚至都有点儿不想起床。不想去看周围熟悉的一切,霍域的房间更是没敢去看一眼。   大冬天的,他又跑屋顶上吹风。最近他有点儿上火,牙疼,肿了半边脸,被风一吹更疼了。坐在摇椅上晃啊晃,他忽然想起那年换牙的时候,于茉莉把他俩的牙放到了那个像狗屋一样的地方。   想到这儿他边起身边笑了笑。当年霍域说那个地方像壁炉他非说像狗屋,当年他傻乎乎地要跟霍域埋在一起,霍域竟然说好。   蹲在“狗屋”前,把上面堆砌的杂物拿掉,那个铁盒子果然还在。   十几年过去,铁盒子早生锈了,红锈长满了缝隙,很难打开。游弋敲敲打打半天,抠来抠去指甲都差点劈了,好在里面的玻璃瓶完好无损,两颗小小的牙齿也完好无损。   现在想想,当年真是俩小屁孩儿,竟然会相信那种无稽之谈。记忆很清晰,记得那时候不爱说话的霍域,记得他慢条斯理地吃蛋糕,记得他摸了一块小石子儿都要洗半天手。   也记得那天于茉莉一左一右牵着他俩说的那番话,记得她举着胶卷相机给他们四个拍照。阳光洒了满院儿,他牵着小小的霍域没心没肺地笑。于茉莉那天穿了一件秋黄色碎花长裙,脖子上戴一条红色丝巾。丝巾的尾巴扬在半空,湛蓝色的天,满院儿花香。   现在回想起那一天竟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像声音浑厚的黑胶唱片,像遥远老旧的虚假光景,不然天怎么能那么蓝,花怎么能那么灿烂?   那时栏杆的缝隙很大,玻璃瓶满手去握堪堪包裹,他与霍域之间的关系那么清晰纯粹。现在栏杆很矮,玻璃瓶很小,他和霍域隔着千山万水。千山是想念堆积,万水是不能裸露的爱意汇集。   那年刚刚换了新牙,如今他的牙都旧了,开始疼了。那年他伸手就能牵到霍域的手,如今他活成了一座岛,伸长了手也只能碰到脚边的海,够不着远航的船。   摇椅坏过两次了,他敲敲打打修好,再躺上去它依然晃晃悠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能敲敲打打就修好吗?他忽然不太确定了。   夜更深一些的时候,于茉莉上来找他。   游弋懒洋洋地问:“怎么了妈?我再躺一会儿就回去睡,牙疼睡不着。”   于茉莉看了他半晌,像是在犹豫,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想他就去看看吧”。   “嗯?”游弋愣了。   “你走吧”,于茉莉说,“我都不用看,你签证肯定办了而且一定在有效期,所以你走吧。马上订票,订不着票就转八百趟机,只要能到就行,去跟小域过年吧,你在家我看着闹心。”   有那么一瞬间游弋下意识地想摆出一张笑脸,又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儿想哭,心情很复杂。   于茉莉目光深重地看着他说:“你是我儿子,你就算装得天衣无缝我也知道你不高兴,这是何苦呢?赶紧走,明天早上起床我不想再看到你。”   于茉莉摆摆手就要走,游弋又喊她:“妈”。   “干吗?”   游弋垂着眼睛沉默了,半晌才长长叹出口气道:“别跟他们说,就说我去我师父那儿了吧,我去看看就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给我带两盒巧克力。”   母子俩三言两语就把这事儿定下了。于茉莉下去之后游弋也有点儿蒙。他是办了签证没错,不光他办了,院儿里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肯定也都办了,为的就是万一霍域有什么事儿他们能说走就走。可要说他准备去看霍域,那是没有的,他不敢。   霍域走的这一年半,他想象中的心情没有来,思念却像疯长的爬山虎,都快捅破天了。所以他哪儿敢去看呢。   可刚刚于茉莉那么说,他竟然立刻生出了冲动。怪年味儿太浓,怪冬夜气温太低,怪牙疼蹿到了太阳穴阻碍了他思考。   怪什么都好,让冲动撒一次野吧。   飞快订了票,潦草收拾了几件衣服,用画筒装好了画,游弋悄悄拎着行李出了门,没有惊动任何人。   大半夜出门,飞到另一个城市,在机场吃过早饭又坐飞机离开。两个城市并没有直达航空,期间又转了一次机,到的时候已经是当地时间晚十点。   三十多个小时没睡觉,头很疼,游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不然都站在机场了怎么会还没有给霍域打个电话。   现在太狼狈,还是先睡觉吧,明天睡醒精神抖擞,到时候再给霍域一个惊喜多好,他这么安慰自己。   可事实上是,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那点儿冲动也像藏在夜晚的梦一样,天一亮就散了个干净。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雪花了,细细碎碎地落地就消,路面都没铺白。   游弋从枕边摸出手机,给他妈发了条微信:“别告诉他我来了,我怂了。”   于茉莉立刻把电话打了过来,那铃声颇为急切,很有点儿骂骂咧咧的味道,游弋挂了没接。   那边的于茉莉都快被他气出心梗了,这边游弋却全副武装地出去逛街去了。   行李箱里帽子口罩都有,游弋走在路上忽然想,或许他一开始带来的勇气就不那么足够,不然怎么会准备得这么齐全?   帽檐压得很低,游弋走在街上却并不担心迷路。这里的一切他都太熟悉了,简直像他的第二故乡。   之所以这么熟悉,是因为他把自己活成了个变态。他开了一个小号,关注了霍域也顺藤摸瓜地关注了他的同学、朋友。霍域并不常发动态,但有时候能从他同学分享的照片里看到他,有时候是半张侧脸,有时候只是一个背影。   游弋会看他们分享的所有照片和视频,会看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新闻、动态,到后来APP的大数据完全摸透了他,推荐给他的视频全是这座城市相关。   很无聊的时候,他会点开地图,沿着街道从学校滑到霍域住的地方,又从他住的地方一路滑到广场,滑到教堂,滑到霍域经常去的那家中餐馆。   三百六十度的景象,给人创造着一个近在咫尺的幻境。他会把屏幕停在那儿,然后真的点一碗面,装作是在那儿吃的。   如此变态了一年半,这座城市的街景、地标他都已经烂熟于心,以至于真的站在那家中餐馆门口的时候,他都想热络地冲老板娘喊一句:“阿姨,我又来了。” 第36章 想我了吗游弋?   那天是腊月二十八,游弋拍了拍帽子上的零星雪花,走进中餐馆点了一份菠萝咕咾肉。   霍域不吃食堂的时候这儿就是他的固定就餐地点。视频里他说过,这家中餐挺好吃,合他的口味,其中当属菠萝咕咾肉做得最好。   游弋尝了尝,偏甜,难怪他爱吃。   不是饭点儿,店里人很少。老板娘热情地跟他攀谈:“以前没见过你啊,不是在这边留学的吧?趁着放假过来玩儿?”   “啊,来找我哥”,游弋勉强笑笑,“想着来陪他过年,可是来了又不敢联系他了。”   老板娘有些诧异:“怎么?大老远过来了,别白跑一趟啊。”   游弋摇摇头说:“算了”。   吞下一口水,压一压心里的苦涩,杯子落回桌上,游弋忽然生出了一个主意。   他抬起眼,刚才隐约挂在脸上的那点儿忧愁更明显了一些,犹豫着说:“阿姨,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想问问您,我能不能用一下您的厨房?我哥爱吃家里的包子,我想给他包几个,包完了就放您店里,他明天应该就会过来,到时候您就说是您自己家包的送他几个尝尝,行吗?”   “这……”老板娘有点儿为难,“不是我不信任你啊,你看我是开饭店的,首要的就是得为客人的安全负责,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我担当不起啊。”   游弋宛如戏精附体,眨眼间红了眼眶:“对对对,我理解您,是我唐突了。哎,都怪我不懂事,把我哥惹生气了,他一年半没回家了,我知道他肯定是不想见我。我过来其实也是一时冲动,不敢找他,怕他看到我连年都过不好了。别的我也不会,之前跟奶奶学了包包子,想着他要是能在异国他乡吃上一口家里的味道,那也算我跟他一起过了个年。”   大概是表演天分过高,本来在一旁忙碌的服务员都看了过来。有人像是于心不忍,提议道:“姐,要不这样,我看着他弄,所有食材都用咱店里的,包完了让他先吃,这样行吗?”   游弋闻言红着一双眼睛恳切地看向老板娘,讨食吃的狗崽子一样。   老板娘到底还是功力深厚一些,被这样看着还是又问了一句:“你哥是谁啊?有照片吗?”   游弋赶紧点开一个相册,递过去给老板娘看:“您看,就这个,这儿还有我俩小时候的照片。”   “嗨,这不霍域吗?”老板娘一拍大腿,眉毛都扬了起来,“经常来经常来,这孩子嘴叼,前段时间还特意让我给煮了一次薏米芋头粥,我给放了一大把冰糖呢。”   游弋愣住了,堪堪提了提嘴角没说话。   那天,他在店里包了几个猪肉大葱馅儿的包子。其实霍域最爱吃牛肉粉丝的,可是店里没有粉丝,他也怕包牛肉粉丝的会太明显,所以退而求其次。   临走的时候他千叮咛万嘱咐,让阿姨千万别告诉霍域是他做的。胡编乱造了一大通瞎话,阿姨总算答应替他保密。   从中餐馆出来,天色暗了,雪大了一些。游弋缩着脖子,迈过一个又一个街边小店打到地上的斑驳灯光,走到了霍域家对面。   霍域住的公寓对面有家咖啡馆,他经常光顾。游弋点了杯拿铁上了二楼,坐下之后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楼门口看。   霍域最近在放假,每天窝在家里看书。他今年过年不回国一是因为家长们刚来过,二也是因为他需要啃的书太多。不过晚上他是雷打不动地要出门健身的,这一点游弋是知道的。   两杯咖啡过后,门口总算出现了霍域的身影。   霍域今天穿着深蓝色厚卫衣、浅灰色运动裤,上衣帽子扣在头上,手里拎一个健身包。   游弋不自觉地坐直了,透过窗看着他,心里在想:“不冷吗小芋头?都下雪了啊。”   两杯咖啡没能加速心率,他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平静地看着霍域一步步走到路口,看着路灯打在他身上也烘烤着地上的雪,看着他踩着斑马线不紧不慢地过了马路,一点点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   时隔一年半的一次单方面见面,像今晚的雪,悄无声息。游弋望着霍域消失的方向,愣了半晌才拎起外套起身下了楼,走向了跟霍域完全相反的方向,一眼都没有朝后看。   迟到的心跳加速来自于两天后。年三十儿的夜晚,游弋已经回了家。大家吃过年夜饭后,客厅里支起了两张麻将桌。游弋看了看人是够的,于是独自抱着笔记本电脑上了屋顶。   这一趟他拍了不少照片,想整理一下。大概理了一个多小时后,右下角忽然弹出来个视频请求,竟然是霍域。   慌慌张张点了接受,游弋仓皇坐起来调整姿势,左歪右斜地挣扎了半天才坐好。   那边霍域正走在路上,视频接通之后他盯着游弋看了半晌都没说话。   游弋左看看右看看,莫名有点儿心虚地问:“怎么了?”   “你在屋顶?”   “嗯,他们打麻将呢,咋咋呼呼地太吵了。”   “噢。”霍域刚才那种带着审视的目光消失了,转而又问:“这几天出门了吗?”   游弋的心脏忽然开始狂跳,心想霍域不会是发现了吧?不然为什么忽然给他发视频,又忽然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顿了也就一秒,他马上说:“出门了啊,昨天去了师父家给他老人家送了点儿年货。前天没出去,刘丰寄了好多东西来,我给大家分了一下,怎么了?”   霍域像是笑了一声,不过他笑的时候正在过马路,屏幕晃了一下,游弋又觉得大概是自己的错觉。   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马不停蹄地跑回来了,赶着回来就是怕今晚霍域跟家里人开视频会发现他没在。   悄悄呼出口气,他转而问:“今天去罗阿姨那儿吗?”   这回霍域是真笑了:“你哪来的罗阿姨?”   “那我叫什么?今天去你娘亲那儿吗?”   霍域又笑了两声,推开了一扇门,开始上台阶了。   “不去了,我有点儿困,想回去睡觉。”   游弋微微皱了眉,瞬间就觉得那位罗女士是不是对霍域不好,怎么大过年的霍域都不愿意去呢?明明坐火车也不过几个小时的路程。   不过他又想起来前段时间霍域说去过一趟,罗女士还亲自下了厨。   下意识想问一句,但他又不太想破坏当下的氛围,所以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你怎么走楼梯了,不是有电梯吗?”   “电梯信号不好啊傻子。”   “噢。”   两人扯了两句闲篇儿,游弋半躺在摇椅上一直盯着屏幕。那边霍域回了家把手机放到一边,洗了手又换了衣服,最后坐到书桌边儿上,把手机屏幕靠在了电脑上。   非常安静的空间,不太亮的灯光,那双迷人的眼睛看着屏幕眨了几下,带着笑问:“想我了吗游弋?”   游弋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佯装轻松道:“想你啊,想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行了吗?”   霍域笑笑没说话,眼睛朝屏幕外的一点看了半晌,垂下又抬起,低低地说:“我也想你了,有点儿太想了。”   游弋心里又冒出一句他妈的,嘴上说:“我看你是没想,走了一年半都不回来。”   霍域收了笑,目光直直地越过屏幕看着他,声音很轻地问了一句:“你不点头我敢回吗?”   轻飘飘一句话,游弋的脑袋却顿时像被狠狠敲了一闷棍,嗡嗡地响,两人之间薄如蝉翼的那层窗户纸忽然就破了。   为什么走的?为什么私下不联系?为什么你来我往地都得隔着一层?你游弋清楚霍域可还蒙在鼓里,你沉默着粉饰一片太平霍域怎么回家?   游弋心里的恨意开始蔓延的时候,霍域笑了一声说:“别多想啊,是我自己懒得跑。太累了,没有直达还要转机,来回光路上就得三天,真没时间折腾。”   小芋头行啊,安慰人的功力见长,不动声色地就把刚才那篇儿翻过去了。   游弋虽然知道他课多,确实很累,但这理由还是站不住脚。不过他识趣也心虚,配合地转移了话题。   他们开始聊平时都上什么课,聊彼此最难交差的那位老教授,聊刘丰的成绩和明年给他们兄妹寄学费的计划,聊没羞没臊整天都在秀恩爱的罗青意和霍荻……   聊到笔记本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零点,霍域伸出手点了点屏幕,像是碰了碰屏幕上的游弋,轻声说:“新年快乐游弋,新一年努力过得开心一点好吗?”   游弋愣了两秒,啪地一声合上了屏幕,眼泪再也止不住。   太难受了,这种压抑着装作一切都好的感觉太难受了,明明是自己的问题还要霍域替他担心的感觉也太难受了。   怎么就不能不爱他了?怎么就不能单纯清白地好好爱他?怎么就亲手把他推远了?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楼下电视的音量好大,楼下那群人也好吵,凌晨的夜空并不宁静。   满天的璀璨星辰,满院儿的大小灯串,这夜却还是不够热闹。   “新年快乐小芋头”,游弋在心里说。 第37章 这次我能画好你了   转眼到了大三,谷茁茁和谷壮壮因为喜欢跟孩子们打交道,没课的时候会去罗青意的培训机构当助教。霍域那一年忙得不可开交,参加了两个竞赛都得了奖。游弋闷声干大事,一向喜欢雕小玩意儿的他做了一件名为“混沌时空”的大型作品,成功入选某雕塑展。   这两年他的作品入选过各种展览,线上的线下的都有,不过参加这种大型展览还是第一次,所以尽管展览地点设置在了另一个城市,家长们还是特意抽出一天时间去了现场。   他们看不懂游弋想表达什么,但并不妨碍他们欣赏和骄傲。   罗青意和霍荻给大家当司机。两人轮换着开车过来,一路都很嗨,不过看完游弋的作品之后,他俩谁都嗨不起来了,好像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去了别处,霍荻把游弋拉到一边,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游弋莫名其妙:“啊?我有什么事儿啊?”   “别跟我装糊涂”,霍荻指指他说,“有什么事儿别闷着,不想跟他们几个说可以跟我和罗老师说啊,我俩你还信不过吗?”   游弋笑了笑,看上去有点儿无奈地问:“这是哪来的话?”   霍荻点点头道:“我说直白一点儿,你那作品我怎么看都不像精神正常的人做出来的,你能给我解释解释吗弟弟?”   游弋雕的“混沌时空”是以一个两米见方的平台为基础创作的。包含的元素很多,有身体错位的人、有横亘在平台上的树、有方位混乱的建筑……高耸的、破裂的纠缠在一起,好像各不相干,但组合在一起又莫名震撼,处处都充斥着一种变形和碰撞的凌乱荒凉。   他在大胆创作的基础上又花费大量时间进行细枝末节处的精雕细琢,毫无疑问,这是一件成功的艺术品,是可以让几乎每一位观众都忍不住驻足细细欣赏的作品,但霍荻不能只看到这些,他还要关心弟弟的心理健康。   此时他叹了口气说:“连我都觉得天马行空啊弟弟,你让我怎么能不担心?”   “嗐”,游弋笑着摆摆手,“你想多了荻哥,其实我那画稿是喝大了画的。不信你问茁茁壮壮,他俩现在动不动就找我喝酒。”   霍荻带着探究深深地看了他两秒:“真的?”   “真的!”   “那行吧”,霍荻好像信了他的话,“你喝大了还能创作呢?我喝大了就只想回家睡觉。”   “这话说的”,游弋笑了,“我要有个对象我也回家睡觉,我又不是工作狂。”   霍荻嘿嘿笑了两声。挺聪明一人,谈了几年恋爱越来越像个傻子了,那边罗青意招了招手,他就跟见了骨头的小狼狗一样颠颠地跑过去了。   游弋心生侥幸,觉得幸好霍荻傻了,不然怎么可能糊弄过去?同时也非常感谢罗青意。罗青意跟霍荻在一起这么久都没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当真是非常靠谱。   不过游弋显然低估了霍荻,也高兴得太早了。   展览最后一天,霍域忽然回来了。   那时候展览已经接近尾声,家长们都回去了,中间跑来一趟的谷茁茁谷壮壮也扔下他去隔壁市玩儿了,连他的指导老师都扛不住提前飞回去了。   游弋正在跟工作人员聊撤展的事儿,兜里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大夏天,紧贴着皮肤的麻酥酥触感无端端让他心慌。本应该把事儿说完再出去接电话的,他却莫名其妙地说了声抱歉,先掏出手机来看。   是霍域国内的号码。   按接听的手很抖,说出喂的声线像急风下的海浪,脚步踏着棉花跳起舞,以至于都跑到展厅门口了却没听清电话里的霍域说了什么。   逆着光眯起眼睛,人来人往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霍域。   霍域也看到了他,随即把电话放回兜里,笑着朝他张开了手臂。   游弋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没了,视线中已经看不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人群,直直地就朝着霍域狂奔过去。   撞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深吸一口气,熟悉的栀子花香味竟然让他鼻酸。   鼻酸也理所当然,这是多久之后的肌肤相贴了,不亚于荒漠里掬起一捧淡水。   霍域摸摸他后脑勺,笑着在他耳边说:“别哭啊,这人来人往的,游大师的名号还要不要了?”   游弋恨恨地隔着衣服朝他肩上咬了一口,咬完自己都有点儿蒙,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样的举动,只是觉得拥抱的力度不够,想更用力一些发泄此时无处安放的情绪。   “啧,你脏不脏?我衣服上都是灰。”霍域笑着埋怨,抱着游弋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游弋埋在他肩窝的位置,闷声问:“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霍域轻笑着说:“想亲眼看看我们小艺术家的作品。”   撒谎。即便游弋现在整个人都是蒙的,但稍微一想也知道一定是霍荻说了什么,那天那番说辞并没有骗过他。   放纵自己多抱了一会儿,游弋非常不舍地松开霍域,这才开始好好看他。   又瘦了,跟高三集训那段时间有一拼了。下颌线条非常清晰,喉结也更明显了。以前总是显得懒洋洋的人现在看着他的目光却是炯炯有神的、明亮专注的。   眉宇间添了一点儿成熟的味道,那种他独具的特别的气质更明显了,像一棵枝繁叶茂到已经可以遮荫的大树。   游弋悄悄想:“这次我能画好你了”。   他接过霍域手里的行李箱,带着他往展厅走:“赶紧去看,已经在撤展了”。   可走到展厅门口,后知后觉的忐忑涌了上来。既然霍荻能看出他的不对劲,那霍域一定也能看出来,连霍荻都说服不了的理由当然就更别想着能说服霍域了。   炎夏的阳光蒸起一层细密汗珠,游弋的步伐忽然慢了下来。霍域看他一眼,手搭上他脖子捏了捏,笑着说:“现编理由啊?是不是晚了点儿?”   每次被霍域捏着脖子,游弋都觉得自己像只被捏着后脖颈拎起来的兔子。兔子急了还会蹬腿咬人呢,他却连腿都懒得蹬,半点儿都不想挣扎。   霍域的指尖擦过他脖子后方突出的椎骨,弹钢琴一般轻轻点了两下:“我没耐心了游弋。三年了,你现在可以赶紧想理由,等我看完咱俩就找个地儿算算总账。”   这几句话和这个动作威力都挺大。游弋顿时腿都软了,差点想一屁股跪坐下去,干脆让太阳把他烤化。   后颈上的拇指再次轻点两下,下了命令:“带路”。   “带带带”,游弋提起一口气说,“你别弄得跟警察带犯人指认犯罪现场一样。”   霍域笑了一声:“那你好好配合。”   霍域当天穿了一件浅灰色衬衫,规整的休闲裤,短而利落的发型。整个人完全看不出舟车劳顿的样子,气定神闲得走进展厅,像是很正式地来看展览一样。   到了游弋的展位旁,他先是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副眼镜,戴上以后又不紧不慢地解开袖口的扣子,把袖子挽了起来,随后微微俯下身,仔仔细细地开始研究眼前的作品。   游弋都无暇欣赏他突出的腕骨和平直的肩颈,注意力全在隔了镜片的那双眼睛上:“你什么时候戴眼镜了?近视了?”   霍域十分敷衍地点了下头:“一点,别说话”。   游弋悻悻地耸了耸肩,站到了一旁。表面看上去他是很淡定的,其实心跳得都快赶上缝纫机针头了。   忐忑和纠结中,失落也冒了头——霍域近视了,他竟然不知道。   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却像忽然而至的泥石流,霎时间把刚刚冒出头的一点儿嫩芽儿埋回了土里。   当初十足了解他的时候都不敢说喜欢,现在隔了这么多年你竟然想试探一下说爱了吗?你疯了游弋。   他在心里打击自己的时候,霍域一直在看那件作品。仔仔细细地,四面八方地看,看到最后眉越拧越深。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游弋又怂了,非常害怕一会儿霍域要刨根问底,于是他悄悄拍了一张霍域的照片,偷偷发在了他们院儿的家庭群里。   果不其然,两分钟后,霍域的手机开始不停震动。他掏出手机都没看屏幕就先朝游弋看了一眼,一看游弋那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就什么都明白了,非常无奈地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你牛。   游弋晃晃脑袋,沾沾自喜。   原计划被打乱。十分钟后,游弋跑去沟通撤展和运输的事宜,霍域在一直滚动的家族群里发了个:晚上到家。   两人马不停蹄地去了机场,霍域一路上半句话都没跟游弋说。   上了飞机之后,游弋又是帮他放行李,又是给他递湿巾,最后甚至非常谄媚地开始帮他捶肩膀。   霍域把他乱舞的爪子抓在手里,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行了,不想聊就不聊。不过我话放这儿,我还有一年毕业,到时候再不想聊你就在我回来之前麻溜找地儿跑路,哪儿远往哪儿跑,这辈子别让我逮着你。”   “要是逮着了呢?”   “套麻袋扔海里喂鱼,彻底游弋去吧。所以,你是想早点给我写个字字泣血的认罪书争取个宽大还是非要挑战我的智商落个死无全尸,你早点想好。” 第38章 无人可诉   晚上两人一到家,迎接他们的是满院儿的人。本来去玩儿的谷茁茁和谷壮壮已经回来了,霍荻、罗青意也都在。   游弋从驾驶室下来,趴在车门上笑着看他们:“你们这阵仗,我们小芋头以后还敢回来吗?”   他大一那年考了驾照,这次出门车就停在了机场。霍域本来不太信他,不想坐他车。这简直就是在践踏游弋的尊严了,他不惜放出狠话:“你不坐我车你这辈子都别想听我的秘密了。”   行吧,霍域豁出去了。出乎意料的是,游弋车开得确实不错,最直接的证明就是这会儿到家了霍域都还没醒。   游弋看出来他确实累了,本来想让他再睡会儿的,没想到一进门就迎上了这么大阵仗。   大家瞬间一起围了过来,以至于霍域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车窗外一堆人跟看猴儿似的正盯着他看。   游弋笑得很放肆,霍域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赶紧开门下车:“干吗呢你们?”   谷壮壮先扑过来抱他:“域哥!想死我了!”   好吧,也别说衣服上都是灰了,先挨个抱一遍再说吧。   清凉的夏夜,大院儿顿时热闹起来。游弋靠着车门看着这团圆的场面,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这几年这个院儿就像一张被定格的照片,空气是沉的,风是静止的,直到霍域迈步下车,四季才又重新流动起来。   这是他一个人的静止和流动,一个人在虚空中创造出的悲喜,无人可诉。   大家一起吃过晚饭,一群人拽着霍域围在客厅里聊天。游弋坐在他旁边,听着那些他知道的、不知道的大事小事,夜风吹着心里的湖,水草来回摆动。   思绪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找不到平衡。霍域的脸在电视光线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游弋在众人的喧嚣中偷偷打量他。比起手机屏幕里那张脸,还是亲眼看到的更具体一些。声音没有经过传送,从左耳绕到右耳;眨眼的动作不会延迟,他眨一下他也跟着眨一下;手上的动作没有被框出屏幕外,交织在一起的手指和平整的指甲都看得见。   看久了口渴。游弋干脆拿起一只苹果开始削皮。最擅长精雕细琢的手指今晚却削不出一个完整的圈,苹果皮断了又断。断了就扔进嘴里,嚼两下就吞,装作无事发生。   爱却不能这样。   霍域一边说话一边看了他一眼,动作自然地拿过他手里的苹果和小刀。苹果还没反应过来,削皮的就换了双手。   苹果皮一点点爬上霍域的手背,长长地垂下去,绕了一圈又一圈。游弋盯着看了一会儿,削好的苹果就又递回他手里。   沾了汁液的指尖贴过来,有点儿黏又不够黏。   抽了一张湿巾塞进霍域手里,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仔仔细细地把每根手指都擦了个干净,连指甲缝都没放过。游弋一眨不眨地看着,看他擦完了用小刀切下一块苹果递到他嘴边,他偏偏头就送进嘴里。   明晃晃的水晶灯下,众目睽睽的客厅。游弋没想明白,怎么这么暧昧的动作大家却都习以为常,连他自己都觉得暧昧的念头亵渎了霍域。   他又不是神。   嘴里的苹果很甜,心里却是又酸又苦,甜和酸苦混在一起咽进肚子里,无声无息。   他记得师父说过,你要先学技巧然后把技巧当成空气去创作。他照此方法,花时间去爱霍域,以为爱久了爱也能成空气,结果是别人都把他的爱当空气了,他自己却不能。   ……   霍域在家住了几天又去奶奶家住了几天,转眼间就又飞走了。   这是一次计划外的行程,他还要回学校准备实习,实在空不出更多时间。   临走前,他像是有些后悔那天放了狠话,摸摸游弋的脑袋跟他说:“高高兴兴玩儿你的木头,想不通的就不想了,等我回来再说。”   多温柔的安排,游弋却没能如他所愿。   大四课少了,上学期游弋在教授的推荐下去实习了一段时间,不为别的,只是感受一下团队合作的氛围,也借机学习一下。   那段时间他忙忙碌碌,顾不上思考,装傻充愣地安慰自己——距离霍域回来还早。   谷壮壮不顺他意,总在他耳边念叨:“哈!我域哥就快回来了。”“哈!机票可以提前多久买来着?”“哈!我们是不是去接他啊?”   游弋想把他那张总是哈来哈去的嘴给缝上。   快过年的时候,实习结束,生活也慢了下来。游弋每天不是窝在他的小作坊做毕业设计,就是跑他师父那儿取经。   后来师父都烦他了,有一天,师父摸着一把花白的胡子跟他说:“这世界本来就是参差不齐的,矮的未必就不是良木,高的也千万不要沾沾自喜,说不定哪天一道雷劈过来,先倒的就是你。”   游弋想想,这话有道理,师父在教他自谦。师父却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着急忙慌地去做那棵最高的树,天天这么折腾师父,小心遭雷劈。”   行吧。游弋暂且放过师父,改去公园里交老头儿朋友。   小作坊门前就是一个公园,他每天早上跟老头儿们一起绕着公园快走,晚上炒两个菜,餐桌摆到门口,拉着路过的爷爷喝酒聊天。   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只要别问他找对象的事儿。   问到了游弋就说:“嗨,人撇下我出国深造去了。”   半真半假的话,骗了爷爷们却安慰不了自己。   霍域总是无孔不入的。睡觉的时候钻进他梦里,总是在画画,总是在吃樱桃,吃着吃着吻在一起,又是一个摔被子的清晨。   清晨的浴室,凉水兜头浇下,浇不透似火的骨头,手还是忍不住往下探。   罢了罢了,总归是个正常男人。可霍域又无端端在他脑子里一圈一圈跑,绿草地,红操场,阳光那么好。闭上眼睛就是他的笑和永远消散不了的栀子香气,向下探的手终于还是捶在墙上。   他不能这么干,清清白白才能回到从前。   游弋把自己活成了圣人。   年前于茉莉又赶他走,他不去了。去了也没勇气见人,见到人也不知道能聊些什么,白白浪费钱。来回机票好几万,够刘丰兄妹吃穿用度很久。   那次从罗青意老家回来之后,家长们出了钱给爷爷看病,后来又说要资助他们兄妹上学。他们四个没让,想有始有终。这些年他们努力拿奖学金、拿竞赛奖金、接活儿,靠他们自己资助两兄妹。   其实照他们现在的能力,养活自己、资助两兄妹已经绰绰有余了。每个人都在赚钱。谷茁茁和谷壮壮攒了钱已经“入股”了罗青意的培训机构,游弋自己弄了网站,作品一直卖得不错,霍域甚至已经在参与霍云宽公司的项目。   就算他们几个钱不够,还有罗青意和霍荻。霍荻现在很忙,除了忙自己工作室的事儿也在帮霍云宽打理公司。他没办法,霍云宽继高血压之后又在工地受过一次伤,他不管公司霍云宽就休息不了。   几家人到现在也不分你我。游弋有空会去谷震那儿打拳,也顺便帮他看着场子。游景中的公司眼看后继无人,游弋说要玩儿一辈子木头,谷壮壮说要一辈子围着小孩儿转,谷茁茁便又考了个研,学学设计。   霍域暂时没有考研的打算。他这几年很拼,老师说他的水平跟研究生也不相上下了,何况霍荻早早放了话,让他麻溜滚回来管公司,顺便给游弋治治病。   游弋有时候会恨恨地想,他为什么不再读两年?可下一个瞬间又马上想让他赶紧回来,别在异国他乡吃苦受罪了,还是回来折磨他吧。   年后郎老师和杨老师一起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四个重点班全聚在一起。人不齐,有像霍域一样出了国的,有再也不跟同学联系的,也有早早步入社会已经身不由己的。   郎老师和杨老师组织这次聚会的目的,一是想看看大家,二是想嘱咐几句。这条路上他们送过一程,眼看着当年的小屁孩儿们就要步入社会,有些话总觉得还得再唠叨唠叨,不管他们是不是爱听。   很多同学的面孔都陌生了,有些连游弋这个社牛都认不出来了,两位老师却没忘了他们的名字。   杨老师端着杯酒一个挨一个拍着肩膀嘱咐过去,郎老师跟在身后,时不时搭两句茬儿。   游弋谷茁茁谷壮壮坐在一起,旁边还有唐蓓蕾和纪闻栖。   “唐蓓蕾啊,你是坚强的姑娘,有的人错过了就错过了,往前看,别因为过去错过眼前的风景。”   游弋想给杨老师鼓个掌。唐蓓蕾那位被家长发现的男朋友到了还是分了手,唐蓓蕾不怪他没顶住压力,难过的是他都没有试图顶一顶。   “纪闻栖,你是坚强的孩子,老师一点儿都不担心你。最难的路走过去了,以后都是坦途。”   那年,纪闻栖因为高考志愿的问题跟家里彻底闹翻,两位离谱的家长怎么都无法接受他们的儿子跑去学音乐,掌控不了干脆跟他断了关系。   前不久游弋在街上遇到他,纪闻栖说他现在自己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他当了三年班长,确实靠谱,游弋觉得如果他是杨老师他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轮到他,他笑着问:“杨老师放心我吗?”   “游弋”,杨老师笑着拍他肩膀,“当年开学第一天,我第一个先认识的你。你让我照顾好霍域和谷茁茁同学,我可帮你照顾好了,现在我得问你了,毕业这些年你有没有替老师照顾好他们?” 第39章 我以为你们早就在一起了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游弋却愣住了。   谷茁茁看他一眼赶紧打圆场:“照顾好了老师,我您看着了,霍域下半年就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您。”   杨老师笑着说:“好,我等着你们。”   郎老师插话:“就看他不看我啊?”   “我看您”,谷壮壮说,“我拉着他们看您去”。   气氛挺好,游弋愣了半晌却忽然看着杨老师冒出一句:“老师,我恐怕没照顾好霍域,天天给他添麻烦。”   配上他那张苦大仇深的脸,这是多不合时宜的话,杨老师却依旧笑着说:“没事儿,过去没照顾好以后努力照顾好就是了,别太苛责自己。你还在长大,肩还不够宽,不能什么都往自己肩上扛。你们几个多幸运呢,别人家一个孩子两个孩子,你们可四个呢,吃饭都比别人家热闹,所以扛不住的时候要记得分给他们一些。”   杨老师的话说得没错,可游弋肩上的东西却是分不给别人的。他肩上扛着过去的光阴,扛着见不得人的秘密。铁桶里灌了铅,一天比一天重,张牙跋扈到要把他压弯。   不过,游弋没再说什么,只笑着点了点头。后面他们几个跟两位老师说了什么他一概没听到,走神了。想到担心他的于茉莉、霍荻、茁茁壮壮,想到一起被压弯的霍域,他觉得自己真的没出息,初中的时候就在犯轴,到了现在也还是没什么长进,明明是爱他,怎么总在拖着他、困着他?   初中那一次他还有解决办法,这一次却只能眼睁睁往死路上奔,半点儿办法都没有。   旁边的纪闻栖端着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们早就在一起了。”   游弋很惊讶地看向他,半晌才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笑着说:“你看错了班长,当年我俩可以一起跑3000,现在他去跳高了,我只敢在观众席上坐着,加油都不敢喊了。”   “怎么会?”纪闻栖比他还惊讶。他想说你们跑完3000抱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啊,那眼神怎么会骗人?   周围人太多,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只隐晦地说:“跳高也好,跳远也罢,在同一个操场上没有走散就好。”   游弋笑笑没说话。   聚会散场的时候,霍域的电话正好打过来。他最近一个月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三天两头给游弋打电话,搞得谷壮壮直抗议。   手机就放在台面上,纪闻栖一扫就看到了,笑着冲游弋举了举杯。   游弋不理解他在笑什么,拿着手机出了包厢,接起来听到霍域问:“还没散?”   “散了散了,都往出走了。”   旁边很多同学在道别,游弋恍惚间以为这只是高中一个普通晚自习的结束。他看着人群三三两两往外走,跟霍域念叨着:“唐蓓蕾变漂亮了,还问起你。纪闻栖长高了,跟我差不多了,郎老师杨老师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届学生折磨的,多了好几条皱纹……”   念叨来念叨去,他忽然想问霍域:“怎么大家都在往前走,我却被困在了17岁?”   电话那头霍域笑着说:“你也长高了,也变帅了。”   啧。这人最近总是这样,游弋今天终于忍不住问:“你最近到底在抽什么风?”   “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这个月每天都在给我打电话,而且昨天晚上不是熬了通宵吗?还不睡?”   游弋说着看了一眼表,忘了自己刚才想问什么:“我靠!你三十多个小时没睡了吧?你要死啊?”   霍域的笑声紧贴在耳边:“马上马上”。   “你下回再不睡觉给我打电话我不接啊,我看你是要成仙儿。”   说话的功夫谷茁茁和谷壮壮也出来了,谷壮壮一看他在打电话就又炸了:“我域哥?”   他边往过跑边喊:“等一下等一下,我问问他为什么天天给你打电话不给我打。”   游弋看他一眼,跟霍域说:“壮壮来了,挂了,你赶紧睡。”   说完就按了挂断,跟防贼一样麻溜地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谷壮壮气死了:“靠,你让我说句话能死啊?”   游弋敷衍地安慰他一句:“下回吧啊,乖弟弟。”   谷壮壮眯了眯眼道:“你俩不会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们吧?”   谷茁茁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应和:“不会吧不会吧?”   游弋没空搭理他们,夜风一吹,脑子更清醒了,他也觉得霍域最近有点儿不寻常。不光是电话打得频繁,连话也总是说得弯弯绕绕,可游弋左思右想,实在想不起来他出现这种变化前发生了什么事儿。   一个月前对他来说再平凡不过了,每天待在小作坊都没怎么出过门,那么霍域呢?   当天晚上,他回到家就开始翻霍域以及他同学的社交账号,翻到半夜都没翻出什么异常,无非就是毕设、实习、吃喝玩乐那些事儿。   那霍域到底是怎么了呢?游弋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而且很快,他就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了。   每天早上醒来一定会收到霍域大半夜发来的“早”,中午会问他:“今天吃什么?”到晚上电话一定会打过来,以至于游弋连啤酒都不会碰了,好像在害怕霍域隔着电话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儿。   而且,一向毒舌的霍域最近竟然一反常态,正常得都有些过了。会跟他讨论作品,会聊起一些无聊的小事儿,就连关心的话也都说得直来直去,不会拐着弯儿阴阳怪气了。   游弋都快吓死了。有一天晚上他实在没忍住,犹豫着问了一句:“你最近没什么想不开的事儿吧?”   霍域愣了一瞬,马上开始骂人:“你脑子就是一颗水球吧?晃一晃大坝都得决堤!你不会以为我要寻短见吧?你怎么不连夜给我扯两米白绫送来,我还能留个全尸。”   游弋呼出一口气,放心了,这确实是那个霍域,原汁原味的。悬着的心落回去了,可紧接着又像触了电。   在霍域认真叫他名字的时候,开视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的时候,说起所有的未来都无条件带上他的时候……他的心脏病入膏肓了。   四月底,梨花开了满院儿。小巧可爱的白花香气扑鼻、赏心悦目,可在游弋眼里它们却成了催命符。   等花开败的时候,霍域就该回来了,他的认罪书也是时候写了。   有几天,他天天坐在院儿里的石桌旁,捏着一支笔,皱着一张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小芋头,你好……”好像有点儿不够严肃。   “霍域,见信如面,梨花为念……”这也太别扭了。   光个开头他就写了七八页,写一张废一张,废一张团起来扔一张,全扔在了细碎的梨花堆里。   他有种冲动,想把认罪书干脆写成情书,可心脏狂跳,手在乱抖,都分不清是在兴奋还是在害怕。   一整本信纸用完,游弋的情书不出意外地宣告失败。   于茉莉在屋里骂他:“狗啃的字净浪费纸,还给我到处乱扔,一会儿不给我扫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游弋没听见似的,呆呆愣愣坐在那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先是回屋拿了个袋子,把那些纸团都捡起来装进去,拿回了自己房间。再出来时捧着个奶奶用来装冬瓜糖的玻璃罐,把地上的梨花一捧一捧地装进里面,盖上盖子,跑到了霍域房间。   罐子摆在桌上,游弋觉得他交了差。想说的话梨花都听见了,你听不见那是你笨啊小芋头。   他想着要这么捉弄霍域,过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这个房间久违了。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哪儿哪儿都是霍域,往事过电影般重演。   游弋闭了闭眼,仓皇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临开门出去前,他又返回来挪了挪罐子的位置,跟有强迫症一样把罐子正正好好地摆在了霍域书桌正中间。   摆完正要走,突然觉得哪儿不对劲,脑子灵光一现,终于拉住了那一团麻绳的小小线头。   他忽然冲出房间,边往楼下跑边喊:“林妈妈,林妈妈,秋荷妈妈,我亲妈,你在哪儿呢?”   林秋荷从书房探出脑袋:“怎么了怎么了,书房,我写字呢。”   游弋急匆匆跑过来:“别写了,别写了,出大事儿了我的妈呀,快告诉我霍域那台旧电脑哪儿去了?”   “旧电脑?他拿走了啊。”   拿走了……游弋站在平地上无端端感受到了离心力,简直要了命了。他抓着林秋荷的手臂问:“他有新的拿那个旧的干什么?”   “他上回回来临走的时候想起来旧电脑里面有一些资料,也来不及去买硬盘了,所以就干脆把电脑带走了。怎么了,你要用?”   游弋心想:对,我要用,我得抱着它撞树去了。 第40章 霍域必须活着!   霍域走的这几年,游弋站在东八区的阳光下却每天淋着零时区的雨。   那年他给霍域下游戏的时候顺便帮他装了一个壁纸软件。这么多年过去,那款平平无奇的壁纸软件早没什么人用了,游弋算是一个死忠用户。   他讨厌改变,讨厌不确定,害怕重新来过,追求亘古不变的浪漫。一款日用品他可以用十年,一个并没有多少功能要求的软件他更懒得去换。   这几年他只要用电脑,一定会在开机第一时间就先换一张壁纸,而在换壁纸之前他会先看一下霍域那边的天气。   霍域头顶烈日,他的桌面也一定要日悬当空。霍域那边下了雨,他也要换一张雨中街景。   这原本是他自己的小秘密,可现在,这个秘密很可能被霍域发现了。因为霍域那台旧电脑里装的是跟他一样的壁纸软件,这个软件有两个功能,一是共享账号,二是会贴心地记录下你过去换的每一张壁纸以及换它的时间,美其名曰——您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吗?   游弋现在的心情就是想死。   当初他帮霍域下好软件以后,懒得再去图库里找壁纸,于是直接跟霍域共享了账号。霍域走后,那台电脑没带走,也从来没问过他怎么登录,于是游弋光明正大地把爱藏在里面,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它会重新得到主人的青睐。   这样一想,霍域这段时间的离谱操作就可以说得通了。应该是前不久拿出电脑来找东西,用他那颗聪明的脑袋发现了自己愚笨的操作,然后开始试探。   是的,分明是在试探。单凭壁纸不能直接说明问题,所以霍域一定是在一步步试探他。   游弋想了想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自己给自己鼓了个掌。顶住了压力,没有露出破绽,表现很不错。   可万一有些细枝末节处让霍域发现了端倪怎么办?他又不确定了。不过他紧接着又想,霍域开了电脑未必就会打开壁纸软件,打开了壁纸软件也未必会去点那行中二的字。   “您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吗?”霍域会无聊到那种程度吗?   好吧,即便他可能无聊,也未必会把每天的壁纸更换跟天气联系在一起。他的确聪明但有时候并没有那么敏锐吧?喜欢他这么多年他不也跟个傻子一样没有发现吗?   想来想去,游弋发现这是一场赌局。   赌霍域没发现或者赌自己没露出破绽?他哪个都不敢赌。他连情书都只敢用梨花转达,怎么可能拿一辈子去赌?   那天之后,游弋一切如常。霍域毕业设计线上展览,他高高兴兴地给霍域打电话大夸特夸;霍域拿到毕业证书,他第一个恭喜;霍域订了票,他说:“我去接你回家”。   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退路,先是催眠自己,后来又以为勇敢地迈一步、再迈一步,日子总还是能过得下去的。可当他在APP里看着霍域的飞机起飞,慢慢地越飞越近的时候,忽然开始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浑身的力气刹那间被抽走,眼泪像倾盆大雨忽然而至。世界变得光怪陆离,视野里都是水雾,他躲在小作坊里放声大哭。   恨透了也怕死了。恨透了命运的安排,也怕死了霍域回来会堵着他问:“游弋,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怕霍域不喜欢他,更怕霍域为了喜欢他而喜欢他。   这些年霍域把什么都给他了,只要他要。开口的,没开口的,能给的,不能给的……   他要安全感,霍域就去练拳,他要永远住在一起,霍域就给他承诺,哪怕最后他要的是两个人分开,霍域也不问缘由地给了。给了他时间和空间,也给了他足够的耐心和温柔。   游弋忍不住想,如果他要的是爱情,霍域是不是也会给?会的吧,当然会的。可他能要吗?不能的。   哭够了,发泄完了,他把那些不曾见光的小木雕从箱子里拿出来,一个个擦过一遍,重新上了锁,亲手审判了它们的命运。   墙上的时钟一圈圈往前调,门口那盆花再浇一次水,噢对了,还有那几幅画。   霍域送他的生日礼物,他送霍域的生日礼物,两幅几乎一模一样的画,一起挂在墙上。   游弋爬上梯子,给它们擦擦灰,又拉上窗帘防止太阳直射。   剩下的没挂起来的画,他找了几块布把它们盖了起来。手一扬,布一落,没再看一眼。   做完这一切,他把身份证揣进兜里,给家里和谷茁茁谷壮壮分别打了电话,说要出去采风,然后随便买了一张机票,跑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一跑,再回来的时候看到的竟然是躺在病床上的霍域。   ……   那天,游弋自己都忘了他后来是怎么下的车,又是怎么出的站,怎么到的医院。   浑浑噩噩一路,终于在看到谷壮壮和霍荻时恢复了一点清明。   他俩坐在医院走廊里,看他过来马上起了身,只是都站在那儿不说话。   游弋往病房看了一眼,门上小小的窗把霍域框在了里面。他进不去,霍域出不来。   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走过去,他透过窗看床上的人。看他眼睛上蒙着的纱布,看他手上腿上厚厚的石膏,看脸上头上裸露在外的细密伤口,看呼吸机看监护仪,看血氧、血压和心率……   看了半晌,他回过头沙哑着声音问:“醒了吗?”   谷壮壮摇摇头又点点头:“刚才醒了一下,荻哥进去了。”   游弋转向霍荻,霍荻红着眼看着他,声音抖得不像话:“我进去叫他,他好像冲我笑了一下。”   游弋喉结动了动,垂下目光点点头,再抬头时眼神竟然变得很坚定。他说:“哥,能好的,肯定能好的。”   霍荻偏开头没说话。   游弋刚才在车上好不容易打通了霍荻的电话,霍荻没瞒他,把情况都跟他说了。手术虽然顺利但由于霍域伤得重,有感染的风险,所以目前还需要在ICU观察。   三个人盯着病房沉默半晌,谁都安慰不了谁。游弋说:“你俩回去休息会儿吧,在这儿待着也没用。荻哥你得去看看罗老师,壮壮直接去我那儿休息吧,顺便给我带两身衣服来。”   霍荻还是红着眼看着他不说话,游弋又说:“哥,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让他有事,你放心走。”   霍荻闭了闭眼,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走了。   谷壮壮还愣在原地,霍荻走后他看着游弋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了?”   “我又不傻”,游弋眼睛盯着病房门说,“罗老师没来,新闻都报道了是一位中年男子开的车,还能是谁呢?”   谷壮壮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早知道那老东西出来了我就该天天找人盯着他,妈的,自己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我咒他下十八层地狱!”   游弋摇摇头说:“我们还不知道是意外还是别的,何况你以为荻哥没找人盯着他吗?”   他看上去格外冷静,谷壮壮反而不敢走了。游弋抬起头冲他浅浅笑了一下:“走吧壮壮,我不想他醒了看到我这样,像个流浪汉一样。”   “行……那我去给你拿衣服,马上就回来。”   游弋也没再争辩什么,点点头说:“你给茁茁打个电话,告诉他别急,路上小心点儿。家里如果问起来,就说霍域去找我了。”   谷壮壮说:“家里那边荻哥交代过了,别担心,他们都以为你俩玩儿去了。”   游弋点了点头,仍是看着病房门,像是想把那间病房盯出个窟窿。   ICU门口,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是悲苦,十个人有九个目光都是失神呆滞的。   这条走廊听了太多虔诚祈祷,也看了太多赤裸人性。   谷壮壮走后,游弋加入了他们,一动不动地发着呆,眼睛里是一片死寂。   他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冷静,心里有团火恨不得把天都烧穿。可唯一能怪的人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还能把漫天的恨发泄到谁身上。   这是一场无妄之灾。罗青意父亲当年被判了七年。单单那一件事原本判不了多重的,谁想到抓进去一查,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他砍人的时候霍域都还没生出来。   前两年出狱之后,霍荻一直找人盯着他,怕他再闹事,但这人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本本分分开起了出租车,再也没做过出格的事儿。   游弋甚至戴了帽子口罩特意去坐了一次他的车,跟他聊了几句,也没看出任何异常。   他们都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生活。没想到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两年后,他又忽然冒出来来了这么一出。   游弋想不通,他是早有预谋还是纯属巧合?霍域为什么上了他的车?到底是车坏了还是他宁愿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一场惨烈的车祸,上了新闻。来医院的路上游弋恰好听到了车里的广播,主持人用沉着客观的语调叙述着——今晨,我市××路发生一起交通事故,司机当场死亡,乘客重伤生死未卜,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   当时司机问游弋:“网上那个视频你看了吗?那辆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直地就朝防护栏撞上去了,车头都撞扁了,跟中了邪似的。”   游弋没回答,他脑子里一直在想主持人用的那个词——生死未卜。   他想:去他妈的生死未卜,霍域必须活着! 第41章 求您救救他   游弋在医院守了好几个小时,眼睛都盯疼了,可霍域一动不动。   中间护士进出几次,大概是看他实在难过,递给他一杯水跟他说:“坐到旁边那个椅子吧,离得近些”。   他摇摇头拒绝了,笑着说:“不了,我身上太脏,他爱干净。”   后来医生进去又出来,他迎上去想问问情况,可话还没说出口,眼眶却猛地红了。   毫无征兆地,他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了,提着一口虚气垂着头说:“求您救救他,救救他。”   语无伦次的呢喃混着眼泪一起砸到地上,整个人都在颤。   医生赶紧半蹲下搀他:“别激动别激动,你起来听我说。”   游弋被扶着手臂站起来,腿还是软的。以前他看电视看电影,有时候不太理解那些激动到下跪的家属。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漠又理智地想:“就算不跪医生也会尽力救人的啊,这么一跪反而搞得医生很尴尬。”可真正成为了戏中人,他才明白,当你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一人身上时,语言是贫瘠的,这一跪是不由自主的。跪的是医生,也是迫切的希望和漫天无处安放的不安。   医生一句一句交代了半天,最后说:“按理说我不该说这个话,但是你太担心,我只能破个例。放心吧,病人这条命捡回来了,目前情况比较稳定,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再观察一天,后天就能出ICU了。至于右眼视力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我们只能后期再看,不过不用太担心,他黄斑区没有受损,情况并不太严重,我认为还是很乐观的。”   游弋红着眼连说了好几个谢谢,说到最后失了神,更像是一个精神病人疯魔般的喃喃自语。医生都走了他还愣在原地嗫嚅着说谢谢,半晌才挪回座椅上坐下。   谷茁茁和谷壮壮来的时候就看到他还在盯着病房看,像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游弋从头到脚都被雨淋过,找不出平时阳光干净的样子,头发是乱的,眼睛是红的,整个人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地震海啸。   他们没见过这样狼狈的游弋。谷茁茁无端端想到以前用的胶装笔记本——左边那页掉了,右边那页也会变得摇摇欲坠。   这些年总还是有些破绽的。一开始他会笑自己想多了,后来慢慢开始怀疑,真正确定下来是前不久的一天晚上。   那天,游弋和谷壮壮都喝多了,他收拾完残羹剩菜去洗了个手,再回来的时候看到游弋捏着一个小木雕,声音很低地说:“小芋头,等等我吧,等我不爱你的时候再去爱你。”   酒后的话,说得像绕口令,谷茁茁却听懂了。   这几年游弋很少表现出不开心,他总是一副没心没肺无懈可击的样子,总是高兴的,也总是游离的。   那天他难得露出了一点儿真实的自己,却是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此时,游弋的表情状态都很像那天,眼神空旷而迷茫,像一个走丢了找不回家的孩子。   谷茁茁走到他面前,喊了他一声,他的眼睛才重新聚了焦。   谷茁茁昨天去了外地,着急忙慌赶回来,家都没回,直接让谷壮壮接上他来了医院。这会儿看看病房里的霍域再看看六神无主的游弋,眼眶也红了。   游弋回过神猛地抓住他俩的手,眼睛里忽然滑出两行泪,嘴角却提了起来:“医生说命捡回来了,眼睛的情况也是乐观的,我就说他肯定没事儿。”   他一边笑一边流泪,不断重复着:“我就说他没事儿吧,他肯定没事儿,壮壮,我是不是这么跟你说的?”   谷壮壮一听,立刻弯腰抱住他,一边捶他后背一边跟着哭:“我域哥命大,我域哥好人有好报。”   游弋还他一拳:“你他妈为什么不跟我说只有右眼受了伤?把我吓了个半死,我以为他要瞎了啊!”   “是吗?我可能是吓傻了哈哈哈哈。”   两个人一边乐一边哭,跟神经病一样。谷茁茁这回没嫌他们丢人,也在一旁悄悄抹眼泪。   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游弋的后背,把衣服递给他:“行了,去对面那家宾馆洗个澡换身衣服吧,我俩守着。”   谷壮壮特别嫌弃地说:“对,赶紧去,你都馊了,沾我一身味儿。”   游弋又捶他一拳,笑着接过衣服,站起来抹了把脸,临走又有些不放心似的看了一眼病房。   谷茁茁也没说让他休息一会儿再过来的话,他知道游弋不可能休息。果不其然,不过半小时的功夫他就又回来了。   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看不出疲态也看不出狼狈。头发打理地整整齐齐,白T恤牛仔裤配运动鞋,谁看都是挺阳光的一个大男孩儿。   换了身衣服好像套了层盔甲,游弋再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   他守在病房门口,坐都不坐了,一直趴在门上看霍域,一会儿说:“他手好像动了一下”,一会儿又说:“怎么心率快了一点,是不是知道我回来了想揍我呢?”   谷壮壮笑了一声:“可不得揍你吗?叫你……”   “跑”字还没说出口,谷茁茁先捏了一下他的手臂。谷壮壮反应过来了,没再说下去。   游弋也好像没听出来一般,看着病房里的人说:“揍吧,只要他能好,怎么揍都行。”   第二天一早,霍荻拎着一些吃的来了。一个人来的,罗青意还是不见踪影。   谷茁茁问了一句:“罗老师还好吗?”   霍荻苦笑一声,点了点头:“还好,他得配合调查、处理后事。”   游弋看着他愣了一会儿,说:“等霍域出了ICU再让他来吧,消息只说好的,别的不要跟他提了。”   “我知道”,霍荻点了点头,“没事儿,你们别操心这个。”   不过一晚的时间,霍荻看上去沧桑了不少。胡茬冒了头,满脸倦容。   所有人里,他无疑是最难的。病房里躺着的是他弟弟,死了的是他男朋友的父亲。如果是意外还则罢了,万一是蓄谋已久他还真不知道罗青意能不能转过这个弯儿。   他一点儿都不担心弟弟们会迁怒罗青意,也知道家长们不会不明事理,只担心罗青意自己钻牛角尖。   昨晚他陪着罗青意在派出所待了一宿,看着他格外冷静地处理各种事宜,游刃有余地回答每一个问题,越看越心慌。   他宁愿他失魂落魄,宁愿他哭个昏天黑地,也不愿意看他撑着一口气装作无事发生。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中午时分,罗青意来了。他看上去也是一脸倦容,不过倦容之下还有一些隐隐的坚韧。   那年面对夺门而入的父亲,他站都站不起来,满脸是泪。而现在,老天当头泼了他一盆狗血,他却没有被打倒,反而要迎面接住,然后一寸寸洗干净自己。   别的事儿都不重要,首当其冲的是霍域的安危。昨天到今天,他被乱七八糟的事儿缠住了脚,稍一得空就赶紧往医院跑。   他做好了挨一顿揍或者被无视的准备,可游弋他们看他来了,看过来的眼神里却都含着担心。   医院压抑的走廊,他站在原地半晌都没动。   今天的阳光是不是太刺眼?扎得他眼睛生疼。   当然是这样,他想。他们当然会担心他而不是责怪他,这个大家庭从来温暖得不讲道理。   霍荻走过来,按着他后脑勺把他抱进怀里,一字一句地把霍域的最新情况说给他听,最后说:“别害怕,弟弟会好的,没有人怪你,我们是一家人啊。”   事发以后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罗青意肩膀塌下去一些,终于红了眼。   他没有道歉,没有说无意义的对不起,只是跟大家一起守在病房门口,做他所有力所能及的事。   下午,护士取掉了霍域眼睛上包扎的纱布,说:“已经包够24小时了,可以睁眼了,病人也醒了,你们看看谁进去探视,跟我去消毒换衣服。”   几人默契地把这个时间给了游弋。游弋没有推拒,他太想近距离地看看霍域了。   护士姐姐指引他换衣服、换鞋之后,又从兜里掏出一小支滴眼液递给他,指指自己的眼睛说:“你眼睛很红,滴点儿这个吧。”   游弋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了看自己,眼睛果然很红,一脸疲态。于是他接过眼药水道了谢,仰起头一边滴一边说:“补救也来不及了吧?他很烦的,一准得生气了。气去吧,自己都躺着呢能把我怎么着?”   护士姐姐笑了:“这个心态就对了,千万别着急上火地把自己再折腾病了,别让他躺在ICU里还要担心你。”   她说完一脸“我都懂”的表情冲游弋笑了笑。游弋一愣,没解释什么,也笑着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谢谢。” 第42章 认罪书   游弋轻手轻脚地进了病房,霍域微微睁开眼朝他看了过来。   右眼很模糊,好在左眼清明,能看清全副武装的游弋。   游弋走到病床边就冲他笑。霍域头发被剃了,睫毛被剪掉了,鼻子插着鼻导管,眼睛又青又肿。   再好看的脸添了满脸伤都只能显出惨,游弋看看他,开玩笑说:“小芋头不帅了。”   霍域笑着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去拽他,沙哑着声音说:“别嫌我”。   霍域的手很凉,捏着他手指的力道很轻。游弋忽然觉得这只手随时都会坠下去,他不由自主地用两只手把霍域的手包裹进了掌心。   不敢捏紧了,霍域手上还有预埋针。不过这一点点冰冰凉凉的触感已经足够了,足够让游弋踏实。   近距离仔细地看,他都快认不出霍域了。那些伤口和青紫像滚烫的潮水般涌进他眼里,把本就拧在一起的心又烫出个窟窿。   明明很难受,面上还要笑着,游弋嘴角都快抽筋了。霍域不知道他的艰难,目光轻柔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哭了吧小傻子?”   这句话配上他虚弱的嗓音,杀伤力十足,游弋用力咬了一下口腔里的软肉,堪堪扯出一个笑:“我可没哭,医生说你明天就能出ICU了我哭什么?壮壮可哭了,哭得那个惨哟。”   霍域没有揭穿他的谎话,配合地笑了笑,游弋又说:“爸妈他们没通知,年纪大了,经不起吓了,等你好一点再告诉他们。我一会儿给他们打个电话,我这演技你放心,肯定能骗过他们。荻哥罗老师都在外面,都很好,别担心。”   听到这儿,霍域用指尖碰了碰游弋的手心,有些急切地跟他说:“告诉罗老师,他爸爸不是故意的,是意外,油门卡死了。”   霍域说着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   大概是脑震荡的关系,他脑袋里天旋地转,耳朵也嗡嗡的,像变了调又加了速的旋转木马,每说出一个字都有点想吐。   游弋赶紧腾出一只手帮他顺气:“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操心这个,罗老师好好的,一会儿我让他在门那儿看你。”   他一边说话一边帮霍域顺气,顺着顺着整个人忽然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定在原地不动了。霍域微微挑了下眉,游弋苦笑一声:“有点儿不敢碰你了,身上也有伤是不是?”   霍域没说话,抬起手腕示意他摸自己的脉搏。游弋笑了,他想起来六岁那年给霍域喂出肠胃炎,他哭得惊天动地,林秋荷拽着霍域的手送到他手里,也是像这样让他摸摸霍域的心跳。   此时,他把手指搭到霍域手腕上,匀速而有力的脉搏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指尖,跟监护仪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霍域先动了一下,捏着他的手说:“不怕了,都过去了,也别难过,我不疼。”   游弋忽然别开脸,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鼻息间都是药味,铺天盖地的药水味把霍域身上原本的栀子花香气冲刷了个干干净净。   他可真恨啊,恨还无处发泄,只能接受。   再回过头,他说:“我不怕,你也别怕,我就在门外陪着你,你好好睡觉。”   临走时,霍域示意他靠过来一些,在他耳边笑着问:“认罪书写了吗?”   游弋一愣,哭笑不得:“我写,我马上写,出去就写行吗?”   霍域微微摇摇头:“不急,出去睡会儿吧。”   虽然他这么说,游弋还是觉得这认罪书是得写了,躲不掉了。   他把自己过去的几年混沌总结为两个字——荒唐。   荒唐一场。荒唐到他都想扇自己两个大耳光。自己把自己难了个半死,到头来发现这题有且只有一种解法。   这一次如果不是他犯轴跑了,霍域当然就不会上那辆出租车。他会送他,会接他,怎么会让他打车?如果他不走,霍域根本就不可能躺在这儿。   跑这条路以后他肯定不会走了,那藏呢?   这些年他的爱肆意疯长,无边无际,哪能藏得住?同窗三年的纪闻栖能看到,只认识一天的护士姐姐也能察觉,就算拼了命藏又能藏多久呢?藏的过程中又得让霍域担心多少次呢?   何况,一场意外让所有的情绪如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他忽然意识到他是不甘心的。不甘心把霍域拱手相让,不放心把他交给任何人。   终究还是没能活成个圣人。去他妈的亲情吧。时隔五年他忽然想这么痛快地喊一句。   一腔热血涌上头,脱了罩衣洗了手,整个人才慢慢冷静下来。他看看病房里的人,又想,只要霍域不给他判个死刑判个流放他就都能接受。什么都能接受,只要他好。   入夜的医院走廊,白昼般明亮。玻璃窗内外像是两个世界。窗外是万家灯火,窗内的人却不知道过了今晚家还在不在。   霍域在病房里睡着了,游弋趴在病房外墙上,拧着个眉开始写认罪书。   纸笔是问护士姐姐借的,人家问他干什么用,他大言不惭地说:“嗐,写情书哄媳妇儿。”   护士姐姐挑眉一笑,特意给他找了几张信纸,粉红色画着桃心那种。   信纸是有了,游弋捏着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了。明明有一肚子话,提起笔来却只写下小芋头三个字便没了下文。   悠长的岁月,漫无边际的思念和拉扯,从哪天开始说又从哪种心情开始诉呢?   谷壮壮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他写什么,奈何游弋捂得紧,什么都看不着。   他傻乎乎地骂:“游弋你有病吧?什么年代了你还写情书?你写你滚回家写啊,在我域哥病房门外写什么啊?”   谷茁茁笑了,罗青意笑了,霍荻挑挑眉也笑了。游弋回过头,从左到右看了看他们三个,最后目光落到谷壮壮身上,只剩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谷壮壮看着那张苦瓜脸,幸灾乐祸:“怎么了?人姑娘不喜欢你啊?你不会是还没恋上就失恋了吧?”   游弋气得肝儿疼,甩给他一句:“闭上你的乌鸦嘴”。   一个字没写出来还被谷壮壮气了个半死,游弋干脆先跑到楼道去给他妈打了个电话。   于茉莉接起电话就骂:“你要死啊游弋,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啊?你跑就跑吧你把霍域也拐走干什么,他才回来一天你能不能让他歇歇?”   游弋辩解不了,只能笑着给母亲大人赔罪:“我的错我的错,来都来了我们就玩儿几天呗,过几天把人给你带回去。再说他又不走了,你急什么?”   于茉莉没好气地说:“你明天赶紧带他买个手机,搞得跟失踪了一样。”   游弋昨天没敢给家里打电话,只发了几条微信,说霍域找他去了,手机丢了。   这会儿于茉莉又问:“霍域在边儿上吗?你让他接电话,你林妈说想帮他把衣服收拾一下,不知道他要放哪儿。”   “衣服不着急,我们回去收拾,你俩别管了。霍域都睡了,他有点儿感冒,明天吧,明天我让他给你们打电话。”   “你看看,又给他折腾感冒了吧?”   游弋笑笑说:“怪我怪我。”   “不怪你怪谁?”于茉莉叹了口气,沉默一会儿又问:“你怎么打算的?”   游弋还是笑:“您老别打听了,饶了我行吗?”   于茉莉又叹了口气,半晌才轻声说:“儿子,有些事命中注定的,躲不掉的,往前走吧。你怕什么呢?咱们家这么多人呢。”   游弋不清不楚地应了一声,说再考虑考虑。   挂了电话之后,他想,他怕的的确太多了,可面前只剩一条路,总是要往前走的。   那晚,他在粉红色的信纸上写:   认罪书:   我有罪,我的眼睛犯了罪。它看过睡着的你,看过坏笑的你,看过你明澈深邃的瞳孔和覆着细密汗珠的后颈,然后,再也不承认这世界的五彩斑斓。   我有罪,我的耳朵犯了罪。它听过你的早安晚安,听过你的温柔笑语,听过你埋进深夜里的呢喃和随着胸腔起伏的平缓呼吸,然后,再也不相信交响曲的宏伟震撼。   我有罪,我的嘴巴犯了罪。晨雾散落的清晨,霞光四射的傍晚,以及,霓虹灯乱舞的深夜十字路口,它像一个犯了癫痫的哑巴,只会颤抖,颤抖,扑簌簌抖落满地慌张却说不出一句爱你。   我有罪,我的心脏我的大脑,我的指尖和鼻腔,我的每一处肌肤,每一缕发丝,日暮晨昏,年复一年,执迷不悟。   我把我的一切完整地交给你,包括所有激烈的、压抑的和肮脏不堪的,也包括那些藏在山间风里的,屋顶星空下的和每一个用力拥抱的缝隙中的。   我等在这儿,等你审判。爱我,或者判我个死缓。 第43章 愚蠢到家了   隔天,霍域出了ICU,病床边围了一圈人。左边是茁茁壮壮,右边是霍荻罗青意,游弋正对着他站在床尾。   一群人个个笑得满脸慈祥,他模糊的不太完整的视线中阳光充沛。   病房在16层,采光很好,视野很广。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横穿了整座城市的长河,沿河公园大片青绿环绕,郁郁葱葱。   天很蓝,万里无云,多美的风景。事发到现在,霍域先是担心游弋,担心几位高血压的爸爸、眼窝子浅的妈妈,又担心罗青意霍荻,担心谷茁茁谷壮壮,怕他们难过怕他们着急,到现在看着这个五彩缤纷、阳光很好的世界,他才忽然想起来应该担心一下自己受伤的右眼。   这个模糊的,视野很窄的世界他不太习惯。昨天游弋絮絮叨叨半天,跟他打了包票,说他的眼睛一定会跟以前一样,让他放心。   其实那时候他在想,比起眼睛,更不能让我放心的是你啊。   昨天游弋的眼睛红得要滴血,笑起来也掩盖不了枯败。他没有问,知道他哭过知道他没睡,也知道他怕得不得了。今天好一些了,阳光照在那双笑着的眼睛上,点亮了一簇小火苗。   头还是很晕,围着一圈人就更晕了,好在游弋很快把大家都“遣散”回家休息了。   几个人都是两天没睡了,不能全在这儿耗着。   让游弋意外的是,竟然没有人劝他也回家休息休息。他当然不会走,病房里有沙发,他已经打算在这儿安家了。   人都走了之后,霍域让他也睡会儿,他坐在病床边,一眨不眨地盯着霍域看,摇摇头说:“你先睡,你睡着了我再睡。”   那目光格外眷恋,看不够似的,霍域怎么会察觉不到?   双眼都很健康的时候,他的视野很宽,世界很亮,游弋大概也藏得很好。如今一只眼睛罢了工,世界骤然缩小,周围全是黑暗。头顶亮起一盏灯,只打在他俩身上,有些东西终于藏不住了,比如游弋眼睛里那一点朦胧而灼热的光。   霍域先是一愣,随后哑然失笑,发晕的脑袋比任何时候都清明。他也给自己这几年做了个总结——愚蠢。   简直是愚蠢他妈给愚蠢开门——愚蠢到家了。   悄悄叹出口气,他抬手摸摸游弋柔软的发顶,指尖点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头,轻声说:“睡会儿吧,我睡好几天了,不困。”   游弋想想说:“那我就趴这儿睡,你有事就戳我。”   他起身去搬了个小板凳,摆在霍域床边,上半身趴到病床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侧头冲霍域笑:“别说还挺舒服。”   霍域把枕边的小毯子递给他,看着他盖上,隔着柔软的毯子拍拍他后背:“睡吧”。   游弋一侧头阖上了眼皮,霍域无事可做就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游弋睫毛忽地一动,眼睛又睁开了,冲霍域嘻嘻一乐说:“哥,我能抱着你胳膊睡吗?怀里没东西,空空的不得劲儿。”   游弋睡觉习惯在怀里抱个东西,枕头、被子、衣服有什么算什么。跟霍域一起睡的时候他也不老实,有时候抱霍域的脑袋,有时候抱他的胳膊、搂他的腰,睡得格外放肆。   此时,霍域笑着把胳膊伸过去,有些无奈地问他:“什么时候能没事儿求我的时候也叫声哥呢?”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小芋头”,游弋说完,像是怕他把胳膊抽走一样,赶紧用了些力抱紧了,脑袋一偏就躺了上去,心满意足地睡了。   没一会儿,护士姐姐来给霍域扎针输液,进来一看这场面手足无措了。霍域冲她摇摇头,低声说:“晚点儿再输”。   护士笑笑出去了。   刚才换病房的时候,霍域的预埋针头不小心动到了,挺疼,护士干脆帮他拔掉想着输液的时候重新扎。游弋大概是两天没睡脑子不太够用了,忘了他还要输液。霍域倒是记得,不过他没提。   游弋这一觉睡得挺沉,一直从早上睡到了中午。中间护士来了好几次,想让霍域把胳膊抽出来先输液,霍域都只有一句话:“再等会儿”。   后来护士看时间真的太晚了,进门的时候故意弄出了大动静,又特别夸张地咳嗽几声,这才把游弋吵醒。   这回,护士没再跟霍域打商量,直接跟游弋说:“他该输液了”。   游弋迷迷瞪瞪点点头:“嗯,输吧,我看着”。   护士指指他怀里那只胳膊,笑着说:“你倒是把他胳膊撒开。”   “噢噢噢”,游弋赶紧松开霍域起了身,这才像反应过来一样,看了眼表又看了看霍域:“你怎么不叫我?”   “没事儿,来得及”,霍域笑笑说,“你都打呼了”。   游弋摸摸鼻子,啧了一声,进卫生间洗脸去了。   再出来时,护士已经扎好针走了。霍域见他出来,很着急似的喊他:“快快快,痒”。   游弋吓了一跳,以为他输液过敏了,赶紧往过跑:“哪儿啊哪儿啊?怎么痒?”   霍域抬着下巴冲着那条受伤的腿比划:“腿,右小腿”。   游弋看他一眼,很无语,但看他那个难受的样子,还是想伸手帮他挠挠。可霍域的右腿还打着石膏吊着呢,他实在无从下手。   比划半天,他连碰一下都不敢,说话都结巴了:“这这这这,这怎么挠啊?”   “不用了”,霍域叹了口气,“有你比划这功夫早不痒了。”   游弋笑了:“你饿了吧?早上茁茁在医院订了饭的,应该快送来了,我先喂你喝点儿水我们准备吃饭吧。”   “行”,霍域一脸生无可恋,“我都这样了,你想怎么摆弄怎么摆弄吧。”   游弋在桌子那边鼓捣半天,回来坐到他的小板凳上,拿着小勺给霍域喂了口水。   霍域抿了一口就笑了——甜的,蜂蜜水。   他问:“哪儿来的蜂蜜?”   “早上出去买的,买了一堆东西,毛巾湿巾纸巾什么的都买了,你多事儿啊,我不得准备好吗?”   不等霍域说话,游弋又一口水送到他嘴边。   其实霍域有心想请个护工的,他现在就是个半残,坐起来都费劲,事事都需要人照顾,总不能全让游弋干。可是现在转念一想,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游弋肯定不会同意的。   初中那次只是被掐了脖子游弋都草木皆兵了两年,何况这次呢?他不可能把他交给别人照顾,交给谁他都不能放心,况且游弋清楚地知道他有多不喜欢跟陌生人近距离接触。   吃饭的时候游弋也说起这个事儿。他把汤里的葱花拨到一边,盛了一勺汤吹凉送到霍域嘴边,警告般说:“你别琢磨找护工的事儿啊,别操不该操的心。护工能知道你不吃葱吗?护工能看到你手上沾了一点儿药水就立刻给你擦干净吗?真找个护工难受死你。”   霍域一笑:“那怎么办?把你累死?”   “知道我累你就快点好,好了麻溜给我赚钱去赔我的误工费,知道我们艺术家耽误一天得损失多少钱吗?”   “多少?”   “天价!说出来吓死你。”   霍域咽下一口汤,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那大艺术家怎么还欠债呢?你欠了我几年的画了?”   自从霍域出国之后,这些年的生日再也没收到过游弋的画,礼物倒是准时送的。   游弋闻言一愣,挺直的背松了一些,叹了口气放下勺,抽了张纸巾去擦霍域沾了一点儿汤的嘴角。   他的目光格外专注,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他却像在擦一件易碎的艺术品般小心翼翼。再抬眼时,刚才吊儿郎当的神态褪了个干净,语调也低了八度,他直视着霍域说:“没欠,画了,出院拿给你看。”   霍域还来不及从他这话里品出点儿陈旧繁复的情绪,他已经麻溜地又塞了勺汤过来,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嘴。   游弋真怕他追问一句:“画了什么?”   画了什么呢?画了告别,画了思念,画了纠缠、困惑,以及……爱和欲望。   没有一种情绪可以说给霍域听。   虽然下定了决心往前走,可游弋还是把认罪书藏了起来,决定缓一缓。至少等到霍域出院的时候吧,不然万一霍域判他个流放,一气之下把他赶出病房,谁照顾他呢?   能照顾他的人当然很多,但游弋自认为非常客观地想——没有比他自己更合适的了。 第44章 拉下来,吻上去   下午,霍荻和罗青意来了,给霍域带了新手机,又顺便买了一些吃的用的。   霍域给家里打了电话,还好他今天说话已经听不出什么异常,林秋荷也没有怀疑,只嘱咐他们注意安全。   电话打完之后,罗青意看上去有些话要跟霍域说,霍荻于是借了个由头拉着游弋出去了。   正好他也有两句话想跟游弋聊聊。   两人溜达到了医院天桥。天桥是一个可以抽烟的地方,一头一尾两个垃圾桶,全都堆满了烟头。   一根烟头就是一份愁苦,一份愁苦背后又是一个家庭的辛酸。   霍荻点上一根烟,半趴在栏杆上,微微眯着眼睛说:“我又找了两个专家问过了,霍域这种情况通常视力能恢复得不错,你别太着急上火的。”   游弋靠着栏杆,仰着头去接阳光,叹息般说:“我不急了,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真不急?”霍荻夹着烟,隔着烟雾看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你演技不错啊游弋,要不是霍域出事你们还打算瞒我多久?”   游弋一听就知道他说什么,他并不意外霍荻会问起,所以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别扯上罗老师,他肯定得替我保密啊。”   霍荻摇摇头,又问:“多久了?”   “五年?”游弋一笑,“说不清了”。   “五年”,霍荻把这两个字放在嘴里咂摸一会儿,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也喜欢了罗老师五年,现在我们在一起都快五年了。”   他说着吸了一口烟,随着吐出的烟雾,视线也移到了远处:“这几年的每一天都很幸福,但是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那些年犯的傻逼,后悔没有早点在一起。搞得自己像朵圣洁的白莲花,无私得不得了,回过头去看全他妈都是傻逼式的自我感动。”   霍荻说着自己都忍不住乐,游弋很无语:“怎么骂人还带把自己骂进去的?”   “听出来就好”,霍荻回手拍拍他的肩,“别的不说了,你哥我也奔三张了,也能算过来人了吧?就劝你一句——人生无常,该狂就狂。”   真够中二的,游弋仰着头笑了。   “行了老人家,别操心了啊,我情书都写好了,就看你那讨厌鬼弟弟怎么判我了。”   霍荻看着他挑了下眉,没再说话,心是放回了肚子里。   那边罗青意坐在霍域床边,看着他半晌没说话。从他的老师到他的哥哥,十年了,现在看着霍域躺在病床上,他不可能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   霍域想劝劝他,罗青意先开了口:“你也别劝我,不用,我想得开的。我早就没有亲人了,你们就是我的亲人,你们几个都是我亲弟弟。我不会拿自己当外人,可我这哥哥当得是真差劲,大事儿都让弟弟替我扛了。”   霍域笑着摇摇头:“哥,没有谁替谁扛,只是意外。车开出去不久就失控了,他都没认出我。我没骗你,警方也会查车的,到时候你可以看报告。”   “我没说你骗我”,罗青意平静地说,“如果是人为破坏车辆,那人也是冲着他去的,不是冲着你去的,你是随机上的车。如果是车的问题,那是他没有尽责,可能出车前没有检查或者根本就没有按时检修,所以不管是不是意外,他脱得了干系吗?何况,早上六点不到,他怎么会那么巧就停在咱们院儿门口?”   其他人一听是意外都替罗青意松口气,他自己这口气却是一直没有松下来的。霍域就怕他往深了想,一直强调是意外,但无奈的是,他没办法编一个谎言出来。他能跟罗青意撒谎,不能跟警方撒谎,警方的调查结果肯定也会通知罗青意,他撒谎没有任何意义。   罗青意很难,难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却连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补偿都给不了,也意味着他无法给自己找到一丁点儿心理上的安慰。   如果今天躺在这儿的是一个陌生人,他至少可以给予一些金钱上的补偿,可他们是一家人,他除了能做一些本来就应该做的事之外什么都补偿不了,更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心理上的压力也就更大。   没有人需要他的愧疚。这些年大院儿里的每个人都把他当自己人,罗青意知道他们需要的不是他的愧疚,需要的是他能放过自己好好生活。他知道没有人会迁怒于他,但这并不能让他轻松,只会让愧疚更深。   回过头去看他这些年,先是花了五年时间重新正视自己,又花了五年的时间感受这个世界的温度,重新拥有了家人。可老天爷就像看他不顺眼一样,一夜之间就要把他十年的努力全部打回原形。   尽管心里有千斤重,但此时他却装出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我什么都明白,所以你没必要捡着话跟我说,我跟他早就没有关系了,不会钻牛角尖的。”   霍域没有看出他的伪装,听了这话松了口气。   罗青意又笑着说:“你看你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你才是病人,好好养你的病,别瞎操心。”   霍域笑着点了点头。   罗青意和霍荻走了之后,警方得知霍域出了ICU也派了人来了解情况。当时游弋也在,霍域看了他一眼,朝警察使了个眼色。   警察叔叔竟然看懂了,立刻说麻烦游弋出去一下,因为是正在调查中的案子,不好让无关人员在场。   游弋很不服气,心想:“嘿,我还成无关人员了”。不过他正好想出去买几块毛巾。早上匆忙买的毛巾太大了,给霍域擦脸擦手都不太方便,水滴得到处都是。   他走了以后,霍域先跟警察道了谢:“谢谢您,他胆儿小,我怕您问得太具体吓着他。”   “没事儿,跟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霍域点点头,一边回忆一边说:“当时是早上,不到六点吧。我从家里出来正好看到路边有个出租车就上去了。我坐的副驾,上车的时候觉得司机有点儿眼熟就多看了几眼。时间太久我也不太敢认了,不过前面放着工作牌,名字确实是他。因为我们之前有过节,我觉得坐他车不太安全,就说让他过了路口到可以停车的地方就停。他应了一声,但是过了路口却没有停下,后面的记忆就很混乱了。”   车祸发生前几分钟的事情,霍域印象很模糊,医生说这是因为脑震荡而发生的逆行性遗忘,是正常的。他想不起来罗青意父亲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过他记得撞车前几秒那种如山崩海啸般的惊惧。那一瞬间,初三那年的噩梦忽地又找上门来。   或许是时差还没倒过来的关系,车祸前一晚他一夜未眠,天蒙蒙亮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去游弋的小作坊看看。每次视频里他想全方位地参观一下,游弋都说太乱了,别看了,谷壮壮也说那地方总是一地木屑,没什么可看的,可他的好奇心却丝毫未减。   事故发生后,他庆幸那会儿太早了,街上没什么人,死的只有罗青意的父亲,伤的只有他,也庆幸游弋一直没有问起,他那天那么早出门是要去干什么。   晚上,游弋接了一盆温水,一点一点帮霍域擦脸、擦手。对于有洁癖的霍域来说,不能洗澡简直要了他的命。   游弋擦得很仔细,捏着一个毛巾角半弯着腰,一点一点地擦过他的鼻尖、额头和嘴角,专注得像在做木雕。   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炽灯关掉了,只留下床头一盏小壁灯。屋里的光线半明半暗,营造出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静谧氛围。   霍域看着眼前的人——游弋很近很清晰,呼出口的气一不小心就闯进他的鼻腔。被灯光笼罩的游弋,整个人都毛茸茸的,泛着一圈暖白的光,头发一晃一晃地悬在他上方,衣摆随着动作的来回,一下一下地扫过他的手臂。   霍域呆呆地看着他,久别重逢的复杂情绪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他想——我们有多久没有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了?好多年了,我也好多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你了。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以前会想按在怀里抱一抱、蹭一蹭,现在却想拉下来,吻上去。   毛巾上带着淡淡的橘子香气,是游弋的味道。这个味道游弋用了很多年。他总是带着这个味道扑过来,在赖床的早上,在午休的间隙,在做题累了的夜晚。   此时,这个味道把霍域整张脸都包裹起来,给了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温热的拥抱。   过了一会儿,游弋动作忽然顿了顿,笑脸悬在他正上方,说:“闭眼休息,别盯着我看”。   医生说要多闭眼休息,游弋一整天都把这四个字挂在嘴边。霍域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游弋擦完脸,又去擦手,随后脚步声渐次响起,远了又近。床边的帘子哗啦一下拉上,他放下新换的水,掀开被子,帮霍域解开病号服开始擦身体。   他坏笑着:“别害臊啊小芋头,是小薏米哥哥啊。”   声音多猖狂,眼眶却是红的。   霍域线条起伏的身体就摆在他面前,他却没有半点邪念,全身的力量都被用来控制自己的声线平稳,手里的小毛巾一滴一滴地淌着泪。   能被他看到的青紫尚且触目惊心,那被石膏和纱布挡住的呢?今天医生进来看霍域腿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开放性骨折要怎么怎么样,游弋当时就是一愣,此时忍不住去想象那条腿送来医院之前的样子。   得多疼啊。   他光看着这一身伤都害怕,车祸发生的当时霍域得多怕呢?   小毛巾的泪忽然连成了串,在地板上留下一汪水渍。   游弋攥着拳头,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霍域却忽然睁开眼,抬起手用力拽了他一下。   头被霍域按进了怀里,心脏的位置。有力的心跳声就在耳边,一下又一下。皮肤紧贴着皮肤,空气被挤压又挤压,这触感让游弋踏实,也让他鼻酸。   霍域用手搓搓他的脖子,低声说:“不怕了,不怕了,我在这儿……” 第45章 我们等等看   隔天茁茁壮壮到的时候,一推开门就吓了一跳,差点没再退出去。   霍域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直在笑,游弋坐在一边,正捧着手机给他讲故事。讲的是《兔子的尾巴为什么变短了》,还是魔改版的。   “本来吧,兔子也是有一条美丽飘逸的长尾巴的,后来尾巴变短了,你猜是为什么?猜不出来吧?好,带着这个问题听我给你讲哈。”   “那天兔子想去河对岸蹦迪,可是它又不会游泳,过不去呀,怎么办呢?它就开始使坏了”,游弋捏着嗓子讲,“它托着腮、撅着腚,眨着大眼睛跟乌龟说,龟龟呀,听说你们家族龟丁兴旺,但我悄悄告诉你噢,我们兔兔家族比你们旺多了。乌龟不信,兔子就说,不信把你们家龟龟都叫出来,从河这边排到对岸,我们来数一数啊。”   “乌龟老实啊,上了它的当。兔子就踩着乌龟们一蹦一蹦地往对岸去了。你说你都得逞了你就消停地蹦你的迪去呗,它不,它还要嘚嘚瑟瑟地笑话老乌龟,说你是不是傻啊你被我骗了,我不过是拿你们当桥使啊笨蛋。这谁能忍得了?乌龟生气了,在兔子跳上岸的一刹那,一口把它尾巴咬掉了,从此以后兔子就只剩下一小捏捏尾巴了。”   故事讲完了,他用手里的手机模拟话筒,举到霍域嘴边问:“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什么道理啊霍域同学?”   霍域笑着说:“告诉我们要爱惜生命,小心自己残了后代都得跟着残。”   游弋一愣,边笑边骂:“你有病吧霍域,你整个一个黑童话缔造者。”   在一旁听了半天的谷壮壮插了句话:“你讲的就像黑童话,那调调听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霍域眼睛需要尽量闭着休息,游弋怕他无聊给他讲了一早上故事。谷茁茁谷壮壮来了,病房里也热闹起来,几个人把这些年隔着屏幕没说完的话都翻出来说了个遍。   聊了半天,谷壮壮忽然说:“本来你回来我列了一堆要干的事儿呢,咱得一块儿喝顿大酒,一块儿去看看老狼和小羊,还有咱家旁边新开了一家烤鸭店,巨干净巨好吃,你都还没去过呢……”   这话听着跟临终告别似的,游弋啧了一声打断他:“他还活着呢,出院了去不就完了,你在这儿可惜什么?”   谷壮壮急了:“我还没说完!我是想说让域哥赶紧好起来我们一块儿去!”   游弋噢了一声不说话了,霍域笑着看他一眼,拍了拍他放在旁边的手。   谷壮壮满脸不服气地说:“我可惜的是现在不能马上去吗?我这不感慨人生无常我域哥太惨吗?你说怎么什么倒霉事儿都能让他碰上?小时候也是,现在也是……”   眼看他嘴上要没把门的了,谷茁茁看了他一眼,叫了声:“壮壮”。   谷壮壮反应了一下,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没事儿,没什么不能说的”,霍域说,“小时候我妈要没不要我,我能认识你们吗?如果让我选,再重来一百八十遍我都还是想跟你们一起长大。”   听了这话,谷壮壮一愣,噌地站起来跑到窗边去了。   游弋瞥他一眼,撇撇嘴道:“没出息的玩意儿。”   “你有出息!你厉害的不得了”,谷壮壮回头瞪他,“那天是谁哭得稀里哗啦的?”   “你俩谁都别说谁啊,不是你俩抱着哭的吗?”谷茁茁笑着说,“全走廊的人都在看你们,我都想走了。”   长大后的双胞胎虽然长得还是很难分出来谁是谁,但性格还是很不一样的。小时候天真单纯的谷茁茁如今也变得成熟稳重了,小时候总是调皮捣蛋的谷壮壮如今还是没有半点儿为人师表的样子,跟游弋闹起来还像个小孩儿。   两个幼稚鬼叽叽喳喳地在病房里闹了好几天,霍域觉得挺好,至少游弋不会总是想东想西了。   之后几天,白天双胞胎和霍荻罗青意有空都会过来,晚上大家都回家,游弋自己睡沙发。没人劝他,都知道劝不动,连霍域都没说让他走的话。   于茉莉又打过一次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林秋荷倒是没催他们回家,不过总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游弋知道她们想霍域,这么久没见,刚回来没两天,话还没说够人就找不着了,怎么说都不像话。这也就是霍域,这要换了他,于茉莉早骂人了。   可游弋只能搪塞,他没办法,这几天霍域身上的淤青更明显了,连视力都没有任何好转,他不敢跟家里说。   其实他自己也一直悬着一颗心。骨折的手臂和腿,以及缝了针的地方他都不太担心,总会长好,唯独忧心霍域的眼睛。医生明明说视力会逐渐恢复,可这几天每天的例行检查之后结果都是一样的,视力并没有见好。   霍域话里话外地总是开解他,今天说之前太忙了正好能借这个机会休息休息,明天又开玩笑说回头要弄个海盗眼罩戴着玩儿玩儿。   游弋非常配合,一点儿都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担心的样子,总是开玩笑说:“你欠艺术家的债可越欠越多了”。   可出了那间病房他又会不自觉地拧起眉。找医生问过,找护士聊过,都是让他别着急。他能不着急吗?那可是霍域的眼睛。一个画画的人的眼睛,一个把建筑设计玩儿出花的艺术家的眼睛,也是他看了这么多年,爱了这么多年的眼睛。   那天接完于茉莉的电话,游弋没有第一时间回病房。脑子里杂绪太多,他想出去透透气,省得霍域看出来。   入夜了,天桥上三三两两的人,左右楼里亮如白昼。游弋趴在栏杆上看着下方,小花园在地灯的点缀下看起来像大家闺秀的蓬蓬裙,端庄又漂亮,可那一个个穿梭其中的人却大多无暇欣赏。   他忽然觉得,这就是人生啊。   总是匆匆的,无可奈何的匆匆。被时间追赶,被远方追赶,被自己追赶,被死神追赶,被明天的早餐和未来可能的意外追赶……   人生无常。这些天他把这四个字品了又品,嚼了又嚼。不管老天爷给你颗糖还是给你块儿石头你都得生生嚼了咽下去,这就是人生。   十八岁那年他无力地接受了跟霍域的分别,二十二岁这一年又无奈地接受了命运的残忍。   过了一会儿,旁边忽然递过来一支烟。游弋偏头去看,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问他:“来一支吗?”   “谢谢,我不会抽。”   那人笑了,收回手点上那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说:“天桥上还有不会抽烟的人啊。”   游弋一挑眉,明白了他的话。不过他今晚没什么心情跟陌生人聊天,所以只笑了笑没说话。   那人并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往下说:“这个点儿还来这儿发呆的,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能睡踏实的,恐怕在梦里都在祈祷,不抽根烟心里那点儿郁结往哪儿吐呢?”   游弋先是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问了一句:“你家得的什么病?”   那人又是一笑:“这问题问得就对了,天桥上的人聊天的标准开头。”   说完他垂下头,抖着手吸了口烟,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癌,晚期了”。   游弋莫名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以前这字眼离他很远,现在虽然也只是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但对方苦笑的表情和认命的神态忽然就让他对这个可怕的病有了实感。   “坚持了十多年了,很不错了。我们算幸运的,治得起,能用最好的药,多少家庭治不起,说放弃也就放弃了。坚持到现在,生命已经谈不上质量了,说白了就是苟延残喘。这苟延残喘都是给家属的安慰,对病人来说,早一天咽气就是早一天的解脱。”   这话多可怕啊,游弋看着他想。   “所以别愁了弟弟,命还在,天塌不下来。”   那人留下这句话,不紧不慢地走到垃圾桶旁,灭了烟揣着兜走了。   游弋看着他的背影发了好半晌呆。   跟那些人比霍域当然是幸运的,可他身上的幸运一定要是相对的吗?一定要用别人的悲惨才能衬托出他的幸运吗?他就不能完完全全的、从生到死都是幸运的吗?   想到这儿,游弋也笑了,爱一个人真的会变得蛮不讲理。   那晚,他躺在沙发上依然睡不着。他以为霍域睡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却听到霍域叫了他一声。   低低地,带着叹息,语速很慢地说:“我知道你担心,担心我的右眼从此以后都这样了怎么办?你连医生的话都不信。但即便是那样,能影响什么呢?我还有一只健康的眼睛,还能看风景还能看清你,顶多是别人不用偏头就能看见,我偏偏头而已。退一万步讲,哪怕现在的医疗水平真的治不好了,我不是还活着吗?往后人生还有几十年,我们等等看啊,说不定哪天就能治好了。”   黑暗中,游弋想起中考前,他在屋顶上问霍域:“万一连重点高中都考不上怎么办?”霍域说:“那也没事,天黑了不都得回家吗?”   现在他的语气跟那晚一样温柔,一样轻飘飘,好像右眼看不清和他考不上重点高中一样,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   他忍不住问:“你不怕吗?”   霍域说:“不怕,我只怕你天天这么着急上火的,坚持不了几天就要病倒了。”   游弋开了个玩笑:“那正好,咱俩一块儿打点滴呗。”   霍域没搭理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闭眼睡觉”。   游弋闭上眼睛想——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他,唯独喜欢他这件事一瞒就瞒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该夸自己演技好还是该骂他太迟钝。 第46章 你现在怎么这么爱哭?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于茉莉忽然来了电话。   游弋当下就预感不妙。因为于茉莉来电话也会晚上来,上午她总是忙里忙外,根本没那闲工夫给他们打电话。游弋莫名有些忐忑,举着手机给霍域看了一眼。   霍域微微点点头,朝他伸出手:“我来”。   他把手机接过来,按了接听:“妈,是我,游弋还没醒,怎么了?”   那边于茉莉像是愣了一下,顿了顿才说:“噢,小域啊。”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没了下文,霍域又叫了她一声,她才提起一口气说:“告诉妈,你们在哪?”   于茉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稳,霍域看了游弋一眼,叹口气道:“我们在医院,没什么事儿别吓自己。是我,我路上出了车祸,就是个小骨折,都快好了。”   游弋一听这话,立马坐直了,沙发上坐着削苹果的罗青意也看了过来。   于茉莉没说别的,只问:“哪家医院?我们马上过去。”   这通电话挂了之后,霍域叹口气说:“她们要来,只说骨折的事儿不说眼睛的话能瞒住吗?”   “能吧”,罗青意看看他说,“单从外表看的话看不出来”。   游弋不同意:“我觉得够呛,小动作上还是能看出来不对劲的,瞒能瞒几天呢?”   “那怎么办?全招了?”   霍域看向游弋,游弋看向罗青意,三个人都没了主意。   最后霍域说:“先瞒吧,能瞒几天算几天,眼角本来就缝了针,看着够吓人了,再告诉她们视力受了影响她们得吓死了。”   游弋点点头,然后指指他的眼睛跟他说:“你看右边东西的时候不要太偏头,该眨眼就眨眼,你现在总不眨眼,老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是吗?”霍域问罗青意,“有他说那么夸张吗?”   罗青意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可能分人吧”。   对好了“口供”,游弋才问:“哪儿露了馅?”   霍域拧着眉想了半天,没想明白。   两位妈妈来的时候是罗青意下去接的,提前安慰了一路,但她们进了病房一看霍域还是瞬间就红了眼。   游弋叹了口气,把位置让了出来,退到了沙发上坐。   林秋荷走过去拽着霍域的手说不出话,霍域赶紧安慰:“真没事儿妈,过几天就好了,现在都不疼了。”   于茉莉红着眼睛没好气地说:“伤成这样你说不疼你骗谁呢?不疼你给我下来走两步我看看。”   游弋没忍住笑了一声,于茉莉马上把矛头对准他,指指他说:“我还没说你,你行啊,长本事了,敢瞒着你妈了是吧?行,地球装不下你了,过两天你弄对儿翅膀探探火星去吧,也算为人类发展做点贡献。”   这一通数落兜头砸过来,游弋直喊冤:“哎,这锅可不能我一个人背啊,罗老师,茁茁壮壮,荻哥,还有床上那个,都瞒了,不能光骂我一个吧?”   于茉莉气得还想说什么,林秋荷回身拍拍她的手,红着眼眶说:“难为孩子们,别说他们了。”   “不难为不难为”,游弋马上说,“回头我让他赔我误工费。”   罗青意对上林秋荷的视线,勉强笑笑说:“我就更不难为了阿姨,霍域是坐我爸的出租车出的事。”   这话一出口,霍域和游弋都愣住了。罗青意没理会他们的暗示,这事儿总得有人跟家长们说,与其让别人替他犯难,不如他自己来说。   此时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林秋荷,像在等待她的审判。   林秋荷愣了一下,看看霍域又看看罗青意,一头雾水地问:“他出来了?”   罗青意苦笑着点了点头。游弋赶紧跟她们解释,说罗青意他爸并不是故意的,而且已经死了。   他和霍域刚才都没想到会聊这个,不过之前他们已经想好了,跟家长们说的时候只说司机死了,不再去强调司机是罗青意他爸,没想到罗青意自己直接说了出来,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霍域也赶紧跟着解释。林秋荷拍拍他的手又看看游弋:“妈明白了,你俩别着急。”   说完,她垂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再抬眼时看向了罗青意。那双一向温柔的眼睛此时格外坚定,每一个字说出来都是柔软的也都是有力量的:“青意,放过自己,记着妈这句话——你是我们家的孩子。进过监狱又死了的那位对我们来说就是个陌生人,跟你也没有半点关系。”   罗青意一愣:“阿姨,我……”   于茉莉笑着打断他:“傻不傻?叫妈。”   罗青意和霍荻在一起五年了,其实早该改口了,几位家长一直没提这茬儿是怕提起他的伤心事,毕竟爸妈这样的字眼在罗青意这儿都不怎么愉快。   他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别人都说是被他爸打跑的。这些年,他尽管过得很苦却从来没有埋怨过妈妈,他认为妈妈的决定是对的,那样喜怒无常的父亲让他一个人面对就好。   他不记得妈妈的样子,更不记得有妈妈的感觉。这些年他其实早就把林秋荷和于茉莉当妈妈看待了,也非常清楚她们不会怪他,只是怎么都没想到林秋荷会如此坚定地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垂下眼睛沉默是因为一个母亲对儿子撕心裂肺般的心疼,抬起眼睛说出这番话也同样如此。   罗青意张张嘴,上下唇一碰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林秋荷走过来,帮他捋了捋散落的长发,又抱了他一下,温柔地笑着说:“傻孩子,哭什么?”   于茉莉蹭蹭眼角,也走过来抱了他一下:“要喊妈两个都得喊啊,不然以后我蒸包子可不蒸你的份儿。”   “我……”罗青意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张嘴叫了两声妈,声音都是哑的。   那边温情脉脉的时候,霍域勾勾手把游弋叫了过来。游弋以为他有什么事儿,走过来俯下身问他:“怎么了?”   霍域抬手蹭了下他的眼睛,笑着问:“你现在怎么这么爱哭?”   游弋一愣,笑了:“这场面……我应该给荻哥拍下来看看的。”   “是”,霍域笑着说,“回头他问,你就说你只顾着哭忘拍了。”   “啧”,游弋举起手比划着,“我捶你你信不信?”   “你捶他一个我看看?”于茉莉忽然回过头,指着游弋喊了一嗓子。   游弋吓了一跳:“干嘛啊于女士?你嗓门太大了吧?我就比划比划我能真捶他吗?再说他现在整个一个瓷娃娃我敢捶吗?”   游弋今天其实是有意地在活跃气氛,毕竟在大家眼里霍域有事儿他一定是最着急的,他想,他如果表现得很轻松,那两位妈妈也许能放心一些。   放没放心游弋不知道,不过至少听了他们的瞎话以后两位妈妈没提出什么质疑。   霍域问了一句:“没告诉爸爸们?”   “废话”,于茉莉说,“我俩不看看你什么情况敢告诉他们吗?血压一个比一个高,抗压能力一个比一个低。”   这话游弋是同意的。这几年几位爸爸越活越像老小孩儿了,年轻时候那种雷厉风行的状态随着血压的飙升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大家都得哄着他们玩儿。   此时,于茉莉抬抬下巴指指霍域,问林秋荷:“就这半个木乃伊的状态你敢告诉老霍吗?”   “告诉吧?”林秋荷说,“咱俩被瞒着不也瞎琢磨了一天吗?不告诉他们万一被他们发现了再急出个好歹。”   于茉莉想想,也对,于是点点头说:“行吧,明天让他们来吧。”   说到这儿,霍域想起来了,问了一句:“我们到底哪儿露了破绽?”   林秋荷笑笑,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个木雕小猴子塞他手里,满脸温柔地说:“那天我们去吃饭,你换了衣服忘了拿这个都特意上楼拿的,我问你你说小弋给雕的平安猴儿,走哪都带着。这些天我一直没进你屋,今天想着你应该快回来了,想给你通通风晒晒被,进去一看这个在桌上放着呢。我想,你要是真走了能不带这个吗?就算忘了,这些天怎么会从来没问过我有没有看到?”   霍域一愣,这是他出国走那天游弋跟那张卡片一起塞进他包里的那只木雕小猴子。这些天他确实没惦记这个东西,一是因为游弋就在身边,二是他以为车祸那天他带了,想着肯定丢了或者坏了,没想到是落在了家里。   当年,游弋在小卡片上写:“小芋头一路顺风,愿你走过的路阳光都很好,路过的桥风景都很美,愿你早起清风相伴,傍晚夕阳相随,万事平安顺遂。”   说平安猴儿是开玩笑,但这些年他带在身边,不能说事事如意,至少确实平安顺遂,这一忘就出了车祸,他都快要迷信了。   此时,他看着发愣的游弋笑了笑说:“我以后可得带好了。” 第47章 霍扒皮   林秋荷和于茉莉一直在病房待到下午,死活不肯走,都开始商量每天怎么倒班了。   每天都过来他们三个肯定不能同意,一来怕她们太操劳,二来也是怕她们待久了要露馅。   虽然医生护士那边都打过招呼了,但有些事还是很容易露出马脚。比如刚刚游弋给霍域滴滴眼液的时候,于茉莉就问了一句,霍域只好说眼角缝了针需要消消炎。   到了晚饭时间,医院送来了饭,游弋还是照常忙活。   他先把汤打开盖子晾着,自己去洗了手,回来把病床摇高又给霍域围好餐巾,这才坐到病床边开始喂饭。   先喂了小半碗汤,又用筷子把菜夹到勺子里,放了一点米饭一起送到霍域嘴边。   他喂得仔细且小心,像照顾小孩儿一样,汤蹭一点到嘴边都会马上拿餐巾纸沾一下,霍域不吃的也一概挑到一边。   林秋荷和于茉莉一直坐在一边看着,插不上手。   饭后,游弋又去洗了一盒蓝莓,小叉子叉着一颗一颗喂进霍域嘴里。   其实霍域不输液的时候完全可以自己吃水果,但游弋一直没让,怕他碰到留置针。   等霍域水果都吃完了,游弋抽了张湿巾,给霍域擦干净嘴,这才回过头问:“你们晚饭想吃什么?我叫来。”   他边说边起身收拾餐盒、擦桌子,又非常熟练地把桌板收回去,病床降下去,还顺便帮霍域吊着的腿调整了一下位置。   林秋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有点愣神,于茉莉在一旁也是满脸的一言难尽。   游弋奇怪地看着她们问:“你俩怎么了?”   “没事儿”,于茉莉笑着叹了口气,“就是发现这儿是真用不上我们。”   林秋荷张张嘴,想问问他这么多天了一直都是这样照顾霍域的吗?也想问问他累不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只笑了笑说:“我们还是只管做饭吧,从明天开始我们做好菜让你爸他们送来。”   “对嘛”,游弋笑了,“你们在这儿熬着也没用,把你们也熬病了怎么办?”   刚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霍域身上,这会儿林秋荷看着游弋,这才发现这么几天的功夫他也瘦了一圈了。   她叹口气说:“你俩都得补补了”。   想想这么多年,他俩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一个高高兴兴的时候另一个也是活力满满,一个满面愁容的时候另一个也跟着失魂落魄。个子是一起长高的,瘦也总是一起瘦的。   这会儿一个在病床上躺着,一个又累得瘦了一圈,说不心疼是假的,可插不上手也是真的。   临走前,林秋荷拍拍沙发垫子,问游弋:“有点儿硬,你睡这儿睡不惯吧?”   游弋笑笑说:“妈你别操心我,我哪儿都能睡,睡得香着呢。”   林秋荷摇摇头叹了口气。她知道游弋不爱睡硬床垫,也知道他一换地方就睡不好,但她没再说什么,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她俩走的时候,游弋出去送她们,一路送到停车场。   于茉莉拉开车门都要上车了,动作又顿了一下,像是实在忍不住了一般,忽然回过头,红着眼问游弋:“你怎么敢瞒的?你们怎么敢瞒我们的?我吓不死,你林妈也吓不死,我们不怕!我们怕的是你们有事我们不知道,怕的是你们都被推进手术室了我们却不在,你懂吗游弋?”   这话字字带血,她说得肩膀都在颤,也把游弋定在了原地。林秋荷走过来拍拍他后背,安慰他:“你妈昨天有点儿着急,没事儿。你照顾好自己,明天我让爸爸给你带蒸饺来。”   游弋看着她们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林秋荷又摸摸他脸,笑着说:“小弋长大了,能扛事儿了。一开始是不是也吓着了?打小就胆儿小,谁生病你都要先哭一鼻子,这回哭了没有?”   于茉莉凉凉地说:“那还用问吗?打电话还在我们这儿装淡定呢,就算霍域没落东西,你们装没事儿我们能听不出来吗?小嫩芽儿还敢装老姜。”   游弋偏偏头蹭了下眼睛,回过头笑着说:“行了,下不为例。你们赶紧走吧,再说下去我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   于茉莉看着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不忍心再说什么,最后只嘱咐他有事打电话。   隔天,三位爸爸大包小裹地来了,带了一桶蒸饺、一桶汤、两床被子、俩抱枕,谷震跟在后面还捧着好几束花。   游弋赶紧起身去接:“这是干吗啊,怎么这么多花?”   “我车里还有,给医生护士们都来一束”,谷震说,“送别的人家也不能收,你妈一大早去花店包的。”   游弋笑着说:“看出咱家开花店的了,这么老大一束。”   谷震顺手递给他一束,说:“病房也放一束,你妈说这病房没点儿人气儿,死气沉沉的病好不快。”   游景中笑着说:“听见没,你妈现在懂医学了这还了得?”   相比妈妈们,爸爸们还是淡定多了。三个人跟动物园看猴儿一样在霍域病床边围了一圈,兴致勃勃地开始欣赏这半具木乃伊。   霍云宽说:“这得养仨月,霍荻还说你回来他马上就要玩儿去,绝不在公司多待一天,这回他没招儿了。”   游景中说:“这比你那次工地受伤可严重,你那回好长时间骨头才长好吧?不过你是老骨头了,小骨头可能长得快点儿。”   谷震研究了半天霍域的石膏,跟看什么稀罕玩意儿似的:“你这石膏怎么还带画的?游弋干的吧?”   霍域笑着说:“你俩儿子也参与了,看着白布不画点儿东西他们手痒痒。”   他们几个每天在病房待着没事儿干,盯上了霍域的石膏,今天这个来了画只鸟,明天那个来了画条鱼,到现在这石膏拆下来都可以拿去展览了。   “来来来,咱们也留个言”,霍云宽张罗着,“游弋给我们来根笔。”   霍域都无语了,眼看着这三个没正形的爸大笔一挥在他石膏上签上了名。   游弋倒是挺乐呵,一边看热闹,一边吃蒸饺。林秋荷做菜虽然清淡了点儿,但味道还是很不错的,这蒸饺他从小吃到大,从来也吃不腻。今天林秋荷还特意给他带了辣椒酱。他吃得美滋滋,晃着脚丫哼着歌,还不能吃辣的霍域都快烦死他了。   游景中看得好笑:“我儿子饿坏了啊这是,在这儿当护工霍域给你发工资了没?”   游弋边吃边说:“欠着呢,霍扒皮,我可怜死了,在这儿吃不饱穿不暖的。”   游景中故意逗他:“那咱走啊,爸带你走,咱不在这儿干了!”   “那不行,我得盯着他,让他好了赶紧给我赚钱还债。”   说到这儿,霍云宽想起来了,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扔给游弋,说:“爸给你发工资,地址一会儿发给你。”   游弋拿起来一看,惊了,囫囵吞枣地把嘴里的蒸饺咽下去,睁大了眼睛问:“您这什么?房子啊?”   霍云宽点点头:“就医院斜对面那小区,都收拾出来了,屋里设计都是霍域设计的,哪儿不满意你找他,跟我们没关系啊。”   游弋看看他又看看霍域:“给我房子干吗啊?”   游景中笑了:“给你住呗给你干吗,骨折好差不多了还得康复治疗,总不能天天跑。没说白给啊,回头你们得接我们的班打工抵债。”   游弋有点儿蒙,霍云宽紧接着说:“你们几个都有,本来我们当初商量留这几套房子是因为在市区,比咱们那边方便,想着等你们毕业上班了可以住,没想到先这么用上了。”   霍域这会儿才插了句话:“真用了我的设计?”   “真用了啊”,游景中说,“设计挺好的,老师们还夸你来着。”   霍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出了神,没再说话。   游弋愣了一会儿问:“我们几个都有?”   “都有”,游景中说,“你俩一层,茁茁壮壮一层,霍荻罗老师他们自己一层。本来让霍域瞒着你们打算给你们个惊喜的,这样也好,早点给你们,你们赶紧搬出去拉倒。”   游弋举着手里的钥匙跟霍域开玩笑说:“看见没?这是着急把咱们赶出家门呢。”   谷震笑了:“嘿,这小子最没良心。你们这么大了,找个对象难道不过过二人世界先带回家给我们看啊?”   游弋愣了一下,对啊!他自己不说了,谷茁茁谷壮壮大学期间都谈了女朋友,那霍域为什么从来都没谈过恋爱呢?他竟然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   等他们吃完饭,三位爸爸坐了没一会儿就走了,说下午还要钓鱼去,没空在他们这儿耗着。   出了病房,谷震问霍云宽:“咱就这么走了?不管了?”   霍云宽笑笑说:“孩子们需要咱们的时候咱就得是大山,是松柏,孩子们不需要咱们的时候咱就得马上变成风变成雨,自由自在地去看看风景,也给他们一个长大的机会,多好。” 第48章 霍域的那五年   因为谷震无意中的一句话,游弋一晚上都有点儿心神不宁,那串钥匙绕在指尖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看过来,问霍域:“你怎么设计我的房子的?跟你的一样吗?”   霍域这会儿正在琢磨两套房子能不能打通,听见这个问题,他愣了一会儿,想起了当初的心情……   高三那一年,游弋总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一开始霍域以为他喜欢上了哪个姑娘,着实仔细观察过一阵。班里的同学没观察出个所以然他还观察了一下游弋跟其他班女生的交往情况,最后甚至都想到网恋上去了也没琢磨出个什么结果。   那段时间与其说是观察游弋跟谁比较暧昧的过程,不如说是他发现自我的过程。   情窦初开的年纪,每天不琢磨哪个姑娘长得漂亮性格好,天天琢磨一个男孩儿揣着什么小心思,即便对方是游弋,霍域也很快意识到这种感情超出了兄弟的范畴。   一开始是很惶恐的。十八岁的年纪,见过的爱情有限,心里有个天平不知道该往哪边偏。一边是天天换男朋友的罗蔓菁,一边是四位相知相守的家长,他当然应该相信爱情,只是不确定这样的好运气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爱上一个同性,对方恰好也喜欢自己的概率会是多少呢?更要命的是对方还是游弋。   那段时间霍域总也理不清思绪,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把这归结为自己不够强大,想着等一等吧,至少等到高考结束,等他闲下来好好想一想,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游弋要走的消息。   在那之前,霍云宽把罗蔓菁的意思告诉他,问他要不要考虑出国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国内又不是没有好学校,同样的教育环境他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跟游弋,跟谷茁茁谷壮壮分开?为什么要离开家?又为什么要去给不要他的亲妈创造机会?   所以当时他说:“爸我现在肯定不考虑,我都想好考什么学校了,突然出国干什么?她想修补关系让她给我打电话吧,我就不上赶着了。”   那晚他不小心看到游弋要走的消息时,第一反应是游弋察觉到了,察觉到了他的喜欢所以要跟他分开一段时间。   一夜无眠,他想了一晚都没有想出其他可能性。那可是游弋,从小到大一直黏着他,十五岁就开始担心他结婚了会搬走的游弋,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怎么会舍得走?   霍域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自己。他想他一定是不小心露出了马脚,或许再早一些,在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游弋就已经先一步意识到了,不然他这么久始终揣着心事却从来不说又是为什么呢?   既然这样,那还是他走吧。因他而起的无奈的分别,怎么能让游弋独自逃到异国他乡?   关系的转变好像一夜之间就发生了。一棵树发芽,另一棵枯死,忽然之间他们就奔向了不同的远方。   留学的第一年,他懒得社交,总是独来独往。以前游弋在身边,即便是新环境也总是热闹的,如今只剩下他,身边忽然安静下来。   罗蔓菁偶尔会过来,带他到中餐馆吃顿饭,说一些莫名其妙且伤人的真话,诸如:“前几年一点儿也不后悔,甚至都没有想过你,这几年上了年纪,觉得爱情这玩意儿没什么意思了又开始想你了。”“你小时候的事儿还记得吗?我想不起来多少了,我应该对你还不错吧?至少健健康康地把你养到了6岁,没给你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有一次,霍域忍不住笑着怼了她一句:“我可能随你,也喜欢男人。”   “喜欢去呗,这算个什么事儿?”罗蔓菁不怎么在意地说,“但愿你也遗传了我的洒脱,别拿爱情当回事儿。拿它当盘菜吧,这顿吃中餐,下顿吃西餐,变着花样吃一吃体验体验不同款的男人就完了,指望它长久你可就是蠢了。”   霍域耸耸肩没说话,他想真要是能那么洒脱他也不用大老远跑这儿来了。   后来罗蔓菁来得少了,不过这家中餐馆他倒是经常来,因为距离近又干净,味道做得也不错。   那年过年前吃到老板娘送的包子时,他几乎瞬间就确定了那是游弋包的。他觉得游弋好傻,那样的味道,收口的时候会把小揪揪捏得那么圆的包法,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可游弋来了甚至都没有见他一面,他又有些失落。这种失落在过年这个特殊的时间点更添上了几分凄凉酸楚,所以那天跟游弋视频的时候他才会放纵自己,说出“我也想你了,有点儿太想了”这种话。   怎么可能不想?他一步步地在退,思念却不听话。   那年游弋展览的时候他在跟着老师做一个实习项目,刚忙完还没来得及休息就直接飞回了国。   霍荻没说别的,只发给他几张游弋作品的照片。   这几张照片看完他立刻就订了机票。游弋那个作品太压抑了,对霍域来说也太陌生了。他左看右看,忍不住怀疑自己——难道游弋还有别的心事在瞒着他?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想错了?如果只是因为察觉到了他的喜欢,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何至于还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三年了,这个问题再得不到答案他就要疯了,所以他给游弋下了最后通牒,只是最后还是心软了。他不是察觉不到游弋一直停留在他身上那种忧心忡忡的视线,不是感觉不到游弋战战兢兢的情绪,所以他不能也不会去逼他说什么,又想反正还有一年他就要毕业了。   后来,频繁地给游弋打电话确实如游弋所想,是因为那台电脑,因为那个壁纸软件。   机缘巧合下发现了那个秘密。一开始他并没有把壁纸跟自己这边的天气联系到一起,只是翻着翻着忽然发现,每年自己生日的时候游弋的壁纸都是烟花。   动态的烟花壁纸,绚烂的夜空下,草坪上坐着两个仰着头的小孩儿。   他看了又看,烟花开了一朵又一朵,霍域第一次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游弋会不会也喜欢他?   他确实开始试探了,只是一天天地试探下来感受到的却都是游弋的拒绝。游弋好像一只时刻保持着警觉的孤狼,稍微察觉到一点儿越界就立刻竖起盾牌。可是,隐约地,霍域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心虚,一种面对喜欢的人才会有的战战兢兢的心虚。   于是他想,回去之后他一定要跟游弋聊聊,要看着他的眼睛问一句:“你是不是傻乎乎地喜欢我又不敢说?”   也是在那段时间,霍云宽让他设计那几套房子。他记得霍云宽当时说:“当初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我们的院儿就是我瞒着大家设计的。吃了不少苦头,求助了不少人,现在轮到你了。拿这几套房子练练手吧,回头等你有能力了也把那时候做的那套院子的模型改一改,实现一下。”   别人的房子他都是按照他们的性格喜好,结合实用性和美观性设计的,到他自己和游弋那两套的时候他确实藏了私心。   他怎么都没想到游弋会跑,也怎么都没想到回国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会是在ICU。   如果抛却其他所有,霍域甚至觉得自己都该庆幸,庆幸这一次突如其来的事故让游弋无处可躲。   那天,他看着游弋那双眼睛,心里笑自己太傻。多干净的眼睛,多赤裸的爱意。   还谈什么呢?没什么好谈的了,总不能坐到一起互相骂对方一句傻×。   于他而言,这四年不好过,那么游弋呢?不用想都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两个人青春正好的四年就这么浪费了。不能说它毫无意义,但又明明知道原本可以不走这条路,原本可以避免这样互相折磨,所以难免觉得可惜。   现在,霍域想,至少应该给它一个华丽的结尾,或者说给他们的未来一个华丽的开始。   每天被游弋勒令闭眼休息又睡不着的时候,他总在琢磨怎么能给游弋一个特殊的告白?什么样的仪式能总结他们这混沌的四年?   想了很多可能性。想过去风叔那儿看一场电影,最无聊的那种爱情片,看完了以后问他想不想一起体验一下不无聊的爱情?可许久没听游弋说起风叔的消息了,他的电影院还开着吗?那个自由的男人有没有出去玩儿呢?都是未知,且这方式似乎太老套,他光是想想都要酸掉牙。   想过再跟游弋滑一次雪,去南半球,去雪山。直接吻他好了。雪山顶上被太阳见证的金灿灿的初吻,多浪漫,都不需要多余的话了。可他什么时候能拆石膏,又什么时候才能滑雪?都已经错过四年怎么可能再等那么久?   那颗聪明的脑袋,面对爱情竟也变得愚笨,想了很多天都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方案。   这会儿听到游弋的问题,他搪塞了一句:“差不多吧,过几天我们一块儿去看看?”   他想,即便华丽的路线现在走不了,温情路线还是可以的。跟游弋一起去看看新房,告诉他每一处设计背后的心情,也算告白吧? 第49章 游弋,在一起吧。   新房的钥匙被搁进了抽屉里,游弋暂时用不上,霍域更不会没事找事劝他自己先去看看。   其他人倒是陆续都住进去了,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边离医院近,来回都方便。   霍域眼睛的视力一天天地在恢复,尽管跟预想中的恢复速度比有些慢,但医生依然是乐观的。   现在游弋能做的就是严格遵医嘱。医生让多吃水果他就每天给霍域变着花地喂水果,医生让闭眼多休息他就给霍域放歌、讲故事,甚至搞一些幼稚的脑筋急转弯和益智问答,争取让霍域最大限度地不无聊。   慢节奏的生活好像忽然把他们拉回了高三前的日子,那些只关心眼下这一天不用去思考未来很多年的日子。   这天,阳光很好、万里无云。空调温度刚好,新换的那束花含苞待放。病房里放着歌,节奏轻盈得像踮着脚尖在嫩叶上起舞的小蝴蝶。   游弋靠在窗边,指着远处碧油油的山问霍域:“等你好了我们去爬山吧,那边是哪儿啊?”   话音刚落指尖就缩了缩,心里又忍不住补一句:“如果你看完我的认罪书还愿意理我的话。”   霍域眯着眼睛看过去——山太远了,已经到了城市边缘,没有什么地标建筑,他也认不出。不过,游弋阳光下的脸倒是格外好看。   不由得轻轻一笑。他把左眼闭起来,只用模糊的右眼。这下,窗外的景色完全看不清了,只剩一个头顶缀满光斑的模糊的游弋。   游弋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的短袖,这么看过去像一棵长了满身毛茸茸刺的仙人掌,怪可爱的。   忍不住又是一笑,仙人掌打了个响指微微皱起眉:“你又犯什么坏呢?”   “没”,霍域睁开左眼说,“管它什么山,去呗,罗老师奶奶家那座小山的风景都那么美呢,那座山差不了,说不定也有野樱桃树。”   罗老师奶奶家、小山、樱桃树,满院儿的月光、微风、颠簸的路。   游弋垂着眼皮发了两秒呆,回过头抱怨:“那么大的车厘子不见你多爱吃,惦记那么丁点儿的野樱桃啊?”   霍域看着他,一眨不眨,像是忽然也发起了呆,或者是越过他看向了那个遥远的夏天。   他忽然想起,那天他俩挤在罗青意奶奶家那个小卫生间,不过是冲个澡,游弋却格外不自在;想起他站在山顶,拢着手开玩笑般喊的那一句——“小芋头,嫁给我好吗?”;想起那晚送妹妹回家,他踩着月光垂着头,看起来无助又孤独……   这么说来,谁的喜欢更早一些已经说不清了,霍域也不想再往深了想,越往深想他越清楚,他们两个错过了太久。   他忽然觉得什么华丽的结尾,什么绚烂的开始,都不重要了。他们之间其实从来都不需要那些。他们的爱是在一天天的平淡生活中积累下来的,未来也不过就是想这么清清淡淡地过一辈子罢了。   于是,他微微眯着眼,挡住窗外满世界的阳光看向游弋,忽然说了一句:“游弋,在一起吧。”   游弋猛地看过来,像听不懂中国话一样,诧异地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在一起吧,你跟我,在一起,谈恋爱。”   霍域的声音没有起伏,每个字都像柔柔的光一样洒在他身上,游弋的魂魄五感却像离家出走了,迷路在云里雾里了,连五官都要扭曲了。   他抽着嘴角又问了一遍:“什么?”   霍域笑笑,朝他伸出手:“过来,离我近点儿。”   “不不不”,游弋慌乱地摆手,“你先说明白,你刚才在说什么?”   霍域微微叹口气,又重复一遍:“我说我们在一起吧。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所以我们在一起吧。”   “我”,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游弋,“跟你,谈恋爱,白头到老,懂了吗?”   那根手指点过来,无端端生出无形筋骨,游弋觉得自己被紧紧扼住了喉咙,气都不会喘了。   眼看他脖子都憋红了,霍域吓了一跳,赶紧提醒他:“喘气,喘气,喘口气儿”。   一口气猛地提上来,游弋脸上除了慌张之外找不到一丝被喜欢的人表白后的惊喜,他的大脑在横冲直撞。   “认罪书被发现了吗?”   “睡着的时候说了梦话吗?”   “霍荻罗青意他们谁说漏了嘴吗?”   霍域又朝他伸出手,这回语气带着不容置疑:“过来”。   游弋猛地打了个哆嗦,脚步虚浮地走过来,没有去拿小板凳,就那么蹲下身去,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霍域。   霍域牵过他的手,放到唇边印上轻轻一吻,捏捏他有些发抖的指尖,抬眼看向他,笑着问:“吓着了吗?太突然了?抱歉,我只是有点儿等不及了。”   游弋想问:“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你才来喜欢我的?”张张嘴没问出来,好在霍域解答了他的疑问。   “咱俩真傻啊,明明是最了解彼此的人,怎么会互相喜欢了这么多年却都没有察觉呢?”霍域看着他,自嘲般轻笑一声,“是怕吧?这些天我想了又想,你一定是害怕吧?怕得太多都忽略了其他。”   忽略了其他,忽略了其他……游弋把这五个字放到嘴边来回咂摸。霍域为什么一直没有谈恋爱?为什么要一直把那个木雕小猴子带在身边?更久一点,明明也是有迹可循的。视频里,他见过霍域的家,镜头一扫而过时,那面墙上长长的灯串下,明明是他送给霍域的十六岁生日礼物,记录了他们从小到大点点滴滴的那一幅幅画。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他想——霍域真是非常温柔的人,那么珍惜他送的礼物,飘洋过海都带着,自己却揣着肮脏的心思,真是可耻。   再久一点,霍域知道他要走时候的表情,霍域抱着他说“听我一次吧游弋”时候的语气,以及,霍域上飞机前回过头看他的那个眼神,要把人心都看碎了一样……   回忆一股脑涌上来,游弋的心抽着疼,他颤着声音问:“为什么没有说?”   不等霍域回答,他又狠狠闭了闭眼。还能是为什么?一定是以为那时候自己忽然要出国是为了躲他……   如果他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走的,他该多难过,这些年又该多孤独啊。   游弋腿一软,膝盖着了地,钻心的疼逼红了眼眶。   霍域眼眶也红了。他明白游弋现在的心情——可惜错过那几年,心疼对方独自熬过来的每一天。   自从那天顿悟之后,这几天他总在做梦。梦到游弋独自坐在屋顶吹风,梦到他一个人去风叔那儿看电影,一个人玩儿那个无聊的种菜游戏,一个人一次次走过满是回忆的老地方……   如果非要比较两个人谁更艰难的话,霍域认为一定是游弋。他每天面对的是新的朋友和陌生的环境,游弋每天看的却是熟悉的风景,面对的是熟悉的人。到处都是熟悉的,到处都没有他,霍域简直不敢去想那种落差。   此时他抬起手,指尖抹过游弋眼下的湿痕,看着那双通红的眼睛说:“辛苦了,对不起,赖我。”   游弋用力闭上眼,睫毛扑簌簌地颤着,喉结上下滚动,两侧的咬肌因为用力冒出了头。   霍域忽然觉得这真不是一个好时机。他忘了,对游弋来说,告白也可能是残酷的。这是一个艰难的接受自我的过程,要承认自己的愚蠢,接受对方因为这种愚蠢而辛苦走过的那几年。   他只能安慰他:“别多想,我没什么辛苦的。我跟你说过的,我们几个教授都很好玩儿,课堂很有意思。交了几个朋友都像你一样疯疯癫癫的,每天都很充实。”   这话安慰不了人,不过游弋很配合地笑了一声,骂道:“你才疯疯癫癫的。”   那阵酸楚的情绪压下去,他提起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去,笑着摇摇头说:“你现在扯瞎话都一套一套的了,跟谁装呢?你都快烦死那破地儿的雨了吧,天天搓裤腿上的泥点子搓够了吧?”   “对烦死了”,霍域温柔地笑着,顺着他的话音往下说,“回来找我的小太阳了。”   “啧”,游弋不满意地看他一眼,“跟谁学的土味情话,真够酸的。”   他说着抖落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正要站起来,这才发觉自己是个单膝跪地的姿势。   刚刚离地的膝盖又跪了回去,游弋抹了把眼睛,捧着霍域的手说:“既然这样,小芋头先生,趁今天阳光好,我也别白跪半天,求个婚吧,嫁给我好吗?”   霍域非常想笑,硬生生憋着。不是他故意破坏氛围,实在是眼前的画面太滑稽。   医院病房,阳光铺了满屋,病床边跪着棵仙人掌在向床上的半具木乃伊求婚,这场面怎么能不乐?   不等霍域说话,游弋又啧了一声,拍拍土站了起来:“不求了不求了,今儿怎么穿了件绿的,不吉利,改天吧,改天我穿件红的。”   他转身想去卫生间洗把脸,也让自己冷静冷静。别看他现在插科打诨地笑着,其实心还在颤着,像做梦一样。脑子里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填满了,已经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可霍域却没松手。   游弋回过身挑挑眉看向他,霍域眨眨眼睛问:“不接吻吗?”   互诉一番衷肠,四目泪涟涟,婚都求完了,他竟然就站起来拍拍土要走了,这像话吗?这也就是霍域自己站不起来,不然哪还至于问这么一句愚蠢的话。   游弋闻言朝门口瞥了一眼。病房门上有一块玻璃,走廊人来人往。他像做贼一样问霍域:“现在吗?合适吗?那个那个护士姐姐进来怎么办?荻哥一会儿也要来……”   霍域差点要翻个白眼,用力拽了他一把,不等游弋反应过来,他已经按着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压了下来。   游弋老实了。恍然想起那年在山上,他非常想咬一颗樱桃,穿过山间的风,去跟霍域接一个樱桃味的吻。   现下没有樱桃,不过霍域的唇舌触感很软,樱桃果肉一样一咬就淌出汁。   这是霍域酿的酒,专供他的酒。   现实或者梦境分不清就不分了吧?这会儿他只想放纵自己酣畅淋漓地醉一场。 第50章 判了个终身监禁啊   游弋反射弧有点长,一吻结束之后他看上去一切如常,该干嘛干嘛,到了晚上给霍域热敷眼睛的时候才忽然开始笑。   嘿嘿嘿、嘻嘻嘻地笑个不停,边笑边俯下身去啄吻霍域。一会儿亲一下,乐一会儿再亲一下,好像要把这些年欠的吻都补上一样。   霍域并不嫌他烦,笑着问他:“那么高兴吗?”   “我可太高兴了”,游弋的声音都要扬到天上去了,“早知道这样我还写哪门子认罪书啊?我认个屁的罪,我没有罪,我有罪也该拉着你一起坐牢。”   霍域抓住了重点:“你写了认罪书?哪儿呢?”   “呃……”   那内容现在想来有些羞耻,游弋开始玩儿赖了:“忘了,揣兜里丢了吧,哎呀不重要嘛。欸你看到你书桌上那罐梨花了没,我给你留的,好看吧?”   那罐梨花早烂了,他不说霍域都以为他是弄了一堆垃圾来搞的恶作剧。不过此时他不提这个,只说:“认罪书,给我念念”。   “我念你个毛线团儿,我丢了,等你好了自己找去吧,我不知道丢哪儿了。”   霍域还要说什么,游弋麻溜站起来就往卫生间跑:“哎呀,我尿急”。   那之后,两人你来我往地算了好几天账,总的来说霍域处于上风。从认罪书到中餐馆的包子,从桌面壁纸到那件名为“混沌时空”的作品,游弋哪个都解释不了,最后他不惜搬出杀手锏——“你电脑里的小片片儿你怎么解释?”   说起来,当年游弋坚定地认为霍域是直男,跟他电脑里的小片片儿脱不了干系。   此时霍域一头雾水:“什么小片片儿?”   “娱乐文件夹下属游戏文件夹,里面有个乱码的文件夹里藏着小片片儿!”   游弋张牙舞爪地控诉,霍域却是一脸牙疼:“爱情动作片?我旧电脑?”   “对!”   霍域非常无语地哼笑一声:“我为什么要看那种东西?那时候我还很纯洁。即便这几年不太纯洁了也用不着那个,你要实在好奇我给你讲讲?”   游弋一愣:“讲什么?”   “讲讲我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你的照片,看着你的视频,听着你的声音是怎么……”   “靠”,游弋噌地站了起来,从脖子红到了耳根,“你有病吧霍域?我怎么早没看出来你是个这么没正形的玩意儿?”   游弋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24K大傻蛋,这些年竟然活得像个圣人一样,稍微有点儿上不得台面的想法都觉得玷污了霍域。现在看看他那副嘚嘚瑟瑟的样子都想扇自己俩耳光——他还用别人玷污吗?他早就是个烂心儿大萝卜了。   霍域还是万年不变的套路,给他惹急了又开始哄:“不光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你,吃到好吃的东西,看到很美的风景都很想你。我拍了很多照片,回家了拿给你看,我们慢慢补上错过的那些年。”   游弋还是那么好哄,闻言心一软又重新坐回去,牵起他的手叹了口气:“其实我画了好几本画册,春天的嫩芽、秋天的落叶、冬天干黄的枯草,我们院儿里的、学校里的、奶奶家的都有,也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就是很想给你看看你错过的风景。”   “好啊”,霍域说,“再带我看看你的小作坊。”   游弋又是一愣。视频的时候,只要在小作坊,他这边的镜头都比较固定,一般就是在工作台前。他的小作坊藏了很多秘密,不能给霍域看。比如墙上的表,比如门口铁打的花盆流水的栀子花,再比如那一堆到处都是霍域影子的小木雕。   此时他一咬牙,狠狠心点了头:“行,看吧,反正都到这份儿上了。”   说起来,谷茁茁谷壮壮是小作坊的常客,可即便有那么多说不过去的痕迹,他俩也并没有多想。   谷壮壮这几天来过好几趟都没发现他俩的异常,如果不是游弋酒后失言,谷茁茁恐怕也不会往那儿想。   都说当局者迷,他们四个这些年当真是每个人都被迷晕了。两个从小好到大的人,相处起来没有距离,给对方的都是恨不得掏空了心的,察觉到那点儿不寻常当然不容易,所以最先看破的反而是那时候还算半个局外人的罗青意。   他俩确定关系后也没有刻意瞒着,而是开始找乐子——两人下了注,赌谁先看出来他们在一起了。   除了家长们他们打算找个合适的时间正式聊聊之外,剩下的几人来了他们都该干嘛干嘛。   当然,为了保证游戏的公平性,游弋已经告诉霍域除了谷壮壮之外其他人都察觉到了。霍域想了想后下注罗青意,游弋下注霍荻,如果谷茁茁先看出来了算他俩打平。   至于谷壮壮,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这一选项。   一个本该存在于游戏中的人,莫名被踢出了游戏外,谷壮壮本人对此毫不知情。   霍域捡回了一条命,谷壮壮最近挺乐呵,每天上完课就会跑过来看看。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唯一的贡献就是帮霍域解决一些吃不完的水果。   大前天他捧着块西瓜,看着游弋给霍域捏腿,没什么反应。   前天他啃着个大芒果,看着游弋笑眯眯地盯着霍域看,没什么反应。   昨天他躺在沙发上吃香蕉,听见霍域跟游弋说了一句“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宝贝儿”,噌地坐了起来。   游弋以为孩子终于开窍了,没想到他两眼放光地问霍域:“他又干吗了?快说说说说让我乐呵乐呵。”   游弋翻了个大白眼,甩给他一句:“少儿不宜,吃你的香蕉吧。”   几个人里霍荻忙公司,罗青意忙培训机构,谷茁茁也已经开始帮游景中分担一些公司的事儿。谷壮壮是最闲的,医院也是来得最勤的,游弋甚至觉得他太可怜,都给他放了海了,他也还是傻乎乎地什么都没看出来。   没事儿的时候游弋就跟他聊天,问他:“壮壮,跟那个谁分手以后也没见你再找一个,没碰上合适的?”   “别提”,谷壮壮一伸手说,“我不找了,天底下那么多人,哪儿那么容易就碰上合适的了?现在觉得合适未来还可能又不合适了,累不累啊?不找了,一个人挺好。”   他说着还乐乐呵呵地眨巴眨巴眼睛,朝他俩一抬下巴:“你俩不也都不找?以后咱仨到处玩儿呗。我哥是不行了,估计过几年毕业就得麻溜跟嫂子结婚。嫂子人太好了,他要敢分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游弋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表情,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提醒壮壮这堆人里其实就他一个单身。   霍域偏头低笑一声,游弋看着他摊了摊手,眼神示意他——要不告诉壮壮得了,孩子怪可怜的。   霍域笑着摇了摇头。壮壮这出戏实在精彩,以后就算被他追着打也值了。   又过了几天,赶上周末,霍荻罗青意和双胞胎兄弟凑齐了。   四个人拿了两副扑克,在病房里玩儿上了。   游弋没跟他们一起玩儿,还是坐在病床边,一会儿给霍域喂口水,一会儿又张罗着喂水果。   今天还是吃蓝莓,对眼睛好。   游弋洗干净手,一边看他们打牌一边给霍域喂嘴里。他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谷壮壮的牌,动不动就跟着掺和,一会儿说:“壮壮,先打左边那两张小的啊”,一会儿又说:“壮壮,他们没大牌了,你赶紧炸他们。”   霍域嫌他半天都不看自己一眼,在他又喂了一颗蓝莓过来的时候,忽然咬了一下他的指尖。   游弋回头就骂:“霍域你属狗的吧?咬我手干吗?我手长得像蓝莓啊?”   霍域也不说话,就看着他笑。   其他三人都看了过来,谷壮壮还在那儿研究他的牌。   先是罗青意往沙发背上一靠,看着他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接着是霍荻。霍荻眯着眼睛“呦”了一声,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判了个终身监禁啊”。   最后是谷茁茁。他笑着从牌堆里抽出两张红心9,扔过来说:“没带礼物这个替吧,长长久久。”   谷壮壮一头雾水地看看游弋和霍域,又转回头看看那四个笑得一脸荡漾的,实在没明白当下的状况,于是一拍桌子,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你们玩儿啥呢?赶紧出牌啊!”   游弋差点呕出一口老血,怎么都没想明白谷壮壮这家伙怎么还能谈了场恋爱,那姑娘简直就是救世菩萨吧?   霍域笑得全身的伤口都在疼。   谷茁茁拍拍他弟的肩膀说:“壮壮,听哥话啊,赶紧把女朋友追回来。”   游弋跟着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对,你不追回来我砍死你。” 第51章 我爱你   最近,霍域可以坐着轮椅出去活动活动了,游弋每天都推着他去楼下的小花园晒会儿太阳。   这个医院公共空间很大,小花园种满不知名的灌木花草,一组组木座椅围得四四方方,中间是笔直的银杏树。   东南角方向还有一个篮球场。霍域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就吐槽:“医院弄个篮球场?患者能玩儿还是医生有空玩儿啊?”   游弋笑笑说:“这叫动力懂吗?看看那些打篮球的孩子们,生龙活虎的,努力治病赶紧痊愈的动力这不就来了吗?”   霍域耸耸肩,不置可否。游弋又说:“当然了,你好了也投不进三分。”   霍域没跟他计较,回手摸摸他脸说:“你想去玩儿会儿吗?我在这儿坐着看。”   游弋借机亲了一下他的手心,嘻嘻一乐:“我不去,咱俩一块儿晒会儿太阳。”   霍域没再劝他。俩人旁若无人地十指相扣,一个坐长椅,一个坐轮椅,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很多人路过,但没什么人注意他们。有的抱着一堆化验单,有的步履匆匆地打着电话,还有的长椅上一坐,眼睛通红地发着呆。   他俩竟然成了这个小花园里最幸福的人。游弋用指尖勾勾霍域的手心,靠近他肩头,忽然说:“我一直没问你那天那么早出去是要干什么。”   霍域一愣,马上偏过头去看他。游弋垂着眼睛苦笑一声:“没敢问。怕你说是要去找我,或者是因为我要去哪儿。我钻着牛角尖,怕得到这样的答案撑着的那口气就要散了。你还躺着,我不敢倒下。”   霍域刚要说什么,游弋摇摇头说:“你刚才的反应我已经看懂了,不用想个理由来糊弄我,没事儿。”   他说着仰起头去接阳光:“那天天桥上我碰到个人,他家的病人得了癌症,晚期了,他跟我说‘命还在,天塌不下来’。”   游弋忽然有些鼻酸,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姗姗来迟,像大提琴悠扬哀切的尾音,久久不散。   想起那天,指尖还是控制不住地抖,心脏还是控制不住地颤。   “那天我是真的觉得天都要塌了,怕得要死。回来的一路我就在想,就算你死了我都要捶你两拳,给你捶出一口气,问问你怎么敢丢下我?”   说到这儿,游弋猛地吸了一口气,提在当胸,不上不下。   霍域调整了一下轮椅的方向,与他面对面,伸手按住他后颈,跟他额头抵着额头,声音很低地说:“我不敢,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两人距离很近地看着对方,看那双熟悉的眼睛和只装着自己的瞳孔,看对方泛红的眼角和扑簌簌的睫毛。眼泪迅速掠过脸颊,落到嘴角又开始笑。   霍域把游弋按到自己肩上,揉揉那颗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脑袋:“想哭就哭,这段时间你总忍着,担心不说,着急不说,实在憋闷就躲出去,当我不知道呢?”   游弋在他肩膀上蹭蹭眼睛,笑了:“你呢?这段时间没喊过一声疼,不看你那一身伤都以为你来医院度假的。动一下疼,笑一声疼,晚上都疼得睡不着也当我不知道呢?”   “行,疼,哪儿哪儿都疼”,霍域笑着说,“但是说真的,疼是次要的,如果再只能擦身不让洗澡你还是尽快帮我联系精神病院吧,我要疯了。”   游弋抬起头跟他拉开距离,都顾不上哭了,马上开始骂人:“我就知道你又憋着作妖呢,刚好一点儿给你嘚瑟坏了是吧?我每天都给你擦得很仔细的,况且天天在病房待着能有多脏啊?人家不能洗澡的病人都跳楼了吗?”   霍域弯着眼睛,装出一副可怜相,也不说话。   游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服了:“行行行,回头我去问问王大夫。”   回病房的路上,他们碰到了熟人——游弋刚才提到的那个在天桥上抽烟的男人。   印象中,那是个看上去想把全世界踩在脚下的人。说话的时候会微扬起头,一副睨傲万物的样子,整个人从头到脚写满了张扬自信。   那晚在天桥上,他心事重重地抽着烟,脸上却一直带着点儿若有似无的笑。尽管是有些心酸苦涩的笑,却还是能给人一种看淡生死的豁达感。   这会儿看着他垂着眼睛朝他们走过来,游弋差点就认不出他。   他像一株缺了水的花,整个人都皱了起来,一副缩成一团的、将要枯萎的样子,连步子都迈得轻飘飘的。   游弋脚步顿了顿,忽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个招呼,倒是那人看见他就挑了下眉,走过来看看他又看看轮椅上的霍域,笑着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能出院?”   “应该快了吧”,游弋心不在焉地答。   那人像是瞬间换了个人,肩膀张开了,头也扬起来了,笑得礼貌又得体。   游弋顿了顿,想问一句什么又没有问出口。   对面的人笑着点点头:“慢慢熬吧,我撤了。”   他举举手里的两大包东西说:“你们可别跟我似的,什么都往病房搬,走的时候收拾起来太麻烦,我都大包小裹地搬了好几趟了。”   说完不等游弋反应过来,他已经摆摆手转身走了。   霍域回过头看了游弋一眼,拍了拍他的手臂。   游弋有些出神。尽管只是萍水相逢,他还是衷心地希望那个人以后依然能好好生活。   叹了口气,推着霍域走了两步,他又忽然想,那人好不了了吧?怎么可能好呢?他变成了一个没有根的人,急匆匆地走更像迫不及待地逃。   游弋代入自己,想到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霍域,他大概也会活得像一株无根的浮萍一样,风一吹就会散,一点儿水花就会乱。   ……   回了病房,游弋还真去问了问医生霍域能不能洗澡。王大夫隔着眼镜睨了他半晌,两条浓眉拧在一起挑得老高。   游弋悻悻地笑了笑:“他有洁癖,这两天都快把我淘死了,要不您给我介绍个精神科的大夫吧。”   王大夫懒得理他,指指门让他赶紧走。   不怪王大夫冷漠,实在是游弋这家伙太难缠。当初那一跪王大夫印象深刻,只是当时怎么都没想到这位是个烦人精。   菜里不小心放了两粒花椒要来问他敢不敢吃,会不会刺激伤口;开着窗户吹了点风要来问他灰尘会不会让眼睛感染,需不需要消消毒;更不用提三不五时就要顶着一张苦瓜脸,来问他霍域的眼睛怎么好得这么慢。   王大夫一开始还耐心地跟他解释,后来话都懒得说了,直接递给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   在王大夫这儿碰了壁,游弋回病房没好气地吓唬霍域:“都说不行了,王大夫说了,就你这伤,万一洗澡碰点水感染了就完了,你还想再住ICU吗?”   霍域又开始装大尾巴狼:“我真的难受,要不咱们偷偷溜吧,去新家洗,有浴缸。”   “做梦呢吧你?泡完不也得冲?”   霍域话音一转:“那你把认罪书给我念念。”   游弋看着他愣了两秒忽然笑了,合着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他点着头冲霍域竖了个大拇指:“行,给我下了盘大棋是吧?”   霍域一笑,说:“认罪书不念也行,给我念念你这几年的日记吧。”   “你怎么知道我这几年还写日记?”   游弋说完就后悔了,马上意识到霍域这是立马掀了棋盘又重新给他设了个陷阱。   他眯了眯眼看向霍域,忽然灵光一现:“你已经看过我的认罪书了对吧?”   霍域一挑眉:“哟,聪明了。”   “那你在这儿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我要直接说让你给我念日记你给我念吗?”   “当然不!”   “这不结了。”   套路,这一环绕一环的套路。先提出一个明知实现不了的愿望,装出一副受了酷刑的样子博取同情,然后开始提要求。第一个要求要提对方很难答应的事儿,对方不同意马上提出第二个稍稍困难,但是咬咬牙就可以答应的事儿。有了前一个做对比,这个答应起来就能稍微容易一点儿了。游弋的日记向来没什么隐私,就是流水账,认罪书霍域可是看过的,他想即便游弋这种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估计也不可能念出来。   说起来,游弋换枕套的时候,傻乎乎地把认罪书塞进了霍域枕头里,他想——你一个半身不遂的还能去翻枕头吗?我这可已经给你了,你没看到那可赖不着我。   大概是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太得意了,他换完枕套一个没留神把枕头上下放反了。纯白色的枕套,粉红色的信纸,霍域一偏头就看见了。   当时霍域不动声色道:“想吃葡萄”。游弋骂骂咧咧地说:“就你事儿多,那么多水果非得吃葡萄”,说完立刻出去买了。于是,霍域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那页名为认罪书的情书。   这会儿他又想套路游弋,让他念日记,没想到游弋学聪明了,竟然醒悟了。   这一圈套路下来,不光目的达到了,说起来还是霍域吃了亏,霍域退了一步,哪有这样好的事儿?游弋坚决不能让他得逞。   这会儿他伸手说:“来来来,不就念个情书吗?我念,想听我念日记门儿都没有。”   霍域笑笑,往旁边挪了挪头。   游弋掀开枕头,拽出那张粉红色信纸,站到床尾就开始念:“我有罪,我的眼睛犯了罪……”   出乎霍域意料地,他并没有敷衍了事。端端正正立在那儿,T恤穿出了燕尾服的感觉,一字一句念得很认真。   霍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真想画下来。   那只修长的手适合画素描,一笔一笔描过去,骨节的线条一定很优雅。那双眼睛适合画水彩,垂眸看看信纸,抬眸看看他,一开一合间水波流转。他头顶的灯光、背后的墙以及这间病房一定要画油画,用拿蒲黄,用青苹绿,用所有温柔到像奶油一样的颜色,定格下这个瞬间。   “我把我的一切完整地交给你,包括所有激烈的、压抑的、肮脏不堪的,也包括那些藏在山间风里的,屋顶星空下的和每一个用力拥抱的缝隙中的。   我等在这儿,等你审判。爱我,或者判我个死缓。”   当时匆匆看完那一页纸,嘴角压不下去,如今听游弋念,心又像微风拂过海面。   他念完看过来,霍域忽然想起,这些天一直忘了说:   “我爱你。” 第52章 谁嫁谁啊宝贝儿?   蓝莓吃了一盒又一盒,热敷做了一次又一次,霍域的眼睛从非常模糊慢慢过渡到了有一点模糊。   这段时间游弋非常高兴,每天穿得像只花蝴蝶,热衷于站远远的让霍域用右眼辨认他衣服上的小图案。   那只皮猴子又回来了,每天在病房上蹿下跳,一会儿站到左边一会儿跳到右边,不知道累似的。   霍域也不嫌烦地陪他玩儿,脸上始终带着笑。罗青意在旁边感慨:“这俩孩子性格真好。”   霍荻说:“面瘫弟弟就是喜欢看社牛弟弟笑,怎么办呢?”   罗青意笑笑,霍荻紧接着就凑到他耳边,一脸邪魅地说:“我也喜欢看你笑”,说完便亲了一下他红扑扑的耳垂。   游弋正好看见了,立马捂上眼睛说:“荻哥不害臊”。   “呦呦呦”,霍荻很不屑,“少给我搁那儿装纯啊,你那天趁霍域睡着偷偷亲他我都看见了,跟你哥装什么啊弟弟?”   霍域挑挑眉看过来,游弋眼珠子转了两圈,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也就不否认了,干脆说:“亲了,我就亲了怎么着吧?”   霍荻靠着罗青意笑:“亲吧,我弟归你了,爱怎么亲怎么亲。”   游弋理了理自己的花衬衫,挺郁闷地往床边一坐:“您说话也不好使啊我亲哥,我霍爸爸,我林妈妈,他们能把这么大个宝贝儿子嫁给我吗?”   霍域听了这话顾不上其他,马上问:“谁嫁谁啊宝贝儿?”   “你嫁我啊当然!你看看你这副半身不遂的样子,后半辈子可不得指着我照顾你吗?你不嫁难道我嫁啊?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霍域带着笑哼了一声,懒得搭理他。   游弋拧着眉坐那儿发起了呆。当年霍荻在电话里说有了男朋友的时候,他还记得林秋荷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担忧的表情。虽然这些年几家人对霍荻的取向以及罗青意这个男朋友的接受度都很好,但游弋还是有点儿担心。   院儿里五个孩子,有一个另类的还比较好接受,要是三棵小苗都长歪了,剩下俩还有一个纯傻蛋儿,这可就不是一件小事儿了。   他担心一无所知的其他人也担心一直知道却从来没有真正坐下来聊过的于茉莉。   还有奶奶。那个一直等着抱孙子的老太太这几年也肉眼可见地老了,她说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再没有别的愿景,只希望后辈们都过得好。   游弋没敢问怎么才算过得好。尽管奶奶不是那种会催婚的长辈,但有时候也难免会问起。藏着秘密的那些年,他不想撒谎只能变着法儿地把这事儿绕过去。现在他也不想撒谎,却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霍荻在奶奶那儿没有明确表过态。家长们都觉得奶奶年纪大了,这种感情对她来说太难以理解,何况她近几年身体又不太好,更没必要担着风险去跟她说这些。   这些年奶奶也跟罗青意相处过许多日子,林秋荷跟奶奶说罗青意是她认的干儿子,奶奶便把他也当亲孙子看待。   游弋并不知道奶奶有没有看出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像霍荻一样带着愧疚不表态还是选择尊重她,告诉她她的两个孙子在一起了。   相对于家长们来说,奶奶这边是最难的。   霍域心里其实也有点担心,不过他此时还是捏着游弋的手说:“没事儿,都交给我。”   霍荻看不惯他俩那副腻歪的样子,点点他们说:“行了行了,实在不行我帮你们说去,别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搞得好像咱爸咱妈要棒打鸳鸳一样。”   游弋噗嗤一声乐了:“棒打鸳鸳哈哈哈荻哥你怎么那么可爱?”   霍荻叹口气说:“咱爸咱妈也很可爱。从小到大但凡是我们的决定他们什么时候不是支持的?而且你们都这么大了,即便不是长得最好的小秧苗,总归也算没长歪,他们没什么可操心的,所以安安心心谈你俩的恋爱吧。”   从来不晃两下都不会走路,不阴阳怪气都不会说话的霍荻竟然有这么正经的时候,游弋倒是不意外,他也难得乖乖地点了点头。   霍域伸手晃了晃他的脑袋,笑着说:“一天操不完的心。看着比谁心都大,实际上没有你不往心里装的事儿。歇歇吧啊,事儿都往我这儿扔,你接着看你的花衬衫。”   游弋最近算是跟花衬衫死磕上了,东一件西一件地买,就为了让霍域认图案。   王大夫看他天天这么折腾也挺欣慰。霍域有好转游弋总算不三天两头地去烦他了,他心情挺不错,每天乐呵呵地来查房,高高兴兴地向身后的学生们展示霍域术后的眼睛,顺便给他们上上课。   这天,他指着霍域的眼睛跟游弋说:“你看这眼角缝得挺好吧?他不是瘢痕体质再长长只会留一条很细的疤,这块儿我特意给缝的,这么帅的脸别再影响了颜值。”   “那不能”,游弋笑着说,“我哥怎么都帅。”   王大夫笑着点点他,跟身后的学生们说:“这家伙一天满嘴跑火车,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碰上这样的家属就有你们头疼的了,所以医患沟通你们还是得好好学啊。”   游弋心想——您跟我沟通什么了?每天就指着门让我出去了。   这段时间霍域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游弋每天都要摸摸他眼角那道小疤再亲亲他的眼睛,说上一句“快点好起来吧”,也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祈祷仪式。   伤越来越好,霍域也越来越不安分了,总想着出院,每天念叨好几回。   游弋烦他,不耐烦了就怼他:“现在王大夫都破例让你洗澡了你还想怎么着啊?住这儿好吃好喝还有男朋友伺候着,你哪儿不舒服?”   霍域也不说话,没事儿就敲敲床头那个放着钥匙的抽屉,意思很明显——想去看看他们的新房子。   这事儿游弋不能顺着他。游弋很谨慎,医生说还有一周才能出院,他就绝不会在第六天提前带他溜出去。   其实他也对那房子抓心挠腮地好奇了好一阵子了,即便离得这么近他也还没去看过,就想等霍域出院两个人一起去。   不过霍域闹情绪他也没有置之不理,每天都推着轮椅带他到院儿里转转,尽量让他不无聊。   太阳好的时候晒太阳,月亮好的时候晒月亮,后来都玩儿出花了,每天像寻宝一样带霍域去发现医院里的各处风景。   清晨,王大夫还没查房,他先推着霍域跑到楼顶。城市里高楼大厦太多,看不到日出,但游弋的情话从不缺席,他会说:“你映着朝霞的眼睛好美,趁着太阳公公还没起床,我们偷偷接个吻吧。”   午后,住院区暂时安静下来,他又推着霍域去看玉兰。那棵玉兰树旁立着牌子,建院时种下的,几十年了,虽已过了花期,但枝条编织出的高贵姿态依然让人臣服。游弋推着霍域站到树下,又说:“玉兰也要午睡的吧,我们躲在它怀里偷偷接个吻吧,不会被发现的。”   到了晚上,他还要推着霍域去天台。他很会挑时间,去的时候天台都没有人。   霍域笑着问他:“今天又要用什么理由偷偷接个吻?”游弋笑笑说:“这么浪漫的月光,用什么理由都不为过吧?”   他说着就俯下身凑过来,霍域却偏开头,逗他:“不偷偷了吗?”   游弋撑着膝盖看着霍域的眼睛,笑了:“不偷偷了,今天我们悄悄的,别吵醒月亮。”   他说着又凑过来,霍域推开他,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撑着手边的栏杆单腿站了起来。   游弋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霍域顺势搭上他的肩,略有些凉的手指贴上了他的后颈。   因为要保持平衡的关系,霍域的手不自觉用了力,所以那张脸凑过来时,游弋无处可躲。   闷热的夏夜,肌肤相贴的后颈很快漫起一层薄汗,双唇相碰,一丝涟漪。   涟漪一圈圈扩大、蔓延,水波转了又转。舌尖纠缠在一起,一口咬下去,游弋终于知道,山间的野樱桃好逊色。它并不够甜,汁水也并不充足,此时他的舌尖正在享受的才是前所未有的饕餮盛宴。   温热甘甜的味道,柔软滑嫩的触觉都让人上瘾,再加上鼻息间若有似无的栀子香气和余光里醉人的朦胧夜色,两个人简直像身处梦幻仙境,整个世界都变得五彩斑斓。   游弋又忘了呼吸,像霍域说在一起那天一样。   “喘气,喘口气宝贝儿”,霍域轻笑着在他耳边说。   一口气吸上来,缺氧的大脑忽然听到了春的来临,百花无声绽放。   漫山遍野的花丛,粉红色的气泡屋,游弋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无人踏足的草地,慢慢喘匀了气,霍域鼻息间的温度却又喷洒在他耳后:“不想悄悄的,也不想偷偷的,想光明磊落地爱你,旁若无人地接吻。”   游弋看着他笑了起来。他想霍域当然是这样。即便全世界都对他们指指点点,他也会冷哼一声,说“去他妈的全世界”,这才是霍域。   霍域本来是这样的,可游弋此时想想,这些年他确实越来越不像自己了。这些年霍域总是收敛的,总是克制的,总是有一些未尽之语藏在话音停顿里的,可游弋统统没有发觉。   两个自认为最了解彼此的人却因为自己藏着一个秘密而忽略了对方长久的不寻常,这是多么可笑又可惜的事。   此时,游弋说:“当然,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要爱我,每天每天,每秒每秒。” 第53章 还不是你愿意惯着   又过了一周,霍域总算拆了石膏,可以出院了。   医生说出院之后要适当锻炼,还要到康复科进行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眼睛如果有任何不适也要随时回来复查。   霍域不怕麻烦,医生让干什么他都听着,唯独对霍荻领回来的拐杖有意见,非常不满意地说:“太丑”。   霍荻很无语:“拐杖不就长这样吗?丑你想怎么着?我给你绣朵花包上?”   游弋倒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叹口气说:“先凑合用着吧,过两天回我那儿给你弄一根,我那儿有几根风车木,结实得很。”   霍域果然笑了。游弋一看就冲霍荻说:“看见没,你弟就在这儿等着我呢,鬼心眼儿多得不得了。”   谷壮壮撇撇嘴,阴阳怪气道:“还不是你愿意惯着”。   今天霍域出院,大家都来了。家长们本来也想来,但那样的话人实在太多了,病房都得站不开,所以霍荻没让他们来,说等安顿好了再接他们过来看。   霍域出院就直接住新家了。新家离医院近,康复治疗比较方便,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也好赶紧过去找大夫。   前几天两位妈妈已经帮他们安排了一下新家。游弋说他俩住一起,这样他照顾霍域比较方便,只收拾一套房子就行。于茉莉问收拾哪一套的时候,霍域说:“我那套吧,他那套可能不是很实用,功能性应该不太强。”   霍域说完自己也有点想笑。游弋看他一眼,愈发好奇了。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拎着一堆东西办了出院。个顶个的艺术家,今天却全得干苦力。   霍荻最唠叨:“我都不知道住个院怎么能弄来这么多东西,今天让带这个明天让带那个,你怎么不干脆把家安这儿?”   说起来,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大多都是游弋让带来的。有碗筷杯子、枕头被子,各种吃的喝的,这也罢了,竟然还有音箱、躺椅外加两盆小芦荟,连浇花喷壶都有。   游弋用心良苦。为了让霍域舒服,也为了让他不无聊,能弄来的东西都弄来了,只是苦了这帮搬家的帅劳力。   这会儿他先拿出钥匙开了门,探头进去瞅了瞅霍域的家,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咦?”   “让开让开”,跟在后面的谷壮壮撞开他,“我手都要断了你咦个鬼啊咦。”   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屋,东西往地上一扔,一个挨一个地摔到了沙发上。   游弋急得直喊:“哎哎哎,你们换鞋啊!怎么跟土匪一样一个个的。”   除了罗青意,没人搭理他。   霍域拄着拐最后进屋,进屋搭上游弋的肩借力,一边休息一边看他骂人,觉得挺有意思。   “你还笑,等他们走了你别让我给你拖地啊。”   霍域胡噜一把他的脑袋:“没事儿,脏着吧。”   游弋三两下换了鞋,扶着霍域坐到旁边的鞋凳上,拿出拖鞋帮他换,嘴里还念叨:“一会儿赶紧给他们赶走,咱就留罗老师吃饭,要不然过不了半小时这屋子就没法儿看了,你是不是忘了壮壮有多能祸害屋?”   霍域俯下身亲他一下:“行了,别唠叨了小祖宗。”   谷壮壮听到游弋说他正好看过来,紧接着就目睹了这十分冲击的一幕,吓得整个人都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瞪个大眼睛傻在了原地。   一帮人看他这样全在笑。谷壮壮愣了好几秒,忽然摇着头开始念叨:“这是梦,这是在做梦,哈哈我怎么大白天做梦啊哈哈,做梦也不做个好梦,怎么还梦到他俩亲上了哈哈”。   他一边念叨一边出了门,跟撞了邪似的。走出去没两步又探头回来,傻乎乎地问大家:“这是做梦呢吧?”   游弋笑着挑挑眉,转头又亲了霍域一口。   “我靠!”谷壮壮啪地甩上门走了,彻底没动静了。   屋里的一帮人快笑死了。游弋捂着肚子说:“怎么办?我要不要去给他领回来,别一会儿出门撞树上。”   “你可别,他现在见了你不得跟撞了鬼一样啊?”谷茁茁说,“我去看看吧。”   没一会儿,谷茁茁领着谷壮壮回来了,傻孩子跟在他哥后面满脸不可思议,腮帮子上还有个红印儿。   游弋一看就又开始笑,问谷茁茁:“你掐他了?”   “我不掐行吗?”谷茁茁说,“这死孩子非说是做梦呢,就不跟我走。”   谷壮壮被他哥扔在沙发上,呆愣愣地看着霍域和游弋,也不说话,当真是一副受到了极大冲击的模样。   霍荻欠儿欠儿地说:“完了,孩子本来就不灵光,这回彻底傻了。”   谷壮壮没理他,指着游弋和霍域,直愣愣地说:“你俩再亲一个,嘴对嘴那种。”   刚才他俩亲的额头和脸,看来谷壮壮还不死心。游弋二话没说,凑过去冲着霍域的嘴咬了一口,转过头问谷壮壮:“这回行了吗?醒醒吧傻孩子,我俩在一起了,你弋哥和你域哥要白头到老啦!”   “我……靠……”   谷壮壮一歪头,瘫在了沙发上,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   没人理他,一帮人喊着饿掏出手机开始点外卖。游弋摸摸谷壮壮的脑袋,扶着霍域回卧室换衣服去了。   其他人已经在这边住了一段时间,格局都熟,游弋没来过,像只无头苍蝇,差点领着霍域进了卫生间。   卧室门一关,他扶着霍域坐下,这才问出刚刚的疑惑:“我以为你会弄纯白色,怎么会是黑白两种主色?这几年洁癖好了?”   他这问题问得其实有点心酸,甚至以为分开这几年他已经连霍域的喜好都不清楚了。霍域以前说过,以后搬出去住的话一定要做纯白色的装修,不需要什么独特的设计,看着舒服就好。   今天游弋一探头,发现这屋子竟然还有黑色。沙发是黑色,单独的两个椅子是白色,地板是黑白块的,连墙壁都添了一些黑色的设计。当然,在此基础上也有少量其他颜色的元素,不过霍域能用这么多黑色属实出乎游弋的意料。   此时,霍域坐在床上把他拉过来,仰着头笑着看他,问:“还记得那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吗?我说要住纯白色的房子的时候。”   游弋一愣,终于想起那天。   那是几年前深秋的某一天,他俩一块儿出去骑车。院儿外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路,路两侧种着两排白杨,到了秋天,金黄色的叶子铺满路面,美得不得了。   游弋记得,那画一般的仙境里,霍域半趴在车把上,偏头看着他说:“以后搬出去的话,我要住纯白色的房子。完完全全的白色,从桌椅到床、被子,连碗筷都要是白色的。”   当时游弋啧了一声说:“那是人住的地儿吗?沾点儿灰就要擦半天,而且看久了眼睛不会很累吗?不然这样,到时候我住纯黑色的房子,你要看累了就来我家住。”   那样的风景,那样的阳光,两个人慢慢悠悠骑着车,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太珍贵的回忆。其实谁都没把这两句闲话当回事,可霍域设计自己房子的时候却忽然想起了那天。   此时他指着墙上的画给游弋看:“想起来了吗?”   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油画——蓝天白云,金黄色的落叶,两个骑单车的少年。阳光斜射在他们身上,圈出毛茸茸的边,多宠溺。   游弋看着那幅画愣了半晌又忽然闭上了眼睛,好像到了这会儿他才终于感觉自己到了目的地,感受到了一种从头到脚,由内而外的舒展。   长途跋涉的游子终于掬起一捧水,恣意痛快地泼向了那张满是尘土的脸。   其实长途跋涉的又岂止是他一人?做这些设计的时候霍域不是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性。他想如果这个房子注定不能迎来它的另一位主人,那往后余生他还是愿意守在这里,愿意把过去所有的美好回忆都装在里面,大不了迈出这扇门就戴起面具生活。   想过很多很多,唯独没有想到他亲眼看到这个房子的时候会是跟游弋一起,更没想到他竟然可以在这里吻他。   进门这一小会儿已经接了几个吻?一个两个三个,好像还不够,要四个五个六个……   霍域把游弋拉到身边,温柔地去吻他的眼睛、鼻尖和唇角。   游弋缩在他怀里笑:“别闹了小芋头,外面一堆人还有一个被吓傻的,咱俩躲这儿卿卿我我的成何体统?”   “那晚上再亲”,霍域的唇紧贴在游弋侧颈,腻腻歪歪地说。   游弋啧了一声,从手边的袋子里找出一套家居服扔给他:“自己换吧。”   说归说,他还是靠在门边没走。   霍域换衣服的时候他终于有机会环顾这间卧室。很简约的风格,抓人眼球的除了那幅油画只剩墙上的黑白键。   游弋笑他:“倒是很有设计感,不过你一个没有音乐细胞的人是怎么好意思往墙上画黑白键的?”   这面墙其实做得很漂亮,上半部分是白色,下半部分是黑色。白色延伸出去,垂直的水流一样融入到黑色当中,而黑色部分除了被隔出的黑色琴键之外,其余的地方更像一个静谧的夜空。整体看过去,这面墙就像颠倒的钢琴键盘悬于夜空之上。   游弋看了半天,忽然发现墙里好像还藏了小灯。正当他想一探究竟时,霍域打了个响指:“别看了,来,帮我扣扣子。” 第54章 宝贝,你好浪漫   收拾了一会儿东西之后,外卖陆续到了。每个人口味都不一样,桌上什么都有。辣的不辣的、炒的蒸的炸的摆了满桌。   六个人,好好在吃饭的只有四个。霍域右手还不太好使,左手吃饭又慢,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主要靠游弋投喂。谷壮壮纯粹是傻了还没缓过来。   虽然菜是外卖,但好歹也是住进新家的第一顿饭。霍荻开了瓶红酒,这会儿举杯说:“来吧,一块儿喝一个,庆祝一下大家从左邻右舍变成了上邻下舍。”   霍域是不能喝酒,谁知游弋也忸怩起来,竟然端起一杯白水,恬不知耻地说:“来吧,这个替一下,我就不喝酒了”。   一听这话,谷壮壮终于“死而复生”,跳起来就骂:“臭不要脸!谈恋爱就谈恋爱,怎么还装上矜持了!你不喝酒?你不喝酒?!跟我域哥在这儿装是吧,来来来我今天不给你揭个裤衩都不剩我就不叫谷壮壮!”   因为这一杯白水,谷壮壮算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之前被他忽视的细节这会儿一股脑地全明白了。   他仰头灌下一杯红酒,点点游弋说:“我早该想明白的。大一你跟个陀螺似的天天到处转,后来又当起世外高人来了,一天到晚神出鬼没。我竟然还以为你那是什么洁白无瑕的兄弟情,哈!原来你丫早惦记着我域哥呢,你敢说不是?”   其他人都笑着边吃饭边看戏,游弋叹了口气说:“对不起壮,哥不该瞒着你,其实哥哥我高二就惦记你域哥了……”   说到这儿他话音一转,憋不住开始乐:“以前赖我瞒你,这一个多月我可真没想瞒,可是你个小傻子就是不开窍,就是看不出来我怎么办呢?哥实在无能为力。”   谷壮壮一愣,看看游弋霍域再看看大家,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原来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看向罗青意:“罗老师你也早就知道了?”   罗青意憋着笑点了点头,仁慈地没有再补一刀,告诉谷壮壮说他其实已经知道好几年了。   谷壮壮张张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想起那天打扑克他哥扔过去的那两张红桃九,他摇头笑着给自己倒了杯酒,也给游弋倒了一杯:“行啊,我哥送红桃九,我这是红酒。红红火火长长久久,简称红酒。哈哈不错不错,来,游弋你他妈赶紧给我碰杯。”   孩子都快疯了,霍域笑着看了游弋一眼说:“喝吧我没事儿。”   游弋也豁出去了,端起酒杯跟谷壮壮碰了一下,仰头灌了下去,把红酒喝出了二锅头的豪迈。   这杯酒下去谷壮壮气总算顺了一些,不过精神像是出了点儿问题。   整顿饭他吃一会儿笑一声,一会儿爆出一句:“我说你怎么这么多年连个女朋友都不找,我们系系花屈尊看上你了你竟然说没兴趣,你可不没兴趣吗,你兴趣在大洋彼岸呢。”   一会儿又说:“做个小破木雕还都藏起来不给我们看,域哥你记着去找啊,我估计那一箱子都是你。就他那小作坊卧室床底下锁着呢,也不怕半夜一群小人儿爬出来把丫吃了。”   游弋彻底服了。到后来霍域也不吃饭了,干脆坐在谷壮壮边儿上守着他,等着他的爆料。谷壮壮如果半天都没爆出一句他还得催:“再说点儿壮壮,还有什么?”   说到后来谷壮壮反应过来了,一转头幽幽地看着霍域,拍拍他肩膀说:“你不也瞒着我们吗?走之前那通交代,跟托孤似的,你比他好到哪儿去了?”   得,他域哥也不是神了。   这顿饭霍荻吃得最高兴,看戏看得心满意足。吃完饭窝在沙发上摸肚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起哄:“壮,再给哥讲讲游弋酒后怎么哭的。”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公鹅打鸣一样笑了半天。游弋气不打一处来,挽起袖子就要揍人了。罗青意一看这架势,赶紧拎起霍荻就跑。霍荻被拽到门口了还贱嗖嗖地扒着门喊:“我晚饭还来这儿吃啊壮,你等我!”   谷壮壮一抬手,也喊:“好咧”。   游弋递了个眼神给谷茁茁,意思是让他把谷壮壮弄走,没想到谷茁茁却不接这茬儿,摇摇头说:“你们瞒我弟这么长时间不得让我弟发泄发泄啊?受着吧。”   谷壮壮一脸得意。   就剩他们四个了,谷壮壮看看游弋看看霍域,笑骂一句:“俩傻逼,你俩怎么就他妈这么傻,郎有情妾有意地竟然折腾了这么多年?还是各自闷头折腾的,真行,怎么不给你俩憋成俩大苦蛋儿?”   游弋笑着看了霍域一眼,霍域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谷壮壮看他俩那个腻歪劲儿,看不顺眼,可紧接着又叹了口气:“以后别干这种傻逼事儿,自己憋着干什么?咱们四个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就是全天下的人都说你们杀人放火了我俩也绝对相信你们是清白的,对不对?”   谷壮壮如此掏心窝子,游弋和霍域也不笑了。霍域挺认真地说:“不是怕你们不理解,也不是怕你们嘴不严,是不想让你们跟着闹心。”   游弋点点头苦笑一声:“是,我俩都以为自己是单恋,告诉你们你们怎么办呢?手心手背都是肉,跟着纠结半天也没什么意义。”   谷茁茁摇摇头说:“不是说这个,感情的事是你们自己的事儿,但是没必要在我俩这儿粉饰一片太平。这些年明明能感觉到你们不高兴,可你俩谁都不说……”   游弋刚要道歉,谷茁茁笑了笑,紧接着说:“本来挺担心,想着再这么下去得联系联系心理医生了,这回好了,俩不高兴都高兴了,我也挺高兴。”   “我高兴得不得了!”谷壮壮半醉着,忽然举起手嚎了一嗓子。   游弋和霍域本来以为瞒他们这么久他们至少应该有脾气的,霍域甚至都开玩笑说等他好了要站那儿让双胞胎一人给他一拳。两人谁都没想到兄弟俩一点儿怨气都没有,只是真心实意地替他们高兴。   两人一时之间有些感慨,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霍域先开口说:“抱歉,以后有事儿先下去踹你们家门,半夜三更也给你们踹起来。”   谷壮壮歪着身子半靠在沙发上,笑着说:“踹,使劲踹,就拿出当年踹那滑板小子的架势踹!”   游弋指指他说:“记着你这话啊,回头不给我开门我揍你。”   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太肉麻的话实在说不了,嘻嘻哈哈闹一通,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这顿饭吃完又收拾了半天,从医院带回来的东西也一一放好,折腾完两人都累了,游弋张罗着要睡个下午觉。   一个多月了终于又睡到了床上,他四仰八叉地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霍域伸手把他扒拉进自己怀里,让他枕着左臂,右手搭在他身上拍了拍:“睡吧,好好睡一觉”。   这姿势可有点儿不太适应。游弋埋在霍域胸口,有点儿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也有点儿踏踏实实的舒服。   两人在一起这些天,因为霍域打着石膏的关系,太亲密的动作都不敢做,亲一亲就得赶紧分开,生怕过了火收不了场。今天终于出了院,霍域的石膏也拆了,本应是干柴遇烈火,可两人此时躺在一张床上就这么抱着竟然也觉得很满足。   太舒服了,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舒服和踏实。   窗帘是黑色遮光的,拉起来一点儿光都不透。游弋微微抬起头,这么近都有点儿看不清霍域,他笑笑说:“这窗帘真适合大白天睡懒觉。”   “太暗吗?有小灯”,霍域说着把手伸到旁边,摸索半天找到了开关。   那面黑白键的墙忽然亮起来,是游弋之前没看清的小灯。   白色的琴键延伸向下,黑色的墙底星星点点,像屋顶那片夜空。   霍域又按了一下开关,白色琴键周围的小灯有节奏地跳动起来。   游弋撑着手坐起来,仔细去看。   “do do sol sol la la sol fa fa mi mi re re do……”   他转头问霍域:“灯在弹小星星啊?”   “嗯”,霍域也半坐着靠在床头,声音低低的,“记得吗?小时候你非要闹着学琴,爸就给你请来个钢琴老师,谁知道你刚学了首小星星就不学了。”   游弋笑笑说:“其实就这首小星星都没学好,la还是小拇指凑过去按的。幸亏没给我买钢琴,先买了个电子琴玩儿,不然亏大了。”   两人一起靠在床头,手牵着手,看着小灯串弹完了整首小星星。   小灯再次亮起的时候,游弋想问:“为什么做这个?为什么是小星星?”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他教霍域的第一首歌。   那时候大家一起教霍域中文,小游弋握着小霍域的手,一边写一边唱:“一闪一闪亮晶晶……”   爱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根发芽又枝繁叶茂,他们的人生从什么时候开始分成了两半又彻底颠倒。   一人是白键,一人是黑键,彼此分明又互相拥抱。   如果他们没在一起,这就是霍域留在自己卧室里的幼时童真和青春懵懂。   可他们在一起了,所以游弋偏头去吻霍域,说:“宝贝,你好浪漫。”   把辛酸变成浪漫,把苦吻成甜。错过那么多年之后,呢喃着唱一首小星星,他们相拥而眠。 第55章 小黑猴子永远自由   游弋再次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昏暗,旁边没有霍域。迷迷糊糊喊了一声,没人回应。   他起床拉开窗帘,这回外面是真黑了。墙上的小灯星星点点地亮着,游弋又看了一会儿,踩着拖鞋出去了。   奇怪的是,客厅、书房、卫生间,哪儿哪儿都没有霍域,门倒是开着。   探头一看,对面门也开着。   他喊了一声:“霍域”。   “在对面,过来吧”,霍域答。   游弋有点儿蒙,一步一步走过去的功夫,霍域也拄着拐出来接他了。   对面是游弋的房子,这还是他第一次过来。这会儿他埋怨霍域:“你怎么先来了?说好了一块儿过来!”   霍域笑着牵过他的手,低下头去吻他:“本来想趁你睡着偷偷过来看看有没有哪儿不合适,没想到你醒了。”   “啧”,游弋往后退了一点,“刚睡醒,别亲。”   霍域不理他,又凑过去吮那双睡得红扑扑的、果冻一样的唇,呢喃着说:“让我尝尝红酒什么味儿”。   睡了这么久了还有个毛线的红酒味儿,何况游弋睡觉之前又是刷牙又是洗澡,就怕让他闻到酒味儿。   不过,这样的霍域,游弋是定然拒绝不了的。   新房子刚看了一眼,眼睛先闭了起来。纯白的栀子花染上红酒渍,朵朵殷红。再用力一些,更靠近一点,红酒和栀子花揉在一起,融合成一朵血红栀子,还带着醉人的酒香。   一杯红酒后劲好大,醺醉了两个人。拐杖哐当落了地,霍域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游弋身上。游弋不自觉后退两步,后脑勺贴上了坚硬的墙壁。来不及调整姿势,霍域紧跟着逼近过来,血红栀子一朵朵绽放。   时钟滴滴答答走,游弋又停了呼吸。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怂,不敢用力,不敢反击,连呼吸都不敢。对面的半具木乃伊只是拆了绷带,芯儿里还是脆的,他哪敢挣扎?   不挣扎的感觉也挺好,整个人轻飘飘的,飘过春,又飞过夏日栀子花海,触觉和听觉都像失了真。   触碰、游移、轻咬、纠缠,整个人慢慢往下坠。   这感觉新奇又战栗,游弋不自觉仰起头。身后是坚硬,脸前是柔软。他把自己的所有交到了霍域手里,心甘情愿地醉倒在这片花海,以至于霍域咬在他耳垂,凉飕飕地吐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顿时头皮都炸了,猛地打了个哆嗦。   那家伙轻笑一声,竟然还问:“要我帮你吗?”   嗓子冒了烟一样,说不出一个不字。直到那双冰凉的手一点点往下滑,游弋被冰得一激灵,这才回过神掐住了霍域的手腕,找回了三魂六魄。   他用力咬了一下霍域的舌尖,恨恨地说:“出个院给你嘚瑟的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是吧?再发神经我抽你。”   霍域抵着他额头低低地笑:“歇会儿?”   “歇你大爷!”游弋没好气地说,“卫生间在哪儿?”   眼看霍域的眉挑了起来,游弋又给他一口,气急败坏地喊:“我洗把脸!”   ……   再出来时已经是十分钟之后,游弋额上的头发沾着水滴。   这段时间他没顾上剪头发,长长了不少,霍域的头发倒是还很短。因为之前头上有伤的关系,护士给剃过,这会儿才长出短短一层。   此时,游弋一脸不高兴地走过来,霍域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笑。   游弋指指他说:“你再招我我可不管你有伤没伤了啊,你给我小心点儿。”   一只炸毛的兔子,跳起来咋呼能有多威风?霍域只觉得好笑又可爱。   不过,兔毛总得捋捋顺。他笑着说:“嘴巴先歇会儿,看看房子,家具都是我设计好定制的,游大师看看能及格吗?”   游弋这才环顾四周,眼睛终于亮了起来。他忍不住想笑,终于知道那天霍域为什么会说这房子可能不太实用了。   放眼望去,客厅里处处都是木头。沙发是木质的,茶几是木质的,鞋柜、置物架、小板凳……连花盆都像个木头墩儿。   原木色,干干净净却并不是简约风,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跳脱感。沙发的框架弯弯曲曲,椅背一头儿还有只趴着的猴儿。茶几长得奇奇怪怪,不规则到了姥姥家,就差把台面也做成凹凸不平的了。就连鞋柜和置物架都不走寻常路。鞋柜是一个个格子组合成的一只大蘑菇,置物架挂在墙上,轮廓是条看上去不怎么正经的鱼。   整个客厅长得最正常的恐怕就是墙角那盆花了。游弋仔细看了看,这就是一截树干掏空了做的花盆,里面种了棵挺大的栀子花。   他弯着腰边看边说:“栀子花不好养,又要晒又容易晒死,又要浇水又不能浇太多,矫情,跟你一样。”   霍域坐在沙发上笑:“游大师什么时候研究植物了,一盆没开花的绿叶子都能认出来是栀子花啊?”   游弋回过头看他一眼,先是没说话,随后叹口气问:“我又哪儿露了馅儿?”   霍域一挑眉,思索两秒道:“你养过?因为我养的?”   游弋有点儿蒙,这馅儿到底是露没露?   霍域又一琢磨,恍然大悟:“噢,我身上的味儿啊?”   游弋摸摸鼻子,二话不说跑过去扶他,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带我看看别的地儿吧哥。”   霍域笑笑,没再说下去。   两个房子结构一样,风格却一点儿不沾边。   霍域那边是书房,游弋这边是个工作间。大大的工作台,几棵绿植点缀,墙上挂着造型各异的置物架。   霍域那边是影音室,游弋这边就是个游戏房。最新款的游戏机有,红白机也有,柜子里堆满了游弋从小玩儿到大的那个牌子的积木。地上有一块花里胡哨的地毯,看上去挺舒服,旁边墙上还画着一棵树。   游弋左看右看都觉得这棵树有些奇怪,回过头看一眼靠着门框笑着的霍域,莫名其妙问了一句:“不会是能打开的吧?”   霍域一抬下巴:“你试试。”   游弋用力一推,果然,这面墙被凿穿了,从这棵树进去通向了卧室。   霍域那边是卧室,他这边可真不能叫卧室了。整间屋子连张床都没有,简直就是个室内丛林。   大棵的散尾葵、龟背竹,藤编的摇椅,树枝做的灯,粗麻绳悬挂着吊床,还有一整面的植物墙。   这简直太震撼了。不得不说,对于野猴子来说这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霍域走过来搭上他的肩说:“以后想自己待着就过来这边,想玩会儿什么就玩会儿什么,小黑猴子永远自由。”   游弋偏过头看他,心里又冒出一句他妈的。这家伙得亏归了他了,否则这些劲儿都使别人身上那还不得反了天了!   霍域凑过来吻他一下,笑着说:“看在我这么用心的份儿上,您小作坊里那一箱小玩意儿是不是搬出来见见光啊?那屋那么多置物架可都还空着呢。”   游弋伸手捧着那张蛊惑人心的脸道:“别说一箱子了,你现在就是让我给你雕一屋子我都没二话宝贝。还有什么要求你都提,哥全给你实现!”   瞅瞅这霸总的架势!不过霍域没别的要求,搂过他抱着,低笑一声说:“当会儿我的拐杖吧。拐杖在客厅没拿进来,单侧支撑站久了腿疼,咱俩就这么抱着挪出去吧。”   游弋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过来是他扶着霍域的,到了游戏房他就被震住了,早忘了拐杖的事儿。   他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来来来我抱你。”   什么?霍域跟他拉开一点距离,一脸的匪夷所思:“你说你怎么我?”   “我抱你啊!”游弋坏笑着说,“公主抱,稳稳地给你抱出去怎么样?”   霍域发现了,这家伙果然是不太安分,时不时地总想展现一下他的男子气概,想必是没安什么好心的。   他再次抱住游弋,拍拍他后腰说:“挪!”   游弋还要争取:“我抱你怎么了?老公抱媳妇儿还不是天经地义的啊?你是不是不信我?你摸摸我胳膊上的肌肉,我壮着呢摔不了你。试试嘛,万一你很喜欢的话我天天抱……”   话还没说完,霍域掐了一下他的侧腰,又说了一遍:“挪!”   “靠!”游弋差点没原地蹦个二尺高。   这回他老实了。两个人抱在一起,像不倒翁一样慢慢悠悠挪回了客厅。   游弋很不满意:“这姿势比公主抱还累,要不是怕弄伤你我分分钟给你扛起来,叫你不老实。”   霍域笑着看他一眼:“我知道你那颗小脑袋瓜在琢磨什么,别做梦了啊,想那些不可能的事儿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   “要吃也得回那边吃,你看看这屋哪儿能吃饭?滴个油点子都是毁了一件艺术品,我敢吃吗我?”   说到这儿,他忽然眯着眼看向霍域,笑了:“我知道了,你打一开始就没想让我住,你压根就没安好心,对不对!”   霍域凑过来捏捏他的下巴问:“那你喜欢吗?”   游弋实在不能违心说不喜欢,何况这么一张脸凑在眼前,眼角眉梢都要淌出蜜来,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唯独不满意那张嘴。这么多年来总是坏笑着的那张嘴,怎么看都是一副欠收拾的样子。   那就……吻上去好了。 第56章 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   刚出院的几天,两个人都很疲惫。霍域是因为大病一场,又每天在做康复训练,体力有些跟不上,游弋的疲惫大概来自于紧绷过后的忽然松弛。   这几天,除了陪霍域去医院,其他时候他连门都懒得出。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来这屋瞅瞅那屋晃晃,再跟霍域腻歪一会儿,肚子饿了就到厨房弄吃的。   这几年他厨艺见长。总在小作坊待着,饿了总得吃饭。可能因为从小到大身边都有个洁癖霍域的关系,游弋也不习惯吃外卖。前几年他通常煮碗面对付,大四那年为了跟爷爷们聊天,也开始学着做一些菜了。   霍域的口味他很清楚,这几天他已经陆续做了菠萝咕咾肉、樱桃肉、南瓜饼、糖醋排骨,这天又心血来潮要给霍域做糖葫芦。   霍域其实不想让他那么累。在医院的时候是没办法,好不容易出院了他还天天这么折腾,不光给他做饭,有事儿没事儿还把楼上楼下的都喊过来一起吃。   他想帮忙插不上手,想帮着收拾游弋又不让。这天游弋说要做糖葫芦,他总算有了理由:“糖葫芦?你确定?你是不是忘了小时候把妈最喜欢那口锅弄坏的事儿了?”   游弋立刻跑过来,指着他额头Biu了一下:“忘了那些没有用的事儿好吗宝贝?”   霍域忍不住想笑。   那会儿他们也就6、7岁,霍域初来乍到,第一次看到街上推着自行车卖糖葫芦的爷爷,觉得挺新奇。那一串串红彤彤的果子看上去好漂亮、好诱人,他问游弋:“那个甜不甜?”   游弋相当夸张地说:“甜,特别甜,你等等啊,我回去拿钱给你买。”   等他再回来找霍域的时候,霍域却拧着眉说什么都不吃了。游弋奇怪地问他:“怎么了?”霍域小声告诉他:“刚才不知道什么东西吹到糖葫芦上了,那爷爷竟然直接拿手去扒拉。”   游弋朝那边一看,爷爷的手可着实不怎么干净。于是他牵着小霍域的手,大言不惭道:“没事儿,咱不吃他的了,哥哥回去给你做。”   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游弋把厨房折腾了个乱七八糟也没做出糖葫芦,还把自己呛了个半死,不出意外地挨了于茉莉一顿胖揍。   那大概是霍域长那么大以来笑得最开心的一天。尽管糖葫芦没吃上,但看着游弋被于茉莉追得满院儿跑,像只受惊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乱叫,他觉得好玩儿极了。   一晃这么多年,游弋又说要给他做糖葫芦,这回霍域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再祸害新家的厨房了,他挽起袖子说:“我来。”   游弋很无语:“你右手右腿都还不敢使劲儿呢,有点儿数行不行哥哥?”   “欸,乖弟弟”,霍域看着菜谱,顺嘴说。   做法粗略看过一遍,他跟大厨一样胸有成竹道:“就熬个糖而已,你把锅拿出来,我坐这儿就弄了。”   “就熬个糖而已”,典型的厨房小白莫名其妙的自信。游弋哼笑一声,去厨房找了个小电锅,心想:“这电锅便宜,坏了也不心疼,玩儿去吧。”   对于霍域能做出糖葫芦这件事游弋是不抱希望的,不过他享受这个过程。   阳光铺了满屋的客厅,音响唱着轻快的歌。他侧躺在沙发上,看着霍域有节奏地搅拌锅里的糖浆,周围的空气都甜了起来。   茶几上放着一盘洗好的山楂,小水珠还挂着。串了七八串,剩下的都进了游弋嘴里。霍域看他一个接一个吃没裹糖的山楂看得直皱眉,一脸牙疼地问他:“不酸吗?”   “别皱眉”,游弋咬着山楂笑着说,“你搅糖的样子真好看,这样安安静静的样子特别美,别皱眉,我要记住回头画下来。”   霍域一身家居服,周身被阳光包裹,动作慢慢悠悠,眉眼柔和带笑。   太久没见过这样放松的霍域,游弋觉得不画下来就太可惜了。   霍域挑眉笑笑说:“那你以后得画多少个我?不出意外的话我这辈子就这性格了,没什么意思的这种性格,别人都觉得无聊透顶的这种性格,也就你当个宝吧。”   “我就当个宝”,游弋说,“你这张脸我画一辈子都不会腻的,你不信吗?”   霍域笑了:“讨论什么信不信的,慢慢走慢慢看呗,腻了我就再换个发型。”   说到发型,游弋胡乱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有点儿嫌弃地说:“太长了,懒得出去剃,要不你给我推了吧,我跟你弄一样的发型。”   霍域想想那画面有点儿想笑。他头发短点儿看着还行,要是游弋这张脸加上这张嘴再剃个这么短的发型,出去一准儿得被以为是刚放出来的。   想想还挺有意思,所以他点点头说:“行,一会儿吃完糖葫芦给你推。”   游弋这才想起来看一眼锅里的糖,这一看顿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赶紧关火关火,这还吃个屁的糖葫芦,这不成糖色儿了吗?”   锅里的糖浆已经成了枣红色,霍域还在那儿慢慢悠悠地搅呢。就这样了他也不承认这锅糖熬失败了,糖葫芦放进去滚一圈儿,他挺高兴地说:“好看的啊,琥珀色”。   游弋顿时笑起来:“去你的琥珀色吧。”   ……   一人吃了一串发苦的糖葫芦,两人启程往小作坊走。   要剃头肯定不能在家里,游弋不想给自己找事儿,不想剃完头再被家里那位洁癖先生指挥着跪地上捡碎头发。   那就去小作坊吧,正好给霍域弄个拐杖。   路上他开着车心情其实还是有些忐忑的,毕竟小作坊里藏满了他这些年来的思念和崩溃,如今要全部摊开给霍域看,心里多少有点儿说不出的滋味。   车停到小区里,游弋带着拄拐的霍域在小公园里穿行。走了一会儿他忽然笑笑说:“这回对了”。   霍域偏头问:“什么对了?”   “小公园的正确打开方式。以前我早上跟着大爷们在这儿一圈圈绕,路上碰到人他们都看我,我猜他们心里在想‘这小伙子年纪轻轻怎么就开始过老年人生活了?’这回带上你就不奇怪了,你拄个拐,我一看就是陪你来散步的。”   其实游弋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谁说公园就是属于大爷的,健身房就是属于年轻人的?又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反着来犯法,他无非是脑袋有点儿乱,想随口说点儿什么转移转移注意力。   霍域也看出来了,于是路过一个亭子的时候,他非常贴心地说:“歇会儿?我走得有点儿累。”   其实在这儿都已经能看到小作坊门口了,不过游弋还是点了头,扶着他上了两级台阶,坐到了亭子里。   “不脏的放心坐吧,大爷们每天下午都擦,他们就在这儿下象棋。”   霍域为了缓解他的心情,开了句玩笑:“你跟大爷们那么熟,他们没张罗给你介绍个对象吗?”   游弋垂头一笑:“我跟他们说我有对象,对象撇下我出国深造去了。”   霍域一愣,莫名地有些鼻酸。他忍不住去想,这些年游弋是怎么过来的呢?守着一个秘密,过着孤独的日子,只能跟陌生的大爷撒一个美好的谎聊以自慰吗?未免太心酸。   过去的游弋不提,他又笑着说:“以后我要跟大爷们说我对象回来了,要结婚了,让他们给我随份子。”   霍域于是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   “别闹,不办,想想就累”,游弋马上说,“咱俩之间不需要仪式,不需要见证也不需要什么誓言,这些年抵得过千万句誓言了。”   霍域想想,游弋的性格确实是这样。任何规矩、流程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束缚,如果真办个婚礼,估计流程还没走完他就要闹着跑路了。   于是他点头说:“那这样,不办婚礼,但是我们每年抽出一些时间去旅行吧,我想去不同的地方说我爱你。”   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昭告世界,把爱说给雪山听,说给落日听,说给呼啸的风和沉默的夜听,这分明是皮猴子游弋会喜欢的仪式感,但霍域不说我想陪你去做什么,他只说“我想”。   游弋只要听到霍域说“我想”,一定会无条件说“好”。   果然,他马上笑起来:“好啊,但是今年你别想啊,什么时候恢复得3000米能跑过我了什么时候再聊这个。”   霍域笑着胡噜一把他的脑袋:“行,听领导安排。”   两人在亭子里歇了好半天,霍域一直没说走,游弋却是终于坐不住了。他叹了口气叫了声“哥”,在霍域看过来时说:“去小作坊之前我想提前跟你交代交代。”   霍域挑了下眉点了点头:“你说”。   游弋稍一沉吟,有些不太有底气地问:“过去的都过去了这话你能明白吧?”   他这话说出来霍域已经明白了,后面的话甚至都不需要他再说下去了:“明白,我明白的,别担心。前面几年你和我当然都不会好过,难受归难受,但是我也知道后悔什么用都没有。别想那么多,咱们就是来收拾收拾过去的心情,学着接受它,然后忘掉它一起去过新生活的。我不会钻牛角尖,你也别钻,好吗?”   游弋沉默一会儿,笑着去牵霍域的手:“好,那我们走吧。” 第57章 你是男的啊?   小作坊门口那盆花这么长时间没人管,不出意外已经死透了。霍域微微弯下腰去看,不等他问,游弋就自己交代:“栀子花,四年养死无数盆了,这花真的很矫情,我再也不养了。”   “嗯,以后养我就行了,我好养”,霍域笑着说。   说起来,霍域身上的栀子花香味不过是洗衣液遗留下来的味道。小时候两位妈妈带着他们去逛超市,拎着洗衣液桶凑近他们逗他们玩儿,霍域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味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换过。   当时游弋不喜欢,挑了块儿橘子味儿的香皂当宝贝,怎么都没想到,那栀子花的味道有一天会让他怀念。   起初他也偷偷换过同款洗衣液,但一整天都被霍域的味道包裹的感觉并不好受,后来他不用了,改养花了。养花挺好,买来的时候都是开着花的,过不了几天就会被他养得半死不活,香味儿半点不剩,不至于让他太烦心但摆到门口抬眼就能看到,又是个念想。   这会儿他一边推开门一边说:“这儿挺乱的,走的时候着急没来得及收拾。”   霍域笑着说:“嗯,着急跑,着急躲我”。   游弋后来回想起那天都是很难受很自责的,被霍域这么说出来倒是想笑了。   他回头看一眼霍域也开起了玩笑:“你说要把我扔海里喂鱼我不得赶紧跑吗?晚了就彻底游弋去了。”   霍域搭着他肩膀跟着他进门,左右一扫,深觉谷壮壮的评价还是颇中肯的,同时也莫名觉得这地方竟然有种亲近感。   整个屋子都充斥着一种非常游弋的十分散漫的感觉。工作台上的一堆木屑还没收拾,椅子歪斜着,里面的东西什么风格的都有。花瓶是奇形怪状的,笔记本电脑贴纸是卡通的,展示柜上木雕和手办混着放,墙上的时钟是老钟表,半点整点还会铛铛响。   霍域看这表格外眼熟,不等他问,游弋又主动交代:“就是很久以前你房间那个,后来你嫌吵我拿回家了记得吗?我拿去修好放这儿了。这几年它也留了回洋,走的你那儿的时间,临走我给调回来了。”   尽管游弋把这事儿说得挺可乐,霍域心里的酸楚还是控制不住地冒出来。他再次环顾一圈这个空间,握着拐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游弋走到窗边把窗帘都拉开,又顺手拿块抹布去擦窗台上的灰,边干边说:“前面树多,阳光不太好,正适合我,木雕不经晒,这些画也不经晒。”   霍域随着他抬头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墙上那两幅几乎一模一样的画。原版是他画的,翻版是游弋画的,不仔细看都看不出分别。   他笑笑说:“游大师抄我画啊?”   阳光下,窗帘翻起一层细小尘埃,游弋站在窗边笑得苦涩:“不抄怎么办呢?那会儿有点儿画不好你了。”   霍域心尖儿一抽,拄着拐过去抱他一下,揉揉他的脑袋,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转而问:“其他的画呢?我一会儿要拿走。”   当初说好每年过生日都要画一幅画给他,游弋没有食言,除了墙上挂着的那幅画之外,其他三幅他还是满意的,只是藏在其中的心情有些苦涩罢了。   这会儿他带着霍域推开卧室的门,卧室里面有个隔间。   他笑着说:“这个隔间门跟墙的花纹是一样的,茁茁壮壮来那么多次都没发现这儿还有个小隔间。”   隔间里面是一些画具,除此之外只有一个小沙发和三个画架,画架上的每一幅画都是霍域。   第一年,他们刚刚分开,游弋画了一幅躺在落叶上笑着的霍域。那是十五岁的霍域,是游弋清清白白的青春。尽管思念不可抑制,他还是痴痴傻傻地期待着所有的爱都能回到从前。   第二年,他无论如何都画不好霍域了,照着画一幅挂到墙上,提醒自己——你有什么资格爱他?分开不过一年半你都已经画不好他,那些痴心妄念是不是该收一收了呢?   第三年,霍域回来一趟,他画了那天拎着行李箱站在阳光下的霍域,一笔一笔都是困惑,色彩混乱得像那件《混沌时空》。   第四年,生活是老年人的生活,人也变得老气横秋,所有疯狂的想法都闷在了这间屋子里。画的时候是想画一幅站在山顶的霍域的,想把那年留在山间的心情藏进画里悄悄送给他。可画着画着,脑子里不断出现的却是浴室里、水管下的那个湿漉漉的霍域。   别的不能干,画还不能画了吗?游弋这么安慰着自己,一笔一笔画下了一幅半赤裸的霍域。   这会儿,尽管霍域从另外两幅画里看出来一些不太愉快的心情,不过他都按下不提,只盯着那幅半裸的自己看,眯着眼睛点评道:“这幅画画得最好,层次、空间感都很不错,色彩关系处理得也很细腻。”   游弋顿时翻了个白眼,果不其然,霍域紧接着就偏过头,脸上挂着几分戏谑的笑,问他:“画了多久?”   游弋怀疑他想问的不是画了多久而是别的什么龌龊的事情,所以他理都没理霍域,转身就要走,谁知霍域把拐杖一扔就来拽他。   游弋半点儿都没敢用劲儿,赶紧顺着他的力道退回了他怀里。这下正合了霍域的意。他右手绕过游弋的肩抱着他,也顺便借力站稳,左手环上他的腰,垂下头吻在他后颈,低低地说:“别动,你一动我就得摔。”   就算他不说,游弋也不敢动啊,何况这个吻就像给他点了穴,他也动不了了。   嘴上是可以抗议的:“别闹行吗哥,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体状况,作什么妖啊?我从今天开始喊你一辈子哥行不行?好哥哥,您赶紧自己站稳我给您捡拐杖去。”   他喋喋不休,霍域却是不耐烦地咬了他一口。肩颈相连的位置,人体曲线最美的地方之一,一口下去,触电般的感觉瞬间麻了一侧肩膀。   霍域的吻紧随其后,沿着肩颈线一路吻过去,手也颇不安分地撩起了游弋的T恤。   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游弋听到他在耳边说:“记住现在的感觉,记住在这间屋子里你应该有的心情,过去的那些都忘掉吧。”   眼前是半裸的湿漉漉的霍域,身后是炽热的汗津津的霍域,游弋终于还是缴械投降了。   ……   尽管他咬紧了牙关,胸腔里还是憋出了一声难耐的闷哼。如果不是这会儿还记着要撑住身后的霍域,游弋大概会腿一软就跪在那幅画前。   半晌喘匀了气,霍域终于放开他,自己一瘸一拐地挪到沙发上,扶着扶手坐下,一脸坏笑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游弋垂下头看看衣衫不整的自己,再看看全身整整齐齐,衣服上连点儿褶都没有的霍域,气不打一处来。   视线再往下一点,他终于满意了。那天那句话还了回去:“要我帮你吗?”   霍域这回是真笑了,摇着头说:“不不不,我挺好的,你可以先忙你的,我一会儿自己去洗手。”   “洗个屁的手”,这句话说完,游弋三两步跨过去,单膝跪到霍域左边的沙发上,二话没说照着他的嘴就咬了上去。   芯儿还脆着的霍域比力气肯定比不过游弋,何况刚刚折腾一通他也累了,半点儿力气都没了,只能任游弋在他身上撒野。   游弋明摆着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又是啃又是咬,像是要把他刚刚受过的所有,通通还在霍域身上。   霍域当然不是谷壮壮口中的“神”,面对游弋,他那颗总是沉在湖底的心也会忽然飘起来,一圈圈地泛起涟漪。   大雨来临的关头,洁癖的魂竟然还没死,他忽然抓住游弋的手,非常煞风景地冒出一句:“你刚才擦窗台没洗手。”   游弋竟然没被这句话打乱节奏,仍是非常认真地吻着霍域,呢喃着说:“不用手宝贝,麻烦你闭上嘴”。   ……   两位新手互相折腾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公园里亮起了灯。   游弋把厨房收拾出来,一边炒菜一边骂霍域:“折腾吧?这下好了,晚上还得回家哪儿还有空给你做那破拐杖?你一会儿赶紧给我推头,不给我推了今天我就给你扔这儿,床单快俩月没换了我告诉你。”   霍域占了游弋的工作台,床下箱子里的小木雕这会儿都摆在他眼前。刚才他非要去厨房帮忙,游弋嫌他烦,跟给孩子玩具一样把床下的箱子搬了出来,让他自己在这儿玩儿。   这些小玩意儿挺有意思,霍域一一看过去。生气的、高兴的、哭着的、笑着的他全都有,还有很多他一直非常喜欢的游弋雕的小动物们。   这会儿游弋唠叨他他也不生气,冲着厨房喊了一声:“这箱子能搬回家吗?”   厨房开着油烟机,游弋像是没听见,不过门外路过的一个大爷停了下来,人都没看清就来了一句:“哟,回来了?这段儿哪儿去了?”   霍域只好点点头说:“回来了,他在厨房做饭。”   大爷闻言皱着眉眯着眼走了进来,两手一拍笑道:“嗐,不是游弋啊,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哎,不过我看你有点儿眼熟啊。”   霍域“哦?”了一声,大爷根本没理他,焦急地半仰着头点着自己白花花的脑袋,嘴里不停念叨:“嘶,谁来着?”   念叨过十来遍之后,大爷忽然转过来又是一拍手:“嗐!你不是他对象吗?怎么头发还给剃了?欸不对!你是男的啊?!” 第58章 我跟游弋在一起了   霍域蒙过一瞬,想明白了紧接着就开始笑,笑得肚子都疼了。游弋听到动静举着锅铲跑了出来,大爷一看他出来就问:“小游儿你对象怎么变成男的了?”   小游儿怎么好跟胡子白花花的大爷解释他是霍姓恋啊,只好干巴巴撒谎:“这我对象她哥,长得挺像吧,呵呵”。   “嗐!我说呢,我就记得那姑娘那么长的头发呢”,大爷摆摆手就要走,“行,你赶紧炒菜吧,改天我拿酒来咱爷俩喝一杯。那谁,小游儿对象她哥你也来啊!”   这一串名号可真够长的,霍域笑着胡乱点一通头。   大爷一走,他马上问游弋:“我有个妹妹这事儿你林妈妈知道吗?”   游弋脸上挂不住,无视了他的问题,嘴里念叨着菜要糊了,灰溜溜地钻回了厨房。   之前他跟大爷们吹牛,说他对象出国深造去了,时间久了大爷们难免要问他要张照片看,可他上哪儿造个对象去?后来干脆把霍域的照片P了一下,给弄了一头乌黑的长发。   两人吃上饭了,霍域还惦记着这事儿,问他要那张照片看。   游弋心虚,赶紧给他夹菜:“我错了哥,我那点儿老底今天都揭给你了,这事儿就算了呗?”   霍域笑着点点头:“行,不提了,再提小游儿得不好意思了。”   这会儿,两人也把餐桌搬到门口吃饭。游弋一边吃一边瞅瞅外面,过一会儿说:“我以前就跟大爷们在这儿喝酒,这风景多好呢,跟野餐一样。”   霍域也看看外头,问他:“都聊些什么?”   “什么都聊啊。你想啊,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了,坐这儿一边喝酒一边把过去的一生讲给你听,有时候吹点儿牛,有时候感慨一下时间光阴,有时候还忍不住跟你说两句人生建议,多有意思。”   霍域看他一眼,问:“那你学到什么了吗?”   “我啊?学到了挺多,但是我的问题从来没找到过答案”,游弋苦笑着摇摇头,“一开始确实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跟他们交往的,觉得他们的一辈子就像大海,一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生经验,那我这点儿情情爱爱的小问题还不能从中找到个答案吗?结果还真不能。他们讲生死,讲人性的善恶,讲爱恨情仇,讲团聚离别,都是非常宏大的话题,换别人的话感悟一定多了去了,我却只是在想——如果这辈子不能跟你一起走,老了以后谈起这一生,故事里却没有你,多可惜啊。”   游弋说完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笑着偏过头去看门外沉沉的夏夜。   小公园很安静,暖橘色的地灯昏昏欲睡,都照不亮小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景观植物。也或许是夜太黑太浓稠,正好藏起了浓浓绿意也藏起了游弋那双通红的眼睛。   霍域看他一眼,放下筷子去牵他的手,吻在他手背说:“宝贝,故事里有我,人生中有你,我们有过去也有未来。”   游弋回过头一笑:“我当然知道,快吃饭吧,菜要凉了。”   ……   饭后,还是在相同的位置。霍域坐在椅子上拿着把推子,游弋盘腿坐在地上,把自己的脑袋交给他。   霍域先是来回揉了两把他毛茸茸的头发,又在他发顶印下深深一吻:“别后悔啊,剃了可别再找我要了。”   游弋笑着仰起头看他:“我又不是小孩儿,逗我玩儿啊?”   霍域伸手兜住他下巴,没让他重新低下头,眉眼温柔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游弋眨眨眼睛问:“怎么了?要亲我啊?要亲快亲。”   霍域笑笑说:“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尤其是晚上,瞳孔里有一点光,把整个宇宙都装进去了一样。”   游弋一愣,耳根紧接着就红了。霍域这才亲他一下,点点他的耳垂笑一声:“你这层玩世不恭浪荡子的皮也就能在外人面前装一装。”   游弋笑着晃晃脑袋:“跟你我装什么啊?跟你我都装我这人还能行吗?”   霍域低笑一声说:“你记不记得你以前说过,跟我都有秘密的话你这人算是完了,那不还是有了?你说你傻不傻?我怎么可能不爱你?”   他说着叹了口气,游弋仰起头勾着他脖子,又亲他一下:“好了,谁都别嫌谁。来吧,剃了这颗头,咱忘了过去大步往前走。”   霍域笑着把他脑袋按回去,开了电推子。   一下一下,一行一行剃过去,用不了五分钟就剃完了。碎发沿着游弋的后颈滑落到地上,无声无息。   他今天过来特意穿了一件滑溜溜的花衬衫,领口的扣子扣好就能挡住碎发。霍域因为要帮他剃头,不得已也拿了一件他的花衬衫穿。   这会儿游弋打开前置摄像头就笑了:“来比个耶,我给大家看看咱俩的同款脑袋。”   霍域很配合,在游弋头顶上比了个耶。   这张照片往家庭群里一发,大家都在笑。霍荻还是那么欠,来了一句:“这是俩秃毛鹦鹉飞出来了?”   游弋回:“有这么帅的弟弟是你的福气!”   确实,这个发型竟然很衬游弋的脸型,人看起来更精神也更帅了。霍域这段时间长回来一些肉,不像前段时间看上去那么惨,笑起来又是一个大帅哥。   两人去浴室洗漱的时候,霍域对着镜子胡噜着游弋的脑袋玩儿了半天,游弋一直看着他。   不得不说,他很喜欢霍域专注看着他的样子——眼皮半阖着,嘴角总勾着。这种时候游弋就知道,霍域真的爱了他很多年。   他拿出手机,又对着镜子拍了一张。这张照片他加了个非常梦幻的滤镜,调了调色,弄出了一种色彩迷蒙的大片儿的感觉。   这样的色彩配上霍域的眼神和那张脸,文艺得不得了。霍域看了一眼,也拿出手机。他勾着游弋的肩,拇指按在他嘴角,两人一起看向镜头,就这么定格下了这个瞬间。游弋怎么看都觉得这照片中的自己有点儿失足青年的堕落味儿,霍域却笑着把手机收了起来。   ……   又在家歇了几天,从小作坊拿回来的那根风车木终于变成了霍域手里的拐杖。   游弋本来想给他做个华丽丽的风格,后来又一想,这拐杖霍域且得拄一些日子呢,还是别整他了。最后他老老实实地弄了霍域喜欢的简洁风,只做了一些漂亮的弧度。不过在拐杖头的内侧,他也玩儿了点儿小花样,雕了一只可可爱爱的小鸭子。   送给霍域的时候,他说这小鸭子叫“喜欢你鸭”。   霍域笑得无奈,还不忘调侃他,指指小鸭子左边的位置说:“这儿缺只猴儿,加只猴不就是猴喜欢你鸭”。   对于霍域竟然开这种玩笑,还学广东腔这件事游弋表示不能接受,跟被雷到一样打了个哆嗦,搓搓满身鸡皮疙瘩麻溜跑了。   今天霍域换了新拐杖,穿着熨帖的衬衫西裤,游弋跑远了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吹了声口哨——啧,真帅!   他也赶紧回屋里换衣服去了。今天他们要回大院儿,正式地跟家长们交代一下他们目前的关系。   前两天复查,霍域的眼睛恢复得不错,康复训练也在一天天地进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所以他俩想着也是时候回趟家了。   这段时间家长们有空就会过来给他们送点吃的喝的,也许已经看出来些什么,不过都没有问过。   游弋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到家下了车,他拽拽衣服又踩踩鞋,好像被这身正式的衣服束缚住了一样。   霍域一手拄拐,一手牵过他的手捏了捏,笑着说:“怂死了”。   游弋竟然点点头认下了:“我都有点儿哆嗦。于女士是有数的,但是她要是知道咱俩又瞒了她这么久会不会一气之下揍我一顿啊?你的拐杖可拿好啊,千万别放她跟前。”   事实证明,游弋的担心不无道理。他们进家门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菜,全院儿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到齐了。   游弋在群里通知他们今天有大事儿宣布,大家今天就都没有出门。谷茁茁谷壮壮和霍荻罗青意也回来凑热闹,美其名曰是回来帮他们加油助威的。   于茉莉一看他俩这身打扮,都不用想都知道他俩回来干吗的了,马上看着他俩说:“行,你俩行”。   谷震乐呵呵地笑着,还一头雾水:“怎么了这是?你俩这是要干什么去穿这么正式?”   林秋荷、霍云宽和游景中倒都是一脸猜不透的表情,看着他们没说话。   这气氛可多少有点儿紧张。游弋硬着头皮张罗着几位家长都坐下,他也扶着霍域坐到了沙发上。不过屁股才刚挨着沙发他就又站了起来,站起来先鞠了一躬,结结巴巴地说:“那什么,我,我和霍域,我们俩,那个……”   眼看他话都不会说了,霍域叹了口气,拽拽他的手,把他拉下来坐下,抬眼看着几位家长,不疾不徐地开了口:“爸妈,我跟游弋在一起了。你们可能也看出来我们俩最近有点儿不对劲了,不管看出来多少,我们觉得这个事儿还是要正式地跟你们说一下。”   游弋在旁边小鸡叨米一样跟着点了点头,几位家长看着他俩没有一个说话的,倒是餐桌边那四个捣乱的一直在挤眉弄眼。   霍域又说:“这些年我们俩也没谈过恋爱,其实没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喜欢我,我喜欢他,心里装不下别人。我们的喜欢不是一时冲动,如果硬要算时间的话最少也有四五年了,一直没有在一起也不是因为不够坚定,只是都在为对方考虑,都没有想过自己的暗恋竟然一直都是两厢情愿的。”   游弋又在旁边点点头,霍域看他一眼,笑笑说:“我们很清楚这条路不好走,有祝福当然就会有质疑。未来几十年,也许难免会有很难的时候。这些我们都考虑过了,但我们没想过退缩。前面几年游弋一个人承受了很多,我也不算轻松,相较于未来可能出现的坎坷,我们觉得过去那些不能相爱的日子可能才是更艰难的。”   听到这儿,几位家长看上去都有些感慨,餐桌旁那几个一直在闹的也都老实了。   “我们知道你们都是开明的家长,会像支持荻哥和罗老师一样支持我们,也知道你们一定会担心,想跟你们说对不起,也想要得到你们的祝福。”   眼看着家长们没一个搭话的,游弋一脸紧张地开了口,想活跃一下气氛:“你们得这么想,如果我俩一人领个女朋友回来,你们还得花时间去了解她这个人,了解她的家庭,要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新成员。这回多好啊,知根知底的,双方家长剑拔弩张的会面这不就省了吗,对吧?呵呵。”   这番话说完,于茉莉看着他摇了摇头,拍拍林秋荷的胳膊,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亲家姐姐,看着我这傻儿子了吗?这事儿说到底还是我占了便宜。” 第59章 霍家的儿子没一个好东西!   这话一出口,游弋都惊了,他揉揉耳朵问于茉莉:“我没听错吧?你管我林妈妈叫什么?”   “亲家!你俩都在一起了这不是我亲家姐姐吗?”于茉莉抱着林秋荷的胳膊说。   林秋荷也不绷着脸了,笑着说:“亲家妹妹,咱这俩儿子一个比一个帅,还都这么优秀,这上哪儿说理去?”   游弋和霍域看不懂这个事态发展了,餐桌那边的四个人也傻那儿了。   游弋看着游景中,犹豫着叫了一声:“爸?”   游景中忽然笑了:“爸什么爸,我们吃的盐比你们走的路都多,再看不出来你们那点儿小心思我们可白活了。”   他说着看向霍云宽:“老霍,这下挺好,咱连改口费都省了。”   “是,咱改口费留着给未来的谷秧秧谷苗苗买奶粉喝”,霍云宽也笑着说。   刚才这几位家长脸上的表情多少都带点儿严肃,这会儿一个个全笑开了。   谷震笑着说了实话:“我们早猜到了,就等着你俩回来逗你俩玩儿呢。赶紧去换衣服吃饭了,回家来还搞这么正式,又不是回来开会来了。”   谷壮壮一听这话马上跑过来挂到他爸身上:“行啊爸,现在演技可以啊,连我们都瞒着?”   一屋子人都乐乐呵呵的,游弋和霍域互相对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游弋拍拍手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来,正色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大家,谢谢爸爸妈妈们的理解包容,谢谢哥哥弟弟们的陪伴体谅。爸妈,儿子们不会给你们丢脸的,放心吧。”   游景中竖起了大拇指:“那是,我儿子以后肯定一个比一个牛,老父亲们都可以退休了!”   霍云宽拍拍他的肩,叹出口气,看看游弋和霍域有些感慨地说:“我们从小是在拼了命才能活下来的环境中长大的,出身苦,每一步都是爬上来的。有了你们就觉得想给你们最宽松、最自由的环境,不想让你们再吃一点儿苦。现在想想,这样也不全对。虽然不求你们功成名就,但至少得活得善良正直,至少得有基本的生存能力。我们的教育跑偏了,好在你们几个都没长歪,现在看来还都长得不错,我们已经非常知足了。至于爱的是同性还是异性,别说我们老了,我们不是老古董。同性异性都是爱,有什么分别?也别考虑别人怎么看,我们几个老家伙是老了,可还没死呢,你们放心大胆往前走,别的事儿有我们挡着呢。”   这番话说得游弋鼻子又酸了,别说他了,罗青意和霍荻也同样感慨。   霍域靠在沙发上,想说什么又觉得没必要了,家长们其实什么都懂。   眼看着一屋子人就差抱成一团哭一顿了,谷壮壮跳起来拍拍手说:“行了,这事儿圆满了!咱赶紧开饭!今天一桌好吃的呢我都等不及了!”   想象中的紧张场面一个都没有,这顿饭大家都吃得非常开心。   因为俩孩子在一起了,家长们聊起了往事,俩人的黑历史都被翻出来成了餐桌上的笑料。   “小时候你们几个玩儿过家家,游弋跑回来拿我的化妆品,说要把小域打扮成最漂亮的新娘子,然后跟他结婚”,于茉莉边说边乐,“我也不是个正经妈,一听这话我就去找相机了,想着拍下来,以后在他们婚礼上放。那照片我妥妥帖帖保存了这么多年,这回这不砸手里了吗?”   于茉莉这么一说,霍域也想起来了,他侧过身凑到游弋耳边低笑着说:“这么多年小薏米没长进啊,还琢磨着把我打扮成女孩儿呢,什么时候能认清现实啊?”   那边,谷壮壮跟着凑热闹:“欸对,那回去罗老师奶奶家他还在山顶求婚了,让我域哥嫁给他!域哥你可不能嫁啊,要嫁也得他嫁,我域哥当年……”   谷壮壮的故事永远只有那一个,滑板少年的身影在他心中永远鲜活。   几位家长听得津津有味,霍荻一点儿正形都没有,歪在餐桌上,手抵着头,看着游弋和霍域,用口型问:“你俩谁是1?”   游弋一听这话立刻炸了毛,马上喊起来:“当然是我!”   餐桌上的人都看了过来,谷震问:“什么是你?”   “没事儿没事儿”,游弋讪笑着,“你们接着聊接着聊”。   霍荻看看霍域那一脸不屑的笑,懂了,意味深长地看着游弋笑了起来。   游弋冲着霍荻的方向趴到餐桌上,咬牙切齿地低声问:“你笑什么?真的是我!你看看我这肌肉,这健康的肤色,再看看你弟弟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这还用问吗?”   霍荻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敷衍道:“行行行我知道了,是你,是你还不行吗?我信了。”   霍域颤着肩膀笑个不停。游弋恨恨地看着他俩骂道:“霍家的儿子没一个好东西!”   偏偏霍荻还要气人:“这说的什么话?我真信了!”   眼看游弋就要炸了,霍域赶紧搓搓他后背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安抚他。   饭后,全家人都有点儿亢奋,厅里又支起了两张麻将桌。大人一张、孩子们一张,各自商量轮换着玩儿。   这几年霍域都没玩儿过麻将,手有点儿痒,可他胳膊又不太方便。游弋看他一眼说:“想玩儿就玩儿,我帮你抓牌。”   于是他们这边的牌桌成了这样——霍域、罗青意、谷茁茁和谷壮壮。可霍域身后还坐着一个游弋,罗青意身后还坐着一个霍荻,谷壮壮看看谷茁茁说:“哥,我怎么觉得咱俩有点儿孤独?”   谷茁茁笑了:“别带上我,回头你嫂子回来我也往后坐,只有你是自己一个人弟弟,认清现实好吗?”   谷壮壮一把扔了骰子:“靠,我今天非得赢你们一个月的饭。”   现在他们独立了都懒得做饭,指望游弋一个发挥不稳定的业余选手又实在吃不饱,所以干脆要在今天的牌桌上选出一个每天给大家把外卖送到家门口的倒霉鬼。   游弋说:“壮啊,别觉得不公平,你找个女朋友回来你俩一家我们都没意见。”   这话就是戳人痛处了,谷壮壮一拍桌:“笑话,以壮壮哥我的智商还需要外援吗?来!”   这一下午麻将打得谷壮壮郁闷极了。霍荻三句不离罗老师,偏偏罗青意打麻将不拿手,胡个什么还都要偏过头去问他。游弋还是以前那副没骨头的样子,紧贴着霍域坐。帮霍域摸牌就好好摸呗,他还要嬉皮笑脸地把牌塞进霍域手里,舔着张脸说:“这张绝了,我简直是你的小福星!”   谷茁茁也不闲着,打两张牌就给千里之外的嫂子回一条微信,嘴角都快咧到眉毛上去了。   腻歪透了!上家、下家、对家都这么腻歪,这牌还怎么打?谷壮壮一下午净点炮了。   后来霍域胳膊酸了,游弋高高兴兴地撇下他们搀着霍域就走:“你们玩儿吧你们玩儿吧,我带他出去走走,他今天训练都没做够呢。”   谷壮壮嗤笑一声,心想——你们那是出去训练吗?怕不是跑出去躲葡萄架下亲嘴去了!   这事儿还真让他猜对了。一到院子里,游弋就笑嘻嘻地说:“咱俩还没在家亲过呢,这可是爱情萌芽的地方,咱亲一个呗?”   亲呗。大好的月色。   霍域一笑,带着他走到隔壁游家门口,手上稍一用力,把游弋整个人拽到了院墙旁。   夜色正好,两人周身染着一层黑雾,但距离近一些又刚刚好能看清彼此。   游弋看看自己身后的院墙,回过头笑着问霍域:“在这儿亲啊?咱俩又不是偷情怎么还沦落到躲墙根儿了?”   霍域贴近他,那张在夜色中分外勾人的脸淡淡地笑着,眼神非常柔软地落在他身上,鼻息也都轻轻浅浅地喷洒在他脸上,却并不有什么动作。   霍域想起初来这个院儿时的忐忑不安以及那只从院墙上一跃而下的小黑猴子。   如今小黑猴子长大了,手也颇不安分,碰碰他的腰又摸摸他的脸,笑着说:“如果再来一次,我肯定不学什么eat eat delicious了。”   霍域更靠近他一些,低声问:“那要学什么?”   “I love you.Marry me.通俗易懂,还简单,是不是?我要提前跟你定好娃娃亲。”   霍域一笑,问:“用葡萄吗?”   游弋点点头:“用葡萄,用未来每一年那串最大最好的葡萄。你那会儿还挺乖,葡萄就够了。”   “现在呢?现在不乖了吗?”   说话间,两人越靠越近,撞碎了隔在他们中间的朦胧夜色。   游弋呢喃着说:“现在坏透了,但我爱你”。   霍域一边吻他一边回应,每个字都夹在唇缝中,声调变了形:“我也爱你,特别爱你。”   他们最近总是会说如果。如果我们在一个学校上大学……如果这幅画是我们一起画的……如果当初我多问一句……如果那时候我更勇敢一点……   那个兵荒马乱的夏天好像总在下雨,细细绵绵的、瓢泼滂沱的雨,在天空下,在心里下。那时候他们好像撒了很多谎,用光了一辈子的表演天赋,好在兜兜转转又回到这个大院儿,好在还可以相拥、可以接吻,也可以把那些年藏起来的爱表达个彻底。 第60章 小猴子是不是太猴儿急了?   转眼入了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最近,霍域总算不需要再用拐杖了。路是走得慢一点,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基本上都已经恢复。   他最近开始天天往公司跑,霍荻表面上高兴得很,说自由在向他招手,实际上暗地里还是操了不少心。   霍域那天第一次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办公室一定是霍荻亲力亲为安排的。能省略掉的东西都省略掉了,能用白色的地方也都用白色了,里间还特意做成了一间休息室,洗漱用品全是他常用的牌子。   霍荻嘴上说:“你赶紧熟悉起来,哥能不能去南半球跨年全靠你了。”实际上却是偷偷安排了秘书,让他定时督促霍域回里屋休息一会儿,歇歇胳膊腿也歇歇眼睛。   霍域的视力虽然已经恢复到之前的水平,但刚刚痊愈不久,看东西久了难免干涩难受。在家的时候游弋会看着他,到了公司就全靠霍荻了。   霍域最近不太自觉,好像急匆匆地想把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都补回来一样,没白天没黑夜地忙。其实他倒不是着急接手公司好让霍荻放假,而是在不停地练习右手的灵敏度。   那场车祸虽然没有伤到手部神经,但恢复到现在还是不如从前灵活,加上他几个月都没碰过画笔,生疏是一定的。于公,他需要这只手画设计图,于私,眼看又要过年,今年送给游弋的画还没有着落。   在家他不能太放肆。尽管游弋表现得不明显,但霍域还是知道这场车祸带给他的后怕有多深远,所以他起码要顺着游弋,让休息就休息,让补充营养就补充营养。在公司游弋就看不到了,霍域多少有点放肆,连着好几天都是从早画到晚。   霍荻总是推门进来,一点儿老板样子都没有地张口就骂:“你要死啊?”   霍域往往只瞅他一眼,并不理他。霍荻如果还要进来念叨他,他也有招儿对付,比如:“今天又让助理给你买烟去了吧?超额了吧?”又比如:“罗老师好久没到家里去了吧?一会儿我给他打个电话,咱回家吃饭怎么样?去小仓库吃。”   小仓库里有霍荻那些年偷偷收藏的罗青意的画。那时候罗青意带着学生们义卖,所得款项换成画具,用来捐赠给贫困山区的孩子们。霍荻总是让别人替他去买,连买带捐,从不留名。   这些年他也没把这事儿告诉罗青意,总觉得那时候偷偷摸摸的自己有点傻也有点儿丢脸。   诸如此类的事儿霍域知道得不少,今天拿这个威胁他,明天还能换那个,次次都把霍荻噎得说不出话。   今天他又提起义卖的事儿,被数次揭短的霍荻终于忍不了了,转头就给游弋打了电话告了状。   这是要破釜沉舟了。要死大家一起被媳妇儿骂死,反正我不能被你拿捏死,天天抬不起头。   告完状,他淡定地点上一支烟,站在公司楼下看了一眼表。有人路过,问他:“小霍总站这儿干吗呢?”他便笑笑说:“出来放十分钟风”。   游弋最近工作的地方离公司不远。果不其然,十分钟后,游弋的车停在了门口。一脚刹车一甩门,车钥匙就扔到了霍荻手里。   霍荻急匆匆跟着进去,钥匙扔给门口保安,一路添油加醋:“太不像话了!从早上到现在坐在那儿动都没动,午饭都没吃!我是管不了了。不是这一天,天天都这样,这还像话吗?他简直不把你放在眼里!”   游弋最近其实也挺忙,在忙着做一个展览。参展作品叫《羽翼·游鱼》,是一对很大的翅膀下,吊着一群神态各异的小鱼。   这个作品很难。想要用木雕表现出羽毛的层次和轻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那堆鱼也一样,每一条都不同,每一条都要灵动。他已经快被小鱼们折磨死了,还得抽空来收拾家里这条大鱼。   这会儿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一件宽松的T恤搭一条松垮的背带牛仔裤,脚上踩一双懒散的帆布鞋,看样子连手都没顾上洗。   霍荻把他送到门口,啪地一下推开了霍域办公室的门,自己溜了。   他满心以为这下一准把霍域逮个正着,乐颠颠地跑回了自己办公室,还不忘嘱咐霍域的秘书不要让别人进门。没想到那边游弋看到的却是乖乖躺在沙发上,戴着热敷眼罩正在休息的霍域。   听到动静,霍域把眼罩拉下来一些,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这儿还没下班呢,你今天不忙吗?”   游弋都要被他气笑了。这家伙不知道又是怎么做到的诸葛亮附体,如果不是太了解他,他现在就得转身出去找霍荻算账去了。   他三两步走过来蹲在霍域身边,牵过他的手,温柔地问:“热敷呢?今天按摩眼睛了吗?”   “按了,刚按完敷的”,霍域挺淡定,说着还蹭了蹭游弋手上的灰,“着急过来干什么?今天有安排?有安排咱就走。”   游弋点点头说:“本来是没有的,现在必须得有点儿安排了。”   霍域坐起身笑着问:“什么安排啊宝贝?订了餐厅还是跟风叔约好了看电影?”   这用力过猛的夸张表演让游弋忍不住笑出了声:“咱俩这出戏要演到什么时候?”   他分明知道霍域在撒谎,霍域也分明知道他知道他在撒谎,偏偏人家挺淡定:“演什么戏?我们不是从来都这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吗?”   “行”,游弋摘了他的眼罩,牵起他的手,“走,回家。”   这段时间,霍域不管去哪儿都是游弋接送,哪怕最近游弋的确很忙。霍域没有说过不让他接送的话,每天一下班就站在公司楼下等着,哪儿都不去。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无条件地给游弋足够的安全感,事事都顺着他。   不过,有一件事他俩最近较上劲了,谁都不肯服输。说起来全是你情我愿的情趣,不过闹来闹去没个结果,两人的夜间娱乐活动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本来他俩是都不急的。对方太勾人,即便没有全垒打,这一场场比赛也足够酣畅淋漓。不过今天游弋下定决心了——比赛的胜负决定着家庭地位,这场比赛他一天不赢霍域就一天不能老实,像今天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儿不知道还得干多少回。   这不能忍。于是回家路上他先是停车去了一趟药店。进去的时候迈着老艺术家四平八稳的步伐,出来的时候脚步乱了、表情慌了、步伐快了不少。   回了车上又要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药袋子往后座一扔,甩给霍域一句:“准备好了吗宝贝儿?”   不等霍域回答,他已经一脚油门把车开了出去。   霍域一看这架势就乐了,笑着问:“咱去哪屋?”   游弋打着方向盘想想说:“你那边卧室吧?我那边跟热带雨林一样,第一次就这么……刺激,是不是不太好?”   他挺认真地开始探讨场地的问题,霍域都快笑死了,靠在椅背上笑得浑身都在颤。   游弋没理他,心想:让你先嘚瑟一会儿。   直到进门他都还很嚣张,门一关上就开始脱衣服。   霍域上下扫他一眼,笑着问:“小猴子是不是太猴儿急了?”   其实游弋是因为今天衣服脏,为了照顾他的洁癖男朋友不想穿着脏衣服进屋,不过听到霍域这么说,他叉着腰舔了下嘴角,笑得一脸邪魅:“嗯,你最好快点儿洗澡,洗慢了我可不等你。”   霍域一挑眉,解领带的动作顿住了,转而先去勾他的腰。   猛地一勾,已经脱掉T恤的人像只没睡醒的小鹿,身子一歪就跌进了猎人的怀抱。   从后颈到蝴蝶骨,霍域的吻一路落下来,游弋光着脚站在地上,脚趾都用了力。   背带裤松松垮垮地挂着,霍域一边吻一边把背带又给他扶回了肩上,意味不明地贴在他耳边说:“这样好看。”   靠!游弋顿时麻了半边肩膀,用力咬了一下下唇才堪堪定住身形。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身拉住霍域的领带,冲着那张讨人厌的嘴亲了上去。   ……   屋里的小灯渐次亮起,无声地唱着《小星星》。一闪是一眨眼,一闪是一个吻,亮晶晶的是泛红的眼尾挂着珍珠般的泪。   墙上的小灯像窗外深秋的夜空,游弋身上的点点梅花是雨后火一般的焰火晚霞。   是夜还是傍晚,分不清了。是深秋还是盛夏,也分不清了。   似有夏日蝉鸣,又似深夜急雨,似是春日的高歌又像冬日里缓缓落下的无声细雪。   春夏秋冬走过一遭,两个人都摊在床上,连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他们享受这一刻的倦怠。一起爬过雪山、淌过暖溪的倦怠。霍域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无端想让头顶虚空生生变出一个镜头,俯拍下这一刻的全景,然后画下来。   画床单的褶皱,画两个人泛着亮光的肌肤,连彼此对视的眼睛和鼻息间的暧昧空气都要装进画里。   这场比赛他赢了,所以他想,为了能画出这幅画,明天到公司还是得接着练,大不了明晚再来这么一场酣畅淋漓的全垒打。 第61章 就是有点儿心疼你   抽了几天空闲,他们终于启程回奶奶家。   霍域已经回来好几个月了,老太太一直念叨着想看看他。前段时间他们找了各种理由搪塞,最近霍域的手脚活动都完全正常了,这才终于敢应下来。   奶奶这几年腿脚不太灵活,再像前几年那样说来就来已是奢望,她只能守着她的老房子,等着儿孙们登门。   其实直到前几天他们都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把他们在一起的事告诉老太太,几个人坐在一起分析来分析去,各种利弊都考虑到了,还是迟迟做不出决定。   最后还是罗青意说:“我觉得还是告诉吧。我记得我奶奶走的时候,她拽着我的手说活了一辈子什么事儿都看开了,没什么牵挂,唯独遗憾不能看到我长大,不能等到我成家立业那一天。老人总是觉得看到孩子们有自己的家才能放心,而且,我觉得奶奶可能是明白的,这么多年她从来没问过我有没有女朋友也没问过霍荻……”   霍荻一愣,想起奶奶之前问他都是问“有没有女朋友”,这几年好像从来都是笑着说“把你的对象给我看看呗”。   或许老太太真的什么都明白。霍荻想想说:“要不我们四个一块儿回吧,如果老太太已经看明白了,那我这么多年就真的太不应该了。”   罗青意拍拍他手说:“你别凑热闹,他俩先解决他俩的事儿,他俩的事儿解决完了过几天我陪你回去负荆请罪。”   霍荻马上弯起了狗狗眼,笑着问:“奶奶要是揍我,罗老师替我挨揍吗?”   这人对别人从来都是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架势,到罗青意这儿竟然开始卖萌装可爱,游弋和霍域同时“靠”了一声,噌地站起来走了。   这会儿游弋开着车,后座放着一堆东西,霍域坐在副驾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他看一眼拧着眉的游弋说:“这一路的山这么漂亮,别拧着眉。奶奶是多豁达、多有智慧的老太太,不要小瞧她。”   “是啊”,游弋叹了口气,“听于女士说,那时候我霍爸要娶林妈妈,有个嘴欠的亲戚,上门来跟奶奶说仪表堂堂的人竟然要娶个二婚,这不是疯了吗?你也不管管?奶奶生气了,说她前夫不是个东西,不离了难道跟你一样受一辈子窝囊气吗?我儿媳没你那么蠢。”   霍域眯着眼睛笑起来,游弋说着说着也开始乐。过了一会儿他收了笑又叹了口气:“我不是担心奶奶,就是有点儿心疼你。”   霍域看向他,明白了。   前段时间霍域受伤,罗蔓菁不知怎么知道了,时常会来个电话问问恢复情况。   大概是阎王殿里走过一遭,霍域变得有些心软。他俩的事儿跟家里坦白了之后,他觉得也应该跟罗蔓菁说一下。祝福不祝福的不奢望,至少走了这个过程,算个礼数。没想到罗蔓菁却说:“看来你是认真的啊?指望着长久呢?挺蠢的。忘了我怎么跟你说的吗?别拿爱情当回事儿,要拿它当盘菜。”   当时,霍域有那么两秒钟没有说话,紧接着就笑了,说:“不是我蠢,是你可怜。你一辈子都只能把爱情当盘菜,以为别人也都是如此。你错了,我的爱情可不是菜,没那么廉价。”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游弋听了全程,有意哄他,笑着问:“不是菜是什么呀霸气的小芋头哥哥?”   霍域笑笑说:“是月亮,是星星,是太阳,总之是罗女士踮着脚都够不着的东西。”   这么一闹,原本的计划也泡了汤。他们原本打算问一问霍域姥姥的墓地在哪,两个人一起过去祭拜一下。小时候霍域想姥姥,可那亲妈不知所踪,年幼的他哪里知道姥姥葬在哪儿。后来联系上了,他问过,罗女士说葬在国内,时间太久具体地址说不上来了,让霍域回国之后再说吧,到时候她找人带他去。这回霍域好不容易回来了,想问的还没问,先被罗女士气得挂了电话。   他和游弋只好像往年一样,找了个路口磕了头,跟姥姥说了几句话。   游弋嘴甜,站在那儿说了好半天:“姥姥,虽然咱俩没见过,但我每年都祭拜你你也应该认得我了吧?我其实是正正经经的一个好孩子,霍域跟我在一起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会把他照顾好也不会让他不开心的,您看我表现。哪儿做的不对的您给我托梦,上梦里骂我去,只要别吓唬我怎么着都行。”   这会儿开了一路,奶奶家越来越近了,游弋想着即将见到的奶奶,又想到霍域奇葩的亲妈和连祭拜都不知道该去哪儿祭拜的姥姥,难免替他心酸。   霍域却说:“不用心疼我。姥姥肯定会祝福我们的,至于罗女士,随她去吧。我们都这么幸运了还能要求事事完美吗?那也太不知足了。”   游弋心想,这就是霍域啊,即便是刚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他依然觉得自己幸运。就像小时候一样,即便亲妈不要他了,他也感恩当下所有的拥有。   到奶奶家时天色已经暗了。村里的夜早早开始,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剩几条流浪狗冲着他们汪汪汪地叫。   奶奶家门前亮着一盏灯,老式的钨丝灯泡,夕阳般的光。灯下有把皮椅,奶奶坐在上面打起了盹儿。   还没下车的两人看着这一幕,鼻子瞬间就酸了。奶奶这几年耳朵不太好,配了助听器她总戴不习惯,这会儿恐怕也没有听到他们的车开过来。   游弋仰着头,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胳膊伸给霍域说:“快快快掐我一下,这让奶奶看见以为咱俩怎么了。”   霍域解了安全带,侧身过去抱他,摸摸他的脑袋说:“缓一分钟,咱俩都缓一分钟。”   谁知刚缓了没一会儿,大嗓门的保姆阿姨已经从院儿里出来喊上了:“哎婶子,你看这是不是你小孙子们的车?”   奶奶一个激灵坐起来,游弋和霍域赶紧下车,跑过去喊奶奶。   “奶奶”,游弋搀着奶奶说,“都说让你屋里等屋里等,这么冷着凉了怎么办?”   奶奶看看他又看看霍域,眼睛忙得不得了,笑着说:“我身体硬朗着呢,这点儿小风不算什么。”   保姆阿姨也笑:“听说你们回来高兴,早早就坐这儿了,这不,刚才起了风我才赶紧跑回去给拿毯子。”   霍域接过她手里的毯子给奶奶披上,环着她往院儿里走:“先进去,进去再说话。”   他俩一人一边搀着奶奶进了屋,屋里餐桌上满桌的菜,全是他俩爱吃的。保姆阿姨说:“从早上就开始给你们准备吃的,今天我都只能打下手。”   奶奶拍着他俩的手说:“你俩快洗手,快洗手吃饭。”   这顿饭把两人都吃撑了,奶奶一会儿给夹个这个,一会儿给夹个那个,筷子就没停过。桌上不光有他们爱吃的菜还有游弋爱吃的咸鸭蛋,霍域爱吃的秋梨。保姆阿姨说咸鸭蛋是奶奶专门挑出来的双黄的,秋梨也是早早就把最大最好的单独放了起来,就等着他们回来吃。   她不光惦记已经见到的两个孙子,其他人也都没忘。饭后,她领着游弋和霍域到放杂物的小屋去,指着那一堆东西嘱咐他们走的时候别忘了带。   这个是茁茁爱吃的,那个是壮壮爱吃的,奶奶一个个念叨过去,每个人都没落下。   游弋说:“奶奶你记性是真好使,这么多人的生日、口味你全都能记得,太了不起了。”   奶奶笑了:“那哪能忘?永远忘不了。”   游弋于是问:“这么想我们,这回跟不跟我们走啊?”   这问题其实都不用问,因为每次奶奶都异常坚定地说不走。别的时候她总是慈祥而可爱的,唯独这种时候就像个闹脾气的倔老太太,谁说什么都不好使。   这几年她越来越老又坚决不肯离开家,爸爸妈妈们只好总是两边跑,谁有空就回来住一段时间陪陪她。可孙子们没那么多空,总是回来住不了几天就又得走了。   奶奶想孙子们,孙子们也想奶奶,游弋其实没想明白,为什么奶奶死活不肯跟着走。要说她舍不得小菜地吧,他们都说在院儿里再给她弄一块儿了。要说她舍不得乡下的好空气吧,他们的大院儿跟郊区也没什么区别了,也很安静。   今天,看到奶奶自己在灯下坐着,月光爬到她头上落满了霜,游弋实在觉得心酸,这会儿使出浑身解数劝她:“跟我们走吧奶奶,您不想霍域吗?您看看他瘦的,挑食挑得厉害,就吃您包的包子还能多吃点儿。茁茁入了秋可又开始咳嗽了,我妈熬的梨汤他喝了都不好使,您不给熬啊?我可告诉他奶奶不管他了啊。”   奶奶作势拍他一下,半点儿劲都舍不得使:“倒霉孩子,你怎么那么烦人?”   霍域挨着奶奶坐在她身边,缓声说:“不理他,您跟我说说到底为什么不想走啊?”   奶奶干涩的手掌抚过霍域的脸,长长地叹口气说:“我走了你爷爷就找不到家了。” 第62章 相伴到老   这话一出口,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愣。   奶奶左手牵着游弋,右手牵着霍域,眼里含着泪说:“不光爷爷,还有你们其他四个爷爷奶奶。他们在这个村里住了一辈子,走也是在村里走的。我留在这儿,想他们就去看看,给他们擦擦墓碑上的灰,坐边儿上跟他们说说话,也把你们的消息都告诉他们听听,他们就能放心了。”   霍域怎么都没想到最后问出来这么一个答案,赶紧伸手给奶奶擦泪:“不走了不走了,我们经常回来就行。现在路上风景特别好,我都没看够。”   奶奶又说:“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家。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到处都是爷爷的影子,在这儿我觉得踏实,就好像他还在。院儿里的花都是他种下的,包括那棵梨树,也是他拉回来的,走了总要惦记。”   游弋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走了,他对爷爷没什么印象。后来奶奶翻出相册给他们看,顺带着讲起照片背后的故事。   于是游弋慢慢懂了奶奶的固执因何而起。他想,如果有一天霍域先走一步,这个世界上只剩他一个,那他大概也会像奶奶一样守着他们所有的回忆,半步都不肯离开。   晚上,他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一左一右地挨着奶奶睡。奶奶问起茁茁壮壮也问起霍荻和罗青意。   游弋回答得战战兢兢,都有点儿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想应该怎么跟奶奶坦白。   霍域心里其实也有点儿没底,毕竟奶奶年纪大了,这些东西可能连接触都没接触过更别提可以接受了。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是奶奶啊,从小就把他们当宝贝一样宠的奶奶,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于是在奶奶又一次说起爷爷的时候,霍域忽然接了句话,他说:“奶奶,我跟游弋想跟你和爷爷一样过一辈子。”   这话说出来游弋愣住了。他没想到霍域这么快就说,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抱着奶奶胳膊的手都紧了紧。倒是奶奶好像立刻就明白了,有点儿惊讶地问:“你俩也?”   她这么问游弋就懂了,奶奶确实看出来霍荻和罗青意的关系了,所以才会说“也”。   霍域紧接着说:“对奶奶,是你想的那样。我爱他,他爱我,我们想一块儿过日子。对不起奶奶,这事儿可能会让你觉得担心,觉得不理解,但是我们还是特别想告诉你。我们在一起有一些日子了,每天都很开心,能互相照顾也能互相体谅。有时候难免生气,气到恨不得把对方赶出去,但是又很快就能和好,晚饭还是要坐在一起吃。”   这番话说完,奶奶沉默了半天。屋里灯关了,黑暗中游弋心跳得扑通扑通的。他借着一点儿月光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叫了声:“奶奶”。   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笑着拍拍游弋的手:“我知道青意是小荻的爱人,知道有一阵儿了。他在的时候小荻总是很高兴,眼睛都在他身上转。我不糊涂,看得清。一开始不懂,其实现在我也不太懂,但是我想只要我孙子高兴,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我知道他们怕我不能接受,怕我受刺激,不告诉我。他们小瞧我了,其实我一直等着小荻想通了告诉我呢,连见面礼都预备好了。”   听到这儿,游弋有点儿心疼奶奶。他不知道奶奶一开始看出来的时候受到了多大的冲击,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用爱硬生生地把陈旧的观念统统翻新,但他知道这样的接受对一个老人来说有多难。   这事儿不能深想,当然,他知道奶奶也不希望他们想这些。于是他开玩笑说:“奶奶,您那给孙媳妇儿准备的镯子可别给罗老师,那是女款的还镶着金花儿呢。”   奶奶拍了他一下:“我又不傻,我早给换成吊坠了。”   游弋马上问:“您换了几个啊?”   奶奶又是一叹气:“早知道我就换仨了。很长时间没看到你俩在一起了,哪里知道你俩小崽儿要一块儿过日子。”   霍域笑笑说:“您能放心吗?把游弋交给我,把我交给游弋。”   “怎么会不放心?都是我孙子。以前我就经常坐那儿跟爷爷他们念叨,我说几个孩子特别好,尤其是小弋和小域,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我怎么会不放心呢?我知道你俩一定是能为对方舍了命的,也是互相最了解的。我也没什么想不开的,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找到一个相知相守的人不容易,能走到一起更不容易,所以你们别操心我,好好过你们的日子,相伴到老,奶奶很高兴也很放心。”   说完这番话,奶奶左手牵着游弋右手牵着霍域,把他俩的手放到了一起。   “明天我们一块儿去看看爷爷他们,也把这事儿跟他们说说,让他们放心。”   ……   两人陪奶奶住了几天,祭拜过已经过世的几位爷爷奶奶,又踏上了返程的路。   走的时候,后备厢装满了吃的用的,奶奶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   十六七岁的时候总觉得光阴很长,没有尽头的隧道一般,如今看着后视镜里年迈的奶奶越来越远、越缩越小,又不免觉得时光匆匆、人生太短。   人生太短,所以爱要常常诉。   游弋打方向盘的时候撞上霍域的视线,立刻笑了一声,说:“我爱你。”   霍域马上说:“我更爱你。”   ……   回程路上,他们恍然想起,稍微绕个远就能到罗青意奶奶家,于是临时起意想去看看刘丰兄妹,也看看那座山。   路上临时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到的时候刘丰已经带着妹妹等在村口。   那次告别之后霍域再也没来过了,游弋倒是每年都会来看看。这会儿他刚摇下车窗,妹妹就跑了过来:“小鱼哥哥!”   “哎,快上车。”   妹妹拽着刘丰上了后座。刘丰先看到了霍域,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哥,好久不见。”   霍域也笑着说:“好久不见,你们都长高了。”   妹妹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像是有些认不出来,看了半晌才忽然开心地叫起来:“你是笑笑哥哥!”   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的游弋顿时笑了,霍域倒是很淡定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对,笑笑哥哥。你好厉害,还记得我啊?”   游弋笑着说:“妹妹,告诉笑笑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他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刘笑!咱俩一样的名字啊笑笑哥哥。”   几年不见,小丫头长大了,还是那么爱笑,还是那么可爱,一路叽叽喳喳得像只小黄鹂。刘丰的变化更大,当年那个竹竿儿一样的男孩儿蹿起了个子,人变壮了,看起来也更自信了。   游弋和霍域带着他俩到县城里吃了饭,又把他们送回家。临走时游弋嘱咐他们:“这回临时起意来的,也没给你们带什么东西,回头有什么需要的就给我打电话,别不好意思。”   说完,他又看着妹妹说:“你笑笑哥哥现在上班了,有钱了,你以后想要什么就跟他说好不好?”   妹妹说:“小鱼哥哥你好操心噢,我们什么都不缺。你都瘦了,还是让笑笑哥哥多给你买点好吃的吧。”   这段时间游弋照顾完霍域又忙展览,确实瘦了一大圈。霍域搭上游弋的肩,跟妹妹说:“放心吧,下回来给你看胖胖的小鱼哥哥。”   “你也要多吃点儿啊笑笑哥哥,你脸上的肉肉都少了,多吃肉好吗?”   这孩子人不大,操的心不少。刘丰笑着摸摸她脑袋,跟他俩道别:“她太能唠叨了,你们快上路吧,不然到家太晚了。”   这会儿天色确实不早了,不过游弋和霍域倒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其实他们今晚并不打算走,已经订好了住的地方,打算明早去那座山上看日出去。只是两位哥哥要玩儿浪漫就不好解释给两个小鬼听了,省得他们跟着操心。   马上就入冬了,这个时候爬山看日出,不是神经病是什么?他俩还想在刘丰和笑笑面前维持一副正经兄长的样子。   跟兄妹俩道了别,他们随便找了家店买了两件厚衣服。衣服看起来挺厚却实在不够保暖,以至于第二天凌晨五点,两人只能紧紧抱在一起,哆哆嗦嗦地等日出。   游弋鼻子都冻红了,跟鸵鸟一样埋在霍域肩上不肯露头。霍域抱着他,忍不住想笑:“这事儿咱俩口风要一致,回去坚决不能告诉别人,太傻了。”   “同意!”游弋说话牙关都在抖,“影响咱俩艺术家的形象。”   话音刚落,呼出口的白气就已经飘远。   入冬的山林周身都是枯败,绿意褪去,雾气弥漫,零零散散露出的几片红叶倒显得更加壮美。   两位艺术家哆哆嗦嗦了半个小时,总算顶着寒风等到了日出。   太阳刚刚露出一个角,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说:“我爱你”。   寒风中,山顶上的我爱你,温度却丝毫不减。   一人冒出一个幼稚的想法,另一人马上响应,又扔掉智商无条件配合,是为了回到当初的地方,看一场日出,说一句“我爱你”,也是为了把这些年欠下的纵容和陪伴悄悄补上一些。   深秋的清晨,山顶的空气湿漉漉的,吸一口都是钻心的凉。   太阳半隐在雾中,柿子一样的橘色盖上一层雾蒙蒙的灰,看不太真切。游弋埋进霍域肩窝笑着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奶奶腌的咸鸭蛋,不就跟这会儿的太阳一个颜色吗?看个日出都给我看饿了。”   霍域笑着偏过头去吻他,又忍不住拉开一点儿距离欣赏一下被冻成一团的游弋。   游弋此时穿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像个雪人,怪可爱的。   他又想起那年爬到樱桃树上的游弋,看到他就跳下来往山顶上跑,边跑边叫,兔子一样,也怪可爱的。   那会儿来的时候是春天,这回眼看着就要入冬,中间还隔了好几年。   感慨很多,好在山依旧在这儿,他们也从来没有走散。   “那就接个吻吧,接个吻咱们回车里吃早餐”,霍域说。   游弋笑着凑过来:“好啊。”   这个日出看得不怎么完美,好在未来日子还长。日出日落,四季更迭,循环往复,都是美景。   这几年他们各自走过不同的地方,看过不同的名山大川。巍峨的、陡峭的、宏伟的、延绵不绝的,但心里最爱的还是这座不知名的小山,爱它的苍翠活泼,爱满山的绿叶红果,爱这里仓促留下的他们的青春。 第63章 番外一《羽翼·游鱼》   游弋那个《羽翼·游鱼》的作品做得很成功,展览效果也很震撼。   一群形态各异的小鱼从屋顶上垂下来,随着风的节奏来回游动,斜上方的位置是一对庇护它们的栩栩如生的翅膀。   作品介绍那一栏,游弋这么写:“他有一对翅膀,给我保护、给我港湾,也给我永远的自由。”   展览几天,亲朋好友和几位恩师都来看过,长辈和朋友只管夸,老师师父还得指点几句。   师父是跟一位师兄一起来的。老爷子带着老花镜从整体布局点评到了细枝末节,最后盯着作品介绍看了半晌,点点游弋说:“抽空把人带来我看看”。   那位总是温文尔雅的师兄一听这话就笑起来,游弋看看他又看看师父,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师父不说他也打算忙完展览就带霍域去的。师父总是慧眼如炬,没事儿就往师父家跑的那段时间老爷子虽然知道他心情不好,但并不过多开解他,由着他玩儿,不过有事没事总会蹦出几句看似通俗却带着深意的话点他。   比如他曾指着自己家老房子的门槛跟游弋说:“小时候人小个子矮,觉得它太高了,想迈过去不容易,真努努力迈过去了就不把它放在眼里了,觉得它也不过如此。”   师父以为他是碰上了什么难事儿。游弋一开始会笑着点点头说:“谢谢师父教诲”,后来才终于说了实话:“其实我是自己想不开,都是活该,您别白费口舌了,我这些龌龊的心思配不上您的良苦用心。”   师父琢磨琢磨他的话,笑了:“嗐,合着你是为情所困啊?对方看不上我徒弟?你叫来,我倒要看看这人有什么本事。”   后来游弋把这段故事讲给霍域听,霍域笑着说:“这个锅我可不能背。”   说起来,这几天展览游弋没让霍域过来,说等展览快结束的时候亲自去接他。   游弋还没来得及去接人,展览最后一天下午,霍域倒是自己来了。   这会儿已经陆续开始撤展,展厅里没什么人。他一走进展厅游弋就看见他了。霍域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色西装,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西装外套是长款的。他一手捧花,一手插兜,一步一步走得不疾不徐,始终带着笑看着游弋的方向。   游弋心里当时就是一声“我靠”,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   跑过去不等他说话,霍域先搭上他的肩捏了捏:“别着急,周叔送我来的,别人信不过周叔你还信不过吗?”   尽管现在霍域自由行动完全没问题了,游弋也还是要接他送他,总是不能放心。平时霍域都顺着他,可今天他实在是想来送一束玫瑰,总不能让收花的人带着他去买花。   红玫瑰配尤加利,黑白双色的包装纸。游弋接过花垂下头去数:“嘿,十一朵,我们小芋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嘛。”   看完花又去看人,人可比花好看。   他侧头靠近霍域,笑着说:“穿成这样,是来查岗还是来求婚啊?”   霍域一笑,推着他紧走两步,走到游弋的展位旁才理了理衣襟单膝跪下来,紧接着从兜里掏出一个蓝丝绒盒子,笑着送到游弋面前。   游弋没想到他还真是有备而来,着急忙慌地想把他扶起来:“哎哎哎快起来,求什么婚啊人都是你的了。”   他担心霍域的腿,霍域却拍拍他手安抚他,笑着说:“不求婚,就是来帮你戴枚戒指。”   他说着打开戒指盒,拿出一枚戒指,边往游弋手上戴边说:“不好意思,抄了游老师的设计。”   游弋仔细一看,可不抄的吗?戒指上的图案跟他身后的作品如出一辙,霍域只是在他画稿的基础上稍微改了一下。   “本来想自己设计的,但是画来画去都不如游老师画得好”,霍域说,“而且,我很喜欢你这个作品的寓意。你永远自由,但是我得来给你戴一枚戒指,提醒你不管走多远都要记得早点回家。”   游弋笑笑,在自己戴了戒指的无名指上印下一吻,也单膝跪下来,把盒子里的另一枚戒指戴到了霍域手上:“我给你戴可就有点儿私心了。我得让大家都知道这么帅的小霍总已经名草有主了,谢绝惦记。”   两人对视一眼,接了个吻。稍远处正在忙的工作人员这会儿才起哄般吹了两声口哨。   游弋扶着霍域站起来,冲他们招了下手:“喜糖没有,不过我订了下午茶。”   那边有位姑娘喊了一声:“我拍了照,游老师记得拿小木雕来换!”   说起来,游弋今天穿的正是霍域同款黑色西装。一黑一白一起站那儿,怪养眼的,想必照片拍出来也不会难看。   游弋闻言马上跑过去看。霍域朝他们稍一欠身,找了把椅子往旁边一坐,随手拨弄着那几尾吊着的鱼,等游弋结束工作一起回家。   下午茶送来的时候,游弋还给他拿来一杯咖啡和一小块蛋糕。蛋糕拆开递他手里,游弋忽然笑了:“小时候我最远大的梦想就是以后能给你买一辈子蛋糕,现在看来我年纪轻轻的就把梦想实现了。”   霍域笑笑说:“我的梦想还没实现。我小时候想买一大块地,种一片森林,一片果园,再养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给你弄个植物园加动物园的结合体。”   “嚯”,游弋乐了,“我们小芋头真敢想。行,我等着啊。”   ……   两人从展厅出来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展厅外有一个很大的环湖公园。时间尚早,两人临时起意,一起逛逛公园散散步。   游弋旁若无人地捧着他的玫瑰,牵着他的爱人。蓝牙耳机一人戴一只,放着几首一听就能感受到世间美好的钢琴曲。   他们的眼中也只能看到美好。   风把落叶追得踉踉跄跄,游弋便开始配音:“啊~大哥轻点吹啊我跑不动了!啊~再吹我就要落水了啊,救命啊~我不会游泳啊!”   看到小猫躲在树上,一脸高冷地俯视他们,游弋又抬起头问:“你在看什么呀?是不是看哥哥们太帅了?哥哥有点儿怕你噢,我们是小鱼你是小猫啊。不过我们可以交个朋友但是你千万别打哈欠噢,容易误会的。”   看到人家在湖里划船,他又说:“我要是住在这个湖里的龙王我就专门训练一支小鸭子乐队。他们你侬我侬要接吻,我就让我的小鸭子乐队给他们演奏一曲助助兴。他们要是出来玩儿都还要吵架,我就让小鸭子们抖他们一脸水,把他们赶回家吵,别来扰我清静。”   霍域笑着问:“小游儿龙王还兼职月老啊?”   “那是,高兴了我还给他们弄一顿烛光晚餐吃。”   霍域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在水下点蜡烛,不过一听烛光晚餐他可真有点儿饿了。这段时间游弋手艺见长,可惜忙着弄展览都没空做饭,霍域馋他的饭已经馋了好几天了。   不过,游大师忙了一天怎么好再让他做饭,于是霍域说:“咱们也吃烛光晚餐去吧?”   游弋看他一眼,摇着头笑了:“你是想吃烛光晚餐还是想回家吃锅包肉、炒菜心配米饭?”   霍域没能控制住那一瞬间的动摇,不过他马上说:“不做饭了,太累了。”   游弋拽着他就往公园门口的方向走:“行了,不累,我们回家吃饭。”   “那我洗碗。”   “当然你洗碗,你见过大厨亲自洗碗的吗?”   “我也能当大厨。”   “拉倒吧,就你那两把刷子这两天都快把我吃厌食了。”   “昨天的炒饭你不是吃得很香吗?”   “哇我是给你面子啊,你不是当真了吧小芋头?”   ……   夕阳正好,霞光万道,湖面泛着金光,波光粼粼。   人群中,他们身着西装捧着玫瑰,本应款款走进一家西餐厅对饮一杯红酒的,可谁又能说手牵着手一起回家吃饭不是一种浪漫呢? 第64章 番外二生日快乐·新婚快乐   入冬之后,霍域跟了一个项目,游弋也在忙着做前段时间欠下的活儿,两个人都挺忙。   不过再忙,节还是要过的。   圣诞的时候两人一起去风叔那儿看了个电影,元旦回家跟大家一起跨了年,没几天两人的生日又到了。   霍域生日那天,游弋去接他的时候带了一个黑色纸袋,就放在副驾上。   霍域上车就问:“给我的啊?”   游弋点点头,让他自己拆。袋子里装着一个木雕镂空首饰盒。霍域先端详了半天那个盒子,由衷感叹:“啧,漂亮,师父那些老手艺可都被你学到了。”   游弋笑笑说:“别别别,你别吓我,我还差得远。”   首饰盒是最古朴的中式雕花,看上去精美漂亮,做起来也是实在需要技术和耐心的。锁扣是小巧精致的老式搭扣,霍域开开合合玩儿了半天,笑着说:“其实你光送我这个盒子我都能挺高兴。”   他边说边打开了锁扣,盒子里放着的是一个黑色的木镯子。并不过于繁复的雕花,内里有一行小字——一生为誓 至死不渝。   游弋说:“师傅说这种雕花纹路在以前是寓意吉祥如意、平平安安的,希望小芋头永远平安,希望我们能一起过每一年的生日,过到八十岁。”   霍域边戴镯子边笑:“到80岁我们恐怕已经拿不动画笔了。”   “没事儿,画简笔画呗,简笔画也是画。”   两个老头儿颤颤巍巍地给对方画简笔画?签名恐怕都得歪歪扭扭。   霍域想想说:“那时候咱们得有一大屋子的画了,从十六岁到八十岁的你跟我,等咱俩死了就让笑笑把那些画全烧给我们。”   哪有人在自己生日的时候说死的?游弋替他“呸呸呸”,然后说:“你可别折腾笑笑了,那时候笑笑也70了哥。”   是啊,奶奶会老,笑笑也会老,人这一辈子都得从这头往那头走。人生的终点是什么样的谁都无法预料,但如果两个人同行一程,相知、相伴、相守、相爱,何其幸运。   “那就不想那么多了”,霍域说,“说说今晚游大厨准备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今天可厉害了,我和了面,给你做长寿面吃。”   这碗面游弋可是从早上就开始做了。长寿面得是很长的一根,他看了教程,又是揉又是醒,现在已经搓成长条盘起来放冰箱了。   这做法他之前已经练习过好几次。霍域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今年又是时隔四年之后他们才重新在一起,所以今年游弋无论如何都想好好给霍域过个生日。   中午全家一起吃了饭,于茉莉还开他俩玩笑:“我们这些当爹娘的可懂了,中午叫你们来把饭吃了,晚上的时间可得留给你们小两口。”   小两口到家就开始忙活。游弋把锅里的糖醋排骨盛出来又忙着煮面,霍域一边给他打下手一边顺手炒了个青菜。   餐桌上放着一个8寸的小蛋糕。很简单的白底奶油蛋糕,周围画着一堆心,中间写着红色的字——小芋头哥哥:生日快乐!   霍域一看那歪歪扭扭的字就知道是游弋写的,那堆狗爬字这么写出来升了级——像疯狗爬的。   罪魁祸首端着面出来还有脸说:“本来野心很大的,想在蛋糕上画个画。努力了一下午实在不行,做蛋糕的老师都看不下去了,劝我别浪费他奶油了,老老实实写字吧。”   霍域倒是不嫌弃:“这样也很漂亮”。   这一晚他都不吝啬他的夸奖。蛋糕做成这样他非说这是怀旧风;面扯得很粗他非说吃起来挺筋道;连游弋准备的土了吧唧的红蜡烛他都没嫌弃,说这蜡烛很喜庆。   游弋挑着眉端起葡萄汁跟他碰了一下:“以前总怼我的,现在是怎么了?”   霍域笑着说:“兄弟可以怼,媳妇儿只能疼。”   游弋顿时翻了个大白眼:“你要有点儿数,我是怕你伤没完全好所以让着你,再过俩月你试试,不把你治得服服帖帖我跟你姓。”   霍域专心吃面并不理他,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反倒把游弋气了个半死。   饭后他们用投影放了电影,屋里的灯都关了,光源只剩下屏幕和那两只红蜡烛。   不甘愿做媳妇儿的游弋颇不安分。看电影是其次,给霍域点火成了他的主要目标。   霍域能忍吗?显然不能。被闹了半晌,他笑着看了游弋一眼,问他:“你爪子是不是不想要了?”   烛光照着的那张脸嚣张地扬起了眉,霍域于是一把撩了T恤,干起了正事。   屋内的温度一点点升高,电影慢慢步入尾声。烛芯越烧越长,火光不停跳动。   刚才还嚣张的人好像又认了输,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地装乖,霍域却并没有放过他,也没有浪费剩下的那半块蛋糕。   白色奶油是颜料,指尖一落就是一片花瓣。大花瓣画大弧度,小花瓣画小弧度,它们拥抱又重叠,变成一朵朵诱人的白玫瑰。   白玫瑰开在唇角,开在胸膛之上。开得灿烂明媚但花期不长,一个吻就轻易摘去。烛光的心跳都变快,扑通扑通红着脸替它送行,独自承受起这个炽热漫长的夜。   ……   到游弋生日那天,司机还是游弋。   霍域其实有心想去学个驾照,但他并不着急,愿意等。要等到游弋慢慢减少接他的次数再慢慢放下心结。   今天,霍域上车就往后座放了一个大手提袋,游弋往后看了一眼说:“我生日礼物是衣服啊?那么厚是羽绒服吗?你是往上绣了花吗不然可交代不了我。”   霍域早习惯了这小话痨,并没有理他,直接在导航上输了地址,让游弋赶紧开车。   游弋看了一眼地址就笑了:“这是酒店啊?咱晚上不回了吗?”   “不回了。”   游弋便懂了,那一大包一准是床单被罩,他那有洁癖的男朋友住酒店也都要换一遍的。   不过,床单被罩用得了那么大一个袋子吗?他挑挑眉,识趣地没再追问。   到地儿领了房卡,坐电梯的时候游弋忽然笑了一声说:“这么多年也没跟谁开过房,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霍域很无奈地问:“什么感觉?”   “电梯门关上脑子里就没别的事儿了,全是你,就这楼层跳动的速度我都开始嫌慢了。”   霍域笑着去牵他的手:“脑子里的黄色废料先往外扔一扔宝贝儿,我带你看烟花来的。”   出电梯门的时候游弋还在想,这家伙净胡扯,现在哪儿还有能放烟花的地儿啊?他可不想过个生日还要去派出所好几日游。等被霍域带进了套房,又被牵进了一间屋子之后他懂了——嗐,3D的。   他脸上的鄙夷过于明显,霍域凑过去吻他一下,问:“怎么着?不然咱把这套都省略了,把你的黄色废料捡回来?”   游弋摸摸鼻子笑了:“不不不,我那个不着急,先紧着你安排的事儿。”   这里已经是郊区,大大的落地窗外是静谧又温柔的夜。   两人洗了手,霍域叫了餐。今天就是正经的烛光晚餐了,档次比前几天的过家家高了太多,霍域却先道歉:“我对自己的做菜水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抱歉,只能带你出来吃,明年我继续努力。”   他说着朝茶几上的花一抬下巴:“不过花是我亲自包的。”   游弋一看就笑了,朝他伸出手:“两位妈妈没把你赶出来吗?祸害了店里多少花?我看看手是不是扎了?”   霍域捻着指尖轻笑一声:“给我留点儿面子吧宝贝。”   “行”。游弋没再坚持,只把他的手牵过来吻了一下:“可怜了,我们小艺术家这么漂亮的手”。   那双漂亮的手今晚很忙。切了两人份的牛排不算,还一会儿把菜往游弋嘴里送,一会儿拿饮料往他手边的杯子里添。饭后也不能闲着,要黏黏糊糊地跟另一只手牵在一起,看烟花都不分开。   这家酒店的影音室做得很好,按摩椅上躺下去,烟花就像在头顶绽放。   霍域说:“我过生日的时候你每年都在屏幕上给我放烟花,这回你过生日我们一起看一次。”   各色烟花绚丽绽放又星星点点滑落,游弋把他今晚对着蜡烛许的愿又许了一次——希望小芋头平平安安。   他不贪心,许愿都没有附带一个开开心心。现在他知道,跟他在一起的霍域是开心的。开心是他可以给的,平安却是他无法左右的。   他的生日愿望当然会给霍域,就像游景中的生日愿望会给于茉莉,霍云宽的生日愿望会给林秋荷一样。当然,他知道霍域的生日愿望也一定会给他。   半小时的烟花放完,霍域伸手帮他摘了眼镜,偏过头看着他说:“再给你看点儿别的吧,算是补上这些年欠你的生日。”   这句话说完,游弋一愣。   没一会儿,大屏幕上就出现了霍域的脸。   那是大一的霍域,游弋一眼就看出来了。   镜头很晃,霍域背着书包,举着手机边走边说:“游弋,早上好!生日快乐!现在你应该跟大家在一起吧?今年我们距离太远了,不能在你身边陪你过生日了我还有点儿不太习惯。”   镜头中的霍域没说两句话就忽然移开了目光。两秒钟后镜头翻转,画外音中他说:“带你逛逛我的学校吧。现在我要去上课了,上完课我打算去给你买个礼物,再买个小蛋糕,就当你在我身边吧。”   看了个开头,游弋已经知道霍域给他看的是什么了。鼻子一酸,他转头骂霍域:“你真的好烦,就非得招我哭吗?”   霍域揉揉他脑袋问:“要不我们不看了,回家以后再看吧,我们去楼下坐会儿听听歌?”   “不,看吧,我想看”,游弋摇摇头说。   说话这会儿他的眼睛也没离开屏幕。那是他错过的霍域,怎么都看不够。   霍域于是跟他十指相扣,也不再说话。   影片中,霍域下了课又开始接着拍。拍被晚霞染红半边的天,拍路边的鸽子和打盹的小猫,选蛋糕的时候也没有落下:“你喜欢哪一款?这一排有点儿太可爱了吧你应该不喜欢,这一排又有点儿幼稚,不过你本来就幼稚。哎,要不我让老板给画只猴儿?”   游弋边看边笑,但想到那时候身在异国他乡的霍域他又有点儿难过。   镜头一转,霍域回了家。桌上摆着蛋糕和一个盒子,霍域坐在桌后说:“大意了,还没带你选礼物相机就没电了。昨天晚上一直惦记着今天是你生日,查了去哪买蛋糕去哪买礼物,最后竟然忘了充电。来吧,蛋糕和礼物你想先看哪个?”   镜头外的游弋说:“礼物”。   镜头里的霍域笑着说:“我猜你肯定选礼物。蛋糕盒子是透明的你都看见了,礼物看不到你肯定好奇。行,先看礼物。”   他边说边打开了盒子,拿出了一只长得奇奇怪怪的猴儿,还是个抱着鼓的猴儿。   “我刚刚一看这猴儿就觉得很像你,看上去就是一只活泼的猴儿。身后这个钥匙转一转它就开始敲鼓了,敲得乱七八糟的,很聒噪,也像你”,霍域说着垂下头笑笑,再抬头时眼里多了几分失落,“以前总嫌你吵,你不在身边的这几个月忽然发现我竟然还挺喜欢你叽叽喳喳的,所以这猴儿暂时先不送你了,留着早上叫我起床吧。”   猴儿放一边敲鼓,霍域又打开了蛋糕:“老板不会写中文,所以字是我写的。写得不好,明年再练练。这两个小人儿是老板画的,我让他帮我画两个小男孩儿,他画得还挺卡通的。”   影片再往后,霍域煮了一包意面,现成的酱包和芝士一放,他说:“替你吃个面吧。虽然是意面,不过这款意面是我试了好多种之后觉得最好吃的一种,回头把牌子发给你。听说你现在弄了个工作室,不想吃外卖的时候煮一包这个挺方便的,别饿肚子。”   影片中,霍域几乎是从早唠叨到了晚,直到晚上临睡前跟他说了晚安,又说了一遍生日快乐。   看到后来,游弋心里在想,那应该是霍域离家几个月后第一次一天说了那么多话吧。   他很清楚那时候的霍域没交什么朋友,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自习室、食堂和家。生活圈子很小,想必也很孤独。   这会儿他闭了闭眼,偏过头问霍域:“后悔过吗?”   后悔过走吗?后悔过走那么远吗?后悔过离开我吗?   霍域垂着眼睛,拇指摩挲着游弋的指节,笑着摇摇头:“那时候不后悔,只是每天都很想你。”   是啊,那时候他当然不后悔。他以为他走了游弋就能解脱了,就能开心起来了,所以即便孤独,即便想念入骨,他又怎么会后悔?   游弋凑过去吻他,说:“对不起”。   后面三年,霍域也都拍了视频。没再出现过相机没电的情况,每一年都是从早拍到晚。他会对着镜头说早上好,说生日快乐,说想念,再说晚安。   大二以后的霍域多少开朗一些了,还会教身边的外国朋友用中文说:“游弋,祝你生日快乐。”   大三那年,一个姑娘说完这句话之后,又对着镜头说:“你真是个幸运的家伙,而我就太不幸了,已经没机会成为霍的女朋友了,他太爱你了。”   镜头外的霍域笑着说:“她叫Mia,开玩笑的,她有男朋友。”   游弋问:“你也对外宣称我是你男朋友吗?”   霍域摇摇头:“没,我说我还没有追到我的男朋友,要慢慢来。”   游弋咽下那几分苦涩和心酸,笑着说:“那什么时候你们同学聚会我陪你去吧,我要告诉大家是我追你,而且已经追到了。”   “好。”   影片看完之后,霍域把这四年的生日礼物一起送给游弋,还是重新包过的。这回游弋知道那一大包东西是什么了。   另外有一本相册,是今年的礼物。那是霍域四年间拍下的上百张照片,是所有他想给游弋看的风景。   两人坐在落地窗前一张张照片翻过去。有时游弋问,霍域答;有时霍域主动讲起拍下这张照片的时间以及照片背后的心情和故事;有时游弋忽然想起什么,也拿出手机给霍域看他过去拍下的照片。   夜还很长,他们可以娓娓道来彼此错过的四年,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帮对方疗伤也治愈自己。   隔天是周末,两人在周边玩儿了一天,赶在天黑前回了家。   尽管那家酒店很漂亮,但游弋知道霍域的毛病,实在不想让他再凑合一晚。   一进家门才发现客厅里多了两幅画。   那是他俩今年生日画给彼此的画。这一次,他们没有保密,两个人是一起坐在书房,晒着太阳画的。   游弋画的是那天穿着白色西装捧着花的霍域,霍域画的是那天穿着黑色西装捧着花的游弋。两幅画摆在一起,跟结婚照似的。   也不知道霍域什么时候拿去裱了框,又给挂在了客厅沙发后。   游弋换了鞋跑过去拍了张照,发在了家庭群里:“麻烦各位祝我们新婚快乐,顺便把份子钱转一下。”   谷壮壮问:“我席都没吃呢交什么份子钱?”   霍荻发了条30秒的语音,从头笑到尾,又笑得跟公鹅打鸣一样。   笑完了才又发来一条:“那叫喜宴壮壮,吃席的是丧事。”   于茉莉紧接着发了一条语音骂他俩:“俩臭小子,快呸呸呸。”   于女士的威严不是盖的,那两人乖乖发了两条呸呸呸的语音。   游弋也发了条语音,提醒他们:“份子钱!”   于茉莉说:“你俩成天跑我这儿拿花互相送来送去的给我钱了吗?还好意思要份子钱。”   游景中问:“儿子你没钱了?那你这家庭地位不行啊,我们小霍总没给你发点儿零花钱?”   霍云宽也说:“霍域你项目奖金没给游弋分啊?自己藏小金库了?”   听到项目奖金,谷壮壮马上说:“域哥你发奖金了?吼吼吼太好了,明天带我下馆子吧!我不想吃外卖了!”   眼看着份子钱没捞到还要往外搭钱,游弋发了个生气的表情包,不想搭理他们了。   过了一会儿见真没人理他,他又自己往群里发了个红包,备注“新婚快乐”,美滋滋地说:“我自己祝自己新婚快乐!”   这回大家倒是一股脑都出来把红包抢了,不过这帮烦人的哥哥弟弟们宁愿一人发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都坚决不说新婚快乐,故意气游弋玩儿。   最后还是霍域洗完手出来看了眼群,跟着发了一排新婚快乐的红包。游弋抢得比谁都快,嘴里念叨着:“亏了亏了,得赶紧抢回来。”   玩儿归玩儿,那年过年的时候家长们给大家发红包,到他俩的时候递过来的都是两个。一个红包是新年快乐,另一个是百年好合。   哥哥弟弟们也在打麻将的时候都递来一个红包,不过这帮人给红包也不好好给,红包上都写的“早生贵子”。   游弋看着那四个红包噌地来了气,一拍桌子道:“你们看我这肚子像是能鼓起来的样子吗?”   四个人顿时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游弋说完也反应过来了,这回怎么狡辩都没用了,他知道自己在小0的道路上算是彻底回不了头了。 第65章 番外三得偿所愿(小小联动)   年后的某一天,霍域又开始擦他那个首饰盒。   这个首饰盒霍域是真喜欢。镯子戴在手上,首饰盒摆在办公桌上,有事儿没事儿就仔仔细细擦一遍。   游弋在旁边坐着看他,欣赏了一会儿那张专注时格外帅气的脸,然后笑着问:“你还记得迟哥吧?”   “记得”,霍域点了点头,“你跟我说过的,每年都给你寄茶叶的迟哥,看上了你的小木雕你非不卖给人家的迟哥。”   “对,是他。估计是看到我朋友圈发这个首饰盒的图了,给我打电话说让我也帮他做一个。”   游弋想起迟远山就挺想笑。前两年他每天闷在小作坊雕霍域、雕小动物。某天门口进来个帅哥,以为他是开店的,进门就盯上了他桌上那些小动物们,说要买了拿回去放他茶馆的茶台上。   游弋头也没抬就说:“不卖的”。   对方还要争取:“你开价,别太离谱就行。另外我店里人不少,你可以给我拿一叠名片,谁要看上了我还能给你推荐几个买家来。”   游弋抬头看他一眼,摘了护目镜无奈地说:“真不卖啊大哥,这都是我男朋友,您买回去也不合适对不对?”   对面的人愣了一瞬,紧接着就笑了,敲敲桌子道:“啊,抱歉,那是不合适。”   可能是看在对方谈吐得体,又没有对他冒出的那句男朋友有什么奇怪反应的份儿上,游弋指了指靠墙的展示架说:“那边的你看上了可以挑一个走,不要钱。”   迟远山也不见外,左看右看,最后真挑了一个小木雕。临走想付钱游弋坚持不收,于是他便随口问了一句游弋爱喝什么茶。   其实游弋哪儿爱喝茶啊,顺口就说了个霍域爱喝的红茶名字,结果此后每年这种红茶上市的时候他都能收到从长南寄来的一个包裹。   念着这份儿情,前段时间迟远山给他打电话说想让他帮忙做个首饰盒的时候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临挂电话前,迟远山笑着问了一句:“你男朋友后来有没有真成你男朋友?”   游弋并不诧异他会这么问,毕竟那个时候他看上去实在不像个沉浸在幸福恋爱中的人,不过此时他笑着说:“谢谢您惦记,我们在一起了。”   “恭喜”,迟远山说,“但愿我也能得偿所愿”。   说完这句话迟远山就道了谢挂了电话,游弋心想:“好家伙,还没在一起就要做首饰盒啊?”   这会儿霍域笑笑说:“那你可得好好做,我挺喜欢迟哥的茶。”   “行啊”,游弋说,“让迟哥沾沾咱俩的喜气吧,但愿他也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