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CU-第二季   作者:青容   文案:   三年前,儿科重症专家杨朔从巴尔的摩回国工作,加入六附院儿科,着手组建新科室PICU,值班室室友穆之南是儿外科第一把刀,他们的性格特点、待人处事和文化背景皆不相同,因此,二人的相处,是从相互看不顺眼开始的日久生情。   上一季他们经历了些不大不小的磨难,最终修成正果,但这只是个开始,踏入人生的新阶段,他们的故事还将继续。   比如,   主任们的学生悉数登场,   小杨的情敌从天而降,   身为医生的柯南体质走哪儿都能遇到病人,   杨朔误诊、穆之南停职、老杨出事……   有些人离开,有些人回来。   一阵龙卷风刮过,六附院风雨飘摇,   万幸他们对医学还有信念,   万幸他们还在一起,   万幸他们之间依旧热烈缱绻。   一句话简介:医生们的爱、欲、情、仇   标签:职业剧情 强强 HE 第1章 一如往常   他已经半个多月没见到自己的爱人了。   杨朔坐在回家的飞机上,看着晴空下的地面,大片大片的绿色,中间散落着一些人类聚居地,回家的航程显得很慢。   从前他不觉得离开家出去工作是件不得了的事,但那是以前的心情,现在他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总觉得牵肠挂肚的,也不知道具体在担心什么,一种矫情又浪漫的心绪不宁。   杨朔用比赶飞机还大的步幅走进小区,冲进电梯,但在家门口的时候停住了,似乎刻意想要表现得没那么急切,他悄悄开门,闪开一条缝隙。   视线里出现了一位陌生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叼着奶嘴的婴儿在地上爬,看见门突然开了,她停下,抬头,看着面前矗立着的高大男人,撇了撇嘴,圆眼睛一红,“哇”的哭出了声,奶嘴掉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滚到杨朔脚下。   杨朔立刻后退一大步,一边喊着“不好意思走错了”,飞速拉过把手,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彼时的他怀疑起了自己的智商,是进电梯按错了楼层还是怎样,也不对,他明明是用指纹开的锁,门牌号也是自己家。   再进去,便看到穆之南的表情,很像在看一个傻子,并叹了口气:“回来得正好,这是楼上的刘小姐和她女儿,小朋友这几天有点不太舒服,你来看看。”又向邻居介绍杨朔,“这是我们医院PICU的杨主任,我……”   “室友。”杨朔抢先一步说道。   穆之南笑了笑:“他是我爱人,也是小儿内科的专家。”说着把手里的听诊器递过来,“听听看她的心音。”   接过听诊器,杨朔瞬间正经严谨了起来,再没了对待邻居轻度的热情和客气。   孩子妈妈在一旁描述情况,说前几天有一点点流鼻涕咳嗽,但精神很好,这两天不流鼻涕了,体温稍微有点高,胃口不太好,奶喝一半不肯喝了,辅食也就吃一两口。   杨朔说:“心率快了一点,有可能是发热导致的,如果没有其他症状的话,可以先观察。”   “要给她吃退烧药么?”   “看着不舒服的话可以吃,但我看她精神不错嘛。”   小姑娘对这个亮亮的东西很感兴趣,抓着听诊器的胶管,似乎觉得触感和她的安抚奶嘴差不多,拽过来就要往嘴里塞,杨朔赶紧抢回来:“哎~这个不能吃。这叫听诊器,我可以用它听到你的小肚子说什么哦。”他很会逗小孩,把听诊头挪到腹部,挠她的痒,“你叫什么名字啊?哦,它说咕噜咕噜,你叫小咕噜是不是?”   小婴儿咯咯地笑,也不怕他了,抓他的卫衣帽绳玩,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奶猫。   妈妈继续说:“如果爸爸没出差就带她去医院看看了,但这两天哥哥感冒咳嗽,没上幼儿园,我一个人实在走不开。”   “带两个孩子很辛苦的吧。”穆之南说。   “唉,原本以为哥哥上了幼儿园就轻松了,结果三天两头的感冒咳嗽,他一生病,家里的妹妹也跟着生病,真是……好累啊。”   “小朋友的免疫力就是在这样反复感染和痊愈的过程中建立的,不用太担心。”穆之南起身准备给她倒水,孩子妈妈拒绝了,说哥哥一个人在家,她们要回去,不麻烦了,他点头,说,“还是要注意观察,一旦出现精神不好,呕吐或者气喘之类的症状,及时去医院,或者来找我们也行。”   “真是太感谢了,你们家呀,可以开个专家门诊了,内外科都有。”   穆之南把婴儿和她妈妈送到门口,转身回了厨房,切好食材刚准备起锅烧油,腰就被一只手搂住,整个背贴在杨朔胸前:“哎你——我要炒菜了,怎么这么腻歪啊~”   “哪儿就腻歪了,我这刚一到家,还没抱上老婆就要工作,我都委屈了……”杨朔双手抱紧他,轻声耳语,“Hello sunshine.”   “你这个措辞……真老土。”穆之南微微侧过头,等脖子上流连的唇稍稍分开,说,“我也想你。累不累?你先休息会儿,马上就有炝拌小海鲜可以吃了。”   “吃什么小海鲜,小海鲜哪有你火辣。”杨朔一副挂在他身上不愿分开一秒的样子,“怎么今天是爱人,不是室友了?”——他说的是某天在楼下散步,遇到相熟的邻居,穆之南说自己是室友,杨朔还生过一阵子闷气。   “啧,多大个人了还记仇。上次是一群打太极拳的老年人,说出来大家都尴尬,年轻人接受程度很高,不一样的。”   “哦~这样。那你爱人好想你啊,来抱一会儿——”说着就把他往沙发上扯。   “哎别,等我先洗个手。”   “职业病啊洗什么手,又不是做手术,不用这么干净。”   “刚切菜的……”   也难为穆之南,在被人拖住的情况下还能草草把手洗了,杨朔捧起他的脸,从厨房吻到客厅,纠缠着他的舌头不愿放开,箍住他的腰,一直吻着退到沙发上坐下,穆之南失去平衡,整个人跌在他身上,牙齿磕到嘴唇。   “嘶——”杨朔不由得抿了一下嘴。   穆之南轻轻抚上他的下唇:“疼么?”   杨朔摇头,抓住他的手,伸进自己的腰带里,放在了他觉得这只手应该放的位置,说:“这里倒是有点疼。”   穆之南以前对这些事还有些不符合年纪的青涩,跟杨朔在一起,被他教导着已经越来越会沉浸和享受了,也知道杨朔喜欢什么,尤其是看到杨朔紧皱的眉头,难耐又对自己饱含深情的眼,于是用了点力,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很熟悉的位置,问:“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嗯……”杨朔不觉后仰,胸膛起伏得厉害,半个多月,十七天,四百零八个小时没见了,他注视着穆之南的眼睛,笑意和情欲都是浓烈的,那眼神和手让他有种飞翔的错觉,飞到一团燃烧着的——   他突然脸色一变,抓住穆之南的手臂,用了些力气推开他:“你!你手……我操好疼!”   穆之南看着杨朔的眼睛泛起不对劲的红,眼泪即将掉下来的样子,他想起被拖出厨房之前——   “刚切了……一把小米辣。”他说。   杨朔扑倒在沙发上大叫:“谋杀亲夫啊你!”   穆之南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可我刚才洗了手啊,是……没洗干净?”   杨朔从沉醉的巅峰跌落地面,弯着腰,缩在沙发上,发出一种动物受伤了的哀鸣,穆之南罕见的慌张,递给他一包酒精湿巾:“那个,要不……用酒精冷却一下是不是能缓解?”   杨朔红着眼:“酒精?你怎么想的啊,你见没见过有些人家里有个大酒坛子,里面泡着一大堆药材,往往还会加一根动物的这个器官吧?”   穆之南噗嗤一声笑出来,一边笑还一边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故意笑的,你叫得这么惨我都慌了。”他这才调动了自己的理性思维,说,“对了,辣椒碱应该用酸中和一下,那不然,涂点醋?”   “又酸又辣你腌泡菜么!”杨朔不想理他,用抱枕捂住脸继续哼唧。   穆之南拍了拍抱枕,敲门似的:“那我给你讲个故事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噢。”声音闷在枕头里,越听越委屈。   “你小时候有没有看过一个动画片,叫丁丁历险记……”   只说了个开头,一个抱枕就砸了过来。   “穆之南你——你是不是个魔鬼啊!”他叫得更大声,“啊!!!我老婆怎么变成蛇蝎美人了我好伤心……”   穆之南的手机适时响起,他看到来电人是杨存道,便走到厨房去接:“师傅,嗯,在家,今天休息。”   电话那头的老杨显然能听得到屋里的动静,问:“你那边干嘛呢?”   “杨朔他……嗯……搬东西砸到脚趾头正在嚎叫。”   “让他别嚎了!有个事儿,我想提前跟你聊一下……”   杨朔缩在沙发上,看穆之南打电话。他前阵子换了个发型,两鬓比之前单薄,显得脸更瘦削,从复古儒雅变成了硬朗凌厉。杨朔问他为什么剪成这样,他说过阵子要带研究生,剪一个更像老师的严肃发型。杨朔就笑,说你平时一严肃起来,整个儿科都要屏气凝神一下,穆之南跟着笑,却坚称自己绝对没有他说得那么吓人,并且还递上一个有弧度的眼神,问不好看么,杨朔凑上去抱他,说当然好看怎么都好看……想到这里,再看穆之南的表情,轻松愉悦已经不见了。   他略显疲惫,斜靠在厨房门口,拿起刚才没扔掉的擦手纸,在小吧台上展平,再攥紧,再抹平,再折叠,再抠个洞,不知对面的老杨在说什么,但穆之南的的确确有些心不在焉,杨朔甚至看出了一些急于结束通话的焦躁。   “怎么了?”电话挂断,他立刻就问。   “科室里有些人员变动。老杨想要慢慢退下来,只上门诊,不做大儿科主任了。”   “老杨年纪也不大啊,普外科的黄老,80多了每周一还来查房呐。”   穆之南点头:“黄老有时候还会上手术呢,我手术室遇到过他,觉得自己有‘40岁退休’的想法特别混蛋。”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杨朔对那盆小海鲜又爱又恨,刚开始还记恨着小米辣的仇,不想碰它,但实在抵抗不住一阵一阵的鲜香味,一把拖到自己面前,愤恨地声称要消灭干净。   穆之南平时不做饭,但学习能力实在强,任何一种东西只要能找到菜谱的,都能做得味道很好,就像这一盆,八爪鱼、鲍鱼、斑节虾还有些黄瓜芹菜小蘑菇,不同的食材焯水的时间也不同,他也可以全部做得恰到好处,热油一浇上去,食材的鲜甜被放大,随着香辣味四散开来,杨朔不觉已忘记了之前那桩惨剧。   晚上,穆之南刚洗完澡,淋浴间还充满着水汽,带着清凉的草木香,杨朔感受到一种美好的眩晕,还没开热水,身体就先一步暖了起来。三年了,他对穆之南依旧抱有热烈的爱意,按理说,过了最初的热恋期,脑内多巴胺的分泌已经趋于稳定,杨朔却像无限延长了青春期一般,对那个人充满了躁动,他甚至怀疑穆之南将什么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加诸于自己身上,意乱情迷直到现在。   他一下飞机就能感受到心脏跳得异常欢快,发了一条微信说我到了,收到回复说好,等你回来。过了一会儿又发了一条好想你,穆之南大概已经开始做饭了,没回复,他便翻手机相册,翻到那天两人视频截的图,穆之南趴在枕头上,歪着脑袋,迷蒙着眼睛说好累好想睡觉,很像在撒娇,又很像做爱做累了不想动弹的样子……看得他全身血流几乎奔腾了起来。   洗完澡,他小跑两步跳上床,穆之南斜靠着翻一本芥子园买来的画册,杨朔从他手臂下面钻过去,脑袋搁在书上面,强行阻挡他的视线,“看我。”他说。   穆之南笑着叹气,无可奈何。   “你不太开心。”杨朔盯着他的眼睛,笃定地说。   “你回来了我很开心。”   “不,跟我没关系,是别的事,老杨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穆之南咬了一下嘴唇,坦言道:“他说,陈主任会接他的位子,下一任儿外主任定的是刘肃。” 第2章 魔法城堡   六附院的儿科聚集了老主任杨存道的一众弟子,儿外主任陈百川的父母和他交情深厚,是他带的第一届研究生,相当于他半个儿子,儿内主任方轶康本科阶段也上他的课,另有诸如穆之南王励明之类都是他亲手教出来的,甚至有些是他学生的学生,这么多年,这些学术技术顶尖的医生不是没有其他更好的发展机会,选择守在这家医院,多半还是因为老主任的原因。   师徒情分一旦和职位升迁扯上关系,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次,不知道是为了避嫌还是别的原因,老杨推荐了不属于他嫡系的刘肃做儿外的主任。   杨朔听闻,略有些惊讶:“刘肃?陈主任升职,然后不应该是你么?”   穆之南想了想:“其实刘肃跟我差不多的水平,我们俩谁做主任都可以,理智上我完全可以接受,我也知道这个职位不是那么好做的,但情感上,确实略微有一点失落。”   “失落是正常的,我们都没办法完全不在乎名利。”   穆之南笑意很淡,有些自嘲:“我可能是极力想做出不在乎的样子,但内心里还有点羡慕名利,这样是不是特别虚伪?”   “啧,不许这么说我老婆啊跟你急!”杨朔笑开来,“不过你居然有这种升官发财的俗气想法也挺让我意外的,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看淡尘世不为身外之物所累的神仙。”   “切,一两年之前你这么说我还信,现在……我什么样儿你没见过?”他在话音未落的时候一抬眼,杨朔读到了一些不为人道的意味,将人搂得更近一些,脸几乎贴在他胸前。穆之南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发力搞得不知道手应该放在哪,尴尬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避开自下而上的灼热眼神,接着说,“我是有天查完房,和陈主任一起上门诊,我去三楼他去五楼的时候发现自己有想法的。在‘著名专家’那个楼层,是真的不一样。”   “那当然,挂号费差了三四倍吧。”   “不是因为挂号费贵,是那种明显有等级差的感觉,即使我们都知道,我和师兄水平几乎没区别,但三楼和五楼就是不同,连家属对待你的态度都是不一样的。在那儿坐诊本身就是一种肯定。”   “嗯,可能是我门诊上得少,PICU越来越忙了,我每周就两天上门诊,其中一天还是疑难病专科。”   “说到专科,老杨说要给我加一个儿童心脏外科的专科门诊,你说他是怎么想的,嫌我不够忙么?”   “老杨怎么这样啊,我去找他!不许再给你加工作量了。”   “哈哈,他以后恐怕不会经常出现在你面前了。”   各科室主任的更新迭代,近些年有了年轻化的趋势,并不是只看资历,比起技术水平,管理能力强更适合做行政岗位,甚至还需要考量身体和精力。   “这和我之前听到的传闻完全不一样。”   穆之南笑了笑,医院里的传闻经过了一层又一层,可信度已经很低了。“你听到的版本是什么?”他揉着杨朔的掌心问。   “说是陈主任要回学校做副校长,老杨半退休,方主任接大儿科,你做儿外主任。”   “这消息一听就很假,哪有一家人,哥哥做校长弟弟做副校长的?”   “对哦,这有点不太合理。”   “刚才师傅说,他先找了方主任谈,方主任推说身体不好,不想接,才给师兄的。所以我想……”他没说下去,“下次吧。”   杨朔牵过他的手:“机会总会再来的。”   穆之南平躺着,盯着天花板上调暗了的灯,对杨朔,更像是自言自语道:“我总想着,如果我接了儿外,才算真正的跟你并肩,一起上班,一起工作,一起回家……”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失落。杨朔恍然,难道他会觉得自己职位低一等而自卑么?他那么强的技术,那么优秀的人品,自己好不容易追到的爱人,在爱情里难道一点优越感都没有么?   “穆之南,我觉得有必要跟你好好谈谈。”   “嗯?”   杨朔直起身,盘腿坐在床上,姿势和态度都像是在打坐,虔诚得很:“第一,我们是平等的,相互爱慕的两个人,爱情跟职位高低没关系,一点点关系都没有;第二,你也知道我这个主任有多名不符实,PICU实际上还是老杨和方主任在负责,我只是挂个名,说白了就只要干活就好,很多事都不用我管;第三,你觉得在医院里竞争还不够激烈么,在家也要比?你当我是爱人还是同事?”   穆之南听他开会似的一二三条,笑着戳了戳他的腿:“呃……这该怎么量化呢?90%的爱人和10%的同事吧。”   “不行!量化个屁!我要100%的爱人,我跟你不是一个科室不在一个楼层我才不是你同事!”   “那你还跟我共享一个值班室呢。”   “那我明天就搬去19楼!”   “你舍得?是谁说中午要下来抱一下充会儿电的?”   杨朔装恼怒是装不了多久的,立刻嬉皮笑脸地钻进被子,一把抱住:“我现在就电量低了。”   这就是谈话结束的信号,穆之南打了个呵欠:“好困啊我想睡了。”   杨朔一抬手关了灯,凑到他耳边:“宝贝儿,无线充电技术还不成熟,最好还是插……”   他抓住穆之南的侧腰,掐了一把,感觉到手里那条肌肉从紧绷过渡到放松,从他的脖颈亲到锁骨,又一路向下。一股温暖的,类似柑橘枝叶的味道在杨朔的鼻尖流连,他问:“换沐浴露了?”   “嗯。喜欢么?”   “像小时候姥姥放在暖气片儿上烤的橙子皮。”   穆之南低声笑,声音闷在他胸口,震得他痒痒的,心也痒。   “感官之水。”他说,“沐浴露的名字。”   “是个好名字,性感,跟你很配……”   卧室里越来越浓郁的风情突然被一阵门铃打断,门外一个慌张的声音带着哭腔:“穆主任,妹妹她突然没反应了,怎么办啊……”   杨朔接过意识不清女婴,听到她心音低钝,呼吸很慢,怀疑是心源性休克,忙对穆之南说:“情况不好,叫救护车。”随后翻出一罐便携氧气给她罩在脸上。   几个小时之前,这个小姑娘还在客厅里嗯嗯啊啊着爬来爬去,现在紧闭着眼,面色灰白,漂萍一般脆弱。   穆之南抓起车钥匙:“不叫救护车了,报警,请交警开道我们开车去更快一点。”   杨朔抱着孩子往外走,突然想起什么:“啊对了,剩哥哥自己在家?穆主任赶紧把他带上一起走。”   一行人坐上车,杨朔开始打电话:“我杨朔,谁在值班?好,我马上到,七个月女婴,休克,怀疑FM。对,让胡蔚然下来接,不去急诊,给我留个电梯,直接去19楼,设备都准备好,包括ECMO!”   穆之南轻声问:“需要上ECMO?”   “先备着。”   “肺部有炎症?”   “嗯,听得到。”杨朔没说下去,低头观察婴儿的状态,又问了一句,“你什么意见?”   穆之南张了张嘴,没说话,他当然认同杨朔的判断,准备体外循环设备是对的,但车上还有孩子的妈妈,医生之间的讨论对病人家属来说是冰冷的字眼,他只说了句“待会儿你先上楼,我带他们去办入院手续”,就没再说什么。   这一台车,似乎纵向分隔成了两个空间,这一边是医生们的生死时速,另一边是年轻妈妈克制着自己的慌张,用尽量轻柔的语气安慰年幼的大儿子,说妹妹生病了,我们带她去医院,爸爸明天就回来,妹妹生病不是你的错,你可以牵她的手,你不要怕,等妹妹好了再一起玩……   专注开车的穆之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但也不容许他想太多,跟着警车一路飞驰到医院。   杨朔抱着妹妹直接上了电梯,穆之南说:“PICU进不去,我先找个护士带你去办手续吧,我带哥哥先去19楼等。”   穆之南牵着男孩的手,坐电梯上楼,走到PICU外面的休息室,这个时间还有人在,他认出是前天接受脑部手术的患儿家长,微微点头致意。接近午夜的重症病房外,毫无疑问是疲惫和压抑的,大家都没说话,男孩自己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右手抠左手的指甲。   穆之南做事很讲效率,看诊快,查房快,手术也快,如果有实习生在场,他连手术过程都不用自己解答,只在重要的时候说两句话,此时坐在男孩身边,他有一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他想,如果是杨朔,会跟他聊什么。   聊幼儿园?聊爸爸妈妈和妹妹?都不合适,然而还没等他想出话题,男孩就先开口说:“我有一次和妹妹玩,没洗手。”   “嗯?然后呢?”   “是不是因为这个,妹妹才生病的?”   “不是的。”虽然明知道妹妹送去抢救,和之前的病毒感染有关,但穆之南罕见地没有用“可能”“也许”之类的字眼,直接说,“不是,你不要这样想。”   “可是妹妹她怎么了?她吐了,又哭,然后就没声音了……”男孩的眼泪掉下来,穆之南在他眼里看到了恐惧。   “你别担心,妹妹的病看着是挺吓人的,起病很急,发展得也快,但是没关系,我们已经到医院了,杨叔叔会努力治好她,你——”他意识到自己说的内容,五六岁的孩子大概率是听不懂的,他往PICU的大门的方向一指,“你看那个房间,知道为什么是蓝色的么?”   男孩摇头。   “因为里面有全医院最好的机器和医生,就像是……嗯,一座有魔法的城堡。”   “哦~”男孩理解了,“所以妹妹进去城堡里面,等一会儿就好了对吗?”   “呃……可能需要多等一会儿。”   “嗯,我不困,我可以多等会儿。” 第3章 狼又来了   0457,儿外科值班室。   穆之南感觉到手被人握住,他打了个寒战醒了,昏暗中看到一个影子,即使只有个轮廓他也知道是谁,回握了他的手。   “吵醒你了?”杨朔问。   穆之南没说话,勾过他的脖子,在眉间亲了一下,“辛苦了。”   “不问问孩子怎么样?”   “交到你手里没问题的,不用问。”他对杨朔有超出医学数据的信任,更何况此时天还没亮,杨朔能下楼,显然是已经稳定了。他问:“几点了?你睡会儿再回去吧。”   “不到五点。来抱一会儿。”说着挤上了穆之南的床,两个人只能侧躺。   杨朔看来是困到了极点,手臂往他身上一搭,还没来得及搂紧,人就已经睡着了。穆之南把他的手抱在怀里,闻着PICU里面特有的气味入睡,那是一种混合着消毒水、排泄物和奶味的复合味道,并不好闻,但对于疲惫的医生们来说,也顾不上这些。   0650,他们被闹钟叫醒,穆之南随手划了一下手机,“再躺十分钟。”他说。   杨朔补了一觉,精神好了一些,嘴唇在穆之南的后颈上碰了一下:“思斯妈妈托我跟你说特别感谢你。”   穆之南没应声,反而说:“我还在想,傍晚的时候是不是我看漏了什么,如果那时候让她们去医院,是不是不会这么严重。”   “你也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心肌炎,那会儿根本没有症状,谁都没办法预料到病情会这么发展,别乱想。哎你劝她哥哥的时候可不是这种心态啊。”   “这你都知道?”   “当然了,思斯妈妈说,也多亏了你,儿子一直很自责,觉得是自己让妹妹生病了。”   “小孩子能听得懂大人在说什么的,他认为是自己在幼儿园生病妹妹才会生病。”   “不过我还蛮意外,你也能和小朋友聊这么久,你不是‘从不多说一句话’的么?”   穆之南扭头看他:“可能跟你在一起时间久了,学会了。”   杨朔笑了:“学我干嘛,学我话多学我贫么?”   “王励明那天找你去会诊,病房里很开心的样子,但我一进去,发现小朋友们都不怎么敢笑了,我有这么可怕么?”   “穆之南,还说你不是要跟我竞争?这种事儿也要介意,你还是不是那个与世无争的艺术家了?”   “我也不是要跟你争。”穆之南刚醒,精神还没多好,此刻又说到自己心里的结,他索性直言,“我只是想,做你的爱人,我能不能更好一点。”   听他这么说,杨朔一丁点儿睡意都没了,正想跟他认真讨论这个问题,值班室的门又被敲响。   “小杨主任在么?”是儿外护士的声音。   杨朔感觉自己从下飞机到现在不足24个小时,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被打断,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这让他心里升起一股愤懑的意思,不是针对谁,只是无可奈何。   “在,什么事?”   “小杨主任,门诊打电话来说,娄可和他妈妈又来了,要加你的号,给他加么?”   杨朔倒吸一口凉气。   之所以说“又”,绝不是门诊护士夸张,根据医院的挂号系统统计,这位娄可小朋友虽年仅五岁,却在短短三年内住院4次,门诊就诊122次,其中近半年更是频繁出入儿科,看完儿内看儿外,疑难病专科更是几乎隔一周就来挂一次号,杨朔每次见到他们,都万分谨慎,不知道今天,他们又带来了什么新的症状。   杨朔叹了口气:“给他加吧,不加他们也会一直等在我诊室外面的。”   “好嘞。”小护士答应得很利落。   杨朔起床,轮流把两条大长腿搭在衣柜上拉伸几下,带着一些恶狠狠的意味,吻了穆之南一会儿,“等我一起下班,我得跟你好好谈个话。”   “路过便利店买点吃的,别空着肚子喝咖啡。”穆之南说,看着他抓着白大褂出了门。   1020,门诊三楼,儿科疑难病专科诊室。   “请31号患者进7号诊室,32号准备。”杨朔看了一眼电脑屏幕,31号,娄可,对待这位患儿,他有一种接受面试的感觉,都说久病成医,如果遇到这位爱好搜索引擎的家长,那简直就是一场博弈。   “可可你好啊,今天是哪里不舒服?”说完这句开场白,杨朔的警惕心已经悬了起来。   “杨主任,可可说他肚子疼,昨天夜里睡觉还哭了一场,早晨吃不下饭,还老是想吐,我看他这是反酸啊,是不是胃出了问题?”又是可可妈妈代替他回答。   “哦,这么难受啊,那可可自己指一下,告诉叔叔是哪里痛好么?”杨朔想要患儿自己的主诉,比家长的描述会更确切一些。   男孩抬头看了看妈妈,手指下腹,“这里。”然后又指向胸骨,“还有这里面。”   杨朔用听诊器听到了正常的心音和呼吸音,“那可可过来躺下,我摸一下肚子好么?”   男孩从椅子上跳下来,熟练地爬上检查床,平躺,随着杨朔的按压回答着“痛”或“不痛”,杨朔和他本人还在进行常规检查,一旁的妈妈有些不耐烦了:“杨主任,您直接给我们安排住院吧,这些检查根本没用。”   “可可妈妈,安排住院也需要做完检查才可以啊,不然我在住院单上写什么呢?”杨朔微笑,帮男孩把衣服拉好,“而且目前看来,可可的症状没到必须要住院的程度,这样,我先开个腹部B超,检查一下肠道有没有问题好么?”   “B超有什么用呢,每次都说是正常,但我们孩子很辛苦的呀,每天都说肚子疼,腿疼,都一个多月了。”   “那这样,我给可可开一个腹部加强CT的单子,咱们看看腹部其他脏器有没有问题。”   “杨主任,我们直接住院吧,住院检查能报销的,我们也不是富裕家庭。你都不知道,可可晚上睡不好,睡着了还会哭醒,真的很难受的。”   杨朔想了想:“我们儿内科现在床位也不够,走廊的加床可以么?”   “可以,只要能治病就行,别像之前一样,住了好几天什么都查不出来。”   1750,小儿内科病房。   赵芯瑜看到溜达过来的杨朔,白眼都快翻到天花板上去了:“杨主任我衷心地感谢你,以后别乱点喝的给我们了,可以么?”   “啊?”   “中午,喝了你点的茶,从两点钟开始收病人收到交班,处理医嘱又要发药,从来没这么忙过,我还纳闷呢,结果一看你给我们点了好几杯多肉芒芒甘露,大哥!你听这名字,忙还不行还得多忙忙!”   杨朔大笑:“你也太能扯了吧,点杯喝的都不对,下次不给你们买了,惯的!”   “得了吧你,我一看娄可又办住院了,就知道肯定是你收的。”   “那怎么办呢,说得很严重的样子,也不敢不给他住院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家每次都这样,跟狼来了似的。”   “就是因为不知道狼是不是真的来了才收的,查查呗。辛苦你们了,那这样,明天你们想喝什么列个单子给我,按照你们的要求点,这总行了吧。我那个卡,因为经常给你们点喝的,都累积了很多小星星了,下次给你换杯子,好不好?”   赵芯瑜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收拾东西下班。   1917,儿外科值班室。   小杨主任乖乖地坐在床边等,说好的一起下班,结果穆之南进门就跟他说对不起,下午两个新研究生来报道,准备先请他们吃顿饭,互相熟悉一下。   “啊~这么早就来了啊?看来又是两匹饿狼。”   杨朔在心里把学生们分成两类,比较胆怯谨慎的是羊,莽撞急切的是狼,羊很好带,狼就有点麻烦,他们的求知欲有多强,破坏力就有多大,容易惹麻烦。穆之南见他闷闷不乐的表情,也觉得这两天兵荒马乱的,还没好好跟他说说话,就疲于应付各种突发事件,牵了牵他的手:“我把该交代的尽快说完,早点回家陪小狼崽子好不好?”   “我才不是狼!”   杨朔在成长到足以有担当的年纪的时候意识到,即使自己看起来热情且冲劲十足,内心其实是比较谨慎的,当初转内科也不完全是身体原因,他在手术室那种高压的环境中,不只是会头痛发作,还会下意识地犹豫,这一点就完全不适合外科,却不曾想,过了几年,居然到了更严苛的重症,但那个时候,经验已经累积到可以应付了。时间在正确的路口转了个弯,再回来,也并没有辜负年岁。   所以他会告诉自己的学生,面对疾病,你的每一种情绪都是合理的,不用试图反抗,也不用强求,总有路能走到原本那个目的地。   在秋天,日夜等长的季节,他们迎来了新的一批学生。 第4章 关于狼来了的病例分析   第二天,杨朔的实习生也到了一批,七八个人,像群医闹似的堵着PICU的门口,他走出电梯门甚至紧张了一下,随即发现他们都背着包,白大褂都没穿,有些拎在手里,其他的应该都装在包里,不太像医生倒是像一群即将出远门的厨子,“进去吧,少爷小姐们,跟这儿等谁呢?”   见到一个年轻医生跟他们开玩笑,学生们没当回事,领头的问:“请问杨主任在么?我们是来报道的实习生,我是组长。”   “巧了,我就是杨主任他本人。”   “啊……”   学生们三言两语地跟他问好,对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主任印象不错,年轻帅气性格温和很好说话的样子,但PICU的大门在身后缓缓阖上的下一分钟,此人显露了他凶残的一面。   “先说好,你们身处的科室是全院最辛苦的地方,我的理念是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在旁边看,但是站旁边不要挡着别人干活。要时刻记得这个科室的性质,危重,全是危重病人,有把握再上手。”   “PICU的排班和其他科室不同,要跟紧自己的带教老师,他们睡觉了你们才能睡,如果他们醒了,你们也要第一时间跟上去,别让我看见全世界都在忙只有你躺着。”   “你听到的这些仪器的声音,不光是那些小小的生命在挣扎的声音,也有死神的敲门声,你们要做到能从很多声音里面辨别出哪些是安全的,哪些是你需要迅速处理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PICU就是这样的要求。”   “在这个科室,生命流失的速度是你想象不到的快,当然了,钱也是。别像不要钱一样肆意挥霍,你摸过的每一样耗材都会算在病人头上,进来这里已经需要花很多钱了,不要浪费。”   “我一向都认为高标准严要求才能锻炼出人才,你们如果能从PICU顺利出科,那这个医院的其他科室就像度假村一样,希望你们劫后余生,高高兴兴地从我手里离开。”   杨朔的训话使得这群实习生的面色越来越灰暗,学长们口中流传的“玉树临风大魔王”果然名不虚传。   每个医生带学生都有自己的风格,杨朔的理念是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只有人多了才能在里面挑到好的,以数量取胜。但穆之南不一样,他说自己没那么多精力,反正都是一片空白,教一两个教到好用就可以了,以质量取胜。   这天下午,杨朔带着他的羊群,穆之南带着他的精选,一起来到了18楼儿科会议室,参加娄可的病例分析会。   娄可小朋友这次在儿内科住了差不多一周,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其中不乏一些有点痛苦的侵入性检查,方轶康主任觉得这个病例有必要开个会讨论一下,他甚至还联系到了省儿童医院接诊过娄可的医生,远程参加。   这是个专家云集的病例分析,会议室里满满当当都是人。   儿童医院的医生介绍完了娄可的就诊记录,总结道:“在我们科室住院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也接诊过不少被怀疑生病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做好了检查排除问题就没事了,有几例确实存在其他方面的疾病,也已经得到妥善治疗。这个病例确实不一样,其他就不说了,就我自己的感受,我们平时正常状态是把医学术语翻译成白话,说给患儿和家长听,而不是像娄可妈妈这样,把我们拐弯抹角组织好的语言再总结成医学术语,刚开始我以为她也是同行,结果不是。”   在场的接诊过的医生频频点头,大家都是同样的感受。   管床医生宋安说:“我那天注意到,娄可妈妈留的紧急联系人电话,其中一个是自己的父亲,我就试探性地打电话过去,旁敲侧击问了一下娄可妈妈的情况,老人家说,没生孩子之前,她自己就这样,一直怀疑自己身体有各种各样的病,频繁去医院看病,后来有了孩子,她自己就不看病了,前两年还好,就最近这两年,又开始了频繁带孩子看病。我问他,看病也不是免费的,家里的财力支持这样么?他说,女儿对医保报销的政策条款非常明确。”   “对,这一点值得注意,说明她并不盲目。”儿内科方主任点评道,“其实开这个病例分析,是想综合各科室以及外院接诊过的医生,得出一个确切的诊断。那天大查房,我当着所有医生护士和学生的面提出可不可以单独和孩子聊几句,可能是人很多,娄可妈妈没好意思拒绝,之后我们和娄可聊了很久,他几乎每句话都以‘妈妈说’为开头,妈妈说他生病了,妈妈说他这里或者那里疼,但他在幼儿园不疼,在小区里玩的时候也不疼。”   说到这里,大家也都差不多明确了,娄可经历过几次住院,大大小小的检查全都没问题,大概率是真的没生病。   方主任的视线转向后排:“同学们有什么意见么?趁着这个机会我们来探讨一下。”   会议室人很多,椅子已经摆不下了,很多学生都是站着的,勉强挤在前排的杨亚桐问了一句:“是不是妈妈的精神方面出了问题?”   听到自己学生突然发言,穆之南半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杨亚桐察觉到了这个意味不明的视线,闭上了嘴。但杨朔却鼓励了一句:   “说一下你的想法,那位同学。”   “是……妄想症么?她总觉得自己或者孩子有病。”   “妄想症要怎么判断?”杨朔问了一个超出儿科范畴的问题。   杨亚桐答道:“评估精神状态,妄想障碍患者除了妄想之外,精神意识水平通常是正常的,同时还要排除其他诱因,如身体疾病、药物影响等。妄想症通常是根据妄想的内容分类的,比如被害、嫉妒、夸大等等……”   看得出这是个学霸,旁听的心理科常主任也没发现什么漏洞。   之后又有很多医生发表了个人看法,诊断基本上都集中在精神方面。   杨朔听完,总结道:“疑病当然是妄想性障碍其中一种症状,但我觉得,针对这个病例,还可以大胆一些,娄可的妈妈各种行为都符合孟乔森综合征和代理孟乔森综合征。”   这是个在国内很少被确诊的精神疾病,对它的了解基本都来源于国外的文献,根据美国《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娄可妈妈反复多次就诊,在儿子住院期间,时不时地向医生提出他身体发生了哪些异常,即使通过检查都证实了孩子一切正常,她也不愿意相信,频繁转科室转院治疗,从这些典型特征,已经可以做出确切诊断。   这个病例,以方主任下了娄可出院,建议娄可妈妈转入精神科治疗的医嘱作为收尾。   会议结束,李靖和杨亚桐跟着穆之南一起下楼。   “病例分析会,有什么心得?”穆之南问。   李靖抢先答道:“这个病例很特殊,我感觉做这个确诊也不容易,要从时间方面纵向分析,从他们刚开始入院就诊开始,而且还需要各个科室甚至外院的意见,很复杂。”   “对的,做这个诊断需要很慎重,毕竟先例很少。”穆之南转头问杨亚桐,“你呢?”   “老师……”杨亚桐没直接谈病例,他问,“我刚才,贸然发表自己的意见,是不是不太对?”   “你觉得呢?”   “可能是不太好,主任们都还没说话呢,我就跳出来,而且说的也不好。”   “我没觉得,敢发言总比站那儿什么都不说的强。”   李靖挠挠头:“啊?老师您说我么?我就杵那儿什么都没说。”   穆之南笑道:“没说你,我说过了,多听是必要的。”   杨亚桐问:“会不会有人觉得我自不量力?”   “大家都很忙,没时间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有些主任还很喜欢这样的学生,至少多发言多提问能直接了解他的想法和水平。”   “哦,没事就好,您刚才回头看我一眼,我以为自己过分了。”   穆之南感觉这个学生的心思过分敏感,跟另一个大大咧咧的完全相反,大概他们俩关系好是一种互补吧。   “我当时只是想确定是不是你在说话,没别的意思,别想太多,如果你说的有问题我会直接纠正,不会什么都不说。”   “可我刚才,确实是说错了。”   “病例讨论,只存在不同意见,没有绝对的是非,小杨主任让你继续发表看法,说明他也认同你考虑的方向——”   正说到小杨主任,小杨主任本尊就出现在了值班室门口。   “在聊什么?”他一边换衣服一边问。   “说刚才那个病例。”穆之南顺手把他的白大褂接下来,扔进洗衣篮,好像是在手术室,器械护士递过来一把血管钳,一样的动作娴熟,重复过千万遍似的。   杨朔大大咧咧往床上一躺:“唉,狼来了的故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学生们只见过PICU里雷厉风行的小杨主任,很少见他这么闲适的样子,倒是新鲜,一时间愣住了。   李靖为人活络一些,先自我介绍了一句:“杨主任您好,我是李靖,立青靖。”   “嚯,哪吒他爹啊!失敬失敬。”杨朔坐直了身子,好像真的是要拱手的样子。   “哈哈哈不敢不敢!”   穆之南:“别贫了。纠正一下,是小杨主任,杨主任还没正式退休呢。”   杨亚桐接着说:“小杨主任您好,我叫杨亚桐,本科实习轮转的时候去过两次PICU,一次叫小蓝一次叫4号,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   “哦~你这么说我就……”他故意停顿,卖了个关子,“还是不记得。”穆之南身边的他轻松自如,也会跟学生们谈笑,“不好意思啊,我那儿实习生来来往往太多了,还都穿着无菌服,就露出半拉脑门儿和眼睛,真的很难认识你们。”   大家都笑,杨亚桐继续问:“那小杨主任,您说,娄可和他妈妈还会不会再来?”   “说不准。虽然已经下了诊断,但你根本不知道娄可下次来,是不是真的病了,最多就是门诊检查清楚,先不收住院。”   他给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展示了一个近乎认命的无奈的笑:“因为医院这个地方,不存在‘狼再也不来了’的可能性。” 第5章 “老师好厉害!”   李靖一下班就抱起手机跟女朋友聊天。   “哎我今天见到我导的男朋友了。嗯,男朋友,很酷吧!”   身边的杨亚桐瞥了他一眼,做了个“别瞎说”的口型。李靖也感觉自己这太过八卦的劲儿有点不合适,但话已经说了个开头,突然一个急停会显得更尴尬,只能顺着说下去,“也是我们医院的,PICU的主任,传说中的大魔王,但平时人很好,又帅又幽默,还很喜欢开玩笑……”   杨亚桐想到刚才值班室里杨朔跟他们闲聊的状态,确实是个工作和生活泾渭分明的人,PICU里的他几乎没有半句废话,每句话都在教学,每条指令都是在拯救生命,似乎身体的每条肌肉都是紧绷的,但斜靠在值班室的小床上,他把自己舒展成了一艘随波漂荡的船,说起话来也自由随性,只在抬头望向穆之南时,牵着一条线。   看起来真是神仙眷侣,他想,但还没来得及心生羡慕,便收到群里通知:   儿外-穆之南:明天16床手术,TAPVC,提前做好功课,我会提问。   这一天,连续值班36个小时终于回到家的小杨主任,带着一种金戈铁马气壮山河的架势,拽着穆之南扑倒在沙发上。   “累死我了,抱一会儿。”   穆之南摸了摸他胸前的衣服,拽过来看:“你的笔漏水啊,衬衫都染色了。”   “还真是。这几个实习生每天递给我的笔都不一样,可能忘了按回去。”   “怪人家干嘛,你自己的笔扔得全世界都是。”   “忙起来谁顾得上笔呢。”   穆之南想起了什么,自己先笑了:“我听说,新一批实习生进了PICU,被你恐吓了一番,各个面如菜色。”   “又是手术室听来的?”   “嗯,我听到的版本是‘希望你们能活着出科’,是你说的么?”   “天呐怎么给传成这样!绝对没有!”   穆之南微笑:“我也觉得夸张了点儿,你也不至于残暴成这样。”   杨朔支着手臂撑起上半身:“哎不是,我的风评倒是有多差啊,我再也不是全院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最爱的小杨医生了么?”   “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是挺喜欢你的,但架不住一波又一波被你摧残过的实习生到处宣传啊,你适当的也可以对人温和一些。”   “我那儿都是危重,只能严格。”他端详了一下穆之南,想着此人平时的教学风格也不可能太和善,“那你呢,你难道不严格么?”   “要求严格和态度温和并不冲突。”   “哦?我怎么那么不信呢,儿外哪个不怕你?”   “他们怕我是因为我生气了会不说话,我是隐性的可怕,你是显性的。”   “那你也教导教导我呗,我听听看可不可怕,穆老师。”见穆之南“切”了一声,不太想理他的样子,杨朔自我表演了起来,“老师,您就收了我吧,自从您第一次带我去上手术,我就可喜欢你了。”   “我什么时候——”穆之南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个剧本,他脸皮薄,推了一把,“哎呀不要玩这个。”   嘴上说着“不玩”,动作却一点都没含糊,他按着杨朔的肩膀,推着他紧贴沙发靠背,自己跨坐在了他腿上。   杨朔喜出望外,一把抱紧他:“老师,我会很听话的。做你的学生有什么要求?我都做得到。”   “要……多听、多看、多提问。”   “哦?多听啊……”他把耳朵贴紧穆之南的胸口,“我听到老师心率快,差不多100以上了,呀,脸也红了,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我不解答教科书上能找到的问题。”   “哦,果然好严格。”他一边表演着乖学生,一边把手探进老师的衣服。穆之南还是很瘦,摸得到一节一节的脊椎,他顺着胸椎滑到腰椎,没停下,在尾椎骨的位置轻轻揉了揉,“老师,喜欢这样么?”   “嗯,还不错。”   “那老师对我还有什么要求?”他话说得短,但手上动作却一点都不少。   穆之南呼吸有些乱了,他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姿势:“有困难要及时跟我沟通,除了学术上的,生活上遇到问题,也要跟我说,可以帮你申请专项奖学金,或者做一些有偿的研究项目,不要憋着不说。小儿外科这条路已经很辛苦了,不要让这些身外之物成为路上的障碍。”   杨朔有些想笑,这种时候他居然认真在演,演得还颇为正经:“老师我现在就有点困难,我有点难受,但是不知道怎么办,你能教我么?”他的手从穆之南的背后划到胸前,按住某一个点,用手指轻巧地拨弄,穆之南被激得全身震颤了一下。   “做我的学生,不要触碰我的……呃……point.”   “哦,对不起老师。”他说着对不起,但依旧没停下,“那请问老师还有什么point是我需要注意的么?”   “不要迟到,查房至少要比我早到。不要……啊——不要让全世界等你一个人。”穆之南被撩拨到有点难受了,“以及,该干嘛就赶紧干,我们外科医生,不是只靠一张嘴说,该做就要做。”   话音刚落,就被一个忤逆老师的学生抱起来,扔在了床上。但他还坚持着演下去:“你目之所及的所有医生都是你的前辈,时刻保持学习的心态,不要——嗯……不要‘顶撞’老师。”   “那老师教教我嘛,要怎么样,是这里,还是……那里,又或者……慢一点?”   穆之南被他的故意折磨憋出一肚子火:“这位同学,技术不行就……多练习,进了手术室实战,不是你逞英雄的——啊!”   于是,这段荒谬绝伦的对话便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已经过去不知多久,卧室的窗帘只拉了一层,透进来的灯光随着窗帘的轻微飘动变化着形状,空气里都是悠然自得的满足感。杨朔感觉到有个人在看他,伸手把他捞过来,而穆之南的敬业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居然把这个故事演得有始有终。   “杨同学,打个分吧?”   “打什么分?”   “带学生有考核啊,研究生导师要通过考核标准,不然会被停招。”   “我只是个学生,怎么敢给老师打分?”   “那来个peer review?”   “那我可以!穆主任太厉害了,绝对值得满分。”他满眼的意犹未尽,搂紧了怀里的人,又问,“老师,再教我一次好不好?”   穆之南推着他的额头:“不了吧,明天要很早起来。”   “可这才九点!”   “明早第一台,TAPVC,五周男婴,术后一定是会送去你那儿的。”   听到这里,杨朔的心和身体一起冷静了下来,平躺在床上叹了口气:“你还真是很会给我降温。”   “这么久了还不习惯么?”   “我是个治病的人,但仍旧希望病人越少越好。你都不知道,每月在死亡病例分析会上遇到ICU的裴主任,我们俩都会先苦笑一下,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穆之南的脑子里浮现出老同学裴兴文的脸,也苦笑了一下:“分析会的常客,你们俩算是惺惺相惜了。”   在教学医院,实际上的带学生,不仅没有那么旖旎,反而有种幼儿园老师带孩子的心情。   杨亚桐和李靖迎来了他们研究生阶段第一次大手术,这个出生仅一个多月的婴儿,由于紫绀和呼吸困难入院,检查发现他的肺静脉特立独行,没有连接应该连接的左心房,是一种少见但凶险的先天性心脏病。   手术是穆之南带着肖潇一起做,学生们跟在旁边,穆之南在进门开始穿手术衣的时候便如约开始提问。   “李靖介绍一下病人情况。”   “16床冯星凡,因心上型肺静脉异位引流入院,第一胎第一产,38+1足月顺产,出生体重2.9kg,Apgar评分——”   “不用背病历,说一下手术过程。”穆之南说着,已经划下第一刀。   “在上腔静脉和升主动脉之间右肺动脉下方分离出肺静脉共汇并切开,左房顶部沿着汇总静脉长轴做平行切口,将左房和汇总静脉行侧吻合,左侧心包外分离结扎垂直静脉。”   “好的。杨亚桐,这个病的手术指征是什么?”   “一经诊断立即手术。”   “这个病人手术的难点。”   “他的肺静脉异位引流合并房间隔缺损,而且术前已经出现了轻度的肺动脉高压。”   穆之南手里的动作和他的提问相关,但又有些距离,就像这两位研究生一样,明明也站在台上,却只能看着没办法动手,当然,这么精细复杂的手术也不可能让他们动手。此时他们的目光全部聚焦在小小的手术视野中,看穆之南如何修补那颗蠕动着的小心脏。   小婴儿的血管只有两三毫米,穆之南的手稳定得像是两只机械手臂,只看得到非常细微的动作,而他一边做着堪比艺术的手术,一边还要继续提问:“李靖,术后主要的并发症是什么?”   “PVO。”   “对的,不过心上型预后相对比较好。”他向后退了一步,“肖潇关胸,联系PICU来接病人。”   李靖和杨亚桐抬头看了看时间,对视了一眼。   “哇老师您是我见过手术最快最好的医生,没有之一!太厉害了!”   穆之南这些年听惯了这样的赞赏,但此时,联想到昨天晚上的表演过的桥段,脸突然感觉有点热,他清了清嗓子:“不要这么夸张,比我强的大有人在,我这儿主要是心胸方面的,你们也可以去观摩刘主任的手术,她那边肿瘤更多一些。”想起了什么,他又说,“术后的情况你们也要跟进。”   “嗯,正好想去跟小杨主任学习!”   点了点头,穆之南问:“手术顺利完成的感觉怎么样?”   李靖说:“紧张又兴奋。”   杨亚桐说:“还有点感动。”   穆之南扯掉手套,对这两个意气风发的学生说:“这就对了,欢迎来到小儿外科。”   杨亚桐本科实习也跟过不少手术,但这次却是真真切切觉得自己要开始小儿外科的职业生涯了,他似乎和李靖拥有同等程度的兴奋,但他不会表达出来,只默默的体会心脏的悸动,明明手术也不是他做的,他甚至只搭了把手,但兴奋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离开手术室。   他走出门,看到穆之南被家长们簇拥着,他们不住地道谢。老师个子高,被孩子奶奶握着手,只能微微弯腰,说着安抚老人的话,上午的阳光被对面大楼的玻璃反射进来,给老师的背影笼上一层金色,亮却不刺眼。这个时候,杨亚桐的眼里全是光芒和温暖。 第6章 宠物   晚上八点,基础医学院的二号楼依旧灯火通明,这栋楼里分布着十多个国家级以及省部级重点实验室,大部分都没日没夜的。穆之南下课,一般都会穿过二号楼的走廊,走个捷径去停车场。   他在楼旁边遇到两个女生,蹲在地上守着什么,说“这该怎么办”的语气有些焦急,他原本已经要走了,又回头问了一句:“需要帮忙么?”   女生们抬头,看他的年纪不像学生,道了句“老师好”,接着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看,“我们实验用的几只孕鼠,有一只早产了,这些……有点不太忍心。”   穆之南看到了几只刚出生的小鼠挤在一堆,鼠妈妈大概已经为现代医学做了贡献,晚秋的天气有点冷,它们蠕动着,似乎还在发抖。   他接过来,说了句给我处理吧,女生们道谢,非常明显的松了口气,迅速跑回楼里,生怕他改主意似的。   杨朔看到穆之南进门,手里捧着一个快递盒子:“拿快递去了啊,早说让你把我的也一起拿来了。”   “不是快递,是我送你的宠物。”   “啊?”杨朔冲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凝固在原地,“这……我喜欢猫你给我带来一窝耗子?!”   穆之南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些货真价实的震惊,自己心里也有一丝慌张跑了过去:“这是……小鼠,不是耗子,耗子是没有白化没有通过近交培育的家鼠,不一样的。”   杨朔难以置信,他感觉自己这位爱人的思维方式耿直过钢管,简直没有任何转弯的可能性:到底是出于什么诡异的想法,才让穆之南觉得自己可能会喜欢这一盒所谓的“宠物”?   他们俩就这么愣在了客厅里。穆之南默默地放下盒子,去了卫生间洗手。   在一起近两年,对救死扶伤的共同信仰使得杨朔产生了和这个人彼此心意相通的假象,却屡次在这种意想不到的时刻碰壁。那些关于爱情的浪漫幻想和情趣,在穆之南这样的理科学术脑中,有时会显得矫情,而穆之南自以为有趣的东西,比如这一盒耗子,对,实验用鼠归根结底也是耗子,每一个医学生的求学生涯中都要亲手弄死无数只这样的小鼠,被他带回家当作了礼物。   杨朔又拿起盒子仔细端详,小鼠们几乎没有毛,皮肤红红的,如果不是偶尔的蠕动,他甚至怀疑这群挤在一起的物体还有没有生命体征。   穆之南凑过来看:“不可爱么?好像刚出生的大熊猫也长这样,哦,会比这大一圈。”   “大熊猫比这可爱一万倍好么!”杨朔瞪着眼睛看他,惊叹于他的联想能力,他问,“从学校带来的?”   “嗯,下课遇到两个女生,实验用的孕鼠早产了,我觉得你应该会有办法处理,就给带回家了。”   “我又不是个兽医!”杨朔笑得无奈,“所以呢?你把咱家当成新生儿——啊呸!新生小白鼠的NICU了是么?”   “嗯……当时就是一时心软,想着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养着玩儿。”   “它们的亲娘已经没了,很难养活。”   二人同时打开手机开始搜索,“如何喂养实验小鼠”,“如何拯救刚出生没有妈妈的小白鼠”等等,搜到了一些貌似相关但毫无用处的内容,而且点开基本上都指向某某生物科技,某某研究所,全是卖实验用鼠的广告。杨朔换了一种思路,搜索“如何饲养刚出生的仓鼠”,果然得到了一些实用信息。   果然,“宠物”和“动物”的待遇有着很明显的差别。   “说是需要给它们喂无乳糖的牛奶。”他一边往下翻一边说,“再往下就是三周以后断奶的事儿了,这群家伙能活到明天就不错了,不想以后的事儿,现在需要找无乳糖牛奶,大晚上的去哪找啊。”   说话这会儿,穆之南已经在外卖平台上找到了:“最近的就在对面小区西门那家便利店,咱们去买还是手机下单?”   “我去吧,就这两步路。唉,你还真会给我找活儿!”杨朔出门前撂下这么一句,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哭笑不得。   被楼下的冷风一吹,杨朔的脑子清醒了不少,这才想明白,穆之南没有长时间的,认真地经营过感情的经验,他的感情史和年龄很不成比例,有种与千帆过尽完全相反的单纯,就像一个年轻的本杰明巴顿。   他们俩平时工作一样的忙,排班也不一致,如果不是在同一家医院,只相隔两个楼层,他们之间应该也没有很多相处的时间,这样的生活,久而久之也许会像陈主任那样,和爱人越来越陌生。医院里的先例尤其多,有些默默咽下,维持这样的生活,有些则会礼貌分开,然后由于工作忙,只能找同行,又会因为大家都忙,重复上一段过程。   而他的爱人,他们的关系,又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穆之南在手术室里镇定从容,在艺术上颇有建树,在投资上眼光独到,但在经营爱情方面,就像是个笨拙的,想要和小朋友玩耍但找不到恰当方式的小孩,屡屡碰壁以至于只敢等待,或者在一旁观望,偶尔一次的主动,却又不得其所。   想到这里,杨朔的心晃动了一下,加快了步伐。   带着牛奶回到家,杨朔翻出几支两毫升的注射器,鼓足了勇气捏起一只小鼠,没毛的皮肤触感让他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穆之南就抄着手站旁边看,一点都没有帮忙的意思。杨朔瞥了他一眼,后者默默往前挪了10公分的距离,还是没伸手。   遇到这种人他也很无奈,只能压抑住恶心硬着头皮一点一点掰开小鼠的嘴,但当它开始吃奶的时候,杨朔身心的不适感消失了,手心里的动物无比软弱却生机勃发,他想,算了,留着就留着吧,但当务之急是先给它们搞个恒温箱,一个摇摇欲坠的破快递盒子显然不行。   第二天下午,杨朔正在喝他今天的第二杯咖啡,科室里很少有闲适的时候,他趁着这个机会给实习生们答疑,正在探讨PICU里抗菌药物联合治疗的问题,接到“急诊儿内请小杨主任会诊”的电话,他忙喝完最后两口,随手点了两个学生跟他一起去。   小儿内科医生欧阳瑾人如其名,工作谨慎细致,她是最经常找杨朔会诊的医生,一旦发现病情有隐患,总是先找重症过来排除风险,杨朔很喜欢她,屡次游说她转去PICU,但每一次都惨遭拒绝。   欧阳医生接诊的是一个四岁女童,因为被狗咬伤打狂犬疫苗之后突发惊厥和频繁呕吐入院,简单查体后,杨朔问:“没有黄疸,但肝有点大,你怀疑不是单纯的脑病?”   “嗯,CT拍了,没有占位,脑脊液检查还没出,单纯的颅内感染并没有肝脏方面的症状,问了病史,也可以排除中毒。”   “如果脑脊液是正常的没有炎症,加上肝功异常和血氨升高,那就有可能是瑞氏综合征。”   “嗯,我也这么想的,所以请您来看看。”   “送PICU吧。”   “很奇怪,打疫苗能引发这么不常见的病么?”   “有可能是疫苗过敏,瑞氏综合征病因本来就有点复杂,很难说,幸好她的症状不算严重。”   诊室门口站了不少人窃窃私语,杨朔原以为都是家属,听了一耳朵,才发现双方律师也在,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他了解到小孩当时在小区里玩滑板车,一只宠物狗没牵绳,追着小孩跑,一人一狗玩得正开心,却不知怎的小女孩摔倒,被小狗咬住了手腕。   狗主人和女孩家长看上去都是素质很高的人,凡事都听医生安排,没有争吵也没有推卸责任,这在意外事件里算是极其罕见的,尤其是女孩的妈妈,送孩子到了PICU门口,展开她的小手,在手心里亲了一下,又握住:“妈妈给你留了一个魔法亲亲,想妈妈的时候就打开来放在脸上,就是妈妈在亲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女孩把手握得很紧。   “那你看到这个医生叔叔了吧,他会带你进去,你乖乖听他的话,妈妈明天就来看你,好不好?”   女孩的脸上写满了胆怯,却还是点了头。   进了PICU,女孩觉得自己被妈妈托付给了这位医生叔叔,就认准了杨朔,她拉着杨朔的衣角叫叔叔。   “哎,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的么?”   “其实笨笨不是故意的。”   “什么?”   “笨笨也不笨,它很聪明的,我以前也和它一起玩,它是我的好朋友。”   “哦,你是说咬你的小狗是么?”   “嗯,我以前不敢滑滑板车,楼下的小朋友都不带我玩,后来我学会了,他们又骑自行车了,就笨笨跟我一起玩。但妈妈说,以后不能和小狗玩了,所有小狗都不行,可是我真的喜欢小狗,叔叔你说笨笨是不是看我摔倒想拉我起来……”   女孩显然对“以后不能和狗玩”这件事很失望,杨朔想了想:“你年纪还小,是要听妈妈的话。而且啊,狗狗咬你是不对,但狗狗的主人如果牵绳子了,你也不会被咬伤。”   “笨笨以前是有绳子的,但我们是好朋友,它经常跟我玩的,它还喜欢我摸它的头,它还会把手放在我手上。”   “哦是么!那笨笨其实是个很好的狗狗,他咬你一定是不小心的。你长大以后啊,可能也会有自己的宠物,小猫小狗小兔子之类的,但一定要对它们负责任,好好养,出去玩就要牵绳,这样就不会有其他小朋友受伤了你说对不对?”   这是个有点孤独的小孩,杨朔想,和家里那个大人有一点像。至此,杨朔心里已经完全接受他有一窝小白鼠作为宠物这个事实了。   当天,他下班到家直奔次卧,却看到桌子上空空如也,他自制的暖箱不见了。   “我鼠呢?”   “送回学校的实验动物中心了。”   杨朔偷偷地长舒一口气,但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觉得你不喜欢。”   “呃……”杨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确实很难说喜欢,但你送我总有理由吧,养着也不费劲。”   “其实带回家也没有什么理由,就是当时觉得那两个女生很为难,就顺手接过来了,回家才发现是真的挺麻烦。下次……”   杨朔忙不迭地打断他:“好哥哥!别有下次了行么!” 第7章 争吵与纷扰   每周三是杨朔上疑难病专科门诊的日子,他的号不算难挂,但看诊的时间相对比较长,通常会提前一阵子叫号,免得一上午看不完。   八点钟之后的儿科候诊区,随着人越来越多,环境也越来越喧闹,医生们通常已经练就了一身绝技,屏蔽不想听到的声音,一只耳朵听听诊器,一只耳朵听家长们讲述病情,但今天的候诊区格外热闹,多了几个哭闹的孩子,以及吵着架来看病的家长。   这是一对抱着新生儿的年轻夫妻。   “人太多了,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早知道下午再来了。”   “一大早喂奶,宝宝又吐了,吐了就哭,一哭就咳嗽,不早点来怎么知道他什么问题啊?”   “你看他现在多乖,醒了也没哭,根本不像个有病的样子。”   “有没有病是你说的么?你是医生么?”   “不要自己吓自己,咱们出院的时候护士说了,孩子的胃容量很小,吐奶是正常的。”   “人家说的是‘偶尔’吐奶正常,宝宝顿顿都吐,你觉得正常么?”   “吐了他还会再吃啊。”   “那体检的时候,社区医院的医生为什么要建议我们来医院看看?”   “我跟你说,社区医院和这些医院都是有关系的,社区医院赚了我们的体检钱,还要让医院再割一茬韭菜,你就是单纯,才相信这些人!”   “我就相信!宝宝他不是只吐奶,我们宝妈群里说,人家家的宝宝42天体检,体重增加三五斤,咱们家只有一斤多点儿。”   “我的天还要比体重,每个孩子不一样的啊,长得有快有慢,你为什么非要觉得不正常呢?”   “正不正常来看看不就知道了?都已经来了,看完就走了你还要吵什么?”   “是你在跟我吵!”   “是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从来都不认真听我说什么,都是糊弄,我说什么你都是嗯嗯是么好行之类的,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哎,不是我不相信,你妈也说小孩吐奶没关系的,再吃就行了。”   “我妈是医生么,你妈是医生么,为什么你就信他们不信医生呢……”   分诊护士提醒他们小点声,和护士吵了两句,还没安静一小会儿,又因为爸爸要不要一起去换尿片吵了起来。护士私下里给杨朔发消息:小杨主任,你的22号这家人吵了一早晨了,看样子很难搞。   ShawnYang:谢谢提醒,相信我,能摆平。   22号家庭进了诊室,杨朔刚刚把听诊器放在孩子胸口,还没开始仔细听,宝宝的爸爸便问道:“医生,孩子看起来很正常,就吐奶,没必要来医院对吧?”   “要不要来医院看病,医生的标准是医生的,家长有家长自己的判断,你们也只有到了医院才知道具体是什么问题。而且,还在吃母乳的婴儿,不清楚有没有状况的话,以妈妈的判断为准,毕竟爸爸没有喂养这个功能。懂了么?”   孩子爸爸闭上了嘴。   杨朔在孩子的上腹部触及到了明显的橄榄状幽门肿物,宝宝不太舒服,又哭了起来。   “初步判断是肥厚性幽门狭窄合并腹股沟斜疝,我开一个B超单,你们先去做检查。”   孩子妈妈问:“那医生,这个病好治么?”   “可以手术治疗,效果还是很明显的,放心,不算复杂。”   “需要做手术啊,手术您来做么?”   “不,需要转到小儿外科。”   孩子爸爸问:“不能吃药么?这么小的孩子能做手术么?”   “药物治疗失败率很高,而且住院时间也长,孩子很辛苦。”   关于要不要转外科择期手术的问题,两位家长又争论了起来,杨朔耐着性子由着他们吵了一会儿,宝宝又开始哭。   “可以了。”他罕见地沉下了脸,“我觉得你们再吵下去就不像是想要好好看病的态度了。”   他很少对小朋友的家长说重话,毕竟孩子生病,每个家长都无比焦虑,但这两个人从来到门诊就没有消停过,也是难得一见。   “你们不要以为小朋友年纪小就什么都不知道,他读得懂家里的气氛,也许他哭,并不只是身体不舒服,你们如果在家也吵成这样,就算是个健康孩子也受不了,更何况宝宝确实身体出了问题。”   “追究这是怎么发生的以及有没有早来看病是没意义的,现在我就告诉你们,闭上嘴,去分诊台加个穆之南主任的号,抱着孩子去7诊室,咨询治疗方案,做不做手术以及在不在这里做手术都可以,但请不要再吵到另一间诊室去,外科医生没我这么好脾气,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争吵上,先把孩子的病治好,可以么?”   上午的热闹以护士小姐感叹“小杨主任你太牛了,他们从你那儿出来居然变得超级客气”作为收尾,但下午的PICU接到了一位有点特殊的病人。   13岁的男生,个子已经超过170了,体重显然超重很多,看起来已是个大人样子,急诊诊断酮症酸中毒引发脑水肿送来儿科重症。   他意识不太清晰,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还可以正常对话,在和家长沟通的时候,杨朔了解到,这个孩子因为一年前诊断出双相情感障碍,吃药导致体重增加很多,加上原本的心理疾病,越来越自卑,拼了命地减肥,过度节食导致酮症酸中毒。   杨朔心里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当务之急是降低颅内压,以免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   穆之南在楼梯间遇到了一个满脸写着颓丧的人。   “怎么了?”   “别提了,刚收进来的孩子,居然是因为减肥减到酮症酸中毒的。”   “现在什么情况?”   “稍微稳定了一点,刚徐页找我会诊,下来看看。”杨朔靠在楼梯扶手上,略微弯着腰,很累的样子,“原本他的双相情感障碍都差不多治好了,就因为觉得自己胖,拼命减肥,最夸张的是,居然全家都支持他,还监督他不能吃碳水!”   “啊?”   “气死我了,孩子不懂事家长居然也跟着胡闹,还美其名曰尊重孩子的想法!最基本的科学判断力都没有!”杨朔越说越恼怒,但抬头看了一眼穆之南皱起的眉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发发牢骚,别当真。”   穆之南大概也和他一样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往事,笑了笑:“我也没说什么。”   “是没说什么,但你那个眼神儿,跟飞刀似的,瞥我一眼,我就会想到跟你第一次吵架。”   “夸张。那我不看你,也不发表意见,就听你发牢骚,行不行?”   经过这么个插曲,杨朔的满腹牢骚也消散了不少:“我就是觉得这孩子进医院挺冤的——”   还没来得及说完,电话响起,PICU的急召。   脑水肿的孩子情况突然恶化,脱水剂毫无效果,出现压迫性脑疝,加上本身的电解质紊乱,心脏和肾脏同时出现问题,孩子很快就走了。   杨朔的腿被伏在地上的孩子妈妈紧紧抓住,“求你救救他”,声嘶力竭。她徒劳地阻挡杨朔宣告死亡,就仿佛能阻挡死神带走她的孩子,仿佛能阻挡自己痛彻心扉的懊悔一般。   杨朔就这么站定,由着她拼命拉扯着自己,他动弹不得,也不想动,这条迅速消逝的生命仿佛也抽走了他的一些精力似的,而且总能想起他清醒的时候对杨朔说的话:   “我想回学校上课。杨医生,学校说医院开证明就能回去上课。”   那时的他盯着杨朔的眼睛,眨眼对他来说变成了一件疲惫的事,睁开再闭上再睁开,都是慢动作。   杨朔点了点头:“嗯,等你出院给你开。”   这是一件再也做不到,做到也没有了意义的事,但杨朔答应了下来,答应下来又无从消解,闷在胸口,堵得难受。   杨朔亲自拔的管,并且记得他的眼角藏了一小颗泪珠,像他本人的生命一样,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消失了,只留了一点点转瞬即逝晶莹的光。   他回到办公室,桌上不知道哪个学生给他留了一杯奶茶,他拿起来喝了一口,一堆滑溜溜圆乎乎的小丸子在嘴里四散奔逃,他不太喜欢这样的口感,放下了,心里那把火又燃高了一截。   他下了楼,穆之南没在值班室,大概去了病房,他脱了白大褂往洗衣篮里扔,没扔准掉地上,“咚”一声,再捡起来看,口袋里的手机屏幕裂开了一条条细纹,蛛网似的,跟他当下的心境一样,繁杂、困顿。   杨朔是走楼梯下来的,穆之南是坐电梯上楼的,在PICU没找到,再下楼他已经不知所踪,值班室地上留下一台可怜兮兮的手机。他捡起来,心情也跟着杨朔一点一点沉下去。   杨亚桐路过,看见穆之南手里的手机,问:“老师您屏幕碎了啊?要不要我拿去帮您换一个?”   “谢谢,不用,不是我的,小杨主任的。”   “哦,听说PICU刚走了一个孩子。”   “嗯,他心里难过。”   “我以为小杨主任做了很多年PICU的工作,应该是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的钢铁意志,没想到还会因为病人去世难过成这样。”   “怎么说呢,医生是一种要把神性和人性融合起来的职业,往左一点会显得凉薄,向右就会让自己陷入某种情绪,很多时候都是在摇摆,几乎没人能保持绝对的平衡。而且——”他停顿一下,“而且那个孩子,并不是一开始就确诊了很难治愈的病,而是……算是人祸吧,他不甘心。”   杨亚桐心里有些惊讶,明明他老师一直和他一起工作,得到相同的信息量,他却能这么深入地了解杨朔的想法,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意相通吧。   “那您,要不要去找他?”   “先不了,他如果想来找我会在这儿等,他需要一个人待会儿整理情绪。”穆之南把手机装进口袋,对杨亚桐说,“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要早点查房,查完跟我上门诊。”   “好的老师,我去吃饭了,您也早点回家。” 第8章 穆小胖   浅山是儿科的安宁病房,最近住进来的家庭很少。夜晚的浅山没有白天那么雅致,毕竟还是依着山,树林一黑下来,便展现出原本的野性,深不见底的样子,平时鲜少有人来,尤其是晚上,这里不缺安静,甚至有些过分安静了。穆之南穿过竹林,杨朔果然在。   他在回廊里坐着,靠在柱子上,头发乱着,连孤独都孤独得那么潦草,穆之南原本不想打扰他,但实在看着心酸,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把杨朔的脑袋搂在他怀里,顺手整理了那头乱毛。   “我没事,待会儿就走。”   “嗯,我也没事,陪你待会儿。”   “我不甘心。”   “我懂。”   于是他们就没再说什么,安静坐着。听风穿过树林的窸窣声。   沉默了一阵,穆之南叹了口气:“我理解那个孩子,少年儿童时期的小胖子,一定是每个班第一个被嘲笑被起绰号的。”   杨朔想了想:“是的。但你道德感强,不会去嘲笑别人的。”   “我是被嘲笑的那个。”   杨朔立刻扭头看他:“怎么可能?!”   “下次回北京给你看照片。我从小就胖,也不爱运动,一直是个球形的人,上了高中,个子突然长高一截,不知道因为什么开始慢慢变瘦;后来,来这里上大学,可能是气候不适应,经常生病,校医务室的老师都跟我很熟;实习那年,第一次跟师傅查房,他瞥了我一眼,说让我多吃点,有时间去锻炼身体,白大褂穿在我身上就像是披在稻草人身上一样,一个医生看起来比病人还脆弱,不像话。”   “那你也没听他的啊。”   “那会儿我就拼命上手术,谁的手术都跟,手术室谁管我胖还是瘦呢,等时间久了,升了副主任,也就没人管我看起来像不像样了。”   杨朔抬头,盯着天上一颗发着橙红色光的星,心里依旧是沉重的,与其说是伤感,毋宁说是一种隐隐的恐惧:“这些……我也能理解,但真的,特别可惜,他走得那么急,就——”他牵过穆之南的手,“给我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反复地想,从急诊到PICU,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他那一阵子的短暂清醒和相对稳定,到底藏了什么样的隐患,我——”   穆之南接过他的话:“你觉得不对劲?检查结果都显示出没有那么危险?但我觉得,脑部问题原本就复杂多变,更何况电解质失衡,心脏肾脏也会出问题,风险逐层累积,准备得再充分,到那时候你也是来不及的。”   “嗯。”杨朔又沉默了,沉默但并不代表他没在心里跟自己争吵,他拉着穆之南起身,“走吧。”   穆之南跟在他身后,想他平日里的乐观,就像这个城市地标建筑一样高耸入云,时刻展示着象征着男性的盲目乐观,但此时,他的忧虑和失望,是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雪,穆之南忍不住停下脚步,又一次抱住了他,轻轻抚摸他的后颈,说别难过。   他感觉到杨朔的鼻息喷在脖子上,和平时的情欲不同,现在的气息柔软而伤感,带着些细碎的疲惫,穆之南不想也不忍心放开他,就在住院楼的楼下拥抱,也没避忌别人。   但偏偏真的有熟人经过。李靖从食堂出来,碰了碰杨亚桐:“哎那不是穆主任和——”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支手臂箍住脖子,拽走了。   杨亚桐逃得很快,他心里有些隐隐的酸。自从和前任经历了一场身心俱疲的恋爱,他希望能有一个温和冷静的人出现,恰好他看到了穆之南。   他这位导师谈吐儒雅随和,对自己的专业水准极其自信,这和自以为是其实距离并不远,但他却一点都没有,让人非常自然地产生出信任。   但他也知道穆杨两位已经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了法定的身份,而且经常能见到一些很刺眼的场景。明明是儿外科一起吃饭,杨朔也会加入,并且和整个科室都熟稔得要命。吃饭的时候,更是一副神农氏尝百草的样子,每每吃到符合他老师口味的,就要献宝一般夹到他碗里,歪着脑袋问“是不是很好吃”,然后对方轻轻点头,他就笑,再去尝下一道菜。   他还遇到给老师涂护手霜的小杨主任。那天他跟着穆之南在护士站,杨朔恰好路过,顺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护手霜,牵过老师的一只手就开始涂,动作轻柔像是在呵护一件艺术品,揉完一只手又换另一只。穆之南则一直在和护士长交谈,只在最后杨朔要离开的时候扭头朝他笑一下,两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把一件矫揉造作的事变成了习以为常,而身边的医生护士们显然也已经司空见惯。   杨亚桐在走回宿舍的路上,完全没听到身边李靖在聒噪些什么,脑子里全是刚才看到的那两个重叠的影子,他的老师,平时那么瘦弱斯文,居然是大魔王的守护者,想想又好笑又让人嫉妒。   回到值班室,杨朔一个没留意,居然被穆之南推倒在床上。   “哎你——干嘛?”杨朔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吻住了。   他喜欢这样的安抚方式。   穆之南从他的唇吻到下巴,在颈侧停留一下,又亲上了他的喉结,舌头围绕着这个凸起的位置绕了一圈,杨朔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正当他沉迷着,有一只手伸进了裤子,他压低声音,气息慌乱:“哎别,不是说不能在值班室乱搞么?”   穆之南一脸的坦然:“我跟我的合法丈夫,在私人空间,怎么能叫乱搞。”   “可是——”他想说可是他现在真的心情不好,并不想,但身体的反应却违背了他的意愿。杨朔抬起头看了看,认命般地仰面倒在枕头上。   他急促地喘着气,瞪着天花板,不知是不是受了潮,上面出现了一块巴掌大的霉斑,浅浅的灰,平时并不会注意到它,但此时,他全身的血供都跑到了被外科医生控制的位置,以至于那块霉斑在他眼里越变越大,大到几乎覆盖了整个天花板,他努力集中精神,妄图控制住这种蔓延,但徒劳无果,灰色崩塌下来,他闭上了眼。   杨朔在值班室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已经接近十二点,他们准备回家。入了夜,医院的灯光也少了些,门口一排共享单车也不像白天那样整齐列队,三三两两散落在路灯下,相互依偎着打瞌睡似的。开得远一些,路空旷了不少,有些雾气升腾起来,显得潮湿,带着寒意,这是加了一层朦胧光晕滤镜的城市夜色。   这一段路,他们谈了很多平时不会说起的话题,比如亮着灯的海滨公园和跨海大桥,有很多种色彩映在水面上,璀璨但冰冷,有些孩子来不及长大就失去了生命,消失得无声无息,再也看不到他们看到的风景;又说,失去了孩子的家长,到底怎样才能得到安慰,或者他们再也不需要这些安慰了,他们虽然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但他们仍旧不愿去想象……   没有直接回家,穆之南开上了跨海大桥,上桥的路口停了一辆闪着警灯的摩托车,他们以为是前面出了什么事故或者在查酒驾。一个上坡之后,看到人行道上一位交警在步行,这种步行的速度很尴尬,比赶路慢又比散步快,再往前开,发现他前方大概十几米的地方,有个背着孩子的女人。   穆之南减慢了速度,杨朔也一直盯着他们。   “你也觉得这人不对劲了是吧。”   “对,大半夜的,这么冷的天,孩子穿的有点少,状态也不对。”   “要不要停下看——”   话音未落,杨朔抓着穆之南的手臂:“快停车,她要跳桥!”   一个急刹,杨朔跳下车翻过栏杆,他反应算快的,但仍不及交警矫健,两人合力将女人抱下来。穆之南跟上去,回想刚才的场景,原来交警已不远不近地跟了她一路。   杨朔让交警照顾妈妈,自己把孩子抱过来看,一张苍白的小脸,呼吸微弱,他问:“我是医生,孩子怎么了?”   女人没回答,愣愣的看着桥下的水面,摇曳着彩色灯光的水面。   “我问你孩子什么病!”杨朔吼了一声。   但这一声远远没有身边追尾的动静来得震撼,他们全都吓了一跳。   穆之南愣了一下:“我刚……打了双闪的。”   交警叹了口气:“才呼叫的支援,还没来得及去放警示牌。”   女人的醒觉来得很晚,她垂着头,绝望至极:“说是脑子里长了肿瘤,不好治了……”   儿子一岁半的时候,丈夫车祸身亡,当初结婚只办了婚礼,并没有领证,她被公婆赶出家门,儿子不让她带走,只能外出打工,赚到一些钱,逢年过节回去看看孩子。上个月公婆打电话给她,说孩子病了,让她带去治病。   孩子确诊了髓母细胞瘤,恶性程度很高。   “孩子没有医保,我们没有钱治病,我就想,带他一起走了算了,我们去找爸爸……”   杨朔今晚的心情已经没办法用低沉来形容了,他刚想开口,被穆之南按住了手臂:“你们被救下来,也许是命运想给孩子一线生机。请相信我们,我们都是儿科医生,虽然没办法安慰你说保证能治好,但我们医院有自己的基金会,基础治疗的费用你可以不用担心,试试看好么?你连死都不怕,再给自己和孩子一次尝试的机会吧。”   他们的车被拖走,带着女人和孩子坐警车回了医院。   孩子妈妈一直木着一张脸,是绝望到不能更绝望的表情,仿佛跟着他们去医院,并不是因为穆之南的劝慰,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孩子细细的手臂抱着她的脖子,使得她微微侧着头,脸朝向车窗的方向,说话都有点费力。   杨朔听到孩子醒来叫妈妈,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妈妈我想吃冰淇淋。”他声音微弱,但杨朔却听清楚了,“你说带我到海边的大城市,买彩色冰淇淋给我的。”   “嗯。宝宝病好了就买,买很多,什么样的都尝尝。”   杨朔从车窗反射的影子里,看到她有了表情,好像积攒了不知多少天的,看似平静的绝望被撕扯开一条缝,她咬着下唇流了泪,泪光晶莹,很尖锐,有些刺痛。   杨朔许久不发一语。零点已过,这一天,他失去了一个病人,又救了一个病人,仍旧觉得怅然。 第9章 常宁   穆之南出了个短差,去广州参加一个为期两天的小儿外科研讨会,第三天他推掉了主办方的邀请,打算早点回家。一早的飞机,他改了商务舱,准备补眠。   两个小时的航程,飞机即将降落,但此时,广播里却突然问有没有医生,头等舱有位孕妇身体不适。   穆之南按下服务铃,跟着空乘来到头等舱。   “我是医生。”他说。   “我也是。”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他回头看,眼睛微微睁大:“我……”他一时语塞,但还是例行公事般自我介绍道,“我姓穆,小儿外科。”   “我也姓穆,产科助产士。”   “那你来。”穆之南侧身让开一个人的位置,女孩拆手套戴手套的动作很果断。   初步检查之后,她问孕妇:“几周了?产检有没有什么问题?”   “29周,医生,产检说是前置胎盘。”   她抬头对穆之南说:“出血量不小,可能要早产。”   穆之南对空乘描述了产妇的情况,很紧急,需要提前联系救援直升机。   等待直升机的时候,穆之南腾出一只手给杨朔打电话,刚一接通,就听到一个笑意盈盈的声音:“想我啦?”   穆之南清了一下嗓子:“小杨主任,我开的免提,29周前置胎盘早产,出血量大,我们坐直升机回去,麻烦您和产科俞主任做好准备。”   对面瞬间严肃:“好的,手术室见。”   医院这个停机坪,平时很少有能用到的机会,穆之南从业以来,也是第一次坐直升机去上班,他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有医生护士等在一旁,看到他们下来,忙推着床赶过来。   杨朔和俞悦等在手术室,穆之南隔着玻璃朝他们点了点头,他看到杨朔的目光落在身边的姑娘身上,一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想来,他比自己掌握了更多信息。   剖宫产很快,没到二十分钟,孩子就已经取出交给杨朔,杨朔抬起她的下巴,清理口鼻,婴儿心率不断下降,没有呼吸,整个人软绵绵的,紫红色的皮肤触目惊心。   杨朔一边按压,一边做出“插管”、“肾上腺素”等指令,心里还在默念着“加油啊宝宝,呼吸啊,妈妈已经很辛苦了,别让她担心好么,求你了打起精神来,该醒醒了,别睡了,呼吸,加把劲儿啊宝宝……”   婴儿的胸膛开始起伏,她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哭声,杨朔长舒一口气,虽然这个孩子的声音比旁边机器的报警声小了很多,但她用力呼吸,手脚也开始挣扎,她已经在努力活下来了。   孩子被放进保温箱,带去了PICU,但一旁的妈妈显然情况并不好。   六附院建在一个斜坡上,穆之南穿过二楼的手术等候区,转个弯,经过一段楼与楼之间的走廊,就到了门诊楼一楼,打开门,各种声音便热热闹闹地传进了耳朵。   他们在门诊大厅的咖啡店面对面坐下,穆之南帮她点了杯咖啡,自己只要了一杯水。   “哥。”穆常宁主动喊了一声。   穆之南和她没有眼神交流,低头望着手里的水杯:“你的名字,很适合产科。”随即抬头,直视她的眼,这双眼睛和自己的很像,“回国,有事?”   “不,回国工作。”   “哦?为什么?”   “就……不想待在澳洲。”   “工作已经确定了么?”   “是的,offer拿到了。”   穆之南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在东海?”   穆常宁的笑容里掺杂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狡猾:“就在这里,刚才那个俞主任,就是视频面试我的人。”   穆之南又问:“所以我猜,杨朔知道?”   “嗯!”她下巴轻轻往上抬起,有些得逞了的意味。   见穆之南面无表情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她接着说:“我知道你记恨爸妈,也不想跟我有什么联系,你很忙,杨哥也很忙,就算我们在同一家医院,我们也只是同事关系。”   “都过去这么久了,谈不上记不记恨。”穆之南喝了口水,放慢了语速,显得郑重其事,“我承认,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会迁怒于你,但现在不会了,每个人都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更加珍贵的关系要维护,不会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上。所以做同事,我是完全没问题的,相信我的专业素质。”   这话说的,有礼有节但毫无温度。穆常宁听懂了,点了点头。   产妇的大出血一直没有控制住,俞悦走出手术室,对家属解释了情况:“您爱人属于凶险型前置胎盘,这和之前的子宫肌瘤手术有关,胎盘恰好长在了手术的疤痕位置,绒毛植入到子宫肌层,剥离很困难,我们会尽量止血,但如果到了危及生命的时刻,有可能会切除子宫。”   “医生不行啊,我们……我们还想生二胎的,求你们,子宫切除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啊医生,她还不到30岁,切除了子宫以后怎么办呢?”   “医生求你们想想办法啊,刚才儿科的医生说小孩情况也不太好,我们怕,万一保不住,子宫没了我们可就什么希望都没了……”   “医生,她是个女人,她不能没有子宫啊!”   俞悦此时心里一点儿都不愉悦,作为产科主任,她的职业生涯都和这个器官绑定在了一起,但她仍旧想说,女人凭什么就不能没有子宫?同样都是手术,同样都是即将缺少身体的一部分,为什么没人说不能没有阑尾,不能没有胆囊,甚至连乳腺外科的手术,都可以接受女人没有乳房了,但到了她这里,还是“女人不能没有子宫。”   她只能说,我们首先要保住病人的生命,在这个基础上,我会尽力保留子宫。   这句话,她已说过无数遍。   咖啡喝完,穆家兄妹俩找不出别的什么话聊,穆之南问:“你,住哪?需要我送你么?”   “好呀!谢谢。”穆常宁一点都不跟他客气,“我住颐和国际。”   穆之南听到这个很熟悉的名字:“也是杨朔帮你找的?他以前就住那儿,你们归国精英都喜欢那个公寓?”   “杨哥说那个公寓很正规,他帮我去省人才中心申请了海外人才引进的租房补贴,加上医院的补贴,房租就很便宜了,而且他说那里离医院很近,步行不到半小时打车起步价,物业服务特别好,又安全,很适合一个女孩子住。”   穆之南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杨朔的办事风格,安排得妥妥当当。   穆常宁自动自发自来熟地坐上了副驾,穆之南没说什么,但视线却刻意不往右边看。   “所以杨哥应该是个很会生活的人对吧?”   “他跟你不一样,你家有钱,他上大学全靠运动员的奖学金,读医学这么忙,还要出去比赛赚奖金,习惯了精打细算。”   穆常宁腹诽:“切!还‘你家’,不也是你家么,真是个阴阳怪。”   到小区门口,穆之南没下车:“你就这一个箱子么?那我就不送你进去了,先走了。”   “哎——哥,”穆常宁喊住他,“我大部分的行李都是海运过来的,到时候还得麻烦你开车带我一趟,你要是忙的话,杨哥也行。”   “她还……真不客气啊。”穆之南想。   凶险型前置胎盘的手术,想要保留子宫,确实不太容易。俞悦抽空打了个电话给PICU问孩子的情况,杨朔说不太理想,缺氧,有一点神经系统的症状,只能尽量治,所幸胎盘并没有大规模入侵腹腔的其他器官,经过紧急结扎双侧子宫动脉上行支,终于止住了血。   手术室里的紧张感消失一些,但并不轻松,俞主任在关腹的时候说:“差点就不行了,做妈妈真的很不容易。”   “还好子宫保住了,不然家属肯定很大意见。”   “总不能命都不要只要子宫吧,那女人也太惨了。”   “其实咱们在医院看到的,和女人在家的状况是有区别的。”俞主任做了很多年的产科医生,她自己却并没有生孩子,“社会的文明程度真的没达到尊重女性的高度,抱着孩子高高兴兴从医院回家,但回了家,照顾孩子的压力还是会堆到妈妈身上,很少能有家庭让妈妈放手安心修养。”   “现在不是有很多月嫂或者高价月子中心么?”   “暂时性的,也不能一直住那儿。你只要看看42天产后体检的妈妈们就能看出来了,很少有精神状态特别好的,都很累,很辛苦的样子,更别提各种产后的问题——哎我不说了,把我们的小姑娘都吓着了。”   “俞主任,所以如果咱们刚才真的没保住她的子宫……”   俞悦叹了口气:“看门口那群家属的态度,我觉得会非常可怜。”   这个手术以产妇出血量六千多毫升,昏睡在ICU作为结尾。有媒体来采访,问到俞主任,是不是成功完成了一个很紧急很困难的手术,她摇了摇头:“直升机送来是很紧急,但对我来说不算困难,我觉得在ICU里的母亲和在PICU里的孩子更值得敬佩。”她脸上没有表情,从容,一点兴奋的样子都没有,“或者你们可以去采访一下PICU的小杨主任,孩子刚出生的情况很不好,他们也成功地抢救过来了。” 第10章 网暴&独角戏   这个月儿科的公益讲座轮到了杨朔,主题是婴幼儿饮食营养与安全,他做了差不多三十多页的PPT,刚开始就是照本宣科,但讲到其中一页,食品添加剂是否安全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说:   “前两天,我们医院心理科医生来找我聊,说有个轻度抑郁的年轻妈妈找他咨询,她说有时候,给孩子买一点小零食,比如奶酪棒啊,鳕鱼肠之类的,会被其他妈妈说不好,说什么配料表里很多添加剂,说钠含量高之类的,搞得她越来越焦虑。他问我说,小孩子吃的东西,到底是不是需要特别注意添加剂,给孩子买这些是不是有问题。”   “首先要说一下,关注孩子的食品安全,是特别必要的,但也不能矫枉过正。咱们国家对添加剂的使用有明确的标准,其中有两条值得注意,一是不能对人体产生任何健康危害,二是不应降低食品本身的营养价值,除此之外还规定要尽可能的降低使用量,以及不允许超过规定量。这些可以保障到,咱们通过正规渠道买到的,合法合规生产的食品,适当的食用,是没有什么危害的。这里强调适当食用,因为作为家长,我们首先要保证小朋友们按时进餐,在满足营养摄入的前提下,偶尔吃一些含有添加剂的小零食,对健康不会有什么影响。”   “当然了,配料表确实是越短越好,但往往这样的食品意味着什么呢?对,意味着比同类型食品要贵。养育孩子本身就是一件很费钱的事,在财力允许的情况下,当然是选择越健康的越好,但真的没必要过度排斥添加剂。毕竟还有一点,大家也都听说过,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咱们平时充其量也就是给孩子买一块红色小蛋糕,绝对不会说‘来儿砸,干了这杯食用色素,彩色的可好看了’,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对吧。所以真的不要因此而焦虑。”   杨朔讲座讲得很开心,观众听得也兴味盎然,之后的提问环节也是笑声连连,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但隔天,网络上出现了一个揭秘文章,说是六附院的儿科医生和资本狼狈为奸,鼓吹添加剂无害论。   文中贴出了讲座的PPT照片,正巧是食品添加剂那一页,配有一小段录音,当然是被剪辑过的,为了增加可信程度,翻出了之前儿科安宁病房筹款的致谢名单,其中包括某餐饮集团和某个大型食品加工企业,以此证明,这个医院的医生真的和资本有利益关系。   这篇文章在网络上不出意外地引起了热议,一时间各种攻击和辱骂铺天盖地而来,当然也有些理性的声音存在,加入进来一起探讨食品安全的问题,但舆论风向瞬息万变,高赞评论里什么观点都有,有说这医生暗示养孩子有贫富差距,有钱人才有资格追求健康的,有说世风日下,现在的医生为了流量为了钱连最基本的科学客观都做不到了。杨朔起初并没在意,但越来越多的记者打电话到医院总机、门诊、甚至还有直接打到PICU的,当他这天下班,PICU的门缓缓打开,他看到了几个举着摄像机的人,才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   第二天中午,他在食堂遇到赵芯瑜,她就差把“幸灾乐祸”贴在脑门上了。   “小杨主任,听说你又上热搜了?”   杨朔无奈地抬了抬眼:“还能不能让我好好吃碗面!”   “你吃你吃,我就是想啊,以前咱们医院真是风平浪静,低调的不行,自从你来了,这几年几乎年年上热搜,你说是应该夸你呢还是该表扬你给我们带来这么高的热度?”   “啧,赵芯瑜你故意的吧,再挤兑我以后每周一没有星冰乐了!我这么冤你作为我的闺蜜团成员,什么忙都不帮也就算了,还落井下石,像话么你!”   “哈哈哈,不逗你了,但我可以跟你说个真理,任何网络热门话题,超不过72个小时就散了,熬三天,啥事儿都没有了,真的。”   杨朔怀疑地看着她,觉得这种论调挺邪乎:“有这么准么?”   “怎么还不信呐,你又不是明星不是流量的,真的没人在意,可能48小时就没人再讨论了。就拿娱乐圈举个例子吧,比如你是个……”   正聊着,杨朔接到陈主任请喝茶的电话,他三两口扒完了剩下的面条,抢了一个赵芯瑜盘子里的咖喱鱼丸匆匆跑了。   陈百川做大儿科主任,杨朔的日子一下子就好过多了,从前的主任杨存道,拿他当亲儿子,喜欢是真心喜欢,照顾是实打实的照顾,骂也是骂得丝毫不留情面。但陈主任风格不一样,见到杨朔进门,他先挠头,很困扰的样子:“你都不知道,刚才齐院长找我,说百川啊,怎么一眼看不见杨朔这小子又出幺蛾子呢,我说我上午有台手术还没来得及去了解情况,他说赶紧的,该澄清澄清,该道歉道歉,别让六附院一直在热搜上挂着了。”   杨朔叹了口气,还没说话,陈主任又说:“我刚才把你做讲座之前发给我的PPT看了一遍,确实不是你的问题,但这个网络环境啊,怎么说呢……”他起身给杨朔面前的杯子倒了茶,“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杨朔直言道:“陈主任,原本我是挺想辩解的,毕竟我也不是不会反驳那些言论,但后来想想,真的没必要浪费这个时间,有人跟我说,再热的网络热门,三天之后也都会消停,除非其中有什么利益相关,会花钱安排维持热度,但我这事儿,对任何人都没好处,不会有人非要探讨出结果的,又不是写论文。”   “我知道给医院惹了不少麻烦,但这次我真的不打算道歉,没错为什么要道歉,您要是没办法跟院长交代,就说已经批评过了,扣奖金,我不在乎。”   陈百川哈哈笑道:“你态度倒是真好,奖金是不会扣的,行了,我也认识点媒体的人,我来联系联系,如果真的不了了之,没人再讨论,也没人来影响咱们正常工作,就算了,你呐,也别有情绪,好么?”   杨朔点头:“我忙得要命,谁有功夫扯淡呢。”   陈百川拍着他的肩膀送他出门:“行吧那你先去忙,真的别在意。毕竟,咱们经历的非议受的委屈,也不少了。”   周六下午,加完班的两位主任正商量着去哪解决晚饭,在电梯口遇到赵芯瑜。   “正找你呢,你俩明天休息么?骨科汪护士长庆祝恢复单身,在小酒馆开party,要不要一起来玩?”   杨朔一听说有局,先望向身边,穆之南朝他点了头,他才说:“好啊一起去,我住骨科的时候汪护士长可照顾我了。哎对了,离婚趴需要随份子么?”   “你想啥呢,你当人家靠结婚离婚赚钱么!别废话了,要去就赶紧走。”   离婚party的热闹程度比结婚更胜一筹,大家都更放肆一些,护士长平时人也没架子,和医生护士们也能玩到一起去,穆之南和老赵聊天,杨朔难得地没参加任何游戏,就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酌。   说不在意,其实还是有情绪的,他庆幸自己什么都没回应,因为即使真的说了什么,任何辩解都会淹没在武断的、蛮横的质疑里,毫无还手之力,像个溺水的隐形人,拼命挥舞着手臂,扭曲着脸,但没人能看见。   除了不堪其扰之外,更多的是失望。   于是渐渐的,杨朔喝得有些醉了,两只手臂向后撑着吧台,头歪向一边,不知是谁递过来一支烟,他竟用嘴接住,深吸一口,仰起头,从鼻孔喷出,远看貌似烟囱。   “烟抽得挺熟练啊。”穆之南走到他身边,有意讽刺了一句。   “昂,怎么了?”嘴里叼着烟,说话含混不清,他半眯缝着眼,斜着看向穆之南,把脸凑过去,脸上是一种欠揍的表情,“来,亲爷一口”,他说,活像个地痞,跟医院里那个“玉树临风大魔王”完全就是两个人,没了“玉树临风”,只剩“放浪形骸”。   穆之南知道他心情很差,也不再说什么,只轻轻推走他的脸,叮嘱一句:“少喝点儿,别真的醉了。”   谁知这句话不知道戳到了小杨主任的哪个痛点,他从高脚椅上跳下来,站在穆之南的面前,很近很近,鼻尖几乎要贴上了他的脸,但由于二人身高差不多,自己并不占优势,又重新爬到椅子上站着,这下他可以俯视穆之南了,不止俯视他一个人,他找到了俯视众生的高度。   他站不稳,晃悠了一下,穆之南伸手去扶,被挡住。   “我!”他向众人宣布,一字一顿地,“就、是、喝醉了!”   穆之南笑了笑:“好好好你醉了,你先下来好么?”   “我不下!这就是我的舞台!”   “是的是的,你先下来再表演。”   “怎么,不信啊?我高中大学都是戏剧社的!我演过易卜生,演过莎士比亚,演过莫泊桑,演过萧伯纳,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记得……那谁,契诃夫,写过的那句话,翻译过来就是……‘理性和公义告诉我,在电力和蒸汽中,比在贞洁和口腹之欲之中,存在更多的爱。’你们知道么,契科夫也是个医生,所以他对科学,是有着浪漫的爱意的,他觉得科技能给人类带来更多的便利,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   他站在高处,距离灯很近,影子摊开了一大片灰暗,举手投足间居然还真能瞧见一点点古典戏剧的表演功底。场面也像个小剧场,大家都带着些不同程度的醉意,欣赏演出。   “这话放到现在也成立啊,不只医学,你看制造业,看航空航天,哪个行业不是对更加发达的科学水平有着由衷期盼的!契诃夫,他在那个年代说电力和蒸汽是爱,那你把老头儿拉到现在,我敢保证他对网络和信息技术也照样爱得死去活来!”   “但你,你们现在,如果长时间待在网上,就会发现这他妈哪里有爱?随处可见的都是谩骂!我们还学过一句话说是Nothing is really beautiful but truth,真理最美,有意义么?没有!因为压根儿就没人相信事实。”   穆之南一直扶着他的腿,生怕这个慷慨激昂的醉鬼掉下来,又听他说道:   “我们不断增加教育投资,不断提升国民素质,有个屁用啊,不管你建的楼有多高,架不住人性真的像水一样,一旦遇到一个坑,都他妈会往下流,尤其是匿名的网络,只满足了发泄的最低级欲望,什么他妈的理智和公义都没有!”   “是是是,网络不公平,你先下来好么宝贝儿,你这样我很紧张很辛苦。”   他一听这话,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下来,就此结束了他的演讲,拉着穆之南的手说“下来了下来了不紧张老婆不紧张”。   穆之南啼笑皆非,揉了揉他的头发:“唉,真的被气着了啊。”   第二天一早醒来,杨朔不得不感慨,老赵家的酒质量真好,一点宿醉的不适感都没有,只是记忆有些模糊。   他问:“哎咱俩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穆之南惊讶:“你都不记得了么?你昨天这么精彩的演出全部不记得了?”   “我昨天……在老赵那儿喝多了吧?”   “别吧呀,你把人家吧台当舞台,向全场观众宣布,你,就是喝醉了!”   杨朔双手捂住脸:“操,真丢人,我都爬人台子上去了?老赵还没打我?”   “何止啊,你还演莎士比亚萧伯纳,你还要把契诃夫从坟里挖出来让他感受现代网络的暴击。”   听到这话,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什么玩意儿?!”   “你还狂飙英文。”   “这不可能!你在编故事骗我,我不可能飙英文,我连说梦话都是中国话。”   “不相信算了,我骗你干嘛。”   “完蛋了。”杨朔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原本还因为早晨的生理兴奋,想要拉着穆之南进行一些有益身心的互动,这下彻底没了兴致,枕头里面传出含含糊糊的一句话,“我要赶紧起床去找院长。”   “找院长有什么用?”   “我去找他辞职!” 第11章 杨医生们   穆主任今日带学生上一台机器人辅助腹腔镜手术,相关教学内容有点多,他需要见缝插针地利用时间碎片,从病房走去手术室的路上还在提问。   “神经母细胞瘤是比较常见的肾上腺肿瘤,这种类型差不多会占六成左右,如果肿瘤直径小于6厘米,我们首选腹腔镜,但也有中途转开腹的,之前的病例都研究过的吧,亚桐,什么样的情况?”   杨亚桐答道:“周围脏器有损伤,或者术中发现肿瘤与周围组织黏连太紧密。”   “对的。今天这台用机器人辅助,咱们医院是前年引进的DaVinci XI手术系统,也做过不少小儿外科的手术,李靖,成人手术建议各Trocar之间保持8厘米的安全距离,对于咱们小儿患者,距离大概多少?”   李靖对这个数字有些模糊:“呃,我不太记得了,一半么?4厘米?”   “4-6。”   “哦对对对。”   “不过实际操作中,建立气腹后腹腔内安全距离会有些增加,还是比较安全的。”   机器人辅助手术在现代医疗中的作用让人惊喜,它为外科医生提供了更大更立体的视图,这些多功能的机械臂,是人手的延伸和增强,特别是腹腔镜的手术,它能弥补很多不足,当看到手术时间缩短,失血量减少,中转开放手术率下降以及并发症降低这些结果时,如同音乐家遇到一把绝世好琴,外科医生们对这样的机器也抱有同样的兴奋与向往。   今天上午的手术不多,更衣室只有他们三个,穆之南的柜子在靠窗的最里面一排,他换着衣服,突然想起早晨起床看了一眼的邮件,隔着一排衣柜,提高了一点音量问:“对了,研究生院昨晚上发的邮件你们都收到了吧,你们俩,确定学小儿外科了么?如果想要转科,我可以帮你们联系新的导师。”   “啊?老师您为什么这么问?您不想带我们了么,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我对你们俩特别满意,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们的想法,对以后从事小儿外科还有没有什么疑虑,不合适就尽早转。咱们学校有这个转专业的开放时间,也是考虑比较周全的,免得真的学到自己不喜欢的专业,或是遇到跟自己相处不是很好的导师,浪费时间也学得很痛苦不是么?”   李靖说:“老师,我们都没有这些想法。”   杨亚桐也说:“我不会转的,我就想一直跟着您。”   李靖悄悄地看他,见他背对着自己,低头看着一个活动着的影子,那是阳光从穆之南身旁的窗子照进来,他换衣服的动作原原本本地展现在地上。   杨亚桐看得有些失神。原本大家都是男人,在公用更衣室没什么可避忌的,但他总觉得穆之南在隐藏着自己的身体,隐藏就隐藏了吧,他还欲盖弥彰……正想着,便听到穆之南走过来的脚步声。   “先去吃饭吧,边吃边聊。”   “我第一次带研究生,如果有什么不足之处,你们也可以提要求。”   李靖忙说:“没有没有,您是不知道,同学们私下交流的时候,他们都挺羡慕我们俩的。”   杨亚桐补充道:“我遇到过很多老师,有些懒得教,有些一直让我们做跟工作无关的琐事,有些教了但是说话跟驾校教练一样难听,我特别喜欢您的教学方式。”   “驾校教练是什么意思?”   “我在另一家医院实习时候,在台上,老师问我下一步要做什么,我犹豫了一下,他说:‘还不关腹?再看看还有哪些东西可以切么?’还说过‘哎杨同学,这病人是你前女友么?’我说不是,我没有前女友,他说:‘那你为什么每个动作都想弄死她?’”   穆之南都听笑了:“就因为我平时没有讽刺你,就想跟我?”   杨亚桐嗫嚅了一句“也不是”,就没再说什么。他不能说自己崇拜他,不能说关于他的一切都完美,尤其是那双手,抬起时是有韵律有艺术感的弧度,落下时是果决缜密和精妙绝伦,也肯定不能说其实自己对老师有超出了合理范围的感情……   李靖见他直勾勾地盯着穆之南的手,在桌下踢了他的脚:“别愣神儿了赶紧吃,下午还得去急诊。”   杨亚桐和李靖准备回宿舍,穆之南在住院楼楼下叫住了他。   “哎亚桐稍等一下,我跟你说点事。”他们在楼侧面的长廊坐下,穆之南问,“你刚才,还有话没说完?”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还有什么顾虑可以直说,咱们开诚布公的交流嘛。”   杨亚桐抬起头,直视他的目光:“穆老师我喜欢你。”   穆之南吓了一跳,这还真不是他想要的开诚布公。   “可我不可能给你任何情感上的回应。不管是导师和学生的身份,还是我个人的感情状况,都是不可能的,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没想要影响您和小杨主任的关系。”   “我们俩的关系是签过名盖过章的,不是随便玩玩。”   杨亚桐点点头:“这我也知道。不过老师,你们的婚姻关系在美国合法,但在国内……”   “不,我并不在乎法律上的意义,对我来说,彼此的相互承诺更有效力。”   “老师我明白。我不会因为这个影响学习,这点您可以放心。”   “嗯。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   住院楼一楼的LED大屏上正在滚动播放本院重点科室的介绍,穆之南一抬头,恰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那张照片是在PICU门口拍的,看得出是一大早,白大褂还有折痕,他手里拿一个病历夹,微微侧身,脸上是自信的微笑。大多数人看到这张脸,都会觉得如沐春风,也只有他能看出,这个人前一天晚上大概是吃咸了,喝了不少水,眼周微微有些肿。   穆之南觉得那个微笑仿佛是对着自己的,笑他的观察力,也联想到那一年,这个人说了一大堆话向自己表达心意,和杨亚桐刚才那几个字不同,他说了很多,像是已经在心里默念过无数遍一般。   真让人头痛啊,他自认为从来没有在学生面前表现出一丁点儿的过界,虽然很重视也很关心他们,但绝对不会超过一个导师对徒弟的限度。他教学中说过的话,做过的示范,都是自己做学生时,祁严和杨存道教的,怎么搬到了别的学生身上,就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17楼,他不再想了,接受这个事实,走一步看一步吧。感情相关的事,处理好了应该也算一种潜在的驱动力,处理不好两个人都会很麻烦。   杨朔歪在床上休息,见穆之南回来,告诉他刚才有个自称他同学的人来过一趟,看他不在就走了。   “哪个同学?”   “姓梁,儿童医院的。”   “哦,梁一成,胸心外科主任。他找我有事?”   “他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来看一下,不在就算了,我说有事也可以跟我说,我是你男朋友。”   “什么?!你跟他说这事儿干嘛呀,我和他关系并没有多好。”   “是么?可我看他来找你的架势,好像很熟一样。”   “唉,算了。”穆之南本就有点烦躁,再加上这一出,“哎你们姓杨的大脑结构是不是和别人都不一样啊,怎么处处标新立异!”   杨朔一头雾水:“我……又怎么了?”   “没说你!有一个姓杨的整天在旁边转悠已经很让人疲劳了,又收了个学生,一个接一个的不让人消停!”   穆之南毫无逻辑的抱怨被一个声音打断:“怎么个意思?暗示我早点彻底退休让位给你?”   他敬爱的师傅,老杨主任出现在门口。   这天中午,他们从门诊下班,杨朔拉着穆之南去食堂。   “先跟你说一声,我约了常宁。”杨朔悄悄观察他的反应,一看他即将开口拒绝,立刻又说,“她回来已经有一阵子了,也没一起吃个饭,我想着,与其一顿晚饭吃很久,还不如吃个午饭呢,大家都忙,一会儿就结束了,对吧?”   穆之南果然没拒绝,但他问:“你跟她,是一直有联系的么,从她手术那会儿开始?”   “呃……”杨朔心说不妙,“那会儿加的微信,但不怎么联系,直到她说想回国工作,才多聊了几句,真的就是最近才说上话的。”   他的解释有些心虚,但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心虚,又不是背着他找别的男人,那是他亲妹妹啊,但不容他多想,食堂已经到了,穆常宁也已经在等他们了。   和穆常宁站在一起的还有个男人,看起来像是家属的样子,他们走过去,便听到男人说:“这样吧,您能不能帮我个忙,下次带孩子打针或者抽血做检查的时候,多抽一点点血,让我拿去做鉴定。”   杨朔问:“鉴定什么?”   “亲子鉴定。”   这件事的起因在昨天,VIP病房一位产妇和丈夫大吵了一架,原因是有位来探视的亲戚说儿子长得更像妈妈,比较秀气,孩子爸爸便越看越觉得儿子不像自己,半开玩笑说还真是不像,会不会医院搞错了,妈妈很不开心,故意气他说医院是不可能搞错的,但孩子是不是你的另说。爸爸当场就急了,要抱着孩子去做亲子鉴定,被前来劝架的护士们拦下,产妇也不允许他再进病房。   所以他遇到穆常宁,认出她是帮忙接生的助产士,便提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   “您帮我一下吧,反正你们每天都会抱孩子去打疫苗干嘛的,就稍微——”   穆之南甚至不需要听他讲完诉求,立刻说:“不可以。”   穆常宁没想到他哥哥先替她拒绝,也说:“郭先生,我真的再跟您说最后一遍,不可以,找我没用,找其他医生护士也都不可能帮你的,就这样。”   杨朔见他还想再说,让穆家兄妹俩先点菜,自己把他拉到一边:“郭先生,你先别着急,先听我说。您说的这件事,在医院范围内是没办法操作的,如果真的有人这么做了,那违反的法律可就不止一两条了,不只是穆小姐,任何医生护士都做不到,她拒绝你,别人也一定会拒绝你;我理解您的心情,但也请您理解一下孩子妈妈的心情,辛苦孕育的小生命刚刚出生,还没来得及高兴,被你这么一怀疑,真的很难不生气,产妇的激素水平原本就不稳定,您现在见不到孩子真的不无辜;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您非要去做这个鉴定,出院了随便找一家,流程很简单,何必非要在医院呢,您说对吧?”   “我就是——真是气不过啊,我只是说了那么一句,她居然激我!你说这事儿,大家都是男人,越琢磨越难受啊对不对!”   杨朔心说谁他妈跟你是一样的男人,我们才不是,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他装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郭先生,这桌有两位儿科医生,我们平时见到的都是生了病的,需要做手术的,甚至需要抢救的孩子,您的孩子健健康康的出生,真的很值得庆幸,也请您珍惜好么,我们准备吃饭了,就不陪您聊了。”   穆常宁听到这一大段对话,感慨道:“哥,杨哥他……真能说啊,可他为什么对这样的人脾气也这么好?”   穆之南笑笑:“被投诉怕了吧。” 第12章 误诊率100%   这天晚上,穆之南在电话里正常聊天的间隙,听到了一些不在正常频率的呼吸和音调,问:“头痛又发作了?”   杨朔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吃过药了。”   “吃了药就睡会儿吧。”   “睡不了,有个肾衰的小孩,还有你前天做的那个大动脉转位,你听听,他们俩的报警声此起彼伏的,一秒钟都不能离开。而且你知道多邪门儿么,我只要眼一闭头一低往桌上一趴,一准儿出问题,这俩孩子轮流折腾我。章琳和她的实习生从小夜班接班到现在就没坐下过。”   “唉,那真是辛苦。”   “我今天突然理解那些生了双胞胎的妈妈了,搞定这个那个又开始,没有一刻能闲下来。”   “这都哪儿跟那儿呀,没有这么类比的。哎,你多久没睡过觉了?”   “我想想,可能,30多个小时了吧,明天等高岩和舒永欣来上班我就下楼睡觉。”   “少喝点咖啡,我明天过来给你带早饭。”   第二天一早,穆之南在值班室没见到杨朔,却在门诊遇到了。   “你不休息干嘛来了?”   “帮宋安看个病人,马上就好。”   “我看你都快变成病人了。”   杨朔确实体力透支的厉害,连笑容都勉强,好像牵拉嘴角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这三天忙得连家都没回,扯了扯穆之南的袖子,凑到他身边:“那你中午去看看我呗。”   两位一起上班的小护士掩嘴笑着经过,穆之南耳朵有点热:“好了,你快去会诊。”   杨朔晃到宋安的诊室,坐下就再也不想起来了,整个人几乎瘫在椅子上,突然冒出了一种老专家的气质。   一位8岁的男孩第二次到小儿内科,据说已经断断续续发烧两个星期了,每次两三天,吃药就好了,发热期间稍微有些没精神,退了烧就一切正常,听到偶尔流鼻血的症状,杨朔问:“血常规什么结果?”   宋安知道他怀疑血液方面的问题,说:“白细胞偏低一点,其他都正常。”   摸到了孩子颈部淋巴结有肿大,杨朔说:“还是有炎症,心脏或者肺部做检查了么?”   “查了,上次都查过,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有上感的症状,之前去儿童医院也看过,口服美林烧退了,但是还没过两天又发热。”   “如果没有其他症状,还是以抗炎为主吧。”杨朔再起身的时候,感觉地面踩上去有些绵软,他扶了一下墙,“口服药效果不好也可以挂水。”   杨朔这一觉睡到了下班时间,穆之南回到值班室,坐在他床边,轻声说:“该起床啦,你已经把午饭睡过去了,回家再睡好么?”   觉睡饱了,但疲惫还跟着他。杨朔转身抱住穆之南的大腿,耍赖说就不想起,穆之南拿他没办法,他自己也挺累,顺势靠在床头。   小儿外科最近病人很多,加床几乎都住满了,他们在屋里,一直能听得见走廊上的按铃声,值班护士们匆匆走过,这样的气氛,很难获得真正的闲适。杨朔叹了口气,总感觉睡得不舒服,巨大的不安挥之不去。他以为是科室里又有什么状况,拿起手机翻了翻并没有,与此同时,睡意也消失殆尽。   他们打算去医院门口吃点东西再回家。路过门诊楼,杨朔突然停下脚步,穆之南没留意差点撞在他身上:“哎你——”   “我突然想起来,应该做淋巴结活检。”   “什么?”   “早晨那个发热的孩子,应该给他做个淋巴结活检的!”   “说清楚一点。”   “反复发热,两三个星期了,抗菌药效果不好,有可能是HNL,我当时怎么只怀疑血液病了呢?”说着,他拿出手机,“宋安,早晨那个发烧的男孩,明天来挂水的时候,记得做个淋巴结活检。嗯,对,有可能,你记得啊。”   杨朔一直惦记着这个孩子直到第二天,忙了一上午,中午才发现错过了宋安的两个电话,回过去问才知道,孩子家长拒绝做活检。   “我都说过,但家长一听,又要B超又要局麻又要穿刺的,说孩子只是发个烧,精神好得很,没必要。”宋安说。   “烧已经退了么?”   “退了啊。说是昨天挂完水就好了,所以家长好像没当回事。小杨主任,我也觉得有可能,但家长拒绝,真的没办法做这个检查。”   “行吧,我知道了。你把门诊登记的电话给我一个,我去联系。”   “不愿意做活检确实挺麻烦。”杨朔念叨这件事念叨到晚上,“给他家长打电话也没接,你说我要不要等会儿再打一次?”   “你们内科医生都是这么絮絮叨叨的么,该做什么检查做什么检查,不愿意做就提前沟通好后果,写清楚声明,签字确认。不过我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穆之南说。   “因为你做的都是术前检查,没有人说我们就不想检查清楚,直接推进手术室吧。”   “嗯,这倒没有,也不可能有。”   杨朔只犹豫两分钟,便又拨通了患儿家长的电话,谁知家长一听,立刻警觉了起来。   “活检?那不是癌症病人才做的么,医生你怀疑我们家孩子有这么严重的病?”   “不是,活检只是常见检查手段的一种,用来检查疑似病变组织的性质,并不是说结果一定是癌症,很多时候都是正常或者良性,您不用担心。上午宋医生应该也跟您提过,我们怀疑是组织细胞坏死性淋巴结炎,这和普通的感染的治疗方法是不一样的。”   他说的这些,家长显然并没有完全理解:“可能上午的医生说,要麻醉,还要从淋巴结抽什么东西出来,太吓人了,我们家孩子已经退烧了。”   “这个病是会反复发热的,您也说,这样烧了退退了再烧已经半个多月了,我建议您还是带孩子来做一下,确诊具体是什么问题。”   “确定是您刚才说那个什么什么炎么?做了就知道了?”   “组织细胞坏死性淋巴结炎,这个病和普通细菌或病毒感染的症状很像,都是发烧,只有做活检才能确诊。当然,我们现在也只是怀疑,如果不是,至少排除了这个问题。”   “如果不是,那我们孩子白遭罪了?”   “不不不,您不能这样想,我们临床上并不是只有有问题的检查结果才有意义,阴性的结果同样重要,毕竟我们可以排除这个疾病。”   “世界上这么多病呢,一个一个排除么!医生您跟我说实话,这个病是不是个很严重的病?为什么昨天我们去医院的时候你们都没提?”   “不严重,这是一种良性的、自限性疾病。”   “不严重为什么要做这么吓人的检查?”   “虽然大部分预后都比较好,但也有少部分影响到神经系统,比如细菌性脑膜炎之类。”   “这还不严重?”   杨朔突然发现他掉进了一个逻辑迷宫。   第二天下午,杨朔遇到宋安,二人还在沟通这个患儿的情况时,双双收到了投诉,家长带孩子去了儿童医院,描述情况后,儿童医院也建议他们做淋巴结活检,并确诊了组织细胞坏死性淋巴结炎。家长投诉的理由是,当日在门诊两位医生误诊。   杨朔对被投诉并不陌生,但这次连累宋安也被扣绩效他却有些愧疚,好在宋安也并不介意,说只要孩子没事就算了。   都说不介意,杨朔心里却别扭着,跟扣钱没关系,跟被误解也没关系,具体跟什么有关他自己都说不清楚。那天下午,他破天荒的早早下班,他急着去找自己的爱人,急需一份来自这个人的宽慰,甚至觉得,如果手边有杯酒,他会一饮而尽,最好能有些醉意。   这样的念头驱使他去了医院外面的便利店,门诊的那家,员工都跟他很熟,会在买单的时候聊天,他有些不好意思。   随便抓了两瓶很小支的威士忌,他给穆之南留言说在停车场等,坐在车里把酒喝了,那两个巴掌大的小玻璃瓶被他握在手里把玩,清脆的碰撞声在密闭的车里,不轻不重地砸着他的太阳穴。   杨朔今晚很沉默,直到睡下,抱着自己的爱人抱得很紧。   穆之南问:“想要?”   他不说话,手往下摸:“你不想就算了。”   穆之南在他耳边轻声挑逗:“我想不想,还不是看你的本事。”   这就很难不采取行动了,但没过多久,穆之南显然是不太舒适。   “等一下,哎……慢,啊——”他有些恼怒地推开杨朔。   杨朔看到了他急忙擦掉的泪,忙问:“怎么了?”   “疼,很疼,我说了慢一点。”   “啊对不起,可我觉得你兴致不高想快点结束——”   “你都知道我兴致不高还坚持要做么?”   “可你刚才明明——算了。”杨朔亲他的额头,又握了一下他的手,“对不起。”   起身离开了卧室。   穆之南今天也疲惫极了,他做了三台手术,下午那台用了五个小时,在更衣室坐了很久才能站起来,几乎消耗了他全部的精力。原本下班回家想让杨朔开车,却不曾想打开车门闻到一阵酒精味,而杨朔看起来像缺失了一片灵魂一样。   虽然心里还烦闷着,但困到了极点,眼睛一闭,睡了个短觉,醒来发现床上另一个枕头不见了。   杨朔在客厅沙发,抱着电脑不知在忙些什么。   “你睡这儿干嘛?”他问。   “你睡你的。”杨朔没抬头。   穆之南有气无力,在他脚边坐下:“回去吧,别跟我怄气。”   杨朔合上电脑,目光里有些像叛逆青少年一样的,毫无逻辑的倔强:   “我没跟你怄气,我就不想跟你睡在一张床上,我会想抱你,抱着你还会想跟你做,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像条狗一样随时随地在发情,一碰到你就兴奋,可以么!”   尽管茶几上的小灯很暗,他还是看见了穆之南皱起来的眉头。   以前的他经常会有这样的时刻,对患儿的检查结果感到忧心,对手术方案不太确定,对失去孩子的家长报以同情,甚至在没完没了的开会过程中,他也用皱眉表示不耐烦。然而和自己在一起之后,杨朔发现他眉间这一小块地方原来是很容易舒平的,以至于很久都看不到皱褶,但现在,又出现了。   他还没来得及道歉,穆之南却先开了口:“你不太理智,很反常。你今天话很少,笑容也勉强,你下班之后甚至还喝了酒,我没说并不代表我没察觉,还有刚才,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想,还非要故意说得那么难听跟我吵一架,因为什么?”   他太了解自己了,心里不管多小的结,他都看在眼里。   “那个投诉误诊的孩子,责任在我,如果那天早晨就安排做活检,而不是第二天打电话说,他们未必会这么抵触。”   “你当时已经两天没睡觉了,而且听说这个病,误诊率接近100%,没有哪个儿科医生看到发热和淋巴结肿大立马就要去做个活检的,都是首先考虑炎症。”   “疲劳不构成判断失误的理由,而且,误诊两个字对我来说就像把斧子劈中了我的脑袋一样。”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杨朔,是大家都把你当成最值得信任的人,所以你不允许自己出错么?不能这样想,这样很容易钻牛角尖,你压力太大了。”   他张了张嘴,没说话,只握了一下穆之南的手腕,说:“我想把这些给学生答疑的邮件都回了,你先睡吧。”   穆之南“嗯”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见他已经低头开始打字,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心情也被杨朔牵引着沉重了一些,甚至起身的时候有些不易察觉的眩晕,额头微微出汗,他对自己突如其来的虚弱感到诧异。 第13章 一场小病和一段苦恋   这天夜里有很好的月光和星光,杨朔没拉窗帘,就躺在沙发上看阳台外面的天空。他是个很不容易失眠的人,也没有择床挑枕头之类的毛病,工作特殊使得他找到可以睡觉的地方,不出十秒就能睡着,补一个十分钟的觉,就能再忙十小时。但今天他躺了很久,眼睛都闭累了,还是没睡着。   穆之南说的没错,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总觉得别人找他会诊,他就要一锤定音给一个精确的诊断,但实际上医学里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他做不到,也几乎不可能有人能完全做到。   他自嘲地笑,笑自己的意识里居然有些盲目的美式个人英雄主义,想想还真是有点傻气。   想通就很容易睡着。   凌晨两三点,夜色深重,杨朔睡意正浓时,感觉有个人挨着他,习惯性的侧身抱住。他恍惚中记得睡觉之前两个人吵了一小架,大脑有些犹豫,但手臂并没有,肌肉记忆使得他搂紧了那个人的肩膀。   但马上就感觉到不对劲了,穆之南在发抖。   他像听到心电监护报警声一样惊醒:“你怎么了?”   “冷。”   杨朔摸到温度异常的额头:“你在发热!”   “没有。因为你一直不回房睡……我冷。”   “盖好,我去给你拿药。”他说着就要起身,手臂却被抱住。   “不要。这样就好,已经好了。”   穆之南的鼻息喷在他身上,灼热,让人想起某些干旱的土地,类似盛夏午后,被阳光烤制过的,无色无味的干燥空气,亟需湿润的样子。   杨朔悄悄起身倒水,喂他吃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穆之南一直没醒,但会说冷,说热,说腰痛,说头晕,每描述一条症状杨朔都要说句对不起,好像道了歉他就不会生病一样。   后来,他看着窗外慢慢亮起来的天,看着逐渐消失的月光和星光睡着,然后在一声闷响中惊醒。   穆之南坐在浴室地上,很尴尬地朝他笑:“出了很多汗想洗个澡,没站稳。”并且举起一只手给他看,“撑了一下地,好像扭了,有点肿。”   杨朔看着他左手腕的红肿,大惊失色,想碰但又立即缩回手,显得无所适从,原地转了大半个圈,才抓起浴袍裹住地上的人,小心搀扶:“还有哪儿伤着了么?”   穆之南看他手忙脚乱,像一只即将被天敌抓住,慌不择路的小动物,他笑了:“没伤哪儿,就手腕,不过还好是左手。”   “还笑,什么叫还好!你手术都是一只手做的么?”   “左手基本是起到稳定的作用,精细动作都在右手。不过就算不能做手术,右手正常也能写写画画,养得起你,放心。”   杨朔哭笑不得:“谁让你养了!”   “我看你一副‘糟糕了这家伙职业生涯断送了’的表情。”   “我是……”杨朔帮他擦干身体,扯过被子盖好,捧着他的脸,指腹擦掉额头上沁出的汗,“真的对不起,我昨天,情绪太差了,但我已经想通了,不纠结是不是误诊也不给自己施压了。咱们换衣服赶紧去医院好么,手要拍个片子看看。”   穆之南体力很差,一上车便昏昏欲睡,杨朔临走之前递给他冷敷小冰袋也不知道掉哪儿去了。杨朔开车的间隙偷偷看他,他额头上还是有些汗,眼睛半睁半闭着,呼吸深且急,稍有些颠簸,就很不舒服的样子皱眉。   “看路,好好开车。”他说,似乎笃定了身边的人在看他,并且有话想说。   杨朔叹了口气:“你想洗澡就喊我嘛,自己逞什么能。”   穆之南睁开眼看他,把想说的话咽下去,改为:“我有点头晕,想睡会儿。”意思是你可以闭嘴了。   杨朔点点头。   隔了一段沉默之后,又听他补了一句:“而且你一夜没睡了。”   穆之南的急诊骨科之旅显得有些隆重,由于一大早还没到上班时间,值夜班的小医生把拍的片子发给副主任看了才敢下诊断,紧接着骨科主任李洛山听闻,直接拎着包去了门诊楼。穆之南觉得不好意思,只是一个轻微扭伤,根本犯不着出动这么多人,他自己也能开点外用药,但李主任恐吓他:“可千万别轻视,你这次骨头韧带都没事,不代表以后也没事,万一搞成习惯性的,那就糟糕了。”   杨朔上午要去学校上课,见他伤得不重,叮嘱吃药涂药之类就走了。穆之南悬着左手查完房,又接到了李主任电话,建议他用护腕绑带暂时把腕关节固定住,算是制动方法的一种,但本院药房没有,需要去外面药店买。   杨亚桐听到他要出去一趟,忙说“我去帮您买”,被穆之南阻止:“哎,不用你去,我今天没办法带你们,你们俩跟着肖潇。”   他觉得穆之南客气得过分。“老师,我同学说,他们每天给导师端茶倒水买饭跑腿,您平时什么杂活都不让我们干,已经是很神仙的导师了,又不远,我十五分钟之内就回来。”   他回到值班室,穆之南靠在床头坐着,眼下有些青色,看着特别疲累的样子,自己进门都没察觉,大概是睡着了。杨亚桐蹲在他身边,轻声喊:“老师,买来了,您看这个可以么?”   他帮穆之南缠绑带,似乎还有点紧张,而穆之南也看出他紧张了:“又不是给我动手术,你怕什么?”   他尴尬地笑,用了点力气。   “嘶——亚桐,太紧了。”   “哦对不起。”杨亚桐忙松开手,绑带的另一端垂下来,无措地晃了两下,穆之南说没事,我自己来,便让他先去上班。   穆之南觉得头晕,干脆就在值班室睡下了,门开了一条不算窄的缝。从前他是个谨慎得近乎自闭的人,值班室从来都是大门紧闭,不管在不在里面。后来和杨朔做了室友,最经常的动作就是他进门之后处理他留下的尾巴——把门关紧。但又过了一阵子,有学生跟着他实习,特别是有女学生来找他,就再也不能关门了。   顺便治好了他的关门强迫症。   这一觉睡到了中午,杨亚桐从食堂带了碗面回来,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放在桌上,觉得穆之南横着悬在床外的胳膊,时间长了会难受,于是小心托着他的手腕,放回床上。   这时,他理应离开了,但却没有。他在看穆之南的左手,不知是在观察有没有消肿,还是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那只手绑着绑带,平放在床边,展开了一个类似邀请的弧度。他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穆之南的手心里。   手心干燥,温热,还有些未曾苏醒的柔软。   穆之南察觉到什么,手指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虚虚握住,又松开。   不知这是一种怎样的机缘巧合,杨朔从半开着的门里,恰好看到了完整过程。他不动声色,就这么站在门外明显的位置,看杨亚桐恋恋不舍地缩回手,又蹲在床边端详片刻,才起身,在站起来的半途中发现了门外站着的人,身体有个很明显的停顿,停在了一个滑稽的姿势,再直起身来,和他对视。   杨朔的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一直也都没拿出来,倚在门边面无表情,只朝侧面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出来谈。   “你老师应该告诉过你,我们已经是注册过有合法身份的伴侣了吧?”   “嗯,他说过,但国家不一样,你们在这里,依旧是两个单身男青年。”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账户是联名的,意定监护也公证过的,这些都有法律效力,也是两个人认定对方的方式。我不懂你的想法,也许他就是优秀你就是喜欢,我阻止不了,但至少你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可以么?”   “我没想打扰你们,我有自己的处理方式。”   “嗯,那就好。”   穆之南学生的这个身份,让杨朔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但心里总有些不爽,他把手放在穆之南手里的动作,那么小心又卑微,不知该生气还是同情,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点恶作剧似的念头,他说:“冒昧地问一下,你是……什么位置?”   “下面那个,看不出来?”   杨朔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哦对了,穆主任也是。”   他如愿看到了一些不解和惊讶的神色。   “这真的是我没想到的,穆主任看起来这么高傲……”杨朔想象得出他下半句想说什么,但他没说,反而直视杨朔的眼睛,“小杨主任,我原本不怎么喜欢你,但现在很有兴趣。”   “可拉倒吧!你可别对我有兴趣!”   两人就这么笑开了。   见杨亚桐笑得有些无奈,杨朔感觉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断然拒绝实在有些不礼貌,于是假装随意地换了个话题:“所以,你之前的男朋友,也是医院里认识的?”   “对,脑科医院的,精神科,我实习那会儿的带教老师。”   “哦!怪不得你第一次病例分析会,就说是精神方面的,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分手呢?”   “打不过他。”   “啊?”杨朔见他一本正经,以为这是段掺杂着暴力的惨痛情史。   “开玩笑的。我们俩,脾气都不是太好,经常吵架,吵急了就容易动手,我肯定是打不过他的,他每天都控制什么样的病人……”他低头苦笑,“不过这也不是主因,分手的原因是我不想读精神科的研究生,我想报儿科,他觉得我是在找一个离开他的契机。唉,总之……没谈拢,分了。”   杨朔哑然失笑,并不是因为这事儿本身有多好笑,而是面前这年轻人一脸严肃开玩笑的样子,让他感慨这人不愧是穆之南的学生,连表情上的波澜不惊都学到了,他问:“你是不是对你的老师有什么情结?”   “呃……有可能吧,我很容易喜欢上能让我崇拜的人。”   “穆之南让你崇拜?”   “对啊,老师他技术精湛,和他在一起工作很有安全感。我本科实习的时候虽然没跟过他,但听说过,他还是个很有才华的人。”   “才刚走出上一段的情伤转眼就喜欢别人,啧啧啧,见异思迁够快的啊小伙子!”   “我不是。我是……”杨亚桐迟疑道,“分开这段时间,其实搞不清楚对他是惦念还是怨恨,但我知道我没办法继续和那样的人在一起。后来到了儿外,老师很温和,我没见过情绪这么稳定的人。”   杨朔想了想:“其实也不是太稳定,他平时……小脾气还是有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像一棵树,肆意张开的枝干戳进了杨亚桐心里。 第14章 通力合作   初春的南方,天气湿冷,穆之南躺在杨朔怀里,失神地望着窗外,窗户上被雾气蒙起来的那一半,反射着外面的灯光,不知是眼睛太累还是暖气太足,总觉得那团光在摇曳,昏昏欲睡之际,听到有个声音说:“哎,问你个事儿。”   他睁开了眼:“嗯?”   “你和我……呃,在床上这个活动,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适应,或者,别的想法?”   穆之南不解:“这种总结归纳的事儿,你现在才问,不觉得有点晚了么?咱俩又不是第一次。”   “不是,我的意思是……哎我就直说了吧,要不我给你上?”   “不要。为什么?”   这问题把他问住了。杨朔不能说是因为之前和杨亚桐聊到这个话题,也不能说这是他一直没敢直言,实际已经盘亘在心中很久的事。他自己并不觉得位置是重要的,如果当初穆之南要求,他也心甘情愿接受下面这个身份,这只是两个人的性生活采取的方式,无关荣辱。   但他的坚定被杨亚桐撞乱了一个角,塌了一个缺口。   他支支吾吾:“我就是,怕你觉得这样……不够爷们儿。”   “我不这样想,平时工作已经很累了,体力活还是你做比较好。”   “啊?”   “现在就很不错啊,事前准备事后处理都是你做,我只需要享受就好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像爷的事儿么?”   杨朔无言以对。   “穆之南,你还说你家不是贵族,我觉得你基因里就遗传到了纨绔的做派!连这种事都不想受累,您啊,可真会享受生活。”   “享受生活需要两个人通力合作,我们俩合作很愉快。”穆之南懒得动弹,也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于是顺着他的话说,“哎?以前真没觉得,被你这么一说还挺像家里有个小厮全方位伺候着。”   “是!这位爷,不对,皇上您还有什么吩咐,没事儿我就先退下了。”   “跪安吧。”   这天,穆之南刚下手术,便迎来了一位访客,儿童医院胸心外科主任梁一成,带来了一个病例,10岁女童,四年前开始频繁入院治疗,当地医院诊断囊性纤维化、变应性支气管肺曲霉菌病,住院期间一直采用抗感染等对症治疗。这次转入儿童医院,是因为反复出现呼吸困难、呼吸衰竭,肺功能进行性下降,梁主任建议做双肺移植手术,到这里寻求合作。   介绍完情况,他问:“穆之南,怎么说?”   穆之南有些疑惑:“做其实也能做,但我想问一下,为什么不在你们医院做?我去一趟也行啊。”   他学着穆之南的语气:“做其实也能做,但我看中了你们医院的PICU。你也知道,肺移植做起来没什么问题,关键是术后的排异反应和感染,跟你说实话,我们的PICU没怎么接触过双肺移植的病例,但我听说你们这儿有约翰霍普金斯的大神。所以,要不要联手?”   他提供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穆之南说好。   梁主任这样安排算是考虑相当周全。囊性纤维化是一种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疾病,国内病例并不多,但常见于高加索人种,所以国外的经验相对丰富很多,他看中了杨朔的术后诊疗经验。   见到远远走来的杨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穆之南一眼,然后伸出右手:“小杨主任,梁一成,咱们见过。”   穆之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这两个人互相打了招呼就开始谈天说地,梁一成是出了名的爱热闹善交际,一个病例分析会,他们俩你来我往,交流起来默契十足。   介绍完外科的部分,轮到杨朔,这其实是个临时性的病例分析,但他好像已经准备了很多天似的,熟练地从电脑里翻出各种肺移植术后资料:相关论文数据、他经手过的病例、检查结果、病程记录、出院随访和死亡分析等等一应俱全。   学生们都感觉上了一堂大课,李靖飞速记笔记,记不下来凑过去看杨亚桐的本子,嘟囔了一句:“好想要小杨主任那个文件夹啊!”   整个会开下来,穆之南几乎都没怎么说过话,只划拉着电脑屏幕,偶尔给李靖杨亚桐发几个他们提到的相关资料,几乎让人忽略了他也是手术的参与者之一。到了会议的最后,几个学生提出的问题被解答完毕,他举了一下手:“小杨主任,我想帮我学生要你那些资料。”   杨朔笑道:“好,待会儿传到儿科共享文件夹里。”   梁一成也跟着凑热闹:“也发我一份。”   穆之南瞥了他一眼:“科室内部资料,外院的不给。”   临近下班,梁主任提议请他俩吃饭,被穆之南拒绝。   “算了吧,手术完成之后再吃。”他说。   “哎,我跟小杨主任一见如故,大家一起聊一聊嘛,别这么不合群,咱俩也叙叙旧。”   穆之南手一抬:“别,我和你没有什么旧可叙。”   杨朔在旁边看这场面,他俩的关系似乎都是梁主任一厢情愿的热情,平时也很少听到穆之南谈论自己的同学或者学生生涯,除了偶尔在开会时遇到ICU的裴主任,而裴主任本身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这位儿童医院的主任则不同。杨朔问:“你们,大学同班么?”   “当然,本科一个班,研究生一个专业,我们俩啊,就是相爱相杀的关系。”   穆之南一脸的嫌弃:“滚,要点儿脸好么,谁跟你相爱!你是在云南吃了有毒的蘑菇产生幻觉了么?”   “还说不爱我?我去云南你还惦记着!”   “不想知道也不行啊,谁天天在同学群里发当地媒体采访片段的,人家孔雀之乡的孔雀都没你这么花枝招展吧。”   “哈哈!穆之南,嘴还是这么毒,一点儿没变。哎你平时这么说话,病人家属还有你学生怎么受得了的,不得天天投诉你。”   “梁一成,我对讨厌的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所以你应该反省自己。”   梁一成说不过他,也不继续抬杠了,反而低声问杨朔:“哎,你怎么受得了这脾气的?”   杨朔饶有兴趣地看戏,看难得说这么多话的穆之南,就像和他一起经历了大学时代一般,看他有一点傲慢,刻意的不屑,又带着独属于老朋友之间情感联系的对话,沉浸在插科打诨的气氛里,以至于梁一成突然问他,他反应了一下才故意说:“他对我也不这样啊,可温柔了。”   “切!”   第一季度结束后的死亡病例分析会,要求各科室安排部分学生参加,   杨朔在白大褂里面打了一个黑灰色的领带,不苟言笑,气氛庄重,看得出日常还保留一些西方社会的仪式感。   甫一上台,他先是对着屏幕鞠了一躬,然后才转身,开始介绍病例。他说这是个特别的病人,是他回国以来,第一例父母主动捐献小朋友的遗体的案例,他对此非常感激。   丹丹小朋友患有社区获得性肺炎,而这种疾病的病原谱多种多样,尤其是重症肺炎的病原学诊断,目前仍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领域,由于缺乏精确的数据和实验室资料,使得临床医师对重症肺炎病原学的了解十分有限。在实际诊疗过程中,常用的微生物检查并不能反映肺炎病原学的真实情况,反而是死亡患儿肺组织标本的病原学检测,是获得准确数据的最好方法。   他对这个病例分析得很细致,除了病例病情和死亡原因之外,他还总结了一些诊疗方面的经验和不足,讲完了过分冰冷的病例分析之后,杨朔语调一转:   “除此之外,还想说几件关于丹丹小朋友的事,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父母决定不再给她进行徒劳的抢救,他们带着孩子在安宁病房玩了两天。我送他们过去的,那个时候,丹丹已经没办法睁开眼睛了,只有微弱的呼吸,她妈妈就在她耳边给她描述她看到的一切,抱着她玩滑梯,走吊桥,让她听树林里的虫鸣鸟叫,说不要怕,说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很美很安静。”   “那天晚上,丹丹父母来找我,说他们打算捐出孩子的遗体做医学研究,我很感激也很想接受,但还是觉得,孩子还那么小……”杨朔深吸一口气,侧过头用力皱了皱眉,接着说,“但她的爸爸妈妈说,他们今天感受到了孩子是快乐的。”   “她和其他小姑娘一样爱美。丹丹过世后,他们拿到我们摄影师拍的照片,妈妈说很美,她穿着为过生日准备的纱裙,抱着她最爱的小浣熊公仔,闭着眼睛,但嘴角微微扬起,是做着美梦的样子。”   “我想我会记得她很久,记得她爱笑,爱吃蛋挞和薯条。”   他讲述的声音里有一层薄薄的伤感,不是装作沉痛,而是发自内心的悲悯,而他对患儿和家属的感谢也非常真诚。原本这就是个普通的死亡病例讨论会,杨朔却额外多说了几句话,他对着女孩照片深深鞠躬的样子让杨亚桐突然理解了穆之南的感情,小杨主任在专业领域里的光彩和丝毫不伪善的责任感,很值得尊敬很值得爱。   “确实是个很棒的人和很成功的医生。”杨亚桐这样想,也顺便理解了每一批去PICU的实习生经受过的雷霆暴击,大概只有在这样严苛的要求下,才能使医者无愧,生者无憾。   春分的雨落在竹林里,新生的笋挂着小颗小颗的泪,浅山的花开了,无声地,哀悼所失。 第15章 职业暴露   穆常宁回国已好几个月,她从没单独跟穆之南有什么交流,除了工作交接,名字出现在同一个病历上。穆之南也不主动找她,杨朔有时候会在儿科聚餐时喊她一起去,穆常宁也不太想参加,毕竟不在同一个科室,而她在医院也从不提及和穆之南的关系。说好是同事,但居然比普通同事更为生疏。   她初到产科这几个月过得也并不轻松。   同样都是在国外受的高等教育,穆常宁和杨朔风格明显不同。杨朔是传说中的除了对着树不说话,其他什么人都能聊,她则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偶尔着急还会冒出两句英文,显得更加不合群。   她对这样的情况深表困惑。从小到大虽说不是什么特别耀眼的明星学生,但总还是有不少好朋友的,邻居、同学、工作之后的同事们,从未刻意疏远过她,但不知为什么,工作时间以外,除了科主任和护士长,几乎没人跟她主动交流。   穆常宁就这样每天独来独往,按时上班按点下班,不参加也没人邀请她参加科室里的活动,偶尔能在走廊或食堂遇到那个,原本应该和自己关系密切的人,却只是点个头,做一种意念层面的交流。   这种半封闭的状态在一个去急诊接产妇的上午结束了。   一位急产产妇被送来医院,来不及去产房,只能在急诊接生,由于宫缩力度太强又太快,导致产后出血,混乱中,缝合的针划伤了穆常宁的手。   她没在意,准备去换双手套,但护士小高一把抓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快去处理一下,产妇梅毒阳性。”   小高请了别的护士来帮忙,自己拉着穆常宁找了一间清创室,用了点力气帮她挤伤口的血,一边挤还一边念叨“没事的,别担心,伤口很小,别怕”之类的,挤到她几乎察觉不到指尖的痛感。   “应该,差不多了吧。”穆常宁说。   “对,来消毒。”   穆常宁见小高恨不得把那一罐子碘伏都涂到她手指上,笑了笑:“小高姐,我觉得这样应该可以了。”   “唉,愁死我了。”小高摊在椅子上,“你可不能出事啊,咱们科好不容易来一高学历人才,可宝贝着呢。”   “我哪是什么人才,咱们不都一样的么?这就是我运气不好,可能因为早晨吃了俩梅干菜包子,有点倒霉。”   小高苦笑:“你这个笑话可真够冷的。”   穆常宁在注射室打了一针青霉素,刚一出门,遇到穆之南。   “哎,你在这儿干嘛?”   她心头一软,但同时又立刻陷入一种迷惑的沉默。   她特别想告诉穆之南刚才发生了什么,以及自己的担忧,但这个人又实在有些陌生,她又怎么能对一个陌生人说我有点怕,她说不出口,心跳得厉害,比刚才消毒打针时还厉害,但看着他那张沉静的脸,自己的唐突似乎那么不合时宜,于是突然生出一种不想对他示弱的倔强,答道:“没事,找人。”   穆之南“噢”了一声就走了,她的委屈后知后觉地冒出了头。   回到科室,俞主任和护士长都过来找她,说要上报职业暴露之类的事,护士们都围过来安慰,说别担心,血清滴度不是太高,传染性没那么强,咱们先用青霉素阻断,之后再复查。   在这之前,她自己也劝自己说问题不大,但这么多同事一起来关心,加上急诊穆之南那匆匆而过一句话……穆常宁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   小高冲过来抱她,由于个子矮了一截,只能环抱住她的腰,抚摸她的背:“别哭别哭,真没事的,我们遇到好多次了,处理及时都没中招。”   “是啊常宁,别怕。”护士长也说。   闫医生更是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事儿怪我,当时太乱了,应该我来缝合的,常宁是帮我……”   众人的关切让她心情平复很多,其实也不是只因为担心感染,穆之南的态度才是她伤心的源头,她擦了擦眼泪,弯起眼睛展示出一个湿漉漉的笑容:“我知道,我没事,就是——”她随便找了个理由,“忙了一上午,有点饿了。”   “走走走,赶紧去食堂吃饭,看把孩子饿的。”   “我这儿有红豆饼。”另一个小护士说着,直接给她塞进嘴里。   穆常宁一口咬下去,红豆馅温润的甜就在嘴里舒展开来。   穆常宁这天下班,第一次参加同事聚餐,看上去像是特意为了她安排的,大家变着法儿让她玩得开心。产科多是女医生,和护士们一起,是个吵吵嚷嚷热闹无比的聚会,她也跟着笑跟着闹,这大概就是一种归属了。   气氛一到,女孩们的话就很容易说开来。她们说常宁来了科室,虽然是她们中的一员,但又好像若即若离,让人敬而远之,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她相处;又说,大家都知道她是穆之南的妹妹,一个关系并不密切的家人,加上这一层的尴尬,没人敢主动和她交往;再后来,一旦客气成了习惯,就很难打破局面,直到今天,她们眼里那个冷静沉稳的女孩突然遇到这种事,把脆弱和委屈平铺在她们面前,穆常宁三个字突然就变得立体和真实,不再是传言中的那个人了。   晚上回到一个人的公寓,躺在床上,没开灯,热闹结束后的她,觉得这样的黑暗正描述着心里的不安,某种疾病威胁下的不安。这个公寓寂静得让人心慌,似乎从哪里传来一种嘲讽的声音说,看吧,让你不要回国,非不听话,刚来没多久就出这种事……   她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让脸陷在枕头里,自欺欺人地捂住耳朵,这个时候,听到了门铃响。   杨朔拎了两个大袋子站在门口。   他进门,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地上很多东西,箱子摞箱子,有些打开来,敞着口,像一个个爆米花桶,内容物都对外展示出来。灶台显然是没做过饭的样子,盖的防尘纸都没撕,放着穆常宁上班用的背包,卧室里更加热闹,随身的行李箱摊开躺在地上,一半是衣服,另一半也是衣服,看得出穿没穿过的区别。   “呃……有点乱,还没来得及收拾。”   杨朔想:这何止是“有点”乱,这简直像是被一颗手雷炸过的样子,他刻意不去看地上:“穆小姐,你住这儿已经好几个月了,还没收拾?”   “可我海运的行李才刚到没多久啊。”   “噢。行吧。”杨朔有点没眼看,这公寓他也住过,同样的户型和面积,被穆家妹妹住成了另一种景象,这应该是个生活能力和工作能力成反比的姑娘,他问,“你要不要,去我们家住一阵子?”   “我不要。何必自讨没趣呢,面对一个不怎么喜欢我的人,我难受他也难受。”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你们俩主要是不熟,别说亲情了,连友情都没有。不过,要熟悉起来,至少要给彼此一点相处的时间吧,都这么忙,平时医院里遇到也就只有个点头致意的时间。”   这话让穆常宁想起早晨在急诊,两人相遇的那十几秒钟,本就心情很差,此时怨气更重了一些:“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和朋友,没必要去取悦他!”   “Okay okay,不要急,不要生气,我不说了。”杨朔把自己带来的那一大包东西拎到一个箱子上面,给她交代道,“这些都是稍微加热一下就能吃的东西,很简单,你回头自己看看说明,两三分钟就能做好。这几个储物盒,放衣柜里的,还有这个,折叠的收纳箱,应该用得着,好像现在就能用得着,我给你放卫生间了啊,你连个洗衣篮都没有,先拿这个凑合一下……”   穆常宁站在原地,看杨朔两三下就把自己的家整理出了一个可供通行的区域,突然感受到一种……母爱。   她自顾自地笑了:“你让我想起妈妈了。”   “我呸!你可别瞎联想!”   “所以,你们平时,都是你在照顾他么?”穆常宁问。   “什么他他他的,‘我哥’俩字儿是口腔溃疡么,张不开嘴?”杨朔有些不悦,时间久了,这两兄妹倔到一起,居然连最初的礼貌都没了,只剩下别扭,“我原本以为你比穆之南随和,唉……”   “她们也这么说。”   “谁们?”   “科里的人啊,我今天才知道,她们很早就听说过我,听说我和我哥的事,说我和他一样,看着很冷淡。”   “哪儿冷淡了!”   “俞主任也这么说。”穆常宁学着俞悦动作和音调,敲着桌子,“哎哎哎,不要乱说,穆主任才不冷淡,人家那叫冷静内敛,哪像你们似的咋咋呼呼。”   他们聊到外面的景观灯一点点暗下来,杨朔起身告辞,临走还不忘叮嘱她:“记得自己做点吃的,别总从外面买。”他站在门口站定,想想还是多说了一句,“常宁,不用担心,这种事呢,如果没被感染,你就是白白焦虑了一个月,万一不幸被感染了咱就治,焦虑也是没有用的,对吧。”   穆常宁这才知道他在这里耗一晚上的真正意图:“杨哥你……知道啊?”   “医院里没秘密的啊。不过,是你哥先给我打电话,说常宁好像出了点状况,他当时赶着上一台急诊手术,派我了解清楚。你说他这人,难道我很闲么?我手里七八个危重病人——哎算了算了,不提他,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独来独往的人了,即使还是一个人住公寓,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但至少知道,有些人即使是不声不响,也可以在某些难过的时候,给她以支撑。   后来,她也曾回想起那个在急诊遇见的瞬间,似乎真能看得到,有些温度从穆之南沉静的眼里流泻出来。 第16章 “聊不来就跳海!”   医生们拼拼凑凑挪出了同时休假的一天。杨朔租了个游艇,拉着穆家兄妹上了船,说是提前给妹妹过生日。但临近开船,却见这位活动组织者翻过护栏,手轻轻一撑,稳稳地跳回码头,自以为很潇洒地朝他们挥别。   穆之南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请了两个小时假,上班去了,给你们兄妹俩留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好好聊啊,下班再来接你们。”   “你不在……我们俩聊什么啊?赶紧回来!”穆之南有些烦躁。   “找话题硬聊,聊不来就跳海!你们俩今天搞不定彼此就都别上岸!”杨朔撂下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穆之南无奈地目送他消失在码头的另一端,游艇带着自己渐渐后退,退进了一片海。   穆常宁站在他身后幽幽地说:“我们两个,是不是把杨哥搞得很困扰?”   “嗯,有可能,不然也不会出这种损招儿,强行让你我单独相处。”穆之南笑了笑,“下去坐会儿还是在上面晒晒太阳?”   “我猜你想下去,但我更喜欢阳光。”   “好。”   从冰箱里翻出两瓶果汁,穆之南递给她:“只有苹果汁,常规配置应该是橙汁吧,这船还挺奇怪。”   穆常宁接过来,看表情有些嫌弃。   “我也不喜欢苹果。”穆之南说。   他们相视一笑,还是有些勉强而客套。   “你,那个复查过了么?没事吧?”   “阴性。过阵子再查一次,估计没什么问题。”   “嗯,那就好。”   穆常宁把果汁攥在手里,摇晃来摇晃去,也不打开,见穆之南又陷入沉默,说:“那就,找个话题聊聊呗。”   “嗯……你在澳洲,是什么样的生活?”   穆常宁愣了一下,没忍住笑了一声:“你是怎么在无数话题中挑出一个,居然可以同时让你和我都不开心的?”   穆之南也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随口一说。那换一个话题,为什么想要离开澳洲?”   “因为爸爸不想让我走。”   “就因为这个?”   “我总觉得,自从身体开始使用你的血,我就有点说不出什么原因的叛逆。”   “更正一下,我只给了你一点细胞,造出来的血还是你自己的。”   “对,自从使用了你几个细胞行了吧!”她瞥了穆之南一眼,带了些许的不耐烦,开始讲述她的生活:   “我去澳洲是小学毕业之后,可能当时年龄还小,还没体会到环境和文化的巨大差异,在海外的华人圈子里生活,我就感觉华人的世界都是那样的,很父权,很传统,比西方更为落后和保守。   大学时候原本和好朋友们计划了一个gap year,但爸爸说不能去,不安全,我也没多想,ok那不去就不去吧,到了毕业旅行,我带着几个澳洲同学一起回国,仗着自己中文好,去北京去上海去深圳香港带他们玩。那是我去澳洲之后第一次自己回国,特别震惊,这些城市的发达程度和时尚感,比南半球强出好几倍,跟我以前接触过的华人世界完全不一样。我当时就觉得自己目光太短浅,不能在喵本待着了,后来就去了海地。”   “哪儿?”   “海地,太子港。和我大学老师一起去的,她在那儿做人道主义医疗救援。”   “你是如何在无数国家里挑出一个最惨最乱的去呢?”   穆常宁笑道:“不惨不乱可能也体现不了我的价值呢!”   确实,海地已经是个很混乱的地方了,政治经济一塌糊涂,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穆常宁也不是特意要去最艰苦的地方,只是当时她一心想离开家,正巧遇到这个机会,也就顺理成章地去了。   但刚下飞机她就傻眼了,被荷枪实弹的人带着上了车,沿途混乱不堪,满目疮痍已经不足以形容那个地方。   “当时我就后悔了,真的,这他妈的什么鬼地方啊!”她情真意切地骂了一句,穆之南笑出了声。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谈甚欢。   紧接着,穆常宁根本没机会后悔,她看到简陋破败的妇产中心,病床不够,走廊地上也躺着待产孕妇,即使还没检查,也能看得出她们各有各的并发症。医生护士们奔走在喧闹的病房,这种脏和乱是她从未见过也想象不到的,这居然就是太子港条件最好的产科医院。而最夸张的是,她们走进楼梯间,居然看到一位年轻产妇尖叫嘶吼着,从地上抱起自己的小孩……   那时候,她知道自己没办法从这里离开了。   后来,项目协调人员和各方配合,改造了一座仓库,建成了一座新的产科急救医院,为了和当地公立医院做区分,她们只收容状况紧急和高风险产妇。在海地那两年,穆常宁遇到了在别的国家,可能二十几年都见不到的无数高危产妇,妊高症、先兆子痫、肺水肿、心衰、严重贫血、病毒感染、中风等等,以至于回了国,在六附院的产科工作,突然轻松下来,才会觉得被针划破手是件值得掉眼泪的事,实际上在太子港,她曾经遇到过很多艾滋阳性的产妇,她说:“所以跟那些日子相比,这里的工作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毫无压力了。”   说得云淡风轻,但穆之南知道,那绝对是一段很艰苦的时光。妹妹虽不是什么豪门千金,但在父母的庇护下一直衣食无忧,真的到了需要靠信念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吃得了苦冒得了险,还真是不能小看了她。不,不止于此,应该说是心生敬佩。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还是淡淡的一句:“嗯,这是一段很棒的经历。你们在那儿做项目,当地工作人员配合么?”   “还不错,他们本地的医疗人员是经过培训的,虽然有时候语言沟通有点问题,但很配合,很理解我们,也很认真在学习。”她问穆之南,“你想去么?做无国界医生?”   “不,我其实骨子里有些懒散,吃不了那样的苦,即使知道那是非常有意义或者说……”他看了妹妹一眼,非常真诚地,“非常伟大的事。”   穆常宁因他这样的评价害了羞,侧过头笑。穆之南看在眼里,体会到一种全然不属于西方世界的美感,她美得内敛,皮肤略显苍白,不像其他澳洲人那么的阳光健康,等等,健康……穆之南突然意识到什么,问:“所以你是在海地生病的?”   “嗯,可能是那边环境不好,也吃不惯,抵抗力就越来越差。”   他深吸一口气,竟然忘了呼出来,堵在了胸腔。那年穆常宁回国就医的时候,他救人救得那么不情不愿,自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满腔愤懑,却没想到这场病的背后是这么特殊的经历。   他沉默了,他觉得这场谈话进行不下去了。   穆常宁没体察到他内心的波动,继续聊道:“我听妈妈说,你是个很厉害的书画家。你知道么,妈妈50岁生日那年,我想送她一个礼物,就上网找你的资料,想买一幅画送给她,结果……”   “结果买不起?”   “是的!太贵了!”   “不应该这么贵,是被炒作起来的。”   “那也已经很厉害了。说实话,以前他们说起你有多优秀的时候,我表面上没什么,心里一直在翻白眼的,根本就不相信,后来发现你真的……有点了不起。 我知道自己不聪明,成绩也不是很好,跟你比差了很多很多——”   “不要这样想。”穆之南打断她,“常宁,你没有必要跟我比,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人,也有太多比我优秀的地方。其实如果让我和他们一直生活下去,我可能就安安稳稳当个平庸的人,也绝对不是现在这样,至少不会有这样学艺术的机会。”   穆之南想起一段往事,这些年他也不是完全不能和父母一起生活。   他说:“穆珩域有一年回北京的时候,提出想带我走,我当时已经读高中了,非常不想走,但也知道没人在乎我的意愿。我师傅把他叫到书房聊了一阵子,再出来的时候,他一个人走了,师傅说,以后你就是我小儿子。”   “他们说了什么?”穆常宁有些好奇地问。   “我没问,师傅也没说。只知道后来,他对我更严格了,而且慢慢的,把能给的资源都给了我,上到书画协会下到艺术画廊,还有很多专业的艺术品投资人。那个圈子里的人也都知道,金先生有个关门弟子,从小亲手培养,艺术成就不可限量之类。艺术这个东西,主观性很强,后来我就明白了,这就是炒作,先把你的名声放在高处,以后的一切都顺风顺水。这就是你通过正常渠道买不起我的画的原因。”   “哦,这样。那有没有非正常渠道?”她用开玩笑的语气问。   穆之南笑道:“自己妹妹当然是送的,这不可能收钱。”   “自己妹妹”,穆常宁品味这几个字,露出了一些小小的得意。   “你回澳洲之后,身体还好吧?”穆之南问。   “很好啊。完全康复之后,我也想要开始工作了,但爸爸说工作可以,不能离开澳洲。”   “他是担心你身体?”   穆常宁张了张嘴,低头苦笑,再抬起头的时候,眼里有些湿,她说:“是这个原因就好了,他说我不能离他太远,因为我的命格旺他。”   “切!”穆之南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又来这套。”   “Right?”穆常宁瞬间读懂了他和自己一样的态度,“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满脑子都是what the hell?!”   “我一直以为,哥哥没有和我们在一起,可能是因为之前在国内的时候父母工作很忙很辛苦没办法照顾两个孩子,但没想到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哥哥不能和他们在一起而我却偏偏不能离开。还有比这更莫名其妙的理由么?   我那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我变成了一个招财猫摆件,每天被放在醒目的位置,摆动手臂,我想跑,但动不了,拼命挣扎,挣扎到桌子旁边,掉下去,就醒了。   那段时间我特别的……confuse,就是你和我,穆之南和穆常宁这两个人,一个被他抛在千里之外,一个被他当成一个摆件,可我们俩是两个有自由意志的人类啊!所以,我真的不想再被控制了。”   再次靠岸是临近傍晚,杨朔果然等在码头,远远看到穆常宁凑在穆之南耳边说了什么,后者皱着眉头躲开,一脸无奈,女孩得逞般大笑,这样的场景显然远远超出杨朔的期待,他当下决定不再过问什么了。   三人经过一片沙滩,穆常宁看到有人抓到小螃蟹,立刻脱了鞋子丢给穆之南,跑去赶海。   “你说她穿着毛衣皮靴配了条短裤,到底是怕冷还是嫌热?”穆之南很不解。   “那么长的腿,不露出来多可惜。”杨朔答道,“以前我同学,如果放学要去海边玩,都是穿着比基尼披了个毯子就来上课,常宁这样,已经算是盛装出席了。”   看到妹妹跑远,穆之南的笑容也散了:“我觉得自己不配当人家哥哥。”   “啊?怎么说?”   “那么善良优秀的女孩,我从没善待过她,太自以为是了。”   杨朔有些意外:“别这么说,你们俩之前互相都不了解,熟悉起来就好了啊,我看你们相处挺愉快的。”   穆之南没回应,不知在想什么,视线一直跟着女孩,跟到她转到礁石后面:“你过去看一下常宁,浪还挺大,别出什么危险。”   “大哥她又不是个小孩,多大人了还要看着。”   “多大人也会有危险啊。”   “行行行,我去我去。”   杨朔绕过礁石滩,把那个需要家长监督的穆常宁抓回到家长的视线范围内,没过多久,有个大男孩来搭讪,他识趣地走开,回头一看,穆之南在躺椅上保持一种姿势很久都没变过,他走过去从太阳镜下面看,果然已经睡着了。   此时夕阳已经从两山之间滑落,天还亮着,他在穆之南旁边席地而坐,头靠在他大腿旁边,穆之南闭着眼睛揉了揉他的头发,两人什么都没说。   自始至终都没有问兄妹俩聊了些什么,杨朔猜测可能是那些没有在一起经历过的时间,不一样的童年和少年,读书和工作的经历,还可能会有恋爱故事吧……   星星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亮了起来,他们在路边小店吃了顿很简单的饭,全然不记得此行是以“提前过生日”为理由的。饭后他们向停车场走去,路灯很暗,和月光一起,照出朦胧的,形状奇怪的人影。   不似来时,现在兄妹两人之间的气氛无言但清澈,很像月光。 第17章 下不为例   他看不清压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人,只知道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说:“亚桐,太紧了,放松……”   他想起前不久穆之南才跟他说过这句话,但当时……不是这个情境啊,那这人到底是谁,一片黑暗中,他原本荡漾着的心绪开始纷乱,开始害怕,他挣扎,但挣脱不掉,想喊,又叫不出声。   “哎,杨亚桐!”   他突然张嘴吸了一大口气,惊醒,看到李靖站在他身边。   “做噩梦啊?”李靖问。   “嗯。”   “那,重新睡吧。”   杨亚桐有些难为情,坐了起来,看到阳台门开着,自己被一股烟草味环绕,他问:“你怎么还不睡?”   李靖叹了口气:“妍妍刚提了分手,我同意了。”   “什么?”   “她说自己读完研,不出意外应该不会离开长沙,所以……”   “可你当初是因为她才没出国的吧,异地五年都坚持下来了,再等两年,等你毕业也可以去找她啊。”   “其实,五年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她在哪我就去哪,反正咱们这种专业,不怕找不到工作,但她这么多年,好像都是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往前走,我在异地,或者异国,甚至我跑到火星,都无关紧要,时间长了真的有点……累了。”   杨亚桐睡得不太舒服,头晕目眩,有点难以理解他说的这些不成理由的理由,他揉了揉眼睛,突然想到什么:   “你小子同意得这么爽快,该不会早就有别人了吧?我那天看你和段青卿躲在护士站台子下面不知道在干嘛。”   “我操你眼镜度数是不是不够了,我碰掉了她们的笔筒帮她捡东西的!”李靖本就心情不好,被他一说更加气急败坏,“你好意思说我,你明明暗恋老师,还装得跟小杨主任关系很好的样子,你想干嘛呀?从内部瓦解人家?”   一阵安静过后,杨亚桐嗫嚅道:“我……没装什么,也没想干嘛。我什么都不敢想,我知道不可能。”   李靖看他情绪似乎比自己还低落,递了根烟过去:“抽么?”   “不会。”   “抽着玩儿。”   杨亚桐接过来,这支烟筷子尖儿粗细,显得很精致也很脆弱,点着之后飘着灰蓝色的烟,他小心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再重复。   “你还真不会抽烟,就漱漱口。”   “嗯,热热的,味道也不好闻。”   两人站在阳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了很多,却谁都没说最让自己困扰的事。李靖抽完烟,突发奇想,问道:“要不要跟我出去溜达一圈?”   杨亚桐以为他口中的溜达是散步的意思,答应了,却不曾想被带到了停车场,李靖塞给他一个头盔:“妍妍不常来,她的头盔还很新,你凑合戴一下吧。”   “不是……溜达一圈么?”   “是啊,骑车出去,带你去看看海边的夜景,吹吹海风,心情会好一些。”   凌晨两点,杨亚桐平时这个点儿已经睡着很久了,他是个很自律的人,除了值夜班,平时严格遵循11点到6点的七小时睡眠制,但他知道李靖心情绝对不像他表现出来那么轻松,让他自己出去也不放心,于是戴好头盔,爬上车,叮嘱了一句:“那你别开太快啊。”   “放心吧,摔不着你!”   穆之南这天一早刚刚停好车,便听到一阵恼人的机车轰鸣声,在他身边一个急刹。   “老师早,小杨主任早!”   看见这两个人,他皱了皱眉头:“你们这是,从哪儿来的?”   杨亚桐满脸的笑意未散,李靖更是连声音都兴奋到有些抖动:“出去兜风,顺便吃了个早餐,跟您的车前后脚进来,时间刚刚好!”   “早晨接到电话,马上有个急诊手术要做,可能要开胸,你们是回去睡觉还是跟我上手术?”   杨亚桐看到穆之南的脸色不好,眼神凌厉到要把他俩赶出师门似的,赶紧说:“上手术上手术,我们没通宵,就是起得早了点。”   穆之南分明看到了两个人眼下淡淡的青色。   “下不为例。”他转身走在前面,杨朔跟在后面,扭头朝他们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李靖愣在原地,被杨亚桐扯了一把才跟上往前走,背后一阵凉意,心说这两位主任不高兴的时候真能吓死人啊……   一位8岁的咯血患儿从县医院转运过来,CT显示右肺下叶大片软组织密度影,形态不规则,边界还算清晰,但部分支气管变窄,怀疑感染性病变或肿瘤性病变,也有可能是淋巴管源性病变。血管造影显示右肺下叶原发性肺发育不全,伴右下肺动脉缺如、右下肺静脉异位回流等异常。经过多方会诊,决定行胸腔镜下右肺下叶切除术,穆之南主刀。   他在胸腔镜下探查,发现右侧胸腔积血,部分粘连,于是改为开胸手术。李靖和杨亚桐正准备上前帮忙,被制止。   “不要动手,你们俩,就站旁边看。”穆之南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我今天不想说话,不想教学,但回去要提问,你们最好记在脑子里,不要出了这个门什么都忘了。”   王励明开胸之后倒吸一口凉气:“穆主任,积血不少。”   “嗯,下呼吸道严重感染,术后要注意一下。”   “这没事,咱们小杨主任一定不觉得有多严重,他能搞定。”   “是啊,你们只负责做手术,最困难的工作都交给PICU是吧。”麻醉医生笑道。   穆之南说:“不要有这种想法,也不能指望有人帮你收拾残局,外科医生的每一个决策都要考虑病人,考虑术后,不是每个医院都有一个小杨主任的,甚至不是每个医院都有PICU这个科室,所有术后的问题都需要自己处理。咱们还好说,这些学生以后不知道会在哪里做手术,更要多学一点。”   说到PICU,他心里冒出一个类似赌气又像是故意使坏的念头:“你们两个,需要安排去跟小杨主任学习几周,主要负责术后,有意见么?”   “……没有。”   王励明朝他们扬了扬眉毛。   下了手术,两位垂头丧气的研究生被带回了病区,站在穆之南的值班室里面,一声不吭。   “李靖,右肺下叶切除术,开胸之后怎么做?”   “啊?就……这么说啊?”   “说啊,你刚才没看么?站那儿想什么?”   “哦,我说我说。”李靖理了理思路,说,“开胸之后,把上叶和中叶向前,下叶向后牵拉,显露斜裂,在斜裂和水平裂交界处切开胸膜,解剖和游离叶间肺动脉干。”   “停一下,杨亚桐,如果上叶后段和下叶背段融合,要注意什么?”   “要看清叶间肺动脉干和它的分支之后,才可以把它们分开,然后——”   “行了!”穆之南很清楚学生们的水平,也就不想再浪费时间让他们背课本,“你们俩,有什么想法?”   杨亚桐不说话,李靖有些沉不住气:“老师,我们错了,但我们真的没影响工作。”   穆之南弯了弯腰,坐在床上,显得有些疲累。   “飞行员执飞前是什么要求?高铁司机前一晚是怎么睡觉的,为什么同样都是人命关天的事,外科医生就能出去high?你们要做好随时随地被叫去手术室的心理准备,除了心理准备,身体也要准备好,这就是我对你们的要求。”   “可是——”李靖被杨亚桐拉了一把,但依旧没挡住他的冲动,“可我们平时也要值班,也要写论文,熬个夜是正常的啊。”   “你说的没错,熬夜是正常的,但我宁愿你们睡眠不足精神不济也不能亢奋成这样,那种状态下拿得了手术刀?会出事的懂么!”   李靖和杨亚桐呆立在原地大概有几分钟,大约是懂了。   穆之南抬头:“你们吃饭去吧。”   李靖没动:“老师我错了,但您别怪亚桐,是我非要拉着他陪我出去的。”   杨亚桐也说:“对不起老师,是我自己要跟他出去的,我们知道错了,也知道可能会造成的后果,我们记得了,下不为例。”   杨朔斜倚在门框,看穆之南板着脸训学生,想笑又硬要憋着,憋得还挺难受,等他俩都走了,进门就说:“老师今天火气这么大啊。”   穆之南斜睨了他一眼,不想搭话,依旧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   杨朔问:“你怎么了,胃痛?”   “不是。”   “到底怎么了?气的啊?就这点小事不至于啊教训教训就算了。”   穆之南露出了一些尴尬神色,吞吞吐吐:“上午……上午穿的刷手服,好像是新采购的一批,材料有点粗糙,也不知道是太新了还是怎么,那个布料不够软……就是,摩擦到一个难以启齿的位置,现在感觉好疼,不能直起腰,只能这么窝着——”   “哈哈哈!”   杨朔还没等他说完便爆发出一阵夸张的笑,笑得穆之南有些轻微的恼怒。   “有这么可笑么?”   “我……我以为……这种尴尬的事儿只会发生在我身上,没想到,哈哈哈哈……来给我看看。”   穆之南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杨朔脸色一变:“我去找设备科投诉!我现在就去,你别拿这事儿要挟我啊我好喜欢——”   两人尚在浓情蜜意,护士范悠悠跑来敲门:“穆主任,小杨主任在么?他没接电话。”   穆之南忙推开杨朔,起身去开门:“什么事?”   “你们快去看看,胡蔚然和肖潇在19楼吵起来了。”   杨朔笑了一声:“她俩这么好,不可能真的吵起来的,顶多就是斗斗嘴。”   “刚开始应该就是单纯抬杠,但现在是真的吵,胡蔚然都哭了一场了。”   “不是,因为什么呀?怎么还能吵起来呢。”杨朔接过穆之南递过来的白大褂,“穆主任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穆之南很不情愿,他是真的不擅长处理同事纠纷,但肖潇是自己组里的,还是跟着去了。 第18章 口舌之争   胡蔚然和肖潇争执的起因是个原本很简单的室间隔缺损手术,术后感染发热转入PICU的患儿,原本确实是在闲聊,说理论上11岁的孩子,又是小型的室间隔缺损,预后应该没什么问题,可能是因为术前有些感冒的原因。   胡蔚然开玩笑似的抱怨了一句:“哎你们外科是不是见到手术就要做啊。”   “什么话!谁做手术有瘾啊,她大半夜呼吸困难急诊送来的,而且肺动脉压有点高,心功能不全,也不适合做介入,我们组已经很忙了,那一整天都在手术室站着。”   “可我看并没有这么急啊。”   “那有什么办法,主任让做就做了呗,我们手术做完送到你们这儿,有什么问题都能搞定,显得PICU多厉害呀!”   “并不想好么,我们自己危重病人也很多,还得源源不断收拾你们制造出来的困难……”   “怎么说话呐!”   拉开两位吵架的医生,杨朔见她俩眼睛还红着,笑了笑:“多大点儿事儿啊,还真吵。”   胡蔚然的倔强劲儿还没下去,梗着脖子:“我们没吵,我就想问,这孩子到底有没有必要急着做手术!”   既然是已经探讨到了专业问题,也不好随便用“一人少说两句”“别因为这个伤感情”之类的话糊弄过去,杨朔翻了翻病例:“手术时机确实不太好。”   穆之南没想到他在众人面前质疑自己,清了清嗓子:“这是个急诊手术。”   杨朔又翻回最前面:“不是吧,入院记录上都写着,急诊检查有轻微上呼吸道感染的症状,而她当时呼吸困难的症状已经明显缓解了,可以等没有感染风险之后择期手术的。”   穆之南耐心解释道:“麻醉医生评估过风险,她的症状很轻微,而且我们已经做好了预防支气管痉挛这些并发症的防范措施了。”   “哪位麻醉医生评估的?”   “田瑞。田主任你知道的,她已经很谨慎很保守了,她说可以做我信任她。”   说到这儿,其实已经可以结束对话了,毕竟病人手术已经顺利完成,目前只需要纠正感染,但杨朔不知哪儿来一股执拗,跟胡蔚然陷入了同样的困惑,他对穆之南微笑,勉强却还能维持基本的和气:   “穆主任,就事论事啊,这个手术不是说可以做就必须要做,当时的情况并没有危及生命,为什么不能等两三周呢?”   穆之南沉下脸:“小杨主任,你也说就事论事,每个病人情况不一样,这个孩子练了六七年琴了,下个月有考级,早点手术早点恢复。这种事是不会写在病历上的,麻烦您搞清楚情况再问责!”   “生命重要还是考试重要?”   “我当时的判断是立刻手术不会危及生命!也麻烦您尽量理解,一个学音乐或是学艺术的孩子,坚持很多年吃过多少苦!”   听见穆之南提高了音量,杨朔也不自觉地大声:“我不懂?穆之南你居然说我不懂?我从小也是一天一天训练一场一场比赛打下来的!你该不会已经不记得这事了吧!”   “杨朔你——”穆之南怵然一惊。   他受过伤的膝盖,到现在偶尔还会不舒服,这个结横在穆之南心里,并不是不提及就没事了。   肖潇原本是坐在椅子上,听到他俩居然吵得情真意切,穆之南脸色都白了,赶紧上前拉住他:“穆主任,那个……16床家属说有事找您,我估计他们对明天的手术还有疑问,您要不要下去看看。”   等杨朔冷静下来,一个拂袖而去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楼梯间,楼梯间的门似乎是有点问题,没有关紧,发出滴滴滴的报警声,声声都在提示,他刚才真的朝穆之南吼了一句。   这天医生们倒是难得能正常下班。从回到值班室换衣服,一起下楼,一起走去停车场,直到回到家都没人说话。杨朔原本想问他晚饭吃什么,但看到穆之南紧闭着的嘴和刻意避开的眼神交流,他也就沉默了。   气都没消,谁也不想主动。   出了电梯,穆之南走在前面,家里的门锁好像也在闹脾气,按了几次都提示识别异常,杨朔牵过他的手准备用自己的指纹开门,被他动作夸张地甩开,密码按得气急败坏。   本来已经平息了的怒火,又在杨朔心里烧了起来。   刚进门,穆之南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死死地按在鞋柜上,他脱了一只鞋,还没来得及换完,就被一双略有些冰冷的唇堵住了嘴。他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那个人的手捏开他下巴,让他想起胸骨牵开器,完全无法挣脱,他就这样被吻到站不住,紧贴着鞋柜,呼吸乱得一塌糊涂,很是狼狈。   说是怒发冲冠,但有些时候,你也搞不清楚怒气会不会冲到身体其他什么位置,穆之南感觉到自己的异常,用了点力气侧过头,人却依旧逃不出杨朔的手。   紧接着,他看到了杨朔跪在自己面前。   还是想躲,却又躲不开,他有些慌乱地望向客厅的另一边,确认窗帘拉着才稍稍放心。他从来没试过这样,鞋丢了一只,外套脱到一半,挂在手臂上,像是被绑住一样,一只手里还拎着包,另一只手抓着身后鞋柜的把手。他不想低头看,但很难避开杨朔自下而上的眼神挑衅,仿佛在说看吧,无论你气成什么样,最终都会屈服在情欲里。   他一扬手,把包扔了出去,用了点力气抓住了杨朔的头发。   在杨朔的印象中,他们之前的互动游戏,“激烈”是有的,但绝对没有过“暴力”,激烈和暴力只有一线之隔,就差那一点狠劲儿,此时他抬头,看见了穆之南眼里的凶狠。   他红了眼,他失了智。但杨朔不介意,即使自己非常不舒服,也沉迷在这样的凶狠里。   穆之南的愤怒情绪持续了不知多久,他听见几声难以忍受的呜咽,突然松懈下来,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杨朔抹了一把咳嗽咳出来的眼泪,两三下就扯下了他的裤子。   窗外的天色从黄昏的暖色调慢慢变灰、变暗、变凉,客厅里却越来越热,但不管杨朔怎么折腾他,穆之南都咬着嘴唇坚持不发出声音,怕泄露什么弱点似的。杨朔也发现了,发现他从下午下班到现在,都不肯主动开口和自己说一句话,于是使坏般又捏住他的下巴,他不得不张开嘴,叫出了声。   这太屈辱了,穆之南心有不甘,一口咬住他的虎口,使了狠劲儿豁出去地咬,直到他松手,直到自己尝到一点咸。   就算是兔子,惹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他们俩谁都不是小白兔,杨朔有的是办法,他本身没什么耐心,但他会把耐心全都给这一个人。从前,穆之南受不了会蹬着腿拧着腰挣扎,会透露出一种无地自容的媚态,但现在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晕眩。   是愤怒到极点,也是纵欲到极限。   客厅窗帘很薄,灯光和月光透进来,让他得以欣赏到穆之南衣不蔽体狼狈不堪全身发抖,到最后,他眼里的火渐渐熄灭,就像死在了自己手里一样,杨朔有点慌,捧起他的脸吻他晶莹的眼角,顺手搭了一下颈动脉。   还好,还算平稳。   但转念一想,好像更糟糕了。   穆之南第一次醒来发现自己身处浴缸,温热包裹着他,身体随着水流摇晃了几下,摇得更加催眠;第二次是躺在床上,天还没亮,他被窗外飙车的声音吵醒,一条手臂搭在他的腰上,想翻身翻不动,想把那只讨厌的手拿走,也动不了,难以抵抗的困意来袭,他放弃了。   杨朔这一晚过得也不轻松,他把人抱进浴室,一手抱着他一手帮他洗澡,时刻提防着别让人滑进水里,洗到自己满头汗,抬眼一看,穆之南睁着眼睛盯着他,吓了一跳,正想问怎么了,他又阖上了眼。   第二天早晨,他们俩非常默契的在第一个闹钟响起之前醒了,然而那句“床头打架床尾和”并不怎么适用,两个人昨晚那么亲密,那么酣畅淋漓,醒来还是互相不说话。明明醒之前一秒还是依偎着,睁开眼就拉开距离。   沉默片刻,杨朔伸手把他捞进怀里。   穆之南下巴上有一条划痕,大概是昨晚挣扎时手表划伤的,原本没什么感觉,被杨朔轻柔的吻唤醒了火辣辣的疼。他拿起杨朔的右手,虎口处有清晰的齿痕,看得出犬齿处有点点血迹,但他还是不想说话,只用手指轻轻摩挲,再印上一个浅浅的吻。   杨朔轻声问:“要不,互相道个歉?”   “……嗯。”   “那我数到3。1、2、对不起。”   “哎——对不起。”穆之南说,“不是要数到3的么?”   “我想比你早说一秒钟,我不该为了吵架吵赢,就拿最让你难过的事来说。说完我就后悔了。”   穆之南扯了扯嘴角,笑得很淡,当然是落寞的一种笑。   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自己昨天也生了很大的气,气到愤怒覆盖了伤心,等愤怒被消耗之后,才清晰地感知到内心的疼。他们之前说好的那些“要及时沟通”“要真诚谈感受”之类,现在他说不出来了。   破天荒的,他没有在第二个闹钟响起的时候立刻起床,但也没睡着,就这么睁着眼睛,因为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皮肤上一条一条的伤口,不大不小也不够致命,那些都是一张一合的,争吵的嘴,无声却残忍。 第19章 扫地僧老郑   海滨城市的夏天很是热闹,不是风就是雨,或是雷电交加。杨朔今晚加班,穆之南窝在沙发上。那天的大吵一架又猛做了一场好像预支了他一部分体力,最近总是恹恹的,电视机的光和微弱的声音有着成倍的催眠效果,但他睡得并不踏实。   一声炸雷,他颤抖一下,睁开眼睛,杨朔坐在沙发另一头,揉了揉他的脚踝:“没事没事,打雷的。”   “回来了啊。”   “嗯,回来一阵子了,看你睡觉。”   “怎么不叫我。”他撑起身,换了个方向,靠在杨朔肩膀上,还是困,“睡觉有什么好看。”   “好看。哎你知道么,那会儿,你还没答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在值班室,我经常这样看你睡觉。”   “……我怎么感觉,有点瘆得慌。”   “当时我觉得,与其你醒着的时候冷冰冰地拒绝我,还不如睡着了,像个睡美人,有很多美好的可能性。”   “还是挺吓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些不合法的情节。”   杨朔感觉他满腔深情被穆之南一解读,就去往了很诡异的方向,未免太过扫兴,于是转头去洗澡,回来的时候,见他在打电话。   “好的老郑,我去问问看。唉,你也别强迫他,孩子有自己的梦想,找好了我跟你说。”   “老郑有事?”杨朔问。   “孩子高考,想报艺术学院,问我认不认识广播电视编导相关的老师,给他指导一下。”   “他不是一直说孩子以后要去学医的么?”   “那人家不愿意有什么办法。我觉得医学就是他单方面的执念,自己做不到的,想从孩子身上弥补。”   “倒也没那么严重,他托你找老师,不就是支持孩子的么。”   “嗯,也对。”   他们说的老郑,名叫郑宏,其实不算老,刚过50岁,在六附院已经工作了20年,最早那批护工,只剩下他一个。老郑是杨存道从东海下属一个县城里带来的,和老杨相识是在一次医疗下乡活动中。那天早晨,一辆送孩子上学的中巴车途径一座正在整修的桥,发生侧翻,老杨和县医院的医生们跟着救护车赶到的时候,见一位年轻人戴着口罩和手套,正在帮一个男孩检查腹部,很专业的样子。   见他们来了,年轻人往河岸上一指:“那几个坐那儿的孩子没有明显外伤,这个孩子头撞到了,有血肿,但没有开放性伤口,躺那儿的女孩可能有点严重,她说脚动不了,我没敢动她,暂时没办法判断是哪部分的脊椎出了问题,医生,你们抬担架的时候小心一点。”   等他们把受伤的孩子抬上救护车,这个年轻人才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背起双肩包,个子不高却挺拔,很有精神气。   杨存道问:“小伙子你是哪个医院的?”   他目光躲闪了一下:“我……不是的,就,就懂一点,我还有事先走了。”   郑宏平时都窝在家里那个小超市里,帮着整理货架,看店,整日坐在角落里看书,不说话也不动。和邻里街坊不同,他从来不出门,也不和人交流,大家也都理解,毕竟是读完了硕士的医生,突然不干了,回乡待着,肯定是出过什么事。   他喜欢光顾一个外乡人摆的馄饨摊,在县一中门口,下午四五点钟出摊,女人负责包,男人负责煮,夫妻俩带着一个小孩,不到一岁的样子,忙起来的时候把孩子背在身上,空闲下来会抱在手里。学生一波一波的放学,其他摊点都收工了,他们一家还在,等待稍晚一些,零零散散下班的人,一直开到凌晨。   郑宏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愿意出来走走。空无一人的路,路灯坏了的居多,不得不带着手电筒,馄饨摊摆在中学旁边的窄巷口,位置不好,但却是他喜欢的地方,幽暗、陌生。   他照例叫了一份大碗加荷包蛋,等的过程中,小孩哭闹了起来。   “没事吧?是饿了?”男人凑过去看了一眼,愁容满面,又转身从锅里捞出馄饨,端给郑宏,“桌上有辣油,自己放啊。”   “好的。”   男人想起什么,又抓了一把虾皮给他:“多加一点,鲜。”   郑宏抬头看他,馄饨摊上挂的灯泡被热气笼罩着,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样貌:“谢谢师傅。”   他接连很多天都在收摊之前来吃一碗馄饨,很容易被记住,男人记得他会把全部的汤都喝完,连最后几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虾皮都会吃掉,猜测他喜欢。而郑宏这些日子,也发现这个孩子不太对劲,此时听着小孩子的哭声,又看到她的样子,口唇发紫,呼吸急促。健康的小朋友哭起来大多手舞足蹈,但这个小孩很疲劳一样,垂着四肢,脑袋也耷拉着,就像脖子很难支撑一般。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孩子,是心脏有问题么?”   “是的,说要手术,但我们筹不到钱,只能先做点小生意。”   “但我看她这样,可能要尽快做手术了。”   夫妻俩不说话,垂着头,郑宏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如果有办法,谁愿意耽误,每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一点衰弱下去,谁又能不焦虑呢。   郑宏匆匆吃完,结账走了,男人开始收摊,他回过头看,看到一盏暗灯下被压力压到过分沉重的背影,又回来了。   “那个……我听说东海有个医疗下乡的队伍正在咱们县医院,他们那儿时不时的会有一些义诊活动,你们可以去看看。”见他们一脸茫然,郑宏接着说,“那这样吧,明天,上午你们都不出摊的是吧,我带你们去。”   男人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我们现在,没办法做手术。”   “我知道,很多大医院都有慈善项目,我们过去问问看,如果正好能碰上治疗先心病的,不用太多钱。试试看吧,万一有这种机会呢。”   女人听懂了,不住地道谢,说明天就去县医院。   第二天,郑宏他们挂了小儿外科的号,恰好是杨存道接诊,基本检查结果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听杨存道说治疗方案,两位家长只点头,不提问题也没有什么想法,郑宏问了一句:“主任,是这样的,他们家条件不太好,所以一直没给孩子做手术,您这次这个活动……就是,有没有资助之类的……机会?”   杨存道点点头:“哦,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我们这批医疗队主要安排的是眼科和口腔科医生来进行基础医疗科普,儿科方面,有先天性白内障的手术,但先心病没有。这样吧,我先打电话联系一下,看看我们医院或者儿童医院最近有没有类似的项目好吧?”   “主任,您看,孩子显然是发育迟缓,而且我见过两三次,她缺氧症状已经很明显了,我怕……”   杨存道笑了笑:“还说自己不是医生,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是不是医生不重要,主任,这孩子耽误不起的。”   “你别急,我这就打电话联系,你要是不放心,就在我这儿坐着等,我答应的事是不会食言的,即便是最近没有项目,我们医院的基金会支持一两个孩子做先心病手术也不难。”   手术的事情落实得很快,儿童医院有这个项目正在征集病人,一两周之内就能去做,手术费和其他住院费用全免。   家长感激万分,但杨存道感觉自己没做什么,打了几个电话而已,直到他下班,出了医院准备回宾馆,看见郑宏站在大门口,挺拔如松的姿态让他感觉这人像是在站岗。   “你……等我?”   “嗯,杨主任,我就是想谢谢您,还想跟您道个歉,我上午那会儿就是,有点着急,绝对不是不相信您。”   “哦道歉啊?那一起吃个饭?”   “好好好,我请。”   “请我吃碗馄饨怎么样?他们家在哪摆摊?”   杨存道一边吃一边跟他聊:“那我猜猜看啊,你这个年纪显然不是医学院的学生,而且急救很专业,也知道我们医疗帮扶和慈善手术的事,应该是有过工作经历的,是已经从医院辞职了对么?”   “是离开医院了,但不是辞职,出了医疗事故,跟家属有纠纷,受了伤,被开除了。”   杨存道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非常后悔不该揭人伤疤:“对不起啊,我这个该死的好奇心。”   郑宏看出他的尴尬,苦笑道:“杨主任,没事的,我已经……算了。”   “所以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我家的小超市帮忙看店。”   “可惜了。”杨存道说。   他苦笑,摇了摇头。   “还想在医院工作么?”   郑宏愣住,眼里迅速蒙上一层雾,随即又低头:“做梦都想,但是没机会了。”   “如果让你做护工,会不会觉得委屈?”   “护工?”   因为杨存道给他提供了这个护工的工作,老郑对医学的热情又从余烬中复燃了起来。那些年轻时的信仰,借着这个契机,又苏醒了过来。   带着“终于回到医院”的心情来上班,那些生与死、忙碌和纷乱,还有全年无休,又机械地重新回到了他的记忆里。离开医院很多年,仪器和设备更新得很快,他几乎忘记了有些东西该怎么使用,当然,也轮不到他去使用,他的工作只服务病人,或者帮护士们跑跑腿。   “只要能回来就好。”他自我安慰道。   老郑工作十几年之后,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晚上,他去急诊送血样,遇到了第一次单独值夜班的穆之南。   彼时的穆医生从傍晚六点开始,就在心里默默祈祷说千万别来病人千万别来病人,自己还要装作轻松自如游刃有余的样子摆弄一支笔,实际上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在椅子上正襟危坐,腰都酸了。   老郑路过,跟他打招呼:“穆医生值班啊,吃饭了么?”   “没呢,不怎么饿。”   “趁着没病人赶紧吃。”   “哦,这样啊,好的。”   “第一次值夜班么?紧张啊?”   穆之南被看穿了,有些不好意思:“是有点儿。”   “没事儿,陈主任天天在科里夸你,说你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别怕。”   “哪有。”   “夜班急诊手术的机会其实不太多,接了病人能处理就处理了,处理不了就联系上级——”   宽慰的话还没说完,穆之南便接到电话,小儿外科准备接病人,车祸,救护车10分钟后到。   穆之南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急诊夜班,就同时遇到两个重病人,家长抱着孩子坐车,后排的开放型骨折,前排的颅脑外伤。   他跟着两张床匆匆跑进抢救室,心里有一阵子真实的慌乱,他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老郑上前一步,抓着他的手臂:“我去给老杨和陈主任打电话,你联系神外和骨科的值班医生过来会诊,先抢救颅脑外伤的,小孩颅内压升得很快,抓紧!”   穆之南点头,突然感觉心里有底了。   杨朔当初组建PICU的时候,第一时间找老杨要了郑宏,他说老郑是儿科的定海神针,他们的故事,也发生在急诊夜班。那时候杨朔刚回国,还在小儿内科,夜班接诊了一位13岁的女孩,救护车送来,主诉腹痛,恶心,呕吐,有过短暂晕厥,家长在旁边念叨说:“肯定又是偷偷喝奶茶了,就跟你说奶茶店用的冰都不干净的,很多细菌的……”   女孩面色苍白,看得出没什么力气:“妈你先出去好么。”   “我不要出去,我为什么要出去,就得让医生告诉你,奶茶这种东西以后不要喝了,长长教训!”   “我知道了,我不喝了,你这么吵医生怎么看病,你先出去交钱吧。”   杨朔也觉得这位妈妈确实有点吵:“您稍微安静一下,我听诊。”   家长不说话了,片刻之后问:“医生,我囡囡什么问题啊?”   杨朔刚一抬头,便看到门外站着老郑,朝他使了个眼色,于是说:“先查血,做个腹部B超,我们看看检查结果好吧,您稍等一下。”   他把诊室帘子拉上,走到门外,老郑低声说:“杨医生,刚救护车送来的时候我帮忙搬的,好像有点出血,您看要不要查查HCG,请妇科来会诊,我帮你稳住家长。”   “你是说——”   “很像,她一直想让她妈出去,您先开单子,我带家长去缴费。”   检查后诊断,女孩是宫外孕,轻症,转入妇科治疗,杨朔再想找老郑,他已经悄悄回病房了。   第二天一早杨朔回到值班室,遇到刚来上班的穆之南。   “穆主任,能请教您一个问题么?”   “你说。”   “老郑真的只是个护工么?”   穆之南笑道:“是护工啊。为什么这么问,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感觉他那气质,像个少林扫地僧。”   穆之南先是疑惑了一瞬,领悟到他的意思之后笑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只笑。   “你别光笑啊,笑得我心里发毛,哎穆主任,这人什么来头?”   “没想到杨医生感觉还挺敏锐。但老郑的故事很长,一时半会儿说不完,而且涉及到个人隐私,还是你自己跟他聊吧。”穆之南卖了个关子,换好衣服离开了。   给杨朔急得抓耳挠腮。   不过这种小问题难不倒擅交际的小杨医生,当天中午穆之南下班吃饭,杨朔就已经了解清楚了。   “怪不得我第一次看见老郑,就感觉他像个主任,那气质,当过兵的果然不一样。第四军医大的高材生啊,真是可惜了。哎您知道么,其实他当时那个手术,现在看来……”   “他真的很神,居然能从那姑娘和妈妈的对话猜出些可疑之处,才13岁,呕吐腹痛第一诊断肯定是肠胃方面的问题吧……”   “哎穆主任,你说老郑这样,会不会让有些医生觉得反感,想说这老头管得真宽之类的?”   穆之南想了想:“我不这么认为,医学上的可能性非常多,很多时候疑难病和罕见病就靠这样的灵光一闪。”   “对!”杨朔频频点头,“虽然排除一些问题之后也会往他说的方向怀疑,但我真的很感激他第一时间给我的提示。”   “而且老郑也不是胡乱发表意见的人,他在这儿工作十多年了,也能看得出哪些医生不好说话,哪些医生性格好,豁达。”   “穆主任你觉得我豁达?”杨朔眼睛都亮了起来。 第20章 龙卷风   杨朔后来回想起来那天早晨,还是觉得有如神谕。   平时万分敬业特别准时的穆之南,居然破天荒的赖床,说不想动,不想起床,不想去上班。他把人从床上扛下来,放在卫生间,又从卫生间拖到餐厅吃早饭,就差没喂到他嘴里了,一路扯着他到停车场,说你在车上躺会儿我来开。   刚一上车,便听到广播:“省气象台发布强对流天气橙色预警,昨日17时开始,我市大部分地区普降中雨,其中鲤越区和台山县大到暴雨,预计未来三小时内,鲤越区南部等地将有短时强降雨,市区以及台山东部将有雷暴大风,平均风力可达10级以上,可能出现龙卷风。请各位市民尽量不要外出,确保留在安全的地方,也请相关应急处置部门和抢险单位随时准备启动抢险应急方案,另外,加固港口设施,防止船只走锚和碰撞……”   穆之南叹了口气:“我就说吧,今天不适合上班。”   杨朔笑得很无奈,正想反驳,一开出停车场:“天呐这雨下的!雨刷有和没有基本没区别。”   穆之南半闭着眼睛:“开慢点,注意安全。”   “巴尔的摩也下过这么大的雨,那天我on call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头已经晕的不行了,雨太大,我连医院停车场都开不出去,索性就在车里睡了一觉,醒了之后全身酸臭,成功地把自己给熏吐了。”   “还有一次,雨也是这么大,我那台二手凯美瑞的车窗坏了,卡在一半关不上,凑合开到了医院,他们问我是不是游过来的。”   “哦对了,我有个大学同学,篮球队的,身高两米左右那种,他开车,可以把脑袋从天窗伸出来,活活把一个普通车开成了敞篷……”   穆之南还在犯困,原本不想搭话,被他的絮絮叨叨逗乐了,直起座椅看窗外,一片雨幕,路上的车都打着双闪龟速行驶。他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拍杨朔的腿:“绕点路,走沿山大道,不要经过地道桥,可能会有积水。”   “是啊,这要是城市内涝可就麻烦了。”   “内涝持续不了多久的,主要怕龙卷风,我觉得医院今天应该会很忙。”   “不要乌鸦嘴好么?”   “切,你自己明明也能预见到什么场面,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事实证明,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被命运一点一点实现,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近这些日子,PICU病人不多,下午三点半,杨朔跟几个小护士一起研究新买的躺椅,等所有人都试过一遍,刚轮到他躺下,感叹着好像躺在一朵云里的时候,接到院长电话,说半个小时之前,龙卷风过境,鲤越区一家儿童福利院受灾严重,六附院和儿童医院派两批医生参与现场救援,由杨朔带队,骨科、神外和儿外各派一位医生和两名护士前往。   等穆之南得知消息,救援队的车已经开出医院很久了,他拿出电话兴师问罪:“杨朔,现场救援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我为什么要带你去,人家王励明多结实,经常健身人高马大,你看你,回头淋个雨再发两三天烧,搞得儿外非战斗性减员,得不偿失啊。”   一个理直气壮,一个理屈词穷。   同事们在旁边打趣道:“小杨主任,您今儿晚上是不打算回家了么?”   杨朔也跟着呵呵傻笑,随即换了个正经的语气对他说:“不开玩笑了。儿童医院先到的,他们说现场情况很糟糕,大部分伤员要转运,还有些严重的需要立刻手术,你要做好准备。”   “知道了,我去联系手术室。你要,呃……你们要注意安全。”   “嗯。穆之南,科里马上会送来不少孩子,你在家守着,我更放心一点。随时联系。”   “好。”   路上,雨短暂地停了一会儿,天气似乎开始好转,比上午亮了一些,一切都预示着接下来的救援会比想象中顺利。但杨朔他们下了车,眼前瞬间昏暗。   福利院建在一个看得见海的半山腰,虽是山上,但上山的路平缓而宽阔,沿途有些倒下的景点指示牌,此时已经失去了指向的意义,如果不是这场风,它该是一个藏在风景区里,环境无与伦比的地方,或许密林里还有野生的小动物,有海鸟,有万物生长,而现在,满目疮痍。   目之所及,医生护士们在一边救治,消防战士们在另一边的瓦砾堆里寻找幸存儿童,一定还有不少孩子没找到,因为他们听到了一些有别于医院门诊里的,单音节的,绝望至极的尖叫,不是哭声,而是哀号,是独属于身体或是智力有残疾的孩子发出的声音,他们不自觉握紧的拳头和此时胸腔里的心脏一样,皱皱巴巴地紧缩在一起。   杨朔带着医生们走向临时清理出的一块空地,这原本应该是孩子们的小操场,倒塌了的围墙旁边,小滑梯是固定在地面上的,几个没受伤的孩子抱着滑梯下面的栏杆一动不动,大概是视力有问题,他们都侧着脑袋,听旁边的动静,另一部分孩子手牵手,漠然凝视眼前的一切,仿佛这些和他们无关,又或者,他们的世界本就是废墟。   骨折和外伤的孩子比较多,他们在现场能做的只是简单的清创缝合,需要做更多检查的都被陆续转运到医院。随着获救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也越来越忙,杨朔刚给一个小女孩做完检查,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医生麻烦让一下”,他牵着小朋友往旁边走,看到身后,消防员抬出一个已经宣告不治的孩子,脸是很明显的脑瘫面容,原本脑瘫的孩子,肌张力会有异常,但这个时候的他,躺在地上,仿佛要把自己的身体尽数归还于这个世界,平静而柔软。   他快速地捂住小朋友的眼,把她护在自己怀里。女孩不说话,实际上在诊疗过程中她一直没发出声音,也无法听从指令,杨朔猜测大概是听觉障碍,但她看到了,她也懂发生了什么,她无声地抱住了杨朔。   她没哭,或者是极力地不想让自己哭出来,但大概率是因为害怕,她小小的身体压抑着沉重似一座小山的呼吸,杨朔蹲下来抱她,轻轻拍她的背,即使可能不会被听见,他还是安慰道:“没事了,别怕,别伤心。”   这几个词他说了很久,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震动,也因着这份震动,女孩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抽抽噎噎地哭了。   他不忍心,转头看向别处,楼塌的只剩几面墙,杨朔注意到墙上还挂着过季很久的圣诞装饰,merry Christmas掉了一半,剩一个孤独的merry在风里摇摇欲坠,愉快?一点也不,这样的场景仿佛是撒旦带来的,讽刺极了。   临近傍晚,雨又开始下,城区内涝也开始越来越严重,道路积水,加上一些被吹倒的树,回医院的路简直是一座五星难度的迷宫,到处都有想象不到的路障,无数辆淹水抛锚的车歪歪扭扭停在路上,都是今天,这座海滨城市被风雨摧残的证据。   杨朔和神经外科医生护送两位伤势最严重的病人回医院,其中一个9岁女童,视力障碍,由于年龄相对大一点,一直没等到领养机会,福利院的小楼倒塌,她被埋在石头堆里,消防战士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被一根水管贯穿了右胸,呼吸困难,稍微动一下,嘴里就喷出一口鲜血。   他在车上和穆之南联系,电话里报了一遍生命体征,问:“儿外现在什么情况?你还能做手术么?”   “这台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交给肖潇和杨亚桐他们处理。我能做,在手术室等。”   “你在手术室站一天了吧,别勉强。”   穆之南说:“可你现在根本找不到别人啊,刘主任比我更忙,她还有一台正在排队,如果不接你这个,我说不定会先去做她那台。另一个组在急诊,暂时也走不开。”   “好,知道了。那你休息一会儿,这路况,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医院。”   “别急,安全第一。”   杨朔又打给PICU,说一个孩子头部有外伤,要做CT,而且他的腿被压的时间很长,现在肿胀得厉害,怀疑有挤压综合征的风险,要PICU做好预防电解质紊乱和急性肾损伤的准备。   交代完这些,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他发现救护车又掉了个头,这个地道桥是他们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也因为严重积水无法通行了。   杨朔万万没想到,一路上历尽艰险,终于赶到医院之后,会被进水的电梯困在手术室楼下。老郑从急诊跟过来,说:“走楼梯,小杨主任你在旁边,我们抬上去。”   120急救员走在前面,老郑在后面,杨朔在旁边护着女孩和仪器,上到第二层转弯处,急救员脚一滑,老郑被担架床撞到头,失去平衡,眼看连人带床就要摔在楼梯上,杨朔一把抱住受伤的女孩,迅速侧身,他已经做好了床和仪器都砸在自己身上的心理准备,但事实却没有。   杨存道一个箭步冲上来挡住他,担架床砸在老杨身上,连带着旁边帮忙的护士也摔倒了,楼梯上一片混乱。   杨朔看见倒在地上的老杨,脑袋嗡嗡作响。   “你傻站着干嘛,快去手术室啊!”   见老杨吼的底气十足,还把腿抬了抬,恨不得踹他一脚似的,应该问题不大,杨朔两三步跨上了台阶。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月小时,切除了女孩的一小部分肺,穆之南下手术台的时候,恍惚中已感受不到自己的腿,仅靠肌肉记忆走出门,找到距离最近的椅子坐下,后仰,他听到了自己颈椎咔咔作响,把头抵在墙上,又能在头和墙接触的位置,数着自己由于疲惫而快得过分的心跳。   手术室护士长匆匆经过,见他在休息,问了一句:“穆主任,杨主任受伤了你知道么?”   穆之南一惊:“什么?!哪——哪个杨主任?”   他问了一句没必要的话,无论哪个杨主任他都很担心。   “老杨,说是正在急诊重症。”   “我去看看。”   他起身就往外跑,跑到手术室大门口,隔着玻璃,看到杨朔在门口,看到他出来,习惯性地对他笑,穆之南看到了一个疲惫的,令人心疼的笑脸。   杨朔感觉自己是个特别扫兴的人,在他的外科医生成功做完一个大手术之后,还没来得及分享喜悦,就要给他带来一个特别难过的消息。   没想到穆之南冲出门,先拉着他的手,问:“老杨怎么了?”   他一时语塞:“啊?”   “啊什么啊,他们说老杨受伤了,怎么伤的?伤哪儿了?现在在哪?”   “你别急,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杨朔把他拉到长椅上坐着,“你先坐下。”   穆之南眼里突然蒙上了一层雾:“我……我为什么要先坐下?老杨……已经没了?”   “不是不是,唉你别怕,他确实受了伤,有点严重,DIC,现在在急诊重症抢救。” 第21章 血之劫难   “DIC?”   穆之南抬头看到医院的天花板,每一个格子都向他扑过来,把他生生砸在地上。   杨朔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刻意放慢了语气告诉他说,老杨在楼梯间摔倒之后起初没什么感觉,当时整个门诊都很忙,他也没顾上,但他们都没预料到的是,当时被担架床砸在身上,断了一根肋骨,不巧刺伤了肝脏,引发出血,等他倒下被发现的时候,出现DIC的症状,好在第一时间就送去抢救。   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生与死势均力敌的博弈,抢救回来的几率只有一半。   “DIC……老杨他,他都60多了,他怎么受得了这个……”   穆之南低着头自言自语,杨朔听不清他念叨什么,只能在旁边安慰:“别怕,咱们医院抢救DIC成功率很高,你别担心,血液科的廖主任和ICU的裴主任都在那儿,普外也在,你相信他们,好不好。”   “我要去找他,杨朔,我想去看看他。”   “你听我说,那边人已经很多了,院长副院长都赶过来了,我陪你过去,咱们不进去,咱们就在急诊重症门口等好么,你答应我,你这样,看你手抖的,你帮不上忙。”   “那你能帮得上忙,你是老杨的福将,你去。”   杨朔被他赶去了重症,穆之南就坐在急诊的等候区,和很多忧心忡忡的家属等在一起,此时他也是其中的一员,和他们抱有同样的焦躁和担忧。   他看着急诊匆忙的人,看各个诊室的门一开一关,这间医院,穆之南大学期间就经常来上课,至今已过了十多年,他见证了它从两栋楼开始,慢慢扩建成现在的样子,这些走廊,他走过无数个来回,最初的几年,都是老杨带着,手把手扶持着。   他甚至还能记起老杨在什么样的场景下说过什么样的话。   ——“穆之南,遇到这种情况你打算怎么处理?”   ——“呃,要不先请神经外科来会诊?”   ——“请会诊?你这个动不动就请会诊的毛病是我教的么?你当自己是院长啊想喊谁来喊谁来!要是只会说‘请会诊’仨字儿,这活小学毕业就能干,我培养你一个硕士干嘛!”   也是在这条走廊里,他刚把对自己动手动脚的杨朔赶走,老杨就告诉他:“杨朔是个好孩子,但他吧,怎么说呢,八面玲珑,精的跟猴似的,你要是真的打算和他在一起,要保护好自己。”   他又想起有一年去美国参加小儿心脏疾病诊疗年会,会上他展示了自己成功完成的一例体重仅有1.6公斤早产儿的肺动脉闭锁手术,受到同行盛赞,等他回来,还是在诊室门口,老杨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好样的,没给为师丢人!”   那年在地震灾区救援,收到老杨的微信,他发了个采访链接,留言说:“穆之南我不希望你冒险,不期望你做什么英雄,你给我千万千万注意安全!”那时的他,脑子里浮现的,就是老杨在急诊,老杨在手术室,以及老杨在他心里,被当成了父亲的样子。   急诊重症的门开开合合,穆之南看到有些急躁的廖主任,一边走一边说打什么电话之类,他拉住一位不太熟悉的小医生问:“老杨怎么样了?”   “我们要血浆,血库说A型血没有了,正在跟血液中心联系。”   穆之南一听,跑到护士台打电话:“我穆之南,什么叫A型血没有了?你们血库不是号称保障临床抢救的么!他妈的这种时候不多备点血,不是失职是什么!”   血库的工作人员无端被骂,心里也愤愤不平:“我们哪儿失职了,早就预计到这种情况,早晨就向血液中心申请了,上午只送来一批,但产科有个羊水栓塞的产妇,还有几个内脏出血的也做了手术,我们打爆了血液中心的电话,都说车堵在路上动不了。”   “老杨是这家医院的第一批员工,他在这儿救了一辈子人了,他今天需要别人来救他的时候,你们跟我说没血……”   穆之南说不下去了,他拿着电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跟我说,血液中心的车堵在哪儿了,我开车过去拿。”   “穆主任,你不知道,外面现在别说开车了,走都走不出去,我不跟您说了还有电话进来。”   血库没血,这大概是一件非常荒唐但仔细想想又有点合理的事,毕竟六附院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受灾伤员的救治,穆之南没办法说什么,但越是合情合理,心里越憋屈。   杨朔从急诊重症出来,他进去其实也是在旁边围观,抢救老杨的阵容已经很强大了,而他不看还好,越看越觉得受不了。   穆之南什么话都不说,就愣愣地看他,杨朔感觉太阳穴在跳动,他用了些力气揉了揉眼睛,在他旁边坐下。   两个人不言不语了一阵子,穆之南开口说道:“杨朔,我们不做医生了好不好,我们在学校教书也能过得很好。”   “嗯,好。”   “或者,偶尔卖几幅字画,如果你想做生意,开一家画廊也行。”   “可以。”   “我们回北京吧,我想家了。”   “你想怎样都可以。”   “我就是——”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急诊护士跑过来:“穆主任,杨主任情况不好,您看要不要通知家属?”   穆之南猛地起身,身体晃动一下,猝然倒在杨朔怀里。   第二天早晨,穆之南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熟悉的科室,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还在做梦,而旁边医疗设备的声音告诉他,这是真实的空间,但他对时间的感知似乎出了问题,不知道这是哪一天的哪一个时间段。   他微微抬起头,看了一下四周,又迅速躺下。   这是ICU。他想,我这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了?   “穆主任早上好啊。”是杨朔的声音。   穆之南的手随即被握住:“老杨没事了,救回来了,你放心。”   “我,为什么睡这里了?”   “是我让他们给你推过来的,ICU这两天病人少,我觉得,你醒了应该想要立刻看见老杨。”   “哦。”穆之南侧过头,果然看见老杨就躺在自己隔壁床位,他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你倒是把我吓一跳,裴主任说你太累了。”   “我刚才看见自己睡在ICU,也吓了一跳。”   杨朔笑了笑,问:“那现在,还想辞职么?”   “还是想。我想象不到一个工作四十多年的医生,在自己家医院,居然会因为没有血而差点送了命。”   “我理解你那一瞬间的丧失信念,但老杨最终还是救回来了。”穆之南刚想开口反驳,被杨朔抢先道,“我知道你要说这很凶险,老杨很有可能死,但救老杨的,不止是那几个主任,他是好多人一起救回来的。”   “刑警队的丁支队还记得么,他带了二十多人来献血,他们很多人都是从救援任务中刚刚回来的,身上湿淋淋全是泥,咱们这块儿分管派出所的老所长50多岁了,也要来献血,被我们拦下来,后来就帮忙维持秩序。”   “还有隔壁小区,业主群里说了一句六附院血库告急,居民们穿着睡衣就来了,你知道么,献血的人还有在这儿陪护的,住院病人的家属,这些人,感激过我们,也埋怨过我们,甚至吵过架投诉过我们,都来献血了。”   “来的人太多,急诊护士不够,咱们姚护士长带人下楼来支援,看到这么多排队献血的人,她这么刚烈的性格都掉了眼泪。所以穆之南,别丧失信心,我们救过很多很多病人,也会有人来救我们。”   “哦对了,最后血液中心的血还是送来了,你知道谁送的么?”   穆之南摇了摇头。   “门口快递驿站的仝师傅,车开不了,他骑着送快递的电动车送来的,扛着那个30多公斤的冷藏箱子一路跑到手术室,进门就瘫在地上了。喝了一瓶水吃了三个包子,他老婆给车换了个电瓶,又爬起来冲出去了。”   ——“听着跟拍电影似的。”从旁边的床上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大病初醒的老杨,在接受检查的时候,还不忘开玩笑:“我要投诉你们俩,两个主任,在病人旁边闲聊,连病人醒了都不赶紧检查生命体征,就知道晃悠着我的手呵呵傻乐,一点都不专业。”   杨朔说:“您可别,我们俩是儿科的,最多算是粗心的病人家属,您老现在归ICU管。不过我看这病人还能说能笑,显然状况很好,不用着急。”   穆之南也说:“师傅你就放过他吧,你觉得他被投诉的还不够多么。”   可能很久之后,穆之南都会记得这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虚脱感,在这个ICU的早晨。十多年来,他有无数个早晨都是从医院开始的,然后重复查房、看诊、手术、下医嘱等等步骤,像个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人,只有这个早晨,是特别的。   他在ICU待了一上午,脑子里不停冒出无数繁杂的念头,人怔怔的,大家都当他是累的,后来,老杨大概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说:“穆之南,知道我为什么没让你当科主任么?你啊,平时看着油盐不进,其实内里,心还是不够硬,没有刘肃那么果敢。你看,大白天的你不去好好上班,非要跟我这儿守着,干嘛,我要死了么?出去!该干嘛干嘛去。”   穆之南终于笑了。   “可我也算个病人嘛师傅。”他说。   他们第三天的晚上才回到家,两个人觉得自己全身都是一种复杂又很不好闻的气味,洗完澡躺在床上,似乎连张嘴说话都是一件消耗体能的事,最后还是穆之南先说:“我这两天很失态,很无理,几乎对每一个接近我的人发了火,在医院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不像我。现在已经冷静了,我想,我明天应该要挨个跟他们道歉。”   杨朔点点头,他的后怕来得很晚,晚到现在躺着,看着身边的人,心却开始不踏实起来,他收起了笑,有气无力地说:“穆之南,吓死我了。”   然后鼻子一酸,也不等穆之南回应,就自顾自地接着说:   “我心里想,要不是老杨帮我挡那一下,躺在那儿的人就是我,光听心电监护一直在报警就快吓死了,脑子里一直在喊说救救老杨。   老杨不能死啊,老杨不在了,儿科就要塌了,穆之南当他亲爹一样,他会多伤心啊,我宁愿躺那儿的是我。   哦不对,我也不能死,我死了穆主任就守寡了,多可怜啊……   他以前说过,不能回到一个没有我的房子里,我要是死了他就得搬家。   家里东西这么多他一个人怎么搬,太辛苦了。   我的穆之南身体不好,连续加几天班他都会生一场病,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搬家,我说什么都得好好活着——”   他的絮絮叨叨被一双略带凉意的唇堵住了。   “杨朔,不要怕死,人总是会走到那一天的,但你要记得,下辈子,过个十几二十年之后,就要找到我,别管我有没有扯什么‘东南西北’的鬼话,一定要抓着我不放,听到没?”   “好。”   黑暗里,穆之南感觉到自己捧着杨朔的脸的手,湿了一点点。   这一晚,杨朔说了很多话,当然,他平时话也很多,只是今天他说了很多“怕”,怕老杨救不回来,怕穆之南伤心,怕他丧失做医生的希望,但当穆之南牵着他的手说“别怕”的时候,杨朔总觉得他没说出的内容更多,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沉默,对他而言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他渴望,也庆幸身边有这样的宏大感。 第22章 老朋友和新游戏   老杨出院之后的一段时间,杨朔发现家里陆陆续续多了一些本不属于家的东西,装满药品的小冰箱还算正常,制氧机也勉强可以接受,但今天他休息,收到快递,拆出了一台AED除颤仪,被穆之南未雨绸缪的想象力彻底折服了。   他把这台机器摆在客厅,拍了张照发给穆之南。   ShawnYang:好哥哥你这是要干嘛,这玩意儿不便宜吧,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儿外-穆之南:有备无患。   ShawnYang:这可能是咱家最贵的一个电器了,得两万?   儿外-穆之南:加上耗材三万多。   ShawnYang:呃……行吧,买都买了,你高兴就好。   儿外-穆之南:买回来镇宅,希望不会有使用到的机会。   ShawnYang:镇宅,正常人家都是请关二爷。   儿外-穆之南:整日满手鲜血,恐对神明不敬。   ShawnYang:哈哈哈你可拉倒吧,咱家哪面墙风水好一点,我给它挂上?每天回家来拜拜。   儿外-穆之南:别闹,放书房柜子里。   杨朔感觉,今天穆之南上班的心情应该很不错,不然也不会这么一来一往地跟他逗闷子,而医院这边确实有个好消息,穆之南一早来上班,在办公室看见一个老熟人。   程春和已经换好了白大褂,名牌也是新的,亮闪闪的,似乎整个人都因兴奋散发出光芒。穆之南一眼看到“小儿外科主治医师”几个字,冲上去一把抱住他:“你回来了!”   这太不像他熟悉的穆之南了,程春和有点懵:“穆主任您,比我还激动么?”   “当然!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不给你留位子了,重新招一个主治。”他想起了什么,又问,“你家里,情况还好么?”   “好多了。我在同一个单元的9楼租了个房子,岳父母搬来照顾小孩,老婆身体恢复得很好,正巧前一阵,她们公司以前的研发总监找到她,说一起合伙创业,搞了个小的软件公司,现在也开始接项目了。穆主任,一切都好起来了,我说过的,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回来。”   穆之南点点头:“你回来可真是太好了,最近糟糕的事发生了很多,我都有点……”他不敢说自己有点想离开,程春和才刚刚回来,正满腔热情地准备投入救死扶伤的事业中。   “杨主任的事,我在群里看见了,前天去他家看他,我说,准备下个月1号正式上班,他说等什么1号,赶紧滚回去,怎么多上几天怕医院不给你发工资么,就把我赶走了,哈哈老杨还是那个老杨,我当时就觉得,咱们医院什么都没变,真好!”   穆之南也跟着笑,但心里知道,有些事,有些人,是变了的,只是不会表现在外而已。   这些日子穆之南几乎每天都是按时下班,好像在医院多待一秒,都对不起他的人生一样,今天也是,提前十几分钟催杨朔下楼,回到家就钻进书房磨墨,似是准备画一幅旷世巨作。   没多久,他喊杨朔来看,让他挑最好看的,很多张纸,都写着一样的两个字,梨园。   “怎么,唱戏啊?挂哪儿的?”   “送老杨的。老杨喜欢听戏,准备裱好了给他挂书房。你知道么,古代刻书大多用梨木枣木,所以出版书籍也叫付之梨枣,老杨去年在学校里编的那本书也出版了,所以送给他这个小礼物,放在书房正合适。”   杨朔撇了撇嘴:“要是对我也这么用心就好了。”   “真无聊你,老杨的醋你也吃!”   “吃了好多天了!你都因为老杨要辞职了,我还不能委屈一下么?”   本应该是说笑,但穆之南却沉下了脸,犹豫了片刻,他说:   “那如果我是对从业的初衷产生了动摇呢?”   “你知道的,那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天灾和意外。”   “我觉得不是。在我的认知里,血库不应该没血,老杨为医院拼了一辈子命不应该躺在那儿眼睁睁看着救不了。”   杨朔牵过他的手:“别这么想,你越是纠结于这些巧合,越是让自己难过。”   穆之南不说话了。   然而他又怎么可能真的被说服,晚上躺在床上,他说:“关灯吧,我们聊聊。”   杨朔迅速关了大灯,只留一盏床头灯,侧过身抱他,把自己和对方都摆成了一个亲密谈话的姿势。然后听到穆之南在自己胸口的位置说:   “你知道么,我每天早晨上班,开进停车场,看屏幕提示有效期还有多少天,那个数字就是本年度还剩下几天,就这么每天倒数,数到1,然后隔天再来就又变成三百多了。我在这个医院十年了,每天都要看到那个倒数数字。我承认我懈怠了,想停一停。因为我一看到这个数字,就能联想到很多其他的数字,今天排了几台,手里还有多少危重病人,这些手术成功率多少……好累啊杨朔,再加上老杨这次……我快撑不住了。这几天上班,故意不看那块屏幕,我怕我会越来越难过。我知道这样说听着很矫情,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杨朔——”   杨朔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背,这是没有欲望的,单纯的拥抱,他感觉到穆之南的茫然透过皮肤,穿过手心,已经渗入到自己的血液中。   穆之南追问:“我该怎么办?”   “你在我这儿,怎么办都好。你想干嘛就干嘛,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我完全支持你的随心所欲。”   然后杨朔看到他笑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里面藏着一丝一丝的柔情。   他当然理解穆之南信念的崩塌,他在医院,几乎没有一天轻松自在,和自己一起再怎么放松,笑得再怎么灿烂,到了医院停车场,车门一关,脊背一挺直,他的眉头就开始不自觉地凝固在一个紧绷的状态,让人觉得他不是去上班,而是去渡劫。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是需要停一下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穆之南的想法是离开一阵子,不只是离开医院,连他自己也一并“被离开”了。他想爆锤当时的自己,话说得太大,想收是收不回来了,只能看着穆之南请好了假,高高兴兴地收拾行李计划行程,看得自己颇为幽怨。   转眼到了穆之南即将出行的前一天,他和杨朔对这件事有着默契,谁都不提即将到来的改变,反而像从前的每一天一样,上班,下班,吃饭,吃完饭窝在沙发上看完了一场电影,黑色背景上的白色字幕缓缓滚动的时候,杨朔问他:   “老婆明天就走了,今天我们来玩个新游戏好么?”   见他笑得不怀好意,穆之南理智上是拒绝的,但也觉得自己明天就走,不想扫他的兴,更何况,收拾行李的这几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只顾得上照顾自己的情绪,却忽略了身边还有一个人,这是他的伴侣,他甚至开始担心,离开这么久,感情会不会徒增变数。   所以他点头说“好”。   杨朔从进门的衣柜里抽出一根领带,把他的双手背在后面,迅速打了个结,不松也不紧,然后慢慢的,一件一件脱他的衣服。   穆之南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犹豫着问:“一定要……这样玩么?”   “试一下。”   杨朔似乎很沉得住气,刚开始只用一两根手指划拉,穆之南觉得痒,一直笑着躲,紧接着他用了点力气,从脖颈的后侧开始抚摸。   这不是他以前的习惯,他的爱抚总是从后腰开始,但今天不同,杨朔像是在找另一种节奏,找一些不常碰到的位置,每触碰一下都能感觉到穆之南微末的颤抖,不是皮肤表层,更像是内心里的悸动。   他调整了呼吸,问:“你这是,哪儿学来的?”   “跟你学生,另一位爱慕你的杨医生学的。”   “杨亚桐?!”   杨朔见穆之南的脸色骤然变冷,瞪着他,怒气冲冲,连睫毛都开始颤抖的样子,突然想起来他刚才那话太容易让人误会了,赶紧解释道:   “哎别别别,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天我和他还有李靖胡蔚然一起吃饭,聊到精神科,他说以前啥也没干,净学怎么绑人了,要绑得结实,但不能伤人,我就学了一下。”   穆之南侧过头笑,杨朔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热了起来。   电影播放完,屏幕里是精品推荐,一张一张的电影海报轮番展示,颜色亮度都不一样,杨朔盯着穆之南的脸,这张脸在黑暗里被屏幕照得光怪陆离,随着他的控制紧绷又舒展,是一种在欲情里毫不犹豫,不知餍足的样子,他的男性特征毫无意外地特别兴奋,但每次在兴奋的顶端,杨朔都会停下来,听他说不要,听他说别这样,说求你了,说我爱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的爱人是一个因天生的伦理感而吃力地压抑着那种意念的人,杨朔觉得太辛苦,没那个必要,人生已经有太多让人疲惫的事了,有些时候,就应该不管不顾,比如现在,穆之南愤怒至极,对他骂了脏话,才心满意足地给了他一个痛快。   穆之南在手被松绑之后的下一秒钟用力推了他一把:“你他妈的是有什么虐待倾向么?还是说你这个科主任当久了,掌控欲在我这儿没办法得到满足就要通过这种方式?”   杨朔脸上的戏很精彩,先是错愕,接着是微微的愠怒,五官却在某个瞬间突然舒展开来,露出些笑意。   “你这是什么表情?!嘲笑我恼羞成怒么!”   “穆之南,你自己也害怕离开一阵子对我们的关系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是么?”   杨朔笃定自己的想法说中了他的心,于是又慢悠悠地说:“我虽然有点后悔不该任你为所欲为,但你别怕,我就在家等你,什么时候都这样。我上班那么忙,除了等你回来,再也装不下别的事了,你放心。”   穆之南低声说了句:“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杨朔抱他,捏着他的后颈,像安抚一只炸毛猫一样:“我在四年前,带着不到30岁的年纪闯进你的值班室,应该也是个很让你心烦和头疼的室友吧,但你相信我,我走进来,就绝对不会出去的,就赖在你这儿。”他用手点了点穆之南左胸的位置,“等你回来,我也给你这么玩,好么?”   “我不要。”   杨朔起身去拿了一瓶水,拧松了瓶盖递给他:“哎对了,把你手机拿来。给你装个好玩的东西。”   他拿手机捣鼓了一阵子,解释道:“装了个情侣APP,可以看到对方的定位,而且不用打开,长按图标,我这边就能收到一颗小红心,然后我们晚上就可以看到,是你想我比较多还是我想你比较多。”   “你从哪儿找来这么肉麻又这么幼稚的东西?每天搜索‘无用小程序’么?”   “我们科里的小护士们都在玩这个。”   “她们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   “年龄不是问题,穆之南,我要跟你玩到90岁的,你可千万别趁我不注意卸载了,否则我的小红心发不出去,会很难过的。” 第23章 出走未遂   穆之南是在一个有阳光的早晨出发的,他甚至早起做了早餐。前一天已经把行李放进车里了,出门的时候就拎了一个随身小包,用下楼去买包盐一样平常的语气说“那我走了”,杨朔嘴里咬着半个煎蛋“嗯”一声,点了点头。   他目送着穆之南的车从地库开出来,拐了个弯消失在楼后面,杨朔环视四周,家里突然就空出来一大块,电视里的纪录片频道还在叙述着一颗行星的故事,他感觉穆之南带走了自己,给他留了一些名叫荒凉的东西。   然而他自以为是的楚楚可怜还没过多久,当天中午便又在医院见到了那个人,搞得这场大张旗鼓的离家出走跟闹着玩儿似的。   穆之南一早出发,避开必定会堵车的主干道,绕了一点路,开到了台山。他很早就听说,台山的早晨风景很美,果然,不算刺眼的阳光斜着洒在山上,雾气在未完全消散之前,是恰如其分的朦胧美,既不会影响行车视线,又能给山中增加一些若隐若现的神秘感。   打开车窗,深吸一口气,清爽湿润,他本人正在专注开车,但每一个肺泡细胞都舒服地躺下了。   离开家不到一小时,穆之南就冒出“如果杨朔也在就好了”的念头。   车行至山谷,急转弯多了起来,他在凸面镜里看到左前方有行人,放慢了速度,转过弯发现,是一个受伤的人被两人搀扶着沿着山路步行,他立刻靠边停下,问:“需要帮忙么?”   “不要。”其中一个人迅速拒绝,显得过分警觉。   穆之南仔细看了一眼,那人头部受伤,一只手捂住伤口,显然不够力气,虚浮在伤口上,垂着头,血还在往下滴。   “可我看他,伤得还挺重,真的不用送你们去医院么?”穆之南说。   “关你什么事?”   “我是医生。”   “四叔,不然就给他看看吧,小郭都快不行了。”另一个稍年轻一些的人说。   年长者侧过身压低声音:“看个屁!他要是问怎么伤的,出了事怎么办,你昨晚上喝的啤酒都灌脑子里了吧!”   穆之南耳力很好,听到了一个大概,这个人应该不是正常受伤,有些隐情。他印象中总觉得自己记得某些关于这个地方的信息,此时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但也不容他多想,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伤者,手一垂,从那两个人胳膊的空隙里滑倒在地。   穆之南立刻下车去看,也不管那两人的抗拒,让他们口里提到的小郭平躺在地上,从车里拿了急救箱,戴手套,拍他的脸,问“听得到我说话么”,双手捧起他的头,检查伤口,触摸到血肿时,他问:“怎么受伤的?”   年轻人不说话,年长者说:“挖笋子掉山沟里了。”   穆之南悄悄留意了他们的衣着,突然唤醒了他脑子里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片段,是看过新闻,关于台山县私采铁矿的报道。   他心里一紧。   躺在地上的人微微醒转,撑着身体想要起来,穆之南按住他的肩膀:“别动。知道你在哪么?”   “山里。”   “很好,你多大了?”   “十……”他怯生生地看向身边那两个人,“十七。”   穆之南注意到这个人虽身量挺高,但脸明显还是个小孩的脸,瘦削,肌肉轮廓却明显,和相同年纪每天忙着读书上学的孩子,体格完全不同。而且刚才解开他的衣领,发现他的喉结还没开始发育,最多也就十三四岁。   穆之南处理完外伤,对旁边的人说:“很严重,颅脑创伤发展很快,如果不马上送医院,后果可大可小。”   “你不是已经给他消毒包好了吗?”   “皮外伤好处理,但我摸到他头上有血肿,也不排除颅内出血的可能性,要立刻吸氧,做个CT,腿可能也有骨折,一定要送医院。”   “哼,”年长者上下打量他,“你管这么多闲事不会想赚钱吧。”   穆之南见他一脸的凶恶,也不好硬碰硬:“这样吧,如果你不相信我,我拍张照发给我们医院脑外科主任。”   穆之南拿出手机的瞬间就被一只手按住:“拿出来!我看着你发!”   穆之南当着他们的面拍了照,写了一段话,但对话框不是神经外科周主任,而是刑侦支队的丁丛。   儿外-穆之南:丁主任,您在门诊还是在手术室?我经过台山的路上遇到一位受伤的男青年,怀疑颅脑创伤,GCS10分左右,需要尽快和他的两位家属一起送医院,另外,也麻烦您帮忙通知PICU的小杨主任来会诊,谢谢。   发送之前,他装作很听话的样子问:“这样发可以的吧?”   “不要耍花招,这几个字母什么意思!”   “Glasgow Coma Scale,格拉斯哥昏迷评分法,我们用来评估病人昏迷的程度,15分最高,他这样大概属于中型的昏迷。PICU呢,是Particular Intensive Care Unit,特殊重症监护病房。”   “发吧。”他盯着穆之南,眼里有警惕也有蔑视,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威胁,“我劝你别动什么其他的心思,这山上可不止我们两个人。”   丁丛在收到信息的第一时间转发给了杨朔,随即打了个电话:   “小杨主任,穆主任这是什么意思?”   “稍等我正在看。”杨朔把那句话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紧张,最后一遍甚至要读出声来,“丁支队,这不太对劲,他平时不这么说话,还‘男青年’,我们平时说病人都是男性或男童,而且家属就是家属,不用强调两位,最关键的是他让你通知我而不是直接打给我,这本身就特别反常,我怀疑,受伤的是一个小孩,但他不能说,因为他现在不安全,有两个人控制着他。”   “台山那边私矿很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还涉嫌雇用童工。”   “丁支队,他一个人出去的,现在很危险。”   “我知道,我给他回了一句尽快送急诊,走绿色通道,然后派一队往你们医院去了。但现在的问题是穆主任他没给我具体位置,我怕打草惊蛇,也没多问,台山这么大,都不知道该在哪里接应。”   “我知道。”杨朔点开手机,“我知道他的具体位置,正在东临线靠近海城大道的位置移动,丁支队,我觉得穆之南应该会坚持开自己的车,这样不可控因素小一些,他车牌号是海A3167Y。”   “太好了,我联系交警队,咱们保持联系,我现在就过去!”   他们多虑了,现场只有穆之南那一辆车,年长者开,让包括受伤男孩的他们三个都挤在后排。穆之南此时才发现自己手心里的汗,他很紧张,甚至能体会到心脏的收缩和舒张都特别用力。   “还好杨朔不在这儿”,他想。   杨朔等在急诊门口,盯着快速通道的入口处,像块望夫石一般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他能看得出哪些是患者家属,哪些是便衣,他请了神经外科的医生和PICU的高岩一起等在急诊,自己什么都不想做,除了等。   他想,只要到了医院,穆之南就安全了。   他不敢主动联系,只能死死攥着手机,打开软件一遍一遍刷新位置,那个黑猫图标是他给穆之南选的头像,很酷,很神秘,很有灵性,此时这只小猫正在缓缓向他的方向移动,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突然,手机一个震动,屏幕上出现了一颗大大的红心,五秒钟之后,又弹出一颗。   太好了!他没事。   他在想我,他让我放心。   距离医院还有两个街区的时候,杨朔又接到了丁丛的电话,说他就在穆之南后面跟着,其他队员也已经严阵以待,等车开到急诊门口,杨朔他们刚刚把人抬上床,那两个人便被警察控制住了。   穆之南就在急诊接受丁支队问话,眼睛一直瞥向旁边坐立不安的那个人,自己刚刚脱险,救了个孩子,他很兴奋,但看着杨朔的样子,又不免觉得好笑,直到结束谈话,丁丛道谢,二人起身握了握手,下一秒就被抓走了。   杨朔扯着他的手腕,把他拽到一间清创室,门一关,抱住了他。   与其说是抱着,还不如说是箍住了他,杨朔一点都不温柔,用了十成的力气,死死地把爱人困在怀里。   他深呼吸,小心翼翼地叹了口气,说:“穆之南,你吓死我了,想什么呐,你这种武力值为负数的身体还学人家见义勇为?”   穆之南被勒得有些呼吸困难:“没事的,可能那两个人也看出我很弱,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   “真的……我,自从知道这事儿我什么都干不了,怕得不行,你胆子也太大了,你是真的不怕死么?”   “也怕,但当时忘了,只能看见那孩子快不行了,得赶紧送来。我在想,如果他们坚持不送医院不放人,我就先走,然后再报警,但那样的话,一来一回耽误很久,那小孩不一定能撑得到。”   片刻之后,杨朔镇定下来,想起了那个孩子,说:“你在这儿待着别动,我去抢救室看一眼。”   “哎,我——”穆之南想说,没他什么事,他可以走了,但眼看着杨朔回头瞪他,命令道,“待着!不许走!”   “噢。”   结果还真是只看了一眼,杨朔就回来了:“CT显示颅内血肿比较严重,已经送去手术室了。”   “哦,那两个人呢?”   “一个被带走了,另一个留在这儿等男孩家人过来。”   “但愿手术顺利吧。”穆之南说。   杨朔斜着眼睛看他:“哎,问你个事儿,你什么时候跟丁丛那么熟了?”   穆之南嗤之以鼻:“真够可以的,醋都吃到医院外面去了。”   “我就吃!快说!什么时候加的微信?”   “去年他想追急诊副护士长,找我要联系方式,我是为了把护士长微信推给他才加了他,别闹了你。”   “哦,这还差不多。哎那他后来追到了没?”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没那么八卦。”   当他们离开清创室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平静许多,甚至还有些过分紧张之后的疲惫,穆之南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外套上蹭上了些血迹和泥。   “我去17楼换件衣服,你下班记得帮我带回家洗。”   “好。”   “别一直跟着我了,那孩子应该快送去PICU了吧。”   “高岩在,我今天不想工作,就想在值班室躺着,老婆离家出走了心情不好。”   穆之南知道他就是过一嘴瘾,绝对不会放着不管,更何况这孩子是自己冒险救下的,于情于理他都会亲自去看看。   “好啦,是谁说我在他面前想干嘛干嘛的?快去干活,我要走了。”   杨朔不说话,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手腕上,穆之南感受到一阵异常快速的跳动。   “你怎么了?你老实交代喝了多少咖啡?”   “今天一杯都没喝。”   “真吓着了?”   “嗯。”   “那,陪我去换衣服,再送我去停车场好么?”   “好!”   杨朔帮他打开车门,然后把手撑在车门上方,顺手抹了一把后视镜上的水迹,看着他坐好,扣安全带,打开手机导航,然后握住了他准备按下启动键的手。   穆之南抬头笑,抓过他的衣领。   这是个正儿八经的goodbye kiss,吻得很深,末了,穆之南捧着他的脸说,“那我真的走了。”   “好,路上别太累,注意安全。”   一抹温度,从他的指间溜走。   比起早晨,穆之南那个貌似平常的离开,此时,才像是个真正的道别。 第24章 帮忙带孩子的小杨主任   穆之南长假期间,把他的学生们托付给了刘肃,刘主任也欣然接受,不止于此,他制定了详细的计划,跟多少台手术,做多少病例分析,完成开题报告等等,算下来竟然比他在上班的时候还忙。   这天研究生们跟刘肃上一台肝母细胞瘤的手术,进行到尾声的时候,李靖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他想着手术快结束了,也没管,但刘主任停了下来:“谁的手机啊,不接一下么?”   刘肃是个温和的人,但她的温和跟穆之南不一样,穆之南是温水,她是有一些温度的钢铁。   李靖整个脊背都凉了,忙说:“对不起刘主任,我的。”   “去接一下吧,手术也快结束了。”   李靖摘了手套出了门,再回来就不是刚才的状态了,声音有些发抖:   “刘主任,跟您请个假,我爸进了急诊,我想去看一下。”   “好,快去。”   他这一去,就是一整天找不到人。   杨朔这天心情不太好,在安宁病房送走了一个孩子,他没回PICU,坐在浅山的小亭子里摆弄手机,看穆之南发来的照片,有山有水,惬意的很。他发了段语音过去说想他,没回复,大概是在开车。   他看到亭子檐角半遮半掩的阳光,勾勒出一条很美的曲线,晴朗天光下的竹林,原本只是一小块地方,这些年已经长满了山坡,原本露在外面的长滑梯,也变成了一条林中捷径,很有趣,他自己甚至都想要偷偷玩一下。   在越发明亮的日光下,杨朔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给自己以心理安慰说遗憾总是有的,无能为力也时常发生,该离开浅山,向前走了。   耳边一直传来断断续续的吱吱扭扭声,像是某种金属和其他物体接触挤碰,不刺耳,却让他有点烦躁,他绕过竹林,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一个接近三百个月大的孩子在荡秋千。   “李同学,你这个体格真的不适合坐这儿。”   李靖是个一米八五的高个儿,身材魁梧又挺拔,和他的名字很相配,平时站在穆之南身后,像他和杨亚桐的保镖,此时这位大神垂着头,一点气势都没有,虚弱地喊了一声“小杨主任”。   “怎么了这是?”   “我爸昨天脑出血,做了手术,现在在ICU。”   “啊?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想待这儿就待这儿吧我开玩笑呢。”   “没事的,小杨主任,我也实在不知道该去哪了,这是我第一次当病人家属,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杨朔想了想:“进了ICU和PICU是一样的,规定时间探视,其他时候就是等,等一个沉默的好消息。”   “什么意思?”   “如果ICU一直不打电话给你,那就是好消息,过几天可能就转出去回到普通病房了。”   “哦。”他过分敏感地又把手机拿出来点亮,左滑右滑,“提心吊胆等着,真是难受啊。”   “那你,想不想找点事儿做?”   “做什么?”   “跟我去会诊,小儿内科召唤我,我去看看,一起?”   “好。”   小儿内科收治了一位因为发热胸痛入院的13岁女孩,有过溃疡性结肠炎病史,三天前开始断断续续低热干咳,因为左胸疼痛来医院就诊,主诉呼吸和咳嗽的时候有刺痛。入院后做了一系列检查,心脏是正常的,肺部CT显示多发结节。   杨朔看完病历,做了查体,只问了两句,“有没有哮喘”,“有没有鼻窦炎之类”,得到“以前有过”的答复,他说:“基本可以确诊EGPA,也可以做肺结节活检,再排除一下其他疾病,也应该能观察到血管外嗜酸性粒细胞。”   离开小儿内科,李靖问:“小杨主任,您就这么雷厉风行地……诊断了?”   “不然呢,还要坐下喝杯咖啡再走?”   “不是,感觉这个病还蛮复杂的,怎么到您这儿,显得那么轻松?”   “你觉得我在故意装逼?”   李靖赶紧摇头。   “他们检查做得挺充分的,喊我过去也就是帮忙确认一下。那你说,嗜酸性粒细胞增多症的诊断标准是什么?”   “啊?”李靖没想到这种时刻还要被提问。   “EGPA的诊断标准。”杨朔显然没打算让他轻松过关。   李靖心说本来就不怎么会,把它变成英文简称也毫无帮助啊。此时他特别想念他的学霸好兄弟杨亚桐,如果他在,一定会抢答。   杨朔笑了笑:“诊断标准有六条,她占了四条,如果肺结节活检做了,就可以确诊。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差,跟你开个玩笑不是真的提问。怎么样,刚才注意力有没有分散一点?”   李靖长舒一口气:“传说中的玉树临风大魔王还真挺吓人的,就您刚才提问那个眼神,我感觉毕不了业了。”   “哈哈逗你呢,走吧,三点多了,一起去ICU看看你爸。”   李靖跟在他身边,想刚才那个女孩的病不是很常见,每个人出现的症状都不尽相同,杨朔的思维模式并不是从本专业范畴中的某一个点向外延伸,而是从全科的角度下综合诊断。他感觉这位小杨主任的大脑里藏了一个文献检索系统,越看越觉得自己学了五六年,都没有学到他的皮毛,也难怪他每周的疑难病专科门诊一号难求。   ICU的门口等了很多人,李靖的继母和父亲的秘书都在,简单寒暄过后,李靖被他们赶去工作,不得已跟着杨朔走了。   “所以你是个富二代对吧?”杨朔问。   李靖犹豫了一下:“家里算有点钱,但也没有特别富裕到钱多得花不完。”   “可能你的标准和我的标准不一样,你那一辆大摩托,是不是比咱们停车场里很多汽车还贵啊?”   “它就是我考研的动力啊。其实我家最多算小康,这大手大脚花钱是我爸和我阿姨惯出来的。”   “阿姨,是因为父母离异?”   “我妈很久之前就不在了。”   “Sorry.”   “没事的,虽然她走得很早,但我绝对不是个悲惨的小孩儿,我初一那年她生病,从发现到去世不到半年,又过了大概一年多,我爸和阿姨结婚了。阿姨虽说是个教育水平不太高的人,但性格和观念非常前卫,她根本不靠我爸养,做很多兼职,可以称得上是个斜杠中年,非常酷。对我也从来不讨好,非原则问题基本不管,原则问题几近严苛,一点儿都没把我当外人。”   “那倒真的不错。”   “对啊,一个男孩,在最叛逆的年纪遇到后妈,简直就是世界大战爆发的架势,但我家没有,我和她关系不能说密切,但绝对是和平的。”   杨朔看了看这个大男孩,又说,“同等经历中,你也算是很幸运了。”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这次,大概是好运气用光了吧。”李靖苦笑。   当医生和病人家属这两个身份同时出现,比单纯的病人家属更为痛苦,李靖此时宁愿自己没有读过这么多年的医学,他在等待的过程中,脑子里一直在翻书,把所有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后遗症都过一遍。奇怪的是,这些文字内容在考试的时候很少这么清晰和完整,怎么到了自己家人身上,就事无巨细全部展示出来,躲都躲不掉。   杨朔看他恍恍惚惚,突然喊了他一声:“李靖。”   “啊?”他吓了一跳,目光茫然。   “不要偷偷地设想你爸爸的一百种死法。”   “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   李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让他紧张的划了好几下才打开手机。   儿外-穆之南:李靖,我和裴主任以及周主任沟通过,手术很成功,你父亲目前生命体征很稳定,苏醒只需要一些时间。我和刘主任谈了一下,你这段时间专心处理家事,每天的任务是向我汇报探视情况。另外,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联系我,或者小杨主任。都是自己家人,遇到困难要直说,不要过分客气。   李靖握着手机,咬着下唇,扭过头用力揉了揉眉心。   杨朔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不想在ICU等着,又没地方去,可以来找我,我明天上门诊,带你见识见识各类疑难杂症。”   奔波了一天的小杨主任回到家,感觉到太阳穴在跳动,吃了颗药,躺在沙发上,等着头痛和药效哪个先到。自从穆之南走后,他就不想睡在床上,沙发反而更好,狭窄,刚好能容下一个身体的孤独。   打开电视,他一个人的时候,偏爱看节奏快情节波折甚至有些暴力的电影,一紧张刺激,时间就会过得快一些,最好能把穆之南不在家的时间迅速消耗掉。   这是一部犯罪片,男主角和女朋友正在卧室做很亲密的事,女人跨坐在男人身上,正想俯身亲吻,便被一枪爆头,他被这声枪响吓了一跳,调低了音量。   他睡着了,并且如愿以偿梦到自己想梦到的那个人,也跨坐在自己身上,低着头朝他笑,他刚想抬头去吻那个美好的嘴角,“砰”一声,杨朔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气。   总听说什么不祥的预感,他此时真正体会到了,于是拨通了穆之南的电话,听到很大一声“喂”,还有很吵的背景音,杨朔也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问:“你在外面么,怎么这么吵?”   “是啊,在外面吃宵夜,和几个刚认识的朋友喝啤酒撸串。”   没什么具体的事,又听不清说什么,他们匆匆挂了电话。   杨朔有些轻微的愠怒,“刚认识”、“朋友”、“喝啤酒”、“撸串”这几个词语,单拎出哪一个都不像是他穆之南能干出来的事,居然组合到了一起,而且他的语气,那么兴奋那么热烈,仿佛他喝的不是酒,而是什么违禁药物。   这个人,果然开启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他欣慰,却又不是全然的欣慰,有些细小的感伤与不安,软绵绵地躺在了心窝里。 第25章 来自穆之南的邮件   不在一起生活,杨朔和穆之南的时间有些重合不上,通常都是空下来看手机,才发现对方的留言或照片。小杨主任执着于一种幼稚的游戏,每次看到他的小黑猫在移动,都会赌一把他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偶尔正在使用的时候收到小红心,垂体分泌的内啡肽能够他开心好一阵子。   特别像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代,幼稚但乐此不疲。   最近PICU收治了很多危重患儿,他这天没回家,凌晨三点才下楼休息。打开新邮件提示,发现其中一封是来自穆之南的,密密麻麻很多中文。杨朔不由得僵直了背,第一反应是封分手信,吓出一身冷汗。   快速读完,才发现不是,他带着笑意躺在床上,又从头细细看起。   Dear Shawn,   精酿真是不可貌相,明明只是啤酒,却很快就醉了,以后再也不喝了。   我住的酒店,不在城市中心,原以为会是比较安静的地方,没想到,主楼背后的空地,到了晚上突然变成夜市,热闹非凡。   那天和大师姐约好去看望她,我去停车场开车,夜市人很多,每辆车都靠得很近,刚开出来,就看到一个小孩从前面跑过,我刹车时下意识打了点方向,没撞到小朋友,却蹭到了旁边的车,报警声很响亮,唯恐全世界注意不到似的。   几名彪形大汉围上来,其中一位还拎着烤串。   我说,不好意思啊,我马上联系保险公司。   为首那人说,哎呀,我车停的靠你太近了是吧。   说实话,当时路灯不太亮,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还真有点紧张,搞不清他是讽刺还是客气,毕竟那个体格和气质,一看就是很不好惹的一群人。但他抹了一把蹭到的位置,又说,没事儿,不耽误开,回头再蹭哪儿一起去补,别折腾了怪麻烦的。   原来是真的豁达。   我说,确实蹭到了,还是联系一下保险吧,我今年还没出过险,不麻烦。   他说,咱俩车是同一个牌子的,说明什么,说明咱们审美一致,有眼光,这就是缘分,不要客气。然后看了看我的车牌,说,哟,外地来的?那就是客人啊,一起撸个串?我朋友开的,保证货真价实。   这很少见,我感觉他们这群人比你还热情。我说今天不行,约了人,并且郑重道了歉,明明是我蹭到人家,结果对方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反而让我心生愧疚。   那位大哥说,嗐,车嘛,就是个交通工具,我最看不惯那种把车当老婆动不动就洗洗擦擦宝贝得不行,至于么,对一个机器这么真情实感,这不有病嘛,你见过有人回家抱着扫地机器人睡觉的么?   这话听起来特别像你能说出来的,是不是很有趣?我当时觉得,如果你在,应该会迅速和他们打成一片。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兴致,就跟他说,我会在这个酒店住挺长时间,如果有空过来,请他们烧烤。   结果,他们不但答应了,还约我第二天一起去爬山。   那天,我去了大师姐家,她因轻微中风刚出院,虽行动不便,看到我还是很开心,张罗着要做红烧鱼给我吃。   师父的徒弟们,大师姐是跟他时间最久的,小时候我记得她做菜很好吃,经常买一大堆东西到师父家,每次进门都先喊我去帮忙,不是拎着活蹦乱跳的鱼就是鸡要跑了去抓鸡,她一来,家里便热热闹闹的。   师姐真的是老了,头发已经花白,脸色也有些灰暗,但我始终记得她卷起袖子在院子里洗菜的样子,记得她弯腰,把辫子甩到身后,干活很利落,人很爽快的样子。   聊起师父师母,她又落了泪,说当年丈夫早亡,孩子年幼,如果不是师父帮着,她也不会从一名普通中学的美术老师成长为大学教授,师父家那个小院儿,是她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最像家的地方。   其实我也是。   但现在我不一样了,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即使是17楼的值班室。   对了,在师姐家还有个很好笑的事,我到了没多久,她儿子回来,此人比我大了几岁,师姐让他喊舅舅,给我吓的火速拒绝。   (笑出眼泪emoji)   第二天我真的应邀去爬了山,这里的山和东海的山不太一样,最多算是个小丘陵,没多久就爬到了顶,但山顶风景不错,可以看到城市中心的现代感,山脚下又有一片湖水温柔相伴,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记得那次和你一起山上露营,你跟我说人工修的水库和天然的湖泊有什么生态方面的区别,当然,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你讲过的,高中时候到湖边钓鱼被蛇咬的故事。   和你相处的时间里,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你在讲,我很少分享以前的事,大概因为我的生活寡淡,一路平凡地走过来,没有什么特别开心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   一个普通医生的成长历程,也许很多人都像我一样,按部就班地读书考试,高考成绩还不错才能进医学院,再重复地读书考试实习,通常七八年之后才能进入一家大一点的医院,但人生历程单薄到可怜,此时我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很多医生个人感情生活特别丰富,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不要误会,只是理解,我不是这样的人。   山下的湖边有些不错的设计,比如沉水廊道,它大概有两米的深度,左右和脚下都是玻璃,穿梭在水草和鱼中间,感觉自己也潜入了水下。   那是一个可以安静坐很久的地方,我看到日光从浅绿色的水中透过来,水草摇荡,光也悠悠晃着,有时刺眼,有时又温和得过分,我在想,活着,总会有些不由自主闭上眼的时刻,再强的生命力,也无法超越衰败和死亡,我本身不怕死,但我没办法经历爱的人离去,这就是老杨那件事动摇我的原因,如果老杨真的不在了,我大概率也不会继续在那儿。   尘世短暂,而我的生命太贫瘠,值得珍视的人少了一个,就会塌掉一个角。   我想你会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别把自己困在那个时刻。   我懂。   湖中的岛是个小的水族馆,我没进去,但从桥上经过的时候遇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有个剧组在拍外景,问我可不可以在桥上多站一会儿,有个情节是女主角远远看到我,想到自己的分手很久的男朋友,心生感触,所以给他打了个电话,谁知男友就在不远处,两个人久别重逢,这样一个俗套的片段。   我拒绝,但他们说不用正面出镜,就拍一会儿背影,如果实在为难,可不可以借用我的风衣给临演穿一下也可以。   原来不是看中我本人啊,还真有点失望。   不过衣服还是不想外借,拍背影就拍背影吧。   过程很简单,就倚在栏杆上,只是当时陈主任恰好打电话给我,我接了,接完跟他们道歉说是个紧急电话,但他们说很好很自然,于是我的演员生涯就顺利结束了。   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拍的戏叫什么名字,导演名字也跟我说过,但我忘记了。   不过知道自己的背影会出现在某一个影视剧里,也挺有趣。   你打电话来的那天晚上,我和新认识的那群人约了宵夜,知道我的职业,他们还特意喊了几位医疗行业的朋友一起。   起初,答应和他们一起吃饭,只是想答谢他不介意我蹭了车。其实,即使报了保险,我也不需要花钱,但总觉得这种豁达和开朗,不是数字或者钱能够量化的。   烧烤摊比较简陋,一个很高的架子上挂了一只羊,对的,就是一只完整的羊,据他们说,生意很好,今晚这只羊很有可能不够用,可见这座城市的夜宵很受欢迎。他们的桌子比普通饭桌低一些,相对的,也没有椅子,都是矮矮的小板凳,说实话,坐着很局促,并不舒适,我原本是想吃一点就先告辞,没想到相谈甚欢。   其中一位做药物研发的朋友,聊到了医院,说正在进行的临床试验,正巧在儿科,提了几个认识的医生,果然有同学,然后一个电话就张罗了过来,那位仁兄说过几天有个先天性半椎体畸形手术邀我去看,给好好一个假期加了一个学术交流的项目,你说是不是很无奈。   说起被蹭车那位大哥,我们之后就“交通工具”这个话题又聊了很多,他说,如果是古代,他有一匹马作为代步工具,会对这匹马产生情感,因为它有生命,能互动,但车他是不能理解的,都是一堆零件嘛。   后来我才知道,这大哥是做重型机械设计的,咱们路上开的这些,可能在他看来,像玩具一样,由此,视野开阔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这大概也是豁达的来源吧。   他们知道我是第一次来,向我推荐了这座城很多著名旅游景点,汉墓、王陵、小型的兵马俑,烈士纪念公园,我问,怎么全都不是活人?他们笑说,如果想看活物只能去动物园。又有一个人说,其实还有个地方很棒,古战场遗址,风景非常好。我在心里叹气,那地方的冤魂恐怕只多不少吧。   不得已去了博物馆,正巧遇到汉画像石雕展,很震撼,震撼程度以我有限的文字水平不太能描述的出来,这可能就是“要带杨朔来看一下”列表上其中很重要的一条。   这些古代作品内容特别多,天神祭祀和传奇故事就不说了,很多当时的人文艺术和现实记录就像是那个时代的纪实摄影作品,是一个通往过去的传送门。而且他们的描绘里,那些线条居然可以做到流畅和刚硬并存,比如一个姑娘坐着马车,你能看得出女性的柔美,衣裙飞扬,也能看得到马身上的肌肉轮廓,跑起来的律动和力量感,真是叹为观止。   相比脆弱的照片或电子图像,保留在石头上的艺术有一种无限接近永恒的美感。   所以这个时候特别想你。   所以庆幸当年在石头上雕刻了你的名字。   Love,   北辰 第26章 原来回邮件也是件难事   收到情书的小杨主任兴奋了半宿,第二天挂着两个黑眼圈在医院四处乱逛,在便利店遇到买早餐的赵芯瑜,全然不顾这个早起上班的社畜明显还带着起床气,硬要跟她分享自己的喜悦。   “哎你说穆之南这个人啊,平时懒得搭理全世界的样子,怎么一到了需要他长篇大论的时候,说的话都这么好听呢。”   赵芯瑜半眯着眼,打着呵欠问:“什么意思?”   “就是,怎么说呢,他那个邮件吧,看着是啰里啰嗦说了很多他遇到的事,但居然每件事的最后,都能提到我,说什么,‘如果你在就好了’,‘看到这个那个想起你’之类的,真是,哎呀,特别好看。我的工作邮箱还没收到过这么好看的邮件呢。”   “哦是么,给我看看?”   “那不能给。”   “切!”   “哎你说我怎么回啊,我这天天忙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可说。”   赵芯瑜不忿:“不给我看还想让我给你出主意,哪儿来这么好的事!”   杨朔拿出手机,打开那封置顶邮件,找到最后一段,似乎已经慷慨到极点的样子:“那给你看一点点。”   赵芯瑜看他划了好几次才划到最后:“嚯,这么长啊,光看这篇幅我还以为穆主任要跟你离婚。”   杨朔找到了知音:“是不是很吓人!我刚开始也吓了一跳,谁能想到这是个情书呢。”   赵芯瑜凑过去,皱着眉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我觉得以您的中文水平,配不上人家,要不你拿英文写?”   “不行,他会打我的,他可烦看英文了。”   “你智商短路了么,翻译成中文不就行了。”   李靖这些天一直待在医院,在宿舍、ICU和PICU这几个地方轮流待着,今天总算等来个好消息,父亲可以转出ICU回普通病房了,他办完手续从神经内科回来,遇到杨朔正在门口和家属沟通,后者看上去来者不善。   “你们内科主任都治不好,越治越差,交给这么个年轻医生能行么?”   杨朔笑了笑:“我只是长得不占优势,看着比实际年龄小,其实真的不年轻了,对此我也很困扰。”   “该不会是转到你们这什么ICU,就可以多收钱吧?”   杨朔耐心解释道:“PICU的费用要根据治疗情况来确定,每位患者的用药和治疗不同,收取的费用也不一样,并不是说住进来就一定比内科贵,而且每天也都会有账单明细发给您,医院不会多收乱收费。”   “那为什么在楼下治了好多天没治好,你们这儿要是水平不行我们就去儿童医院了。”   “许先生,如果您不信任我们,转院也可以,但至少要病情稳定一些。不过有一个问题是,儿童医院有些疑难病或者大手术都会送来我这儿,所以您最好在转院之前提前联系他们。”   家属有些语塞:“那,到PICU就能治好吗,你们能保证没有后遗症吗?”   “我特别理解您的心情,我从不给小朋友的家属保证什么,但我能保证我的医德,我的态度就是把每一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去治疗。”   “你这么年轻就有孩子了?”   “我没有,我情况特殊,不会有孩子。”   趁着家长还没想出下一个问题,他们先躲进了科室,PICU就这点好,大门一关,与世隔绝。   杨朔把病历交给李靖:“看一下吧,这个急性狼疮性心肌炎的病例还是挺罕见的。”   李靖翻开入院记录:“就只有发热啊?”   “对,但是她心率过快,入院先退烧也是对的,心脏彩超显示正常。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你,下一步应该查什么?”   “其他器官是否有炎症。”   “思路是对的,但这个时候就需要引起注意了,她的主诉里包括了几个点:头痛、近期体重减轻了大概4-5公斤,还有三个月前的红细胞性贫血,轻度的心包积液,所以这样的全身症状提示我们需要做个风湿学评估。”   “小杨主任,她这个心脏功能恶化得很厉害。”   “是啊,所以要转到PICU来,才10岁,家长也都慌了。”   李靖想起刚才在门外脾气暴躁的孩子爸爸,说:“下次谁要是再说PICU的大魔王我就要反驳一下,小杨主任对家属脾气超好。”   “那怎么办呢,对待家属只能安抚,才有可能早点下班。你要是上门诊就知道了,遇到态度有问题的千万不能跟他掰扯,就对对对好好好行行行,否则一旦耽误时间,后面等了那么多人,每个心情都不好,你就等着被投诉吧。”   “噢,原来还有这种玄机。”李靖感叹道,“哎小杨主任,您刚才说那话,那家长一下子就没脾气了,还对你报以巨大的同情。”   “啊?我说什么了?同情我干嘛?”   “你说不会有孩子,他显然以为你的生殖系统出了问题,所以我看他眼睛里冒的火一下子就熄了,特别可怜地看着你……”   “我操!这误会大了。”   “哈哈可不是么。”   “那咱们泌尿科肯定风评变差了,人家会觉得他们连自己医院的医生都治不好。”   李靖愣住,这关泌尿科什么事儿啊……   临近下班,李靖接了个电话,说着说着,他的脸色愈加阴沉,仿佛上帝专门为他造了一朵乌云似的。   挂了电话,他站在那儿不动,杨朔问:“怎么了?你爸爸还好么?”   “他,身体还好,但公司出了事,过程我听了个大概,不太懂,但结论是……破产清算。”   杨朔连句sorry都说不出,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家人都还健康,这些都是可以从头来的。”   李靖摊在椅子上,远远看着某个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视线有些模糊,他揉了揉眼。   “今年还真是流年不利,我爸生病,公司破产,跟女朋友分手,居然全都凑在了一起。”   “分手?这我倒没听说。”   他叹气,双手捂住脸:“我觉得我们俩感情算不错的,没有过争吵,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痛不欲生的事,但爱情就这么平静自然地死了。”   “啊?不抢救一下么?还是说分手这事儿,你们俩都不那么难过?”   李靖扯了张纸擦鼻涕,脸上是有些湿润的强颜欢笑:“还是难过了好一阵子的,在一起时间那么长,真的,她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这种分开的感觉像……截肢,手术做完你才反应过来,怎么会没有了呢……”   这个比喻让杨朔感觉毛骨悚然,又听他接着说:   “小杨主任,你有没有遇到过那种时刻,就是你觉得老师应该生气,应该跟你吵一架的时候说‘没事,算了’,现在我才知道,那种时候,真的不是没事,累积得多了,她的人生就真的没你啥事儿了。”   杨朔心头一凉,“没事,算了”这几个字,确实是穆之南经常说的,他以为这是结束对话的信号,却没往深处想,没料到这些细小的失望与妥协累积到最后可能是无法承受的结果。   他特别想给穆之南打个电话说“我爱你不要离开我”,不过这举动太突兀了,任谁都会觉得莫名其妙。   他没冲动,没打电话,他在想以什么方式回邮件。   但另外有个人给穆之南打了电话,当他正在老街上游荡的时候。   “穆之南。”   “梁一成。”   “你在哪儿呢?”   “一个北方小城。”   “听说你半个月没上班了,什么情况啊?”   “请假了。”   “请多久?”   “先请三个月,之后再看。”   “我操你给你们院长吃什么了?居然能批这么荒谬的假?!”   “你一外院胸心外科主任居然批评我们院长荒谬?僭越了啊梁主任。”   “不是,你这搞什么嘛!你知不知道你一不上班,我这儿忙成什么样子,老子连续一周都在手术室,天天连台!”   “那不是挺好,你离功成名就打败我又前进了一步。”   “并不想要好么!哎你说你……是的,咱俩当初在学校斗生斗死的确实在竞争,这都多少年了,我是万万没想到啊,一个其他医院的医生请了假出去happy,居然能连累我忙得要死。”   “那可能我就是南美洲的那只蝴蝶。”   “蝴你个头!你赶紧给我回来!我们俩上学的时候争班级第一,争奖学金,争优秀干部,甚至可能还追过同一个女生——”   “没有这条!”   “哈哈对对对,就算没有吧,但咱们现在真的是兄弟医院亲密战友关系啊,你可真的要早点回来,不然我手术要排到下半年去!”   “行了我知道了。可你不是忙么,怎么这会儿有空给我打电话?”   “临时取消了一台。哎,对了,你……自己请假的?小杨主任没跟你一起?”   “没有啊,PICU也很忙。”   “那你就忍心把人扔在家?”   “我们……他不介意。”   “穆之南,你又这样了。”   “我又哪样了?”   “你这样搞得别人很没安全感。”   “都在一起好几年了,不会的。”   “你知道你为啥大学里谈的那些都散了么?就因为你这脾气,显得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要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哎,问你个事儿,你刚说和他在一起好几年了,平时还有性生活么?”   “梁同学,咱俩还没熟到可以聊这种事儿的地步吧?”   “如果还是跟以前一样,真是要注意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无条件包容你的,时间越长越难忍受!”   “‘跟以前一样’,是什么意思,你意有所指,麻烦讲清楚一点,我不想猜。”   “康复班的夏晓曼还记得么?大四在医院实习的时候跟我谈过一段。”   “哦。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学会怎么珍惜了吧,赶紧回家吧穆主任!”   “我强烈怀疑你胡编了一堆理由,就为了骗我回去上班。”   “我一番好意怎么是胡——”   穆之南抢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第27章 情书   老婆,在你离开家的第六天,有个新生儿败血症的宝宝没救回来,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拥有一个名字,生命就消失了。从前都是你劝我说失去病人这件事很正常,现在你不在,我也在脑子里想象你会说什么,假扮你来告诉自己。   有时,我们故意用冷静的态度看世界,也是另一种疲惫,所以我理解你的离开,也希望你回家时,能稍微轻松一些,还能拥有对医学纯粹的爱意。   说起离开家这件事,我十几岁,刚到加州的时候实在太想姥姥,有一次离家出走的经历,用半生不熟的英文查线路,没办法用护照买机票,想着坐火车虽然慢点儿,最终还是能到的。从加州一路跑到了西雅图,下了车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说我要回北京,她当时哭得我心都快碎了,于是又乖乖坐火车回去。   那趟出走什么也没做,就只坐车了,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觉一个人在火车上晃悠也很有趣,等你回来,我们或许可以一起休假,坐一趟慢火车,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   在你离开家的第十天,我体会到了妈妈当时的心情,当然,孩子丢了和老婆跑了并不是同样的感受,但总觉得你我之间的联系是一种融入血液里的依赖,是某种化学反应。这样的反应一开始可能是大爆炸,最终都会归于平静。   所以我希望,如果你在平静中感受到忽视和伤感,请务必要告诉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放弃彼此。   穆之南,   我在每一个天色亮起来的早晨开始想你;   在你的书房躺椅上,闻着书和宣纸和墨的味道想你;   人类不会飞行,但我愿意举起你的翅膀。   我不会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希望你能在家以外的地方,医院以外的地方,这座城市以外的地方找到快乐。   记得我在等你。   Love,   Shawn   毫不夸张,杨朔的这封短信写了一个星期。   他果然是先用英文写一遍,再翻译成中文,自己译得差强人意,求助翻译软件,又嫌弃翻译软件没有感情,只能自己重新写,修改了很多次,删掉了一些读起来别别扭扭的自言自语,留下了这些。   他也想记录生活,可自己的生活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他写不出来,即使脑子里有无数句想念的话,也只能透露一点点。   自穆之南走后,他在家住的时间越来越少,不是在PICU值夜班,就是睡在值班室,变成了儿科人见人爱的钉子户:只要有困难,24小时随时都能找到的小杨主任。   他把这几句话又读了几遍,确定没什么错别字,点了发送。   刷新邮箱,跳出一封未读邮件。   Dear Shawn,   离开小城之前,我去观摩了一台手术,纵隔肿瘤,术前他们用Hisense CAS计算机手术辅助系统做了个三维重建,在增强CT的基础上分析出纵隔肿瘤与周围重要脏器、血管的空间解剖关系,规避掉一些肿瘤入侵血管以及血管变异带来的风险。手术做得很漂亮,晚上也约了几个校友一起吃饭,这个城市的晚上太热闹了,虽然口味又咸又辣,但非常好吃,你一定要来试试。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学校,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变成了各个科室的业务骨干,有些甚至连样貌都变了,但他们说我还是这样,不结婚的好处就是连皱纹都比别人少,我说还有一种可能性是我平时面无表情,轻易不动用面部肌肉所致。   他们聊了很多近些年的新技术,3D打印在脊柱外科用处也很多,我想,手术有达芬奇,门诊有抽血机,有内窥镜胶囊,这些都是我们读书的时候想象不到的东西,那以后的以后,等到科技发展到那样的程度,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再进手术室了,那工作就会轻松愉快很多。   就像咱们护士台常年供着的苹果一样,我祈求科技能发展得再快一些,早日实现浑水摸鱼的上班方式。   离开那座城市之后,路上没停留,一路开回北京。   因为开车时间不确定,事先也没老人家打招呼,就直接去了姥姥家,所以她看见我出现在门口,差点跳起来,对我一通拍打。   有趣的是,姥姥在我进门聊了两个小时后才想起来问:哎杨朔没跟你一起回来?   怎么办,你的sweet honey似乎更爱我一点。   我本打算吃了饭就去看看二叔,但姥姥不同意,留我住下,我也觉得坐一会儿就走不太像话,便留下了。   姥姥张罗着给我铺床,她说,你去美国那些年,刚开始每年还回来过暑假,她就给你准备好新的床单被褥,后来,你的时间越来越少,但她还是会先准备着,直到你打电话来说又回不了,她再收起来。时间一长,她就不买新的了,但还是会提前洗干净,烘得软软的等着你。   你小时候比赛拿的奖牌,有些已经没有光泽了,姥姥还会时不时拿出来擦擦,说杨朔这孩子从小就辛苦,没了爸爸苦,练体育苦,出国读书当医生也苦,但他怎么这么乐呵,是没心没肺还是怎么的。   我说不是,是他坚韧善良,学识超凡而且内心强大,我让她放心,我也会努力让他不那么辛苦。   然后就把姥姥惹哭了。   于是赶紧拿出上次去南京买的那块云锦,说给她做件漂亮的衣服,我撒了个小谎,说是杨朔孝敬您的,结果姥姥立刻就戳穿了我,说那小子才不会花钱买这个呢,他会说别给老太太惯得那么虚荣。   果然了解你,跟你当时说的一模一样。   那天,我睡在了你的小床上,有一种和少年的你同床共枕的隐秘快乐。   第二天一早,姥姥说带我出去逛,但直接逛到了二叔店里,果然她还是很喜欢的,同时二叔看见那块布眼睛都直了,当时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大家都围上来参观,姥姥很慷慨,说随便看但是不能摸。   真是个可爱的老太太。   回到家,姥姥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个铁盒子,说这是小孩儿藏的秘密,我说秘密是不是不该看,她说没事,杨朔可能都不记得了,而且里面也没啥重要的东西。   但我觉得挺重要的。   一张我不认识的棒球卡,看起来颜色黯淡,颇有些年头,以前听说过球星卡也有产业,估计还挺值钱。   一张看起来几乎空白的电影票,大概是用热敏纸打印的,只剩一点点印记,完全看不清,我很想知道那是部什么电影,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还有几张CD,其中一张上面写,此生最爱。有点好笑,不知道当时的“此生”是多大岁数,也不知道现在的你是否还爱它,但那张碟里的歌在网上还能找到,我听了一遍,枕在你的枕头上,似乎听得见十几岁的你,兴奋的心跳声。   那些金属徽章和挂饰,我相信它们以前应该是闪亮的,戴在身上很酷。   最后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Sorry Shawn, I don't like you”,后面还有就不想看了,我突然很生气,气自己的好奇心大过理智,更气这个人,凭什么不喜欢你,不love也就算了,就连like这种程度都没有么,鉴赏力怎么可以这么差!   就连我,你的合法伴侣,想象那个时候你的样子,都恨不得帮你找人谈恋爱,那个人怎么可以拒绝你!   直到现在我依旧很愤怒,连电脑键盘都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   那天,姥姥去参加老干部活动中心的合唱团,我自己回了师父的小院儿。   二叔一直定期安排保洁打扫,院子很干净,房间里的陈设也都没变,只是没有人气,显得荒凉。   可能每个没有人住的房子都逃脱不了这样的结局。   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家文化传媒公司么,我跟他们联系了,他们说小四合院儿占着地理优势,名人故居之类的名头,可以开发成一个小的艺术馆,不止是字画,也有现代艺术,他们的理念是给年轻人一个高端的艺术启蒙。   对此我是不信的,大部分的人,应该都是来拍照打卡发社交网络。   至于投资方式,资金多少,占股比例等问题还没有谈,回家再细细跟你商量。   今天是我离开家的第27天,我想,我大概要提前结束假期了。   闲下来的时间一长,就容易胡思乱想,而且总会想到你,会反思我这么一走了之是不是太过自私,甚至宁愿写邮件,也不想打视频电话,看到你的眼睛,总觉得是我把你扔在家,让你一个人上班下班,一个人吃饭睡觉。   回顾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总觉得气氛不太对,我甚至有些固执的不安全感,遇到一些事,会自己升华到感情层面,被一种矛盾攻击,总是在质疑。   比如,这么快和你在一起是不是对的,如果不是那次车祸,我大概还坚定地认为不会对你产生感情,这样义无反顾地奔向你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再比如,如果没有发生游泳馆那件事,你会不会拉着我去注册结婚……总之是很多个特殊的意外让我们有了现在这样的关系。   很抱歉,很多时候我都是这样不信任自己。   我以前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智力层面有什么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遇到你,遇到和情感相关的问题,我就变成了一个蠢笨的人,而你有你的智慧,在我面前游刃有余,似乎存在某种威胁。   这可能是男性之间特有的,自然存在的竞争,从生命起源开始,雄性就在不断地证明自己的性别,这大概也是进化留下的bug,实际上毫无用处。   这种离开地面,悬在半空的感觉很微妙,既没有办法离开你,又总遇到很难过的时刻,以至于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和不开心都没办法落到实处,不知道我这样表达,你能不能理解。其实我也是删删改改才写成这样,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就这样陷入了绵延不绝的自我怀疑里,特别需要你抓着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听我说。   曾经有人告诉我,你我这样的关系可能不够稳定,但我想,没有什么关系是能固定下来的,能固定下来的只有人。   人就像冬天的树,要舍弃掉一些枝叶,才能维持生命,等待来年春天。   我之前觉得,情爱就是这样的细枝末叶,是可以不要的,但现在我知道,不行,你是不能没有的。   在家等我。   Love,   北辰 第28章 你的爱人回家了   穆之南到家那天,杨朔刚好在去上海的高铁上,不偏不倚地错过了。如果他打的是视频电话,一定能看到一张无比沮丧的脸。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不早说。”杨朔的声音里都盛满了委屈。   穆之南只笑:“想给你一个意外收获的,谁曾想没给出去。”   “等我回来收拾你!”他撂下一句威胁,咬牙切齿的。   第二天中午,穆常宁点了外卖送到17楼的值班室,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子。   “就咱俩吃还是要请整个科室一起来?”穆之南问。   “都是给你吃的。”   “可我——”   他背对着门,没注意到一个人冲了进来,从身后紧紧抱住他。   杨朔的心安定了。在拥抱的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失而复得感随之袭来,化为一簇灼热的欲望,他感觉到暖意,热到快要燃烧,并且想把怀里这个人熔进自己的身体。但嘴上却说:“要死啊你,动也不动,就这么随便让人抱的么!”   穆之南低头亲了一下他箍住自己的手臂:“这间医院里除了你谁还敢碰我?”   穆常宁不太想旁观这场久别重逢的情感大戏,说:“得,我还是去食堂吃吧。”   杨朔放开手,拖了一把椅子过来:“食什么堂,赶紧吃,我都快饿死了,早饭都没吃就往火车站跑。”又向穆常宁告状说,“你知道你哥多讨厌么,开到家门口才给我打电话,我当时已经快到虹桥了。”   “那我就算提前说了,你出差也不能不去啊。”穆之南笑着辩解道。   “我就不去!”杨朔故意做出不想理他的样子,还是冲着穆常宁说话,“别看他平时和和气气的,可会折腾人了!”   杨朔的硬气持续不了多久,跟着穆之南下班回家的心情就像是一只被寄养了很久的宠物,终于等到主人回来把他接走。   他在车上问很多问题,问穆之南开车开了多久累不累,问古城还有什么好玩的,问他见了哪些同学拜访了哪些老师,问天气,问饮食,问各种各样细枝末节的小事,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填补这段时间的空缺,了解那些他错过了的,古城、连绵的小山、湖水、神秘的古代墓穴、壁画、干燥的空气、又咸又辣但好吃到上瘾的食物……   穆之南起初也是耐着性子回答他,但听那些问题越来越繁琐,越来越没话找话,他趁着一个还剩70秒的红灯,扯过杨朔的衣领,接了个60秒的吻。   “还委屈么?”   杨朔尝到了一点柠檬漱口水的味道,说:“好一点点了。”   “那怎么才能彻底好起来?”   “请我吃烧烤。”   “可以。”   “我还要喝精酿。”   “也可以。”   “周末就去!”   “行~”   “说起这事儿,你真是太过分了,你还给我发冒着热气的羊肉串!我那会儿吃的外卖都是冷的!”   穆之南没忍住,大笑起来。   他的笑是刚洗完烘干的毛绒毯子,杨朔只想把整个身体沉在里面,彻夜航行。   穆之南一路牵着他的手回家,进门什么话都不说,先郑重其事地拥抱,虽然心里还有困惑,还有一些解不开的题,但此刻,什么都可以放一放,只有感受彼此的温度是恰如其分的,必要的仪式。   杨朔近乎庄严地接受这个拥抱,又可能是相隔了很久的时间和空间,回到家,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爱意似的,垂着手,过了一会儿才放在他的背上轻抚。   一支手机在茶几上已经震动过一轮,第二次响起来的时候,他们都知道不得不接起来了。   “穆之南,听说你回来啦!”   “梁一成,你对我的关注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哎,帮我接两个病人呗?”   “为什么?”   “这不放暑假了么,准备带老婆孩子去新西兰斐济那边玩一圈。”   “你等一下。梁一成,这就是你把我骗回来的目的?你们这么大一个儿童医院的重点科室就除了你就没别人能做手术了?”   “当然不是,只是这两个病人比较特殊,一个是刚出生就在我这儿看病的,另一个嘛,身份比较重要。哎呀总之交给你我放心,我信任你的手就像信任自己的手一样,比我科里的其他所有人都更值得信任。”   “那我现在请求你不要这么盲目信任我还来得及么?”   “来不及了,转院单我都开好了,你估计明天就能见到他们。”   “……赶紧滚!”   “谢谢啊!回来请你和小杨主任吃饭。”   梁一成嗓门挺大,杨朔在旁边听得很清楚,挂了电话,他问:“梁主任也不嫌麻烦,转来转去的,请你过去做一下不就行了?”   穆之南把他的箱子打开,一边整理一边说:“我不去儿童医院,他知道的,所以每次都是转过来。”   “为什么?”   穆之南脱口而出:“别人认床我认手术室。”   杨朔瞪大眼睛看着他:“你……穆主任,几天没见你居然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胡扯了。”   穆之南蹲在沙发背面,抬头看着他笑:“儿童医院熟人太多,去一次就要满世界地打招呼,很麻烦。”   “哦,这样。”   箱子里的东西很少,被换洗衣物占了大半,杨朔帮他一起收,很快收拾清爽,穆之南拿出放在最下面的铁盒子,递给他,犹豫了一下说:“我知道这都是珍贵的东西,但我真的不喜欢那张纸。”   杨朔大笑,随手把盒子一扔:“还生气呐,我都忘了有这回事了,你怎么还能记恨一个已经被忘掉的人呢?天天说我幼稚,生这种气你不幼稚么?”   “我就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喜欢你。”   “不管他了,过来。”他拉着穆之南坐在沙发上,“我啊,以前挺招人烦的,刚去美国那会儿心情不好,天天都跟个刺猬似的,别人碰我一下恨不得上去咬他,疯疯癫癫的,没人喜欢那个时候的我,被人拒绝才是正常。”   “是么?”穆之南想象不到那样的场景,毕竟他认识杨朔的时候,是那么热情善良的样子。   “不信啊,姥姥有没有给你看过照片?那个时候我拍照都不笑,脸僵着,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想找茬骂人的气质,就像……大查房时候的老杨。”   穆之南这才笑开来:“那你把纸条扔了。”   “这一盒都可以扔了。”   “别,棒球卡留着。”   洗完澡,杨朔忙活着把穆之南带回来的衣服都塞进洗衣机,想了想又问:“你车上还有没有什么要洗的?”   “没有,都拿上来了,车倒是有点脏,又爬山又到处跑的。”   “那我去吸一遍。”   穆之南疑惑:“你澡都洗完了还要出去清理车?明天送去洗一下不就得了?”   杨朔已经在他问话的时候迅速换好鞋:“去去就来,你累了先睡吧。”   他当然不会先睡,他在等一个久别的温存,但杨朔似乎不那么想。   睡前拥吻是惯例,但杨朔似乎是忘了,回来就往床上一摊:“吸尘器都没电了,你从哪儿踩回来这么多碎树叶子。”   穆之南趴在他耳边:“你确定要讨论车有多脏么?”   他把杨朔的睡衣扣子一颗一颗解开,很轻巧,很有情致的慢动作,杨朔也听话地任他摆布,身心都接受调遣,听到他呼吸声粗重起来,穆之南主动拿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   是他想念的令他着迷的感觉,他淹没在这只手带来的漩涡里,耳朵里甚至出现了恼人的,盘旋不去的啸叫声。今晚的他总感觉不是那么尽兴,今晚的杨朔也一反常态,这让他心里愈发的别扭,而情欲,往往会因为一些恼怒更加热烈,越压抑越难以自控。穆之南没忍住“嗯”了一声,杨朔的手紧了一紧,他被弄得像支漏了的水管子一样,黏腻湿滑狼狈不堪,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按照惯例,此时的杨朔应该可以进行下一步,却没想到,他转过身抽了几张纸塞到穆之南手里,下了床。   “衣服好像洗完了,我去看看。”   一切都那么的反常。   晾完衣服回房间的杨朔看到了一张不耐烦的脸。   “杨朔你怎么回事,说清楚。”   他凑过来环抱住穆之南的腰,耍赖似的:“我没怎么啊,倒是你,爽完了就翻脸,不带这样的啊。”   “别让我再问一遍!”   杨朔知道他认真了,于是端坐在床上,嗫嚅道:“我有一天去了couple counseling. ”   这是他没想到的。穆之南一下就明白了此人的种种不对劲,心下释然,幽幽地说:“你一个人去,只能叫single吧。”   杨朔抬眼偷偷看他,脸色比刚才好了太多:“我怕你不愿意去,先自己试试。”   “你也没问过我就知道我不愿意?”他拉着杨朔靠在床头,又问,“找谁咨询的?常主任?”   “不是咱们院的,脑科医院,杨亚桐推荐的。”   “你可真行,一个暗恋我的人推荐的咨询师你也敢去。”   “啊?杨亚桐暗恋你?”   “再装!”   杨朔呵呵笑着搂过他:“不装了不装了,这事儿……你没告诉我,我也就不提。”   “所以你的咨询师是怎么建议的?”   “我说了一些你邮件里提到的问题,也说了自己的感受,他建议我不要以为有了矛盾,道个歉做一场就能解决问题。”   “这倒是很中肯。”   “他说,身体关系无法完全解决心理层面的冲突,还有可能越累积越糟糕,我觉得他说的没错。所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穆之南拉着他躺下,熄了灯,在被子里牵过他的手。   “你约吧,约好了时间告诉我。”他在黑暗里说。 第29章 结节性硬化症   这天放学,二年级六班的周浩天从校车上下来,耷拉着脑袋,肩膀似乎无法承受书包的重量似的,整个人都塌着,他走路也慢,东张西望拖拖拉拉走回家。   桌上没有往常那样的饭菜,也没有妈妈喊他洗手吃饭的声音,他怯生生地探头望去,母亲正坐在床边擦眼泪,爸爸低声说着什么,听到他进门的声音,爸爸扭头看过来,眼里是雷霆闪电。   “周浩天,四点钟下课,七点钟放学,为什么别的同学都能在七点之前完成作业,只有你交不了呢?”   “为什么每一科的老师都反馈说需要加强需要补习,别人都是偶尔一门课差一些,你怎么差得这么平衡!”   “我都不好意思跟同事说你上的是私立学校,你这种成绩已经闻名全校了好么,班主任就差没让你去测智商了!”   “成绩不高吧,脾气倒是很大,三天两头跟同学吵架打架,老师一提到纪律问题,回回都有你,你说你到底是去上学的还是存心捣乱的!”   自从他开始读小学,这样的训斥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周浩天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今天他不太舒服,在学校的时候吐过两次,也不想吃饭,上课就趴着,老师以为他又睡觉还提醒他直起身子。此时他的胃再一次开始翻涌,不知是饿的还是又想吐,爸爸说的什么他也没听清,只看到一只大手抬了起来,他以为又会被打,本能地闭上眼躲,这次却没打过来,只有脑袋被推了一把,他有点晕,靠在门框上不动。   他觉得空气稀薄喘不过气,突然很想出去走走,这样想着,也不管父母是不是还在说话,转身跑了出去,但还没进电梯门,便倒在了地上,牙关紧闭,抽搐不止。   杨朔这天不值夜班,却坐在了小儿外科急诊,往常他都是正常下班,或回家或睡在值班室,今天他腻歪得要命,非要陪穆之南待着。   穆之南原本就有两个学生跟着,又加一个人,不大的一间诊室显得满满当当,似乎连氧气都稀薄了,于是对杨朔说:“上楼睡觉吧,我也不忙,你坐这儿玩手机跟躺着玩手机不都是一样的么?”   “嘘——可不敢说‘不忙’!”   “回去吧,饭也吃完了,我等会儿帮他们改改论文。”   “我在这儿陪你不好么,要是有病人来,享受的是两位专家的超值服务。”   “你少乌鸦嘴,没人愿意带孩子来享受这种服务!”   正聊着,护士站喊了一声:“小儿内科接病人,八岁,突发癫痫,救护车五分钟到。”   穆之南瞥了他一眼,杨朔摆摆手:“这不能怪我啊,我没说,这是内科的事儿,我我我还是上楼睡觉去吧。”   “回来!没事儿你跟这儿晃悠,有事又要跑。”穆之南抬了抬下巴,“去看看吧。”   周浩天在救护车到之前已经清醒了,但天旋地转的感觉还在,他又想吐了,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也吐不出来,父母还在旁边说话,只是现在不骂他了,很关切地问他好一些没,感觉怎么样之类,他被抬下车,直直地盯着医院的天花板,日光灯亮得刺眼,但他一点都不怕,甚至想,如果自己一直生病,是不是可以不用去上学不用再被骂。   在儿内值班的宋安,见杨朔来了,他自动变成打下手的,连问诊都不开口了。   杨朔问:“抽搐是什么时候开始发作的?持续多久?”   “半个多小时之前吧,不到八点的时候,然后我们打了120,救护车还没来的时候好了,医生,他说他今天在学校吐了,不知道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   “好的,他平时身体怎么样,以前有没有过反复的呼吸道感染,发热惊厥,有没有什么食物药物过敏的?”   “没有,身体一直很好,就上幼儿园的时候,中班吧,还是小班,四岁左右的时候,脸上身上长了些斑,小块小块的,看过皮肤科,说是色素沉着,也没有其他不舒服。”   杨朔抬头看了看他的父母,问:“你们俩,或者家人里面有没有出现过类似情况的?皮肤斑块,癫痫发作之类。”   “没有啊,我们都很健康。”   “好,先查血,做个头部CT。”   看到周浩天的检查结果显示双侧大脑半球皮质多发结节和片状钙化影,异常儿童脑电波,双肾多发小囊肿的时候,杨朔倒吸了一口气,递给宋安:“跟家长沟通一下吧,很典型的结节性硬化症。”   “遗传病?基因方面?”周浩天爸爸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问道,“医生,真的没搞错么?他,他从小到大身体都很好的啊,身高体重跟同龄孩子都差不多,怎么会有遗传病呢?”   “浩天爸爸,冒昧地问一下,周浩天的学习成绩怎么样?”   “呃……有点差。”说到成绩,他语气都沉重了许多,“是挺差的。”   “这个病呢,癫痫发作是主要的症状,而且发作的年龄越小,越容易出现精神发育迟缓,智能减退是进行性加重的,小朋友很难集中注意力,情绪和思维都不太稳定,所以成绩方面……”杨朔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   这位父亲还没听完医生的话,已经彻底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瘫坐在椅子上。   “我们……我们为了他上学,卖了大房子换了个小房子,花了很多钱上私立。真的,学费很贵,我下了班有时候还会跑一会儿网约车……医生,这病要怎么治啊,要住院么?要休学么?还是说吃药就行?”   “浩天爸爸,目前的治疗方式主要是药物控制,但是需要长期随访,如果出现严重的脑部病变或者累及心脏方面,还有可能要手术,作为医生的建议,当然是要把孩子的健康放在首位。”   “医生,您还没有孩子吧,像你们这样的成功人士,也一定会希望孩子比自己更成功一些。所有的家长都是这样的想法,我们做不到的,就想要努力让孩子得到,没有任何一个负责任的家长能放弃孩子的学习。”   “不是放弃,而是采用他能接受以及他的身体能承受的方式,我也知道私立学校好,但压力也大,成绩不好对他来说,也是心理负担。”   周浩天哭了,他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没哭,倒地抽搐的时候没哭,甚至以前被父母打骂的时候都倔着脾气不肯哭,但此刻他听到爸爸说“儿子对不起,爸爸不知道你生病了,还总是怪你学习不好,爸爸错了”的时候,他哭了。   他自己也很困惑,为什么老师上课问“听明白了么”,同学们都会齐声说“听明白了”,只有他不懂,他当然也是想要明白的,但越是紧张,越是用力地想,头越晕,他很生气。   他也不懂为什么邻居家的小孩不需要每天早起等校车,他们都是三五成群走路去上学,学校就在小区马路对面,他无数次下车的时候,天都黑了,而那些小朋友,已经在小区玩得满头是汗,而他自己,又一次没有在放学之前完成作业,要回家继续写。   好累啊,他想。   很久没牵过爸爸的手了,周浩天主动拉住爸爸的一根手指,说:“爸爸,治好病我会好好学习的,也保证不再打架了。”   陪着浩天爸爸聊了一会儿,送走了周家父子,杨朔叹了口气说:“穆之南,为人父母真的比治病救人更难,幸好咱俩不会有孩子。”   “是么?我倒是觉得你很适合当爸爸。”   “可别,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你在劝他爸爸放下执念,孩子健康快乐就好的时候,很像个哲学家。”   “哎我以前真觉得自己可以去做幼儿园老师,长得好看脾气好,还擅长运动。谁知道一失足,变成给孩子看病的了。”   穆之南失笑:“什么话!快回去睡觉吧求你了,你这种招病人的体质不适合待在急诊。”   这是他们第二次坐在couple counseling的沙发上,这一次,穆之南说了内心的疑虑,如果没有那些意外情况,他们两个的关系是不是现在这样的结果,也表达了自己的不安定感,不知道日常生活里细小的不满和失望如何排解。   他至今都没办法确定,自己的想法究竟是杞人忧天还是未雨绸缪。   “首先我们来解决一个问题,穆主任,您觉得,那些设想的可能性,如果从未发生,你们就不会相爱吗?”   穆之南丝毫没有犹豫答道:“当然不是,相爱是必然的,只是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殊途同归啊穆主任,您想想是不是?”心理医生用一个词就解决了他的问题,接着又问,“你们之前说过,要好好沟通,那生活里遇到的问题,为什么没在第一时间说清楚?”   杨朔:“试过……”   穆之南:“有时候也有解释清楚的冲动,但都是一闪而过,嘴里说出来的就是‘没事,算了’。”   “所以您认为,你们的关系,就是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和谐,本质上也十分相爱,但相处的时候却会出现很多矛盾,用你们的专业来解释,这就像一种病,可能表现不出来多少症状,不做检查根本看不出什么,但却在日积月累中逐渐变坏,是这样的么?”   “嗯,像上周值夜班遇到的那个结节性硬化症。”穆之南说。   杨朔一听差点站起来:“不要瞎类比,不是一回事!那不容易治好,咱俩就是个小感冒。”   “那我给你们留个作业,回家讨论一下,如果下次遇到问题,设置一个什么样的举动或者什么信号,就要坐下来好好谈话,不要故意用亲密的身体接触来解决。”   他们同时回答:“好的。”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俩,现在还会不会因为同性爱人的身份,面对外界环境的时候产生顾虑?”   穆之南:“没有。”   杨朔:“我有。”   四目相对,从震惊变成释然。   心理医生笑道:“我觉得你们两个,没有做咨询的必要。” 第30章 接得住   凌晨五点多的天微微有些淡青色,穆之南从卫生间出来,轻手轻脚地坐在床边,本以为不会吵醒杨朔,一躺下却立刻被一个身体贴紧,抱住,手搂着腰,脚勾着脚。杨朔还撒娇似的,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脖子。   幸福感倏地飞进心里,一种细小的愉悦。   穆之南红着脸轻声道:“……别戳我。”   “哦对不起。”杨朔的腰向后撤了一点。   “要做么?”   “不不不,它不是这个意思,它只是很有礼貌,立正敬礼说早上好。”   “这么懂事啊,那我小小地奖励它一下?”   “不了不了,我怕它骄傲,就罚站一会儿吧没事。”   刚醒未醒时候的杨朔,声音都堆在喉咙里,含含糊糊,慢慢悠悠,搂着穆之南腰的手也不似清醒时那么有力,有点黏,有点软。   “嘶,你……以前那么热情似火的一个人,突然变禁欲了,还真有点儿……”   “有点什么?”   “撩人。”   “那撩到你了没?”   “撩到了一点点。”   “这一点么?”他准确无误地碰到了穆之南的胸前,又向后腰,揉了揉他的尾椎位置,“还是这一点?”   “哎呀别闹!”   “不闹了不闹了。再睡会儿,你昨天那台到晚上七点多,累坏了吧?”   一想起昨天那台川崎病手术,穆之南的腰便开始隐隐作痛。走出手术室的时候,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再没办法做一个整体,他的头脑是焦灼的,肩膀是坍塌的,心脏跳得沉重,而下半身已经累到毫无知觉。   那是个多灾多难的小朋友,因为川崎病并发急腹症入院,最开始住在小儿内科保守治疗,后因坏死性小肠结肠炎发生肠穿孔,准备进行小肠造瘘术,原本是个简单的手术,穆之南甚至还打算让杨亚桐和李靖试试,但麻醉期间突发心梗,他和家长沟通,决定在跳动的心脏上搭个桥。   程春和临时被叫来处理肠道部分,穆之南主刀心脏手术。   传统手术都是建立体外循环,他考虑到孩子的身体情况,如果心脏和大血管受到更大的损伤,会很难恢复,穆之南抬头看了一眼时间,低头专注在这根直径1mm的冠状动脉上。   杨亚桐没经历过心脏不停跳的搭桥手术,他极度兴奋和紧张,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鼻息喷在口罩上,他眼睁睁地看着穆之南在心脏固定器的辅助下,在跳动的心脏上移植冠状动脉的旁路,他的手指似乎施了魔法,在心尖上跳了一支舞,手术便完成了。   穆之南再次抬头看时钟,比预计的手术时间已延迟了三小时,他这边刚刚松了一口气,旁边的李靖突然“哎”了一声,他转身过去看,见结肠中静脉出了血,还没来得及说话,李靖先把电凝钩伸了过去。   一片血红充满了整个视野。   “你别动,我来。”穆之南说着,与程春和配合缝合撕裂的血管,“李靖,这已经不是个小范围的渗血了,问都不问就动手电灼么!”   “老师我错了。”   “术前我说没说过游离结肠中动脉的时候可能会碰到这根血管!”   “说了,我记得的。”   “记得我说过的话和实际操作不是一回事么?我说归说,实际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你现在不是求快的时候,程老师就在你面前,多问一句就不会出问题。”   “老师我记得了。”   穆之南也知道这些极细的血管很容易损伤,他深吸一口气:“好了,没事了,你们继续。”   李靖有点难以置信:“我……还继续?”   程春和笑道:“你不来,让穆主任继续给我打下手吗?我受不起啊。”   穆之南站在旁边:“行了别贫了,抓紧时间。”   术后,他让其他人先下班,自己带着李靖送病人去PICU。   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他们站在走廊的窗边谈话,窗户开着,有风吹进来,吹来的风里还带着一点音乐声,断断续续的听不分明,大概是交响曲,听得出钢琴和着弦乐,与这座紧张又谨慎的医疗大楼的气质很不搭。除了这些,风里还带着这个时段特有的饭菜香,只是他们大概也饿过了头,不太想吃了。   穆之南靠着窗,手肘向后撑着窗台,外人看来像是个潇洒的姿势,但杨朔一开门,看他一眼,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坐下。   “目前情况确实不乐观。”见李靖的头都快垂到膝盖,把自己佝偻成了一只熟虾的状态,他又说,“没事的,今晚上胡蔚然和高岩都在。”   穆之南也对他说:“李靖,不要考虑太多,手术就是一个见招拆招的过程,而且也都顺利完成了。你放心,只要我在旁边,我就接得住。你下了台,走出那个房间,就是一个手术进程的完结,剩下的问题我们看情况再处理,明白了么?”   杨朔不知道术中发生了什么,但看这情形应该是出了点意外,穆之南这话,听起来那么温柔那么坚定,他拍了拍李靖的肩膀:“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说。”   李靖抬头看他:“小杨主任,我今晚上在PICU待着可以么?”   杨朔看向穆之南,见他点头,说:“好,去吧。”   穆之南在李靖进门之后的下一秒,就把头搁在了杨朔肩膀上,不堪重负似的:“又要辛苦你们了。”他说。声音已经不像他和李靖对话时那样自信了,甚至带了一些烦躁不安:“其实这个孩子年纪太小,现在并不是最适合做手术的时候,但他情况真的不好,心梗过一次,我怕他等不了,术前腹腔引流感染,术中还有出血,杨朔……”   他没再往下说,微微仰起头,从下往上盯着杨朔的眼睛,居然露出一丝伤感的企盼。   杨朔的心似乎都因这双眼停顿了,很想一低头吻住他,但只能忍住,按着他的手:“你们手术没问题,你放心,我接得住你的病人,接得住你的情绪,接得住你的一切,你在台上只要记得,我一直在你身后就可以了。”   他对穆之南的水平没有质疑,但手术结果受多重因素影响,他被动接收术后危重患儿,其实压力并不比手术台上的人小。他问:“术后可能出现的,除了心衰和感染,还有什么?”   穆之南苦笑:“这还不够么?还要什么?”   “相信我。”   “好。”穆之南握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后腰的位置。   杨朔知道他哪里不舒服,用指关节轻轻按摩。在这栋大楼里,他们是合作关系,互相关照,荣辱与共。   第二天,他们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孩子生命体征平稳,顺利拔管。李靖当下的心情甚至比孩子家长更兴奋,明明一夜没睡,也欢天喜地的。   “行了,总算放下心了,回宿舍睡觉吧,今天没什么事。”穆之南说。   “不了老师,昨晚上趴了一会儿,也不困。”   穆之南突然想起在门诊听来的传闻,于是问:“听说你最近经常在咱们科护士站流连忘返啊?”看到杨亚桐在旁边忍不住笑,他又问,“是段青卿还是徐莹珊?”   “呃……”李靖有些尴尬,却也不想隐瞒什么,“段青卿,正在追,还不知道她能不能同意。”   “那祝你成功。”   李靖笑笑,沉默片刻,鼓起勇气说:“老师,我有个事儿想跟您说说,寻求您的意见。”   杨亚桐看来是知情者,他找了个借口走开。   穆之南:“好的,你说。”   “那个……关于我的专业,我想问,现在转去小儿重症方向,还来得及么?”   穆之南递了一小盅茶给他:“来不来得及,这不是重点,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为什么想要转,是因为之前那个手术么?”   “不是不是,您也说,那只是个小意外。”   “那是因为什么?”   “我爸住院那阵子,哦,就是您休假那段时间,我很长时间都待在PICU,跟着小杨主任,我那些天看他们处理各种紧急情况,下医嘱,调整用药,危急时刻甚至直接开胸,工作是很紧张,但也很有挑战性。最后,把一个孩子送出PICU带来的成就感一点都不比手术成功少。”   “嗯,这点我也认同,PICU对儿科来说非常重要。”   “老师,你知道么,我在那儿的时候,看小杨主任,他就像个呼风唤雨的神仙,也不对……像孙悟空一样,战无不胜!让人特别崇拜他。”   “你因为崇拜他所以想转去学重症?”   “也不全因为这个,我也冷静地思考过,跟杨亚桐比起来,其实我的手术能力一直马马虎虎,没他这么仔细。”   “李靖,不要跟杨亚桐做比较,你们是不一样的人,你没发现我平时对待你们两个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么?”   “是,我知道,但我真的觉得,杨亚桐那样才是天生适合小儿外科的。”   “他精细,但你反应更快。”   “老师,反应快不是更适合处理紧急情况吗?”   “是啊。”穆之南笑了笑,“你说服我了。好吧,那我先去研究生院问问看,如果有导师同意接收你,就可以提申请了。”   “不能跟着小杨主任么?”   “他又不是导师。”穆之南思忖片刻,“这样吧,我先发个邮件问问袁主任,他这几年在Mayo,如果他同意,你可以留在六附院,定期跟他开会就可以。”   李靖转专业的事儿进行得还算顺利,一周之后的某个晚上,杨朔坐在沙发上抱着电脑改课件,穆之南躺着,拿一本《金匮要略》,他凑过去看了一眼书名,说:“外科医生,你看这个干嘛?”   “你不觉得很多时候,西医的尽头是中医,而中医的尽头是玄学么。”   “怎么个意思?”   “对病人来说,习惯看中医的毕竟还是少数,但很多西医宣告不治的,他们都会去找中医试试。”   “这倒是。”杨朔点头,“不过我看不懂。”   穆之南看得懂,但他看这本中医典籍也并不是要学什么,更像是抽离自己所在时空,找一个新的空间待一会儿。随意翻几页,也没看进去多少,偶尔和杨朔聊几句,他的声音低,带着些胡同孩子特有的,懒洋洋的腔调,让他的心也安静了许多。   见他阖上电脑,穆之南说:“对了,你有空帮李靖写封推荐信吧,我已经写好了。”   “行啊,不过可能要等两天,明天要去学校上课。”   “可以。”穆之南把脚放在他腿上,故意叹了口气:“唉,我辛苦培养的研究生,改投你门下,你得赔我一个。”   “不是我门下啊,我又不是他导师。”   “那我不管,是因为你他才转的,你全责。”   “怎么还碰瓷啊,讹上我了!行吧,全责就全责,那你说怎么负这个责?”   “你说接得住我的一切的。那我把李靖托付给你了,你得接住他,尽量帮他赶赶进度,别让他延毕,他家情况和以前不一样了。”   “知道了穆老师,前学生还这么上心,真是个操心的命。”   “哎,你知道他怎么形容你么?”   “说什么?”   “他说你像孙悟空一样无所不能。”   “真行,哪吒的爹说我像齐天大圣。哎不对,我怎么记得他俩不对付啊?”   “不管了,悟空,为师困了,睡觉吧。” 第31章 疑似   疑似在医学界是个很经常使用的词汇,通常指向不太好的地方,疑似占位,疑似病变,疑似扩散,疑似复发,但没有人说疑似痊愈。   疑似,不确定是不是,给自己留一点余地,给对方留一点希望。   穆之南的专家门诊在每周三,工作日不偏不倚的正中间,正好也是杨朔疑难病专科的日子,所以有时候他会偷懒,遇到复杂一点的病例,会推荐病人去15诊室看一下,通常都会得到一个综合性的诊疗方案。   他在电脑上点了下一位病人,39号,项钰乔。这次进门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推给小杨主任。   “穆主任,还记得我吗?”一个半长发个子高挑的女人出现在诊室门口。   穆之南站了起来,微笑道:“项宛。好久不见。”   “我女儿乔乔。”她牵过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女孩低声喊叔叔好。   “你好啊,你哪里不舒服能告诉叔叔么?”   女孩抬头看妈妈,大概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项宛直接说了结论:“多发性大动脉炎,胸主动脉严重狭窄,我们在儿童医院心血管内科住过一阵子,疗效不太好,梁一成建议我们来找你,看看可不可以做个血管重建。”   穆之南皱了皱眉头,又是梁一成,这位仁兄真的是很会给自己额外增加病人,更何况他明知道项宛是自己的,前女友。   他苦笑:“梁主任也是业内翘楚,他完全可以自己做啊。”   项宛也有些尴尬:“如果不方便,我们就回——”   “没有不方便,梁一成把你们推荐到这里来,应该是觉得我们医院PICU比较强,术后这方面更稳妥一些,他考虑得很周全。”穆之南说,甚至有些佩服自己,能迅速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乔乔的心脏彩超和血管造影结果你也看到了,情况比我想象的要严重一些。”   穆之南和项宛在做术前谈话。项宛也是医学院毕业,没从事医疗行业,但基础知识还在,她看得出手术不好做,只是女儿的病是全身性的,不做手术,以后可能会累及其他器官。   此时杨朔从手术室走廊那头跑过来,见穆之南在忙,只远远朝他点了个头。   穆之南问:“跑什么呀?”   “常宁那边有个31周早产儿,我过去看看。”   “好,你忙。”   项宛把手里的那叠检查结果翻了很多遍,心里也权衡过无数次,终于下定决心:“那就拜托你了。”   “好,那我们按照原定计划手术。”   “穆之南。”她郑重其事地喊了他的名字,“别只跟我说你会尽力。”   “那我说,我会拼尽全力,请你相信我,这样可以么?”   “尽力”是医生们最常用的词,“拼尽全力”则是加了坚定和感情,她笑了:“我差点忘了,你用心的时候,很会说话。”   “怎么我平时说话不好听?”   “你平时都不说话谁知道好不好听。”   穆之南和项宛进行着类似老朋友的对话,但他心里一直梗着一些问题:乔乔为什么姓项,孩子爸爸为什么一直没出现,以及,孩子的爸爸,有没有可能是自己。   他查房时很多次偷偷看那个孩子的脸,看她的眉眼像妈妈,尤其是眉毛微蹙的样子,非常相似,看她的鼻子,看她的下巴……他知道自己这举动太怪了,但实在没办法不怀疑,虽然可能性极小。   手术顺利完成,项钰乔被送去了PICU,穆之南在更衣室翻看手机信息。   Shawn Yang:你的小宝贝在科里无聊到把躺椅转坏了。你下手术了吗?   穆之南走到了19楼给他回复道:“在你门口了。”   杨朔跑来给他开门,穆之南进门便说:“那个……我想先跟你说一下,刚送来的项钰乔,她妈妈是我学姐。”   “哦,好,我会关注的。”   “不是让你特别照顾。”犹豫不决的表情极少出现在穆之南脸上,他想了想还是直说了,“她跟我交往过一段时间。”   “啊?前女友啊。”   “嗯。”   “呃……行吧。”杨朔的心情虽谈不上高兴,却也不至于因此不高兴,他翻开病历第一页,还开玩笑说,“哟,这孩子七岁了,你跟她什么时候交往的?”   穆之南的沉默让他心里一沉。   “……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这孩子是你的?”   “时间上来看疑似有这个可能,但我仔细回想过,觉得不是。”   “你别疑似啊大哥!”杨朔把他拉到角落,尽量按捺自己心里的紧张,压低声音,“穆之南,真没看出来,我只有个有名无实的前妻,你这个疑似的女儿更胜一筹啊。”   “不是比赛谁的过往更荒唐吧。”   “你——”   还没等他继续说什么,高岩喊了一声:“小杨主任,您有空么,帮我看看2床,是不是需要做个血气分析。”   杨朔转身要走,穆之南拉住他的手腕:“她不是我女儿。这里面有点复杂,我回头跟你细说行么?”   杨亚桐和李靖虽然已经不再师从同一位导师,却还是室友,杨亚桐也爱上了李靖那辆风驰电掣的机车,正考虑去考个D照,这天他们一起从食堂出来,一起晃悠着去买咖啡,在门诊和住院楼的走廊遇到了李靖的阿姨,在和老郑说些什么。   李靖走上前问:“阿姨你吃饭了没?”   “吃了。”阿姨拉住他,说,“孩子,阿姨有个事儿想征求你的意见。”   “您说。”   “是这样,你爸爸呢,以后可能也会经常住院,还要来康复科做治疗,我想,在这里找个工作,方便照顾。”   李靖立刻就明白了,他看了看老郑:“阿姨,做护工很辛苦的。”   “这点事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反而是你,可以接受么?”   “我没关系。但是护工有时候要值夜班,而且也不知道能遇到什么样的病人,阿姨,咱家也不是一点钱都没有,我不想让你这么辛苦。”   “这样吧。”老郑在旁边看他们辛苦来辛苦去的,插了一句,“可以先试试看,不适应就不做呗。”   李靖知道阿姨这种闲不住的个性,并不会因为家里钱多钱少而改变,以前公司正常经营的时候,她也会去做兼职,所以只能点头说好,先试试看。   “那行,你去忙你的,我学习能力很强的,还记得吧。”阿姨对他笑,拍了拍他的背。   “阿姨这是,要撑起这个家么?”李靖想着,恍惚中又回到了那段刚失去妈妈的,无能为力的日子。   阿姨第一次到家里来,爸爸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阿姨伸出手,像对待大人一样跟他握手,从那时候起,他们就像成年人一样沟通交流。   阿姨第一次把他当孩子,是李靖和爸爸吵架,两个人都火冒三丈,阿姨先把爸爸拖到厨房,又把他推进卧室,一只手轻抚他的背,十六岁的李靖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柔软和温暖击中了,他掉了眼泪,又嫌丢脸赶紧用衣袖抹掉。阿姨说:“这么大个子,跟你爸吵架还哭啊,你没错,咱理直气壮,我让你爸给你道歉,不哭了,啊。”   后来,李靖上了大学,阿姨也忙自己的事,除了寒暑假,很少能见面,听街坊邻居说,阿姨提起他的时候,从“我们家李靖”变成了“我们家大医生”,很是自豪的样子。   他们成为家人,已经超过十年了,他在这些年里,没有间断过思念母亲,却从未缺少爱。阿姨给了他超乎寻常的信任,报志愿尊重他的选择,考研支持他的决定,就连买那辆大摩托,也是阿姨说服爸爸,说这孩子心里有数,可以放心,不会出岔子。   李靖突然想要做一件很俗套又很重要的事,他转身,对着阿姨的背影喊了一句:“妈,我周日休息,咱们带爸爸去海边走走吧。”   乔乔恢复得很好,下午探视时,已经能和妈妈正常对话了,这让项宛很安心,走出PICU的门,不住地对杨朔和穆之南道谢。   心情好了,也开始开玩笑:“我听梁一成说,小杨主任是你男朋友啊,真没想到,我居然是你的直男生涯终结者。”   穆之南苦笑:“别提了,他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还怀疑乔乔是我女儿。”   项宛哈哈大笑,递了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眼神给杨朔:“那你要不要去做个亲子鉴定啊?说不定有惊喜呢。”说完她转身走了,还朝身后挥了挥手。   这句话,让杨朔一直惦记到下班回到家。他碰了碰穆之南的胳膊:“哎,真的不用么?”   “怎么还念叨这事儿呢,没那个必要。”   “保险起见呢……”   “你什么意思?我说没必要就是没必要,我自己的……我当时还在读研,真的发生什么关系一定是做足了保护措施的。”   “那万一,你的保护措施出了纰漏。又或者,算我小人之心吧,我也听说过有人采取其他非自然的途径……对吧?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没这个可能,她不是那样的人。”   杨朔虽说相信穆之南的判断,但这一句话,道出了一些笃定的信任,好像还夹杂了一些情分,让他隐隐有些嫉妒。   穆之南又说:“你怎么还会觉得那是我的孩子?她住在你的科室,你光看外表也能看出来吧,小姑娘长得是很可爱,但她那头发,又细又黄,扎个马尾还没我小指粗,她亲爹就算不是秃顶也饱受脱发困扰!你再看看我!”   杨朔没想到他是根据这个遗传特征来判断的:“哈哈这个反应特别像生气或者吃醋,虽然我知道你不是。”   穆之南沉吟:“其实有一点。”   “什么?”   “有一点生气的情绪。那个时候,我知道她和别人有些瓜葛,只是考虑到我的感受所以迟迟没提分手。”   “后来呢?”   “后来……我想想啊,好像是有一次去超市买东西,遇到了他们,心照不宣,自然而然地分了。”   “所以你遇到的那个人,就是乔乔的爸爸?”   “不确定,早就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也没问,跟我没关系。”   确实已经没必要再讨论下去了,穆之南看着杨朔的样子,总觉得他还有话没说完,又见他自顾自地笑,于是问:“你笑什么?这事儿很有趣?”   “我以为这种破事儿得我这种人能办得出来,你看起来优雅理智又自律,居然还能遇到这些电视剧都不屑演的狗血桥段,啧啧啧。”   “我也有这种一地鸡毛的时候,所以你心目中那个美好的形象幻灭了么?”   “幻灭倒不至于,有一点有趣。”   “我觉得你言不由衷。”   杨朔一脸的在意都表现在外,但他也知道,自己是把内心那点不悦给夸大了,实际上真的没什么需要介意的事。   还没等他说什么,穆之南又问:“你知道我是个外科医生的吧?”   “知道啊,怎么了?”   “时间是手术刀,感情病变了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切掉了,就是医疗垃圾。”   杨朔心下释然,摇了摇他的手,一副卖乖的表情:“天呐你们外科医生好绝情,你以后不会这么对我吧?”   穆之南沉下脸问:“你会忍受不了我么?会和别人在一起么?会离开我么?会不爱我了还不告诉我么?会不说清楚默默走掉留我一个人傻乎乎等着么?”   杨朔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百感交集。 第32章 论文指导杨老师   穆常宁两周前接生的早产儿,确诊早发型新生儿败血症,今天终于痊愈,年轻的父亲兴高采烈地接孩子回了家,杨朔吃着他们送来的喜饼,想起来前一阵子失去的那个小孩,心情有些复杂,随意翻了翻近两年的病例,这一看,竟消耗了一上午。   他把实习学生都叫了过来,说:“PBL都做过吧,这次我们不需要诊断,就针对早发型新生儿败血症,我这儿有一些病例,你们自由分组来认领,分析临床症状,高危因素以及最终的病原检验结果,因为个体差异比较大,所以相应的诊疗方案和预后都不一样,给你们一周时间准备够了吧?有问题可以问李靖,也可以直接来问我。”   李靖想:他们当然是会选择我,谁会主动招惹你。   但小杨主任没意识到,他的想法是,这么多病例,不写篇论文可惜了。   午餐时间,他们约了穆常宁一起吃饭,看到杨朔的学术之魂熊熊燃烧,穆之南颇为不解:“别人都是心血来潮出去玩一圈,你倒好,一时兴起写论文。”   “顺便嘛,数据都是现成的。”他夹了一条茄子,“你看,就像你把菜都买来洗完切好摆在我面前,炒一炒就能吃的,我干嘛不炒。”   穆常宁:“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写论文和炒菜一样。”   杨朔灵感迸发:“你产科哎,要不你也发一篇,病例和数据我这儿都有,比如写一个围产期的高危因素的临床研究?”   “诶——我?怎么还有捎带手写论文啊……”   见妹妹不情不愿的样子,穆之南说:“带你发文章还不好?我倒是想发,只可惜小杨主任不肯带。”   “啧,少跟这儿阴阳怪气!还‘带你’发文章,你一声令下我给你写十篇。”   “那不行,那是学术造假。”   “都是一家人,我写的论文就是咱们家的文章,谁发都一样。”   这个周末,穆常宁被叫到家里来吃饭,杨朔掌勺,她打下手,穆之南在客厅和传媒公司开视频会。   “杨哥,我哥他,这是要干嘛?”   “发展副业。”   “啊?他还嫌自己不够忙吗?”   “算是个投资项目吧,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不懂他们艺文界的事儿。”   “哇,你说是不是优秀的人在每个领域都很优秀?”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爱人是最优秀的。”   “切!”   随着菜一盘一盘被端上桌,穆之南也说了句结束语:“好的,那先这样,我和我爱人商量一下,下周一给您答复。”   穆常宁一边摆碗筷一边问:“哥,听说你要发展副业?”   “不是,就是和别人一起做个文化产品。”   “是不是像故宫文创之类?现在很火的。”   穆之南想了想:“和那种还是有些区别,不过我对这个项目信心不大,虽然他们的PPT做得很漂亮。其实文化产品要想做成功很难,门槛高就势必挡住一些人,门槛低了自己又不能接受,有时候还需要一点运气,所以我已经做好了血本无归的心理准备。”   “啊?那你还真是有钱,不赚钱也愿意做,公益项目么?”   “对,有点儿这意思。其实也可以不用投,但如果一分钱不出,我就是个单纯的房东,多少投一点,有一点决策权心里踏实。虽然我平时可能也没工夫管。”   他说完,望向杨朔,杨朔接着说:“行,那就按商量好的,签合同的时候最好去一趟,需要请陈律师一起么?”   “她也忙,我问问看吧。”   穆常宁起身帮他们盛汤:“我不懂商业,以前总听爸爸嫌弃什么丁点儿利润啊,没有收益白做功之类。”   穆之南听到有关穆珩域的相关信息就有点想杠上:“低级的投资只看眼前这点儿收益。文化推广有些时候是看不到成果的,赚到钱和得到更多人的欣赏,对我来说后者更重要。何况我师父是拿我当小儿子的,不然也不会——”说到这里他停下了,看到穆常宁脸色略微有些尴尬,话题来了一个急转弯,“对了杨朔,咱们家的理财顾问,改天介绍给常宁吧。”   穆常宁嚼着一颗鱼丸,讲话咕咕哝哝的:“我?我不需要理财顾问啊,我没有财可以理。”   吃完饭,见到杨朔拿出电脑放在她眼前,穆常宁的表情从酒足饭饱的幸福感,突然变成了即将加班的苦涩。   “要写文章你刚还让我喝几杯?”   “李白都是喝多了才写这么好的!”   穆之南笑笑,去阳台上浇花,给金鱼换水,瞥见日落的方向,火烧云的颜色铺满了一整片天,从职业的角度来说,他不喜欢这样大片大片的红色,但从自然的角度看,是好看的。   他探出头吹风,看楼下小花园的走廊里,三三两两聊着天的老人,骑滑板车的小孩,本应是闲适的生活气息,背后传来的声音却像上课一样。   “EOS组感染性休克、DIC、重度IVH、ARDS、BPD发生率均高于对照组,差异均有统计学意义……”   杨朔和穆常宁的论文探讨还在继续,兴之所至还开启了英文对话模式,对于这两个接受西方医学教育的人来说,这样似乎更方便沟通。穆之南听这大段大段的专业词汇,自动关了耳朵,去了书房。他想,其实杨朔和常宁,有时候更像兄妹。   他最近在书房待着的时间多一些,有一家出版社,打算出一本面对中小学生的书画鉴赏入门书,联系到穆之南,他也很感兴趣,整理了不少资料,原本想要继续写,但今天他感觉有些累,不知道是不是正值季节更替,喉咙有些痒痒的异物感。   他将这样的症状归咎于前一天上门诊,说了太多话,果然,外科医生还是更适合在手术室工作。   正昏昏欲睡时,听到客厅里杨朔叫他:“常宁的公寓好像出了点问题,我跟去看看啊,你累了就先洗澡睡觉。”   当晚,杨朔带着穆常宁以及她的行李一起回来了。公寓楼上装修漏水,维修需要大概一周的时间,穆常宁需要在这里暂住几天。   “也好。”穆之南说,“你们可以趁机把各自的文章都写了,写不完不许走。”   一整天的班上下来,身心俱疲。杨朔一进家门就赖在穆之南身上,像个大型毛绒玩具一般挂着,从玄关晃悠到沙发上,两只不安分的手从衣摆伸进去。   他的舌尖带着凉意,是个甜的,微微有些凛冽的吻,车上薄荷糖的味道。   “哎呀都忙了一天了不累么你,歇会儿。”   “不累,抱到你就不累了。”   “我累。”   “体力活又不用你干。”杨朔在他耳边说。   鼻息喷在耳后,又痒又潮湿,穆之南感觉自己被卷入了潮汐之中,身体是无力的,只能随着他的手指挥的方向,奔涌而来,又席卷而去。   杨朔的手重重地揉了一下他的腰,L5-S1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他站久了最酸疼的点,他忍不住叫出声,随即又感觉这个声音引人遐思:“哎呀……别,不要趁机欺负人。”   “就想欺负你怎么着,还想把你欺负哭了,想听你喊五百遍我的名字,听你说‘我爱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那个——”穆常宁端了杯水,站在厨房门口进退两难,“要不,您二位先暂停一下,让我悄悄地飘回房间。”   穆之南一把推开身上的人逃去书房,杨朔怀里空出了一大块,略带幽怨望向穆常宁。   “哎杨哥,你俩是忘了家里还有人吗?”   “是啊,真忘了。你平时这么安静,班表也跟我们不一样,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哦这样。唉,我还以为是一种情趣。”   “什么?”   “就是那种,那种明知道有别人在,还要做点什么的紧张刺激感,有观众的play?”   “Play你个头!你可别说给你哥听啊,他脸皮薄。” 第33章 被迫中止的恨意   穆之南躲进书房,近一个小时了还没出来。杨朔本想喊他吃饭,悄悄开门,见他在躺椅上睡着,没叫他,只把毯子往上拽了拽。   “咱们先吃,先给他留点菜,让他再睡会儿。”   眼看已经过了八点半,穆之南再不起来就可以直接睡到明天早晨了。杨朔又走进书房,窗帘没拉,暖色调的月光和灯光照进来,照得穆之南的睡相温柔又迷人,他凑上去亲了一下:“宝贝儿饿不饿,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穆之南睁眼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刚从一个短觉里被叫醒,头脑还在迷惘中,身体的不适感已经先一步醒来,他微微侧过头,眉头皱着,咳了几声,说:“冷,全身酸疼,不舒服。”   杨朔摸上他的额头,朝着客厅喊了一声“常宁拿药箱”。   穆常宁:“心率112,血压8560,体温38.7。”   杨朔:“干啰音,支气管可能有炎症。”   “回医院?”   “给他冲一杯布洛芬,先退烧,不然他下半夜会烧很高。”   “不用消炎么?”   “明天再说吧,晚上就别折腾了。”杨朔把他抱进卧室,“说不定喝一杯药就好了。”   睡到半夜,穆常宁无缘无故醒了,她一向是睡眠很好,今夜却例外,醒了就很难睡着,正辗转反侧,听到客厅有轻微的响声,打开门看到穆之南斜靠在沙发上坐着。   她问:“哥你怎么在这儿?还是不舒服么?”   “已经退烧了,就是一直咳嗽,躺下咳得更厉害,我怕影响他睡觉。”   “哦。杨哥今天确实很辛苦,我们原本一个顺产,条件很好,宝宝也不大,但刚进产房情况急转直下,妈妈昏迷了,胎心一下子就降了很多,紧急剖腹产,孩子没有心跳呼吸,杨哥他们救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救回来,我看他送孩子回科室的时候,整个背都是湿的。”   “嗯,不只是累,也是紧张的。”穆之南一说话便咳得厉害。   穆常宁陪他在沙发上坐着,歪着脑袋看他,哥哥的脸色不太好,听得出努力压制咳嗽的呼吸声。   “我以前不懂杨哥为什么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穆之南显然不适应和妹妹聊这样的话题,只笑笑不接茬。   “刚进医院工作的时候,总觉得你不近人情,不太好相处,怎么看怎么都是钢铁直男,但我给你量血压那会儿绑太紧,你哼哼着疼往杨哥怀里躲,那叫一个楚楚可怜——”   “好了好了!”穆之南赶紧制止她再说下去,“平时不见你观察力这么强。”   他一急,又是一阵咳嗽,脸很快红到了耳朵,不知是因为咳的还是臊的。   穆常宁刚准备起身给他倒水,手机铃声响起,夜半时分,很是刺耳。   穆之南看着屏幕上的名字,又抬头看了看妹妹,狐疑地接起来:“二叔?”   “小南。”二叔的声音有些哑,“你爸爸他,出了意外,刚刚过世了。”   穆之南的大脑“轰隆”一声,像什么东西炸开来,一片混沌,二叔在电话里又说了一长段,他只“嗯”,却没听懂说了些什么,只看见穆常宁也跑回房间接电话,哭着回到客厅。   穆常宁抱住了一个直挺挺坐着,不声不响也不动,木头一样的人,哭到他肩膀都湿了,才找回一点残存的理智,松开了手。他们并不是一起长大的同胞兄妹,实际上熟悉起来也只是近半年的事,他们两个面对这个消息的心情并不相同。   抱着自己的胳膊,缩在沙发上,穆常宁的伤心孤立无援。   却没想到,穆之南朝她伸出了手,主动搂过她,不知怎么安慰,只能轻轻揉她的头发,还想说点什么,又一阵咳嗽袭来,胸腔震动得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捶打他的背。   杨朔听到声响走出房间,看到一个在咳嗽一个在哭,客厅一时之间很热闹。还没来得及问,穆常宁便抬头对他说:“杨哥,我爸爸去世了。”   “啊,这么突然,so sorry。”   杨朔的加入让穆常宁有了哭诉的对象。   她靠着穆之南的肩膀,抽抽噎噎:“我不敢相信,怎么这样呢,我离开家的时候跟他大吵了一架,很久都没说过话,后来才打了几个电话,我都没给他道歉,他也没给我道歉……”   穆之南想,是啊,他到死也没给我道歉。   正常人在同时出现生病和父亲过世的情况下,都会请假休息,但穆之南没有,他早晨七点半准时出现在科室,查完房后坐在了门诊三楼。   暑假期间,心脏外科的专科门诊每周多加了一天,很多随访的、复查的小朋友会趁着暑期来看诊,如果需要手术,也不耽误开学,更多的是外地来的。这天上午穆之南连续看了好几个孩子,情况都还不错,可以继续观察,正在庆幸中,接诊了一位12岁的少年,被妈妈扯着,拖拖拉拉不太情愿地进了门。   这位小朋友刚出生没多久查出先心病,6个月的时候已经做过了一次手术,但术后一直存在左肺动脉狭窄的情况。   “这次还是复查?”穆之南问。   孩子妈妈说:“年初的时候做过检查,跟之前没什么变化,但昨天在学校突然有点晕,还说喘不过气,但是去急诊那会儿已经好了,急诊医生让我们约一个心脏专科来看。”   穆之南翻阅检查结果,问:“头晕是昨天第一次出现么?还有别的不舒服么?”   小孩抬头,瞥了他一眼,不说话,又低头玩手机。   妈妈没办法,替他说:“说是跟以前比总感觉没力气,有时候心脏跳得快,还会难受一阵子,至于头晕,他说过几次,但昨天是走着走着就歪倒了,挺吓人的。”   穆之南点点头说:“恐怕要再做一次手术。”   “我们上次复查,也说最好做手术,说是现在有一个创伤很小的手术方式。”   “上次是哪位医生看的?”   “在我们当地的儿童医院。”   “哦,可能当时还没出现明显症状,孩子目前不适合做PBPV,因为他之前手术过一次,当时还太小,从这次的检查结果看来,他并不是单纯的肺动脉狭窄,合并了先天性瓣下狭窄,而且心电图显示右心室肥厚,情况复杂,只能做开胸。”   家长还没说什么,那个一直沉默的孩子嗤笑一声:“切!我说什么来着,大医院为了多赚钱都让你做大手术。”   穆之南也笑了:“告诉你一个秘密,跟你不想上学一样,我也不是很想上班,手术呢,又累又麻烦,肯定是能不做就不做,外科医生可不是以做手术为乐的。”   午餐时间,杨朔接完电话,问道:“常宁说葬礼安排在下周一,她准备陪妈妈多待两天,你呢,你需要请几天假?”   穆之南脱口而出:“我没签证,去不了。”   “这种情况可以办加急的,要我帮你去签证中心问问看么?”   穆之南放下筷子,瞪了他一眼,杨朔才明白这只是借口。   “好好好你吃你吃,我知道了。”   他看着穆之南重新拿起筷子,不慌不忙地啃排骨,挑鱼刺,小口小口吃饭,好像这件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一样,他几度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别偷看我。”穆之南没抬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想好了?真的不去?最后一面了。”   “这种见面没意义了。”   杨朔叹气道:“也行吧,你这两天身体也不好,不适合坐长途飞机。”   穆之南突然想起什么:“可是常宁她……”   “我请假陪她去。”杨朔把剔掉骨头的肉都堆在他碗里,说,“其实我倒是挺想去看他一眼。”   “为什么?”   “我只见过他一两次,也没机会跟他说什么,但有些话必须当面告诉他。”   “你管这种情况叫‘当面’?”穆之南笑了,“那你想说什么?”   “我会说,我和穆之南在一起,会珍惜他,不会像你一样离开。你亏欠了一个好儿子,这是他的缺失,也是你的遗憾,我会弥补他少掉的一份爱。正式通知你一声,我们注册过了,我们是矢志不渝的爱人,是不离不弃的家人。嗯,大概就是这些,如果还有再补充。”   穆之南笑容不见了,定定地看他,又立刻低下头,把肉和菜一股脑塞进嘴里,很用力地嚼。   提起父亲,穆之南的心里条件反射般泛起一些焦虑和不满,不为别的,只是在他的记忆里,每次和穆珩域见面,气氛都不是很融洽,平日里温和优雅的一个人,只要站在他面前,立刻开启战斗模式,脑子里酝酿出八百多句剑拔弩张的台词,回击他的每一句话,直到把父亲也激怒,看到他的脸,肌肉线条呈现出即将进攻的扭曲,穆之南竟然会感觉到快意。   小的时候,他也曾经试着相信这个抛弃了他的人给出的理由,后来也就不愿再说服自己了,不被爱就是不被爱,没有那么多貌似合理的解释。   归根结底,他们彼此都对这样的关系感到厌恶和疲惫。   然而穆珩域的突然离世,让他恨意就停在了那个夜里,没有继续向前走也没有消失。   他连续失眠了几天,咳嗽加上心情不好,总是睡睡醒醒不踏实。杨朔他们是下午四点的飞机,穆之南凌晨四点就醒了,也不想起来,就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感受一些温度。   就这么寂静了一阵子,杨朔突然说了句:“睡不着就算了,也别硬睡,要不要起来吃点饭?”   “你一直睡着的,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我是睡了,但我睡觉的时候就感觉有只大虫子在我身边蠕动,怕吵醒我所以不敢动作太大,我就算睡着了都觉得他很难受。”   穆之南笑笑,拿起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杨朔——”   “嗯?”   “做爱么?”   “不。我就想抱着你。”   这是个无欲无求的拥抱,只求能有安抚情绪的功效。   凌晨的房间太安静了,他听得到树上的鸟鸣、谁家婴儿哭闹、首班公交车报站,听得到杨朔的心跳呼吸,这样声音很催眠,他不由得闭上了眼。   杨朔却没那么放松:“穆之南,你别往我身上喷气行么?这样我都没办法假装正人君子。”   穆之南慢悠悠地说:“那你给我插管,我就可以不用自己呼吸了。”   “呸呸呸,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他一把推开穆之南,翻身,按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他,“那我还真不如插点别的!”   他语气恶狠狠的,动作却很温柔。穆之南有些焦躁,不耐烦道:“用点力。”   “别急,刚开始呢,慢慢来嘛。”说着杨朔竟停了下来,专心致志亲吻他的耳朵。   从前的穆之南很喜欢这样的亲昵,但今天的穆之南耐性全无,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是不是需要西地那非?”   “噗——”杨朔笑出了声,“真幼稚你,还企图用这种方式激我。”   穆之南冷笑:“你那边的床头柜第一个抽屉有两颗。”   “What the——穆之南你准备那个干嘛!”   其实没有,他胡说的,但效果达到了,他需要这样原始的、激烈的、类似捕猎的行为,用身体的钝痛来掩盖对过去的无限失望和万千遗憾。   杨朔在最后一刻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他颤抖着,失神的眼里一下涌出很多很多泪。 第34章 熊孩子   穆之南做了一个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梦但却醒不过来的梦,因为他梦到了穆珩域。很奇怪,明明不太记得他的样子,眼前的人也很模糊,但就是知道是他。   他是个外科医生,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不信死人托梦之类的传说,所以梦到父亲,他就告诉自己,该醒了。   但醒不了,动都动不了。   梦里他看到很多家人都去了澳洲,常宁、二叔和小姑,他们和父母站在一起说话,说的什么听不清,哦对了还有杨朔,杨朔对他说:“澳大利亚真是个野性单纯又热情的地方啊,我可太喜欢了,都不想回去了。”   很兴奋,兴奋得让他怒火中烧。   所以穆之南的这天早晨,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上班路上都悻悻地。   李靖的感情进展良好,已经发展到每天接送上下班的程度了。今天他骑车到段青卿家楼下,不巧下起了雨,他只能把车停在那儿,一起去坐地铁。   段青卿家住在过海的第一站,这个地方早些年建了很多拆迁安置房,人口密度非常大,传说中这一站是东海最挤,但今天李靖才切身感受到它到底有多挤。   他们站在最靠近闸门的地方,车到了站,刚一开门,便被汹涌人潮挤了进去,车厢立刻被塞了个九成满。   李靖扶了一下段青卿,说:“天呐这也太挤了,我刚才甚至都不是自己走进来的。”   段青卿笑道:“这还挤?我上班早,这个时间已经不算挤了,再晚一会儿,不光进站要限流,你到了站台也要等三五趟才能上车。”   李靖看她轻描淡写的样子,想着她每天要挤在这个密度的人群里坐40分钟地铁才能到医院,说:“段青卿,辛苦了。”   段青卿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就辛苦了。她是个护士,工作固然很辛苦,也有无数病人家属跟她说过辛苦了,走心或者敷衍的都有,挤地铁对她来说一点儿都算不上辛苦,但李靖这么说了,她居然真的感觉到一点点心酸,或者人就是这样,被用心对待,会无缘无故生出些委屈来,这大概就是被宠爱出来的矫情。   又到了一站,涌上一大批人,整个车厢已严丝合缝,所有人都动弹不得,变成了一个整体,随着地铁的启动停车而左右摇摆。两人被挤到一个角落,李靖不得不抬起手撑住车厢顶,人潮送给他们一个突如其来的亲密,段青卿被挤到他怀里。   她抬头,看见李靖睁大了眼睛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补天似的撑着,尴尬又僵硬,让她想起动物园里挂在树上的大猩猩。她笑了笑,主动抱住他的腰。   惊喜砸过来,李靖晕乎乎的,他低头用下巴蹭了蹭段青卿的额头,又坚持了几站,一挤下车,便捧着她的脸,接了一个轻快的吻。   段青卿害羞,捶了他一下:“你蹭掉了我十块钱的粉和五块钱的口红,赔我!”   “赔赔赔,下班就去买!”   “不要你买,我下午要喝奶茶。”   “好,请整个科室喝奶茶!”   住院楼17楼,小儿外科,穆之南走出电梯的时候,头还在隐隐作痛,迎面看见一张风华正茂的脸,呵呵傻笑着朝他走过来,精神面貌和自己天差地别。   “老师早呀!”李靖说。   “又在17楼晃!小杨主任不在没人管你了么?”   “啊……”李靖看得出这位的起床气,赶紧说,“我上楼上楼,正准备上楼。老师别动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女朋友啦!”   不说这个还好,提起甜蜜感情,穆之南又想起那个虚拟的不想回国的杨朔,心情更差了一截。   “好,恭喜你。”他牵起嘴角,笑得勉强,“等杨朔回来请你们吃饭。”   刚转身,遇到护士长管娴,看到他叹了口气:“听说了么,咱们也要跟着一附院开设午休门诊和晚间门诊了。”   “什么玩意儿?谁想出来的?”   “不知道是哪个奇才,人手怎么安排,班怎么排都是个事儿,让医生护士都不休息全天工作?出了事算谁的?”   穆之南头顶的乌云更黑了一层:“一附院在干嘛,搞出一个政策折腾自己还推广出去?”   护士长耸了耸肩,无奈摇头。   走到护士站,交接班的护士们正在吐槽10床。   “就是没家教,早晨过去喊他抽血,他居然让我滚蛋他要睡觉。”   “家长不管么?”   “家长没陪床,说早晨再过来。”   “太过分了,我昨天也是,给他扎个止血带,他居然小声骂脏话。”   “不是吧,才12岁,就会骂人了?”   “人小,脾气可不小!”   “对!也不知道是青春期提前了还是怎样,说一句他怼一句,后来我就不跟他说话了。”   “不止,隔壁床家长让他打游戏小点儿声,他就跟个刺猬似的……”   穆之南想起来是谁了,就是他收治的那个,需要做心脏手术的孩子。   他带着组里的医生和实习生们,浩浩荡荡一堆人去查房,还没到病房门口,就听到里面打游戏的声音。   “我操你是这波点一技能?有病啊!”   “喊个屁啊,吃吃吃就知道吃,我他妈满血!”   穆之南走进病房:“你这样会打扰其他小朋友休息,手机关掉。”   小孩不打游戏了,改打语音电话。   “你到学校了么?我操我起可早了,这他妈的破医院根本不让人睡觉,天还没亮就喊你起床。”   “嗯,不过这里的护士小姐姐胸可大了。”   “啥?王小沫?当然没有她漂亮了,王小沫还没开始发育呢,或者可以操一操,说不定揉一揉就能长——”   言辞不堪入耳,隔壁床的家长甚至捂住了自己家孩子的耳朵。   穆之南的火气此刻燃到了最高点,一把抢下了他的手机递给杨亚桐:“收起来,等会儿还给他父母。”   “还给我!傻逼!小心我投诉你。”   杨亚桐上前一步,被穆之南拦下,冷笑道:“我确实不敢自称聪明人,但你绝对精明不到哪儿去,你就像那种吃饭得罪厨师坐车殴打司机的白痴一样,手术之前辱骂你的主刀医生,你就不怕一觉醒来,身上少了什么零件儿么?”   男孩一愣,似乎真的吓住了。   “至于你刚才叫嚣着要对女生做的恶心的事……”穆之南低下头,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你这辈子都没有性功能。”   他的威胁很有效,但也无法避免地收到一份投诉。   陈百川没等他上门,主动去办公室找他,端着茶,晃得像喝红酒,打趣道:“咱们科室都是跟患儿家长产生矛盾,头一次见跟患者本人正面冲突的,居然还是你!”   穆之南只笑,不反驳也不辩解。   “哎我说穆之南,怎么杨朔不在,你却变成了那个被投诉的?”   “可能他人虽然不在,惹是生非的灵魂却留在了我身体里。”   “滚蛋!真烦人你,好的不学学他油嘴滑舌!”   穆之南也确实没把这当回事,一是陈百川不会真的对他不满,二是扣绩效他也不在乎,所以淡然置之:“那师兄想怎么处理我?”   “得了吧,还处理你,你师兄连自己的事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管不了你!”   穆之南这才停下打字的手:“所以你就是来晃一圈假装教育过我了是么?”   “我搞了一上午的预算,坐得腰酸背疼,起来走走,顺便跟你聊聊天。”   “预算?”   “咱们下属一个县级市要筹建一个儿童医院,我可能要被派过去做这件事了。”   “那敢情好。”穆之南笑着,靠在椅背上仰起头看他,“变成院长就离校长不远了。”   他后来回想起这个酷热的,和陈百川谈笑风生的下午,其实是一个极其微妙的开始。   第二天上午的第一台,洗完手走进5号手术室,穆之南开始穿手术衣,明显看得出台上的小孩在发抖,问了一句:“怕了?”   “是冷!你们这个傻逼手术室搞这么冷干嘛!”   穆之南摇摇头:“真想早点让麻醉医生给你放倒。”   器械护士和巡回护士在核对器械,手术室里只有她们轻声说话和金属碰撞的声音,和每一次的术前准备一样,严肃严谨。   看着他们忙碌,躺在台上的小孩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穆主任。”   “呵。”穆之南瞥了他一眼。   “其实……是挺害怕的。”   他笑了:“所以你也就是色厉内荏。”   “色什么?啥意思?”   “……多读点书少打点游戏吧。”   “我平时也不是一直玩手机,住院太无聊了,我就想,想找点事做,我怕以后再也不能跟他们打游戏,怕再也看不见王小沫……”   “故意嘴贱信口雌黄是追不到女生的。”   “我知道……对不起。那穆主任,我……有多大的可能性会死?”   “就你这个小手术,死在我手里的几率约等于零。”   此时麻醉医生把面罩罩在他脸上,让他数数字呼吸。   在彻底睡着之前,他悄悄地竖了个中指。   穆之南看见了,笑道:“这个熊孩子的手术开始。”   杨朔到了澳洲,才知道穆之南身上的优雅从何而来。   汪清在门口迎接客人,一袭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裙,搭了一条披肩,端庄高贵,仪态万方,对来人微微欠身,握手,拥抱,随即又恢复挺拔的姿态,只在看到穆常宁下车的时候,脸上才出现多一点点的表情。   她并没有陪着女儿痛哭,只轻轻擦掉自己和她脸上的泪,说了一句:“爸爸走得突然,没有受苦。”然后对着杨朔点头,“特别感谢杨先生陪宁宁过来,费心了。”   杨朔上次见面就发现她是个很美的女人,此时更是加深了这一印象,客观来看穆之南和穆常宁的长相都不如她。而她的连衣裙更是设计精巧,根据布料纹路剪裁拼接,从不同的方向和角度看,泛着不同的光泽,静止的时候是夜晚的一泓湖水,走动起来又闪着低调的星光。   穆家说大不大,却也真不算小,三层的小楼,距离city不远,不像杨朔家那样在郊区平铺的构造,这栋小楼没有大面积的庭院,只在门前留了一小块空地,种了几丛花,开得娇艳,是个精致的居所。   家具陈设都是传统的中式,有些厚重和严肃。汪清把他们带到二楼,说要下去招呼客人,让他们先休息。   杨朔问:“你妈妈是伤心过度,还是平时就不怎么说话呀?”   “平时就话很少。她的身体里好像装了一个精确的时间管理系统,每天每小时需要做什么,都是严格遵守的,所以她很不喜欢突发事件,会让她不太舒服。”   杨朔想起偶尔一两次打乱穆之南的安排,他忍住不悦的脸,看来,这一点也是遗传。   过了半个小时,这可能是汪清心里计算好修整需要的时间,她端着茶盘上来。   “喝点红茶吧,正山小种,不知道杨先生喝不喝得惯,小蛋糕是家里自己烤的。”   常宁接过来,说了句:“谢谢妈妈。”   杨朔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灵感,跟了一句:“喝得惯喝得惯,谢谢妈妈。”   汪清递纸巾的手停住了,眼里露出些欢喜,然而这欢喜里面还夹了一些碎掉了的遗憾,但终究还是高兴的,她低头微笑,这表情和穆之南几乎一模一样,说:“哎,好,不用客气。” 第35章 独行   穆珩域的葬礼结束第二天,杨朔准备启程回国,两个小时时差和凉爽的天气让他一觉睡到了九点多,下楼看到汪清和穆常宁已经吃完了早餐,他说:“不好意思啊,睡过头了。”   “没事孩子,你昨天忙前忙后也累了,晚上的飞机呢,不着急。”汪清说。   穆常宁问:“要带你去city逛逛么?买点土特产。”   “还土特产,怎么着我要扛只袋鼠回去么?”   “我们这儿的羊毛毯子特别好,你可以给我哥带一块。”   “大小姐,北半球现在40度,你让我带这种东西,会被你哥赶出家门的好么!”   这话把汪清逗笑了,她说:“别买了,我这儿有一些opal的小饰品,吊坠钥匙链什么的,可以带回去给同事们玩,医院女同事多,应该会很喜欢。稍等我去拿,放在书房了。”   趁着她上楼,杨朔说:“咱妈心情看起来好一些了。”   “我觉得她伤心得有限。”穆常宁撇撇嘴。   “什么意思?”   “就是怎么说呢,爸妈他们两个平时很客气,就是那种疏远的礼貌,不吵架也不亲密。”   “那应该是老夫老妻相敬如宾了吧。”   “不,就是不亲密,根本不像爱人,就像两个为了生我养我分工明确的同事,印象中他们难得的几次冲突,都是因为我哥。”穆常宁叹了口气,“我觉得妈妈内心有一个我们都不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哥哥,有她在意的东西,偷偷告诉你,我甚至觉得妈妈有自己喜欢的人。”   “诶,这可不敢胡说啊。”   “没胡说,我见到过她有个大箱子,里面装了很多书、笔记本还有照片,我看到过她年轻的时候和别人的合照,那个人不是爸爸。”   “可能是因为很多原因没办法在一起的恋人吧。但并不代表她完全不爱你爸。”   “当然,对待家庭妈妈特别传统特别忠诚,但她说不上快乐,或者说,她只有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候是快乐的。”   汪清下楼,拿着一个三层的小收纳盒,还有一个卷轴。   透明的盒子,每一层都装满了光彩夺目的宝石制品。她笑了笑:“我平时喜欢收集一些小玩意儿,路过看到就会买,不知不觉就买了很多,其实自己也用不着,你带回去吧。”   杨朔瞪大了眼:“都……给我啊?”   “想得美!”穆常宁假装生气道,“我都没有呢,哪能都给你!”   汪清说:“不要闹,显得咱们家小气,还有很多不会少了你的。”她把卷轴递给杨朔,又说,“孩子帮我个忙,把它挂起来好么?”   “这是——”   “我很久之前收藏的一幅小南的画,呵。”她自嘲般笑着,“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收藏’,收到,并且藏起来。珩域是不会想要每天看到它的,所以只有他不在了,我才能挂在外面,不然只能想儿子的时候,拿出来自己看看。”   杨朔这么多话的人,此刻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我会摸着这张纸,想象他平铺在桌上,他研墨,他一笔一笔画在纸上。你知道么,别人欣赏画作就是看,但我是摸的,像个盲人。”   《夜行》是这幅画的名字,画上是连绵的山,有月有星,仔细看山间小路周围,还有萤火虫,一个人举着火把在路上走,似乎是惊扰了林间的鸟和水塘里的野鸭,他可能同时也被吓一跳,保持着一个回头张望的姿态。   明明只是水墨,只有黑白的渐变,杨朔却能看得出色彩,比如月光、火光和萤火虫的微光;也能感受到温度,山林的风吹得清凉;或者,想象得到声音,蛙声虫鸣还有野鸭扇动翅膀;甚至,看得出一个人独行的胆怯、寂寞和彷徨……   杨朔心里漾出一股酸涩的暖意,似乎见到了很久之前的穆之南,即将走进一个迷茫的未来。   他问:“穆之南跟我说,他小时候是个圆乎乎的孩子,是真的么?”   汪清笑道:“是啊,小时候可胖了,长得结结实实的,头发自然卷,白里透红,特别可爱,抱出去人家都问这是不是个外国小孩儿。你看现在瘦的。”   沉浸在回忆里的她,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淡淡的自我嘲讽,全是温柔的眷恋。   “小南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婴儿都离不开人,但他只要开始睡觉,我都能出去看个电影。回到家,他要不就还在睡,要是醒了就自己跟自己玩儿,真的,我偷偷看过,左手玩右手右手玩左手都能玩很久,一声不吭,真的特别让人省心。”   她抬头看杨朔,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右手,托付似的:“但我也知道,太乖的孩子可能心思重,需要有人陪着,帮一把,才不至于钻牛角尖,自己为难自己。”   母亲说的没错,有一个自己为难自己的人,在今天单独约了心理医生。   “穆主任,您知道couple counseling是不推荐一个人来的吧?”   “知道。但我今天只是想解决一些个人的问题,和杨朔没关系的问题。”   “那好,您讲。”   “我父亲,上周去世了。”   “哦,节哀。”   “谢谢。我的情况您知道,我想问,心里这些其实并不哀伤反而有些愤怒的感觉,是我矫情还是对过去耿耿于怀还是说有什么内心不安的成分?”   “这可不是矫情,这是过去对你的伤害,一直都存在。”   “那好,由此引发一个问题,杨朔,我一直觉得他能处理好和任何人的关系,这帮了我很大的忙,他帮我拦住很多麻烦,另一方面,看到他和我处不来的家人那么融洽亲如一家,心里居然有那么一点恼火,这算不算是无事生非?”   “哈哈,我们刚才说好了,不提另一半的。”   “不是他的问题,有这样的情绪是我的问题我知道。”   “您这样有点像小朋友的思维模式,我的好朋友跟别人好,我就会不高兴。”   穆之南笑了笑:“好吧,我懂您的意思了。”   “当然,对爱人的占有欲是很正常的。”   “说到小朋友——”穆之南皱着眉头,“我感觉我的叛逆来得过于晚了,在那种狗都嫌的年纪里,我还挺乖顺的,但没想到30岁开始,喜欢男人,跑去国外闪婚……您知道么,我前几天,从业以来第一次,跟一个小孩发生冲突,幼稚得完全不像我自己。”   “是把情绪带到工作中了?”   “对,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我的判断是,家人离世,即使是您这样的情况,不太亲密的家人,毕竟也有着最近的血缘关系,一定会对您的情绪造成影响,再说,爱人也不在身边,难免情绪失控,都可以理解,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就算了,也并不需要介意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后果倒是没有,手术很顺利,那个孩子从今往后,身体只会越来越健康。”   “那很好啊。工作里的成就感也有一定的疗愈作用。”   不说工作还好,提到工作,穆之南说:“可是我的叛逆也体现在工作里了,就像之前那次,说不想上班就不上班了,请了那么长的长假。现在,我对一切跟医院无关的事都特别感兴趣,我帮人编书,和别人合作做文化传播项目,但一进医院大门就头疼,毫不夸张。刚工作那会儿,每天早晨上班心里都想着‘看看今天又有哪些小可爱要被我拯救了’,现在是‘再坚持坚持,熬到下手术再熬到下班就可以回家了’。”   他这个表达让心理医生笑出了声:“职业倦怠这个问题我很熟悉,我只有一个建议,先减少工作量。像你们那样连续加班没日没夜绝对会出问题,不是身体就是心理,相信我,只要生活作息正常了,空闲时间多了,心态就好了。”   穆之南苦笑:“这才是最难的。” 第36章 不期而至   陈百川,六附院大儿科主任,最近焦头烂额。   他被派去组建新的儿童医院,而组建一家医院是一件非常玄妙莫测的事。外人看来,这是无疑是个肥差,从筹建到落成 ,和建工、医疗器械、药企以及卫生部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有无数个可以中饱私囊的机会,但陈百川志不在此,他甚至拒绝了很多次,但往往,越是这样的人,越适合做这件事。   但六附院的大儿科暂时没找到合适的人接班,老杨受伤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每周只有两天专家门诊就让他很疲惫了,他不好意思再让老人家操心。   他这天下午约了穆之南去办公室,自己却不知所踪,穆之南在沙发上等他,随手翻一本小儿外科年刊,正想给他打电话,门口出现了一位女士,约莫35岁左右,一头利落短发,很清爽,拎着一个过于简洁甚至有些硬朗的电脑包。   穆之南看她的样子,和经常出现在医院的企业代表有些不太一样,大概因为自己就是半个艺术家,他看出了这位女士身上与众不同的气质。   “您好,我是Lebret先生的助理兼翻译,陈先生约我下午三点来找他。”   “您好,我是小儿外科医生,陈先生约我下午两点半,但他直到现在都没出现。”穆之南说,他起身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要不您在这儿等他一下,我去门诊看看。”   正说着,目标人物出现。   他无视站在门口那么高一个穆之南,脱口而出:“Hey Zoe!不好意思啊我在院长那儿有点事耽搁了。”   穆之南心说我才是那个需要你“不好意思”的人吧。   穆之南提出先回科室,等这位女士谈完了之后再来,被陈百川留住了,于是他旁观了一场以商务会谈为名眉来眼去的过程。   他认识Zoe看陈百川的眼神,太熟悉了,杨朔看他就是这样,李靖看段青卿也是这样。   等她一走,穆之南就问:“所以你是想找我谈公事,还是和那位女士的私事?”   “本来是要谈公事,但刚从院长那儿回来,还没确定,所以临时改成私事了。”陈百川也不避讳,笑笑说,“我这段时间在想,当一家小规模的医院院长也没什么意思,换个环境,去欧洲定居也不错。”   “什么?”穆之南被吓了一跳,“去欧洲?和……她?”   “是啊,去法国。”陈百川按住穆之南的肩膀让他坐下,“我也没想到,人生差不多走到一半了,还会陷入另一场感情,甚至还想和她跑到地球的另一边去。”   穆之南显然难以理解:“这事儿是你陈百川能干出来的?你那年离婚的时候是什么心态,你和前妻做最好的朋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不是自认为对感情看得很淡游刃有余么,怎么会恋爱脑了呢?”   “穆之南,一个突然改变取向的人有资格说我恋爱脑吗?”   “哈哈!”师兄弟相视而笑。   “相信我,我是抗拒过的。”陈百川说。   “我相信,你配不上人家。”穆之南说。   “啧,怎么说话呢!”陈百川瞪了他一眼,却也承认了,“唉,真的,当一件特别美好的事突然降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本能是不信的,就像你说的,她图什么?Zoe不只是个知名设计师的助理,其实她本人也小有成就,自己还开着一家设计工作室……唉,别说你不信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看得上我。”   “先不提感情问题。”穆之南说,“我想知道为什么一家小医院需要邀请全球知名设计师,不考虑成本的么,咱们省级的儿童医院都设计得灰头土脸毫无亮点,看着像个IT公司的办公楼。”   “Mr. Lebret的太太是中国人,家乡就在那儿,甚至她小时候就是在医院规划的那块地周围长大的,有些乡愁在里面吧,说是要把那家医院设计成一个小朋友不再害怕的梦幻城堡。”   穆之南“喔”了一声,以他理性冷静的思维模式来看,再梦幻的地方,小朋友们去打一次针抽一管血做一个手术之后就不肯再去了,医院本就不是个做梦的地方。   陈百川说:“所以请这位设计师,也算是机缘巧合吧,就像我和Zoe,也想不到会碰上彼此。”   穆之南跟着笑,他想,人生里总有些不期而至的变化,不到那一刻,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这一天下了手术,穆之南回到更衣室坐着,没着急换衣服,把头抵在柜子上休息。更衣室很凉爽,金属的柜子在这样的温度下,就像一大块冰,额头放在上面很舒服。   他拿出手机,看到置顶处一条新留言。   Shawn Yang:宝贝儿什么时候下手术?给我回个电话呗?   穆之南立刻打了过去:“有事?”   “哎你下手术啦,上楼再说吧,我在17楼呢。”   穆之南觉得累,不想动:“说吧,我先不上去。”   “确实有个事儿,得跟你沟通一下。”   “这么……严肃么?你说。”   “咱妈要回国这事儿你知道么?”   “知道,常宁说了。”   “还有,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有个人陪她一起,说想来看看你们兄妹两个。”   “啊?什么人——哦~”话说得太隐晦了,穆之南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怎么意思,他笑了一声,“呵,汪女士厉害啊,无缝对接。”   “穆之南!”杨朔很少疾言厉色,这一声喊得有些重了,“有些隐情你不知道,别这样说话,好么?”   穆之南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恶意,有些不好意思:“我……情绪不好,口不择言了对不起。”   电话里说不了太多,杨朔从很多想表达的话里挑出了一句比较柔软的:“宝贝儿,你妈妈这些年,也并不快乐。”   穆之南深吸了口气,沉默半晌:“他们来了,要……一起吃个饭么?梁一成岳父母家里开私房菜馆,在离山半岛的半山腰,可以提前跟他定,食材和环境都是顶级的,每天就接待两桌客人。”   说起母亲,穆之南其实对她的感受很复杂,小时候当然是最依赖妈妈,父母离开之后,他对母亲也恨不起来,尤其是两个人每次回北京去看望他,跟在父亲身后的那个身影总是笼着一层晦暗的寂寞和伤感,似乎被抛下的不止穆之南本人,还有母亲的灵魂。所以每次见面,敏感的少年都在想,我的妈妈,看起来好可怜,我要不要安慰她,说我挺好的。甚至每次收到来自远方的汇款,他都告诉自己说,这是妈妈在想念我。   这天下班,杨朔带他去吃火锅,在热气蒸腾里,他听到了关于母亲的往事。   准备和母亲一起来的那个人,杨朔管他叫林叔叔,40年前,当他还是小林的时候,和母亲汪清是一对恋人,他在另一座城市的政府机关做文职工作,母亲有一天去看望他,原本计划是当天来回,但火车遇到轨道维修,晚点了十几个小时,到了那儿已是深夜。那年,去宾馆入住需要开介绍信,他们没有,想着天快亮了,在小林宿舍休息一下,第二天就回去了,谁知就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出了事。   一对未婚男女共处一室,是作风问题,小林为了维护女朋友,和来检查的人打了起来,原本只是批评教育,加上了打架斗殴,性质就变了,在严打刚开始的年代,算是刑事案件。   汪清的父母怕女儿受牵连,连夜赶来带她远走,而她不知道的是,小林因此获罪,被判服刑五年。她那段时间写了很多信,都石沉大海,等到小林刑满出狱,只听说她已嫁为人妇,音信杳然。   二人再次重逢是在某一年的香港,彼时小林已是中年,孑然一身,无根无绊,过着平常的日子,出版过几本书,写过一些剧本,算是个作家。汪清回国,在香港转机,闲来无事去逛书展遇到了他,距离那场离散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彼此留了联系方式,但仅限于逢年过节互致问候。   直到穆珩域突然离世,小林在已经变成老林的年纪远赴澳洲,帮着汪清处理琐事,听到这里,穆之南突然问:“常宁知道么?”   “不知道,妈妈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毕竟她也是深爱父亲的。”   “那……”穆之南犹豫片刻,“如果需要的话,我来跟她谈。”   穆之南最近,接收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信息,他有点头疼,毕竟他是个习惯安排一切,认为万事万物最好都要遵循计划进行的性格,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母亲的“朋友”,让他多了一些难以捉摸的感触,他理解两个人堆积多年的情感和遗憾,但自己和母亲之间的问题还没处理好,多出来的这个人,他不知道如何面对。   闷闷不乐了一路,穆之南回到家,突然对着杨朔猛推了一把,杨朔没预料到在自己家还能被偷袭,呆呆地跌坐在沙发上,不知所以:“你——干嘛?怎么了?”   穆之南不说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   “生气了?生我的气还是别人?”   “你。”   “我?”杨朔一头雾水,回顾了从下班到现在说过的每一句话,想不出来有哪一句值得气到动手,但先道歉总是对的,“那……对不起?但你总要让我知道是因为什么生气的吧,我以后才能多加注意,下不为例啊。”   穆之南没忍住笑出了声。   “哦,闹着玩儿的啊。”杨朔放下心来。   穆之南却说:“你下午给我打电话……态度不好。”   杨朔赶紧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冲你发火,你也知道你这张嘴,我怕你一时不高兴说话伤人自己也后悔。”   “嗯?我这张嘴怎么着了!”   “你这张嘴——”他及时刹车,一把扯过穆之南的手,拉着他坐在自己腿上,“特别性感,非常诱人,来吃一口!”   这个秋天临近结束的时候,陈百川终于要去筹建新医院了,但穆之南还没等到他跟自己说什么,就听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小道消息。   巡回护士正在帮他穿手术衣,一旁的麻醉医生问:   “穆主任您听说了没,马上要来的儿科主任是从儿童医院来的。”   穆之南摇摇头,听到器械护士说:“据说正在办离婚。”   麻醉医生问:“你们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我同学在儿童医院的消化内科,说这位主任就是从他们科上去的,没干多久呢,跟老婆闹离婚,就到咱们医院来了。”   “儿童医院的大内科主任,到别的医院应该做个副院长没问题的吧,怎么会屈就在这儿?”   “他岳父是儿童医院院长,懂了么?能上去也是因为这个,要走也是因为这个。”   “哎哎叫什么名字啊我上网查查看他长什么样。”   “白礼郃。”   听到这里,穆之南突然问:“你说谁?”   “白礼郃白主任,穆主任您认识啊?”   “认识。不熟。” 第37章 白礼郃   白礼郃的上任,从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开始。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他没去会议室等,直接加入了小儿外科查房的队伍。   穆之南看到了站在后排的他,没有表情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直到上楼到了会议室,才有了交流。   他找了个距离不远不近的位置,刚准备坐下,便听到白礼郃说:“穆之南,过来坐。”   不情不愿地走到他身边,穆之南喊了一声:“白主任。”   白礼郃笑道:“嗯?白主任?很多年没见这么生分,不叫学长了?”   “……学长。”   “嗯。”   参会人员陆续进来,气氛有些不太自然,一是不太熟悉,二是从儿童医院的大内科过来,虽谈不上降级,平级调动也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更何况围绕着这位白主任,流言多于正经信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尽量没有目光交流,以防止自己流露出一些若有似无的同情。   但他本人却谈笑风生,没有看出任何不悦的神色,甚至称得上是热情温暖。   只是这位白主任打招呼的顺序有些怪,如果按照资历,理所应当先跟方轶康握手,但他却在看到杨朔进门的时候,先喊了一声:“小杨主任!哈哈,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PICU之神,久仰!”   这种浮夸的措辞差点让杨朔缩回已经伸出去的手。   白主任是个看不出年龄的人,似乎30-50岁都能长成这样,衬衫领带白大褂穿得板板正正,是一种看上去特别正直的,经典款的风度翩翩,说话也带着行政领导特有的虚礼:   “刘主任,您那个腹腔镜下的Swenson手术在儿童医院是作为教学片的,非常漂亮,佩服佩服。”   “好久不见了方老师,我初来乍到,还得仰仗您帮我,只要得到您的支持,我在这儿就一帆风顺了您说是吧!”   杨朔看不惯这种假热情,再加上他一来就喊穆之南去他身边坐,他微微侧过身子,对着坐在后排的程春和小声编排人家:“切,还礼盒?他咋不叫果篮呢!”   程春和没憋住笑出声,见穆之南远远看过来,他乖乖闭上了嘴,低头摆弄手机。   客套结束,新任大儿科主任又说了个人情况、对未来的展望以及几点要求,一些听起来很模式化的内容,穆之南本就很不喜欢开会,能躲则躲,躲不掉就坐在角落一言不发,或闭目养神或随手画画,但这个会开得很痛苦,位置离领导太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发呆。   他盯上了会议桌中间那块作为装饰的石头。   工作了这么多年,他很少仔细看这张桌子长什么样,感觉桌子中间嵌一块大理石,是个很老气的设计,不过石头纹路倒是有趣,很有些水墨画的风韵,就在他已经神游天外的时候,听到白礼郃说了一句:“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种会议,是没有人会真的提出什么来的,但他好像故意为之,微微侧过头看穆之南,又加了一句,“你呢?”   穆之南头也没抬,视线依旧落在会议桌中间那块石头上:“没问题。”   白礼郃鼻子里哼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气息。   “那好,散会。”他说。   他看着穆之南起身离开的挺拔背影,微微眯起眼打量他,喊了一声:“穆之南。”   “嗯?”   “我看手术安排,明天有一台West综合征的手术,是你和刘主任一起做的,到时候我去观摩学习一下。”   一位消化内科出身的主任,要去观摩一个小儿脑部手术,穆之南心里想着“看就看呗还观摩学习”,点了点头,说“好的”,便加快了脚步逃离会议室。   第二日,忙碌了一整天的医生们回到家,谁都不想动,穆之南见杨朔没有像往常一样自告奋勇去做饭,问了一句:“饿不饿,想吃什么?”   “不饿,没什么想吃的。”   “那我叫个外卖?”   “嗯。”   “点什么?”   “随便吧,都行。”   说到这里,他已经看出来杨朔在生闷气,却还是先找了个距离比较近的饭店,点好了餐,把手机放下,才问:“怎么了你?不开心?”   “对。”杨朔扭头直视他的眼睛,说,“我特别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不喜欢他总让你叫学长,不喜欢他显得跟你久别重逢特别熟那样儿。”   “你说白礼郃?”   “还能有谁!”   按照常理,穆之南此时应该笑一声说别乱吃醋,但今天他郑重其事地解释道:“他确实是我学长,以前在学校也确实跟我很熟,但毕业了就没联系了。他去儿童医院我在六附院,他是内科我是外科,井水不犯河水。儿童医院我从来都不去,在那儿的同学我也只跟梁一成有联系,你放心。”   说完他起身脱外套。   仅仅是脱外套而已,丝毫没有其他意味,而他说的那番话也很正常,正常到近乎严肃认真,但杨朔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些其他的欲念,他把这归咎于长时间的凝视,他一向抵抗不住穆之南那双眼睛,也看不得他脱衣服的时候,将手背到身后,先露出肩膀,透过白衬衫隐约显出肋骨的形状,然后侧过身,将衣摆从裤子里抽出来,露出一段腹外斜肌……   一手扶着他的后颈,一手扯开他的衣领,杨朔蛮横地把穆之南按在沙发上,吻了一阵子,听他的喘息急切起来,刚张开手掐住他的腰,门铃响起,他们的晚饭送到了。   一份香辣虾和一盘芥兰,穆之南点外卖居然也做了颜色搭配。   吃了一口菜,他“嘶”一声:“下次不要这么凶,舌头好疼。”   杨朔给他端了一碗水:“洗洗再吃吧,又咸又辣。”   “没那么娇弱!”穆之南抬头看他,微笑道,“你发起狠来还蛮可怕的。”   “怕什么?觉得我会打你?咱俩之间一向都是你对我动手的吧。”   穆之南嗔笑。   “对不起我承认我乱吃醋。”杨朔坚持把虾剥了皮,在清水里涮了涮再放进他碗里,“不喜欢我凶,我以后都温柔着来,好么?”   “温不温柔无关紧要,谈不上喜不喜欢。”穆之南虽然觉得洗过的虾味道寡淡,却还是吃了,“我喜欢你,所以你怎样都可以。”   这些天的环境变化,总给他一种无法言说的不确定性,就像刚才,明明是和爱人做亲密的事,但有那么一两秒钟,他害怕了,似乎是对未知力量的敬畏,或者是对不确定的未来心存疑虑。   李靖转去PICU之后,穆之南硕果仅存的学生杨亚桐最近也有些奇怪的举动,一向守时的他最近偶尔会迟到,有时候穆之南查房都快查完了他才匆匆赶来,而今天甚至请了一上午的假。   午餐时间,穆之南在食堂抓到他,刚想问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却见他侧过头,刻意躲开。   他把杨亚桐按在桌子旁边坐下,问:“你怎么了?出车祸了?”   “不是不是。”   穆之南看出他下巴上的伤,像是被打的,问:“谁干的?”   “……老师,没什么。”   “告诉我谁干的!”穆之南厉声吼道。   杨亚桐吓了一跳,嗫嚅着说:“……前男友。”   “报警了没?”   “没有。不能报警,我把他也打得挺惨。”   “他骚扰你?”   “不是不是,老师,不是您想的那样,他是……病了。”   “呵!”穆之南哼了一声,“什么病?精神病么还动手打人!”   “呃……就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啊?哦,不好意思啊。”   “没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来找我发疯了。”   穆之南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也没什么人生经验可以分享,只能放轻了语气:“那你,要保护好自己啊,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不肯去住院,我……租了个公寓,把他反锁在里面,每天早晨给他准备好早饭和午饭,用监控让他吃药——”   “你闭嘴!别说了!”穆之南打断了他,他很难理解为什么杨亚桐这么冷静温和的人能做这种事,居然还说得轻描淡写,“你是个医生,他说不住院就不住院了?而且这种行为不合法你应该知道的。”   “嗯,知道。”   “那你还做!”   杨亚桐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米饭,一粒一粒,似乎在数这一坨饭有多少颗,然后慢悠悠地说:“老师,我有时候怀疑,是不是在学业方面,我把所有积攒的人品都消耗完了,别的地方就乱七八糟。我和他明明也不是不相爱,但就是没办法相处下去,就断了,但是断也断不干净,我现在,没办法不管他,我舍不得……这事儿您就当不知道,我心里有数,不会乱来。”   穆之南抬手按了按空气:“好了,我知道了。吃饭吧不说了。”   师徒俩都沉默着吃饭,没人注意到白礼郃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穆之南背后。   杨亚桐又想起了什么,说:“老师,您别替我担心了,这可能就是我人生中的某段劫难吧,过去就过去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李靖一样运气好,他总能遇到温和善良的人,比如阿姨,比如他前女友,比如段青卿。”   提起李靖,穆之南感觉好几天没看见他,于是问:“李靖,他最近怎样?”   杨亚桐笑道:“他呀,去了PICU简直如鱼得水,天天回来可兴奋了。”   “是么?那看来他转专业是个不错的决定。”   “每天回来都拉着我叨叨叨,说又遇到什么病人,多危重小杨主任也给救回来了,跟着他上门诊,各种各样的疑难病blah blah blah,对小杨主任那叫一个崇拜。”   穆之南刚才一直拧着眉头,听到这里才露出些笑容:“他是值得崇拜的。”   “老师,小杨主任是个什么样的人?”杨亚桐突然问。   他想了想,说:“很热情,很善良,对这个世界有着异乎寻常的责任感,好像全天下的事都跟他有关,有时候也毛躁,也会冲动,但整体来说是个非常棒的人。”   “您看他是有爱情滤镜的吧,我从本科开始就听说过六附院儿科的大魔王了,非常残暴,每一组从PICU出来的实习生都会少一条命。”   “哈,没那么夸张,你也见过他工作时候什么样儿,压力太大了,任何人都很难做到温和待人。”说到这,他突然想起和杨朔一起爬山的往事,问,“你去过寺庙么?很大的那种。”   “去过啊,怎么了?”   “那些很高大的佛像,其实并非全部都慈眉善目,总有些面貌有点吓人的,你也不能说他们不是好人对吧。”   “那是当然,神仙也需要威慑力。”   “嗯,一样的道理。”   杨亚桐觉得他举的例子实在牵强,笑了笑:“那照您这种理论,ICU的裴主任就是那种很和善的佛,对吧?”   “切!”他提到了一个穆之南无比熟悉的人,语气也变得不客气起来,“他呀,脸上和和气气的但是内心一潭死水,没意思!”   “呃……啊?”杨亚桐鲜少听到自己的老师对别人有什么负面的评价,又听他接着说,“我跟他上下铺住了差不多六年,什么兴趣爱好都没有只知道学习,寡淡得要命,也就他太太能受得了他。你见过他儿子没,小小年纪一脸老成,跟他爹一模一样。”   “哈哈,所以小杨主任是用个人魅力吸引您的是吧?”   “职业要求我们对待病人和家属要温和,所以他把剩下的,几乎全部的耐心和细心都给了我,所以我只能说……对不起了同学们。”   杨亚桐听着令人艳羡的爱情,想起自己和那个人,似是生生咽下一块青柠,闻起来很香,但内心泛着酸苦。 第38章 救猫咪   新官上任,白主任被各个药企或医疗器械公司的轮番拜访,连续很多顿饭都没办法自己吃,他在这天中午又赴了一场约。   这是一家开在酒店顶楼的餐厅,露天的花园,来这儿吃饭的大多都看中的是顶楼的风景,菜做得如何反在其次。事实证明,口味确实差强人意,摆盘倒是精致,显然是为了拍照好看。   白礼郃的目光被隔壁桌婴儿餐椅上的小朋友吸引,这个小男孩长得太可爱了,圆乎乎的脑袋圆溜溜的眼睛,围兜上居然还是西装领结的图案,整个小人儿憨态可掬。他看上去大概一岁多,讲话还不太清楚,却在努力表达,想要糖,想要小fafa,想要球……家长们在聊天拍照,他也不闹,抓着自己的勺子啃着玩儿。   有些苦涩的微笑,在白礼郃脸上浮现,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很难避免在这样的时刻想起自己那个还没出生便失去了的孩子。   就在白礼郃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之后不久,听到一声惊呼,只见孩子爸爸抱着他慌乱地叫“宝宝”,小孩胡乱挥着手,呼吸困难,脸色发紫。   “我是儿科医生。”白礼郃跑过去问,“他吃了什么?”   “不知道啊,我,我没看到,可能是每日坚果里面某个东西卡住了。”   白礼郃把孩子抱在自己腿上,趴着,抬起他的下巴,对着背部拍了几下。他的力气不小,拍得家长们心惊胆战。   随着小孩“哇”地哭出声,在场众人放下心来,孩子妈妈一边千恩万谢,一边心有余悸地抱着孩子哭。   白礼郃却跪在地上,拨弄孩子吐出来的东西,是一颗杏仁,已经碎了,其中一个大颗粒堵住了气管,但是这些拼凑不出接近完整的杏仁,如果不是嚼碎咽下一部分,就是气管内还有残留。   他说:“我感觉很大可能在支气管还有小颗粒的残留,不然你们跟我回医院做个检查看看?”   小孩还在哭,明显是被吓到了,哭声里夹着尖叫,小脸涨红,圆眼睛里全是泪。家长们都只顾着哄孩子,只有爸爸疑惑地问:“但是都吐出来了应该就没事了吧?孩子挺害怕去医院的。”   “最好还是检查一下放心。”   “您是哪个医院的?一定要去你们医院检查么?”   白礼郃听到这话,忙说:“哦不不不,当然不是给你们指定医院。这样,你们就近找一家,只要有儿科的就可以,尽快做个检查。记得挂急诊。”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白礼郃准备回医院了,他从电梯门的镜面里看到那个小男孩,坐在妈妈腿上,被喂着一口粥,他皱了皱眉头,这家人心还真大,居然可以像没事发生一样,继续坐下吃饭。他转身回去,对他们说:“这样吧,我也知道不能随意信任一个路人,你们跟我回医院,给孩子做个胸部CT,如果检查结果没有问题,不需要你们付一分钱,可以么?”看到家长们还是满脸的警惕,他接着说,“其实我也不是个爱多管闲事乐善好施的人,但因为我的身份就是儿科医生,我的职业敏感性和医德不允许放着不管。”   小男孩被带进了儿科急诊,做了CT,果然如白礼郃所料,在右侧支气管发现异物。在急诊刚刚抢救完病人的杨朔凑过来看了一眼片子,说:“可以用纤维支气管镜。”   “对。”白礼郃问,“咱们医院是请呼吸科还是介入科来做这个?”   杨朔微笑:“我来。”见白主任似乎有些犹豫,他又说,“PICU经常做纤支镜灌洗,取个异物没问题的。”   把小孩送去观察病房之后,杨朔跟白礼郃一起走回住院楼,路过便利店照例买了两杯咖啡,递给他一杯,问:“听说这孩子是白主任从饭店带来的?”   白礼郃喝了一口:“是啊,刚开始还被人当成医托了,觉得我可能是个骗子。”   杨朔惊讶:“不能够啊,您这面相一看就很值得信任。”   “他们是不是信任我无关紧要,我信任自己的判断。我宁愿判断失误给他们道歉,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耽误了孩子。人命关天呢,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其实不信任也可以理解,没有人愿意带孩子来医院‘试试看’有没有问题。”   “所以啊,没事最好,大不了搭上点儿CT检查费呗,又没几个钱。现在很多不正规的医院把医疗环境搞差了,普通民众总有一种‘进医院要花不少钱’的感觉,其实并没有,做个检查放心一些,总比拖成肺炎危及生命来的强吧。”   他们聊着,不约而同在住院楼外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杨朔疑惑道:“不过这家人也挺奇怪,刚开始还不愿意来。现在很多家长都是紧张得厉害,一点风吹草动就往医院跑,儿童医院应该很常见。”   “是的,别提了,你看着儿童医院门诊全是人,实际上有大概13没必要来。所以说养育孩子,各有各的区别,有些过于谨慎小心,有些又太过粗枝大叶。”   “哈哈,孩子摊上什么样的父母,也是随机的。”   “可不么!”白礼郃带着些得意的神色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不少,意气风发的,“所以啊,不管他父母对我什么态度,在生死面前,都是小事。”   杨朔虽然觉得这话说得太过装模作样,但终究是救人一命:“白主任,幸好你坚持了。”   白礼郃感觉到一些赞赏的意思,轻笑了一声:“谢谢。”   杨朔笑道:“我觉得您有一种经典好莱坞电影的出场方式。”   “怎么说?”   “主角以一个反自然的方式出现,一开场救了一只猫咪,让人立刻感觉到这个人物有了亲切感,于是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都会有合理的解释和支持。”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小杨主任觉得我是儿科的主角,并且在工作中会支持我?”   杨朔看了他一眼,立刻否认道:“我没这么说啊。首先我心目中儿科的主角是生病了的小朋友,其次是各位医生护士,最后才是行政领导;最关键的是,工作中我支持一切理性的善意的决定,而不是某个人。”   白礼郃笑了:“看来要得到小杨主任的认可,我还需要努力。”   杨朔也笑,他想,自己只是举了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居然还能聊出这些话题。事实上在医院,没有什么人能成为主角,只是在不同场景下的不同身份而已,但这位白主任却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身份地位和认同感的渴望。   午后的气温不低,但有风,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冷,杨朔裹紧了他的白大褂,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主人做派,跟一旁的白礼郃完全不同,后者前倾着身子,手肘撑在腿上,好像随时起身就要走一样。   他们坐在门诊到住院楼的必经之路旁,远远看见穆之南快步走来,身后跟着杨亚桐和几位不认识的学生,看样子应该是新来的实习生。他侧身向后说些什么,明显是看到他们了,却也没停下,只点了点头,便径直从他们身边经过。   白礼郃也早早看到了他,原本已经直起身子做好了打招呼的准备,没曾想穆之南就这么走过去了,眼神又跟着他走了几步,才回头看杨朔,看着他嘴角不自觉浮出的一抹笑意,说了句:“穆之南比在学校的时候沉闷了不少。”   “是么?哪儿沉闷了没觉得啊,他回——”他想说回家,但意识到不妥,“回到值班室话还挺多的。”   “他话多?”   “当然,絮絮叨叨的,说饿了,抱怨累了,嫌刷手服粗糙了,挑剔手术室温度低了……总之这位爷哪儿哪儿都不满意。”   “看不出来,还挺难伺候。”   杨朔摇头,假装无奈:“唉,非常难取悦的一个人。”   冬天,似乎是一夜之间降临在这个海滨城市。杨朔在睡梦中被风的哨音吵醒,起床去阳台关窗。小区里的昏黄灯光,被剧烈摇晃的树影打造成了恐怖电影的效果,杨朔打了个寒战,加快脚步跑回房,推门便看见穆之南直着上半身,呆呆地坐在床上:“你去哪了?”   “……阳台,窗户没关有点吵。”   “你怎么不睡觉?”   “我睡我睡我这就睡。”他笑着跳上床。穆之南不再说什么,头搁在他肩膀旁边,似乎立刻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他推了推杨朔,含糊不清地说:“抱太紧了,好热。”   杨朔失笑:“这位爷,您昨儿个夜里嫌冷勒令我抱你睡,一睁眼就翻脸不认人啊。”   “嗯?有么?”   “还有么!你该不会是梦游吧,我去关个窗你就质问我去哪了不睡觉。”   穆之南的头脑混沌茫然,他说的这些恍惚中是有印象的,但实在想不起来,连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杨朔突然凑过来,猝不及防地亲了他一口。   “哎——”   “特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儿,有点懵有点傻,一点都不像那个在手术室叱咤风云的大医生。”   “刚醒,脑子还没完全启动。”   “你知道你还有什么时候是这样的表情么?”   “什么时候?”   “刚做完。”   “切。”穆之南转身背对着他,把被子拽到鼻子下面,挡住半张脸,坚定地躺着。他总感觉闹钟没响就醒了仿佛吃了很大亏,非要躺到不得不起床的时刻。   “哎,聊会儿呗。”背后的声音显然已经有八九分清醒了。   “聊什么?”   “你上大学的时候什么样儿?”   “你不是看过照片么。”   “不是,我是说上大学都跟谁一起玩之类的。”   “裴兴文吧,前几年一起上课的时候,他是我们宿舍负责占座位的人,也就自然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或者出去玩。”   “那梁主任呢?”   穆之南打了个呵欠:“梁一成混在护理学院,因为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护理学院入学是要看照片的,长相至少要中等偏上才能录取,所以这家伙没事就去那边晃悠,假装邂逅帮女生们搬搬东西什么的。”   “哈哈,那白主任呢?”   穆之南这才明白他真正想问的,原来是这个人。   “在学生会认识的,帮了我不少,我很感激他,后来他毕业了,去了儿童医院,很少回学校,也很少能遇到。你知道的,不管在学校里多熟悉的人,一旦拉开了物理距离,关系就很难维持下去,尤其是那些年,连微信都没有,只有个手机号码。”   “你们那会儿,各自都有女朋友?”   穆之南认真回想了一下:“我没有,他好像有,但我们从来不交流这种事,又不是闺蜜。”   杨朔抱住他搂紧了一些,凑在他耳边轻叹了口气,似乎透露出一些遗憾,说:“真想抱抱十八岁的你。”   “十八岁的时候?那我应该会踹你一脚吧。”   杨朔笑着在被子里勾过他的脚:“那你还真打不过我。”他的手指从穆之南的后颈一路向下划,划到腰部又拐了个弯,摸到前面,“十八岁的你,一定不像现在似的撩都撩不热,那会儿……也是血气方刚的吧?”   穆之南被他揉搓出一阵一阵的酥麻感,仰头靠在他身上,心绪荡漾:“也……有吧。”   “那,怎么办?”杨朔一字一顿,亲昵地吻他的脖子。   “自己来。或者……拿出内外妇儿任何一本开始背,立刻就会陷入四大皆空的境界。” 第39章 一桩旧事   杨存道和穆之南师徒二人同一天上门诊,中午约了一起吃饭,算下来老杨自从受伤痊愈,只上专家门诊,出现在住院楼的次数越来越少。穆之南见到他显然心情很好,推荐他去爬某个不知名风景却不错的小山,但老杨还是关切地问他工作,问新来的主任怎么样,问最近有没有什么棘手的病例,穆之南笑道:“老人家,不要每次来都跟检查作业一样好么,你这样我都不想跟你吃饭了。”   “你敢!”杨存道瞪他一眼,“最近手术多吗?”   “切。”穆之南不想接茬,把鱼腹上的刺挑出来,鱼肉放进老杨碗里,“哎师傅,最近遇到一个病人家属蛮有趣的。”   “哪儿有趣?”   “那天下午我去病房,遇到一个小男孩,才五六岁,说是12床的男朋友,问我是不是给12床做手术的医生。”   “嚯。”杨存道笑了笑,“现在的小孩可了不得。”   “特别逗,我就跟他聊了会儿,他说他们约好了,大学毕业就结婚,郑重其事的,非常可爱。”   杨存道瞥了他一眼:“只能羡慕人家孩子可爱了吧,你自己是没机会咯。”见穆之南不想搭理他的样子,又问,“那他的小女朋友是什么病?”   “神经母细胞瘤。”   杨存道夹菜的手停顿了一下,穆之南忙说:“还好,L1期,手术很成功。”   “嗯,那挺好。”   提起这个病,老杨还有些心存芥蒂,那些天的每一个场景,他到现在还能时不时地想起。   那也是个神经母细胞瘤的孩子,恶性程度很高,有淋巴结转移,老杨和当年的儿童医院外科主任,也就是现在的院长沟通过治疗方案,但在手术过程中发现肿瘤已经越过脊柱中线,没办法完全清除,他们决定进行保守治疗,术后出现了严重感染,孩子不久便过世了。   这本不是医疗事故,却由于术前没有做到最准确的评估,患者死亡被追责,老杨站了出来,这件事最终以儿童医院承担赔偿责任,老杨被降职,暂停执业半年为结尾。   后来,虽然当事人都没有再提及,但莫名其妙地,医学院的儿科专业就分为了两个派系,一边在儿童医院,另一部分在以六附院儿科为主的各个附属医院,大家心照不宣,总感觉两方势如水火。   直到现在,事情过去差不多有十几年了,这桩旧事还在儿童医院和六附院之间传说着。说那个去世了的孩子,其实是某个位高权重的领导的孙子,关键是他的独生子意外过世,所以这个事故造成了人家断了香火,才有了这么严重的处分;又说老杨是被人设计陷害的,因为治疗方案不是他提出的,他只是去帮忙做了个手术,还不是主刀,结果却被处罚得最重,直接导致他那些年没办法顺利升职;还有传闻是六附院非常狡猾,明明是先去那里看的病,却被转到儿童医院,以至于后来没治好,就说是儿童医院的水平有问题;更有甚者,发展出一系列的后续,说当年那个孩子其实没死,治好了被偷偷带走,孩子妈妈还在路上见过,从那以后精神出了问题,隔三岔五去儿童医院要孩子……   明明这些年医疗纠纷也出现了不少例,却唯独这件,牵扯了两家医院仇怨的事流传至今。   老杨作为事件的主角,被迫站在了一个与儿童医院对立的位置,虽然他本人经常会在学校,在各个医疗交流场合遇到院长,私下里也有些交情,但舆论的走向不受控,两个人都很无奈。   这天下午,儿科的群里发了一条明天晚上聚餐的通知。以前聚餐通常都在赵芯瑜家的小酒馆,这次却选了Ritz-Carlton的景观餐厅,办得像个高端酒会,大家心知肚明,这应该是某个企业赞助的,都默默感叹这位新主任的人脉资源。   去小酒馆,他们就像是回自己家一样,三五成群随意坐在哪儿都行,甚至还有窝在懒人沙发里以及躺在卡座上的,突然把这些人放在云层之上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他们的心也像这个高度一样没着没落,个个谨小慎微,连平时吵吵闹闹的小护士们都不大声说话了,靠在窗边拍照,小声交流。   白礼郃先打破僵局:“说起来,我和咱们医院其实还挺有渊源的,毕业之前,辅导员问我想去哪个医院实习,当时儿童医院和咱们儿科随我挑,哎我记得那会儿——”他转向穆之南,“穆主任,你当时也在吧,你说六附院儿科刚刚组建,不太成熟,建议我说儿童医院体量大,病人多,学习的机会也多,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我去了儿童医院,但是这家伙跑到了六附院,哈哈哈,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没有没有,当时真是这样想的,我也想去,当年实习的表格填的都是儿童医院,但导师在这儿我也没办法。”杨朔看了看穆之南,他心里清楚这家伙又在发挥他一本正经胡扯的功力。   白礼郃接着说:“所以说有时候啊,机遇是隐藏着看不到的。现在,咱们儿科发展得这么好,陈百川已经是陈院长了,我还是个科主任,哈哈,你说是不是人算不如天算。”   看到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跟着他笑的表情,他赶紧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不要这么严肃,我觉得咱们儿科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所以一有这个机会,我就跑来了。”白礼郃端起酒杯,“既然我来了,咱们以后就是相互支持的同事,你们记住,只管好好工作,出了问题我担着,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   众人跟着他举杯。   杨朔凑在穆之南耳边,低声说:“你惨了,这哥们明里暗里地记恨你。”   穆之南说:“没有的事,开玩笑的。他在这儿就认识我,不拿我说事儿还能说谁。”   菜吃了不少,酒也喝了几轮,有人问:“白主任,他们都说您是这些年第一个从儿童医院到这儿来的主任,所以儿童医院跟咱们儿科是仇家的传说是真的么?”   “当然不是,又不是武林门派,哪有什么仇家,不过是教授导师不一样罢了,看着就跟老死不相往来似的,但私底下一起吃饭喝酒也都是经常的事儿。”   他想了想又说:“学术竞争当然是存在的,但肯定不像外面传得那么邪乎。所以你们都觉得我是在儿童医院出了什么事才到这儿来的?”   众人都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有个胆子大点儿的小护士说:“听说是因为离婚。”   “嗐,这我得澄清一下,婚是两年多以前离的,我前妻也确实是院长的女儿,但我们还是朋友,而且她现在已经再婚了,婚礼上我和她家亲戚坐一桌,绝对不是因为这个离开儿童医院的。”   前夫参加婚礼这种事,的确很少见。   又有人问:“那白主任有孩子么?”   白礼郃脸色有一瞬间的变化,但立刻就恢复了:“有过,很不幸,19周的时候胎停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都过去好几年了,当时检查发现我有染色体平衡易位,所以不适合生育孩子,除非做胚胎筛选,但当时我们俩心情都不太好,感情也出现了问题,就离婚了。”   说完,场面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一个男性,生殖方面有问题,是鲜少有人大大方方拿出来说的,而他谈起这件事,就像自己得的是个过敏性鼻炎似的,姚护士长笑得尴尬:“白主任,您也太坦诚了。”   白礼郃倒很自然,满脸笑意,还带着一些无辜:“是你们聊起来的啊,怎么实话实说还不行么?”   大家看这位主任确实很能聊,人也豁达,于是笑开了,一扫刚来时的拘谨,慢慢热络起来。   58楼的夜景很美,看得到山和海,穆之南的一杯酒,从开始吃饭端到现在一口没喝,此时站在窗边看灯塔,还握在手里,杨朔走到他身边接过杯子放在一旁,问:   “这一晚上,得不少钱吧。”   穆之南轻描淡写地说:“还好,不是周末节假日,不到十万。”   杨朔想起刚上楼,他熟门熟路地去卫生间洗手,再一听这话:“穆主任挺熟悉行情啊。”   “书画协会有时候会在这儿做活动,有些行业前辈也会在39楼最大的那个厅开个展,Ritz-Carlton跟文化系统很熟悉,所以常来。你有兴趣的话,下次一起来看看啊。”   “我?”杨朔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我这种外行,万一有人跟我聊什么,我啥都不懂给你丢人。”   “不会的。”穆之南笑笑,“你虽然一看就是外行,但大家会以为这是个装文艺的富二代,不但不会嘲笑你,反而会巴结你然后狠狠地坑一把。”   “嚯,你们艺文界也这么见钱眼开啊。”   穆之南笑着把他带到一边,拐了个弯绕到一个柱子后面,狭窄逼仄,杨朔几乎贴在了玻璃幕墙上,他往下一看腿都软了:“哎哎别靠这么近啊感觉就快要掉下去了。”   “看那边。”   随着穆之南手指的方向,杨朔看到楼和楼的空隙中,有几栋房子。   “那是咱们家。”他说,“上次来这儿的时候,那帮人啰里啰嗦聊个没完,我就站这儿看风景,那天月亮很圆很亮,我在月亮升起的方向发现了咱们家小区,虽然看不清是哪栋楼,但有灯亮着,总觉得你在家等我。”   穆之南的眼睛弯起来,他站在柱子后面,只有一点侧光斜斜照过来,右边嘴角处一个小小的阴影若隐若现,那个浅浅的梨涡又出现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杨朔的眼睛,坦然又直率:“那会儿我就想,好好的月圆之夜应该和爱人在一起,牵他的手在楼下散步,才对得起这花前月下的好风景,干嘛跟一群老头待在这里,后来我就偷偷溜走了。”   尾音轻巧上挑,有些狡黠。   杨朔的心因这双眼和这句话颤巍巍的,像夏天里吃了一颗冰葡萄,酸甜多汁,舌头上还撩拨了一丝凉意,他突然把面前魅惑自己的这个人往怀里一搂,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嘴唇:“我现在也不想待在这儿了。”他凑到穆之南耳边,气声低沉,“想下楼开间房。”   “——怎么躲这儿来了?”白礼郃走进了他们的视线,笑吟吟地说,“你们俩回家再卿卿我我不行么。” 第40章 “这些你都忘了吗?”   凌晨四点半,杨朔被穆常宁的电话叫醒,说是一个早产儿有细菌性脑膜炎的症状,请小杨主任会诊。他揉着眼睛挠了挠头:“大小姐,PICU有医生在值夜班,为什么非要喊我,相煎何太急啊。”   穆之南翻了个身,抬头看他,迷蒙着眼。   他被这双眼勾住了魂魄,假装叹了口气说:“晚上伺候哥哥,天还没亮就被妹妹叫起来,我这是卖给你们家了!”   穆之南“啧”一声,屈起手臂轻轻捣他,紧接着笑了笑又睡下。   挂了电话,杨朔问:“你笑什么?”   “该剪头发了。”他打了个呵欠,“你的呆毛又站起来了,出去小心点,可能会接收到来自别的天体的信号。”   “哦是么。”杨朔胡乱抓了抓头发,拍拍穆之南让他接着睡,自己起床去了医院。   他没料到这个时间能在楼梯间见到白礼郃。   “白主任?您这是刚来还是没走?”   “哈哈,没走,昨晚上有个应酬,回来太晚了不想开车,就睡在值班室了。你怎么这么早,有急症?”   “对,产科请会诊,我去看看。”   杨朔已经走出去几步,又听白礼郃叫他:“哎小杨主任,改天有空的话,我请你和穆之南吃饭。”   他换好衣服进了PICU的大门,看到穆常宁说的那个孩子,才知道她为什么把自己叫来。   这小孩一只手就能捧起来的大小,像只幼猫,目测上去体重不足1.5kg,已经插了管,显然不只是脑膜炎,肺部应该也有问题。果然,他一拿到病历,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睡眠不足还有些困倦,一看到这些数据就立刻清醒了。   杨朔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暂停键,他允许自己停顿了两秒钟。   早产儿的细菌性脑膜炎,治疗起来非常困难,即使通过努力救回来了,存活者超过一半会出现耳聋、失明、脑性瘫痪、癫痫、脑积水或认知障碍等长期神经系统后遗症,其中有14的人群存在严重残疾。他在疑难病门诊,时常会见到从各地来看病的孩子,他有时候会脱离医生这个视角,从病人家属的角度想,这样的生存质量真的好么?长年累月的发病、就医、吃药,全家人揪着一颗心的日子无尽无休,带孩子来看病的家长们,明明年纪都不大,却无一例外全是精力不济的样子,一个不健康的孩子,真能耗尽父母们的心神。   但这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现在他面对的,只是想尽办法让这个孩子活下来。   穆之南早早醒来,再睡便睡不踏实,索性去了医院食堂,慢悠悠地吃早餐。医生护士们大多买了饭匆匆离去,很少能有在这儿坐着吃的机会,所以早晨的食堂很冷清,他在这儿遇到了同样有时间的白礼郃。   “早啊。”   “学长早。”   “豆腐脑啊,好吃吗?”   “还可以。”   “之前还在楼上遇到杨朔呢。”   “嗯,他有事先来了。”   “你们开两辆车?”   “不,我打车来的。”   “哦。我看今天,你没排手术啊。”   “嗯,下午要去学校上课。”   对话很无聊,很客套。白礼郃私下里不像在人群中那么健谈,又或者是因为都没休息好,即使面对面坐着,也都低头吃饭,不再说什么。   穆之南先吃完了,起身说:“学长,我去帮杨朔买点吃的带上去,先走了。”   “哦对了,改天请你们吃个饭,我跟杨朔说过了。”   “好。”   杨朔平时每天需要咖啡续命,早餐一杯,上午十点左右一杯,如果有特殊情况,中午还得偷偷喝上一口,穆之南今天给他买早餐,特意多加了一份浓缩,果然,到了17楼值班室的时候,杨朔垮着一张脸哀嚎:“你终于来了,我要困死了。”   穆之南却按住了他伸向咖啡杯的爪子,说:“不可以,先吃饭再喝。”   那张脸更苦涩了。   “给你带了神奇米糕。”他笑了笑,递过去一个小盒子。   六附院的食堂是个有点创意的地方,这盒米糕由四种颜色组成,黄白紫黑,给病人的,上面的字是“早日康复”,给医护人员的,是“妙手回春”。明明吃起来只是普通米糕,却因为这些字销量大增,尤其是本院职工,总觉得早晨吃了这个,一整天都会顺利无比,于是大家都管它叫神奇米糕。   杨朔接过来,三两口就消灭了,噎得直打嗝,穆之南赶紧把咖啡递过去。   “食堂也不换换词儿,总是妙手回春,看着跟个锦旗似的,‘药到病除救死扶伤’不也行么?”   穆之南想了想:“不好,妙手回春这几个字,单拎出哪一个都是正常的,那你说谁要是拿到‘病、死、伤’这几块,是吃还是不吃。”   “也是,那可能就卖不出去了。”杨朔笑道,“哎对了,我早晨遇见白主任,他说改天请我们俩吃饭,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跟我说了。应该就是吃饭吧,没别的意思。”   很多人说“改天”,也就是客气一下,但白礼郃显然不是,他隔一天就问一次,诚意满满的样子,穆之南也觉得一直推拒未免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于是应了下来。   他们约在了距离医院不远的一家饭店,这家店和其他吃饭的地方不太一样,没有开在商业区,反而开在公园里,而且没有大厅,只有大大小小的包间,进门需要走很远,曲径通幽的感觉,设计也精巧,每一间都能看到一些小景观。   白礼郃没有先坐下,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户外潺潺的水声立刻就传了进来。   “都给我推荐说这家环境好,果然。”他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才问,“不介意吧?”   穆之南微微侧过头没说话,杨朔抬了抬手:“请便。”   白礼郃一支烟只抽了13就摁灭了,然后拿出一瓶红酒,说:“去年从澳洲买来的,入选了某一年的Landmark Australia,尝尝看。”   他正准备给杨朔倒酒,酒杯被穆之南按住,说:“他开车,我来喝吧。”   杨朔刚想说没关系叫代驾之类,一看到穆之南递过来的眼神,他也就点点头,说:“对对对,我今天真的不能喝,前两天咳嗽吃了药的。”   白礼郃说那可千万不能喝酒,你喝茶,我们喝酒叙旧。   穆之南听闻,心下不满,距离大学毕业已经很多年了,白礼郃更早,他自认为没什么旧可叙,更何况——   还没想完,便听到白礼郃说:“那天早晨在医院看见小杨主任跑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他真年轻啊!”   穆之南紧接着就说:“是你的错觉。”   白礼郃笑笑:“我就记得他头顶上还站着一撮毛,看着跟个大学生似的一点儿不像个主任,那精神气儿,我站在他旁边明显是个中年人。”   杨朔生怕穆之南说出“你本来就是个中年人”之类的话,赶紧说:“别提了,因为这张脸经常不被家属信任,我自己也很苦恼。”   白礼郃接着说:“也对,咱们这个职业,有时候也看脸,好像医生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纪,才有能力治病似的。”   “不过还好,我大多数时间都在PICU里面待着,除了每周一天的门诊要对外营业。”   “哈哈,说起对外营业,陈百川可跟我说了,说杨朔是个招黑体质,容易闹出社会热点新闻,让我小心着点儿。”   “白主任,这我可要喊冤了,真不是我爱惹事儿,都是麻烦来找我的。”   穆之南尝了一口红酒,果然味道不错,明明是葡萄酿的,却能尝出些草莓和樱桃香,正当他想夸一句这个酒,却听到白礼郃问:   “还记得我们之前在学生会的事儿么?”   “毕业很多年,不太记得了。”   “诶,这就不对了啊,穆之南,咱俩当时还颇有些情谊的吧,都忘了?”   白礼郃还是那张笑脸,语气也轻松愉快,似乎真的就是时间冲刷了一切,此时两位老友把酒言欢的态度,穆之南心里不安,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原以为,白礼郃就是一个从别的医院调过来的学长,很正常,但他约自己和杨朔单独吃饭,开始谈大学,开始说学生会,就像一片平静海面突然升起一座火山岛,横在面前,消融不掉跨越不了。   他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杨朔的手,杨朔怔了一下。   “穆之南,那我给你复习复习,我大四那年你刚进校,一来就被隔离了,我们是在学校宾馆认识的,后来你也进了学生会,就跟着我,你很会写写画画,我想着等我毕业了,你接着做宣传部部长也不错,再后来,我们俩的关系——”   “白主任,我们当时——”   “又是白主任?”   “学长,我们没什么超越普通同学的关系。”   “嗯,这倒是。”白礼郃又点起一支烟,但只吸了一口就一直拿在手上,盯着缓慢上升的细细的烟雾,好像在回忆些什么,对着杨朔说,“你知道他上学那会儿身体多差么,三天两头往校医院跑。”   杨朔笑笑:“嗯,听说过。”   “刚进校那会儿看着挺棒的小伙子,还被拉去打篮球,结果一上场才发现他也只是个子高点儿,打得很烂。是吧?”   “有么?我都忘了。”穆之南低头喝酒,他很想让白礼郃停下这个话题不要再聊下去,又听他说,“当时你在学生会跟检验那帮人差点打起来,我过去帮你被人一脚踹出三米远,你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学长。”穆之南直接打断了他,“聊点别的吧,我觉得提这些不合适,尤其是在我爱人面前。”   那支烟在烟灰缸里燃尽了,白礼郃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他哼了一声:   “穆之南,那一年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么?你不记得在学生会活动之前我们俩在小礼堂熬过的夜了?不记得在辅导员办公室偷偷煮小火锅?不记得我好几次送你去校医院?如果你内心坦荡,为什么要主动找我聊那些。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什么鬼话?你说年轻时候的一时冲动,不代表什么,互相欣赏和情爱之间区别很大;还说什么我们以后都是要去做医生的,这个身份很敏感,性取向什么的,很容易构成阻碍;还有,医院这种等级分明的地方,可能对少数群体并不宽容,如果选择这条路,可能会遇到很多的不公平……”   他说着说着,语气从掷地有声的责问变成了苦涩,仿佛揭开了一条陈旧的伤疤:“你问我,学医那么苦,坚持那么多年,如果真的因为这样的原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成就,会不会不甘心。你说过的话,现在都忘了?” 第41章 黑洞   穆之南的大学生活开始得极不寻常,他一个人从北京坐火车过来,拎着一只大行李箱,还没进大学校门就被拦下了。   三天前,一种尚未被命名的新病毒从北京蔓延开来,卫生系统紧急通知,需要妥善安置疑似接触者。正值大学开学,为了防止校内感染,从北京来的学生先安排隔离观察。当时的信息也没有现在传播得这么快,他什么都不知道,一脸茫然被带到了学校宾馆住了下来。   别人的大学都是从宿舍开始,穆之南一个人躺在大床上,还暗自窃喜,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事情被他遇到,但一觉醒来的第二天,穆之南发烧了。   校医和学生会志愿者来看望他,给他抽血做检查,那个人就是白礼郃。   他是穆之南在学校里认识的第一个人,说认识,其实并不准确,他们只见过一面,还是戴着口罩全副武装,根本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样。隔离那些天,他们通过电话交流,白礼郃不愧是儿科专业,很有耐心,即使没事,也会陪穆之南聊一阵子。   实际上,一个学了三年的学长和一个只踏入校门一只脚就被推了出来的新生,实在没什么可聊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穆之南在问问题,白礼郃负责解答,还要解释很多专业术语,毕竟当时的穆之南,也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医学知识无限接近零。   穆之南确定未被感染顺利入学之后,他们自然而然地熟悉起来,因为书画方面的特长进了学生会宣传部,白礼郃当时是部长。   穆之南的专业是儿科七年制,他们被人看做天之骄子,不需要过考研那一关,还比同级学生早一年毕业。刚入学第二个月的运动会,穆之南被硬拉去打篮球,看着挺大个,实则一上场便被撞倒无数次,受了伤。白礼郃察觉到场上那些不友善的意图,便对他说:“别傻乎乎的一喊就去,他们根本不是想找你打球,故意耍你的。”   至于那次和检验专业的人发生冲突,也不能全怪别人,穆之南嘴上不饶人,看不惯的就直接说出来。说别人的设计幼稚,像幼儿简笔画,让他写字他不肯,说风格不一致,言下之意就是人家的画配不上他的字。都是学长,被一个新生讽刺,心下不忿便动起了手,白礼郃因为劝架被波及,受了些皮外伤,还不忘帮他解释道歉。   关于大一那年发生过什么,很多往事确实已经淡忘了,尤其是这样的年纪,每天忙于工作,闲暇时间如流星一般,让他回忆十几年前的事,就像从浩瀚星河里找出一两颗不那么明亮的,听到白礼郃提起,穆之南想到第一次寒假前的考试。   那几天恰逢冷空气来袭,前一天晚上有些感冒没睡好,即使这样去考试,他还是状态神勇,无往不利。写到最后的论述题,肝门静脉的组成及特点,并解释肝门静脉高压,穆之南脑子里浮现出一棵树,蓝色和红色的枝干交错,形象又明朗,但写着写着,那棵树长大了,渐渐蔓延到整张纸。他抬起头,阶梯教室前面的同学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柔光滤镜,似乎还能听得到黑板上面时钟走动的滴答声。隔着超过十米的距离,理论上不可能听到,然而他脑子里真的有个节奏。他不由得闭上眼,声音越来越响,敲打着他的头,他感觉到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提前交卷离开了教室。   户外的新鲜空气并没有让他好一些,冷风像箭刺入身体,他再也走不动了,靠着墙滑坐在地上。   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似乎没费力气就将他拎了起来,他伏在那个人背上,先是感觉到颠簸,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校医院挂水了,白礼郃笑着对他说:“学长又救你一命啊穆之南。”   也许每个人的感情里都会有些变量,穆之南就是白礼郃的这个点。他在那个时候困惑了,明明自己有稳定交往的女朋友,却总因为这个男生牵肠挂肚,已经超出了部长对下属,学长对新生的关照范围,他半开玩笑地表达了这些困扰,只当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希望能得到回应。   但穆之南给了一个答案,他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也听从了他的建议,收拾好自己的心烦意乱,按部就班地履行一个医学生最正常的人生步骤——实习,毕业,读研,入职医院,上班下班,谈恋爱结婚,考试写论文……他选择了一条大多数人走过的路,很平坦,很顺畅,把那些懵懂的情感留在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可能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有一些疯狂和冲动,但在时间向前走的时候,他们反而躲在了时间的背面,变普通,变正常,变得似乎那些时间不存在或者是存在于另一个时空中,他们走进了虚实难辨,同时却有血有肉的生活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水声被雨声掩盖,风也刮了起来,从开着的窗往里灌,穆之南咳了两声。杨朔起身去关窗,经过白礼郃的时候,他貌似随意又亲热地按了按他的肩膀,拇指和中指微微一动。   这是个不轻不重,微妙的力度,大概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意味,杨朔说:“所以大学那会儿,白主任的一片真心被穆主任残忍地扼杀在萌芽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啊。”   话说得自然,甚至轻快,听不出情绪。但很明显,“结束”二字加重了语气。   白礼郃有一瞬间难以察觉的停顿,随即哈哈笑着说:“可不是么!我以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直男所以不接受,结果多年以后,这家伙自己悄无声息地找了个男朋友!”   “其实我觉得吧,这事儿还真不能怪他,我也是追了一阵子才追到的。”杨朔看了看穆之南,后者没笑,也没表情,目光似乎透过了窗,游移在雨夜里。   白礼郃说:“没怪他没怪他,这都多少年了,大家都成熟了不少,年轻时候的事儿,早过去了。”   杨朔突然想起了什么:“所以您离婚的真实原因……”   “跟这个没关系,就是我说的孩子的原因。从来都没得到和得到过又失去了是两回事,我和前妻,心理上都接受不了,也消沉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这个意外,我们现在应该不会分开。”   “很喜欢小朋友?”   “非常。本来就挺喜欢的,不然也不会选儿科,后来因为求而不得,这种渴望叠加起来,遗憾就会变得特别沉重。”   “其实胚胎筛选技术现在已经很成熟了,可以试试。”   白礼郃想了想:“目前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暂时不想再婚,即便是结婚了,也不想那个人因为我的缘故这么辛苦去做试管。算了吧,可以的话,领养一个也行,我对自己的基因也不是特别满意,没必要非要延续。”   这顿饭吃得如一个世纪一般漫长,穆之南有一种悬浮在宇宙中的失重感,杨朔和白礼郃还在继续聊,气氛似乎还很融洽,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并不像这间屋里另外两个人一样自如,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并不清白,而白礼郃的谈笑风生,则是对他的刻意宽容,显得虚伪。那些已经逝去了的时间和若有似无的情感,不但没有被淡忘,反而以这样的方式提起,他强势开启那把锁,记忆一点一点展示在穆之南面前,非要把现在和过去在这个晚上汇合在这个房间里。   他陷入了一个自我怀疑的怪圈,总感觉绕过一个陌生的星球,就能到达陆地,但迎接他的,是另一个领域的黑暗,满眼的星光,却看不清,他觉得渴,又端起水喝了几口,杯子立刻被杨朔抢了下来。   “哎乖乖乖,不喝了,再喝就醉了。”杨朔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穆之南一上车就睡着了,呼吸柔软平和。雨已经停了,在城市边缘的快速路上,杨朔开得不慢,却平稳,时间也跟着一寸一寸平稳地经过。他醒来发现周围有些暗,直起身,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现是地下停车场。   杨朔揉了揉他的头发:“怎么,脑子又停电了?”   “不是。没有。回家吧。”   牵起他的手,杨朔走得很慢:“穆之南,我发现你这个人很狡猾。”   “才发现啊,太晚了吧,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年你拒绝我,我虽然很不高兴,但总觉得你说什么都对,理所应当不接受。但今天一听,你他妈18岁就知道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人了,你身体里住了个穿越过来的妖精吧!”   穆之南低头笑,又侧过脸递过去一个摇曳生姿的眼神:“我身体里住着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杨朔猛吸一口气,饶是他脸皮这么厚的人都很难招架这突如其来的浪荡,脸一红,竟还结巴了起来:“你你你……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穆之南不说话,大概也觉得刚才那话已经严重超出了他羞耻的底线,只能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向前走。   “所以当年,如果白主任再坚定一点,现在就没我啥事儿了是么?”杨朔追上去问。   他摇头:“不。那个年纪,我还沉浸在被一两个女生追求的虚荣里,不可能和他发展什么隐秘的关系。”   进了门,杨朔倒了杯水递给他,又不松手,故意做出一种拉扯状,说:“看不出来啊,你居然是个会打架的。”   “年轻气盛,谁不会么,你这武力值难道不跟人发生什么冲突?”   杨朔立刻答道:“其实我不敢。我手重,轻轻一捏就能给人掐紫了,真要是打起来不得给人揍出个好歹。”   穆之南点头:“倒也是。不过医学院那种地方,都是些书呆子,就算打架也都是推推搡搡的,打不起来。”   杨朔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凑过来:“那你试试跟我打一架?”   “我有病么,跟你动手不是自不量力?”   “动脚也行,我就想看看你是怎么年轻气盛的。”   穆之南觉得他很烦,抬起脚作势要踹过去,没想到杨朔居然真的动用了专业技能,一个闪身,左手迅速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抓住的同时还揉了一把,带了些不怎么正经的意味。   “啊!”穆之南大叫一声,很痛的样子。   杨朔赶紧松开了手,忙问:“疼啊?”   穆之南嘴角一弯,一把将他推倒在沙发上,双手按住他的双肩,膝盖抵住他的腿,似乎是已经控制住了对手似的,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句:“兵不厌诈~”   杨朔憋住笑,还是陪他演了下去:“好计策!我认输。”   穆之南刚想站起来,却被一只手拽了下去,整个人趴在杨朔身上,后腰被按住,他的腰本就不太舒服,再加上酒意还没完全散去,被压制住这一点,他就动弹不得了。不过也不想动,下巴搁在杨朔肩膀上,慢悠悠地说:“那次,也证明了我根本不会打架,所以在那之后就不敢惹事儿了。”   距离太近,杨朔看得清穆之南虹膜的深棕色,看他缓慢地眨眼,看那些放射状的肌纤维有着温和的质感,看得久了,他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会被吸引进去,进入那个近似于黑洞的瞳孔之中,他按住穆之南的后颈,闭上眼轻轻吻他。   他的吻很甜,穆之南尝到了一些水果香,让他想起大学食堂小盒的水果拼盘,年轻鲜活的味道。   “我要是在就好了。”杨朔无不遗憾地说。 第42章 另一个六月   这一年天气反常,五月中旬已近30度,到了六月,连续好几场大雨并未带来凉意,反而像小火慢炖一般,温度居高不下并持续攀升。   这天傍晚,小儿内科接诊了今年第一位中暑的小朋友,宣告夏天正式来临。   “看来小儿内科又是个不平静的夜晚呐。”最近杨亚桐都在学校考试,杨朔名正言顺地赖在急诊陪穆之南值夜班。   “你这样说话会被儿内赶出去的。”   “他们忙得没时间理我,说不定还得来请我过去帮忙。”   十分钟之后,杨朔心悦诚服,在医院这种笃信玄学的地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现场应验的可能。   小儿内科今晚两位医生值夜班,七点半不到,诊室门口便已经排起了队,急诊护士小刘正纳闷,又接到电话,说两辆120急救车马上到,请儿科接诊。   她觉得不太对劲,看到外科诊室里的杨朔,喊了一声:“小杨主任,您能过来看一下么,120马上送来两个小孩,大厅里还在排队,我觉得他们快要忙不过来了。”   杨朔答应了一声,穿好白大褂去门口等救护车。   巧合的是,救护车从两个方向驶来,送到的是两位症状一样的小朋友,一男一女,都是4岁。高热寒颤,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杨朔喊了欧阳瑾一起来,欧阳医生一进门便说:“又是急性肠胃炎?”   “又是?”   “两个小时内陆续接诊了6个孩子。”   “你先处理,我去李橙希那边看看。”   杨朔跑到另一间内科诊室,果然,一样的症状,他拉着一个孩子家长问:“你们认识?同一个幼儿园?”   家长说对的,他们正在怀疑是幼儿园下午的小蛋糕出了问题,已经联系老师了。   杨朔脑子里冒出了群体性食物中毒的感叹号,他叮嘱小刘:“打电话给院办上报卫健委,请白主任回医院,打给小儿内科和PICU,让他们安排人下来,对了,通知老郑,请他带些护工过来帮忙,急诊这边人手不够。找人联系幼儿园,确认一下有可能感染的小朋友总数有多少,再打个电话给儿童医院,如果他们那边没这么忙,可以分流过去一批,跟120指挥中心报备一下,尽量送去儿童医院或者别的医院儿科。”   交代完这些,杨朔看到急诊的入口处,又有一批家长带着孩子匆匆赶来。   细菌培养的结果显示,这些小朋友感染了金黄色葡萄球菌,确实是一场发生在幼儿园的食物中毒事件。幼儿园距离六附院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路程,这家医院是周围居民带孩子看病的首选,穆之南只是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便看到急诊大厅已挤满了人。   每个小朋友至少会有两位家长跟着,更有甚者一家五六口人都在场,症状轻一些的还好,只偶尔表现出不适,症状严重一些的,被家长抱着往返于卫生间和候诊区,孩子不舒服哭闹,家长更是焦急,一面催促护士,一面徘徊在诊室门口。   护士们也一刻不停。分诊处堆满了人,她们负责引导,儿科候诊区的椅子早已坐满,诊室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排着队,更别提输液室,那里堪比春运,已经连插脚的空都没有了。   医生的叫号系统已形同虚设,连小儿外科也挤了不少人,李橙希和欧阳瑾显然是忙不过来,她们只能低头不停地开检查单开药,偶尔遇到重症就呼叫杨朔,杨朔刚安排了两个孩子去儿内办住院,再一抬头,从开着的门往外看,急诊已经乱了起来。   孩子的哭声,家长的催促吵架声,护士的维持秩序声似乎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气流,冲击着杨朔的脑袋,他打开护士站的扩音器,在广播里说:“请儿科就诊的家属注意,我们将在十分钟后重开门诊,届时会有更多的医生护士服务大家,请各位家长稍安勿躁。”   说完他对护士长说:“护士长,咱们得换个地方了,急诊这边已经没办法保证正常秩序,抢救室都满了,万一再来病人,床都推不过来。”   白礼郃赶到医院的时候,门诊已经是井然有序了,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嘈杂,虽然也有孩子哭闹,却比白天的门诊显得更冷静一些,不断有带着孩子的家长进来,他也没时间迟疑,自己开了一间诊室开始叫号。   这一夜,儿科接诊了119个小朋友,大部分的孩子病情都不太严重,16位患儿安排住院观察,其中三位送去PICU。天快亮的时候,门诊没有再来新病人,护工们都在安静地打扫地面,一晚上过去,地上散落了些食物残渣,用过的纸巾,偶尔还有呕吐物,这些纷乱也在提示,他们刚刚经历了一个怎样的夜晚。   杨朔一屁股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便再也动弹不得,椅子上有清晨的露水,他也管不了那么多,闭着眼,头向后仰起一个夸张的角度,让湿润的风吹在脸上。   这时他才感受到太阳穴跳动着疼。穆之南不在身边,没人给他按摩,原本并没有那么难受,却无端觉得忙了一夜,那个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竟还有些失落。   起风了,似乎又要下雨。   白礼郃在他身边坐下,坐了一会儿才说:   “小杨主任,我听护士长说了,你的紧急情况应对能力很强,很厉害,值得开会表扬。”   杨朔依旧闭着眼:“表不表扬无所谓,绩效少扣一点就行。”   白礼郃笑道:“行,本月绩效给你120%。”   “那我先谢谢您了。”   “哎穆之南呢?”他貌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上楼睡觉去了吧,不知道,忙着救重症呢没空关注他。”   白礼郃一愣,随即又反应过来他在开一种嘴上毫不在意实则处处留心的玩笑:“哈哈,真能扯,行了,别坐这儿了,你也赶紧上去休息会儿吧。”   杨朔起身走去便利店,打算给穆之南带点东西当早餐,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白礼郃:“白主任,谢谢您的欣赏。”   白礼郃朝他一扬下巴,场面看起来颇为和谐。   不远不近的一声闷雷,预示着一场新的雨,声音不大,却足以惊醒穆之南,他睁眼看到杨朔睡在另一张床上,想来应该是怕吵醒自己没有过来挤。   他睁着眼睛平躺,想起大学里最后一次和白礼郃见面,是在他们年级即将去实习的前一天,也是在六月。   一场暴雨引发城市内涝,但该考的试还是要考,该奔赴的医院还是要去,学生会一群相熟的同学约了个KTV,那一年恰逢世界杯,没有人在唱歌,包间里的电视用来看球,配合着啤酒和烤串,热热闹闹的。   他最后一个到场,从学校步行过来,路上随处可见抛锚的车,公交车也三三两两堵在水里,正当他庆幸自己穿了条短裤,一辆巨大的越野车从身边经过,掀起了一波小规模的浪,穆之南低头,拧了一把T恤,继续蹚水前进。   到了KTV,白礼郃看他湿淋淋一脸沮丧的样子,忙把他拉进卫生间,从自己打包好的行李里翻出两件衣服给他穿,说:“这么大的雨,我还以为你来不了呢。”   “已经不下了,就是积水严重。”穆之南边换衣服边说,“今天正巧考完,总要来送送学长的吧。”   外面很吵,卫生间的门挡住了一部分电视内外的欢呼声,也隔开了一些平凡的热闹和不寻常的宁静。白礼郃看着面前这个人,想起他在学校宾馆生着病的样子——大一新生是学校里变化最快的一群人,刚来时怯生生的懵懂已完全不见,此时的穆之南虽看起来精神不好,却也已经能适应繁重课业了。   “考得怎么样?七年制的末位淘汰压力太大,你身体不好,悠着点儿。”他像是即将远行的大哥交代弟弟似的。   穆之南笑笑:“我没问题啊,倒是学长,实习就真的是要去做医生了,会紧张么?”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兴奋还来不及呢!”   “我有时候感觉,会背课本和会给人看病根本就是两回事,有点纸上谈兵。”   “不着急,再过一两年你就知道了,多练练,上手还是挺容易的。”   “嗯。”他换好了衣服,又恢复了清爽的样子,“快出去吧,学长有吃的没,我快饿死了。”   那一晚,陆陆续续有人离场,穆之南坚持到了后半夜才躺下睡着,再醒来的时候,只剩他一个,手机里有两条来自白礼郃的留言:   “要赶七点的校车,我先走了,包间到中午12点,你可以多睡会儿。”   “其实真的去医院,我也是有点胆怯的,不过没事,就当是学长先帮你去试试水。多保重啊,再见了穆之南。”   那场球是哪边踢赢的他早就不记得了,热闹散尽,他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一点东西,但当时只顾得上赶紧回学校收拾行李过暑假,根本来不及考虑别的,现在回头想想,时间,或者说命运,就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戏弄般地,带着白礼郃重新出现在自己身边。   以他艺术家的敏感,总感觉自己陷在一片沼泽地,所有的情绪都搅成一团无规则的形状,随机地展示出柔软或坚硬,难以化解,毫无头绪。   穆之南做不到像白礼郃以及自己的爱人那样的坦然,他原以为自己足够成熟,却无法释然,他甚至有些想躲着白礼郃,但怎么躲得了,他是科主任,是每天都能见到的人,是内部系统里给他点审批的人。   他不愿再想了,这一点点年轻时候的微妙情意,当年就若有似无,现在更是像一片虚构出来的风景,但他却能切实地感受到无形的压迫感,如黑夜里一直跟在身后的脚步声,慢慢逼近。 第43章 旧雨新知   穆之南的组里最近来了两位新医生,主治医师徐淼来自儿童医院普外科,住院医师林优远刚回国不久。穆之南问:“白主任,都放在我这儿?”   “对,刘主任有点忙,先安排在你这里。”白礼郃示意二人先回去,私下里对穆之南说,“过一阵子还会来新的副主任,你先带着,小林男朋友的爸爸是卫健委的领导,你照顾一下。”   “卫健委的?那干嘛不去儿童医院?”   白礼郃朝他笑,意味深长:“因为你学长我在这儿啊。”   穆之南明白了,这是他的人脉资源:“要怎么照顾?”   “别误会,不用特殊待遇,稍微关注一下就行了,而且人家本身条件也不错,斯坦福的,学历可不比你家小杨主任差。”   穆之南没说什么,点点头,医院里的关系户多了去了,斯坦福的毕业生显然放在哪里都有优势,应该不会太麻烦。   这一阵子,小儿外科,或者说穆之南这个组颇为平静,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手术,大部分都是一些脐疝腹股沟斜疝肠梗阻之类,都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做了一个心脏手术,也是最简单的室间隔缺损,突如其来的轻松感,穆之南恍惚以为快要过年了。   于是他抽空回了趟北京,去看了看小四合院儿的改建情况,顺便又追加了一笔投资。原以为回来之后,会有一大堆的排期手术等着他,一摞病历夹都能给他砸出个重伤,却没想到除了程春和肖潇收的几个病人,什么都没有,他在那一瞬间突然有一种本院快要倒闭了的不祥预感。   他趁着开会,问了一下最近门诊的情况,徐淼的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所以你不是没遇到复杂的病例,而是只收了简单的?”穆之南问。   “是啊。”   “为什么?”   “您不在医院,我也不好擅自收病人,有一个动脉导管未闭的孩子,已经出现了肺动脉高压,我推荐他们去了儿童医院。”   穆之南说:“这种情况你可以给我打个电话。”   徐淼坦言:“情况不太好,我觉得这个手术做起来不是很容易。”   穆之南皱起了眉,隐隐不悦,似乎自己的水平被质疑:“根据你的描述,我觉得把握很大没什么问题,程医生也知道,我们以前做过很多例。”   “这是四级手术了,理论上还是您这种高年资的副主任收进来比较合适。那下次,遇到这样的病人我会让他们去挂您的专家号,手术审批也顺利,这次我已经建议他们不在这里做了,也不能给人叫回来。”   穆之南工作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他说话把别人噎够呛,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的人,但他的做法和说辞并没有过于严重的错处,越是这样,他越是憋闷。他想起白礼郃说过,徐医生从业近十年没出过医疗纠纷,敢情是这么一种情况,只挑最简单的病人,平时工作中规避一切复杂的病例,能不做就不做,当然不会出问题。   这天晚上,杨朔看出他有些惆怅,问他怎么了,他不想抱怨,说没事,最近手术很少,有点无聊。   “怎么还盼着病人多啊?你这个想法可真不善良。”   “这倒也是。”穆之南笑容很浅,看起来心事重重。   “空闲的话,周末找个地方玩两天?”   “好啊,我一直记得,你给我写的邮件里说,要一起坐一趟慢火车。”   他们去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吃了一顿不怎么好吃的饭,值得庆幸的是风景不错。他们在一个没什么游客的峡谷里走走停停,杨朔见他一脸淡然,问:“新来的医生怎么样?”   穆之南看了他一眼,他太了解自己了。   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徐淼给他带来的不适感,于是避开了那个人,说:“林医生经验少一些,但学习态度很不错,斯坦福毕业的,跟你有得一拼。”   “斯坦福也就是个名字响亮一些,我们都看专业排名,所以我只服哈佛医学院。”   “你们就这么喜欢比较学校排名么?综合排名比不过人家就要比专业排名?”   “专业没有优势的才会比较综合排名,我们恨不得把医学院各个专业都比一遍,临床医学和基础医学都有排名,分得可细了。其实专业排名更具参考价值,你想啊,咱们这儿医科大学的药学专业和药科大学的医学专业,水平肯定是不一样的。”   穆之南想了想:“药科大没有医学专业。”   “我就是举个例子。每年排名结果出来那段时间还是有点兴奋的,如果自己学校排名上升了,就像自己的身价也上涨了似的,其实并没有。”   穆之南撇撇嘴:“你们这些名校毕业生真够虚荣的。”   “这你就错了。”杨朔助跑两步跳上一块大石头,抬头看着斜斜照进峡谷的日光,说,“我最大的虚荣来源于你,恨不得告诉全世界,这个人是我爱人。”   穆之南抬头看他,杨朔的身体拦住了日光,上蹿下跳又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脑门儿亮闪闪的,他似乎看到了那个运动场上的少年。   穆之南的表情写上了“我也爱你”,却见他脸色一变:“可是穆之南,你能不能认真跟我谈恋爱?”   这话听起来根本不像是已经在一起好几年的样子,穆之南问:“一直都很认真啊,怎么你感觉不到?”   “就现在,咱们不在工作场合,就抛开医生的身份,什么同事什么疾病什么治疗方案都不提,单纯地游山玩水。”   他心说这话题不是你先聊起来的么,笑了笑,“那咱们退休了天天都能这样。”   “咱们退休”这几个字,听起来是个遥不可及的日期,但杨朔却异常欣喜,感觉自己得到了一个近乎天长地久的承诺。   杨朔租的民宿藏在山里,要坐一阵子小电车,路上几乎见不到人,每隔十几分钟才能遇到一座小屋,穆之南轻声问:“还要开多久啊,咱们是要住在山顶么?”   “哎呀不是,别着急,这家主打的就是低密度,据说房间的间隔超过两公里,绝对的安静没人打扰。”   穆之南瞥了他一眼:“真会挑,从哪儿找到这么适合偷情的地方。”   下了车,推开矮门,一方小院儿,两间小木屋,穆之南皱了皱眉头:“这房子,结实么?”   “哈哈你还怕它塌了不成。”   “看起来刮一阵风就倒了。”   送他们过来的服务员笑着说:“木头都是贴在外墙的装饰,实际这个房子是钢筋水泥做的,您放心吧,别说刮风了,地震都没问题。”   果然,进了房间,就是一个很正常的房子,跟外观不同,内部的构造是现代风格,客厅的大落地窗视野开阔,满眼的绿色,确实是按照世外桃源的标准建造的。   黄昏刚过,山里的温度陡然下降,穆之南把自己摊平成一片轻盈的叶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睡睡醒醒,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杨朔正在给他盖毯子,说再等一下,服务员马上送东西过来,我们在院子里烤肉。   跟着杨朔度假的穆之南,什么都不用想,似乎真的抛开了医院,以及医院里的那些人。周围真的安静,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夜雾湿冷,户外就不能待了,和爱人进屋关门,他的整个世界就在这个密闭的容器里了。   明明是在山里,他却感觉自己平躺在海面上,随波逐流,无忧无惧,自在自由。   杨朔捏着他的下巴,沉下声音:“宝贝儿,说了多少遍了别咬嘴唇,叫出声不丢人,好听,我喜欢。”   他难耐摇头,睫毛不自主地抖动,依旧不肯松口。   “别怕嘛,方圆两公里都没有人。”   穆之南还是没出声,但急促呼出的气息喷在他耳边,起初只是一点温热,但这一点热从他耳边迅速蔓延到全身,心脏收缩和舒张都加快了速度,血液在奔腾,杨朔感觉自己沉在一个漩涡里,他无法反抗也不愿反抗,就只想这样晕眩着进入湍流深处。   他迷恋穆之南脊背的弧度,用力抬起头的时候,似乎是一条小船,载着他的全部爱意,杨朔低头吻他的后颈,并且顺着脊椎一路向下,抚摸到腰最细的位置,还充满怜爱地轻揉了一把。   他以为的轻,和穆之南感受到的力度,隔着专业运动员与体弱多病的普通人之间的天渊之别,穆之南突然感觉腰快被他压断了。   他尖叫一声,力不能支,倒在床上。   杨朔全身的热量倏地散尽,愣在当下。   穆之南挣扎着侧过身,身体似乎还因为疼而轻轻颤抖:“天呐你这是要把我拦腰切断的力气。”   杨朔慌乱极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好了没事,就突然疼了一下。”穆之南晃了一下他的手臂,“我想喝口水。”   杨朔摸了摸,没找到枕边那瓶水,大概是刚才被踢下床,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他从客厅拿了一瓶新的拧开:“还疼么?要不要回医院看看?”   穆之南失笑:“还‘回’医院,你忘了咱们不在家了?”   “哦对,忘了。”   “没事,真的好多了。”仿佛刚才那个疼得颤抖的人不是他,笑意里竟还带了些歉意,“继续么?”   杨朔窘迫:“……继什么续,被你吓软了。”   “那我也可以让它重新起立敬礼。”   他一脸沮丧,心有余悸,哪儿还有这种兴致:“求你了别招我,趴好了,帮你揉一揉腰。”   “那你轻点儿。”经过刚才那一下,穆之南的表情里,似乎充满了不信任。   这次是真的轻了,穆之南被按得舒服,全身放松,不禁“嗯”了一声。   杨朔对着他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别叫,叫出感觉你负责么?”   他笑得脊背都在抖,脸还埋在枕头里,声音含含糊糊,但听得出佯装嗔怒:“唉!小杨主任真难取悦,一会儿让叫一会儿不让叫的,那揉出感觉你负责么?”   “负责啊,你有什么问题我就能解决什么问题。”   但转天穆之南回到医院,遇到的问题,恰好是杨朔解决不了的。   儿童医院胸心外科副主任唐彬,穆之南也是认识的,只是他为人低调又沉默,不像梁一成喜欢活跃在新媒体的镜头前,白礼郃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把他请了过来,并且把程春和与肖潇安排在他那个组。   穆之南当下脸色就变了。   白礼郃说:“唐主任您先去办公室吧,跟程医生肖医生熟悉一下。”转身对穆之南说,“你跟我过来。”   在17楼的走廊尽头,穆之南说:“白主任,我不理解这样的安排,麻烦您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白礼郃说:“程春和是个可造之材。”   “所以可造之材不适合在我这里?问题出在我身上?”   “当然不是,你先别急,唐主任说实在的,年纪也不小了,还一直是个副主任,他本人也有一些想出去执业的想法,当然,我请他过来也是觉得咱们这里手术量太大,可以分担一些,即使过一阵子他走了,跟了一段时间,程春和能够独当一面,早点升副主任不是很好嘛,你想想是不是这样道理?”   穆之南脑子里都是“你在胡扯”,但他也不能直说,说了好像变成了自己气量小不容人,他沉默了一阵,“行吧。白主任,”他抬头直视白礼郃,此时不必多说,彼此都明白对方内心秘而不宣的想法,哂笑道,“用心良苦啊,我替程春和谢谢您。”   回到办公室,程春和已经在里面等他了。 第44章 联合手术   穆之南跟程春和面对面坐着,一时谁都没说话,他们都是心直口快节能高效的外科医生气质,难得有这种相顾无言的时刻,又沉默了一会儿,穆之南说:   “从程序上来看,这样的安排没有任何问题,你不要有情绪,先稳住。我倒是很庆幸你和肖潇还在一起,因为肖潇还要你照顾。她的事你也知道,刚结婚不到半年,爱人就查出尿毒症住进咱们肾内科,跟肖潇提了离婚,她不肯,一个人撑着家。她也算是你一起帮忙带起来的,非常坚强非常能干的姑娘,但她现在家里遇到困难了,事业上不能再出问题。你不要闹脾气,不要跟白主任针锋相对,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好她,明白了么?”   程春和还是拧着眉头,他不理解,他搞不懂这种安排的用意,他知道穆主任的意思,但内心实在不舒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听他继续说:   “至于新来的这位唐主任,如果人品不差当然很好,你们好好跟着他,就像白主任说的,他年纪不小了,估计慢慢会退下来。所以如果有问题,也尽量能忍则忍,因为无论是他还是白主任,在儿童医院这么多年了,根基应该都很深。听我的,先求稳再求变,好么?”穆之南见程春和把头埋得更低,又追了一句,“春和,答应我。”   程春和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承认这番话是正确的:“我懂,我能做到。可是穆主任您怎么办?我看那两位……”他不说了,他一向厚道,不会背后说人是非。   穆之南轻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人和人之间总要有个相互适应的过程,你看我和杨朔,他刚来的时候还吵过架呢,没事。说真的,对于这样的安排,我的愤怒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反而是你们,如果遇到难处了,一定记得跟我说,听到了?”   程春和怏怏不平:“穆主任,难道一个普通人,就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吗?面对这样的境况,一点都不反抗,不为自己争取吗?”   他起身走到桌边,慢悠悠地拧开茶叶罐,边烧水边说:“我们普通人,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生活的,没有人一出生就是为了战斗的,一出门就找人打一架?从小树立目标要掀翻一座城池?不可能的,平静平凡的生活是最高的追求。况且,普通人有很多忌惮,你的妻儿,肖潇的家庭,都不允许我们冲出去反抗,因为这只是一份工作,咱们遇到的,也只是工作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调动,没有抗争的必要。真的,春和,相信我,这都是一时的事一时的情绪,过去就过去了。你们能好好的,我也会安慰很多,毕竟这事儿,很大概率是因我而起。春和——”   穆之南的话停在了一个欲言又止的位置,他面对程春和或肖潇,一向都是半个老师的身份,从不展示内心柔软的那部分,此时这个房间的气氛有些阴,颇有些“平明送客楚山孤”的意味,他倒了一盏茶递过去:“别让我更难过了好么?”   两周后的某天下午,穆之南从办公室出来,一边划手机一边走去病房,经过17楼会议室,转了个弯差点撞上人,被一把抱住:“天呐宝贝儿你不看路的啊!”   穆之南也吓了一跳:“哎是你啊,来会诊?”   “对,跟刘主任他们开个会,来早了。”   穆之南看他端了杯冰咖啡,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随即皱眉:“好凉,冰得头疼。”   杨朔立刻把杯子移走:“诶,你不是不喝咖啡的么?”   “困了,今天没手术。”他停顿一下,苦笑道,“最近也没什么手术要做。”   杨朔偷偷瞄了他一眼,看他眼里流出一些落寞:“穆之南,不忙就当休息了好么?别劳神费心,我宁愿你闲着,也不想你累着。”   “嗯,我明白。”   此时,会议室走出一群新的实习生,看上去不像是轮转过来,而是刚刚开始实习的样子,各个气宇轩昂,对未知的一切都充满信心。杨朔等他们经过,悄悄问穆之南:“哎,你当初也是这种精气神儿吧?”   “当然不是,哪有这么浮躁,我比他们冷静多了,很早就跟着老杨接触重点病例了。”他把“重点”两个字说得很慢。   杨朔笑道:“好好你厉害,你是天才。”   没过多久,刘肃程春和出了电梯,杨朔朝他扬了扬眉毛,一副欠揍的表情:“好了,我也要去讨论‘重点’病例了。”   这是个五岁女童,IV期肝母细胞瘤,术前已经化疗三次,她的肿瘤组织自原发灶的回流静脉进入下腔静脉内形成瘤栓,并沿下腔静脉向上生长,超过膈肌水平进入膈上下腔静脉,已经长入了右心房。他们计划做一个联合手术,同时切除腹部原发肿瘤、膈下、膈上下腔静脉瘤栓及右心房内的瘤栓。   “这样的一次手术就可以把肿瘤完整切除。”刘肃说。   孩子爸爸问:“刘主任,按照您刚才说的,看起来是个很大的手术啊,孩子真能受得了吗?”   “听起来风险很高,但实际上,如果先切除腹部肿瘤,很有可能会发生肿瘤组织脱落引起肺栓塞,或者瘤栓再次向上长入膈上,这样反而更危险。”   女孩的爸爸没说话,孩子久病,时间长了,他们大概也了解了一些基础医学知识,只因这手术听起来太大,他嗫嚅道:“我有点……慌了,我不知道你们提的联合手术和分开手术哪一种方案更合理一些,孩子已经化疗三次了,我们怕手术不成功,让孩子白白受这个罪。”   刘肃把视线投向在一旁的杨朔,杨朔会意,往往这种时候,理论知识和临床数据已经没办法起到安抚家属的作用了,他说:“孩子遭的罪,没有一种是应该受的,都是会白白浪费掉的。”见家长不解,他接着说,“手术做完之后,孩子还要面临一系列的治疗,而我们这次要做的,就是让她再也不要面对这样的痛苦。我们想,到了她离开PICU的那天,你们的天都能晴朗起来,爸爸妈妈的心里不再压着一块大石头,你们都不会再痛苦,她也能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去幼儿园,去上小学。”   杨朔没想到他就是随口说了一句幼儿园,孩子妈妈突然捂住了脸,痛哭出声。   “妹妹那天在阳台,看到楼下她们班的小朋友跟着老师,排队走出幼儿园,去小河边画画写生,小朋友们捡树叶贴在纸上,妹妹好羡慕,说她也想去,还说,她在楼上看到了元宝,她记得刚上小班的时候被元宝抢玩具,老师让他道歉,后来他们变成了好朋友,她特别想念元宝……”   “刘主任,我现在真的是,绝望到不知道该祈求什么。不不不,我甚至不敢求,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换,拿我自己的一切去换她这次平安度过。”   李靖坐在后排旁听,冷不防被这句话击中,眼泪掉下来。似乎又觉得很丢脸,赶紧侧过头抹掉,但鼻子实在酸,他刻意假装打了个喷嚏,才得以拿出纸巾。跟着杨朔这段时间,他在PICU的门外见过很多悲伤的场面,但孩子妈妈努力克制伤感的样子太让人揪心,李靖想起自己的妈妈,即使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又想起阿姨,在父亲生病之后那么拼命地工作……他读研以来,第一次实实在在掉了泪。   幼儿园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无非是其中一小段受教育的历程。三年而已,四季更迭,草木枯荣,日月逾迈,但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幼儿园就是一间充满了欢乐的教室,一片色彩绚丽的游乐场,一个亲密的好朋友和一段天真烂漫的时光。但这个孩子遇到了一场恶性疾病,没办法再去幼儿园,还要面对这么大的手术。   程春和自己也是一位小朋友的父亲,儿子也即将上幼儿园,他这个会开得如坐针毡,压力越来越大,看着孩子妈妈哭到停不下来,又听到杨朔的话,他感觉自己也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胸口,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他几度想离开这间屋,却又不行,他看着孩子母亲痛哭起伏的背影,心脏好像跟着她同步收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他虽不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但这个孩子的手术,他不能做,他做不到。   于是又一次来到穆之南的办公室。   穆之南笑了:“这类手术你也不是头一回做,怎么会突然没信心了呢?”   “穆主任,您就当我是最近压力太大情绪不好吧,这个手术太关键了,我给您当一助,再学习一次行么?”   穆之南见他确实状态不对,答应下来,又翻了翻手术排期,说:“时间够紧的啊,都赶到一起去了,那天上午我有两台连台,不过都是小手术,应该还好。”   手术进行得颇为顺利,之前预想到的各种意外都没出现,体外循环结束之后也没有出血,其他医生进行收尾工作,刘肃和穆之南先离开了手术室。   刘肃是个非常严谨的女医生,平时也是不苟言笑,此时显然心情不错,她抬头看着穆之南,笑道:“合作愉快,咱俩配合还是那么默契。”   “当然,这个组合是传说中儿外的最强水准。”   刘肃停下脚步:“穆主任,这次架构调整我有点搞不明白,但看得出春和肖潇他们很依赖你,这段时间就当是给他们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再等等吧,儿科还有扩建的计划,过一阵子有更多医生来,再重新安排,尽量让他们还是跟着你。”   穆之南着实是有些累了,他揉了揉太阳穴:“刘主任,谢谢,心领了。不用因为这事儿为难,我跟他们谈过了,大家都能保持正常工作状态,您放心。唉,站了一天还真有点饿,我先走了。”   他察觉到自己有些低血糖的症状,身体不太舒服,后背一阵一阵发冷,口渴头晕,但刚做完一场大手术的兴奋感还没过去,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抬起手,欣赏了一会儿手指的颤抖。走回更衣室的路上,他随手拆了一包葡萄糖喝了两口,甜,但口感并不好。   坐在椅子上,穆之南就再也不想起来了,他想,更衣室太不人性化,应该准备床而不是这种硬质的长椅。坐了一会儿,眼睛酸疼,他用力揉了揉,又感觉到冷,准备起身换衣服,却没想到,刚站起来,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被摔得莫名其妙,但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也没有强撑着起来,顺势平躺在地上,后背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凉意。穆之南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加速泵血,像是蓄势待发要冲到哪里去,却又不知道要去哪里,因为现在他哪儿也去不了。   他打着寒战摸出手机,呼吸纷乱,声音颤抖:“我在更衣室,杨朔……杨朔你快来,我站不起来了……” 第45章 “杨朔,我想回家。”   杨朔跑进更衣室,见穆之南平躺在地上,脸朝着门的方向,表情是巨大的恐慌和些微期盼。这样的场景好似一股无形的吸力,把他的血液从后颈抽出一部分,他在那一刻和穆之南产生了同样的感觉:紧张、僵硬、脊背冰凉。   同样的,他也双腿一软,跪在他身边,握住一只颤抖的手,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肩膀,他的手,整个身子都是凉的,凉到杨朔的心也跟着打起了寒战。   穆之南挣扎着扒拉他的手臂,紧紧抓住,颤抖着声音:“杨朔,杨朔我的腿没知觉了,我动不了,我的脊椎出了问题,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朔,我站不起来,我又不敢动,我……”   “已经喊了骨科过来,没事的宝贝儿,别怕,千万别急,你先别动,他们马上来了你先别动。我们先去检查好么,没事的我来了。”   嘴里说着没事,杨朔心里还是没底,脑子里关于脊椎所有的信息一键清空,很奇怪,他想起自己膝盖受伤的时候,即使疼,却能明确判断发生了什么,甚至还跟自己的主治医生一起看片子,谈手术方案,但现在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被抬上床之后,穆之南周围的人多了起来,杨朔被围上来的人群挤到角落,他只能放开他的手,人也必须要硬装淡定,保持在同事面前一贯的风度。被迫冷静下来,他察觉到双腿也并非完全没有感觉,只是无力,知觉细微。他想起和杨朔在海边散步,光着脚,细密的沙子在脚趾缝里,一些些的痒顺着小腿一路往上,只是这点感觉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他躺在病床上,缓缓移动进入机器内部,一直在想如果真的站不起来了,以后将会是怎样。   渐渐的,他从一开始的全身冰冷,走进了另一个极端,体温刚过38度,不是高烧,却很不舒服,发热似乎带走了他很多的能量,也带走了一些清醒。   他会做很奇怪的梦,梦里见到长着异族相貌的少女,一直对他唱一支听不懂语言的歌谣,那支歌仅有一小段,但重复循环,无休无止,像一波一波的海浪,卷过来又退回去,升起又降落,最后悬浮在半空,挥之不去,阴气森然。   又梦到小时候院儿里那只大狗,很快乐地朝他冲过来。小时候的穆之南喜欢和狗玩斗牛游戏,甩着自己的书包让它过来咬,看是自己躲得快还是它反应更灵敏,于是书包经常会有齿痕。后来有一次遛狗,让它跑去公园里撒欢儿,追其他小狗,他才知道,与其说是自己逗它玩,倒不如说是狗故意做出有点笨的样子,陪伴他略显孤独的童年。   他睁开眼睛,感觉过往时间忽至眼前,又迅速消失,目之所及全是白色,刺得眼睛疼,恍惚中竟能看到一只鹰朝他俯冲过来,他慌忙闭上眼,世界就黑了下来,就像那只猛禽带走了他的眼睛,他吓得全身冰冷,牙齿都在打颤,不知怎么又觉得热,似乎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水分一点一点离他而去,很渴,又起不来,精疲力竭。   骨科主任李洛山翻了翻检查结果,拿着核磁共振的片子对杨朔说:“小穆这个检查结果,真是一团糟啊。”   杨朔被吓得心脏都快停了,忙问:“李主任,很严重?”   “倒也不是太严重,腰骶部筋膜炎。站时间太长了,原本腰椎就不好,这是半年之前的片子,对比一下,你看这儿——”他指了一下L4-L5之间的位置,说,“椎管明显狭窄了对吧,他之前应该是持续性的轻微腰痛,这次急性发作,双下肢无力,你再看这儿,马尾神经被压迫,是吧?”   听到李主任以一种教学的姿态跟自己交流病情,杨朔心乱如麻,他看得懂片子,但看别人的检查结果和看穆之南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他没办法冷静,只能像个普通病人家属一样问:“李主任,那要怎么治?手术吗?”   “暂时不需要,先消炎镇痛吧。要不这两天让他住在骨科观察观察,没事了再回家休息?”   “好,听您安排。谢谢您啊李主任。”   “切,瞎客气。”李洛山临走之前挥了挥手,“好好照顾着,我可不想三天两头接院长电话。”   回到观察病房,护士刚刚给他挂好水,杨朔朝她们点头说谢谢,自己坐在病床旁边,握了握他的手。挂水的那只手臂明显带着凉意,他先用自己的手企图捂热,又觉得成效不够显著,放回被子里盖好,正准备找护士要一个可以暖手的东西,一番小动作之后,穆之南睁开了眼睛,杨朔发现他的眼神乱了,由衷的慌乱。   他的爱人在每天早晨清醒之后,似乎就开启了一套智能诊断与手术操作系统,精准冷静,这么多年的手术做下来,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突发意外,他也没慌过,即使是自己遇到危险,他似乎也没有过胆怯,说沉着自如也好,自暴自弃也罢,总归是没有这样的时刻。   现在,他再没有了往常醒来要等待一会儿的系统启动时刻,甫一清醒,就立刻睁大了眼,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努力感知外界,像个身处危险,充满警惕的小动物。杨朔看到,立刻凑在他耳边说没事,说检查做完了,说小毛病筋膜炎,说挂上水了,说你太累了再睡会儿。   穆之南这才又阖上眼,立刻又睁开,说:“杨朔我不想住在这儿,我想回家。”   杨朔以为他昏睡不清醒,先答应着说好,挂完水回家。但两瓶水挂完,穆之南又说了一遍:“可以回家了么,我想回家。”   “李主任说,尽量住院观察,咱们就住一天可以么?”   穆之南动了动腿,似乎在证明自己已经没事了:“已经好多了,真的,带我回家好不好?”   杨朔只得说好,借了个轮椅把他扶下床。   推开门,看见杨亚桐和李靖等在走廊上,穆之南眼里的脆弱和倦意一下子就收了起来,对他们笑,说谢谢你们,我没事了,快回去休息吧。   杨亚桐问:“老师是要去骨科病房?”   杨朔答:“不是,我问了李主任,可以回家休息。”   “哦,那我送你们回家吧,我车改造过,有一个电动升降的轮椅位。”杨亚桐说。   他开的是一辆商务车,车门打开之后,有一个很大的空间,他用控制器操作,类似叉车一样的机械臂伸出,卡在座椅下方,扣好卡扣再平稳抬起,将轮椅和人一起送进车内,杨朔问:“这也太方便了,可你车为什么——”   话没说完,他便意识到,应该是杨亚桐的家人有这样的需要。   “我妈前几年车祸,T11-12压缩骨折,下半身瘫痪。”他说。   “啊,对不起。”   “没事。”杨亚桐说,“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她从心理和生理上都接受了,而且她是个工作狂,我们家车改成这样也是为了方便她去上班。”   杨朔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问:“你母亲,还在工作?”   “是啊,外公家的产业,两个舅舅都不肯接手,就只有我妈继续做了,刚出意外的时候,我也劝她退下来,但后来发现,与其闲着,对她来说,反而是去公司更能分散她的注意力,身体状况居然慢慢好起来了。”   “对的,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反而会好一些。”穆之南说,他此时的身体情况,虽没有杨亚桐妈妈那么严重,但心境上总有所共情,他问,“那你当初考研,为什么没选脊柱外科?”   杨亚桐说:“本来是这么打算的,想以后做脊柱方向的基础研究,但我妈不让,她说心里有这样的执念,成功了固然好,但做不到就会特别难过。”   “嗯,很有道理。”   “我记得本科实习,有那么一段时间轮转到儿科,回家吃饭的时候,给我妈讲遇到了什么样的小朋友,她好开心啊,我那时候才知道她很喜欢小孩,那段时间她特别喜欢问我实习的情况,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小朋友,治好了没之类。我当时就想,脊柱外科就算了吧,这么多比我强的医生们都在研究,也很有可能,直到我妈离世她都站不起来,但至少儿科能带给她快乐。儿科也是希望,我们没能力做到的事,说不定我们治好的小朋友里面就有谁能做到呢,对吧。”   杨亚桐开车也像他的性格一样四平八稳,杨朔在后面小声说一些“最好还是住在骨科”,“骨科还有单人间”,“回家万一出了问题还要往医院赶”之类的话,穆之南不想听他絮叨,按了按他的手臂,到了停车场的电梯口,他们下了车。   “亚桐谢谢你啊,快回去吧。”穆之南说,随即又瞥了一眼杨朔,语气里略带些不悦,“也辛苦你了。”   “哎?我不是,不是抱怨的意思啊,你,你别这么说话,我就是想着如果在医院住会放心一点我——”   “别嫌麻烦好么,在医院睡不好,回到家你才能抱我睡。”   夜里的停车场安静得吓人,这句话把杨亚桐也吓了一跳,他没上车,回头看过去。   杨朔感觉脑袋被猛烈敲击了一下,他心里一酸,蹲下,直视穆之南的眼睛:“你别怕。”他说,又去抓他的手,而穆之南好像还在怄气似的不肯给他握住,挣脱,又被他紧紧抓着,“对不起,我不是嫌麻烦,我怕你后半夜又烧起来。”   穆之南把怀里抱着的一大袋药递给他,允诺道:“我吃药,我按时吃,没事的,我就只想回家。”   听着好委屈啊,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诉求,杨朔想,如果自己再唠唠叨叨简直不是人了。   他们没动,就在灯光昏暗的停车场里拥抱。   杨亚桐远远看着,确认他们按下电梯,才笑着摇摇头,上车开走。   并没有抱着他睡,穆之南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平躺着,但杨朔紧握着他的双手,握到手心微微出汗,似乎自己的血液正在和他交流,正在融为一体。   从下午看见穆之南躺在地上,杨朔的精神便处在高度紧张中,也不是一直绷得紧紧的,而是忽紧忽松,时上时下,这比一直紧张更折磨人,此时穆之南躺在身边,他才真正放下心来,但随之而来一阵无缘无故的恼怒占据了他的心绪。   他不知道该自责还是要怪罪什么人,正在自我调节时——   “我就是不想在医院睡觉。”穆之南又说了一遍,“我在做核磁的时候睡着了,但睡得很难受,就像自己陷在一片沼泽里,身边没有人,很……”   他犹疑片刻才说出:“很孤独。所以特别想你带我回家。”   “嗯,我知道。”   “我原本只是懈怠了,不想上班,但现在我甚至有点厌恶那个地方。”   杨朔明白他的意思:“我去找白礼郃谈一下。”   “不,你先不用管,我想休息一阵子,我累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找他开诚布公地聊聊不好么?”   “不好。你不了解他,他从上大学那会儿,就是个看得出城府的人,而且毫不掩饰,就坦然地对全世界说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他到儿科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这个人跟以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杨朔,我不是怕他,相反我一点都不在意他在儿科搞什么小动作,为什么要被他的想法牵扯自己的心情呢,我现在就只想趁着这个机会停下来,天降一个那么好的请假理由,别浪费。”   病假,即使不用上班,也没办法好好休息。杨朔看见穆之南眉间有两条浅浅的折痕,随着身体的疼痛不时地显现出来,心里一阵一阵酸楚,他凑上前去,轻轻亲了一下。   折痕立刻就不见了。   然而伴随着爱意,穆之南却听到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真想把你弄死。”   他微微睁大了眼,笑意未散:“弄死我?不是白主任?”   “不是,就是你。你太麻烦了,身体弱得要命,天天让人操心,谁摊上你这样的,每时每刻都得跟着提心吊胆牵肠挂肚,烦死人了。”   穆之南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说:“距离你和我注册已经过去快两年了,早就超过了七天无理由的期限,退不了了,你认命吧。”   “怎么还赖上了!”杨朔转身关了床头灯,躺下,突然很想逗逗他,一只手摸索到他的大腿内侧,轻轻捏了捏,“不过我还没说要怎么弄死你,或者,用一种很销魂的方式也说不定……” 第46章 总有些无能为力的时刻   几天后,穆之南腰痛已经缓解了很多,但还会在晚上断断续续发热,杨朔劝他回医院一趟也不肯,只能在这天下班带了一把采血管回家,准备第二天早晨给他抽点血再带回去检查。   杨朔这些天睡眠不像以前那么好,身边的人只要一动他就醒了,平躺的时候就给他在腰下面垫上薄枕,侧身睡的时候再把枕头放在他两腿中间,一夜下来还挺忙。   这天早晨正在抽血,穆之南突然说:“我昨天看了篇论文,椎管狭窄会引起某种异常。”   杨朔一个紧张:“啊?什么异常?”   “呃……priapism。”   他啧了一声:“严肃点儿!有没有学术精神!”   “没开玩笑啊,真的有这篇文章,不信我现在就能给你找出来。”   杨朔假装烦躁瞪了他一眼:“谁要看这种文献,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穆之南笑道:“你不想趁机研究研究么?”   杨朔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穆之南,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用言语撩拨我。”   “什么时候变这么小气了。你刚睡醒那会儿在我身上蹭过来扭过去像只大青虫一样不是这个意思么?”   杨朔拔出针头,压上一支棉签,示意他按住,起身双手合十,竟朝他弯了弯腰:“阿弥陀佛,施主,您误会了,我最近忙得要命清心寡欲。”   不止杨朔忙,穆常宁那个科室也不安宁,她刚刚接到一个投诉,产妇说,她们之前找了私家诊所做B超的结果是女孩,全家都很开心,家里已经有两个男孩子了,都盼着这个小姑娘,结果出生之后是男孩,他们家怀疑助产士换了孩子,要医院出具亲子鉴定。   她一大早在食堂遇到杨朔,抓着他诉苦:“你说我这是不是无妄之灾,那天整个产科就接生了这一个孩子,我哪儿来的孩子给他换!”   杨朔笑了笑:“他们要做就给他们做呗。”   “关键是鉴定就给他鉴定你别投诉我啊,这一投诉就是两百块钱。”   “别生气了啊,我给你发红包。”杨朔说着真的拿出手机要转账,被她制止,“我不要钱,我就是委屈。”   “哎你知道上次你哥被投诉是因为什么吗?”   “我哥也会被投诉?”   “他有天晚上急诊遇到一个摔伤的小孩,轻微骨折,没移位,给他上了个夹板固定,没收住院也没开药,让他们回去了,被家长投诉到12345,说不负责任。”   “好吧,突然感觉我这也不算什么了。”穆常宁苦笑,“果然要比惨心理才能平衡。”   “别影响心情,下班请你吃大餐,再打包回去给你哥。”   “我哥好些了么?”   “好多了。悄悄跟你说,他在家待着可开心了,能吃能喝又能睡,想干嘛干嘛,除了不能上班不能做家务啥都不耽误!”   “啊……说得我都想休病假了。”穆常宁一脸的羡慕。   “啊呸,乌鸦嘴,不许这么说话!”   刚从食堂出来,远远看见白礼郃朝他们走来,杨朔示意常宁先回去,准备好了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容:“白主任早啊。”   “早。穆之南身体怎么样了?”   “大部分时间躺着,偶尔起来推着轮椅走一走,慢慢恢复吧,李主任也说没别的办法,先保守治疗,如果效果实在不好,再讨论手术方案。”   “哦,那还挺严重,按时吃药啊。”   “嗯,吃着呢,谢谢关心。”   正聊着,杨朔手机响起,看到屏幕上穆常宁的名字,他心说这是要解救我的么,接起来便听她说:“小杨主任,一位27+5重度先兆子痫胎盘早剥的产妇马上要送去手术室,请PICU做好准备。”   新生儿的名牌上,一般都是母亲的名字,某某某之子和某某某之女,杨朔觉得拗口,以前为了区分,叫他们小明和小红,后来,改成了小帅和小美,这次两个宝宝都是男孩,他看了一眼床号,叫小六和小七。   小六比小七早出生半个多小时,同一时间被送进PICU,小六的体重只有850g,一个让人心惊的重量,小七情况好一些,出生体重2.5kg,因早产呼吸费力,以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从逸仙医院转入。   李靖这些天,跟着胡蔚然一起上班,正在值他本周第二个36小时,看到六床和七床的情况,问:“胡老师,他们都说经常会有同一种病扎堆儿来,原来是真的啊。”   “所以要相信统计学。”胡蔚然翻了翻病历,“说句不该说的话,明天应该是咱们最忙的一天。”   第二天,果真如此,小六和小七轮流出状况。   上午九点,小六的胸片显示脐静脉置管的尖端从原本的胸椎T9水平,移动到了T5,需要手动调整;   下午两点,小七出现心率血压和血氧下降,呼吸慢,心音弱,需要立即行气管插管;   同时,小六出现明显的呼吸困难,上了呼吸机;   下午五点,小七心率低,并持续下降,打了肾上腺素,心肺复苏的效果不佳。杨朔看到B超提示心包积液,立刻穿刺及闭式引流,小七的生命体征才逐渐平稳;   晚上十一点,小六突发全身发绀,气管导管内看得见鲜血,心率血压和血氧无法测出,一系列抢救措施都做过,他的自主呼吸和心率仍未恢复,在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宣布死亡。   他小小的身体还有温度,却已经一动不动了,从他出生到现在,甚至没有睁开眼睛看过这个世界,像睡着了,也像是从未离开过妈妈的身体。   PICU一阵静默,杨朔准备带李靖出去跟家属沟通,却没看到人,护士电话联系得知,就在他们抢救小孩的时候,产妇也因DIC抢救无效,离开人世。   很悲惨的结局。   杨朔已经记不清自己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却还是强打起精神给穆常宁打电话,电话那头是吵闹和痛哭声,他问要不要过去看看,常宁说不要,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你有没有事要不要我过去帮忙,她在那头提高音量说你千万不要来。   三天后的死亡分析会,杨朔最后一个走进会议室,他这两天忙得焦头烂额,别人说起昨天来医院门口闹的家属,他都没看到,他下班那会儿,人群早已经被疏散了。   产科俞主任先做了汇报,产妇由于重度先兆子痫、抗磷脂抗体综合征、HELLP综合征急诊入院,入院后发现胎盘早剥,立即实施剖宫产手术。产后出现子宫出血,DIC,严重肾衰,抢救无效死亡。   齐院长问:“具体诊疗过程报告上面都有,就不用细说了,所以产科最终的处理意见是什么?”   妇产科孟主任说:“俞悦暂时停职,科室自查,同时提交尸检申请,正常走医疗事故鉴定流程。”   “这个事儿……”医务科科长说,“家属不同意尸检。”   “为什么?”   “他们家不是汉族,有一些宗教相关的问题,所以坚决不肯尸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昨天来了很多人,连民宗部门的负责人都来了,所以……”   齐院长叹了口气:“先不提这个。儿科呢,有什么处理方案?”   白礼郃正想说话,被杨朔抢了先:“我这儿也有问题?27周,孩子刚出生我就跟他们说了希望不大,而且在PICU住了一天多,连续下了好几份病危通知书,每一份他们都签了字的,孩子母亲……”产妇的情况他没说下去,但对于孩子,他非常笃定地说,“PICU的处理绝对没有任何问题,随便怎么查。”   医务科的工作人员说:“小杨主任,您先不要有情绪,这个问题我们也跟家属沟通过,他们确认签了很多张病危通知书,但他们说如果不签你就不给抢救,他们只能签。”   “我——”杨朔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指控震惊了,随即苦笑了一声,“你们听听这种话,有可能从我嘴里说出来吗?”   会后,白礼郃拉住杨朔:“我虽然不觉得你的诊疗过程中有什么错,但俞主任都停职了,你也暂时停职,先休息几天,等医院谈好了赔偿,事情过去就没事了。”   杨朔此时已经无力到了极点:“所以白主任您是觉得妇产科的处理没问题?分析会你也全程听下来的,俞主任那边没有任何失职之处。这些年,医院赔的冤枉钱还少么,怎么,要永远这样继续下去了?这样相当于告诉这个社会,说没事,你就尽管闹吧,闹一闹总有钱拿。那个失去了生命的妈妈,和她的小儿子,他们知道自己被拼命救治过吗,知道自己的死亡被人用来勒索吗,九泉之下如果真的有灵魂,不会觉得特别悲凉吗?”   “杨朔,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息事宁人是为了保证我们医院的正常诊疗秩序,没人愿意每天被围堵。”   “白主任,这话说出来可能不太好听,《医疗事故处理条例》里面写得清清楚楚,拒绝尸检的一方责任自负,怎么到了实际执行,就跟放屁一样了呢?”   “唉,你也听到了这次情况特殊,说实在的,我和孟主任昨天还跟法院的同志聊了一下午,真的,除了赔偿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坚持到底也可以,但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咱们耗不起。小杨主任,我对你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但架不住来闹事的人越来越多,牵涉到各种层面,真的不好办。你这次先听我的,停职几天,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行么?”   白礼郃到六附院之前便听说过杨朔此人,听说穆之南有一位同性爱人,此人单纯热情,熟悉之后也对杨朔的印象很好,他工作机敏冷静,而且有话直说,似乎没有什么阴暗面,性格特别阳光,是种让任何有一点阴暗面的人在他面前都自惭形秽的阳光。但此时,不知怎的,他在杨朔眼里看到了温和的蔑视,这种目光是属于穆之南的,不动声色不值一顾。   他知道这种蔑视并不只是针对他个人,而是整个医疗环境,甚至是这个社会。   没过多久,杨朔被叫去了院长办公室,齐院长见到他先问了一句:“穆之南的情况怎么样了?”   杨朔一怔,有些恍惚,好像最近所有人都在关心穆之南的身体状况,他只能又回答一遍,   和敷衍白礼郃的说辞不同,他回答院长的话实事求是,还加了很多细节。   齐院长点点头:“还是要好好休息,他那个工作性质需要很长时间的站立,我看外科这些主任副主任,腰椎颈椎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唉,也是头疼。”   院长讲话颇为迂回,杨朔抢先说了一句:“院长,这样的处理方式我不认同,但我服从安排。”   “嗯。我怕你有情绪,所以找你聊聊。”   “俞主任呢?您找她聊过了?”   “聊过,她刚走。”   “院长,我来这儿好几年了,每年的年假都没休过,这次您给批了吧,反正也停职了,让我多休几天可以么?”   齐院长哈哈笑道:“就知道你小子会给我讲条件。行,批了。”   白礼郃最近似乎是想见穆之南,但也没直说,发了条微信问他身体如何。穆之南回复好些了,便再也没说什么。又隔了一阵子,他又说,想代表儿科去家里看望,不知道什么时间方便,穆之南回复不方便。   很简单的两句话,六个字,表明了态度。   想来也不用再去问杨朔。他刚给人一个处分,对方若明若暗的态度让他摸不清底细。于是在某天下班之前走到了产科,遇到了穆常宁。   他之前没有和穆常宁有过什么交流,想着她也不认识自己,这次遇到,还先做了个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儿科主任白礼郃,你哥哥的学长。”   穆常宁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看他从头到脚写了八个大字,文质彬彬人模狗样,于是假装礼貌道:“白主任您好,我到下班时间了,再见。”   “哎别急,你哥哥身体好些了吗?”   “您……没有他联系方式啊,还是说我哥把您拉黑了?”   白礼郃面露尴尬:“不,我就是问问。”   “白主任,您到底有什么事儿,没事我要回家了。”穆常宁不客气道。   “是要去看穆之南?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穆常宁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没有耐心跟他打太极:“白主任,实话跟您说吧,没那个必要。我不可能带你去,去干吗?再恶心我哥一回?”   “你——”白礼郃的怒气已经快要掩饰不住了,又听穆常宁说,   “我怎么了?我态度有问题?咱们不在一个科室我没必要听您吩咐,再说了,听您的还有好啊?我哥倒是服从安排,杨哥倒是逆来顺受,有什么好结果么?不过您也是,想让他俩滚蛋就直说嘛,搞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无聊。”   “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杨朔停职真的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而且我也没有想让他们走。”   “不管是不是吧,我也想提醒您,我哥并不是只有在这家医院做医生这一个选项,甚至连做不做医生都无所谓,至于杨哥,他选择就更多了,真没必要在这里自找麻烦。白主任,距离我的下班之间已经过去十二分钟了,我饿了,走了。” 第47章 Teenagers   十一点,临近午夜,病假休完的穆之南在急诊昏昏欲睡。他在这段时间似乎把一整年缺少的睡眠都补足了,再回来值夜班,环视诊室四周,突然觉得待在这里像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出差,在狭小的空间内,是一段始终到达不了目的地的旅程。   已经两个小时没有来新病人了,他准备让杨亚桐先去睡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到“小儿外科接病人”的通知,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走到急诊门口。   来人是他特别熟悉的脸,穆之南愣了一下。   “护士长?”   “太好了你在,快,锦锦受伤了。”   刘锦锦,护士长管娴的女儿,十三岁,高挑漂亮,爱扎一个利落的马尾。有时候来科室里等妈妈,都带着清爽甜美的笑,展示着美好的青春色调。此时她被妈妈搂着,手臂上缠着纱布,还在渗血。   穆之南喊杨亚桐跟他去清创室,转头对管娴说:“护士长,您先在外面等一下。”   管娴见他居然把自己拦在门外,厉声道:“让开,她是我女儿!”   穆之南心里一惊。   医院里的生态,往往和实际上的等级制度并不相符,护士长绝对是科室里最可怕的人,尤其是外科。穆之南刚进医院的时候,还跟着管娴叫“老师”,很多年之后,护士长才对他稍微客气一些,他对管娴是骨子里的敬畏。   被吼了一句,穆之南依旧挡在她面前,并且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微微弯腰,盯着她的眼睛,用从未有过的坚定和严厉,说:“她是你女儿,所以你现在不是我的护士长,你是病人家属,要相信我。你信我么?”   管娴看了他一眼,又侧过头看了看肩膀上的手,穆之南倏地收回来。   “我在门口等。”她说。   “伤口有点深,要缝针了啊。不过我会先给你局部麻醉,不疼,别怕。”穆之南轻声说。   “没事,没怕。”小姑娘很是倔强,一滴眼泪都没掉,木然答道。   他又尝试着问:“锦锦,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伤害自己么?”   “你知道?”   “看得出来。而且,旁边还有旧伤疤。”   “舅舅,你能不能告诉我妈,我不是想自杀,我没想死,她总是不相信,她看我的眼神像是我已经疯了。我就是……这次划得有点深,血止不住,我……”   穆之南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我相信你,我会告诉你妈妈,放心。”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小姑娘的表情,试探着问,“锦锦,我找个专业一些医生阿姨跟你聊聊好么?”   “我不想。”   “不想聊还是不想跟别人聊?”   “不想跟不认识的人说。”   “那这样,你把想说的话告诉我,我来和她聊,这种方式你可以接受么?”   “嗯……行。”   心理科常主任半夜接到穆之南电话,思考片刻,说:“听你的描述,符合NSSI,非自杀性自伤,在12-15岁高发,目的一般是通过自伤的疼痛感减轻个人的负面情绪,诱发愉快或轻松的心情。”   穆之南说:“有个问题我想先问一下,您说的这个NSSI,会不会慢慢往自杀意图上转变,呃……或者说……她在自伤这个行为上把握不好力度,会不会……”   “穆主任,我明白您的顾虑,有这个可能性,大部分是不会的,过了这个年龄段,进入成年会减少很多。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做一些神经生物学检查,但主要还是社会学因素,患者的家庭教养因素,儿童期的经历和心理因素等等,尽量早干预早治疗。”   “药物治疗加心理治疗?”   “心理治疗为主,药物治疗的唯一适应证是针对相关的精神障碍,不是单纯针对NSSI。”   挂了电话,穆之南对刘锦锦说:“这个阿姨很专业,人特别好,她帮我保守了很多秘密,你如果愿意的话,我把她微信推给你,你可以私下里找她聊天。”   “嗯……好,我试试。”   “这次,是跟妈妈吵架了?”   “我都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反正每次说到学习就会吵一架。我妈工作忙,有时候回家也不怎么说话,不知道她高兴还是不高兴,我爸更忙,大概每周只有一天能见到他,他们要是都不在家,我就去爷爷家,但他好像也不怎么欢迎我,给我做饭什么的都很敷衍,我总觉得自己在打扰别人。舅舅,我觉得自己是个不被重视的人。”   “学习压力大是必然的,因为这可能是你一生中学业最重的几年了。但你绝对不是不被重视,我猜,你妈妈是不放心你一个人,才会把你送到爷爷家。”   “可我也不是个小孩了,就不能跟我平等对话么?我自己会买吃的会照顾自己,我就是不想总是被他们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未成年人。”   穆之南心说你本来就是个未成年人,但这会儿他不能直说,只能先绕开这个话题:“现在我不当你是护士长女儿,你如果不想被当作未成年人对待,那我就平等地跟你沟通,刚才常主任的话你也听到了,要答应我,把这些原原本本复述给你妈妈,可以做到么?”   刘锦锦点头。   “那你现在知道自伤这个行为,为什么成年之后就会消失么?”   刘锦锦摇头。   “因为成年之后的生活可太美好了。首先你可以离开父母自己住,工作,赚钱,自给自足不用花家长的钱,也就自由很多。你会去以前没去过的地方,看以前只存在于网络上的美好风景,也会遇到爱你的人。先别反驳我,任何人都有被爱的可能性,你现在感觉被敷衍对待,真的出现一个为你用心,事事以你为先的人,你就知道怎样的感受是被爱了。”   聊了一阵子,刘锦锦显然比刚来的时候放松了一些,坐在床上,双脚轻轻晃悠着,像个在溪边玩水的少女,竟有些惬意。   她问:“舅舅,你有过这样的时候么?”   “你是说在你这个年纪?”   “对啊。”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是个小胖子,每天过得提心吊胆。”   “啊?”刘锦锦上下打量他,狡黠一笑,“有照片么?”   “有也绝对不会给你看。”   “小气。那为什么提心吊胆?”   “我们学校周围有很多年纪轻轻不读书混社会的人,你知道弹簧刀么?收起来的时候很小,装在口袋里或者藏在手心里看不出来,他们遇到我之后,手腕轻轻一抖,刀刃就突然弹出来,抵在一个别人看不到的位置,假装跟你关系很好勾肩搭背的,其实生命安全正在被威胁。”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也跑不掉,他们很多人,我只能给钱,那时候我爸妈虽然不管我,但钱给了不少,几乎全被我用来做这个用途了。还有些没辍学的,我们班就有一个,我成绩好,他跟老师要求跟我坐同桌,就为了让我把作业给他抄,初中三年他每一篇作文,都是我口述他写的。”   “那这不就是霸凌?”   “还好,他并没有实际伤害我,虽然总是口头威胁,但从来没做过,反而要倚仗我的作业,会帮我处理掉很多麻烦。”   “不报警吗?老师也不知道吗?”   “我当时软弱但死要面子,不肯跟别人说我被人欺负,而且说也说不清楚,报警要讲证据的,那时候没有满大街的监控,即使有,他们说跟我认识,我那些同学都见过我跟他们一起走。后来读了高中,离开那个地方,也就没事了。”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经历。”   “我自己都快忘了,要不是你说,平时也不会回忆到这么远之前的事,简直像是上辈子发生的。所以锦锦,时间走过总会有用处的。”   处理好伤口,穆之南把她送到门口,说:“你的身体是很珍贵的东西,想象一下,将来你一直等待的人终于来到你面前了,牵起你的手,发现这些痕迹,他会多伤心。”   刘锦锦斜乜着他,笑道:“舅舅你居然是个相信美好爱情的恋爱脑,啧啧啧。”   她摇了摇头,长马尾甩来甩去,走出了清创室的门。   这天早晨,穆之南在闹钟响之前醒来,不知梦到了什么,这一觉睡得不安稳,耳朵里总感觉有些声响,像是远方飘来的风铃,又像是大颗大颗的雨滴穿过密林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窗帘边缘透过一些浅白日光。   这时他才注意到紧挨着自己的杨朔,呼吸声并不均匀,回头看,果然已经醒了。   “做了个很美的噩梦,难受,睡不着了。”杨朔说。   穆之南刚醒时的大脑开机很慢:“我没懂什么叫‘很美的噩梦’。”   “梦到我回巴尔的摩了,去学校上课的路上,临近傍晚,橙红的天空有两道彩虹。”   “呃……噩在哪?”   “不是去给学生上课,是自己去上课,又要重头开始学。”杨朔见他还是不解的表情,接着说,“我其实很怕读书考试。”   穆之南想到他光彩夺目的学历:“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真的,刚去读高中的时候,英文很差,上课听不懂,担惊受怕了一阵子,直到考了一次数学,成绩碾压了全班,才找回一点自信。读大学也还好,但一进医学院,书又看不懂了,只能死磕,又是很久的担惊受怕……”   “我还以为学习对你来说是件游刃有余的事,居然是噩梦。”   “那些年在图书馆熬过的夜和拼过的命,真的再也不想经历了。”   “我总感觉你去得早,跟那些去读大学或者读研的留学生不一样,至少语言和环境都早已经适应了。”   “不。语言是需要长时间和人沟通才能训练出来,我刚去的时候又是个刺猬,不理人,人也不理我,后来强迫自己改变,变开朗,对全世界微笑,才稍微好一些,能交到朋友了。”   穆之南想起前些天夜里的刘锦锦,问:“你是个teenager的时候,也会因为学习有压力?”   “当然,虽然学校里一大堆不如你的人,但中国学生嘛,家长和学校都觉得你就应该拼命学习,就应该成绩好。后来我都神经了,一收到学校邮件就紧张。”   “收邮件有什么好紧张的?”   “不知道,就紧张,我就拖,拖到晚上不能再拖的时候挨个点开看。当时我最喜欢看到那些音乐会通知,学生会活动,恶劣天气预警什么的。”   穆之南想象一个因恶劣天气而开心的人,不禁笑了:“你们高水平运动员难道不是心理素质很强大么?”   “哎这一点很奇怪,我在赛场上是一点都不紧张,但考试的前几分钟手都在抖。”   穆之南把他的手牵过来握住,又觉得不够,干脆转过身环抱住他:“听起来好辛苦,那你有那种心理出了问题需要解决的紧迫感么?你们学校应该有自己的心理医生吧?”   杨朔清楚他的意思:“想起锦锦了?”   “嗯。”   “下次她再来医院,你喊我,我带她去道馆打一场,发泄一下心情会好一些。”   “打一场?谁打谁?”   “她打我啊,我给她当陪练。真的,运动一下很解压。专业运动员很会对自己下狠手,想要扛过去就硬扛,我以前会强迫自己约教授的答疑时间,强迫自己在组会上发言,脸皮厚了一切都迎刃而解。”   脸皮厚……倒也不失为一种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案,穆之南想。 第48章 南国飘雪   临近下班,也是小学生的放学时间,小儿外科12床旁边围着一群同学,探病并且给她送来表演的服装,各个朝代的代表服饰。   12床的小妹妹被分到了唐朝,暗红,花纹繁复却不艳俗的一条裙子,只可惜她现在还不能试穿,几个小姑娘努力压低声音,在帘子后面讲悄悄话,再拉开,居然都换上了衣服给她看。   清朝小姑娘戴着高出别人一个头的头饰,摇了摇,流苏哗啦作响,很俏皮,像个会女扮男装逃出宫的公主,穆之南进病房,吓了一跳,随即戏谑道:“小公主们下午好。”   杨朔下班过来找他时,护士长说不得了了,儿外开班授课了。他走进病房,见穆之南正在教几个小朋友书法,女孩子们的衣服还没换下来,握着毛笔,倒还真是应景。   杨朔没说话,只朝他扬了扬下巴,便站在旁边看。他认识穆之南的时候,这个人不苟言笑,工作中绝对不会多说一句话,查房也是来去匆匆,从不在病房里多做停留,没想到几年过去,他居然变成了愿意配合小孩子们玩的人,这可能是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变化。   主治医生徐淼路过门口,被穆之南叫住:“哎徐医生,帮我检查一下19床的引流管,再换个药。”   “穆主任不好意思啊,19床是小林的病人,而且我爸有点不舒服打电话来,我得赶紧走了。”   听到换药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也要推脱,杨朔一愣,看了看穆之南的脸色,拍拍他的手臂:“我去我去,我没事儿。”   活虽然有人干了,穆之南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如同一口吃了一大个米糕,又没水喝,塞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说起林优远,最近正在筹备婚礼,她是个很好面子的姑娘,有时需要请假或者提前下班出去办点事,也不好意思跟穆之南说,就一直拖,拖到可以走了再匆匆离去,也因此被抱怨过。后来,请假电话会直接打给穆之南,副院长交代说,这段时间小林有点忙,没事可以让她先走。   原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如果跟穆之南直说,也一定不会刻意为难她,但副院长来找,显得自己颇为不近人情。于是他最近在科室里气压很低,轻易不怎么说话。   这一点他的学生杨亚桐深有感触。   六附院是教学医院,平日里穆之南的教学特别讲求效率,在事与事的间隙,在两个动作之间,便会多说两句,讲一些他觉得很重要的内容,有些是课本上存在但经常被忽略的,有些是书上没提到的细节,有些则是临床上遇到过的特殊情况。但最近,他发现老师不爱说话了,有时面对自己,甚至还会突然反应过来,这里还杵着一个嗷嗷待哺求知若渴的学生,抱歉似的指导几句。   此刻,杨亚桐察觉到了一片乌云即将飘来,他说:“老师,没什么事我先回去写论文了,争取明天把初稿给您。”   “不着急,慢慢来,下周之前给我吧。”穆之南让他先走,转头对杨朔说,“换衣服下班。”   刚进值班室,杨朔在他身后默默反锁上门,手一伸,便搂过那把腰,抱在怀里,并在他的侧颈吻了一下,很轻很快。   “哎——”穆之南吓一跳,握了握他的手,说,“没换衣服呢。”   “站好了,我帮你。”   穆之南也懒得动,由着他脱了自己的白大褂,准确地扔进洗衣篮,但脱了也不帮他穿外套,反而又解开他腰间的扣子,凝视他的眼,手慢慢伸进去,用专业撸猫的手法,在他的背上轻柔抚摸,拇指沿着肋间滑到胸前——   “干嘛?”他全身的肌肉紧绷了一下。   “转移你的注意力。”   “我,嗯——”穆之南咬牙忍着一阵一阵的酥麻感,“别,我没什么注意力需要转移的。”   “别在意,别不高兴好么?”   “嗯。”穆之南把头抵在他肩膀上,就这么倚靠着。最近他工作虽不忙,情绪却疲惫,想起那些不愉快,心往下一沉,但又不得不被一只在他身上弹琴的手拎起来,不上不下很难受,“杨朔,走了。”   “什么走了?”   “回家。”穆之南凑到他耳边,“回去跟你玩上次你说的……”   杨朔一手抓起两个人的外套,另一只手牵他:“那快走。”   天气反常,一向温暖湿润的南方,今年冬天突然下起了雪,有了些北方干冷的味道。这点雪,对于从小在北方长大的人来说算不上什么惊喜,就像起了一阵风落了一片叶一样正常,所以杨朔听到窗边传来的阵阵欢呼,颇为不理解。   “怎么了这是?”   “下雪了哎小杨主任!”   “啊?喔。”   他悄悄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穆之南:   Shawn Yang:下雪了。   Shawn Yang:他们南方人好兴奋啊。   儿外-穆之南:喔。   ——文字里都透着些意兴阑珊。   雪下得不大,被风卷着上扬下落,落到地上只看得到湿了的痕迹,也站不住。   穆之南兄妹俩在食堂外面遇上,也就顺理成章坐下一起吃午饭,穆常宁说:“哥,你组里那两个新来的医生最近很出名。”   “怎么个出名法?”   “光我见过的,有两三个群都说过他们。”   “呵。”穆之南轻笑,“没什么好话吧。”   “何止啊,全是吐槽!你等我给你翻一翻啊。哎你真的不管么?”   “管不了,也不想管,自己乐得清闲。”   穆常宁满脸写着替他哥委屈,把手机递过去,说:“你看。”   穆之南看见一个人数不太多的群,页面上是这样的:   ——儿外那个新来徐淼什么来头啊,这么拽,我刚找他会诊他说最好找刘主任那组的医生,我就纳了闷了,怎么你不会啊?   ——别提了,我上次也遇到他,在急诊,找他过来看一眼他居然说重新挂个号。   ——据说是个能推就推的主,病情简单的就留着,稍微复杂一点就转诊,有一次遇到一个不太着急的,上级医生、科主任、值班总全被他联系了一遍。   ——穆之南居然能受得了他?   ——骂了啊,但人家无所谓,巴不得你觉得他无能,以后什么事都不要找他最好。   ——倒是一个避免背锅的小天才。   ——唉,好好一个组,可惜了。   ——可不,穆主任那边原本是儿外的半壁江山,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一个无欲无求天不怕地不怕的神仙,带这么个人,还有个后台特别硬的,他们这组啊,就叫一个随心所欲,他们躺着上班都没人管。   ——啊啊啊啊我也想躺平。   ——你不行,你躺下没有任何吸引力。   ——新来的大儿科主任也不管?   ——都是儿童医院过来的,谁知道私底下有什么关系,小林的公公是卫健委领导,更不能得罪,得好好供起来……   下面还有很多,他懒得往下翻,面无表情地递回去:“随他们怎么说吧,无所谓。”   穆常宁不忿:“太烦人了,那个徐淼是怎么混这么多年的,他哪个学校毕业的?学校里没教过医德么?”   穆之南笑笑:“别气了,快吃饭,听我的,别当回事。”   然而他心里,做不到毫不介怀。刚走出食堂门便打出一个电话:   “梁一成,听说你家新买了房子?”   “穆之南,都说了不要这么关注我。”   “精装的还是毛坯?”   “怎么你也在看房?我买的是带学区的,你又没这个需求。”   “少他妈扯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哈哈毛坯的毛坯的,水电刚进场。”   “把你家装修工人借我一个,我按照市价的三倍付工时费。”   “可以啊,多大的活?”   “不大,一个人,不到一小时,我开车接送。”   “没问题。”   下雪,天色早早黑了,穆之南带着一位工人师傅,扛着工具,在下班两个小时后,又回到了医院,他指着住院楼下那块写着“德”字的大石头说:“麻烦您,把它砸了。”   “全砸掉?连底座?”   “对,我们楼下这块儿需要重新装修。”   “好。”   虽然狐疑,装修师傅还是抡起斧子砸了下去。   看着它一点点开裂并崩塌,穆之南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嘴角微微扬起,他突然觉得,这段时间积郁在心里的东西,全被这把斧子劈碎了。   雪下了一整天,在不知不觉中,终于还是积起来了,无限接近穆之南印象中北方的冬天。一块不小的碎石飞溅到脚下,他低头看,认出是落款旁边的印,一点点的鲜红,砸进雪地里异常刺目。 第49章 前尘影事   陈万钧第一次见到穆之南,是在某一年省委组织的团拜会上,那场活动除了传统的文艺演出,还邀请了各大医院的著名专家和省书画协会的艺术家。穆之南当时还是个大三的学生,站在一群中老年人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但待人接物礼数周到不卑不亢。远远看到陈万钧,他从人群中挤过来,打招呼说:“院长您好,我是儿科七年制的穆之南,上学期上过您的课。”   陈万钧上下打量他,似乎是有点印象:“你好,你这是……也来参加活动?”   “对,跟书画协会一起来的。”   “你在书画协会?”   “是啊,有创作任务的。”穆之南笑笑,见不少人围过来找陈万钧,说,“那我不打扰,您忙,我先过去了。待会儿给您准备几副春联带着。”   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协会里面打杂的,他在书画界声名显赫,当时已经是副秘书长了。   穆之南实习那年,六附院正在进行第一次的扩建,盖了一栋新的住院楼,把之前的住院处改成了门诊和急诊,陈万钧在实习生的人群里发现了他。   “哎小穆,你过来一下。”   “院长。”   “那什么,有件事麻烦你,咱们新住院楼啊,我想搞点不一样的,显得咱们医院品位不俗的装饰,你看,能不能帮我们画几幅画,或者写几幅字,挂在会议室之类的地方?”   “好啊,没问题。”   “那就太好了,那这种你们是怎么定价的?”   “别啊院长,我还想在这儿长期发展呢,怎么敢跟您开价,您说一下要多大尺寸的,我来准备就行了。”   陈万钧爽朗地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院长还真没客气。起初只是几个大的会议室,后来,每个科室的会议室、住院楼大厅、行政楼大厅都挂上了穆之南的字画,整间医院逛过来,如同看了一次展。   那年春天,医院重新做了一次园林设计,陈万钧又找到穆之南,说有三块石头,准备放在三栋大楼楼下,让他看看能不能写三个字。   那段时间,可能是穆之南艺术创作史上压力最大的日子,书画一向都不是他的主业,兴趣而已,高兴了就画几笔,忙起来好几天都不一定能磨一次墨,但这次,区区三个字,对他来说,重要得如同论文题目一般。   单字的书法作品,往往比很多字的更难,如果功力不够,便很容易看出破绽,需要特别注重写法和动态,才能做到有气势有气质。单字作品他小时候也经常被要求写,梅兰竹菊福禄寿喜,都不适合放在医院,思来想去,他选了仁、德、慎。又练习了很久,才完成这三幅作品,一个温柔飘逸,一个老成持重,一个刚劲凌厉。   风吹日晒,虽每年都会补漆,终归还是旧了一层,但仍不妨碍它们一直占据穆之南最好作品的地位。   他眼见着这块石头被砸碎,一声一声巨响,似是直接敲在他心上,震得有点疼,却生出一种异样的快感。   刚开始,只有几个人围观,大家都不知所以,最先来制止他的是白礼郃。   “穆之南,住手!”他显然是接了电话匆匆赶来,手机还握在手里。   看到工人师傅停住了,穆之南说:“别理他,继续砸!”   白礼郃拉住他,想在别人面前低调,但敲打的声音实在太响,又不得不提高音量,声音像是闷在喉咙里:“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就找我直说,干嘛拿这个泄愤?”   “知道我是对你不满?所以你这么多年憋着一口气就为了跑来恶心我?”穆之南气急,也顾不上表面和平,直接瞪着他说,“白礼郃你到底想干什么?来到六附院想抡起袖子揍我一顿?想让我跟你道歉说当初不该拒绝你?或者是单纯的看我和杨朔不顺眼?还是说,你觉得现在这样的人生状态就是因为当初选错了一条路,全部怪到我头上?!”   说着他抄起一块不小的碎石,白礼郃一时以为他要朝自己砸过来,忙退了半步,却见他手臂一抬,用力向一旁掷去,砸在那一小堆废墟上,发出咔嚓一声响。   斯文人一旦发起狠来,似乎比其他人更有威慑力,镇住了旁人,自己也吃了一惊。   两个人居然因此冷静了下来。   穆之南给工人师傅叫了辆车,拒绝了白礼郃上楼再说的请求,就站在楼下跟他对峙。人群陆续散尽,他说:“白主任,谈谈吧。话都说到这儿了。”   白礼郃点点头:“你说得对。”   “什么?!”穆之南着实没有想到他承认得这么快,他甚至已经在脑子里准备好50页PPT准备跟他摆事实讲道理,一页都没用上,他就承认了。   “我有时候连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做这些,但你刚才突然给了我一个解释。可能,从失去孩子、检查出基因有问题、离婚、前妻再婚、最终离开待了很多年的儿童医院,我心里是难过的,而且是越来越难过越来越纠结。起初听说你和一个男人谈恋爱,我不信,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个不靠谱的传闻,直到我看见你和杨朔在一起的样子。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穆之南,我就想,如果当初,如果是我,又为什么不能是我?”他苦笑,接着说,“我不是对你旧情难忘,说起来,咱俩那点儿事儿也算不上什么旧情,但心里总是在设想,而且怎么想都想不通,你现在和杨朔在一起,说明你当初把我拒之门外的所有理由都不成立了。”   听着有些语无伦次,穆之南知道他说的是真实想法,也不那么疾言厉色了:“‘当初’和‘现在’,时间点是不一样的学长。”   “我知道,但还是心里不平衡。”   穆之南嗤之以鼻:“所以呢,你要继续胡思乱想不平衡下去么?那接下来你还要做什么,能不能先给我个预告?我想看看,这个科室,这家医院,还值不值得我忍气吞声。”   “呵,不会了,你放心。我并没有从折磨你和小杨的过程中感受到丝毫的快乐,甚至很烦躁,厌恶自己。”   “对,是挺招人烦的。”   白礼郃笑得勉强:“穆之南,说实话,我到这儿来,其实也待不了多久,六附院的大儿科主任不是我最终的追求,这只是个暂时停留的地方。”   “哦,只是块跳板而已。”   “算是个捷径吧,如果在儿童医院,还有一层一层台阶要上,从这里走,能稍微快一些。”   如何走仕途,这是穆之南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听白礼郃这么一说,他瞬间就领悟了:“哦,像陈主任。”   “对,陈百川让我看到了这条快捷通道,所以我才过来。”   “行吧,虽然你和我追求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但是学长,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仇视对方。”穆之南的声音温柔下来。   “对。”   “你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人,是在我最茫然无知的时候帮了我的人,我甚至知道,你去实习之后还叮嘱其他年级的学长,在学生会里照顾我,这些我不可能忘,不管你信不信,我感激你到现在。”   “是么?”白礼郃抬眼望向他,这是自这场谈话开始以来,他第一次抬起头。   穆之南瞥了他一眼:“我没必要编好听的来骗你。”   “放心吧穆之南,以后正常工作,你和我本就没什么恩怨情仇。”   “还有一个事儿,徐淼,什么来头?”   白礼郃听到这个名字,竟叹了口气,颇为无奈:“我弟弟。不是一个爹的。”   “你,什么?!”穆之南本以为他也是哪位高官的亲戚,没想到是这么个关系。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他是我妈再婚后生的孩子,小时候没来往,工作之后才第一次见他,胆子小,成绩差,不成器,但我妈托付给我,我也很头疼。我对他的要求就是无能可以,不要出事。”他看了看穆之南,“愚孝可能就是形容我这样的人。”   “那就是学长你管教无方。反正他那个工作态度我接受不了,宁愿带新人。你把他给我弄走。”   “好的。”见穆之南已经准备走了,想了想又喊住他,“穆之南,我把他放在你那里,真的不是故意为难你。”   “那我求求你别这么信任我。”   穆之南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绕到住院楼背后,他抬头看楼上还亮着的灯,无端想起刚刚扩建好的医院,他在顶楼会议室指挥工人们把最大的那幅《海岸》挂起来。那天,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点墙漆的气味,天花板光亮洁净,灯光白得异常,整座楼似乎没有一丝灰尘,连同搬进这里所有的人,心情都是振奋的,甚至感觉年轻了几岁,气象一新。   车即将开出停车场,斜坡的顶端有温柔的暖黄灯光。这是个出口,也是入口,通向他工作的地方和他想要逃回的家的方向。   杨朔坐在沙发上,是个等待的姿势,带着一个充满期待的笑容,穆之南知道他应该已经从各个途径得到了不少信息。   “我还以为你会被叫来阻止我。”   “有人给我打电话了,但我问了一句话,故意没去。”   “什么话?”   “我问,‘他是自己砸的吗?’”看到穆之南会意地笑了,他接着说,“一听说是请人帮忙的,你就双手插兜站在旁边看,我就知道可以不用去了。”   “如果你去,我可能真的就算了。”   “所以我更不能去了!本来就是个宣泄情绪的事儿,当然要痛痛快快把气撒完,如果你自己动手,我怕你受伤可能会去帮你。”   “我倒是也想。”他语气里带了些懊恼,“可我力气不够,起不到作用还把自己气够呛。不过看别人砸也很爽,尤其是有了围观群众之后,可以享受到‘我自己的东西我想砸就砸’的感受,还是挺不错的。”   “你说院长听说这事儿,会不会连夜把另外两块石头给保护起来?”   “不,就砸这一块,谁让他们缺德。”   就这样窝在沙发里,安静了一阵子,杨朔握起他的手,揉着掌心:“这么好的作品被毁了,好可惜,你别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爽都来不及呢。”   “还嘴硬!”   “那你又怎么知道它是个好作品,你看得出来啊?”穆之南梗着脖子,倔强道。   “我知道它好,但说不出来它好在哪,这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不过,我看得出来你用的心,你从小到大累积的艺术水平,你倾注了自己对生命的敬畏。穆之南,我不懂书法,但我懂你。”   在这一瞬间,穆之南感觉到,砸掉住院楼下那块石头,却有一颗小石子逃窜进了他的心里,扎出了一阵尖锐的疼。   杨朔接着问:“所以你和白主任谈过了?”   “你又知道?”   “你还没到家的时候他打电话来跟我道歉。”   “你怎么说?”   “我就说okay,还能说什么?”   “以你的脾气不会跟他拍桌子吵一架么?”   杨朔笑笑,从容淡然,穆之南似乎觉得,只有自己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此时看着他的脸竟然像在照镜子,又听到他说:“我也不年轻了,一个丝毫没有影响到我们的人,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其实,我对他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出哪里坏,很复杂,总感觉这个人虽然没干过什么好事,却并不是一个电影里那种单纯的反派。这样的人,会让你感觉好像随时存在于你周围,一个不招人待见的远亲,一个讨人厌的领导,一个仗着手里有点权势故意为难你的办事员……总之,说不清楚,随遇而安吧。”   很难解释,便随遇而安。穆之南想,关于白礼郃带来的风波,似乎有了些哲学上的意义,无法理解但始终真实存在。 第50章 白色的背面   手术室是穆之南最熟悉的地方,他在这里做着最擅长的事,有一种游刃有余的赏心悦目。   今天是个法洛四联症矫正术,穆之南带上了他最熟悉的程春和还有肖潇,这样的阵容,他才会觉得一切都对了。   他们还没进门,手术室里已经聊起来了。聊八卦这件事有讲究,手术不能太大,大手术一是紧张,二是可能围观学生会很多,人一多,内部八卦就讲不起来了;也不能太小,上手术的就零星两三个人,信息来源不够多,讲起来也没意思。这种规模的手术最好,不多不少都是自己人。   穆之南他们刚洗完手进来穿衣服,便听到一个劲爆的消息。   “听说了么?眼耳鼻喉科的杜主任昨天晚上从家里被带走了。”   “啥意思?被谁带走了?”   “啧,你今儿没睡醒啊,被查了,你说能被谁带走。”   “真假的?”   “谁敢造这种谣啊。”   “也是。因为什么?”   “说是被举报的,贪了不少,眼科那些材料,那些设备,你想想看。”   “有道理。杜主任这是得罪什么人了吧?”   “不一定,听说已经成立调查组的,而且这把火是从一附院烧起来的。”   “一附院也有人被带走了?没听说啊。”   “那是你不知道,对外宣称请了病假。我同学在那儿,亲眼瞧见的,直接从医院带走的。”   “带去公安局?”   “什么公安局,带去专门交代问题的地方,从外面看类似公园,有点像以前的疗养院,但戒备森严,交代完了如果没事,就当是休息了,如果有事,那就直接走司法程序。”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我上个月在120轮转的时候,也听他们说过,说逸仙医院的副院长,找了个远亲,用他的名义开了间医疗设备公司,也被查了。”   “这事儿还少啊,我以前实习的医院……”   于是今天的5号手术室变成了一个“某某医院也有一个某某”的反腐倡廉交流会。   往往这种时候,穆之南也不发言,就安静地听,倒也不是故作清高,而是他真的没什么八卦消息的来源,偶尔提到他认识的人,才会多问一句,手也不停。潜意识里,这些事情和自己关系不大,但下了手术被紧急叫过去开会,他才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出现了。   眼科主任被查波及甚广,院长下令全院自查,重点放在药品、耗材、设备等采购是否规范,有无违规接受社会捐款或者出于商业目的发布医疗广告等等,稍后还会安排审计。   白礼郃把穆之南和儿内科的汤主任一起叫来,说:“咱们儿科也有不少特殊的采购,自查这段时间,准备重新招标重新签合同。”   汤黎说:“白主任,自查没什么问题,但采购合同需要重新签么?”   穆之南也说:“是挺折腾的,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白礼郃看了他一眼:“这样,先准备自查吧,汤主任先回去,穆之南稍等一下。”   “找我有事?”穆之南问。   白礼郃苦笑:“你是过分单纯还是没想明白?”   “什么意思?”   “你以为出了事的科室才有事?我敢说整个医院每个科室都没办法做到完全清白。前任大儿科主任是你师兄,前前任是你师傅,他们固然都是非常优秀的医生,但你不是这个位子上的人,我想他们不会跟你说供应商,不会跟你说官方采购合同背后的内容吧?”   穆之南脸色一变:“你想告诉我什么?说老杨和陈百川有问题?!”   “你可以说我小人之心,但这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说我折腾?我不是为了自己折腾的,抓紧做整改,合同全部重签,到时候不管怎么查,前事不计你懂么!”   他因为白礼郃不信任老杨和陈百川而有些愠怒,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重新做一遍不可能是为了他自己,他不会在这里长久发展,只求稳,就算想要谋私利,也不会选在这个时间点。如果他什么都不做,没事最好,但谁都不敢赌。尤其是陈百川,他家里有两任医科大学的校长,还有妇幼保健院的院长,盘根错节,休戚相关。   穆之南觉得自己开启了一扇门,进入到一个自己从来都不肯进的房间,应该说,很早之前,从刘肃升职做儿外科主任这件事开始,他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这个房间。   和很多人不同,他对仕途没什么追求,在他看来,职位,仅仅是实力的象征,他并不追求权力,但他也需要别人对自己能力的肯定。做到儿外科主任,或者就是他印象中,能体现医术的那个位置了,至于之后的行政职位,他不想,也不愿去做,因为脱离了临床,单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对他来说比做手术困难得多。   医院是个有点特别的社会。   医生和护士,上级和下属,科室之间甚至科室内部,处处都是关系网。两位看似毫无关系的科主任,也许是暗地里的竞争对手,两位表面上不说话的护士长,可能私交甚笃,领导有领导的圈层,下属有下属的小团体。在科室内部,社交范围可能仅仅局限在医院和医学院,上升到副院长,便开启了另一块政治版图,一想起这个,穆之南便由衷地烦闷。   他小时候,确切地说是年少时候,经常被带着出入很多场合,面见一些当时他记不住现在也回忆不起来的,职位很长的大人,被要求恭敬有礼,被教导懂得进退应对,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去。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想法:能不能走,什么时候能走,要不要偷偷溜走。   稍微有些名气之后,有时也要被迫参加类似活动,每当此时他脑子里就浮现三个字:“又来了。”而现在,当这些医疗行为之外的事情摆到他面前,他想的还是:“又来了。”   他想,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这样的乱象,没有任何一家医院或者一间公司有绝对清明的人际关系,他在这样的环境中选择不过问、不参与,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老杨没把他放在科主任的位子上,还是有私心的,希望这个徒弟再多安逸几年。   他问杨朔:“你觉得老杨和陈百川是完全没问题的么?”   杨朔回答得很谨慎:“我不知道,不敢笃信也不敢怀疑,因为这样的事,有很多的灰色地带。”   穆之南又问:“那你呢?你有没有?”   “我不敢。”   “不敢?怕什么?”   “我们家有一个异常严格遵纪守法的人,我怕老婆。”   穆之南斜睨他一眼:“说正事儿呐,不要贫了。”   杨朔思考了一阵子,说:“我有一次去一个大学同学办的国际教育学校,给学生做了个讲座还记得么?那次我收了一点劳务费。”   “嗯,记得,去年暑假之前。可这是正常收入啊,一点都不灰色。”   杨朔点点头:“后来咱们医院同事家的两个孩子,因为我介绍过去读了那个学校,我又收到一笔佣金。我原本是拒绝的,像你说的,付出劳动是正常收入,但我这次什么都没做,他们问我,我给了个联系方式而已。但学校不这么认为,说这是市场推广本来就有的费用预算,任何人推荐学生都有返佣,而且他们在给钱的同时连税都帮我交了,看起来非常合法。那你说这种钱,放在各个医院里也有类似的情况吧,咱们有些奖金就来源于此,你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唉,算了,不想这些事了,好累。”   “那你歇会儿,我开车。”   穆之南一路上都没说话,脸朝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建筑物和树影在他脸上照出了一些阴影,庞然而昏暗。等到了家,才郑重其事地开始说他真正想说的话:   “杨朔,上周五下午,我说去学校上课,其实不是。”   “嗯~?”杨朔嗯出了一种意味深长。   他意识到这话听起来很容易被误会:“哎呀不是没去上课,是没去医学院上课。”   “那你去上了什么课?”   “给艺术学院的学生做了个讲座,金燚先生的书画鉴赏。”   “讲你师父的作品?那可不就得你去!”   “讲完之后,校长约我喝茶,问我愿不愿意做他们学校的客座教授。我答应考虑。”   “考虑什么啊,别说客座教授了,就真的去上课你也是绝对够资格的。”   穆之南失笑:“怎么你还嫌我不够忙是么?”   “哦这倒是。”杨朔隐约觉得这种小事,他犯不着用这种语气和态度跟他说,于是问:“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穆之南突然感觉放松了下来:“杨朔,我有个辞职的念头一直在脑子里转。”   “喔,原来是这个事儿。”   “真的想了很久了,从那次请长假开始。我发现,自己并没有重要到小儿外科离不开我的程度,我不做手术还有别人能做,病人也不会因此失救,医院的工作真的很累,不止是身体累,心也累。你也能看得出来,经济在进步,科技在发展,但医疗环境并没有变好,这并不是个很好的工作场所,人人怨声载道……这样说可能有些片面,但我真的累了。”   杨朔点头:“我知道,我懂。”   “从业十年,我这一路顺风顺水,却忘了那些年都是在老杨和师兄的庇护之下,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什么都不用管,等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风雨才落到了我头上。我相信我遇到的这些,他们也遇到过,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个懦弱的人,遇事就想躲。”   “你不是,穆之南,不要这么说自己,任何一个工作,坚持这么多年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不是故意贬低自己,是真的一点都不介意。我想,生活里没有那么多反转,医院也不是咱们家开的。现实生活就是个容器,而我是水,我能适应一切形状。我们不是只有这一种生活方式,小儿外科没有我还有其他优秀医生。”   “杨朔,我在这段时间设想过放弃一个很重要的事物以后会怎样,比如放弃做医生,放弃写字画画,放弃你。”他看见杨朔瞪大了眼,眼里有刀剑寒光,忙说,“你别急,先听我说完。我可以想象不做医生以后做什么,我也可以想象不再写写画画会有什么样的遗憾,但我想象不到没有你要怎么办,人生里很多值得在乎的事,只要最重要的人在家等我,我去哪里都可以。艺术学院,就不用客座了,全职也行,教医学和教书画,我都是可以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怀里横抱着杨朔的一只手臂,像安抚小动物一样,随着讲话的节奏一下一下摩挲。杨朔分神想,如果真的给他一只猫,穆之南应该就会这样抱着。   正想着,他停下来,凝视杨朔的眼睛问:“所以,你觉得呢?” 第51章 一些来自父辈的智慧   接近午夜,穆之南接到出门旅行的穆常宁打来的电话,说妈妈后天下午的飞机,她赶不回来,请穆之南帮她接一下。他说好,又听到电话那头的音乐声人声很是喧闹,但穆常宁显然是走远了一点给他打电话,她背后的热闹便形成了一个宏大的声场,将她笼罩在里面。穆之南没来由一阵紧张,说:“你要注意安全,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不要喝别人给的东西,自己喝自己的水,更不要多喝酒。”   “你忘了我是从海地跑出来的么,哥,放心啦,我会注意。”   算起来,这将是穆之南第一次单独和母亲待在同一个空间,之前几次,都有杨朔和常宁在,气氛亲昵且不会冷场,一顿饭吃下来,穆之南甚至不需要主动开口说话,只偶尔回答几个简短的问题。可这一次,他没让杨朔同行,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选择独自去接机。   去机场的路上,他准备了很多话题,旅途、气候、环境、身体状况等等,真的接到了母亲,他才意识到有一个问题没思考过,一见面就卡在了叫不叫“妈妈”这个环节上,可还没等他开口,汪清便问道:“等很久了?”   “没有,刚到十几分钟。”   “来的路上堵车么?”   “走机场高速,这个时间不堵。”   “你今天,不上班?”   “对,休息。”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停车场。如果是两个相熟的人,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不讲话,也是很自然的事,但此时,他们越来越尴尬,仿佛躯体朝着同样的方向,头脑却已各奔东西。   车行驶在路上,还是汪清先开口道:“这个季节的东海不冷不热,风景很好。”   “嗯,是的。”穆之南没来由地有些懊恼,妈妈把自己准备的话题都给占用了,于是补了一句,“有时间可以一起出海玩,带上常宁。”   “你们都忙,别麻烦了。”   “不麻烦。”   “你和小杨怎么样?工作压力还这么大吗?”   “还好,看情况吧,有的时候病人多会忙一些。”   “你们每天下班都挺晚的吧,怎么吃饭呢?”   “在食堂随便吃点儿,或者路上买点带回家吃。”   “哦,也挺好。那你们周末都怎么安排?”   “如果不加班,就在家里多睡会儿,出门看场电影。”   他有点想笑,预感到母亲准备好的话题,差不多快要被消耗完了,果然,安静片刻,汪清说:“你这个车不错,很宽敞。”   穆之南皱眉,略有些残忍地脱口而出:“妈,你真的关心这些么?”   汪清愣住了,本就有些勉强的笑容固定在脸上,她低下头,慢悠悠地问:“那,你想让我聊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穆之南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我最近,过得并不轻松,遇到点事,悬而未决,梗在不上不下的地方。感觉被很多双手推着往前走,被迫的,但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个方向。呵,”他自嘲地笑,“你看我连表达都表达不清楚。”   汪清问:“你经常做心脏手术的对吧?”   “是的。”   “生活的节奏其实和你们的专业很像,有呼有吸,有收缩有舒张,有来有往,有进有退。所以人肯定不能一直往前跑,该暂停一下就休息一会儿,不然太辛苦了。”   穆之南点头:“你说得对。”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这些人生道理和生活哲理,你应该早点跟我聊的,在我少年或者幼年时期,你作为母亲,应该跟我说说话的。   他突然问:“那些年,你惦念着我么?”   汪清一愣,眼里迅速浮上一层雾:“每时每刻。但是——”   他笑了一声:“没事的妈,我就是随口一问,我没有在记恨什么,你放心。”   穆之南和母亲之间,可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轻松,彼此都心存芥蒂,他们之间有一笔若隐若现的账,理不清,也不打算彻底清算。母子间的爱并不浅薄,恨也谈不上,大概只能等待漫长岁月过去,重建他们的亲缘关系。   说了些内心里的话,也就不再寒暄,汪清聊到了以后的打算,定居海南,和林叔叔做邻居。   提到错过的昔日恋人,穆之南说:“我特别想知道,这些年,你是如何克服内心巨大的遗憾和失望的。”   “年轻时候错过的人,确实是遗憾,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和林叔叔一样能再遇到,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们一直维持着好朋友的关系相互陪伴。”   “我以为你会和他真正在一起。”   “没有那么简单。可能以后说不准,但现在不会。妈妈年纪大了,有些事不执着了,就这样随波逐流也很好,心境放松。而且要不要在一起,也要看林叔叔的想法,这个决定也是我们商量着来的,说不定陪伴了一定的时间,自然就在一起生活了,或者在相处的过程中发现彼此有什么难以调和的矛盾,并不适合在一起呢。”   “我觉得不会,你们俩都是温和的人,你都能忍耐穆珩域这么多年,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难搞的人类了。”   “哈哈,不要这么说你父亲,虽然,”她低头,忍住笑,“你说的没错。”   “不那么执着。”穆之南又念了一遍这几个字,“我可能也需要放弃一些东西,走另外一条路了。”   “儿子,妈妈知道你心里有事,但是不管怎么样,记得不要为难自己,跟小杨商量着来,日子嘛,都是商量着过的。”   “好。”   说起商量,穆之南想起前几天杨朔的态度,他只说了一句:“你走可以,但不能不带我。还有一个人,你不得不面对。”   “嗯,老杨。”   穆之南在一个天气很好的周末,约上杨存道去爬山。   “杨朔呢?”老杨见他一个人来,疑惑道。   “在PICU待了两天,昨天半夜才回来,没叫他。”   “哦,还有这么多危重啊?”   “这一波流感来势汹汹,很多重症。”   “你呢?儿外那边怎么样?”   他没直接回答问题,反而说:“师傅,我到现在才知道,你在科里的时候,我的日子过得多轻松。”   “怎么了这是?”   “遇到很多事。如果我说,不想做医生了,你会不会打断我的腿?”   “有这个冲动,但我舍不得打你。”   穆之南笑而不语。   没走台阶,他们绕着环山公路向上走,这样虽然距离远些,但不会那么累,老杨已经年近70,穆之南选了一条没那么有效率但适合他的路线。或许,他自己也需要选择一条不那么疲惫的路。   他们边走边聊,穆之南一放松,真的就像老朋友一样跟老杨说了很多科里的情况,没说具体是谁,但不吐不快,索性把他这段时间烦闷的事全说了一遍,眼看着老杨的脸色越来越差,他说:“我就是抱怨抱怨,您别生气,现在已经好些了。”   “一代不如一代!”   “可不么!”穆之南把老杨的保温杯递给他,“所以您老人家还是得常回医院看看我们啊。”   “看你?你都要走了我回去看谁!看那些熊孩子给自己找气受?”   老杨用鼻孔哼一声,便不再搭理他,自己埋头往前走。   儿科老主任杨存道在一个大查房的早晨出现在住院楼,他在人群中形成了一个隐形的气场,稍微年轻一些的医生都不敢近身。他旁观、旁听,但自始至终都不说话,沉默把气压拉得越来越低,只在护工老郑经过时,他才点头微笑。   查房结束,老杨说:“开个短会。”   一行人便跟着他走进了会议室。   他清了清嗓子,问:“在座各位,有多少接受过七年以上的医学专业教育,有多少拿着博士以上的学位?”   几个人怯生生地举起手。   “还举手!我不是在统计人数!我是在问你们丢不丢人,要不要脸,对不对得起教育你们的教授,对不对得起你们自己!”   众人哑然。   “正事干不好天天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整日怨天怨地不知道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我明确地告诉你们,业务科室不养闲人,如果你想混到退休,建议去太平间;如果你只有缝合小伤口的能力,那也不要占用我小儿外科的位置!告诉我,我送你去门诊,一辈子待在清创室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明明坐满了人,此时却像一片空白,老杨环视台下众人,没有一个敢抬头直视自己,他叹了口气:   “希望你们还记得,小儿外科是个神圣的地方,我们的手术台上躺着的是小孩,是父母的以至于这个社会的希望,我活着一天,就不允许有恶心的东西脏了这个地方!”   “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我希望,昧着良心的,对不起身上这件白大褂的,能得到报应。”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才三三两两地离开会议室,杨朔走在穆之南后面,悄悄跟他说:“老杨本来都快把我说哭了,怎么结尾还带上个诅咒呢?”   “可能前面那段太正能量,没办法完全出得了这口气。”   “这么大年纪了别真动气啊。”   “怪我,我不该跟他说这些。他跑来开这个会,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心理年龄没超过四岁的孩子,跑去找老杨抱着他的大腿说爸爸有人欺负我。”   他碰了碰穆之南的胳膊,又问:“跟老杨一比,咱俩前一阵的态度,是不是显得太怂了?”   穆之南思考片刻:“说实话,这些破事儿,你在乎么?影响到你了么?”   “没有,丝毫不介意。”   “我也是。可能,不在乎也是一种底气。”要下楼了,他转身凝视杨朔的眼睛,那双眼里的赤诚和热烈,让他自惭形秽,“跟老杨比起来,我的信念感还是不够。” 第52章 老朋友   周末过后,六附院内部流传了一条虚实难辨的传闻,说是儿科近来可能会有巨大变动。   这个消息从心内科传出,有人见到周六上午,儿童医院心胸外科主任梁一成和穆之南、杨朔以及程春和一家一起喝早茶。拐弯抹角传到最后,就是穆之南和杨朔想要跳槽去儿童医院,把程春和也一并带走。   没过多久,穆之南收到齐院长发来的一条喝茶邀请,叹了口气。   刚进门,还没等院长开口,他便先说:“老师,传闻不靠谱,没有的事儿。”   齐院长神经外科出身,虽然不是他的导师,本科阶段的基础课也是教过他的,穆之南先喊老师,把距离拉近了一截:“梁一成确实约我们喝茶,主要是请杨朔过去会诊,我只是作陪,程春和那天带着老婆孩子去吃午饭,真的是碰巧遇到,才坐在了一张桌子上,之后杨朔还带他儿子出去玩攀岩,除了开头那个会诊,一直没聊过公事。”   齐院长笑着拍他的肩膀:“我喊你来不是兴师问罪的,至于那些闲话我也不信。白礼郃过来之后,我一直没机会和你坐下来好好谈谈,其实从刘肃做儿外科主任那会儿,我就想跟你聊一聊,想知道你的想法。”   “老师,科主任不是我追求的,说实话,我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继续做医生。”   院长的内心显然因这句话震动了,倒茶的手轻轻一抖,穆之南双手接过,又补了一句:“不过还在犹豫。”   “因为什么?有具体原因吗?”   “没出什么事,是个日积月累的过程,身心都疲倦得要命。”   “唉。”齐院长叹了口气,“我倒希望你说一个客观问题,这样我们解决了就好了。”   这天下午,杨朔从儿童医院回来,已到了临近下班的时候,他也没上楼,直接去了值班室,没想到穆之南已经换好了衣服在等他。   “哟,今儿这么早?”   “嗯,第一次等着打卡。”   “院长找你说什么了?”   “我跟他说了我想走的事,他没同意也没不同意,只说给我时间考虑,如果请假也会批。”   “院长也知道硬留是留不住你的吧。”   “他对我已经很客气了。你呢,你那边怎样?”   “会诊倒没什么,但我在门诊遇到一个老熟人,你猜是谁?”   “这哪儿能猜出来。”   “娄可。”   “啊?又去看病了?这次是真的假的?”   “不是身体不好,是挂了学习障碍门诊,排队的时候遇到我,还跟他爸爸聊了几句。”   “他为什么要去看这个?”   “今年刚上小学,他爸爸说孩子没办法适应,上课坐不住,老师反映他就像听不明白指令一样。在家也是,思维涣散,搞不清他是不是听得懂,也没有要完成作业的意识,家里几个大人都很头疼,才去看那个门诊。你都不知道那号是要抢的,几分钟就没了。”   “娄可以前经常住院,请假看病又休息的,实际上都没怎么好好上过幼儿园。”   “说起幼儿园,你说咱们给长期住院的小朋友准备一个单独的小空间,作为他们的幼儿园怎么样?”杨朔问。   穆之南睁大了眼:“会不会太过理想化?”   “哎你也太保守了,老齐都比你看得开。”   这个建议,杨朔在上周跟齐院长提过一嘴,原本以为和几年前的临终关怀病房一样,院长又会说他天马行空不切实际,没想到他居然说可以考虑,医院正在筹划一个儿童保健中心,设计了一个单独的活动区域,可以用来做幼儿园。   穆之南说:“我还是觉得有点悬,幼儿园需要投入很多人力物力,不知道值不值得。”   “不做就永远都不知道值不值得,就像浅山一样。”   杨朔这句话说得决然,有一股强韧的劲儿,是了,这就是他爱的人。穆之南点头,说下班了,回家吧。   傍晚,整个城市都归心似箭,临近整点,连电台主播的声音和语速都透着一股“要下班了赶紧把这段口播糊弄过去”的意味。   杨朔关了声音,在车流中挤进一条相对不那么堵的道,问:“难得下班早,出去吃点好吃的吧,想吃川菜么?有一家每天都排队的一直没机会尝尝。”   穆之南摇头:“口味太重了,有点油腻。”   “日本菜?”   “不想吃生的。”   “那上次你说好吃的那家海鲜馆子?”   “吃海鲜太麻烦,我手都抬不起来了不想剥壳。”   “那简单吃点儿,买点菜回家做?”   “你有一次,做过一种蒸饺,里面有豆腐的,做起来麻烦么?”   “嗐!想吃那个早说啊,很简单,楼下超市买块豆腐就能做。”   “那要不要顺路买点饺子皮?”   “哪能买饺子皮,蒸饺要用烫面。唉你不懂,别管了交给我。”   杨朔在厨房铺开一个流水线式的作业台,他动作很快,看得出是长时间一个人在国外生活锻炼出来的。烧水、和面、调馅,等馅准备完,面也醒好了,直接开始包。包饺子的间隙,他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客厅沙发上的穆之南也在看他,却是一副眼神怔怔,表情怅惘的样子,看得让人心里一紧。   他手上加快了速度,等蒸锅的水开,饺子上锅,再蒸好装盘端出厨房,距离他们进家门,还没到一小时。   “这么快?”   “是啊,厉害吧。”杨朔见他拿起筷子就要吃,忙说,“小心烫。”   “嗯,是有点。”穆之南吃了一口,“有虾?”   “对啊,刚才买菜的时候买了点活的,你不是都看见了?”   “哦,是么。没在意,很好吃。”   他低头继续吃饭,丝毫没察觉到杨朔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心疼。   “穆之南,别犹豫了,尽快跟院长提吧,别管我以后要在哪,你先把离职申请提交了好么?”   “为什么?”   “你这些天不上班的时候都恍恍惚惚的,刚才看我的眼神只剩下迷茫,都没有爱意了。”   “我没有——”   “听我说,早点提,别想太多,你心理压力太大了。”   “我可能,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其实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对吧?”他苦笑。   “不,你在小儿外科很重要,但重要不过你内心的安宁和平静。”杨朔凑过去挨着他,眼睛几乎贴在他脸上,打趣道,“你知道么,我爱人以前任何时候都从容自若,现在他看起来好压抑啊,他两条眉毛以前舒展着可漂亮了,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拧着,弯弯曲曲的,像两条虫,不好看了都。”   穆之南低头说“好”,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果然有了些笑意:“我以为你不想让我走。”   “我只是想赖着你一起上下班而已,开一台车比较环保。”   “那给你买一辆纯电的……”   “车不重要,是不是和你一起上下班也不重要。”杨朔握住他的手,轻轻揉搓他的食指,手指侧面的小凹陷,是他做过无数台手术留下的痕迹,似乎盛着这些年他付出的心力,“你快不快乐比较重要,你和我,我们的人生更加重要。”   封存一些热爱和珍视的东西,当下的不舍只是一瞬,重压之后突然的轻松感很让人畅快。穆之南这两天心情不错,一起在办公室吃午饭也不沉默了。   他问杨朔:“所以这家医院以后真的要有一个小小的幼儿园了?”   “对啊,顺利得过分,感觉老齐突然就open-minded了。”   白礼郃笑道:“还是跟不上院长的思维模式吧,保健中心是婴幼儿体检的,明白了吗?还不懂?唉,这么说吧,一个人,从是个受精卵开始,妈妈就到咱们妇科了,12周转到产科,出生之后自然就会在这里进行每月或者每半年一次的体检,查出异常情况就送来儿科,这就是早发现早干预早治疗。”   “这是要把小朋友锁定在咱们医院的意思啊,啧啧啧老齐这商业素养,可以啊!”   穆之南撞了一下杨朔:“别瞎说。”   “所以小杨主任,你这个建议是锦上添花的,院长当然答应得很爽快。”白礼郃说。   杨亚桐也参与进来:“我觉得这个建议很好,长时间住院的小朋友很孤独的,给他们一个交朋友和自由活动的场所,对病情会有不少好处。”   “对!这就是我的初衷,我希望这是个分享美好的地方,至少咱们不是冷冰冰地给人治好病就算了,小朋友要是能有机会在这里学会表达爱感受爱传播爱,那就更好了。”   “哎,小杨这个调调就特别像美国长大的。”   穆之南说:“白主任,美国也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别歧视人家。”   杨朔朝他一扬眉毛:“当然了,你们知道么,在人类各个文化和时代倡导的道德和品格中,humanity和justice是很重要的两条,仁慈和公正是在个人和群体间的互动关系中体现出来的,儿童期更加重要。小朋友们和友伴之间的相处,对他们的性格养成有相互促进的正面影响。”   穆之南想了想:“照你这么说,我觉得儿童心理门诊也有必要。”   白礼郃说:“会有,已经在和心理科沟通了。”   心理学这个话题打开了杨亚桐的学术开关。   “我那天翻到了几篇文章,其中一个说的是童年期友谊质量与孤独感的纵向发展关系,说友谊质量的积极效应在于它所提供的情感安全、亲密和陪伴等因素能够促进个体的情感发展,具体表现在儿童孤独感的减轻,就是小杨主任说的,和友伴相处的重要性。还有一篇是父母感知的家庭压力对儿童问题行为的影响,就像咱们住院患儿的家长,没有哪个大人是轻松的,无助和焦虑的情绪对亲子互动会产生消极影响,因为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是人体内重要的稳定和应激调节系统,与压力情境下的应激反应密切相关,过大的压力会导致HPA轴的功能失调,带来一系列身心……”   杨亚桐还没说完,看着周围投来的异样眼光,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呃……就是,反正儿童的心理健康是挺……重要来着。”   “杨同学,”穆之南说,“你表达意见就表达意见,居然还能把文献背出来?”   “我……记得。”   杨朔笑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个AI。”   “小杨主任,过目不忘可能就是说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完就记得了,而且会一直记得,你现在把我内外妇儿所有教科书都烧了,我都还记得。”   白礼郃笑笑:“了不起!但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尤其是不要在实习生面前,会有人嫉妒你的。”   杨亚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呵,没人会嫉妒我,这并不是好事,什么都忘不掉,是一种诅咒。”   保健中心组建的过程中,有一天,人事科的邮箱里收到一封求职信。来自一个住院很久之后去世患儿的妈妈:   “有很长时间,我没办法看到有关六附院的消息,因为两年前的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的女儿离开了我。她在7年的生命中,只度过了健康快乐的两年半,之后频繁出入医院,由于免疫力低下,她没办法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也没办法去上幼儿园,小儿内科的医生护士们都对我们很好,但我们的努力还是没能留住她。   在她长时间住院的时候,除了担心她的病情,我也会想很多,想她没上过幼儿园,以后上小学能不能顺利融入集体,想她因为眼睛不好没看过动画片,会不会和同学们聊不到一起去,想我们只顾得上给她治病,忽略了她的启蒙教育,会不会成绩很差……而这些,在那年冬天就突然全都不用再担忧了。   我甚至有时候会在匆忙赶路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就站在路边看天、看树、看河流、看行人,因为再也不用急着去医院了。   经历过人世间最痛的悲伤,我想,此生再也不会开心起来了,但那天,我随手点开公众号,发现了这个招聘信息,突然心里涌上了一层微光,有个小小的声音,叫了一声妈妈。   写了好多无关的话,对不起。   附上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我很希望能参与幼儿园的工作,我对照顾小朋友以及照顾病人都很有经验,最关键的是,我想要尽力帮助像我女儿一样长期住院的小朋友,以及他们的家长。这条路很艰难,人总是需要在即将倒下的时候有人搀扶一把的,即使只是一张薄毯,也能在寒冬里增加一些温暖。” 第53章 枝节横生   这天下午,穆之南在院长办公室喝了一场长达两个小时的茶,出乎意料的,气氛还算不错,把离职的事情谈完,又聊了些闲话,院长还提到,前些年有位朋友说送他一幅画,拿来一看居然是穆之南的。听说是七尺红梅,穆之南说:“艺术馆卖出去的,价格我就不说了,只能说您这位朋友很看重您。”   从穆之南坐着的角度,正巧能看到洗手池上的大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头发,今天早晨出门之前,杨朔还特意帮他抓了几把,学着发型师的样子拧一拧揪一揪,他们还开玩笑说结婚都没搞成这样。他原本是斜靠着的,此时坐直了身子,一张脸,说不清高兴还是不高兴,兴奋还是离愁别绪的脸,就出现在了镜子里。   怎么还有些负疚感写在脸上呢,这样随便哪位老师,院长、老杨,甚至陈百川来拉他一把,他就丢盔弃甲认命留下了。不行,他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勉力抬了抬嘴角,扬了扬眉毛,故作轻松。   齐院长笑道:“离职这么高兴呐,还挤眉弄眼的,从来没见你有过这么生动的表情。”   穆之南也笑:“可能不需要再装作很有责任感的样子了,如释重负。”   “我最后提个条件。”   他心里一惊:“您不是同意了么?”   “把那个‘德’字留下吧,当做临别礼物。”   穆之南失笑:“好。”   穆之南定在本月底离开从业十年的医院,之所以安排在两周之后,是因为一场义诊活动,和儿童医院心胸外科联手,为经济欠发达的西部高原地区0-16岁的孩子,进行先心病筛查及救治工作,第一批符合条件的患儿将在周末乘专机到东海。   穆之南答应完成最后一批心脏手术,在职业生涯的结尾和梁一成这个亦敌亦友的同学合作,也算是另一种有始有终。   这个时候,他居然有些留恋手术室。他喜欢7号,不只是距离更衣室最近,也是他第一次主刀的房间,但平时总是排不到,碰巧排到了,他那一整天心情都不错。   当晚下班到家,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抬头后仰,长舒一口气,动作之同步让他们两个笑出了声。   杨朔问:“尘埃落定。你的心情,有没有轻松一些?”   明明是很简单一句话,穆之南却感觉有一根羽毛挠了挠他的心,他起身拉起杨朔:“来。”   “去哪?”   穆之南不回答,只拉着他往卧室走。   被推倒在床上,被压在身上亲吻,杨朔都还是茫然的,不知该如何招架这场来路不明的情欲。   房间里像是凭空营造出了一个夏天。   杨朔躺回枕头上,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来,这是他常用的,专业运动员的调整方式,果然,疲惫感消失大半,顿时感觉自己还能大战八百个回合。但身边那个人全身都透着倦意,呼吸已经没办法急促起来,只剩下轻微的叹息,正当杨朔以为他动弹不得即将昏睡过去的时候,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腰间,向下滑行,微凉、湿润,如同一条蛇。   他一把按住:“干嘛?”   “再来一次。”   “宝贝儿,不要了吧……”   穆之南加重鼻息,哼了一声:“是谁动不动就大放厥词,说要折腾我一夜的?”   “三次了穆之南,你这样不行。”   “你不行还是我不行?”   “你啊!是谁上午做了个连台下午就起不来直接挂水的?”   穆之南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眼神里浮出一丝被激怒的凶狠,却也不是彻底的硬气,反而有些羞愤的意味,很是诱人。   杨朔有一瞬间的兴奋:“怎么你终于想上了我了?”随即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状态,嘴角微微一抬,“可你这……怕是有心无力吧。”   穆之南眉头一皱,恼羞成怒,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杨朔假装挣扎着求饶:“是我不行我不行,太累了你饶了我好不好,我已经快要精尽人亡了,求兄台您放我一马……”   穆之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一松,趴在他身上,肩膀抖着继续笑,想忍又忍不住,越是强迫自己不要笑,越停不了,笑到杨朔感觉到可疑,甚至毛骨悚然的时候才停下。   “杨朔——”他的笑容倏地不见了,“我舍不得。”   他的头有些累到极致的眩晕,眼睛酸疼,拿起杨朔的一只手盖在自己脸上,在黑暗里说:“怎么想怎么舍不得,满脑子都是第一天穿上白大褂跟老杨查房的情景,手里握着笔和本子,紧张到不知道该跟病人说什么;第一次主刀,老杨说我可以,师兄也说我没问题,还是紧张,洗手的时候还在抖,但是站在台上突然就好了,眼里只有手术视野那一小块地方,下了台刷手服都能拧出水来……杨朔,那些痊愈出院的孩子,他们的家长们,情真意切地感激过我的人,我突然就想起他们的样子了……”   “杨朔,我的脑子控制不住地冒出来这些念头,太乱了,太累了,我想跟你做到昏死过去不愿意再想了……”   杨朔一怔,感觉到手心湿了一块,竟有些烫。   情绪过于稳定的人,总有一些不近人情的孤傲,显得不那么可爱鲜活,可杨朔的心被这一点点的烫紧紧攥了一把,他宁愿穆之南不可爱。情绪起伏过大对一个习惯了冷静的人来说,是一段自我折磨的过程。   穆之南这些天上班,明显有一种养了只粘人宠物的感觉,杨亚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以前他也是跟着,但没跟得这么紧,穆之南偶尔停下或者转身甚至都能踩到他的脚,彼此都很不适应。   而他们两个分明都是很注重距离感的人。   穆之南在又一次停下脚步被杨亚桐撞上来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后推了半米:“这样,保持这个距离。”   “老师我不是——”   “我知道。其实我做这个决定,感觉特别对不起你,你是我带的第一个学生,之前还跟李靖开玩笑说他只能算半个,现在连你……我真的特别想把你带到顺利毕业的那天。”   杨亚桐说:“可您不是说学校的教学工作还会继续的么?”   “是啊,但临床上,只能把你交给别人了。不过你放心,程春和会帮忙,刘主任也特别欣赏你,她说你是个可造之材,有信心把你培养成另一个我。”   “是么……”杨亚桐低头笑,“可我觉得自己跟您没法比。”   “现在当然是天差地别,但以后,用不了多久——”穆之南低头盯着他的眼睛,“亚桐,虽然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你不是最好的那个,但我停下来了,将来,你一定可以超越我。我从不说没把握的话,这一句你要记得。”   杨亚桐点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认下这句话,可能老师的压迫感太强,不得不承认。他追问了一句:“要……多少年才行?”   “你从现在开始拼命往前跑,会比我用的时间短。”穆之南抬手看了一下表,“走吧,去19楼开会,先把义诊活动做好。”   先心病的义诊活动名叫“重获‘心’生”,穆之南听到这个名字就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滥大街的俗气标题,找个貌似和“心”相关联的词,也不管合不合适,先用上再说。他无端觉得这种迎合大众的举动,八成应该是那个白姓学长想出来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场活动做得很是高调,提前联系好媒体,白礼郃亲自去接机并接受采访,出发之前还客气了一下,问穆之南和梁一成要不要去,穆之南自不必说,这种抛头露面的事能躲则躲,但出乎意料地,梁一成也说不去。   他们都知道,白礼郃想要往上走,需要这样的机会。   当地天气不好,航班推迟了五个多小时,等他们落地,已接近午夜,白礼郃接到了一群疲惫的大人和昏昏欲睡的孩子。   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在机场强打精神匆匆拍了几张照片,便坐上了回市区的大巴。   入了夜,车厢内外都寂然无声,大多数孩子倚着父母的怀抱入睡,少数还没睡的,也不说话,只兴奋地看着窗外。此时,本应该平静的夜幕,被一阵轰鸣声,由远及近地划破了,像手术的第一刀。   几辆跑车在高速上飞驰,噪音在夜里被放大数倍,疯狂地穿梭,随心所欲地变道,终于在即将下高速的匝道上,撞上了满载患病儿童的大巴车。   这辆跑车在相撞的同时迅速失去平衡,被弹起,腾空翻了几圈,大巴车躲闪不及,猛地转了个弯,撞上护栏,直接翻下匝道,整辆车几乎垂直着栽在桥下。   随着两声巨响,被打破的宁静重回人间,几秒钟的死寂之后,尖叫声和哭喊声才陆续从车厢里传出来。 第54章 尾声   医生们到达现场时,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停了一排,警灯把本应是墨色的天照成了红蓝两色,他们带着各自的急救箱向大巴车跑去。   万幸的是,撞车的地方距离匝道末端已经不远,现场看上去惊悚,但几乎都是皮外伤,只有少数几个孩子情况危急。   急救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梁一成走到穆之南身边,问:“哎你们白主任呢?”   众人这才发现,白礼郃并没有参与现场救治,也没有在被救治的车上,平时话很多,喜欢指点江山,特别有存在感的人,此时竟然不见了。   杨朔心里一惊,想到他会不会在事故发生的时候被甩出车外,于是喊道:“扩大一下搜索范围,还有人没找到。”   这时一位消防员拉住了他:“医生您赶紧过去看一下,车厢里有人重伤。”   随着消防员撬开一个座椅,杨朔一眼便看见压在底下的白礼郃,他极力弓着背,一手撑着身体,护着一个哭得怯生生的小女孩,另一只手压着脖子上的伤口,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似乎还能随着他的呼吸,随着他的心跳,按照某种生命流逝的节奏感,一股一股冒出来。   看见手电筒的光照过来,杨朔出现在视野中,白礼郃居然笑了:   “杨朔,还记不记得,那天……你跟我说,我出场……救小猫。呵,现在我退场,也……救了一只,小猫……”   杨朔奋力向他伸手:“白主任,白主任您先别动,我下去看看。”   “杨朔,你,听我说,我可能坚持不到——”   “你能别这么多废话么!你他妈的天天开会就废话连篇,自己不知道自己啰嗦啊!”   白礼郃又笑了一声,血也随之涌出一股:“呵……这孩子,腿,被压住了,喊消防……”   “知道了!消防就在这儿!马上把你们弄出来。”他微微弯腰,强压着近乎颤抖的声音,咬着牙说,“白礼郃,别以为救了个小孩就是超级英雄,有些账我还没跟你算,你给我撑到医院。你到六附院来折腾这么一圈,不是为了死在这儿的,前面还有院长和校长的位子在等你,你要是敢放弃自己,死在我面前,我和穆之南这辈子都看不起你,听懂了么!”   他听懂了,微阖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白礼郃和小女孩是最后两名被救出大巴车的伤员,立刻被送往医院。杨朔站起身环视四周,救护车少了很多,吊车和拖车等在旁边,准备处理残破不堪的事故车。灯光太刺眼了,他不由得闭了闭眼,随即看到了一个人,近乎踉跄着朝他跑来。   看到他,穆之南支撑身体的那股力量似是突然被抽离,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吸急促。杨朔抓住他的手腕想拉他起来,却反被拽了一把,跪坐在他面前。   穆之南颤抖着手,想要拥抱,但手套还没摘,全是血,只能把手臂架在他肩膀上,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抱他,声音里是难得一见的慌乱,仿佛掉进了一个阴冷潮湿的黑洞,寒意从心底传送到全身:“杨朔,他们都受伤了,他们本来心脏就不好要手术的,又受了外伤……杨朔我不走了,我不能走也不敢走,我走了他们要怎么办……我来的时候还在想,好多小孩子都是第一次坐飞机,一定很开心很兴奋的……我——”   “好了,不说了。”杨朔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抱得很紧,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背,“你想怎么样都好,但你现在先冷静下来,起来,咱们要赶回医院了。”   他捧起穆之南的脸,强迫他直视自己:“你现在,不管辞没辞职,都还是那个技术精湛的小儿外科第一把刀,快走!去救他们。”   事故里受伤最严重的一个男孩已经休克,并出现了急性心衰,穆之南几乎是跑进了手术室,他处理心脏问题,刘肃负责肝脏等脏器的损伤。   他站在洗手台的最左边,洗完手,直起腰一看,老杨、刘肃、程春和、肖潇,眼前这些医生,纵贯小儿外科的历史和未来,似乎感觉到什么,他们不约而同转过脸来,格外专注地望着他,穆之南朝他们鞠了一躬,转身走去手术室。   又一次并肩站在台上,刘肃微笑道:“如果你离开了医院,这将是我们俩最后一次的精诚合作了。”她无不惋惜。   这个男孩的右心室有一颗45x31mm的纤维瘤,所幸没有侵犯肺动脉瓣,可以完全切除,手术很顺利,但关闭体外循环后,那颗小小的心脏一动不动。   穆之南屏住呼吸,一滴汗顺着额头滑下来,没来得及被护士擦掉,悄悄滑进眼睛。他不自觉眨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看到了一下轻微的颤动。不相信似的,他望向监护仪,果然出现了一个很小的波动,然后一下、两下、三下,切除肿瘤并修补完好的心脏,按照所有人预期的节律跳动起来。   考卷的最后一道题终于被完美解答。   台上的人长舒一口气,穆之南望向刘肃,刘主任朝他点点头。   “关胸,通知PICU接病人。”穆之南说完这一句,后退一步,像是退出了人生中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舞台,这里,他已经站了十年。   手术结束,刘肃在电梯口的长椅上坐下,她弯起指关节揉了揉眉心,几个小时的专注严谨丝丝入扣,劳心费神。手术台上的医生,仿佛只是一个角色,开着上帝视角,没有性别之分,甚至没有躯体与自我。   更衣室的门平稳滑开,穆之南走了出来。   走廊里灯光惨白,在这样的亮度下,一切都无所遁形,刘肃看到他面色略有些苍白,微微垂着的肩,仿佛扛着千钧重负,已到了即将坍塌的边缘。看到自己,他立刻直起腰,恢复了器宇不凡的样子,在医院,在人前,被无形的责任感钳制着,坚韧得有些可怜。   她迎上前去,站定,郑重其事地说:“穆主任,这些年,谢谢你的支持和信任,我个人是特别舍不得你离开,但我理解你的选择。说实话,刚开始和你做同事的时候,我总是疑惑你图什么,这么辛苦压力这么大,明明其他方面的才华足够你衣食无忧了,为什么要在这儿熬着。医院里大把大把没有退路只能往前冲或者只能混日子的人,你却比他们还要拼,而且一拼就十几年,很让我敬佩。”   共事多年,这是刘肃和他说过最长也是最走心的一段话。   穆之南鼻子有点酸:“刘主任,谢谢你。”他停顿一下,接着说,“那如果,我又不想走了,想留下来,你——”   话没说完,刘肃便向前跨了一大步,抱住了他。她个子不高,踮着脚拥抱穆之南的动作有点勉强,像是个挂在树上的玩偶,突然就俏皮了起来。   穆之南却在此刻体会到当初程春和的感受,被一个不可能拥抱你的人拥抱,恐怖大过于感动。   他机械地抬起手,轻轻拍两下她的背,刘肃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行为太过不合理,立刻松开手,两人都有些尴尬,脸上的表情是去参加聚会走错了包间的样子。   她眼里闪出些泪光,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嘴:“你知道老杨当初让我做主任,我问他为什么不是穆之南,因为我心目中你是排在我前面的,我……我承认我自视甚高但你确实是排在我前面。在那之后,我总是怕你会有不满意的想法,但你对我,又还和以前一样,咱们每次合作都那么精彩……穆主任,你如果可以不走,真是——”她难掩激动,高兴到几乎语无伦次,“那真是太好了。”   这一夜的忙碌,和医生们经历过的无数个夜晚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等全部的病人都送回病房,下了术后医嘱,天色已有些泛青,路灯在某个时刻突然熄灭,医院外的路上开始响起早班公交的报站声,平凡的一天又开始了。   早晨的空气有一种湿润的凉意,混合着草木香。穆之南在17楼值班室没见到杨朔,于是走进了楼梯间。   19楼的门同时被打开,杨朔刚下了一层,便看到转弯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单薄颀长,抬起头看到他时,眼睛弯起,笑容里带着疲惫,却满含爱意。   面前是今生挚爱,身后是灿烂的生命,他的天一下子就亮了。   18楼,是杨朔回国的第一站,也是他们从彼此嫌弃到相互信任再到心意相通的地方,两个人都没说话,穆之南伸手拉着他,在楼梯上席地而坐。   初升的阳光从小窗口照进来,在他们的白大褂上撒了一层暖黄色,也渗透进他们的身体。   杨朔环抱着他的腰说头疼,顺势躺在他大腿上。一双手揉上了眉骨和太阳穴,力道不轻不重,他感觉自己飞到了半空,躺在日光之下,云端之上。   紧绷的神经舒展,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他抬眼看了看自己的爱人,穆之南稳稳接住他的眼神,回以一个柔和的笑意,伸手轻轻盖住他的眼。   杨朔心满意足,别无他求,居然就这样坠入梦乡。 第55章 一点后续   那天夜里,白礼郃经历过失血性休克、心脏骤停、脑缺氧,在ICU昏迷了一周之后才苏醒,留下些不太严重的后遗症。他辞去了医院的行政职位,在医学院专职做老师。   穆之南去探病,开玩笑说:“学长,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做老师,师德堪忧啊。”   白礼郃也不生气,反而一本正经跟他聊:“我告诉你,就得我这种私德有亏又改邪归正的人做老师,才能有教育意义呢。你不能总是正面的,光明的,那样太空,太假,人不能太完美,要做过些错事,教学生才更有说服力。”   “嗯,反面教材也是教材。哎,你怎么脑子缺氧了一下,讲话变得有哲理了。”   “要不怎么说一场大病会改变人生观呢。住院实在太闲了,看了本书,里面有一段提到医生,说其实我们并不需要所有人的理解,医生只是一张处方。有句话写得特别好,‘我们经历过太多的生死,因为淤积的苦痛太多,医生便冷漠;因为对死亡无能为力,医生便凄凉;因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医生便悲壮。’”   “真的是很好的总结。”穆之南点点头,又问,“所以你想开了,不再争名逐利?”   “职业生涯就这么断了,总还是有点遗憾的。但死里逃生过一次,再去争名逐利就有点愚蠢了,什么事能比健康活着更重要呢。让我当院长,但是把我照片挂纪念墙上?不行不行。”白礼郃摆摆手,手臂上的擦伤还清晰可见。   穆之南笑道:“你别说,现在把你挂墙上,过往的人只会感叹这么年轻好可惜,都不会提到你是因为救人壮烈牺牲的。”   “可不!陈校长前两天联系我,还说要让我在校庆活动上发言呢……”   白礼郃离开之后,方主任被迫接下了大儿科主任的位子,不情不愿地,说自己先做着,如果有更好的人选立刻让位。汤黎做小儿内科主任,整个科室一片哀嚎。   院内围绕着汤主任的传言,除了他医术精湛之外,更重要的是玄学,招病人的体质让他的每一个夜班几乎都从头忙到尾,护士们避之唯恐不及,原本他升职不用再值夜班,大家还庆幸了一阵子,但转念一想,他的神力如果覆盖了整个小儿内科,将是怎样的场景。   赵芯瑜偷偷发了条微信给杨朔:小杨主任我现在申请转去PICU还来得及么……   两周之后,徐淼也提了离职申请,去了一家社区医院,就在小区旁边,下楼就上班。穆之南象征性地宽慰了他几句,却没想到他说:“穆主任,我的水平你是知道的,社区医院特别适合我,没有重症,没有手术。我没什么追求,其实待在你们这些医生旁边,德不配位的心理压力也很大。”   穆之南没有彻底离开医院,他变成了一个很自由的人。作为六附院的外聘专家,负责教学查房和手术,偶尔也去一下儿童医院。虽然手术也不少,加上医学院和艺术学院的课,他依旧很忙,但忙得很开心。   两个月之后,杨朔翻家庭账户,见他这种工作方式的收入比以前只多不少,也嚷嚷着要辞职。穆之南揉着他的手掌,慢悠悠地说:“咱们家,总要有一个工作稳定的吧,万一没人找我做手术,就没收入了,你要负责养家。”   “噢,也有道理。”杨朔点头同意,但看着眼前这个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他半信半疑,“穆之南,我现在有点怀疑,你是不是跟老齐签了什么不平等条约,比如你可以做外聘专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是需要把我卖给医院之类的?”   “你猜呢~”穆之南冁然而笑,又挑衅道,“难道不行?”   杨朔捏起他的下巴,穆之南夸张大叫说碎了碎了下颌骨碎了,他松开手,又轻轻揉了一把。   “行吧,卖就卖吧,人都是你的,随你处置了。”   THE END. 第56章 番外1-杏园之秋   白礼郃刚到六附院不久的一个深秋,组织儿科在杏园度假村团建,是个有山有湖的地方,和他们常见的海景不同,更像是内陆地区的景致。   最早提出这个建议,并没有多少人响应,但白主任说,度假村里有一家全蟹宴做得很好,青蟹松叶蟹帝王蟹加上应季的大闸蟹全都有,勾起了一帮吃货们的兴趣。   不得不说白主任挑了个天气不错的日子,有微风,日光不强,随着树梢的晃动,光斑在地上摇曳出了悠闲的气息。   几位外科医生一起在湖边的林荫道骑单车,穆之南骑了一辆双人的,杨朔坐在后面,故意不踩,两条长腿晃荡着,被从后面赶上来的王励明踢了一脚:“小杨主任太坏了,就让穆主任骑车带他。”   “人家乐意!”杨朔回踹了他一下,两人竟像小学生似的你一脚我一脚故意打闹起来。   穆之南被晃得扶不稳车把:“哎呀别闹,你们俩多大了——哎!”   杨朔躲避的幅度太大,单车失去平衡,两人一起掉进湖边的草丛里。   野草茂盛,摔在里面一点都不疼,软软的。穆之南感觉被抱得太紧,推了他一把:“又不是滚落悬崖,不要这么夸张。”   杨朔嘿嘿笑着,顺势平躺着,视线里有雪白的水鸟飞过。   “风景真不错。”他说,见穆之南想起身,立刻抓住他的手腕,“陪我躺会儿。”   草地上并没有那么浪漫,有些硬茬很扎人,还闻得到湖边湿润泥土的腥味儿。   “躺这儿干嘛呀?”穆之南说。   “俗话说得好,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躺下。”   “哪个俗人说的?”   “我这个只想腻着老婆的俗人。”   他翻了个身,趴在穆之南身边,凑近,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那帮人太闹腾了,我就想跟你两个人待着,这儿多好,没人过来,干嘛都行。”   “你想干嘛?”   穆之南警惕地拉开了一点距离,又被拽了回去。   “就抱一会儿。”   “哦。”   温存片刻之后,穆之南听到一些窸窣声,从杨朔怀里抬头看,这一看,上半身立刻悬停着,很僵硬。   “那个……哎,我们,要不要跑?”   杨朔也撑起身,入眼是一大一小两片黑褐色,两头牛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静止着,冷漠地盯着他们,像一堵墙。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体会到大型动物的逼迫感,杨朔居然还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头大水牛颇有些英武气质,两只犄角向后舒展,眼神坚毅。   他缓慢地把穆之南拉到自己身后:“没事,没事,水牛,很温和的,不会袭击人类。”   穆之南问:“那他们为什么直勾勾地看我们,我们是挡住路了么?”   “不是啊,他们明明是沿着湖边走的,或者,我们睡在了人家的食物上?”   “有可能。”   两人还没商量好行动路线,只听“哞——”一声,他们同时吓了一跳,水牛们甩了甩尾巴,信步走开。   对视一眼,他们大笑出声。   回去的路上没骑车,二人沿着湖边慢慢走。   “被牛吓一跳,真丢人,回去别跟他们说啊。”   “确实很大一只。不过它要是真的冲过来,小杨主任打得过么?”   “我跟牛有什么好打的,当然是跑啊,你看它们腿也不长,又很重,应该比我们跑得慢。哎我看另外那只还挺小,咱们遇到的,是不是爸爸带着孩子?”   “当然不是,明明是母牛,你没看见人家……还正处在哺乳状态中么?”   “啊?咱俩是被水牛母子吓成那样?怎么感觉更丢脸了……”   水库的另一侧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大路,杨亚桐爬上了李靖的大摩托,双手死死地抓着车把,任由他怎么鼓励都不敢动弹。   “不是,你先别急,我再回忆一下动作要领,不然开出去摔了怎么办?”   “你整套护具都穿戴好好的,速度又那么慢,不会受伤的放心好了。”   “不是,我是说把你车摔坏了怎么办。”   “车嘛,交通工具而已,身外之物,只要人没事,都无所谓,更何况总有要有些擦痕才有韵味,说明这大宝贝儿是跟我并肩战斗过的!”   “可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敢骑了,你摔是擦痕,我摔可就不止了,说不定会四分五裂。”   “大哥,它又不是塑料做的,绿巨人把它捏起来甩出去才能四分五裂吧!”   杨亚桐在脑子里构思了一下这个场景,也不骑车了就坐在那儿乐,但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他远远看见湖中岛上开出一辆观光车,车上有个模糊的影子,是他怎么都忘不掉的一个人。   凌游,脑科医院精神一科住院医师,他的前任。   观光电瓶车转了个弯,不偏不倚地朝着杨亚桐的方向开过来,开得不快,甚至称得上是慢悠悠的,在杨亚桐看来,是一种故意折磨人的速度。   对凌游也是,他早就看到了杨亚桐,即使他戴着头盔。他跟别人笑闹的样子开朗活泼,一点都不像以前那个拘谨内敛的实习生。   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连自行车都不会骑,现在居然骑了重机,呵。他这样想着,眼神游移,希望他看到自己,又害怕他看到,正犹豫要不要赶紧跳车逃走时,凌游发现杨亚桐特意从车上下来,站定,微笑,对他轻轻点头。   观光车给他们制造了一个类似慢动作重现的擦肩而过,既矫情又无情。   下午五点,太阳还在天边挂着的时候,一行人便在小广场上支好了几个摊子准备晚餐,白主任果然没有食言,各种类型的蟹摆了满满两大桌,起初大家都还是各吃各的,却在不久之后被杨亚桐吸引。   他面前的盘子摆了些餐桌上不常见的工具,线剪、组织镊和一把弯血管钳,他本人还戴了副手套,专心拆蟹。   这在外人看来一点食欲都没有的景象,外科医生们倒是很欣赏。   “亚桐你这套吃蟹装备看似不合理却意外的合适啊!”   杨亚桐一边拆一边说:“螃蟹我不能吃,有点过敏,只能帮你们拆。”他低头笑,自己也觉得这太像做手术,补了一句,“只要你们不嫌弃。”   “不嫌弃,绝对不嫌弃!求之不得!”大家笑着把自己的盘子往前推,都堆在杨亚桐面前。   他很快拆好一只大闸蟹,一半蟹黄一半蟹肉,在一只小碗里铺成了太极的形状,还撒了一些海苔碎做装饰,看上去和高端日料店毫无二致。先端给了穆之南:“老师要一碗么?下面装了一点点饭。”   “不了,谢谢。杨朔刚帮我剥了不少,我前些天胃痛,吃不下。”   “哦,胃痛要少吃蟹。那边他们炖了鱼汤,等煮好我盛一碗给您。”   穆之南点头说好,杨亚桐转身走到烧烤炉旁,把碗递给“主烤官”李靖:“呐,第一碗蟹黄蟹肉饭给你吃,谢谢你教我骑车。”   李靖正忙得满头是汗:“哎呀太好了,我饿得不行了都,这些人真不仗义,烤完一盘转眼就给端走了,一串都不给我留!”   见他很想接过碗,又没办法放下手里的肉串,杨亚桐说:“你烤你的,就这几口我喂你吃。”   “真是我亲室友!”李靖三两口解决了这碗满满当当的蟹肉,“太好吃了杨亚桐,哎你先别走,”他四下张望,低声说,“趁着还没人过来,马上烤好了,这一把羊肉串都给你!”   小广场挨着酒店大楼,凌游住在二楼,他很早就被外面的喧闹声吸引,走到落地窗边,窗外一排柳树随风轻轻摇晃枝条,凌游感觉到自己的视线也像柳枝一样舒展着,可恨的是太过舒展,杨亚桐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进眼里。   他和新同事们关系融洽,他看向别人眼神充满了崇敬,他甚至还会喂李靖吃东西……凌游不想再看下去,又舍不得移开目光,他的身体挺拔如松,内心早已蜷曲成了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样子。   晚上九点,度假村照例安排了烟花表演,湖边观景台上挤满了人,杨亚桐突然很想远离这份热闹,往反方向走。不巧在树荫下又遇到了那个人。   这次他们面对面站着,路灯昏黄,杨亚桐看到那双曾经每时每刻都盛满笑意,闪着星光的眼睛,此时不知为何黯淡了许多。   他变了,只半年未见,他就已经是另一副样子了。   “师兄。你……换了眼镜啊。”   凌游不自觉抬手去扶眼镜,又发觉没什么要扶的,转而揉了揉太阳穴:“嗯,之前那个,断了。”   “怎么瘦了那么多啊,现在不跑马拉松了么?”   “有点忙,不跑了。”   “好可惜,那你的‘马拉松马拉松之旅’没办法进行下去了……”   凌游苦笑不说话。明明已近深秋,他却闻到了一股属于夏天的,微热的风,似乎也听得到蝉鸣,而对面这个他眷恋至深的人,杨亚桐的声音,却渐渐微弱下去。   心脏仿佛骤然被击中,凌游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声的呐喊:不要啊,不要在这个时候听不到,不要这样对我,我好想他,他在跟我说话,求你不要……   烟花表演尚未开始,度假村一片静谧,他们相互凝视,凌游贪婪地盯着他的脸,直到发现杨亚桐又准备开口,他突然先说了句:“那个……起风了,我先走了,你也早点休息。”   凌游落荒而逃,杨亚桐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们向着不同的方向走,杨亚桐听到背后有烟花炸开的声音,回头看到凌游的背影,双手交叉背在身后,烟火的光亮得刺眼,他背后突出的肩胛骨依稀可见,杨亚桐就这么看着彩光下的影子,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心疼。   此刻,他已经不再执着于如何才能忘掉凌游,或者有些人,注定是忘不掉的。   凌游此时也抬头看烟花,这一片天空美得像梦一样,他却感觉自己已经被逐出了天堂。 第57章 番外2-南疆之春   这一年除夕刚过,大年初一,兄妹三人便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奔赴海南,参加一场婚礼。   穆之南嘴上说着“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婚礼,其实就是一起吃顿饭,没必要这么隆重”,但又从二叔那里定制了一套新西装,并且戴了他七位数的江诗丹顿,杨朔知道,这件事在他心里的分量,还是很重的。   吃饭之前,穆之南换好了衣服从卫生间走出来,他虽然瘦,但骨架并不窄,穿西装很是挺拔。白衬衫的材质不算厚,隐隐透着些肤色,西裤略有些紧,衬衫夹的痕迹若隐若现。那段窄腰和大腿有种蛊惑感,杨朔看得入了迷,想要避开视线,却又被叫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你喂胖了,按理说尺码没变应该不会这么紧。”穆之南说道。他挺直着身子,右手轻轻拎了拎左边衣袖,手腕微抬,视线落在手表上,只这个小动作,就让杨朔的心倏地一紧,小蛇似的蜷作一团:“天呐宝贝儿,你帅得让我想要立刻下跪。”   “切,夸张。”穆之南穿上西装外套,白了他一眼,似乎对这样的甜言蜜语并不受用,“那免礼吧。”   “不是~”杨朔帮他扯了扯衣袖,凑到他耳边,“是想要跪下给你——”   “你闭嘴!”穆之南突然反应过来,及时制止了他,红着脸道,“不许说下去。”   他们走进包间才发现其他人都到了,杨朔一边说不好意思一边走到留好的空位上,让穆之南挨着母亲就坐。   这对母子见面的感觉很微妙,他们身边的两个人同时察觉到气氛紧张了一下,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实际却不怎么自然,微笑都笑出了一种僵硬和拘束。   穆之南主动握了一下母亲的手,说:“妈,小礼服很美。”   汪清微微侧身,轻声说:“谢谢,你打领结比领带更帅。”   他们相视而笑,似乎有些芥蒂已经自顾自溜走了。   饭后,这个组合错综复杂的一家人和几位亲友回到汪清的家,一个海滨小院,众人在客厅品茶闲聊打牌,老林招待好客人便独自坐在院子里。   以杨朔的个性,见不得任何人在热闹里单独待着,即使别人就想一个人,他也要凑上去聊几句,比如现在,他跟着走进院子,喊了一声:“林叔。”   “哎。你不跟他们打牌?”   “把穆之南教会了,他就不需要我了。”   老林笑笑,拍了拍另一张椅子示意他坐:“我一直有个疑问,小南的情况我知道,但你是一直喜欢男人的么?还是说,有个内心转变的过程?”   “天生的,从来没对哪个女孩有过好感,我有很多很多女性朋友,但都只能做朋友。”   “我很好奇,对男人产生性冲动是一种什么感受。”   “怎么说呢,就是爱上一个人,他的性别是次要的,我爱的是他这个人。”   “哦,我明白了,所以一个人的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在你这里没办法构成阻挡爱情发生的障碍。那换句话说,如果某一天,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真的有个女性符合你各方面的要求,你也会爱上她么?”   “林叔,您是想了解我还是想了解我们这个群体?”   “哈哈,职业病犯了,总想跟有趣的人做一些思想上的交流。”   “您刚才那个问题,我想了想,如果20年前,刚进入青春期的时候还有可能,后来认定自己的取向之后就不可能了。到了现在,我身边是穆之南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超越他了,绝对没有。”   “嗯,很坚定。”   “那林叔您呢?这么多年,是不是挺遗憾的?”杨朔问,他在老林脸上看见了一丝伤感飞快地跑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光彩洋溢。   “不遗憾。我这辈子只爱过这么一个人,现在她就在这儿,此生圆满了。”   第二天上午,气温接近30度,穆常宁提议去海边游泳冲浪,杨朔望向穆之南:“你想去么?不想去的话,我们可以去逛海鲜市场,买点好吃的回家做。”   “为什么不想去啊?这天气正适合玩水呀!”妹妹不明就里。   杨朔正想解释,手臂被拉住。   “去吧。”穆之南说,“这么好的海,不下水玩也挺可惜。”   被牵着手往海里走的时候,穆之南还是有些想要退却的意思。自从那年在泳池里被淹了一下,他就再也不肯游泳,去海边也只是湿湿脚,离得很远,反正也不会游。但这次他不打算躲了,“你教我”,他说。   “游泳?那也不能在这儿学。”杨朔双手拉着他,自己慢慢向后退,“这次就是天气热,在水里玩一会儿。走到这儿差不多了。”   穆之南低头一看,刚刚没过腰:“常宁都不知道游多远了,咱俩就这么杵着太丢脸了吧。”   杨朔笑笑,继续带他往前走,穆之南显然很紧张,脊背挺得直直的,杨朔转了个身,站在他背后,环抱住他的腰,这把腰很单薄,让人心生怜惜。   “放松,我就在你背后,你可以闭上眼睛,今天是个很漂亮的天,风不大不小,被海浪推着,就像我抱着你跳舞一样,是不是很美。”   穆之南真的闭上了眼,扬起下巴,颈部的弧线特别美,优雅得像一尊欧洲雕塑作品,杨朔情不自禁凑上去吻他,他转过头回应,气氛正往旖旎的方向沉浸时,一波巨大的浪拍过来,下一秒,杨朔身上便多了一个头发凌乱的人,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腿箍住他的腰,呈现一个爬树的姿态。   “你这……反应真快,跳得还挺高。”   形象全无的穆主任揉着眼睛,定了定神:“谢谢夸奖。”   农历年假期结束,穆之南并没有跟杨朔他们一起回家,受邀去欧洲参加儿科和先心病学会年会,杨朔虽然很不喜欢他这一趟,工作加旅行长达20多天的行程,怎奈“特邀专家”也算是荣誉,也就放任他出去玩,自己该上班上班,而且加班只多不少,时常帮人值班,又一次几乎住在了PICU。   刚开始的每一天,他都在接近午夜的时候给穆之南打视频电话,那边是傍晚时分,后来忙起来,视频改成语音,又过了几天,不知是太累了还是在闹脾气,他不再主动联系,穆之南隔一两天才会打电话给他。   这一天杨朔难得下班早,在食堂打包了一点吃的带回家,吃完就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按着遥控器一直翻页,却找不到什么想看的,在历史记录里面挑了一个穆之南爱看的纪录片,娓娓道来的解说让他昏昏欲睡。   穆之南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打来了电话,一接通就是一声叹息。   “累了?”   “是啊,刚吃完饭。你呢?”   “我也刚吃完。”   “谢谢你还记得我啊。”   穆之南听到了快要溢出听筒的郁郁寡欢,笑了一声:“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切!那你——”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但我记得你抱着我的温度。”   杨朔的心一下子就化成了一滩水。   “我还记得你喜欢轻轻揉我的腰,又酸又麻的感觉;还记得你喜欢从我的耳朵亲到脖子再到胸前;然后——”他有意停顿了一阵子,改成了另一种风格的叙述,“你会在两侧的第四肋间流连很久,再一路游走到腹直肌的最下缘。”   杨朔“嘶”一声倒吸一口气,这样的解说词,可比电视里的好听得多,也诱人得多,他抬手关了电视,让自己沉在黑暗里。   他知道这个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似乎还因为信号不好隐隐有些模糊,显得更加温柔了,让他想起一起玩水的那片海,湛蓝、深远、唯美。   杨朔的时间感知系统混乱了起来,有时觉得已经过了很久,有时又感觉瞬息即逝,耳边穆之南的解说还在继续:“我猜,你的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系统现在忙着作用于盆神经、海绵体神经,你的躯体感觉神经和运动神经——”   “停!别在这种时候给我讲课。”杨朔燥热难耐,有些不耐烦,却没想到他真的不说话了,“好哥哥,再说几句……”   穆之南听出了些许焦躁,便压低了声音,加重呼吸:“Give it to me, baby.”   带着浓烈性感的一句话冲进他的耳朵,杨朔攥紧了毯子。   听到熟悉的,短促的哈气声,穆之南轻笑:“小伙子,这么快可不行啊……”   杨朔也不回应,安静地躺着,听筒里也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像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海面,有些慵懒,他叹了口气:“太想你了。”   穆之南的声音里盛满了得逞的笑意:“是么?那你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