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花》   作者:不让尘   文案:   生命是一团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   不让尘   发表于4个月前 修改于19小时前   原创小说 - BL - 长篇 - 完结   现代 - HE - 狗血 - 年下   直掰弯   徒花:不会结出果实的花,只为了凋零而绽放。   意为虚有其表,没有实质内容的事物。   亦可称作谎花。   *   林一在地狱中抓住过两只手。   第一只手,他以为是来救他的。   第二只手,却只是单纯想要救他。   *   人间清醒心理咨询师x疯批美人大提琴手   段喆x林一,系列文《星垂》的衍生CP。   非典型换攻,非典型替身,先做后爱,1v1,HE。   苏攻诱受,受有精神障碍。   虐不虐说不清,但肯定不是甜文。   天雷滚滚,狗血泼天,作者的精神状况比角色还堪忧,攻控受控洁党均有可能受创,现在跑还来得及。   以防有人误会,特别说明一下:攻不是受的咨询师,攻不是受的咨询师,攻不是受的咨询师。   日更,有事会在微博请假。   喜欢的话,欢迎留个评。   *   生命是一团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   ——叔本华 第1章   弥漫的白雾侵袭着林一的视觉。   眼前是冰封的寂静空山,周遭是生得潦草的树。   这个画面他已经过分熟悉。   林一知道,下一刻,身后将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女人不带一丝感情的冷漠声线。   再下一刻,她会身着黑色礼服缓缓经过,再毫不留恋地踏入前方的深渊谷底。   最后,他会听到一声明明不应出现,却清晰可闻的坠地闷响。   林一知道,这是一个梦。   他的母亲生前从未对他说过那些话。   她独身一人,安静地死在了家里。   只是今天他有些倒霉,被这个梦魇住了。   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林一知道,只需要再循环数次这段场景,护士就会将他从睡梦中彻底唤醒。   这是林一与和安医院打交道的第十六个年头。   和安医院是一家精神专科医院,自他高中确诊后,便一直断断续续地在这里接受治疗。   但林一几乎没有产生过病耻感。   他们家有精神病家族史,他不如哥哥林深那般幸运,是不幸中招的那一个。而且近几年他的病情已经趋于稳定,这次住院反而算是一个意外。   这回他在和安整整住了一个月,住院生活虽然枯燥乏味,但大多数时间他都过得如鱼得水。   林一很招护士们喜欢。   他是那种轮廓柔和的淡颜系帅哥,有股温文尔雅的书卷气,病态的消瘦与瓷白又给这副精致的五官带上一些破碎的美。   折翼美人,总是能够轻易地勾起人们的保护欲。   “林哥,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护士小陶见他醒了,伸手将病房的窗帘彻底拉开,“我看你睡得很不安稳。”   清晨六点的柔和日光穿过一尘不染的玻璃,洋洋洒洒地落入这间宽敞的单人病房。   一同涌入的,是几只雏鸟急切且短促的小声鸣叫。   不知又是什么鸟在窗外那棵树上筑了巢。   林一愉悦地眯起眼,从病床上坐起身,迎着温暖的阳光舒展开身体。   “没有,只是梦见了想念的人。”他温声回答。   *   林一明天就能出院。   季节已经正式步入盛夏,裹在身上的夏季病号服略显闷热,但这点小事无足挂齿。   他的世界这一刻正浮在天上。   他脚步轻快,想在午休结束之前去住院楼门口的荷花池边吞云吐雾一番,却远远地发现,自己最喜欢的那张长椅已经被人提前抢占了。   那人脑袋后仰靠着椅背,姿态很是放松。   悬在苍穹之顶的世界突然发生一点小小颠簸。   林一双手揣兜,缓步走了过去,脚步最后停在长椅后面,低下头俯视眼前人。   这人闭着眼,戴着一副入耳式蓝牙耳机,右臂随意地搭在椅背最上端,半截烟在两指之间静静燃烧。   这是一张熟面孔。   严谨点讲,算不上熟,只是昨天偶然见过一面,是临床心理中心的医生。   一段烟灰蓦地折断,顺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滑落,悄无声息地在椅面上撞碎,又在夏日微风中轻轻飘散。   林一伸手摘掉他的一只耳机,又塞进自己的耳朵。   被惊扰的段喆陡然睁眼,直勾勾地撞上一道来自头顶的惊诧视线。   --------------------   不要把这篇当典型的换攻文或替身文来看,我文案里那么写是为了提醒不看这种题材的姐妹注意避雷。元素有,但和常规意义上的换攻与替身不一样。   **本文雷点颇多,洁党、攻控、受控、看不了虐文、禁不住拉扯的姐妹,请务必及时止损。**   不要去探究林一到底生了什么病,就当是我生造出来的一个病。   **作者非医疗体系从业人员,文中如有BUG,请直截了当地在评论处点明,我看到后会想办法进行修改。谢啦!**   关于林一的梦:照片和BGM我前几天都发在了微博上,BGM是游戏《层层恐惧》的主题曲《Layers of Fear》-Arkadiusz Reikowski。   微博账号@小F就是小F。 第2章   浑厚悲凉的悠扬弦乐在耳边低吟。   这是一段大提琴独奏,巴赫D小调第二号组曲的一曲。   林一听了接近一分钟,才将耳机塞回他的耳朵,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一点弧线:“你喜欢听这个?”   段喆坐直身体,将两只耳机一起取下,收进衣服口袋。   他抖落掉沾在手上的烟灰,扭头看着林一应了一句“嗯”。   “你的品味还挺小众。”林一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笑,听起来有点嘲弄的意思,“这有什么好听的?”   古典乐确实不够大众,对方给出这样的反应,段喆并不意外,但扪心自问,自己也不算不上什么古典乐爱好者,只好坦诚回答:“她的演奏很特别。”   林一挑眉重复:“他的演奏很特别?”   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答案,他以为对方只是误打误撞点开了这盘专辑。   这个小朋友有点意思。   林一忍不住追问一句:“怎么个特别法?”   他们的话题进展有些奇怪,但段喆见过太多比这更加奇怪的开场白,他将自己沉入适才的音乐里,片刻后才认真回答:“她的演奏有一种诡异的不和谐感,饱满,又空洞。”怕对方听不懂,又耐心地补充,“情绪很饱满,灵魂却很空洞。”   “是吗。”林一不禁感叹,“你懂的真多。”他挨着段喆在长椅上坐下,歪头看着他笑,“我听不懂。但是,这听起来是缺点吧。”   段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将烟草凑近嘴角深吸一口,又轻轻吐出,淡声道:“完美的事物不一定要真完美。”   这一句倒有点哲思的意味在了。   烟气在盛夏燥热的空气中缭绕上升,林一神色微敛,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位比他小几岁的男人。   他戴着一副浅金色丝框眼镜,单眼皮很薄,眼窝却深邃,不笑的时候眼尾微微下垂,显得有些冷漠,上身穿了件单调的纯黑色圆领T恤。   不受控制地,林一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不明显的檀香隐藏在尼古丁与焦油的气味里。   他单手撑住木质椅面,向段喆倾过身体,盯着他的眼睛问:“什么时候来的和安?以前没见过你。”   段喆还没来得及回答,夹在指间的小半截烟被林一用两指轻轻捏走,微烫的指尖若即若离地蹭过他的皮肤。   这烟的劲头有点烈,林一抽了一口,蹙起一点眉,又问:“听说你和纪春山是高中同学?”   他凑得极近,行为与距离已经突破暧昧,裹挟着辛辣烟味的炙热呼吸熏蒸着段喆的侧脸,段喆可以看清他眸中迅速燃起的火焰,以及因亢奋而扬起潮红的光滑肌肤。   那抹红在冷白肤色上看起来尤为明显。   剧情的进展比刚才那段开场白还要无厘头,只可惜在座的二人都清醒地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荒唐的发展。   性欲亢进,只是一颗失控的大脑开始作祟——它暂时失去了部分抑制性兴奋的能力。   段喆主动向旁边退开一点,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他和沈槐序之间的事,不是你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这其实是他今天在这里蹲林一的主要目的。   林一昨天和他的高中死党聊了一会儿,他想知道林一都说了些什么。   “哦。”欲望灭了。   林一向后靠上椅背,用手指捻灭烟头:“原来段大夫是来帮人打抱不平的,那位小朋友现在还好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段喆的态度依旧温和平淡,“我的话让你感到了冒犯?”   他这语气带着股咨询室的味道,林一礼貌地勾起一点唇角,冲他眨眨眼:“段大夫是不是职业病犯了,一会儿不会还要给我发一份账单吧?”   “不会,我从不在咨询室外工作。”段喆答。   手机在裤兜里持续振动,林一不耐烦地掏出来看了眼。   这是这个号码今天的第三次来电,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将号码拖入联系人黑名单。   扫兴。   整个世界都令人扫兴。   他站起身,将捻灭的烟头摁进段喆手心,连招呼都懒得打,头也不回地走了。   --------------------   这段剧情接的是《星垂》的105-108,没看过也没关系,不至于看不懂。   简单给个前情提要:   纪春山和沈槐序是《星垂》的主角。   纪春山是林一认识十多年的好友,沈槐序是段喆的高中死党,前一天林一在这里对沈槐序说出了纪春山高中转学并销声匿迹的真相。 第3章   段喆看着手心里的东西,无奈地笑了笑。   他起身将烟头丢进垃圾桶,搓掉掌心沾上的烟灰,重新戴上了耳机。   对于这场交谈,他本来也没抱过多大希望,林一的情况他略知一二,不顺利才是正常的。   他站在荷花池边给纪春山发了一条微信消息,问候了一下沈槐序的情况,又在等待回复的时间里点开播放中的音乐软件。   他的歌单看起来有些分裂,一部分是日漫歌曲,另一部分是大提琴曲,不同寻常的是,这些大提琴曲的演奏者不是任何知名的艺术家,而是一位神秘的网络乐手。   第一次听到她的演奏时,段喆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的演奏让他回忆起曾经的一位患者。   她的头像是一片纯白,艺名是个舶来词。   舌尖与上颌轻轻触碰,双唇轻合,再张开,段喆习惯性地念出了这个词的日文发音——あだばな。   这个名字其实有点悲观主义的味道,它的意思是:不会结出果实的花。   绽放时不论多盛大华丽,凋谢后都不会留下一丁点痕迹。   她的粉丝不多,但非常忠实,可不管粉丝们如何深挖,在网络上都找不到任何她的相关信息。   段喆点开她的主页,往上翻了几下动态。   “徒花”这个账号已经沉寂了三个多月。   午休即将结束,他把手机收回口袋,抬腿往门诊楼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又停住了脚,重新掏出手机,给纪春山拨去一个电话。   *   林一在住院楼前停住了脚。   住院楼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只消一眼他就将人认了出来。   他倒不是躲着白砚初,只是实在懒得应付。   他与白砚初相识二十六年,两家是旧邻。   白砚初和他的哥哥林深一样,都比他大三岁,他们二人读同一所小学,也在同一个艺术中心学音乐。   林一学大提琴,白砚初学钢琴。   白砚初待他好得也像林深一样,脑海中几乎瞬间就能涌现出许多件与白砚初相关的愉快记忆。   在他父母的离婚丑闻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   在他母亲情绪崩溃到他不敢回家的时候。   在他精神萎靡到丧失行动力的时候。   只可惜白砚初给的不是林一期待的那种好。   白砚初是个直男,还是个很招女生喜欢的直男。   在两家还是邻居时,林一搅黄过白砚初的好几段恋情。   当然,林一最后统统都遭到了报应。   好吧,林一此刻承认,他确实是在躲着白砚初。   但老天爷这一回没给他后退的机会,白砚初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这么巧。”林一姿态松垮地站在原地,冲他打了个招呼,“你也来看病?”   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白砚初的左侧颧骨,上面有一块仍未完全散开的淤青。   看来纪春山那几拳揍得还挺狠,一个礼拜过去了,这人脸上依旧挂着彩。   白砚初堵在他面前,眉头锁得很紧:“你不接我的电话,我只好来这里找你。”   “哦,有事吗。”林一问。   白砚初也问:“你好点了没有?”   林一摊开手,好奇道:“我看起来不好吗?”   白砚初顿了顿才说:“我没想到你病得这么严重。”   “拜拜,我的午休时间结束了。”林一没兴趣与他废话,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白砚初突然快走几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他这江心补漏的模样让林一觉得十分好笑,他斜睨一眼白砚初泛白的指结,不太客气地问:“干什么?”   白砚初沉默片刻,低声说:“戴上这个。”   林一脸上的笑容在下一秒开始破碎。   白砚初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运动手环。   像曾经给他戴上那条运动腕带一样,将手环扣上了他的左手手腕。   悬在天上的世界轰然坠地。   “放手。”林一沉声道。 第4章   住院楼里的护士们大多都认识林一,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任谁这时候都看得出来不太对劲,小陶刚好从电梯里出来,见状连忙小跑几步,在林一身边小声提醒道:“林哥,该回病房了。”   “听到没有,放手。”林一往回扯了一下手臂,但没能挣脱。   白砚初像是铁了心要和他说个清楚,抓着他没松手:“那天我没喝多。”   林一一怔,然后笑了:“那天是哪天?十三年前的那天还是一个月前的那天?”   白砚初深呼吸,答:“都没有。”   林一忽的闭上眼,这三个字像千斤铁锤高速猛击他的颅顶。   “白砚初,我劝你收回这句话。”他攥紧右拳,用手背敲了敲剧痛的额头,嗓音不自觉地提高几度,“你正在摧毁我对你的最后一点宽容。”   小陶见形势不对,拉住林一的胳膊准备带他走,冲着白砚初说:“不好意思,我们得……”   “你迟到了。”   一道平和的声线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见来人是段喆,小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亲友配合一下,不要影响治疗。”段喆拍拍白砚初的手臂示意他放手,又突然有些反感地皱了一下眉。   白砚初看了段喆一眼,手还是没松。   “我是做错了,但是。”他回过头看着林一,索性一鼓作气地把话说完,“那天她给我打电话是聊离婚官司的事,我们分居很久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这句话只有离得近的四个人听得到,段喆愣了一下,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小陶也傻了眼。   林一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白砚初。   这个人明明对他家发生过的事情一清二楚。   他胸口急速起伏,下颌线绷得死紧,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你怎么能……”   段喆回过神,用力掰开白砚初的手,按住他的肩往后推了一把,将两人彻底分开。   “林一。”白砚初还想再说些什么。   段喆按下他再次抬起的手臂,眼神中带了点警示的意味,沉声打断:“有什么事等治疗结束后再说。”   *   林一乘电梯回到三楼。   段喆安排小陶去跟林一的主治医生说明情况,自己跟在林一身后,与他保持着四五步的距离,最后停在了病房门口。   他神色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林一收回视线,摇头笑了笑。   “让段大夫见笑了。”他坐在病床边,从桌上捡起个苹果咬了一口,话音混在了清脆的咀嚼声里,“看来,我睡了别人老公这事是瞒不住了。”   段喆沉默了一会儿,半肯定半试探地判断:“你不知情。”   林一直视着病床对面的那堵白墙,又咬一口:“知不知情有什么区别?”   “你在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段喆边说,边给纪春山回了一条微信,跟他简单同步了一下情况。   纪春山很快回了他一句“谢了”。   亲身经历了一遍,他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纪春山对白砚初的厌恶。   这个人有点以自我为中心,显然不太明白该如何与林一这样的患者相处。   “我不应该越过谭大夫说这个话,但是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坐下来聊一聊。”段喆的话音一顿,想了想又说,“以朋友的身份。”   “朋友?”林一噗的笑了,“我们什么时候成了朋友?”   段喆道:“你是纪春山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那我可真是沾光了。”林一几口吃完了一个苹果,将果核丢进垃圾桶,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转过头看他,“不过,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怕我?” 第5章   段喆稍作犹豫,向前走了两步,进了病房。   他刚介入二人之间的时候就发现了,今天他和白砚初喷了同一款香水。   这款木质香水的人气很旺,撞香十分常见,但气味是一种极其特别的感官体验,容易在唤醒记忆的同时触发强烈的情绪。   他不想刺激林一。   “你需要呼吸的空间。”段喆用了委婉的措辞。   “啊,真体贴。”林一感慨了一声。   他向后抻了抻肩膀,又活动了一下脖颈,起身在病房里溜达了几步,视线却始终锁定在段喆脸上。   他虽然瘦,身高却不低,来回踱步的姿态优雅且慵懒,像只窥视猎物的豹子。即使此刻病房门大敞,段喆仍然条件反射地做了一点防御的心理准备,向后退了一步。   林一却突然在原地蹲下,用双手掩住面,笑出了声。   他蜷着身体,把头埋得很低,平直的肩膀有节奏地颤抖,笑声中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哭腔。   段喆判断不出他是哭是笑,只能确定他情绪异常,正准备出门喊个护士过来,林一突然开了口。   “但是啊……”他抬起头,用指尖抹掉眼底笑出来的眼泪,直愣愣地看向段喆,“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呼吸。”   段喆窒住了呼吸。   他的动作太快了,完全没有给段喆反应的时间,起身向前大跨几步,右手扳住段喆的下巴,歪头咬住了他的嘴唇。   段喆下意识地反扣他的右手向右翻拧,左手向下推压他的手臂,将人反拧着胳膊压制在了身前。   窗外日光正好,乌啼划破长空,掩盖掉了林一一声极低的闷哼。   “你不如问他们要根束缚带,直接把我绑起来。”林一单膝跪在地上,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又不是没被绑过。”   他们身后就是病房过道,这时间偶尔会有医护经过,段喆没料到他做事居然完全不计后果,俯身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问:“你知道你这是性骚扰吗?”   事出突然,他这出于防御本能的一拧是下了狠力的,但现在也拿不准能不能松手,只好又提醒一句:“林一,我有义务把你的情况同步给谭思明。”   林一看起来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他用左手手掌撑住地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段喆嘴唇上被咬破的伤口,饶有兴致地问:“段大夫,你喜欢女的,还是男的?”   段喆没回答,只说:“你需要帮助。”   林一轻笑一声:“你帮帮我?”   “林一,你现在的行为是失控的,这不是本来的你。”段喆垂眼看着他涨红的脸,顿了顿才说,“是因为香水,对不对。”   林一呆滞几秒,表情瞬时冰冷,在他手里挣扎了一下,淡声说:“放开我。”   “我数三下,然后会放开你。”段喆拧着他的手松了一点力气,低声警告道,“但是你如果继续乱来,我会叫人过来。”   林一的眼底只剩下漠然,不耐烦地重复了一句:“放开。”   *   小陶来了,段喆走了,过了一会儿,谭思明也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谭思明和小陶一起走了。   林一直视着病床对面的那堵白墙,忍无可忍道:“别说了。”   怀抱大提琴的漂亮女人抬起手,将柔顺的黑色长发别在耳后,撩起眼皮看着他轻声笑。   她将手重新放在琴身上,抚摸手下光滑的云杉面板,又问了一遍:“林一,你和林旭平有什么区别?”   “让你别说了!”林一挥动手臂,将手里的东西冲她摔了出去。   黑色运动手环在雪白的墙面上砸出一个明显的坑,裂开的几片外壳与芯片外露的手环尸体在地面上弹跳几下,最后没了动静。   女人毫发无伤,只是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随后笑得更开了:“林一,你和林旭平有什么区别?”   小陶闻声进了病房,将地上的电子垃圾逐个捡起来,有点难以启齿:“林哥,你可能……”   “还给我。”林一不再看墙,转而盯着她的手。   小陶愣了一下。   林一朝她伸出手,面无表情地说:“把你手里的东西,还给我。” 第6章   半个月后,林一正式出院,林深亲自将他从和安医院接回了家。   他把车停好,又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行李箱。   “你要住我家?”林一有些无奈,但也不怎么意外。   “嗯。”林深把车落锁,推着行李箱往前走,“最近公司事情多,你这儿离我公司近。”   林深是个标准的工作狂,最近刚跳槽到了风头正劲的数字经济行业,他年近三十才结婚,和妻子韩诗语育有一个四岁的女儿。   林一没说什么,跟在他身后一起回了家。   林一住的这套三居室是林深买的,一层,带一个很小的花园,只可惜这个花园没能物尽其用,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套防腐木质户外桌椅。   林深还特别为他将其中的一个房间封了窗,改装成了一间具备录音棚功能的工作室。   林一其实是有一些积蓄的。在长达五年的稳定期里,他一直在朋友的音乐公司里上班,偶尔还会帮人写写曲子。   但林深在物质给予这方面非常强势,完全不容他拒绝。   林一没戳破过他的心思。   他知道,林深是想补偿他。   林一不与他较劲,简单去浴室冲了个澡,在等待晚饭的时间里走进了工作室。   他按下电脑电源键,又检查了一遍乐器和设备,直到确认一切无恙,才窝回椅子,在自己最常发布作品的音乐平台里输入了“徒花”的账号和密码。   *   段喆还是头一回抽出时间来听音乐会。   精神科的工作压力超乎想象得大,每天接诊几十人、忙到头昏脑胀是精神科医生的常态。   段喆偶尔会偷偷羡慕一下隔壁心理科做咨询的同事,他们的日接诊量一般不会超过十个人。   但这话只能心里想想,绝对不能直说——最近两个科室正暗中较着劲。   精神科觉得心理科在乱搞,心理科觉得精神科只会用药,双方谁也不服谁。   杜寒刷着他们医院内部论坛上吵得最凶的一条帖子,轻嗤了一声:“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我们不去探究更深层次的原因?让他们每天看五六十个号试试。”他边在手机上打字边问段喆,“清露是第几个节目啊?”   程清露是段喆的患者,但这一点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   她的大提琴拉得很好,性格开朗,人又自信,虽然有一点小高傲,但一点都不令人反感。   全科室没人不喜欢她。   他们这次的音乐会门票也是程清露送的。   “我记得下一个就是。”段喆低头查了一下曲目单,确认道,“对,是下一个。”   上一个节目是一首钢琴协奏曲,但不知道为什么,结束后的中场休息时间异常得久。   段喆猛地睁开眼。   他睡得有些发懵,花了一段时间才回过神,伸手拿起桌上的水杯灌了几口白水,又看了眼手表。   离下午的第一个咨询预约还有半个多小时。   这段时间他的睡眠质量有些低,吃过午饭后习惯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补个觉。   但今天这一觉还不如不补。   他用力按了几下胀痛的太阳穴,用右手手掌撑住额头,左手解锁手机,习惯性地打开音乐软件看了看。   段喆盯着手机屏幕呆了几秒,然后慢慢坐直了身体。   沉寂了四个月的“徒花”活了。   她今天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发布了一条新动态,还有一首新曲子。   “好久不见。   男朋友带我去山里玩了一圈,夏日果然和清凉的山谷最配。   山泉清澈,花影缤纷。   月色很美。   发一首新曲,把我的心情分享给你们。”   最后配了一张月亮的照片。   段喆微微勾起唇角,戴上耳机,将身体靠回椅背,点开她最新发布的那首大提琴曲。   这曲子听起来火热而高亢,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节奏过于激烈,反而有种莫名的压抑感。   他循环播放这首曲子直至午休结束,最后返回她的主页,在最新的那条动态下面写下了一条评论。   --------------------   徒花发的这条动态我放在了微博里。   担心有姐妹看不懂,我特别提醒一下,段喆现在做的是心理咨询,在心理科。 第7章   大约是昨晚录制新曲导致情绪过于兴奋,安眠药彻底失效,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林一仍旧没能睡着。   从医院回家的头一天就失眠,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林一侧躺在铺得平整的大床上,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邻居家花园的一角。   邻居是一对年过六十的夫妇,很擅长修剪花木,把小院子打理得枝繁叶茂,花团锦簇。   青藤顺着木质栅栏疯狂攀爬,橙色蔷薇不要命似的热烈绽放。   林一将脑袋枕在胳膊上,百无聊赖地想——徒花的男朋友也很会打理花草,他种下的蔷薇和这片花墙一样美。   徒花是个性格很坚强,心地却柔软的女生,她有一个对她好到无微不至的完美男友。   他钢琴弹得很好,很招女生喜欢,但和其他女生都保持着绝对的边界感,不曾忽视过徒花任何一个微表情,读得懂她字里行间隐藏的每一条小心思。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学音乐。   感情自然而然地萌芽,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狗血情节,就这么平平淡淡、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下条动态就发男朋友种的这片蔷薇吧。   他在手机上打开音乐软件,随意刷了几下今早那条动态的评论。   有一条评论与众不同,在清一色欢迎徒花回归的评论中显得格格不入。   林一看了眼发布者的昵称。   是这个人发的,那就不奇怪了。   他之前发过的评论都挺有意思。   J:你还好吗?   林一想了想,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回了一句:我很好啊,你呢?   *   出院一周后,林一重新回到朋友的音乐公司,他需要一些工作来消耗自己过于旺盛的精力,林深在他家住了整整一个月才搬回自己家。   自和安医院的那一面之后,白砚初便停止了对他的骚扰,林一再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从师兄打来的一个电话里。   林一的大提琴天赋当年很快被母亲卓云发现,后来让他师从了国内泰斗级别的大提琴艺术家,也是她母亲自己的老师,秦正华。   这些年几个混得开的师兄每年都会牵头为老师举办一场非公开的小型音乐会。   说是音乐会,但更像一个有些私密的聚会,受邀嘉宾全部都是亲友。   秦正华待他们母子二人不薄,除去病情不稳定的几个年份,林一一直都前往参与演出。   今年也不例外。   但还是有一点例外。   师兄赵屿在电话里有点新奇地跟他八卦,说白砚初今年也去。   “他有五年没来了吧。”赵屿说,“他现在演出那么多,没想到这次还挺积极。”   林一在电脑上编辑着动态内容,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赵屿见他不感兴趣,收起八卦的兴致,把话题转回正事:“节目呢?你有想法吗?”   林一无所谓道:“你们安排吧。”   *   徒花的账号又恢复了活跃。   她有点话唠,有时候一天会分享好几条日常琐事,并以每周一至两首的稳定频率发布新曲。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段喆接到了纪春山的一个电话。   纪春山讲话罕见地支吾其词,拉着他扯了一堆有的没的。   段喆在难得可贵的午休时间里听他唠叨了十多分钟的本季新番,最后实在受不了,出声打断道:“说吧,你有何事相求。”   纪春山组织了一下措辞,最后说:“平安夜有个小型音乐会,我和小序诚邀你一同前往。”   “不去。”段喆拒绝得干净利落,“忙。”   纪春山似有难言之隐,言语有点含糊:“你得去。”   段喆莫名其妙:“为什么?”   纪春山坦言:“你不去,我也去不成。”   段喆又问:“为什么?你腿长我身上了?”   纪春山不答,直接给出执行方案:“你就说是你想去,喊我俩陪你去。”   段喆看了眼值班表,平安夜他恰好休息,但仍是慢悠悠地重复:“为什么?”   “求你别问了。”纪春山一个头两个大,沉重地叹出一口气,“你之前没抢到的那个明日香手办,我想办法给你搞一个。”   段喆痛快答应:“行。”   --------------------   从这章开始,当前时间线就接到《星垂》完结后的位置了。 第8章   林一与纪春山的相遇要追溯到十三年前,那年林一十九岁,纪春山十七岁,他们在和安医院的康复小组相识。   在纪春山病情恶化的那段时间里,林一一直是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来照顾的。   但最近半年,二人的联系显然没有从前那么频繁了。   林一很清楚,这都是因为纪春山有个莫名其妙的醋包小男友,据说吃了他和纪春山十三年的陈年老醋。   每每想起沈槐序那一本正经的质问模样,林一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往年的音乐会林一都是邀请林深一家前往,今年赵屿来电催他上交邀请人名单时,林一正蹲在自家小院子的角落里看蚂蚁爬墙。   天有点阴,像要下雪,林一出来的时候没穿外衣,单薄的毛衫无法抵抗北方冬季室外的低温,他双手抱肘,哆哆嗦嗦地蜷起一点身体。   看蚂蚁爬墙真的很有意思。   它自墙脚而上,爬到一段光滑的位置总会掉下来,再重新往上爬,然后再一次掉下来。   再爬再掉,如此循环,精力充沛,乐此不疲。   他挂掉赵屿的电话,蹲在原地继续看了半个多小时,直到感到腿脚酸麻,才从联系人里找到了“见色忘义的白眼狼”,在飘零的雪花中给他拨过去一个电话。   但他没想到纪春山第二天一口气问他要了三个邀请名额。   林一看着他发过来的三个人名,嘴角勾起讥嘲的一笑。   这白眼狼还挺狡猾。   待他把名单发给赵屿后,赵屿突然问他大提琴与钢琴二重奏参不参与,曲目是《Libertango》和《Milontan》。   林一盯着那条消息发了几分钟的呆。   赵屿又问了一遍,林一才答:不演。   赵屿也没强求,只说那他去回复虞若盈了。   林一问:她要演?   赵屿说:对。   林一回他:我演。   大约过了十分钟,手机响了。   林一斜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拿起手机,按下接通,直接问:“你什么意思。”   “我们……”白砚初说,“要不要提前排一下。”   林一轻嗤道:“怎么,怕我手生?”   《Libertango》和《Milontan》的大提琴钢琴二重奏版本林一实在是太熟练了。   他和白砚初靠这两首曲子拿过无数次少年组金奖。   没等白砚初开口,林一又说:“放心吧,影响不了你。”   随即挂掉了电话。   *   距离正式演出还有三天,林一抵达了师兄们提前预订好的度假酒店。   音乐厅就在酒店旁边,参加演出的需要提前到场排练,曲目单里没什么生僻选曲,对他们而言,三天的磨合时间绰绰有余。   他把琴盒从后座上抱下来,又挎上右肩,冲林深道别:“走了。”   林深目送他进了酒店才将车驶离。   林一的脚步在酒店门口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   真是冤家路窄。   虞若盈正在前台办理入住,她的视线只在林一脸上停留了一秒,回过头冷笑了一声:“这回不装病了?”   林一站在她身后,把证件从钱夹里拿出来,问:“我这么健康,你有点失望?”   虞若盈不再说话,从前台手里接过房卡,又道了句谢,推着行李箱走了。   虞若盈不喜欢林一。   她和白砚初十三年前的爱情火花还没来得及燃起就被林一强行浇灭。   这不是白砚初被林一浇灭的第一段恋情。   林一的做法有些令人不齿——他会用各种方式来吸引白砚初的注意力。   一开始他会洗冷水澡,把自己冻感冒,效果好的话,还可以发烧。   随着白砚初越来越淡漠,林一的行为愈演愈烈,他开始用更激进的方式伤害自己,然后给白砚初打电话。   白砚初的约会被这样搅黄过很多次,最后虞若盈忍无可忍,向白砚初提了分手。   分手的那晚,白砚初喝了很多酒。   满月的清辉洒落满地,他坐在广场的花坛沿上,用双手紧紧捂住脸,哑着嗓子说:“林一,你有病。”   林一蹲在他面前仰头看他。   “是啊,我病得很重。”他认真地问,“白砚初,你看看我不行吗?”   白砚初没回答他行或是不行,只是把他拉到了广场旁边的快捷酒店。   窗帘拉得很紧,透不过一丝月光。   白砚初把他按在冰冷的墙面上,在黑暗中给了他一个刻骨铭心,见了血的初夜。   --------------------   《Libertango》《Milontan》这两首都是世界名曲。   《Libertango》-皮亚佐拉,《Milontan》-布拉戈多。   推一个Luc Tooten / Stéphane De May演奏的大提琴钢琴二重奏版本。   我微博上有发。 第9章   林一不信神鬼,但他知道,做坏事一定会收获报应。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发泄。   肉体虽无欢愉,但那又如何,林一想,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把白砚初拖入了深渊。   那一晚他彻夜未眠,不过他在轻躁阶段本来也不怎么需要睡眠。   他很幸运,没能错过白砚初睁眼后那副看到鬼一样的表情。   白砚初试图开口,可最后什么也没说,从地上捡起衣服胡乱穿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店。   林一用手抚平被血迹染脏的白色床单,脑袋里竟然只剩下一个念头——要赔酒店清洗费才行。   他向旁边挪动一点位置,用身体覆盖住了那处肮脏。   身上很痛,胸口很痛,头也很痛。   床头柜上的电话一直在响,大概是酒店打来询问是否退房。   林一没有接。   电话不知道响了多久。   郁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酒店客房服务觉察出一点异常,在敲了很久门都无人应答的情况下报了警。   林一没有出事,只是没什么反应,他裹紧被子侧躺在床上,眼泪大约是流干了,眼神空洞得如同一条死鱼。   警察联系到了当时还在大学里念书的林深,也是林一实际意义上的第一监护人。那时候兄弟二人已经不再和生父林旭平来往。   林深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正在上课,他风尘仆仆地从学校里赶回来,这才注意到弟弟和白砚初之间已经彻底脱轨的关系。   在那之后,林一和白砚初头一回断掉了联络。   林深卖掉了卓云留给他们的那套房产,带着林一一起搬进了新家。   但一年后的一个深夜,白砚初突然给林一打了一个电话。   他听起来像是醉了,讲话前言不搭后语,翻来覆去地讲小时候一起学音乐的陈年旧事,林一与他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   两个人仿佛同时失忆了似的,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恢复了断断续续的联系。   直到五年前,白砚初在纪春山面前对林一出言不逊,纪春山与他狠狠打了一架,林一倾向纪春山的态度让白砚初怒火中烧,二人再一次彻底闹翻。   那时候林一以为他们两个会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半年前的一个圈内聚会让他轻易地重蹈覆辙。   白砚初这回很温柔,有一个瞬间,林一认为这就叫做苦尽甘来。   可做坏事一定会收获报应。   林一收获的最大一个报应是,他躺在白砚初家主卧的大床上,半梦半醒间掏出在枕头下面振动不停的手机,替白砚初接起了来自他妻子的一个电话。   脑中响起蜂鸣,世界开始旋转,眼前的画面逐片破碎,又瞬间拼凑重组。   林一发现自己正站在那套已经被林深卖掉的老房子里。   他刚结束一场在深圳举办的演出,比预计提前一天到了家。   这个时间家里应该是没有人的,孩子们还在学校,但是……   林一把琴盒放在地上,连门都不记得关,脱高跟鞋的动作颤抖得厉害。   他光着脚往主卧的方向走,随后在极度震惊中捂住了嘴。   卧室门毫无顾忌地敞开,林旭平一丝不挂,正被另一个男人掰开腿压在身下……   他们……他们居然在做那种事……   林一突然觉得反胃。   林旭平怎么能发出这么恶心的声音?   林一不自觉地低下头,发现自己正穿着一袭黑裙,又猛然抬头,在挂镜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脸——和母亲卓云一模一样的脸。   他再一转头,发现床上的那个男人根本不是林旭平。   那是……   眼前的画面再度开始旋转。   林一在分崩离析的世界中绝望地承认,那是他自己。 第10章   纪春山接到来自林一的音乐会邀请时,头发至少掉了十根。   好在收买段喆的成本不高,只需要一个限量版手办。   段喆当天下午在三人群里发出盛情邀请,纪春山立即积极附和,沈槐序这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与他们一同前往。   这还是他们三个第一次同时正装出席某一场合,外人看起来画面很美,但三人却各自心怀鬼胎。   沈槐序不喜欢林一。   这不奇怪。   林一把为数不多的一点同理心都用在了自己关心的人身上。   在其他人眼里,这个人任性、偏执且麻木,缺乏基本的共情能力。   他连自己都不怎么在乎,对外人更是毫无怜悯。   纵使沈槐序是个社交恐怖分子,林一也是他会主动退避三舍的那一种人。   纪春山和林一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他知道他们每年都会举办一个较为私密的小型音乐会,但林一还是头一回邀请他作为嘉宾出席。   纪春山没敢想象拒绝林一的后果,当场一口应下。   转头就给段喆打了一个电话。   考虑到古典音乐会需要盛装出席,他今早本来想穿那套骚气的米白色修身西服,结果被沈槐序一把按住。   沈槐序从衣柜里翻出一套灰色的丢给他,语气不容置喙:“你穿这个。”   接着,沈槐序从自己那千篇一律的深色西服里翻出了一套最贵的。   纪春山看着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内心唏嘘不已,又暗自庆幸——还好拉了段喆这个垫背的。   这一次算是成功维护住了家庭的和平与稳定。   段喆和纪春山达成协议后,才听说是林一发来的邀请。   他瞬间洞悉了一切——纪春山不敢对沈槐序说想去参加林一的音乐会,但又不敢拒绝林一,最后想到一个拿他当枪使的馊主意。   这个人倒是两边谁都没得罪,狡猾得厉害。   但段喆觉得没大所谓。   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那个排了一年队还没抢到的明日香手办。   他们三人在酒店会合,一起结伴前往旁边的音乐厅,在距开场二十分钟的时候落了座。   “我都不知道你还听古典音乐。”沈槐序越过中间的纪春山,看着段喆问,“你听得懂吗?”   段喆想了想,坦诚道:“怎么都会比你懂一点,毕竟你连五音都不全。”   娱乐项目是沈槐序的死穴,这倒没什么可反驳的,他瘪了瘪嘴:“我确实不懂,我什么音乐都不听。你在澳洲的时候听过音乐会没有?”   段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有。”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冷淡,“在国内的时候听过一次。”   沈槐序惊讶:“啊?”   纪春山也扭头看他。   沈槐序问:“什么时候?”   段喆答:“我还在精神科的时候。”   “精神科?”这回轮到纪春山惊讶。   “你没跟纪春山说过?”沈槐序给纪春山解释了一句,“他本硕读的都是精神医学,后来转攻的心理学。”   纪春山还是头一回听说段喆转过行,心生好奇:“为什么?”   沈槐序轻轻拍了他一下,冲他拧紧了眉头,暗示他别问了。   纪春山看了眼段喆,没再说话。   气氛变得有些低迷,三人在周遭开场前的兴奋低语中显得格格不入。   段喆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打开音乐软件刷了几下。   徒花这几天倒是异常的安静,她已经超过一周没发表新曲子了。   纪春山无意中瞥见他正在看的内容,一时间以为自己眼花,忍不住探过头仔细看了几眼。   这回他不止惊讶,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他凑近段喆的耳边低声问:“你们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   “谁们?”   纪春山脸上写满了“别装了”。   他用眼神点了点段喆的手机屏幕,冲他悄声说:“这个号只有他哥,我和谭大夫知道。”   沈槐序歪头看他俩:“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鼓掌声渐起,演奏家们开始携带乐器依次入场。   纪春山连忙坐直身体,伸手揽住沈槐序的腰往他那边贴了贴:“嘘——开始了开始了。”   --------------------   纪春山:哥们儿,你为我打过的助攻,我全还给你。 第11章   纪春山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他给出的信息已经足够明确。   段喆一直盯着手机屏幕发愣,纪春山抬肘碰了下段喆的胳膊,小声提醒一句:“手机。”   段喆这才后知后觉地把屏幕按灭。   徒花,不会结出果实的花。   它的隐射意象是——虚有其表、没有实质内容的事物。   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谎花。   段喆无声笑笑。   意料之外,但也情理之中。   他抬眼看向指挥右手边的位置,林一已经在大提琴席位里入座了。   今晚他们统一身着黑色燕尾服,这样的林一看起来有些陌生。   一把黄棕色的大提琴静静靠在他的胸前,他右手持着琴弓,将腰背挺得很直。   系在翼领衬衫领口的白色领结似乎束缚住了身体里的乖戾,让他难得地恢复了温文儒雅的斯文气质。   段喆用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手机屏幕。   在和安陷入癫狂的林一,怀抱大提琴优雅的林一,以及扮演徒花的那个活泼林一,不知道哪一种才是他的真实。   简短的广播报幕结束,指挥入位,序曲奏响,座位席恢复了落针可闻的寂静。   段喆的思绪在舒缓的交响乐中飘去了有些久远的地方——那是一个盛大的凋谢现场。   在漫长的等待后,他人生中的第一场音乐会终究没能顺利落幕。   程清露是被人在化妆室的洗手间里找到的,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通体冰凉,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这个年轻的姑娘两天前还在兴高采烈地给大家分发音乐会门票,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改弦易辙,突然做出这样令人遗憾的冲动选择。   包括她当时的主治医生。   等段喆回过神的时候,第三个节目刚刚结束,工作人员将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推上台,最后把琴停放在了指挥台旁边的位置。   沈槐序附在纪春山耳边悄声问:“这是干什么?”   纪春山低声解释:“下面可能是一首钢琴协奏曲。”   沈槐序懵懂地“哦”了一声。   他其实早就困了,全凭意志吊着一丝清明。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又问:“你和他们比是什么水平?”   纪春山诚实回答:“业余水平。”   沈槐序遗憾地“哦”了一声。   纪春山笑着摸摸他的头,再回头看向舞台的时候,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   场馆再次陷入欢迎演奏家登台的热烈掌声里。   沈槐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轻“啊”了一声:“那个人是不是……”   走向钢琴的男人沈槐序之前见过,曾在和安医院和纪春山起过冲突,两人当时还动了手。   纪春山拿起曲目单,自第四个节目挨个往下看,很快看到了一对刺眼的名字。   “7.钢琴大提琴重奏   Libertango 阿斯托尔·潘塔莱昂·皮亚佐拉作品   Milontan 何塞·布拉戈多作品   演奏 白砚初 林一”   纪春山蓦地收紧手指,将曲目单紧紧攥成一团。   白砚初今年参演的事,林一没跟他和林深说过。   段喆琢磨了一下纪春山的反应,问他:“他没告诉你?”   纪春山没回答,目光重新移回舞台。   白砚初在琴凳上坐下,视线越过指挥台,看向了指挥右手边的大提琴席位。   林一神色泰然,没看出有什么异常。   段喆将手肘搭在座椅扶手上,向后靠上椅背,感觉台上的暗潮涌动可能要比音乐更精彩,脑海里已经提前浮现出谭思明一脑门子官司的模样。   他歪头靠近一点纪春山,叹息着感慨:“你这个哥哥,真喜欢玩儿火。” 第12章   第六支曲子表演结束,工作人员重新清理了表演场地,只留一台钢琴与两把琴凳。   林一跟在白砚初身后,提着大提琴缓步走上台。   这次演出他没有和白砚初单独排练过,但每一曲他们都曾一起练过上万遍,手指的每个细节早已融刻在了肌肉记忆里。   不只是手指,连走到什么位置向观众鞠躬致意,几秒钟后同时坐上琴凳,都可以做到分毫不差。   白砚初知道他什么样的持琴姿势是做好了准备,他知道白砚初什么样的眼神是即将弹响第一个音符。   这一刻,身体可以脱离意识而存在。   节奏激昂的探戈音乐在音乐厅中响起,段喆几乎在大提琴拉响后的第一时间就能确定,舞台上的这位大提琴手不是徒花。   大提琴被称作最接近人声的乐器。   它的音域与音色都与人声接近,带有一种天然的诉说感。   徒花的演奏技巧精妙纯熟,但她的琴声却像单纯的情绪宣泄。   徒花从不渴望被理解。   又或者说,演绎这首《Libertango》的林一不是徒花。   他抬首闭目,眉头轻轻蹙起,身体随音乐摆动的幅度不大,隐藏在琴声中的情绪时起时伏。   多情,热烈,苦涩中带着一丝绝望。   他在表达。   段喆说不清楚,但他有一种感觉,或许,这才是林一的真实。   *   音乐会刚一谢幕,纪春山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急匆匆地要往出走。   “你干嘛去?”沈槐序把他一把拉住。   纪春山的视线没离开舞台,林一已经站起了身。   “我去后台。”纪春山说。   “后台也不会放你进去。”段喆劝他,“你先给他打个电话。”   “他的手机现在肯定不在身上。”纪春山直接拉着沈槐序往出走。   沈槐序此刻完全不在状况。他只知道纪春山和白砚初是因为林一不对付,具体原因并不清楚,有些莫名地问:“怎么了?”   纪春山脚步不停,回头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在文昌接完电话马上返京的那次。”   “记得啊。”那天差点没把沈槐序醋死。   “那天林深联系不到林一,直接去了他家里。他再晚到一会儿,估计他弟弟人就没了。”提起这件事,纪春山说话没了丝毫客气,咬着牙说,“就是因为姓白的这个王八蛋。”   那时候段喆还没在和安工作,他只知道林一半年前是病发入院,细节也是头一回听说,闻言和沈槐序一起愣住。   纪春山不再说话,加快了脚步。   等纪春山他们赶到后台入口的时候,林一已经离开了音乐厅。   他们一会儿有个晚宴,只有秦正华的学生们参与,林一退场后几乎没做停留,背着琴直奔举办晚宴的餐厅。   他在饭店外面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点了支烟,掏出嫌纪春山烦而改成静音的手机,接了他打来的第十三个电话。   “你人呢?”纪春山急吼吼地问。   林一轻飘飘地答:“饭店,我有聚餐。”   “在哪儿?”   “没你们的份儿。”   纪春山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索性挑重点问:“白砚初在不在?”   “不在。”林一吐出一口烟,好奇道,“在又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也来?”   林一笑着说:“你也没问啊。”   纪春山沉默几秒,似在忍耐,最后说:“那你吃完给我打个电话。”他清楚这要求提了也是白搭,郑重地补充一句,“不然我就把这事告诉你哥。”   林一长长地“哦”了一声。   纪春山又问:“你今晚回家还是住酒店?”   林一吃惊道:“你问我这种问题,不怕你的小男友吃醋啊?”   “林一,我没跟你开玩笑。”纪春山有点急了。   “嗯……”林一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看心情。”   纪春山压低了嗓音:“林一。”   林一看向远处,饭店正门已经陆续有人抵达,他把最后一口烟抽完,对纪春山说:“不聊了,有事漂流瓶联系吧。”随后挂了电话。 第13章   卓云去世的那年,林一十五岁,林深十八岁。   林旭平早已与卓云解除了婚姻关系,虽然名义上是他们的监护人,但两个儿子与他几乎没有来往。   秦正华当时不仅教林一学琴,更像是他的一位祖辈,平日里对他颇为照顾。   只可惜后来林一未能遂了师愿,从音乐学院毕业后既没有进入交响乐团,也没有继续深造。   他天赋极佳却半途而废,可以称得上一句愧对师恩。   林一走进宴会厅,找了个离主桌较远的偏僻角落,把琴盒平放在墙边,自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在座的同门大多数都在乐团、剧院或高校里工作,林一混在其中宛如异类,但他本来也没准备来这里社交,便将兰花图案的瓷器筷枕捏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   赵屿算是同门中与他走得最近的一个,见他落落寡合地坐在角落,过来与他打了个招呼,喊他去前边坐。   “不了。”林一看了眼脚下,推脱道,“琴占地方。”   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先回酒店放下乐器换过衣服后才赶来餐厅,赵屿朝他脚边看了一眼,不再劝,客套了几句便走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秦正华正式入席。   他穿了一身中山装,年逾古稀却精神矍铄,在主桌的主宾席坐下,宴会厅里的嘈杂细语顿时收了声。   秦正华起身随性地讲了几句,招呼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席间这才恢复了觥筹交错的喧哗气氛。   林一给自己杯中倒上红酒,端着酒杯走到主桌边上,矜重地喊了一声“秦老师”。   秦正华抬起头,见是林一,对他道了一句:“你水平退步了。”   林一捏紧高脚杯杯柱,低声应道:“您教训得是。”   秦正华打量着他清淡到有些苍白的脸色,没再多说,只问:“现在在忙些什么?”   林一答:“在朋友的音乐公司里帮忙。”   “林一。”秦正华正色道,“不要浪费你的才华,你如果是顾忌你爸……”   “秦老师。”林一说,“是我自己的原因。”   秦正华沉声叹气,一位辈分高的师兄在旁边跟着劝:“林老师的事儿现在哪还有人记得,林一,你不要想太多。”   旁边一人也出声附和:“说的是,人红了,那些事情顶多算个才子风流。”   卓云与林旭平当年光离婚官司就打了接近两年,林旭平出轨同性的绯闻细节像本公开阅览的艳俗小说一样剖开在公众面前,此事一度成为圈内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奈何林旭平才气难掩,在舆论风波平息之后,凭借着极简主义的作曲风格从人们的笑谈中杀出一条血路,这些年倒混得风生水起。   时过境迁,唯有死者永远停留在了过去。   林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秦正华垂首道:“秦老师,我先回去了。”   秦正华冲他略一点头:“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林一对秦正华再行一礼,端着空杯回到自己的座位,正准备拿琴退席,虞若盈突然走了过来,在他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下。   她双颊晕开一片红霞,语气中带着点醉意,仰面看着林一问:“听说你后来找了个弹钢琴的小男友?”   林一垂眸嗤道:“没想到你这么关注我。”   虞若盈靠着椅背笑了笑:“那倒也不是,我也是听白砚初说的。”   她品了品林一的脸色,细眉微挑:“你好像不是很吃惊的样子。”   “这有什么可吃惊的。”林一弯腰把琴盒拿起,挎在了右肩上,无所谓道,“又算不上什么秘密。”   虞若盈认可地点点头,扶着椅背站起身。   “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贴近林一的耳边,低声说,“我们后来复合了。”   林一怔了怔。   虞若盈垂首轻笑:“林一,你寻死觅活地拆散我们,就为了和他睡一觉?”   她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语气有些抱歉:“啊,这也是听他说的。”   林一佩服道:“你们聊这种话题也不觉得扫兴?”   虞若盈坦然承认:“是挺扫兴。”   林一也觉得扫兴,抬腿就要走,被虞若盈猛地拉住了胳膊。   她将手指探入林一的袖口,按在他的手腕上来回摸了摸,诚恳地嘱咐:“这里可不能乱割。”她抬眼与林一对视,意味深长道,“拉不了琴,就完蛋了。”   林一的表情闪过一瞬间的冷冽,又很快恢复淡然,安静地看了虞若盈几秒,最后露出一点悲悯的神色。   他单手撑住椅背,俯身凑近她的脸,悄声说:“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虞若盈不自觉地向边上退开一点。   林一又往前凑了凑,唇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   “他说操我好爽,因为我真的很紧。”他温和地对虞若盈提了个建议,“要不下次你也跟他试试后面?” 第14章   纪春山被挂掉电话后又给林一打了几次,但一直无人接听。他怕把林一的手机打没电,最后只好作罢,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嘱咐他吃完饭回个电话。   他们在附近的饭店里草草对付了一顿晚饭。三人各怀心事,只觉得入口的食物味同嚼蜡,没吃多久便散伙回了酒店。   纪春山刚认识林一的时候,林一只是简单跟他讲过一点自己和白砚初的过往。   他虽然对白砚初有些反感,但还算不上厌恶。   纪春山第一次真正对白砚初这个人产生恨意是在五年前。   受EVA的影响,纪春山对钢琴一直很感兴趣,读大学后他在林一推荐的琴房里学习过一段时间。   他进步得很快,后来林一便时常带着他参加一些业余水平的表演。   他们在一次业余组比赛中与白砚初偶遇——白砚初是那次比赛中的一位评委。   有林一的大提琴托着,两人的表演在业余组中算得上赏心悦目。   他当时没能明白评委席上的一人为什么始终板着一张脸,直到退场后那人追了出来。   他一把拽住林一的胳膊,用的是质问的语气:“你一直不冷不热的,就是因为这小子?”   林一没有解释。   他揪了一把琴盒背带,看着白砚初没反驳,算是默认了。   白砚初突然低下头笑了一会儿,再抬头的时候,嘲弄似的问:“林一,是不是只要是个弹钢琴的,不管是谁你都可以?”   纪春山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的那一架打得有些失控,双方脸上身上全都挂了彩,最后林一拦腰抱着纪春山把二人拉开。   纪春山觉得,白砚初就是林一爬不出来的那口深井。   井底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漆黑。   *   “在想什么?”沈槐序见纪春山站在窗边发呆,走到他旁边,跟着他一起往楼下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   纪春山整理好情绪,伸手把窗帘拉上。   “在想……”他回身抱住沈槐序,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我很幸运。”   沈槐序笑了笑,偏头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我从小到大没遇到过坏人。我在最自卑的时候遇到了你,睡眠出问题的时候,我爸妈第一时间就带我去看了医生。”他把脸埋进沈槐序的颈窝,认真地说,“我真的很幸运。”   “行了,别在这儿伤春悲秋了。”沈槐序拍拍他的背,“快把你这身难看的西服脱了。”   纪春山:“……”   这人果然是挑了最难看的一身给他。   他松开手,边脱外套边问:“段喆到底为什么转行?你怎么还神秘兮兮的。”   “你自己问他去吧。”沈槐序冷哼一声,“你俩的悄悄话不是挺多的吗?”   纪春山脱衣服的动作一顿,扭头看他:“老婆,你不会连段喆的醋都吃吧?”   沈槐序白了他一眼,抬脚往浴室走:“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这音乐会是你想来的?”   纪春山瞠目结舌。   这人真是该敏锐的时候迟钝,该迟钝的时候敏锐得厉害。   沈槐序走进浴室,双手撑着洗脸池的台面呆了几秒,然后打开水龙头,捧起水洗了一把脸。   段喆的口风一向很紧,很少和沈槐序聊自己的事。但有段时间他跟打了鸡血一样,话比平时多了至少三倍,天天晚上都要给沈槐序打一个电话。   他俩当时的通话频率堪比热恋中的情侣,沈槐序最后实在不堪其扰,狠狠吐槽:“大哥,你亢奋的话自己下楼跑几圈,我要睡觉。”   段喆其实早就忍不住了,索性丢出一句大实话。   “我遇到了一个女孩。”   沈槐序笑出声:“巧了,我天天都能遇到女孩。”   段喆一本正经,一字一顿道:“我遇到了一个和明日香一模一样的女孩。”   沈槐序还当是什么大事,打了个哈欠:“那你追呗。”   “追不了。”段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语气很遗憾,“她是我的患者。”   沈槐序愣了愣:“啊?医生不能和患者谈恋爱啊?”   段喆沉默几秒,十分无语:“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常识。”   沈槐序另辟蹊径:“那你让她换个主治大夫。”   段喆竟然真的思索了一番可能性,最后说:“算了。”   沈槐序问:“为什么算了?”   “比起和她交往……”   段喆仰头看向天花板,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我更想治好她。” 第15章   段喆至今都不知道程清露为什么会选择轻生。   她前两次复查时量表显示一切正常,如果这样的状态再持续一段时间,段喆大概会给出痊愈的诊断。   沈槐序后来陪他喝了一顿酒。   喝酒的那晚段喆没说别的,只是趴在桌子上,翻来覆去地念叨同一句:“序神,我再也没办法治病救人了。”   段喆很难说清自己转攻心理学是为了救人还是救己,也可能二者皆有。   腊月初二的风有些刺骨,西天挂起一轮弯弯的峨眉月,他在酒店楼下的一个僻静角落里抽完最后一支烟,把烟头用力捻灭在垃圾桶上,转身走向酒店正门。   *   林一在很远处就看到了酒店门口的熟悉人影,毫不犹豫地原地转身往回走。   还没走出几步,身后那人已经追了过来。   急促的脚步声让林一额头一阵抽痛。   他今天身心俱疲,实在没有精力应付白砚初,此刻只想回房间吃个药睡觉。   “林一!”见他不停脚,白砚初直接高声喊了他的名字。   林一脚步一顿,有些烦躁地往与酒店建筑相反的方向走了几十米,将琴盒靠在一棵树干上立稳,回头看了眼紧跟在身后的人,没好气地问:“干嘛?”   白砚初说:“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林一摸了摸兜,才想起今天这身燕尾服压根没地方装烟,更烦躁了。   “谈吧,赶紧。”   白砚初言简意赅道:“是我错了。”   老生常谈。林一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我太晚认清自己的内心,是我错了。”   “你的内心?”林一听到个笑话,“白砚初,你爱的人只有你自己,你的心也只容得下你自己,别自己骗自己。”   “我可以改。”白砚初的视线紧逼他的双眼,“我正在改。”   “说完了吧?”林一低下头去拿琴,与他礼貌道别,“拜拜。”   “我离婚了。”白砚初突然说。   林一敛起笑容,手指缓缓松开琴盒背带,再抬头的时候,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   新月之夜实在是太黯淡了。   月色像一片朦胧的雾。   白砚初上前两步,把他抱在了怀里。   林一没有回应这个拥抱,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檀香。   白砚初的第一瓶香水是他亲自送的,也是这个味道。   林一觉得,自己和白砚初的关系就像一曲探戈。   身体紧密相贴,舞步热烈狂放,舞者的眼神却始终不能相互对视。   现在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白砚初。”林一的声音格外平静,“小时候,他们说我是神经病和同性恋的儿子,是你站出来护住了我。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跟我说的。”   白砚初怔了几秒,没能立刻回答出来。   “你肯定忘了。”林一垂眸笑笑,“你说,你会一直这么护着我。”   白砚初喉结滚了滚,闷声说:“我护着你。”   林一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妈是怎么死的。”   白砚初这回答得很快:“我记得。”   林一轻声叹了口气。   “你肯定忘了。”他继续往下说,“我妈因为我爸出轨,发了病。她割坏了手,她再也拉不了琴了。她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从来都只有大提琴。所以她在我哥满十八岁的当天离开了我们。”   白砚初用力按住他的背:“林一,别说了。”   林一充耳不闻:“我妈有病,我也有病。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我喜欢男人,不需要把这个病带给我的孩子。”   他的话音顿了顿。   就像徒花一样。   不会结出果实的花,只为了凋零而绽放。   “错的是我才对,我不该把你拖入这个深渊。”林一的目光有些呆滞,但唇角带着些笑,声线也很柔软,“白砚初,这辈子我们就到这儿吧,这辈子怪我不是个女的。”   白砚初收紧手臂,加重了这个拥抱:“你不需要是个女人。”   林一缓缓摇了摇头:“那也不行了。”   “为什么不行?”   “因为,”林一直愣愣地望向他身后的一片漆黑,“她正站在你的背后看着我。” 第16章   他这话说得阴恻恻的,白砚初浑身一凛,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空无一人,淡薄月色笼罩着一排栽种整齐的侧柏,冷冬夜风吹动枝叶,发出一阵飒飒声响。   白砚初松开一点怀抱,侧过脸看他,小声说:“林一,你别吓我。”   “怎么。”林一木然地眨了眨眼,声音也变得冰冷,“害怕了?”   他双手推开白砚初,自己向后退了两步,嘲弄地笑了一声。   “逗你的。”他垂下了眼,淡淡丢出一句,“滚吧。”   “林一……”   白砚初要伸手拉他,林一看着脚下又后退了一步,警告道:“别让我再对你说第二遍。”   没等白砚初有下一步动作,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道人声。   “为什么没打电话。”   二人循着声音一起转过头,又同时怔住。   这情景莫名熟悉,白砚初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这张脸在哪里见过——五个月前的和安医院。   段喆大步走近,从树脚下提起琴盒背带,将琴盒挎在肩上,看着林一问:“走吧?”   “你不是医院的那个……”白砚初扯住了段喆的衣袖。   林一像是懵住了,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段喆推开白砚初的手,抓住林一的手臂把人拉着往前走。   “你是他的咨询师吧?”白砚初追上来挡在段喆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你这样符合规定吗?”   咨询师不应该和患者私下接触。   段喆不得不停下脚,沉默地看了白砚初几秒。   “看来你做了一点功课,但做的还不够。”他回头看了一眼林一,语气中有明显的怒意,问白砚初,“他现在情绪异常,你看不出来?”   白砚初被问得一愣,也看向林一。   林一直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突然自眼角落下了一滴清透的眼泪。   “让开。”段喆冷冷丢出一句。   白砚初盯着林一的脸,缓慢地垂下了手,向旁边退开一步。   *   接近酒店正门的时候,段喆松开手,跟在林一身后给纪春山发了条微信,告诉他自己碰到了林一。   纪春山回复得很快:在哪儿?我现在过去。   段喆回他:他情绪不好,你俩别来围观。我送他回去,有事给你打电话。   纪春山过了一会儿才回了条“行”。   段喆收起手机,跟着林一一起走进电梯,问他:“几层?”   林一直接抬手越过他按下22。   电梯里的空间有限,段喆隐约闻到一点酒气,凑近他嗅了嗅:“你喝酒了?”又皱起眉说,“你不应该喝酒。”   林一退后几步,靠着电梯闭上了眼。   “你看到了谁?”段喆问。   林一没回话。   段喆换了个问法:“那人现在还在吗?”   林一睁开眼,望着站在电梯门边喋喋不休的卓云,摇了摇头。   “跟谭思明说过这个情况没有?”   林一不再回答,反问他:“从哪儿开始偷听的。”   段喆很坦白:“几乎是一开始。”   他跟过去之后,本来想把二人直接分开,但看林一对白砚初的拥抱没反抗,站在暗处犹豫了一会儿。   直到发现了林一的异常。   林一再次闭上了眼。   --------------------   其实段喆的年龄设定承载不住他的履历设定,会有一点勉强。   但不重要,我们就当小段天赋异禀,在某个环节疯狂跳级了吧。 第17章   林一没有再发一言,他拖着步子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抬起一只手,冲段喆摊开了手心。   段喆双手揣兜,耸了一下肩:“房卡不在我这儿。”   林一的姿势没变,说了一个字:“琴。”   段喆的姿势也没变,没有交出琴的意思。   林一看了他两眼,掏出房卡将门解锁。   段喆转动把手将门拉开,先行一步走进房间,把琴盒找了一个空荡的墙角立好,回头询问林一的意见:“这样放行吗?”   急促的门锁电子警报响个不停。   “你进别人房间都是这么随便的?”林一单手撑着门,人却没动。   段喆走回门口,语气很礼貌,看着林一问:“那请问,我能进去吗?”   林一答:“不能。”   段喆仿佛没听见,直接从他手里拿过房卡,将卡插入了取电开关。   “嘀”的一声后,整个房间被暖白灯光彻底笼罩。   段喆扫视了一圈房间里的陈设,最后走到电视桌边,拿起一个方形的白色药盒打开看了眼,又提出一个问题:“晚上吃药了没?”   林一调整了几次呼吸,把吵个没完的门用力甩上,他快走几步,从段喆手里抢过药盒,将药片一股脑倒进了手心。   段喆眼明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提醒道:“这不是一顿的。”   林一不与他争,从里面挑拣出几粒,扔进嘴里空口吞掉。   段喆只好把刚拿起的矿泉水瓶放回桌上。   林一将剩下的药片丢回药盒,合上盖子,抬眼与他沉默对峙。   段喆无视了他的送客意图,抬脚走到窗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要睡觉了。”林一说。   “睡吧。”段喆掏出手机开了把消消乐,按住音量键调成静音,一心二用道,“你睡着了我就走。”   林一紧紧闭上了眼。   全身的力气似乎被同时抽空,他颓废地坐在了床尾。   “段大夫。”林一垂下头,将手肘撑在大腿上,双手自然下垂,嗓音因浓重的疲惫而变得很哑,“话……不要乱说。”   段喆一愣,放下了手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态度逐渐变得严肃:“林一,你现在需要我的帮助,不要拒绝我的帮助。”   “你是不是有救世情结。”林一问。   段喆说:“你就当我有吧。”   林一勾起唇角笑了笑,把话说得很慢:“你帮不了我,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帮得了我。”他安静片刻,朝段喆的方向缓缓转过脸,与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卓云对上视线,微微蹙起一点眉头,“但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重新看回自己的脚下,轻声说:“我今天真的很累,你让我一个人静静,行吗。”   他的笑容像一朵开到荼蘼的花,灿烂中夹带着繁华将败的凄凉。   段喆没再坚持。   他站起身,经过林一时在电视桌上给他留了一张名片。   他伸手推开房门,回头看了林一一眼,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又轻轻将门合上。   林一垂眼看了那张名片许久,最后将它捡起,扔进了电视桌下面的垃圾桶里。 第18章   段喆离开林一的房间后,先去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盒烟,在出便利店的时候与林一再次偶遇。   林一的神态一扫刚才的阴霾,迎面冲他喊了一句“段大夫”,依旧是那副轻飘飘又无所谓的态度。   段喆站在便利店门口拆开烟盒,抖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边掏打火机边问:“失眠?”   林一冲他挑起一点眉:“有点儿,段大夫给我治治?”   不等段喆回答,林一直接推门进去,几分钟后又走了出来。   这回没与段喆打招呼。   待他离开,段喆回到便利店里,站在柜台前随口问了一句:“刚刚那人买了什么烟?”   “刚刚那人?”店员怔了怔,才说,“哦,他没买烟。”   “他买了什么?”段喆追问。   “洗漱用品吧。”店员有些莫名,没搞懂段喆什么意思,便说,“您还要买点什么?”   段喆把提起的心放回去,举起手里的烟盒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再给我拿一盒。”   *   徒花这个账号有些神秘,不论粉丝如何深挖,都找不到她存在于真实世界的证据。   因为她美好到过于虚幻,段喆曾经一度把徒花想象成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程清露。   就像是时空突然产生了一个无法用科学解释的裂隙,一个本不应存在的人,将她的生活投射在了段喆的世界线上。   但现实就是这么枯燥乏味且无趣。   徒花确实不存在于真实世界,因为她是被人幻想出来的。   段喆回到酒店房间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他进浴室冲了个澡,躺进被窝里找了首歌听。   出乎意料的,四天未更新动态的徒花发布了一条新内容。   “晚上好。   今天想与你们分享一件对我意义重大的事。   长达二十六年的恋爱长跑,终于在今天画上了句点。   他向我求婚了。   谁会拒绝一个完美男友的求婚呢?   我们将在一个温暖又迷人的热带海岛上举办海边婚礼。   一眼万年,一如初见。   愿我们白头偕老。”   段喆看完这条动态,只觉得喉中苦涩,心中无奈。   也许,这样发泄式的自欺欺人能让林一好受一点。   他放下手机,尝试在音乐里沉入睡眠,又陡然睁开了眼。   他重新打开音乐软件,反复看了几遍最后的两句话,猛地从床上弹坐起身,边穿衣服边给徒花发去一条评论。   *   徒花是林一的幻想。   这个账号的性别是个女生,头像是一片纯白。   她所诉说的一切都不曾在现实世界里真正发生过。   林一盘腿坐在床上,他对最新发布的这条动态非常满意。   徒花是要穿婚纱的,婚礼需要在暖和的地方举办才行。   他习惯性地滑动屏幕看了看,在一片祝词中刷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评论。   是个熟悉的昵称。   J:蜜月旅行准备去哪里?   这个问题把林一问住了。   蜜月旅行他还没想好。   徒花:也在那个海岛。   J:去雪山吧。   J:婚礼举办在温暖的地方,蜜月旅行为什么不去体验点别的?   雪山……好像也不错。   徒花:是哦。   J:我知道一座很美的雪山。   J:你等我想想在哪儿。   徒花: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的。   徒花:谢谢你。   林一回复完这一条,长按电源键,关掉了手机。   那座雪山在哪里并不重要。   反正他也不会去。   徒花是林一的幻想。   是林一对来世的幻想。   --------------------   BGM:《死在旋转公寓》——发光曲线 第19章   段喆在电梯里给徒花连着发了好几条评论。   一分钟过去了,最后一条仍然没有得到回复。   徒花从来不在文字中暴露任何具体的线索,人物、地点,一向都是模糊的描述。   但她今天留下了两个人的名字。   “一眼万年,一如初见。愿我们白头偕老。”   段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太多,但这句话不像一句单纯的情感宣泄。   它像是林一对白砚初的告白。   更像是……他写给白砚初的遗书。   段喆没有亲眼目睹程清露的死亡现场,悲剧发生后,后台立即被全面封锁,警察和工作人员在音乐厅中往来匆忙。   但眼前这扇紧闭的房门仿佛与另一扇门彻底重合。   不应存在的温热血液自门缝空隙向外缓慢流淌。   幻觉与现实在此刻模糊了界限。   段喆的大脑一片空白。   徒花不能死。   *   白砚初入睡前看了一眼手机,音乐会筹备群突然变得异常热闹。   有几个住在22层的师弟在群里@林一问他在哪,说有个男人没完没了地敲他的房门,动静很吵。   白砚初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林一没有出现。   他犹豫了一会儿,给林一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关机。   白砚初披上外套,乘电梯上了22层,远远地看到了段喆的背影,以及几个围观的房客。   其实满共只过去了五分钟,但段喆失去了时间观念。   在他后知后觉想起可以联系酒店前台的时候,门对面传来了一声清冷的“谁”。   段喆反应了几秒,扶着门站直了身体。   “我,段喆。”   门纹丝未动,林一说:“我要休息了。”   “我有事找你。”   “明天再说吧。”   “林一。”段喆又重重锤了两拳门,“把门打开。”他刚要继续开口,身边多出了一道人影。   段喆朝边上瞥了一眼,又移回视线。   “他怎么了?”白砚初问。   段喆没回答,继续敲了两下门,大声催道:“开门。”   “别敲了,我去找前台。”白砚初转身要走。   门锁突然发出一声解锁的轻响,林一推开门,云淡风轻地看向眼前的二人:“你们大半夜不睡觉,在我门前闹什么。”   他的模样毫无异常,翼领衬衫一丝不苟地系到了最上面一颗纽扣。   段喆扶住门板将门彻底扒开,拽起他的右手看了眼,又扯过他的左手,目光与呼吸同时一顿。   白皙腕间布满了横竖交错深浅不一的狰狞旧疤。   林一抽回了手。   段喆直接绕开他,走进了房间。   林一无奈地叹了口气,和白砚初有一瞬间的视线交汇,最后伸手握住门把,把门缓缓合上。   *   段喆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最后看向电视桌下面的垃圾桶。   他拉出来看了眼,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自己的名片。   “没想到你还有翻垃圾的癖好。”林一双手抱肘,在门口靠墙而立,语气凉飕飕的。   段喆没理会他的风凉话,径直走进了浴室,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复古式手动剃须刀。   “意外吗,GAY也是要刮胡子的。”林一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段喆始终板着脸,当着他的面一言不发地拆掉剃须刀,把刀架摔进垃圾桶,又拿着刀片出了门,走之前甚至拔掉了取电开关中的房卡。   林一站在陷入黑暗的房间里一动未动。   等段喆再回来的时候,情绪显然缓和了不少,他把房卡插回插槽,站在了林一的面前。   “我来帮你。”段喆说。   林一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鼻间萦绕着一股浓重的辛辣烟味。   段喆垂眼看着他,语气很沉静:“我来当那个完美的白砚初。”   林一没料到他如此异想天开,冷笑一声:“别来搞笑。”   “他都是怎么做的?”段喆往前贴了一步,“他给你背琴?哄你入睡?他还做过什么?”他顿了顿,继续问,“需要我学钢琴吗?”   林一蓦地瞪大眼:“你怎么知……”   “林一,我来满足你的幻想。”段喆将他陷入剧烈抖动的身体揽入怀里,闭上了眼,“前提是,你不许死。”   徒花有一个对她好到无微不至的完美男友。   他钢琴弹得很好,很招女生喜欢,但和其他女生都保持着绝对的边界感,不曾忽视过徒花任何一个微表情,读得懂她字里行间隐藏的每一条小心思。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学音乐。   感情自然而然地萌芽,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狗血情节,就这么平平淡淡、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林一伏在他的肩头,眼泪无声奔涌。   白色翼领衬衫洇出一片血迹,是段喆刚刚攥紧刀片时不慎划破的伤口。   林一伸长胳膊摸到插电开关,拔掉了房卡。   窗帘拉得很紧,透不过一丝月光。   他抬手摘掉段喆的丝框眼镜,轻轻贴上了他的嘴唇。   --------------------   BGM:《Lost Again》-Kings Elliot 第20章   卓云向林旭平提出离婚的那年,林一九岁,白砚初十二岁。   林一比同龄男孩的个子长得稍快一点,那时候用的是3/4大提琴。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3/4大提琴仍然算个庞然大物。   在他换上4/4成人琴之前,他的琴一直是比他大三岁的白砚初替他背的。   林旭平很快就搬出了他们家旧宅,卓云会间歇性地陷入歇斯底里,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破坏欲,砸烂了家里的全部乐器。   林一只好把自己的大提琴放在了白砚初家里。   在林深被送入寄宿制初中后,每当卓云情绪失控,白砚初都会在林一家待到很晚,有时候林一干脆跑到他家借住。   这样的亲密关系一直持续到白砚初交了第一个女友,并且发现了林一对他的异常心思。   超越了普通兄弟之间应有的,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心思。   从那一刻起,一切都急转直下。   林一逐渐展现出了畸形的占有欲,这让白砚初开始对他退避三舍。   白砚初有时会刻意和女友成双成对出现在林一面前,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   但这么做只加重了林一的偏执。   他那时毫无病识感,不明白自己的行为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疾病的影响。   他的痛苦与挣扎得不到理解。   他只觉得遭到了背叛。   *   徒花不是不渴望被理解。   他只是从来没有被真正理解过。   段喆在林一温热的吻和冰凉的泪里认清了这个事实。   视线适应了黑暗,段喆能看清他紧蹙的眉,轻阖的眼和颤动的睫毛。   他将手掌覆上林一湿润的侧脸,额头与他互抵,分开一点唇,声音很轻地喊他:“林一。”   林一的唇又追上来,一同入侵的还有一条蛮横的舌头,段喆在这一吻里尝到了林一的泪与自己的血。   “林一。”段喆再次退开一点脸。   “嘘……”林一推着他往前走,贴着他的唇悄声说,“别出声。”   段喆不再开口,被他推着栽进了身后的大床,林一却趴在他的胸前笑了。   “我都忘了……我有GAY达。”林一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笑得肩膀不停抖动,“段大夫是个直的。”   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旁边,空洞的视线落在灰白色的天花板上,语气变得异常冷漠:“你走吧,我不计较你今天的天方夜谭。”   段喆从床上坐起来,随后站起身。   “别叫我段大夫。”他走到电视桌的位置,又返回来,站在林一面前,垂首看着他,“林一,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林一向下移动视线,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   “我说我要帮你,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段喆将润滑剂的塑封包装拆掉,扔在了床上,“但是这个,我给你拒绝的机会。”   林一静了几秒,最后闭眼笑笑,向床头挪了挪身体,抬手解开了领口的第一颗扣子。   段喆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又松开,抬腿迈上了床。   他逐颗解开林一的衬衫纽扣,望着他低声问:“怕疼吗?”   林一没睁眼,懒洋洋地答:“怕啊。” 第21章   段喆恢复了沉默,一件一件脱掉了林一的衣服。   他用膝盖顶开林一两条笔直的长腿,手指自他瘦削的腰摸到大腿后侧,向上掰了一把。   林一顺着他的动作曲起了腿。   他的体温偏高,裸露的肌肤难以承受冬夜的低温,贴在颈侧的唇和覆在肌肤上的手指显得格外冰凉。   段喆双肘撑在他的身体两侧,沿着他的脖颈向下细细地吻,吻他滚动的喉结,凹陷的锁骨和起伏的胸膛。   林一打断了他这刻意放慢速度的漫长前戏。   他伸手解开段喆的裤腰,手指贴着紧实的腹肌径直钻了进去。   身上的男人溢出一声克制的闷哼。   林一自嘲似的笑笑,握住了他兴致缺缺的性器。   这是一只拉琴弓时很漂亮的手,手腕灵活,五指修长,没有什么比它更清楚——什么样的动作与力道可以让一把琴发出更美妙的声响。   手中的炙热在他有节奏的套弄中迅速胀大,林一用手指抹过那湿润的前端,出神地想,这仅仅是机械的摩擦而已。   肉体可以轻易地在脱离爱的情况下产生令人昏聩的欲望。   真是奇妙。   但他的胡思乱想没能持续太久,股间突然触上一抹刺骨的冰凉,下一秒,林一蓦地痛吟出声。   全身的肌肉都在和那根入侵的手指对抗。   段喆被他攥得发痛,望着他紧闭的眼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说,低头吻住了他抿紧的嘴唇,在他逐渐放松的身体里缓缓抽动手指。   昏暗无光的酒店客房像是放映着一部黑白默片,只有压抑的喘息,吮吻的水声,和沾满润滑液的手拍击肉体发出的声响。   待可以顺利进出三根手指,段喆抽出了手,分开唇瓣时拉出一条细长的透明银丝。   他迟迟没有动作,林一徐徐睁开了眼,与段喆对上了视线,随后仰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不进来吗。”林一问。   他面颊潮红,眸中湿润,情欲与悲伤诡异地并存在那张五官清淡的脸上,脆弱的脖颈抻出一个好看的弧线。   段喆没回答,耳边无端响起了徒花那饱满又空洞的琴音。   他一言不发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撕开一个套子戴上,将自己的坚硬抵上那涂满润滑的臀缝。   林一浑身上下骤然紧绷,不自然地向后缩了一下腰。   段喆安抚似的轻拍他的大腿,手掌向后移动,托住他的后臀,将他向上抬起一点。   林一这回没再躲闪,只是攥紧了双拳。   段喆向前挺胯,缓慢且有力地,进入了他的身体。   甬道湿滑紧致,性器在挤压中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快感,段喆顺从本能地抽送几回,又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有一瞬间的迷惘,怀疑自己再一次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因为林一哭了。   林一低着头,可能是因为牙关咬得死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眼泪顺着绯红的脸颊止不住地流。   段喆分不清他是身体痛还是胸口痛,也可能二者皆有。   他用右手扣住林一的后脑,左手覆上他的脸抹掉眼泪,用一个怀抱的姿势将他圈在身下,尽可能柔情地,俯首压下一个吻。 第22章   林一始终没有睁眼。   段喆也始终没有发出声音,他连喘息都是克制的。   林一的泪腺完全失了控,呼吸因压抑而愈发急促,甚至带上了一些轻微的抽搐。   身体撕裂似的痛楚没能掩盖心脏出现的裂口。   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承受了一场冰冷的发泄。   第二次,他成为了别人的小三。   第三次……林一没有给这一次想到一句合适的总结。   这个场面实在是太荒谬了。   他们之间甚至连一夜情都算不上。   一夜情因欲望而生,但对方是一个对男人难以产生性欲的直男,只是出于怜悯而与他上了床。   这场性事就像他坏掉了的大脑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段喆抬起一点头,最终还是开了口,看着他问:“很疼吗?”   他的嗓音听着有些哑,林一没回答,只是将眉头拧得更紧。   段喆从他的身体里退出来,侧躺在他旁边,把他的肩膀圈进了手臂。   “林一。”他揉了一把林一被冷汗浸湿的头发,低声说,“哭吧。”   林一闻言却止住了哭,撩起一双红肿的眼皮,缓缓转过头,神色怔愣地望着他。   “难受就……”   后面的两个字被林一突然凑上来的吻封进了嘴里,与这个吻同时缠上来的还有林一温热的赤裸肉体。   情欲在紧密相贴的肌肤厮磨中迅速攀升,粘稠的暧昧在昏暗房间中疯狂滋长。   段喆翻身重新将他压在身下,补了点润滑,将他的两条长腿捞进臂弯,完全勃起的阴茎试探性地在穴口磨了磨。   林一抬手抱住了他。   段喆猛地一挺腰,性器再次长驱直入。   林一的手指陡然收紧,掐紧他的后背,蹙眉“啊”了一声。   段喆停在他体内深处,与他鼻尖抵着鼻尖,小声问:“还疼吗?”   是疼的,但林一险些被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   刚刚的扩张十分草率,而且完全就是瞎怼,窄小的穴口现在根本没法容纳体内这根尺寸可观的性器。   不过这小直男大约也竭尽全力了。   他轻轻吮咬段喆的下唇,又向下,咬了一口他的下巴,最后将唇贴上他突出的喉结,用舌尖裹着轻柔地吮吻。   段喆的喘息登时失控,只觉得下身又硬又胀,忍不住在那紧穴中浅浅抽送。   敏感点被碾过时生出细细痒痒的酸麻,林一扬起脖颈,自鼻腔溢出几声难耐的呻吟,带着一点发颤的撩人尾音。   段喆用手指摸过那张斯文俊秀的脸,望着他沉迷于快感的失魂表情,加快了抽插的速度,却也同时陷入了迷茫。   大脑可以轻易地在被多巴胺淹没时变得混乱且盲目。   他竟然觉得林一在性爱中的表情很美。   林一的目光没什么焦点,双手在他的身体上胡乱地摸,在逐渐放纵的呻吟里断断续续地喊他快点。   段喆将他翻了个面,从背后再次进入。   林一被他突然凶横的操弄撞得失了声,最后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平直的宽肩下绷起一双迷人的蝴蝶骨。   段喆俯身压上他的身体,下身耸动的节奏越来越快。   敏感点被反复快速摩擦,林一在他的一个猛顶中突然高叫出声,大脑瞬间陷入一片空白。   段喆被他痉挛的后穴骤然绞紧,只觉下腹酸胀难忍,他低头吻住林一的颈侧,性器用力插入甬道深处,一挺一挺地射了精,然后伏在林一的背上缓了缓,支起一点身体,吻林一的肩膀。   林一转过头,在高潮后的余韵中愣愣地望向窗户的位置。   遮光窗帘拉得严丝合缝,两把空荡荡的椅子安静地立在窗边,房间里只剩下逐渐平缓的喘息和西北风刮过二十二层落地窗的鬼哭声响。   林一扬起一点唇角。   真好。   真快活。   “好像起风了。”他的语气淡淡的。 第23章   段喆将灌满精液的套子摘下来打了个结,丢进电视桌下的垃圾桶里。   这个垃圾桶装的东西不多,一张他的名片,一把散架的剃须刀,现在还有……   他掐断思绪,回过头问林一:“要不要去冲个澡。”   “你先去吧。”林一扯过被子一角遮住一点身体,靠着床头坐起身,“帮我拿一下烟和火,就在桌上。”   段喆从地板上找到被林一随手扔掉的房卡,插进取电开关。   瞬间亮起的明亮灯光过于晃眼,他关掉大灯,只留下床头的阅读灯带,把桌上的烟和打火机递给林一。   林一没有接,目光呆滞地望向某一个地方。   他脖子上有一块扎眼的吻痕,是段喆刚才释放的时候搞出来的。段喆尴尬地移开了眼,顺着林一的视线又看到那件丢在床上的翼领衬衫。   纯白布料染上了一块暗红色血渍。   段喆将烟和火举在他面前,有些抱歉地说:“衬衣我赔你一件。”   林一回过神,接过了东西。   “不用了。”他把衬衫攒成一团扔在地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边点火边说,“我有很多。”   段喆走进浴室,用一次性纸杯给他接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又转身回到浴室。   等他冲完澡出来的时候,林一已经睡着了。   纸杯里泡着一截短短的烟头,烟灰沉积在杯底。段喆的衣服被放在窗边的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   林一蜷缩着身体侧躺在床的边缘,眼睫持续抖动,睡得不太安稳。   段喆向上拉了一把被子,盖住他裸露在外面的肩膀,去窗边拿起自己的衣服穿好,又关掉阅读灯,最后在弯腰拿鞋的时候听到了一声低语。   林一的声音很小,段喆听得不太明晰,他走回床边,蹲在床头处,在晦暗中看着林一的脸。   林一看起来仍在沉睡,只是呼吸有些急促。   段喆隔着被子轻抚几下他的后背,林一又冒出一句呓语:“别走。”   后面的一串梦话咬字含混不清,段喆只隐约听明白了白砚初的名字。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林一的头发,低声回应:“嗯,不走。”   *   林一不怕疼,他甚至对疼痛上瘾。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沉迷于用肉体上的疼痛来缓解精神上的痛苦。   有效,但也有副作用。   他的疼痛阈值变得越来越高,更糟糕的是,白砚初给出的反应也逐渐趋于平淡。   “你这样有意思吗?”白砚初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一张彩信图片“胁迫”回林一家里。   林一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看他给自己处理伤口,大方地答:“有意思。”   “你就不怕伤了神经?”白砚初将医用纱布裹在他的腕处,又去拿胶带,“卓阿姨她……”   “你怕我割坏手吗?”林一的兴致更高了,凑近他的脸问,“我割坏手的话你会内疚吗?”   “别发疯。”白砚初给他包扎完,放下他的左手,从沙发上站起身,嘱咐道,“这两天不要碰水。”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玄关的方向走,林一追出去问:“你要走?你去哪儿?”   “和张晴去吃饭。”白砚初弯腰换鞋。   张晴是白砚初的初恋女友,林一的脸一秒变黑:“我也没吃饭,我午饭都没有吃。”   白砚初深深叹出一口气。   “我本来答应了四点和她一起看电影。”他低头看了眼手表,“现在已经五点了。”   林一好容易把人喊回来,没想到他又要走,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别走。”林一收敛起神情,一本正经地说,“白砚初,我真的很难受。”   白砚初甩开他的手,抬手抹了一把脸,烦躁道:“你这样我也很难受,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   他的语气和表情一样冷漠,林一不再说话了。   “你又哭。”白砚初看着他发红的眼圈皱起眉,“林一,你是个男生,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哭?”   林一咬住下唇,但眼泪不争气,仍旧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我给楚阿姨打过电话了,她一会儿过来陪你。”白砚初对他这一套软磨硬泡习以为常,伸手拉开门,背对着他说,“我得走了,时间不早了。” 第24章   林一睁眼的时候,神智仍未从梦里完全苏醒,他深呼吸几次,待心脏从抽痛中缓慢恢复,这才注意到有一条胳膊隔着被子压在自己的肩膀上。   有人自身后半抱着他。   林一猛地推开那条胳膊,撑着床垫坐起身,看向身边的位置。   段喆和衣而卧侧躺在被子上面,衬衫被压出数道明显的褶皱,他被林一一把推醒,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   林一看他的眼神有些冷淡,问:“你怎么还在。”   段喆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看了眼。   还不到七点。   “太早了,让我再睡会儿。”段喆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你自己没开房间?”林一的语气也是冷的。   “你一会儿怎么回去?”段喆转过脸看他。   这人总是自说自话,林一不耐烦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段喆又说:“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昨夜的记忆已经彻底回笼,林一没想到这人居然来真的。   这小直男是不是疯了。   “段大夫这是发现男人比女人好睡?”林一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慢吞吞地说,“可是我不缺炮友。”   他裸着身体,颈间的吻痕仍未消退,段喆移开眼:“都说了,别叫我段大夫。”   林一敷衍地笑笑,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按下开机键:“你不走的话,我让纪春山来把你接走。”   段喆从床上爬起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手机,拨了个号码。   丢在床上的另一台手机屏幕亮了。   他按下挂断,边输入名字边说:“这是我的号码,不要不接电话。”   林一张口结舌。   段喆拿起两台手机捣鼓了一会儿,最后把林一的手机塞回他手里。   微信上多了一个昵称是段喆的好友。   林一被他这一连串操作惊呆,只觉得他完全不可理喻:“我建议你去谭思明那里挂个号。”   “我再睡一会儿。”段喆重新趴下,把脸埋进了枕头。   林一懒得理他,把手机扔到一边,抬腿迈下床,准备进浴室洗个澡。   “和安医院。”段喆突然开了口。   林一推浴室门的手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是我的初吻。”段喆从枕头里传来的声音闷闷的。   林一呆愣几秒,忍不住笑了一声。   “什么意思?要我负责?”他推开浴室门,神色淡淡地说,“你也睡了我一回,算我还你的。”   等他洗完澡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林一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视野刹那间陷入一片雪盲。   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   天色昏暗,灰云压顶,树枝、屋顶与地面积了厚厚一层洁白。   林一回到床头,拿起手机看了眼。   微信里有几十条未读消息,基本都是昨晚段喆敲门时师兄弟们发来的,问他人在哪,出什么事了。   还有几条是纪春山发的,字里行间怒不可遏,质问他为什么关机。   段喆也发来一条:退房时喊我,停车场见。   这些人实在莫名其妙,林一按灭屏幕,去电视桌前拿起药盒。   他把药丢进嘴里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他的琴不见了。 第25章   段喆退了房,把手机重新调成振动,坐在车里给纪春山发了条微信,告诉他林一没事,自己一会儿会把他捎回去,又问他们什么时候回。   纪春山过了半小时才回他:这就走了。   段喆降下车窗玻璃,漫天大雪被冷风裹挟着涌入车内,他把烟灰磕在外面,又发一条:你哪天有空,出来喝两杯。   紧接着补了一句:不带家属。   纪春山:为什么不带?   段喆:问你点事儿。   纪春山:什么事儿不能让小序听?   段喆:私事儿。   纪春山半分钟后才回:和男人单独喝酒,我得和老婆报备。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段喆叼着烟嘴狠狠吸了一口,把字打得噼里啪啦的。   段喆:那个明日香手办我当你给过了,你来不来?   纪春山按下电梯按钮,边回微信边说:“段喆改了个微信昵称。”   沈槐序问:“改成什么了?”   “名字。”   段喆之前的昵称是James Duan,沈槐序不以为意:“正常吧,国内英文名用得少。”   纪春山摇摇头:“他都回国半年了,现在才改?”   沈槐序想了想,肯定道:“你想太多了。”   纪春山收起手机,抬手摸了摸他恢复迟钝的脑袋。   *   林一掐着十二点整点下楼退了房。   雪越下越大,他将羽绒服往紧裹了裹,把旅行包放在酒店门廊的地面上,掏出了手机。   一辆黑色沃尔沃XC90缓缓驶来,最后停在他面前,降下了副驾车窗。   “这天气不好打车。”段喆看着他说。   林一朝里面看了一眼,琴盒被平放在后排座椅上。   这个人还算有点常识,没把琴直接丢进后备箱里。   他拉开车门,抬腿上了车,边系安全带边说:“你这是盗窃。你知道你的涉案金额有多少吗?”   段喆无所谓道:“你报警吧。”他点开车载导航,扭头问林一,“你家住哪儿?”   林一算是明白了,跟这个人压根没有道理可讲。   烦人程度比起纪春山只高不低。   他在中控大屏上输入目的地,冷冷道:“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段喆看了眼路线,将车驶出酒店门廊,答得简洁:“我有救世情结。”   “去救别人吧,我不用你救。”   “用不用你说的不算。”   他语气强势,有一种莫名的固执,林一静静看了他几秒。   他向段喆倾过一点身体,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别逞能了。你对男人压根就不行。”   段喆呼吸微沉,没回话。   “你不会要跟我玩儿柏拉图吧?”林一盯着他绷紧的下颌线轻声笑笑,“那可不行,我的需求很大的。”   纷飞的雪花不停歇地撞向车窗玻璃,又被雨刮一齐扫落。   白雾在视野中弥漫,段喆轻踩刹车,降了一点车速。   “你这么抗拒和我相处,是在害怕什么?”段喆目不斜视地问。   林一一怔,又噗的笑出声来。   “害怕?”他慵懒地靠回真皮座椅,语气轻浮地说,“段大夫听过一句话没有?生命是一团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   他望着车外白茫茫的大雪,笑容在脸上渐渐淡去:“我只是觉得无聊了。”   “无聊总比痛苦强。”段喆打开车载音乐,放了一首歌单里的大提琴曲,再次提醒道,“还有,别叫我段大夫。”   --------------------   “生命是一团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 ——叔本华   段喆当初为什么选了这款车?   安全性能高,搭载了Bowers&Wilkins的顶级音响系统,以及,空间很大。 第26章   巴赫G大调第一号大提琴组曲缓缓响起,沉闷的车内被明亮轻快的弦音充盈。   这是一组容易让人放松心情的曲子。   前奏曲刚刚奏响一半,林一闭着眼说:“换一首,拉得太难听。”   “想听什么自己换吧。”段喆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觉得挺好听的。”   林一靠着椅背没动,低声轻嘲:“一点儿欣赏水平都没有。”   二人谁都没有再发一言,一路上只余娓娓道来的大提琴音在车内回响。   段喆将车开到导航显示的楼栋附近,找了一个空车位停好车,又把琴从后座里抱出来。   林一提着包下了车,站在旁边看他不动声色地背好了琴。   段喆抬起头对他说了一句“带路”。   林一不准备做无用的挣扎,掉头就走。   大雪初停,空气冷冽清新,小区内的人行步道还未来得及清理积雪,林一走得很慢,花了好几分钟才走到自家院门口,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段喆就站在距他两三步的位置。   林一得承认,这个人确实满足他对完美白砚初的一切想象。   他看穿了自己的抗拒与回避,分得清哪些“不”是“要”,哪些“要”是拒绝。   给予的体贴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但这么多年来,林一在白砚初身上学到的最惨痛的教训就是——不要轻易把人拉进那口黑黢黢的井。   因为一切都要付出代价。   “不进去吗?”段喆问。   林一闻言失笑,但也无意探究这话是不是别有深意,他伸手推开铁门,空荡的小院被一尘不染的皑皑白雪完全覆盖,两人在院子里一前一后留下几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段喆随着他进了屋,把琴放在墙角,打量着意料之外的装修陈设。   客厅阳台边的垂丝茉莉开得正好,简约白墙搭配原木与灰色系家具,给人的感觉克制却温馨。   与林一本人给人的感觉正好相反。   “我没有招待客人的习惯,你走吧。”林一把羽绒服挂在玄关处,想要越过他去门口拿琴,却被段喆右手撑墙挡住了去路。   “干什么?”林一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还没来得及再退一步,段喆突然抬起左手,按住他的左肩向墙边推了一把,脚下同时迈出两步,把他禁锢在了墙壁与身体之间。   “你干什么?”林一歪头躲开他贴过来的唇,话音里扬起明显的怒意。   段喆又向前贴了一步,平静回答:“替你解决过剩的需求。”   昨晚颠鸾倒凤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感官被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彻底唤醒,林一避无可避,只好抬手推了一把他的腰:“用不着,你技术太差。”   “那你硬什么。”段喆与他身体紧密相贴,几乎是把他压在了墙上,“你不缺炮友,那应该也不怕再多一个。”   林一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开,他低下头,躲开扑面而来的滚烫气息,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怕遭报应。”   “你怕什么?”他声音细弱蚊蝇,段喆没听清楚,正准备追问,一阵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林一又推了他一把,说:“我有电话。”   段喆往后退开一点,给他留出了手臂活动的空间。   他不再退步,林一只好从兜里拿出了手机。   电话是林深打来的,问他到家了没有。   “到了。”林一简短地答。   “好打车吗?”林深说,“早知道下这么大的雪,我应该找个人去接你。”   “没打车。”林一冷眼看向段喆,一字一顿,用了强调的语气,“纪春山的朋友送我回来的。”   “朋友?他哪个朋友?”   “段喆。”   这个名字林深隐约记得纪春山提起过,印象里是在和安工作的医生,他“哦”了一声,又说:“那你先在家里好好休息,我这边还有个会,完事我联系你。”   林一挂掉电话,瞪着段喆骂了一句“滚开”。   段喆沉默地望着他,又向后退开半步,不再贴着他的身体。   “林一,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自己会走。”他的语气压抑,又像是乞求,“在那之前,我需要你接受我的帮助。”   这句话的措辞很奇怪,林一愣了一下。   段喆卸掉手上的力气,低头躬背,将额头靠在林一的肩膀上,低声说:“我需要你好好的。”   林一说:“我挺好的。”   “如果昨天我没去找你,你要做什么?”段喆顿了顿,像是虚脱了,嗓音沙哑无力,“临近午夜,一身正装,你要去哪儿。”   “我看你比我病得还要厉害。”林一把他从身上推开,大跨步绕开他,提起了立在门前的琴盒。   段喆保持着被推开的姿势没有动,背影看着有些落寞。   林一收回视线,边往工作室走边说:“我要去练琴了,走的时候给我把门关好。” 第27章   徒花又变回了话唠。   自段喆从林一家离开之后,他没主动联系过林一,林一也没联系过他。   平安夜发生的一切就如随天气转晴而缓慢消融的雪,雪水与泥土混杂在一起化作一摊污泥,又在深冬的暖阳下渐渐干涸,只在阴暗湿冷的角落里保留了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他和纪春山的时间总是对不上,两人的酒局一推再推,直到周五都没能顺利约上。   十二月底的天气早已低于零度,荷花池表面结了薄薄一层浮冰,段喆坐在池边的长椅上抽完一支烟,将手机收进衣服口袋里。   他一直没等到徒花的新回复,却在午休结束前等来了一个不在期待中的人。   白砚初站在段喆身后,冲他打了个招呼:“段大夫。”   段喆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情形相当微妙,段喆拿不准他的来意,只好又抖出一支烟点上。   白砚初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温声说:“上周末很抱歉,我误会你了。”   段喆看着他抽了口烟,没回话。   “我知道你不是林一的咨询师。”白砚初低下头,抱歉地笑了笑,“我做了一点功课。”   他比段喆年长五岁,但这回反倒有些拘谨,甚至谈得上卑微。   段喆抽出一支烟,递向白砚初,问他:“抽吗?”   白砚初道:“不抽。”   段喆把烟盒放在长椅上,又问:“找我什么事?”   “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白砚初的态度很诚恳:“我想知道,该怎么和林一相处……才不会伤害到他。”   万万没想到,求助居然是从这位嘴里发起的。   段喆笑得呛了一口烟,咳了几声才说: “你现在才想到问这个?不觉得晚了一点?”他从椅子上拿起烟盒,站起身,丢给他一个官方答复,“找我咨询的话,可以去网上挂个号。”   白砚初坐在原处没有动,仰头看着他问:“你和他不是恋人关系,对不对?”   段喆反问一句:“是不是有什么区别?”   白砚初说:“你是纪春山的朋友,你一定也想帮他。”   段喆低垂下眼,神色逐渐变得认真。   “我说了,我做了一点功课。”白砚初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看段喆的眼神也很坦荡,“我误会过他和纪春山一次,也因此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后果。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段喆凝神注视了他许久。   这就是林一口中那个世界上唯一能帮他的人。   “林一有自残史。”段喆缓声开了口。   “我知道。”   段喆摇摇头,掸落一段烟灰:“自我伤害是他在经历创伤后的一种应激反应,他选择了一种错误的方式进行自我疗愈。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他伤害自己,实际上是为了治愈自己。但我认为他现在已经没有自残的冲动了。”   白砚初没太明白他说这话的缘由,但也没打断。   段喆闭了闭眼,沉声说:“平安夜那晚,他买了刀片。白砚初,你差一点永远地失去弥补他的机会。”   白砚初不再平静,他蓦地瞪大眼,张着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如果你下定决心要和他好好相处,你可能会承受很多本来不需要承受的伤害,要付出百分之二百的时间,耐心和精力。你可能会因为无法与他互相理解而崩溃,再在崩溃后陷入自责,你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迷失自我,甚至会和他一起陷入泥潭。你要做的远比想象中的多,否则只会成为他的伤害来源。”段喆一口气把话说完,在长椅上给他丢下一张名片,“你要是想清楚了,打这个电话吧。” 第28章   “别放在心上。”杨宽拍了两下林一的肩膀,与他一同走出录音棚,“下周再来录也一样,这个活没那么急。”   杨宽是林深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在家里的扶持下开了家叫Rebirth的唱片公司。Rebirth擅长线上流媒体发行,又善于挖掘培养音乐人新秀,这些年在圈内小有名气。五年前林深亲自向杨宽引荐了林一,自那之后,林一一直在Rebirth帮杨宽做事,大多时候是录制伴奏,偶尔还会写几首曲子。   “你现在还有定期去针灸吗?”杨宽低头看了他的左手一眼。   秦正华曾经说过,林一是老天爷赏饭吃。   他长了一双很适合拉大提琴的手,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指腹有肉。   这只左手按弦时刚健有力,揉弦时又自然细腻。   再加上他骨架大,生了一副宽肩长腿,持琴坐好后,音还未起,已经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秦正华当年是把他当作卓云的接班人来培养的。   “每周都去。”林一把双手揣进兜里,淡淡道,“这几天练得有点多了,休息休息就行。”   杨宽不再多说,与林一一起走到一楼,经过员工咖啡厅时随口客套:“喝咖啡吗?”   他话刚出口就已经开始后悔,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   他忘了。   咖啡、茶、酒这些会影响睡眠或引人亢奋的东西,林一都不能碰。   “你忙你的吧。”林一说,“我去门口抽根烟就走。”   “那行,我定好时间告诉你。”杨宽正准备走,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在门口等一下,我让人给你送个东西。”   “什么东西?”   “按摩仪。”   林一无奈:“不用了,我哥给我买了一堆。”   “别人送的,放我那儿我又不用。”杨宽与他在咖啡厅边上分别,又回头叮嘱一句,“等着啊。”   林一点了点头,背着琴走过一楼的休息区,按下门禁开关,玻璃门悄声向两侧滑开。   艺术产业园的午后格外宁静,只是时逢冬日,绿化带中的花草早已凋谢得干净,只有一米高的灌木保留着一抹翠绿,显得有些冷清。   他独自站在吸烟处,没等到杨宽的按摩仪,却在一根烟即将燃尽时等来了一个不在期待中的人。   林旭平老了。   这是林一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虽然网络上也有一些林旭平的近照或视频,但亲眼所见的感触更为直观。   他上一次见到林旭平还是十多年前,他们在一次演出活动中偶然碰面,林一没与他打招呼,甚至没与他有正面的视线交流,从他身边径直走过。   时间早已冲淡了血缘的羁绊,但在那个瞬间,林一的脑海中还是涌入了几件模糊不清的童年旧事。   快乐一点的那种。   林旭平正从前方不远处步行而过,不经意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这个园区里有多家知名的音乐公司,与林旭平偶遇倒也算不上惊天奇闻,林一低头继续抽烟,林旭平却改了个行进路线,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第29章   “没在演出里见过你。”林旭平的视线扫过林一挎在背后的琴盒,“还以为你不拉琴了。”   这不太像一对十余年未见的父子重逢后的首句问候。   林深的相貌随了林旭平,但林一长得更像母亲卓云,两人站在一起时,只能隐约从眉眼中看出三分相像。   林一对他的搭话漠然置之,把烟头丢进垃圾桶,正准备抬脚离开这个倒胃口的地方,兜里的手机突然振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是赵屿发来的微信,一条他们乐团的招聘信息。   大概是秦正华给大家下了些命令,音乐会结束后林一已经收到过四五条类似的消息。   林旭平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追问一句:“最近过得怎么样?”   这句还算符合情景。   林一在手机上回了条“多谢”,嘴上应付道:“还好。”   林旭平又说:“我晚上没有安排,一起吃个饭?”   林一闻言,抬头看了他几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林旭平依旧爱留长发,齐肩的黑发被随意地绑成一个马尾,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些明显的痕迹,但透过五官,仍能看得出年轻时英俊的模样。   林一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望天感慨一句:“今天的天气真好。”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林旭平压着一点火,看着他问:“你们两个要和我闹到什么时候?”   林一惊奇道:“闹?”   “不是闹是什么?”林旭平严词厉色,语速加快,“你们终归是我的儿子,是准备一辈子不认我这个爹?”   “嗯……”林一想了想,坦率地答,“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林旭平深吸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你那时候还小,不了解实际情况。”   林一笑道:“我不了解什么?那你现在让我了解了解?”   林旭平离开家的那年,小儿子还是个懵懂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个比他高出半头的成熟男人。他的目光细细扫过林一的脸,无法从神态中找到一丝儿时的影子。   “林一,是她执意要和我离婚,我努力争取过了。”   林一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认可地点了点头。   “我承认自己有错,我也有真心悔改。我让你妈介入我所有的私交,让她随便查我的手机。”林旭平很少会主动回忆起那段过往,他紧蹙起眉,用力按了几下额头,“但她总是疑神疑鬼。她暴躁,易怒,一点小事都要和我吵得歇斯底里,不是闹着自杀,就是闹着离婚。”   林一的眼神冷了下来,说:“她生病了。”   “她是生病了,可我也没好到哪儿去。那段时间我整晚都睡不着觉,被诊断出了重度焦虑。”林旭平苦笑一声,“人们在谈论这个病的时候,永远都是在同情病人,有几个人会站在家属的角度考虑他们付出了多少?”   林一沉默地注视着他,不再言语。   “林一,人都会犯错。”林旭平看向林一身后,压低一点声音,“我愿意赎罪,也愿意承受她所有的发泄,但我尽力了。那时候,我只希望生病的是我。”   自动门开启,杨宽的助理手里拿着一个按摩仪盒子出现,他见气氛古怪,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插嘴,只好小声喊了句“林哥”。   林一朝他伸出手。   助理连忙把按摩仪递给林一,说:“杨总让我给您送这个。”   林一接过盒子,道了句谢,助理又逃难似的回了写字楼。   “你手不舒服?”林旭平注意到盒子上的字,是个风评很高的手部理疗产品。   林一无视掉他这迟到且毫无意义的关心,抬手摸了摸身后的琴盒:“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妈的琴。”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林旭平怔了怔。   “我妈手受伤之后,把她的琴给了我。”林一不再在此处停留,经过林旭平的时候冷冷丢下一句,“你不应该在她的面前说这些话。”   *   段喆从咨询室里出来时已经接近晚上八点。   他边走边伸了个懒腰,从兜里掏出手机准备点个外卖吃,却在屏幕上看到了一个未接来电。   电话是半小时前打的,只打了一个。   段喆神色微敛,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拨错了,但还是拨了一通电话回去。   “嘟”声刚响两下,电话就被接通,段喆试探性地说了句“喂”。   几秒钟后,从听筒里缓缓传来一声:“段喆。” 第30章   不知是不是在电流传输过程中失了真,林一的声音比平日更哑一点。   这是他头一回主动联系段喆,也是头一回直呼段喆本名,段喆摸不清他突然转变的原因,但直觉告诉他不太对劲。   段喆走进办公室,挑了个保守点的开场白:“吃晚饭了没。”   林一说:“我想做爱。”   段喆脱白大褂的动作一顿。   他中午跟白砚初把话讲得很直白,看白砚初的态度,应该不会贸然跑去刺激林一。   但今天一定发生了些什么,并且严重影响到了林一的情绪。   他把手机贴近脸,低声问:“你在哪儿。”   林一答:“家里。”   段喆又问:“想吃点什么,我一会儿带过去。”   林一直接把电话挂了。   坐在另一张办公桌的姜念从显示器后面探出脑袋,饶有兴味地问:“女朋友?”   段喆把手机放在桌面上,脱掉剩下的一只袖子,淡声道:“朋友的哥哥。”   姜念收起八卦的心思,继续整理今天的咨询记录,摇头笑了笑:“你跟你朋友的哥哥讲话还挺温柔。”   *   段喆在小区里找了个临时停车位,提着晚饭走到林一家门口。   没有雪的院子显得更加空旷,透过窗户看进去,屋内一片漆黑。   段喆按下门铃,过了几分钟,门被缓缓推开。   月光倾泻在玄关,借着这点光亮,段喆把打包回来的外卖放在玄关柜上,问林一:“怎么不开灯?”   他举止熟络到仿佛是回自己家一样,伸手拉上门,又在门口的墙面上寻找灯光开关。   林一出声制止:“别开灯。”   段喆收回了去按开关的手。   “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了。”屋内光线昏昧,林一穿着一身垂顺的黑色丝绸睡衣,整个人几乎都隐入了阴影中。   段喆把大衣脱掉,摸着黑挂上衣架,说了句“不重要”。   林一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   “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才能舒服一点。”段喆弯腰拉开鞋柜门,问林一,“拖鞋在哪儿?”   话音还未落,后背突然贴上了一片温热。   林一从背后抱住了他。   “林一。”段喆直起身,拍了拍他按在自己胸前的手,“给我打电话,你做得很好。”   林一轻笑一声:“你好像在哄小朋友。”   说完,抬手扳过段喆的脸,倾身含住了他的嘴唇。   黑暗放大了柔软唇舌间的触感,交缠的呼吸很快变得凌乱,不断涌入耳道的女声被渐渐冲淡。   林一在这个极尽缠绵的吻里含混不清地说:“别戴眼镜了,接吻不方便。”   段喆的身体一僵。   他在这句话中听出了更深一层的意思。   林一在与他谈“以后”。   林一嫌他分心,扣住他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人类一旦尝到一丝甜头,就容易变得贪婪。   渴望被理解,渴望被温暖,渴望被触碰。   这份恰如其分的温柔,像一抹泄落井底的天光,比疼痛更令人上瘾。   “之前说的,还作数么。”林一轻蹭他的侧脸,低声问。   段喆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神情有些复杂。   “帮帮我。”林一把兜里的两把美工刀掏出来,交到段喆的手心里,“我不想死,我还有雪山没有看。” 第31章   雪山……   段喆垂眼看着手心里的东西,想起了自己平安夜在慌乱中发出的那几条拖延时间的评论。   林一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潭水。   但段喆知道,在这云淡风轻的表象背后,经历过一场鲜血淋漓的自我挣扎。   投河之人最终还是抓紧了手边唯一的那块浮板。   “不表扬我吗。”林一将头轻轻靠上段喆的肩膀,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白麝香味道,这香气柔软又暧昧,给人一种被松软棉花亲密包裹的错觉。段喆把美工刀收进裤兜,抬手顺了顺他的后背,轻声肯定道:“你做得很好。”   林一低声笑笑,又问:“没有奖励吗?”   段喆的呼吸陡然一沉。   有一只手自他的羊绒衫下摆探入,沿着裤腰一寸寸向前移动,最后停在了小腹的位置。   林一解开他的裤腰,又向下拉开拉链,附在耳边蛊惑似的咬他耳朵:“没关系,这个我可以帮你……”   他在蹲下的同时,段喆用双手捧住了他的头。   林一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看着一脸惊愕的段喆,很轻地哼笑一声:“看来段大夫也不是完全不行。”   他隔着内裤揉了一把那硬胀的欲望,把话说得轻佻,又带着一丝嘲弄:“这是不是叫食髓知味?你们这些直男真是……”   他的后半句话没能说完,段喆突然向上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进怀里,用一个粗鲁的吻堵住了他的嘴。   挺入口腔的舌头蛮横又强势,两条有力的臂膀勒得林一肋骨隐隐作痛,他忍不住溢出几声轻哼,背后的手却压得更重,手指隔着微凉光滑的丝绸料子向下游走,最后狠狠捏了他的后腰一把。   抵在腹间的东西变得更有存在感,林一笑着回吻,恶劣地挺腰在他身上蹭了蹭,带着他往里走。   黑暗中视野受限,两人磕磕碰碰地吻进主卧,直到一起抱着跌进大床,段喆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   林一发丝微乱,轻喘着笑:“生气了?”   “林一。”段喆双臂撑在他肩膀两侧,俯首看着他,语气有些严肃,“我不是为了和你上床……”   但他的话只说到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林一解释。   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   这段畸形关系的源头本来就充满了杂质。   解释毫无意义。   林一显然也无心追究原因,他摘掉段喆的眼镜,又把床头柜上的润滑和套子丢给他,手脚并用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段喆突然起身出了卧室。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扔了个东西在床上。   林一拿起看了眼,借着幽微夜光辨认出是瓶润滑,打趣道:“你还挑牌子?”   段喆边脱羊绒衫边说:“这是缓痛的。”   林一愣了愣。   明明谈论的是成人用品,但这句话竟莫名的天真与纯情。   他被这份体贴取悦了。   “上次我骗你的。”林一低下头,用右手掩着面笑,“我一点都不怕疼。”   “我知道。”段喆爬上床,抓起他仍在发麻的左手,轻啄似的吻了他的手心一口,“但我不想让你疼。” 第32章   林一仰头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   段喆给予的温柔,像一剂麻痹感官的止痛药,令他沉迷,又令他上瘾。   止痛药没什么不好,可一旦对药物产生依赖,断药时将会经历漫长的戒断反应。   没有人比林一更清楚这个道理。   段喆挨着他侧躺在床上,把他拉进怀里,又去吻他的嘴。   林一双手攀上他的脖子,主动抬起一条腿搭在他的大腿上,任他用手指开拓自己的身体。   和上一次明显不同,段喆抽动手指的角度变得刁钻,连绵的快感自敏感点扩散至四肢百骸,林一很快便承受不住,难耐地扭了扭腰,把脸埋在他胸前,喘息着问:“你是不是偷偷看片子了。”   段喆绷着脸没回话,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林一却没绷住,笑出了声。   段大夫看GAY片的画面,实在很难想象。   他这反应将旖旎气氛破坏了个精光,段喆无奈地停下了手。   林一忍住笑,从他怀里抬起头,一脸认真地问:“好看吗?”   段喆完全不想回忆那痛苦不堪的几个小时。他躲避开林一的视线,又加了一根手指,碾着他前列腺的凸起处用力揉了揉。   “看来是……不好看。”林一在浮浮沉沉的快感中断断续续地说,“没事……我发几个……好看的给你。”   段喆终于忍不住,恨恨地说了一句“别发”,手上动作蓦然加快,每次进出都用力磨过他的敏感点。   林一的身体给出了最诚实的反应,呻吟声变得高亢急促,窄腰不自觉地向前弓起,挺立的阴茎涌出一点爱液。   “别、别弄了……”林一伸手握住了他勃起的阴茎。   段喆垂下眼,看那只漂亮的手包裹住自己的性器上下撸动,视觉上的冲击与生理上的爽感成倍叠加,只觉得性器硬到胀痛。   他用舌头撬开林一的唇齿,缠着他的舌尖轻柔吮吻,又从床上的盒子里拆出一个避孕套,递到林一手里。   “帮我戴上。”他的声线低哑,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命令语气。   林一愣了一下,但还是顺从地接过套子,将这层薄膜套在他的阴茎顶端,一点一点向上推。   “你知不知道……为了保护这双手,我从小到大连球类运动都不能参与。”   林一将套子一撸到底,手指沿着他的皮肤色情地向上抚摸,一直摸到他起伏明显的胸肌。   他用拇指有意无意地拨弄段喆的乳头,贴着他的唇角低语:“下次给你用左手打好不好?我的左手比右手灵活多了,还有练琴时磨出的老茧……”   段喆不再忍耐他的撩拨,将他面朝下按进床里,捞起腰一挺而入。   “啊……”林一仰脖叫了一声。   他刚被几根手指插得不上不下,被粗大的阴茎填满的满足险些让他泄了身,上身软绵绵地趴在了床上,头埋在枕头里发出呜咽般的呻吟。   段喆拉着他的两条胳膊把他向上拽起一点,按捺住在那紧穴中抽插的冲动,问他:“疼?”   林一反手抓住他精瘦的手臂,手指来回摩挲他紧绷的肌肉,回头轻轻瞟了他一眼,沙哑呢喃道:“舒服。”   --------------------   这一晚的BGM:《Fragile heart》-George Davidson 第33章   林一生了一副清淡的相貌,这两个字却被他讲得魅惑又勾人。段喆按住他的一侧肩膀向下压,将人再次按进枕头,就着这个姿势重重捣入他又紧又热的身体。   林一不知道从哪里看到过一个说法,直男迫不得已和男人上床的时候,是要靠脑补的。   他其实有一点好奇,这个喜欢从背后上他的直男,此刻脑子里想的到底是谁。   但这个问题在此刻并不重要。   他很快一心臣服于性爱带给他的灭顶快感,体内快速进出的那根东西每次都恰到好处地摩擦过令他战栗的一点。   做爱真好。   充满力量的年轻肉体真好。   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全都被一根坚挺的阴茎操通了。   他的叫床声有一种自毁式的放荡,段喆皱起一点眉,分出一只手覆在他后脑,揉了揉他的头发,抽插的节奏也随之减慢。   林一伸手够住他的大腿,主动将身体向他的下身送过去,把脸在枕头上蹭了蹭,浑浑噩噩地喊:“快……再快点……”   他身形清瘦,挺翘的臀部偏偏长了些软肉,段喆跪坐起身,用手掐紧他软塌塌的腰,性器不留余地地全根挺入又抽出。   白皙臀肉在一次比一次深的操弄中被撞出层层肉浪,润滑液随着抽插的动作涌出穴口,顺着交合处流出一点,又在撞击中被抹成一片。   粘腻又潮湿,如同一片引人沉溺的危险沼泽。   林一在他沉默却凶狠的抽插中骤然弓起后背,段喆顺势将他抱在胸前,自下而上操入不断收缩的后穴。   这个体位进得极深,身体被粗长性器贯穿,林一带着哭腔叫了几声,浑身上下突然陷入剧烈颤抖,最后瘫软地靠在了段喆身上。   浊白精液淅淅沥沥地滴落。   林一迷惘地看向自己的下体。   他被操射了。   体内的阴茎又开始浅浅抽插,神智被快感彻底绞断,林一在段喆的最后冲刺中抖着臀又泄了一回,后穴紧紧吮咬住那根让他癫狂的肉棒。   段喆自喉中溢出几声低喘,用力箍住他向下滑落的身体,凿入那持续抽搐的紧致甬道射了精。   即便是冬夜,两人身上依旧出了一身薄汗,段喆抱着林一缓了一会儿,松开了勒着他身体的手。   但林一的模样有些奇怪。   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一动不动,怔怔地望向墙角的位置。   “林一?”段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房间里没有光线,什么都看不清。   “不管用了。”林一面无表情地眨眨眼。   他的视线聚焦在一个点上,段喆的心沉了沉。   他扳过林一的脸,看着他问:“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林一依旧看向原来的地方,轻声答:“我妈。”   段喆安静了几秒,又问:“她在伤害你吗?”   林一摇摇头:“她在说话。”   段喆把套子摘了,挪动身体挡在林一身前,与他面对面,继续问:“她在说什么?”   “她说,我和我爸没有区别。”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段喆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又睁开,问林一:“她说的话,你认可吗?”   林一缓慢地点了点头:“她说的对。” 第34章   段喆本来想找纪春山问问林一的旧事,但两人一直没能约上,他对林一家事的了解仅限于平安夜那晚林一对白砚初说的几句话。他根据林一的反应作了个粗略的判断,那天林一看到的恐怕也是同一个人。   他扣住林一的后脑,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彻底遮挡住他的视线。   “她一直都在吗?”段喆问。   林一摇头,手同时往下探,语气有些急切:“再做一遍。”   柔软的唇瓣蹭过段喆汗湿的胸肌,像吻又不像吻,还未完全疲软的欲望被触摸后几乎瞬间就被唤醒。   段喆钳制住他的手,低头问他:“谭思明知不知道。”   “知道。”林一的手腕小幅度耸动几下。   段喆压着呼吸问:“晚上吃药了没?”   林一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他一眼。   “药在哪儿,我去拿。”段喆抬腿下了床。   林一没骨头似的仰面瘫倒,伸长手在床头柜上摸出几张纸巾,草率地在身上擦了擦,懒懒地答:“客厅的边柜上。”   段喆站在原地没动,低声说:“林一,我得开灯。”   林一没接话,直接从身下拽过被子,蒙住了半边身体和脑袋。   *   段喆摸着黑走到客厅,在玄关处按下大灯开关。   药品的摆放位置很明显,边柜上有一个个头不小的收纳架。   和大多数患者类似,林一大约也经历过不少次换药,架子上绝大部分的药盒应该都是没吃完就被换掉的,有些已经过期了很久。   一摞和安开具的病历和处方单被收在旁边的小盒子里,段喆翻出来简单看了看,林一最近一次回去复查是三周前,谭思明给他开了些心境稳定剂。   引起段喆注意的是另一摞中医院的病历单,他快速翻看一遍,把单据重新归位,又在架子上找到林一正在吃的药,按处方取了量,去饮水机上接了杯水,这才走回卧室。   “起来吃药。”段喆坐在床边,隔着被子拍了拍林一。   被子里伸出了一只手。   “起来吃。”段喆不为所动,“还是说你要听我在这儿给你讲五分钟为什么要用水服药。”   被子里传出一声懒洋洋的“好啊”。   段喆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右手探入林一背后,将人和被子一起捞了起来。   “医生真是麻烦。”林一懒得抵抗,用水把药片送下,甚至张嘴给他看了一眼,“行了吗?”他的视线快速扫过窗边的角落,烦躁道,“把客厅灯关了。”   段喆回客厅关了灯,浴室灯亮起几分钟又熄灭。   卓云隐入黑暗,五感总算解放了一个,但她还在没完没了地讲话,实在是太烦了。   林一将自己重新摔回床里。   服药这件事已经刻进了他的生物钟,他很少会忘记,今天是个意外。   林旭平出现得太突然,他的情绪失了控,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打到车,又是怎么回到家的。   段喆回到卧室,在林一身边躺下。   刚刚那场情事中的汗水早已被冷风吹干,他的皮肤一片冰凉。   “林一,你愿意给我打电话,说明你是相信我的,对不对。”   林一睁着眼没回话。   “那你再相信我一回。”段喆用手掌盖住林一另一侧的耳朵,将他的脸掰到自己这边,语气郑重地对他说,“她说的不对。” 第35章   林一动了动脑袋,声线沙沙的:“你对谁都这么体贴吗?”   柔顺的黑发蹭得手心发痒,段喆低声问:“你不喜欢别人对你体贴?”   林一抬手覆上他的手背,轻声笑笑:“你是不是觉得……睡了我就要对我好。”   段喆皱起了眉。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从和林一发生过关系,他们之间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叫什么来着……”林一想了想,拉长音“哦”了一声,“责任感。你睡了一个女孩儿,就想对她负责。”他拉过段喆的手,借着他的手掩嘴笑,“但我是个男人。你用不着这样,收收你的大男子主义。”   段喆静了静。   温热的呼吸轻挠手心,他移开一点手,手指插入林一耳后的发丝。   “究竟是谁大男子主义。”段喆的语气很平淡,“为什么男人不需要别人对自己好?”   林一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段喆收紧一点手指,用拇指抚过他的侧脸。   这个人给自己包裹了一个看似什么都无所谓的麻木外壳,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柔软敏感。   与内心同样柔软敏感的,还有……   段喆望着他逐渐消失弧度的唇角,鬼使神差地,偏头吻了上去。   他们做过两次爱,接过很多次吻,但都不像这个吻这样缱绻旖旎。   他捧着林一的头压向自己一点,含着他的下唇轻吮了一会儿,又将舌头探进他微启的齿间,勾着他的舌头温柔缠吻。   林一闭着眼回吻,抬起一只手搂住他的背,身体随之贴了上去。   段喆压着他翻了个身,伏在他身上加深了这个吻。   他们胸贴着胸,腿缠着腿,再次抬头的欲望夹在身体之间挤压摩擦,源源不断的酥麻感自尾椎升起。   林一情难自禁地泄出几声呻吟,他偏开一点头,心烦意乱道:“她真的很吵。”   “听着。”段喆用手指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嘴唇贴近他的耳边,悄声说,“她马上就不吵了。”   他很少在情事中出声,陷入情欲的声音偏沉,又带有一点磁性,炙热的呼吸伴着低沉男声一起回荡在耳道,林一的身体不自觉地颤了颤。   段喆吻他通红的耳廓,用了肯定的语气:“她不吵了。”   林一歪头躲过他的唇,皱眉道:“吵。”   “那一定是你不够专心。”段喆把他的头扶正,沿着他的耳朵向下细细地吻,“不要听她,听我。”   酥麻直窜颅顶,林一顺着他的动作扬起脖颈,胸膛因喘息而急促起伏,嗓音也是哑的,“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在做爱的时候说话。”   段喆用手肘支起身体,垂着眼看他:“明明是你不喜欢我说话。”   林一撩起一点眼皮:“我什么时候……”   段喆的吻又压下来。   林一被吻得浑身上下软得像滩水,只有阴茎硬挺挺地戳着段喆的小腹。   他伸手摸到润滑剂,挤了点在手心,握住段喆同样勃起的性器套弄几下。   段喆低喘出声,松开桎梏他后脑的手,去拿之前丢在床上的套子。   林一挥手把盒子推到地上,抬起手臂圈住他的脖子继续跟他接吻。   段喆与他额头互抵,哑声说:“我去拿套。”   “还你一个。”林一收紧手肘,压住了他的后颈。   段喆愣了一下。   林一的脸上挂着与心跳节奏不相符的平静,淡声说:“我拿走你那么多第一次,现在还你一个。”   段喆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林一放开他,唇角向上勾了勾:“怎么,嫌我?”   段喆低头咬住了他的唇。   他将那两条长腿分开,手指自光滑的大腿肌肤摸到后臀,向上抬了一把,用自己的坚硬破开了林一的身体。 第36章   刚结束过一场激烈性事,性器进入得毫无阻碍。   段喆抵在他身体深处停顿了几秒,与隔着一层人造薄膜的感受完全不同,性器被又紧又热的软肉牢牢吸附,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往下涌。   他向上折起林一的大腿,下身猛地向前一挺,硬如铁杵的阴茎插入到了更深的位置。   林一被顶得身体一耸,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胯骨与臀肉贴得严丝合缝,段喆不再压着他的大腿,将双手撑在林一肩膀两侧,绷紧了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有节奏地耸动腰杆。   阴茎用力挺入,又缓慢抽出,刻意放慢的速度成倍放大了感官的反馈,林一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形状,甚至是每一根血管搏动的频率。   肉与肉毫无间隔地亲密接触,热烫的龟头每次都重重蹭过敏感点,林一随着他的动作向上挺了几下腰。   段喆垂头看着他,声音比刚刚还要更哑:“舒服?”   林一抿紧唇点了点头。   他一反常态,双眼紧闭,眉头蹙起,脖颈因向下垂着头而绷出一条明显的筋,一张清秀的脸看起来隐忍又矜持。   段喆抬起一只手,将贴在他额头的几绺刘海向上捋起,又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从林一的身体里退出来,扳了一把他的后背。   林一察觉到他的意图,不怎么意外地笑了笑,自觉地在他身下翻了个身,换成一个跪趴的姿势,任他从背后再次进入。   段喆俯身贴紧他的背,将下巴嵌入他的颈窝,凑近耳边轻声喊他的名字。   林一埋着头,“嗯”了一声。   段喆用手掌覆住他的后脑,下身温柔地顶弄几下,低声说:“舒服或者难受,都不要忍着。”   林一的呼吸一颤,后穴骤然紧缩。   段喆的动作不再收敛,阴茎在层层媚肉中快速进出,将他的身体重新操开,又操软,疾风骤雨的交合将二人再次卷入意乱情迷的快感浪潮,林一的呻吟声越来越放纵,又被段喆扳住下巴吻住了嘴。   他这回敏感得厉害,没多久就痉挛着射出一股清液,段喆箍住他的腰等他缓了缓,性器再次插入。   神智被连绵不绝的高潮拍打得支离破碎,段喆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压根听不清楚,他自己胡乱喊了些什么也压根记不清楚,段喆死死按住他抖如筛糠的身体,插入甬道深处狠顶几次,拔出跳动的阴茎,将精液悉数射在了他的后背上。   待呼吸逐渐平缓,段喆从他的身上下来,侧身躺在了他身边。   “还吵么。”他伸手揉了揉林一汗湿的头发。   林一的反应慢了好几拍,片刻后才抖着肩膀沙哑地笑出几声,摇了摇头。   白色精液顺着他的后背流到了侧腰,段喆伸手抹了一把,又拍拍他的背,说:“去洗澡吧。”   林一趴了几分钟,从床上爬起来,抬腿迈下床。   他在进浴室前回头看了一眼,段喆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没有动。   “客厅的浴室也能用。”林一站在门边,抬手按下浴室的灯光开关,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浴室柜里有新的毛巾和牙刷,自己拿。” 第37章   段喆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被扑面而来的一阵凉意冻了个激灵。   客厅只点亮了明度不高的暖黄色氛围灯,阳台大敞着一扇窗户,林一穿着他那身黑色睡衣半倚坐在窗框上,手里掐着一支烟。   “你不冷吗?”段喆移动视线,看到了茶几上叠好的一摞衣服。   最上面的麻灰色睡衣不是他的。   林一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在漆黑的夜空里吐出一口烟:“干净的,穿吧。”   段喆拿起那套睡衣穿上。   针织棉面料十分柔软,oversize的款式穿在他身上刚刚好。   他一边系扣子一边走到林一身边,挨着他背靠上窗户。   室外的温度不足零度,林一的额发被冷风吹得凌乱,鼻尖和脸颊已经冻得通红,他晃了晃夹着烟的右手,问段喆:“抽吗?”   段喆没回答,林一便伸长手臂,将烟嘴贴近他的嘴边,让他借着自己的手抽了一口。   他把烟灰弹在窗外,视线透过缭绕烟雾描摹那副深邃的五官,忍不住回味了一番刚刚那场……那两场酣畅淋漓的床事。   他们做爱一直关着灯,这还是他头一回在昏暗暧昧的灯光下仔细打量这个男人,隔着棉料睡衣,隐约可以看到身上完美的肌肉线条。   “你不高兴的模样还挺性感的。”林一挪开眼,轻轻笑了一声。   段喆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我看起来不高兴?”   “刚刚没有爽到?”林一含住烟嘴深吸一口,看向清冷的寒冬夜空,“其实你射里面也无所谓,反正我又不会怀孕。”   段喆顿了顿,没接他这个茬:“你的手有伤?”   他在给林一拿药的时候看到了那些中医院的康复治疗病历单。   他听过很多首徒花拉的曲子,也看过林一在音乐会上的表演,完全没看出他的手有任何异常。   但他现在知道,林一的左手尺神经受过损伤。   林一回过头,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上,终于琢磨过来他在问什么。   “这个啊?”他抬起左手弯曲几下手指,轻描淡写道,“小问题,小时候不知道轻重。”   段喆再次陷入了沉默。   林一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   又是这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用久了会麻,对我来说影响不大。”林一抽完最后一口烟,掐灭了烟头,从窗框上跳下来。   “你知道的吧,有些人把我这个病叫做天才病,我这是因祸得福,负负得正。”他将窗户合上,轻声感慨,“嗯……发病的时候确实很爽……”   “没人想得这种天才病。”段喆打断了他沉浸式的回想,看着他指腹上的烟灰皱起眉,“为什么非要用手掐烟?”   林一仰头想了想,认真回答:“因为我家没有烟灰缸。”   他走进浴室,将烟头丢进马桶,按下冲水,又洗了个手。   段喆见他径直往工作室里走,拉住了他的胳膊:“你不休息?”   “我还不困。” 林一看了眼客厅的挂钟,还不到凌晨两点。   “不困就躺着。”段喆拽着他往卧室走。   林一的话音和脚步一样懒散,跟在后面问:“还没做够啊?”   段喆无视了他的言语挑逗,拉着他走到床边,说:“睡觉。”   林一从背后贴上他的身体,另一只手探进了他的睡衣。   肌肉果然是摸起来比看着更带感。   手指自腹肌向下滑动,挑开了一点段喆的裤腰。   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段喆突然抓住他的两只手腕别到背后,用一只手固定住,回身将人半搂半抱压进了床里。   “之前在和安我就很好奇……”林一在他身下微微喘了几口气,“段大夫是不是练过防身术啊?做咨询的还要学这个?”   段喆翻身侧躺到一边,用一条胳膊压住他的肩膀,闭上眼不再说话。 第38章   当年卓云与林旭平的离婚案闹得沸沸扬扬,判决结果花了一年才尘埃落定。   虽然两个儿子都明确表示要与母亲一同生活,林旭平也承认自己有婚外情过错,但卓云当时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并且已经辞掉了乐团的工作。   考虑到这些客观因素可能对孩子成长造成一些不利影响,林深与林一的抚养权最终还是被判给了父亲。   当时林深已经升入寄宿制初中,林一独自一人被送入林旭平的新家。   父子二人的共同生活没能持续太久。   林一将林旭平视为空气,在家待的时间极短,后来甚至发展成夜不归宿。   他不接林旭平的电话,也不去学校,林旭平只好去派出所报案,最后发现他偷偷跑回了卓云住的旧宅。   后来林旭平还去卓云家里抓过几次人,但林一的离家出走反而越来越频繁。   林旭平不再坚持,默许了林一住回卓云家。   卓云去世之后,林深带着林一与林旭平彻底决裂,父子间再无来往。   与读音乐学校的林一不同,林深就读的是一所普通的寄宿制中学,卓云去世那年恰逢他课业最繁重的时候——他正在准备高考。   林深极少有机会回家,秦正华担心林一独自生活有困难,便让他的侄女楚宁时不时前往林一家照看他,卓云这边的亲戚也偶尔会过去一趟,给林一补充些生活必需品。   但林一其实更为享受独自生活。   没有长辈来照顾他的时候,白砚初会在他家待得久一点。   校考结束后,白砚初的业余时间逐渐多了起来,但分给林一的时间却没有变得更多。   在那个日光明媚、草木欣荣的四月,林一发现了白砚初的一些微妙变化。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白砚初开始摆弄花草。   为了给花苗移盆,那双为弹琴而生的手满不在乎地插进花土里,皮肤沾染上难闻的缓释肥味道,指缝中塞满了黑泥。   谜底很快揭晓,林一一问便知,白砚初完全没有向他隐瞒的意思。   他准备将这盆花送给一个叫张晴的女生。   “没有我的吗?”林一举着一个冰激凌甜筒坐在白砚初家的沙发扶手上,看他蹲在阳台上忙活。   盆里的天竺葵已经长出几簇红色花苞,白砚初一边修剪枝叶一边说:“你又不喜欢。”   “谁跟你说我不喜欢?”   “女孩子才喜欢这个。”白砚初小心翼翼地摘掉一片枯黄的新叶。   林一没再搭话,白砚初回头看了他一眼,妥协道:“回头给你种一盆。”   林一偷偷查过一次,天竺葵的花语是——身边的幸福、脑海中的爱人、思念与陪伴。   而红色天竺葵的花语更为浪漫——你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就要这一盆。”林一的语气有些强硬,“你再给她种个别的。”   “不行。”白砚初拒绝得很干脆,“那样赶不上她的生日。”   林一咬了一口冰激凌,悠悠道:“我也要过生日了。”   见他开始胡搅蛮缠,白砚初无语地拆穿:“哪里快?你生日在七月份。”   林一盯着他的背影,安静地吃完了手里的冰激凌。   张晴那年的生日没能收到这盆红色天竺葵。   在它茎秆粗壮、枝繁叶茂、含苞待放之时,林一趁白砚初不注意,提了一壶滚烫的开水,一滴不剩地浇进了花盆里。   那件事之后,白砚初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跟林一说过一句话。   他不接电话,也不回林一的道歉短信,林一只好去花店挑了一盆完全盛放的红色天竺葵,抱着花盆去了他家。   白砚初连门都没有给他开。 第39章   在《一千零一夜》里,有一句人尽皆知的咒语——“芝麻开门。”   这句咒语是阿里巴巴的财富密码。   林一很快也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神奇咒语。   他与白砚初重归于好的契机是——他把自己搞出了一场重病。   林一连续三天都没去学校,学校打电话联系到林深,林深又联系了白砚初。   白砚初赶到林一家的时候,林一已经连续高烧三天,他的脑袋似乎不太清醒,模样浑浑噩噩,讲话语无伦次。   白砚初把他送到了医院。   在医院苏醒之后,林一向白砚初道了歉,白砚初嘴上应了句“没关系”,但林一觉得,他其实并没有消气。   因为他对自己的态度变得不冷不热,和以前判若两人。   林一甚至有一种感觉,白砚初在和他逐步划清界限。   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白砚初和张晴已经开始交往了。   后来他每一次打电话找白砚初,白砚初都会拿跟女友在一起为借口推脱。   林一为了吸引白砚初的注意力,开始故技重施,甚至变本加厉。   白砚初的女友换过几个,但林一的伎俩来来回回就这么些,有一次白砚初终于无法忍受,在林一面前大发雷霆。   医药箱的盖子被摔得和箱子本体分了家,里面的药盒和医疗用品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你喜欢割手是不是?”白砚初用两指捏住沾着一点血的刀片,冷着眉眼说,“我陪你一起,咱俩谁都别再学音乐。”   他作势要往自己手上划,林一霎时变了脸,他大步冲上前,右手攥住白砚初的手腕,左手去夺他捏在指间的刀片。   腕部的浅表静脉伤早就止住了血,温热血流顺着掌心新鲜的割裂伤口流至指尖,又滴落在浅咖色的木地板上。   林一的脸瞬间失去血色,他懵住了。   他发现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忽然间没了知觉。   刀片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林一一直认为,如果有一天他的手真的受伤了,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告诉白砚初。   让他愧疚不安,让他追悔莫及,再享受他的弥补。   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林一突然失去了开口的欲望。   他在白砚初摔门而去的重响里认清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白砚初早就不在乎他会不会受伤了。   *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还未拂向大地,林一在光线幽昧的房间中睁开了眼。   他像往常一样,面朝外,侧身躺在床的边缘。   但与往常不一样的是,有一条很有分量的手臂压在了他的腰间。   林一往起推了一把,刚推起几公分,那胳膊又发力按下来。   “我要起床了。”林一背对着人说。   “又做噩梦了。”身后人的嗓音带着点睡意朦胧的沙哑。   林一翻过身,换成个仰面朝上的姿势,转头看过去。   段喆连眼睛都没有睁。   “你的呼吸很急促。”段喆打了个哈欠。   林一缓了缓呼吸,又推了他的手臂一把:“都是被你压的。”   段喆眯起眼,回头看了眼窗户的方向,喃喃道了句“天还没亮”。   他把脑袋摔回枕头,重新闭上眼:“再睡一会儿,我今天休息。”   林一说:“我睡醒了。”   段喆低低“嗯”了一声,挪动脑袋在枕头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八点叫我。”说完,又压紧了搭在他腹间的手臂。 第40章   段喆没能睡到八点。   林一躺在床上玩了一个小时手机,一连回复了上百条粉丝评论,时间才刚七点半。   身边的男人睡得很沉,搭在自己身上的那条手臂已经卸了力气。   林一放下手机,盯着他的睡脸看了一会儿。   倾泻的晨光被窗帘阻隔,室内光线有些暗,但视野足够清晰。窗外偶尔会传来几声鸟鸣,房间里只余平缓又规律的沉沉呼吸。   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嗯?”一只右手熟练地钻进了自己的睡裤,段喆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遵从本能地在那手里顶了几下。   林一轻声笑了笑,看来段大夫的身体素质还可以,未经抚慰就已经有了令人满意的状态。   “起床。”他翻身抬腿,直接坐在了段喆的大腿上,“做点晨间运动。”   段喆这回醒了。   他抬起一条手臂挡在眼前,另一手按住睡裤里那只为非作歹的手,调整了几下呼吸,花了一点时间才按捺住自己晨起的生理冲动。   “你确实应该做点晨间运动。”他把林一的手拽出来,拍了拍他的屁股,边打哈欠边问,“有运动装没?”   林一被他问得一愣:“我讨厌运动。”说完,又暗示性地摆了几下腰,“讨厌床下运动。”   “巧了,我也讨厌运动。”段喆捞住他的后背,把人掀翻在床里,自己下了床,“但是干我们这行,积压的情绪需要找个出口释放。”   他若无其事地整理好被林一弄乱的睡衣,又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出卧室。   林一躺在床上仰面发了会儿呆,这才不情不愿地起了床。   等他洗漱完换好衣服,段喆已经站在玄关处提前候着了。   昨晚家里没有开灯,林一现在才看清楚他的穿着。   黑色高领羊绒衫外面套了件棕咖色的短款羊毛大衣,下身穿了条黑色休闲裤,脚底踩着双棕色英伦皮鞋。   林一从鞋柜里翻出一双运动鞋,蹲在门口边系鞋带边问:“你就穿这个跑?”   段喆双手揣兜,低头看他不太利落地系好了鞋带,坦诚道:“跟你一起跑,穿这个足够了。”   他这话并非大言不惭,十分钟后,原计划的晨跑运动正式变更为晨间徒步。   段喆看了眼手表,给他定了个小目标:“明天保持刚才的配速跑十五分钟。”   林一慢悠悠地跟在身后,随口敷衍:“好,好。”   两人在小区里又慢走了二十分钟,溜达到小区门口吃了顿早饭,这才踏上返程路。走到林一家门口的时候,段喆突然问:“你家家门密码多少?”   他语气自然得过分,林一扭头看了他一眼,伸手解锁门锁,无语道:“我就没见过把不请自入讲得如此理所应当的。”   段喆按住门没让他拉开:“不想告诉我?”   他的家门密码倒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不仅林深和谭思明知道,连纪春山都知道。   “六个一。”林一说。   段喆重复:“六个一?”   林一嘴角勾起个狡黠的笑:“你猜我是不是在骗你?”   段喆犹豫几秒,在密码锁里输入六个一,“滴”的一声,门锁居然真的开了。   他拉开门,实事求是地答:“不是。” 第41章   林一走进门,直奔边柜药架,挑衅似的看着段喆,空口吞掉了药片。   段喆见他又要往工作室里走,出声提醒:“还拉琴?你手不舒服吧。”   他刚刚有注意到,林一系鞋带时左手只用了拇指和食指。   林一闻言脚步一顿,很诚实地“嗯”了一声,接着头也不回地钻进工作室,又合上了门。   他现在确实练不了琴,但他还欠杨宽一首曲子要写。   段喆站在玄关轻声叹了口气。   手机突然在兜里振个不停,他掏出接通。   来电人是纪春山,喊他晚上出来喝酒。   段喆忍不住发出质疑:“今晚跨年夜,序神能放你出来?”   “所以我最晚只能跟你喝到九点。”纪春山说,“明天我俩要出去旅游,中间还要去文昌看一次新年首发,回京要两周后了。你今晚有安排?”   段喆的目光扫向紧闭的工作室门,说:“没有。”   *   林一从工作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   屋内寂静无声,茶几上摆着几个未开封的餐盒。   整个客厅都被午后日光镀上了一层金黄,他走到阳台,深吸一口垂丝茉莉的淡淡清香,仰起脸晒了会儿太阳。   过了不知道多久,入户门的门锁突然发出声响,林一半转过身看过去。   是段喆,手里还提着一个纸袋。   “忙完了?”茶几上的餐盒依旧保持原样,段喆边换鞋边问,“怎么不吃饭?”   林一盯着袋子上的品牌LOGO没回话。   和他的手机是同一个牌子。   “我明天值班。”段喆把袋子放在了茶几上。   “你不需要跟我汇报这个。”林一回过头,继续闭眼晒太阳。   段喆走到他旁边,冲他伸出手,说:“手机给我。”   “干什么?”林一没睁眼。   段喆放弃谈判,直接走去卧室,手机果然还留在林一之前丢下的位置。他从床上拿起手机,走回阳台,举在林一脸前,说了句“看一眼”。   林一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   屏幕解锁了。   林一简直哭笑不得:“你又要玩什么花样?”   段喆在沙发上坐下,鼓弄了一会儿手机,又从袋子里掏出个东西。   林一蓦地沉下了脸,他快步走到沙发边上,伸手夺了一把:“手机还给我。”   “没说让你挡疤。”段喆往后躲了一下,把智能手表和林一的手机成功配对,“你戴哪个手无所谓,但是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戴着。”   林一冷冷道:“凭什么?”   “我要监测你的心率和运动数据。”段喆把手机和手表一起递给他,“我设置过了。”   林一的目光像冰一样冷冽,他接过手机,淡声骂了一句:“你有毛病。”   “这块表充满电大概需要两个小时。”段喆把手表和盒子都放在茶几上,抬头与他对视,眼神和语气都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要是超过三个小时监测不到数据,我就直接过来找你。”   林一咬紧下唇没吱声。   “还有,”段喆的语气软了一点,“我在咨询室的时候,手机会设成静音,如果你……”他停顿片刻,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需要我的时候,就像这样。”   他重新拿起手表,给林一演示了一遍操作:“轻点一下屏幕。”   自他腕间传出一声极轻的振动蜂鸣。   段喆把左手的袖口向上揪了一把。   林一怔怔地看着那段露出来的手腕。   段喆把之前的腕表换掉了。   换上了一块同样款式的智能手表。   屏幕此刻正亮着,上面收到了一条新提醒——“林一正在找你。”   --------------------   这手表是我根据现有产品的情侣功能YY出来的。 第42章   段喆把袖子推下去,继续说:“我会尽快给你回电话。”   林一向后退了两步。   他不需要这个。   他有他自己的“芝麻开门”神奇咒语。   段喆仍自顾自地往下说:“我还给你设置了服药提醒……”   “段喆,别这样对我。”林一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喜欢别人对我体贴。我昨晚给你打电话,只是想和你做爱而已。”   他语言直白,语意却有些委婉,段喆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黑色皮革表带,替他把潜台词补全:“我知道,你之所以找我,只是想摆脱幻觉。”   林一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坦然,攥手机攥得骨节都泛了白,面容比刚刚还要冷肃:“那你这算什么?菩萨下凡,普渡众生?”   段喆自嘲地笑了笑:“我哪有那么大公无私。”   “我们只是……”林一迟疑了。   他没能给这段关系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定义。   他们不是医患关系,也不是恋爱关系,更不是单纯的朋友关系,段喆的所作所为又完全越过了炮友的界限。   段喆深吸一口气,从沙发上起身,走到林一面前,神态恢复了从容与平静。   “林一,你要对我敞开,我才能知道症结在哪儿。”他双手握住林一的左手,把手表放入他的手心,轻声问,“你不想永远摆脱她吗?”   感受到林一手指轻微的颤抖,段喆放慢了一点语速:“你不是不喜欢别人对你体贴,你只是对别人的体贴失望了,你害怕再失望一次。”   他将那只手摆成个握拳的姿势,试探性地松开了手。   林一垂眼看着手心里的东西。   是他放任这个人入侵了自己的舒适区。   如今事情的发展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我先回去了。”段喆上前半步,用一条手臂将林一虚揽在怀里,轻拍两下他的后背,又很快向后退开,嘱咐道,“别睡太晚,明早记得跑步。”   *   “幸亏咱们来得早,再晚点不知道要等多久。”纪春山透过玻璃窗看向楼下逐渐拥挤的客流,把羽绒服挂上椅背,问段喆,“喝什么?”   这家店是纪春山挑的,他和沈槐序来过几次,酒水和食物都不错,平时生意也很火爆。今晚又逢跨年夜,遍地都是外出聚会的年轻人,再晚一点将一座难求。   段喆没来过,便心不在焉地答:“你点吧,我都可以。”想了想又说,“先给我点个意面。”   纪春山用手机扫了个点餐码,斜了他一眼:“你可真够养生的,喝酒前还要吃点儿垫垫?”   “我中午没吃饭。”段喆无心与他抬杠,随意道,“肉酱面就行。”   纪春山瞧他兴致不高,没再继续调侃。   “所以你神秘兮兮地找我,到底是什么事?”他一边滑动手机屏幕一边问,“跟小序有关吗?”   “没有。”段喆说。   他们二人的共同话题十分有限,纪春山停下点菜的手,抬眼看他:“你不会是要找我聊动画吧?那我可要回家陪老婆了。”   段喆不等他继续发散思维,开门见山地问:“你对林一过去的事了解多少?”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纪春山讶异道,“他愿意接受咨询了?”   段喆皱起眉:“什么意思?”   见他一无所知,纪春山又把注意力放回到点菜大业上。   “他上次入院后一直抗拒心理咨询。”纪春山勾选了几个小菜,随着酒水和意面一起下单,“我还以为你是他新的咨询师。”   “不是。”   “也是,你俩私下认识,也不适合……”   纪春山话说一半突然噤了声。   他发现了一个之前的视野盲区。   林一不是会轻易与人交友的性格,他在社交中有些孤傲,待人疏离,常人难以亲近。但他把徒花这个私密账号告诉了段喆,音乐会结束后还让段喆把他送回了家。   纪春山之前一直默认他们两人是在和安接触熟识的,但现在细细想来,他们在和安其实并没有太多交集。   他把手机平放在桌面上,缓缓抬头与段喆对视,神情逐渐变得严肃:“你不是林一的咨询师?” 第43章   段喆第一次见到林一是在十三年前。   沈槐序在高二春游下山时崴了脚,一连几天都是打车上下学,段喆每天放学后都会陪他在街边等出租车。   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沈槐序看到了街对面的纪春山和林一。   段喆跟着他一起看过去。   纪春山正站在麦当劳门口,旁边有一个比他高一点儿的男生,看模样不像高中生,手里拿着一个甜筒。   这件事他当着沈槐序的面和纪春山讲过一次,但讲的时候隐去了后半部分。   沈槐序乘出租车离开后,他又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那个男生和纪春山聊着聊着,突然笑了。   他笑得有些癫狂,后来甚至变得可怖,在段喆开始感到不适的时候,那人又瞬间止住笑,变得面无表情。   段喆那段时间正沉迷于EVA不可自拔,一度对心理学与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当下心生好奇,本来想在第二天找纪春山聊聊,可问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实在八卦,最后不了了之。   他当时完全无法想象,十三年以后,他会再次向纪春山提出关于林一的问题。   “不是。”段喆重复了之前的回答。   二楼也开始陆续上客,嘈杂声渐起,店内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氛围,服务生端着酒饮在不太宽敞的通道内忙碌穿行,窗边的这一隅却像时间静止一般,谁都没有再出一声。   直到服务生出现在他们桌边,将一盘金枪鱼沙拉和一盘烤鸡拼盘轻放在桌上,纪春山才从静默的对视中解冻。   他从纸质包装中抽出一次性筷子,夹了块鸡肉塞进嘴里。   “为什么问我这个?”鸡肉被烤得外焦里嫩,纪春山嚼得慢条斯理,“你可不是爱八卦的人。”   段喆也拆出一副筷子,但架在了筷架上:“我得了解他的过去,才能知道怎么帮助他。”   纪春山用眼神点了下桌上的烤鸡,示意段喆:“吃啊。”   段喆依旧没动筷子,纪春山也不再劝,直言道:“你可能很难想象,我受到过林一很多的照顾,对我来说,他和亲哥哥没什么区别。所以,有没有什么是需要我这个亲弟弟知道的?”   服务生再次走近,给他们上了肉酱面和两杯精酿啤酒。   纪春山把其中一杯啤酒推到段喆面前:“你和林一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其实想问得更直接一点,但实在问不出口。不论是高中同窗那两个月对段喆的了解,还是段喆回国后他们断断续续的私交来往,都无法支持他脑海中那个邪门的猜测。   段喆双手交握住啤酒杯,拇指滑过杯壁上的冷凝水雾。   “音乐会那晚,他的状态不太好。”他在纪春山压迫性的注视中放低了一点声音,“我安慰了他。”   纪春山放下筷子,干笑了一声:“什么叫安慰了他?”   段喆垂眼看着自己无意识中在酒杯上画出的图案,坦白道:“我们睡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这四个字像一道响雷,划破了窗外如墨的夜色,也颠覆了与段喆相识十余年来纪春山对他建立的全部认知。   良久,纪春山才回过神,但大脑已经被茫然、震惊与愤怒碾压成了一片废墟:“你这和趁人之危有什么区别?”他抬手抓了一把头发,语无伦次地问,“你喜欢男的?你是想和他在一起还是……”   段喆再次躲闪开视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纪春山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愣了几秒,气到极致反而笑出声来:“段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已经被白砚初害得够惨了,你……”   他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我真的没看出来你是这种人,你让我……刮目相看。”   段喆没有反驳。   他一次都没有主动复盘过平安夜发生的一切,那晚的绝大多数抉择都是他头脑混乱时的产物。   他的内心深处早已被恐惧盘踞,害怕梳理出其他更理智、更完美的解决方案。   “他现在需要我。”段喆转过脸,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低声说,“等他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自己离开。”   他语气淡定,纪春山也冷静了一点:“你如果不喜欢他,就别去招惹他,你这样只会让他受到二次伤害。”   段喆闻言回过头。   他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对沈槐序说过类似的话。   没想到时过境迁,这句劝辞竟然被丢回到了他的头上。   “你多虑了。”段喆笑了笑,“我伤害不到他。”   一边是亲兄弟一般的重要存在,另一边是帮助过他和沈槐序无数次的挚友,纪春山只当他是鬼迷心窍,尽可能耐心地劝:“你是和人的内心打交道的,你问问自己,感情上的事是能用逻辑去推演预测的吗?”   段喆承认,确实不能。   不然他也不会在昨晚过后,情不自禁地抵触林一身体上的亲密。   “放心吧。”段喆闭上眼,向后靠上椅背,仰头呼出一口长气,“他看我的时候,看到的是别人。”   林一在无意识的深度睡眠里偶尔会冒出几句呓语。   段喆听到过不止一次白砚初的名字。   不仅是睡眠里。   昨晚林一沉溺于快感而神智涣散的时候,他嘴里喊出来的,依旧是白砚初。   段喆收起思绪,重新坐直身体,语气也回归镇定:“你如果想让我快点离开他,就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第44章   快九点的时候,纪春山从座位上起身,与段喆道别。   “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明早还得赶飞机。”他将手放在段喆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我建议你再慎重考虑考虑,当局者迷,你现在脑子根本不清醒,不要等事态无法挽回后再后悔。”   桌面上摆着两排空酒杯,一盘肉酱面只被动过寥寥几筷子。   段喆低声应了句“嗯”,冲他摆摆手,在手机上叫了个代驾。   *   后车窗玻璃降下一点,段喆按下暂停键,掐断了音乐会的演奏视频,将头靠在车窗上。   冷风倒灌入车内,吹散了酒气,也吹得他额头剧痛。   一场完美的演出应当是听觉与视觉的双重享受,卓云的演奏便是如此。   她略施薄妆,气质清雅,墨发如瀑,着一身孔雀蓝纱裙,美得像是从画中出走的人。   原来林一的长相是随了母亲。   林一的童年旧事其实并不需要他人来复述。   虽然已经时隔二十多年,但互联网的记忆比人还要可靠,网络上仍保留着大量卓云与林旭平的八卦报道。   原本是一段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浪漫情事,男方却婚内出轨同性,女方又被曝出患有精神疾病,爆炸程度可想而知。那时候公众尚未建立起隐私保护意识,铺天盖地的照片中除了处在漩涡中心的三位当事人,还有仍在读小学的林深和林一。   直到卓云辞去乐团大提琴首席的职务,林旭平也从大众视野里淡出,这场出轨丑闻的舆论狂欢才终于告一段落。   只可惜,蝴蝶已经扇动翅膀,一场山呼海啸、毁天灭地的龙卷风平地而起。   父亲出轨,母亲自尽,确诊遗传病,又因手伤而与梦想失之交臂。   发生在林一身上的每一件悲剧,单独落在任何一人头上,都可能造成难以想象的打击。   相比之下,一段坎坷且未能善终的恋情反而显得无足挂齿了。   林一能在大多数时间里保持情绪稳定,并且拥有较为健康的社会关系……   段喆的脑海里涌现出四个字,匪夷所思。   而自己竟妄图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扮演一个“拯救者”的角色。   段喆无声地笑了笑,换了另外四个字,不自量力。   代驾把车停入车位,段喆结过账,又道了谢,晃晃悠悠地溜达回了自己家。   他在黑暗里踹掉鞋,一头栽进客厅的沙发里,在朦胧的酒意中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酒已经醒了大半。   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抬起手臂看了眼手表。   手表上没有新提醒。   时间已经越过十二点,新的一年静悄悄地来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了手表的应用程序。   距他离开林一家已经过去三轮三个小时,没有获取到来自另一块手表的任何健康数据。   他把手表摘掉,跟手机一起丢在沙发上,进浴室冲了个澡,在临睡前习惯性地打开了音乐软件。   徒花在12点31分发表了一条新动态。   “男朋友带我来看了一场跨年烟花。   时序交替定格在摩天轮与烟花同框的浪漫一刻。   祝各位,新年快乐。”   下面配了一张图,红色摩天轮占据了半幅画面,几朵烟花正在漆黑夜空中热烈绽放。   段喆在屏幕上敲动几下手指,罕见地和其他人一样评论了条“新年快乐”。   他百无聊赖地刷了几下评论墙,刚准备退出软件,突然弹出一条新提醒。   徒花回复了。   自平安夜之后,这是徒花第一次回复他的评论。   这条回复没什么新意,和回复其他人的一样——“新年快乐。”   但不一样的是,这条后面多出了一个笑脸的emoji表情。   段喆定定地望着那条回复,在沙发上静坐了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发,按灭了手机。   --------------------   徒花的这条动态我发在了微博上。 第45章   林一跨入十五岁的那个新年之夜,林深和白砚初带他去了一趟游乐园。   摩天轮以每秒约0.25米的速度匀速旋转,拥挤的人群聚集在摩天轮脚下,齐声高喊着跨年倒计时。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一句异口同声的“新年快乐”自人群中爆发,第一支烟花也随之腾空而起,在夜幕中炸成一片流光溢彩,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奔放,热烈,绚烂,倾尽生命绽放,又化作瀑布般的星光徐徐坠落。   夜空亮若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硫磺味道。   这是林一记忆里最后一个快乐的跨年夜,半个月后的一场变故,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年的一月十四日是个星期五。   林深在周一的时候就答应过林一,这周五会回家与他一起过自己的十八岁生日。   学校离家大约有一小时路程,当晚八点多的时候,林深推开了家门。   家里寂静无声,一扇灯都没有开。   他打开客厅的大灯,喊了一声“林一”,又喊了一声“妈”,没有人应答,便拿出手机给林一拨过去一个电话。   电话铃声是从卓云卧室的方向传出来的。   卧室里也没有人。   林深循着淡淡的腥气走进主卧浴室,抬手按下灯光开关。   他永远都没办法忘记那噩梦般的一幕。   手机和书包被丢在奶白色哑光地砖上。   林一伏趴在卓云胸前,双手环抱着她的身体,与她一起睡在了浴缸里。   被稀释的半缸血水染花了他的白色校服衬衫。   现场过于骇人,消息被封锁得很死。   但从那一天开始,林深能明显地感觉出——林一的性格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   一轮明亮的盈凸月即将沉入地平线。   网约车在林一家院子门口落客,又乘着夜色驶离,赶往下一个跨年夜订单。   段喆推开铁门,脚步顿了一下。   林一裹着件厚实的羽绒服,正坐在户外椅上,平放于桌面的手机屏幕忽明忽暗。   “怎么在外面坐着?”段喆回身关上了院门。   林一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又移回到屏幕上,说:“在看烟火。”   “烟火?”段喆不由得望向宁静的夜空,北京已经禁燃烟花爆竹许多年,林一家的这个位置是不可能看到跨年烟火的。   他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了林一手机里正在静音播放的视频。   是一场摩天轮烟花秀。   从画面的尺寸与分辨率判断,这个视频恐怕有些年头了。   “回去看吧,外面冷。”段喆说。   林一没有应声,全长不到三分钟的视频再一次从头播放。   段喆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伸出右手盖住手机屏幕,轻声劝:“坐在这里容易感冒。”   剩下的劝辞被他全数噎进了喉咙里。   一滴微凉的液体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段喆呆了一瞬,抬手覆上林一的侧脸,向上扳起一点,借着点夜光看清了林一的脸。   泪水沿着他的脸颊向下滑落,但他的表情既不开心,也不悲伤。   段喆在他冷漠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情绪。   是失望。   “你不是说,要做完美的白砚初。”林一缓慢地眨了眨眼,嗓音很哑,“你哪里完美。”   他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那块智能手表,丢在桌子上。   “这是你的监视器吗?监视我死了没有?”他拂开段喆的手,唇角渐渐扬起一抹讥嘲,“你不是说,超过三个小时监测不到数据,就会过来找我?”   --------------------   跨年夜林一在院子里静坐的BGM:《Tree》-Ólafur Arnalds 第46章   烟花秀渐入佳境,赞叹声此起彼伏。   “这有什么好拍的?又不是什么大规模的烟花秀。”林深揽住林一的肩膀,低头去看他的手机屏幕,“而且,你这录出来的效果也太差了。”   “别录了。”白砚初也说,“天这么冷,手都要冻坏了。你想看的话,明年我们再来。”   “那好吧。”林一瘪了瘪嘴,320x240像素的视频画面看起来确实有些寒碜。   他这台手机虽然是市面上的新款,但摄像头和相机比起来仍有天壤之别,夜景拍出来的效果更是惨不忍睹。   他结束录制,把手机收回衣兜,哈出一口热气,搓了搓被冻僵的双手。   他们三人谁都没有看到约定中的那场跨年烟花。   感情上的事,是不能用逻辑去推演预测的。   五个月后,林一亲手杀死了白砚初悉心照料的红色天竺葵。   *   段喆在林一平静的质问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擅长于站在更高的位置俯视事件的全貌。   他很适合在心理科工作。   他客观,且专业,因敏锐而富有同理心,又因理智而牢牢守住了自己的边界。   但是今晚,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他明明看懂了徒花的那条回复。   这是徒花第一次真正尝试与J交流,但他却佯装迟钝,没有给出回应。   他不再客观,也不再专业了。   月亮消失在地平线以下,几颗冷白的星躲入云层,林一撑着桌面站起身。   他冷冷看了段喆一眼,从桌上拿起手机,正要往家门口的方向走,却被拽着胳膊向后扯了一把。   “对不起。”段喆自身后将他箍入怀里,侧脸紧贴着他的脖颈,嗓音又低又沉,“我来晚了。”   林一愣了愣。   熟悉的檀香混杂在若有若无的烟酒气味里。   段喆喷了那瓶香水。   除去第一次见面,他从来没有在段喆身上闻到过这个味道。   林一偏过一点头,蹙眉道:“你……”   段喆扳过他的下巴,嘴唇轻轻蹭了蹭他的唇角,呢喃着说:“以后不会了。”   “你喝酒了?”林一问。   段喆手指上移,抹掉他脸上的泪水,低低“嗯”了一声。   “今晚玩得开心吗?”林一又问。   段喆嗓音颓靡,坦率地答:“不开心。”   “那就好。”林一轻飘飘地笑了,“我也不开心。”   段喆不再扶着他的脸,双手下滑环住他的腰,把下巴轻放在他的肩膀上,说:“我今晚去见了纪春山。”   林一转头看他:“纪春山?”   段喆点点头,收紧了一点手臂:“找他问了你的事。”   “我的事?”   林一很少与别人聊自己的事,纪春山对他过去的了解多数来自于林深的口述。   “我的事他又不知道多少。”林一笑着问,“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   段喆轻声叹了口气,反问道:“我问的话,你会说吗?”   他今晚的语气格外消沉,林一将唇贴上他的侧脸,诚实地回答:“不会。”   段喆不意外地勾了勾嘴角。   “我明天要值班。”   林一提醒他:“你说过了。”   “我好累了。”段喆垂着眼皮,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去睡觉吧。” 第47章   伴随着山涧溪流的淙淙水声,抑扬顿挫的轻灵鸟鸣在耳边回响,段喆在枕头旁边摸索几下,拿起手机,眯着眼关掉了闹钟。   右臂的酸麻与全身的知觉同步苏醒,温热的呼吸搔痒似的喷在胸口,段喆短暂地懵了片刻。   林一把头埋在他胸前,一条手臂虚搭在他的腰上,一条腿压着他前屈的右腿,以一个很亲昵的姿势蜷在了他怀里。   直到闹钟第二次响起,段喆才用左手轻抬起林一的脑袋,尝试从他脖子下面抽出自己的手臂。   刚挪出几寸,怀中人突然开了口。   “你昨晚打呼。”   段喆停下动作,左手揉了把林一的后脑。   “吵到你了?”他有些抱歉,“可能是昨天太累了。”   林一摇摇头,抖着肩膀笑了笑,话音里带着点没睡醒的哑:“有点像白噪音,还挺催眠的。”   柔软的黑发蹭过段喆的下巴,搭在腰间的那只手自睡衣下摆探入,几根手指沿着他的脊椎来回轻抚。   段喆低下头,轻声说:“我得起床了。”   林一半条胳膊都钻进了他的睡衣里,将整个手掌贴上他紧绷的背肌。   他抬起头,一脸认真地问:“不给我一个早安吻吗?”   段喆安静地看了他几秒,微微低头,蜻蜓点水地蹭过他的嘴唇。   唇部轻触,又立刻分开,林一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他的温度,没反应过来似的愣了一下。   他们光着身子抱在一起滚过三次床单,却接了这样一个介于敷衍与青涩之间的吻,林一弯起一点眉眼,调笑道:“这是什么?小朋友的早安吻吗?”   不等段喆回答,他用右腿压住段喆的大腿,右手一路向上伸出睡衣领口,用力扣住了他的后脑。   被钳制住的感觉并不舒服,段喆条件反射地向后仰了一下脑袋。   林一的脸也追了上来,柔软的唇瓣触上他的嘴唇,悄声说:“哥哥教你。”   他身上总萦绕着一股温柔的白麝香,段喆知道,这是他家沐浴露的味道。当他浑身上下沁满薄汗时,香气会随着汗水一同渗出皮肤,浓郁的暧昧便将整个空间全部填满。   段喆皱起了眉头。   林一的舌头不讲道理地顶了进来,他对段喆紧闭的牙关很不满意,狠咬一口他的下唇,用命令的语气说:“张嘴。”   齿间的力气刚松开一点,那根舌头便横冲直撞地侵入了他的口腔,但只粗鲁了短短几秒——段喆很快夺过了主动权,吮住他的舌头,翻身把他压在了身下。   他单手捧住林一的脸,不给他呼吸余地地吻他,另一只手探入他的背后,将他的身体向上压进了自己怀里。   直到林一濒临窒息而哼出几声,段喆才抬起头,结束了这个近乎失控的吻。   “学得挺快。”林一深吸几口新鲜空气,气息不稳地笑了笑。   段喆垂眼看他被吻得通红的湿润唇瓣,哑声说:“我得去医院。”   “去吧。”林一把手从他睡衣里抽出来,擦掉留在自己唇角的涎液,神情收敛得十分严肃,“治病救人可不能耽误。”   段喆支在他身上平复了一会儿喘息,待欲望稍微消退一点,下了床。   林一却没有起床的意思,重新拉起刚才被随意掀翻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   “你想再睡一会儿?”段喆还是第一次见他赖床,站在床边没走。   “嗯……”林一侧过身躺在床的边缘,闭着眼小声嘟囔,“可能我也太累了。” 第48章   林一确实睡着了,但睡得很浅,他被身边床垫轻微下陷的动静惊醒,睁开了眼。   厚重且干燥的檀香扑鼻而来。   段喆坐在床边,已经穿戴整齐,看样子正准备出门。   “我买了早饭,放在餐桌上了,你记得吃完饭再吃药。”   林一裹紧被子,点头如捣蒜:“好的,段大夫。”   “别叫我……”   “段喆。”林一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波澜不惊地回望段喆,羽绒被在他扭头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要不还是算了。”   “什么算了?”   “和男人……”林一在这里停顿了许久,最后平静道,“还是太为难你了。”   段喆先是一怔,表情逐渐变得复杂。   林一误会了。   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刻意闪躲。   自己也再一次让他失望了。   “现在这个年代,上过床又不代表什么。”林一漫不经心地朝他笑了笑,“等我有‘需求’了,打电话给你。”   段喆突然发现自己忽视了一点——卓云去世后,林一把全部感情倾注在了一直陪伴保护他的白砚初身上,但这份因移情而产生的浓烈情感却没有得到正向的回应。   他不顾一切地想把白砚初绑在身边,换来的却是对方的回避和疏远。   他的期待曾反复落空,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恐惧躲闪与拒绝。   段喆认识到了自己的无能。   他对纪春山食言了,他伤害了林一。   段喆掀开一点被子,拽出林一的左手,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今天别乱跑。”他用手指指腹找到位于尺骨茎突与三角骨凹陷处的阳谷穴,打小圈揉了揉,对林一说,“在家等我回来。”   他又开始自说自话,林一往回抽了一下手。   “还有,”段喆的动作比他更快,扣住他的手腕没让他挣脱,继续往下嘱咐,“别忘了晨跑。”   “段喆。”林一有点烦了,收起手肘,再次往回抽手。   段喆把他的手朝相反的方向扯了一把。   林一被拽得向前一晃,他右肘撑床坐起身,怒气上涌地吼:“段喆!”   但剩下的话没来得及丢出口。   他缓缓地闭上了嘴。   段喆从大衣兜里掏出了他昨天夜里丢下的那块手表。   他看了一眼林一,低头给他把手表戴好,又转动两下黑色皮质表带确认松紧。   “你这个人,软的不行,非得让人来硬的。”他用食指骨节敲了敲表面,郑重提醒,“至少跑十五分钟,中午我检查。”   林一收回了左手,这回段喆没再阻拦。   他抬腕唤醒手表,除了时钟和运动数据,上面还显示了一些其他模块。   1月1日,晴,-2℃,以及一条即将提醒的待办事项——08:30服药。   段喆伸出食指,在表盘上来回滑动几下。   “这是我的监视器。”他再次给林一演示了一遍发送信号的操作,又把自己腕间亮屏的手表露出来,“也是对你开放的24小时热线。”   林一的视线自他腕间的表盘移向他温和淡定的双眼,又移回自己的左手手腕上的那块黑色手表。   热线,是一种经常处于准备就绪而可以立即通话的直通电话线。   他耷拉着肩膀,轻轻收起手指,握成了拳。   “手指恢复了?”段喆拍拍他的拳背,叮嘱道,“那也别着急练琴。”   林一闭上了眼。   身体被揽入到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林一,我只是个普通人,但我会努力不让你失望。”段喆抬手看了眼表上的时间,说,“再不走我要迟到了。”   他扶住林一的双肩,微转过头,将鼻尖贴在他的侧脸上,用很轻的声音问:“不给我个Goodbye Kiss吗?”   林一的睫毛轻轻颤动,呼吸也是。   “我真的要迟到了。”段喆催道。   林一咬紧牙关,歪过一点头,唇部轻触,又立刻分开。   给了他一个介于敷衍与青涩之间的吻。 第49章   姜念从食堂回来,经过段喆办公桌时轻瞟了一眼他的显示器屏幕,挑眉道:“你没去吃饭?”   “吃了。”段喆敲击键盘,在地图上再次确认了一遍路线,三心二意地答,“下楼抽烟,顺便买了个三明治。”   姜念坐回到自己的办公区,伸手按下电脑电源键:“想出去玩的话,为什么不提前申请调班?明明能有三天假期。”   段喆从显示器前抬起头:“你怎么还偷窥别人屏幕。”   “抱歉抱歉。”姜念朝他耸肩笑,“景色太美了,没忍住。”   姜念和段喆一样,都是临床心理中心的心理治疗师,比他年纪稍微小一点。   虽然有着和安医院院长亲侄女这一层微妙的身份,但因为职业水平够硬,也没人把她当作“皇亲国戚”来看待。   她的性格是外热内冷的那一种——待人很热情,但真要深交时,能很快体会出她的边界感与分寸感。   她会始终与身边的人保持一个不算疏远,也不过分亲近的心理距离。   从这点来说,她的性格倒和段喆有几分相似。   段喆确认完路线,将浏览器窗口最小化,拨通了林一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林一拉长音的声音传过来:“喂。”   段喆静了几秒,问:“你在外面?”   林一刚从秦正华的别墅里出来,他关上网约车的车门,“啊”了一声。   “什么时候回家?”段喆听到司机在和他确认手机尾号。   “在路上了。”   段喆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下班后他得先回自己家取一趟车,途中还得买个晚饭,于是说:“我大概六点半到家,你提前收拾一下,我们出去一趟。”   “出去?去哪儿?”   段喆想了想,说:“去看海。”   林一无语道:“大冬天去看海?你抽什么风。”   段喆仿佛没听见:“我们的时间有些紧张,晚饭只能在路上吃了,你记得把药带上。”   林一已经习惯了他的自作主张,也知道和他较劲纯属徒劳,淡淡应了句“哦”,挂掉了电话。   姜念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敲着字,头也没抬地揶揄了一句:“朋友的哥哥?”   段喆没回答,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跟她打探了个正事:“咱们院神经康复科的主任老师你熟吗?”   “我和陈主任还挺熟的。”姜念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他,“有事?”   “嗯。”段喆认真道,“下周找个时间,帮我引见一下吧,回头请你吃饭。”   姜念痛快答应:“好啊。”   “谢了。”   “小事。”   办公室又只剩下敲击键盘的声音,离午休结束还有一段时间,段喆掏出耳机戴上,打开了手机里的音乐软件。   徒花今天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发表了一条新动态。   “今早和男朋友一起去晨跑了。   虽然很累,但是挥洒汗水的感觉真不错,整个人都变得精力充沛了。   即使是冬天,大家也要多吃水果,多多运动哦。”   他的动态真实性向来不高,段喆没报什么希望,但还是点开他的健康数据看了眼,随后一愣。   九点左右还真有一段每分钟一百出头的心率曲线。   不可思议。   但段喆同时也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那个时间段没有运动数据,连步数都没采集到。   段喆怀疑手表坏了。   他在手机上打开地图软件,在上面搜索最近的售后服务点,刚点开具体位置,又突然关掉地图,把手机丢在桌上。   段喆咬了咬牙。   果然不应该对这个人抱有太多期待。   “我去买杯咖啡,你喝吗?”姜念把文档保存,经过段喆的时候停下了脚,没有掩藏语气中的调笑,“偷看什么呢,耳朵那么红。”   段喆立刻将手机熄屏,反应了几秒,又一脸尴尬地解锁屏幕,说:“给我带个冰美式。”   姜念笑道:“这天气喝冰的?”   段喆连脖子带脸全都红了。   “好的好的,冰美式。”姜念在他愤懑的眼神中放弃追根究底,干脆利索地离开了办公室。   段喆目送她离开,回到音乐软件,找到徒花的那条晨跑动态,在输入框中反复编辑几次,最后留下一条阴阳怪气的评论。   J:你的生活习惯可真健康啊。   几分钟后,徒花回复了。   徒花:很爽的,建议你也试试。 第50章   每逢新年和春节,林一都会提上两饼秦正华喜欢的老白茶,亲自前往他家登门拜访,今年也没有例外。但他前段时间刚婉拒了好几个应聘机会,秦正华显然对此不太满意,不过依旧留他吃了个午饭。   回家后林一直奔工作室,待段喆一路狂奔、心急火燎地赶回来的时候,林一刚把曲子DEMO发给制作人,正坐在户外椅上玩手机。   纵使夜幕已经降临,裹在两条长腿上的黑色睡裤仍然格外扎眼,段喆两眼也跟着一黑:“你怎么还没换衣服?”   微弱的手机屏幕亮光映照出林一漫不经心的脸:“真要去啊?”   段喆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多穿点,海边冷。”   “冷还去?”林一又低下了头。   段喆的声音过了几秒才响起:“对,冷也要去。”   林一抬起头,正好撞上那双严肃时总显得不太高兴的眼。   “好,好。”他在音乐软件上把刚编辑好的回复发出去,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在原地活动了几下肩颈,“想一出是一出,段大夫真是孩子气。”   *   十多分钟后,林一推开家门,和大提琴一起出现在门口。   段喆打量着他的穿着,朝他伸出了手:“你还要带琴?”   “对啊。”林一把琴盒递给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她也要看海。”   段喆不想再耽搁时间,带着人和琴一起快步走到自己停车的位置,把放在后座上的快餐塞进林一手里,又将琴盒平放在后座,坐回到驾驶席。   林一打开纸袋,看样子是两个汉堡套餐。   他从里面拿出一个汉堡,见段喆直接发动了车子,好奇道:“你不吃?”   段喆看了看液晶仪表盘上的时钟,斜了林一一眼:“我本来给自己预留了吃饭的时间。”又补充一句,“系上安全带。”   他语气冷淡,林一也觉得有些抱歉,将刚展开的汉堡纸又仔细包起来,关切地问:“那要不你来吃,我来开?”   段喆一怔:“你有驾照?”   “没有。”林一系上安全带,从纸袋里拿出个鸡翅,塞进了嘴里。   段喆深吸两口气,决定停止与他对话,播放了车载音乐。   B&W音响流淌出熟悉的大提琴曲,音色细腻逼真,听感圆润自然,林一这才注意到,段喆车里的音乐居然是用U盘播放的。   没想到这人对音质还挺挑剔。   他将鸡翅骨头扔回袋子里,从中控扶手里拿起一杯热豆浆,嫌弃道:“你能不能听一点有水准的东西。”   “你说得对。”段喆脚下提了一点车速,“你放个大悲咒给我听听,我现在十分需要。”   他一副正言厉色的模样,林一忍不住笑了。   段喆瞥了他一眼,又不说话了。   林一在他的沉默里吃完一个汉堡套餐,把纸袋放回到后座的琴盒上。   车子已经驶上高速公路,两侧的树木和护网在夜色中快速倒退,前方的道路一片空荡。   他还是头一回这样披星戴月地前往一个连目的地都不知道的地方。   段喆将车速保持在最高限速,突然打破了沉默:“林一,你想考驾照吗?”   “你到底是不是医生,怎么一点公共安全意识都没有。”林一窝在座椅里,声音似乎有点倦了,“你觉得我过得了司法鉴定吗?”   他朝驾驶席歪过头,段喆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那我换一个问法,如果你是谭思明,你会给我开康复证明吗?”   “会的。”段喆直视前方夜路,淡定道,“只不过不是现在。”   很轻的笑声从副驾传过来,浮在婉转悠扬的弦乐之上。   段喆也跟着笑了笑,朝中控屏抬了抬下巴:“你和他,谁的琴拉得更好?”   林一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捂着脸笑了一会儿才回答:“这还用问?当然是我。” 第51章   肩膀被轻推两下,林一从浅眠中转醒。   “到了。”段喆给车熄了火,从中央扶手里端起那杯已经彻底凉掉的咖啡喝了一口,皱了下眉,又放了回去。   借着微渺黯淡的夜光,林一看清了车外的景色,他解开安全带卡扣,拉开车门下了车。   厚重的阴云遮住星月,视线所及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漆黑大海。   脚下的沙质不算松软,碎石沙砾随处可见,几块礁石单调地耸立在岸边。   林一抬起左手看了眼表,距他们从家里出发,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这里既不像什么热门旅游景点,又不像什么小众野游圣地。   它只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沙滩。   段喆还是把那杯咖啡端了出来,灌中药似的一口气喝完半杯,站在林一身后问:“你冷不冷?冷的话回车里坐一会儿。”   林一穿得不算太多,半高领白毛衣外面套了件黑色的加绒机车皮衣,下身穿了条休闲束脚裤,脚踩着双黑色皮靴。   他向前走了几步,踏上白色的浪,一字一顿、由衷感慨道:“这可真是令人刻骨铭心的景色啊。”   段喆未发一言,两口喝完一杯只剩苦涩的凉咖啡,转身又往车的方向走了回去。   林一跟在他身后,话音里含着隐隐笑意:“你是不是被网络上的图片骗了?社交媒体上的照骗太多了,段大夫可得多加警惕啊。”   段喆依然没有回答,伸手拉开了前车门。   “别灰心,哥哥带了琴,可以拯救这一场失败的初次约会。”林一拉开后车门,把琴盒从车里抱了出来。   他措辞暧昧,语气中却带着点轻佻的讥诮,段喆欲言又止地回过头看了他几眼,左手撑住前排座椅,把空杯放回中央扶手。   林一找了片干燥的沙面将琴盒打开,抬头环视一周,最后圈定了一块高度合适的礁石,他手握琴弓点了点方向,指挥道:“去那边吧。”   段喆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白色浪尖正在礁石脚下不停翻卷。   “你不怕大提琴受潮吗?”段喆不太确定地问。   林一已经抬步走了。   他一手拿着琴弓,另一手提着大提琴,头也不回地说:“坏了你赔。”   段喆只好跟了过去。   林一走到岸边,将大提琴尾柱抵在合适的位置,人在礁石边缘坐下,双腿分开轻轻卡住琴身。   段喆在距他三四米的位置席地而坐,仰头看过去。   林一今天打扮得痞帅痞帅的,和大提琴同框后显得有些违和,他思索片刻,左手按上琴弦,冲段喆浅浅地笑了笑,提醒道:“没有伴奏的话,可能会有点单调。”   丢下这句话后,林一轻轻地闭上了眼。   琴弓落上琴弦,平缓悠长的第一个音符荡漾在零下五度的北方冬季海岸线上。   段喆在第一个乐句响起时就辨认出了这首曲子。   巴赫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一首富有诗意,又令人感到安宁的乐曲。   黑云压顶,波涛拍岸,林一的琴声像海风绵长的呼吸,又像大海的沉声低吟。   这是段喆第二次听到林一的现场演奏,与上一回在音乐会上相比,他的状态更为放松,也可能是选曲舒缓的关系,嘴角的弧度始终没有消失。   这首曲子不长,演奏时长大约只有五分钟,林一结束最后一个音,提着琴弓等了一会儿,不太满意地咳嗽了一声:“这位听众,该鼓掌了。”   掌声没有如预料中立刻响起,段喆神态怔怔,喃喃地说:“《G弦上的咏叹调》。”   林一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原来你真懂一点儿古典乐啊?我以为你听热闹呢。”   “也不是。”段喆终于回过了神。   他从沙滩上站起身,挥手拍掉衣服上沾到的沙粒,坦言道:“我很喜欢的一部动画用了这首配乐。”   “哦……那这部动画的音乐导演还挺有品位。”林一重新将琴弓架在弦上,歪着头问,“你还想听什么?”   段喆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他的身后,说:“听这个吧。”   --------------------   在EVA旧剧场版《AIR》里,明日香有一段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名场面,她一人驾驶二号机单挑九架量产机,那段战斗中有一部分的配乐就是《G弦上的咏叹调》。   战前明日香在二号机中感受到了母亲的灵魂,认为母亲一直保护、关注着自己,于是解开幼年心结,砍瓜切菜般扫清了杂鱼,SEELE只好派出九架量产机对抗二号机。   这一战的明日香英姿飒爽,以一敌九,展现了她绝对炸裂的战斗力。   但这一战的结局悲壮、惨烈、极度血腥——二号机被仿制朗基努斯之枪贯穿左眼,电源也彻底耗尽,最后被复活的量产机如秃鹫进食般开膛破肚、肢解分尸了。   这算个彩蛋吧。   小段从小就是明日香粉丝,这首曲子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这首《G弦上的咏叹调》我选了两个版本放在了微博上,一个是《AIR》中的原版,一个是马友友老师的大提琴版。   ~~妈的,为了写明白这段作话,又回去看了一遍这段噩梦剧情。~~ 第52章   林一跟随着他的视线,向身后望去。   一条笔直火龙嗖的一声窜入夜空,又砰的炸开。   高空礼花破开阴郁夜空,一场由烟花演奏的交响乐拉响了序幕。   流光溢彩,火星四散,炫目彩光照亮了远方的一小块平静海面,以及正下方的一艘轮船。   林一自礁石上缓缓起身,动作僵硬地原地挪动两步,转身面朝大海。   他步态不怎么稳当,段喆连忙向前几步,扶住了他握着琴颈的左手。   林一的视线似乎被冻结住了,他将大提琴的琴头朝段喆的方向推了一把,段喆愣了一下,从他手里接过琴和琴弓。   这是段喆第一次亲手摸到林一的大提琴,借着烟花盛开时的光亮,可以看清楚琴身面板的完美纹路。   他学着林一之前携琴行走的姿势,单手握住琴颈,将大提琴提了起来。   这把琴比他想象中还要重一点。   他如履薄冰地把琴和琴弓放回琴盒,合上盖子,又走回林一身边,与他并肩站着,指向距船位置不远的一处断崖:“看到那边的度假酒店了吗?这是他们给客人准备的新年花火表演。”   林一朝山崖上的一排建筑物草草看了几眼,又将目光挪了回去。   “可惜房间已经全部订出去了,不然我们也用不着在这里挨冻。”段喆看着他冻得泛红的鼻尖,低声劝说,“回车上看吧,冷。”   林一置若罔闻,柔软的额发被海风吹得向上卷起,那张清秀的脸浸在斑斓耀眼的火光之中,看起来有些朦胧梦幻。   段喆不再劝,从兜里掏出手机,对着海上花火拍了两张照片,将屏幕凑近他的脸前。   “拍得还行吗?”段喆问。   林一轻扫一眼,没有回话。   段喆把手机拿回来,在屏幕上轻点几下,说:“给你提供一点照片素材。”   裤兜里的手机振了两下,林一这才转过头看他。   段喆补充道:“发动态的素材。”   林一与他对视片刻,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段喆回答得很干脆:“音乐会的时候。”   林一低头笑了笑。   虽然他早就有所猜测,但直到这一刻才彻底确认。   平安夜那晚,段喆会在那个时间敲响房门,确实不是巧合。   他知道自己就是徒花,也看懂了徒花的遗言,所以才会写下那几条拖延时间的评论。   “你这是作弊。”林一说。   “这怎么能算作弊?”段喆收起手机,纠正道,“是你主动提供了过关攻略。”   林一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最后一支烟花在空中陨落,海岸线又回归黑暗与寂静,只剩起伏的潮水在岸边温柔涌动。   “没有月亮。”林一望着与天空融为一体的海平面,声音轻得像浮在空气里,“好黑。”   “结束了,我们回去吧。”段喆看了眼时间,伸手揽住林一的右肩,带着他往回走,“到家得快四点了。”   “段喆。”林一没挪步,只是看着段喆问,“你真的存在吗?”   段喆闻言一震,停住了脚。   即使没有月亮,他也看得到林一脸上安静滑落的几滴眼泪。   “你像是被我幻想出来的。”林一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流转,微微蹙起眉头,“很不真实。”   段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又是这样无声地流泪。   “你表扬人的方式还挺特别。”他抬起手,在林一的眼底抹了一把,“哭的时候为什么要憋着声音?想哭就大声哭。”   林一缓慢地闭上了眼。   “哭是错的。”由于刻意压制着气息,他的吐字变得很慢,“哭很懦弱,遭人讨厌。”   段喆双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扳过来,与他面对面站好。   “你一点都不懦弱。”段喆低头凑近他的脸,轻声说,“林一,你比我坚强。”   林一仍旧紧闭着眼。   他将右手试探性地贴在段喆胸前,指尖感受到了柔软细腻的大衣毛料。   段喆倾身含住他的嘴唇,话音含混却轻柔:“张嘴。”   --------------------   海边这一吻的BGM:《You Are The Moonlight》-Endless Melancholy   《徒花》的歌单和段喆拍的这两张照片,我都放在了微博上。 第53章   海浪的声音不见了。   可能是被震耳欲聋的心脏搏动盖了过去。   咸腥的海风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紧密交缠的潮热鼻息。   段喆口中仍残留着咖啡的苦涩,是林一很多年都没有尝到过的味道。   他双手沿着段喆的前胸上滑,绕过肩膀,圈住了他的脖颈。   段喆右手移动到他的后腰,用力向前按了一把。林一被他按得陡然失去重心,上身向后微仰,又被他用另一条手臂捞住后背,紧紧抱在了怀里。   即使隔着几件厚实的冬装,也没能掩饰住两人剧烈起伏的胸膛。   段喆突然暂停了这个吻。   林一徐徐撩起眼皮,对上了那双严肃时格外性感的眼。   “喜欢吗?”段喆问。   林一懵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刚刚的烟火。”段喆又问一遍,“喜欢吗?”   明明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林一却呆滞地看了他半晌,没能给出答案。   “林一,你的心情,可不可以不要总让徒花来告诉我。”段喆垂眼凝视着他,话音很沉,也很慢,“喜欢的,讨厌的,害怕的,令你难过的,你来亲口告诉我。”   林一想,一定是夜太黑了。   黑夜模糊了视线,又混乱了大脑。   不然无法解释自己脑袋里冒出的这个疯狂念头。   很想要他。   不是为了寻求安慰,也不是为了摆脱幻觉。   只是单纯地想要感受他的温度,确认他的存在。想与他身体纠缠,再被他不留余地地全部填满。   他没有回答段喆的话,收紧环在他脖颈上的双臂,再次吻了上去,这次的吻里带上了更多情色的意味。   按在身后的两只手蓦地加重了力气。   段喆把他狠狠压进怀里,脚步凌乱,用身体推着他往前走。   林一很快便无路可退,后背抵上冰凉光滑的车门,被段喆圈进了双臂之间的狭小空间。   段喆低下头,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吻完全不讲章法,舌头在口腔里横冲直闯,林一被吻得难以呼吸,背过手去寻车门拉手,却被段喆按住了手。   林一向旁边偏开一点脸,轻喘着笑了几声:“害怕被人看见?”   段喆转头看向身后,用沙哑的嗓音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琴。”   林一一愣,伸手推开段喆,去几步外的沙滩上提回琴盒,拉开副驾门,将琴竖着塞进去,又一把拍上车门。   段喆从身后抱住他,嘴唇贴上他的耳廓,附在他耳边低语:“车里有点冷,要不要我去打开空调。”   “不要空调。”林一抬手覆上他的手,抚摸他略微突出的手指骨节,转过脸看他,“要你的体温。”   段喆喷在他脸上的呼吸彻底乱了。   “我今天帅吗?”林一的唇贴着他的下巴,亲昵地蹭了蹭,“这是我特地为了这次约会……为你穿的。”他抓着段喆的手摸到自己皮衣领口的拉链头,带着他一起向下拉,悄声说,“帮我脱了。”   段喆把眼镜收进大衣口袋,伸手拉开后车门,将林一推了进去。 第54章   车内暖风的余温被二人身上湿冷的潮意冲散,段喆关上车门,正犹豫要不要去把空调打开,一片阴影压了过来,遮住了本就幽昧的光线。   林一将他推在座椅靠背上,冷不丁地咬住了他的下唇。   段喆不由得回忆起半年前在和安医院被林一“突袭”的那一幕。   但与那次不同,咬在他唇上的牙齿没有继续用力,柔软的舌尖自那齿缝中钻出,抵在咬痕处舔了舔,又继续深入他的口腔,撩拨他的舌头。   身体陷入被动,段喆几乎瞬间就生出一股强烈的不适感。   他抬手扣住林一的后脑向下压,舌头反客为主压制了回去。   从小到大,段喆都自认是个对性向很包容的人。   但也仅限于包容。   他可以确定,在长达三十年的生活经历里,自己从未对男人产生过一丝一毫性欲方面的冲动。   但平安夜的那一晚将一切都颠覆了。   他甚至尝试过去验证。   从音乐会回来之后,他特意挑了一部符合自己胃口的片子。   女优的呻吟甜得发腻,他却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握在他的性器上,有节奏地耸动着手腕。   那是一只一看就是男人的手,手掌宽大,手指关节突出,指甲剪得很短,但形状圆润好看。   而这只手此刻正隔着衣裤在他身上肆意点火。   林一一边与他接吻,一边摸索着拉开了他的裤链,食指勾着内裤裤腰向下一扯。   硬度可观的阴茎被解放了出来。   段喆松开桎梏他后脑的手,与他同时望向自己双腿之间。   林一用左手圈住茎身,拇指指腹压住顶端的小口打圈按了按,没头没尾地问:“中午,检查了吗?”   段喆用几声低喘代替了回答,阴茎跳动着涌出一点前列腺液。   “看来是检查了。”林一轻轻地笑出了声。   段喆在他不怀好意的笑容里萌生出一种直觉,林一早上那么干似乎是故意的。但他的思绪没能游离太远——包裹在自己性器上的手开始缓慢地上下撸动。   粗糙的琴茧反复蹭过敏感的龟头和冠状沟,不断流出的爱液在逐渐加速的套弄中濡湿了林一的手心。   “你猜……”林一将额头靠在他的耳朵上,说话时像在往他的脖子里吹热气,“我当时用的是哪只手?”   段喆仰起头,低哑的呻吟接连溢出喉咙,随着林一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向上挺动腰杆。   手中的粗大硬棒青筋绽起,林一歪头轻咬一口他的喉结,撸动的速度不减,蛊惑似的问他:“爽吗?之前说好用左手给你打,哥哥说到做到。”   段喆的喘息变得低沉急促,最后在理智断线的边缘按住了他的手。   “爽。”他把林一的手拉开,收进掌心里捏着揉了揉他的指根,“但是比起这个,我更想看你用它拉琴。”   自信,放松,毫不掩饰也毫不拘束。   拉大提琴时的林一,才是真正的林一。   林一呆了一瞬,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低声笑。   段喆把二人的外套扔到前排座椅上,解开林一的裤扣,手指贴着他瘦削的小腹钻了进去。   林一的身体情不自禁地一颤,意外地惊呼出声:“……段喆?”   他早就硬了,流出的前列腺液染湿了内裤,段喆只轻轻握着套弄两下,他便拉长音呻吟出了声。   段喆抽出手,索性拽掉了他的鞋和裤子。   他的动作有点粗鲁,林一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推倒在了座椅上。   段喆的身体覆了上来,手伸进他的内裤再次握住他的阴茎。   林一自尾椎到颅顶统统麻了。   没什么技巧的套弄带来了原始却直接的快感,他屈起右腿,左腿颤颤巍巍地搭在了座椅下面。   段喆用另一只手把他的毛衣推到胸前,低头含住了他的乳头。   “别……啊……”   此前他们的前戏大多是安抚性质的亲吻,段喆从未爱抚过他的阴茎,也甚少会抚摸他的身体,林一受不了这样的上下夹击,推了一把他的头,哑声道:“别……我要射了。”   段喆放过了他的乳头,沿着薄薄一层胸肌一点一点向下吻,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湿痕,吻到小腹的时候突然抬起了头。   林一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但他被快感冲击得晕晕乎乎,只在断断续续的呻吟中含混地重复了一个“别”字。   段喆用右手虎口卡住他的阴茎根部,舌尖压着他流水的顶端舔了舔。   林一再也忍不住,攥紧他的头发,挺着腰喷出几股精液。 第55章   林一从射精的快感中缓过神,视线迟钝地自上而下扫过去,才发现段喆从头发到脸全都挂上了星星点点的乳白色精液,身上那件黑色羊绒衫也未能幸免于难。   段喆仍保持着侧坐的姿势,他用左手撑着座椅坐起身,在自己脸上随意抹了一把,又脱下毛衣扔到了前座。   林一的脑袋发着懵,他没想到段喆竟然会做到这个地步——他们第一次做爱时,这个男人最开始甚至都没能硬起来。   他躺在触感细腻的真皮座椅上,用眼神一寸寸拂过段喆的胸肌,腹肌,沿着人鱼线继续往下,看到了那根完全挺立、充满男性力量的、极有存在感的东西。   “完蛋了。”林一抬起右臂,用手背捂住双眼,抖着肩膀笑了笑,“段大夫真是被我害惨了。”   段喆拉开他遮着眼睛的手:“为什么这样说?”   林一的视线越过他,看向车窗外的沉闷夜色,又轻轻笑了几声:“我又祸害了一个直男。”   段喆的喉结滚了滚。   “别这么说。”他的语气不太好。   段喆的内心宛如明镜。   林一之所以会说这样的话,是他的负性核心信念被激活了。用程序化的手段来干预认知,这是段喆最擅长的领域。   但这一次,段喆选择了最坦率的表达:“林一,我不喜欢你说这样的话。”   像是怕林一再说出什么似的,他用左臂手肘支着身体,俯首封住了林一的嘴。   林一在这个吻里尝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咸。   是他刚刚射精时弄进去的,他自己的味道。   段喆从车座下面捞起林一的左脚踝,让他踩在自己的大腿上,手指自他的会阴滑到后穴,试探性地在穴口按了按。   指尖感受到了条件反射的肌肉紧缩。   “车上没有润滑。”他贴着林一的唇瓣低声说。   林一抬起左脚,寻到他两腿之间,用脚趾按住他的阴茎轻轻踩了踩:“那你去买一个。”   段喆的阴茎又硬了几分。   他直接拽掉林一被体液打湿的内裤,从他腹间抹了一坨精液,与手指一起送进了后穴。   精液和润滑液的效果差得太远,但林一顾不上思考后穴的不适,段喆像是要吻遍他的每一寸身体,自嘴唇向下,细细吻过他的下巴,喉结,锁骨的凹陷,挺立的乳尖,一路吻到他紧绷的小腹和突出的胯骨。   刚刚射过的性器已经隐约有了抬头的趋势,又被温热的口腔再次紧密包裹。   林一闷哼一声,猛地弹起身体,抓紧了段喆撑在座椅上的小臂。   溢出的口水顺着会阴向下滑落,穴口湿答答地沾满了精液与口水,比用润滑液时还要狼狈。后穴的敏感点被反复袭击,阴茎也在吞吐中再次来了感觉,腿根的肌肉由于过度紧绷而微微打起了颤。   “你今天怎么……”林一缩起一点腰,试图躲开段喆的攻势,“你用不着……这样……”   段喆用左手按住他的胯不让他躲,将口中的阴茎含得更深。   他今天的模样有些奇怪,林一使了一把狠力,将他的脸从腿间推开。   他向后挪动几下,背靠车门坐起身,浑身挂满情欲的痕迹,语气里却带着明显的冷意:“段喆,不要勉强自己。”   段喆也跟着坐起来。   他擦掉嘴边的口水,向后靠上椅背,调整了片刻呼吸。   他也搞不懂自己今天是怎么了。   也许是因为之前伤害到林一,想做一点补偿。   也可能是对上一回不愉快床事的情绪宣泄。   又或者是林一无声流泪的模样令他无端烦躁,胸口郁结。   这样的自己让他感到恐惧且陌生。   他逐渐无法理解自己了。   “你觉得我是在勉强自己?”段喆平视着眼前的座椅靠背,没什么感情地问。   林一刚才那一下推得很重,几乎算扇了段喆一个耳光,他缓和一点神色,跪坐回段喆身边。   “生气了?别不高兴。”他抬手撩了一下段喆的下巴,语气轻佻地哄,“从后面来,让你舒服好不好?”   段喆沉默几秒,缓缓转过了头,问林一:“你认为我喜欢从后面和你做?”   “对我来说从前从后都无所谓。”林一用手指勾住段喆的裤腰往下褪,大方地分享自己的体验,“后入挺爽的,能操得很深。”   段喆配合地抬起身体,任他把自己扒了个干净,然后开了口:“我确实喜欢从后面做。”   林一闻言就要转过身,段喆突然一手捞住他的腰,另一手掰过他的左腿,让他面对面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他用两只手抬起林一的窄腰,炙热的阴茎顶进臀缝戳动几下,找到了扩张后仍然过分窄小的入口。   林一被他磨得扭了两下,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龟头一点点挤入紧致的后穴,掐在腰间的双手突然猛地向下一按,林一仰起脖颈,皱着眉头呻吟了一声。   段喆将性器退出一半,寻到记忆中的位置浅浅抽插,视线略过他轻蹙的眉头,浅阖的双目,挺翘的鼻尖,最后停留在微启的薄唇之上。   “从前面来,我怕……”他扳住林一的下巴,吮着他的嘴唇轻轻地吻,嗓音克制且低沉,“射得太快。” 第56章   逐渐涨高的潮水淹没浅滩,世界坠入一望无际的漆黑。   这车对于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来说仍然有些局促,黑暗且密闭的空间让每一声喘息都异常清晰。   林一伸长右手够住椅背,尝试着晃动了几下腰肢。   “你最好快一点……”他调整坐姿,让体内那根东西每次进出都刚好碾过最舒服的一点,轻喘着说,“要是被人看见,拍下车牌号……段大夫可就要出名了。”   他浑身上下只剩一件白色毛衣,明明是代表纯洁的颜色,此刻却显得有些色情,段喆双手揉捏他的臀肉,随着他起伏的动作一下一下地向上挺胯:“无所谓,反正我又没做什么错事。”   “你对舆论的力量……一无所知。”被破开的撕裂感得到适应,后穴只剩下酸酸麻麻的痒,林一喟叹了一声,又嘲弄地轻声笑笑,“那些人躲在屏幕后面敲击键盘的时候,是完全不会顾及你的感受的。”   段喆向上挺送的动作停了。   林一却向下坐得更深,后腰凹出一个诱人的曲线:“听说……最浪漫的性爱地点是海滩,第二是车里。”他低下头,舔吻开段喆紧闭的双唇,卷起舌尖去勾他的,“你可真会挑地方。”   段喆伸出舌头回应了这个吻,抬起左手抚上他的脸。   林一刚刚用一个轻飘飘的玩笑岔开了他情动时脱口而出的暧昧暗示。   这个人明明很渴望温暖,却又害怕被这份温暖所伤害。   一旦在一段关系里感受到不确定,便会立即退避三舍,再用看似麻木的外壳来伪装自己。   他所表演出来的无所谓,是经年累月对自己重复洗脑得到的杰出成果。   他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   “段喆,别偷懒。”林一不再摆腰,重新搂住他的脖子,软塌塌地靠回他的胸前,语气也是软的,“我不想动了,太累。”   粗长阴茎猛地整根挺入。   “啊——”林一大腿夹紧,泻出一声舒爽的呻吟。   段喆双手固定住他的臀部向下一压,肉体在交合处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白皙臀肉被掐出几道明显的红痕。   “再叫。”段喆说。   “想听我叫……”林一转过头,嘴唇贴在他耳边细细地喘,“那你倒是操快点。”   段喆双手滑到他下陷的腰窝,又继续往上,探入毛衣下摆,耐心抚摸手下光滑的身体:“叫我的名字。”   林一被他摸得软了身子,趴在他肩膀上嗤嗤笑了几声。   “你的性癖怎么这么没有新意,我可以叫一点更刺激的……”   体内那根肉棒拔出大半,又忽地向上一挺,插入到比刚才更深的位置,耳畔随之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叫我。”   “你好奇怪……”被粗大肉棒暴力填满的快感难以言喻,林一抱紧他的脖子,将急促的喘息和轻浮的气声一起吹进他的耳朵,“段喆……”   段喆双臂环抱住林一,右手托着他的后臀徐徐挺胯,阴茎埋在甬道深处温柔地抽送起来:“再叫一回。” 第57章   车内的温度有些低了,身前的男人是这无边夜色中的唯一热源。   林一勾起食指,滑过段喆高挺的鼻梁,路过鼻尖,将指尖按在他的唇上,再次轻唤一声:“段喆。”   掐在他臀上的手指蓦地收紧,片刻后又松开。   “云飘走了。”段喆哑声说。   “嗯?”林一跟随他的视线转过头,看到了洒落在海平面上的粼粼波光。   段喆自他的后臀摸到大腿内侧,最后摸回他的侧腰,抓住毛衣下摆一点点向上拉起,林一抬起双臂,任他脱掉了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件衣服。   赤裸的身体完全暴露于银色星光之下。   段喆单手捞住他的后背,舌头裹着他的乳头半吮半舔,下身不疾不徐地在紧穴中抽插进出。   丝丝酥麻涌入四肢百骸,林一忍不住向前挺胸,上身弓成了一道好看的弧线。   慢条斯理的插弄比大开大合带来的快感更要磨人,他一手扣住段喆的后脑,另一手搭着椅背,迎着段喆的动作无意识地扭动腰胯,上翘的阴茎每次都恰好戳到一片紧绷的腹肌。   段喆伸手摸了一把那硬挺的欲望。   顶端湿漉漉的。   “舒服吗?”段喆耸动手腕,轻轻为他套弄。   性器被一只大手包裹着上下撸动,林一自鼻腔中溢出了变调的哼吟。   “喜欢吗?”段喆又问。   他在性爱中的声音很好听,温柔,低沉,带一点磁性。   是性感又温暖的声音。   没什么道理的,林一忽然想到了大提琴。   大提琴就是这样的声音。   林一睁开雾气蒙蒙的眼,嘴唇翕张,最后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到几乎隐入了缠绵的呻吟里。   他的皮肤表面浮起一层不太明显的绯红,平直的宽肩下胸膛急速起伏,小巧乳尖被含得湿透了,红肿圆润,傲立在胸前。   段喆松开他的阴茎,双手箍紧他的腰向前抬了一把。   “啊……”林一上身向后倾倒,抬手扶住前排座椅靠背勉强撑住了身体。   他拧紧眉头,难耐道:“太、太深……”   后穴因紧张而猛地夹紧,段喆抽了一口气,一边加速向上顶胯,一边掐住他的腰往自己性器上撞,肉体拍击的响声与情欲的腥膻气味交缠弥漫在密闭的车厢里。   含着阴茎的肉壁在高频率的抽插中逐渐紧缩,段喆缓下一点速度,抚摸他微微打颤的腿根,喘着粗气问:“快到了?”   上涌的潮水陡然回落,林一急切地伸长手去够他的大腿:“快一点……别停……”   段喆捏住他的下巴,将他仰起的脸往下用力一扳。   “叫我。”他用了强势的,带着命令的语气。   理智被即将登顶的快感吞噬得一干二净,林一半睁开眼,迷离的目光对上了那双一向冷静的眼。   这双眼睛总是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林一混乱地想,他好像没有见过段喆开怀的笑。   他抬起手,指尖触碰到段喆的脸,摸到了他皮肤上沁出的薄汗,低声呢喃道:“段喆……”   视野瞬间天旋地转,林一大口喘气,从震惊中回过一点神来,发现自己脑袋后面枕着段喆的手,被仰面压在了柔韧的真皮座椅上。   段喆抬起他的腿,从正面再次进入。   “再叫。” 第58章   一滴潮汗沿着段喆的鬓角滑落,在下巴边缘停留了一秒,滴落在林一滚动的喉结上。   林一这回看清楚了,或者说是感受到了。   体内那根硬物的血管在躁动,压在大腿上的那只手发了狠。   他望着段喆近在咫尺的双眼,透过平静的海平面,看到了水面之下急速翻涌的暗流。   “段喆。”林一仰起头,吻掉一颗即将从他下巴上滚落的汗珠,沿着皮肤一路吻到鬓角,唇瓣张了又合,轻声说,“射我里面。”   沙哑气音震动耳膜,排山倒海的巨浪将宁静海面彻底摧毁。   段喆把他的头按回座椅,低头吻住他的嘴,下身发力,坚硬的阴茎一下下凿入他的身体。   他的吻和撞击的力道一样蛮横,林一被插得浑身酥软,呜咽似的呻吟全数被封进了嘴,快感在每一个细胞中疯狂叫嚣。   世界被无边的浪潮吞没了。   他抖着双腿夹紧段喆的腰,在二人腹间射出一小股清液。   段喆没给他喘息的时间,向上掰开他颤抖的大腿,抽插地愈发凶狠,直到硬胀的阴茎再一次被紧致甬道痉挛着绞紧,才一挺到底,将精液一滴不剩地射进他的身体。   心脏的跳动透过骨骼与肌肉,传递给了另一片赤裸的胸膛。   段喆伏在林一身上,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颈窝,许久都没有动。   “段喆。”   喘息渐渐平息,林一虚脱嘶哑的嗓音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他抬起左手,指尖按在段喆的后背上,闭着眼说:“别不高兴。”   段喆身体一僵,从事后的餍足中猛然惊醒。   他刚刚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在了一场床事里。   而这些异常,又被林一敏锐地捕捉到了。   “我教你拉琴。”林一抬起指根,又落下,由上至下按过他的脊椎,手指最后停留在他的后腰处,说,“这是按弦。”   段喆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一颗千疮百孔的灵魂正在安慰自己。   他大概明白了纪春山一直以来护着林一的原因。   林一没有抬手,他放松指关节,用指腹有节奏地揉动段喆的尾椎,说:“这是揉弦。”   耳畔刚刚平复下去的喘息再次急促起来,林一哑声笑笑:“你的呼吸还挺配合,好像我真的在拉琴一样。”   段喆支起身,单手捧住他的脸,静默半晌,最后低下头,轻轻吻住了他上翘的唇角。   林一的另一只手也覆上了他的后背,朝他转过脸,与他接了一个温存般的吻。   埋在体内的阴茎又开始浅浅抽送,林一没睁眼,只是懒懒地问:“还来啊?”   被内射过的甬道温热湿软,仍未完全疲软的阴茎很快又来了感觉,段喆猛地向前一顶,林一忍不住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停在深处小幅度磨了几下,含着林一的下唇轻轻地咬,语气很温柔:“要吗?”   乳白精液被适才那一顶挤出穴口,交合处又湿又黏,林一伸手摸了摸,顺手涂在了段喆的大腿上。   他重新搂住段喆的背,提醒他:“都流出来了。”   “没事。”段喆一手托着他的头,另一手探入他的后腰,把他圈进自己的怀里,缓慢地耸动腰杆,“明天我洗车。”   林一的长手长脚都缠了上来,在他的顶弄下无力地晃动着身体,催促道:“快一点。”   --------------------   本次列车终点站已到站,请各位乘客携带好随身行李,留下评论后依次下车。 第59章   日上三竿,段喆被持续不断的振动蜂鸣吵醒,在中控扶手上摸到手机瞅了眼。   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和衣而卧睡在驾驶席上,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舒坦。   他迷迷瞪瞪地把手机拿到耳边,按下了接通键。   电话里传来一声文质彬彬的“段大夫”。   “哪位。”一宿都没开空调,车内外温度相差无几,段喆抽了一下鼻子,怀疑自己有点感冒。   “白砚初。”那人说。   车内仍旧弥散着浓郁的情爱味道,但段喆的睡意却消散了个干净。   他扭头朝后座看了一眼,林一没在车里。   昨晚做完第二次的时候林一已经困得迷糊,段喆用湿纸巾简单清理了一下,给他穿好衣裤,又把两件外套盖他身上,自己放倒驾驶席座椅将就了一晚。   他睡得很沉,完全没发现林一什么时候下的车。   “抱歉这么早打扰你,上次聊的事,我认真考虑过了。”白砚初单刀直入地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还是说我直接在网上预约也可以。”   段喆拿起眼镜戴上,透过车窗看到了林一独自坐在沙滩上的背影。   他一直没回话,白砚初又问一句:“段大夫?”   段喆依旧没出声。   “可能我这边的信号不太好。”白砚初把手机拿近嘴边,耐心道,“我的意思是……”   “我现在在外面。”段喆打断了他。   他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捡起披在胸前的大衣套在身上,随口应付道:“你等我回去看一下日程,我们再联系。”   *   身后传来踩在沙滩上的脚步声,林一回头看了一眼。   “什么时候醒的?”段喆走到他身边,停下了脚。   潮水已经退到了很低的位置,暴露出一小片泥泞滩地,越靠近岸边,海水越发浑浊,不是什么值得观赏的景色。   林一手里把玩着一个模样普通的贝壳,答非所问地说:“我们关系的拐点,是我们睡了一觉。”   意料之外的话题让段喆愣了一下。   林一用拇指擦拭掉贝壳上沾染的最后一点沙泥,自言自语似的问:“我真的比女人更好睡吗?”   浪起又落,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林一反应了一下,抱歉地轻笑一声:“这个问题好像不应该问你。”   段喆听到这里才明白,最开始的那句话针对的不是自己。   但讽刺的是,那句话对他似乎也完全适用。   “早上吃药了没?”段喆有些难堪地岔开了话题。   “吃了。”林一用右手食指敲了敲左手手腕上的表面,“它提醒过了。”   “走吧。”段喆弯下一点腰,握住他的手腕往起轻拽一把,“回家了。”   林一没起身,仍旧坐在原地,仰头看着他。   “段喆,这个答案,等你以后有了女朋友,发一条微信告诉我吧。”   段喆松开手指,缓缓地挺直了后背。   林一目光恳切,罕见地露出了认真的神色:“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但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说过,我不是为了和你上床……”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个病可能会跟我一辈子。”林一在迎面吹来的冷冽海风中裹紧了皮衣领口,风轻云淡地说,“十几年了,这个病现在对我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早就学会了和它和平共处。”他顿了顿,目光落回到手心里的小贝壳上,“半年前的那个事,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不会再有那样的意外了。”   段喆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他能感觉到,林一是认真的。   “我们约定一个时间吧。”林一重新抬起头,看着他略加思索道,“两个月。”   他换上了个轻松的语气:“如果两个月内我都没有再看到我妈,你就算我‘痊愈’了。到那个时候,我就放你走。”   段喆不想听他继续发散,打断了他的自作主张:“我什么时候走,我说的算。”   林一淡淡地笑了笑:“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很不开心吧。”   段喆再一次愣住了。   “你很压抑,也很痛苦。”林一的视线细细扫过他严峻的眉眼,心平气和地说,“不管是出于你的医者仁心,还是睡了我的责任感,我很感谢你做了这么多。”他向前甩臂,将手里的贝壳用力抛向远处,“你是个好男人,没必要承受这些,别把大好时光浪费在我的身上。”   贝壳沉入海水,激起了一点不显眼的水波。   “休息好了吗?”林一从沙滩上站起身,对仍在发呆的段喆说,“休息好了的话,我们回家吧。”   他轻拍两下段喆的后背,径自往车的方向走了过去。 第60章   返程一路无话,待段喆把车停进车位,林一率先下了车,拉开后车门把大提琴抱了出来。   段喆这才解开安全带,跟着下了车。   林一背好琴盒,见他没给车熄火,没说别的,只说了句“路上慢点”,在段喆的注视下转身离开。   他回家后先进浴室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手机正好在响。   是杨宽。   杨宽说曲子的修改意见已经给他发了邮件,又约他明天下午补录上次没录完的伴奏。   林一说行。   “你别练太猛了,注意休息。”临挂电话,杨宽特别嘱咐了一句。   林一说放心。   他在工作室里一直窝到下午四点,把修改后的DEMO发走,又在手机上点了个外卖,这才拿着烟和火出了门,准备在等外卖的时间里抽根烟透口气。   外卖还没来,段喆先来了。   他换了一套衣服,手里抱着一个大纸箱,看到林一也没和他打招呼,把纸箱放到了墙角。   “什么东西?”林一走近,把烟叼在嘴里,伸手在箱子里翻了翻。   段喆捏过他嘴里的半截烟,抽了一口。   “你这个院子实在是太浪费了。”他拂开林一的手,把装园艺工具的纸盒重新盖好,若无其事地说,“今年春天,我们种点花吧。”   林一在袅袅烟雾里望着他。   春天。   春天在三个月之后。   这个人又无视了自己今天早晨在海边说过的话。   “种什么好?”段喆在这个光秃秃的小院子里来回审视一番,掏出了手机。   林一正要说些什么,铁门被推开了。   两人一起抬起头,这回是外卖。   林一接过外卖袋,放在了户外桌上。   段喆抽完最后一口烟,看着手机上的搜索结果,跟林一打商量:“种月季行不行?蔷薇的花期太短了。”   林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不会要把我动态里发过的都来一遍吧。”   “来不了。”段喆摇摇头,把烟头在地上捻灭,攥在了手心里,“那我得是个家里有矿的无业青年。”   林一被这话噎了一下,看着他没出声。   “藤本月季是不是得地栽啊?”段喆蹲在墙角研究了一番,回过头,一脸认真地问,“我能把你院子里的地砖撬了吗?”   林一沉默的时间更久了,最后决定中止这个无意义的话题。   “随便你。”他从桌子上提起外卖,边说边往家门口走,“我去吃饭了。”   “你等我一下。”段喆喊住了他。   他转身走出小院,大约过了一分钟才回来。   林一站在入户门前,看着他手里的东西,眼神中带上了一点警惕:“这又是什么?”   “我的行李。”段喆提着旅行包走近,在密码锁上输入了六个一。   门解锁了。   “你要住我家?”林一用后背抵着门,没挪步。   段喆没正面回答,往开扒拉了林一一把:“你家到我们医院开车只要半小时。”   林一脚下没动,后背再次贴紧门,抬手推住了他的肩膀。   段喆放下旅行包,按住了林一推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垂眼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不想重蹈覆辙。”   “别太高看自己。”林一抽回手,“你不会觉得我对你……”   “但我也不想重蹈覆辙。”段喆打断了他。   莫名其妙。   林一烦躁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段喆放慢了一点语速,没再像刚刚那样咄咄逼人:“林一,我不在乎你对我是什么感觉,我只想治好你。”   “治好?”林一嘲讽似的笑了,“你在扯什么医学奇迹。”   他确诊的时候,这个男人可能还在玩泥巴。   段喆对他的嗤笑不以为意,淡定道:“我会找到一个让你保持长期稳定的办法。”   他的目光沉稳镇静,让林一回想起第一次在和安医院与他起冲突的那一天。   “三天前,你就站在这个位置,塞给我两把美工刀。”段喆说,“我不认为你现在的状态足够稳定,在确认你平安无事之前,我都会住在你家。”   林一抿了抿唇。   “你怎么和我哥似的。”他的站姿松垮了一点,提醒道,“我哥可是经常来我家的。”   “没说不让他来。”   “他知道我是GAY。”   “那又怎么样?”   “他会觉得你也是GAY。”   段喆一愣,忍不住笑了几声。   没想到时隔十多年,还会再一次听到如此老派的论调。   他笑得咳嗽了两下,问林一:“误会能怎么样?”   林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三十几岁的人了,思想还没有我十几岁的时候开放。”段喆又扒拉了他一把,林一这回往开退了一步。   “够两个人吃吗?”他看着林一手里的外卖问。   林一冷着脸答:“不够。”   “那我得再点一单。”段喆重新输入门锁密码,吐槽道,“托你的福,这一周我都没吃过几顿正经饭。”   门开了,段喆提起旅行包进了门。   身后没响起脚步声,他回过身拉了林一一把,又把门合上。   “还有,明天早晨跟我一起晨跑。”段喆一边换鞋一边说,“出门跑的那种。”   --------------------   人间清醒段大夫竟然没有发现,他已经重蹈覆辙了。   ---   沈槐序另辟蹊径:“那你让她换个主治大夫。”   段喆竟然真的思索了一番可能性,最后说:“算了。”   沈槐序问:“为什么算了?”   “比起和她交往……”   段喆仰头看向天花板,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我更想治好她。” 第61章   “那你睡次卧吧。”林一把外卖往餐桌上一扔,边拆封边说,“次卧偶尔我哥会来住,衣柜里应该还有不少地方。”   段喆没反驳。   他听从林一的指示,把旅行包放进卧室,再出来的时候,林一已经坐在餐桌前掰开了筷子。   “你怎么自己吃独食?”段喆不太高兴地问。   林一挑了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碎,又咽下。   “这是我自己买的,怎么能叫吃独食?”他悠悠地说。   段喆伸出手,挡在了他的餐盒上面:“等我一起吃。”   “等你就凉了。”林一一把推开他的手。   段喆盯着餐盒里的鸡丝凉面,忍下了他的胡搅蛮缠:“怕凉的话吃我买的。”   这家林一头一回点,实在有点难吃,他筷子顿在空中,抬头问段喆:“你买什么了?”   “米饭,还有……”段喆想了想,一连报了四个菜名,“糖醋排骨,宫保鸡丁,小炒黄牛肉和鲜虾蒸蛋。”   林一听傻了:“一个素菜都没有?”   段喆从他手里把鸡丝凉面顺走:“鲜虾蒸蛋里有蛋。”   林一懒得纠正他鸡蛋不算素菜这种常识性问题:“你点这么多吃得了?”   “都说了,我这一周都没正经吃过几顿饭。”段喆把塑料盖封在餐盒上面,撩起毛衣下摆低头看了眼,“都掉肌肉了。”   林一没作声,他又抬起头,见林一正专注地摆弄手里的两根筷子。   段喆挑眉道:“睡都睡过了,你怎么还害羞?”   “你有毛病。”林一把筷子摔桌上,扬声骂,“不嫌冷啊?”   “还行吧。”段喆整理好毛衣,瞟了一眼被彻底打入冷宫的餐盒,“至少我不会大冬天吃凉面。”   *   饭后林一再次钻进了工作室,一直到夜里十一点才出来。   客厅黑着灯,次卧门没有完全合上,自门缝中洒出了一线暖黄色灯光。   林一走回卧室,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时看到段喆正斜坐在床边,脑袋向后靠着床头,看模样像是睡着了。   林一快步走到床边,扳了一把他的肩膀,直接丢出逐客令:“不做,回你屋去。”   段喆悠悠睁开眼,打了个哈欠:“你这个练习量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林一今天下午根本没拉多久琴,后来一直窝在工作室里玩手机,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所以,我现在就要睡了。”   段喆拉过他的左手,顺着手腕摸到了阳谷穴,用另一只手拍拍床沿,说:“坐这儿,我给你按按。”   “不用。”林一往回缩了一下手,“不难受。”   段喆好心提醒:“我练过擒拿和防身术。”   林一回想起被他按住的那几次,瘪了瘪嘴,在武力压制前服了软。   他在床边侧躺好,冲段喆伸出了左胳膊。   段喆安静地给他按了一会儿手,抬腕看了眼表。   “时间不早了,我去睡了。”他把林一的手放回去,扯起被子给他盖好,问,“你明天出门吗?”   林一已经快要睡着了,又往上拉了一把被子,声音含含糊糊的:“哥哥要去挣钱啊。”   “几点出门?”段喆问。   林一过了几秒才答:“下午。”   段喆说:“我明早喊你起来晨跑。”   林一这回彻底不回话了,看不出是不是装睡。   段喆轻轻叹口气,把床头灯给他关掉,低声道了句:“晚安。” 第62章   翌日,段喆在食堂吃完午饭,又去楼下超市买了包烟,等他十二点半准时抵达荷花池的时候,白砚初已经如约坐在了池边的长椅上。   “段大夫。”白砚初看见他,冲他点头示意。   段喆把刚买的那盒烟拆封,抖出一支跟他客套了一下:“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白砚初摆了一下手,段喆自己点了那支烟,在长椅的另一边坐下。   “咱俩也算不上什么医患关系,就是随便聊聊。”他靠上椅背,开门见山地问,“你是怎么想的?”   白砚初沉默半天,蹦出一个字:“我……”   段喆平淡地解释:“你得给我一个目标,我才知道该怎么帮你。”   他的语气没什么压迫感,白砚初冷静了一点,他将双肘架上大腿,躬背看向脚下的地砖,低声说:“林一现在很抗拒我。半年前也是,平安夜也是,我接近他,最后只给他带来了伤害。”   段喆缓缓点了两下头:“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抗拒你?”   白砚初垂着头没说话。   段喆的视线掠过他紧攥的拳头,静待片刻,换了个角度:“我听说你们两个很小就认识了。”   “二十六……”白砚初摇摇头,“不对,我们认识二十七年了。”   段喆低头抽了口烟。   “那你应该比我这个外人更清楚他的家事。”上升的缭绕烟云一点点散开,他偏头看向白砚初,问,“你知道他半年前的入院原因吗?”   白砚初安静几秒,这回坦然承认了:“我知道,是我的错。”   段喆把烟放到嘴边深吸一口,没发表意见,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卓阿姨去世的那年,他发过一场高烧。我赶到他家的时候,他已经烧迷糊了,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白砚初把话题扯向了一个有点远的地方。   段喆掐灭手里的烟屁股,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新的,叼嘴里点燃。   “半年前的那次聚会,散场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问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白砚初停顿许久,略过了后面半句话,“我告诉了他答案。”   他这一整段话描述得云里雾里,但段喆全部听懂了。   白砚初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那天发生的一切仍如昨日般清晰。   林一将身体虚靠在饭店走廊的白墙上,望向他的眼神很空洞,也很迷惘。   他紧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后来一直躲着我,是因为那盆花,还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一次,白砚初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我本来只是……”白砚初懊恼地闭上眼,把声音放得很低,“我只是想安慰一下他。他看起来……实在是太难受了。”   这段似曾相识的对话让段喆脑中一震。   他有一瞬间的迷茫,怀疑自己失去了指责白砚初的立场。   直到第二支烟快要燃到尽头,指间的灼热才将段喆拉回现实。   他把烟头捻灭,问白砚初:“所以,你现在对他是什么想法?”   白砚初也整理好了情绪,平静地回答:“我想照顾他,我想和他在一起。”   段喆从烟盒里又抖出一支烟,对他的两个回答都不满意:“我问的是,你对他是什么想法,不是你想怎么样。”   他的语气里没了之前的平和,显得有些冷淡,白砚初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   “我喜欢他。”白砚初坦诚道,“我很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一直没勇气面对这个现实。” 第63章   段喆回想起平安夜林一对白砚初说过的话。   “你爱的人只有你自己,你的心也只容得下你自己。”   原来林一不仅敏锐,还很清醒。   他沉思片刻,最后还是没有说话,按动打火机点燃了第三支烟。   “我知道,你觉得我自私,还懦弱。”白砚初再次垂下头,清亮的嗓音变得有些暗哑,“上一次我来和安找他,是想让他明白我的心意,却害得他病情加重。我做了太多错事,但我真心想改,我是真的想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弥补对他造成的那些伤害。”   半年前的那场冲突仍然历历在目。   段喆细细打量着白砚初。   他神情诚恳,谈吐间满是忏悔。   这类人段喆见过不少,他们的所作所为大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自以为对患者好。   “你悔改的时间点是不是太晚了。”段喆说。   “是我无知。”白砚初的声音更低了,“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病得这么重。”   段喆猛地呛了一口烟,用手撑着椅面木板咳嗽了好几声。   他拐着弯跟谭思明打听过一次,林一第一次确诊是在十七岁。   入院时林一的情况已经非常糟糕,谭思明判断他首次发病的时间还要更早,只是没有被家人及时发现。   而白砚初和他认识二十七年了。   “那你认为他以前的那些过激行为是因为什么?”段喆压着一股火,“叛逆?任性?发小脾气?”   白砚初没回答。   卓云去世后,林一的性格日渐乖戾,他以为是卓云的死给林一造成了打击,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慢慢好起来。   后来林一断断续续去医院的时候,他正在音乐学院里念书,和林一的关系已经走得有些远了。   林一从没跟他聊过自己的病,他也从没把这个病当回事,他甚至一度以为,林一只是心里不舒服,开导开导就会好的。   他小看了林一的病。   段喆狠吸一口烟,又问:“你知道他左手受过伤吗?手掌切割伤,尺神经受损,到现在还在做康复治疗。”   白砚初反应半晌,睁大眼看他:“什么时候的事?”   “你不知道?”段喆低头笑了几声,烟灰抖落了一地。   他抬起头,冷着脸质问:“所以你从来都没考虑过,他为什么没有继续拉大提琴?”   白砚初愣在了原地。   段喆把剩下的半截烟掐了。   在他的从业生涯里,见识过很多狭隘、自以为是、油盐不进的加害者。   他们几乎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盲目沉浸在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所构筑出的一套逻辑里,只图自己痛快,全然不顾后果地用言语或行为刺激受害者。   其中很多人比眼前的这个男人还要遭人反感,而他依旧可以维持住专业态度,心平气和地与其继续对话。   但在林一的事上,他掺杂了太多私人情感。   他已经压不住火了。   “大概情况我都了解了,今天我还约了别人,我们就先到这里吧。”段喆站起身,尽力保持住表面上的冷静,“你的事,我回去好好想想。”   “段大夫。”白砚初也跟着站起来,语气有些急迫,“你能联系到林一,对吧。”   段喆冷眼看着他,没有回话。   “你能不能……”白砚初从西服里兜掏出一个信封,向前走了两步,举在段喆面前,“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他。”   “这是什么。”段喆没动。   “在我学会怎么和他相处之前,我不会再贸然打扰他。”白砚初的目光十分恳切,“我只想让他知道,我正在改。”   段喆垂眼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仍旧没动。   “求你了。”白砚初恳求道,“我只求一个改过的机会。”   段喆低声说:“我得确定里面的东西不会刺激到林一。”   白砚初将信封抬高一点:“你可以打开。”   段喆犹豫半晌,抬手接过,当着他的面打开信封,看完后又将东西放了回去。   他没有拒绝,白砚初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我有一位熟识的中医老师,我手疲劳的时候都会去他那里做推拿,如果林一需要,我可以安排。”白砚初短促地笑了笑,“感谢你今天花时间来见我,一会儿我把瞿老师的地址发给你,需要的话,你联系我。” 第64章   明月斜挂,夜幕低垂,林一在浅眠中感觉左手腕背部生出一丝酸麻,他在黑暗中睁开眼,发现有个人影正蹲在自己的床边。   “早——啊。”林一又闭上了眼。   段喆将他的五根手指曲起,摆成个握拳的姿势,在小指尺侧找到了后溪穴,拇指按在穴位上缓慢地旋转按压,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困了。”酸胀感在穴位处扩散,林一舒坦地叹息一声,“都怪你大清早喊我起来跑了半小时的步。”   “你哪里跑了半小时。”段喆纠正道,“你走了二十分钟。”   浓郁酒气扑面而来,林一皱起了眉,眯眼看着他:“你又喝酒了?”   “陪院里的主任老师喝了几杯。”段喆站起身,把他的身体往里推了推。   林一给他腾出一点位置,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好,轻声嗤道:“我还以为段大夫不屑于搞这些人情世故。”   段喆没反驳,在床边坐下,拽过他的胳膊放在自己大腿上,摸到刚刚的穴位继续按了四五分钟。   他循着记忆里陈主任的取穴手法,曲起林一的手肘,找到位于肘部的少海穴,拇指指腹压在穴位上继续按揉。   等他按完一整套穴位,林一已经没了动静,他把林一的手臂放回身侧,在床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林一,我有东西要给你。”段喆低声说。   “什么东西。”林一眼都没睁,在半睡半醒间含混地问他。   段喆半天没回话,林一困得厉害,屈膝踢了他一腿。   “我今天下楼取信的时候看见的,上面只写了收件人。”段喆抬手打开床头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语气淡淡地说,“也许只是同名同姓,你这名字还挺常见的。”   “我的名字常见?”林一靠着床背坐起身,忍不住笑了,“我能有你的名字常见?”   段喆说:“我查过了,全国和你同名的一共有1431人,和我同名的只有114人。”   他语气认真,看样子不像鬼扯,林一无语道:“你可真够无聊的。”   他伸手拿住信封一角,揪了一下,却没揪动。   “给我啊。”林一说。   段喆捏着信封对角没松手:“如果不是你的,你得还给我,我好给人拿回去。”   “废话。”林一用力一抽,从他手里夺过信封,边拆边说,“不是我的信,我留……”   一片红色干花掉落在了墨绿色针织棉被罩上。   林一咽下了剩下的话,目光直愣愣地钉在那朵干花上,半晌后才缓缓移动视线,展开了手中的信纸。   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它已经五十公分高了。”   时间穿越回十八年前那个草长莺飞的四月。   与那个蹲在阳台上的背影一同重现的,是那句一直没能兑现的“回头给你种一盆”。   段喆向前伸出手:“不是你的对吧,我还回……”   “是我的。”林一抢先一步,按住了那朵干花。   段喆的手顿在空中几秒,又收了回去。   他眉眼低垂,向上弯了一下唇角,轻声问:“这是什么花?”   林一回过神,也收回了手,没什么感情地答:“天竺葵,也叫洋绣球。”   “挺好看的。”段喆看了一眼被单上的干花,又看向林一,试探着说,“你喜欢的话,我们也种一盆。”   “不要种,我不喜欢。”林一把视线移到别处,突然改了口,“这不是给我的,你还回去吧。”   段喆的目光自他轻颤的睫毛,落到他攥到发白的手指骨节,最后看回墨绿中的那抹正红。   “我明天还要上班,先去洗澡睡觉了。”他把干花和信纸收回信封里,放在床头柜上,冲林一淡淡地笑了笑,“明早叫你起来晨跑。”   --------------------   段大夫是真的查了。 第65章   林一再一次惊醒的时候,天仍是黑的。   心脏的剧烈鼓动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他翻了个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仰望天花板,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用安抚式的慢节奏拍打自己的大腿。   这是医生教给他的情绪调解法,能在惊恐发作时有效地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身体上。   但这一回,这法子没有奏效。   林一从床上坐起身,光脚下了地。   他摸着黑走到次卧门口,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门把手。   还有两个月。   这两个月,是林一给自己预留的戒断期。   他应该和这个男人逐渐拉开距离,而不是任自己继续沉溺在这片温柔沼泽里。   在长达三十三年的人生中,林一吸取过很多教训,也总结出了一套能让自己保持稳定的方法。   比如,要遵医嘱。   再比如,要时刻注意和感受自己突发的强烈情绪,必要时,去求助。   还比如,调整自己的期待,不要对他人的善意抱有过高的要求。   他是个会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洞。   谁也不欠他的。   林一一直认为,如果自己能在十五岁那年明白这个道理,也许就不会和白砚初走到现在这一步。   *   段喆在海边过夜时着了凉,今晚又喝了一点酒,他在客厅浴室里简单冲了个澡,爬上床后很快就没了意识。   他正睡得迷糊,身后突然贴上了一片冰凉。   段喆反应了一会儿,回过头往后看。   林一的额头正贴着他的后颈,右手轻搭在他的右臂上。他的手脚比身上那套丝绸睡衣还要冰冷,被窝里瞬间低了几度。   段喆抬起左手,覆在他的右手上轻拍两下,问:“睡不着?”   林一向前蹭了蹭,将身体贴得更紧了一点。   他的呼吸频率有些快,段喆用拇指压在他腕部停留几秒,感受到了桡动脉急促的跳动。   “做梦了?”段喆问。   林一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发着闷的“嗯”。   段喆转过身,右手穿过林一的颈下将他搂在怀里,左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林一在这温热的怀抱里呼出一口溃败的长气。   他不止一次想戒掉这份温柔,可这一次,他又失败了。   他伸长手抱住段喆的后背,在逐渐平缓的呼吸中低声斥责:“你家人难道没有教过你,回家太晚的话,要提前说一声。”   段喆闻言一愣,低下头,看着他埋在自己胸前的发顶。   他们没有同床共枕过几次,但林一睡在他身边时,几乎夜夜都被噩梦缠绕。   他不知道林一都梦见了什么,因为他从不倾诉,总是自我消解。   段喆只能从他的呓语中窥知一二。   林一从他怀里抬起一点头,不满道:“怎么不拍了。”   段喆垂眼看他:“我怕你又说我在哄小朋友。”   林一弯起眉眼笑了几声:“你的记性还挺好。”   柔软的呼吸挠痒似的吹在段喆脸上,他喉咙紧了紧,抬起林一的下巴,在他若无其事的笑容里吻住了他的嘴。   这是个柔情的吻,段喆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   他来晚了。   假如他在十七岁第一次看到林一时就去认识他,和他成为朋友……   不行,那时候他还什么都不懂。   假如他早出生两年,和林一同龄……   同龄也不行。   他应该再早出生十几年,在林一家发生那样的惨剧前,作为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及时出现在林一的面前。   不知道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第66章   天还未亮,晨起的鸟群已经叽叽喳喳地在窗外开起了会。   林一不用看表也知道,现在的时间大约是早上六点。   他的睡眠质量不怎么好,但稳定期的生物钟已经调节到了非常良好的水平。   此刻他应该做的事是——立刻起床,在固定的时间点开启崭新的一天。   但这个厚实又温暖的怀抱实在是太舒服了。   林一调整了一下姿势,额头蹭过段喆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   有点扎,也有点痒。   听说拥抱可以刺激大脑释放多巴胺,给人带来幸福感和安全感,让人感受到安宁。   确实如此。   林一想赖床。   “睡醒了?”头顶传来了段喆的声音。   他嗓音低沉却毫不拖拉,听着有点疲惫,但很清醒。   林一向上抬起头,注意到了他眼底的淡淡青黑。   “真罕见,爱赖床的人居然起得这么早。”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段喆说:“我有话要问你。”   他把话说得一本正经,林一抹掉打哈欠时眼角挤出的一滴眼泪,又抽了下鼻子,懒散应道:“说来听听。”   段喆犹豫片刻,平静地开了口。   “如果白砚初是徒花想象中的那个完美白砚初,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他一口气问出一个大长句,林一用刚睡醒的大脑逐字逐句消化了至少十秒钟。   “你熬了大半宿,就是在思考这种无聊的问题?”他松开抱着段喆后背的手,干笑了一声,“你们医院的工作是不是太清闲了。”   “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了,这个问题很无聊,而且没有意义。”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林一又打了个哈欠,脑袋埋回段喆胸前,八爪鱼似的把手脚扒在他身上,“以后不要把那些不知来路的东西往家里拿。”   他的闪烁其词在段喆意料之中,段喆没再追问,抬手摸了摸林一柔软的头发。   “我改主意了。”他轻声说。   林一停下了摩挲他后背的手。   “我之前说,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自己会走。”段喆的语气没什么波动,“现在,我把结束的主动权交给你,等你觉得自己不需要我了,你来告诉我。”   林一又摸了一把他的背:“我现在——”   段喆上身后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他将语速放得很慢,郑重地,一字一顿地看着林一说,“如果你现在开口要我走,我真的会走。我会和没有出现过一样,在你眼前完全消失,这句话你只有机会说一次。”   林一缓缓地闭上了嘴。   段喆温和地笑了一下:“所以你不要害怕,也不用自我拉扯。”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格外安静,熹微的天光给窗帘换上了万物苏醒的颜色。   林一抿着唇回望他。   又被他看透了。   他收回在段喆后背乱摸的手,伸直食指在他胸前戳了戳。   段喆“嘶”了一声,皱眉问:“你干嘛?”   “我看看你是真的假的。”林一又怼了两下。   他手上的动作非常重,像要在段喆胸口戳出几个窟窿,段喆抓住他的手,无奈道:“戳出名堂了吗?”   “没有。”林一仰起一点脖子,看向段喆身后,“但那个应该是真的。”   段喆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眼床头柜。   那里有一包用了一半的抽纸。   “我前天晚上有点感冒。”段喆的温和与淡定瞬间蒸发,他面色尴尬,僵硬地解释,“擤鼻涕来着。”   林一看着他泛红的耳廓眨眨眼:“我说什么了吗?”   “真的。”段喆严肃道,“难道要我给你翻我的鼻涕纸。”   林一似笑非笑地眯起眼,趁他不备,又在他胸前戳了两下:“你果然有翻垃圾的癖好。” 第67章   姜念整理好今天的咨询记录,若有所思地看向对面那台办公桌。   段喆最近不太对劲。   他的情感表达并不外露,但姜念依旧能体会得出,他这段时间有比较明显的情绪波动。   如果满分是十分的话,周二复工当天,他的状态只有三到五分,周三到今天上午,大约能达到七到八分。   可临近下班的这段时间,看着又有点低落。   姜念与他共事半年,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回遇见。   她一边穿外套,一边问段喆:“你上一次见个人体验师是什么时候?”   心理咨询师每天要面对大量来访者的负面情绪,偶尔的情绪失衡在所难免,和安要求所有咨询师定期找督导师和个人体验师做咨询,这二者会分别从咨询个案和个人议题的角度给予他们专业指导。   段喆刚回复完一条短信,心不在焉地答:“我每月中旬去。”他翻回手机日历,看了眼标记好的待办事项,“下一次约了下周的休息日。”   姜念提醒道:“我建议你改个早一点的时间。”   段喆迟钝地抬起头,反应过来姜念并不是在和他闲聊。   “个人建议,你考虑一下。”姜念补充了一句。   段喆沉默几秒,说:“我晚点儿问问她的时间。”   他答应得还算痛快,姜念便结束了这个话题,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陈主任给你推荐的理疗师你联系上了吗?”   段喆说:“联系上了。”   他不欲多说,姜念没再追问。   “那就行。”她从办公桌上拿起包,冲他笑着道别,“我走了啊,明儿见。”   段喆放下手机,把今天的工作收了尾,在去停车场的路上给林一发了一条微信,告诉他自己正在往回走。   等他坐上车,林一的回复也来了。   1:再不回来,菜都凉了。   段喆举着手机琢磨了半天他这话的意思,最后将信将疑地问:你做饭了?   手机里立刻跳出两条回复。   1:废话,难不成是你做的?   1:你再磨蹭一会儿,我就吃光了。   段喆大为震撼。   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而这份震撼在三十分钟后达到了顶峰。   段喆看着桌上的家常豆腐、香菇油菜和西红柿炒蛋,难以置信地问:“全是素菜?”   林一早就等得不耐烦,他把两碗米饭重重撂在桌上,语气不善地答:“西红柿炒蛋里有蛋。”   吃人嘴软,段喆不敢再发表意见,利落地去洗了手。   等他坐回餐桌的时候,林一已经开始吃了。   段喆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他得承认,虽然没有肉很是遗憾,但家常菜可比外卖好吃太多。   他咽下嘴里的东西,问林一:“今天针灸的感觉怎么样?”   林一敷衍应道:“有什么怎么样的,每周都这样。”   段喆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豆腐,又问:“这周六你有事吗?”   林一用左手支着下巴,瞟了他一眼:“又干什么。”   “我们院康复科的老师给我推荐了几位中医老师。”段喆说,“你周六跟我去一趟。”   林一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又突然抬起头,看着段喆问:“好吃吗?”   “好吃是好吃……”   他的目光很是殷切,段喆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诚实的回答:“可我爱吃肉。”   林一冷下眉眼,把桌上的家常豆腐往他面前一推:“吃吧,这里面有肉沫。”   段喆险些噎住。   碗里的豆腐被他拦腰夹断了。   “肉菜做起来太费事,你想吃就自己做。”林一想了想,问段喆,“你会做饭吗?”   考虑到能者多劳这个残酷的社会现实,段喆想都没想,不假思索地答:“不会。” 第68章   “我以为你平时在家都是吃外卖的。”段喆洗完最后一个瓷盘,伸手关掉厨房水槽的水龙头,“没想到你还自己做饭。”   林一家厨房的空间不小,但东西不多,段喆在洗碗的时候观察过调料瓶和炉灶的清洁程度,没有太多日常使用的痕迹。   “是不怎么做。”林一歪着身子倚靠在厨房门框上,看他洗完了碗,转身往出走,“中医院旁边有个超市,路过的时候顺便买了点菜。”   段喆跟着他走回客厅,见他从边柜上拿起一个黑色的手提袋。   “不要再喷你身上那个了。”林一把袋子放在茶几上,从里面掏出一个黑盒,一边拆塑封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把那瓶扔了吧,不适合你。”   段喆看着盒子上的银色LOGO没出声。   林一打开包装盒,将香水瓶从里面拿了出来。   “超市上面是个商场,买菜的时候顺便买的。”他随口解释了一句。   这句瞎话编得其实很不走心。   喜欢檀香香水的段喆不可能不认识这个牌子。   全北京只有SKP有这个香水品牌的线下专柜,而SKP距离林一针灸的中医院差不多有十公里远。   “你觉不觉得,檀香是一种很矛盾的味道。”林一往手腕上喷了两泵,向前两步,走到段喆面前。   这是一支标准的线性香,醇正的奶檀香气随着他的移动在空气里从容扩散。   “它被宗教框上了神圣庄严的符号。”他抬起手,将手腕覆在段喆耳后,动作轻柔地,把皮肤上的香水慢慢蹭开在他的颈侧,“但我觉得,它既温暖,又性感。”   檀香,佛书名“旃檀”,源于梵语“Chandana”,有给人快乐愉悦、为人排忧解难之意。   这个味道和这个人一样,可以使他感到宁静与平和。   微凉过后是一片温热,段喆感受到了林一手腕上的温度。   “林一,你在哄我高兴。”干净、温厚又柔滑的檀香萦绕在二人之间,段喆回想起姜念下班前说过的那些话,看着他轻声问,“我看起来有那么不开心吗?”   林一放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淡声道:“不想要算了。”   段喆立刻出声:“没说不想要。”   林一满意地勾起一点唇角,把脸埋在他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个味道很适合你。”说完,他又抬起头,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有救世情结的菩萨。”   段喆低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要夸我温暖又性感。”   林一轻嗤一声:“你想错了。”   段喆没有辩驳,抬起双手把他按回了怀里。   “你也想错了。”他歪过头,吻了一下林一的头发,“林一,和你在一起,我不觉得压抑,也不觉得痛苦。这瓶香水,我很喜欢。”   林一在温柔的奶檀香气中轻轻闭上眼。   “今晚……”他叹息着说,“睡主卧吧。”   躁动的心跳穿透胸腔,抵达了段喆的胸口。   段喆问:“怎么变卦了。”   他的笑声磨得林一耳朵有点痒。   “我把你哄高兴了。”他在段喆的颈窝里蹭了蹭脸,将他的毛衣往上推起一点,“现在,该你哄我了。” 第69章   段喆将手滑动到他的腰间,又问:“怎么哄?”   “用你最擅长的……”林一摘掉他的眼镜,柔软的双唇贴在他的颈侧一张一合,“拍拍后背,摸摸头发什么的……”   段喆突然屈膝弯腰,双手抓着他的腰向上一举。   双脚骤然脱离地面,林一紧张中勒紧他的脖子,被扛进卧室才后知后觉地喊:“眼镜!”   眼镜在慌乱间被他失手丢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坏了你赔。”段喆单膝跪上床沿,手掌托着他的后脑把他放在床上,另一手由上至下去解他的睡衣扣子。   卧室漆黑一片,客厅灯火通明。   门框是分隔光与暗的边界线,封锁住了滚烫的爱欲与潮热的喘息。   段喆忠实地执行着“哄林一高兴”的指令,在挤入第四根手指的时候,林一已经瑟缩着身体攀上了一次高潮。   室内的空气被情欲浸透了,林一却不合时宜地在急喘中笑了几声。   “在笑什么?”段喆抽出手指,扯了张纸巾擦了擦手。   林一用手圈住他昂扬的性器轻轻套弄:“半年前,你第一次见到我,一定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那个七月盛夏的傍晚,段喆去找沈槐序的时候,几乎没有正眼瞧过他。   将他无视得十分彻底。   段喆沉默片刻:“那回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林一停下手,撩起视线看他。   段喆低声解释:“十多年前,我见过你一次。”   “在哪儿?”   “你去找纪春山的时候。”   林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确实去六中找过纪春山几次。   “现在还记得,看来我给你留下的印象还挺深刻。”他开玩笑似的说。   段喆没再继续接话。   林一当年给他留下的印象确实很深刻,让他既忌惮,又好奇,甚至想找纪春山八卦一番。   他能想象到,林一就是承受着这样的异样目光长大的。   他用手指抚过林一的脸,这张脸时常挂着一抹轻飘飘的笑意。   但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真正开心过吗?   段喆突然不确定了。   “林一,我该怎么做,你才能高兴?”他问出一个没有指望能得到真实答案的问题。   林一收拢五指,用掌心按着他湿润的顶端旋转揉搓了几下:“插深一点……插到我身体最里面……”手中的阴茎又胀大一圈,他闭上眼,嘴角满足地向上勾起,“我就高兴了。”   段喆有时会觉得,林一的心就像一坨冰。   给他的温度太低,会因无法融化而难以靠近。   给他的温度太高,又会瞬间蒸发而消失不见。   即使给他的温度恰到好处,也会化作留不住的水,从指缝中一滴一滴向下淌落。   他抬高林一的腿,向前挺腰,用最传统的姿势进入了他。   润滑过的甬道温热湿软,性器几乎全根抽出,再用力挺入,每一下都插到最深,臂弯中的两条长腿随着撞击的频率一晃一晃,破碎的呻吟全部没入了抽插时的捣水声里。   林一在这沉默的交合中徐徐睁开眼,又仰起头向段喆索吻。   段喆下身抽送的速度不减,手指碾过林一挺立的乳尖,沿着他的皮肤一点一点向下摸,俯首含住了他微张的嘴唇。 第70章   结束的时候林一已经倦得厉害,腹间湿乎乎的,全是他自己弄出来的东西。   “今天……”他用指尖挠了挠段喆线条流畅的结实背肌,哑着嗓子说,“还是睡次卧吧。”   落在耳后的吻闻言停了下来。   “太潮了,不舒服。”身下的床单被潮汗浸得皱皱巴巴的,林一伸长两条酸软的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明天换过床单,再睡这里。”   他这话缺少主语,说得有些模棱两可。   “后天呢?”段喆问。   “后天……”   段喆身上的奶檀香气已经有些淡了,林一歪着头,凑在他颈间深深嗅了嗅:“我睡哪里,你睡哪里。”   耳后的吻又落了下来,林一长长呼出一口气,小声嘟囔道:“从这里走到次卧,太冷了。”   舌尖盛满了汗水的咸味,段喆沿着他的脖颈边吻边问:“你明天出门吗?”   林一连眼睛都懒得睁:“明早要去公司。”   “走吧,洗澡,睡觉。”段喆拍了拍他的腰。   林一没动,只丢出了四个字:“你帮我洗。”他的嗓音因倦怠而少了几分清冷,听起来软绵绵的,“上次你就没弄干净,给我裤子都弄脏了。”   段喆喉结一滚。   他知道林一说的是车里那一次,那天条件有限,他确实……   林一抬腿踢了他一脚:“自己射得多深,心里没点数吗。”   身上的人没什么动静,但身体里的那东西又精神了。   林一感觉自己的身体零件就在散架边缘,又踢了他一脚:“还来?”   “我给你洗。”段喆按住他行凶的腿,再次黏糊糊地吻上他的脖子,“床单也我洗。”   “床单我用得着你洗?”林一无语道,“我有洗衣机。”   段喆不反驳,手指摸到他的大腿后侧,把他的腿重新抬了起来:“那我换。”   *   周六这日是个无风的晴天。   瞿景荣的宅子坐落在二环的胡同里,段喆把车停进导航上能找到的最近的停车场,带着林一一起步行前往。   导航尽处是一座素雅古朴的宅院,灰砖红门,宅门底部两侧各有一座带着岁月痕迹的抱鼓石。   周二晚上,陈主任给他推荐了几位极有资历的中医老前辈,段喆没有怠慢,在后两天的空闲时间里挨个联系了几遍。   有几位名中医仍在医院出诊,但完全抢不到号。   另外几位有自己医馆,但预约基本都排到了半年之后。   这位瞿老先生更是一号难求,电话好容易打通一次,却被告知暂时不接受新预约。   段喆在穿越庭院时简单打量了一番这座宅子。   这是一座正儿八经的四合院,装修将中式传统与现代简约融合得十分巧妙,可以从中窥得主人不俗的品味。   段喆无声苦笑,心中忍不住浮现“难怪”二字。   这位瞿老先生的接诊资格,确实是花钱也买不来的。   工作人员引领他们进入中堂,瞿景荣已经提前在屋内坐着了。   林一把一叠病历从袋子里拿出来,瞿景荣翻了一下,仔细看了看第一份手术病历,抬头问他:“十五年了?”   段喆在旁边一台原木切割的实木长桌前坐下。   “嗯。”林一左手手心向上,平摊在瞿景荣面前,“当天就去做了缝合手术。” 第71章   林一的伤口当时割得有些深,血一泵一泵地往外涌。   他捡起滚落在沙发脚边的医用纱布绷带,把手掌囫囵缠了十多圈,一分钟都没敢拖延,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急诊楼人来人往,轮到林一看诊的时候,纱布已经被止不住的动脉血染透了。   医生拆开纱布看了眼伤口,询问了他的受伤原因,又问了慢性病史和药物过敏史。   恐惧吞没痛感,林一胸中忐忑,小心翼翼地询问:“大夫,我这是伤到神经了吗?我的手指现在是麻的。”   “不好说,你先去抽血拍片子,拿着检验结果回来找我签手术同意书。”医生把填好的单子递给他,又说,“家人来了吗?让家人去办张手术缴费卡。”   林一看着纸面上的手术预缴费用傻了眼。   他根本不可能随身携带这么多现金。   “我的伤这么严重吗?”林一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快去吧,别耽误。”医生催促道,“手术也不是现排现做的,检查结果出来也需要时间,术前还得输液。”   林一此刻不仅是手指,连大脑都是麻的。   他站在急诊室的过道里,给林深打了一个电话。   一个小时后,林深带着银行卡赶到了医院。   六个小时后,林一被送进了急诊手术室。   “不用哭,你这不严重,神经没有完全断裂。”   和另外几个断指、整个手都被机器压伤的患者相比,林一的伤情算轻的,医生举重若轻地给他缝合,出声安慰道:“别紧张,恢复后不会影响到正常生活。”   整个左手都在麻醉的作用下断开了与大脑的连接,视线又被一块绿布彻底遮挡。   恐惧在未知中无止境地滋长,林一调整呼吸,让哽咽没有那么明显。   “这个伤,会影响我拉大提琴吗?”他闭上眼,几乎用了乞求的语气,“大夫,我是学大提琴的,我的手不能坏。”   意外发生的那一天,距离他进入自己心仪的音乐学院还不到两个月。   医生又瞟了一眼他的手腕。   累累疤痕之上有一道不太深的新创口。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问了林一一句:“你学大提琴,还不好好保护手?”   两周之后,林一去医院拆掉了缝合线。   三周之后,为促进神经恢复而固定在手部的石膏也被拆掉了。   手外科门诊的医生给他开了些营养神经的药物,又提供了一些康复治疗的建议和指导。   林一一直没有主动联系白砚初,不出意料的,白砚初也没主动联系他。   秋去冬来,两个多月后,林一给白砚初打了一个电话。   白砚初看着来电人,犹豫了一会儿才接通。   林一从来没和他冷战过这么久。   林一省略了全部客套,开门见山地问:“过几天的跨年夜有什么安排?”   “还没定。”白砚初回答得有点慢。   林一立刻说:“一起去游乐场吧。”   “跨年夜的人太多了,排队都要排好久。”白砚初说,“叫上你哥,那天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林一安静了一会儿,最后说“行”。   医生说得没错,林一的伤势确实没有多严重,他的左手不是常用手,拆掉石膏后,日常生活几乎没有受到过影响。   第二年春天,他的手指功能完全恢复。   只是留下了一个手指过度疲劳时容易麻木的后遗症。 第72章   瞿景荣示意林一坐上理疗床。   段喆的视线越过林一,看向他背后那面透亮的玻璃落地窗。   “我出去抽根烟。”他起身和林一打了个招呼,随后走出了中堂。   白砚初就站在庭院中间一株光秃秃的玉兰树下,见段喆出来,冲他挥了挥手。   段喆看着他没出声,用下巴点了一下门口的方向,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宅门。   “不用担心。”白砚初见他一路上回头看了好几眼,淡淡地笑了笑,“我跟瞿老师打过招呼,不会跟林一提起我的。”   “我以为你会想让他知道。”段喆的嗓音有些沉闷。   “我确实想。”白砚初的笑容带上了一点自嘲,“但如果他知道,大概就不会来了。”   段喆背靠着宅门边上的灰色砖墙,习惯性地去兜里摸烟,却发现烟被他落在了车上。   他烦躁地咬了咬牙。   白砚初会出现在这里,段喆并不意外。   周四快下班的时候,他翻出白砚初发给他的那条短信,尝试着给白砚初发了一条:瞿老师的理疗最早能约到什么时候?   他其实只是想碰碰运气。   这两天他碰了太多壁,运气属实不太好,没想到白砚初没过多久就回复了他:这周六上午十点,可以吗?   段喆自认是个没什么得失心的人,但这一回,他因自己能力的局限而陷入了消沉。   他找了好几个中医朋友都没能解决的问题,白砚初只花了半个小时,就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林一的手是怎么伤的?他跟你说过没有?”白砚初又往前走了几步,与他相距半米,并排站在了墙边。   段喆沉默片刻,语焉不详地丢出一句:“2008年10月19日。”   “什么?”   段喆直视着胡同对面的另一堵灰墙,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做手术的那天,是2008年10月19日。”   这个日期是段喆在林一的手术病历单上看到的。   他不知道白砚初对这个日期有没有印象,但他自己的印象很深。   那时候他刚升上高二不久,对自己的学习成绩要求不高,过得可以说是无忧无虑。   他记得非常清楚。   林一在恐惧与焦虑中等待手术的那晚,他正和几个关系好的同学一起在东来顺吃涮羊肉。   那天是他的十六岁生日。   段喆扭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砚初问:“是个星期日,有印象吗?”   他没有错过白砚初脸上的每一帧表情。   白砚初先是沉思了一会儿,又瞬间睁大眼,张着嘴半天没有说出话。   他想起来了。   林一刚升上大一的那年秋天,他们两人发生过一场很激烈的争执。   他当时对林一用自残来胁迫自己的行为已经抗拒到了巅峰,觉得林一既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他,他的每一次妥协似乎都只换来了林一的变本加厉。   林一的任性与偏执让他感到了无尽的疲惫。   但那场争执过后,林一难得地安静了一段时间。   白砚初在这一刻终于知道了林一沉寂两个月的真实原因。   他也终于幡然醒悟——林一如果真正受了伤,是不会告诉他的。   他脱力地靠上身后的砖墙,低垂着头,干涩且缓慢地丢出两个字:“怪我。”   --------------------   大家是不是忘了“瞿老师”这仨字在文中第一次是咋出现的……   我也很希望小段能玛丽苏一把。   但现实是,小段只是一个优秀的普通人。 第73章   “怪你?”   其实在白砚初开口前,段喆已经通过他的反应获知了答案,但仍忍不住丢出一连串责问:“所以你知道他是怎么伤的。他的伤口深到需要手术缝合,但是你之前完全没有发现?”   白砚初紧咬后槽牙没有回答。   他不是没有发现。   他只是……   冷漠地无视掉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林一一直在用一种令他恐惧的极端行为控制他。   随着被威胁的次数增加,他逐渐产生了自我防御机制。   他对林一的伤口麻木了。   从林一家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看着滴落在地面上的鲜红血液,脑海中只剩下了愤怒与厌烦。   白砚初一言不发,段喆也冷静了一点,控制住了自己的失态。   他应该做一个倾听者,而不是审判者。   这是他的职业教给他的。   “我问过一些手外和康复科朋友,像林一这样的情况,目前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根治,只能通过理疗等手段缓解手疲劳。”段喆说。   白砚初定了定神,抬手抹了把脸,问段喆:“他看过我给他的东西了吗?”   “看过了。”   “他……什么反应?”   段喆不是很想聊这个话题,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含糊地回了一句:“不知道。”顿了顿又说,“我只是把信转交给他,其他的,我不知道。”   他的语气不太自然,视线也有些闪躲,但白砚初没心思去顾及这些细枝末节。   他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态度:“段大夫,我还能去和安找你吗?”   段喆把双手揣进兜里,沉默了好一阵才答:“我最近的日程排得很满。”   白砚初没有强求,想了一个比较不容易占用他时间的交流方法:“那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发短信问你吗?你如果有空再回复我,没有空就算了。”   段喆又沉默了。   “我害他受了很多苦。”白砚初说,“我不会再让他继续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他现在是一个人?”段喆突然打断了他。   白砚初愣了愣,琢磨了一下他这句反问的意思:“林一现在在和人交往?”   段喆被他这句话问住了。   从平安夜到现在,一直是他一厢情愿地往过凑,而林一只是被动地迎合。   他确实没有资格这么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段喆垂下头,低声解释,“他身边有很在乎他的人,他不是一个人。”   白砚初轻轻叹出一口气。   “我知道,你和纪春山都想护着他,也知道你们都不信任我。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缺席了,我对他做了很多错事。”他的语气和眼神都很坦荡,“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我没什么可辩驳的。但我可以付出不止百分之二百的时间,耐心和精力,把欠他的,都还给他。只要他愿意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段喆望着他没有接话。   他还记得自己之前在和安说过的话。   一个旧情难忘,另一个决心悔改。   如果这是一部八点档狗血剧,段喆觉得自己应该是那个横在主角之间,负责推动大团圆结局的炮灰配角。   白砚初说完,低头看了眼手表,提醒段喆:“你回去吧,时间差不多了。”他站直身,背过手拍了拍西服沾上的墙土,冲段喆微笑着道了个别,“我先走了,待在这儿容易被他撞见。之后的理疗你让他自己约就好,我和瞿老师打过招呼了。” 第74章   段喆目送白砚初消失在胡同的转角尽头,又去来的路上看到的小卖部里买了烟和火,回到瞿景荣宅子门口抽了根烟。   他仍能回忆起林一和白砚初在音乐会上浑然天成的二重奏表演。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学音乐。   最重要的是,林一喜欢他。   烟抽到快一半的时候,门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段喆转头看向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林一推门而出,看到了靠在墙边的段喆。   “你这根烟抽得可够久的。”林一朝他伸出手,说,“给我一根。”   “完事了?”段喆往旁边给他让了点位置,把烟叼嘴里,从盒里抽出一支新的递给他,“下一次约了吗?什么时候?”   他那盒烟只少了一根,林一没说什么,从他手里接过烟,和他并肩靠在墙上。   “下周六,还是今天的时间。”林一感慨道,“你还挺厉害,之前我哥托了好多关系都没约上这位瞿老先生。”   段喆没接茬,让他借着自己手里的火把烟点燃,转移了话题:“你的手是怎么弄伤的?”   林一吐出一口烟,不以为意道:“纯属活该。我对自己动第一刀的时候就应该预料到这个结果,或迟或早的事。”   段喆知道,林一在搪塞他。   病历单上所记录的那个开放性手外伤,和他手腕上的自残伤有明显的区别。   “你不这么觉得吗?”林一歪起一点头,神情很是认真,“一个拉大提琴的,却不好好保护自己的手。”   段喆摇了摇头。   “你说这种话,可要激活我的职业本能了。”他透过缥缈的白烟瞟了林一一眼,“我可是个咨询师。”   林一不再逗他,低着头笑了几声。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手里的烟很快只剩短短一小截。   胡同里走动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林一抬手看了眼表,十一点多了。   “走吧,回家。”他把烟头捻灭,用手肘推了推段喆,“顺路去趟超市,中午哥哥给你做好吃的。”   说完,也不等段喆回答,抬腿就往来的方向走。   “林一。”段喆在背后喊了他一声。   林一停下脚,回头问他:“干什么?”   段喆还靠在刚才的位置,看着他说:“我应该十七岁的时候就去认识你。”   他的神情太认真了。   林一呆了几秒才缓过神来。   一只黄褐色燕雀轻灵地落在对面的灰色房檐上,左顾右盼片刻,又再次飞走。   “快算了吧,有一个纪春山就够烦了,你还要我有两个?”他用心回忆一番纪春山当年失恋时的模样,面露百分百的嫌弃,“你知不知道十七岁的青少年有多难搞?”   段喆咬紧下唇,把掐灭的烟头攥在手心里,抬脚追上了他。   林一和他并排往前走,轻轻瞟了他一眼:“中午想吃什么?”   “肉。”段喆给了他言简意赅的回答。   林一翻了个白眼。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短视频应用,一边搜索食谱一边骂骂咧咧地说:“我看你这三十一岁的成年人也挺难搞。” 第75章   段喆洗完碗,回头看了一眼。   林一仍和上次一样,双手抱肘靠着厨房门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段喆挤出一点洗手液,在水龙头下搓了搓手:“洗碗有什么好看的。”   下午的明媚日光穿透敞亮的玻璃窗,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   跟佛光似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诡异脑洞让林一忍不住想笑。   他在段喆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弯着腰笑了一会儿,好容易才止住笑,说:“不好看,但是挺新鲜。”   “哪里新鲜?”段喆把手擦干净,问林一,“没人在你家给你洗过碗?”   他这话刚问出口就后悔了。   林一的回答倒很流畅自然:“那倒不是,我哥洗过。”他抬起头想了想,补充了一句,“纪春山也洗过。”   段喆:“……”   虽然不是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但这个回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丢给林一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出去吧,别在这儿罚站了。”   “你看着不像爱做家务的人。”林一又说。   “你看得很对,我非必要不做家务。”段喆绕过他走出厨房,无语道,“再说了,什么样的人会爱做家务?”   “纪春山那样的人。”林一扶着门框,视线随着他移动,“你去过他家没有?精致得跟请了十个保姆阿姨似的。”   段喆愣了一下,笑出了声。   他没去过。   但这个描述十分符合纪春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他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不太显眼的酒窝,笑声也很爽朗,与平日里和林一相处时的克制模样大相径庭。   林一静静地望着他没说话。   “你看着也不像爱做饭的人。”段喆说。   “托我的福吃不上正经饭。”林一蹙起眉,不爽之情溢于言表,“不是你说的?”   段喆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花了一段时间才想起,那是他之前无意之间丢出的一句吐槽。   但是林一记住了。   在这段畸形的关系里,是他安慰林一多一点,还是林一安慰他多一点,段喆已经分不清了。   他走回厨房门口,双手环住林一的腰,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温热的呼吸吹得林一脖子有点痒,他小幅度挣扎了一下,提醒段喆:“这才下午三点。”   “别动。”段喆收紧手臂,低声说,“让我抱一会儿。”   林一放松肩膀,抬起手,像捋毛一样顺了顺他的背。   “十几岁的我没什么好认识的,很糟糕,也很可怕,会把你吓跑的。”林一的语气平静如水,“你应该庆幸自己认识的是成熟的,稳定的我。”   段喆把他抱得更紧了。   “别说十几岁。”林一轻声笑了笑,“半年前在和安,你不照样被我吓跑了?”   “我……”段喆哽住了喉。   林一说得不对,但他也没办法反驳。   半年前他没有被吓跑。   他只是尽了自己应尽的义务之后,事不关己地走开了。   他在精神科工作时见识过太多的无奈与悲剧。   如果真的在十几岁时相遇,段喆自己也没有把握,到底能不能比别人做得更好。 第76章   他今天异常黏人,格外难搞,林一双手抵住他的腰把他推开,说:“走吧,陪我练一会儿琴。”   “陪你?”段喆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啊。”林一问,“你有事?”   “我……”段喆本来准备回自己家拿一趟书和衣服,话到嘴边突然鬼使神差地拐了个弯,“没事。”   林一拂开他的手,朝工作室的方向走了过去。   “小心脚下。”他推开门,抬手按下灯光开关。   段喆还是第一次走进林一的工作室。   这个房间比他想象中更加宽敞,比次卧的面积要大出不少。   木地板高出客厅一截,墙面做了很厚的隔音层和吸音层软包。   窗户的位置改装成了隔音窗,关窗后整个房间都隔绝掉了自然光线。   墙角还放置了三角形的低频陷阱。   “请随便坐。”林一冲他歪头微笑,展现出一副礼貌的待客模样。   段喆环视一周,在盖着黑色绒布的木质长桌前看到了除琴凳外的唯一一把椅子。   桌面上摆着一台台式电脑和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设备。   林一把离琴凳最近的一台麦克风往远挪了点,去琴架上拿起大提琴,看了略显拘束的段喆一眼:“这里,纪春山没来过。”   段喆先是一愣,又低头笑笑,在椅子上坐下。   “想听什么?”林一持琴端坐在琴凳上,在手机屏幕上随便划拉了几下。   段喆说:“都行。”   林一也没指望他能给出什么建设性意见,随便拎出了一个伴奏歌单:“那就挑我练得少的。”   段喆身贴椅背,在娓娓道来的大提琴声中放松地阖上眼。   如果不是他表情里挂着一抹笑意,林一会以为他睡着了。   但那抹笑意后来也逐渐消失了。   在林一怀疑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假寐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休息一会儿吧。”段喆说。   林一刚演奏完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还没来得及在第二乐章的极快板炫技,不太高兴地把伴奏按下暂停:“这才哪儿到哪儿就休息?”   段喆认真道:“这曲子太沉重了。”   林一敷衍他:“后面就不沉重了。”   段喆站起来,在房间里随便溜达了几步,岔开了话题:“所以,这就是徒花演奏的地方?”   他提起这个,林一突然来了点儿兴趣:“你是怎么知道徒花这个账号的?”   徒花这个账号刚创建没多久,J就关注了他。   他当时只发了寥寥几首曲子。   “日推。”段喆答。   林一挑起眉毛,有点讶异:“日推?”又遗憾地长叹一声,“我对你的音乐品味表示深深的怀疑。”   “你就是这么对待粉丝的?”段喆强烈谴责,“我可是徒花的老粉。”   林一低头拨弄着琴弦笑了笑:“那你也算是追星成功了。”   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段喆正不苟言笑地看着他。   林一维持住没有破绽的笑容,移开了眼。   “我休息够了。”他把琴肩再次贴回胸前,从手边的小桌上拿起手机,“那就换一首欢快的。”   --------------------   纪春山:我果然是个便宜弟弟。   林一(把他在自己通讯录里的备注名称截了个图,点击发送):不要太高看自己。   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独推杜普蕾版。第一乐章我发在了微博上。 第77章   头顶落下大片阴影,遮住了自天花板落下的LED灯光,手里的手机也被一并抽走。   林一抬起头,迎上了段喆俯身压下来的吻。   林一刚刚只是丢出一句脱口而出的玩笑话,不能当真。   段喆心知肚明。   他体会得到林一在这半个月里发生的巨大转变,只是分不清这是林一为了维持这段脆弱关系而给出的让步,还是对他的补偿,也分不清自己对林一的感觉是同情,责任感,人性里与生俱来的占有欲,还是程清露自杀带来的移情。   但他仍未能免俗,在林一一而再再而三的放纵下开始变得贪婪。   他不是菩萨。   他有七情六欲。   他是个凡人。   段喆甚至动过卑劣的念头——如果白砚初一直无法改过自新,似乎也挺好的。   “把琴收起来吧。”他把手机放回到小桌子上,右手握住林一扶着琴颈的手,尝试着掰开了他的一根手指。   “这才下午四点。”林一嘴上这么说,可还是顺势松开手指,把琴交到了他的手里。   段喆直起身,把大提琴提起来,放回到琴架上。   “我很庆幸自己在日推上遇到了徒花。”他背对着林一说,“也很庆幸你在平安夜给我开了门。”   如果不是徒花的那一条动态,那个平安夜将会成为他人生中的第二个噩梦。   林一张了张口。   他其实很想解释一句,那晚的门并不是为他开的。   但他如何也没能想到,这个男人就这样横冲直撞地入侵了他的世界。   段喆把琴放好,走回到林一面前,没说什么,只是朝他伸出了手。   林一垂眼望着平摊在面前的那只手。   清晰的掌纹在宽大的手掌中纵横交错。   他已经很熟悉这个掌心的触感与温度。   很厚实,也温暖。   如果能早一点遇见,似乎也挺好的。   林一将手指轻轻搭上他的手心。   段喆好像笑了一下,林一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一把拽进了怀里。   段喆的舌头再次探入了他的嘴。   林一勾着舌头回吻,抬脚迈过地上散落着的设备线,一步一停地推着他往前走,最后把他推到了门边。   后背陷入包裹着纤维棉的隔音墙,林一的心跳与体温一起隔着衣料传递了过来。   段喆仍然不太适应这种压迫性的亲吻,他捞住林一的后腰,侧身从压制里钻出来,和林一对换位置,又把他按进了墙里。   林一浑身上下骤然紧绷——一只手突然伸进了他的裤腰。   他猛地支起手肘,转身的同时重重推了身后人一把。   段喆吃痛,向后退了一大步。   林一挥出的这一下是上臂先发力,手肘直接磕在了段喆的肋骨上。   他的眼睛蒙着情欲的雾,水润的双唇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色却泛了白。   “怎么了?”段喆按了按隐隐发痛的肋骨,抬起手摸了一把他的脸。   林一不太自然地推开他的手。   “去卧室吧。”敏感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点,他平了平喘息,伸手拉开工作室的门,随口丢出一个解释,“这里什么都没有,不方便。” 第78章   林一头也不回地出了工作室。   段喆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步态,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一个不太想往深处探究的猜测。   林一的态度是瞬时转变的,也就是说,他那一刻的行为让林一产生了应激生理反应。   林一回到卧室,若无其事地爬上床,斜了站在床边的段喆一眼:“你愣在那儿干嘛?”   段喆这才抬腿上了床。   他侧躺在床的另一边,伸长手朝林一敞开一个怀抱,说:“过来。”   林一瞧他摆出一副哄小孩的模样,解睡衣扣子的手一顿:“什么意思,不做了?”   “嗯。”段喆又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我还是擅长做这个。”   林一这会儿也确实没了做爱的兴致,他往段喆身边一躺,翻身钻进了他的怀里。   段喆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摸,指尖触到了他脖子后面的细密冷汗,又把手重新放回头顶,动作轻缓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我明天要去见我的个人体验师。”段喆说。   个人体验师是咨询师的咨询师,林一闭着眼问:“需要哥哥陪你去吗?”   段喆有些意外:“你要陪我去?”   林一小声嘟囔:“我小时候去做咨询,都是我哥陪我去的,他会在咨询室外等我。”   段喆笑了笑:“那你陪我去吧。”   林一被他摸脑袋摸得有点困了,低低地“嗯”了一声。   下午的阳光穿透纱帘照进来,朦胧温柔的暖黄充盈在整个空间里,给林一的发色染上了温柔的暖棕。   段喆停下摸他头发的手,低声问:“为什么现在不想接受咨询了。”   听纪春山的意思,半年前林一入院后只在精神科就诊,一直没有接受心理咨询。心理咨询本来也不是强制治疗,如果患者不愿意配合,咨询师是无法顺利展开工作的。   林一用脚背蹭了蹭段喆的小腿,懒懒道:“好好摸,别偷懒。”   段喆没给他岔开话题的机会:“林一,你是不是害怕接受咨询后,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错。”他迟疑片刻,又继续往下说,“你拒绝接受帮助,其实是在惩罚自己,对吗?”   林一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缓慢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他罕见地没打太极,坦诚道:“我需要给自己留下切肤之痛的教训。”   段喆耐心道:“接受治疗和重蹈覆辙不存在因果关系,你要相信……”   林一突然问:“不是有你吗?”   段喆怔了怔。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失去了给林一提供专业治疗的能力。   不仅仅是因为职业伦理,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很难站在客观的角度去看待发生在林一身上的一切。   他一直没有回话,林一从他怀里仰起了头。   段喆眉头微拧,双眼紧闭,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刚刚磕到哪儿了?”林一循着记忆找到自己手肘撞到的位置,往他右上腹的位置摸了摸。   “这儿。”段喆抓起他的手指往上一拖,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林一无奈地笑笑,没和他计较右手肘怎么向后磕上左胸的问题。   “疼吗?”他轻压手心揉了揉。   段喆重新抱他入怀,闷闷道:“挺疼的。” 第79章   段喆做完个人体验已经是下午四点。   林一背靠副驾驶门,看到他从写字楼门口走出来,朝自己挥了挥手。   林一冲他歪头笑了笑,把手里即将抽完的一截烟头掐掉,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段喆小跑几步上了车,问林一:“等得无聊吗?”   林一摇摇头:“坐在里面的时候感觉挺漫长,在外面等,时间倒是过得挺快的。”他顿了顿,伸手拍拍段喆的肩膀,学着林深的口气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个人体验算是段喆工作里的一部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陪他一起来,更是头一回被人问这种问题。   他认真回想一番,坦诚地总结:“很有收获。”   “很有收获?”林一噗的笑出声,“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回答?”   段喆问:“我应该怎么回答?”   林一想了想,他以前都是根据当时的心情用“还行”、“挺好”、“就那样”这样的敷衍词打发林深,似乎也没什么吐槽段喆的资格,只好信口开河:“你应该把你的收获仔细讲给哥哥听听。”   “我还要回一趟我家,拿点衣服。”段喆不上他的套,扯过安全带系好,“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林一瞥了他一眼:“进我家门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礼貌。”   段喆沉思几秒,认可地点了两下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启动车子,单方面做出决定:“你跟我一起去。”   林一笑着叹了口气,转过脸看着窗外,没有再说话。   车子驶过林一家附近,继续往和安医院的方向开,最后拐入了一个住宅小区。   这个小区林一没有来过,但附近的街区却并不陌生。   他点开手机里的地图应用搜了一下,如果不堵车,这里距离和安大约是十多分钟的车程。   他收起手机,漫不经心道:“你上班还挺方便的。”   段喆把车开进地下车库,三心二意地应他:“这是我接offer的原因之一,单位离家近。”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里设了陷阱,转头看了林一一眼。   林一的脸上挂着点儿讥嘲的表情。   段喆正色解释:“我可从来没说过你家离得更近。”   林一干笑一声,没想到他的脸皮还挺厚:“你没说过?”   “绝对没有。”段喆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在记忆里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措辞到底有没有破绽,最后面不改色地说,“我说的是,你家去我们医院只要半小时。”   林一张目结舌,没想到他的脸皮居然厚到如此地步。   段喆把车停进车位,带着他乘电梯上了十六楼。   临开门的时候,他站在自家入户门前,犹豫不定地回头看了林一好几眼。   林一拍拍他的背,安抚道:“知道你懒,哥哥不会笑话你家乱的。”   段喆喊他一起来的时候没想太多,可这会儿再反悔也为时已晚,只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这套房子南北通透,采光很好,装修色调以克制的白与灰为主,混搭了少量饱和度较低的彩色小物件。   台面上看不见什么杂物,打扫得很干净。   和林一想象中差不多。   他走进门,轻扫了一眼客厅陈设,电视柜两侧的两台落地式音响实在过于醒目。   “你还是个音乐发烧友?”林一问。   “算不上。”段喆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给他放在地上,回答得有些潦草,“瞎听。”   那是一套去年才上市的丹拿旗舰款音响,林一看不出具体型号,但这款最便宜的也要二十万,和视野内的其他家电品牌明显不是同一档次。   他手扶玄关柜,一边弯腰换鞋,一边慢悠悠地说:“那你还真是有钱任性。”   段喆没理会他语气里的阴阳怪气,用下巴点了点沙发的位置:“你坐那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收拾东西。”又补充了一句,“很快。” 第80章   外屋安静得可怕,段喆放心不下,把手里的毛衣塞进旅行包,出去看了一眼。   林一没在客厅。   “林一?”他站在原地喊了一声。   过了几秒钟,林一的怪声怪气从厨房的方向传了过来:“你不是不会做饭吗?”   段喆默默叹出一口气。   果然不应该让他自己待在外面。   等他走进厨房的时候,林一正蹲在烤箱前面隔着玻璃门往里看,见他来了,举起手里那瓶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料酒朝他晃了晃。   “我妈偶尔会来我家给我做饭。”段喆走上前,把料酒从他手里拿走,放回到调料架子上,好言好语道,“出去吧,厨房有什么好看的。”   林一没有戳穿他蹩脚的谎话。   这间厨房的厨具调料一应俱全,油烟机、燃气灶和烤箱都有明显的日常使用痕迹,墙上的挂篮里甚至还丢着几头没用完的大蒜。   他认可地点了两下头,扶着膝盖站起身:“你说得很有道理。”又毫不留恋地往厨房外面走,“我确实发现了更好看的。”   段喆萌生出一股极为不详的预感。   他跟在林一后面,见他溜溜达达地穿过客厅,最后停在了一扇紧闭的房门之前。   段喆后牙咬紧。   果然不应该带他来自己家。   “真是人不可貌相。”林一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打开了房门。   这间房本来是个储物间,装修的时候被段喆改成了收藏漫画书和手办的地方,光手办展示柜就打了整整一面墙。   林一啧啧感叹道:“段大夫竟然是个二次元。”   “二次元怎么了。”段大夫的沉稳熟男形象在这座宅男天堂里轰然倒塌,只好抢先占领道德高地,“你这人是不是对二次元有偏见。”   “嗯。”林一在他的注目下细细观摩这一墙的收藏品,答得十分坦然,“我这人超级恶劣。”   他不怎么看动漫,认不出几个角色,只能看出大部分手办都是同一个橙发双马尾姑娘,用手指着其中一个问段喆:“你们二次元是不是把这个叫‘老婆’?”   段喆肠子都悔青了。   今天就不应该让他陪自己出来……   林一仿佛看不见他的难堪,追问道:“这是谁?”   “明日香。”段喆懒得说话,简明扼要地答,“EVA里的。”   “哦。”林一的言语开始在雷区蹦迪,“也没有多好看啊,有什么可喜欢的。”   段喆立即逐客:“出去吧。”   林一置若罔闻,继续品鉴那半面墙的明日香,好奇道:“你喜欢她什么?”   段喆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小时候喜欢明日香,是因为明日香身上有令他着迷的特质。   坚强、自信、高傲但不令人反感。   但当他长大以后再次重温EVA,才意识到自己年少时对明日香的理解有多肤浅。   段喆垂下眼,低声答:“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理由。”   林一冷哼一声:“肤浅。”   段喆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看着林一的侧脸,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林一,你为什么送我那瓶香水?”   --------------------   若想获得最佳阅读体验,建议配合《星垂》第18章一起食用。   点它:[https://xn--pxtr7m.com/posts/10471033](https://xn--pxtr7m.com/posts/10471033) 第81章   “我说过了,那瓶檀香不适合你。皮革的味道太浓烈,也太苦涩。”林一皱眉道,“你是在质疑我的品味?”   段喆无声地勾起唇角。   他其实很清楚,想从林一嘴里听到这个问题的真实答案,无异于痴人说梦。   从个人体验师那里出来以后,他一直在回想一句话:“不要急于评判你的感受,去识别它的来源。”   段喆承认,即使接受过专业的训练,他也依旧是个普通人。   不管这段关系开始得有多荒谬,但此时此刻,他想帮助林一的原因已经远远不止医者仁心,更不是救世情结,跟林一是不是“徒花”也没有关系。   林一快乐的时候,他会感到快乐。   林一痛苦的时候,他会感到痛苦。   他对自己和林一都说了谎。   他不可能不在乎林一对他的感觉。   他想帮助林一,与他被林一吸引,这二者从来就不是相互冲突的关系。   而撕扯他理智的真正症结是——他见过太多陷入泥沼的患者亲属,他能够共情他们的无奈,也理解他们的迷茫,他没办法单纯地厌恶白砚初,也没办法因一己私欲而拒绝白砚初的求助。   他只能把选择权交到林一手里。   段喆一直沉默,林一看他一眼,曲起手指叩了叩展示柜的玻璃门。   段喆回过神,有些警惕地问:“干什么?”   林一盯着一个手里拿着洋娃娃,身着黑色吊带短裙的明日香,语气里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把你这小玩具拿出来给我玩玩儿。”   玩玩儿……   段喆险些吐出一口老血:“你能不能换个用词。”   “哦。”林一想了想,改口道,“把你老婆拿出……”   段喆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林一扒拉开他的手,脸上写满了不爽:“我让你摸我的琴,你连这么个破玩意儿都不给我碰?”   段喆一怔。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可能是得到得太过容易,他从没觉得能碰林一的琴是一件多么特别的事。   但他应该注意到才对,对林一而言,他的大提琴一定是一件极为珍贵的东西。   他与林一之间的距离,可能要比他想象中还要近一点。   “你要看哪个?”段喆妥协了一步。   “就这个。”林一又敲了敲刚才敲过的位置,丢出了另外一句虎狼之词,“这玩意儿的衣服是可脱的吗?”   歉意一扫而光,段喆按住他的肩膀把人往房间外面推:“行了,你已经看完了。”   “你敢说你没脱过?”林一轻蔑地斜了他一眼。   段喆头都大了,从后面推着他往出走:“快出去吧。”   林一打量着他的神色,语气十分笃定:“你心虚。”   段喆停下脚,低头躬背,额头贴着林一的后背低声笑。   这个人太敏锐了,在他面前伪装自己完全就是徒劳。   林一回过头看他。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段喆的状态很松弛,之前一直萦绕在他周身的压抑感似乎凭空消失了。   “这个人体验还挺厉害。”林一说。   段喆还是笑,说“是啊”。   他抬起头,把下巴放在林一的肩膀上,遗憾道:“我也很厉害,可惜你体验不上了。”   --------------------   让我们恭喜小段打通任督二脉。   这个明日香手办的照片我发在了微博上。 第82章   林一一直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造了很多孽,才会在这辈子迎来这样一段人生。   他曾幻想出一个不存在的徒花,在她的完美人生中汲取可以支撑自己继续往前走的微薄热量。   但这个男人无缘无故、不讲道理地出现了。   他拾起自己臆想中的片段,让它们一件一件地落入现实。   自己上一回用徒花的账号发布动态是什么时候?   可能是两天前,或者是三天前。   林一没能立刻回想起来准确的答案。   他望向窗外那片烧成殷红的晚霞。   霞光美好得让他感到虚幻。   “你别笑了。”林一说。   “笑也不让?”段喆无语道,“你怎么这么霸道。”   林一朝他转过一点脸,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你笑得让我想体验点儿别的。”   段喆又低哑地笑了几声,问林一:“想体验点儿什么?”   他的声线格外温柔,像轻柔的羽毛撩拨林一的耳膜。   “不知道。”林一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侧脸,意有所指地问,“你还有没有别的特长?也很厉害的那种。”   段喆想了想,一板一眼地答:“我可以给你做饭吃,我的厨艺也很厉害。”   林一正要骂他愚蠢,段喆自身后环住了他的腰。   他将右手摸入林一的毛衣下摆,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给你做水煮肉片、红焖羊肉、糖醋排骨……”   林一被摸得身体发了软,懒骨头似的向后倚在他怀里。   “你说的这几样,一样比一样麻烦。”他呼吸微乱,叹息着笑了笑,“等你做完,我饿死了。”   “我不怕麻烦。”段喆的手指流连在他腰间,嘴唇贴近他的耳侧,轻声说,“林一,我是个普通人,但我真的很有耐心。”   林一嫌他啰嗦,把他的眼镜摘了。   “说什么呢,谁管你怕不怕。”他回身搂住段喆的脖子,这回的语气确实很霸道,“我饿了。”   段喆又笑了。   他从林一手里拿过眼镜,随手丢在书架上,吻住他的嘴,推着他往前走。   后背贴上触感陌生的床垫,林一的身体紧绷了一瞬。   上一次躺上别人的床,没能给他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   但段喆没心没肺的笑声很快把他拉回了现实。   “你老笑什么。”林一狠狠拍了他一把。   “太奇怪了。”   “什么奇怪?”   段喆没有立刻回答,用手轻轻抚摸他光滑的腰线。   没想到第一个躺上自己这张床的,竟然是个一丝不挂的男人。   “没什么。”他摇摇头,收敛了一点,“我笑点太低。”   “段喆。”林一坦诚道,“你再笑,我就什么都不想体验了。”   段喆细密的吻又落了下来。   林一舒坦地仰起了脖子,问段喆:“你就是在这里自学的?”   段喆愣了一下,抬起了头:“自学什么?”   他在林一意味深长的眼神中琢磨过味儿来,尴尬道:“不是。”   “不是?”林一面露惊诧,“你不会是在刚刚那儿……”   “不是!”段喆赶紧掐断他的胡思乱想,“你把我当变态吗?”   他抿了抿唇,闪躲走视线,过了几秒才低声坦白:“在书房看的,用电脑。”   “书房啊……”林一终于在脑海里还原了段大夫真实的自学场景,不由得发出感慨,“确实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第83章   剩下的调戏被全数封入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吻。   卧室的窗帘没有彻底合上,血红的霞光透过缝隙洒落在窗边,随着太阳的下沉渐渐黯淡,最后融入深沉的夜色。   段喆从他身上翻身下来,打开床头灯,又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   “这回我真饿了。”林一懒得动,没接。   段喆给他擦了擦身体,这才忽然想起,在搬去林一家之前,家里的食材全部被他清理掉了。   他去丢在地上的衣服堆里找到手机,看了眼时间。   还不到晚上八点。   “冰箱里没菜,我去趟超市。”段喆说。   “别麻烦了。”林一伸出手,拍了拍床垫,示意他回来,“点外卖吧。”   他还是第一次在事后表现得这么黏人,段喆又重新躺回床上,问他:“想吃什么?”   林一这回直接钻进了他的怀里。   “随便,记得点个素的。”他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句,“鸡蛋不算素菜。”   段喆笑了笑,选了两荤一素,下单后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上,抬手拢了一把林一的头发,问:“你明天去公司吗?”   “去。”林一说,“下午去。”   段喆沉默了几秒才说:“今晚住这里吧。”   林一也安静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段喆甩出一连串合理理由:“一会儿还要洗澡,吃饭,收拾东西……懒得动了。”顿了顿又说,“而且明早可以多睡一刻钟。”   林一嗤道:“懒死你算了。”   段喆继续游说:“你要是想换衣服可以穿我的,我的衣服你应该都能穿。”   林一的手不老实地往下摸,懒懒道:“内裤也穿你的吗?”   刚消停的欲望又有抬头趋势,段喆低喘了几声,反应慢几拍地答:“家里有新的。”   林一没再逗弄他,将手放回他的腰间,头埋得很低,整个人都缩进了他的怀里。   “段喆。”林一轻声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童言无忌。”   他的话题跨度太大,段喆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反问了一句:“什么?”   林一自言自语似的继续:“九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段喆这回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林一在“倾诉”。   他没接话,也没做出任何动作,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只是垂眼看着林一。   “但是现在想想,他们真有先见之明。”林一的话音很轻,语气也很淡,“我确实是我爸妈亲生的。我既是同性恋,又是精神病人。”   段喆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扣住他低垂的脑袋,把他圈进了手臂里。   林一把话说得慢吞吞的:“我妈走的那一天,她躺在浴缸里,表情是那么平静。那一刻,我其实一点都不为她感到难过,我只觉得,她是真正地解脱了。”   他闭上眼,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我的琴,是她的遗物。”   段喆怔住了。   他此刻才意识到,那把琴对林一而言,远比他想象中更加珍重。   “但是,我辜负了她的琴。”林一说,“我把自己的手弄坏了。”   段喆低声问:“怎么弄的?”   “咎由自取。”林一依旧没有正面回答。   他缓慢地叹出一口长气,说:“有一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   “什么道理。”段喆问。   林一淡淡地笑了一声。   “不属于你的,不要强求。我直到十九岁才明白这个道理。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凭本事得来的。” 第84章   林一骨架大,身材却单薄,蜷起背的时候,肩胛骨如一对即将破茧而出的蝶翼。   很美,但易碎。   他不再说话,段喆拽过被子的一角,盖住了他和自己的身体。   “林一,渴望被爱是人的本能,这不是错。”他将温热的掌心贴上林一的后背,轻轻摩挲了两下,声线很沉,也很稳,“不要给伤害你的人找借口,受伤了就是受伤了,不要把伤害合理化。”   林一环抱他的手臂蓦地收紧。   段喆被他勒得呼吸不畅,深呼吸几口气,向上移动手指,指腹触碰到了他微凉湿润的脸。   “你说,卓阿姨对你说——‘你和你爸没有区别’。”段喆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手指却被再次涌出的泪水染得更湿,“你觉得,她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吗?”   他停顿片刻,换上了肯定的语气:“你心里其实很清楚,这句话不可能是她说的,你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了她的身上。这句话是你借她之口,说给你自己听的。”   林一的手臂卸了力气,段喆能感受到他胸腔急促的、小幅度的颤抖。   他重重拍了两下林一的背,沉声道:“出声。”   林一没有出声。   他已经不会出声哭了。   段喆扳起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浅尝辄止地吻了他的嘴。   “听话。”他用拇指蹭过林一紧抿的薄唇,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也变得温柔,“别咬牙,张嘴。”   林一松开紧咬的牙关,一大口新鲜空气随之涌入肺部。   一同涌入胸口的,还有一种这些年来一直未被唤醒的陌生情绪。   是委屈。   他独自一人在那座空空荡荡的漆黑井底挣扎了许多年。   这个人,为什么不能出现得稍微早一点。   他把脸埋入段喆胸前,发出了一点断断续续的、压抑且低沉的呜咽。   *   第二天早晨,林一是被手表的服药提醒叫醒的。   睁眼时,房间里只剩他一人。   他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依稀记得段喆在早一点的时候有叫他起床,但他睡得迷迷糊糊,不记得自己回应了没。   床头柜上有一摞叠好的衣服,最上面压着他的便携药盒,旁边还有一杯水。   他吃过药,又看了眼手机。   里面有一条段喆发来的未读消息——“我中午回家,等我一起吃饭。”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认清了一个事实。   赖床这个毛病真的会传染。   林一趴回柔软的被子里,直到十点多的一个工作电话把他再次吵醒,才慢悠悠地爬起床,换上了段喆留给他的衣服。   他端着那杯白水走到客厅,把落地窗的窗帘全部拉开,任放肆的日光将客厅彻底填满。   两台存在感极强的丹拿音响被染上一层柔和的暖黄。   好几天没在徒花的账号里发东西了,林一决定随便发点什么来打发这段百无聊赖的时间。   他一边构思内容,一边随手打开了CD机。   哀诉般的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自音响中倾泻而出。   意外的是,这两台高价音响的声学表现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惊艳。   但林一很快便分辨出,影响音质的并不是音响的硬件。   他走回CD机前,将碟片从机器里退了出来,有些失神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这是一张个人刻录的音乐CD。   世界上只有两盘。   一盘在林一手里。   另一盘,正静静地躺在林一家里。 第85章   林一帮杨宽做事的头两年,偶尔会以助理的身份陪同公司签约演奏家一同前往音乐会现场。   这种活并不应该派在他的头上。   林一觉得这十有八九是林深的主意——他想让自己多参与社交。   接下来的几个节目都有钢琴参与,林一看了眼表,预估了一下等待时间。   他还得在化妆室静坐一个小时。   等待是枯燥乏味的,他向后靠上椅背,准备放空一会儿大脑,结果刚闭上眼没多久就听到一句:“你是不是林一?”   林一睁开眼,朝出声的方向看过去。   一个年轻女孩正站在距他四五米的位置,歪着头看他。   林一草草打量了她两眼。   她扎了很高的双马尾,其中一条辫子垂落在白皙光洁的肩膀上,身上穿了一件黑色修身礼服裙。   “不是。”林一再次闭上了眼。   “我小时候看过你的比赛表演。”   那女孩竟没被他的冷淡劝退。她走到林一旁边,拉了把椅子过来,挨着他坐下,聊闲天似的说:“我在现场看的,那次你拿了大提琴组的金奖。”   林一在青少年组拿过的金牌太多了,分不清也不在乎她说的是哪一个。   他眼皮都没抬,只当听不见。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的感受。”她沉醉地感叹了一声,“大提琴原来这么美。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了决心,以后要成为像你一样的大提琴手。”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林一有点烦了,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等一下。”她见林一要走,也跟着站了起来,对林一说,“我有东西给你。”   林一对她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只说:“你认错人了。”   “我知道你家里的事。”她立刻补了一句。   林一冷冷地看着她,没出声。   那女孩看起来并不在乎他的想法,她走远几步,从化妆台上拿来了一个黑色单肩包。   “我后来一直有在关注你,但我有好多年没见过你的公开表演了。”她话音一顿,抿了抿唇,难得地露出一点腼腆,“我在拉琴的时候,其实有刻意模仿过你。”   林一简直觉得荒谬。   她从包里掏出一张CD,递给了林一。   林一没接,只垂着眼看,问她:“这是什么?”   那女孩答:“《E小调大协》。”   林一直言:“我不喜欢这首曲子。”   他确实不喜欢,他觉得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听起来太忧伤了。   “是我自己录的,演奏者是我。”那女孩把东西直接放在了林一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平静道,“我只录了两盘,这一盘,本来是准备留给自己的。”   她抬起头,朝林一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但现在,我给它找到了更好的归宿。”   林一没见过这么努力推销自己的,觉得有点新鲜。   他从椅子上拿起那张CD看了眼,问:“另一盘呢?”   “另一盘……”女孩安静了一会儿,用很轻的声音回答,“送给了我很感谢,也很对不起的人。”   林一只是随口问问,并不关心她到底送给了谁,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我该走了。”她把单肩包挎在肩上,恋恋不舍地看了林一几眼,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真想再看你拉一次大提琴啊。” 第86章   想看他拉大提琴?   林一用右手的食指指尖划过左手掌心那道又细又长的旧疤,觉得有点好笑。   秦正华曾经夸他是老天爷赏饭吃。   他生了一双很适合拉大提琴的手,又生了一副好骨架。   只可惜,学乐器光有天赋毫无意义。   他的手根本无法支撑长时间的练习。   他的音乐之路,早在十八岁那年的秋天,就被他在冲动中亲手切断了。   林一独自坐在化妆室的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被走廊里工作人员匆忙的脚步和焦躁的呼喊拉回了思绪。   “有人见到过程清露没有?”那人在门外大声问了好几遍。   林一条件反射地看向手里的光盘。   纯白封面上印有三个醒目的黑字——程清露。   那人这时也出现在了门口,看着林一问:“哥们儿,你有没有见到一个扎双马尾的姑娘?”   他抬手在下巴处比划了一下,补充道:“大概这么高,穿的黑裙子。”   “她……”   林一回想片刻,程清露与他道别后是朝洗手间的方向去的,但他后来走了神,没注意过她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距离二人分别,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   “见过吗?”工作人员见他犹犹豫豫,又追问了一句。   “见过。”林一说。   脑海中不明所以地浮现出她离开时最后看过来的那几眼。   他站起身,虽然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但还是走到了洗手间的门口。   手摸上门把手时,林一愣了一下,胸口陡然一紧。   门似乎被反锁了。   他松开门把手,用力敲了两下门板,高声喊:“里面有人没有?”   里面无人应答。   林一又拧了几下门把手,门确实被反锁了。   工作人员这时也察觉出一点不对劲,跟着他一起敲了几下门,问林一:“她在里面?”   林一没回答,他用肩膀顶着门板尝试着撞了一下,又向后退了几步,对站在门边的那人说:“让开。”   锁槽在暴力冲击中瞬间破裂。   林一在第一时间就挪开了眼,但冷汗仍然爬满了他的背脊。   空气中的淡淡血腥把他拽入了十五岁放学回家后走进的那间浴室。   他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双手撑住地板,向被吓傻了的工作人员艰涩地吐出两个字:“报警。”   音乐会因此中止。   后来,林一听说了一点程清露的故事。   人们口中所描述的她,和林一见到的最后一面不太一样。   但这并不奇怪。   他展示给外人的那一面,也和真实的自己毫无关系。   程清露没有给亲友留下只言片语,但机缘巧合中,她对林一留下了一句遗言。   “真想再看你拉一次大提琴啊。”   一个月之后,“徒花”在音乐平台上诞生了。   徒花发布的第一首曲子,是林一练习得不太频繁的一首世界名曲——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林一用手指抚过光盘封面上的名字,把它装入盒中,收入到自家CD架的最底层。   清透的露水,是花瓣上凝结的泪珠。   听到了吗?   这是我为你演奏的安魂曲。   愿你与我的来生,都不必再承受病痛的折磨。   --------------------   段喆的思绪在舒缓的交响乐中飘去了有些久远的地方——那是一个盛大的凋谢现场。   在漫长的等待后,他人生中的第一场音乐会终究没能顺利落幕。   程清露是被人在化妆室的洗手间里找到的,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通体冰凉,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这个年轻的姑娘两天前还在兴高采烈地给大家分发音乐会门票,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改弦易辙,突然做出这样令人遗憾的冲动选择。   包括她当时的主治医生。——第11章   另外,特别说明一下,本文所有人物均无原型,拒绝一切三次元代餐。   再说一点古典乐相关的题外话。   杰奎琳·杜普蕾(Jacqueline Mary du Pré,1945年1月26日-1987年10月19日),英籍大提琴家。   她被公认为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最佳演奏者。   这位才华横溢的大提琴女神,在1973年不幸被诊断出多发性硬化症,离世时年仅42岁。   杜普蕾曾把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形容为“凝结的泪珠”,文里的那句话是化用,也是致敬。 第87章   不知是什么鸟,在窗外发出了几声破碎的鸣叫。   林一拿起手机,翻到徒花发布的第一首曲子,找到了J留给他的第一条评论。   “枝上露,溅清泪。”   当初收到这条评论时,林一只当是一个命运般的巧合。   如今他终于明白,是自己一直搞错了因果。   段喆在徒花的演奏里找到了程清露的影子。   所以他满足自己幻想的前提是——“不许死”。   所以他“需要”自己接受他的帮助。   所以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对他而言,“太沉重了”。   林一很快将之前无法理解的部分全部拼凑在了一起。   平安夜那晚,段喆突然对他转变了态度。   因为在那一天,他发现了自己就是徒花。   徒花是程清露生命的延续。   他想要徒花活着。   他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真正敲响的,是那间化妆室洗手间的门。   林一把程清露的CD重新放回CD机里,再次走进那间房门紧闭的手办收藏室,看着那半面墙的明日香手办,了然地笑了。   他早就应该想到,这种完美到近乎虚幻的存在,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降临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竟然还妄想要这个人出现得早一点。   可这个人根本不是为他而出现的。   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终于变得顺理成章。   晚霞美好、热烈,却也短暂,世界终将再次坠入黑夜。   他曾把段喆幻想成完美的白砚初,在他身上寻求慰藉。   现在他知道,段喆看他的时候,看到的也是别人。   合情合理。   毕竟,一切都要付出代价。   段喆提着餐盒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了林一的影子。   茶几上有半杯白水,他给林一准备的衣服仍留在卧室的床头柜上。   他掏出手机,正准备给林一拨一个电话,林一的微信消息也同时发了过来。   “有事,先去公司了。”   段喆回了句“好”,把手机收了起来。   *   林深正坐在沙发上回复助理消息,入户门的密码锁突然响了。   他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与推门而入、表情同样意外的段喆打了个照面。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面孔,却知道林一家的房门密码,林深疑惑道:“你是?”   他和林一长得有三分相像,段喆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但没想清楚该如何介绍自己,只好报上了本名:“段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是林一的朋友。”   “哦,段大夫。”林深听纪春山提过这个在和安医院工作的朋友,只当是林一联系了他,便说,“他吃过药了,睡了。”   “睡了?”现在才晚上八点。   段喆朝林一的卧室看过去,他的房间黑着灯,但门大敞着。   “嗯,正好这几天我不出差,可以住这里陪他。”林深注意到他手里的旅行包,委婉地提示,“辛苦你还跑了一趟。”   段喆把包放在了地上。   他已经发现他们两个的对话没在一个频道。   “他怎么样了?”段喆弯腰换鞋,试探着问。   林深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工作上,一边快速敲击笔记本键盘一边说:“没什么异常。”   段喆走到边柜处,拿起单独放在上面的一张新处方单。   这是他的老本行。这份处方是针对什么的,他熟稔于心。   林深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解释道:“谭大夫给开的。”   --------------------   “枝上露,溅清泪。”——《金缕歌·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宋]吴文英 第88章   林一没有如约前往公司录音,电话也无人接听,杨宽得知消息后立刻联系了林深。   林深一秒都没敢耽误,出了公司直奔林一家,直到看见林一安然无恙地在床上和衣而卧才松了一口气。   床头柜上散落着几盒药,还有一张谭思明签名的处方单,开具时间是今天下午。   林深虽然不是医生,但他有十几年的陪护经验。林一的病在不同阶段服用的药是不同的,他在看到那几盒药时就明白了缘由。   他对着处方检查了一遍减少的药片数量,确认无误后,又帮林一脱掉了羽绒服和鞋。   他把压在林一身体下面的被子扯出来,盖在他身上,问林一:“你自己去的医院?”   林一没说话,重新在床边蜷成了一团。   林深轻轻叹了口气:“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杨宽说你没去公司我才知道。”   “帮我请假。”林一这才缓慢地开了口。   他的嗓音虚浮无力,林深不想让他感到内疚,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现编了个谎:“不用担心,录音的事他全都安排好了。”他把床头柜上的药和处方单全部拿了起来,准备一起收走,对林一温声说,“你好好休息,过会儿我喊你起来吃点东西。”   林一浅浅合上了眼,不出声了。   按照之前的经验,药物治疗最少也要两周才能起效,如果不是有林深这层关系在,没几个老板受得了他这样的不定时炸弹。   他心里很清楚,林深之所以拖到三十岁才成家,也是因为要照顾他这个累赘弟弟。   但现在别无他法。   他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躯体化症状,头晕乏力,思维迟缓,四肢发麻,疼痛自胸口向周身不断蔓延。   他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人的帮助。   他们两个对这种情况都已经习以为常,林深没说什么,回到客厅继续办公。   林一很快便陷入了半睡半醒的混沌状态,后来又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了林深和段喆的对话。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换成了背对门口的侧躺姿势。   他听到段喆对林深说:“我进去看看他。”   段喆似乎刻意压制着脚步发出的声音,步伐很轻,也很慢。他在某个地方停留了一会儿,又缓步走到床边,沉默地站立了许久,直到另一道脚步声在客厅响起。   自己身上的被子被人往上拉了一把,盖住了露在外面的半边肩膀。   他可真温柔啊。   林一死死咬住牙。   但这份温柔并不属于自己。   不属于自己的,不要强求。   这个道理,是林一在与白砚初漫长的纠缠中,付出血泪的代价才明白的。   林深站在门边,压低声音问:“他还在睡?”   段喆轻轻“嗯”了一声,走出卧室,把门合上一半。   林深照顾了林一十多年,段喆对他的看护是放心的。   更关键的是,自己确实没什么留在这里的立场。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林深解释自己和林一的关系。   他思忖良久,对林深说:“我给你留个电话吧,有事随时打给我。” 第89章   从林一家离开之后,段喆一直在思考是什么诱发了林一的抑郁发作。   在两人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林一表现得过于正常,以至于让他几乎忘记了林一是个病人。   对林一而言,最重要的是保持稳定,他贸然带着林一脱离稳定的环境,这个行为本身就存在一定风险。   虽然不清楚这是不是真实的诱因,但他确实忽视了这一点。   他被温存时的甜蜜冲昏了头脑。   段喆刚进家门,纪春山的电话就追了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住在林一家。   林深在段喆离开后给纪春山打了一个电话,先是问了几嘴段喆的事,又问他是不是在林一家住过。   他发现了家里有另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纪春山糊弄了林深几句,把话题扯回到了林一的病情上。   段喆没否认,纪春山沉默几秒,最后说他会提前回京,到时候见面聊。   段喆说行,纪春山没多说一个字,把电话挂了。   段喆举着手机呆了片刻,随便点了个外卖,钻进了书房。   等他看完几个最新一期的心理学权威期刊,时钟已经跳过了凌晨两点。   一天之前,林一刚对他卸下一点防备,他还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段喆摘掉眼镜,揉了揉干涩的眼,又捏了几下胀痛的额头,关掉电脑准备洗漱睡觉。   左手腕处突然轻轻一震。   段喆险些以为是错觉。   他抬起手,在亮起的手表屏幕上看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六个字。   “林一正在找你。”   但很快,快到他还没从呆滞中回过神来,微信又收到了一条新提醒。   依旧是林一发过来的。   “按错了。”   *   林深处理完积压的工作,在入睡前再一次听到入户门的响动。   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他警惕地下了床,走出房间后又愣在了原地。   “段大夫?”林深没明白他折返回来的原因,语气有些犹豫,“你怎么……”   段喆按下玄关灯开关,直接问:“林一呢?”   林深朝林一的卧室看了一眼,他晚上吃过药后一直安静地待在房间里,没出过声。   “在睡觉。”林深说。   段喆把车钥匙丢在玄关柜上,快步走向了林一的卧室。   林深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   和段喆离开时一样,林一仍然背朝门口,蜷着身子侧躺在床边。   段喆大步走近,打开床头灯,伸手扳住林一的肩膀,又被追过来的林深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臂。   “你干什么?”林深盯着段喆,语气里完全没了客气。   段喆没理会,加大力气又扳了一把,把林一的上半身完全扳了过来,随后呼出一口沉闷的长气。   林深顺着他的视线一起看向林一,松开了抓着段喆的手。   眼泪将枕头洇湿了一小片,林一的下唇被咬得没了血色,能看到一处很明显的破口,可能自己用手抹过,下巴上留下了一点淡淡的红痕。   林一翻了个身,恢复了背对着他们的侧躺姿势。   “林一。”段喆拍拍他的肩,说,“别咬嘴。”   林深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纸巾,给他擦了擦脸,又对段喆说:“我去拿棉签和碘伏。”   待林深走后,段喆把林一往里推了一点,贴着他的后背坐在床边,用手撑着床,倾过身体查看了一下他嘴唇上的伤口。   “张嘴。”段喆凑近他的脸,很小声地说,“你不张嘴,我亲你了。”   林一躲开一点脸,有气无力道:“你来干什么。”   段喆回过头,看了眼被丢在床头柜上的智能手表,拇指抹过他湿润的眼角:“你找我,我就来了。”   “我按错了。”林一说。   他又回归了拒人千里之外的状态,段喆搞不清他是受情绪影响,还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他又陷入了自我拉扯。   但与回避型依恋的人相处,段喆熟练得很。   “是吗?”他面不改色,轻巧地说,“我不知道。”   林一猜到了这个结果,他从用手表发出信号后就开始后悔。   一旦给这个人打开一扇门,他就会强势又放肆地入侵。   后悔已经晚了。   段喆抬起头,看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的林深,问林一:“我应该怎么跟你哥解释咱俩的关系?”   林一半天没回答,段喆只好自由发挥:“我就说我们是——”   “炮友。”林一没让他把话说完。   段喆叹息着笑了笑。   他清了清嗓子,没再压着嗓音,尽可能礼貌地向林深补了一个自我介绍:“重新认识一下。段喆,你弟弟的炮友。” 第90章   林一把被子往上一扯,蒙住了头。   比起段喆不走寻常路的自我介绍,让林深更加吃惊的是林一所表现出来的态度。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亲弟弟是什么样的性格。   林一对这个人的纵容程度异乎寻常。   段喆刚刚进门时过于着急,没换鞋也没脱外套,他一边脱掉大衣,一边走到林深面前,从他手里拿过了棉签和碘伏药瓶。   “我在这里陪他一会儿。”他的语气很自然,不像是在征求林深的意见。   他抬手时露出了一小截手腕,林深注意到他戴了一块和林一同一款式的智能手表。   两人安静对视几秒,林深丢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转身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段喆回到床边坐下,抽出一支棉签在药瓶里沾了点碘酒,掀开了林一的被子。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一冷冷地看着他。   段喆说:“给你上药。”   林一推开了他捏着棉签的手。   段喆将手再次凑近他的脸,又被林一啪的一把拍开。   棉签被拍落在枕头上,棕褐色的碘伏液体染花了一小块枕套布料。   “我用不着你为了我出柜。”林一说。   段喆捡起被污染了的棉签,放回到床头柜上。   出柜,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居然能有这种体验。   “谁说是为了你?”段喆用手指蹭了蹭枕套上的那处脏污,半开玩笑道,“这是我的权利和自由。”   林一把脑袋转回去,不接腔了。   他身上仍穿着去段喆家时穿的毛衣和长裤,段喆尝试和他商量:“换件睡衣再睡吧?”   林一没给出任何反应,段喆半推半抬地把他往床中央推了一点。   后背陷入一个宽厚的怀抱,林一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   “我一会儿出去,你哥不会揍我吧?”段喆从身后抱住他,附在他耳后说悄悄话,“我要是被揍坏了,你就真得对我负责了。”   林一一声不吭,段喆又继续问:“为什么没穿我留给你的衣服?明明都打开看过。”   “我明天没法请假,你知道怎么找我,对吧。”   “如果我晚上回来得早,可以给你做饭吃,你想吃什么?”   他自言自语似的唠叨个没完,林一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却被捧住了脸。   温软的嘴唇贴了上来。   段喆含着他的上唇轻轻吮了吮,舌头舔过他下唇的伤口,又继续向前,撬开了他的牙齿,同时捞住他的肩膀往回扳了一把。   林一顺着他的动作翻了个身,与他面对面抱在了一起。   被困在井底其实并不可怕。   井底虽然不见天日,又阴暗潮湿,但并没有什么能带来切实的威胁。   难熬的仅仅是黑暗和寂寞而已。   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真正可怕的是,当你攀上井口,以为光明已经触手可及时,却再一次失足坠落。   林一想到了那只在墙脚不断向上攀爬,又不断向下滑落的蚂蚁。   他就是那只蚂蚁。   起初,白砚初也是会耐心地为他处理伤口的。   段喆停下了这个带着血腥味道的吻,把林一按进了怀里。   “林一,你现在脑子里的一切,不是你真实的想法。”他用力揉了揉林一的后脑,郑重地说,“别信。”   林一抱紧了他的腰。   温暖的拥抱与柔情的吻减轻了一丝胸口的闷痛。   他突然有点好奇,再次接受一份不应该属于自己的温柔,不知道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能失去的已经不多了。   “放心,我知道自己生病了。”他缩着肩膀,将身体蜷进段喆的怀中,乖顺地应答,“我会好好活着。” 第91章   林一很快又陷入昏睡,段喆给他换了一套干净的睡衣,拿着换下来的衣服走出林一的卧室。   林深合上笔记本电脑,看他轻轻关上卧室门,去玄关处换了鞋,又走进了客厅的浴室。   几分钟后,浴室里传来了洗衣机开始工作的声响。   他这一套做得行云流水,次卧衣柜里多出来的那几件衣服也符合他的身材,林一的同居人是谁已经昭然若揭。   林深一直认为,自己对林一有着难以弥补的亏欠。   卓云去世后的那几年,正是他学业最忙碌的时候,他忽视了林一病态的情绪变化,也忽视了林一对白砚初的异常心思。   当他在学校接到警察的电话匆忙赶到酒店的那一刻,他对自己当初的抉择产生了无尽的质疑。   是他执意带着林一与林旭平划清关系,但他却没能尽到照顾弟弟的职责。   作为林一唯一的亲人,林深觉得是自己的缺席加重了弟弟对白砚初畸形的依恋。   他也不止一次想过,由林旭平来抚养林一会不会更好。林旭平照顾过他们的母亲,一定能比他更早注意到林一的病,而不是放任林一孤身一人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反复挣扎。   林深向后靠上沙发靠背,一反往日的随和,语气和目光都带上了几分审视的味道:“纪春山是不是知道你在这里住的事?”   他坐在沙发正中间,没有给段喆让出位置的意思,段喆想了想,站在浴室门口没挪步,如实回答道:“他也是今晚才知道。”   林深又抛出一个新问题:“你和林一是怎么认识的?在医院?”   段喆与林一的初遇确实是在和安医院,但那次相遇算是“认识”吗?段喆不确定。当时林一的言行刺激到了沈槐序,他对林一甚至有些反感。   他在短暂思考后给出一个与事实并不完全吻合的回答:“在平安夜的音乐会上。”   林深立刻回想起音乐会结束后自己打给林一的那通电话。   林一说,他是被纪春山的朋友——段喆送回来的。   他在心里简单计算了一下日子,距离音乐会才仅仅过去半个多月,表情也变得更加严肃。   “他都这个年纪了,我不会过多干预他的私生活。”林深问,“但你了解他吗?”   段喆省略掉不必要的交流,直言不讳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现在我是最适合待在他身边的人。我希望他好,也知道怎么做对他更好。”   林深认可他的说法。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他比普通人更懂得如何与林一相处。   但对林一而言,光对他好,远远不够。   “看得出来,林一很信任你。”林深沉声道,“但这也是问题所在,我不能允许他的世界里再出现一个白砚初。”   “怎么会。”段喆垂下头,笑着叹了口气,再抬头的时候脸上挂上了一点无奈,“看不出来吗?我喜欢他。”   他笑得有些苦涩,林深怔了一瞬,回过神的时候,段喆已经朝次卧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得进一下你的房间,拿几件衣服出来。”他握住门把手,回头问林深,“不介意吧?” 第92章   段喆在客厅的浴室里冲完澡才回到主卧。   他刚沉入朦胧的睡意,就感受到了怀中人因压抑而略显沉重的呼吸。   他半睁开眼,对上了林一清醒的视线。   窗外仍是黑漆漆的夜,他从枕头下面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凌晨四点半。   不知道林一是什么时候醒的。   他用安抚的力道顺了顺林一的背,低声问:“睡不着了?”   林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轻缓地眨了眨眼。   身体的各项官能似乎仍在沉睡,像是没入了一片沉默、冰冷又黑暗的海,胸口的钝痛沿着肩膀蔓延到了手臂的位置。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将保持这样的状态直至天明,然后林深会走进他的房间,喊他起床吃早上的第一顿药。   “很不舒服吗?”段喆贴着他紧闭的嘴唇轻轻吻了吻。   林一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段喆低下头,把脸埋在林一胸前,又抬起他的一条胳膊搁在自己身上,主动摆出了一个被拥抱的姿势。   他规律且缓慢地轻拍林一的背,直到林一的呼吸平缓下来,与他拍打的节奏一致。   “我再睡一会儿。”他收紧手臂抱住林一,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半睡半醒地呢喃,“你要是难受得厉害,就把我拍醒。”   *   段喆一觉睡到了闹钟响。   林一吃过药后又闭上了眼,看不出是睡是醒。   临走时,段喆检查了一下手表电量,给林一戴回到手腕上。   林一的手指轻微地抖了抖。   段喆把他的手放回到被子里。   林一有足够的自救意识,对治疗的配合度也很高,这让段喆感到欣慰。   “我去医院了。”他用手指抚过林一的下唇,被咬破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痂。   他附身在林一唇上落下一个道别吻,轻声提醒道:“难受就找我。”   等段喆晚上到家的时候,林深已经买好了晚饭,和昨天一样,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办公。   段喆与他不尴不尬地打了个招呼,把午休时去超市买的食材放进厨房,进主卧看了一眼,林一是醒着的。   他的状态比清晨好了许多,不再是那副游离的神态,但仍然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团。   “吃饭了没?”段喆问。   林一缓缓摇了摇头。   段喆提了个建议:“出来陪我一起做饭吧?”   林一又摇了摇头。   段喆没有强求,钻进厨房做了个鲜虾冬瓜汤,连着林深买的两荤两素一起摆上餐桌。   林深正要单独给林一盛出一份饭菜,林一突然走出卧室,径直坐在了餐桌前。   林深瞥了一眼他仍旧萎靡的脸色:“你在这里吃?”   林一“嗯”了一声。   段喆盛了一碗汤,放在了他面前。   林一没什么胃口,挑挑拣拣随便吃了两口,对林深没头没尾地说:“周六我也去。”   林深当即拒绝:“你别去了。”   “下午去。”林一不容反驳地说,“上午我得去理疗。”   段喆没听明白他俩这段哑谜似的对话,但想起了周六的理疗预约,便说:“我可以找瞿老师取消这周的预约。”   林一说:“不用。”   “瞿老师?”林深想了一下,意外道,“瞿景荣?”   他之前托了很多关系都没能约到这位瞿老师,正要继续往下问,段喆插了句嘴,岔开了话题:“周六下午去哪儿?”   席间瞬间落入一片寂静。   片刻后,林一淡淡道:“墓地。”   这周六是林深的生日。   “我吃饱了。”林一放下了筷子。 第93章   这个话题扫光了在座三人的全部食欲。   林一起身回了卧室,段喆也跟着站起来。   “我也吃好了。”他对林深说,“我进去看看他。”   林深没抬眼,应了句:“去吧。”   段喆回到林一的房间,在衣柜里翻出件长款羽绒服,又找了件开衫毛衣和一条长裤,一起丢在床上,和他打商量:“房间里太闷了,陪我出去走一走?”   林一这回没拒绝。   光线柔和的路灯矗立在步道两旁,二人沿着晨跑的路线缓步前行。   “你们这个小区,夜里还挺安静。”段喆低头看着脚下逐渐拉长的两个人影,与林一随口闲聊,“今天中午,纪春山来找我了。”   林一没接腔,他便自说自话地继续:“把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顿了顿,又无奈地笑出了声,“我还没法反驳。”   林一看他一眼,问:“怎么骂的?”   中午的那段回忆并不愉快,段喆在脑海里草率地翻了翻,最后摘选出最伤他尊严的一句:“他说我是江湖郎中。”   林一轻轻勾了勾唇角。   他知道纪春山的拳头狠,没想到他的嘴巴也挺毒。   “你知道我的口碑有多好吗?”段喆越想越气,原地停下脚,顺带拽住了林一的胳膊,“你去跟谭思明打听打听。”   林一被他拽得脚步一顿:“我打听什么,又不是我骂的。”   段喆向他走近一步,双手放在他的腰侧,下巴搭上了他的肩膀,低声道:“我真的好憋屈。”   这会儿正是饭后散步时间,虽然冬夜人少,但仍免不了在小区里碰到其他人,林一提醒他:“有人。”   段喆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敷衍道:“没人。”   “你回去拉大提琴给我听吧,安抚一下我遭受重创的心。”他想了想,报了个曲目,“就拉《G弦上的咏叹调》。”   温热的呼吸落在颈间,林一将脸靠上他的肩膀。   他知道段喆不是江湖郎中,相反,他聪明得很。   段喆一直在用示弱的方式给他建立信心,让他感受到自己“被需要”。   但他还是不够了解自己。   他和他的病共存了十几年,早就用不着别人这么小心翼翼地呵护了。   林一缓缓地叹出一口气,顺着他的话问:“你第一次听徒花的曲子,听的是哪一首?”   段喆静了静,几秒后才答:“好早的事了,这谁能记得清,古典乐我听着都差不多。”   空气里隐隐约约有一股湿意,林一望向头顶厚重的灰粉色云团。   再过几个小时,他又会再次丧失活力与行动力,回归那副头脑麻木、躯体钝痛的糟糕模样。   “阴天了。”林一说。   “嗯,天气预报说周五有雪。”段喆顺着他的胳膊摸到他的手,搓了搓他冰凉的手指,“冷吗?冷的话我们现在回去。”   昏黄的灯光洒落在他的背上,林一任他握着自己的手一起塞进衣服口袋里。   “段喆。”林一轻声道,“你确实是徒花的完美男友。”   “是吗?”段喆笑了笑。   “嗯。”林一轻轻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遗憾,“和你在一起,她应该会很幸福。”   段喆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他沉下呼吸,握着林一的手指也收紧了:“他是这么想的?”   “是的吧。”林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玩笑似的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   “你的品味还挺小众。”林一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笑,听起来有点嘲弄的意思,“这有什么好听的?”   古典乐确实不够大众,对方给出这样的反应,段喆并不意外,但扪心自问,自己也不算不上什么古典乐爱好者,只好坦诚回答:“她的演奏很特别。”   林一挑眉重复:“他的演奏很特别?”   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答案,他以为对方只是误打误撞点开了这盘专辑。   这个小朋友有点意思。   林一忍不住追问一句:“怎么个特别法?”   他们的话题进展有些奇怪,但段喆见过太多比这更加奇怪的开场白,他将自己沉入适才的音乐里,片刻后才认真回答:“她的演奏有一种诡异的不和谐感,饱满,又空洞。”怕对方听不懂,又耐心地补充,“情绪很饱满,灵魂却很空洞。”——第2章   来吃我一刀,人称代称对调。 第94章   程清露过世后,段喆曾一度陷入了彻头彻尾的自我怀疑。   他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才逐渐走出程清露轻生的阴影。   悲剧发生的两个月后,他在自己常用的音乐软件上偶然听到了一首大提琴曲——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段喆仍然能够回忆起那首曲子当时给他带来了多么大的震撼。   他甚至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待他回到家,再一次播放那盘自己听过无数遍的CD,这才在惊诧中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不同的演奏家在诠释同一支曲子时,往往在情感表达与技巧细节上会带有浓厚的个人色彩,但神奇的是,徒花和程清露的演奏高度相似。   从那时开始,段喆带着一点自欺欺人的念头,把徒花这个神秘的账号当成了自己的心理慰藉。   而这一切,在这半个月内迅速土崩瓦解。   段喆很快想通了一点,故事是怎么开始的并不重要。   他并不急于林一能立刻接纳他。   他有的是耐心。   重要的是,一切都在变好。   与周一晚上相比,林一的状态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虽然仍旧少言寡语,但人看着精神了不少。   段喆和他一起从瞿景荣的宅子里出来,在附近简单吃了顿便饭,又将车驶上出城高速。   下午两点,墓园的停车场只停了屈指可数的几辆车,段喆刚把车停稳,林深的车也恰好开了进来,停在了与他相隔四五个车位的地方。   一个身穿黑色羊毛大衣的短发女人走下副驾。她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模样,怀里抱着一束鲜花。林深也紧随其后下了车。   段喆把车熄了火,稳稳当当地坐在驾驶席上,对林一说:“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林深与妻子韩诗语是大学同学,只是两人的感情之路有些坎坷,年近三十才修成正果。韩诗语了解林一的病,也清楚他的过往,见他从一辆完全陌生的车里出来,脸上露出一点掩饰不住的意外。   林深今早和她说林一跟朋友一起过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这个“朋友”指的是纪春山。   她走到林一身边,打量着他的脸色,关切道:“身体好一点没?”   “没事了。”林一牵强地勾起嘴角,“让我哥回去陪薇薇吧。”   “快算了吧。”韩诗语笑着摇了摇头,“他不在家,我们娘儿俩乐得清闲,你可千万把他留住,让他再住个十天半个月的。”   林一不再说话,他知道韩诗语是在迁就自己。   他的小侄女很黏爸爸,林深每次出差,林予薇都会闹别扭。   韩诗语拍拍他的背,二人跟在林深身后,一起走进安葬卓云的老墓区,又一起停下了脚。   出乎三人意料,他们在熟悉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这儿等着。”林深说完,与韩诗语对视了一眼。   韩诗语揽住林一的胳膊,与他一同停在了距卓云墓碑二三十米的石阶上。   林深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白砚初。   或者说,他没想到还会碰到白砚初。   半年前白砚初害林一在医院多住了半个月,从那之后,他没有听林一或者纪春山再提过这个人的名字。   他本以为白砚初良心发现,不会再来找林一了。   他不想在卓云面前与白砚初起冲突,语气没什么波澜地问:“你来做什么?”   白砚初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对林深说:“扫墓。”   “谢了。”林深用视线扫过石料锃亮的墓碑和碑前的一束白色菊花,淡声道,“我和弟弟要祭拜家人,就不送了。”   白砚初张了张嘴,站在原地与他僵持片刻,最后苦笑了一下:“我没有照顾好林一,我知道自己辜负了你的信任。”   “辜负谈不上。”林深的话接得很快,“照顾林一本来也不是你的职责。”   白砚初皱眉道:“林深,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那个时候……”他顿了顿,一言以蔽之,“我做错了。”他目光恳切地看着林深,“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   林深安静了片刻。   他与白砚初的友谊自九岁开始,又在二十二岁彻底结束。   当他赶去酒店,看到行尸走肉一样的弟弟时,白砚初与他的全部情谊就已经不复存在。   “事实证明,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林深的语气含着隐隐怒意,“白砚初,别在我妈面前搞得太难看,她没生病的时候对你挺好的。” 第95章   苍劲的油松迎风傲立,深绿针叶上仍挂着昨日未干的雪,白色安魂塔屹立在视野尽头。   林一仰起脸,在雪后初晴的碧空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解脱了。   这半年来,他一直刻意躲避着白砚初,准确地说,是躲避与白砚初如影随形的卓云。   但此时此刻,在卓云最应该出现的地方,她没有出现。   除了不远处的人声,耳边只剩下枝头冬雪在风中簌簌洒落的声音。   白砚初没再接话,而是看向了林深身后,林深跟着他一起回过头,看到了迎面走来的林一。   韩诗语面色为难地和林深交换了一个眼神。   林深冲林一拧眉道:“你回去。”   “我有话要对他说。”林一双手揣兜,淡定地看向这一排的墓碑尽头,“你和嫂子在那边等我一会儿。十分钟。”   林深站在二人之间,没挪位置:“你直接说吧。”   林一垂头笑笑:“哥,你对我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他用眼神点了下墓碑上的卓云遗照,耸了耸肩,“当着妈的面,能怎么样啊?”   林深知道他有多倔强,心怀担忧,但没再坚持。   他回头看着白砚初,用警告的语气提醒道:“十分钟。”   林一弯下腰,伸手抚过冰凉的黑色花岗岩石碑。   指尖上没有沾到一丝浮土。   林深走后,白砚初反倒显得有些拘束,他仔细打量着林一略显疲惫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问:“你的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这份迟来的体贴让林一觉得有点讽刺。   “不要再来找我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白砚初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嗓音有些紧绷:“看到我给你的信了吗?”   “看到了。”   白砚初试探着问:“你想看看它吗?我带过来了。”   林一轻轻叹了口气:“你不会以为给我种一盆花,就能让一切回到原点吧。”   白砚初立刻说:“我没这么想过。”   林一看着他笑了一声。   “白砚初,你的承诺就是一张废纸,没有任何效力。你不仅说过要给我种天竺葵,你还说要陪我看烟火,说要保护我,要和我一起演奏一辈子,哪一件你做到了。”他垂眼看着卓云的墓碑,平静道,“小时候是我不懂事。我纠缠了你那么多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得不到回应的感情有多辛苦,你和我之间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放过自己吧。”   白砚初在他的质问中再次沉默了一会儿。   “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他深呼吸一口气,郑重地对林一说,“来当我的演出嘉宾吧,林一。”   林一愣了一下。   “下个月我有几场钢琴巡演。”白砚初轻声道,“我只邀请你一个人。如果你不来,我就只保留独奏曲目。”   林一回过神,淡淡道:“祝你独奏愉快。”   白砚初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低声应了句“好”。   林一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白砚初会同意得这么痛快。   “林一,我会为我做过的错事买单。”白砚初拾掇起神情中的沮丧,看着林一温声道,“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不要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行吗?”   他今天讲话不急不缓,态度不矜不盈,始终与林一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几乎让林一忘记这是那个曾经被他逼到歇斯底里的人。   “你确实变了。”林一说。   “你能这么想,我还挺开心的。”白砚初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来,叹出了一口释怀的长气,“真的要谢谢段大夫。” 第96章   “段大夫?”   林一觉得,一定是疾病影响了自己的大脑,以至于他听不懂白砚初在说什么。   白砚初简单解释了一句:“你那个做心理咨询的朋友。”想了想又说,“说起来,我也欠纪春山一句道歉,我之前——”   “段喆?”林一的注意力仍停留在上一个话题,再次确认了一遍。   白砚初“嗯”了一声。   林一茫然地眨眨眼:“为什么谢他?”   “我向他请教过……”白砚初话音一顿,掐掉了他与段喆的交流细节,只说,“请教过一些事,他很耐心,也很专业。”   林一穷追不舍地问:“什么事?”   白砚初与他对视片刻,最后不再坚持,在他犀利且带有压迫感的目光中坦白道:“林一,我真的很后悔自己半年前的鲁莽,我害怕自己再做错事说错话,甚至都不敢联系你。我知道自己学得有些晚,但我想成为有资格站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他低下头,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很感谢段大夫愿意回我的消息,他和纪春山真的对你很好。”   他的回答虽然委婉,但意思却十分明确,林一咬紧下唇安静须臾,缓缓屈膝,蹲在了地上。   “林一?”白砚初低头看他。   他的脸色比刚刚更加苍白,目光也有点涣散,白砚初紧张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伸手想拉林一起来,又想起段喆提醒过的“要给他空间”,最后将手顿在半空,说:“我去叫林深过来。”   “不用。”林一摆摆手,哑声道,“没事。”   “哪里不舒服?”白砚初也跟着蹲下身。   林一闭了闭眼:“都说了,没事。”   “林一。”白砚初耐心地劝,“难受的话,别憋在心里。”   林一闻言一怔,又很快回过了神,把头埋得很低,抖着肩膀笑了一会儿。   “你还好吗?”白砚初摸不清状况,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林一的背。   林一抬起头看他,遗留在脸上的笑容惨然:“这也是他教给你的?”   白砚初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突然传来林深的声音:“十分钟到了。”   他回头看了林深一眼,收回覆在林一后背上的手。   林深走到二人身边,一字一顿地重复:“十分钟,到了。”   白砚初也不想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与林深起冲突,他看着林一,轻声说:“我先走了。”又嘱咐了一句,“你保重身体。”这才站起了身。   林深看着他走远,捏了一把林一的肩膀:“怎么了?聊什么了?”   林一这会儿也整理好了情绪,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让他离我远点儿。”他扶膝起身,淡定道,“你也回家陪薇薇去吧,别让我嫂子丧偶式育儿。”   韩诗语立刻插了句嘴:“没事——”   “放心吧。”林一浅浅一笑,“有段喆在。”   林深一时愣住,没吭声。   他没料到林一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谁?”韩诗语也挺意外,她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字。   她看看林深,又看看林一:“今天送你来的那个?”   “嗯。”林一点点头,耳边再次浮现白砚初那句诚恳无比的感慨。   他从韩诗语手里拿过那束素雅的鲜花,再次蹲下身。   “他很耐心,也很专业。”林一把花放在卓云墓前,笑容消失在冷冽刺骨的北风里,“绝对会照顾好我的。” 第97章   停车场空空荡荡,白砚初从墓园走出来的时候段喆就注意到了他,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林一和林深夫妇才出现在段喆的视野里。   林深带着韩诗语驱车离开,林一闷声上了段喆的车。   与来时相比,林一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一截,他放倒一点座椅靠背,将身体倚靠在上面,看模样像是睡了。   段喆朝他那边倾过身,伸手扯过安全带,按进副驾驶席的安全带插扣。   林一的眼睫颤动了几下。   段喆还是没忍住:“没出什么事吧?”   林一闭着眼反问:“能出什么事?”   他语气有点不耐烦,有林深陪着也确实出不了什么大事,段喆没有继续往下问,只说了句“没事就好”。   他刚打开车载音乐,林一蓦地睁开眼,伸手把音乐关了。   “太吵了。”说完,他又闭上了眼。   车内弥漫着一种诡谲的平静,直觉告诉段喆,林一的转变和白砚初脱不了关系。他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林一抢先问:“让我保持长期稳定的办法,找到了吗?”   段喆静静地看着他。   日光打亮林一轮廓柔和的脸,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了细碎的阴影。   “找到了。”段喆轻声说。   林一嘴角弯了弯。   在收到那封没有寄信人的信件时他就应该想到的。   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大夫。   不仅要治好他,还要治好白砚初。   他早就给自己安排好了退路。   “出发吧。”林一把头转向了车门一侧。   *   返程高速堵得厉害,二人一路走走停停,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到家。   林一打开家门,把外套往玄关一挂,换过衣服后没做任何停留地进了工作室。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客厅没有人,餐桌上摆着三盘菜和两副碗筷,隐约有敲击的噪音从门外传来。   林一推开门,看到了站在院子角落的段喆。   “你干什么?”   段喆停下手里的土木工程,把铁铲立在墙边,回头看着林一思索几秒,诚实道:“挖墙脚。你怎么不穿件外套?”   墙角处的烂砖碎石让林一心生烦躁:“我让你砸我家地砖了吗?”   “我问过你,你没反对,就是默认了。”段喆拍拍手,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捏在指间,“撬了地砖才能砌花池。”   “填上。”   “为什么?我撬得挺辛苦的。”段喆在兜里摸到打火机,用鞋尖推开脚下的碎石,“再说了,砖都碎了,填的话得买新的。”   林一快走几步,去墙边抄起铁铲,又被段喆抓住了手臂。   林一冷声道:“放开。”   他出来时只穿了睡衣拖鞋,段喆一边往开掰他的手指一边劝:“地上都是石头,你别扎了脚。”   “我让你放开。”林一的左手也一起握上了木柄。   他手上的力气比普通人大,段喆抢不到铁铲,只好妥协:“明天白天我给你修好,你别弄了。”他向侧边跨出一步,从背后抱住林一,哄着人说,“先回去吃饭吧?菜都凉了。”   心头嗖的窜起一把火,林一摔掉手里的铁铲,回身用力推了段喆一把。 第98章   他的情绪爆发得极为突然,段喆毫无防备,被他推得向后一仰,又被脚下的石块绊了一跤,好在摔倒的时候及时用双手撑住地面稳住了重心。   他坐在地上,仰头与林一面面相看。   林一已经彻底呆住了。   他双目怔愣,急促的喘息在寒冷冬夜里化作了阵阵白气。   他早就学会了如何在发病时识别并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不是在愤怒时轻易陷入爆炸式的失控。   在推开段喆的那个瞬间,是岌岌可危的理智强迫他扔掉了那把铁铲。   愤怒的潮水陡然回落,又被奔涌而来的全新情绪彻底淹没。   后怕,内疚,还有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沮丧。   “呼吸。”段喆没敢再轻举妄动,他直视着林一失神的双眼,压低一点嗓音,用镇定的语气提醒他,“林一,深呼吸。”   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旋转,林一觉得自己像一个过度充气而爆掉的气球,因干瘪而变得格外丑陋。   他踉跄着蹲下身,无意识地将手心里的潮汗抹在了睡裤上。   段喆这才扶着地面站起身。   “好点了没?”他向前两步蹲在林一面前,拍掉手上的渣土,缓慢抬起右臂,尝试把他圈进怀里。   林一没抵抗,他便上下轻抚林一的后背,给他顺了顺气,与他轻声商量:“外面太冷了,我们先回屋里去,行吗?”   熟悉的姿势与熟悉的动作没再触动林一敏感的神经。   风干的冷汗吸收走了皮肤的热量,他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短暂停留了一会儿。   段喆做错了什么?   最开始他们就说好了,他只是来“帮”自己的。   他并没有食言,相反,他做得超乎想象得好。   他满足了自己对完美白砚初的幻想,又为自己塑造出一个完美的白砚初。   林一突然想起了小时候。   当白砚初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照顾时,他也像现在一样,一厢情愿地给自己加了戏。   他一直指责白砚初的自私,但自私的是他自己才对。   是他一刀又一刀,把白砚初逼向了理智的断崖。   见林一的情绪趋于平静,段喆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在往起站的同时把他向上托了一把。   林一没让他费力,自己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往家门的方向走。   段喆随着他一起进屋,又钻进洗手间。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林一正背靠着墙,站在门口等他。   “怎么在这儿站着?”段喆问。   林一没回话,抓起他的手腕向上一翻。   段喆的手掌被碎石磨破几个小创口,这会儿已经止住了血。   “皮外伤,不碍事。”段喆看了眼餐桌,“把菜热一下,吃饭吧。”   林一没往餐厅的方向走,而是去边柜处拿了医药箱,提着东西坐回了沙发上。   段喆手上的伤是贴个创可贴都嫌浪费的程度,他不想小题大做,但这时候也不适合跟林一对着干,只好脱掉外套,挨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你刚刚的情绪不受自己控制,这不怪你。”段喆顺从地把手心平摊在他面前,任他处理再晚一点八成就要自然愈合的伤口,“不用我提醒你吧。”   林一看着眼前的擦伤,脑海中却浮现出平安夜那件染血的白色衬衫。   他用棉签沾着碘伏,均匀且轻缓地涂抹在伤处,轻声问:“后来怎么不发评论了。”   他停顿两秒,自齿间吐出一个短促的音节:“J。”   段喆闻言一愣,随后低声笑了笑。   “什么时候发现的。”   “平安夜的时候。”林一低垂着眉眼,语气波澜不惊,“你名片上有英文名。”   只是那时他还不确定,段喆知不知道他是“徒花”账号的主人。   这个回答完全在段喆的意料之外。   他隐约觉得林一已经发现了端倪,但没想到他竟然发现得那么早。   他当时担心被林一识破网络上的身份,还专门在加微信前改掉了自己的微信名。   但他忽略掉了名片这回事。   林一笑了一下,笑声轻得像圣诞节那日清晨飘落的雪:“你以为我的房间是那么容易进的?”   --------------------   段喆没再坚持。   他站起身,经过林一时在电视桌上给他留了一张名片。   他伸手推开房门,回头看了林一一眼,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又轻轻将门合上。   林一垂眼看了那张名片许久,最后将它捡起,扔进了电视桌下面的垃圾桶里。——第17章   J:去雪山吧。   J:婚礼举办在温暖的地方,蜜月旅行为什么不去体验点别的?   雪山……好像也不错。   徒花:是哦。   J:我知道一座很美的雪山。   J:你等我想想在哪儿。   徒花: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的。   徒花:谢谢你。   林一回复完这一条,长按电源键,关掉了手机。——第18章   段喆直接绕开他,走进了房间。   林一无奈地叹了口气,和白砚初有一瞬间的视线交汇,最后伸手握住门把,把门缓缓合上。——第19章 第99章   段喆如梦初醒。   自一开始,林一就在让着他。   林一不是容易被接近的性格,他更不会被肉体关系所绑架。   他之所以允许自己进入他的世界,是因为J曾经在绝境中拉了他一把。   段喆一直以为他读懂了徒花在跨年夜回复的那个笑脸,可此刻他才明白,那张笑脸不仅是处在痛苦中的林一向J发出的求救,还包含了对段喆本人食言的失望。   林一静坐在院子里,等待的并不是烟火。   他没有戴上手表,却以自己的方式向段喆发送了信号。   他也同时理解了徒花回复过的另外一句话。   林一在准备离开这个世界前,对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他在收到那张带着音乐会门票的CD光盘时,亲耳听到过的,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好了。”林一给他的伤口消完毒,将棉签丢进垃圾桶,拧紧碘伏瓶子,熟练地把东西在医药箱里逐个归位,又合上箱盖。   他扭过头,问段喆:“吃饭——”   段喆的嘴唇贴了上来。   自林一生病后,两人之间的身体接触仅限于安抚性质的吻与拥抱。   但这个吻明显不同。   并非安抚,却也不带情欲。   段喆的眉头皱得很紧,林一感觉得到他嘴唇的颤抖,几滴清透的液体自他的眼角滚落,沿着二人相贴的皮肤,滑进了林一嘴里。   他一向冷静,林一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情绪如此失控。   他伸手摘掉段喆的眼镜,用手指抹掉他即将滑落的一滴眼泪,又学着他安慰自己的方法,单手覆上他的背,缓慢且轻柔地拍了几下:“你——”   “我不需要你谢我。”段喆再一次打断了他。   他的嗓音沙哑到连咬字都不太清楚,语气里却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执拗:“我需要你好好活着。”   林一停下了拍背的动作,愣怔间,已经被段喆推倒在了沙发上。   段喆又吻住了他。   这次的吻明显变了味道,一条舌头不管不顾地向前硬顶,撬开了林一轻合的齿关。   段喆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前胸,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抚摸他的身体,最后在摸到他无精打采的性器后停了下来。   他重新把林一抱在怀里,脸深深埋入他的颈窝。他险些忘了,林一还生着病。   因克制而更显粗重的喘息喷在耳边,林一见他久久不动,偏过头对他说:“我哥今晚不回来。”   段喆从他身上起来,靠着沙发靠背缓了缓,又抬手抹了一把脸,说:“吃饭吧。”   林一也坐起身,目光扫向他腿间鼓鼓囊囊的一团,手也随之覆了上去。   段喆把那手按住了:“先吃饭吧。”   林一挣脱开他的手,倾身吻住他的同时解开了他裤腰上的扣子。   段喆被他压在沙发靠背上吻得差点喘不上气,他双手捧住林一的脸,向旁边躲开一点,在喘息中断断续续地说:“你今天不舒服,等你好一点……”   他话说一半,仰头溢出一声难耐的闷哼。   他跟着林一过了一周清心寡欲的生活,性器被温热手心包裹的瞬间就硬胀着跳了跳。   林一平静地看着他极力压抑情欲的脸,手指缓慢向下滑动,用虎口卡住性器根部,没给他任何反应时间,俯身将那勃起的欲望含进了嘴里。 第100章   突如其来的剧烈快感险些冲垮理智。   段喆手肘向后磕进沙发靠背,紧攥的拳头暴出几条青筋,粗重地喘了几声。   林一的口交其实没什么技巧,他把嘴张到最大,一门心思只往深了含,吞吐时的吮水声听起来淫靡又刺耳。   段喆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往起推,哑声喊他的名字:“林一。”   林一的后背绷起一条倔强的弧线,另一只手直接扒住了他的大腿。   段喆推得越用力,林一对抗得越蛮横,他放平舌根,把口中的阴茎吃得更深,直到被滑入咽喉的粗大顶端激起呕吐的生理反射,才不得不停下动作,干呕了几下。   段喆放弃了抵抗。   他自林一的后颈摸到他的耳垂,最后将五指插入发根,扶着他的脑袋尝试调整节奏。   林一僵硬的身体这才放松了一点。   他逐渐开始迎合段喆的动作,让阴茎在口腔中缓慢进出,舌尖笨拙地探索青筋盘虬的柱身。   段喆滑动手指,摸上了他的脸。   这张清冷的面孔因窒息而涨得通红,睫毛上挂着几滴干呕时刺激出的生理泪水。   他猛地使出一把蛮力,把林一从身上拉起,扳住他的头吻了上去,在这个吻里尝到了一抹腥咸的味道。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合适时机,他知道。   但他却无法抑制自己胸口不断翻涌的欲望——想与林一毫无间隔地亲密接触,把他拥入怀中,亲吻他,进入他,感受他的欲望。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假如平安夜那晚他没有打开音乐软件,假如他没能发现那几句文字中的异常,假如他醒悟得再晚一点……   林一柔软的唇舌让他血脉偾张,脑海中不断盘旋的恐怖念头却让他脊背发凉。   就在他走神的空当,林一跨坐上他的大腿,将他蓄势待发的性器圈在手心,缓缓套弄了起来。   段喆的呼吸又沉了几分。   他托住林一的屁股,就着这个姿势把他从沙发上抱起,一路抱进卧室,又把他压进床里,连扒带扯地脱光了他的衣服。   林一仰面看了他几秒。   他把段喆从身上推开,在床头柜里翻出润滑剂丢在床上,然后摆出个趴跪的姿势。   段喆将身体伏上他光裸的后背,左手探向他的身前,替他抚慰半硬的性器,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问:“从后边吗?”   他们自从在海边做过后就再没有试过后入的体位。   林一被他摸得来了一点感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嗯……从后边做……更爽。”   段喆轻啄似的吻他平直的肩膀,右手自他的窄腰摸到挺翘的臀部,语气有些犹豫:“要么还是等你——”   “怎么。”林一半转过头,撩起一双雾气蒙蒙的眼,“不想和我做?”   段喆叹了口气,吻住了他的嘴。   林一勾唇笑笑,重新在床上趴好,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微凉的润滑液自臀缝向下淌落,一根手指紧随其后,挤进了他干涩紧绷的后穴。   林一陡然绷起身体,咬着牙咽下一声呻吟。 第101章   快感似乎与身体断开了一半连接。   段喆的准备工作做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充分,但当他扶着林一的胯徐徐挺入的时候,林一依旧只感受到了异物入侵的不适与被破开的疼痛。   但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如果不是药物的作用,他连食欲都没有,更别提性欲这种锦上添花的东西。   这场爱做得双方都有些煎熬,房间内的沉闷气氛让段喆回忆起两人压抑的初夜,他停在林一身体深处,低下头,一点一点吻掉了他脖子后面的冷汗。   “疼吗?”   沉稳的声线柔软到令耳朵发麻,林一回头看了过去。   他的眼神也很专注。   这个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完美与温柔。   只可惜,他确实是幻觉。   另一种意义上的幻觉。   林一没回答,只是抬手圈住他的脖子,仰起头与他接了一个缠绵的吻。   段喆从身后抱着他,胯骨紧贴着他的臀肉,在缓慢抽送的同时抚弄他逐渐勃起的性器。   林一很快体会到了另一种形式的煎熬。   体内那根坚硬的东西专门顶着他的敏感点磨,断断续续的细碎快感挠痒似的在神经中骚动。   “快一点。”他咬着段喆的舌头说。   段喆的手沿着他紧绷的小腹一路向上,摸上了他的胸肌。   林一的乳头很敏感,段喆只用手指轻轻拨弄几下,他便拉长尾音呻吟出了声。   段喆突然抱着他侧过身,用手臂把他箍进怀里,猛一挺腰,从背后再次插了进去。   林一软塌塌地向后靠在他的身上。   他没想到自己在这种状态下还能被操得浑身发软。   很爽,却也可笑。   人类真是容易被欲望支配的动物。   段喆惦记着他的身体没有做太久,在用手给他打出来的同时拔了出来,抵在他的臀缝处射了精。   他扳过林一的下巴吻他的嘴,却突然愣住。   林一紧皱着眉,脸上湿漉漉的。   林一哭了。   空气里散发着情欲的腥膻,旖旎的气氛却瞬间消失殆尽。   段喆把他翻过来,裹进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但什么都没说。   他根本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话来安慰林一。   他甚至没发现林一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哭。   他像被人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抽痛的胸口只剩下懊恼与挫败。   林一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脸埋在他胸前,很小声地哭了一会儿,又自己整理好情绪,撑着床坐了起来。   “我去洗澡。”他哑着嗓子说。   段喆看着他红肿的眼皮没回话。   林一也没准备等他回话,他径自下了床,光着脚走进了主卧浴室。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段喆也热好了饭。   两人一起吃过晚饭,像之前几天一样,段喆带着他在小区里散了个步。   回家后林一吃完药又躺回床上,段喆这才去浴室冲了个澡。   他洗完澡时,林一已经睡着了。   他侧躺在床边,屈膝抱肘,习惯性地蜷成了一团。   段喆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扳住林一的肩膀,把他从床的边缘揽进了怀里。 第102章   耳边的细微鼾声均匀且规律,林一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他在这段时间里发现了一个小秘密——段喆在非常疲惫的时候会打鼾。   自从进入郁期,林一每天凌晨四点便会早醒,但段喆其实也醒得很早。   他醒来后会和林一聊几句天,或者只是安静地把他抱在怀里,然后再短暂地补个眠。   这一周两人谁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不过今夜除外。   林一伸出右手食指,隔着一公分的距离描摹那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不笑时显得有些冷淡的嘴唇,最后将手指轻轻落在他的枕边。   今夜的段喆看起来睡得很沉。   林一的手指没做停留,而是继续下移,探进了枕头下面。   他用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玻璃屏幕。   卓云当年总想在林旭平的手机里确认他的忠实与专一,但他想确认什么?   确认白砚初在说谎,还是确认自己会错了意?   他很清楚,白砚初没有必要说谎。   段喆也明确地表示过,他只是想治好自己。   林一觉得自己实在滑稽。   他轻抓起段喆的拇指,解锁了手机屏幕。   微信好友列表里没有白砚初的账号,但林一在通讯录里找到了白砚初的名字。   屏幕的微弱亮光映照着林一淡然的脸。   “他很耐心,也很专业。”——林一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段喆确实很厉害,白砚初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都回答得既充分又详实。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段喆一直刻意回避和瞿景荣有关的话题。   瞿景荣是白砚初帮忙联系的。   他翻到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条短信,发送时间是这周四中午,段喆为白砚初详细说明了几种一线药物的用法用量与副作用,甚至还浅显易懂地解释了一番药理。   用心程度像在带一位年轻的实习生。   林一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真是一个精妙的比喻。   他确实是在带一位实习生,一位能够接他的班,照顾自己的实习生。   迷雾散尽,胸口的那个东西不再被吊着不上不下。   林一感受到了一种得偿所愿的释然,以及铡刀落下的解脱。   *   段喆难得睡了个饱觉。   可能是最近太缺觉,待他自然醒的时候,天光已经透过了窗帘。   他闭着眼醒了醒盹,又猛然睁开眼。   怀里没有人。   但他很快松了口气,看到林一正背对着他侧躺在床的边缘。   他向床边挪动几下身体,把脸贴在林一的后背上,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他刚准备闭上眼,林一冷不丁地开了口:“之前说的,还作数么?”   “什么作不作数……”段喆还没完全脱离睡意,在他后背上蹭了蹭脸,嗓音有点沙哑,还有点黏糊,“什么时候醒的。”   林一只回答了前一句话:“把结束的主动权交给我。”   睡意瞬间烟消云散,段喆彻底醒了。   他抬起头,看着林一一动不动的后脑勺,安静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林一把话补充完整,语气毫无波澜:“等我不需要你了,你会和没有出现过一样,在我眼前完全消失。”   --------------------   手机里的东西是个人隐私。   林一做得不对,不要学。 第103章   段喆茫然片刻,又迅速恢复了冷静。   “我没说过。”他重新埋下头,把林一抱得更紧了一点。   他又用熟悉的那套对付自己,林一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我的脑子是坏的,这是我在情绪波动时做出的冲动决定。”林一自嘲似的笑了笑,“毕竟,我们这种人,在发病的时候结束一段关系确实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勒在腰间的手臂缓缓松了力气,林一也移开了手。   “有时候是太无聊,有时候是太痛苦,总之,我的脑袋会不断告诉我,假如改变点什么,我就可以正常呼吸了。”他话音微顿,轻轻叹了口气,“但这是谎言。离开熟悉的地方,推开熟悉的人,一切并不会变得更好,我知道。”   他从床上坐起来,赤脚踩上微凉的木地板,单手撑着床垫,回头看着段喆说:“我在躁和郁之间循环重复了十几年,从最开始的不接受,到理解它,到与它共生,我可能比很多刚入行的小医生还要了解怎么对付这个病。我已经不是十几二十岁的我,不会轻易在发病的时候做决策。”   段喆也坐了起来,他背靠床头,目光始终锁定着林一的眼睛。   但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平静地像一洼死水。   两人之间的沉默是被一阵突兀的电话铃声打破的。   林一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看了眼来电号码,又看了眼段喆,毫不避讳地按下接通键。   他没有立刻开口,电话那边的话音迟了几秒才响起。   “我看到了你发给我的短信。”白砚初把话说得很慢,似乎在组织措辞,“换一首别的吧,那首我们以前练得不多。”   “不,就那首。”林一的语气很坚决,“提前排练一下就行。”   过了接近半分钟,白砚初才说:“我稍后把行程安排发给你。”   林一垂下眼,“嗯”了一声。   “林一,”白砚初提醒道,“你先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林一说:“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点,通过了最新一条好友申请,又把手机扔回到床头柜上。   这个电话来的时机真是刚刚好,省去了很多多余的解释。   “昨天我遇到了白砚初。他变了很多,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林一没有躲避段喆的视线,冲他微微弯了弯嘴角,“不过,现在发现这件事,好像还不算太晚。”   他没有从段喆凝重的表情中看出欣慰来。   但他自己是很欣慰的。   段喆与他在一起时既压抑又不快乐,他吃不上饭,睡不好觉,甚至还会流血受伤。   他没有必要承受这些本来就不属于他的痛苦。   而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段喆,世界上已经有一个完美的白砚初。”林一缓声道,“不需要再有第二个了。”   段喆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这一长串的话。   昨天从墓园出来之后林一对他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他隐约猜到和白砚初有关,但被他自欺欺人般地无视掉了。   在他决定把选择权交到林一手里时就已经做好了迎接这一刻的心理准备。   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潇洒。   他深吸一口气,不死心似的问:“这就是你昨天难受的原因?”   林一明显愣了一下,又很快挂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对不起啊,昨天让你扫兴了,我真不是个合格的炮友。”他朝段喆倾过身,轻声问,“你帮了我这么多,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要不我们再做一次?”   段喆拧眉躲开他凑过来的脸:“林一,我不是为了和你上床才……”   他三番五次地提醒这一点,林一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当然知道。”   他下了床,往浴室的方向走。   “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看不到我妈了。我解脱了,你现在也解脱了。”他在浴室门口停留了一下,背对着段喆说,“虽然你不想听我说谢谢,但还是要谢谢你,在平安夜救了我。”   段喆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进浴室,又关上了门。   这是他们刚刚相识时的那个林一。   “还有,那个答案,不需要告诉我了。”林一轻飘飘的话音和淋浴的水流声一起从浴室里传了出来,“我不好奇了。”   --------------------   “我真的比女人更好睡吗?”   “段喆,这个答案,等你以后有了女朋友,发一条微信告诉我吧。”——第59章 第104章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林一从浴室里出来,在手机里看到了白砚初发过来的几条消息。   第一条是巡演的行程安排,一共八个城市,首站是北京。   林一简单扫了一眼文档,行程很紧凑,每场之间的时间间隔仅有一到两天。   第二条是问他什么时间方便排练,还给他发了一个用于排练的琴房定位。   最后一条说,一周内给他修改后的琴谱。   林一半年前在白砚初的别墅里看到过一个专业级别的琴房,但他发来的地址却是一个艺术中心。   一向我行我素的人突然有了分寸感,感慨之余,林一还有些不太习惯。   他回复了一句“你定”,站在床边,出神地看向眼前平整如新的被单。   一向逃避家务的人竟然整理了床铺。   林一也有些不太习惯。   他放下手机,在家里随便转了转。   次卧的衣柜空了一半,只剩下了林深的衣服,之前放在边柜上的那本《神经科学原理》也不见了。   他站在边柜前吃完早上的药,又走到阳台,提起浇花壶给垂丝茉莉浇透了水,然后转身走向玄关,推开了家门。   自家院子的西北角落简直是一片狼藉。   林一看着那一地碎石砖砾,在心里做了一个简单的判断。   碎成这样,修不好了。   眼不见为净。林一合上门,一步不停地钻进了工作室。   *   林深拉开林一家门的时候,琴声戛然而止。   林一从不敞着门拉琴,林深一边换鞋,一边抬头看着工作室的门口。   等他换好鞋,林一也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林一看着他发了几秒呆,缓缓说了句:“你怎么来了。”   “吃午饭了吗?”林深把装着保温饭盒的手提袋放在餐桌上,往次卧的方向走,“你嫂子包了饺子,韭菜鸡蛋馅的。”   他另一手提着电脑包,林一明白了这是要在自己家里留宿的意思,低头笑了笑:“段大夫让你来的。”   不应该意外的。   他是个正处于郁期,时刻有可能转相的病人,段喆怎么可能放任他一个人待在家里。   理智的人,温柔起来真的有点残酷。   林深把电脑包放回次卧,又去厨房里拿餐具,问林一:“院子里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林一说,“准备砌个花池。”   林深打量着林一那副惯用的、仿佛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表情。   他今天早晨还没起床就接到了段喆的电话。   段喆把话说得很含糊,只说家里有点事,没办法继续住在林一家,又跟他嘱咐了一遍林一当前阶段的药量。   林深立刻领悟了他的言外之意,但也没多问。   他把碗筷放在餐桌上,犹豫了一下才说:“和小段吵架了?”   林一险些笑出声:“我和他又不是会吵架的关系。”   林深问:“你俩是什么关系?”   林一想了想,他们现在连炮友都不是了,便如实答:“他是纪春山的朋友。”   林深叹了口气。   他早就想过,林一有可能孑然一身过一辈子,他也准备好了照顾弟弟一辈子,但段喆的出现还是让他燃起过一丝希望。   只是没想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得快,恶化得更快。   “林一,”林深的表情有点严肃,“你应该给自己一个开始新生活的机会,段喆挺好的。”   林一点点头:“是挺好的。”   没等林深开口,他又说:“但是,好有什么用?”   林深愣了一下。   林一轻声笑笑,继续问:“你在知道我和白砚初的关系前,不也觉得白砚初挺好的?”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深直愣愣地看着他,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林一低下头,拉住工作室的门把手,压低了一点声音:“我吃过午饭了,你吃吧。”   说完,关上了门。   林一站在工作室里,靠着门板呆立半晌。   不应该对林深说那些伤人的话的。   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嘴。   他抬起头,看向桌面。   白色的蓝牙耳机盒在黑色绒布上格外醒目。   这副耳机是段喆的,大约是他离开得过于匆忙,忘了拿。   林一走到桌前,把耳机盒攥在了手里。   今天有好事发生,值得欢呼庆祝。   他不必再泥足深陷,段喆也不必再委曲求全。   这个结果,对他们双方而言,都能称得上一句——临崖勒马,及时止损。 第105章   林一抬起琴弓,从椅子上站起来,冲白砚初说:“歇会儿吧,我出去抽根烟。”   “抱歉。”白砚初抹了把脸。   今天是他们第三次约在一起排练,但白砚初偶尔还是会出错。   《Oblivion》的难点是情感表达,并不需要过于复杂的演奏技巧,这些低级失误完全不应该、也不可能出现在白砚初这种水准的演奏家身上。   林一把大提琴放好,走出排练厅,站在厅外的露台上点了支烟。   白砚初是个聪明人,他应该在看到短信后的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自己的选曲缘由。   皮亚佐拉是他与白砚初都很崇拜的作曲家,但《Oblivion》这首经典作品他们却几乎没有同台演奏过。   问题出在林一身上。   当年一起学音乐时,每当白砚初提议练这首曲子,林一总以“寓意不好”为理由拒绝。   刚抽没几口,身后就响起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林一回头看了一眼,说了句“马上就好”,又用力嘬了口烟嘴。   白砚初走上前来,和他并排站在露台的栏杆边,说:“来一根。”   林一看着他意外道:“你会抽烟?”   白砚初很诚实:“不会。”   林一笑笑,把烟和火一并丢给他。   “你抗议的手段可真幼稚。”   “我不是故意弹错的。”白砚初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咬字不清地说,“但我也确实不想弹这首。”   他按动打火机将烟点燃,结果第一口吸得过猛,低下头咳个没完。   林一等他不再咳了,突然轻声道了句:“小白哥。”   白砚初动作一僵。   林一从上初中开始就不再这么叫他了。   “谢谢你帮我约了瞿老先生。”   白砚初讶异地抬起头:“你知道了?”他没想到段喆会把这件事告诉林一,一时有些无措,“我……”   他吞吞吐吐半天,最后丢出来的只有一句“对不起”。   “道歉干什么。”林一说,“他很难约,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你的手……”白砚初背靠栏杆,紧紧闭上眼,“我当时不知道……”   “你当时一定很痛苦吧。”   白砚初安静了下来。   林一心平气和的态度没能让他更好受。   他在看到林一发来的曲目时就明白了一切。   林一在和他道别。   “小时候的你不是那样的,我太想抓住你,反而把你推开了。”林一从他手里拿走那半支香烟,又替他捻灭,“如果这辈子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当一个合格的好弟弟。”   他仰起脸叹了口气:“是我先开始的。害你变成现在这样,是我对不起你。但我想与过去和解了。”   白砚初依旧没有说话。   “小白哥。”林一很认真地看着他,把话说得很轻很慢,“演出结束后,我们把彼此忘了吧。”   《遗忘》,是一首再恰当不过的道别曲。   白砚初默然许久,最后从西服里兜里掏出一张票,说:“你要的。”   林一接过票看了眼,是池座第一排的座位。   “这么好的位置。”他把票收起来,冲白砚初微微点头,“费心了。”   “林一。”白砚初深吸一口气,声音听着有点哑,“给我个道别的拥抱吧。”   “不行啊。”林一摇摇头,拒绝得很干脆,“有人会不高兴的。”   白砚初一怔,忽然想起段喆之前的话,有些迟疑地问:“你谈恋爱了?”   林一看着远处,眯着眼笑了笑,没回答。   “今天不练了吧?”他拍了拍白砚初的肩膀,调侃似的说,“你先回家自己练练,演出的时候可别拖我后腿。”   --------------------   《Oblivion》,皮亚佐拉作曲,钢琴大提琴二重奏版本我发在了微博上。 第106章   林一走出艺术中心正门,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身后就悠悠地飘来了一句“林一”。   他阔别正式舞台十余年,又以白砚初唯一巡演嘉宾的身份突然复出,这个消息会在同门内传开并不奇怪。   但他没想到虞若盈会追到这里来。   林一回过头,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这样真的很像私生饭。”   “你想多了。”虞若盈向前几步,走到林一面前,显然没准备单纯问候一句便放他走,摆出了一副话家常的架势,“过来办事,结果听说白砚初也来了。刚准备走就碰上了你,还蛮巧的。”   林一已经开始后悔接了腔。   他倒不觉得这场面难堪,但他嫌麻烦。   早知道就应该装作没听见。   “我最近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传闻。”虞若盈压根不在乎他有什么反应,神秘兮兮地说,“听说,白砚初离婚是因为一个男人,他老婆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床上有人。”她仰起脸看着林一,眸子里含着些笑意,“是你吗?林一。”   林一刚好比她高出一头,他垂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平静地反问:“他床上有谁,和你这个前任有什么关系?”   虞若盈不再笑了,冷着脸看了林一几秒才说:“你的琴技不长,拆散别人的手段倒很有长进。”   林一懒得与她斗嘴,只说:“我最近在积德,就不陪你聊天了。”   说罢,他抬手调整了一下琴盒肩带的位置,侧身绕过了虞若盈。   “林一,”虞若盈的视线紧跟着他,冲着他的背影问,“你给人当小三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对不起你妈吗?”   林一攥紧肩带,停下了脚。   虞若盈还要继续开口,白砚初突然在背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讲话没压着嗓门,白砚初一出电梯便听到了她的声音,他快跑几步,隔在二人之间,对虞若盈低声说:“我离婚的事和他没关系。”   “没关系?”虞若盈冷笑了一声。   “你后来和我分手,”她轻轻瞟了一眼林一的背影,“是不是因为他?”   白砚初顿了顿,重复道:“和他没关系。”   艺术中心正门人来人往,此处的小骚动已经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白砚初拉了一把她的胳膊,小声提醒:“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虞若盈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白砚初,”她盯着白砚初的双眼,嗓音因拔高而显得有些尖锐,“你当年为什么要和我复合?”   白砚初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沉默了。   他与虞若盈第一次分手的那个晚上仍然历历在目。   他还记得那个被酒精麻痹后的自己,那个既愤怒又暴力,让他恐惧,也让他感到陌生的自己。   同样恐惧且陌生的,还有第二天醒来时林一看他的眼神。   他在那冷漠又绝望的目光中落荒而逃,又妄想通过“回归正轨”的方式修复一切。   但他选择了完全错误的急救方式。   伤痕不仅没有愈合,反而进一步腐坏溃烂。   身后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林一从神游中唤醒。待他回过头,虞若盈已经越过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砚初的脸色不怎么好。   他维持着一点强撑的体面,佯装若无其事地问林一:“打到车了吗?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林一把视线从他脸上残留的红痕处移开,低声道了句“不用”。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又点开网约车软件,边输入目的地边说:“下次排练的时间,定好了提前联系我。” 第107章   一阵若有若无的白麝香味道随风拂面,段喆猛地睁开眼,回头看了看。   视野内寥寥无人。   冬日的荷花池本来就比夏日冷清,更别说晚上七八点的这个时间,门诊已经下了班,住院部的自由活动时间也早已结束,无人出现才是正常的。   忽明忽暗的火星在夜色中闪烁,段喆掸了掸烟灰,抬手抽了一口烟,重新靠上长椅椅背,沉浸回宇多田光性感沙哑的嗓音里。   他之前把耳机落在了林一家,索性花大价钱换了一副B&O最新款的蓝牙降噪耳机。   徒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过一字一曲。   段喆的歌单也变回了整齐划一的日语歌。   他把烟抽完,刚要起身,身边猝不及防地冒出一个人影。   段喆吓了一跳。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姜念在自己的手提包里翻了翻,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喏,谭思明给你的。”   段喆和谭思明没有太深的私交,谭思明不会莫名其妙送他东西,他在接过信封的时候脑袋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果不其然,信封里是一张音乐会纸质票——白砚初钢琴巡演的北京站门票。   段喆站起身,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问姜念:“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姜念仰起脸回忆了一番。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吧,我在门诊楼和他碰上了。”她抱歉地耸耸肩,“后来太忙了,一直没顾上给你。”   段喆收回搜寻的视线,说了句“多谢”。   刚才果然是自己的错觉。   “行,东西我带到了,我先回家了。”姜念把包挎在肩上,见段喆没有下班的意思,疑惑道,“你又不走?”   段喆对待工作一向认真,但并不拼命,可最近跟打了鸡血似的,在刚过去的春节假期里甚至主动多值了两天班。   段喆点点头:“我还有点东西没弄完,你先走吧。”   他与姜念道别,在手机上点了个外卖,又回到办公室,把音乐会门票从信封里拿出来再次看了眼。   开场时间是这周六晚六点。   时间上倒是没什么问题,那天他刚好休息。   但座位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池座1排6号。   林一竟然邀请自己坐在最佳位置欣赏他和白砚初默契满分的二重奏表演。   段喆摇头笑了笑。   以这样的方式表明态度,这个人绝情起来简直令人胆寒。   他把门票收进办公桌的抽屉里,重新打开电脑,继续整理这周见督导时要讨论的咨询个案。   *   元宵节的前一天,白砚初的开年巡演如约拉开了帷幕。   《Oblivion》是下半场的第一个曲目,十五分钟的中场休息结束后,主持人向观众介绍了接下来的节目名与演奏嘉宾。   林一身着笔挺的燕尾服,手提大提琴,跟在白砚初身后,步调缓慢地登上舞台。   他在拿到票的那天去了一趟和安医院,拜托谭思明把音乐会门票转交给段喆。   但他其实拿不准段喆会不会接受这个邀请。   因为段喆曾经说过,他会和没有出现过一样,在他的眼前完全消失。   林一走得比彩排时还要更慢,目光始终锁定在第一排中间靠右一点的那个座位上。   不知道段喆来了没有。   希望他真的来了。   毕竟,自己精心挑选的这首曲子,同样也是为他而演奏的。   《遗忘》,是一首再恰当不过的道别曲。   --------------------   小段听的歌是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关于督导,之前其实在文中简单写过一笔,在这里再解释一下。   心理督导是指心理咨询师在有资质的督导师指导下改进咨询工作、提高自身专业水平的过程。 第108章   段喆没想到林一会这么直白地盯着自己,只好勾起嘴角,回应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白砚初先行走到舞台中央,见林一没跟上,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   林一走得太慢,已经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站在原地等了林一一会儿,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池座第一排,这才知道林一问他要的门票是给段喆的。   林一此时也恍然回神,加快步伐走到白砚初身边,与他一起向观众鞠躬致意。   他身姿挺拔,肩宽腰窄,身形被庄严正式的燕尾服修饰得恰到好处,斯文俊秀的五官自带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刚好掩盖掉一点病态的苍白。   段喆看着他在琴凳上落座。   明明才过去一个半月,但上一次坐在观众席上看他们二人演奏的记忆已经恍如隔世。   那时候的他还能隔岸观火地说风凉话,甚至抱过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八卦心思。   林一熟练地持琴坐好。   他微微垂头,蓬松柔顺的刘海遮住了一点眉毛,再抬头时,缠绵哀婉的旋律已经在音乐厅中缓缓流淌。   段喆看林一拉过几次琴,但没有一次是现在这副模样——他轻蹙眉头,眼睛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睁着的,只是视线似乎落向了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他的神情比大提琴音还要凝重悲凉。   段喆不错眼地看他与白砚初合作完成了这一曲。   这场复出表演堪称完美,在最后一点余音消失之后,空气中仍旧弥漫着挥散不去的压抑与忧伤。   待林一与白砚初双双起立致谢,音乐厅才慢几拍地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   段喆也诚心诚意地鼓了掌。   这首如泣如诉,似回忆又似悼念的曲子,名为《遗忘》。   黄粱梦醒,一切成空。   这一支曲子,真是超乎想象地应时对景。   *   一个半小时的音乐会很快就结束了,段喆随着人流走出音乐厅,又驱车直奔与沈槐序提前约好的宵夜馆子。   他出国那一年恰逢沈槐序创业最忙的时候,回国又赶上沈槐序和老情人重修旧好,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的联系日渐寡淡,本来说好春节假期出来小聚一下,结果沈槐序一而再再而三改期,硬生生地拖到了今天。   最无语的是,这见色忘友的家伙还大言不惭地说:“没出十五,都算春节。”   但当他走进烤串店,在沈槐序身边的座位上看到纪春山时,才想明白了一件事。   不断推延时间的恐怕另有其人。   距纪春山去和安医院找他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这期间两人没有单独联系过,但他们三人有一个微信小群,沈槐序偶尔会在里面闲聊几句,他俩也会假装无事发生,敷衍地应付一下。   沈槐序正巧抬头看到段喆,冲他招了下手:“这边!”   段喆这才缓步走了过去。   “来了。”纪春山手捧手机,头都没抬,不咸不淡地问候了一句。   “嗯。”段喆脱掉大衣挂在椅背上,转脸问沈槐序,“点菜了吗?”   “点了些串儿和凉菜。”沈槐序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二维码,“你想吃什么,自己加。”   段喆本来也没什么食欲,便说:“先吃吧,不够再说。”他见沈槐序拿出一坛三十年青花汾,又连忙提醒,“我不喝白的。”   沈槐序瘪了瘪嘴。   他实在不爱和他们磨磨唧唧地喝啤酒,但他连着放了段喆好几次鸽子,这会儿有点儿理亏,只好把白酒往桌边一推,妥协了。   “行吧,那整点儿啤的。”沈槐序拿起手机重新扫了个点餐码,在里面挑挑拣拣地选了三杯精酿下单,又把手机扣在桌面上。   “好了,我点完了。”他看着另外两个装模作样玩手机的男人,无奈道,“说说吧,你俩搞什么?” 第109章   自从和沈槐序重逢,纪春山与林一的关系疏远了许多。他本来就心怀愧疚,而段喆和林一的事自己又算得上罪魁祸首——是他主动邀请段喆去了那场音乐会。   他至今都无法理解,一向生人勿进的林一怎么就和他的高中同学滚到了一张床上。   但他也努力说服过自己,段喆是从精神科转行的心理咨询师,由他照顾林一,也许是当前的最佳选择。   直到林一在段喆身边再次发病。   这让纪春山对段喆的信任荡然无存。   他俩同时把沈槐序的话当作耳旁风,谁都没有主动开口,沈槐序暗骂一句“毁灭吧”,一把夺过了纪春山的手机。   “我受不了了,你俩幼不幼稚。”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默不作声的二人,友善地给出一个建议,“要不你俩打一架吧,我的胃口都被你俩倒没了。”   段喆也把手机放在了桌子上。   “没什么。”他依旧没想好怎么在沈槐序面前解释,只好选了一个隐晦的表达,“已经翻篇儿了。”   纪春山听出一点言外之意,抬起眼看他:“哪件事翻篇儿?”   段喆说:“全部都翻篇儿。”   沈槐序越听越迷糊:“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但这两个人的嘴一个赛一个的严,他也不指望能听到什么真话,只把服务员端来的啤酒往两人面前一推:“算了,我不管你俩闹得哪门子别扭,干了这杯酒,然后正式翻篇儿,成吗?都给我痛快点儿。”   说罢,他端起剩下一杯,先干为敬了。   段喆和纪春山只好跟着举杯,不情不愿地给自己灌了杯酒。   “这破玩意儿真的太占肚。”沈槐序的胃口这回真的折了一半,他暗示性地摸了摸手边那坛青花汾,试探道,“要不……”   “要喝你自己喝。”段喆放下空杯,拒绝得斩钉截铁,“我喝不来白的,太难喝。”   段喆确实不爱喝白酒,沈槐序“嘁”了一声,重新扫码点了三杯啤酒,忿忿地骂:“没品味。”   几杯啤酒下肚,席间气氛总算缓和了一点,沈槐序见他俩不冷不热地聊起一月新番,自觉达成阶段性目标,默默松了口气,拿起手机查看了几条工作消息。   他半天都没吃一口东西,神情还肉眼可见地严肃起来,纪春山抬手摸了一把他的后颈,问他:“公司有事?”   沈槐序摇摇头,心不在焉地答:“有员工不小心把八卦消息发在了公司大群里。”   纪春山见多了这种打工人的社死现场,不以为意地笑笑:“那有什么,没发自己的八卦就行。”   沈槐序却没笑出来,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看。   他不是会关心花边新闻的人,纪春山忍不住凑过脑袋看了一眼:“什么八卦,你怎么还看得津津有味的。”   沈槐序正在看一条微博博文。   “这个人,”他点开其中一张照片,滑动两指将其放大,喃喃道,“我怎么觉得,有点像……”   照片里的人脸都打了马赛克,但沈槐序吃过林一十几年的醋,早就将那个身影刻在了脑子里。   纪春山也忽然收敛起表情,从他手里拿过手机,连图带文仔细确认了一遍,忍不住脱口而出了一句脏话。   他俩的面色异常古怪,段喆放下了筷子,好奇道:“你俩看什么呢?”   纪春山没回答,把那条刚刚冲上热搜的八卦消息推到段喆面前,用自己的手机给林一拨过去一个电话。 第110章   纪春山连着给林一打了三个电话,听筒中始终都是礼貌又机械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扔,烦躁道:“打不通。”   段喆这才后知后觉地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到了白砚初的号码。   白砚初的手机关机了。   纪春山从座位上站起身,一边穿外套一边招呼沈槐序走:“跟我一起去林一家看看。”   白砚初的巡演行程是公开信息,段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喊住了纪春山:“你先等等。”   他在手机上找到一个查找设备的应用,点开,随后轻轻舒了一口气。   万幸,林一把那块智能手表带在了身上。   他在给林一手表的时候想着有备无患,给他设置过共享定位,没想到这个功能真的会派上用场。   应用中显示的最后定位在大兴机场,时间是今晚九点零八分。   段喆又点开订票软件,一边查询航班时间一边跟纪春山解释:“他明天在成都有一场演出,这会儿应该在飞机上。”   “演出?”纪春山愣住了。   他没听林一提过演出的事。   段喆继续说:“白砚初的钢琴巡演。”   “什么意思?”纪春山依旧没听明白。   段喆不想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不想躲闪,他迎着纪春山愈发冷峻的视线,直截了当地回答:“林一是他的演出嘉宾。”   空气仿佛凝滞了,又被桌脚尖锐的摩擦声突兀地划破。   “纪春山。”沈槐序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纪春山抬起的右臂,低喝了一声。   “所以,你明明知道,但是让他去了?”纪春山怒意满盈,左手拽着段喆的领口没松开,“段喆,你是不是没长脑子?”   “你冷静点。”沈槐序按下纪春山的右手,朝附近几个冲他们行注目礼的服务员和食客尴尬笑笑,低声问段喆,“怎么回事?”   段喆一声不吭地别开了眼。   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在纪春山的质问中断裂了。   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别冲动。这爆料不指名不道姓,照片也打了码,事情没有那么糟糕。”沈槐序见段喆不回话,又去劝纪春山,“你现在着急也没用,先联系上人再说。”   纪春山终于镇定了一点。   他坐回座位,在手机上打开订票软件,准备乘最快的一班航班飞过去。   “别查了。”段喆垂下头,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们坐的就是最晚一班航班,凌晨十二点一刻落地。”   *   林一独自坐在酒店套房外间的沙发上,摸了摸塞在耳朵里的白色耳机。   这副耳机屏蔽环境噪音的效果还行,但屏蔽人声的能力差了点意思。   即使开了降噪,还是偶尔会听到从里间传来的争执声。   飞机一落地,白砚初和他经纪人的电话就被打爆了,林一自己也在微信上收到了不少“慰问”。   说是“慰问”,但那些人字里行间的八卦心思昭然若揭,林一一条都没回,后来索性关掉了新消息提醒。   林深的反应倒没有他预想中那么生气,只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来成都接他。   林一让他放心,说自己没那么脆弱,在这边散散心就回去。   北京有林一的熟人圈,林深也不认为这时候他适合回京,只好长篇大论地开导了他半个小时。   林一按掉纪春山打来的不知道第几个电话,在微信上给他回了一个“忙”字,又继续在微博上和大家一起吃自己的瓜。   这条爆料的发布时机很微妙,恰好选在了林一和白砚初同台演出的这一天。   爆料人是圈内有些名气的一位资深娱记,他显然很会抓重点,仅凭“知名钢琴家婚内出轨同性”、“饭店激吻”、“别墅过夜”这几个简单的短语,就瞬间引发无数网友的颅内高潮。   爆料中附带的几张照片都和半年前那次聚会有关,有几张是两人在饭店走廊拥吻的模糊照片,还有几张是两人深夜同时进入别墅、第二天上午一人单独离开的照片。   这条爆料其实还算克制,没有给出过多的明确指向,人脸也全部做了马赛克处理,只有熟人才能从照片里辨认出别墅的所属人。   但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缺好心人。   有人很快替嗷嗷待哺的吃瓜群众补上了一个视频。   看拍摄视角,偷拍者大概本来只是想拍虞若盈,但林一的出现让这段剧情变得格外精彩。   那场在艺术中心门口的闹剧被完整地记录了下来,包括林一当时错过的、白砚初挨下的那一个响亮的耳光。   接着,有人顺藤摸瓜,发现视频里的女人并非白砚初的妻子。   这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让这两条八卦消息进一步升级成一场舆论狂欢。   白砚初和林一今晚的演出照片也被人发了出来,虽然音乐会主办方明确禁止过在演出时进行拍摄,但此时众人正忙于吃瓜,显然无暇批判爆料人的盗摄行为,只恨他没有给出这位堂而皇之秀上位的男小三的高清怼脸直拍。   甚至还有人挖出了两人十几岁时参加乐器比赛的古早视频。   只消一趟三小时航班的功夫,网络上便凭空生出了数不清的福尔摩斯,把这个狗血故事脑补得分外丰满。   林一在登上热搜的话题里随便看了看,从众多不堪入目的露骨批判中看到了一条角度与众不同的吐槽。   “这小三长得不男不女不伦不类,看了真的会吐。”   林一震惊极了。   竟然会有人攻击自己的外貌。   从小到大,他对自己的相貌都挺满意的。   他又往下划了一条,还没看清楚骂的是什么,一个新来电突然弹了出来。   他看着来电人名字呆了几秒,慢吞吞地按下了接通。   “在做什么?”电话那边传来了一道熟悉的沉稳声线。   林一诚实道:“坐着。”   “到成都了吗?”   没想到段喆还关注了巡演行程,林一将后背陷进软乎乎的沙发里,说:“到了。”   “别去网上看那些东西。”段喆似乎字字都在斟酌,话说得比平时慢,“想不想和我聊聊?”   这对话莫名熟悉,林一笑了笑,调侃道:“要收费吗?”   电话那边的话音明显顿了一下。   白砚初结束了和经纪人的争论,他推开房门,一眼看到捧着手机坐在沙发上的林一,语气有些急躁:“都说了,别看——”   “我在打电话。”林一抬起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   他平时不戴耳机,白砚初愣了一下,语气也同时软了下来:“抱歉,那你先打,我等会儿过来。”   “不用。”林一喊住他,“我很快。”   电话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段喆过了一会儿才问:“他有公关团队处理这个事儿吗?”   林一说:“有。”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林一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思绪飘得有些远了。   “别去网上看那些人的胡说八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段喆再次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一遍。   林一说:“嗯。”   “还有,”段喆放轻了声音,“你今天的演奏,很完美。”   林一回过神来,唇角勾起一个欣慰的笑。   看来,今晚在音乐会上看到的段喆,是真的。 第111章   “我们的二重奏要提前谢幕了。”林一目送经纪人铁青着脸离开套房,把两只蓝牙耳机收回到耳机盒里,“后面还有好几场演出,得赔不少违约金吧?”   白砚初往沙发上一坐,牵强地笑了一下:“赔得起。”   “视频的发布人是小号,拍得很专业。”林一说,“对方是有备而来的。”   白砚初眉眼间挂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没有继续和林一聊这条爆料的细节,只闷声道了句“对不起”。   “怎么又道歉。”林一一脸的无所谓,甚至还笑了笑,“类似的事我早经历过一回了,现在只不过是漩涡中心换成了我自己而已。”   白砚初凝视着林一漫不经心的笑脸。   很难想象,时隔多年,他和林一再一次心平气和地对话,居然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是我犯错,连累了你。”他低声说。   林一轻轻叹了口气。   半年前的那件事曾纠缠了他许久,但当他亲眼看到那条爆料时,内心却比想象中还要平静。   他知道白砚初在和经纪人在争论些什么。   他喜欢了白砚初许多年,又恨了他许多年,可此时此刻,牵动他心弦的,竟只是白砚初的音乐之路也将走向结束的遗憾。   “小时候你不也陪我一起被骂吗?”林一问。   白砚初皱眉道:“那不一样。”   林一收起那副满不在乎的态度,罕见地严肃起来。   “这种程度的八卦,用不了一周人们就淡忘了。”林一话音一顿,“白砚初,我只是个普通人,名声这东西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你其实不用……”   白砚初听到一半,强硬地把他打断:“你不要管。”   比起这条出轨绯闻引发的一系列负面影响,更让他沮丧的,是林一在整件事里表现出来的淡然。   他是真的不在乎了。   白砚初低着头安静片刻,突然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   他的话题有点跳跃,林一反应了一下才想明白。   “他啊……”林一仰起头,像是陷入了回忆,想了一会儿才说,“像大提琴一样的人。”   他这个表述相当奇怪,外人也许听不明白。可白砚初从小和他一起学音乐,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早知道就不问了。”白砚初站起来,走向房间门口,摆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态,“两点了,回去休息吧,你不应该熬夜。”他握住门把手,又补充了一句,“这几天不要上网。”   “是是是。”林一连连点头。   “林一,别把我的话不当回事。”白砚初认真道,“众口铄金,别去好奇他们说了什么。”   *   铃声打破夜色的沉默,段喆丢下铁铲,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户外桌前,低头看了眼手机,然后拍掉手上的浮土,拿起接通。   “你怎么这时间给我打电话。”段喆问,“纪春山呢?”   “在外屋和林深打电话。”沈槐序也问,“你联系上林一了没?”   段喆在椅子上坐下,说:“联系上了。”   他语气不咸不淡的,沈槐序没跟他绕弯子,直言道:“纪春山跟我讲了一点你和林一的事。”   段喆一点都不意外。   沈槐序虽然迟钝,但并不傻,今晚他把一切都写在了脸上,即使纪春山不说,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段喆,咱俩认识十五年了,我比纪春山了解你。”沈槐序平淡道,“你看着对谁都不错,但实际上,不在乎的人你根本不会管他的死活,你从来都不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他顿了顿,用肯定的语气问,“你喜欢他,对吧。”   段喆缄默不言,沈槐序笑着叹了口气:“我不明白你现在在做什么。”   段喆借着夜色望向小院的一角,也忍不住笑了:“把挖一半的墙脚给人修好。”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这剧情似曾相识,沈槐序实在理解不了他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我牺牲:“喜欢就去追,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修什么修,你是什么工具人吗?”   段喆被他怼得哑了火,低声反驳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这优柔寡断的磨叽劲儿气得沈槐序脑仁疼:“能有多复杂?喜欢一个人就要让他幸福,你是觉得那人比你更能给他幸福?”他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段喆,他正在因为白砚初遭罪呢。”   段喆突然愣住。   “我理解不了你在感情里的奉献精神,我也尊重你的决定。”沈槐序郑重其事地提醒,“但是,别让自己后悔。”   --------------------   沈槐序的语气一本正经:“我发现了我人性中的阴暗面。”   段喆没想到他真的在思考人生,笑了一声:“什么阴暗面?”   “贪婪,暴怒,还有嫉妒。”后两个字声音极低,段喆差点没听见。   段喆揶揄道:“就没发现色欲?”   “我说正经的。”   段喆放下手机:“那你正经说说,怎么发现的?”   沈槐序答不出来,咬着唇不吱声。   段喆换了个问题:“纪春山刚刚进了几个球?”   “三个,还盖了周一洪一个帽。”这回倒是对答如流。   段喆冲他眨了眨眼,没说话,继续低头看漫画。   沈槐序的呼吸突然顿住,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前胸,年轻的心脏明明跳动得分外强劲,却感觉像是生了病。   段喆搬了句动画对白出来:“自己思考,自己决定,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总之,别让自己后悔。”——《星垂》,第31章 第112章   林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将房卡贴近电子锁的感应区,听到了清脆的解锁声响。   他缓缓拉开房门,被迎面扑来的凉意冻了个哆嗦。   “没有暖气,不习惯吧。”   林一深吸一口气,目光移向了发出声音的角落。   窗帘在冷风中轻轻飘动,正月十五的圆月安静地悬在窗外,柔纱似的银色月光勾勒出了男人的轮廓。   林一把房卡插入取电插槽,按下灯光开关。   “我以为你不会说话。”他把中央空调调到适宜的温度,又走到窗边,关上了敞开的一扇窗户。   “明明是你不喜欢我说话。”   林一转过身,用一侧肩膀靠着冰凉的落地窗玻璃,低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段喆。   “怎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太晚了,我要睡觉了。”林一移开了视线。   “睡吧,你睡着了我就走。”   房间里隐约有了一点暖意,林一脱掉外套,转身往浴室的方向走。   “我知道你是幻觉,我刚和你通过电话。”   “你怎么知道那个电话不是幻觉。”   林一猛地停住了脚。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条有力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腰。下一秒,后背陷入了一个有温度的结实怀抱。   林一站在原地,身体因过分僵硬而微微发着一点抖。   即使是幻觉最严重的时候,他也从来都没有产生过幻触。   温热的呼吸像暖风一样拂过耳朵。   “我是不是幻觉,有那么重要吗?”   林一长长吐出了那口屏住的气息,干燥的檀香香气与一大口新鲜空气同时涌入胸腔。   他说得对。   林一回过头,对上了段喆专注的视线,坦诚答道:“不重要。”   段喆笑了笑:“想不想和我聊聊?”   “没什么可聊的。”林一掰开他的手,抬脚走进浴室。   段喆站在浴室门口,看他从洗浴用品里拆出一支牙刷,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   林一拆牙膏的手一顿,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合上了浴室门。   待他吹完头发走出浴室,已经不见段喆的踪影,房间里只剩下中央空调微弱的送风噪音。   他今天奔波了一整天,上午九点抵达音乐厅进行彩排,音乐会一结束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机场,坐了三个小时飞机后还吃了半天自己的瓜,脑袋挨上枕头的瞬间就进入了浅眠。   但他没能睡太久,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困意消失无踪,他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又顺势点开了微博。   几条和白砚初出轨相关的热搜话题仍然挂在榜单前列,林一随便选了一个点进去,潦草地翻了几页,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张老新闻的截图上。   网友竟然翻出了他家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别看了。”温暖的怀抱从身后贴了上来。   林一抚摸着那只覆在自己腰间的手,轻捏他分明的骨节,闲聊似的说:“我爸昨晚给我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问到的我的号码。”   段喆问:“说什么了?”   “给我传授了一些过来人的经验。”林一的嗓音依然倦怠,“不要听,不要看,也不要说话。他说,当下一条八卦出现的时候,人们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他说得对。”段喆认可道,“舆论是盲目的,也是健忘的。”   林一转过身,把自己整个塞进了他的怀里。   服用了那么多年的抗精神病药,他的记忆力依旧能维持在一个优秀的水平,这件本来值得庆幸的事,此刻却变得有些不幸。   “骂我小三,插足别人家庭,恶心,不要脸,应该去死,我都认了。”林一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但是……”   他把脸贴在段喆的胸口,屏息忍耐许久,最后蹙起眉,在抽噎中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我长得像我妈,这也是错吗?”   窗外的深蓝色天幕在天光的渲染下逐渐变浅,最后泛起了鱼肚白。   黑暗退却,黎明来临,段喆屈肘抱住他低埋的脑袋,轻抚他的头发。   “林一,”他的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安慰都更加温柔,“我带你去看雪山吧。”   林一抬起头,在泪眼模糊中呆滞地眨了眨眼。   段喆摸了摸他的侧脸,轻声问:“去吗?” 第113章   段喆站在成都双流机场T2航站楼的到达大厅,盯着手机屏幕皱起了眉。   他坐的是今天最早的航班,起飞前林一的位置还停留在昨晚入住的酒店,此刻的定位却远在一百五十公里外。   林一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段喆在订票软件上搜了一下两个城市之间的高铁发车时间,给林一拨过去一个电话。   过了很久,久到他以为林一不会接听的时候,电话对面才缓缓传来一声有些冷淡的“喂”。   “在做什么?”段喆依旧用了保守的开场白。   “在外面。”林一说,“出来散散心。”   林一所在的城市有一个很著名的旅游景点,白砚初的后续巡演也已经正式宣布取消,趁这个机会在周边玩几天倒也正常,段喆没想太多,但还是问了一嘴:“你自己吗?”   林一答得很快:“当然不是。”   段喆沉默几秒,又问:“什么时候回?”   林一不太确定,只说:“来都来了,至少住一晚吧。”   段喆还没来得及继续开口,高铁已经开始播报到站提醒。   “不和你说了,我要下车了。”林一从旁边的空座位上拿起琴盒背在肩上,心不在焉地结束了通话。   “谁的电话?”   林一朝说话人的方向转过头,又低头看了眼手里黑掉的手机屏幕。   是啊,谁的电话?   段喆明明就在眼前。   “出什么事了吗?”段喆问。   林一摇摇头。   他好像又幻听了。   “没什么,骚扰电话。”林一敷衍了一句,把手机收进衣服口袋里,问段喆,“不是要带我去看雪山吗?这里哪有雪山。”   段喆跟着他一起下车,从站台往出走:“有雪也有山,有什么区别?”   林一原地停下,认真道:“有区别。”   段喆叹了口气,也停了下来。   “林一。”他往回走了两步,伸手握住林一的手,耐心劝道,“雪山太远了,你坚持不到那里的。”   林一低下头,怔怔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他和段喆做过很多次爱,但这还是他们头一回正经八百地牵手。   段喆轻轻拽了他一把,问:“走吗?”   *   段喆走出高铁站,在空旷的站前广场点了一支烟。   这里的温度比北京高出不少,但久不见明媚日光,体感上有些阴冷。   还是来了。   就当散心吧。   反正假都请了。   这些想法总归有几分自欺欺人的味道。   他搜了几个旅游攻略,又研究了一番山上的住宿,正准备下订单,微信突然弹出一条新消息。   沈槐序在他们的三人群里发了一条视频,又补了个简明扼要的文字总结:白砚初宣布隐退了。   段喆点开那条剪辑后七分多钟的发布会现场视频。   白砚初承认了自己的隐婚和出轨事实,同时声明出轨对象是被自己欺骗的受害者,恳请大家不要去打扰对方的生活。   这个处理方案符合段喆的预测,但他心头却缠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   段喆看了眼视频的发布时间。   今天下午三点。   十多分钟前。   段喆把烟掐了,在群里问:白砚初开发布会了?什么时候?   沈槐序回他:今天吧,总不可能是昨天半夜开的。 第114章   大巴沿着蜿蜒险峻的盘山路曲折上行。   随着高度的爬升,能见度越来越低,快到终点的时候,大巴宛如在仙境中穿行。   这长达两小时的车程虽不算颠簸,但密集的弯道还是让林一生出些眩晕的不适。   他迈下车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海拔两千四百米的潮湿空气。   世界沉睡在弥漫无边的茫茫白雾里。   他环视四周,好不容易才找到徒步上山的入口,刚准备抬脚,身后人喊住了他。   “你不怕大提琴受潮吗?”   林一攥着琴盒背带犹豫片刻。   这里云遮雾绕,水滴浮游在空气之中,和下着小雨并无二致。   他的琴盒虽然防水,但不能冒这个险。   这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程,林一没有提前预约住宿,只好在大巴站附近挑了一家看着最顺眼的酒店,开了间标价最贵的房。   房间的地暖开得很足,但这暖烘烘的干燥环境对于大提琴而言依然是一座地狱,林一把地暖关掉,又开窗通了会儿风,与琴盒面对面,在床尾静坐了一会儿。   段喆看着窗外,提醒他:“天要黑了。”   林一正要起身,放在床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来电人是“见色忘义的白眼狼”。   自从纪春山和老情人复合,林一至少挂了他上百个电话,但这回他大发慈悲了一次,接了。   “你在哪儿?”纪春山急冲冲地问。   “旅游呢。”林一不耐烦地答。   “自己一个人?”   “干嘛?”   纪春山早就习惯了他这套永远不给答案的太极拳法,索性换了个问题:“为什么不接段喆的电话?”   林一看着眼前的段喆,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接他的电话?”   “林一。”纪春山放低了一点声音,“你还好吧。”   林一流利道:“你别烦我,我就挺好的。”   “什么时候回北京?”   “不知道啊。”   果然什么都问不出来,纪春山无奈地轻声叹气:“等你回了北京,一起出来吃个饭吧,我还没有正式介绍小序给你认识。”   林一懒懒地“嗯”了声,说:“看我心情吧。”   他的态度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纪春山放下一点心,又耐心地嘱咐了几句。   林一实在听不下去他那些注意安全记得吃药按时吃饭之类的废话,在他啰嗦得正起劲的时候把电话挂了。   天色微暗,林一把手机放回床上,起身摸了摸琴盒,和段喆一起离开了房间。   *   高大挺拔的冷杉凝霜挂雪,枝丫间坠满了晶莹透亮的冰凌。   这条积雪山路的尽头是个景点,但这个时节罕有人来。   路程长,坡度陡,积雪的山路还格外难走,林一才走了半个多小时,后背便爬满了潮湿的细汗。   段喆倒丝毫不显疲惫。   林一不由得缓下脚步,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他和段喆一起晨跑的时候。   “累了。”林一微微喘气,提议道,“歇一会儿吧。”   “不用。”段喆看向斜前方,说,“到了。”   林一抬起头,目光穿过弥漫的白雾,看到了在梦中重现过千遍万遍、过分熟悉的画面。   他向前几步爬上陡坡,扶着崖边的一棵树向前眺望,忽然间豁然开朗。   眼前是冰封的寂静空山,周遭是生得潦草的树。   这是他刚升上小学那一年,林旭平和卓云带他和林深来过的地方。   就在他脚下的这个位置,他们一家四口曾拍过一张早已被卓云烧成灰烬的全家福。   “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一个词是什么?”林一轻声问。   “是什么?”   “是‘重复’。我的人生就是无休止的重复。重复生同样的病,重复吃同样的药。”他回头看了站在坡下的段喆一眼,“又重复犯同样的错。”   “没关系。”段喆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温声道,“林一,你看过雪山了,可以不用再重复了。”   林一背靠树干屈膝坐下。   “你走吧,你不是段喆。”他垂下头,笃定地说,“他不会劝我去死的。”   段喆没有反驳。   万籁归于寂静。   林一再次回头的时候,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他感慨似的笑了笑。   没想到,幻觉和真人一样听话。   头顶的夜幕一点一点降下来。   就是这里了。   这里将成为无聊与痛苦的终点。   林一摘掉耳机,又去大衣口袋里掏耳机盒,却摸到了其他东西。   是那块智能手表。   差点忘了,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得对段喆说。   林一摆弄了几下手表,又把手表和耳机盒一起收回到衣服口袋里,后脑勺靠着沟壑分明的树干,轻轻合上了眼。   可惜了。   这里没有信号。 第115章   “音乐学校好玩吗?”林深蹲在地上,挖起一团雪,用双手团成了一个瓷实的雪球。   “还行吧。”林一和他头抵着头蹲在一起,好奇地问,“哥,普通学校是什么样的,好玩吗?”   “不好玩。”林深找了一块稍平的地面,把雪球放了上去。   “哥,你怎么不学音乐啊?”林一学着他的样子,也挖起一捧雪,“那样就可以和我一起去音乐学校了。”   林深瞟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冷淡:“爸妈的音乐天赋都让你遗传走了。”   林一把头垂得很低,继续攒手里的雪球,没接他的话。   林一从小心思敏感,林深担心他又要多想,连忙解释:“林一,我开玩笑的。”   “林深!”卓云本来在三脚架前和林旭平一起看刚才拍的几张合照,没想到这一会儿的功夫林一就玩起了雪,她一边往过跑一边嚷了林深一句,“你怎么不管管你弟弟,就看着他玩雪?”   林深从林一手里拿走雪球,抬起手臂用力向崖下一抛。   雪球坠入深不见底的山谷,连个响都没能听见。   “冻坏手怎么办?”卓云把林一从地上拽起来,将他冻得冰凉的双手握进手心,一边揉捏他的手指一边嘱咐,“林一,这是你最重要的武器,记住,你要用命来保护它。”   据说,人在被冻死前会经历几个阶段。   首先,周围血管收缩,心跳频率加快,浑身打起冷战。   随着体温的降低,大脑皮层将进入抑制期,感到倦怠无力,意识开始模糊。   接着,当人的体温向下突破一定的极限时,反而会产生“反常热感觉”。   林一怀疑自己的体温调节中枢已经麻痹了。   他的手指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温热。   感官似在深海中漫游,听觉迟钝地被唤醒,有人仿佛在水面上喊他的名字。   紧接着醒来的是视觉。   视线由朦胧渐渐变得清晰。   自己的手确实是被人握着的。   “你怎么回来了。”开口后,林一才发现自己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段喆从他的肩窝里猛地抬起头,摸了摸他的脸,哑声问:“能走路吗?”   他没戴眼镜,嗓音在冷冽的寒风里微微打着颤。   林一虚弱且缓慢地移动视线。   段喆的头发和衣服上沾满了白色的雪碴,这个地方也不是自己之前所在的位置。   “路太滑了,我没法背着你一起走。”段喆掏出手机,再次尝试拨打了一遍110,依旧没有信号。   他回头看了一眼二人背靠的陡坡,对林一说:“这个坡得我拉着你爬上去。”   林一对这些话充耳不闻,重新靠回了他怀里。   段喆把他扶起来,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焦虑:“林一,别睡。”   借着柔和的月光,林一看清了他苍白的面色,还有通红的眼底。   这才是段喆。   段喆是不会让徒花死的。   “段喆。”他把手从段喆的大衣口袋里拿出来,拂掉他头发上的细碎冰碴,“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段喆制止道:“回去再说。”   “听着。”   “先回去,回去你随便说。”   “枝上露,溅清泪。”   山谷间的风呼啸而过,冷杉枝条发出肃穆的沙沙声响。   段喆整个人都定住了。   “程清露,给你留过一句遗言。”林一将身体靠上雪坡,轻声道,“她说,你是她很感谢,也很对不起的人。”   林一的声音细若游丝,这几句话却穿云裂石。   一座本就岌岌可危的高墙轰然坍塌。   段喆神色怔愣,看着林一慢慢地合上眼,意识再次沉入深海。   林一离开他家之后,他注意到了音响被使用过。   但他从没想到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任何渊源。   他从没想到林一什么都知道。   “是因为我吗?”段喆茫然道,“你这次生病,是因为我吗?”   “醒醒,”他伸手探了一下林一的脉搏,又拍了拍他的脸,“林一,醒醒。”   但是林一什么都不知道。   “你丢下这么一句话……我承受不了……”段喆把他软塌塌的身体揉进怀里,嗓音里染上了一丝绝望的哭腔,“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他吻了吻林一沾雪的头发,又去吻他冰冷的嘴,虔诚地,恳切地,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林一,我爱你啊。” 第116章   得知白砚初不可能和林一在一起后,段喆给林一打了一个电话。   林一没接。   段喆看着手机上那个静止的定位,毫不犹豫地登上了前往目的地的大巴车。   他在途中又尝试联系了林一几次,林一挂掉了他打去的所有电话。   段喆只好联系了纪春山。   纪春山也试着给林一打了一个电话,林一却接了。   纪春山对段喆说,没听出林一有什么异常。   他和林一现在的关系有点微妙,不接他的电话,似乎也说得过去。   但林一的定位突然开始移动,段喆透过车窗玻璃看向渐暗的天色,胸中的异样感觉愈发强烈。   林一的定位最后停在了一个有些偏僻的位置。   在山里发现林一之后,段喆一直在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林一虽然失去意识,但生命体征仍然平稳,段喆尝试求救未果,只好连拖带背地带着他往回走。   雪面在夜里的低温下结了冰,他扛着一个成年男人一步一打滑地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远,可能连两百米都不到,就遇到了这个斜坡。   他尝试着爬了好几次,最后认清了一个现实。   他没办法带着一个失去意识的男人爬过这个坡。   这个仅两米多高的雪坡在此时竟成了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如今,他又认清了另一个现实。   林一推开了他这块浮板。   或者说,他本来就不是一块浮板。   他根本没有能力治病救人。   段喆把自己的大衣脱掉,紧紧裹在林一身上,又把他的双手塞进自己的毛衫里,用体温给他保暖。   在他意识开始恍惚的时候,感觉胸口有一点痒痒的。   窝在他怀里的林一用指尖挠了挠他的皮肤。   段喆提起一点精神,闭着眼问林一:“能走路吗?”   他说话只剩气音,牙关止不住地打颤,林一将手心按在他发凉的胸口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个傻子,要给自己陪葬。   林一迟缓地点了两下头,说:“能。”   *   酒店前台没想到这时间会有客人来开房,两人披风戴雪的沧桑模样又十分骇人,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段喆又急躁地催问一遍:“有浴缸吗?”   “有……有。”前台回过神,打量着段喆背上的人,小心翼翼地问,“他没事吧?需要找医生吗?”   “我就是医生。”段喆把林一放在等候区的沙发上,从钱夹里掏出身份证,“给我开一间有浴缸的房。”   他把身份证递给前台,又去林一身上翻找证件。   证件没找到,他看着自己翻出来的东西,哽住了喉咙。   林一随身携带的物品只有一张房卡,一块手表和一副蓝牙耳机。   前台没为难他,只说第二天补上就行。   段喆问她要了一支体温计,让他们帮忙熬一壶姜汤,再多拿两床被子上去,这才背着林一上了楼。   林一再一次转醒的时候,发现段喆正抱着他,和他一起泡在温暖的浴缸水里。   段喆的脸贴在他的胸前,下巴浸在水里,不知道是醒是睡。   林一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   段喆突然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半晌。   林一的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   “身上有哪里疼吗?”段喆问。   他把林一放进浴缸的时候检查过一遍,没发现皮肤红肿的迹象。   林一摇摇头,说:“不疼。”   段喆抓起他的手搓了搓,又问:“不疼也不痒?脚呢?”   林一伸展自己的十根手指,又活动了几下,不疼不痒也不麻木。   段喆确实是用命保护了这双手。   “不疼也不痒。”   段喆终于松了一口气。   “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没有求神拜佛过,我不信这个。”他体会到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眉头也舒展了,“今天是头一次,佛祖好像显灵了。”   林一捂住他的嘴,小声警告:“这里是佛教圣地,你不要乱说话。”   段喆很听劝,他不再说话,抓住林一的手腕,轻轻亲吻他湿润的手心。   温热的呼吸吹得手心发痒,林一忍不住缩了一下手。   段喆用另一只手撑住浴缸边缘,起身吻住了他红润的嘴唇。 第117章   段喆从梦中惊醒,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发了几分钟的呆。   他似乎做了一个冗长又可怕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山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林一,又险些和他一起被困在那个冰冷的雪夜……   不对。   林一的手表和那副旧耳机正明晃晃地摆在床头柜上。   “林一?”段喆倏地坐起身,掀开被子下了床。   洗手间里也没有人。   昨晚泡完温水澡之后,他明明是抱着林一入睡的。   段喆边穿衣服边给林一打了个电话,拨出去的同时才意识到林一根本没带手机。   意外的是,电话立刻就被接通了,林一平淡的声音传了过来:“喂。”   “你人呢?”段喆用肩膀和脑袋夹着手机,匆匆套上裤子,又去衣架上拿大衣。   “昨天那条路上有座寺庙,我在门口。”林一回答得很痛快。   他倒不是故意制造紧张气氛。   起床后他先回自己的房间检查了一遍琴盒湿度,又在手机上挑着回了几条未读消息,最后漫无目的地闲逛到了此处。   段喆一路狂奔,直到远远看到坐在庙前台阶上的林一,脑中紧绷的弦才松懈下来。   “你能不能不要一声不吭地往外跑?”他跑得有点喘,说话时也没控制嗓门,语气里能听出明显的不悦。   林一觉得有点稀罕。   这个人喜欢闷头生气,像这样大发脾气的情况可不多见。   段喆快步踏上台阶,最后停在了和林一恰好平视的位置。   林一冲他丢出个礼貌的微笑:“谢谢段大夫,又救我一次。”   “我不是段大夫。”   “你是谁?”   “我是段喆。”   林一忍不住笑出了声。   段大夫居然和他玩起了文字游戏。   “好笑吗?”段喆的表情依旧很严肃。   他从兜里掏出那块被林一留在酒店里的智能手表,一步两台阶地走到林一面前,一把拽起了他的左手。   “监视器……”林一轻声自嘲,“又给我套上了。”   他刚刚才想明白,段喆之所以能追到山里去,是因为这块手表有GPS功能。   段喆瞒着他追踪了他的位置。   “对。”段喆给他戴好手表,语气强硬地说,“不许再摘了。”   林一垂着眼,摸了摸光滑的表盘,诚心诚意地提了个问题:“段大夫,精神病人就不配拥有点隐私权吗?”   段喆一动不动地凝视他半晌,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   “林一,我从来都没想当你的医生,以前是没自信,现在是不想当。”他抬头看着林一,一脸认真地问,“你分得清这两者的区别吗?”   林一没接话,但蹙起了眉。   段喆放低了一点声音:“我确实是因为程清露才关注了徒花的账号,我和你的开始也确实不怎么纯粹,可开始的原因有那么重要吗?我没有任何一个瞬间把你当成过任何一个其他人。”段喆咬了咬牙,愤愤不平道,“所以,你也不许再想他了。”   林一的神情更困惑了。   “我烦透了当你们爱情的粘合剂。他能做的我都能做,我能做得比他更好。”段喆闪躲开视线,不爽地补充了一句,“除了弹琴。”   待他重新落回目光,才发现林一正咬紧下唇,死死地盯着他看。   段喆伸出手摸上他的脸,用拇指抚过他的嘴唇:“别咬嘴。”   林一推开了他的手。   “我分不清……”他抬起双手捂住脸,呼吸也变得急促,“我分不清你是真的假的。”   段喆问:“为什么分不清?为什么怀疑我是假的?”   “段喆……他没理由……”   “没理由什么?”   “没理由……”   “没理由爱你?”   林一突然怔住。   “爱”,这是一个过于陌生的词。   他已经习惯了不再对“爱”抱有期待。   “理由,有那么重要吗?”段喆又问。   林一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一,你听过一句话没有。”段喆抓住他的两只手往下拉,再次和他对上视线,“爱是欲求,是冲动,是恒久的失衡。”   “柏拉图。”林一喃喃地说出个名字。   他重点偏得厉害,段喆无奈地笑了一声,语气也恢复了温柔。   “林一,我渴求你,我需要你,我爱你。你明白吗?”   林一陡然睁大了眼。   段喆追问道:“你爱我吗?”   林一在他的灼灼目光中再次低下头。   爱。   他没有爱人的能力和资本。   他只会把所有关心他的人卷入那口黑黢黢的深井。   “给我门票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耳机一起还给我?”段喆叹息着笑了笑,肯定地说,“林一,你爱我爱得要死。”   确实不应该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把结束权交出去,把选择权交出去……   蠢透了。   “忘了白砚初。”段喆伸出右手,自林一的侧脸摸到耳后,抬起了他的头。   他看着林一的眼睛,用陈述的语气说:“和我在一起。”   林一轻轻闭上眼,安静了一会儿,开口时嗓音听着有些干涩。   “段喆,我的病会跟我一辈子,像昨天那样的事未来不知道还会重演多少次,我已经拖累了我哥,我不想……”   浑厚洪亮的撞钟声突兀地响起,林一剩下的半截话被淹没在礼佛人美好的祈愿里。   待第三下钟声的回音彻底消散,段喆才将目光从头顶的寺庙移回到林一的脸上。   “梵钟声响,苦厄平息。”他欺身向前,左膝跪上上一级的台阶,仰头凑近了林一的唇角。   “我说了,我真的很有耐心。”他用鼻尖亲昵地蹭过林一的侧脸,轻声对他说,“你病一辈子,我就治一辈子。”   交缠的呼吸弥漫在氤氲的白雾里,阴冷潮湿的空气顷刻间变得暧昧滚烫。   “别。”林一仓惶地歪头躲开,“这里是寺院。”   “没事。”段喆用力扳回他的头,“正好请佛祖做个见证。”   --------------------   “爱是欲求,是冲动,是恒久的失衡。如饥似渴,不能熄灭。”——柏拉图   庙前一吻的BGM:《I Still Want Your Love (feat. Jinnie)》- Sam Ock / Jinnie   答应我,一定要听,重要度等同于隔壁的《银河爱情故事》。   知道你们爱我,但不要去歌曲下面发和歌无关的评论。   我也爱你们。 第118章   眼前的段喆和幻觉中的段喆似乎有些不同。   表情,皮肤的触感,还有温度,都有着细微的差别。   段喆的吻保留了几分克制,只是含着他的唇瓣轻柔吮吻。   但林一的心跳声仍像在震击耳膜。   一定是因为这里是佛门圣地,又随时都有可能有游客经过……   “怎么睁着眼。”段喆松开扣着他后脑的手,低声笑笑,“怕我是假的?”   林一抿了抿嘴,转移了话题:“你的眼镜呢?”   “昨晚摔了一跤,弄坏了。”段喆严肃地提醒他,“记得赔。”   说完,他站起身,又对林一说:“还有一件事。”   他掉头就走,林一不明所以,只好跟着站起来,和他一起走到了山崖边。   “你要干嘛?”林一向下望去,深不可测的谷底隐没在皑皑白雾中。   段喆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掏了点东西出来。   “你偷偷去我家了?”林一瘪瘪嘴,“亏你找得到。”   段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又不瞎。”   林一家的书柜不大,白砚初给他的信封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放在一个正方形马口铁收纳盒上面,盒子里跟宝贝似的存放着一条运动腕带,还有一条被摔烂的运动手环。   段喆抬起胳膊,将手悬空举在了崖边。   意思不言而喻。   “别啊。”林一大惊失色。   段喆也很吃惊:“别?”   林一扯住袖口把他的手拽回来,拿走他手里的那堆东西,又看向自己的手心。   一朵干花,一条腕带,一条坏掉的运动手环。   这是与他相互纠缠了十几年的过去。   快乐过,迷茫过,也痛苦过,曾以为一生都无法与之告别的过去。   “回去吧。”段喆揽住他的肩,打断了他的思绪,“昨天刚着了凉,小心感冒。”   林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脚走向了另外的一个方向。   段喆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下垂的嘴角渐渐扬起。   林一在垃圾桶前短暂停留片刻,把手里的东西丢进去,又慢悠悠地走回来。   “你真没公德心。”他冲着段喆轻嗤一声。   “嗯。”段喆坦然承认,待林一走近,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林一脚步猛然一顿,低头看向了他们二人的手。   “又想什么呢?”段喆见他又开始发呆,捏了捏他的手指。   林一慢几拍地抬起头,手指挤进他的指缝用力扣住,但目光仍然有些恍惚。   “想做爱。”他愣愣地说。   段喆与他对视几秒,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在屏幕上划拉了一会儿。   林一回过神来,见他正在旅游软件上搜附近的住宿,疑惑道:“看酒店干嘛?”   “昨晚那酒店是随便找的。”段喆又往下划了一屏,“换一家好点的。”   “再好……”林一斜他一眼,语气凉飕飕的,“能好过你那套丹拿新信心吗?多少钱买的?二十万?三十万?”   段喆手一抖。   他买那套音响花了四十多万。   段喆咽了口唾沫,问林一:“你住在哪儿?”   林一说:“大巴站附近。”   段喆点点头:“去你那。”   林一没料到他竟破罐子破摔,在震惊中瞪大眼:“一分钱都不舍得给哥哥花啊?”   “去拿琴。”段喆加快脚步拉着他往前走,简短地解释,“下山,我们去市里住最贵的。”   林一被拽了个趔趄:“我开玩笑的。”   段喆猛地停下,林一又被扯了个趔趄。   “我认真的。”段喆直勾勾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林一,从今以后,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都给你最好的。”   林一愣了愣,“嘶”了一声:“你能不能不要又俗又土又肉麻。”   段喆张口无言。   恋爱真难。   不花钱要被骂,花钱还要被骂。   林一却勾起嘴角笑了。   他向段喆贴了一步,低下头,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真希望……”他长长地喟叹了一声,“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 第119章   真希望现在就是世界末日。   林一垂头咬牙。   太尴尬了。   两个大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手牵手实在是太尴尬了。   段喆收起前台递来的两张房卡,凑近林一的耳边低声问:“我是真的吗?”   “你是真的不要脸。”林一歪头躲开,手心里全是潮汗,“你看到便利店收银员看你的表情没有?”   段喆大摇大摆地牵着他往房间的方向走,无所谓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林一摘掉口罩,扭头看他:“这个别人指的是我,对吗?”   段喆看着他涨红的脸,笑得露出了浅浅的酒窝:“你怎么还主动对号入座?”   林一收了声。   他突然发现,段喆笑的时候,好像比不高兴的时候更性感一点。   段喆打开房门,把肩上的琴盒放进屋里,又把门关上,背靠着门没有动。   “程清露曾经是我的患者。”他的视线微微下垂,欲言又止道,“我……”   “别废话了。”林一双手拽着他的衣领向下拉,用一个急切的吻封住他的嘴,又胡乱扒拉他的衣服。   柔软的舌头在口腔里肆意翻弄,段喆听到有东西滚落到地板上的声音,怀疑自己的大衣扣子被扯掉了一颗。   他飞成都的时候走得太急,一件随身行李都没带,林一的行李也还留在成都的酒店里,两人连件换洗衣物都没有。   段喆连忙扣住那双不计后果搞破坏的手:“听我说完。”   林一手被制住,指尖仍暧昧地撩逗那紧绷的腰线。   “我其实……是个很自我的人,不太会在乎别人的想法。”段喆把他的手指从自己裤腰里拽出来,尽力控制着呼吸的频率,“所以,很少有人能伤害到我,因为我根本不在乎。”   他话音停顿几秒,又继续说:“但前段时间,我很纠结,也很痛苦,因为我没有自信……”   “没有自信?”林一轻声笑,只觉得这话十分新鲜。   不管不顾横冲直闯的段大夫还有缺乏自信的时候。   段喆不情愿地把话说完:“没有自信赢过白砚初。”   林一抬起头,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   “你们相识二十七年,一起学音乐,在舞台上的时候,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段喆说话的声音渐低,“我要是早出生几年就好了。”   林一的眼神在沉默中逐渐变得柔软,最后轻轻叹了声:“傻子。”   段喆用手指摩挲他左手手指上练琴留下的老茧,又滑过他的手心,解开了他的表带。   林一的喉咙微微一紧。   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此刻竟莫名带了些情色的意味。   段喆抬起他的手,亲吻手心那道几乎看不出来的细疤,目光始终锁定着他的双眼。   “疼吗?”段喆问。   今天依旧是个阴天,太阳深藏在厚重的浓云之后,门口角落光线昏暗,但段喆的眼睛很亮,目光也是热的。   “不疼了。”林一像是被那灼热的目光烫到了,避开了视线。   段喆一路向下,吻他手腕处凌乱丑陋的旧疤,又问:“当时疼吗?”   林一紧抿着唇没回话。   段喆只听得到他沉重且缓慢的呼吸。   过了很久,林一才用很小的声音吐出一个“疼”字。   他的嗓音有点哑,段喆松开了他的手。   “林一,你最好别期待下一秒是世界末日。”段喆抬起手,把他抱进怀里,“因为你还不知道,下一秒的我会对你有多好。” 第120章   酥麻感由耳朵窜到尾椎,林一身形不稳,向后退了半步,段喆的身体和吻同时紧贴上来,一边推着他走一边脱掉了他的外套。   林一被压进床里时全身上下只剩一条长裤,他仰起脸,看段喆双手拉起毛衣下摆,又向上一拽,将毛衣丢到一边,露出了完美流畅的胸腹肌肉线条。   段喆的手指在林一的裤扣上停留了一下,实在想不通这人在做爱时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无语道:“你怎么又笑。”   林一伸长胳膊拉下他的裤链,揉了一把他腿间的蓬起:“我想起……你第一次和我做的时候……”他眨眨眼,笑容里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狡黠,“起不来。”   最后这三个字他是用口型说的,段喆一把拽掉他的裤子,用膝盖分开两条光裸的长腿,严肃地纠正:“这才是第一次。”   林一还想再调侃两句,但被段喆目不转睛的专注视线憋了回去,无端生出点紧张来:“干嘛?我是实话实说。”   段喆俯下身,一手撑在他的耳边,另一手抚摸他光滑的身体,没计较他在床上不合时宜的胡言乱语。   “林一,”他用手指轻轻滑过林一的乳尖,又继续往下,握住了他笔直漂亮的性器,“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柔、敏感、坚强的人。”   林一轻哼一声,不由自主地向上挺了挺胯。   他在情欲的乱流中琢磨了一下这几个和自己几乎搭不上边的形容词,抬脚踩住段喆的大腿,轻喘着问:“你是不是搞错表白对象了。”   段喆抓住他的脚腕向上一抬,身体也压在了他的身上。   “我从来都分得清。”他凑近林一耳边,咬了一口他的耳垂,恶狠狠地说,“不像你。”   林一吃痛闷哼,还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皱着眉又“嗯”了一声。   段喆缓慢抽动手指,吮着他的耳垂舔了舔,含混地问他:“疼?”   林一咬着唇摇摇头,深呼吸几次,让身体适应了陡然入侵的异物,涩声道:“你这么捅自己试试。”   段喆显然没有这种爱好,他放过林一的耳朵,低下头用舌尖绕着圈舔弄他小巧挺立的乳头,手指寻到他体内的敏感点,压着那个小凸起缓慢地揉。   林一很快被弄得软了腰,身前的性器完全勃起,湿润的顶端随着身体的扭动反复戳在段喆紧实的腹肌上。   段喆见他进入状态,抽出沾满润滑液的手指,用纸巾随便擦了擦,脱掉了自己身上的最后两件衣服。   他腿间的东西极有存在感,林一的视线却落在了他的膝盖上。   那里有一大片骇人的黑青。   除了这块黑青,他今天还在段喆的手指上发现了几块红肿的冻疮。   他看得眼神发直,段喆伸手扳正了他的脸。   “别瞎想。”他盯着林一的眼睛说,“我爱你不是你的错,懂吗?”   林一没回答,只是抬手捞住他的脖子,仰头吻住了他的嘴。   两人的呼吸在这个吻里愈发炙热急促,一个又粗又热的东西顶住了林一的腿根,贴着会阴蹭了蹭。   林一被磨得浑身一抖,颤声催道:“别磨蹭,快进来。”   “叫我。”段喆抬起头看他,下身又是一顶,“快点。”   这诡异的性癖令林一难以理解。   他伸手去够那不听话的东西,黏糊糊地问:“干嘛啊。”   段喆抓起他的手推到头顶,又催了一遍:“快点。”   林一没他劲儿大,反抗无果,只好板板正正地喊了一声“段喆”。   “嗯。”段喆竟还真的应了。   林一被他逗乐,弯起眼睛笑:“你一会儿干得卖力点,我可以……”   他的话戛然而止,段喆猛地向前挺腰,勃发的阴茎被用力一送,填满了他的身体。 第121章   段喆用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臀肉,刻意控制着在那紧穴中抽送的速度,低头看着他被含得水光泛滥的唇瓣,轻声问:“你可以什么?”   低沉克制的喘息在耳边徘徊,过电似的快感从交合处持续扩散,林一双唇微张,脑袋里晕晕乎乎的。   可以什么?   他现在什么都可以。   他抬起双腿夹紧段喆缓慢耸动的腰杆,仰起脑袋去索吻,双眼迷离地半眯起来:“你动快一点,哥哥告诉你……”   段喆低头咬住他的嘴,狠狠往深处凿了几下,又觉得这个姿势不好发力,跪坐起身,抬起他的两条长腿扛在了肩上。   阴茎瞬间插入到更深的位置,林一忍不住叫了一声,伸手抓住了他的大腿。   这个姿势阴茎被夹得更紧,段喆也不想再忍,手指掐入他白嫩的腿肉,打桩似的开始抽插。   林一被他的突然加速撞得魂飞魄散,只觉得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骨头都被撞酥了,没过多久又承受不住地拍他的腿,喊他慢一点。   段喆没笑话他的反复无常,听话地慢了下来,手指从他被掐红的大腿滑动到脚腕,一边在他身体里缓进缓出,一边偏过头轻轻亲吻他的小腿。   累积到顶端的快感瞬间击垮神智,林一的腿根突然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仰着脖子哀叫几声,泄了身。   段喆放开他的腿,抹了一把他水淋淋的性器,重新压下身吻他的嘴。   林一缓过了高潮的后劲儿,手脚都缠上段喆的身体,和他肌肤相贴地抱在一起。   “段大夫这是又自学了。”他虚着声音说,“片子没少看吧。”   段喆已经放弃纠正他调侃自己的称呼,硬胀的阴茎又开始在他的身体里抽动:“还没告诉我,你可以什么?”   “你想听我叫什么?”林一哑声笑笑,语气因餍足而显得有点懒散,“叫你哥哥怎么样?”   段喆抽送的动作突然一顿:“不怎么样。”   林一没想到这个提议竟会遭到拒绝,用大腿内侧蹭了蹭他的腰:“怎么,害羞了?”   段喆沉默几秒,从他身体里退出来,又把他翻了个面。   他从后面再次进入,按住林一的后背,继续打桩似的冲撞。   他的动作比刚刚还重,和害羞八竿子打不着,林一这才咂摸出味儿来,扭头看他,一句话在身后人的顶弄下说得断断续续:“段喆,你不会,以为,我——”   段喆俯下身,直接用自己的嘴堵住了他的嘴。   他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插了一会儿,又松开林一的嘴,在喘息中冷着语气说:“别提他,这种时候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林一被吻得险些窒息,大喘一口气,简直觉得莫名其妙:“谁提了,明明是——”   段喆又堵住了他的嘴。   他恶人先告状,林一有苦说不出,整个人都被禁锢在他的身下动弹不得,这个姿势又次次都能碾过最敏感的那一点,后穴很快再次一抽一抽地绞紧,到了顶。   段喆按住他痉挛抖动的腰,停下缓了缓,在那抽搐的后穴里轻轻顶了几下,吻着他的肩膀问:“舒服吗?”   林一抬起深埋在枕头里的脑袋,转过脸看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段喆吻掉他耳朵后面的薄汗,又去吻他的脖子。   “我好像……”林一摸到他掐在自己腰间的手,把手指插入他的指缝,和他十指相扣,“真的……”   “嗯?”   被令人安心的气息完全包裹,林一的大脑在高潮余韵里反应有些迟缓,逻辑思维似乎也停止了工作。   但本能驱使着他,他便这么说了:“很爱你。” 第122章   “只是好像吗?”段喆的语气里含着笑。   林一的身体还在细细地颤,段喆用舌尖感受到了他颈间跳动的脉搏,下身加快了抽送的频率。   刚射过的性器还很敏感,随着抽插的动作被一下下顶在纯棉的白色床单上摩擦,林一有些受不了,哼哼唧唧地呻吟了几声。   他攥紧段喆的手指,哑声道:“让我转过去。”   段喆用手肘支起一点身体,他便在段喆身下翻了个身,双手也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林一,”段喆凝望着那张染满情欲的脸,手掌轻覆上去,用拇指抹掉一滴从发根滑落的潮汗,“你看起来对人冷淡,实际上比谁都热烈。”   和他自己正好相反。   林一不以为然,嘲弄似的看着他笑:“你这么懂我啊。”   “嗯。”段喆顺着他的脖颈向下摸,指尖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汗湿的水痕,“你的身体哪里最敏感……”   他碰过的地方像是触了电,林一哆嗦着扭了扭身体。   “高潮时是什么表情,咬得我有多紧……”他重新分开林一的腿,用手抬高他的臀,将自己送入那湿软的后穴,“我比你自己……更懂你。”   阴茎贴着肠壁上的小凸起重重蹭过,混杂着酸痒痛麻的快感直窜天灵盖,林一不自然地缩了缩腰,手指掐紧了段喆的后背。   “别……”   他还在不应期,受不住这么磨,声音颤颤巍巍的。   段喆在床上向来纳善如流,这回却独断专行,按住他的腰不让他躲,阴茎抽出多半,又从刚刚的角度顶进去,缓慢且用力地碾过他的敏感点,挺入那销魂地的极深之处。   林一的眼里登时涌出水雾,难耐地蹙起眉,喊他别闹。   “谁闹了?”段喆低下头,含住他红润的乳尖,给他舔硬了。   “我的自学成果……”他被紧致热穴夹得舒服,沉沉地喘了一口气,下身又是一顶,“哥哥验收一下。”   *   林一徐徐睁眼,房间里一片昏暗。   他伸手摸到手机看了眼,发现这一觉虽然睡得沉,却没睡多久。   现在才晚上七点。   他捧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打开了微博。   白砚初出轨的话题已经降了不少热度,但隐退的话题正飘在热搜第二位。   林一点开看了眼。   “俩人从小就认识,那小三怎么可能不知道白砚初已婚?好一朵又当又立的小白莲,这发布会是不是把网友当弱智?”   最热的这条博文获得了两万多个赞。   “别看了。”温暖的怀抱从身后贴了上来。   这一幕过于熟悉,林一蓦地屏住呼吸,手指悬在了评论按钮上。   段喆把手机从他手里拿走,放在了自己那一边。   “你没带药吧。”他用胳膊揽住林一的腰,低头亲了亲他的肩膀,“其实我们今晚回成都也来得及。”   林一僵硬的身体终于解冻,回过头看了他几眼。   “带哥哥住这么贵的钟点房啊。”他转过身,浑身瘫软地仰面平躺在床上,抬手揉了一把脸,“你觉得我这样走得了吗?”   段喆喉结滚了滚。   林一的脖子和胸前有好几块显眼的吻痕。   他不用掀开被子也知道,小腹和大腿上肯定也有。   除去他们的第一次,他没在林一身上留下过印子,这派旖旎景象让他又有些心猿意马。   “怎么不能走?我背你走。”段喆口是心非地说。   他身下逐渐苏醒的大家伙正戳在林一的大腿上,林一摸了摸床单上的几块精斑,无语地瞥了他一眼:“还做?把人家的床单都弄脏了。”   “没事,退房的时候我赔个清洁费。”段喆翻身压在他身上,嘴唇覆上他胸前的一片红痕,轻啄似的吻他。   林一没接话也没动作,段喆抬起头,对上了林一的视线。   林一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回成都吧,别断药。”段喆捡回理智,又翻身下来,拿起自己的手机准备买车票。   林一突然扯过他的胳膊,紧紧抱住了他。   段喆放下手机,回抱住林一,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边问:“饿不饿?要不我们先吃点东西。”   “段喆……”   林一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又想起了十九岁那个像黑夜一样的早晨。   “就算你是假的……”他把头埋在段喆胸前,勒紧了环抱他的手臂,“不要走。” 第123章   两人最终还是没在这间高价房里过夜。   告别了四千块一间的“钟点房”,段喆拉着他在酒店附近吃了个晚饭,乘坐最后一班高铁回了成都。   为了躲避狗仔,白砚初整个团队都换到了另外一家酒店,但保险起见,段喆还是让林一在出租车上等着,自己去酒店里给他拿行李。   第一眼看到段喆时,白砚初的脑子还没转过来。   他虽感意外,但仍礼貌地喊了一声“段大夫”,和段喆打了个招呼。   林一昨天早晨离开前,跟他说的是——“去附近玩一下,散散心”。   白砚初担心他独自出门不安全,林一又说:“我不是一个人。”   联系上前一晚的对话,白砚初不用往下问也知道他和谁在一起。   可他没有想到,那个“谁”竟然会是这一位。   直到段喆提着林一的行李箱走到房间门口,白砚初才在他身后缓缓开了口:“什么时候的事?”   段喆硬着头皮停下了脚。   “你和林一。”白砚初又说。   段大夫不是完全不讲礼貌的人,他转过身看着白砚初,但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今天上午。   他在短暂思考后,给出了一个与标准答案相差甚远、又引人深思的含糊回答。   “抱歉。”   白砚初看着这位在林一眼中像大提琴一样的人,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他在音乐会上看到林一的那个眼神时就应该想到的。   那是林一第一次在上台时和他的步调不同步。   这局面实在尴尬,但墙脚挖都挖了,段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站在原地一时无言。   “你在教我怎么和林一相处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可笑?”白砚初低头笑了笑,“不过你还挺坦荡的,告诉他是我约的瞿老师。”   段喆闻言愣住。   白砚初似乎又说了点什么,但段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都没往心里去,白砚初很快注意到了他的走神,喊了一声“段大夫”。   “不要让他去网上看那些东西。”白砚初说,“我们在想办法处理了。”   段喆终于拉回了混乱的思绪。   “话是这么说,但你能忍住不看吗?”段喆问,“想知道别人怎么看自己,想知道有没有人支持自己,想反驳那些与事实不符的言论,对吗?”   白砚初没作声,默认了。   段喆说得很对。   人不可能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昨天下午,我在你隐退视频的一条热评里发了一条回复。”段喆的语气缓和了一点,“也没说什么,就说让大家理智一点,不要妄加揣测没有根据的事情,结果被扣了个共情……”他话音一顿,那个词他说不出口,直接跳了过去,“的帽子,挨了几百条的骂。”   段喆没有继续往下说,他直到此时此刻还觉得无比窝火。   他能保持清醒的自我认知,也知道不能陷入自证陷阱,但他最后还是把软件删了。   否则他根本忍不住,忍不住去看别人怎么回复自己,也忍不住去辩解与反驳。   但现实是——如果对方压根就不准备相信你,解释的话说得越多,只会给攻击者提供更多的攻击角度。   你根本无法预料哪一个平凡的用词会成为对方攻击你的把柄。   而林一仍处于郁期的巩固治疗中,本身就比普通人更容易受到负面评价的影响。   “我先走了,他还在车里等我。”段喆担心林一又去网上看那些有的没的,草率地结束了对话。   他拉开房门,又想起了什么,在门口停留了一下,转回头对白砚初说:“对了,瞿老师的事,不是我说的。”   *   段喆走出酒店正门,没在之前停车的位置看到出租车,但在那附近的一棵法国梧桐下看到了林一低头抽烟的背影。   段喆提着箱子小跑了几步,问他:“出租车呢?”   “你太磨蹭,我让司机先走了。”林一弹掉烟灰,说,“再打一辆吧。”   段喆朝四周看了看,又问:“干嘛摘口罩?”   林一觉得好笑,反问他:“不摘口罩怎么抽烟?”   段喆从他衣服口袋里翻出口罩给他戴上,又拿走他手里那半支烟,叼嘴里狠狠吸了一口。   “怎么这么久才下来。”林一打量着他不怎么愉快的脸色,明知故问似的,凑近他问,“碰到白砚初了?聊什么了?”   段喆又猛吸一口烟,红色火星在夜色里骤然亮起。   “让我猜猜……”林一幽幽道,“精神病人的护理要点?”   段喆吐出一大口缭绕烟雾,静静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林一是以什么方式知道的瞿景荣的事,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林一知道的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   他在短暂思考后,给出了一个含混其词、但符合实情的回答。   “宣示主权。”   口罩之上的那双清秀眉眼先是一愣,然后微微弯起。   林一抬头望向头顶的法桐,轻轻“嘁”了一声:“无聊。” 第124章   第二天中午,飞机在北京大兴机场平稳降落。   段喆其实想陪林一在川蜀之地多玩几天,奈何现实骨感,他只请到了周一周二两天假,对此,林一大方地表示:“治病救人可不能耽误。”   两人走出机场到达大厅,久违地沐浴在了北方冬季的明媚日光里。   他们没有直接回林一家,第一站先去了眼镜店,第二站去了段喆家。   林一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看段喆把衣服逐件收进旅行包,在他身后说着阴阳怪气的风凉话:“搬来搬去的,不嫌累吗?”   段喆无力反驳。   老实说,确实挺累的。   如果算上这一趟,他这旅行包已经是第四次进林一家门了。   他没有接话,但林一还在慢悠悠地往下说:“尽做些多余的事。”   段喆手里的衬衫都被攥皱了。   他承认,这段时间自己确实做了一些无意义的蠢事。   段大夫咬碎牙往肚里咽,林一没能体会到吐槽的乐趣,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溜溜达达地走出了卧室。   等段喆提着旅行包出来的时候,发现林一正蹲在CD机前,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段喆把包放在原地,惴惴不安地向他走近。   他有点心虚,还有点忐忑。   那台机器里正放着一盘危险程度不亚于超级炸弹的CD光盘。   “收拾好了?”林一问他。   段喆低声应了一句:“嗯。”   “拉我一把。”林一朝他伸出手,说,“腿麻了。”   段喆握住他的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拽,林一倒很配合,直接被拽进了怀里。   时光在这个安静的拥抱中变得异常缓慢。   半晌,段喆才打破这份宁静,问林一:“腿还麻吗?”   林一点点头,说“麻”。   段喆说:“那再抱会儿。”   林一笑出声,推开了这个肉麻的拥抱:“收拾完就走吧,我肚子饿了。”   段喆没动,也没说话,摆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一在飞机上只喝了半杯白水,这会儿是真的饿了,不耐烦地皱起眉:“有话直说。”   “你……”段喆谨慎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林一再次在CD机前蹲下,把里面的那张光盘取了出来。   纯白色封面上用黑体印了三个加粗的黑字:程清露。   “算不上认识。”他低头看着那张CD,沉默了几秒才开口,“不过,我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   段喆呆了很久才完全领会林一的意思。   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那场音乐会……你也在?”   林一没有否认。   他抬头看向段喆,把手里的CD递给他:“虽然我去晚了,但你来得很及时。两次都很及时。”   这句话非常简短,信息量却很大,段喆看着他半天都没吐出一个字。   林一站起身,抓起他的左手,把CD塞进了他手里。   他曾想过,如果那一天他在程清露离开时注意到一丝一毫的异常,也许就能及时阻止一场悲剧的发生。   但他没有。   “她大概真的很想看我拉大提琴。”林一垂下眼,挤出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来,“才会把你带到我身边。”   段喆从CD架上找到这张光盘的盒子,装好,又放回到架子上,将脸埋在林一颈间,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我其实……挺脆弱的。”他深吸一口气,呼气时气息有一点颤抖,“程清露过世的时候,我质疑了自己很久。”   不仅仅是质疑,他逃跑了。   他逃离了精神科,又逃离了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直到认为自己彻底“痊愈”,才敢重新回来面对一切。   但与林一一同被困在山里的时候,他竟然比林一还要更早选择放弃。   不是他救了林一,而是林一的求生欲救了他们两个人。   “林一,你别悄无声息地……”段喆顿了顿,用力收紧了自己的手臂,“别离开我。”   林一被他勒得胸口疼:“听听你说的话,是咨询师该说的话吗?”   段喆闷声重申:“我是段喆。”   林一分不清他是真难受还是示弱给自己看,但被他这委屈巴巴的模样搞得有点想笑,好在努力忍住了。   “好,好。”他抬手拍了拍段喆的背,七分无奈三分敷衍地哄,“知道了,你是段喆。” 第125章   林一推开自家院门,脚步轻松地走到家门口,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回过头,目光定在了院子的西北角处。   地砖平整如新,一点残留的渣土都没有留下。   要不是提前知道段喆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来过,林一恐怕会以为自己产生了新的离谱幻觉。   他看向身后的苦力,在诧异中挑起了眉毛:“你修的?”   “说过,会给你修好。”段喆左手提着旅行包,右手推着行李箱,背后还背了一个大提琴琴盒,此刻急需减负,催促林一,“你先开门。”   林一将大拇指按上指纹锁。   门锁顺利解开,但他却没拉开门,又继续问:“修这个干嘛?”   段喆还记得跨年夜林一在这个院子里发过的脾气,反问了一句:“你不是很讨厌别人食言吗?”   林一沉默了。   片刻后,他抿了抿唇,坦然承认:“是很讨厌。”接着话音一顿,冲段喆丢出灵魂质问,“月季呢?不种了?”   段大夫的脸色可谓变幻莫测。   他松开紧咬的牙关,回应倒很铿锵:“种。”   林一瘪瘪嘴,拉开入户门,再一次发出感慨:“尽做些多余的事。”   地上没土,但段大夫面色如土,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用生无可恋这四个字来形容。   他一声不吭地走进门,换鞋,把行李箱和旅行包丢在玄关,又进工作室将琴盒放回原位。   他从工作室出来的时候,林一仍倚在门口,没进来。   “在门口站着干嘛?”段大夫不爽道,“不怕放蚊子进来?”   他开始胡说八道,林一笑得弯了腰。   他拍了拍门锁,招呼段喆过来:“来,把指纹录了。”   段大夫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   林一在指纹锁上点了点,添加好新用户,给段喆让开位置,无所事事地看向墙角。   他替不久后又要被再次砸烂的新地砖默哀了一番,又畅想了一下月季爬满那面墙的模样,问段喆:“月季的花语是什么?”   段喆一边录指纹一边低声答:“未来充满希望。”   林一本是随口问问,没指望段大直男会知道答案,闻言回过头,望着段喆没说话。   段喆心中郁结未消,表情依然有些严肃,眼角和唇角微微下垂,半圈快要消失的牙印自毛衣领口处露了出来。   这个牙印是林一昨晚嫌他在自己身上留印子,出于报复心理搞出来的。   林一在这一刻认识到了自己的善变。   他觉得段喆还是不高兴的时候更性感一点。   柔软的唇贴上锁骨,段喆的呼吸变了节奏。   林一含住那处牙印,轻轻咬了一下。   段喆的手从门锁移动到他的后腰,提醒他:“还没录完。”   林一轻拽他的大衣领口,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缓慢抬起头,看着他说:“先接个吻。”   他的眼睛含情又带笑,段喆听话地吻住了他的嘴。   按在林一后腰处的手加了把力气,段喆向门内跨出两步,把他一起带进屋里,又伸出另一只手拉住门把,合上了门。   林一双手圈着他的脖子,分开了吻得湿漉漉的唇,问他:“不录指纹了?”   “那东西……随时都能录。”段喆推着他往浴室走,轻蹭他的唇角,“先做点不多余的事。” 第126章   舆论的后续发展被林旭平说中,娱乐圈的新瓜精彩纷呈接连不断,两周之后,白砚初的出轨舆情随着他的销声匿迹,一起走出了大众视野。   林一也恢复了工作状态,二月下旬,沈槐序挑了一个段喆和纪春山都不加班的日子,约了一顿四人晚餐。   林一赶到餐厅的时候,其他三人已经到了一会儿,正坐在餐桌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尬聊。   这间餐厅坐落一个公园里,位置有些偏僻,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欣赏到一整片湖景。   林一穿过种类繁杂的花卉绿植,把琴盒立在座位旁边的墙角,边脱外套边打量餐厅带有浪漫色彩的室内装潢,丢出一句奇奇怪怪的开场白:“这地方是纪春山找的吧?”   段喆“嗯”了声,把椅子给他往出拉了一点。   “他就喜欢这种……那个词叫什么?”林一把外套挂在椅背上,仰头思索几秒,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氛围感餐厅。”   沈槐序正准备和林一打招呼,闻言缓缓转过了头。   这话初入耳没什么毛病,但禁不住细想。   这种氛围感餐厅是情侣约会的最佳选择。   纪春山感受到了这道凉飕飕的视线,连忙把菜单推到林一面前,企图借此堵住他刻意歪曲事实的嘴:“你看看有什么想吃的,我们刚才随便点了点儿。”   林一看都没看一眼,不满道:“我喜欢吃什么,你不知道?”   纪春山感觉自己正在被那道视线凌迟。   他看了眼段喆,寄希望于他能救场,又瞬间傻掉。   这天杀的,竟然开了一把消消乐。   纪春山清了清喉咙,努力将话题带回正轨:“我还没有正式介绍过——”   “别介绍了。”林一不客气地打断他,“我俩在和安见过。”   他移动视线,看向沈槐序,语气也温柔了许多:“那天真不好意思,我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沈槐序摇摇头:“没有,别放在心上。”   他从桌面上拿起一个酒红色的丝绒方盒,递给林一:“我准备了一份见面礼,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如此讲究,林一很是意外,抬手接过了东西。   盒子里是一块机械怀表,镂空表面图案精巧又富含古典韵味,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听说你们穿燕尾服时不能戴腕表,但可以戴怀表。”沈槐序说,“不过我是外行,不怎么懂,选了一块看得顺眼的。”   “让你破费了。”林一把盖子合上,轻瞟段喆一眼,微笑道,“不愧是亲密无间的发小,送礼的偏好都一模一样。”   他在“亲密无间”这四个字上用了强调的语气,段喆本来在一边看戏,没想到这也能波及到自己,连忙开口岔开话题:“今天怎么这么晚,录得不顺利?”   “没。”林一说,“和杨宽聊了点别的。”   他没再继续发难,纪春山和段喆同时松了一口气,但席间也顿时冷了场。   服务员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菜,林一端起芒果汁喝了一口,随意一问:“你们这气氛怎么怪怪的,吵架了?”   “没有。”段喆和纪春山异口同声地答。   林一没憋住,笑出声来。   他从刚进餐厅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两人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对方。   三十多岁的人竟然还如此幼稚。   “吵什么架。”纪春山神色自若,咽下了嘴里的鸡块,“他感谢我还来不及,我可给过他一张意义重大的音乐会邀请函。”   段喆把正准备塞嘴里的羊排放在了餐盘里。   纪春山对林一所面临过的两次险境一无所知,他对自己有所误会,段喆可以理解,但十分憋屈。   他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抬起眼看着纪春山。   “差点忘了。”段喆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淡定发问,“同学聚会那晚的房费,什么时候给我结一下?”   沈槐序一口啤酒差点喷出来。   “什么同学聚会?”林一在一旁插了句嘴。   “多少钱。”纪春山识相地拿起手机,准备交封口费。   “记不清了,你看着给吧。”段喆重新夹起羊排,悠悠地说,“毕竟是意义重大的一晚,我说少了也不合适。”   --------------------   有个彩蛋。   这一章文中的时间是2023年2月23日,也是现实世界里《星垂》正文完结的那一天。 第127章 (完结章)   段喆明摆着挖个大坑等他往里跳,纪春山二话不说,给他转了五千块。   林一对这种加了密的对话没什么兴趣,注意力早就被另外一处吸引了去,问纪春山:“你最近练琴了吗?”   纪春山成功破财消灾,收起手机,心不在焉地答:“我工作那么忙,哪有空练琴。”   林一看了一眼沈槐序,意味深长道:“只是工作忙?”   这完全就是明知故问,纪春山还在思索怎么回答比较稳妥,林一突然站了起来。   他打开琴盒,从里面拿出大提琴,语气不像在开玩笑:“弹一首,让我检查一下你退步了多少。”   “现在?”   纪春山问完后才想起,这家餐厅有一台三角钢琴。   选择来这儿吃饭真是一大败笔。   “不然呢?”林一想了想,很轻易地妥协了,“去你家检查也行,你家的那台斯坦威——”   “走吧,正好钢琴没人用。”纪春山立即答应。   林一对他一直颇为照顾,两人虽无血缘关系,感情却堪比亲兄弟,他去过林一家,林一也去过他家,但这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朋友交往从林一嘴里冒出来竟莫名多了几分引人遐想的味道。   纪春山一脸悲壮。   他不敢得罪这位祖宗,又害怕沈槐序再喝一缸老醋,一时进退维谷。   “去吧。”沈槐序冲他笑笑,推了他的胳膊一把。   林一压根没等他,已经径自走出一段距离,纪春山哪敢怠慢,快步追上,问林一弹什么。   “《大探戈》。”林一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   “《大探戈》?”纪春山显然迟疑了,“那曲子好长。”   “当年为了带你参加那些过家家一样的比赛,我可没少陪你练琴。”林一面无表情地问,“现在连首十分钟的曲子都不陪我弹了,是吗?”   纪春山算得上林一唯一的挚友,但自从他和沈槐序重逢,主动联系林一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理亏,也深知林一嘴巴狠起来有多毒,连忙低声求饶:“哥,我知道错了,你别搞我了。”   林一不为所动,笑了一声。   “这是你应得的。”他目视前方,冷冷骂道,“见色忘义的白眼狼。”   《Le Grand Tango》是皮亚佐拉的代表作之一,这首曲子极具张力,时缓时急,时高时低,钢琴与大提琴相互试探、交锋、拉扯、共舞,音乐刚响起没多久,餐厅便异乎寻常地安静下来,整个空间都沉入了这首令人心醉神迷的钢琴大提琴二重奏里。   唯有两个人除外。   这变幻莫测的旋律似乎永无尽头,沈槐序对音乐没多大兴趣,这会儿已经开始感到无聊。   他单手扶腮,喝了口啤酒,和段喆随口闲聊:“这什么曲子,怎么这么长。”   段喆吃了口肉:“比这长的多的是。”   “听不懂。”沈槐序看向餐厅中央,诚实道,“但他拉大提琴还挺好看的。”   段喆忍不住跟着他看过去。   林一今天的衣着与他嘴上的攻击性极不相符,柔软的米色针织开衫里套了件普通白T恤,下身穿了条卡其色休闲长裤,脚踩一双常规款帆布鞋。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笑,看起来自信又洒脱,胸前那把黄棕色大提琴仿佛和他融为了一体。   “确实好看。”段喆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但你觉不觉得……”沈槐序在段喆面前向来没什么顾忌,直言不讳道,“这个画面看着非常不爽。”   “确实不爽。”段喆埋头吃肉,再次点了点头。   好容易熬过了这漫长的十二分钟,林一手提大提琴,和纪春山前后脚走了回来。   “好听吗?”林一看着两位听众问。   沈槐序:“好听。”   段喆:“挺好的。”   这两人虽然回答得稀稀拉拉,但林一对他们的反馈依旧相当满意,他拍了拍纪春山的肩膀,提议道:“既然他们这么喜欢,不如我们再来一首吧。”   纪春山大惊失色,急忙向桌上二人投去绝望的求助目光。   沈槐序接收到了他的求助信号,温声道:“你们先吃点东西,羊排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得对。”段喆也附和了一句,“先吃饭。”   他在纪春山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收缴了林一的大提琴,把琴放入琴盒,又把林一按回到了椅子上。   *   三月的第一个周日是段喆的值班日,林一从门诊楼出来的时候段喆刚好下班没多久。   他刚走到住院楼门口,就在荷花池边自己最喜欢的那张长椅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脑袋后仰靠着椅背,姿态很是放松。   林一走过去,脚步停在长椅后面,摘掉了他的一只耳机。   段喆睁开眼,仰头看着他问:“怎么这么慢。”   “在门诊楼碰上小陶,聊了一会儿。”林一把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里面播放的是徒花昨天刚发的新曲,《破晓》。   段喆坐直身体,看了眼他手里提着的塑料袋。   谭思明给林一开的新处方和他的预测一样,减掉了非典型抗精神病药,只保留了心境稳定剂。   “喜欢吗?”林一用手指点了点耳机。   这是徒花发布的第一首由自己独立创作的大提琴独奏曲。   段喆闭眼回味了一番,认真答道:“很温柔,像黎明的第一缕日光。”   他用手拍拍身边的位置,对林一说:“坐这儿,陪我抽完这根烟,顺便跟你说个事儿。”   “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说。”林一在他旁边坐下,把装药的袋子放在了长椅上。   他这话说得一本正经,让段喆很是好奇:“什么事?”   “杨宽签了徒花。”   段喆一脸茫然,没听明白。   “徒花要以独立音乐人的身份出道了。”   “啊?”段喆似懂非懂地问,“虚拟形象啊?”   林一震惊地瞪大眼:“我的颜值需要虚拟形象?”   段喆噎住:“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一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轻轻笑了笑,说:“我做我的音乐,爱骂骂去吧。”   段喆未置可否,脸上仍旧带有明显的担忧之色。   这件事杨宽前前后后找林一和林深聊了很多次。   林一起初一直拒绝,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想重登舞台,乐团那条路是行不通的。   “杨宽虽然是我哥的朋友,但他首先是个商人,商人才不做赔本的买卖。放心吧,公司都有安排。”林一不太想细聊这个话题,问段喆,“你要跟我说什么?”   段喆把烟掐掉,说:“我爸妈回国了。”   林一愣了一下,他从来没听段喆提过他的家人,一直以为他和家人的关系并不好。   “他们……”段喆又说,“想请你吃顿饭。”   林一眯起眼,打量着段喆欲言又止的表情:“段大夫这是和家人出柜了?”   段喆嘴张了又合,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让我猜猜……段大夫激情出柜,家人一致反对,遭到严厉谴责。”林一叹息道,“段大夫这是邀请我去吃鸿门宴啊。”   “不是……”段喆赶紧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你想多了,我爸妈挺开明的,你见了就知道了。”   林一莫名其妙:“那你吞吞吐吐个什么劲儿?”   段喆回想起亲妈在电话里那个大呼小叫的动静,现在脑袋里还嗡嗡的。   “我跟他们介绍你的时候,给他们发了几张照片,还有几个你小时候的比赛视频。”   林一意外道:“你还有那种东西?”   段大夫不仅有,还有很多,但这个事现在并不是重点。   他长话短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俩现在是你的粉丝。尤其是我妈,有点狂热,我怕吓着你。”   林一没明白哪里不可信。   他想了想,说:“那她听说我被经纪公司签了,估计得更狂热。”   段喆用心思考几秒:“你提醒了我,我得告诫他们理智氪金,最好把钱直接交到我手里,不要让第三方赚差价。”   林一噗的笑出声。   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段喆突然想起十七岁时在麦当劳门口看到的那个林一。   和十九岁时相比,林一的相貌其实没有特别大的变化,但这个笑容却与当初全然不同。   他突然凑近脸,林一条件反射地向后一躲:“你也不怕被人看见?”   这个人简直胆大包天,这里可是他的工作场所。   “怕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咨询师。”段喆朝周围环视一圈,又低头去寻他的嘴唇,“我每天这个时间都跟这儿抽烟,没人来。”   看来,自己来送音乐会门票的那天,在这张椅子上见到的段喆也是真的。   林一再一次弯起嘴角,在奶檀与辛辣烟草的味道中轻轻闭上了眼。   有一个问题曾经困扰了他许多年。   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在这痛苦与无聊的人生中反复挣扎。   但此刻,他似乎明白了一点坚持的意义。   他等来了这个愿意在他破破烂烂的人生中修修补补的人。   “我饿了。”林一突然退开了脸。   段喆抬起左臂看了眼表,站起了身。   “走吧。”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冲林一伸出手,轻声对他说,“回家。”   --------------------   有个彩蛋。   这一章在文中的时间是2023年3月5日,也是现实世界里《徒花》正式开更的那一天。 第128章 后记   《徒花》的故事开始得很仓促。   《星垂》的老读者应该知道,段喆在《星垂》里是一个负责给主角打助攻的工具人,他的初始人设是一个情商超高,洞悉一切,喜欢明日香的钢铁直男。   我一度把他当作我的嘴替,用二次元小段的话来讲,这个叫“官方吐槽”。   但这一切在《星垂》第107章 (长佩第99章)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只因为我在那章下面看到了一条读者评论。   “小段来,林一看胸牌那段我突然嗑到了。对不起太太,我乱点鸳鸯谱。我好喜欢小段,他像个小太阳。”   看完这条评论,我翻回去品了品原文,大喊完蛋。   我也嗑到了。   从林一这匆匆一瞥开始,段喆不再是一个工具人,他因为这一眼拥有了自我意志,被赋予了真正的灵魂。   从这一刻起,段喆作为一个独立角色正式出生了。   但因为是系列文,所以生日、职业、性格这些与感情线无关的部分,我沿用了《星垂》的设定。   林一和段喆不同,我本来就是把他当衍生文的男主角来写的,所以他有很完善的人设背景,但我从未想过他的官配会是段喆。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脑袋里都是段喆和林一的故事,《徒花》的故事雏形也从那一晚开始从零酝酿。   我当时真的非常好奇,段喆和林一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角色,到底能不能真正相爱。   事实证明,他们可以。   他们爱对方爱得要死。   《徒花》的故事结构也很简单。   它讲了一个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的故事。   写林一之前我犹豫了非常之久,林一的人生太压抑,他的人设决定了这篇文的灰暗色调。   随着剧情的推进,我的情绪开始逐渐失控,我需要放空自己、自我纾解的时间越来越久,但即使如此,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回到了一个熟悉的糟糕状态。   这也是后来更新效率越来越低的原因之一。   好在我有敏感的家人,也有从字里行间感知到我的异样、和我温柔互动的可爱读者。   方念池的发病细节我只写了一章,纪春山我鼓起勇气写了四章,林一……   现在往回看,这也是我一步一步变勇敢的过程。   但不论如何,《徒花》还是在各位的厚爱中、在我的忐忑里平稳落地了。   可喜可贺。   关于番外,脑洞其实已经到位了,但我的手还没到位,等我休息休息再来写。   下一本会写破镜重圆,目前还没想好是开《清池》的衍生文还是新开一本ABO。   最后我想说,《徒花》在对精神障碍的描述上,有着非常厚的美化滤镜。   我想推荐一本书给各位,《我想和你谈谈精神病人的世界》。   感谢这四个月的追更与陪伴,记得常来微博找我玩。   祝我们所有人,身体健康。   不让尘   2023/7/8   --------------------   微博@小F就是小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