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名:《从不知》   作者:活捉   文案:   夏镜开学不到两个月,就因为某个意外,被导师一竿子支到隔壁俪大,给副教授杜长闻做兼职助手。夏镜心思重,自认为看透了人性里那点儿微妙曲折,唯独看不透杜长闻。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似乎都是他。严苛独断,隐忍好意,似乎也是他。   夏镜开始一天到晚琢磨杜长闻,结果琢磨出一腔暗恋心思。但,杜长闻是怎么想的?   What does he think of that?   I mean, what do I?   And if I do,   perhaps I am myself again.   ——Frank O Hara   普通成年人的爱情,平淡无狗血。   注:   1、HE,不坑不改不排雷   2、大学只是开场时间点,会写到毕业后。   3、非直属师生关系,甚至不在一所学校,是拿工资的兼职。   4、短篇,十几万字 第1章   去见导师的路上,夏镜还没想好怎么办。   分明入秋了,阳光还是灿烂得过分,像没眼力见的热情亲戚。   这座城市就是这样,地处南方,靠海,常年温暖而明媚,秋天也不见枯枝落叶。   夏镜稍微加快了脚步,轻薄的T恤布料随着走动抚在背上,有点烫,一下,一下,倒像是手掌轻轻拍着,有点安慰的意思。   但是没用,他还是心慌。   走进楼里,他脚步不停,拐上楼梯,心理学系在三楼。   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口,他抬手敲了两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来了。”徐磊的语气和表情一样看不出端倪,客客气气打开门,他侧过身:“进来吧。”   徐磊有着中年教师的一切典型特征,身材略微走形,但又不至于过分富态,皮肤略微松弛,整个人处于将老未老的地步,脸上的表情也永远是要笑不笑。   夏镜对他的了解也就只有这么多。研究生开学一个多月,他们只在组会上见过几次,还不算熟,更谈不上师生情谊。   单独见面的次数就更少。除了选导师那天的面试,就是今天。   两人在沙发上刚坐定,徐磊就问:“换导师的事儿,你沟通好了吗?”   说的是问句,夏镜觉得他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夏镜勉强笑了笑,回答:“没有。”   夏镜生得人如其名,集光华与庸俗于一身,是一种不露锋芒、别无特色的俊秀,无论何等审美的人见了,大抵都会将他归入“好看”或“耐看”的类别。此刻他的神情落在徐磊眼里,显然是有些不安。徐磊不由得也柔和了语气:“都沟通过了?”   “问了几个方向接近的实验室,但是……”夏镜抿了抿嘴,还是直白地说出来:“徐老师,开学都快两个月了,各个实验室都已经定好名单,现在要调整,不太方便了。”   其实,因为那样的事要换导师,哪个导师会愿意呢?不过拒绝得委婉些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徐磊叹了口气:“之前那件事,我们都认为是误会,就不再提了。现在这个情况,我也帮你想了几个解决办法,你先听听?”   夏镜点头。   “第一个办法,我带你去找系主任,咱们把这件事讲一讲,请他帮忙安排一个导师给你。特殊情况嘛,别的老师也能理解的。不过这件事让校领导知道了,对你总会有些影响。”   夏镜没说话。   徐磊如果愿意,早可以去见系主任,请对方插手,哪还需要他挨个实验室去问。夏镜可以理解,他作为导师,当然不愿意事情的影响再扩大。   见夏镜没有反应,徐磊继续说:“第二个办法,隔壁俪大,心理学系有一个副教授,是我的朋友,想找一个实验助手,需要编程基础,本来是想社招一个兼职,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你不是本科学这个的吗?要是愿意,我可以介绍你过去,以兼职助手的身份做那边的课题,就不用参加我这边的课题组了。”   这倒是夏镜没有料到的:“那这边——”   “当然了,我还是你的导师,还可以指导你的毕业论文,这个不用担心。”徐磊补充道:“就当是换个环境做课题。”   夏镜听明白了,这是想了个法子,把他和其他同门从环境上隔开。不在同一间屋檐下做事,问题自然解决了,也就不需要换导师。   “我想选第二个办法。”   徐磊却是和和气气地一笑:“别这么快回答,考虑清楚。”   像是才发现夏镜面前连杯水都没有,徐磊起身走到饮水机前,拿纸杯给他接水。饮水机大概有些老旧,水流很小,一杯水要接老半天。   背对夏镜,徐磊又道:“去俪大,算一份兼职的工作,不过……你这个情况,我可以帮忙介绍过去,那边也是要面试的,能不能通过,我也不敢保证,只能说争取这么一个机会啊。再一个,就不好给人家提工资的事儿了。不是说一定没有啊,只是打个预防针,说不定,但我肯定尽量帮你争取。”   言下之意,他已经是帮了大忙,至于在俪大做这个兼职会是什么处境,不好说。   水流声淅沥沥的,伴着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夏镜心里一阵阵烦躁。   “徐老师,我想好了,麻烦您帮忙。”   求人的话,说得总不那么顺口。   徐磊转身,把水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脸上依旧笑微微的,并不介意:“好,那我联系一下,找个时间去面试。”   夏镜站起身:“谢谢徐老师。”   徐磊送他出门,临告别前想起来:“哦,俪大那位副教授,叫杜长闻。”   城大心理学系的研究生宿舍在校外,有些年头了,灰扑扑的建筑楼身,上头挂着四个大字:海滨公寓。看着与周围的青年酒店没什么不同。   这条路叫滨海路,顾名思义,靠海。   城大不靠海,出校门沿街走半小时左右,就是宿舍,再往前进入海滨路,就能看到大海了,若是沿着海滨路继续走,就是俪大。夏镜入学以来一直在城大和宿舍间走动,对于名气更大的邻居俪大,只闻其名,还没见过。   出了城大,夏镜回到宿舍。   宿舍是两人间,夏镜打开房门,看见里面没人,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坐到书桌前,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搜索期刊文献。   “杜常文”   “杜长文”   输了几次作者名称,发现不对后,夏镜后知后觉地改为搜索俪大官方网站。在俪大心理学系的网页里,有一页师资力量,里面整齐地排着几行教师照片。这些照片大多是生活照,没有证件照那样冰冷,并且在失去严肃统一的修饰后,每个人的相貌气质就愈加凸显出来。   夏镜一眼就看见了杜长闻。   照片背景是海天一色的景象,最下方露出半张白色铁制圆桌,其后是配套的白色椅子,杜长闻坐在上面,也是一身白,白T白裤,双手搭在桌上随意交握,意态从容。像是被人突然喊了一声,他抬眼直看向镜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看风景,这应当是一张旅游照,然而杜长闻的气质与眼神,让这张照片看上去更像是某种带有故事感的电影剧照,在一众普通的生活照里实在惹眼。   而且……比想象中年轻。   夏镜刚生出这个疑惑,很快又意识到,拍这张照片的时间,或许是多年以前也未可知。   他点开照片,放大到全屏,试图辨识出更多关于年龄与相貌的信息,然而照片清晰度不高,除了看出这个人目光锐利,在照片里也略显咄咄逼人之外,别无其它的收获。   宿舍房间连着狭窄的阳台,水泥地面,绿漆栏杆,是本地典型的老式建筑。这样简陋的阳台是拦不住阳光的,日头西下,明亮的白光逐渐变得暖黄,在某一刻,恰好避开了其它建筑墙面的遮挡,倾泻而入,洒了半面墙壁,也洒在夏镜的电脑屏幕上。   屏幕上的细微灰尘变得清晰可见,夏镜伸手,捻了一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宿舍门咔的一声打开,魏泽走进来。   魏泽是个娃娃脸,顶着头自然微卷的头发,看着就更显小一些。他的视线扫过夏镜的手,再到屏幕上的照片,很快就移开,脸上的古怪神情却没那么容易掩饰——那是一种面对异己的不适,没有恶意,但满含尴尬。   走到自己桌前,他将背包放在椅子上,不大自然地开了口:“夏镜你在啊。”   夏镜只当什么也没察觉,关掉页面的同时,回答道:“嗯。”   “你做好打算了吗?要换哪个实验室?”   夏镜转头看向他:“还没有。”   “那……要不你问问老张实验室,他好像还有名额吧,要不我帮你问——”   “没关系。”夏镜打断他,回头继续看向电脑屏幕:“不用了,我会和徐老师商量。”   魏泽顿了顿,才回答:“好。”   从背包里拿了些零碎东西后,魏泽再次出了门。   看着魏泽离开,一段时间后,估摸着他已经走远,夏镜才拿上钱和钥匙,下楼吃晚饭。   楼下有许多沿街小店,卖面食、快餐、烧烤、果汁……各式各样都有。附近学生多,游客也多,从饭点开始,直到入夜,街上都是人声鼎沸。年轻人的躁动,游客的兴致,加上本地风光带来的浪漫底色,都成了佐料,让这些寻常食物增味不少。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走在这片土地上,就该有这样的心情。夏镜最怕身处这样的境地。他对任何一种群体意识都感到排斥,那是一种陌生的力量。点了一碗面,快速解决完这顿晚饭,他付了钱,逃回宿舍。   魏泽依旧不在。   夏镜重新在电脑上搜索期刊,这回正确地输入了“杜长闻”三个字,得到一长列学术文献。打开文档,他开始逐一研究杜长闻的文章。   他需要得到这个机会。 第2章   杜长闻的论文写得堪称漂亮:逻辑严谨,数据明晰,语言简练。   语言是了解一个人最朴素而准确的途径,夏镜凭借杜长闻的论文,猜测他大概是那种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副教授,压榨学生如赶牛御马,为了课题夜夜加班的学术精英。夏镜自从发觉自己是同性恋以后就自认属于小众群体,对一切大众认可的人群都欠缺好感,总觉得不是一路人。再者,徐磊说过,这个实验助手招了许久也没有合适人选,可见这个杜长闻有多挑剔。   压下心里的担忧,夏镜努力集中精神,继续研读论文。   他建了一份文档,将论文里涉及到的数据处理方法都记录下来,梳理相关的知识点,一些操作方案和技巧也做了回顾。   这样一来,时间流逝得很快。   天色黑透的时候,魏泽回来了。打开房门就看见电脑屏幕在黑暗中发着白光,光线幽幽地勾勒出夏镜的面部轮廓,怪吓人的。   “怎么不开灯。”   随口说了一句,魏泽顺手按下开关,顶灯亮起来。夏镜看得入神,也不知听没听清,只含糊答应一声,随即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没再听见有人说话。等他看完最后一篇,按了按酸胀的眼睛,抬手一瞧手表上的时间,才发现已是凌晨一点多。   魏泽早睡了,灯还开着。   注意到这一点,夏镜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没有课,夏镜是被徐磊的电话吵醒的。   “我和杜老师联系过了,今天晚上七点,你有没有空?”徐磊在电话那头道:“到俪大见见杜老师。”   夏镜此刻非常庆幸昨晚的挑灯夜读,连忙答复有空。   “哲学楼203实验室。好好表现啊,杜老师要求很高,你要是过不了面试,我也说不上话。”   “好的,谢谢徐老师——”   夏镜犹豫了一秒,还想说些什么,对方已经挂断了。   他其实想问,如果问到他为什么来应聘,应该怎么说?还有另一个不重要的疑惑,心理学系,为什么在哲学楼?   无论心存什么疑问,这天的黄昏时分,他还是准时穿过俪大校园,找到哲学楼203室。   门关着,夏镜敲了两下都没人开门,里面也没动静。他拿不准杜长闻在不在里面,犹豫片刻,又敲了几下,这回故意多用了几分力气,总算听见里面响起脚步声。脚步声很快近了,有人从里面打开门。   夏镜见到杜长闻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那张照片果然是很早以前的。   眼前的人和照片里有着微妙的区别,年龄只是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一项,夏镜一时辨识不出余下的区别在哪里,但至少从面貌来看,比想象中还要好看一些。   “夏镜,是吗?”   “是的,杜老师,我来面试。”   杜长闻扫了他一眼,侧身让了让,指着一张椅子:“坐下说。”   说完这句,他却转身往更里面那间屋走去。   夏镜这才发现,实验室分里外两间,刚才杜长闻应该是待在里面那间,才没听见敲门声。夏镜脚下这间屋子布置得很随和,几张木桌拼成的会议桌占据了主要空间,四周围着一圈椅子,靠墙还有两张小桌和一排书柜。这些家具都有明显的使用痕迹,各式书籍和资料堆放其间,凌乱而又奇异地分出区域,看样子有不同的使用者。   杜长闻很快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穿着T恤长裤,身材颀长而不显得瘦弱,这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但他和夏镜斜对着在会议桌旁坐下后,因为距离很近,夏镜还是注意到他眼角的细纹。目光一触而过,夏镜没敢盯着看。落日余晖从夏镜身后的窗户涌入,在杜长闻头发上刷了层浅淡的金色,杜长闻的表情笼罩在这样的光线里,倒是比夏镜想象中更柔和。   然而,夏镜发觉自己还是很紧张。   尤其此刻,杜长闻轻轻将电脑转向他:“本科是学编程的?”   “啊,是的。”   “实验设计在第一份文档,数据在第二份文档,你处理好数据,告诉我实验结论。”   夏镜没料到是这样的面试,准备好的一番自我介绍全无用武之地:“好,好的。”   大概是他的反应太过明显,杜长闻在走进里面那间办公室前,还说了一句:“不要急,慢慢来。”不过与这句话相比,杜长闻离开的举动才真正让他松了口气。   看完文档里的实验假设和实验流程后,夏镜就真的放松下来——这是杜长闻以前做过的研究,昨晚刚看过。   熟悉感让他感到镇定,继而沉下心,开始处理数据。数据是原始数据,也就是说,要先清洗和提炼,根据实验假设找到合适的算法,然后才涉及到具体的跑数据的流程。夏镜做事情容易投入,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实验室内空无一人,只有鼠标和键盘的声音,更显得安静。窗外偶尔有鸣笛或人声,也传不进他的耳朵里。   前面的进程都非常顺利,直到数据结果跑出来,夏镜皱了眉。   这个数据结果,和他记忆里的不一致。   中间任何一个过程出了偏差,都可能导致结果错误。夏镜不得不从头开始检查。这又花费了不少时间,然而检查一遍后,依旧是没找出哪里出了错。这就没有办法了,夏镜把当前的数据结果保存下来,记录好结论,然后再次打开原始数据,从头开始清洗数据。   杜长闻的声音就是这时候在他耳边响起来的。   “为什么要重算?”   夏镜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啊,杜老师。”   他根本不知道杜长闻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的。   杜长闻靠在墙边的小桌前,语气很平淡,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重算?”   夏镜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个数据结果,和我记忆里的不一致。我是说,我看过这篇文章。嗯,来这里之前,我专门找了你的所有文章。”   随着夏镜说出最后那句话,杜长闻似乎微笑了一下:“还挺诚实。”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下去,实验室的灯发出白光,杜长闻的五官在明亮的灯光下清晰得过分,以至于他虽然露了点笑,夏镜还是不敢与他对视太久,只将目光游移着看向地面,同时发觉自己又开始紧张了。   好在杜长闻很快打破沉默,继续问他掌握哪些统计和编程手段。   这些常规面试问题夏镜早就准备过,逐一回答,没出什么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杜长闻说,他的语调始终没有变化:“为什么来应聘?”   夏镜走出哲学楼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   俪大是有名的老校,沿路种植着高大的凤凰木,不知道多少年了,葳蕤蓬勃,在夜色里更是颇为壮观,路灯半隐在繁茂枝叶间,发出橙黄的灯光,打在路面砖石上却淡得像水影。不认路的人走在其间,很容易失去方向。夏镜实在无法将夜里的景象与来时对照起来,索性挑了最宽的那条路,踩着路灯,慢慢走。   还是太诚实了,他边走边想。   “是出了点误会——”   他当时是这么回答杜长闻的:“白宇,他叫白宇,是我的同学,说我……是同性恋,骚扰他。”可能怕杜长闻没有听懂,他甚至补充了一句:“我们在一个实验室。”   如他所料,听完这句话,杜长闻沉默了几秒。   “你骚扰他了吗?”   过于直接的提问让夏镜忍不住朝杜长闻看过去,但他没能从杜长闻的眼里得到任何信息,反而在对方坦然看过来的目光下,莫名想为自己辩解。这一点冲动很快被他按下,毕竟这种事情在多数人眼里无关对错,只要涉及其中,总是让人厌恶,至少会想远离。   最终他只是简短地回答:“没有。”顿了顿,又说:“但我是同性恋。”   为什么要说最后这句话呢?他在无人的夜色里剖析内心,猜想自己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委屈,才会在这样不恰当的时机说出不恰当的话。好像叛逆的小孩,用毫无裨益的坚持表现抗争。可是人们欣赏但不一定喜欢诚实,夏镜想。   回答完这个问题后,杜长闻告诉夏镜面试结束,回去等消息。   想到这里,夏镜忽然意识到,杜长闻没有告诉他数据算没算对。或许这就是对面试结果的暗示,杜长闻可能也不想惹这个麻烦吧。   绕了一点路,夏镜总算走出俪大。   沿着滨海路直走,很快回到公寓。打开房门,就见魏泽坐在书桌前,扭过头来看向自己。好像专程在等他回来。   “白宇来找过你。”   夏镜关上门,“嗯”了一声。   直到他在椅子上坐下,拧开桌面的台灯,打开笔记本电脑,才听见魏泽继续说道:“你申请到实验室了吗?要不……我去问下老张实验室?”   夏镜觉得有点难以忍受,干脆扭头看着他:“魏泽。你不用这样。”   这话多少有些语焉不详,但魏泽显然理解了,沉默地看着他。   “不管你是出于善意还是愧疚,都不用这样。”夏镜尽量平淡地说道:“我能理解,但是,我们没必要成为朋友。”   毕竟是年轻人,受了这样直白的冷待,魏泽脸色立时就不大好看,虽然没有翻脸,也不肯再主动搭话了。   而夏镜转过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自己在面对杜长闻的时候,怎么就是一脸蠢相,不能言辞聪明点儿呢? 第3章   面试完的第二天,夏镜还是心怀侥幸的,但接连几天过去,依旧没有接到任何消息,他就有了模糊的预感。   不知怎么,也不觉得意外,好像原本就该是这样。他开始考虑接受徐磊之前的方案,找系主任安排导师。如果忽略他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和想要逃离的愿望,这个方案才是最简单有效的。   这天,心不在焉地上完课,夏镜去找徐磊。   实验室的门没有锁。夏镜推开门走进去,看清屋里的人之后,脚步立刻一顿。徐磊没在,但白宇和魏泽在,看情形是顺道来取什么东西。   夏镜一时没说话,倒是魏泽叫了一声“夏镜”,而后又满脸欲言又止,不知道说什么。   就这么几秒间,夏镜已经转过身,伸手去拉门把手。   “夏镜。”这回出声的是白宇:“你等一等。”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夏镜身边,语气里有种刻意的轻松友好:“上次的误会。我还没向你道歉,给你惹麻烦了。其实前几天我到宿舍找过你,但你没在……”   白宇的五官很淡,细眉小眼,嘴唇干瘪,是一副无害的面孔。这样的脸上挂着笑就会很明显,像蛋壳上的手工画,刻意又直白。   “道歉?”夏镜问:“为什么?因为你诬蔑我了吗?”   “这个……我们当初不是说清楚了,可能是我误解你了。”白宇微笑着,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抱歉,不如说是尴尬。说辞应当是早就预备好了,即使夏镜不再回应,也能继续往下说:“徐老师建议你换实验室吧?我听说了,现在各个实验室名额都满了,恐怕不容易。要不我们一起找徐老师聊聊,误会解开就好了,只要我们没有嫌隙,没必要换实验室。你说呢?”   夏镜微愣。他是真的想帮忙?   白宇把话说得十分体面,如同演讲或谈判:“一点小误会,没必要闹大,没有好处的。”   夏镜就也明白过来。道歉,提供帮助,接下来就要化干戈为玉帛,抹去旧事了。   “那个选题给你了?”夏镜问。   白宇没有回答,但神情是默认的。   夏镜直视他:“那就别来骚扰我了。”   白宇被他呛了这一句,眼神闪烁不定,笑意还没来得及退,又重新挂回了脸上:“总之,我愿意帮忙,你考虑考虑吧,就算换了别的实验室,也不好选课题了。”话里话外都很宽宏友善,是体面人遇上不知好歹的刺头,怪为难的。   说完这句,白宇点了点头,率先走出实验室。   白宇一走,夏镜就不着急走了。往前几步坐在椅子上,他紧绷着的脸并没有放松,目光移向魏泽:“你不走?”   魏泽从刚才起就很尴尬。他和白宇都是本校保送读研的,彼此熟悉,关系也不错——白宇这样的人,别人愿不愿意,都要跟他关系不错的——所以今天约着吃饭,顺便陪他来实验室拿点东西。魏泽性格随和,原本跟谁都能混到一块儿去,但让夏镜看见他和白宇有交集,还是觉得尴尬。   但魏泽还是故意留下来,虚掩住门,转身看向夏镜:“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院长的儿子,没必要跟他闹僵。”   “哦,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现在换实验室不容易,你也试过了。就算换去别的实验室,还要重新熟悉课题,我们方向就这么几个导师,除去不收研究生的,只剩老徐和老张,老张那边需要神经学基础,你也不搭啊。”魏泽抓了把头发,似乎颇为烦恼,走到夏镜旁边坐下来,又劝:“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既然说了是误会……就当是误会,他也愿意帮忙,你为什么不选对自己最有利的选项?”   “帮忙?今天是怎么了——”夏镜冷笑:“一个个的,都这么乐于助人。”   “我只是希望这件事赶紧过去。”魏泽的声音有点收不住,到底不如白宇沉得住气:“你讽刺我有什么用?现在找不到实验室的是你。”   夏镜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黑了脸。   接连几日,面试失败的念头就像一股邪火,翻来覆去炙烤着他,而白宇真是抓的好时机,在他最焦虑的时候递来橄榄枝,迟钝如他也明白魏泽说得对,跟白宇和解就是最佳的办法。意识到这一点,愤怒的情绪就更加难以控制了。   “你说得对。”夏镜知道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说出口的话却冰冷而镇定:“现在遇到问题的是我,所以我才需要忍受他。”   “什么意思?”   “你不是希望这件事赶紧过去吗?我也这么希望。你可以告诉白宇,如果这件事过不去,他如何‘错怪’我的,我也如数奉还,我不介意让全校师生都来看看热闹。”   “你也太……”魏泽拧着眉毛看他:“没那么严重,总是能解决的,你不要这么偏激。”   夏镜已经耐心告罄,不愿意再与他交谈,站起身往门边走:“跟你无关。你赶紧——”   他一面说一面拉开门,话说到一半,却像让人施了定身法,连人带话一起卡了壳。   杜长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又听了多久,他微微皱着眉,看向夏镜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问题,既认真,又不满。目光扫过夏镜,他又看了眼魏泽,随后抬脚往屋里走去。   他这边略微一动,夏镜就像怕他似的,赶紧后退一步。   杜长闻经过他留出的空间,与他擦身而过,走进屋内,对魏泽点了下头。   魏泽也不知从中领会到了什么精神,立刻对夏镜说:“那,那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等夏镜回应,走了出去。   夏镜关上门,转过身,杜长则靠在沙发扶手上,与他对视。夏镜注意到他依旧微微皱着眉头,这个表情让他额头间起了一点细纹,在这样的目光下,夏镜觉得沉默是难以忍受的。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杜长闻扯出一个很浅的笑容,语气也是平淡的:“不是哪个意思,威胁,还是报复?”   这样的神情和语气不知怎么刺激到了夏镜,他用力抿了下唇,问:“是又怎么样?”   杜长闻像是没有领会到他的挑衅,客观地回答:“不怎么样,很愚蠢。”   夏镜被这一句话激得来不及思考,或者说无法思考,脑子里争先恐后冒出来的话就统统说出口了:“没所谓,我难道还有什么好名声?”   他没有大吼大叫,但无论语速还是呼吸都暴露了此刻的情绪,“可是凭什么?我这种人就活该被他诬蔑,活该被人闲话?他最好是解决这件事情,否则……如果因为他毁了我的学业和生活,我又凭什么不能报复?”   杜长闻任他说完,才缓缓开口:“你还年轻——”他的语调堪称温和,在安静的室内响起来,似乎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安抚意味,甚至给人温柔的错觉,“没那么容易被毁掉。”   夏镜没料到他的关注点在这里,一时哑口。   杜长闻又问:“另外,你到底是想留在这个实验室做课题,还是到我那里?”   “啊?”夏镜没反应过来。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蠢,杜长闻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我……”夏镜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并且很快做出决定:“想去你那里。”   “为什么?”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说些“喜欢相关课题”之类的答案,可夏镜不久之前刚说过一番任性十足的胡话,现在也就没有再说漂亮话的必要。   “我不想待在这些人中间。”他垂下眼,盯着地板,用尚未整理好的语言回答:“虽然换一个环境也不一定会变好,我其实也习惯了,有时候想想,只要足够麻木和忍耐,根本没什么过不去的。可是,如果有机会,我当然还是愿意离他们远一点。”   说完这番话,夏镜看向杜长闻,不由自主又解释道:“我刚才不是想威胁他,只是话赶话说出口了。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就算最后随便换到哪个实验室,也算是解决了问题,我没那么偏激。我只是……不甘心。”   他说话的神气,尤其吐出最后三个字时蹙起的眉头,落在杜长闻眼里,是年轻人特有的倔强。杜长闻不置可否:“好,我知道了。”   夏镜没忍住,追问:“杜老师,那……我的面试通过了吗?”   杜长闻似乎让他逗笑了,语气里带上轻快的意味:“你会知道的。我还有事找你们徐老师,他应该快到了。”   夏镜看着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赶紧告辞离开。 第4章   “哎哟,吓我一跳,你找谁?”   眼前的女生坐在会议桌上,撑着手,扭过身来看向夏镜。   她身材很娇小,穿着很休闲,只是纯黑的T恤和没有任何修饰的牛仔裤,但转过来的脸上化了妆,浓睫红唇,直发像闪着光泽的绸缎垂在锁骨位置,发尾齐如刀割。   夏镜刚推开门时,她正背对着夏镜坐在桌上,脚踩一把椅子,从书柜里往外掏书,掏出几本抱在怀里,又开始翻翻捡捡,一部分放在身侧桌面,一部分又放回书柜,聚精会神,动作利落。直到夏镜关门时发出轻响,她才察觉出有人来。   夏镜犹豫了一下,看她又像学生,又缺少常见的学生气,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直接回答:“我找杜老师。”   对方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你是哪一届的学生?”   “额,我不是他的学生,是助手。”   他这么一说,对方就恍然大悟了:“哦,城大那个学生呀!”她跳下桌来转向夏镜,说话带笑,“我刚还以为是杜老师来了呢,就他走路不出声。我叫贾依然,在杜老师手下读博。”   夏镜刚才以貌取人,以为对方是冷艳一路,没想到这么爱笑爱说,倒是很自来熟。   于是他也笑道:“嗯,我就是城大那个学生,来跟着听组会的。那,要怎么称呼你?”   贾依然从桌上扯了抽纸,擦干净刚才踩的椅子,同时替他出主意:“你也是学生嘛,跟着叫师姐就好。”   “好,师姐。”   他答得顺从,贾依然就笑盈盈地偏过头,又看了他一眼。   没过多久,余下的人也来齐。除了贾依然,还有一位博士杨斌,余下两个研究生是岳明、朱晴。贾依然主动替夏镜介绍了几句,很快杜长闻也到了。   夏镜本以为杜长闻会单独找自己先聊聊,结果杜长闻只是说了句“夏镜是新来的助手,以后会协助各个项目的实验编程。”就立刻开始了组会。   继而夏镜就更直接地体验到杜长闻实验室的行事风格——杜长闻不像徐磊那样修辞言语,后者无论说什么,总让人在领会意思之前先注意到他的和气亲切,杜长闻正好相反,讲话和提问都言简意赅,省略了一切不必要的寒暄和字眼,若不是语气和缓,夏镜几乎要留下不近人情的印象。   几个人围坐着会议桌,各自抱着笔记本电脑汇报研究进展,贾依然和杨斌两个博士生的课题任务最重,主要是他们汇报,另两名研究生是学硕,各自也有论文思路要讲,只有夏镜暂时没任务,插不上话。   杜长闻开会效率很高,夏镜单是旁听他们讨论,也有跟不上的时候。   坐在角落,他回想起上次见面时杜长闻给他留下的近乎温柔的印象,疑心那是自己因为感激而生出的错觉。但在当日,他的确是察觉到了杜长闻话里的规劝意味。   正因为如此,他后来还向魏泽道了歉。   当时连魏泽都显出几分惊讶:“啊,其实你没必要道歉……”他下意识挠了挠头,将蓬松的卷发弄得更乱了,“当时我看见了,你们撞上之后,你没盯着他看,更没有……额……没有骚扰他。”   魏泽的语气因为抱歉而低下去:“我应该主动站出来帮你澄清的,该道歉的是我。”   他说的是之前某一次,白宇从宿舍洗澡间走出来,恰好和埋头走路的夏镜撞上。当时夏镜一抬头,看见白宇裸着上身,头发皮肤上都沾着水,下意识就露出尴尬地神色,愣了愣,十分刻意地别开脸。   魏泽从走廊路过恰好看见这一幕,当时开玩笑似的随口说了句“投怀送抱啊”,说完就走开了。但他开玩笑的瞬间,其实也看出来了,夏镜的神色过于别扭和闪躲。   白宇倒是没什么表示,后来徐磊给手下学生分配课题时,白宇还和和气气地问过夏镜拿到了什么任务,夏镜看出他感兴趣,第二日在实验室碰见他,还主动分享了从徐磊那里取来的科研资料。   后来不知怎么,白宇告诉徐磊,觉得夏镜给他带来了“困扰”。夏镜在宿舍洗澡间故意撞上他,在实验室也过分主动接近自己——没明说,但话里话外,谁都能听出“骚扰”的含义。   当初白宇对徐磊讲述这件事时,从头到尾都声称“只是怀疑”,并不急于给夏镜定罪。都是一个系,一个实验室,日常相处的时候太多,细枝末节的日常不可能拿出来分辩对质,所以白宇只说在实验室抬头不见低头见,“感到不舒服”。   这件事在小范围内传开,唯一能提供澄清的魏泽却什么也没说。   直到徐磊委婉地建议夏镜换一个实验室,夏镜才知道这件事。   听到魏泽说“该道歉的是我”,夏镜摇了摇头:“你帮我说话,也证明不了什么,这种事,事实反倒是最不重要的。无论怎样,那天在实验室,我知道你是好意,那时候我太焦虑了,没控制住情绪。”   魏泽是个圆融友善的人,夏镜给了台阶,他自然愿意接着,又连连为之前的事儿道歉,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自己义不容辞。   “夏镜。”   鸡尾酒效应果然有用,立刻将夏镜从走神的状态里拉出来。   朝着声音来源看过去,就见杜长闻正看着自己。夏镜半边身子一麻——吓的。   杜长闻提醒他:“别走神。”   夏镜还愣着,脸却红了。   这时贾依然笑了笑,对夏镜说:“杜老师问你话呢!这学期有几门课?”   “啊,六门课。”夏镜回答,并且很快意识到杜长闻提问的目的,补充道:“我之后发一下课表。”杜长闻这才移开盯着他的目光,“你先跟着贾依然做课题,熟悉一下。杨斌如果有编程需求,也找夏镜。”   趁着杜长闻说话,夏镜找到机会给贾依然递了个眼神,感谢她刚才的提示。   组会后,夏镜刻意等了一会儿,杜长闻待在里间办公,还是没有单独找他的意思。说不上是期待还是紧张的情绪,就都落空了。   倒是贾依然接了杯咖啡在会议桌旁坐下,又打开电脑敲敲打打,一抬头看见留在屋里的夏镜,招手让他过去坐,问他对杜长闻的课题了解多少。   “只看过已经发表的论文,都是行为决策领域的,我其实不太了解。”   他刚才听了汇报,无论杜长闻还是贾依然所谈论的研究思路和方法,都让他自惭形秽,简直怀疑杜长闻是大发善心才收留自己。   “你本科是做什么方向的?”   夏镜只剩下苦笑:“我本科不是学心理的,考研上的城大,专硕。”   贾依然果然露出讶然的表情:“这样啊。”   “是的,可能杜老师现在已经后悔招我了。”尤其刚才在会上走神之后。   贾依然压低声音:“不至于。这个助手招了快半年了也没招到,他愿意招你,说明你一定有可取之处。他没对你给过什么评价?”   夏镜想了想:“诚实。”   贾依然扑闪着睫毛眨了眨眼。   “还有……年轻。”   “好吧。”贾依然与他相对无言,转移了话题:“这个课题是做消费决策的,经常用眼动和脑电,数据比较复杂,有时也需要编程,你得做好准备啊。”   夏镜点头:“师姐,能不能先把文献综述发我一份,我熟悉一下过往研究?”   “当然可以。”贾依然朝他一笑:“有觉悟啊夏小镜。”   夏镜回她一个无奈的笑:“我很需要这份工作的。”   贾依然安慰他:“不要紧张。杜老板虽然严苛又独裁,但总不会骂人。”   “独裁?”   贾依然瞥了眼办公室的门,将声音又压低了些:“他还在里面呢,你就套我说老板坏话?”   夏镜赶紧摇头,以示不敢。   以这次组会为起点,夏镜开始了被学业和文献淹没的日子,很快要开始准备几门研究生课程的期中考,还要紧跟贾依然的试验进度,提供协助。而在这样的忙乱下,和杜长闻的接触几乎没有,夏镜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个助手不是专门给杜长闻招的。   贾依然作为师姐,继承了杜长闻的部分特色,虽然身材娇小面容美丽,一旦涉及到研究,就化身为魔鬼,可以十分自若地提出惨绝人寰的高要求。夏镜在她的高压下,即使在考试周,也要花大量时间看文献。   有一次文献信息没看全,引得贾依然柳眉横竖:“这个研究有人做过了,你不知道?”   夏镜已经熟悉了她的性情,不以为意,但假装求饶:“这几天在考试,还没看到这篇。”接着又栽赃,“严苛□□的其实是你吧,师姐。”   贾依然噗嗤一乐:“我虽然严苛,但不□□。”   夏镜没来得及分辨其中的意思,就听见开门的声音。   杜长闻抱着一撂书走进来,脚步不停往里面那件办公室走。夏镜见他一手抱着书,另一只手扶在上面,料想他不方便开门,连忙起身赶了几步,替他打开门。杜长闻正好走至门前,夏镜又朝着那堆书伸手,试图帮忙。   杜长闻做了个避开的姿势,说了句“不用,谢谢”,脚步依旧没停。   夏镜连书的边角都没摸着,只能按着门让杜长闻进屋,与此同时,他垂下的目光落在杜长闻靠近他的手臂上——因为抱着书的姿势,杜长闻那只手几乎横在夏镜胸前,皮肤和青筋都看得分明。太近了,好像一呼一吸都能惊扰对方。于是有那么一瞬间,夏镜是屏住呼吸的。   只是这么几秒的时间,杜长闻与他擦身而过,走了进去。 第5章   下雨的那天,夏镜在杜长闻实验室。   徐磊那边他只在组会的时候去,目前还没做毕设,基本没什么事情,只参与日常文献分享。其余时间,他通常都去杜长闻实验室,为的是和贾依然讨论实验设计。杨斌偶尔也来,但经常待在走廊尽头那间小屋里,那是专门用来做脑电实验的地方。至于另两位研究生,一般只在组会上出现。   除去偶尔的急性子和暴脾气之外,贾依然是很出色的博士生,思维敏捷,逻辑缜密,有时候三言两语就让夏镜茅塞顿开。不知道是因为她天生聪明,还是受益于杜长闻的严苛,或许二者皆有。   杜长闻也时常出现,不过只待在自己那间办公室内,除了进出时打个招呼,和夏镜依旧没有多余的话说。   这天夏镜和贾依然讨论完,贾依然先走,夏镜晚了一步,外面就落雨了。   他想了想,干脆留下来,从书柜里抽了本书看。外面小雨如酥,隔了层窗户就更模糊不清,成了柔和的背景音,衬得屋内更静。这样的环境很适合看书,夏镜不知不觉看得入神。不知过了多久,杜长闻端着咖啡杯走出来。夏镜听见动静,没抬头,然后又听见脚步声走到咖啡机的位置,接着是按键声,磨豆的响声让他看了杜长闻一样,后者侧对着他,没察觉。   很快,咖啡咕噜噜流进杯子里,屋内恢复安静,雨声还是轻得听不真切。   这时杜长闻走到夏镜身边,很随意地说:“你最近总是在。”   夏镜抬头,在咖啡的香气里笑了笑:“最近和师姐讨论得比较多。”   “嗯,有困难吗?”   “困难谈不上,只是我总觉得,比起我能提供的帮助,倒是她教我更多。”夏镜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勤勉一点。”   “想走学术路线?”   夏镜几乎吓了一跳:“啊,没有。只是尽量多学一些,也好为毕设做准备。像我这样没有学术天分的人,努力比天赋可靠些吧。”稍加犹豫后,他试探着说:“如果可以的话,我的毕设,也想做消费决策领域的研究。”   杜长闻没同意,也没拒绝:“具体做什么,有想法了吗?”   夏镜也知道杜长闻没有义务让自己借课题资源做毕设,至少杜长闻没拒绝,他也就不觉得失望:“现在只看了数不清的文献……”   杜长闻喝了口咖啡,看着夏镜,像是要等他继续说。   于是夏镜又往后说道:“有的文章,我总觉得写得不太清晰,部分实验和数据被省略或者弱化了,虽然结论看上去更‘漂亮’,但对我而言,看起来就没那么清晰明了,不像你的文章,数据呈现得很全面,很——”   他想了想合适的词汇:“很坦诚”   这番话说完,他在杜长闻微微含笑的目光下,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大言不惭地点评老板的文章,立刻脸就热了,也不敢再看杜长闻,垂下目光,视线内是杜长闻按在桌面的手,于是他再次移开目光。   好在短暂的静默后,杜长闻看着他面前的书,问:“在看弗洛伊德?”   夏镜松了口气,十分感激他转移话题:“嗯,没想到这里还放着临床方向的书。”   杜长闻真像是有了闲谈的余裕,又问:“感觉怎么样?”   “嗯……我考研的时候只管背理论,其实没仔细读他的书,也不了解他的生平。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挺有意思的,他研究了那么多童年经历和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也是六个孩子的父亲,可是他的女儿安娜却有很多精神上的困扰,二十三岁就陷入噩梦纠缠,断断续续接受父亲多年的精神分析,连研究白日梦患者都是以自己为案例。他的毕生研究似乎对安娜并没有很大帮助。”   书里还有一些细节,比如有资料说,弗洛伊德特别排斥安娜的追求者,直接告诉对方安娜“没有性的感受”。这样对待女儿,夏镜觉得很怪异。   杜长闻喝了一口咖啡,垂下的眼睛和抿嘴的动作,共同营造出类似固执的神态   “父母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人应该对自己负责。”   夏镜原本只是随口讲一讲书里看到的内容,听了这句话,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认真反驳道:“我不是指弗洛伊德应该对安娜的精神状况负责,只是因为他是精神分析师,才想到这一点。而且我认为,对任何人来说,父母的影响都不可避免,相应的,为人父母也是需要承担责任的。”   “责怪父母可能是最好用的借口。”杜长闻缓缓说道:“但是,人不是由原始冲动欲望堆砌的个体,也并非由文化环境所操纵的木偶,这是弗洛姆说的,你应该知道。心理学界公认的说法,人不是基因和环境的受害者,一个人可以选择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尽管杜长闻的话听上去十分客观,夏镜还是从中感到一丝不舒服。   他下意识地把这种感受归结于杜长闻一贯的说话方式,而他自己也因为这个话题有了些情绪。再开口时,语气就明显变得生硬和负气:“这样说未免太高高在上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能力和运气。”   杜长闻若有所思地看了夏镜一眼,一时没说话。   四周再次静下来,夏镜立刻后悔了。刚才一番冲动言语的对向是可以视为自己老板的人,而他竟然赌气一样非要反驳。虽然只是几秒的沉默,夏镜在尴尬之下,还是觉得气氛变得僵硬。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杜长闻却是笑了笑,似乎认同了夏镜的解释,或是“到此为止”的意思。端着咖啡作势要离开,他告诉夏镜:“你继续看书吧。”   夏镜应了一声,说:“我这就回宿舍了。”   “那你等一下。”   杜长闻说完这句就回到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把伞。   将伞递给夏镜,他没再说什么。   这天过后,接连又落了好几天的雨,这座城市才陡然转凉。雨停的那天,半阴半晴,长风从海面吹来,漫过礁石沙滩,漫过滨海路上行人的鬓发衣角,再灌入广阔的校园,空气里就弥漫着湿润的凉气,提醒人添衣了。   夏镜也穿了件薄外套,沿着滨海路走进俪大。   和贾依然约好在实验室见面,时间还早,想到这时去实验室可能独自面对杜长闻,夏镜有点打怵,决定在学校里逛一逛。经由湖区,里面常年养着两只黑天鹅,因为懒惰和游客的投喂而日益痴肥,形如野鸭,浮在水里动也不动,却有不少人围观。夏镜讨厌看热闹,正想着要不还是去实验室,就接到贾依然来电。   “今天来不了了。”她的声音有明显的鼻音:“感冒了,头疼,不好意思啊。”   夏镜当然说“没事”,又叮嘱她好好休息。   贾依然又问:“你是不是已经到了啊?”   “嗯,我在学校里。”   “如果杜老师来,你就把我们上次说的设计给他看一眼吧。”   夏镜顿了顿,说:“好。”又开玩笑:“生病了还醉心学术,其志可嘉啊师姐。”   贾依然大概在电话那头撇了撇嘴:“要是实验设计能过杜老板法眼,我不吃药都能好。”   挂了电话,夏镜往人少的地方走。   俪大有些建筑已有几十年历史,白石红砖,坡顶细瓦,又随坡傍山而建,掩映在繁茂参天的树木间,走在其中像在访古。那红砖让雨浇了几日,像浸水的胭脂,愈加柔媚。夏镜踩着零落碎叶慢慢走,只觉得红是湿的,绿也是湿的。   没走多远,电话又来了。   夏镜以为是贾依然遗漏了什么话,可是一看来电人,是周小美。   原本还算轻松的神色立刻消失殆尽。来电提示又闪烁了一会儿,他才按了接听。   “喂。”电话放在耳边,他说:“妈。”   对方的声音低沉和蔼,但分外清晰:“小镜。已经几个月了,打个电话给你爸。”夏镜没说话,于是周小美在短暂的停顿后又道:“都是一家人,吵过就算了。”   夏镜这才回答:“我不会打的。如果你要说这个,我就挂了。”   周小美在那头轻声叹了口气,没有强迫他,转而问了些闲话。   对话没能持续多久就结束了。挂掉电话,夏镜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想起前几日看到的那本书。如果连著名的心理学家都不能为“父母”这种角色给出一个标准答案,或许杜长闻才是对的,讨论父母的责任是一个永远得不到答案的无解的问题,不如放低期望,自己为自己负责。   站了一会儿,他没去实验室,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第6章   这晚,夏镜在宿舍看书,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半天,字飘在眼前,还是看不进脑子里。   自从那天和杜长闻争论过后,因为下雨和贾依然感冒的缘故,他这几天都没再去实验室。宿舍临街,外面隐隐有人声传来,不如实验室安静,扰得人心神不宁。夏镜的目光从阳台收回来,落在书桌下的那把伞上。   还没来得及还。   伞是普普通通的伞,藏蓝色伞面已经不新了,细看有点水痕,带来旧物特有的亲近感。这把伞好像比手上的书更能吸引夏镜的注意力,他看了半晌,忽然伸手将伞起来,开门往外走。   一开门,正碰上魏泽从外面回来。   “哎,夏镜,你急着干嘛去?”魏泽看了眼夏镜,又看了眼他手里的伞,生出疑惑:“外面儿没下雨啊。”   “还别人的伞。”夏镜解释。   魏泽更惊讶了:“这个点?”   时间已经很晚,谁莫名其妙在这个时候给人送伞。夏镜自嘲地笑了笑:“忘记时间了。”说完回身进屋,将伞放回桌下。   魏泽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进屋,关上门,又有了话说:“周末我们约了去霁岛,你要不要一起来?”   “嗯?”   “我们实验室的人,额,还有白宇,他是本地人嘛,来当向导。”   说这话的时候他斜靠在夏镜的衣柜上,是很熟稔的姿态。夏镜觉得魏泽这个人很值得学习,既不容易与人有争执,就算有,也懂得恢复关系。   他知道魏泽的邀请是出于好意,但还是回答:“我有别的事,就不去了。”   魏泽没好强迫,见他真的不愿意,也就作罢。   到了开组会的日子,夏镜将那把伞仔细折好,揣在包里出了门。   他来得早,其他人还没到,坐在位置上等了几分钟,贾依然也到了。她身旁还跟着一个陌生男人,穿着西装,看上去不像学生,倒像写字楼里的白领。贾依然感冒未愈,瓮声瓮气地催他走:“好了,你回去吧。”   那人挂着有分寸的笑容,还是坚持替她把保温杯接满水,又嘱咐了一句“按时吃药”,才在贾依然万分不自在地表情里离开。   夏镜坐在会议桌旁,装作看电脑,其实一直在偷瞥。看这两人互动,一望而知,尚在追求期。正饶有兴致地想着,关上门的贾依然忽然回过头瞪他一眼,佯怒:“看什么看!”   夏镜大笑:“看看酸腐的爱情。”   贾依然也无奈地笑开,笑完却是捧着水杯走到夏镜身边,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随口问道:“夏小镜,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我哪有——”夏镜一面回答一面抬头,待看清贾依然眼里闪烁的神情时,隐约明白过来,不由得在心里苦笑,嘴上的话也赶紧拐了个弯:“我不喜欢女生的。”   贾依然骇笑:“啊?什么叫不喜欢女生?”   夏镜和贾依然相处这么些时日,对她很有好感,知道她虽然严厉,实际为人却是大气和善,所以话赶话的,就说了实情。   见她这样惊讶,夏镜不由得问:“师姐,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杜老师实验室啊?”   “怎么来的?”贾依然没听懂。   “我是同性恋。”   贾依然瞪着眼睛看他半天,忽然问:“什么意思,你是同性恋,所以进了杜老师实验室?”   夏镜原本还有些紧张,没想到贾依然问出这么有创意的话,赶紧制止她往下联想:“打住打住!不是这个意思。”   趁着别人都没来,夏镜简明扼要地给她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所以,我就来应聘这个助手的工作了,大家离得远些,彼此都省心。”   “真的假的?”贾依然还有点不信:“不是专门骗我的吧?”   夏镜怕她再说出些什么,忙道:“真的。不信你问杜老师。”   贾依然露出不明显的遗憾神情,但很快又摇摇头笑起来:“也是,谁拿这种事情撒谎,我病糊涂了,你别在意。”   夏镜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赔笑。   他这人几乎没有朋友,贾依然待他亲近,他口中称师姐,心里其实已经拿她当朋友。有些事情憋了太久,遇见一个契机,也会不由自主吐露出来。贾依然的反应,多少也给了他一点安慰。   “那,杜老师知道那人是瞎说的吗?”   “知道——”夏镜答到一半,语气变得不肯定:“知道的吧。”   他的确是说过,但仅限于直接简单地表明自己没有骚扰对方,继而承认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要说事情的来龙去脉,还真没解释过。   “你怎么稀里糊涂的。”贾依然笑着摇头,话里有提点的意味:“最好是说过。”   贾依然回到座位整理资料,夏镜盯着自己的电脑,忽然发现被自己忽略的问题——一个正常人,会如何看待,如何面对惹出过骚扰指控的同性恋?   或许这才是杜长闻善心大发收留自己,但从不与自己过多交流的原因?   仅有的一次交谈,还沦为了争执。   临近开会的时间,其余人也陆续到齐。杜长闻进门时,夏镜正好从门前经过。见到杜长闻,刚才冒出来的疑问又涌上心头,夏镜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是个略显夸张的避让姿态。   杜长闻没说什么,从夏镜面前走过,告诉大家:“不好意思今天来晚了,我们抓紧时间开始。”   夏镜抬手看了下表,只晚了一分钟。   组会后,杜长闻让夏镜留一下。杨斌还有课题的事找杜长闻,夏镜就在一旁等待,同时琢磨着杜长闻留下自己的意图。后来周围安静下来,杜长闻叫了他一声:“夏镜。”   他一抬眼,才发现其他人已经离开。   “你今天总是走神。”杜长闻轻声说。   尽管夏镜没有从这句话中找到任何指责的意图,还是觉得应该给出解释,但他张了张嘴,实在找不出理由。总不能说我在思考你会怎么看我,以及你是不是恐同。   杜长闻没等他编造出借口,已经改了话题:“贾依然的实验,你掌握得怎么样?”   夏镜以为杜长闻留他是为了问这个,于是认真说起来,文献综述都看过了,相关研究也通读一遍,实验假设里的各类变量都和师姐讨论过,目前看是没有遗漏的,今天组会上说的实验设计,有一部分数据处理方法,是他负责的部分,已经想好了方案……   杜长闻站在距离他一米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地听他讲。   这间实验室的日光灯总是很亮,灯光打在额发眉眼上,让面目略有失真,眼神却显得极亮。以至于夏镜认为杜长闻看自己的目光专注得让人不能直视。   然而他正在对杜长闻讲话,是应该看着对方的。他只能努力压平自己的语气。   幸而终于讲完一个段落,杜长闻问:“你刚才说哪里没懂,给我看看。”   夏镜打开电脑,调出文件,杜长闻也走到他的身边去看。笔记本电脑小小一只,屏幕上的字密密麻麻,离远了不容易看清。夏镜弯了一点腰,移动鼠标,指给杜长闻看。   杜长闻与他并肩站着,微微侧向他,一只手撑在桌面,低头去看夏镜的指尖所在的地方。   随着这个动作,他的右臂轻轻擦过夏镜的左臂。   “两种方案都没有错,但要看实验目的是什么。如果实验一已经验证了这个变量没有效用,实验二就可以……”   杜长闻穿着长袖衬衫,大概毫无意识,而夏镜在室内脱掉了外套,里面穿着短袖T恤,因而手臂立刻感知到了棉质布料的触感,柔软得像雨天的一缕水汽,轻而缓地拂过皮肤。夏镜像是陷入某种错觉,觉得自己对全世界的感知都集中在那一处了。   但某一刻,杜长闻忽然收了话音,偏过头看他。   在夏镜极力掩饰的心虚目光中,杜长闻退了半步,问:“我离你太近了?”   夏镜一惊,下意识地摇头。   “你总是在紧张。”杜长闻说,语气里带了点似是而非的笑意:“如果你觉得冒犯,可以说出来。”   夏镜怔怔地看着他。   杜长闻用讲课件一般的语气补充道:“我希望你在我面前自在一点。”   没人对夏镜提过这种要求。他不太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想了想,说:“好。”   这天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夏镜忘了还伞。 第7章   夏镜没有机会向杜长闻解释当初那件事的始末,但渐渐的,觉得不解释也没关系。他回顾杜长闻最初招他进实验室,以及后来说的这些话,开始怀疑自己能成功得到这个助手的岗位,根本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凭借杜长闻基于同情而产生的好意。   他觉得这样也好,至少杜长闻不是讨厌他,同情就同情吧。   第二天,他把伞还给杜长闻,对他说:“谢谢。”   这座城市的秋天并不冷,仿佛只是温和版的夏日,等海风真的带上凉意时,就快入冬了。   这日早晨没有课,他一大早就出了宿舍往俪大走。贾依然的实验已经启动,他要帮忙招募被试和准备材料,同时杨斌那边也有需要编程的任务。所以现在一旦不需要上课,他就往实验室跑。   来得太早了,又是个阴天,天光泛着青灰,学校里的树木呈现出橄榄绿的暗色调。哲学楼老旧低矮,墙面的白砖也在雾霭下笼罩着一层浅浅的灰色。楼前的立柱遮挡了光线,踏进门厅,就更暗了。夏镜走上楼,一个人也没遇见。   他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并且摸清了规律——楼里总要到中午前后,人才会多起来,但杜长闻更多是上午来,下午和晚上,反而可能有事要走。   在实验室看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课件,杜长闻果然来了。   两个人打过招呼,夏镜拿着自己的水杯走到咖啡机面前,按下按键,同时在杜长闻将将踏进办公室的时候,扭头问:“杜老师,帮你接杯咖啡吗?”   他连着来了几天,已经知道杜长闻上午工作前都会喝咖啡。   咖啡机制造出的背景音中,杜长闻扭头看了他一眼,说:“好。”   夏镜跟着杜长闻走进办公室。这间屋比外面那间小很多,只有一张L型木桌,一把电脑椅,外加一面墙的书柜,余下的空间就只放得下一套小茶几,可怜兮兮地挤在窗户下。   杜长闻的咖啡杯放在桌面,夏镜走过去拿,杜长闻就站在电脑椅前,脱下他的薄呢大衣。那是件深棕色的切斯特大衣,杜长闻将它搭在椅背上,它就以一种柔软的姿态垂下去。   夏镜拿起杯子,抬了抬眼,视线扫过杜长闻的手,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修长的手指按在深色大衣上,因为松开大衣的动作,从面料上一划而过。   收回目光,他转身走出去。   很快,他将接好的咖啡送回来,杜长闻已经坐在电脑前准备工作。夏镜没再打扰他,放下咖啡后离开,在外面看课件。   到了中午,杜长闻才从办公室走出来,大衣又穿回他身上。夏镜听见动静微微抬眼,看见大衣后面的领子竖起来,柔软地贴着杜长闻的发根。杜长闻脚步不停,同时收着下颌整理衣领。夏镜没说话。   快要出门时,杜长闻忽然停住,看向贴墙放置的小桌。上面放了一株小小的盆栽。   “谁放的盆栽?”杜长闻转过头问夏镜。   夏镜抬头回答他:“师姐放的。”   前两天贾依然带来的。她在学校礼堂广场上遇到社团活动,是为贫困女童上学的募捐,捐款有机会抽奖。她捐了一笔,恰好还抽中这个盆栽,顺手就带到实验室来放着。   “之前有人养了一株盆栽,不知道什么品种,招来不少小虫子。”杜长闻说。   “我们楼层低,蚊虫多。”夏镜说:“我之后问问师姐,这个招不招虫。”   杜长闻说“好”,走出实验室。   夏镜在他走后专程拿起手机查了下盆栽品种和习性,看了半天,没看出来招不招虫,于是放下手机,吃饭去了。   下午他又回到实验室。这几天他一直在看统计学的课件,其实基础知识还好,多少都有基础在,但俪大心理学系的统计课考试会结合案例来考察,需要针对具体案例的数据情况当场分析。期末已经临近,夏镜不敢懈怠,这些天一直在对照着课件资料里的案例数据,一个个练习。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   夏镜看得头昏眼花,但一看手机,“周小美”三个字在屏幕上闪烁着,就觉得课件也没那么难堪。按了按额头,夏镜还是接了电话。   周小美先还寒暄了几句,在做什么,生活习不习惯,诸如此类。但夏镜的回答总是很简的几个字,周小美并不擅长延续话题,又或许是对这些无意义的对话失去了耐心,终于放弃这种无关痛痒的关心,说到这通来电的最终目的:“你记得给你爸打个电话。”   发现夏镜没有应答的意思,她继续说道:“就算他怎么错,也是你爸,你总要顾忌他的面子。他也承认自己脾气急,嘴上不说,心里是知道的,你打个电话,服个软,和和美美的才像一家人。”   夏镜轻笑了一声:“服软?”   “是啊,难道你还等他给你服软吗?他本来工作就不顺心,在家难免脾气不好,都是一家人,你也要体谅体谅你爸,不能这么狠心。”   “是么。”   “你是不能这样啊。”周小美有点着急:“你也不是小孩了,怎么不懂呢?搞得一家人不愉快,你没有错吗?”   “是吗?原来搞得一家人不愉快的是我。”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记仇呢?”周小美似乎努力压抑着怒气,语调就显出一种怪异地低沉,听上去更让人疲惫,仿佛埋在深水里,无尽地要往下沉。   夏镜没说话,周小美的指责就一句接一句。   “夏镜,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何况他也知道后悔了,你服个软,他也就不生气了。”   “他脾气不好,你难道就好吗?一声不吭跑到外地念书,你和我们商量过吗?”   “我们把你养大,是希望有个孝顺的孩子,有个和睦的家庭,你怎么说跑就跑。”   “你不能这么没有良心。”   夏镜看了眼窗外,天阴沉着,像是风雨欲来,可总也等不到的那种不痛快。   “妈。”夏镜最后说道:“既然我犯了这么大错——”   他正说着,实验室的门打开,杜长闻走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杜长闻见他在接电话,只是点了下头,往办公室走去。   夏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对杜长闻笑一下,他看着杜长闻打开门,往里走,身影被缓缓关闭的门遮挡住,然后对着电话补全了后半句话:“那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门轻轻关上了,夏镜说完最后这句话,也挂掉了电话。   室外的沉闷似乎弥漫到了室内,夏镜开了点窗,但一丝风也没有。或许是天气的影响,或许是其它,夏镜觉得自己像是感冒或宿醉,太阳穴一跳一疼。   重新打开课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周小美的指责。   用双手盖住脸,夏镜将头深深地埋下去,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想人真的是很情绪化的动物,有些道理其实只要心硬,是很容易想明白的,但无论想得多明白,还是会受他人影响,而周围人的看法永远来得轻易又绝对: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杜长闻从办公室走出来时,夏镜还维持着这样的姿态。   听见开门声,他立刻抬起头来。   杜长闻还是来时的打扮,只是手里多了个文件袋,应该只是过来取东西的。看了眼夏镜,他似乎犹豫了一下,问:“最近很忙?我看你一天到晚在。”   夏镜心知自己看上去大概有些疲态,摇了摇头:“还好,就是提前复习好期末考试,这样万一后续实验室有工作,不会太慌乱。”   “忙不过来要跟我说。”   夏镜笑了笑:“好。” 第8章   夏镜因为头疼没有睡好,第二天上午又有课,只好睡眼朦胧地起床上课。   好容易挨完上午的课,准备回宿舍休息一会儿,忽然又想起这天晚上七点,贾依然约了第一组的实验被试,这意味着他要在那之前把需要打印的试验资料备齐,还要去银行兑换十元一张的纸币,用作实验报酬。迎着冷风在打印店和银行排了许久的队,他终于在下午五点到达实验室。   贾依然和杜长闻都在。   夏镜开门进去的时候,两人正对着笔记本电脑上的PPT讨论,贾依然背对着门,杜长闻面向她靠在墙边的桌上,距她有一臂距离,正严肃地说些什么。   一抬眼皮见到夏镜急急忙忙进门的样子,杜长闻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   “基础实验还需要他帮忙?”这话是对着贾依然问的。   贾依然偏了偏身子,也看见了夏镜。   受到这样的质问,她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笑着解释:“就是帮忙做个主试。”   夏镜想替贾依然解释一句,但杜长闻似乎已经换了话题,他对贾依然说:“实验先按规划完成,然后我们再谈。”   贾依然“嗯”了一声。   夏镜没听明白最后这句话,但杜长闻已经摆摆手放他们走了,贾依然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只好放下这点疑惑,和贾依然带着实验材料到小屋,提前布置环境。   杨斌正在小屋里,对着台式机噼里啪啦敲键盘。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来,神情有几分惊讶:“你们怎么来了?几点了?”   “五点多了。”夏镜开玩笑道:“师兄你怎么像吸血鬼一样,时间都不知道了。”   小屋的使用时间都是提前登记,分配好的。杨斌也知道晚上归贾依然使用,爽快地移动鼠标开始保存文件,口中感叹道:“真要是吸血鬼就好了,学术催人老啊。”   贾依然瞪他:“老什么老,快腾地方。”   杨斌和她关系好,不怕她,站起身收拾背包,又自言自语:“你年轻么?不要紧,很快就老了。”随后在贾依然骂他之前,补充道:“我说的是夏镜,有些姐姐不要自我代入啊。”   贾依然翻了个白眼,推杨斌:“赶紧走。”   杨斌在被贾依然推出门前,又急急忙忙回头:“哦,差点忘了,你男朋友刚才来找过你。”说完才迈开大步走出去。   贾依然关上门,夏镜就含笑问她:“男朋友?”   贾依然没有否认,拿出被试签到表夹在塑料夹板上:“嗯,上回你见过一次呀。”   “哦,上回那个——”夏镜想起来,那人相貌还算端正,就是看上去有些沉闷,其实不太像贾依然会喜欢的类型,不过这种事情,原本是没有道理的。他拿出问卷摆好,又去开脑电的机器,口中继续八卦:“能让你看得入眼,是何方神圣,也是博士吗?”   “不是。来念MBA的。”   “果然不是凡人。”夏镜笑道:“你喜欢他什么?”   贾依然凑过来调试机器,随口回答:“体贴咯。”   夏镜没料到这个答案,笑了笑,不再问了。   布置好实验环境,两人赶去食堂火速吃了顿饭。回到小屋时正好六点半,等了一会儿,被试就到了。两人不再闲聊,一个接待被试,引导实验,一个调试机器,监控数据,实验有序进行。等送走最后一名被试,已经快到十点。   这是夏镜第一次做实验,贾依然问他:“感觉怎么样?”   “挺好玩的。”夏镜答道。声音因为长时间没喝水,有点疲惫,但语气是带着兴奋的:“虽然手忙脚乱,但是,怎么说呢,真正从规划到实施完成一个实验,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贾依然大笑:“那是你刚接触,还觉得新鲜。”   她倒是一点不见疲惫,还有余力问夏镜有没有不懂的地方,让夏镜十分佩服她的头脑和精力。两人一边聊,一边锁了小屋的门,抱着资料回实验室。   贾依然试图把东西放书柜,然而立在柜子前半天,没找着空余的地方。   “放里面吧。”夏镜说着,就要去开办公室的门。   “哎!”贾依然拦住他:“这么莽?杜老板不喜欢人进去的。”   夏镜无端挨了这么个评价,想了想,没说什么,走回书柜前另提建议:“那把这个柜子里的东西整理一下?或许能腾出空位。”   “只能这样了。”贾依然点头:“我来就行,你今天帮我够多了,回去吧。”   夏镜先是不肯,然而贾依然是不许他有异议的。   “这点儿小事难不倒我。”她摆摆手,“走吧走吧。”   夏镜只好笑道:“好吧,那我告退了。”   然而走了两步,他看见小桌上的盆栽,又转头告诉贾依然:“这玩意儿喜晒,放室内不行,你这是杀生啊师姐。”   贾依然忙着和书柜作斗争,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随口问:“是吗?”   夏镜正想说“是啊是啊”,贾依然已经信了他的话:“那我等会儿拎回家,放阳台去。”   翌日早晨,夏镜没课,照常去实验室。   一进门他就凑到书柜前,发现柜子里的东西被贾依然统统换了摆放位置,他们的实验资料也塞进去了,排布紧凑,如同俄罗斯方块,又都能从某种角度取出。   夏镜欣赏许久,感叹贾依然真是女中豪杰。   再转头一瞧,小桌上的盆栽果然也已经不见。走近时,能看见原本放花盆的地方留下一圈痕迹。夏镜找纸巾沾了水,擦干净了。   其实他怀疑杜长闻有一点轻微的洁癖。   杜长闻的办公室总是格外干净,而且自从夏镜上午来实验室,就发现,杜长闻早上来喝咖啡前,是要先洗一遍杯子的。   之所以说“轻微”,是因为从未听其他人提及过。大家好像都不知道。   做完这些事,夏镜拿出打印的课件学习。   这日是个晴天,但风声不小,呼啸声从窗外传进来,似乎有了催眠的效果。夏镜这几日的确是忙,看了会儿课件,困意就涌上来,干脆趴在桌上补眠。原本打算小憩一会儿,不知不觉,却是睡得沉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抬头看了看表,已经是十点多。   夏镜拿着杯子走向咖啡机,打算来一杯提神,站起身后忽然福至心灵,试探着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屋里果然响起杜长闻的声音:“进来。”   夏镜开门时又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睡着时没有听见咖啡机的声音。打开门,他只迈进半步,问:“杜老师,帮你接杯咖啡吗?”   因为天色灰暗的缘故,桌面的台灯开着,杜长闻在衬衫之外套了件绒衫马甲,青灰的天光和泛白的灯光交织着,像绒线一般,有着毛茸茸的质感。   夏镜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冒失,不过杜长闻似乎心情很好,在灯光里冲他展开一个明显的笑容:“好,谢谢。”   夏镜拿着杯子,掩上门,弯着嘴角去洗杯子。   站在水龙头前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他才恍然大悟地理解了杜长闻脸上的笑容。   镜子里,他的额头上睡痕俨然,连乱糟糟的头发也没能遮得住。   自我注视了半晌,夏镜在心里做出评价:“是有点傻。” 第9章   夏镜用手拨了拨头发,又洗了把脸,感觉焕然一新了,才端着咖啡给杜长闻送去。   然而杜长闻见了他这番明显拾掇后的模样,又笑了一次。   “太累了?”杜长闻接过咖啡:“让你忙不过来就跟我说,你又不说。”   夏镜让他笑得自暴自弃,反而泰然起来:“不是的,只是这两天状态不好,可能是降温带来的副作用,嗯……季节性抑郁。”   “你学过这个词,不代表可以随意给自己下诊断。”   夏镜有点脸热:“我没上过临床的课,随口说的。其实有一次我想去旁听,才知道他们上课要签到,不是临床方向的不让听。”   “嗯。”杜长闻点了点夏镜身后的书柜:“那里有临床的书,感兴趣可以自己拿。”   夏镜走向书柜,凑近了仔细浏览,接着就发现这书柜里还真有些宝贝,除了临床的书,还有好些难买的国外原版著作,还有专家论坛里的分享资料,从左到右看过去,最右边的柜子里竟然放着一些广告艺术、电影美学相关的书,甚至还有剧本创作论和电影人回忆录,至于一些不认识的书名,大概是文学著作。   夏镜现在面对杜长闻果真是自在一些了,浏览完毕,忍不住笑道:“原来你整天关在这里,不是在钻研学术啊。”   “心理学是研究人的学科,知识面越广,对人的理解越深,研究才能做得更好。”   夏镜扭头看向杜长闻:“我还以为你会欣赏那种,苦行僧式的学者。”   “这只是一份工作。”杜长闻半诚恳半玩笑地告诉他:“我会尽力,苦行就不必了。”   夏镜笑出了声。   谈话的气氛实在太好,咖啡的气味渐渐散在整个空间里,介于苦和香之间,让时间变得悠长。夏镜一面怀疑自己是故意赖着要多说几句,一面又忍不住真的说了很多。   到后来两个人说到最近的实验,然后说到贾依然。   夏镜才知道贾依然和杜长闻果真是有了分歧。   贾依然的研究课题是与广告呈现相关的消费决策研究,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奇想,她忽然想换一个课题,研究广告效果中的性别差异,这意味着之前的研究构想需要大幅修改。   博士研究,从文献综述到实验设计,都是周密复杂的工作,实验更是一层套一层,贾依然好不容易搞定研究框架,启动了实验,现在改换课题就是前功尽弃。再考虑时间成本,风险的确很大。   “和之前的选题千差万别。”杜长闻语气冷静,不见得生气,但说出口的评价也并不客气:“我看她不是畏难就是不清醒。”   夏镜好奇:“为什么想换呢?”   “理由就更稀奇了。”杜长闻甚至扯出一个笑容:“说觉得这个研究更有意义。”   这天过后,夏镜有意留心贾依然,但她似乎并没有受到困扰,依旧在推进安排好的实验。   同时,城大的期末考试也陆续开始了。夏镜复习得充分,又有跟着贾依然做研究的实践经验,几门课的期末考试都顺利通过了,甚至还拿了几科高分。这让魏泽十分羡慕,追问他是不是在杜长闻这里开了小灶,连课件里没讲过的内容也会。其实夏镜是实践出真知,在帮贾依然做课题时恰好遇到过,但魏泽问他的时候,他笑了笑,没有否认。   寒假之前,徐磊实验室组织了一次聚餐,地点就在滨海路上一家粤菜馆。餐厅是白宇选的,离城大不远,楼上雅座可以看海,而且徐磊是广东人,爱吃粤菜。   餐桌上,一众人天南海北地闲聊,某一刻也说到杜长闻。   先是白宇问夏镜:“跟着杜老师做课题了吗?”待夏镜说了没有,又笑眯眯地打听,“杜老师那边有合作项目吗,不知道俪大心理系,项目资源会不会多一些?”   这话说得有技巧,徐磊论学术科研能力不算拔尖,但长袖善舞,从很多大企业接了项目资源,赚得不少。   而杜长闻这边,夏镜的确没听说有什么外部项目,但他只是摇头说:“我还不太清楚。”   这时徐磊插进话来:“杜长闻的学术能力是很强的。我们早就认识,以前我也在俪大读本科嘛,他比我低一届,但名气挺大,绩点高又靓仔。要不是他这个人……这么说呢,性格有点冷,可能也有点傲气,要不然也算个风云人物了。”   白宇搭话道:“那杜老师毕业后是直接留校了吗?”   “没有——”徐磊夹了块叉烧,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说:“毕业之后,其实大家也没有互通消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直博去了北京,结果没留校,我后来问他,据说是出国工作去了,也是前几年才回来到俪大任教的。”   夏镜看向徐磊,但徐磊将那块叉烧吞入腹中,又谈起了别的话题。   这次聚餐结束,徐磊实验室开始放假,杜长闻这边还有最后一次组会。   临近假期,组会也没那么多事要说,散会后,大家面上都比往常多了层喜悦。杜长闻不急着走,在咖啡机前接咖啡。岳明和朱晴凑在一起低声交谈。杨斌跑过来问贾依然:“贾师姐过年有什么安排啊?”   他比贾依然低一届,向来也跟着大家叫师姐。   “能有什么安排呀!”贾依然笑道:“在家待着。”   她是本市人,过年自然也在这里。杨斌听罢却是嘿地笑了一声,问:“不去见男朋友父母啊?”   贾依然瞥他一眼:“哎呀滚蛋。”   杨斌让他骂习惯了,毫发无伤,继续说道:“啧,在我们面前这样也就算了,在外面还是温柔点吧,尤其在男朋友面前,是不是得注意点儿形象。”说着转过头问:“是吧夏镜?”   夏镜笑了笑,没说话。   多数人眼中的温柔,不过是低声细语的表象。就像多数人眼中的好人,也不过是漂亮话和小恩惠的组合。夏镜并不相信很多人和事表面呈现出的样子。温柔是一种内在特质,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又有什么区别。   在他看来,贾依然已经足够温柔。   杨斌没得到他的支持,不以为意,转而又拉着朱晴说话去了。   贾依然倒是拉着夏镜说:“之前那株盆栽,你不是说喜晒吗?我就放到阳台上去了,今天早上一看,好像还长高了点,你还真说对了。”   夏镜只好呵呵地笑:“那……那就好。”并且衷心庆幸现在是冬天。 第10章   回宿舍的路上,夏镜接到周小美电话,问他过年要不要回家。   夏镜原本还有些犹豫,可周小美没说几句话又旧事重提,无非是让他认错。她像是一个健忘又好脾气的人,自作主张地忘记了上次的争吵。   一阵海风迎面吹来,夏镜冷得打了个寒颤。   “不回去。”他说。   “也好,学业忙就算了。”周小美几乎是客气又果断地接受了,甚至在夏镜说出理由前就替他找好了借口,继而又是那些老话:“但是这都过年了,以往什么恩怨都过去了,你回头认个错,不要让一家人过不好年。”   说来奇怪,自从夏镜隐瞒家里报了城大,和父母大吵一架,远远逃开之后,他才逐渐明白了周小美。以前他不理解周小美为什么颠倒黑白指责自己,这几个月听得多了,反而知道这不过是她最擅长的自保手段,毕竟指责他是最容易也最不会带来损失的事情。   挂掉电话,夏镜拢了拢外套,继续往前走。   此后这些天,他一个人待在宿舍。魏泽走得早,他家在外地,放假当天就迫不及待飞回去了。宿舍楼冷清下来,而楼下美食巷的铺面也逐渐关门,晚上没有喧嚣人声和烟火气遥遥传来,宿舍里就更静了。   安静不是问题,夏镜原本也不是喜欢吵闹的人,但宿舍太冷了。   他没料到这座城市的冬天会这么冷。从阳台望出去,天色有时晴有时阴,晴的时候,太阳依旧散发着白晃晃的光线,照在依旧葱绿的树枝上,营造出明媚可喜的假象,其实空气冷得透骨,似乎穿多少层衣服都不抵用。   夏镜裹着羽绒服坐在椅子前,只觉得触手碰到的鼠标、桌面、空气,都是冷的,只好时时灌几口热水下肚,借以取暖。   说是放假,其实他一点也不清闲。   下学期就可以考虑毕设开题了,他很清楚一个跨专业的专硕研究生与杜长闻的要求之间差距有多大,所以早就计划好,趁着假期多读些文献。消费决策领域除了贾依然之前涉及到的,还有无数庞杂的分支研究,他需要多了解一些,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题目。   这就足够夏镜过得充实了,何况,他接了点私活。   很多考研的学生,包括在职考研的人,都会找辅导机构约一位老师帮忙。这些老师都是各所名校里相关专业的研究生或博士,熟悉专业知识,也熟悉考点。夏镜这个寒假期间,就通过辅导机构约了两个学生。   每天都要上两小时课,梳理专业课内容和考点,夏镜和辅导机构各自拿一部分辅导费用。算下来,辅导这两个学生,可以攒下一万块钱。   现在读书和日常生活的费用,来自他以前积攒下来的存款,周小美会打给他一些钱,但他只当没有,放着不动。杜长闻这边,虽然当初徐磊说不保证,但学期末的时候,杜长闻按当初开的招聘条件给夏镜发了工资。   夏镜不想再用周小美的钱了,所以生活中的一切费用,都要靠自己。   在寒冷与忙碌的共同夹击下,他的春节过得比平时还规律。每天上午和下午用来学习,三餐走到滨海路上一家没关门的面馆里吃,晚上给学生辅导,再看看小说或电影,一天就过去了。   一晃眼就到了年三十,夏镜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   骤然放松下来,反而觉得无所事事,他窝在椅子里看了一天电影,从科波拉看到维斯康蒂,最后发觉缺少过年气氛,又点开一部经典的贺岁港片。直到黄昏时分,他不经意转头看见阳台外那片天空——白墙与绿栏杆之外,遥遥望去是洒满金光的天幕,酡云如醉,一团团如同嫣红的海浪荡在空中。   夏镜被这副景色吸引了,决定冒着海风出门走一走。   滨海路上几乎没有人,天色还没暗下去,长街两边的路灯已经亮了,远处楼宇里淡灯摇曳,海面则显得晦暗幽深,折射出幽光。   众人都爱夏日明朗的阳光碧海,夏镜其实更爱秋冬的海边,云翳光影变幻而暧昧,像老电影里的场景。   漫无目的地沿着长街往下走,夕阳之余一点微光的时候,夏镜看见街边有一家餐厅,橙黄的灯光在渐渐变黑的天色里显得十分诱人。   他决定去吃晚餐。   餐厅门面很小,在几节低矮的台阶之上。旁边的空地上零星摆了两张小桌,和几盆高大的植株。夏镜走到门口才看见窄窄的木门上挂着门匾,上书“ON THE ROAD”,与此同时,也看清了门边手写板上罗列的一串鸡尾酒名字。   显然,这是一间酒吧,并且没有晚餐。   还是回宿舍煮泡面吧,夏镜想。   然而就在他将视线从小黑板上移开时,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人。   他沉默地靠窗站着,穿着大衣,环抱双臂望着天际或海面的方向,手上夹着一支烟。酒吧内的灯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玻璃窗透出来,让他的脸一半映着橙黄的暖光,一半笼罩在晦暗的夜色里,几乎失真。   夏镜下意识要逃,然而杜长闻已经向他看过来。   “夏镜。”杜长闻没有动,但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是你。”   四周很安静,夏镜听到远处的海面传来有规律的浪声,他感到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场面,但也明知这个想法十分荒谬。这根本是一场寻常的偶遇,他并没有踏足不该踏足的地方,也没有理由手足无措。   他不想表现得像一个蠢笨的孩子,于是尽量自若地回答:“是我,杜老师。”   他没有问“你怎么在这里”,并且迅速意识到,自己才是更容易引来这个疑问的人,于是抢在杜长闻说话前,又说:“我正好路过,本来想来吃饭的,才发现是酒吧。”   杜长闻“嗯”了一声。   “那,我回去了。”   夏镜没等杜长闻回答,他来不及检讨自己的应对,转身往台阶下走。   可是几秒钟后,杜长闻又叫了他一声:“夏镜。”   他转过半个身子看过去,看见杜长闻捻灭烟头,然后问他:“你没吃饭?” 第11章   相较于有酒吧在年三十晚上彻夜开张,更奇怪的,是杜长闻让夏镜等一等,他要去酒吧看看能不能点餐。进去之前,甚至还问夏镜有没有忌口。   “不吃香菜”和“不吃葱”在舌尖冒了个头,夏镜回答:“没有。”   然后他就睁大眼珠子,看杜长闻推门走进这间酒吧。   夏镜坐在植株掩映着的铁艺小桌边,在起伏的海浪声中等待,几分钟后,杜长闻推开门,背对着一室灯光对他说:“进来吧。”   酒吧内十分寂静,只在最深处坐了一对情侣,吧台内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杜长闻用下巴点了点靠窗的位置,带着夏镜走过去。   夏镜几乎是一落座就开了口,颇有点没话找话说的急迫:“这里居然还卖晚餐。”   “不卖。”杜长闻脱掉大衣,随意搭在椅背上,对夏镜勾起一点笑容:“不过老板是我朋友。”   说完,他转身去吧台翻出两个玻璃杯,又熟稔地找到水壶,往杯里倒柠檬水。   夏镜看了杜长闻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脱掉自己身上的羽绒服。然后再次眼看着杜长闻走过来,把一杯柠檬水放在自己眼前,握着杯身的手指骨节分明,被荡漾的水光衬得发白。   他感到自己还带着室外的冷气,但也知感觉到了室内的温暖,冷暖交替在血液里,心里也像一锅将沸不沸的水,小气泡似的冒出密密的疑问,从“为什么站在酒吧外抽烟”到“为什么会认识老板”,再到“为什么改主意留我吃饭”。   最后他问:“点了什么菜?”   杜长闻说:“不让点菜,只问了忌口,让我们等着。”   “哦。”   夏镜一如既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好别过头,装作看窗外的夜景。玻璃窗上映着酒吧内的景象,其实也印着杜长闻。杜长闻的影子喝了口水,也学他看向窗外。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T恤牛仔裤的男人从吧台侧边的通道走出来,手里端着两个盘子,直直走向他们这桌。夏镜扭头看着他,他就一面走近,一面对夏镜露出笑容,好像已经提前认识过一样。   走到桌前,他放下盘子,却是对着杜长闻开了口:“大过年的又来扰人清闲,将就吃吧。”   这人年纪应该不小,鬓发间有明显的白发,不过打扮得随意磊落,近看才发现耳垂上有一枚闪亮的耳钉,倒像个年轻人。   夏镜还在琢磨那个“又”字,杜长闻已经笑道:“怕你冷清才来的。”   “你倒是不冷清。”对方回答,撩着眼皮瞥了夏镜一眼,笑容中似乎有夏镜看不懂的深意:“慢用吧,没事儿别喊我。”说完就返身走掉了。   夏镜见状,觉得很新鲜,心想这两人大概是很亲近的朋友,因为没见过谁对杜长闻这样讲话。   两人都饿了,各自食而不言。   两份都是芝士小牛肉意面,里面是烤过的薄牛肉片,裹着帕尔玛火腿,意面上浇了混合芝士,吃着并不甜腻,有味咸清甜的口感。夏镜吃了几口,有点不肯定地告诉杜长闻:“我好像尝到了葡萄酒的味道。”   “他喜欢往芝士里放白葡萄酒。”杜长闻说,又问:“你能喝酒吗?”   夏镜点了点头:“能。”   “那我们吃完可以喝一点。”   夏镜无端地为这个提议感到愉快,并且毫无异议:“好啊。”   没想到杜长闻所谓的喝酒,是自己调酒。夏镜端着吃完的空盘送去后厨,然后出来靠在墙边观看。和他印象中的调酒师迥异,杜长闻没有炫技的动作和外露的诱惑,整个人挺拔地站在那里,调和的动作也克制有度。   夏镜在旁边看着,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好像杜长闻不是在调酒,而是在讲台上指点课堂。随后又因为这个想法暗自发笑,觉得自己是学傻了。   夏镜不懂酒,但这并不妨碍他看热闹。   杜长闻将红葡萄酒和别的几种酒混在一起,倒入醒酒器里,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个器具,将上面长长的管子伸进醒酒器里,摩擦点燃木屑,烟雾在醒酒器里弥漫而出,飘在空中,很快被杜长闻用酒塞堵住。随后他拿出一盏细茎的鸡尾酒杯,将酒液伴随着轻烟一起倒入杯中。   这一切都不真实,杜长闻怎么会站在这里给他调酒?   他还没想明白,杜长闻已经调好了第二杯酒——这杯看上去就朴素很多了,夏镜甚至因为走神而错过了调酒的过程。再看时,琥珀色的酒液已经盛在古典杯中,冰块隐隐闪着细光,上面浸了一块橙皮。   “回去吧。”杜长闻转身示意他。   两人回到座位上,杜长闻将那杯石榴红一般艳丽的酒推给他,另一杯留给自己。   夏镜梦游一般端起酒杯,尝了一口,随即被浓郁的酒香吸引住,又喝了一大口。   “慢点喝。”杜长闻的声音响起。   他抬起头,看见杜长闻唇边隐约的笑意,觉得自己又在犯蠢了,但五脏六腑里都流淌着快乐。酒精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话却止不住变得多起来。   “没想到这里的冬天这么冷,我前几天还硬撑着,后来发觉不对劲,老老实实穿了羽绒服,可是宿舍没有暖气没有空调,阳台门还漏风,裹着羽绒服也很冷,只好不停喝热水。”   说完后他才觉得这话过于无聊,但杜长闻还是接了话:“往年没有这么冷。”   “往年是什么样啊?”   “十度左右吧,最低大概也在零上几度。”   “那没有下过雪?”   “这几年没有。”   夏镜带着连自己也看不清的模糊意图,继续对本地的气候表示好奇:“以前呢?”   杜长闻微微抬眼看向他,就在夏镜认为自己要被这样的目光看透时,听见杜长闻笑了一声:“以前也没有。至少我在的那几年没有。”   夏镜呐呐地说:“哦,这样,我是记得你念书的时候也在俪大。”   杜长闻的目光深了一点:“你知道?”   夏镜避开他的目光:“院系网站上有写。”   “是么。”杜长闻笑了笑,因为垂下眼喝酒的动作,眼角一点纹路落在夏镜眼里,像无声的钩子,在夏镜心里轻轻留下一道痕迹。杜长闻喝完最后一口酒,又问:“除了天气,还想知道什么?”   夏镜觉得自己大概有点醉了,才会觉得杜长闻这句话是某种邀请。于是他又问:“这间酒吧那时候就在吗?”   “是啊。”   “那你……”   “我念书的时候常来。”   夏镜想象了一下那时候的杜长闻,以失败告终:“你不是应该成天泡在图书馆里才对,怎么是泡酒吧……”   这句话让杜长闻笑出声来。   夏镜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换了问题:“那时候你就和这里的老板成为朋友了?因为……额……来的次数太多?”   “来得次数的确多,但成为朋友不是因为这个。”   “嗯?”   “有一次,他和当时的男朋友吵起来,对方动手的时候,我去替他打了一架。”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以至于夏镜只能呆呆的发出一声:“啊……”   杜长闻的笑意又回到了脸上,看着夏镜的目光,带着一种“还是个孩子”的微妙神情。夏镜再这样的目光下,有点没来由的心慌,学杜长闻把最后一口酒喝完,他忍不住问能不能再调一杯。   杜长闻犹豫片刻,才说“那你少喝一点”,还是起身去调了第二轮酒。   夏镜坐在位置上等待,这期间他才发现另一桌情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杜长闻很快回来,给他调了另一种色泽鲜艳的酒,自己却还是刚才那一种。   酒吧里空荡荡的,好在空调带来的温暖气息笼罩了他们,夏镜并不觉得冷,反而觉得热。这样的情形下,话语像是泉眼里涌出的水流一般,是无止境的,到后来夏镜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个话题,总之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了。   “这间酒吧一直叫这个名字?”夏镜问。   “嗯,老板喜欢凯鲁亚克。”   夏镜回想刚才见到的男人,不禁点头认同:“他看上去是很有那种气质。”   杜长闻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气质?”   “就是,很反叛……”夏镜不好过多议论,说完这句就不再评价,“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和他成为朋友,看上去……”他没好意思说“不太搭”,想了想改口道:“很奇妙。”   杜长闻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夏镜双手放在桌上,握着酒杯,像一个好学生似的,又有了话说:“我没看过这本书,只看到电影。你一点也不像会喜欢垮掉的一代的人。‘真正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你会认同这种观点吗?你永远都很冷静。”   “我在你眼中是这样的?”   夏镜看着杜长闻笑起来:“不知道,我看不明白。”   “那是因为你醉了。”   凝视着夏镜眼中的笑意,杜长闻忽然说:“很晚了,我们走吧。”   夏镜愣了愣,说:“好,我是有点醉了。” 第12章   夏镜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走路有点飘,出门的时候一脚没踏实,摇晃了一下,杜长闻及时扶他一把,颇有点无奈地说:“不该让你喝第二杯。”   夏镜听了这话又是笑。   往前走的时候,他还记得要下台阶,低下头却发现夜色里很难看得清,于是保持着垂头的动作,不知如何是好了,裹着羽绒服站成一只静止的企鹅。   杜长闻只好又伸手扶着他的手臂。   羽绒服让手臂上的力量没了形状,只感到模糊的禁锢,但杜长闻半扶半握,的确在他踏空一级台阶时救了他,可见力道是不小的。   夏镜脑子里冒出“把臂同游”四个字,好在理智尚存,没有说出口。   下完台阶,杜长闻立刻松开手。   或许是之前聊得太多,两个人并肩走在夜色里,一时都没有开口。只听得大海不知疲倦地起伏着,流波送月,潮水带星,在身边的人和脚下的路之外,是神秘莫测的另一片世界。   海风很冷,但并不强烈,徐徐吹在脸上,酒意似乎消散了些许。   夏镜时不时偏过头,看杜长闻一眼。他早就发现杜长闻眼尾的线条很明显,这样的眼睛笑起来很动人,但面无表情时,总是呈现出一种略显冷漠的神态。如今从侧面看过去,更显出一点郁郁的模样。夏镜心想,或许是模糊的路灯带来了错觉,分明刚才才愉快地交谈了那么久。   “怎么了?”杜长闻忽然问。   被抓包后夏镜也不敢说实话,想了想说:“我其实挺好奇的,嗯,你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一定成绩很好吧?”   杜长闻淡淡地反问:“为什么这么想?”   夏镜隐瞒了从徐磊那里听来的话,说:“虽然我只来了不久,也能看出你很厉害啊,学霸一定从小养成的。所以你会泡酒吧,我就挺惊讶。”   “两码事,并不冲突。”   “这就更厉害了。”夏镜笑了笑:“一心两用也是很厉害的能力。”   聊过这么几句后,杜长闻脸上那种微妙的郁郁神情已经消失了,听罢夏镜这句,他勾了勾嘴角:“这样算的话,其实不止一心两用。”   “哦?”夏镜这晚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好奇:“还做什么了?”   “还做过编剧。”   夏镜惊讶地张了嘴,无言了片刻才接上话:“真没想到……”   杜长闻很淡定地回答:“年轻的时候多试一试不同的路,才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那你试过编剧这条路,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不是一个适合创作的时代。”杜长闻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像是谈论别人的事情:“对市场需求有一些了解之后,就明白追求艺术和生产商品是两回事。这当然是一种孤高的论调,总之我很快放弃了这条路,因为人得现实地活着,而对我来说,做科研反而更简单些。”   夏镜无声地笑起来,笑了许久也停不下来。   杜长闻任凭他笑,也不说话了。   后来还是夏镜再次开了口:“除了编剧,你还试过别的吗?”   杜长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也学他笑起来:“我已经说了太多过去的事,这是年长者的通病。你应该多谈论自己。”   “我?”夏镜轻声道:“我没什么值得谈论的。”   说完,他觉得这话像是一种敷衍的拒绝态度,于是又诚恳地补充了一句:“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我都太普通了。”   杜长闻问:“为什么?”语气像是在组会上提问。   夏镜让他问得沉默了许久,杜长闻也没有催他。   走出一段距离,夏镜才说:“我不是天生聪颖的人,从小到大,除了念书,也没有做别的事情,可念书到现在,连未来会做什么工作也说不准……”   说到最后,还是带了点并不彰显的迷惑。   “你这样的年纪,做什么都还有机会,不要太着急。”   “可是我不知道想做什么。”夏镜顿了顿,有点脸热:“有时候我很羡慕那种,对生活有强烈的热情,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的人。”   “看来你才是喜欢凯鲁亚克的人。”   杜长闻语气里的调侃让夏镜恢复了轻松,他不无自嘲地接了话:“我喜欢的艺术家有很多,不过他们好像只增添了我的烦恼,并不能指导我的生活。”   “因为现实和文学终究是不一样的。”杜长闻说:“浅薄的悲和爱能够长存,伟大的悲和爱只能毁于自身的丰盈。人活得普通一点没什么不好。”   夏镜“嗯”了一声,模糊记得这是某本书里的话,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而当夏镜打算说些什么再次打破沉默的时候,杜长闻停下脚步:“到了。”   夏镜一抬头,讶然发现两人站在夏镜十分熟悉的路灯下,灯光勉强照亮了大门上灰扑扑的“海滨宿舍”四个大字。而俪大在来时的路上,已经走过了。他这一路只顾着往前走,完全没意识到走了多远,杜长闻也没提醒,陪着他一路走了回来。   “啊,我没注意。”   杜长闻看出他那点不好意思,打断他道:“你要是半路丢了,我还得负责。”   夏镜还想说什么,杜长闻已经又开了口:“好了,进去吧。”说完他站在原地,似乎要等夏镜进去才走。   夏镜只好往里走,走出几步又忽然回头:“杜老师——”   尽管这一晚上他们都避开了某个话题,他还是说:“新年快乐。”   杜长闻站在路灯下,轻微地点了下头:“新年快乐。”   夏镜回到宿舍,洗漱完毕后,时间已经快到凌晨十二点。   阳台之外是浓郁的夜,零星散落着淡星。隔着门窗看了一会儿,夏镜收到周小美发来的信息,大概是年三十没有得到夏镜的服软,周小美终于耐心告罄,告诉夏镜她很失望云云,并且声称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没有夏镜的位置。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夏镜对一切的反应都迟缓起来,无论是痛苦还是愉快,悲哀还是庆幸,都来得并不尖锐激烈,像是隔了层什么,甚至统一地都笼罩这一层轻快的面纱。   他对着手机想了想,才理解了周小美的意思。   远处的天幕忽然炸开一簇烟花。   夏镜听见动静,继续看向远方的天空。不同颜色的光束飞奔向黑夜,各自挑选某个命定的瞬间,爆发崩裂出绚丽灿烂的图案,又在下一秒湮灭无声。   不知道杜长闻到家没有,他想。   这个念头之后,困意就卷了上来,他不再思考别的问题,转身回屋睡觉。   这天过后,夏镜又恢复了前几日的作息,很快,下学年就开始了。   开学前一天晚上,魏泽推着行李箱踩着点回到宿舍。一进宿舍就开始抱怨这学期课多,不仅课多,还要准备毕设开题,不仅要开题,还要开始找实习。   “真是九九八十一难啊,阿弥陀佛。”   魏泽在摊开一地的行李箱中扒拉着东西,不知道从哪件开始收拾,然而这也止不住他的嘴,伸手拨了拨垂到额前的头发,又自言自语:“哎,得赶快剪个头发。”   夏镜原本在看文献,又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就时不时回几句话。   魏泽与头发搏斗无果,蹲在行李箱前叹了口气,干脆一屁股坐下:“哎,夏镜,听说你们老徐又有了一个新课题?”   夏镜无奈地回答:“不知道啊,你比我消息还灵通些。”   魏泽让他说得有点尴尬,因为这个消息显然是来自白宇。不过他还是继续说道:“刚启动的课题吧,还没人做。这学期不是得开题了吗,你要不要去问问你们老徐?不过这种新课题,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嗯,多谢。”夏镜知道他是好心,不过他早打算跟着杜长闻的课题做毕设,也就不大关心这个,随口答道:“开题还有一段时间,我再看看吧。”   “嗯。”魏泽没有多说,转而问他:“你哪天返校的?”   夏镜犹豫片刻,说了实话:“我没走……不方便回家。”   魏泽倒是没多想,只道:“你一个人在宿舍过年啊,这地方还冻得跟冰窖似的,可怜了,这几天不好过吧?”   夏镜回答:“挺好的。” 第13章   徐磊的新课题,魏泽是随口一提,夏镜压根没往心里去,更不用说去问徐磊了。   然而这学期第一次组会后,徐磊就单独留了夏镜谈话。   “今年就要准备毕设开题了,留你就是问问,有想法了没有?”徐磊在沙发上坐了,笑微微地伸手一指:“来,坐下说。虽然你平常没有参与咱们实验室的课题,但我是你的导师,你的毕设我是很关心的,也是会辅导的。你在毕设上有什么想法,尽管和我讨论,可不要不好意思啊。”   一番话下来,夏镜觉得自己几乎一张口就该道谢。   想了想,他如实回答:“目前还没有具体的思路。”   徐磊立刻“哎”了一声,语调介于关怀和提醒之间:“现在就该考虑起来了。虽然说着急也不着急,但早点做准备,免得中途出什么岔子,你说是不是?”   夏镜点头。   徐磊便道:“刚才组会上也说了,实验室有了新课题,我想着,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从这个课题入手来准备毕设,你觉得呢?”   夏镜觉得不好。   要说理由,他有很多。   他早就打算做杜长闻的课题了,也跟着贾依然熟悉了许久,犯不上做一个陌生的课题,再说,他在杜长闻实验室待的时间远超过徐磊这边,毕设做实验,大概率也是在杜长闻的地方做,用别人的仪器和资源替徐磊做课题,他觉得不合适。如果回来用徐磊的资源做毕设,又多少不便。   徐磊是他的导师,但不能默认他就要做徐磊安排的课题。   “不着急。”见夏镜不说话,徐磊倒是笑了:“不着急啊,我就是给你提供一个选择,你可以先想想。”   夏镜是打定主意要跟着杜长闻的课题做毕设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对徐磊说,徐磊让他想想,他也就答了“好”。   徐磊没再说这件事,转而问道:“你在杜老师那边,做些什么工作?”   “编程,处理数据,也帮忙做些实验。”   其实还有一些别的杂活,例如负责实验室咖啡的采购——这件事在他来之前是朱晴负责,自从有一次杜长闻发现咖啡日期不够新鲜后,夏镜就主动揽下了这个活。   徐磊笑道:“挺忙的吧?撑不撑得住?”   夏镜笑了笑,回答道:“还好,不是特别忙。”   “那就好。”徐磊也没打算细问:“毕设选题要尽快定下来,有什么想法就来跟我说。不然以后忙起来,你顾不过来的。”   夏镜接受了这个说法:“嗯,我知道了。谢谢徐老师。”   夏镜自己也希望尽快开题,所以这天之后,就开始思考毕设的选题。不过看文献和实际做研究是两回事,别人已经做出来的研究,看着总是清晰流畅,好像很顺利似的,而自己从头开始构建时间假设的时候,才明白有多难。   更让夏镜感到无措的是,杜长闻的严苛超出了他的想象。   一个多月的时间,单是选题报告夏镜就调整了六次。   每一次都被杜长闻挑出错漏。   他像精准的尺子那样打量夏镜所写的每一个细节,从过往文献综述的爬梳,到研究假设的建立,再到选题的创新价值。有时候夏镜心里也会升起怒气,将杜长闻的严厉视为挑刺,而又在下一秒承认杜长闻并没有错。   有时他又想,杜长闻竟然有耐心反复指导,也不知道两个人之间到底谁更痛苦。这份理解又会在下一次被杜长闻否定时变成埋怨——为什么要有这么高的要求,只要能毕业不就好了?   但是这话夏镜说不出口。   他的身体在图书馆和实验室之间来回奔波,理智在愤怒与挫败之间来回腾挪。   时间仿佛被拨快了的指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座城市的冬天本来就短,像个虚晃一枪的手势,冷是冷过了,却来不及带走阳光和绿叶,就被匆匆赶来的春天取代。   这天上午,夏镜在实验室等待。   临近中午的时候,杜长闻才到实验室。   乍暖还寒的时节,他在衬衫外套了薄呢子大衣。夏镜想起过年那天晚上,他也穿了件厚厚的长款大衣,自己穿着羽绒服都觉得冷,他倒是不怕。据说不怕冷的人火气重,脾气不好,他当时不觉得。   夏镜跟他打了招呼,又提出想再讨论一下最新的毕设想法。   杜长闻一手按着办公室的门把手,扭头看向他:“才几天,你已经想好了?”   夏镜不敢说已经想好了,这么一犹豫,面上的神情就落在杜长闻眼里。   杜长闻走向他,问:“还有半年才确定开题,你在急什么?”   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夏镜顿了顿才回答,语气带了些窘迫:“不是着急,只是之前的方案,你说没有考虑到测量范式的符合程度,我就去找了别的范式。”   “找了别的范式?”   夏镜话说到一半被打断,见杜长闻松开门把手,朝他走过来的时候还皱了皱眉,心里立刻就是一紧。果然,杜长闻接下来的话并不动听。   “旧的范式有什么问题?之前的设计方案为什么没有考虑到?如果你认为换一个范式就能来找我碰运气,那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   夏镜心里滚过一连串反驳的话。   选择新的范式是思考后的结果,并不是碰运气,他也没想浪费杜长闻的时间。但现在,他不知道杜长闻是否已经认为这是在浪费时间了。   “我只是希望能做得更好一些。”焦躁感渐渐冒出了头,但他尽量不让自己听上去是在抱怨:“现在还只是选题,就已经改了好几次……”   他还在斟酌措辞,而杜长闻显然没有这么多等待的耐心。   “做研究就是这样,我以为你天天围着贾依然转,多少能学到一点东西,看来你跟她学到的是急功近利。”   夏镜顿时觉得心脏像被一只鞭子抽了一下。   当初贾依然的研究方案确实反复修改了无数次,彼时夏镜作为旁观者,感悟并不深刻,现在经杜长闻一提醒才发觉其中波折。对比之下,他的这点困扰似乎根本不算什么,而杜长闻话中的讽刺让他这些日子积攒的挫败感变得愈加强烈,抿了下嘴唇,他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话来:“我没有……”   “那就沉下心来思考,想明白了再找我讨论。”   迟钝如夏镜也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不对。   杜长闻在工作中向来严苛,用平淡无奇地语气把人质问得面红耳赤也算常事,但杜长闻自己的言辞却一向客观,几乎是一种不近人情的态度,让人恨都恨不起来,只能怪自己不够聪明。但刚才这些话的语气不一样,仔细一想,多少带有不愉快的情绪。   夏镜看出杜长闻心情不好了。   “我知道了。”他有意控制着语气,看向杜长闻:“我会再仔细想一想,我们另约一个时间吧?”   退让的意思很明显,以至于杜长闻与他对视的时间略微长了那么一点,才说:“这周组会之后。”   夏镜点头:“好。”   杜长闻转身进了办公室。   夏镜等着组会后约定的时间和杜长闻讨论。然而就在这周组会上,夏镜似乎明白了杜长闻心情不好的原因。   汇报每个人手头工作进展的时候,贾依然直接说了一个词:“没有。”   听到“没有”两个字的时候,夏镜一愣,下意识看向贾依然,从他的角度却只能看见贾依然脸颊边垂下的黑发。她的头发比以前长了些,依旧垂顺得像绸缎,遮住了大部分侧脸。   其他人的反应和夏镜差不多,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   全场最镇定的人是贾依然和杜长闻。   没有在意大家互相交换的眼色,杜长闻似乎早有预料,说:“下一个。”   下一个是杨斌,没想到这么快轮到自己,手忙脚乱地点开PPT。而在这短暂的空隙里,杜长闻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一个月没有进展的,默认退出课题组。”   他没有看贾依然,但谁都知道这是对谁说的。   杨斌打开了PPT,组会在安静又诡异地氛围里继续推进。   夏镜满脑子都是疑惑。   他这段时间一直忙着调整毕设选题,正好贾依然之前的实验也告一段落,他们这个月以来的交流还不如往常几天的交流多。所以直到这时候,夏镜才意识到贾依然的异常——她最近都不常来实验室,前几次组会上汇报课题进展,她也明显讲得少了。   这些迹象顶多算是异常,但贾依然今天的言行,根本是将问题摆到了台面上。   他不明白贾依然和杜长闻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散会后,夏镜看了眼走进办公室的杜长闻,又看了眼收拾东西的贾依然。这时杨斌凑过来,悄声问他:“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夏镜摇摇头。   杨斌不敢大声说话,吐气如兰地质问:“你怎么这么不关心师姐?”   夏镜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还是迅速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收紧背包,追着贾依然走出去了。   跑出走廊的同时,夏镜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杜长闻忘记他们今天有约的事。   就算不去关心贾依然,他其实也不敢往枪口上撞。 第14章   夏镜在哲学楼门前追上了贾依然。   贾依然倒是不躲他,或许也是憋着话想说,让夏镜陪她到湖区走一圈。   路上,她用很平静地语气告诉夏镜:“我不换课题了,但我想转硕。”   夏镜第一次没听明白,直到贾依然又重复一遍,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原本以为贾依然还是为了换课题和杜长闻产生矛盾,没想到她釜底抽薪,连博士都不愿意读下去。   夏镜跟着贾依然做实验这么久,耳闻目睹,知道她有多聪明多优秀,也知道她付出了多少,放弃读博这件事连他听着都觉得荒谬,可想而知杜长闻会是什么反应。   “为什么啊?”夏镜问。   贾依然环抱双手,一面走一面回答:“我男朋友跟我求婚了。”   夏镜瞠目结舌,脑子里勾画出的生活完全不能与贾依然联系起来,于是只能呆呆地看向她,发出一声:“啊?”   “你这是什么表情?”贾依然用手肘给了他一下,怒道:“我还没说完呢!”   夏镜不敢反抗:“哦,那你说。”   “我跟他才认识多久啊,这求婚求的,就跟完成任务一样。我原本就觉得他这人有点……怎么说呢,是个模板式的人,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堆标签,善良友好体贴温柔,都像跟着教材学出来的,读MBA,是为了证明他事业有成,结婚呢,是为了证明他家庭美满,反正社会认可什么,他就做什么。你明白吧?”   “嗯,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是最危险的。”夏镜说:“我明白。”   “迎合主流也不算错,顶多算活得无趣罢了。可是,我既然知道他为什么求婚,当然也会搞清楚他对未来有什么规划。这就让我给问出来了,你知道他看上我什么了?看上我是个博士,以后可以留校当老师,最好还是个轻松的教职,工作稳定,适合相夫教子。”贾依然说到最后依旧不见怒意,只讽刺地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古董还了魂。”   “那,你因为这个就不愿意读博,是不是也……”   贾依然乐了:“那当然不是,我能拿自己前途开玩笑吗?”   “那是为什么?”   “就因为这件事,我才真正开始思考,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这种婚姻和这种男人我当然不要,读博这条路,好像也不是我想要的。现在学术圈也不好混,整天耗在文献和实验里,对我,对身边的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益处。而且我不想一辈子困在学校里,困在一个接一个课题里,就像……”   她没说下去,但夏镜知道她的意思——就像杜长闻一样。   “你看杜老板,活得又规律又冷清,”直到这时候,贾依然语气里的客观冷静才显出裂痕,流露出一种既厌恶又难过的情绪:“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受的,也不知道以前的我是怎么忍受的,可人总有顿悟的时刻,就像现在,我忽然就受不了这种生活了。”   夏镜一时没有答话,跟着贾依然走到湖区边,两人停下脚步,望着湖里的黑天鹅。   作为与大众群体天然就有隔阂的人,他其实很能理解贾依然,人的幸福感并不来源于肤浅的快乐和成就感,而是来源于意义感。   人活一世,最有意义的,无非是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师姐。如果不读博,你想做什么呢?”   “还没想好。”说是没想好,贾依然的语气并不迷茫,反而很坚定:“硕士毕业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我可以去试试不同的行业。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杜老师不同意?”   “岂止是不同意。”贾依然说着,自己先笑起来:“他大概认为我是疯了,脑子不清醒。”   夏镜也勾了勾嘴角,他能猜到杜长闻的反应。   “他就是自以为是。”贾依然越说越不客气:“自认为我不该放弃宝贵的博士学位,或许他也认为我以后留校当老师就是最好的活法。凭什么?看看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每天两点一线,好像生来就只是为了活着和科研,我看都看够了。”   夏镜知道贾依然的脾气,但还是觉得这番话有点刺耳。   他的思绪变得纷乱,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的焦虑,一改再改的研究方案,又想到贾依然以前形容杜长闻“严苛又□□”,忽然觉得贾依然或许才是真正了解杜长闻的那一个。   也许他先入为主地认定杜长闻对自己心存好意,又钦佩他的能力和成就,就总认为杜长闻与别人不同,是个没有缺点的人。   但或许杜长闻就是一个性格古怪的普通人。   可他始终不肯说杜长闻一句不是,沉默片刻,还是劝慰道:“他也是怕你后悔吧,毕竟转硕容易,再想读博,就难了。”   贾依然倒是很洒脱:“我也知道他没有恶意,哎,就是一说这事儿我两就得吵起来,只能再找时间跟他谈谈了。”   这天和贾依然聊过之后,她这个当事人还没有怎样,夏镜自己已经心事重重起来。但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为谁担心,为贾依然,为自己,还是为杜长闻。   整个城市迅速染上春色,习习吹来的海风中也带上了温度,夏镜身处其中,却煨出一种弥漫的焦虑。虽然一再告诉自己还有半年时间,根本不需要着急,可贾依然和杜长闻僵持着,落在他眼里就成了某种令人不安的预兆。   有一天,他半夜醒来,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应该接受徐磊的课题。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又仿佛蛰伏已久。   夏镜开始动摇,并且为这份动摇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他当然想做杜长闻的课题,但杜长闻的要求太高,他只是一介凡人,毕设还要做那么久,还有多少次挫败等着他呢?他不想杜长闻用失望的眼神看自己,更不想和杜长闻因为毕设闹成贾依然那样,主动避让也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第二天早上,夏镜在实验室清洗咖啡机的时候,杜长闻来了。   滤网、滴水盘、储水罐都拆开清洗干净了,夏镜站在桌前,微微弓着身体,正在重新组装他们,听到杜长闻进来的动静,他抬头打了招呼,又埋下头继续手里的动作。   杜长闻端着杯子出来,靠在办公室门前,默不做声地看他。   夏镜组装完毕,一抬头,才看见杜长闻。   他以为杜长闻等着接咖啡,于是说:“装好了,还没填咖啡豆。”   杜长闻“嗯”了一声。   夏镜看见他手里的杯子,鬼使神差地伸手,说:“我来吧。”   杜长闻把杯子给他,走到柜子前面,去拿咖啡豆。   等夏镜洗完杯子回来的时候,杜长闻已经填好咖啡豆了。两个人各自接了杯咖啡,夏镜往座位的方向走,而杜长闻还靠在那里,似乎是随口一提,对他说:“我记得你上次说修改毕设方案后,再找我。”   夏镜脑海里再次冒出了那个念头,但他犹豫片刻,点头说:“嗯,我改了一版,你现在有时间吗?”   杜长闻向他走过去,同时说道:“看看。”   夏镜打开笔记本电脑,杜长闻在他旁边坐下,和他看同一个电脑屏幕。   夏镜点击鼠标,把自己修改的地方讲给杜长闻听。杜长闻很耐心,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指责的情绪,但也没有放水。他有时候会打断夏镜,问一些问题,或者拿过他的鼠标,标记一些地方,方便夏镜后续补充。   室内很安静,窗户开着,没有风声,但有清新的空气飘进来。   夏镜看着屏幕,视野里还有杜长闻的手。离得很近的缘故,哪怕不经意也看得清楚。偶尔抬眼的时候,视线扫过杜长闻的五官,上午的春日阳光让一切都像白描画,杜长闻眼尾细细的纹路,还有嘴角微抿的弧度,都印在眼里。   他再一次离杜长闻很近,但忧虑也同时滋生。   像一个两难的陷阱。   他希望能和杜长闻很好的相处下去,不要有争执,更不要有失望。   “别的没问题了。”杜长闻说完最后这句,才喝了迄今为止的第一口咖啡。   夏镜还没有喝,但似乎已经受到了咖啡的影响而变得心跳紊乱,他知道自己在紧张,但他还是开口说道:“徐老师那边,有一个新课题……” 第15章   夏镜把徐磊建议他做新课题的事情说出来,试图听听杜长闻的意思。   可是杜长闻显然不给他模棱两可的余地,听完他的话,反问:“那你刚才还和我讨论什么?”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并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半途而废?”   夏镜让他问得哑口,他不擅长应对这种谈话,但努力解释道:“之前你同意我做这个课题,我很感激,也很愿意做,只是这两个月以来,我总是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达到你的要求,我在这门专业上的水平你也知道,尽管愿意努力,但这种事情,短期的积累总是有限的。徐老师那边也没说一定要我做那个课题,只是给了一个选择……”   “好,我明白了。我以为你拖延这么久没有找我,是在思考。”   杜长闻这话说出来,立刻在夏镜脸上看到了难堪的表情,但他还是说完了后半句:“原来你是要做两手准备。”   夏镜几乎慌乱地开口道:“我——”   可是吐出一个字后,就再也无以为继了。   他知道自己潜意识里藏着这个想法,只是自欺欺人地不去想它,好像只要不去想,就能把问题放置在那里,等着杜长闻的反应来决定下一步。被动的人总是不用承担责任。夏镜越想越觉得不安,脸色都白了。   杜长闻反而替他解围似的,说:“这当然也是一种方法。”   夏镜白着脸看向他,听他冷淡客观地提出疑问:“可是,只做这一个课题你都觉得困难,同时考虑两个,或者换一个课题,你就能做得更好吗?”   夏镜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扔进冰水里过了一通。   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直视杜长闻的眼神,只能死死盯着桌上的电脑,努力平复呼吸。   或许是他的神情实在难看,杜长闻沉默片刻,还是说道:“夏镜,你可以选任何一个课题,这不是关键,但你需要考虑清楚,越是重要的事,试错的机会越不会太多。”   两人离得很近,杜长闻说话的音量并不大,堪称轻声细语。实验室太安静,如果稍微大点声,任何情绪都会显得昭然。   夏镜明白杜长闻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他想到过年那天晚上,杜长闻和他聊了那么久,却没有问过一句“你怎么没回家过年”,当时他为了这种克制背后的体贴意味感激了许久,可现在他只希望杜长闻不要这么体贴,而是直接告诉他,怎样做才是对的。   然而杜长闻只是说:“即使你因为这个课题太难,想要放弃,也是你的选择。”   夏镜觉得自己在杜长闻面前向来欠缺克制的礼仪,就好像现在,无论心里另一个声音如何急迫地阻止他接下来的话,他还是脱口而出道:“我只是不希望我们闹到贾依然那个地步。”   这话一出,双方都安静下来。   沉寂盘旋在两人之间。   终于,杜长闻脸色阴沉但愈发平静地说:“随你。”   夏镜没有办法在实验室待下去,提前回了宿舍。   尽管在他看来,这样的争执已经算是难看,杜长闻却似毫无芥蒂,在下一次组会时还问他“你有没有进展”,然后看他答不出话,又告诉他“那你考虑好再说”。   夏镜与他对视一眼就赶紧移开目光。   或许是受心态影响,他总觉得杜长闻的目光与当初那张照片如出一辙,都很咄咄逼人。然而语气听上去可谓和缓。   这样诡异的情形延伸到了贾依然身上,杜长闻用同样的语气问贾依然:“你呢?”   “实验一的数据之前已经有了,结果可以验证实验假设,按照之前的推论,可以加入变量考虑……”贾依然简单说了几句,最后又说:“后续实验的具体安排……等我们确定好要不要做,我再出详细的设计方案吧。”   夏镜听这话音,意思是两人还没有达成一致,但贾依然显然摆出了后退一步的姿态。   杜长闻简短地回了一个字:“好。”   若不是知道内情,他们的对话和表情都再正常不过。   夏镜几乎是钦佩地看着这两人,暗忖自己真是道行不够。   他这几天都不去实验室,成天除了上课就待在宿舍,连魏泽都感到奇怪,开玩笑问他为什么突然恋家起来,夏镜只好含糊遮掩过去。   贾依然也看出苗头,组会后她专门拉着夏镜晚走一步,等其余人离开后,神神秘秘地小声逼问:“你怎么回事,不会也和老板吵架了吧?”   夏镜只能苦笑:“你都看出来了。”   “什么叫我都看出来了。”贾依然十分不屑:“刚才组会上你偷偷瞥他多少次。”   夏镜脸一热,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了?”贾依然又问。   夏镜也没什么好瞒的,告诉她徐磊的新课题,又简单说了杜长闻的反应。   贾依然听罢,直接说:“你导师那个课题,能别做就别做。”   “啊?”   “这种没人做过的新课题,前期没有任何积累,很难做出结果的,就算做出来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毕设是非要出结果才行的,你要是失败几次,课题还在,你的毕设可就黄了,懂不懂?”   夏镜愣了愣:“我……没想过这个。”   “新生肯定想不到这些,想到了也没办法。其实按道理讲,总有人需要当小白鼠,也不是一定会失败。但是有选择的情况下,何苦去碰烫手的山芋?这个课题,说实话,我听着就有点难办。”   这话说得夏镜只能苦笑:“我好像已经没有选择了。”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他觉得杜长闻已经对他失望了。   他其实不怕和杜长闻争执,甚至乐意从争执中体察杜长闻的想法和情绪,但他害怕杜长闻对他失望。在毕设这件事上,虽然只开了个头,似乎已经能够预见结局。   他真正害怕的哪里是课题本身的难度。   这种念头没法和贾依然解释,他自己也不敢深想。   而贾依然还在安慰他:“哎,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也别怕。研究生嘛,要求没那么高,就算做了那个课题,做点能毕业的东西还是不难的,有问题你可以随时问我。”   夏镜忍不住感叹:“师姐你真是心态强大又乐观,我怎么就学不来。”   贾依然一乐:“都是杜老板磨炼出来的。”   “那你的课题准备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僵持下去。”   贾依然比他看得开:“不用担心,我最差也就是不能转硕,只要好好做课题,他也不至于为难我。”说着他将声音又压低几分:“杜老板再怎么魔鬼手段,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这话说得夏镜更加难受。   无论是他还是贾依然,现在的行为都对杜长闻的课题有损害,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果依仗着他的人品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是不是很自私?就算他去做徐磊的课题,杜长闻想必也不会为难他。可是在杜长闻眼里,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后来徐磊又单独和夏镜谈过一次。   夏镜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抵触,他记得贾依然的话,也相信她的判断。   可是徐磊和和气气地说:“你可以先按这个研究方向整理下初步的思路,拿出来我们先看看,怎么样?”   当时他看着徐磊,脑海里却想到了杜长闻,可是他来不及分辨自己的情绪,徐磊毕竟是他的导师,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其实谈不上拒绝不拒绝了。   他只能回答:“好的。”   夏镜心想,也许无论他怎么做,杜长闻都是会对他失望的。同时他又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心里只是惶惑。   这天回宿舍,夏镜果真去研究了一下徐磊的新课题,随即发现贾依然说得没错。新课题是研究思维方式与工作绩效的,与前者相关的研究宽泛而古旧,没有创新,与后者相关的研究,又需要职场人士作为样本,甚至需要企业配合。困难重重。   与此同时,他一直苦恼该怎么和杜长闻说。   苦恼是无效的,他想不出任何一种方式可以愉快地解决这件事。   自从那天争执过后,他就没到单独去过实验室,也没有和杜长闻私下相处过,这让他总是回忆起当天杜长闻阴沉的表情,无论后来杜长闻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多么如常,他都觉得阴霾始终在那里,驱之不散。   他甚至希望杜长闻能骂他一顿,也比这样冷淡相对来得好。 第16章   那天白天都有课,吃过晚饭,夏镜犹豫了一下,还是出了城大校门。   沿着滨海路往俪大走,春风潮湿而温暖,带着让人微醺的海的气息。因为想到了某些记忆里的片段,他这一路走得心神不定。当初去俪大面试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心境,但其中的惶惑却又完全不同了。   也许世事通常如此,咬啮性的烦恼才是生活中永恒的命题。   他自作主张地把杜长闻当成可以亲近的朋友,放任自己追逐他的脚步,但他忘了自己也许会追不上,也忘了对方或许不会停下来等他。   踏进哲学楼的时候,夏镜有片刻踌躇,但终于还是继续上楼,往实验室走。   实验室的门果然没锁,一拧就开了。   推开门,实验室内灯光大开,两个人在会议桌前一站一坐,正在说话。   夏镜一手还把着门,与坐着的那人四目相对,讶然道:“徐老师。”   与此同时,杜长闻靠着小桌站在那里,也侧过头看向他,两人对视一眼,杜长闻没说话。   徐磊已经笑着问:“夏镜,这么晚还来实验室?”   夏镜忍住转身逃走的冲动,硬着头皮关上门,心里飞快盘算着借口,然而张了张嘴,竟是编造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   倒是杜长闻对着徐磊笑道:“我让他有空来找我,聊聊毕设。”随后他带着还未褪去的笑意转过头,看向夏镜,语气很随和:“站着做什么,进来。”   夏镜像个只会按照指令行事的机器人,挪动脚步到两人面前,徐磊伸手拉了把旁边的椅子,于是夏镜就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了。他的身体和心灵仿佛一起失去控制,手脚僵得不知道该怎么摆,心里乱得预估不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模糊地感觉事情要糟糕了。   徐磊却是没提毕设的事,而是一指夏镜,问杜长闻:“让他做助教吗?”   “还没定。”杜长闻说。   夏镜没听明白,应该是他来之前的话题。   不过这时候说什么都好,只要不提毕设的事情。   杜长闻与徐磊继续聊下去。   夏镜听了一会儿也明白了刚才是在说什么事。徐磊和杜长闻研究领域相近,只是一个侧重理论和工作领域的研究,另一个侧重消费领域的行为研究,所以他们会在自己的课程里邀请对方来做一场讲座。徐磊的课在这学期,今天他是来和杜长闻商量讲座时间和专题的。   夏镜一面听他们聊,一面微抬着眼去看杜长闻。   杜长闻半坐半靠着那张矮桌,一手撑在桌面,一手搭在腿上,是个闲谈的姿态。他的言辞和语气也同样是闲谈的态度,可是夏镜知道,他没有真正看过自己一眼。   他们谈话时并没有冷落夏镜,偶尔也问几个他能回答的问题。   谈及讲座的内容时,杜长闻给了两个备选的主题,徐磊甚至征求了夏镜的意见。翘着腿歪着身子坐在那儿,徐磊很随和地一拍夏镜肩膀,问:“你从学生的角度说说,对哪个更感兴趣?”   夏镜与徐磊对视,余光里看见杜长闻的目光似乎也落在自己身上。   “我当然都想听。”夏镜笑着回答:“非要选的话,后一个吧。”   徐磊问:“为什么?”   夏镜还是看着他,回答:“超市内的购买决策是我们每天都在进行的,多了解一点,下次去超市,也许就不会买一堆吃不了的零食了。”   徐磊笑起来,对杜长闻说:“我也觉得这个好,和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杜长闻就说:“嗯,我没问题。”   即使在这样的谈话里,杜长闻也只是偶尔瞥一眼夏镜,是出于对话时的礼貌。   杜长闻的眼神总是很亮,容易给人一种专注的错觉,但夏镜知道,除了进门时那一句解围,他根本没有认真看过自己。   “他本来就上这门课,正好给你当助教,熟悉熟悉。”徐磊又对杜长闻说:“下个学期是你的课吧?”   “嗯。”杜长闻不置可否:“他也忙,再说吧。”   徐磊就笑着拍一拍夏镜:“看看杜老师对你多好,这些原本都是你这个助手的分内工作嘛!”   有那么一瞬间,夏镜觉得杜长闻要看向自己了。   但杜长闻顿了顿,仍旧是对着徐磊说:“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的学生也不容易。”   直到徐磊提及他的新课题。   “总算申下来了,不过还没有开启研究,我们实验室那几个同学都有课题组了,正好夏镜不是没跟课题嘛,我一想,巧了,正好让他看看,做出来还能当毕设。”   徐磊这一番话说下来,夏镜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惶恐,甚至不敢抬头,紧绷着下颌,他是一点也不敢往杜长闻的方向看。   只听见杜长闻淡淡地接了句:“是吗,准备做什么?”   徐磊调整了一下坐姿,说:“还没定,他这段时间正在研究呢,先拿个初步的思路出来看看。”   如果前面那番话还能圆过去,后面这句,就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夏镜猜想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他想过告诉杜长闻,只是没想到是以这种最糟糕的方式,这个认知让他极为丧气,下意识去看杜长闻,而杜长闻也终于微微偏过头,看向了他。   杜长闻深深看了夏镜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夏镜不知道他从自己脸上看到了什么,只觉得杜长闻这一眼看得他自惭形秽。   然后他听见杜长闻语气不变地对徐磊说:“他已经在跟我的课题,做两个,是不是负担有点重?”   这话听在夏镜耳中实在太意外,他几乎以为是幻觉。   不过杜长闻和徐磊都没有注意他。   徐磊只是愣了愣,很快就自如地接了话:“是吗?我不知道他在做你的课题,他没跟我说过。”随即他转向夏镜,语气有了谴责的意味:“当初叫你研究这个课题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说呢?”   夏镜不知道如何回答:“我……”   “是应该早点说。”杜长闻瞥了夏镜一眼,也打断了他的话。   说完这句,杜长闻的脸上荡开一点笑意,转向徐磊:“他胆小,可能不好意思跟你说。”   虽是调侃,回护的意思却连夏镜都有所察觉。   徐磊“嗐”了一声,再有什么话也就不好说了。   即便没搞明白状况,夏镜也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对不起。是我没沟通清楚。”   徐磊并不介意似的,摆摆手笑道:“那这个课题你就先别管了。”   夏镜懵懵懂懂的,只是任他们吩咐的模样,答应下来。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而夏镜心底像是煮沸了一锅粥,咕噜噜冒着泡,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让人没法平静。   直到徐磊离开,他还处于状况外。   这件事情得以解决原本应该让他高兴,可短暂的情绪过后他生出更多疑惑。杜长闻不会读心术,哪能知道他的态度是什么。在杜长闻眼中,这件事的逻辑应该是,他同时接触了两边的课题,做两手准备,并且就在这几天,瞒着杜长闻答应徐磊研究新课题。   那么,杜长闻为什么要说那番话?   夏镜觉得自己真是不够敏锐聪慧,无论如何也辨识不出杜长闻的举动是体察入微,还是藏在好意下的独断专横。   等徐磊一离开,谈笑风生的气氛就荡然无存了。   夏镜眼看着杜长闻关上门,转过身,看向自己,眉间眼角又呈现出他所熟悉的微妙神态,像是有点不耐烦,又像是固执地等着对方认输。   他向来难以在杜长闻的凝视下保持沉默。   “杜老师,我——”   “那是个新课题。”杜长闻没让他说下去,也没像夏镜担心的那样询问他是不是已经开始研究新课题,而是像指点论文一般,快速精准地剖析问题:“新课题前期进展会很慢,你如果得不到理想的实验结果,会影响毕业。最好别做。”   这话当然是没错,和贾依然当初的好心警告如出一辙。   只是杜长闻不是警告,而是替他做了决定。   在疑问和道谢中犹豫了片刻,夏镜终于还是扯出一个笑容:“嗯,我知道了。那个课题,我其实没想做,只是……”   只是徐磊给了压力,再加上,给你的研究方案总是被打回来修改。   都不是可以在此时说出口的理由。   杜长闻往前走了几句,夏镜看着他停在离自己一臂之遥的地方,目光有如实质,但语气又和缓了几分:“我带博士生比较多,习惯了以期刊标准来要求他们,倒忘了你不需要发表论文。后来想了想,或许是我要求太苛刻。”   夏镜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下意识轻声反驳:“没,没有的事。”   道歉的是杜长闻,夏镜却是不好意思的那一个。   “是我水平不够,这不是能找借口掩盖的事。不过我也就是这样的水平了,就算再怎么努力,要和博士比……还是有点难吧。”   这话多少有点无赖,杜长闻脸上笑意愈深:“嗯,所以我们调整一下预期。那这个课题,你还愿意继续做吗?当然你也可以告诉徐磊……”   “做啊。”   这回换作夏镜打断了杜长闻的话,几日以来的阴霾似乎暂时消退了,他来不及想明白妥协的究竟是杜长闻还是自己,已经顺着轻快的气氛开起了玩笑:“都得到降低标准的优待了,怎么还能半途而废。” 第17章   徐磊把新课题交给了白宇。   白宇原本的课题已经有了阶段性的成果,正好作为毕设。他大概是全系学生里毕设进度最快、最顺利的那个,所以也并不排斥帮导师研究新课题,反正不影响毕业。   从这个角度讲,对徐磊而言,白宇做这个课题更多就是帮忙的性质了,其中的人情估量,白宇想必也很清楚。在组会上,他对此也表现得很积极主动,徐磊没少夸赞他。   夏镜这边,徐磊并没有指责什么,不知道是因为白宇很得他欢心,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杜长闻很快要去徐磊的课上开讲座,让夏镜做了助手。   夏镜拿到他之前的讲座内容对比,发现这次杜长闻准备得更加详尽,有些前沿理论和研究都是近期才发表出来的,他也已经在讲稿中做了阐述和分析,很是尽心。   夏镜将课题的事暂时抛之脑后,专心筹备讲座。   作为助手,他要负责资料汇总,讲稿的PPT制作,课后问题的收集整理,以及讲座听后感——也就是这门课的期中作业——的评分登记。   与此同时,他也是这门课的学生之一。   讲座前一天,夏镜早早到实验室,为讲座资料做最后的检查。   “我这算不算利益相关者?”他把最终版的PPT拿给杜长闻看时,问道:“这些内容我都快背下来了,算不算漏题。”   “没关系。”杜长闻满不在乎:“观后感和你有没有背下讲座内容没有必然联系,我也不会徇私给你提高分数。”   夏镜在心里重复了“徇私”两个字,故作郁闷地回答:“这我知道。”脸上却忍不住笑起来。   这天杜长闻没在实验室待多久,下午就走了。   夏镜待在实验室,却是见到了许久没来的贾依然。   当她问起夏镜最近的安排,以及有没有空参与接下来的研究时,夏镜才知道她转硕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杜长闻没有同意,贾依然也接受了。   夏镜露出错愕的表情。   除了当初组会上贾依然那句话,他没有看到任何剑拔弩张的对峙,后来贾依然摆出退让的态度继续推进课题,他还以为两人有可能好好谈一谈。   “我确实找他谈了谈。”贾依然告诉夏镜:“他说,无论我以硕士还是博士身份毕业,都不影响我尝试可能的工作和生活,转硕不仅对他的课题造成损失,也对我的毕设含金量造成损失,反过来,我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念完博士,做出优秀的研究成果,以后可选择的路会更广,除非我没有顺利博士毕业的自信。”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激将法,但我认。”   贾依然讲述这些的态度很平静,看着毫无芥蒂。   “可是如果要工作,博士毕业,会比同龄人晚一步。”   “是的,任何选择都有利弊,不过我想了想,还是同意他的观点。读博是过期不候的镀金手段,而比其他人晚两年进入职场,是我可以接受的成本。而且,我也有更多的时间再思考一下未来的路。”   夏镜顿了顿,问:“你是真的这么想?”   贾依然一挑眉:“不然呢?”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有时候太过于有说服力了。”   贾依然乐了:“听上去你也是被他说服的人?”   夏镜犹豫片刻,还是简短地给贾依然讲了选课题时发生的事。   贾依然嗤笑一声:“杜老板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尤其可恨的是,多数时候他的判断没有错。不过,他对你还真是够好的。”   夏镜“嗯”了一声:“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困惑什么,大概就是太好奇他是怎么想的。”   “夏小镜。”贾依然忽然问:“你老琢磨他做什么?”   “啊?”   贾依然开玩笑:“说起来,杜老板这款是不是你们年少gay男最爱?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夏镜怔了怔,夸张地笑起来:“师姐,话不能乱讲啊,传出去可不好收场。”   贾依然跟着笑了笑,似乎只是随口开了句玩笑。   第二天是杜长闻的讲座。   夏镜坐在台下,听他讲自己早已熟悉的内容。杜长闻穿着衬衫,却不将下摆掖进西裤,袖子也挽到肘际,露出修长的手臂,是很悠闲的姿态。手里握着激光指示笔,有条不紊地一页页讲下去。   但他的语速略快,以至于所有人都聚精会神才能跟得上。   夏镜发现他讲课的口吻和平时组会时不大一样,更风趣精辟,让人情不自禁就听进去了。和私下说话时也不大一样,讲课的风趣精辟源自知识的广博与深度,源自对所讲内容的笃定与熟悉,但私下说话的时候,他不加演练,情绪与喜好都更坦诚地表现出来。   或许不是他表现出来的,夏镜又想,或许是自己刻意辨识的结果。   走神的刹那,耳边仿佛响起贾依然那句话。   “你老琢磨他做什么?”   夏镜不肯深想,立刻回过神来听课。即使所有内容都熟悉,从杜长闻口中讲出来,总是能发掘之前看材料时没有关注到的要点。一旦专注进去,也就无心去想别的了。   这堂讲座过后一周,上课的人交齐听后感。   夏镜录入分数时,发现自己拿了很好的分数。他对杜长闻开玩笑,问他真的没有徇私吗,杜长闻先是告诉他“你应该对自己多一点信心”,随即又在他浮起笑容时补充了一句“不过作为助教,是会加一点辛苦分”,让夏镜笑出声来。   贾依然转硕的插曲过去后,和杜长闻的关系恢复如初。   如她所说的那样,杜长闻并没有因为这个插曲对她与以往不同,而她也气派俨然地恢复了实验室一姐的身份,火速推进课题,竟然赶在杨斌之前开启了第二轮实验。   夏镜见此情形,心想如果换作自己,其实很难做到毫无嫌隙,这两人在待人接物上倒是异曲同工。   杨斌之前撺掇夏镜去关心贾依然,此后知晓一点内情,也劝过贾依然不要放弃读博,然而这时见了贾依然的劲头就叫苦不迭,直道自己失策,并且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贾依然“不要脱离人民群众的大部队”,可惜贾依然并不悔改。   于是杨斌在同辈压力下也加快了速度。   夏镜不得不两边帮忙。这时也顾不得跟着人家学什么了,两头都要做编程跑数据,顿时忙碌起来。而他自己的毕设选题也初步通过了,这意味着他要一头扎进文献的汪洋大海,遨游到脱层皮为止。   春天就这样以蓬勃的姿态奔向未来,早早就进入雨季。   雨水却从早下到晚。   夏镜和魏泽买了一堆除湿剂放在宿舍,每隔两天就得换一批。楼道墙面,瓷砖上沾着水汽,伸手一摸就是满指湿润,走在路上,枝叶繁茂,翠绿欲滴,细看就是水洗过的亮,连呼吸间嗅到的空气也润润的,天地共此缠绵。   即使落雨,夏镜还是有空就去实验室。   如果杜长闻也来,他就自动负责两个人的咖啡,然后互不干扰地各自工作学习。碰到毕设和课程内容有疑问时,他也并不犹豫,敲开杜长闻办公室的门,让杜长闻答疑解惑。好在杜长闻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面对杜长闻时,夏镜偶尔还会想到贾依然那句话。   但他尽量不让自己想。 第18章   这天,直到下午依旧是斜风细雨,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芒的水雾。   夏镜撑着伞到了实验室,清洗了咖啡机,还擦了擦桌子,坐下来对着课件学了会儿,杜长闻还是没来。   这时候没来,估计今天就不会来了。   自从那场讲座过后,夏镜在实验室面对杜长闻时,总是下意识避免去琢磨他。人在眼前,反倒是一种提醒和警示,别去想,别去琢磨,像绷着一根弦,不要碰。现在人不在眼前,夏镜对着课件上密密麻麻的字,却是看不进去。   后来索性放弃了,他走进杜长闻办公室,去看书柜里的书。   杜长闻说过,这些书他如果感兴趣,可以随时借阅。   俯下身,他在那堆杂书里搜寻,随后抽出一本讲电影剧作的理论书籍。书抽到一半,才发现它和旁边的书之间还夹着一本薄而小的册子,因为抽书的动作而失去支撑,斜斜向前,倒了下来。   夏镜将它也抽出来看。   书有些泛黄,像是什么旧版书籍,封面是一片模糊的街灯车流,呈现出黄白红蓝的光斑,上方写着英文书名。   翻开一看,是本诗集。   夏镜对诗这种东西向来没有兴趣,不过联想到书的拥有者,忍不住看了几页,零零散散看了些句子在眼里,并没有什么感触,只猜想这大概是杜长闻年轻时的读物。   暗自笑了笑,正想把它放回书柜,手中翻到的这页里,出现了一张小小的照片。   动作僵了许久,他最终还是轻轻捏着照片一角,将它取出来看。   夏镜看过院系网站里杜长闻那张照片,所以立刻就认出了手中这张照片里,年纪相仿的杜长闻。年轻,意气风发,即使微笑着,目光也亮得带了慑人的意味。   照片中两个人姿态亲密地紧靠着对方,那人比杜长闻略矮一些,被杜长闻揽着肩,没有看向镜头,似乎在拍下照片的那一刻看向了杜长闻,堪称漂亮的眉眼满是笑意与毫无保留的情感,被照片诚实地捕捉下来。   夏镜捏着照片,僵若木雕。   几秒,可能几十秒之后,他把照片放回书里,手一压,书合拢了。   捏着那本薄薄的书,他又静止了几秒,站起身,拿着书走出办公室。   游魂似的走到会议桌前坐下,面前是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水杯,他将书放在桌上,顿了顿,再次找到翻页时手感异常的那一页。   照片又出现在眼前。   死死盯着照片里两个人的笑容和姿态,他的脸色渐渐沉下去。   怎么会是这样……   无数个念头在心里盘根错节,交缠不清,他的感知变得迟钝,分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激烈而急促,却辨识不出是因为何种情绪。   原来竟是这样……   一些长久以来渺若烟云的心事终于露出端倪,过去那些紧张、喜悦、担忧和举棋不定的时刻,到了这时,纷纷呈现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面貌。   不知过了多久,他合上书,意识到今天的自习是不可能继续了。   回宿舍的路上,夕阳还剩最后一丝余晖,黛蓝天幕中刚刚擦了点夜色,正是暧昧不明的时刻。夏镜在海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扭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再次站在酒吧门口,他下意识往树木掩映的落地窗前看了一眼,那里没有人。   推开门,夏镜走进酒吧。   这条路上游客与学生成群,故而时辰虽早,酒吧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与过年那天先比,热闹得不像同一个地方。夏镜混在角落的人群里,脑子比行动慢上许多步,尚在思索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夹杂着愉悦和酒香的回忆让思索进行得很不顺利。   视线略过很多张脸,吧台前围着几个人,正端着酒杯谈笑,夏镜忽然看见一点微小的闪光,仔细辨认,是耳钉发射的光芒。   再一瞧,是熟悉的脸。   对方站在吧台内正说着什么,一抬头,与不远处投来的视线相对,随即挑眉,与身边人说了句什么,从吧台内绕出来,越是走近,脸上的笑容越是玩味。   “好久不见啊。”这人毫不见外,站在夏镜面前,语气熟稔:“一个人来的?”   夏镜刚点了下头,对方已经追问:“怎么一个人来,那谁呢?”   “谁?”   “哎呀怎么还装傻,好说我也一把年纪了,你这点小表情……”   说着话,他已经揽上了夏镜的肩,把他往吧台的方向带:“别傻站着了,别人还以为你迷路了呢,我请你喝一杯吧!”   夏镜没躲开他的手,被他一阵风似的胡乱卷到了吧台前。   “我叫祁羽,是这里的老板。”他果真亲自给夏镜调起酒来,一面动作一面闲聊,比之杜长闻调酒的动作更加敏捷精准,像有节奏的韵律,张扬恣意。   “我知道。”   “哦?”   “杜老师跟我说的。”   “杜老师?”祁羽的神色有了点微妙的变化,但藏在笑容里,并不明显,“你不会是他的学生吧?”   夏镜顿了顿,回答:“不是。”   他也在观察祁羽。鼻梁高一些,嘴唇薄一些,脸形似乎瘦一些,最关键,年龄对不上。照片人看上去和杜长闻应该是同龄。祁羽不是那个人,但或许,他知道些什么?   祁羽不再说话,调好了酒,推到他面前。   夏镜没想喝酒,但祁羽似乎没给他拒绝的余地。端着酒杯抿了一口,正欲说些什么,却见祁羽直直盯着自己,语气含笑地开了口:“不是学生,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夏镜因为过于直白的问题而皱了皱眉,他带着警惕又忐忑的目光看向祁羽,以不肯相让的态度回答:“朋友。”   祁羽像是没有察觉他的警惕,手肘撑在吧台桌面,他与夏镜对视几秒,忽然伸手划过他的脸颊,眼眸像耳垂上的耳钉一般闪着微光:“是吗?他这个人孤僻又无趣,你怎么认识他的?”   夏镜努力抑制着自己没有躲开,但祁羽提及杜长闻时那种暗藏的亲密态度,让他感觉更加不适:“早知道你请我喝酒是为了拷问我,我就不喝了。”   “好吧,好吧,”祁羽笑起来:“我可以不问,但你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一个人专程跑来喝酒?”   夏镜几乎招架不住,但还是接话道:“不行吗?他念书的时候,不也常来?”像是不服气似的,他要说点自己知道的事:“你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对吗?”   “没错。”祁羽十分坦然地回答,又勾了勾嘴角:“不过,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夏镜看着祁羽,没有说话,像是等着他多说一点。   祁羽脸上渐渐呈现出了然的表情,随后笑了笑,点了点他的酒杯:“喝吧,我只说了请你喝酒,可没说过要讲故事给你听。”   心思被点破,夏镜不自在地抿了抿嘴,果真端起酒杯大口喝下去。   “慢着点。”祁羽用食指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腕,阻拦得毫无诚意:“喝醉了我可不负责。”   喝得急了,夏镜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祁羽扯了纸巾递给他,又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末了对夏镜说:“我不负责讲故事,但可以听故事,你这是怎么了?”   夏镜不肯说,或许连自己也还没想明白:“没怎么。”   祁羽微笑着倾身贴近,手指拂过刚才碰过的地方,在夏镜的手腕处流连:“真的不肯说?”   夏镜差点又咳起来,终于明白自己全然不是对手。   他慌张地撤开手:“不用了。我……我走了,谢谢你的酒。”   他一股脑说完这句话,心想自己真是发神经跑来这里,也不知道是想探听到什么,还是证明什么,结果白白让人调侃一番。   一面暗骂自己,一面就要离开。   “我说,小朋友——”   祁羽喊住他,脸上笑意褪去,语气显得意味不明,甚至有点严肃:“你这么年轻,还是好好学习要紧,别的事儿以后再说,”说着笑起来,又像是随口玩笑:“少泡酒吧。”   夏镜敷衍地笑了笑,转身走出去。   这天晚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将将进入梦里,又被第一缕微弱的天光唤醒。   阳台铁门关不严实,满室清风雨味,他睁眼到天亮。 第19章   因为失眠,夏镜第二天在组会上差点睡着。   昏头昏脑地支撑到组会结束,本想逃回宿舍,杜长闻偏偏让两个研究生和夏镜都留一下。   贾依然和杨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杜长闻则去接咖啡,而夏镜头一次不知道如何面对杜长闻。站在岳明和朱晴身边等待的时候,一会儿瞥一眼正往外走的两人,一会儿垂头对着地板行注目礼,就是没法看向杜长闻。   目光乱瞥之间,忽然看见自己常坐的位置上,薄薄的小书躺在桌面。   书还在那里!   夏镜立刻一个激灵,清醒得如同被人敲了一棍子。   这下连那个方向也不敢多看。夏镜死死盯着地板,心里反反复复,都是自省:怎么能忘记把书放回去?!   杜长闻已经端着咖啡走到他们面前。   “留你们就是说一件小事儿,马上暑期了,我知道有的老师不同意学生实习,我这边没这个要求,但你们不能耽误期末考试,实习期间也需要参加每周一次的组会。有意见吗?”   夏镜跟着另两人一起摇头。   “行,散吧。”   岳明和朱晴转身就准备走人,夏镜也想走,想逃,可是不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么,但心里隐隐地抗拒,不愿意和杜长闻聊这个话题,甚至自己都不愿意去想。他现在只希望杜长闻不会留在实验室,可以让他不动声色地把书放回去。   在这种无声的期盼里,杜长闻转身回到办公室,关上了门。   夏镜站在原地半晌也没想出办法。要一走了之,又不敢。只好在座位上呆坐,心里颠三倒四地转着念头,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如此煎熬了不知多久,杜长闻打开门走出办公室。   几乎同时,夏镜眼疾手快地扯了张印着资料的A4纸,盖在面前的书上,就听杜长闻开了口,是在问他:“你今天没课?”   一手轻轻按着纸,一手放在腿上,夏镜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嗯,没课。”   杜长闻又问:“开始找实习了吗?”   “还没有。”   “怎么还不找?”杜长闻用惯常的语气对他开玩笑:“不会是以为我不准,又不敢问吧?”   就在一天前,夏镜还几乎是享受着杜长闻的闲聊,并且愉快地抽丝剥茧,体味其中蕴藏的亲近和关怀。现在杜长闻只是说这么两句,他就感到不自在。   他不敢看杜长闻,又不敢躲闪。为什么不自在,也不知道。只觉得好像某种不堪的秘密曝了光,可就算如此,也是杜长闻的秘密,为什么不自在的却是他?   夏镜不明白,也来不及想,只感觉自己让杜长闻几句寻常的话说得脸热。   “没,没有。”他磕磕碰碰地回答。   杜长闻有些莫名地看他一眼,没有追问,“嗯,你自习吧。”说完这句话,走出实验室。   杜长闻将将关上门,夏镜立刻手忙脚乱地拿着书走进办公室,找到记忆里的位置,将书放了进去。   走出来坐回椅子上,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眼前的危机解除了,他却并没有觉得轻松,坐了几分钟,依旧是心乱如麻,夏镜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   关上门走出几步,他就听见走廊拐角处有谈话的声音。   夏镜起初还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这下,声音就渐渐清晰起来了。   “……国外念了博士回来,都不说相貌怎么好了,那谈吐气质是真的出挑,人又聪明。杜老师,你自己说这条件好不好?”   夏镜停住脚步。   杜长闻的声音果真响起来:“郭老师,我可带不了博士后啊。”   “嗨呀谁跟你说这个!”郭老师笑着,声音大了几分:“这姑娘眼界高,也算是自家亲戚了,要不是咱们同事间知根知底,我还不肯介绍给你呢!她看了你的照片,挺乐意见一面的,怎么样,先交个朋友看看?”   杜长闻有片刻没有出声,再开口时,话音就也带了笑:“好。我请她吃个饭吧。”   郭老师高兴起来:“这就对了!来来来,留一个联系方式。”   夏镜站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面对了什么荒唐的景象,不能即刻理解,只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冷。   此刻对话的声音却是低下去,想是两个人边说边离开了。   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确定两人走远,才迈开步子离开。   天已经放晴,阳光破云而出,骤然明媚的天色让熟悉了暧昧光影的眼睛很不适应,看什么都过分明亮,连带着人声风声也显得嘈杂。但夏镜知道,生活的原始形态就是这样混沌不堪的。   他想自己终究是道行不够,杜长闻隐瞒性向根本不需要告知他,要相亲要结婚要怎样度过这一生,根本也和他没有关系,但他还是难过极了。可悲的是,他既没有质问杜长闻的勇气,也不敢质问自己这样难过的根源是什么。   他只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种强行按捺的平静维持了几天。   这日,夏镜和杜长闻约了讨论毕设,去实验室的路上,脸颊忽然划过一滴水,抬头一看,明媚的太阳当头悬着,同时却有雨水落下。   晴天落白雨,他自然没有料到,也没带伞,雨却是顷刻间就下大了。   冒雨走进哲学楼时,身上的T恤已经淋湿大半,头发也沾了水。这种天气即使下雨也不冷,夏镜不太在意,到实验室后,扯了些纸巾擦脸,顺便在头发和衣服上也按一按。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足够小心,哪知擦完才发现T恤上还是沾了纸屑,只好一点点处理。好容易弄干净,又怀疑头发上也沾上了,于是又伸手好一阵拍打。   于是但他抬头时,就见杜长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办公室的门,正靠在门框上,怀抱双臂看着自己。   夏镜弓着背脊僵在那里。   杜长闻似乎被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取悦了,面上浮起明显的笑容:“没带伞?”   夏镜站直身体,“嗯”了一声。   “进来。”杜长闻转身往里走:“找件衣服给你。”   夏镜像个提线木偶,跟着指令走进去。杜长闻从书桌下层抽屉里拿出一个衣袋,走到夏镜面前递给他:“不是新的,但洗干净了。”   夏镜看向他。   清澈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杜长闻的面部轮廓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柔和,夏镜却依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瞬间的沉默过后,他接过衣服,勉强扯出一个笑,说了“谢谢”,然后故作镇定地走出去,到洗手间换衣服。   杜长闻给他的是一件短袖衬衫,款式寻常,颜色是柔和的灰蓝,穿在身上大了一点,但衬衫这种款式是无所谓的。   夏镜理平衣领,手指抚过柔软的布料边缘,触感服帖,的确是穿过多次的旧衣。他站在原地怔忪着,极力告诫自己抛开心里说不出的异样感受。如此做了许久心理工作,才回到实验室。   杜长闻打量了他几眼,嘴角的笑意并不明显,一开口,也说的是正事:“把上次发你的论文也找出来吧,里面那个实验你看过了?”   可他越是一句不提,夏镜越是觉得他闲闲地站在那里,是在不着痕迹地看自己身上这件衬衫。   避开杜长闻的视线,夏镜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文档。   室外的雨已经停了,微风送来泥土和雨水的气味,杜长闻端着咖啡走过来,准备看他的毕设进展,所以空气里还混入了咖啡的香气。   然而这些都无法掩盖他的感受——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杜长闻的味道。   其实哪有什么味道,衣服也是洗过的,可这种感受强烈到让人难以忽略,根本由不得属于理智的那部分头脑跳出来讲道理。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注意力无法集中,惟有皮肤变得敏感,与衬衫面料的每一次触碰都成了一种煎熬。   在湿润而馥郁的气息里,他不由自主连呼吸都放轻,就怕一个不小心,让杜长闻察觉出什么。   好在毕设的进展还算顺利,两人讨论一会儿,很快将上周未定的几个细节确认下来。   就在他关掉文档,结束这场煎熬时,杜长闻忽然问:“你最近怎么回事?”   夏镜手一抖,笔记本电脑“啪”的一声盖上,但他除了装傻充愣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嗯?我怎么了?”   哪知杜长闻好像看破他欲盖弥彰的姿态,微微挑了眉:“哦,我以为你要和我讨论的不止是毕设。”   夏镜愣住,脑子里有根弦像是被人狠狠拨了一下,嗡嗡地响彻脑海。   但杜长闻显然给他留了余地,又说了句“我去洗一下杯子”便抽身离开,留夏镜心神不定地思索着要不要问出口。可惜直到杜长闻回来夏镜也没有想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办,看着杜长闻走近了,他只能抛开乱成一团的逻辑,硬着头皮说:“我听见郭老师和你说的话……”   “什么?”   “就是,让你去相亲……”夏镜看他好似不记得的神情,皱了皱眉:“你答应了。”   夏镜凝视着杜长闻,没有在他脸上找到半天尴尬或惭愧,非要说的话,杜长闻甚至有一点疑惑:“哦,有这回事,你想说什么?”   夏镜被这种态度刺痛了,眉头皱得更紧,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怎么能……你怎么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去和女人相亲?”   杜长闻渐渐露出了然的神情,面对夏镜质问的目光,他很平静地做出回答,却是说得另一件事:“你看见那张照片了。”   语气里并没有疑问。 第20章   “我就记得在你桌上看见过那本书,后来又不见了。原来你是想说这个。”杜长闻说。   夏镜终于认命地意识到自己之前有多傻。且不论他掩藏得并不好的慌乱心思,那本书在会议桌上放了那么久,杜长闻怎么可能一点也没看见?   他艰难地开口:“是,我看见了。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是想找本书看……”   解释的话只说到一半,夏镜顿了顿,尽管努力抑制还是无法控制颤抖的双手和语气里的讽刺:“你倒是掩饰得很好,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连我都……”   说到这里,两个人相处的那些瞬间忽然间变得鲜明,后面的话也就无以为继了。   “掩饰?”杜长闻轻声反问。   换作以往,夏镜知道自己应该注意言辞了,但此时此刻,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杜长闻的语气只是让他接下来的话更加流畅:“拉一个无辜的女人做挡箭牌,我不知道你也会做这种事。”   杜长闻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扯了扯嘴角,目光却变得冰冷:“为一个不认识的女人鸣不平,我也不知道你会做这种事。”   不待夏镜说些什么,他又接着问道:“我倒是要问问,你这么愤慨,真是为了这个理由?”   夏镜浑身都绷紧了,嘴唇开阖几次,也没能如愿以偿地发出声音。   “夏镜,这是我的私事。”杜长闻又开了口,语气加深了一点:“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但你不应该为了这个对我发脾气。”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这样愤慨,这样……委屈。   其实他有什么资格责怪杜长闻的隐瞒,又有什么立场质问对方为什么相亲。一切的不满都只是因为心里不愿承认的背叛感。   而另一个连稍加设想也不敢的假设是,如果杜长闻对他告知性向,如果自己知道了……   “我……”夏镜垂下头,语气变得干涩,“你说得对,我没有立场对你发脾气。”短暂的停顿后,他又说,“对不起。”   “嗯。”   “我一直以为你不是……”夏镜不敢看他,视线低垂着,但情绪平复下来,后面的话终于能说出口:“当初进实验室又是因为那样的事,所以我总是在担心,不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个不合群的可怜的异类。但你当初肯让我来,我很感激,所以又总是怕自己达不到你的要求,让你失望。后来看见那张照片,我忍不住想,这种人生,这种感受,你明明什么都清楚,可你什么也不说……其实我也知道这种想法毫无道理,我根本也没有这个立场……”   杜长闻沉默地看着夏镜,没有打断他的话,后者竭力想要遮掩的微妙神情落在他眼里,是近乎昭然的另一层含义。   某些冲动但真切的情感是专属于年轻人的,而体验过这一切的人,面对后来者,总是带有几分怅然和不忍心。   “隐瞒这件事并不代表我认为这是见不得人的。我不出柜,因为我认为没有必要,说出来除了增添难堪的可能,没有别的好处。”   杜长闻的语气缓和下来,夏镜立刻感受到了,他抬起头来,听杜长闻接着说:“我选择隐瞒,是希望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现在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很足够,没必要横生枝节。”   夏镜在这种态度下,几乎是受了鼓励:“可是……那天郭老师介绍你相亲,你答应了。”   “那你应该也听到我的回答了,请人吃个饭而已,这是最方便的解决办法。”随后他看着夏镜终于明白过来,随之变得万分尴尬的神情,失笑道:“还想知道什么,一并问吧。”   夏镜红了脸:“没,没有了。”   有些问题可以问出口,但另一些,是没有办法也不敢放任自己去问的。   这时候,杜长闻又问:“那我倒要问问你,去酒吧找祁羽又是做什么?”   一瞬间,夏镜吓得浑身都绷紧了,嘴唇开阖几次才发出声音:“我……是他告诉你的?”   “嗯,你是去找他?那可不是gay bar,”大概是他表现得太难为情,杜长闻放过了他,没有追问细节,反倒笑了笑,说:“放心,我不过问你的私事。但我年长你几岁,有些话听上去老气横秋,还是应该跟你说。你还年轻,不要为了一点认同感走错路,认识或者不认识同类人其实都没什么要紧,人生是要靠自己过的。”   夏镜心里一松,看来祁羽没有多说什么。   他点点头,默认了杜长闻的猜测。   杜长闻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脖子,带一点安抚的意味:“好了,这件事到底结束,也请你替我保密吧。”   回宿舍的路上,已经完全看不出下过雨,阳光灿烂得过分,碧空白云像明信片一样干净明亮。夏镜穿着杜长闻给的衬衫走在海滨路上,感觉阳光晒得人身上发痒。   走着走着,他忽然伸手,摸了摸后颈。   这天晚上,夏镜做了一个梦。   他像以往无数个日子一样待在实验室里,周围很安静,没有别人,他看着眼前的桌面,上面摆着薄薄的书。书名陌生而熟悉,并且看不明白。   随手翻开,书太薄了,没几下就翻到最后,他预感自己会找到什么东西,但想不起来,只有这个念头在脑中盘旋不去。他不甘心,翻来覆去地在书中寻找。   视线就在这时看清了书中的一些语句:   Now I am quietly waiting for the catastrophe of my personality to seem beautiful again,and interesting,and modern.   what does he think of that?   I mean,what do I?   And if I do,perhaps I am myself again.   疑惑像雾气一般陡然浓厚起来,夏镜在梦中慌乱地思索——什么答案?   而就在这时,他一睁眼,醒了过来。   大概已经是深夜,阳台外有些许微声吹拂树叶的声音,宿舍内十分安静。另一张床上,魏泽应该睡得正熟,一点动静也没有。夏镜很快回忆不起来梦里那些句子,甚至不确定它们是否真的存在,但梦里那种躁动的感受还停留在身体里。   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夏镜坐起来。   接着,他撩开床帐,轻手轻脚下了床,自衣柜里取出杜长闻给他那件衬衫,拿在手里,又轻手轻脚回到床上,躺了回去。   衬衫覆在脸上,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轻柔的触感,像一张缠绵的网笼罩下来,略微憋闷的空间里,夏镜听到自己的呼吸。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分明什么味道也没有,可感受是异样的。   呼吸一次比一次贪婪,鼻尖的空气也变得温热而湿润,布料似乎也颤动着,像有意无意地抚摸,像……杜长闻放在他后颈的手,贴着皮肤,不知是安慰还是不动声色的亲昵。   这个念头一出来,夏镜呼吸一窒。   仿佛有人捏着心脏,轻轻攥了一下。   顾不得多想,此时此刻,身体里流窜的渴望开始发酵膨胀,受了蛊惑的手摸索着向下探去。   他的身体在被子里克制地颤动,脸上是杜长闻的衬衫,几步之遥躺着熟睡的室友,而室外是潇潇的长夜。   月色洒在靠近阳台的地板上,淡得几乎看不见,几缕清风经过门缝飘进来,融入满室静谧。只在无人看见的柔软温热的角度,快感来势汹汹,如火燎原,一颗心跳得有如擂鼓一般……   而当情欲褪去后,一些更真挚坚固的东西就浮出了水面,得见天日。   夏镜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那是绝望而甜蜜的三个字,杜长闻。   这一夜睡得很沉,差点错过上午的课。   掐着点醒过来,夏镜第一反应是赶去上课,撩开被子却看见床单上的痕迹,动作顿时卡了壳。不敢去想昨夜发癫的自己,彼时那种迷乱沉淀在心里,在上午明媚的阳光中回忆起来,成了某种更恒远的感情。   为了洗床单,夏镜还是翘了课。   还是后来魏泽回宿舍,满脸愁绪地说起来:“今天测量课说的期末考内容,平时也没讲啊,这可怎么搞!”他才知道错过了期末考信息。   夏镜坐在椅子上,扭头看他:“考什么?我今天没去。”   “你没去?”魏泽对此很惊讶:“以前可没见你翘过课啊,不过你测量学得好,不去也没关系,我记得期中的报告你拿了最高分吧?哎,我和测量和统计真是不对付,还是实验好一些……”   夏镜见他离题万里,收不住话,只好等他暂告一个段落后,赶紧说:“今天的课件借我打印一下?”   助教会在课上发当堂的课件,夏镜没去,自然没有。   “行啊。”魏泽当场从包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叠纸:“给!哎你今天不去俪大啊?”   夏镜接过来,忽略了后半句,只说“谢谢,我马上复印完还你”,然后拿着课件下楼复印去了。   夏天和期末考就这样接踵而至。   对于还有一年就毕业的学生来说,还要准备找实习。   朗朗日光之下,校园里众人行走的步伐似乎都快了几分。除了忙碌之外,夏镜看上去和以往并没有太大不同,他依旧往实验室跑,不仅准备期末考,还抽空关注贾依然和杨斌的试验进度,甚至帮忙协助过几场实验,自己的文献综述也没落下,等到期末考临近的日子,又有条不紊地投了几份本地的实习简历。   旁人看来,他毫无忙乱的迹象,更像是突然打了鸡血,比以往更拼搏上进了而已。   不过有一次,在实验室,夏镜接了咖啡给杜长闻端过去的时候,杜长闻接过杯子,对他说:“勤奋是好事,但你这个年纪,也不要总待在实验室学习。”   夏镜差点变了脸色,顿了顿,含笑问:“那应该做什么?”   “这怎么问我?”杜长闻说:“人的精神如果只靠一件事支撑,是很危险的事,我只是希望你放松一些,你这个年纪,放纵和娱乐也不算错。”   夏镜就真的笑起来:“哪有劝人放纵和娱乐的?”   “只要不走错路,多体验生活总是没错。”   夏镜脸上的笑意就扩大了,说了句“嗯,我明白”,转身走出办公室。   他能感觉到,自从杜长闻承认了性向后,待他更随和了一些,言谈中的关心并不遮掩,似乎说开了反而不用避嫌,彼此坦荡,是保持着距离的同路人,有着克制的亲密感。   夏镜也强迫自己这样想。   他甚至学会了在杜长闻面前不再慌乱和躲避,大概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渴望后,反而有种心如死灰的淡定。   之前经历过的波折仿佛一则充满暗示的寓言,告知他有些事情注定有着悲剧的底色,容不得辩解,任何试图闯破牢笼的举动都只会带来灾难。   何况,杜长闻还是老师,这种事情对一名老师带来什么影响,不必问也知道。   而他怎么能在明知后果的情况下,为杜长闻带来灾难?   他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也因此,恐怕永远不会知道杜长闻是怎么想的了。 第21章   期末考完,实验室还没放假,夏镜的简历已经有了回音。   因为是头一份实习,他心里也不大摸得准,看着差不多的岗位便都投了试试,于是接连几日都约了面试。实验室只有他和贾依然会常年出现,贾依然这段时间因为感冒请了假,所以夏镜面试时都选在实验室,比别的地方都安静正式。   这天上午,面试到一半,杜长闻从外面进来。   杜长闻一眼就看出他在做什么,没出声,朝他笑了下,权作招呼。   夏镜与他对视,口中正在说的话就不自觉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易用性是最基础的一关,可以通过可用性测试配合眼动仪来进行验证……”   余光就见杜长闻走进办公室,轻声关了门。   面试很快结束,夏镜照例给杜长闻接咖啡,杜长闻叫住他,问:“面试怎么样?”   “都还在一面的流程,我也不知道面得怎么样,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对方想挑什么样的人,只能尽力而为。”   夏镜一面说,一面看着杜长闻。   天气热,杜长闻穿着件白色T恤。寻常人穿白色衣服,容易显得死板寡淡,他穿着倒是清爽儒雅,衬得五官轮廓更加惹眼。夏镜的注意力却不在他的五官上,T恤面料薄薄一层,包裹着身体,勾勒出平肩窄腰,和胸腹手臂的轮廓。   夏镜看了一眼,就想起已经还给杜长闻的那件衬衫。   “你都投了些什么?”杜长闻在问。   夏镜回过神,像一个好学生那样回答:“嗯……其实投了挺多,人力、市场、用户研究、战略咨询,专业符合的都投了。反正都没做过也不知道能做好什么,要是面试过了,再挑一挑。”   “考虑去互联网企业吗?”   “当然。”   互联网企业整体比传统企业年轻,更有活力,虽然忙一些,薪酬也会相对高一点,所以还是有很多应届生愿意去试一试。考虑到自己的情况,夏镜觉得这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过几天有个暑期论坛,是关于互联网产品的用户决策的。就在霁岛,北京上海几个领域内的专家,和一切企业管理者也来,你如果有兴趣,就跟着我一起去。”杜长闻说到这里,又补充道:“你徐老师也去。”   这当然是好机会,除了经历可以添一笔之外,或许还能近距离了解到互联网企业从业人员对这个领域的关注点。徐磊没跟他提过这件事,可能不带学生去,也可能选了别人。   夏镜心里感激,面上只是笑道:“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愿意。”   杜长闻点头:“那好,我之后把行程和会议安排发给你。”   因为这番对话,夏镜有瞬间恍惚,想到了当初来杜长闻这里面试。   其实他们根本不是正儿八经的师生关系,严格来说,他是个拿工资的助手而已,杜长闻不需要关心他的毕设,更不需要关心他的实习和工作。然而杜长闻好像十分自然地,都替他考虑到了。   相处日久,夏镜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了解杜长闻。   前些日子看论文,他看见一个关于爱的观点。这方面的理论和模型其实很多,但那天看见的观点很简单,没有复杂的维度,也没有尝试囊括各种类别的爱情,只是提出一种爱的表现——如果你时常发现,相较于其他人,你更能体察到某个人的微妙情绪,理解对方不被人理解的特质,这种近乎神助的感受其实是爱的表现。   可是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杜长闻说过,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   任何事情都是熟能生巧,演戏和伪装也是如此。   夏镜甚至从中获得了某种自虐的快意,灵魂与肉体分割开来,前者愈陷愈深,后者反倒从容超脱起来。只有无人知晓的深夜里,他才放纵自己沉溺于荒谬而诱人的绮梦,有时睡着,有时醒着,但脑海里的人都是同一个。   唯一不同的是,夜里的空气越来越燥热,转眼已是盛夏。   为了准备暑期论坛,夏镜在面试之余,还替杜长闻整理一些会议资料。   实验室内开着空调,嗡嗡作响,听久了便也习惯。夏镜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文字讲稿,逐字逐句地看,发现和之前相比改动的地方不少,讲述逻辑发生了变化,还需要添加不少相关素材。这是杜长闻最新发来的讲稿,从邮件发送时间看,是昨晚凌晨两点多。   夏镜的任务是把讲稿排版做成PPT形式,并且补充相关素材。   埋头做了一会儿,实验室的门打开,杜长闻走进来。   “杜老师。”夏镜藏住惊讶,只随口问:“你怎么来了?”   杜长闻关上门,同时对夏镜微微笑了下:“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干活。”   夏镜起身跟着他往办公室走,像往常一样准备替他接咖啡,杜长闻却回头伸出手臂挡了挡:“你做你的,我马上来。”   杜长闻这个阻挡的动作很随意,碰到了夏镜的胸口和手臂,轻轻一下而已,夏镜却立刻顿住脚步。看着杜长闻继续走进办公室,他才挪动脚步回到座位。   几分钟后,杜长闻端着咖啡坐到夏镜旁边。   “写到哪部分了?”   夏镜滑动鼠标翻页:“近一年最新研究这里,你挑出来的几篇论文我看了原稿,这里每一页是一个研究……”   “你看了原稿?”   “嗯,怕写错了。”   “这么认真。”杜长闻话里透着淡淡的笑,偏了偏头,他靠近了一些,伸手指着PPT告诉夏镜:“这里只用写研究假设和变量,其余细节不用写,我口头讲就行……”   夏镜看着咫尺间的侧脸,目光如同梦里的手,逐一描摹抚弄,鬓发,眉眼,鼻梁,唇角……分明是张冷淡的脸,连说笑也是克制的,一点儿也没有张扬恣意的撩人情态,怎么就成了梦里勾人心弦的魔障?   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下呼吸,夏镜握着鼠标点击下一页,继续和杜长闻讨论。   确认完PPT的最终演讲逻辑和展示结构,杜长闻也喝完了咖啡。   看着他脸上透出的些微疲态,夏镜心里滚过一连串的劝解,全是俗气无用的老话:不要熬夜……更不要在熬夜后还灌自己咖啡……   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不是不好意思,是不敢。   越是清楚自己的心意,越是害怕一着不慎,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   幸好杜长闻坐在一旁看了会儿后,告诉夏镜:“我去里面躺会儿,你写完叫我。”   夏镜答应了,这才意识到杜长闻今天就是来陪自己完成工作的。   一小时后,他写完最后一页PPT,站在办公室门前,等了许久,里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末了他轻轻打开门,果然看见杜长闻靠在椅子上小憩。光影里的微尘浮在面孔之上,让他半张脸镀上一层朦胧的微光,像沉睡的雕像,被时光的刻刀雕琢出兼具柔和与冷硬的神态。   夏镜没有走近,站在门框处安静地凝视着杜长闻,无端的,就想到了未来。   日子过得很快,他即将暑期实习,然后要启动毕设实验,要找工作,要写论文,再之后,就要离开这所学校,甚至这座城市。   天南地北,他们会成为不相干的两个人。   他有一点心酸,然而因为不抱希望的缘故,心酸也并不强烈。   站在那里看了许久,他才抬手在门上敲了敲,唤道:“杜老师。”   杜长闻似乎睡得极浅,立刻就睁了眼,一面起身一面问他:“写完了?”   夏镜几乎怀疑他没有睡着,但自己站在门口这么久,他也没反应,更没有问。于是夏镜像任何一个尊敬老师的学生那样,微笑着回答:“写完了。”   杜长闻“嗯”了一声,起身走向他,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我看看。”   他们很快确认好最终版的展示内容,发送邮件给主办方。 第22章   在轮渡码头碰面时,夏镜才知道徐磊也是带了学生的。   艳阳天,白宇和徐磊一起站在树荫下。看见夏镜,白宇率先打招呼:“你也去啊夏镜。”   夏镜作为徐磊的学生,跟着杜长闻出席,好像是一件挺尴尬的事,但因为徐磊带的是白宇,反而是意料之内,甚至有化解尴尬的奇效。白宇更是不见嫌隙,对着夏镜熟稔地聊起来。   一行人经由十分钟的轮渡,到了霁岛。   走出霁岛码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天色碧蓝,仿佛映着海面的颜色。   夏镜头一次来,跟着几人往里走,忍不住四处张望。此地是度假胜地,据说有许多民国时期的别墅花园,视野里看着却并没什么特别,只看见绿树夹道,砖墙环绕,远处露出几栋建筑屋顶。   正疑惑着,杜长闻忽然转头问:“第一次来?”   夏镜不知道自己怎么漏了怯,笑了笑:“嗯。”   杜长闻就告诉他:“这里只是入岛的地方,旧式别墅,博物馆,还有一片很干净的沙滩,都藏在里面。明天带你逛逛。”   这次论坛只开一个白天,下午就结束,结束后嘉宾和主办人员就会坐轮渡离开,本市学校的几位师生却不急着走,他们难得聚头,已经提前说好趁这个机会留宿一晚,聚个餐,次日再返程。   夏镜就答道:“好啊。”   论坛举办地点在岛上一座酒店,酒店大厅立着各式立牌,夏镜注意到除了他们参加的这个论坛,其余两个都是婚礼。来的路上他还看见不少拍婚纱照的情侣,型男索女,西装婚纱,还有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夏镜还没真正认识这座小岛,已经感受到了这种明媚可喜的、陌生的浪漫色彩。   以至于,杜长闻上台演讲的时候,夏镜坐在台下一直在想,杜长闻会和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接着又想,那张照片上的另一个青年,如今在哪里?   这些问题当然得不到答案,不过他自虐一般非要去想,也有一种别样的快意。   让他回过神的是周围响起的掌声,杜长闻已经讲到一半,果然如他之前所说,夏镜不必把细节都罗列在PPT上,他全凭口头讲来也能游刃有余。夏镜跟着鼓掌,却见杜长闻在台上扫了他一眼,仔细看时,却又像是没有。   不过他很快知道这不是错觉,因为杜长闻讲完回到座位上,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我逮住你走神了。”   话是这么说,神情显然并不介意。   夏镜也就笑了笑,回答:“抱歉,我想到别的事了。”   杜长闻果然没有追问,只说:“下午的讨论会,你如果有感兴趣的问题,也可以提问。”   他们偏着头说话,坐在另一头的白宇就看了过来,与夏镜的视线对上后,又自然地移开了。过一会儿,徐磊上台演讲,白宇就再也没往这边看。后来嘉宾逐一上台,杜长闻有时会偏头对夏镜低声做一些点评,夏镜听得也很认真。   下午的讨论会上,夏镜果然对企业管理者的分享提了几个问题,都是这几天面试碰到的疑惑。   论坛结束,寒暄道别后,几位主办人员送嘉宾到码头坐船回去,杜长闻和徐磊,还有几位老师,就各自带着学生且走且逛,往订好的餐馆走。   抵达时已是黄昏,一行人在露天餐厅围着长桌坐下。座位有限,一群人坐得有些拥挤,但并不影响兴致。辽阔天幕中正是晚霞涌动,眼前的石阶木桌都洒了层蜜色,海风拂面而来,所有的面孔就都显出了松弛的神情。   工作已经结束,眼前只有美食与美酒。   即使聚餐的人之间并不算真的至交好友,在这样的氛围下,也足够愉快地谈笑享乐。最开始大家还顾着填饱肚子,等最后一丝流光从天际淡去,夜色笼罩,周围繁茂的大树上缠绕着的串灯点亮,气氛就愈加热闹起来了。   徐磊说起以前求学时的笑话,说当年在食堂为了在沙茶面里多添几个牛肉丸,和打饭阿姨套交情,久而久之混成了朋友,后来甚至被阿姨介绍女朋友。虽然是忆当年的老套话题,却让他讲得妙趣横生,夏镜也听得笑起来。   白宇和另一名学生顺着这个话题,争论起各自学校的食堂孰优孰劣,谁辩论输了谁喝酒。   有人在敬酒碰杯,也有人一面听一面和身边人聊天,不时发出笑声。   酒酣耳热之际,夏镜却渐渐难熬。   杜长闻就坐在他身边。   夏镜忍不住在视线余光里描摹对方,喝酒时喉结的吞咽动作,与人说笑时的浅笑神态,握住酒杯的修长手指,还有偏过头与自己低声交谈时,眼里的光采。   更要命的是,他们坐的木凳本来就窄,又没有扶手阻挡,一群人挤挤挨挨地坐着喝酒玩笑,难免彼此触碰。夏镜并不是敏感的人,可杜长闻与他说话时,腿会碰到他的腿,伸手夹菜或举杯时,手臂会擦过他的手臂。   还有一次,白宇端着酒杯来找他喝酒,他转过去,却被身后的杜长闻按住后颈,随后就听见杜长闻笑着对白宇说:“你看他喝了那么多,脸都红了,饶了他吧。”   说完就松了手,白宇也笑着放过他。   夏镜只觉得那一瞬间像是慢动作,杜长闻的手如何搭在他的颈上,温热手掌如何贴住他的皮肤,离开时如何带来轻微的摩擦,指尖如何在肌肤上一擦而过,而后残余的温度如何消失,一切触感都清晰得烫人。   这份温度从后颈离开,却神奇地流窜进身体里,在刺激与慌乱下,夏镜感觉浑身都麻了。   杜长闻没有说错,他的确是喝了很多酒。啤酒,鸡尾酒,饮料,好像还听谁的建议混着尝了尝。他并没有多么热爱酒精,但实在是口干舌燥,不得不一直将凉爽的酒水倒入腹中。   白宇走了,他却不自觉地又端起酒杯。   正往嘴边送的时候,被杜长闻按在手腕上。   “怎么回事,不要告诉我你在借酒消愁。”杜长闻轻笑着问。   他一阻拦,夏镜就放下杯子,扭头笑了笑:“哦,没有。”   “那就别喝了。”   “好。”   很快夜深,座中都不是少年人了,没有熬夜的执念,于是有人提议回酒店休息,大家自然应允,也有未尽兴的人提议明早去看日出,有人一拍即合,也有人喊着要睡懒觉。   杜长闻和夏镜并肩走在人群后,夏镜大概是这群人里最没酒量的一个,别人都没见得醉,只有他走得有点摇晃,杜长闻只好半托半扶着他的手臂。   其实夏镜觉得自己没醉到这个地步,但也没有拒绝。   岛上的小巷蜿蜒曲折,街灯晦暗,还时常被过于丰茂的枝叶遮掩,走在其间,像永远没有尽头。路上很安静,只听见前面人的说话声,还有各自的脚步声。他们两个倒是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地走了一路。   到酒店后,各自回自己的房间。   盛夏的夜晚还是热,夏镜一进门就开了空调,然后迅速冲了个澡。洗完澡出来才真正感觉自己醉了,好像酒意被温热的水流一激,变得更厉害了,头隐隐作痛,还有点莫名的兴奋。他惦记着第二天还要去玩,一边擦头发一边想:“得赶紧睡觉。”   结果下一秒就发现,屋里的空调在漏水。   岛上多数酒店都有些年头了,空调不大讲究地装在床头,洗个澡的时间而已,漏的水已经打湿了床单。   夏镜想了想,转身走出去,站在隔壁杜长闻的门前,抬手敲门。   杜长闻听闻他说空调漏水,先去他那间屋子看了看。末了和他商量:“这个天气不开空调恐怕睡不着,打电话叫前台又不知道要折腾多久,要不然你来和我挤一挤?”   夏镜心想“和你挤一挤更睡不着”,口中毫不犹豫地回答:“好。”   其实他也知道,站在杜长闻门前的时候,他就已经抱着说不清的心思了,只是酒精的作用让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想要做什么,言行举止都是下意识的,超过了理智思考的范畴。   杜长闻关了空调,替他抱了床被子,领他到自己房间。   夏镜亦步亦趋地跟着,进屋后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杜长闻把被子仍在床上,又将自己那床往旁边挪了挪,枕头原本就有两个,杜长闻又将它们分开摆好。做完这些一转头,倒是笑出声来:“别罚站了,在想什么?”   夏镜自从喝了酒就一直有点脸红,这时也看不出有没有不好意思,只是呆呆地往前走了几步,像是终于决定下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我在想……你调酒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这是刚才喝酒时忽然升起的疑问,当然他这天的疑问不止这一个,但只有这一个能说出口。即便是这个问题,也已经够突兀的了。   不过杜长闻没有表现出诧异。   他面色如常地忽略了这个问题,只说:“已经很晚了,我去洗澡,你要是困了就先睡。”   夏镜好像也并不执着于答案:“好。”   等杜长闻进了淋浴间,夏镜果真去床上躺下。这时候他才发现,眼前这扇磨砂玻璃墙后面,就是淋浴间。   他看到了模糊的人影。 第23章   夏镜看过一部电影,故事也发生在海边。   孤独的作曲家独自到海边度假疗养,没想到在酒店偶遇一位雕塑般俊美的少年。作曲家从此失魂落魄,殷殷注视少年的身影,看他与家人用餐对话,看他从身边擦肩走过,看他顾盼举止间,与自己交错的目光。   沉迷于此的作曲家,精神变得错乱而亢奋。   后来,霍乱从北非蔓延至各地,灾难的影子渐渐逼近,作曲家有所察觉,甚至差一点就要离开,但最终还是选择留在此地,遥遥注视他的少年。   急病与死亡的阴影日益浓厚,最终的结局里,作曲家独自一人坐在沙滩的椅子上,远处是阴沉辽阔的海面,不久之前还充溢着欢声笑语的沙滩,现在已经没有人了。   他的神思已经恍惚,知道自己即将告别这个世界,而在生命最后的余光中,他忽然看见少年出现在沙滩上。裸露而美丽的身影背对着他,渐渐往前走,一直走,走向无边的大海,少年轻轻伸手,像是玩水一般碰了碰齐腰的海面,浪水温柔地卷过他的手指。   这幅堪称柔情的画面带走了作曲家最后的神志,他阖上眼,从椅子上摔下来。   为了年轻美丽的、从未交谈过的少年,他最终失去了生命。   当初看这部电影,夏镜十分不解——什么样的爱能够这样,寂寞无声又天地变色,绝望压抑又甜蜜满足?   现在盯着眼前的磨砂玻璃,夏镜也十分不解——只是个模糊的人影,他怎么就立刻起了反应,并且难以自持了?   酒意和欲望层层涌上心头,淋漓的水声隔墙传来,莫名催情。头顶空调发出嗡嗡的声音,在夏夜里沉闷又催眠,夏镜难耐地动了动,仿佛回到重复过千百次的绮梦中,被里燥热起来,手不受控制地往下探。   渐渐地,连玻璃上印着的人影也看不进眼里,眼仿佛瞎了,耳仿佛聋了,周围的世界离他很远,头脸埋进被子里,压抑着喘息,全部感觉集中在一处,是天崩地裂的幻梦,用不可抵御的力量将人拉入其中,他只能激动澎湃着全然接受……   到后来,目光已经无法聚焦,他只是茫然地盯着眼前白茫茫的磨砂玻璃,感觉自己心跳过速,是在见证一场死亡。   然而下一秒,他倏地睁大了眼。   玻璃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他倒吸一口气,全身立刻僵硬了,微微偏头看向床尾。   床尾到淋浴间有一个短小的走廊,直到这时候,夏镜才听见些微的动静从那里传来。似乎是脚步声,似乎是衣物窸窣的声音。   他什么时候出来的?他听见了多少?夏镜惶惶地想着,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但手脚开始发凉。   他眼睁睁看着杜长闻从墙角走出来。   杜长闻应该是在走廊里换好了睡衣,他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张毛巾,正在擦头发,因为这个动作和半垂着头的姿势,夏镜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尽管杜长闻看上去一切如常,夏镜还是感到某种等待审判前的死寂。   而后杜长闻的动作在他眼里就像慢镜头一样,他放下拿着毛巾的手,抬头看了看夏镜,似乎轻微地顿了顿,目光移开的同时,转身走向梳妆桌。那里放着烧水壶和半杯茶水,杜长闻往水壶里添了点水,按下开关键,在托盘取了只空杯,转头再一次看向夏镜。这回他开了口:“要不要喝茶?”   夏镜感到血液一点点回到身体里,他也一点点回了魂。   杜长闻好像并没有听见,他想,也许自己埋在被子里,声音并不大,而杜长闻在擦头发,毛巾盖在湿发上,也许就听不见别的了。   也许,也许……   他一面想着,一面回答杜长闻:“好,谢谢。”   烧水壶的声音响起来,很快变得吵。夏镜反而松了口气。   趁着杜长闻用酒精片擦杯子和倒茶叶的时间,他强装自然地去了一趟淋浴间。   后来两人各自喝了口茶,关灯睡觉。   夏镜在黑暗中睁着眼,极疲惫又极亢奋,好像于世界性的灾难里走过一遭,劫后余生,连冷热也感知不出来,只是躺在那里,徒劳地数着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迷迷糊糊睡过去又醒了来,脑海里睡意浓得像夜色,却又睡不踏实,总是被迫回想睡前杜长闻的神情动作,一帧一帧回顾,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身边躺着杜长闻,夏镜动也不敢动,只听见两人的呼吸。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杜长闻好像也没有睡着。   夏镜被这个念头搅得没了睡意,只觉得心弦一紧,勒得他立刻清醒过来。两个人躺在床上,都是一动不动,怎么想怎么刻意。他自己是做贼心虚,杜长闻又是为什么?   越想越是惶然,夏镜翻了个身,看向杜长闻的方向。   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但窗帘没拉满的缘故,有淡淡的月光灯影照进来,杜长闻盖着被子的身体就隐隐约约呈现出轮廓。   事到如今,他反倒镇定得过了头,从被子里伸出手,他轻轻地碰了下杜长闻。   隔着被子,这点触碰实在不算什么,连他自己都不肯定碰到的是肩膀还是手臂,可他清晰地察觉到了杜长闻呼吸的变化——他的确是没有睡着。   夏镜听到自己的心狂跳起来。   “你……”他艰难地开口:“你看到了,是吗?”   过了不知多久,杜长闻的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轻轻响起:“是。”   都说爱和咳嗽一样无法掩饰,夏镜想过被他发现的一天,但没想过这个情境这样难堪。而这件事情又不仅仅是难堪。他半天说不出话,身体因为惶恐而不受控制地发抖,连杜长闻都察觉到了。   “夏镜,”杜长闻的声音很低,听在夏镜耳中好像带了回响:“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夏镜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句话是想澄清还是解释:“我不是一时兴起……”   杜长闻侧过身,仿佛是更近地看向了他。   夏镜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但我没想让你知道。”   杜长闻叹了口气:“夏镜,我刚才一直在想要怎么跟你说。有时候,人们会混淆自己的情感,有的是一时冲动,有的是对同类人的亲密感,有的是对年长者的认同,都可能被误认为是爱情。你需要时间去思考自己的想法——”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下来,冲散了所有紧张,却激起另一种情绪。   “所以你早就知道?”夏镜深吸一口气,牵动嘴角做出了冷笑的表情,黑暗里当然是看不清的,但冷笑也会渗透在言语中:“我是怎么想的,我清楚得很,不用你替我找这种借口。”   杜长闻顿了顿,说:“我不是替你找借口——”   “那你何必说这种话。”夏镜打断他,理智在这种时候是无用的:“你明明看到了,却什么也不说……如果今晚我没有问,你是不是要一直装作不知道?现在又拿这种荒谬的理由搪塞我,你就这么怕我纠缠你,还是怕我给你带来麻烦,急不可耐地就想抹平一切?”   “这又是在说什么。”   夏镜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我倒是忘了,掩饰性向掩饰过去,生怕别人了解你一点,装模作样不就是你最擅长的事。”   下一刻他感觉杜长闻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臂,力道并不算轻,带着安抚的意味和就此打住的暗示:“别说气话。”   夏镜何尝不知道自己在气头上,可事实上他挣脱杜长闻的手,接下来的语气几乎带着刻意的挑衅:“怎么就是气话,你心里什么都清楚,不过是拿我当个乐子看,可笑的是我还演得乐此不疲。”   “你什么也不知道。”   到了这时候,杜长闻的语气也渐渐冷下来。   夏镜心里一沉,怒气倒是顷刻间被人抽走了,连带着语调也低落下去:“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   杜长闻显然也在克制自己:“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你现在不冷静。”   “我没有不冷静,是你在逃避。”   “那就先睡觉,已经很晚了。”杜长闻的声音很轻,近乎冷漠:“明天回学校我们再说。还是你想吵得别人来敲门?”   的确是很晚了,夏镜不知道现在是凌晨几点,只感到头痛欲裂,又因为太困或者太激动的缘故,心跳也明显加速。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分神想了一下,不知道杜长闻是不是也同样难受。不过他很快抛开这个念头,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回答道:“好。”   余下的夜晚已经很短,夏镜终究还是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第24章   夏镜睡得不安稳,但醒来时发现阳光已经洒满地板,而杜长闻已经不在房间。   查看手机才发现杜长闻给他留的信息,说是和其他人去看日出了,还嘱咐他出门后打电话联系。言辞属于关心学生的师长,别无其它多余含义。   居然还有精力去看日出……夏镜不乏讽刺地想,这种自作主张的体贴果然是杜长闻的风格。   他洗漱完走下楼,发现身处一条小巷,周围遍布榕树和建筑。榕树大概是上了年头的古木,裸露悬挂的气根密密麻麻,建筑应当也是旧日洋房,透过白墙上的绿栏杆望进去,只能看见红砖白石的墙面和外廊,但也足够想象当年的旖旎风采。   夏镜来之前对岛上的建筑期待已久,此刻却只匆匆一瞥,实在提不起兴致游览。   不敢走远,他走出一条巷子后终于找到小吃铺,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就原路返回酒店。估摸着大家中午前要回来退房,他打算就在酒店等着。   他没有联系杜长闻,杜长闻也没有再发任何信息。   在酒店床上靠着,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会儿,就听见房门“叮”的一声打开,杜长闻回来了。夏镜没有动,杜长闻走进来看见他,问:“你睡到现在?”   见他这样淡然,夏镜在一瞬间又腾升出怒气,然而当杜长闻走近几步,夏镜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青色和疲惫,又有一瞬间的心酸。   在无人知晓的夜晚里,他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你怎么能给他带来麻烦?   思及至此,又有点委屈。   “没有。”他垂下眼:“我下去吃了早餐。”   杜长闻看着他,像是还有问题,但最终只是说:“收拾东西吧,退房了。”   这回夏镜没有答话,他沉默地起身,收拾好东西。   他们下楼和其他人汇合,按照约定好的行程去吃午餐,这样的情形下,两个人就谁都没法再提昨夜的事了。   饭桌上大家兴奋地聊天,夏镜一言不发,引得白宇都拿他开玩笑,指着他说“夏镜没去看日出,结果精神最萎靡”,夏镜听罢扯了扯嘴角,杜长闻则像是没听到,低头喝了口水。   吃完饭,一群人去海边散步。   如果古树环绕的建筑代表着霁岛的旧日底蕴,海边就是这座小岛最浪漫恣意的地方。海浪从天边涌来,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沙滩,水面闪着无数耀眼的微光,人们像是不知道烦恼,在过膝的海浪中打闹,在炙热的阳光下牵手。   这种热闹对夏镜而言很陌生。   杜长闻和徐磊走在一起说话,他只能稍微落后一点,缀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既不显得刻意回避,又有一定距离。白宇不便打扰他们,去找别的老师搭话,渐渐走远了。只有夏镜像个影子似的跟着,他不大活泼外向,所以两天过去,也没人熟到来找他聊天。   余光里,杜长闻看着精神还好,一点不像没睡好又去看了场日出的人。   一阵海风将杜长闻的衣服吹得鼓动起来,他的头发也被吹得乱了,显出一种别样的柔和,但杜长闻比徐磊高半个头,身材匀称,背脊很直,看着不仅仅是挺拔,而且有种莫名的硬,像是永远隔着一层别人无法踏足的区域。   全然矛盾的两种感觉让夏镜感到迷惑,分辨不出哪种是真实的,哪种又是错觉。   这么想着,就见杜长闻十分自然地瞥了自己一眼。   而后杜长闻又和徐磊说了几句,叫了前方的人加入聊天,几句话后,杜长闻让开位置,落后脚步来到夏镜身边。   夏镜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只是和夏镜并肩走着,周围的浪声人声嘈杂不息,杜长闻却没有说话,和他挨得很近,沉默着往前走。夏镜怀疑一不小心,两个人的手臂就会碰上。这个想法让他觉得难过,忍不住开了口。   “我没想……我没想让你难做。”   且不论杜长闻是否喜欢他,就以他们目前的身份来说,在一起根本是想也无法想象的事。但凡有人探知一点内情,只会立刻给杜长闻定罪。这一点他知道,杜长闻也知道。   杜长闻瞥了他一眼,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说:“我知道。”   “可我……”夏镜看着地面说话:“可我现在没法面对你,至少现在不行。”   这句话说出来,夏镜自己先感觉心里一刺,好像吓了一跳,但接下来的话却越来越不受阻碍:“我一早就知道答案,甚至都不用问,所以也不需要安慰同情,你也不用解释什么,我都明白。只是……我还是很难过,而且,很难堪。我需要一点时间。”   杜长闻忽然停住脚步,伸手轻轻侧握住夏镜的手臂,这个动作太轻微,以至于像是只碰了一下,或者拍了一下,就离开了。   同时,杜长闻回答的还是那三个字:“我知道。”   夏镜看向他的眼睛,但瞬间就别开了眼。他们继续并肩往前走,夏镜努力压下心里莫名上涌的心酸,看向远处葱郁的绿树和美丽的建筑。   日光之下,岁月也只能藏身于红墙绿杆之内,白石彩砖之上,于死物中寻求永恒,何况昨夜那点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事。夏镜眼里一片白茫茫的光线和乱纷纷的色彩,恍惚间却又想到那部电影,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片大海,阴云密布,晦暗沉闷,让人想到死亡。   直到坐轮渡回到目的地,他们都没再交谈。   算不上旅途的旅途结束后,暑期就真正来了。   夏镜开始在本地一家互联网中厂实习。之前杜长闻还说实习不要影响组会,但夏镜入职得晚,在去霁岛之前实验室就已经放假,等到实习开始那天,夏镜才意识到,从霁岛回来以后就没再见过杜长闻。   他的实习工作是人力资源岗,写的是招聘业务,其实也会给资源协调部和培训部帮忙,总之哪里需要哪里搬,一入职就忙得团团转。   他倒不是一个人忙。   和他同期实习的是个小姑娘,叫吴果,生得青春可爱,性格也活泼,大家都叫她果果。果果也很忙,但忙里不忘偷闲,和部门内外所有人打得火热,夏镜架不住她的自来熟,也和她成了朋友。两个人私下聊天开玩笑,说“天知道我们没来之前他们是怎么干活的”,然而就算他们来了,正式员工们也不见得清闲。   “大家都往互联网企业挤,哪知道加班那么多,算算时薪其实根本不划算吧。”果果私下对他发牢骚。   “时薪不划算,但绝对值还是比很多企业高。对普通人来说,只希望绝对值能高点,哪里顾得上划不划算。”   “是这个道理。可是这份工作还很无趣,不,不单是无趣,可以说是毫无意义!”   “因为我们只是实习生啊。”夏镜失笑:“看你平时那么开心,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这份工作。”   果果大大咧咧地“嗐”了一声,压低声音:“你知道吗,我很讨厌不熟的人叫我果果,像叫什么小孩或者宠物似的,如果是个男生,就没人这么叫——”看着夏镜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了然地点点头:“是,我从来没说过,也不打算说。因为职场就是这样子啊,大家都要融入进去,当一个好用的、不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工具人。”   “那你怎么告诉我了?”   “因为我看你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工作。”   夏镜没想到吴果会这么说,愣了愣才笑起来:“刚才抱怨这么多,原来你比我看得更明白,骗我白白安慰你半天。”   两人抱怨归抱怨,但不知道是敬业心使然,还是对成就感的追求在作祟,真正干起活来还是尽心尽力,可谓劳模。   一周后,整个人力资源部门组织了一次亲子消夏活动,带员工和小孩去霁岛看海玩水,夏镜和吴果作为部门的两块砖,也跟着去做辅助工作。   活动当天,不出意料又是艳阳高照,夏镜站在似曾相识的海边,因为疲惫和某些不愿想起的回忆而打不起精神,遑论周围的小孩时而发出尖细的笑声,更让他感到厌倦。   他开始怀疑自己比吴果更不喜欢这份工作,但不知怎么也做了下来。   也许失望和希望是共存共生的两面,一个人如果没有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 第25章   大概是看见夏镜一个人站在遮阳伞下发呆,主管郑姐走了过来,和他说话。   “夏镜,听说这回的几个小游戏是你负责设计的?”   夏镜点头:“是。”   郑姐就称赞道:“挺新奇啊,之前都是击鼓传花和猜谜,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想法。李总之前跟我们开会,老说要让部门年轻化,降低平均年龄,说得是真没错。”   其实夏镜哪有这方面的创意,不过是本着负责的态度,研究了几个时下很火的亲子综艺,挑了些适合的游戏改编。而所谓“年轻化”,是要拿“不年轻”的怎么办呢?   抛开脑子里刻薄的想法,夏镜笑了笑,正要回答,却被不远处的喧哗声吸引了注意。   先是有人紧张地喊了句什么,接着好些人围了过去,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好一阵大声吵闹,像是起了冲突的情形。   附近都是部门员工和小孩,郑姐也就顾不上夏镜,立刻跑过去查看情况。   夏镜也跟着跑过去。   一个熟面孔的男员工正牵着个孩子,冲着吴果厉声说话:“……你就没想过检查一下吗?做事情这么不认真,怎么招进来的?这都是小孩子,出了人命你能负责吗?”   被他牵着的孩子还在咳嗽,耷拉着眉眼,眼里泪汪汪的泛着红。   郑姐见状,立刻问道:“这是什么了?”说着就迎向那小孩,蹲下来询问:“呛着水了还是怎么了?我看看,好点没有。”   男员工见到郑姐,拉着她一番讲述,夏镜在旁边听着,才明白来龙去脉。   原来这几个小孩和各自父母在这里做游戏,因为有玩水环节,离海很近,小孩们也都穿了救生衣,父母同事都在旁边看着。不过事有例外,这小孩不小心往水里多跑了两步,恰好被一个浪花卷了进去,他身形瘦小,救生衣本就没穿牢,不知怎么,系紧的绳也松了,一呛水一扑腾,救生衣还脱开了,惊恐下又呛了几口水。   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这位当爸爸的男员工当时虽然走开了,但另有员工看见,赶紧冲过去把孩子捞了起来。这下孩子爸爸也看见了,回来一问清楚情况,就开始责骂吴果。   当时负责这个游戏环节的是吴果。   周围同事看小孩可怜兮兮的,都很同情,其中不少又都是父母,很能体谅这位男员工的心情,七嘴八舌地安慰他,也安慰孩子,还有跟着说吴果不仔细的。   而吴果一直在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她看上去像是快哭了,但还是憋着眼泪不停道歉:“救生衣不是我穿的,但我确实应该再检查一下,我也没想到会出问题,对不起。”   夏镜皱了皱眉,没说话。   郑姐好说歹说,又安抚了半天,最后说了句“果果已经知道错了,别生气了,咱们部门难得出来玩,大家开心一点”,倒是成功让对方哑了火,大概是意识到在同事面前发脾气,始终是一件影响形象的事。   之后大家继续活动,郑姐又将吴果和夏镜叫到旁边。   “你们两这次负责的各个环节,都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疏漏,尤其涉及到小孩们的安全问题,都要千万小心。”出了这样的事,郑姐十分紧张。   夏镜和吴果都答应下来,   郑姐又转向吴果,先是带着指责的态度说“以后工作上要仔细一些”又嘱咐她“之后找个时间,再去跟人家道个歉”。   直到这时,吴果才忍不住分辨道:“其实救生衣不是我负责的,当时我准备好救生衣,就负责讲解游戏规则了,是让小朋友的家长们负责穿救生衣的,跟我没关系。”   夏镜这才明白吴果刚才说的话,这么看来的确不是她的责任。   “怎么能说没关系呢?”郑姐却说,“你是这个活动的责任人之一,就是有关系的,何况在工作中要积极主动,也要承担责任,‘跟我没关系’这种话说明你的工作态度有问题。”   吴果绷着下颌不说话了。   “郑姐。”夏镜忽然开口:“这件事本来就不是吴果的责任,不应该怪她。”   “我不是才说了吗,这件事她是有责任的。”郑姐板着脸,显然是不高兴了,“你们还没毕业,不懂正确的工作态度。”   不顾吴果瞧瞧对他摇头示意,夏镜还是说:“承担不属于自己的错误,这在哪里都是不正确的。”   郑姐被他气笑了,没想到吴果还没怎样,反而是看上去更沉稳的夏镜突然闹了这一出,她的语气愈加冰冷:“夏镜,吴果都没说什么,你来出什么头?你也不想想,那是人家自己的孩子,但凡出了点事儿,能不心疼吗,他的态度是激烈了一点,但你们也应该理解他。”   眼看着郑姐气得不轻,夏镜也就闭了嘴,不再说什么了。   这天回去后,他就辞了这份实习。   离开公司前,吴果和他道别,又是不舍又是惭愧,觉得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夏镜丢了实习。夏镜摇摇头,说“跟你没关系”。   这其实不是安慰,他就是再天真无知也多少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如果有一门“社会化程度考试”,徐磊和白宇之流约莫是一百分,贾依然杨斌这样的大概也有八九十,他想自己属于六十分的人。再不喜欢,也不是不能及格。   可是当时为什么突然爆发了呢?   回想起来,当时他脑子里冒出的问题是:凭什么有那么多理所应当?   如果参与活动的所有人都有责任,凭什么吴果就应该受责难?他想,如果是正式员工,小孩的父亲或许不会那么不依不饶。如果郑姐说得对,他们应该理解那位员工身为父母的心情,那吴果没有错却要被骂的心情谁来理解?他想,在场好像没有人理解。   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工作态度”和“人情世故”是不是多少有它的问题。   就好像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另一个问题——如果异性恋值得提倡,为什么同性恋就要作为见不得光的存在?   不过后来他放弃了思考这些,因为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段时间没有见杜长闻,可以得到缓冲,现在却忽然发现,有些情绪一直积攒在心里,并没有消褪。   又过了几日,在一个多云的晴天,夏镜去了实验室。   虽然料想杜长闻不在,他还是站在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问:“杜老师?”   等待片刻,没有回应,他就轻轻拧开门,走进去。   屋里很安静,窗户忘了关,但今天闷闷的,没有风。   夏镜在书柜前站定,并不动手,只用目光睃趁,没看见那本诗集。他猜想杜长闻已经把它拿回家了。转身走到书桌前,那里放着杜长闻的电脑和记事本,后者用的时间久了,纸张边缘有轻微的磨损,旁边放着咖啡杯,内壁也有轻微的咖啡渍。   夏镜因为这些生活痕迹感到心动,不知道为什么,像个变态。   这样想着,他绕过去坐在杜长闻的椅子上,坐了很久,试图理清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但这当然是毫无结果的事情。   后来窗外起了风,周围空气渐渐变凉,夏镜才大梦初醒一般意识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光线不知何时变得黯淡。走到窗前一看,巨大的阴云囤在天边,似乎还在朝这个方向逐渐逼近,明明只是下午,整个天幕却都暗沉下去,风雨欲来。   刚这么想着,斜风就带着雨丝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细细的水痕。   最初,夏镜还以为这是夏季寻常的骤雨,可是后来阴云蔽日,风雨愈演愈烈,他才发觉不对。   后知后觉地拿出手机查了查,才知道这是台风。   其实台风来袭早有预告,不过他这几日待在宿舍谁也没接触,魏泽也因为实习搬去公司宿舍暂住,他一个人过得浑浑噩噩,以前又没遇见过台风,毫无预期,种种原因叠加,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   夏镜关了窗户,思考要怎么办,但没有得出结论。   他从实验室柜子里翻出一包杨斌留下的薯片和巧克力,算是解决了晚餐,吃完后,他回到屋里,继续坐在杜长闻的椅子上发呆。   到了后来,夜幕真的来临,风雨听上去更加骇人。   窗户和实验室外不知哪里的门一直哐哐作响,大风卷着雨水密集地砸在玻璃上,像鼓声从黑暗里传来,沉而闷。时而有难以分辨的东西撞向窗户,因为太暗,看不出是落叶断枝还是别的什么。   夏镜蜷在椅子里,耳中尽是乱响,有时觉得整栋房子都在摇撼,但时间久了,竟也渐渐适应。到了半夜,不知是习惯了还是风雨真的变小了,总算得以入睡。   清晨的时候他又醒来一次,缩在椅子里看了眼窗外,满眼只是青灰色的雨幕,像是处在什么无人之境里,辨识不出远处景象。夜里没睡好,他看了几眼,只觉得眼皮发沉,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这次不知道睡了多久,朦胧中听见“咔”的一声,实验室的门开了。   他警觉地睁开眼,来不及思考什么,办公室的门也被人打开。   随后就见杜长闻拎着伞,穿着半湿的外套,皱眉看向他:“夏镜?你怎么在这里?”   夏镜还蜷缩在杜长闻的椅子上,半张了嘴,睡意未消,一个字也解释不出来。 第26章   夏镜有很多种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来实验室,但是没有一种能解释他为什么在杜长闻的椅子上睡了一觉。尤其上次分开前,声称“无法面对”和“难过难堪”的人,也是他。   局促地从椅子上下来,他张了张嘴,给出一个不像样的答案:“我……来自习。”   说完也不敢看杜长闻,目光闪躲地飘向旁边。   有意无意的,杜长闻又一次放过了他,改问:“没去实习?”   两害相较取其轻,夏镜认为还是后一个问题好答些。   他先是说“实习我辞掉了”,继而给出很客观的理由:“总是做些零碎打杂的活,学不到什么东西,也没什么实际的意义。”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忘记当初吴果这样抱怨时,他是如何反驳的了。   说话的间隙,杜长闻已经放下伞,抽了纸巾擦干脸上和衣服上沾的水。示意夏镜坐在小沙发上:“你还是学生,如果这么短时间就在工作中找到成就感,你的同事领导又该做什么?”   夏镜原本就是找的借口,被杜长闻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   倒是杜长闻在另一侧坐下后,打量他几眼,问:“到底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并不严厉,但十分肯定。夏镜心知瞒不过,也就放弃了糊弄过去的想法,将吴果那番遭遇和郑姐后来的话讲了一遍,末了声称自己看不过去,得罪了领导,也就不好待下去,索性辞职。   杜长闻没有打断他,等他讲述完毕才简短地做出评价:“胡闹。”   语气倒是不重。   夏镜看他一眼,心里想的是“你为什么关心”,说出口的却是:“我向来胡闹,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下,杜长闻也看出他在赌气了。   窗外还在下雨,日光和雨声经过一层窗户,都变得淡了。   杜长闻看着夏镜,他的面貌在这样的光影下显得清秀端正,因为抿着嘴生气的缘故,又或许因为本身的性情,看上去不像大多数学生那样活力张扬,也没那么孩子气。但无论如何,他始终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而有些事情是只能在命运中领悟,无法用言语教会的。   “随你。”   杜长闻干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夏镜反而迅速地看了杜长闻一眼,又不自在地动了动坐姿,问:“你来做什么?”   “我记得窗户没关,过来看看。”   夏镜就说:“哦,我关了。”   杜长闻没管窗户,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总不能待在这里。”   “回宿舍。”夏镜说,然后望了眼窗外,似乎想看看天气:“雨好像小了一点,我可以回去了。”   “嗯,”杜长闻跟着夏镜的视线看了眼,在不清晰的雨声中说,“前几年有过一次台风,听说有个新闻部的学生外出拍照,被掉下来的树枝砸骨折。”他冷淡地问夏镜,“你确定要走回宿舍?”   海滨路街边栽种着高大的棕榈树,即使在没有台风的天气,也有不幸的路人被掉下来的枝叶砸伤过。   但是夏镜说:“不然还能怎么办。”   “你可以先去我家,等雨停了再走。”   “算了吧,”夏镜刚压下去的腔调又冒出来,“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对我避之不及。”   不过杜长闻像是没了耐心,站起来说:“那是三流小说情节。”然后没等夏镜再说什么,率先往外走:“好了,走吧,我猜你早餐都没吃。”   夏镜抿了抿嘴,最终还是跟着走出去。   室外风雨的确比昨夜小了些,除了更浓的雾气和街边随处可见的断枝落叶之外,和寻常的雨天似乎没什么不同。杜长闻的家就在俪大校内,这时根本没有人外出,平日人头攒动的校园变得空荡荡的,立刻有点萧索。   但是夏镜心里有点小小的雀跃。   自从刚才,他的并不诚心的拒绝被杜长闻无视,他就有点飘飘然了。   夏镜刻意落后两步,两人蹚着水一前一后走,鞋和衣服又沾上雨水,杜长闻回头看了几次夏镜,表情算不上好。夏镜想到他那并不严重的洁癖,猜想杜长闻现在大概很难受,这才加快脚步,和他并肩。   杜长闻的家是最早的一批教师楼,但位置极佳,处于学校外围地势最高的地方,依山而建,正对校外的沙滩与大海。   夏镜踏进门,还在玄关,就下意识看了眼,果然发现露台外是一片无遮挡的天幕,这意味着下方就应该是沙滩和大海。   “原来你家还是海景房。”   杜长闻一边换鞋,一边似笑非笑地告诉他:“别着急参观,洗个手,我给你做点吃的。”   夏镜有点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和小腿上的雨水,对着地板说:“我想洗个澡。”   杜长闻顿了顿,说:“也行。”   先去洗的是杜长闻,夏镜站在客厅也不找地方坐,四顾观察,看见沙发桌椅都是有些年头的中古款,有些是玫瑰木,有些只是榉木,混杂着倒不显得厚重,反而格外有生活气息。当初看杜长闻在实验室里那间屋子,夏镜就发现他喜欢旧物,此时一看家里布置,只道果然如此。   房子里到处都干净整洁,只有茶几上堆着好几叠书籍和资料,还有些零散的纸笔,烟灰缸和水杯反而退居次位,只能见缝插针地放在空隙里。   后来杜长闻简单清洗后走出来,招手示意立在客厅不知在思索什么的夏镜:“来,我告诉你怎么调水温。”   这之后杜长闻又拿了换洗衣物,连同浴巾放在洗浴台上,随后给夏镜关上门。   花洒喷出温热的水流,夏镜站在下方,感觉热度流淌过每一寸皮肤,冲散一夜风雨带来的疲惫,缓缓释放出惬意放松的感受。   他觉得自己许久没见到杜长闻了,可一夜之间,竟然身处杜长闻的家里。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甜蜜的酸楚。   洗了个快速的澡,他穿着杜长闻找出来的一套灰色衣裤走出浴室,立刻嗅到了香气。   厨房是开放式的,杜长闻立在灶边,正从锅里捞起雪白细润的面条,带出一阵升腾的水汽,旁边放着两只瓷碗,里面已经打好底料,空气里飘着淡淡的佐料的香味。   夏镜五谷不分,也分不出佐料,脑子里不大在意地猜测似乎有酱油,有花椒,有油辣子和葱……面条煮得柔软,顺滑地卧进碗里,杜长闻没回头,只说了句:“简单吃点面条吧,我也不太会做别的。”   夏镜倚在门框上,耳边是厨房一侧小窗传进来的朦胧雨声,眼前是杜长闻的背影。这个场景陌生又引人遐想,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杜长闻不管他,又煎了两个鸡蛋,煮上几页青菜,趴在面条上,随后一手端着一只碗从夏镜身边走过去:“过来。”   将碗放在餐桌上,杜长闻又转身去橱柜里拿了两双筷子,回来放在碗上,说:“坐。”   夏镜一步一个指令,坐下吃面。   面条当然是很简单,再怎么好吃也有限,但到底是好吃的。夏镜吃了一口才觉出饿来,于是一口接一口送进肚子里。刚才看杜长闻煮面,他心里存了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吃辣”,但吃着吃着也忘了问。   自从洗澡出来他就没有说话。从霁岛回来后,他没想过还能和杜长闻这样相处,这一幕情形很不真实,像一场梦,他几乎不忍心打破。   不过等吃完面,杜长闻端着碗走向水槽,他还是后知后觉地问:“有我能帮手的吗?”   杜长闻将碗放入水槽,旋开水龙头:“洗两个碗而已,你能帮什么?”   夏镜沉迷于这种对话,又说:“只是觉得我什么也不做,挺不好意思的。”   杜长闻瞥了他一眼,开始洗碗。夏镜也不走,靠在门框处安静地看。杜长闻刚才那一眼有点“你还会不好意思?”的含义,但夏镜知道他不会说出这种话,因为太亲昵了。其实对夏镜而言,现在的对话已经足够让他感到满足。   夏镜忽然觉得,或许杜长闻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淡定自若。   或许身处迷障的不只是自己。有没有可能,他其实也没想好该怎么办?   然而霁岛的回忆清清楚楚摆在那里,他已经知道杜长闻的答案,实在不该放任自己奢想下去。所幸这场台风给了他这样难得的时光,他觉得自己像是处于风眼里,于漫天风雨中感到了暂时的安宁。   填饱肚子后,夏镜终于去露台上看了眼所谓的海景,可惜风雨交加,天色又阴沉,没看一会儿就被杜长闻皱着眉头喊回来。   其实普通台风天,下雨并不可怕,要小心的是风——大风随时可能刮来吹断的树枝和异物,很容易受伤。杜长闻勒令他不许打开露台门,并且告诉他,如果实在无聊,可以来帮忙写下学期要用的课件。   夏镜没想到假期还要写课件。   “是谁说的,这只是一份工作……”   杜长闻笑了笑:“这门课是影视心理学,可以边看电影边写课件,我认为还算愉快。”   夏镜没说“就算真的写课件也可以”,只顺水推舟道:“好啊。”   两个人就在客厅摆上笔记本电脑,一边看电影一边梳理课件,夏镜只需要按杜长闻的思路整理素材,但杜长闻也会在看的时候与他讨论,询问他的感受,有来有回,比起工作更像是谈天。   到饭点的时候,杜长闻只会做滋味寻常的家常菜,夏镜吃着,也成了珍馐佳肴。   然而到傍晚,夏镜看着电影,在沙发上睡着了。   在他的意识里,只感觉是打了个瞌睡,很快就被台词声叫醒,挣扎着眨了眨眼,头有点沉。这时候,身边的杜长闻伸手一探他的额头,顿时露出些微无奈神情:“夏镜,你没发现自己体温不对吗?” 第27章   夏镜自己摸了摸额头,并不觉得烫,随后才反应过来,发烧的人自己是摸不准温度的,于是垂下手说:“只是头有点沉,好像不严重。”   他倒是不惊讶自己会发烧,毕竟在实验室待了一夜,又出去冒着风雨走了段路,就不说浴室里的冷水澡和跑去露台看海景的举动了。感冒发烧简直是情理中的事,只是他一直沉浸于这一天中的相处,根本没注意自己的异样。   杜长闻暂停电影,找出体温计给他测了测,果然有点低烧。当然这不算什么大病,杜长闻收起体温计,问:“你要不要早点去睡?”   “不了吧,躺早了更睡不着。”夏镜答道,又看向播了一半的电影,“我还想看看结局。”   “都睡过去几个情节了,”杜长闻给他倒了杯水,摆在面前的茶几上,“你想看就继续看吧。”   夏镜“哦”了一声,撑着沙发坐直身体,没去喝那杯水,摸到遥控器按下播放键。台词声又响起来。   “给你拿点药?”杜长闻又问。   “不用,我不想吃。”夏镜给出一个主观的解释。   “那好,难受再吃。”杜长闻没有坚持。   他这样好说话,夏镜却隐隐有点失望,好像某种预期落了空,开始怀疑自己之前飘飘然的情绪全部来自于发热的头脑,而不是其它不可言明的直觉。   电影还在播放,夏镜记得女主角之前还在不可一世地炫耀过往辉煌璀璨的岁月,而被她用金钱留住的男主角尚在陪她演戏,而中间不知经过什么情节,此时女主角变得焦虑消沉,愈发神经质,而男主角似乎竭力想要摆脱这种生活,又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始终留情。   或许是中断后再看,夏镜虽然声称想看到结局,其实神思渐渐游离,已经不大看得下去了。   再后来,电影画面模糊起来,台词声时远时近,他又开始昏昏欲睡。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被人横抱着往什么地方放。   眼前是杜长闻离的很近的胸膛和脸,周围昏暗而安静,电影的声音是一点儿也没有了,只有微弱的灯光和衣料摩挲的声音。   后背触到床,才知道自己是被杜长闻抱来另一个房间。   他的头依然昏沉,整个身体都在发热,四肢酸软着,意识里知道好像是发烧得厉害了,但很奇异地并不觉得难受,甚至在杜长闻想要直起身的时候,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动作轻而缓,杜长闻可以躲开,但是没有。   于是他的手触到温热的皮肤,手指划过头发,稍稍用力,杜长闻就顺着力道俯下身来。   他们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于晦暗灯光里凝视对方。   夏镜顾不上发软的四肢,撑着手往上够。杜长闻依旧沉默着。   夏镜的鼻尖擦过杜长闻的下巴,呼吸喷在他的耳侧,连自己也觉出炽热。杜长闻也向下偏了偏头,像是学他。明明是微小到难以察觉的动作,但肌肤相贴,这感觉就不可避免地放大了无数倍,成了明确笃定的迎合态度。   夏镜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地跳,呼吸也像闷雷灌入耳中,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原来真到了这时候,和过往绮梦里的情形竟是不一样的。   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用手指,用脸颊,用鼻尖,用所有细微的姿态去触碰对方,长久地肌肤相贴,好像生怕动作一大就要惊扰天地。   夏镜感到很满足,身体和心理一齐感到又软又烫。   “夏镜。”   模模糊糊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后耳边再次响起这个声音。   “夏镜。”   梦里萦绕的温存遐想就像幻影一样消失了。   意识被拉回现实,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书房的床上。屋里开了盏昏黄的小灯,四周的确如同梦中那样暗而静谧,不同的是,他盖着被子躺着,杜长闻也并未和他相拥,而是坐在床边看着他。   杜长闻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做噩梦了?”   夏镜是杜长闻抱进书房的,他最终还是没能看到那部电影的结局,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杜长闻将他抱进来,盖好被子离开,一小时后再来看时,就见他是这幅睡不安稳的样子:或许因为身上烫,被子也不肯好好盖,又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大半背脊露在外头,一翻身连腰窝都露出来。   杜长闻以为他是做了噩梦,这才叫醒他。   然而夏镜听了他的话,怔怔地回答:“没,没有啊。”   “嗯,现在感觉怎么样?”   “啊?”   “烧迷糊了?好像体温又升高了。”杜长闻的声音在夜里听上去很冷静,也很轻,“还是吃点药吧?”   这回夏镜没有拒绝,“嗯”了一声。   杜长闻起身出去了,床垫和被子因为这个动作有轻微的震动,夏镜闭了闭眼,试图回顾梦中的情形,但只是这么一会儿,那些逼真的细节就难以重拾了。他这时才感到自己的确是浑身发烫,大脑昏昏沉沉,倒是并不觉得困。   杜长闻拿了半杯水和一颗药给夏镜,扶着他坐起来,夏镜问也没问,一口吃了药,又觉出渴来,于是把剩下的水也喝光了。   杜长闻伸手刚接过水杯,手腕就被夏镜一把抓住。   似乎还带着梦里遗留的勇气,他抓住了就不松手,皱着眉头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杜长闻疑惑道:“什么?”   夏镜也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是这句话,然而顺着说出口的下一句话还是栽赃:“在客厅的时候,你就一点儿也不关心我,还不给我吃药。”   杜长闻挑眉看向他,忽然伸出没被握住那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真烧糊涂了?”   话里的笑意被夏镜捕捉到,他干脆把头上这只手也捉住了。   “你手真凉快。”夏镜嘀咕了一句。   杜长闻不知为什么,任由他捉着:“那是因为你发烧了。”   到了这时候,夏镜也说不清是真病还是借病妄为,就着这个姿势,他慢慢往下滑,末了重新躺在床上,侧了个身,隔着杜长闻的手,将头埋进枕头。这只手已经被捂热了,起不到凉快的作用,但指节的形状和骨头的硬度透过额头传递到大脑里,带来与安抚雷同的效果。   满足地叹了口气,他蜷起身体,感到很舒适。   杜长闻另一只手得到解脱,终于能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   不声不响地坐了会儿,就在杜长闻打算抽出手的时候,夏镜开了口:“我每次感冒发烧,总是容易做类似的梦,不是大水漫进房间,就是踩在悬崖上命悬一线。”   “刚才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了。”夏镜的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来,听着闷闷的,“不是噩梦。”   杜长闻很长时间没有回答,屋里又安静下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夏镜忍不住挪了挪身体,露出半张脸,抓着杜长闻的手就垂到了脸侧,他依旧是不肯松开,就这么仰着脸去看杜长闻。杜长闻被他拉扯成了一个有点别扭的姿势,但终究是没抽出手,只看着他,问:“还不松手?”   夏镜有点讪讪的,这才松了力道。   杜长闻几乎在同一时间就抽出手来。   夏镜又说:“对不起。我总是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一定让你很困扰。”   杜长闻轻声叹了口气。   “你别说话。”夏镜慌张地打断他:“你别说……我知道。”   他不让杜长闻说,自己却又开了口。   “虽然已经知道结果了,但,我还是想要一个解释,你为什么不接受我?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甚至可以在外人面前伪装……当然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我的确不像你这么聪明有能力,也一事无成……”   说到后来,声音就因为心虚而逐渐变弱下来。   “跟这些没有关系。”杜长闻说。   夏镜就抬起头看向他,执着地问:“那是为什么?”   “那张照片里的另一个人……”杜长闻沉默很久才开口,但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都非常相信彼此能一起走下去,年轻总是天真又冲动的,但人不可能永远年轻,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一天也是付出代价的时候。”   夏镜多少猜到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好,但过分简略的讲述让他无从探究细节。   “现在回想起当初在一起的决定,”杜长闻却没再细说旧日的故事,只是笑了一下,笑意并没有抵达眼里,他笃定地告诉夏镜:“我后悔了。”   夏镜感到心里发冷:“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能力预估和选择未来的生活。任性妄为的后果,就是后悔。”   夏镜不知道杜长闻的目光里是讽刺多一点,还是警告多一点,无论怎样的含义都让夏镜忍不住皱起眉来:“那不代表这一次你也会后悔。”   “人们所谓的不后悔,甚至褒扬的豁达,都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真正的现实是,一时冲动之后往往就要后悔,意乱情迷之后往往无以为继。”   “可是……”夏镜垂下眼帘,因为接下来的话而感到害臊,但还是坚持说道:“可是,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你说的意乱情迷,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   临到头还是没能说出那三个字,不是不敢,是自觉没有这个立场。   杜长闻的语气却平静得过分,甚至显得刻薄:“意乱情迷是转瞬即逝的,爱要长一些,但到了最后,总还有一些别的更复杂的东西支撑你过完这一生。”   “我不明白。”   “没关系,这是以后的事情,但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很多事情真到后悔的时候,其实已经无从挽回了。你现在不明白,但我毕竟年长你一些,不能眼看着自己给你带来这样的风险。”   杜长闻顿了顿,以堪称温柔的语气告诉他:“你还年轻,对自己要慎重一点。”   夏镜感到沉重的大石压在心里,让他喘不过气来,那是他未曾踏足的杜长闻的过去,也是他的年龄和经验不足以理解的东西。他感到自己依稀明白了一点杜长闻的意思,但依旧是云遮雾绕,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杜长闻没再说下去:“很晚了,你还吃了药,赶紧睡吧。”   夏镜看着杜长闻走出去,心里还萦绕着刚才的话,试图为自己找到一个答案,但这种努力显然是没有结果的。   夜已经深了,药效上来,他终于再次陷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说:   一个心理按摩:本文苦后回甘,不会大虐 第28章   夏镜这一觉睡得很足,醒来时书房洒满了晨光,他立刻朝窗外望去,果然台风带来的风雨已经停歇。昨晚昏沉的头脑也像天光一样变得清明起来,身体不再发热发软,他动了动,觉得松快很多,伸手往额头上摸了摸,自觉是退烧了。   从书房出来,他在露台找到杜长闻。   推开门的时候,正好一阵风兜头吹来,他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先低头打了个喷嚏。   露台上只简单放了套桌椅,杜长闻坐在椅子上正在远眺,穿短袖衬衫和长裤,手里夹了只烟。闻声回过头,他先是摁灭手中的烟,而后看见夏镜穿着昨天的短袖短裤,胳膊腿全都露在外面,很不赞同:“还敢出来吹风?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不过夏镜已经沉迷于眼前的风景中了。   这栋楼是边户,楼侧是起伏的山体,在风雨后绵延出一片朦胧青翠的绿意,余下的视野里就是辽阔无际的大海。这时候难得没有人,海面还留着阴天特有的苍青色调,有节奏地卷出细碎的白色海浪,看上去沉寂而温柔。   天幕中,乳灰的云翳和初放的阳光交融共存,光影就变得复杂而变幻,天光洒在海面上,仿佛折射出无限细碎的柔光。   毕竟是夏日,风雨过后一放晴,即使海风吹过来,也冷得有限。   “真美。”他情不自禁赞叹了一句,才转头笑着回答杜长闻:“我感觉已经好了。”   杜长闻站起身走近他,用手背轻轻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好像是不烫了。”说完却一拍他的后背,示意他进屋,“那也不能吹风。去洗漱,我给你拿早餐。”   夏镜没有反驳,但是等他洗漱完后,端着杜长闻刚准备好的一盘烤面包,又一溜烟跑去了露台。   杜长闻迟了一步,端着冲好的美式咖啡跟着到露台上,问他:“一定要在这里吃?”   夏镜正是神清气爽,不舍得走,刚抬起头犹豫了几秒没有回答,就见杜长闻将手中的咖啡放在桌上,转身走了。   夏镜捏着咬了两口的面包愣在那里,有点后悔,明知道杜长闻的性格,不该在这种小事上惹他不高兴。   但几分钟后,杜长闻又走了回来。   他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拎着什么,走近了将手上的东西往夏镜腿上一扔。夏镜低头一看,是张薄毯子,他也顾不得手上还捏着面包,赶紧用干净的那只手展开毯子,老老实实盖在腿上,以示听话。   杜长闻将自己的咖啡放在桌上,也在旁边坐下来:“这里风景的确是好,这么多年了,其他楼栋都有人搬走,只有这栋楼几乎没人肯搬。”   夏镜没什么有用的见解,“哦”了一声,又问:“你住了多少年?”   “三年。”杜长闻说:“我来的时候,原主人恰好要跟着子女出国定居,就转手给我。”   夏镜似乎很随意地接话:“原来你是三年前才来的,我以为你一直在这里任教呢。”   “不是。”   夏镜看出他不想多说,但故作不知,追逐着这个话题:“那怎么想到要回来?”   “这是我的母校,回来不是很正常?”   夏镜知道再绕下去也得不到结果了,总算安静下来。   沉默地吃完早餐,他双手捧着咖啡,喝得磨磨蹭蹭。   杜长闻一直陪他坐着,见了他这副模样,说:“雨停了,吃完早餐就回去吧。”   这话等同于撵人,如果考虑到昨天夜里的对话,或多或少还加了层拒绝的意味。杜长闻在这件事上的拒绝态度早在霁岛就摆出来了,故而夏镜也不觉得失落,点头道:“好。”   喝完最后那点儿咖啡,夏镜将杯盘洗干净,换回自己的衣服,告诉杜长闻:“那我走了。谢谢你收留我。”   杜长闻点了下头:“回去重新找份实习。”   夏镜愣了愣,低头笑了下:“好,我知道了。”   走出俪大时,夏镜还在想杜长闻最后这句话。   他知道杜长闻是好意,理论上讲,人生每个阶段都有最关键的事,所谓不按社会时钟走的人生听上去很酷,往往要付出代价。其实当初冲动辞职,他后来也生出悔意,很多事和对错无关,真正重要的是能否承担选择的后果。   走在凉爽湿润的海风里,他想到昨夜杜长闻的话,一颗心就百转千回起来。   说来奇怪,杜长闻分明已经拒绝过他两次,但他始终不怀疑杜长闻对自己额外的好意,也试图说服自己这是基于对同类人的善良,可下一秒又推翻了这种并不可信的解释。好像一幅拼图差了最关键最重要的图案,他却找遍四周也找不到。   走出俪大校门,夏镜忽然顿住脚步,想了想,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海滨路上没什么人,棕榈树在风雨后依旧挺拔,只在路边看得见一些断枝残叶和残余的水洼,四处都还湿漉漉的,反射着白色的天光。   夏镜沿着与宿舍相反的方向,走了十几分钟,看见台阶上的酒吧。除了玻璃上的水渍和台阶前的乱叶,台风似乎并没有对这间酒吧造成什么影响。   可是门锁着,里面似乎没有人。   夏镜这才恍然大悟,心想自己真是傻,谁会在这个时候经营酒吧?他透过落地玻璃又看了眼,收回目光,准备离开。   身后不远处却传来声音:“哎,你找谁?”   夏镜回头一看,祁羽不知何时站在台阶下。对方穿着纯黑的衬衫和牛仔裤,耳垂上的耳钉在阳光下光芒熠熠。   他这边一回头,祁羽就认出来了。   “是你啊,小朋友。”他笑出一口白牙,“大早上来喝酒?又为情所困了?”   夏镜就是来找祁羽的,可真见着了,又有点招架不住,只好化繁为简,含糊答应一声。   祁羽已经走上前,打量他几眼,一边开门一边说:“喝酒可以,先帮个手。”   酒吧内的器具盖了布,椅子架在桌上。祁羽进去后直奔吧台开始整理,夏镜受了他的指使,果真动手帮忙搬椅子。直到店里摆设恢复如初,祁羽才让夏镜坐下,自己去摆弄了两杯酒端来,将其中一杯放在夏镜面前,说:“我请。”   夏镜喝了一口,问:“你怎么一早就过来?”   “来看看有没有风雨失意人。”祁羽毫不费力地回答,然后含笑反问:“你又为什么来?”   夏镜知道自己绕不过他,干脆回答:“来找你。”   祁羽挑了挑眉,夏镜赶在他说话前,继续说:“有事想请教你。”   祁羽不置可否,喝了口酒才道:“你杜老师不肯告诉你的,我也不会说。”   夏镜没再喝酒,看着祁羽认真说:“昨晚他告诉我,他曾经有过一个以为会一起走下去的人,可是后来,他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我只是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说着他带了点挑衅补充道,“如果你知道的话。”   “昨晚?”祁羽有点意外。   “嗯,昨晚我住在他家。”夏镜抿了抿嘴,没有解释这句语焉不详的话。   祁羽轻笑出声:“这么厉害啊,那你直接去问你杜老师,不好吗?”   夏镜摇头:“他不肯接受我,所以,我想先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祁羽饶有兴致地问:“不肯接受你?”   “他说……意乱情迷是转瞬即逝的,爱要长一些,但到了最后,会有别的东西支撑你过完这一生。”夏镜没有隐藏自己的困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羽没有回答,默默喝完了一杯酒,在夏镜的目光里看了他好半天,才又开口:“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   祁羽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他那个旧情人啊……”   夏镜喝完了手中的一杯酒,也大致明白了杜长闻的过去。   并不是什么精彩纷呈的故事。彼时的杜长闻是意气飞扬的青年,学业只是附加在他身上的光芒之一,他有无穷的精力徘徊于实验室和酒吧,结交严苛的业内精英和不羁的艺术家,在这样的境遇里,理所当然地遇见另一个同样光彩照人的青年,又因为欣赏和性向自然地走到一起。未来在他脚下展开了无数条路,仿佛每一条都通往成功与幸福。   几年后,杜长闻直博,另一个手握大型央企的offer,走向不同的就业方向。   直到那时候,他们依旧骄傲地认为前程和爱情可以兼顾,一切问题都可以克服,甚至对方父母也知晓和默认了杜长闻的存在。   他们确努力维持着两个人共同的未来,可“维持”就意味着付出和妥协,未来的路从那时开始变得不够明朗,无论事业、观念,还是信心,两个人都渐渐有了不同的步调。   问题爆发在杜长闻刚刚得到留校资格的那年。   对方的父母找上门来时,杜长闻才知道自己读博这几年,对方已经受到领导女儿的青睐,并且暧昧不清地相处了几个月。两位老人分析利弊后,自作主张替儿子来找杜长闻,希望杜长闻体谅他们为子女考虑的一番苦心,不要纠缠,和平分手。   杜长闻听完,出乎意料地平静,点了点头回答:“我没意见,只要他亲自跟我说。”末了又体贴地补充道:“不方便的话,打电话也行。”   两人约定见面的那天,那位女士不知道是早有怀疑还是一时兴起,跟踪对方见到了杜长闻,也见到了自己的男朋友是如何抓着杜长闻的手,情难自禁地掉眼泪。   杜长闻全然不知,确认对方父母说的是真事,就立刻分了手,哪知道会被那位女士闹到学校来。事情走到这一步,当初自信又张扬的两个人,都在事业上摔了一大跤,当然也失去了爱情。   “很无趣是不是?”祁羽笑了笑:“爱情就是这么脆弱又虎头蛇尾的一件事。”   夏镜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祁羽却没放过他,说起另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他以前可以一晚上喝下伏特加、威士忌、朗姆和各种混合烈酒,可以昼夜晨昏不眠不休写出一部剧本,送给投资都拉不到的小剧组拍戏。”祁羽看着夏镜说:“他以前是这样的。”   夏镜疑惑地看着他,听他问:“但现在你看他是怎么过日子的?你知道为什么?”   祁羽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继续说道:“因为你杜老师现在放聪明了。我也劝你一句,别轻易打扰别人的生活,这个责任比你想象的还要重。”   祁羽不肯细说详情,也不肯论他人是非,但话里话外还是透出了自己的态度,全都是为杜长闻感到可惜。   夏镜忽然记起杜长闻曾对他说过的话——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这对我来说已经很足够。   这话彼时听来不甚在意,现在回想起来,才陡然感到沉重。   离开酒吧之前,夏镜的脸色看上去近乎苍白,他告诉祁羽:“我明白了。” 第29章   赶在暑期的尾巴上,夏镜总算又找到一份实习。   与人力岗不同,这次是在一家小型互联网公司做用户研究,拿到这份实习还得益于当初霁岛那次论坛,夏镜这种没有业内经验的新手,多多少少借那次机会摸到了一些边,面试时用上当时学到的观点,意料之外地得到了认可。   回想起来,还是要感谢杜长闻。   不过感谢也好,爱意也罢,都被夏镜深深藏了起来。那日和祁羽聊过之后,他自觉以前的种种言行都太过自私放任,而杜长闻一直在容忍。他没法将这种容忍视为理所当然,更不能视而不见。   研二开学后的生活如他所料,被毕设和实习包裹得密不透风。这正合了夏镜的意思,他希望生活回到从前,回到那种平静的、普通的、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去。   新的实习不如想象中顺利。   首先是忙。当初做人力的工作虽然也忙,但多数是琐碎跑腿的杂活,沟通流程又多,所以显得忙,现在做用户研究,琐碎的事儿少了,需要思考和负责的产出却更多了。夏镜已经消耗了一次实习机会,又正是反思自己任性胡来的时候,自然不敢懈怠。   他每周实习三天半,余下时间留给学业和毕设,但因为这份实习需要产出很多结论性质的报告,工作地点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一切以产出结果为准,这也意味着他有时需要占用非工作时间来完成工作。   三天半中,半天是在上午。   夏镜需要先去公司实习,下午再赶回来参加组会。   步入九月并没有让这座城市降温,这几日温度反而往上跳了跳,每日都是艳阳天。夏镜从公司挤公交回来,加上在校内步行的路程,回回都折腾出一身汗。他不肯这样去参加组会,总要急急忙忙回宿舍冲个澡,换了衣服再赶去俪大。   这个举动多少有点愚蠢,夏镜自己也知道。   这天上午在公司,有一场可用性测试要做。这种测试是让用户现场使用产品完成一系列规定好的基本任务,借此获取用户针对产品易用性的反馈,通常会配合眼动仪去分析用户的视线和关注点。   这天要测的是一个社交游戏的小程序,相对简单,只需要让用户实际操作小程序进行游戏挑选、组队邀请,再实际玩一局小游戏就可以。夏镜对眼动仪很熟悉,被leader安排辅助这项工作。   事情原本很顺利,直到最后一名用户擅自带来一位朋友。   测试对邀请的用户是有邀请条件的,包括性别、年龄、收入水平这些基础属性,也包括娱乐爱好、产品使用深度、游戏经历这些特殊条件。报名的用户需要填写公众号里的问卷,经过筛选后邀请来公司。为了吸引合适的人,每个来现场配合测试的用户都能得到三百元的现金报酬。   换言之,擅自前来的人,是不能参加的。   夏镜的leader叫胡伟,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很有亲和力,笑起来几乎和蔼,他对着面前的两位女士一再解释:“真的很抱歉。填问卷报名的人有很多,我们预算有限,只有接到邀请的用户才能参加。”   “我接到邀请了啊!”对方说。   “您的朋友不在邀请范围内。”胡伟耐心说:“的确不能参加,她可以在旁边茶水间休息休息,吃点零食等您。”   对方眉头皱起来,很不满意:“来都来了,就让她参加又能怎么样?你们办事儿太不灵活了吧,怎么组织的?”   “这的确是有公司规定,不好意思。”   “我不管,我们都来了!当初填问卷也没说不能带朋友来啊!”   胡伟看了夏镜一眼,笑着继续道歉:“那可能是我们实习生同学没沟通清楚,您谅解一下。”   夏镜倒是不分辨,跟着道歉:“是我没说明清楚,实在抱歉。”   两人好说歹说才安抚好两位女士,开始测试。这就已经耽误了好些时间,等到测试结束,送走他们,夏镜和胡伟又被部门领导叫去——刚才几人的一番争执,被路过的部门领导瞧见了,要找他们问问情况。   胡伟简单讲述了事情始末,末了总结道:“就是这么个情况,用户擅自带了人非要参加,我们已经安抚好了,测试也做完了,就是以后沟通上再仔细些,发问卷和邀约用户时不能让用户误解。”   这就是夏镜负责的事儿了。   “其实当初是写清楚了的,”夏镜一时口快,分辨道:“我在说明里写了会挑选符合资格的用户来参加。”   这话刚说完,他也意识到这样辩解并不好,幸而胡伟看上去并不介意,笑了笑,说:“我相信你写清楚了,不过我们没法要求用户认真理解每一条规则,只能后续再注意强调下这个信息。”   夏镜连忙点头。   部门领导问清楚了,也觉得不是大事儿,嘱咐两句就放了人。   因为这事儿耽误不少时间,夏镜回学校就晚了。   走到哲学楼时已经到了组会开始的时间。外面白日高悬,一进楼里倒是陡然凉快下来,冷气开得足,楼梯间也阴凉,夏镜打个哆嗦,加快脚步往上走。推开门进去时,其他人已经围坐在会议桌前整理汇报内容,就差他了。   夏镜匆匆坐下拿出电脑,瞥了眼时间,迟到两分钟。   杜长闻看了他一眼。   夏镜头发没吹干,还有些湿,呼吸也还没有平复,但动作很快地拿出电脑鼠标,摆好笔记本和笔,一连串动作并没有弄出很大声响,简直像是训练有素。   自从这学期开始,夏镜就是这样的状态,忙而不乱地周旋在学业和工作中,看上去很精神,很……正常。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夏镜也的确没有再说出任何不适当的话,做出任何不适当的事,前面一年内的种种忐忑紧张和羞涩不安也都渐渐收敛起来。   杜长闻当然也看出来了,但只是告诉大家:“人齐了,开始吧。”   迟到的事就这么一带而过。   组会上杜长闻提到这学期的课,他需要一名助教。   夏镜早知他有这门课,台风天里在杜长闻家看电影的情景在这一瞬间闪过夏镜脑海,让他有片刻恍惚,下一刻就主动说道:“我来吧。”   闻言,杜长闻再次看了他一眼。   夏镜是作为兼职助手招进来的,照理说,助教也是他应该承担的工作。不过现实并不能完全讲道理,且不论夏镜来这里本身就是源自徐磊和杜长闻的交情,就说两个人之间刚刚落幕的那些事情,也足以让夏镜的自荐显出别样的意思。   夏镜看懂了杜长闻这一眼,但用沉默表示坚持。   “你的实习这么忙,还要做毕设,哪有空做助教?”   这句话倒是让夏镜不好意思了一秒,毕竟几十分钟前他才因为实习而迟到。不过他抿了抿嘴,还是回答:“我的毕设进度比预想的快,应该能腾出时间。”   抢在杜长闻开口前,他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补充道:“他们更忙吧,我算是最有空的,何况招我来就是做助手的。”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连杜长闻也没能反驳,只说之后再议。   组会后,夏镜等众人都走了,才去敲杜长闻办公室的门。   “进来。”   夏镜走进去,停在杜长闻桌前,说:“上学期的讲座我已经做过助教,有经验了,不会搞砸的。”   他像一个努力争取机会的好学生,除此之外并没有其它私心。   杜长闻坐在书桌后看向他,隐隐皱起眉:“不是怕你搞砸,我说过了,你时间太紧。”   夏镜也不着急,点头说:“是挺紧的,我会尽量高效一点做事情,尽量不麻烦你。”   他故意这么说,是怕杜长闻以为他抢着做助教是为了纠缠不休。   这是一个隐晦的自我辩解。   杜长闻目光冷了下来,语气并没有波澜:“那好,我把工作文档发给你,你看看之后的安排,有问题再找我。”   话里话外,就都是吩咐工作了。   夏镜说:“好。”然后转身走出去,带上门。   这天晚上夏镜收到两封邮件。   一封是杜长闻发的助教工作安排,另一封是给全课题组的邮件,也是杜长闻发的,大意是征求大家意见后,决定把这学期的组会时间调整到上午九点。   此后夏镜的半天实习就改为了下午,这样一对调,时间安排上立刻充裕许多。   与此同时,他开始做杜长闻的助教。   到此时不过开学一个月而已,但时间在夏镜这里好像失去了度量,他有时觉得已经忙了好久,有时又觉得时间从台风离开那天起就停滞不前。   有一天贾依然问他:“你是不是瘦了?我看你现在忙得乱了套了。”   夏镜“啊”了一声:“没有吧?我没注意。”   “就是瘦了啊。”贾依然伸出手轻轻一戳夏镜的脸,露出惋惜神色:“都不可爱了。”   贾依然自从转硕的事结束后,就和男朋友分了手,对方来来回回又找了她几次,见她态度坚决,不可挽回,也就不再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恢复单身的缘故,她现在很爱调戏夏镜。但她早知夏镜的性向,故而这种调戏就成了无伤大雅的玩笑。   夏镜跟她亲近,也就愿意顺着开玩笑:“师姐,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这学期见面也才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哪能看出胖瘦?”   贾依然笑笑还没说话,路过的杨斌听了半句,凑上来问:“心疼什么?”   不待人说话,他又苦着脸对贾依然说:“我最近可辛苦了,师姐快心疼下我,来帮我写论文吧!”   贾依然话都欠奉,给了他一个白眼。 第30章   “下一次课的课件,我今天把电子版发出去。”   夏镜紧跟着杜长闻走出教学楼,杜长闻走路速度比较快,夏镜却是一步没落下,保持着与他并肩的位置,侧头小声说着话:“还有人问期中考试的安排,我还没回复。”   秋日的太阳依旧灿烂,还带着留恋的暑气,夏镜还穿着短袖,手臂随着走动时不可避免地擦过杜长闻的手,没等杜长闻有什么反应,夏镜就微微离远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所以杜长闻的回答也不需要刻意大声。   “期中安排下堂课我会说,我打算留篇命题论文,具体就让他们自由发挥。”   “要当堂汇报吗?”   杜长闻步履没停,很快地瞥了夏镜一眼,说:“再说吧。要汇报你也不一定需要来。”   两人拐了个弯,走进一行古榕树的树荫下,蝉鸣在秋日依旧鼓噪不已,夏镜也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装的,接着说出后半句:“我接下来这段时间都能跟堂。”   这门课在周五,恰好夏镜不需要实习,但因为要做毕设,杜长闻特意说过他不用跟堂。夏镜当初答应得好好的,该去还是去。   杜长闻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我说了,你可以不来。”   夏镜“嗯”了一声,无波无澜地回答:“我有空就来。”   这根本就是明目张胆地敷衍。   杜长闻立刻脚步一顿。夏镜没来得及反应,还往前走出一步,被杜长闻拽住手臂扯了下,直将他扯得半个身子偏过来,脚步当然也停了。   两个人站在树荫下,身边来来往往都是师生,但杜长闻显然不肯另择时间,极力压低的声音里,怒气却显得更加明晰:“夏镜,你最近怎么回事?”   他不是没看出夏镜最近的状态——说不上不好,甚至看上去很好。但总归是有些异样。   忙碌可以给人精神焕发的表象,但这不应该是常态。   一个人如果深陷一件又一件事情中,他就只能是一个做事的工具,而不是人。正常人面临这样的处境,只会想逃离,而不是任凭别人如何阻拦还要义无反顾地一头栽进去。   “你要实习,要做毕设,为什么非要做助教?”杜长闻冷声继续道:“非要跟堂又是为什么?”   夏镜看着杜长闻,晃动的树影在他脸上打出一层明昧不清的光影,但或许是夏镜的臆想,还是能捕捉到他眼里凌厉的神色和嘴角固执的弧度。杜长闻的不满也好,关切也罢,都在里面了。   努力不让自己显出贪恋的神色,他甚至笑了笑,才平静地做出回答:“不是的。”   他知道杜长闻可能是误解了,以为他近日以来的举动来源于执拗与不甘。但他最终还是不愿意解释,或者羞于解释。   “不是‘非要’做什么。”夏镜说,“研究生也就读两年,如今只剩下一年不到的时间了,我想尽量多做些事情,以后回想起来,也不算太遗憾。”   话说到这个地步,两个人的谈话出现了一瞬间空白。   言犹未尽的话是没办法说尽的,杜长闻深深看了夏镜一眼,夏镜辨识不出这是心照不宣还是莫可奈何,总之杜长闻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再次并肩往前走去。   “你哪天做实验?”分别时,杜长闻问。   “尽快吧,”夏镜说:“如果排得上,我想下周就开始。”   杜长闻点了下头,两人分道离开。   杨斌之前让贾依然帮他写论文,可这天夏镜去小屋,却是看见杨斌坐在那儿敲电脑。   “师兄?”夏镜有点疑惑,“你的实验数据还没处理完?”   他记得杨斌的课题进度喜人,是已经开始写论文了的。   “我的是处理完了,你贾师姐的数据还没弄呢。”杨斌夸张地叹了口气,“要不说她偏心呢,说你最近太忙了,不忍心让你干活,她最近也忙,那怎么办,只好让具有绅士风度的师兄仗义相助了。”   夏镜在贾依然做第一轮实验时还有参与,后来自己做课题,继而放暑假,又参加实习,的确是很久没给两位博士生帮手了。这学期偏偏又做了助教,贾依然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得了杜长闻吩咐,一点儿也没来找夏镜帮忙。   没想到她能让杨斌来做数据,夏镜半是惭愧半是佩服:“多谢师兄拯救底层人民。”   “不用谢。”杨斌一挥手,乐道:“不白帮忙,贾依然得请我吃饭,方圆十里随我挑!哎,有钱可真好。”   夏镜在心里将“仗义相助”四个字又念了一遍,没敢笑出声。   噼里啪啦敲完一段键盘,杨斌一扭头,又问夏镜:“你来干嘛的?”   夏镜已经拿了排期表在填:“来排做实验的日子啊,我想排下周三周四晚上和周五整天,师兄你冲突吗?”   “不冲突,最近就你做实验,随便排。”杨斌又开始敲键盘,“我可以去实验室,不影响。”   “好。”   夏镜就在表上写了日期,没打扰杨斌,关上门走了。   几个研究生里,夏镜是头一个开启实验的。他的毕设开题最先通过,但因为要实习和做助教,怕之后来不及,就还是没敢耽搁,开题通过后就一步没停地开始第一轮研究。他越来越像一只精准的掐着时间的秒表,把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不容出错。   直到开始实验,才觉出困难。   一个人看顾整场实验,还要在被试走后留下来处理当天的数据,核对第二天的名单,可能还需要抽空处理一些实习或助教的事情……种种相加,夏镜再怎么提前规划时间,也感到力有不逮了。   周四那天晚上,夏镜待到十点多还没走。   做实验的小屋在走廊尽头,临窗就是两株合欢树,枝丫交错着遮住半个窗户,被路灯映出模糊的影子。夏镜录完一组数据,听到声响侧头去看,才发现外面刮了不小的风,树叶扑簌簌打在窗上,像凌乱的乐章。   这个时节的晚上,已经有了深秋的面目。   夏镜伸了个懒腰,又用手在脸上揉了揉,盘算着要不先回宿舍,反正明天是周五,是注定要陷在实验室的了。   这时候忽然响起敲门声,声音不大,但在夜里还是吓了他一跳。而当他走过去打开门时,又一次吓了一跳。   “呃……”夏镜张了张嘴:“杜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看见灯亮着。”杜长闻站在门口,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你怎么还没走?”   “在处理今天的数据——”   夏镜还有后半句“准备走了”没说出口,也就是这一点间隙里,杜长闻已经说道:“我看看。”然后就在夏镜不由自主侧身让开的时候,走入了房间。   杜长闻坐在椅子上挪动鼠标,飞快地查看数据,口中问道:“你一个人做实验,没人帮手吗?”   做实验期间琐事太多,大家经常互相帮忙。其实以夏镜的社交圈而言,实验室这几个人已经算是好友了,他们当然不至于不愿意帮手,可夏镜待人始终有距离感,这种事情,他自己不开口提,连具体时间安排也没说,自然没人主动替他想着。   “我自己也行,就是费时间了点。”解释了这一句,他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话又说得磕磕绊绊起来:“啊,我自己就行……不用……”   杜长闻没看他也没理他。   夏镜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帮自己处理好了剩余的数据。   “对不起。下次我还是请人来帮忙。”   杜长闻松开鼠标,侧身面向夏镜:“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人不是一定要合群,只是有些事情可能就只能靠自己了。”说到这里他露出一点笑意:“当然这个结果也不一定是坏的,至少我帮你处理这个,比他们还是快一点。”   夏镜觉得窗外纷乱的树叶声好像大了起来,让他脑中也纷乱作响。   这栋楼太老了,实验室翻修过还好,小屋一直没动过,到如今散发出某种老建筑特有的清冽气味。屋里光线昏暗,台式机的屏幕还亮着,发出淡淡的光。这样静而冷的夜晚里,夏镜再如何坚定地想要抽离,还是不可避免地重拾了当初那些不能言明的心情。   他就也轻笑出声:“嗯。谢谢。”   杜长闻看着他又说:“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有什么困难吗?”   “哪有什么困难。”   “我在问你。”   夏镜看着杜长闻的眼睛笑了笑:“真没有,嗯,当然是有一些忙,也有一些要解决的事,不过都没什么。”   他原本站在杜长闻身边,说到这里顿了下,忽然扭头找到一只木凳,拖至杜长闻面前,他坐下来,双手交叉放在腿前,微微向前探身,是一个有点亲密的姿态。   “我知道……”他抿了抿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真的,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在最后这一年里,多积攒一些回忆。只是这样而已。”   他这样不遮掩不避讳,反倒让杜长闻目光焉地一闪,好像让人撞破了什么隐私,又或者道破了什么秘密。尽管感到不安的人好像并不应该是他。   良久,杜长闻开口:“夏镜。”   “嗯?”   “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在一起,以后会怎么样?”   夏镜不知道这个问题从何而来,但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祁羽告诉他的那些事情,那些过去从别人口中讲出来,毫不委婉,决不开脱,因此他得出的结论也斩钉截铁——杜长闻受了苦果,怕了麻烦,从此没有接受别人的可能。   由此推论,现在这个问题,他也就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会惹人议论,你的工作和生活都会因此陷入麻烦……”   “我不是说这个。”杜长闻似乎想要反驳,眉心紧蹙,难得露出深受困扰的神情。   但夏镜垂着眼,没能注意,也就没有想过其它的可能,只是继续说道:“别担心,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反正很快就会毕业了,到时候天各一方,没多久我就都忘了。”   话到这里,杜长闻就也沉默了。   夏镜认为自己这样坚定平静的态度,得到了杜长闻的默认。   他说的都是实话。   逼迫自己放下之后,有些情感反倒笃定起来,因为心知没有结果,就可以摒弃那些执拗与痛苦,专注于那些珍贵的快乐。每一次见面,每一次对话,每一次相处,都会成为记忆里的一部分。   他甚至很少有那些深夜里的绮梦了,因为现实里的每一天都比梦来得珍贵。 第31章   自从小屋那一晚的谈话后,杜长闻再没提起类似的话题。   夏镜在这种默认的态度下,变得愈加从容,也愈加沉默。如此,在秋天的尾巴上,期中考结束,毕设实验也暂告一个段落。年轻人的成长是迅速的,他在实习中也渐渐熟练,很多原本艰涩的工作经过多次重复后,就能以更有效的方式进行了。   这时候,公司又来了一批实习生。   夏镜所在的用户研究部门分不同的小组,他和另一名实习生分属于不同组,平日不打照面。这次部门新来了一名实习生,却是又分到了夏镜这个组。   “看来老板也知道我们组工作量大啊,哈哈。”胡伟开着玩笑,脸上却很有几分喜气。职场上,手下带的人越多,分量就越重,这是不成文的规定。“HR说人在茶水间了,夏镜你去接一下,带他吃个饭吧?”   临近中午,胡伟还要去开一个会,夏镜再不擅人际也没法推辞。   然而见到新来的实习生时,夏镜还是比预想中尴尬了一万倍:“呃,白宇?”   白宇在他面前笑微微的,活脱脱是另一个版本的徐磊,“夏镜?”他也有点惊讶,不过没让谈话就此冷寂下去,“听说前头已经有一个实习生,原来是你啊,真是巧。那就要拜托你多带我熟悉熟悉啊。”   说是凑巧,其实想想也不意外。互联网的龙头企业都不在本市,这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中小型企业,而用户研究又是较为小众的岗位,要想实习,选择并不多。白宇大概是刷过了其它岗位的实习,现在轮到这里了。   夏镜没多说,但也没故作冷漠,带着白宇吃了顿饭,简单介绍了组里的项目,吃完饭回公司,就将他交给胡伟。   平心而论,夏镜不大愿意和白宇共事,过往隔阂是一回事,除此之外,他自认和白宇不是一类人。不过一段时间过去后,他还是承认在白宇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   有一次,他们和胡伟一起与项目里的产品经理交谈,说到测试期间的小失误。   “测试素材泄露出去了。”产品经理当着胡伟的面,没有生气,只和和气气地抛出问题:“虽然影响不大,但以后还是要想办法避免。”   由于用户招募困难,这次测试是远程进行的。其实素材泄露的风险,组内考虑过,夏镜和白宇提议改换调研方式,但胡伟最后拍板,说这批素材保密程度不高,还是用线上测试的方式远程进行。这是综合衡量后的结果,谈不上对错,但产品经理提出来了,就得给一个答复。   “我们约个时间讨论一个方案出来吧,”胡伟回答:“在验证深度和素材泄露间做一个选择,要完全避免泄露,我们可能需要舍弃某些调研形式。”   “这……”产品经理一听,有点不高兴:“调研的效果还是需要保证的,泄露是泄露的问题……”   白宇就是在这时笑着插嘴的:“泄露的事儿怪我,是我提议在线上用素材测试的,毕竟模糊图片或者口头讲解,都隔了一层,实在不能保证效果。这事儿胡哥不知情,是我和夏镜执行的,我刚来实习不久,考虑得不周全,看夏镜也没有异议,以为向来是这样的呢。下次我们一定提前和您确认好方案再去调研。   他这样低姿态,对方也不好揪着不放,于是承诺后续专门拉个会,讨论下针对此类调研的具体操作方案。   这件事讨论结束后,夏镜就见胡伟拍了拍白宇的肩,带着他往回走,小声说了句什么。白宇笑着摇了摇头,和他一起走在前面去了。   夏镜跟在后面没说话。他来公司几个月,和胡伟的关系停留在客气温吞的层面上,可白宇来了几天,就明显和胡伟举止熟稔起来,有意无意,看着倒像是比夏镜资历更深。   有些事情夏镜看在眼里不是不明白,只是学不来,他能日益褪去莽撞与直接,但始终掌握不了圆融的技巧。   与实习相比,学校里的事就更为顺利一些。   第一轮实验过后,夏镜分析原始数据,结论可喜。实验假设得到初步验证,接下来再加入后续变量,进行两轮实验就可以了。数据在组会上一汇报,贾依然就私下跑来教训夏镜:“夏小镜,你说说你,做实验怎么不喊我帮忙?你是不是皮痒痒?”   夏镜被她说得立刻举了白旗:“对不起啊师姐,我……我看你挺忙的……”   “就是,别喊她!”杨斌在一旁凑热闹:“小心她到时候叫你请客!”   此话一出,连夏镜带贾依然都震惊地看向他,不约而同在心里联想到“不要脸”三个字。   而后夏镜再安排实验,就约上贾依然来帮手了。   直到这时候,城大心理院系针对毕设的中期答辩,才将将开启。   算起来,夏镜的进度领先了不止一步,这固然得益于他自己的努力,也少不了杜长闻的帮忙,后者的干练作风极大简化了夏镜的助教工作。   夏镜发现杜长闻并没有回避他,并且,的确是一位很好的引导者。他并不吝惜知识与技巧,然而给予的又远不止这些明面上的东西。   前者让夏镜感到高兴,而后者,让他感到骄傲——尽管这种骄傲只能以不可告人的方式存放在记忆里,多少掺杂了一点苦涩。   他们的关系在某种维度上停滞了,又在另一种维度变得亲密。   直到中期答辩那天,杜长闻和他一起去了城大。   杜长闻不是为了答辩去的,只是去找徐磊商量交换讲座的事情,几天前他得知夏镜的答辩日期,就决定约在同一日和徐磊见面。   “正好去看看你的答辩结果。”杜长闻当时是这么说的。   实际上,两人只在徐磊办公室打了个照面,很快就分开了,夏镜去答辩,杜长闻则留在办公室和徐磊聊天。   答辩倒是很顺利,夏镜在研究方案和实验设计上十分考究,评审的老师提出许多细节问题,他的回答都经得起推敲。后来也有熟悉徐磊的老师问了:“这个课题好像和徐老师的研究关系不大?”   夏镜也照实回答:“我在俪大的杜长闻老师那里帮手,所以选了他的课题。”   提问的老师就露出了然的笑容:“嗯,杜老师的要求是很严格的。”   中期答辩在一片融洽的气氛里结束,夏镜往徐磊办公室走,在走廊上恰好见到杜长闻抱着一叠资料,和徐磊交谈着走出门。   还有一段距离,但杜长闻敏锐地一抬头,看向了夏镜:“结束了?顺利吗?”   夏镜朝他露出一个明显愉悦的笑,同时大步走过去:“结束了。”   他没回答后一个问题,杜长闻也没问。夏镜走上前朝徐磊打了个招呼:“徐老师。”随后转向杜长闻,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资料:“我来吧。”   指尖微微擦过杜长闻的手,他没在意。做助教有一段时间了,这种互动熟练到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很快抱好资料,侧过身站到杜长闻身边,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偏过头,问杜长闻:“回学校吗?我也想去趟实验室。”   杜长闻简单地答了个“好”,转过身与徐磊道别,带着夏镜离开。   去俪大的路上,夏镜才发现他一言不发,神色看上去是明显的不悦。   夏镜不知道怎么回事,暗想他和徐磊合作那么久,讲座的事就算有分歧,也不至于怎样。不过以杜长闻的性格,又不是没可能。   一路回到哲学楼,进入实验室,夏镜还没来得及开口,杜长闻就看他一眼,说:“进来。”   夏镜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刚掩上门转身,就听杜长闻站在面前,语气是显见的严厉:“夏镜。”   这下他意识到事情与自己有关了,但心里依旧是茫然,而后又听见杜长闻接下来的话:“你不能这样。”   夏镜的困惑似乎让杜长闻更加烦恼,他的眉峰蹙起,眼神里已经有了怒意:“这样的事情你已经经历过一次,还没有学到教训吗?”   “什么?”   “当着徐磊的面……那是你的导师,你在他面前也不懂得收敛言行?你是年轻,你是不懂得害怕,可这不是人言可畏的事,这是你的学业,你的前途。你到底明不明白?”   杜长闻很少这样长篇大论地指责他,通常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夏镜明白错在哪里,何况他也不是啰嗦的说教者。但现在他根本没给夏镜说话的机会,就说出这么一番话。   夏镜让他说得呼吸一窒——不是因为训斥。   他总算明白杜长闻为什么生气,或者说,为什么着急了。   他在杜长闻面前的举止早已是下意识的,再自然不过,即使说服自己放下不该有的绮念,那种暗含的亲密也如影随形地藏在每日相处的细节里。   直到现在,他才真切地明白过来,杜长闻是以何等紧张恐惧的心态纵容着这一切。   “我……”   夏镜吐出一个字,又因为太过紧张而喉咙干涩,咽下一口口水,他才重新开口:“我没有故意做什么,真的,刚才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当时,应该也没有什么不恰当的言行……”   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   他刚才的反应并不是装出来的,而这时候,杜长闻当然也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度了。   也许是灵光一闪,也许是因为杜长闻脸上不明显的尴尬神色,夏镜忽然明白过来。   再次回想,当时也不过是抢过手里的资料,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无论如何算不上过界,也不应该有任何异样。   但是,杜长闻这样紧张。   只有心虚的人才会风声鹤唳,才会因为平常无奇的言行而感到慌张。   有些尚未明晰但若隐若现的东西渐渐显出了轮廓。夏镜脑子里乱的很,又是困惑又是悸动,心脏在怦怦乱跳,慌张地想要捉住某些错过的念头。   没等他想明白,杜长闻已经收起了方才异常的怒气,对他说道:“好,就当这次是我误解了。我只是希望你处事小心一些,有些弯路我已经走过了,不希望你再走一遍。”   夏镜看着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杜长闻已经转过身,不由分说地说:“好了,你出去吧。”   夏镜走出办公室的门。   门关上时发出轻轻一声响,夏镜面对着薄薄的门板,慢慢将额头抵上去。   面壁一般站在那里,他的脸和门离得很近,构成一个逼仄的无人看见的空间。   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站了不知道多久,末了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垂下眼,于无人处露出苦笑——隐隐约约地,他感到自己好像一直错过了什么,但杜长闻的拒绝摆在明处,他还能怎么办呢? 第32章   这个秋天一如既往的短,像临醒时的乱梦,来不及回味就已经了无痕迹。   初冬来临,夏镜的实习也告一段落,他提交了转正申请。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开始找工作,夏镜也早在一个月前就投递不少简历,但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年的竞争尤其激烈,许多简历石沉大海,为数不多进入面试的招聘也都还在进程中,结果未知。   白宇也提交了转正申请,这件事还是魏泽告诉夏镜的。   “他已经拿到几个offer了,我还一个都没有,”魏泽并不遮掩自己的羡慕,一面说一面用手指扒拉头发,继而又有了疑惑:“你看我愁的,头发好像都不卷了。”   “还好,看不出来。”夏镜安抚了一句头发的问题,才说:“他实习挺拼命的,也不意外吧。”   魏泽苦着脸叹了口气:“哎!他不只是拼命,他这人怎么说呢,就是挺讨领导喜欢的那种人。”说着又吐露,“多亏他还帮我找人投了几个内推,希望能有好结果,我和我的头发都卷不动了。”   夏镜笑了笑,觉得魏泽对白宇的评价挺对。   结果还真让魏泽说中了——白宇拿到了目前这家公司的offer,夏镜没有。   接到通知的那天是周五,他在实验室帮杜长闻统计期中成绩。杜长闻最终还是没有安排当堂汇报,只要求交电子版的报告,夏镜对此并没有提出异议,照旧是有时间就去跟堂,颇有几分油盐不进的姿态。   这天杜长闻也在,夏镜录完成绩,杜长闻就站在他身边看最终统计出的分数分布图。院系对各阶段分数占比有比例要求,需要确保期末成绩符合院系要求。   夏镜指了指屏幕,说道:“这几个分数段都是符合的,最高分这段多出来一些,但是期中成绩只占期末的40%,最后应该……”   说到一半,胡伟的电话就打来了。   “你先接电话。”杜长闻说着,在夏镜旁边坐下,将电脑屏幕转向自己。   夏镜也没避开,就在旁边按下接听。   “夏镜,转正答辩的结果出来了,嗯——”胡伟语气略一停顿,夏镜心里就有了预期,果然听他语带歉意继续说道:“其实你还是很优秀的,实习时间也最长,对项目也很了解了,这些情况我在HR那里都替你说过,不过今年公司HC实在有限,HR那边综合评估过后,你这边没通过。”   夏镜“嗯”了一声,等他说下去。   “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咱们组是白宇通过了,我也帮你问了问评委的意见,几位评委和H和白宇沟通时,都觉得他更积极,对工作很有热情,态度上更胜一筹……”   胡伟向他作了解释,最后说offer还在走流程,如果到时候有空出来的HC,夏镜就还有机会。   在他说话期间,夏镜一直沉默,到最后迟疑片刻,还是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只答应下来,道了谢,挂断电话。   杜长闻似乎听出端倪,看着电脑,口中却是问道:“怎么了?”   夏镜笑了笑:“实习转正没过,还得继续投简历。”   杜长闻退出录入系统,才转头看他:“怎么没过?”语气好似闲聊。   这段时间以来,夏镜总是希望自己成长得更快一些,至于难处和困惑,他不太愿意让杜长闻知晓。但这一刻的时机太过凑巧,杜长闻这随口一问,他就老老实实,将实习遇到的一切都吐露出来了。   末了也说到白宇:“最后是他拿了offer,不过他不一定去。”   “不服气?”   “没有。有人评价他就是很讨领导喜欢的类型,我觉得也是。”   杜长闻有点含笑的意味:“看来还是不服气。”   夏镜也失笑,摇了摇头,有点后悔自己表现得这么孩子气。   “也许你是对的,”杜长闻继续道:“积极也好,奉承也罢,可能还有很多不在台面上的小手段让他能胜过你。可惜很多事就是这样,谈不上对错,只是事实。”   夏镜点头:“所以我还没有工作,就已经厌倦工作了。”   这是在说笑,但杜长闻没有就此打住这个话题,他的语气不见得严厉,但不乏慎重:“你总是要进职场的,做什么选择在你,但承担后果的也是你。”   话里的含义让夏镜觉得似曾相识,以至于他愣了愣,才回答:“我知道。”   这日过后,夏镜陆陆续续又参加了一些面试。   也许是简历投得多了,甚至接到一个没投递过的公司递来的面试邀请。   HR打电话过来介绍情况时,夏镜才得知竟然是北京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名为聚乐科技,早期做游戏起家,目前已经囊括泛娱乐行业各个细分赛道的业务,是一家综合实力强劲的公司,今年刚在本市租了层办公楼作为站点,组建团队,所以招聘消息也刚刚发出,很多人还不知道。   巧的是,招聘岗位又是夏镜经验最丰富的用研岗。   这件事像是某种幸运的征兆,从这一刻开始,夏镜的秋招进度开始变得顺利,一连又接到几个面试邀请,他一概接受了,但最重视的还是聚乐科技。   面试持续一周,迎来现场终面,候选人需要当面提交一份关于指定游戏的测评报告,切入角度可以是可用性、用户画像、付费策略等,现场汇报后交叉提问和评价。   夏镜接到通知时,距离终面已经只有三天。   对接的HR是刚入职的新人,是个语速很快的小姑娘,通话时大概因为觉得抱歉,不停解释:“整个站点的招聘流程都很急,所以时间点卡得很紧,我已经尽量快地通知大家了,但是时间还是挺紧张的,抱歉啊,我知道大家秋招都很忙,真的已经尽快通知了,有任何我能帮忙的事情随时和我沟通……”   夏镜原本还挺有压力,让这小姑娘大河流水似的一通道歉,也被逗乐了:“好了,没关系,我没打算骂人啊,不用道歉。”   不过放下电话他就笑不出来了,迎接他的是为期三天昼夜不停的准备工作。   终面那天,风很大,冬日的晴天明朗而冷冽,夏镜早早来到面试地点,坐在接待室里等候。面试开始十分钟前,他等来了白宇。   两人见面相视而笑,白宇笑得和和气气看不出端倪,夏镜差点就是苦笑了。   果不其然,终面交叉提问时,白宇对夏镜的言谈,说不留情面都是轻的——话里话外暗示和打压,看上去热络积极地交流,其实就差指明夏镜在实习时就不如他。   这种场合里,针对每个细节据理力争是不可能的,疲于解释更不可取。与争锋相对地质问相比,白宇这种暗处的手段最让人吃亏,夏镜没有办法,只好视而不见,针对汇报内容本身,提了些中规中矩的问题。   面试后,当初对接的HR小姑娘送候选者下楼,看其余人走远了,专程对夏镜说:“我看老板对你印象不错呢!你汇报的时候他在下面老点头!”   “交叉提问的时候,就变成摇头了吧?”夏镜笑了笑,说:“不过多谢你的鼓励。”   白宇的种种暗示大家都看在眼里,小姑娘一挑眉一摆手:“你别灰心,据我慧眼观察,老板不一定喜欢太有手段的人,职场上混久了,谁不了解那些小花招呀,那个谁表现过头了,我可不看好他。”大大咧咧说完这番话,她才“啊”了一声,开始找补:“哎呀我就是瞎说,你可别往外说啊。”   夏镜再一次被她都笑了,赶紧保证:“好的,我已经忘了。”   小姑娘的确话痨,忍不住又道:“这都是秋招尾声了,我们公司算晚的,所以结果肯定很快就出来。你别灰心,等我消息。你可是业务部门亲自审核推来的简历,很有希望的!”   夏镜一愣:“业务部门推的?”   “你不是走内推进来的吗?内推简历都是业务部门的leader审核过后才转给HR的。”   “我没……”夏镜收住话音,顿了顿,问:“你能查到是谁给我内推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也不知道?”   “可能投太多简历,我也忘了。”   夏镜离开公司,在路边小店吃了晚餐,回宿舍时已经是傍晚。   一进门就被魏泽叫住:“哎,夏镜,回来得正好。”   “怎么了?”   “系里老师发了份校招公司名单,你快去看看吧,有些投递时间今天就截止了。”   院系有时候会发一些校招消息,有的是合作过项目的公司,有的是大公司不愿意消息扩散太广,只针对特定学校发来邀请。这种信息很少,但这种途径比在招聘网站上投递简历更靠谱,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唯一的问题是日期可能滞后。魏泽倒是不藏私,催着夏镜赶紧去看。   夏镜打开电脑一查,果然看见这封邮件,里面的公司名单仅有几家,聚乐科技名列其间。聚乐的岗位里果然也有用研,但夏镜知道,就算他是第一批进入面试流程的人,也已经终面结束,后面再投简历的人,只能期待第二轮招聘,机会已经不大。   想到这里,夏镜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魏泽,聚乐科技的招聘信息,你之前知道吗?”   “这家我看到过校招信息,但是这上面有些岗位,当时是没有的,应该是招的人少,只面向特定学校了。”   “所以,只有少数学校收到了聚乐的校招?最先知道的是这些学校的院系老师……”   前一句是问句,后一句已经不是了。   “对啊。”魏泽接话,说着说着就懊恼起来:“这截止日期都快到了啊!现在投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还是得投一个试试……”   任他一咏三叹,夏镜却是没再接话。   魏泽抒发完情绪一扭头,见夏镜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不知在发什么呆。   “夏镜?”他疑惑地叫了一声。   “嗯?”夏镜仿佛刚刚回过神,抬头盯了眼魏泽,然而魏泽还没来得及说话,夏镜已经从椅子上一弹而起,捞上大衣,边穿边往外走,急得好像有人在后面追,只留下余音袅袅的一句:“我出去一趟!”   夏镜在海滨路上奔跑。   冬日的夜风带着海腥味打在脸上,风声卷着浪声震动耳膜,他的脸颊和耳朵全都在发冷,但心跳得厉害。血液在身体里因为某种情绪而几欲沸腾,驱使他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夏镜在急促的呼吸声里反省自我,心想自己真是愚蠢又迟钝,那么多咫尺相对的情形,那么多言犹未尽的话语,全都被他一次次忽略了。   或许不是忽略,是太多犹疑和自我否定笼罩了他,掩盖了那些本就小心翼翼不敢声张的真相。   那些步步后退的纵容,隐藏克制的紧张,还有不露声色的关心……难道还不够昭然若揭吗?   汩汩的过往时光悬在身后,是从小到大经历的无数次不可对人言,而浩荡的明日岁月横在眼前,是看不清福祸悲喜的恐慌与悸动,他像一根浮木漂在中央,既无前路也无退路,可这一次,再也容不得他迟疑了。   现在明白或许也不算晚。 第33章   时钟指向十点一刻,杜长闻从一个饭局回来,到家就立刻去洗了澡。   饭局上不能推脱地喝了酒,他原本打算洗完澡就睡觉,可当一切收拾完后,迟来的酒意又冲散了睡意,索性坐到书房里,取本书看。   敲门声“咚”的一声响起来,吸引了他的注意,然而这声过后,敲门的人似乎也意识到莽撞,声音再次响起来时,就变得轻而持续。   于是杜长闻走出书房,打开门,不算意外地看见夏镜站在门口。   杜长闻只来得及问了句“出什么事了?”,就被抢过话头。   “我有话想跟你说。”   “嗯?”   夏镜的呼吸还有些急促,风把额发吹得乱了,但眼神很亮:“那份简历是你帮我内推的,是不是?”   夏镜没有点明,但他相信杜长闻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果然,在他问出这句话后,杜长闻脸上一点疑惑也没有,神情淡淡的,像是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包含任何私心。   “哦,是我推的。你去面试了?”   夏镜不理会他的问题,自顾自说下去:“我知道是你,可是为什么?你也这样帮过其他人吗?”   他的语速有点快,声音夹杂着兴奋与不安,不待杜长闻回答就一口气说下去:“你可能不知道,我之前每天做在犹豫,连梦都想搞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后来我又去过酒吧找祁羽,他讲了一点你的事情,不多,但足够让我灰心了,这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对的,你自己也说过这样的生活就已经足够……可是……”   他说得乱而快,不敢看杜长闻的表情,只知道后者一言不发。   但没有阻拦本身就是一种鼓励。   于是夏镜顿了顿,鼓起勇气抬头看向杜长闻,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可是,我一个人演了这么久独角戏,差点忘了问,你是不是也在装模作样地演戏?”   最后一丝尾音消散后,楼道里恢复了空寂。   夏镜感到杜长闻深深地看着自己,他想从这样的目光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无论是抗拒、不满还是回避,但什么也没找到。他知道自己现在大概很狼狈,冒着大风跑了一路,突兀冒失地敲开门说出这样一番话,冲动直白,冒着傻气,怎么看都不像是惹人喜爱的姿态。   但杜长闻沉默地看着他,不知从中看到了什么,目光里的软化逐渐变得明显,连夏镜也有所察觉了。   继而他就听进见杜长闻轻轻地叹了口气,接下来的话就有了明显的动摇。   “进来再说,你想让邻居都来听一听吗?”   事实上所谓的“进来说”也只是关上门站在玄关,夏镜按捺不住地抓住杜长闻的一只手臂,执着地追问:“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这样的姿态似乎刺激了杜长闻,后者几乎是用无奈的语气对夏镜说:“话都让你讲完了,还让我说什么。”   这不是一个问句,更像一个回答。   夏镜感觉心跳倏地漏了一拍,继而就更快地跳起来了。   这晚他似乎一直被某种力量推动着,一点点验证他迟来的想法,越是接近真相,这种力量就越汹涌,他像是讨要一个更明确的答案那样,得寸进尺地凑近了,近得快要贴上脸,执拗地提问:“你否认了那么久,为什么现在又肯承认了?”   他鼓足了勇气做到这一步,而杜长闻毫无避让地凝视了他一秒,挣脱夏镜本就没怎么用力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背上。   这是一个接近拥抱的姿势。   夏镜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因为就连杜长闻近在咫尺的神情也并不平静。   可是杜长闻的话是答非所问的另一个问句:“你说你每天都在犹豫,是在犹豫什么?”   夏镜还是老实地回答了:“我……不想给你带来困扰,这种事情我也有过教训了,天知道别人会怎么传,又会产生什么影响……”   现实的话题让杜长闻隐隐皱了下眉,脸上又呈现出夏镜熟悉的固执的神情。   这一瞬间,夏镜意识到那根不可跨越的线又绷紧了拦在杜长闻面前。   继而他就听杜长闻说:“夏镜,我也是一样的心情。”   夏镜愣了一下。   然后脑海里就像被人点燃了烟花,轰然炸开了。   他不管不顾凑上去吻住杜长闻,因为没有控制好力道,几乎是撞上去的。   杜长闻让他撞得向后微微一仰,抵在墙壁上,贴在夏镜后背的手像是抖了一下,立刻就收紧了。   时间在这种时刻是无从度量的,亲吻仿佛一碰即碎的幻觉,又仿佛永不逝去的烙印。   两个人克制着分开时,温热的呼吸还交织在一起,夏镜却害冷似的轻微颤抖起来,他垂头埋向杜长闻的肩,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怎么办?”   他感到杜长闻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仿佛是被问住了。   杜长闻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和刚才亲吻的热情相比,语调显得过于冷静柔和。   “你想怎么办?”   夏镜抬起头看向他:“我不知道。”   说出这句话后,他感觉杜长闻似乎从某种类似醉酒一般的神情中清醒过来,目光如炬,暗藏着光芒与更深的情绪,让他隐约感到了紧张。   这是死局。   他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也知道很多事没有道理可讲,人们只愿意相信宏大抽象的正义,不会关心渺小的真相。   到时候,难道他有本事替他开脱吗?难道他还能冲到每个人面前,苦苦解释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诱导和逼迫,再质问他们凭什么容不下两个普通的相爱的人?   就算他能这么做,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夏镜张了张嘴,言语因为苦涩而几乎变了音:“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杜长闻沉默良久,却只是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然后,他像与己无关那样轻声提出建议:“那就再等一等,等你看清楚面临的是什么选择,想明白你要的是什么生活,怎么样?”   “等多久?”   “你还是个学生,至少等你毕业。”   夏镜有片刻恍惚,觉得这个提议合理得像一个变相的承诺,只是不明白杜长闻的神情为什么这样严肃,仿佛努力维持着镇静,不愿露出更难看的表情。   “等我毕业,你会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等你确定自己要什么的时候。”杜长闻回答。   杜长闻没有告诉他,所谓的等,要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他也就自作主张地再次将这个答案理解为承诺。   夏镜笑起来,笑容里夹杂着不容掩饰的不安和快乐:“好。”   杜长闻就也笑了笑,像是被他眼里带着迷恋的光芒蛊惑了,忍不住伸手抚过他的颈侧,像是要努力说服彼此一般,重复了一遍:“那就再等一等。”   这天过后,气温骤降,顿时就有了年末的气氛。   为数不多的几门课逐渐开始期末考试,而夏镜这届的学生能分出一半精力来应付就算不错了,更重要的是毕设和工作两件大事。天气与忙碌,或多或少给众人心头带来了低压,夏镜在这其中是个特例。   自从确认了杜长闻对自己的心意,他觉得一切都柳暗花明起来。   幸运女神的眷顾终于落在他身上,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在期末考试即将结束的日子,聚乐的面试结果也出来了。   接到电话那天他在实验室。   天气虽冷,但也有干净柔和的阳光,已经完成实验和期末准备之后没有别的急事,他一大早就跑来实验室闲坐,终于等来了杜长闻。杜长闻一来,他就不肯在外面待着了,非要跟进办公室里,问他做什么,只说找书看,并且笑着保证绝不打扰。   他摆出这种耍赖似的态度,杜长闻没有被他带偏,十分客观地问道:“我记得你下午还有考试?”   “是个汇报,”夏镜还是笑,“到时候再赶回去,来得及。”   杜长闻当即一皱眉:“胡闹。”   可是夏镜现在不怕他。   换作以往,夏镜一见他有生气的苗头就忐忑不已,摸不准自己哪里惹他不快,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杜长闻说几句,他反倒隐隐觉得亲昵。   杜长闻赶不走他,任凭他跟进去。   看书当然是个谁也不点破的幌子,夏镜捧着书坐在窗户下,恰好在光线最佳的区域,白纸黑字,就是没有看进眼里去,倒是偷看杜长闻的时候更多些。   杜长闻坐在书桌前回邮件,半张脸笼罩在稀薄的冬日阳光里,像温煦的影子,越是看不分明,夏镜越是忍不住去看,想要看得更清楚。   后来杜长闻处理得差不多了,一抬眼皮,将他逮个正着。   夏镜抿着嘴别开脸,过了会儿没听见杜长闻说话,又转头去看他。   这一看,就听杜长闻对着电脑说:“过来。”   夏镜愣了愣。   杜长闻抬头重复道:“过来一下。”   “嗯?”夏镜站起身走过去,探头去看杜长闻的电脑,页面上是院系的评分系统,杜长闻正在填写课程总结和分数。   “我给你算的分出错了?”   夏镜问完又仔细看了看,没看出问题,又没有听见杜长闻的回答,一侧头,这才发现杜长闻在咫尺之遥的地方看着自己。   见他看过来,杜长闻反倒移开目光,只是眼尾的线条随着笑意而变得明显。   “没有错。”夏镜听见他说。   “嗯?”   那叫我来做什么?   夏镜没来得及问,放在小茶几上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有人来电。他只好暂且放下疑惑,折回去接电话。   电话一接通,聚乐科技那位讲话如流水一般的小姑娘就开了闸,先是恭喜他拿到了offer,接着报出一个超出他预期的薪资,然后又好生介绍了一通公司愿景和部门发展情况,看样子是提前打过腹稿。   夏镜听她说着,自己也很高兴,末了因为太高兴,连谈薪这个环节都忘记,只说考虑后会尽快给答复。   直到挂了电话转向杜长闻,他面上的喜意也没有消散,眉眼弯弯地朝杜长闻咧开嘴笑了笑:“聚乐给我发offer了。”   杜长闻早就猜出来:“看来是很满意?”   “是啊,这家公司一直是我最理想的选择,无论岗位还是报酬,都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好吧,我不止是满意,是很高兴。”说着,夏镜几步跨到他面前,像是克制着喜悦,又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但依旧还是主动抱住杜长闻,环住手臂紧了紧,才松开手说:“我还没有跟你说谢谢。”   “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面试得来的。”   夏镜摇了摇头,没有再争辩。   他觉得自己活到二十来岁,命运才头一次对他展示出友善的面目,接连给了他爱情和事业,虽然都只是将将开端,可他已经感知到了幸福的滋味。   这种弥散的快乐回荡在他心里,让他只是忍不住看着杜长闻笑,末了发出感叹:“真想早一点毕业。”   这句感叹让他说出了无限憧憬,与他的兴奋相比,杜长闻显得冷静许多,只是笑了笑,轻声接了句:“是么。”   夏镜只当他的冷静是理所当然的,只有自己是个还未踏入职场的菜鸟,才会这样容易满足。但他的快乐也是理所当然的,于是他依旧是笑着:“你不要笑话我。”   “没有。这是好事。”杜长闻说。   “嗯,也不止是因为这份工作。”夏镜有点脸热:“不止是因为这个……”   杜长闻看了他一会儿,才拍了拍他的手臂,说:“去吃饭吧,下午不要迟到。” 第34章   这年的冬天格外冷,不像南方城市惯常的气候,过年又比往年早,杜长闻在最后一次组会上宣布提前放假,获得一片欢呼声。   散会后大家都有点兴奋,磨磨蹭蹭留在实验室讨论春节安排。   杨斌声称家里安排了相亲,扬言自己一定比贾依然先脱单,说不定春节后各位同门就能见到未来嫂子。贾依然鼓着掌支持他:“是要让我们见一见,是谁这么不开眼。”围观的朱晴等人都笑起来。   一片闲谈里,夏镜趁人不注意,挤到正要进办公室的杜长闻身边,带着满脸笑意问:“春节有什么安排啊杜老师。”   他现在很爱叫杜长闻“杜老师”。   杜长闻在众人面前一点痕迹不露,越是如此,他越是喜欢张口闭口“杜老师”。虽然随便谁见了杜长闻也都是这样称呼,但从他口中说出来,总带有几分不可对人言的别样滋味。   杜长闻听了他的问题,目光扫过他身后聊天的几人,最后才看向夏镜,轻声反问:“你想要什么安排?”   夏镜让他问住了,有点脸热:“额,不知道,我打算找你商量……”   “在这里?”杜长闻打断他。   夏镜时常觉得自己在杜长闻面前会犯傻,但也有敏锐的时候,例如此刻,他扬了扬眉,耳语一般做出提议:“晚上我去家里找你?”   杜长闻看他一眼,关上了门。   这些日子以来,两个人的生活并没有大的改变。   夏镜有时会在众人面前递一些眼神,做点小动作,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做。大学校园里向来不缺年轻的情侣,都带着恨不能昭告天下的高调姿态,像糖豆一般粘在一起。夏镜看得多了,也并不羡慕。   一切仿佛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只是彼此都知道前行的方向已经和从前不同。终点还藏在迷雾后,但他们会一程程走过去。   夏镜知道双方都在适应这种变化,或者反过来,在小心翼翼地推动这种变化。   夏镜转过身,恰好杨斌正喊着去吃火锅,算是年前的聚餐。   “难得这年是冷冬,吃火锅最合适了。夏镜你也来吧?”   往常这种活动夏镜都是找借口拒绝,这天却忽然觉得和大家一起也不错。几个人就此出了俪大,往夏镜宿舍的方向走,那里有几条小街遍布美食,自然也有各式火锅。   迎着冷风走过去,再谈笑着吃一顿冒着热气的火锅,夏镜愈发觉得此类活动并不如想象中无趣。尤其研究生的日子转眼即逝,真正称得上有交情的,也不过是实验室朝夕相处的这几个人。   直到抱着愉快的心情吃完这顿饭,散步回宿舍,夏镜才发觉自己好像感冒了。   连打几个喷嚏后,他渐渐开始有了头晕和发热的迹象。   感冒这种事可大可小,他洗了个热水澡,感觉身体和头脑一起舒畅起来,似乎并不严重。原本计划去找杜长闻,这会儿倒不知道该不该去了。   正是犹豫不决,忽然收到杜长闻的消息。   ——你什么时候来。   夏镜心里的秤立刻往“去”的那头坠下去。   捧着手机反复看了好几遍,又无声地笑了一会儿,他按下通话键打给杜长闻。结果杜长闻一听说他感冒,似乎想也没想就说:“那就别过来了。”   夏镜没接上话,杜长闻又补了句:“不要吹风。”   夏镜“哦”了一声,看似转换话题道:“我们宿舍太老了,阳台门关了也等于没关,风还是挤着缝往里吹,夜里连月光都挡不住,我们都说住城大宿舍等于露营。”   这话说完,杜长闻那边安静了几秒,然后问:“你知道你随时都可以来吧?”   夏镜又“哦”了一声,只是语气大不相同了:“随时吗?”   杜长闻平静地回答:“嗯。来和我一起过年也可以。”   直到放下电话,夏镜才忽然回过味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杜长闻面前留过痕迹,又或许是去年的年夜里,酒吧偶遇那次露了馅。杜长闻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过年不回家,如今却自然地邀请他一起过年,看来当初并非没有留意。   这天半夜,夏镜果然开始发烧。   真正发烧的病人不会觉得热,反而是冷,夏镜怀疑自己是被冻醒的,然后才感知到四肢酸痛头脑昏胀,于是彻底睡不踏实了,只好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捱到后来,醒一阵睡一阵,也不知道夜晚走到几时几刻了。   再后来,他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回到了家。   说起来许久不见父母,但真正见到,连最细微之处都与往常如出一辙。那些皱眉的表情,冰冷的眼神,斥责的语气,竟是丝毫没有改变,与熟悉感一齐蜂拥而上的还有紧绷的气氛。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居然还敢说喜欢男人?”   满脸怒意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厉声指责还嫌不够,跃跃欲试地扬起拳头,试图让夏镜道歉:“你再敢说一遍?亲戚邻居要是知道你这种癖好,我还怎么做人?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孝的东西!”   周小美在旁边露出沉重的表情,不过保养良好的脸上,愁也愁得有限。她是拦不住什么的,所以劝了几句“好好说”也就算尽到了责任,任凭男人发泄情绪。   夏镜好像一分为二,成了两个人。一个站在男人面前愤怒地回看过去,这个神情激得对方再一次“桀骜不驯”“不孝子”的谩骂起来。另一个夏镜也皱着眉,却不是对着谩骂不已的男人,他在受骂的自己身边说着:“不要激怒他……不要在意这些话……你没有错……”   可无论怎样焦急和愤怒,似乎都传达不到另一个自己耳中。   几句话后,男人扬起的拳头终于怒不可遏地落下来,打向夏镜。   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夏镜从梦中惊醒。   潇潇长夜正是浓黑如墨,似乎永远也不会过去。他躺在床上想,梦这种东西果然做不得数,那些情形与对话并不是同一时间发生的,甚至根本没发生过,怎么在梦里都混淆在一块儿了。   暴力与自私从来不需要用同性恋做借口。   事实上,父母从来不知道他是同性恋。   与媒体热搜所报道的新闻不同,他的经历没那么戏剧性,也没那么耸人听闻。当初一次次争吵挨打的理由,远比同性恋来得细微和不重要。一句话不合,或者在工作里不受重视,或者在别处受了气,都可以成为拿孩子发泄的借口。身上的伤痕也早已不可查了,远没有新闻热点事件里那种触目惊心的效果。   唯一相同的,是从幼年到儿童,从小学到初高中,从十几岁到二十来岁,这些漫长的岁月。骇人新闻里的人是一天天捱过去的,他也是。   时间很公平,除去让看客瞠目的某些瞬间,真正需要熬过去的日子,大家都一样。   那些日子里,周小美试图起到某些帮助。例如在他被拖在地上打的时候会适时劝阻几句,有时打得狠了,伤口流血不好看,她也会及时替夏镜上药止血,以免让亲戚看出端倪。更多时候,她也会劝夏镜,劝他认错、服软、示好,做个体贴的孝子。   夏镜又回到了那间屋里。   周小美进屋来给他上药,关了门劝他认错。   灯光照不亮整个房间,昏黄的光线里,伤口上撒了药,成了扭曲的泛着青色的爬虫。夏镜心里憋闷得好像无法呼吸:“我没错……”   “你该认错就认错,哪有和父母顶嘴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是一家之主,你听话些,哪有那么多事儿呢?”   夏镜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好像说一句要费劲全身力气,他想要大喊,但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没错……”   周小美像是听不到他的话,自顾自说着:“谁家不是和和美美的,只有我们家这样,我真是造了什么孽要受这份苦。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要不我们去看看心理医生,别的孩子都能理解父母,体贴父母,你怎么学不会呢?”   夏镜觉得自己有理讲不清,心理又是急又是气:“不是,不是的……”   “你爸爸只是控制不住脾气,他每次打了你也很不好受的,你知不知道?”   受不住这种质问,他终于再一次醒了过来。   在他还小的时候,这些话多听几回,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错。   有时候亲戚知道了家里的冲突,父母都用“管教孩子”盖以论之,夏镜疑心自己真的需要“管教”,但又始终不明白为什么。   这种疑惑和谴责纠缠了他很多个日夜,比起身体上的那点痛,这才是不解的噩梦。   后来有一次,两个人剧烈争吵过后,夏镜跑出家门躲避,回来后发现自己养的小狗被男人打得瘸了腿。周小美随口敷衍,教育宠物而已,不小心打重了。   夏镜当然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说来奇怪,他自己挨打的细节很多已经模糊了,但那天夜里他回到家,小狗一瘸一拐走过来,伸出爪子放在他手里的情形,始终鲜明得好像昨日才发生。   自那以后,他才放下对自己的怀疑。   夏镜烦躁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比起梦中或真或假的片段本身,那种辩解不出的急迫和委屈来得更汹涌,以至于分明醒了,情绪还萦绕不去,让人心烦意乱。脑袋里昏昏沉沉,像是要裂开似的泛着疼,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反复几次,脑海里残留着不肯褪去的回忆才渐渐变淡。   夏镜强迫自己转念去想别的人和事,想来想去,思绪还是落到杜长闻身上。   也没力气思索什么大事,无非是他某天穿了什么衣服,说过什么话,用怎样的神情看向自己,语气里的细微变化。放任自己沉溺于琐碎无意义的回忆,心绪终于渐渐平和下来,这回就真的沉沉睡去,再无乱梦了。   这场病来得快,去得却慢。   先是发烧了两天,随后转变为轻微的发热和持续的咳嗽,迟迟不见好。   期间杜长闻向夏镜提议:“我来看看你?”   夏镜对这个提议很心动,可是下意识担忧:“还是算了,宿舍人来人往的,让人看见怎么说?”   他这样问,杜长闻也就不再提了。   等他彻底好转,已经是年前最后一天。   当初杜长闻那句“一起过年”说得像个似是而非的邀请,夏镜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这几天也闭口不谈此事,倒像是忘了。 第35章   到了那天下午三点多,夏镜在宿舍盘算良久,估摸着有什么琐事家务也该做得差不多了,于是像模像样地穿戴好,走出很远才找到一家超市,采购了足足两大包食材。排队付款时,看见旁边铺陈开一大片朱红碎金的春联福字,喜气惹眼,顺手也拿了一套。   当他拎着大包小包敲开杜长闻的门时,杜长闻最初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的。但就在夏镜以为自己会错意时,杜长闻已经笑道:“这都是拿了些什么?”   说着从夏镜手里接过东西,换到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拉住夏镜胳膊轻轻往里带:“愣着做什么,进来。”   倒是夏镜,之前只是一味兴奋,直到见了面,羞涩才姗姗来迟。   杜长闻穿着乳灰色的绒线衫,脖颈和手腕处露出衬衫的领子和袖口,领子没整理好,两边略有点高低不一,配了白色长裤和同色绒拖鞋。   夏镜见了这样家常的装束,感到一种亲近的快乐。   故作镇定地笑了笑,他一面看杜长闻翻检袋子里的食材,一面说出自己的打算:“都是些吃的,难得这么冷,我想着晚上可以下火锅。”   “病才刚好,就难得这么冷了?”杜长闻把食材分门别类,往料理台或冰箱里放,同时慢悠悠地打趣:“一晚上可吃不完,这些够吃完整个年节的。”   夏镜站在旁边插不上手,但视线锁在杜长闻身上,脚步也跟着来来回回,于是回答的声音始终响在杜长闻身后:“都不容易放坏,你可以慢慢吃。”   “哦,我以为你……”杜长闻说到一半,忽然转身,手里拿着卷得规规整整的春联和福字:“还买了这个?要贴门口?”   “啊……”夏镜来的时候特意看过门口,什么也没贴,猜想杜长闻是没有这个习惯,这时让他一问,回答就变得不肯定起来:“在超市结账的时候顺手带的,贴不贴都行。”   “现在贴是不是有点晚。”杜长闻将东西递给夏镜,“你来贴,我去拿胶水。”   夏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杜长闻已经去了书房,很快找出一小支固体胶,摊开手给夏镜看:“只有这个,平时贴发票用的。应该也行。”   门上没有可以作为度量指标的直线,夏镜比比划划半天,还是不敢下手,忍不住用力向后仰头,试图拉远视线:“右边是不是高了?”   杜长闻站在后侧方陪他折腾许久,现在不搭理这个问题了,只伸手虚虚托住他的后背:“这样就可以,你别再闪了腰。”   夏镜扭头冲他笑:“哪儿能这么容易就闪了腰。”   杜长闻心知他笑得这么开心,多少是带些炫耀,就放下手,后退一步靠在楼梯扶手上,环抱双臂打量他,同时加深了笑容:“嗯,年轻人,身体柔韧。”   夏镜被他点破反而不说了,回过头嘟囔着“好像正了”,耳尖却悄悄变红。   将将贴好,对面的门咔的一声打开,有人走出来,夏镜还没回头就听见一句“杜老师新年好啊!”声音是上了年纪的男声。   夏镜的手还按着春联一角,动作立刻僵住,可维持这个姿势显然更不可取,只好在杜长闻从容不迫的寒暄里转过身来,勉强挂出笑容看向对方。   一看之下,三魂差点没丢了两魄,对方竟然是与杜长闻同院的一位老教授。   虽然夏镜与老教授从无交集,可在院系楼里进进出出,夏镜是认识对方的。   老教授似乎要下楼,看了眼夏镜,脚步一顿,又或者视线只是短暂地掠过他,很快看向那幅春联,笑眯眯地念出来:“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财。哎哟这春联挑的,真喜庆!”   夏镜僵着一张脸陪笑,笑浅了怕露出怯意,笑深了怕惹人注目,头脑和心里齐齐空白,杜长闻接下来与对方说了什么——似乎是“大俗大雅”之类的揶揄——他是全然没听进去。   直到杜长闻结束寒暄,拍拍他的背:“贴好了吗?好了就进屋。”   彼时老教授才下了几级楼梯而已,夏镜含糊应了一声,走进屋去。   随着关门声响起来,他才长长出来口气,肩膀因为放松而塌下来。察觉到杜长闻的视线,他笑了笑,感叹道:“你也太镇定了,我总担心他认出我来。”   杜长闻关了门没急着动,站在玄关处问夏镜:“认出来你准备怎么办?”   “应该……没有吧。”夏镜定了定神,“我是吓呆了,你都和他聊了这么多,怎么也没含蓄地解释几句。”   “解释几句?”   “比如说我是什么远方亲戚啊,或者干脆讲我是你的学生,来拜年的,反正这也算是事实,就算他认出来也没关系……”   杜长闻先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说到中途,竟是一言不发,直接往厨房走,拧开水龙头洗手去了。   夏镜后知后觉住了口。   虽然从杜长闻脸上的神情根本看不出痕迹,但他也看出这个话题并不讨喜了。若无其事地跟上前,夏镜指着料理台上的东西,再一次开口:“这些东西要不要先处理一下?”   杜长闻抽了张纸巾,低着头擦手,随后将用完的纸巾攥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才看向夏镜:“好,你来帮个手。”   水流声和切菜声渐次响起,两个人肩并肩处理食材,一时沉默下来。   屋里有空调,并不算冷,但水管里流出的水还是带着清列的气息,新鲜食材被洗净、削皮、切块,也各自散发出某种浅淡的味道。这些气味和衣袖触碰时发出的微弱声音一起交织在空气里,夏镜莫名又变得安心。   再次偏过头看一眼杜长闻正在切土豆的手,夏镜停下动作,等杜长闻将切好的土豆装进碗里,去取还没洗净的香菇时,他伸手盖住杜长闻的手。   冰冷湿润的触感贴在掌心,夏镜忍不住握了握:“我来洗吧,水太冷了。”   杜长闻平时不爱做饭,这座城市冬天又短,所以延续了前一任主人的作风,水槽这头连热水也没接。   夏镜说完就放开手,去抢那盒香菇,杜长闻一扬手轻易躲开:“你洗就不冷了?”   夏镜抬头,对上杜长闻含笑的眼神,就也笑了,面不改色地撒谎:“我不怕冷。”   但杜长闻到底没让他得逞,转身拧开水龙头说:“你要是闲得慌,帮我切个辣椒。”   无论语气还是神情,与之前是大不相同了。   夏镜切着辣椒,还不肯闭嘴,一面说话一面扭头去看杜长闻:“你平时真不做饭啊,食堂吃多了不腻么,自己磨炼一下厨艺多好。”   杜长闻背对他回答:“我对吃不讲究,单是处理这堆食材就这么费时,不如用来做别的事。”   “真是没有生活情趣。”   “看着你的刀,小心切到手。”   夏镜一听这话,更得意了:“我可是从小踩着凳子做饭练出来的技能,闭着眼都能切。”   对话一旦开启,就像见不到头的旅程,一路聊了下去。做饭的人饿得快,食材准备就绪正好接着开席,两个人围着一锅热气腾腾足够三四个人吃的火锅,吃吃停停,居然吃得差不多见底。到了最后,几乎只是围着锅喝酒聊天。   喝酒后的反应人各有异,夏镜有意观察,只觉得杜长闻越喝越像是不会醉,一派淡定自若,不像自己,心里的情绪和脸上的表情都放大呈现出来,而且止不住想要微笑。   就是意识和身体已经不太同步的当下,听见杜长闻随口问了一句:“过年又不回家?”   这个“又”字让夏镜真的笑起来了:“是啊。我还在想你怎么不问。”   “你想说吗?”杜长闻开口。   夏镜略显刻意地摆摆手:“你别搞得像我经历过什么重大创伤一样。”   杜长闻没说话。   “其实真没什么。”夏镜喝完最后一口酒,将杯子倒过来看了看,确认一滴也不剩了,才勉为其难地放下,盯着空杯继续说下去,“我爸是个暴虐自私的混蛋,在外总要装孙子,憋着一口气回家,就爱跟我找茬……其实很常见吧,据我妈和我家大部分亲戚说,所有家庭都是这样的,”说到一半,他又轻笑一声,“毕竟骂一骂打一打也不会死人,不值得大惊小怪,如果我有意见,是我不孝。”   说到这里他还是闭了嘴,咬着唇垂下头。   杜长闻看在眼里,说:“当然不是。”   “管他是不是呢!”夏镜又笑起来,是很无所谓的神情:“反正我还活得好好的,马上就能毕业工作了,他们也拿我没办法了。都说经营关系最好的方式是找一个共同的敌人,不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怅然若失,从此没了我这个维系婚姻快乐的助力。”   虽然他竭力说得轻飘飘,好似在谈论别人,杜长闻还是沉默片刻才接上话:“以后也不回去了?”   “我今年特意没打电话,他们也没问,大概是双方都认清形势,默认一拍两散了吧。”   “嗯。”   夏镜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我不想要那个家了。”说完像是在等杜长闻回答,动也不动凝视着对方。   杜长闻与他对视片刻,看他的眼睛在客厅灯光下亮得一点儿也不像醉鬼,顿了顿,却是说的另一件事:“我很难在这件事上给你公允的意见。”   “嗯?”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都在国外,我们没什么来往。”   看着夏镜露出惊讶的神色,杜长闻轻轻摇了摇头:“这都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我只是想告诉你,至少在我看来,人这一辈子得先让自己活好了,才顾得上别的。大众认可的道德礼仪,世俗规范……天大的真理,也大不过一个具体的人。所以,反抗和远离那些让你痛苦的人,无论如何都算不上错。”   夏镜脸色强装出来的谈笑神情一点点褪去,在杜长闻说完后,沉默良久,又一点点重新笑起来,说:“嗯。”   随即他低下头,用几乎不可闻的音量继续道:“我们可以谁都不要,只要彼此就够了。”   杜长闻看着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夏镜很快被露台外忽然响起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他一转头,恰好见一簇巨大的金色烟花在半空绽放,遥遥点亮了已然十分浓重的夜色。等下一朵赤红如火的烟花紧接着炸开时,他干脆起身去拉杜长闻的手臂,兴冲冲地要去露台看。   “外面风大……”杜长闻的话只说了个开头就咽下话音,看了看明显醉了并且兴奋起来的夏镜,改为一句:“好歹穿件衣服。”   最终杜长闻去衣柜里取了两件羽绒服,两人各自裹紧了,连拉链也来不及拉,环抱着衣服肩靠肩站在露台上,在扑面而来的海风里看烟花。   夜空像巨幅的幕布,遥遥放映着绚烂光采,风呼哧呼哧吹响了衣帽,鼓动着耳膜。   夏镜感觉杜长闻对自己说了什么,但当他转过头大声问“什么?”,杜长闻只是替他把帽子扣在头上。   风声夹着浪声笼罩了他们,如同电影背景音在空荡的影院里响起,他们就也如同虔诚的观众那样,静静看着远方,谁也没有再说话。 第36章   等最后一道余烬消散在半空,他们才推开门返回客厅。   夏镜见两人都是冻坏了的模样,全然忘记罪魁祸首是自己,缩着脖子一面发抖一面笑:“真是奇怪了,在外面还不觉得,一进来接触到热气,才觉得冷得受不了。你是不是从来没做过这种傻事?”   杜长闻也冻得手指发僵,进屋后也没立刻脱掉羽绒服,接了两杯热水,递给夏镜一杯,才说:“傻事当然做过,这样的,的确没有。”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笑了。   喝了水身上暖和起来,夏镜放下杯子,脱掉羽绒服,并且伸出手去要替杜长闻脱。   杜长闻由他动作,直到羽绒服被扔到一边,夏镜的手却不肯离开,得寸进尺地沿着衣服下摆伸进去,他才开口:“又要做什么?”   夏镜不说话,只是笑着看他一眼,然后凑近了去吻他。   杜长闻的回应并不算热烈,但夏镜的呼吸急促起来,终于在他越来越不安分的时刻,杜长闻微微偏过头。幅度不大,但避开的意思很明显。   唇齿相依时错乱的呼吸声似乎还残留着,但空气有短暂的凝滞,然而很快,夏镜轻笑一声:“你总是这样。”   杜长闻在他面前总是有一种克制的态度,有时几乎要显出拒绝的意味。可越是如此,夏镜越是常常感到不安,好像现在拥有的一切只是短暂飘忽的幻觉,随时可能打破。越是这么想,越是忍不住就要做出种种主动的行为,例如索吻。   大概刚才的气氛实在太好,他这句话里,感叹多于不忿。   风声浪声和夜色一起隔绝在玻璃门外,室内灯光也暖,空气也静,夏镜看进杜长闻眼里,忽然觉得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足够满足了。但人总是贪心的。   他轻轻向前一探,在杜长闻嘴角落下一个吻——距离太近了,他算准杜长闻躲不掉,所以这一吻送得格外轻巧,羽毛似的,几乎不能算做一个吻了。   笑眯眯地后退半步,他再次看向杜长闻。   可是迎上杜长闻的目光,辨识出其中几乎含痛的意味后,夏镜立刻愣住了。这样的目光深处没有谴责,但夏镜感到前所未有的锐利,直直劈开他呼之欲出的那点情欲。   有一瞬间,他分不清自己的惧意是为了杜长闻,还是为了他们避而不谈的未来。   好在杜长闻很快恢复了柔和的神色,连语气也是夏镜预料中的,无奈而纵容:“闹了一晚上,还没够?”   方才短暂的一瞬,就像幻觉一样过去了。   “你总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夏镜说完这句,却是率先跳过这个话题,转而伸出手抱住杜长闻,是什么意图也没有的抱法。   杜长闻垂下眼,不声不响地任他抱着。   夏镜留恋着不肯撒手,良久才看了看时钟:“原来十二点早就过了,我还等着给你说新年快乐呢。”   杜长闻看向夏镜,后者的额发有些凌乱,不知是灯光还是星月的光辉落在他的眼里,让眼中蕴藏的笑意也几乎颤着光芒。   他像是被这样的夏镜打动了,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新年快乐。”   夏镜坚持要和杜长闻睡在一张床上。   没等杜长闻回答,他又拿出诚恳的表情,半是申诉半是保证:“我又不做什么。”   然而当真的如愿以偿后,他又兴奋得睡不着了。   最后杜长闻也不知是没睡着还是被他吵醒了,问他是不是认床。夏镜其实是舍不得睡,但没好意思说,见杜长闻醒着,索性开了夜灯,拉着他聊天,反正这一晚上的荒唐事也不止这一件了,杜长闻也由他。   后来说到海滨路上那间酒吧。   “去年在那里碰见你的时候……”夏镜回忆起来,自己先笑了笑:“你不知道,我当时很紧张的,要是你晚一秒出声,我就要走了。而且……我总觉得……”   说着他自己也迟疑起来:“要是换成别人,你会叫住他吃饭吗?”   杜长闻轻声回答:“或许不会。”   夏镜忍不住又笑了,笑完还是有点不肯定,问:“那个时候,你就……”   杜长闻没有再回答,但沉默已经是一种回答。   夏镜叹了口气,语气里又带了忍不住的欢喜:“我真没发现,那时候,我只顾着高兴了。可你也没给我任何暗示啊……”   杜长闻哑然许久,才继续说道:“我原本也没想让你知道……只是,人总有不够理智的时候。”   这话让夏镜得意起来,扭头看向杜长闻的方向,他问了个让他疑惑很久的问题:“你当时在那儿做什么?”   说完疑心自己问得太直接,又找补了一句:“能说吗?”   “有什么不能说。”杜长闻的语气很随意:“你觉得是为什么?”   “一般来讲,不是旧情难忘,就是睹物思人。”   “这是同一回事。”   夏镜笑了两声,问:“那我说对了吗?”   “说对一半。当初我总去那间酒吧消磨时间。喝酒,交朋友,谈恋爱,就连熬夜改剧本也去那儿,有段时间,酒吧楼上的阁楼就是我的住处。对我来说,那里算是最类似‘家’的地方。”   夏镜心里小小的一刺,想起杜长闻之前说过的话。   但他没来得及说什么,杜长闻已经满不在乎地做了总结:“所以每次过年都习惯回去一次,旧情的确有,也的确在那里发生,但不是我回去的理由。”   “哦,那昨天怎么没有去?”   “你说呢?”   解释到这里夏镜已经觉得太多,侧过身抱住杜长闻,他想了想才说:“我很羡慕那些和你的过去有关的人,因为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我们在那时候遇见,你或许可以多相信我一点,可是那时候的你,应该只会觉得我一无是处吧。”   “这种猜测没有意义,过去发生和没有发生的事,现在都已经是我们的一部分了。”   夏镜没太听懂这句话:“我只是很想看看那时候的你。”   杜长闻沉默了一秒,说:“想看年轻人,你照镜子就好了。何况过去显得美好,大多是回忆带来的偏见。”   这句话让略有些低沉的气氛缓和起来,夏镜笑得胸膛都在颤:“嗯,你现在也很好。”   其实有些话杜长闻没法说出口。   年轻时怎样孤注一掷都可以算是爱得纯粹,多数人即使不赞同也要称一声年少轻狂。过了那个年纪,再不顾后果就只会显得不合时宜,以及欠考量。   但他明知这个道理还是走到现在这一步,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另一面,夏镜仰头去看杜长闻。即便是杜长闻,谈及往昔也不免露出一点怅然,这样的神情落在夏镜眼里,是一种迷人的风致。于是他挪了挪身体,更加贴近杜长闻的怀里,轻声说:“我有时希望自己更懂你一些,或者更不懂一些。好在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不管未来有多少时间等在前方,春节假期是有限而珍贵的。   夏镜本想仿照恋爱中的情侣常做的那样,和杜长闻去海边闲步,或是去某个旅游景点游览,但事到临头,还是觉得在家待着聊天才更合心意。杜长闻虽然声称都随他,其实也没有想出门的意思,于是夏镜彻底打消念头,安安心心成天到晚腻在家里。年前他带来的那些菜,果然是吃够一周火锅。   假期最后一天,夏镜在卧室四处寻觅,杜长闻走到门口问:“还吃火锅吗?”   夏镜原本正探头往桌子和墙壁的缝隙里看,闻言立刻抬头,投降似的举了双手:“火锅很好,但我真不想吃了。”说完又继续埋头寻觅。   之前的某个晚上,两个人说笑间夏镜不知碰到哪里,手上的表碰掉了,当时没顾上,后来再找,就遍寻不见了。   “我说要做菜,你又不愿意。”杜长闻说完,见他埋头走来走去,又道:“找几回了都找不到,别费力气了。”   那只表夏镜带了许多年,有点舍不得,嘟囔着“怎么就消失了呢”,又站在原地四顾一番。这当然是徒劳的,末了他才想起杜长闻刚才的话,接着说:“你不是只会做那几种快手菜嘛。”   “因为对我来说足够了。”杜长闻饶有耐心地看着他瞎折腾,又说:“想吃别的也不是不行,菜谱是用来做什么的?”   夏镜面露犹豫:“现学现做?也,也行吧……试试?”   夏镜会做菜,但也只比杜长闻熟手一些,这几天又有点恋爱中常见的愚蠢心思,非要杜长闻为他下厨,自己只肯帮手,这时就揣着手在旁边走来走去,明摆着袖手旁观。   杜长闻随他去,并不怎样如临大敌,对着菜谱一步步往下做。   最后一道糖醋小排装盘前,夏镜凑过去嗅了嗅。   杜长闻见状,干脆夹了一筷子喂给他:“尝一口,还要加点盐吗?”   夏镜张嘴接了,几秒后,睁大眼睛表示惊讶:“挺好吃啊,真不像第一次做的人。”   多少厨房杀手第一次做菜都以失败告终,缺盐少味这些小问题更是不值一提,鲜有这样美味得挑不出错的成果。但杜长闻很镇定,端着菜往餐桌走:“那就不加了,过来吃饭。”   夏镜跟在身后,还在感叹:“看来你做菜很有天赋,要是哪天改行,说不定就是个大厨。”   杜长闻受了吹捧,并不赞同:“照着菜谱都能做得难吃才是天赋。”   夏镜坐在椅子上无语地看着他,又捏着筷子笑了半晌,才去夹菜吃。 第37章   年后这些日子几乎营造出避世独居的假象,夏镜每日和杜长闻待在一起,偶尔会有一种“永远都会如此”的想象。   到了学校开学的日子,两人都有点隔世为人的感觉。   毕竟是最后一学期,夏镜不敢对杜长闻言明,其实私下盘算了很多次未来的规划。可他从未真正踏入社会职场,想破脑袋也是纸上谈兵,何况两人的关系不知会如何影响彼此的生活事业。思来想去,全是乱麻,唯一明确的只有要留在本市这一点。   哪知道偏偏是这一点出了岔子。   那天夏镜和杜长闻约在俪大门口见面,履行耽误已久的海边散步计划,边走边聊正是愉快,夏镜就接到聚乐科技的电话。   他之前已经接了聚乐的offer,对比之下觉得聚乐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公司潜力大,业务在增长期,岗位和薪酬也满意,尤其办公地点在本市,距俪大十公里,不算远。   所以听完对方的话后,夏镜有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回答。等开口时,也是难掩气闷:“都招了人,怎么能说没有这个岗位?”   来电的不是之前那位HR小姑娘,但脾气也很好,耐心解释说不是没有这个岗位,而是这个岗位匹配的业务团队临时改为在北京总部办公了,用研部门虽然还在本市,但作为支持部门,肯定要跟着团队走的,所以需要长期出差。   夏镜压下心里腾升的不知怒气还是恐慌,试图搞清楚更多信息:“出差是什么频率,长期又是多久?”   对方回答这就不好说了,要看业务需要,不过整个项目团队都搬去北京,研发期工作又多,说实话,出差肯定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也不会一两个月就结束。   这番回答已经算得上直白坦诚,夏镜越听越觉得不好,对方倒是摆出讲道理的态度,说这个安排确实和招聘时说的有出入,这次电话沟通也是专程告知一声,双方可以再协商,如果实在不愿意,也可以解约。   挂了电话,夏镜在春日习习的海风里叹了口气,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夏镜告诉杜长闻聚乐带来的信息。   “还说我如果不同意,可以无条件解约。”夏镜撇了撇嘴:“说得轻松,这都快毕业了,哪儿还有好的工作留给我找。”   杜长闻记得他之前还拿了一些offer,问:“别的都已经拒了?”   “都拒了,就剩下一个面试邀约。”   剩下这个offer恰巧是最初实习那家公司的人力资源岗。原来与他有嫌隙那位郑姐已经离职,当初一起实习的吴果得了offer,又从新上司那里得知还有空缺,立刻大力推荐了夏镜。前几天吴果联系夏镜,十分积极地让他去面试。   这家公司也不算差,但终究比聚乐逊色一截。   夏镜当时不好落了吴果的面子,只说考虑考虑,心里其实已经想好过两天就回绝。哪知现在聚乐出了岔子,这个面试倒值得重新拿出来考量了。他没细说前因后果,只告诉杜长闻剩下这个是本市企业的人力岗。   杜长闻“嗯”了一声:“那你的意思呢?”   夏镜顿时苦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们给你多久考虑?”   “一周。”   杜长闻说:“别胡乱下决定,仔细想想。”   夏镜说了半天,多少希望杜长闻能给一点建议,听他这么说,虽然明知他对待事情就是这样冷静抽离的性格,还是有点失望。   但杜长闻不说,他就也较着劲,不肯开口问。   接下来一周,夏镜几乎是闪电般通过面试,拿到了吴果介绍的offer。   他和吴果开玩笑:“公司这么缺人吗?不会招进去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吧?”   吴果反问:“现在哪份工作不是这样?何况这个时间点,可不好招人了。”   倒让夏镜只能点头称是。   临近最后期限的前一天,夏镜去徐磊实验室交最终答辩的材料,碰见白宇。   彼此打个招呼,夏镜正要离开,白宇又闲聊似的问:“听说你拿了聚乐的offer,又没去?”   夏镜眉头一皱,就听白宇又摆摆手说:“我只是听魏泽说接到了聚乐的面试通知,所以猜你是放弃了,看来是有更好的去处了啊。”   夏镜没理他的试探,随口敷衍过去。   回宿舍后,夏镜问了问魏泽,后者果然是接了面试通知,看来聚乐那边已经在做后续准备,补招已经开启,就给他犹豫的时间已经不多。   夏镜没遮掩自己得到的消息,告诉魏泽这份工作要长期去北京出差,哪知魏泽一听,更高兴了。   “那不是很好吗?”魏泽压根不理解夏镜的犹豫:“北京发展空间更大,就算以后跳槽,也更方便嘛。”   这话说得夏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原来这件事在别人眼中是大好机会,不仅没有拒绝的理由,还很值得欢欣鼓舞。   只有他会为不能留在本市犹豫。   这么想着,心里难免冒出不受控制的委屈,心想我是为了谁才会犹豫要不要拒绝一个明显更好的工作机会,而他看在眼里,偏偏摆出这么无所谓的态度,也不怕人心冷。   这样的念头一旦冒出来,有些情绪就再也压制不住。   他心知对应届生而言,未来虚无缥缈无从预测,惟有一份好的工作是一切的起点。更遑论他已经和家里断了联系,正是除了自己别无支撑的时候。遇上这样关于人生的大事,嘴上再怎么硬着不开口,心里还是茫然的。   心乱如麻地睡了一晚,翌日早上,他还是去找杜长闻。   杜长闻在实验室工作,但夏镜带着满脸需要倾诉的表情走进来,他也就放下手头的事情,让夏镜坐在窗下的小沙发上,自己拖了电脑椅挪到沙发面前坐下。从他的视角看夏镜,带着一点俯视,莫名让眼前的青年显得更年轻了。   杜长闻心里突兀地一软,笑道:“脸色这么难看,昨晚没睡好?”   夏镜双手揉了揉脸,也冲他笑了笑,是苦笑:“嗯。”   杜长闻注视着他,主动问:“还是为了工作的事发愁?”   夏镜见他没像之前那样回避这个话题,有点微微的诧异,接着就叹了口气:“你明知道……”他心里积攒了好些话,结果一开口先吐出这句,自己也觉得说得不好,赶忙接着说:“是为了这个。明天就要给答复了,可越是到这个时候,越是难做决定,好像怎么都不对。”   “因为多数事情都不能十全十美,我们能做的只是选择。”   “总有一个相对最好的选项吧?”   “可能有。”杜长闻一直微微前倾着面对夏镜,这时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为难,但这种事情,没有人能替你做决定,我也不能。”   这理应是一句安抚的话,但似乎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夏镜皱着眉,看向杜长闻的神情带上了自己都不知晓的指责,“可你总能给我一点建议吧。这份工作处处都好,当初我多满意,你也知道,现在我为什么犹豫,又是为了谁犹豫,你难道不知道?你……”他没想发火,可说到后来,自己也有点控制不住,“你怎么能这么冷漠地置身事外?是不是我做什么决定你根本无所谓?”   “当然不是。”   夏镜连珠炮似的追问:“那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选吧?”   最后一个字的余音落下许久,杜长闻才说:“好。”   比起夏镜,他好像始终保持着冷静,连语速也没有变化:“我希望你放弃这份工作,为了我留下来,你觉得怎么样?”   夏镜张了张嘴,一时哑口。   杜长闻深深地看进他眼里,竟然又笑了笑,像是刚才的火药味从未存在过:“你看,我说了,你也下不了决定。”   “不是的,你……”夏镜皱着眉,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你不能,不能这样……”   “夏镜。”杜长闻打断他:“我可以和你一起分析两份工作的利弊,但其实你已经很清楚了,只是需要作出选择。不止这一件事,往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事,这是你的人生,只有你能决定要怎么过。我知道你想要我的意见来推你一把,可我不能,也不敢……”   话到这里,杜长闻的声音有点发紧,几乎不能说下去。   可夏镜是更不镇定的那一个,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杜长闻的语气,只是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冷笑,口不择言地打断对方:“哦,是,你向来是怕担责任的。”   满含讽刺的话一出口,杜长闻微微变了脸色,未尽的话也就彻底止住了。   僵持片刻,杜长闻再开口时,还是克制的语气:“这的确不是我的责任。”   “好,好,”夏镜像是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才好,就只是冷笑:“当初你说等我毕业,我还不懂为什么,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反正玩一玩,等我毕业了自然知道识趣地滚开,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更可以心安理得毫无负担,是不是?”   他气到捡着话就乱说,杜长闻反而越发冷静。   面上的情绪褪得一丝也看不见了,杜长闻几乎是嘲讽地反问:“你既然想得这么明白,还不知道该选哪份工作吗?”   夏镜哆嗦着嘴唇瞪着杜长闻,像是和他有仇,或是在寻思要骂出什么话。   可最终,他只是沉默着转过身,摔门而去。 第38章   夏镜心里堵着一口气走出实验楼的时候,正巧碰上贾依然。   尽管他立刻扯出笑容,还是晚了一秒,贾依然在看见他的瞬间就“哟”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什么?”   贾依然笑着摇头:“不想说就算了,你是不知道你刚才那副神情,简直和杜老板不高兴的时候一模一样。”   夏镜因为这个形容皱了下眉:“这怎么能一样。”   含糊两句,夏镜就想走,可这是毕业前最后一个学期,他的兼职已经结束,按理说不需要再来,贾依然许久没看见他,拉着说了好半天话才放人。   经过这么一打岔,夏镜走在海滨路上时,愤怒已经淡去不少。   取而代之的,就是恐慌了。   听见杜长闻那句“我希望你放弃这份工作时”,他分明察觉到了心底骤然涌出的不甘。   很多事情苦思冥想往往无果,反倒是突如其来的情绪更能揭示答案,那一瞬间,他怀疑杜长闻也看出来了。   他甚至疑心杜长闻早就什么都料到了。   这份工作对他而言,不仅是满不满意这么简单。他没有家,没有家人,一份好的工作是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底气。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所以才这样犹豫不舍。这种焦灼煎熬的情绪推动着他向杜长闻讨要一个主意,而杜长闻越是不肯插手,他越是有理由生出怨怼。   可是,如果杜长闻肯说一句挽留的话呢?   夏镜心想,但凡他肯真心挽留一句,未来这个词也不会显得那么渺茫,自己或许有勇气做出留下来的决定。   夏镜在宿舍枯坐了一天。   直到金乌西坠,余晖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在某个时刻倾泻而入,阳台栏杆也被镀上一层温暖辉煌的金色,但是很快,绚烂的色彩就一寸寸消失黯淡下去了。   聚乐的电话来得很准时。   对方没有寒暄,简明扼要地问夏镜考虑得如何,不忘委婉地提醒一句今天就是截止日期。夏镜看着最后一点余晖消失,室外的光线变得沉静,天幕蒙上了隐约的阴影,他深吸一口气,客气地答复了对方。   对方听完他的答复,在电话另一头说了些什么,夏镜没在意,只觉得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尘埃落定,又空无一物。   这一天仿佛某种开启键,命运的手按下去,猝然间,生活就换了面貌。   夏镜不再需要去俪大,和杜长闻也全然没有联系,城大的师生没有人会提起杜长闻,这个名字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有些自以为亲密的关系仅仅是自欺欺人的死物,封存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看上去鲜艳如新,其实一旦触到现实的空气,立刻就要灰飞烟灭。   这是谁都无能为力的事情。   天气渐热,有时候在夜里失眠辗转时,他会忽然疑心,觉得杜长闻根本是个陌生人吧,其实两个人从未碰面,从未相识,遑论那些言犹未尽的感情。又或者,这根本是自己在枯燥无聊的生活中想象出的形象,只是太过美好而当了真。   现在梦醒了,只剩现实还横在眼前,时间依旧流逝,从不等待任何人。   他开始忙着答辩、处理毕业材料、处理三方、沟通入职和出差安排……未来以陌生又强硬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仿佛一转眼,就到了毕业典礼那天。   天气热得过分,阳光烤在人身上如有实质,迎面而来的海风也卷着热浪。夏镜走在去大礼堂的路上,忍不住怀念起这座城市的秋冬,但细想下去,想到的又不是秋冬的风光。   然后他就不再想了。   所有人都在做最后的告别,这告别之中又夹杂着兴奋,于是无论悲喜都显得不大彻底。夏镜走在其间,自觉像一名演技粗糙的演员,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但神魂总是难在戏里。后来典礼结束,他又随着人流走出礼堂,穿过高大的凤凰木和晃眼的日光,去拍合照。   站在那里等待的时间,夏镜又想到自己还没有和杜长闻合照过。   这个念头冒出来,不知怎么就让他难捱得很。其实不过是一张照片,他在心里自嘲,当初给杜长闻留下照片的那个人不也被他抛之脑后了么?   照片对有的人来说只是死物,对另一些人来说,又只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想到这里他又走了神,觉得刚才心里想的话好像杜长闻的语气。   这时候摄影师调好了镜头,一嗓子将他拉出思绪:“好了!大家看镜头了!”   他回神,抬眼看向前方,听见摄影师喊出倒计时:“三、二、一……大家笑一笑!”   阳光和空气烫得他眼眶发热,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露出笑容。   拍完照,人声立刻恢复喧哗,夏镜静静地走出人流,远离他们。   转入一条人烟较少的林荫小道,没走多远,接到杜长闻的电话。   这几天他不是没有想过联系杜长闻,就算从此分手永不再见,也应该体面地道别,可是道理归道理,他始终迈不出这一步。杜长闻也没有找过他。   哪知道今天会忽然打电话来。   “夏镜,是不是今天拍毕业照?”   杜长闻的语气很随和,仿佛没有过任何争吵,但到底是许久没有听见彼此的声音了,夏镜一时还是怔住,脚步也不由得停下来。得知他的毕业安排应该不是难事,甚至不需要刻意去问,夏镜不让自己多想,回答道:“是,刚拍完。”   “那接下来没事了?”   “没事了。”   “好。”他听见杜长闻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清晰地传入耳中:“我手头还有点事,走不开,你有时间的话就过来一趟?我们聊聊。”   夏镜攥着手机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好。”   四十分钟后,夏镜走进实验室。   门只是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杜长闻就站在外面这间屋,看着窗外,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侧影看上去一动不动,几乎成了凝固的影像。   于是夏镜有一两秒的愣神,才故意抬手敲了下门,走进去。   杜长闻回头看见他,倒是神色如常,示意他关上门后甚至带了点极淡的笑意:“我等会儿还要赶去开会,只好让你跑一趟。”   “没关系。”夏镜无心理会这种无关紧要的解释,走近几步,问道:“你想聊什么?”   杜长闻背窗站着,两个人谁也没有坐下交谈的意思。   “你说跑就跑,几天也没有消息,我只好来问问你的意思。”   这句话里的微妙含义让夏镜眼眶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但他沉默片刻,只是垂下眼睛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说那些没影的话,也不该跑走。”   他知道这句话不是杜长闻想听的,但除此之外,他几乎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杜长闻轻声笑了笑,又或者只是叹了口气:“你的人生只是你的,非得亲自走一趟,才知道走过的是不是弯路,付出的有没有白费。爱情对有的人来说胜于生命,对另一些人只是鸡肋,但这个答案往往要试过才明白。我不能明知这个道理,还要影响你的选择。”   夏镜看向他,勉强说道:“这要怎么试……”   杜长闻没有回答,问:“工作选好了吗?”   夏镜喉咙发紧,半晌才说出话来:“我已经和聚乐那边通了电话。”   “已经说好了?”   “我告诉他们,这是个很好的工作机会,我不想放弃。”   杜长闻“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这个选择,并且还肯拿出温和的语气:“我猜你也舍不得这份工作。其实就算要出差,也……”   “我不是想说这个。”夏镜打断他。   杜长闻的话没有说完,但焉地止住了。   夏镜竭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难堪:“我不是想说这个。我和公司商量过了,这次去北京,我就不准备回来了。”   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但当他看清杜长闻脸上的神情,才感到心里猛地一抽,仿佛让人拿针狠狠地刺了一下。   杜长闻还是那样面无表情,甚至之前谈话时附带的笑意还没能完全散去,可夏镜太熟悉他了,人在一瞬间被刺痛的神情很难完全掩饰过去。   但杜长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夏镜强迫自己凝视对方,不愿意显出犹疑退缩,说出口的话却不受控制地带着颤抖。   “不是因为这份工作……这几天我一直很煎熬,你以前说过的话,我都还记得,这件事你不肯插手,我多少也能明白。可道理归道理,人心总是不能控制的,我越是慌,越是想要你说些什么来证明我不是一厢情愿。”   夏镜心里一阵接一阵难过,但只要说出第一句,后面的话也就再无阻碍。   “也许在你眼里,我除了冲动就什么也不懂,所以你能给的信任也有限,可我除了这样冲动的爱,再也给不出什么了。虽然不愿意承认,我怕这样下去,我们只会相互折磨,怨恨彼此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改变更多一些。”   他感到杜长闻的目光紧锁在自己身上,这让他再一次垂下眼,不敢去看那样的目光里是凝重还是厌恶。但他已经没有迟疑的余地。   “你总说我年轻,我现在知道你是对的了,我没有能力也没有信心能维持这份感情。”   杜长闻沉默半晌,忽然笑了一下,只是因为面上紧绷着,笑意抵达眼里时已经变成了冰冷的讽刺。   “我教你的,你就学到了这个?”   这话刺得夏镜脸色发白,像被什么生生刮去一层。   大概是他的脸色实在难看,又或是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实在难捱,不知几分几秒过去后,杜长闻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近乎解围的,又说了一句:“我一直是个难相处的人,你无法忍受,自然有权利离开。”   这话说到最后,冷硬的语气还是冒出来,只是针对的并非夏镜:“真要说的话,倒是我做错了。”   夏镜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反驳,可张了张嘴,又觉得此刻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   这时候杜长闻伸手挡了一下,他下意识退开半步,于是杜长闻从他面前走过,走进里面的办公室,没有回过头再看他一眼。   门轻轻关上,夏镜死死抿住嘴唇,在原地站了几秒才找回力气调动双腿,走出实验室。   两天后,夏镜到本市的聚乐分公司报道,又花了三天的时间做入职培训。   接下来的那个周末清晨,他拖着行李箱,坐上去北京的飞机。 第39章   四年后。   夏镜一下飞机,就感到阳光瞬间笼罩了全身,干脆脱掉外套搭在臂弯上,露出灰绿色的短袖T恤。海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汹涌着吹过他的手臂,肌肤上一阵温热一阵凉爽,无论精神还是回忆,就都齐齐苏醒了。   他没想过会再踏入这座城市,但真到了这一刻,心里又生出“阔别已久”四个字。   同行的都是同事和领导,一群人也都像他那样脱了外套,露出振奋精神的模样,一面往机场大厅走,一面闲话。有人叫嚷着这也太热了,工作办完一定要去海边游泳,另一人打趣说你那泳池里练出来的本事,下海行不行啊,别到时候就剩一条泳裤给我们带回北京啊。   带头的是一级部门的负责人陈钧,任他们瞎聊,转头问夏镜:“准备回母校看看吗?”   夏镜因为“母校”两个字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陈钧指的是城大,“有时间就回去看看,”夏镜说,“陈哥,等会儿我不跟你们一起走了,和老同学吃个饭再去宾馆。”   “老同学?男的女的?”   陈钧笑着问完,不等夏镜回答就点了头:“行,去吧!你的人我帮你带走。”   夏镜朝他笑笑,停下来和几个下属打完招呼,独自转了方向,朝大厅一侧走去。   接机的人不少,但夏镜一眼就认出贾依然。   她依旧是红唇丽妆,一头黑发却剪短了,最长的地方也不过微微卷起搭在耳边,显得五官愈加明艳,配上T恤和牛仔裤,是模糊了性别的飒爽利落,整个人像一株夏日里的植物,显出蓬勃生机。   直到贾依然笑盈盈地跑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力的拥抱,夏镜才由衷地发出感叹:“哇,师姐,变化不小啊。”   贾依然抓着他的手腕,后退一步打量几眼,点评道:“你也变样了呀,嗯,越来越帅了,可是脸怎么瘦了?我就说北京的水土不养人吧!”   夏镜由她拉扯,并不反抗:“北京也还好,只是年纪大了,胶原蛋白流失。”   贾依然大笑起来,引得身后有人悠悠地插话:“这位师姐,不要人来疯了,有什么话去车里说吧。”   夏镜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一个杨斌:“师兄也来了啊。”   杨斌以前很瘦,如今稍微涨了点肉,看着就更显和气了,开口还是记忆里那样轻快的语调:“接你当然得来啊,好不容易讨了个司机的差事。”   一行人说笑着往外走。贾依然是提前订了餐厅要给他接风的,杨斌负责开车,贾依然就拉着夏镜在后排聊天,一路话就没停过。夏镜久未经历这样欢快的气氛,一时也受了感染,旅途的疲惫暂且退散,心里升起久违的愉快。   后来车驶上海滨路,视野一下开阔起来。   沙滩和海面渐渐从道路一侧露出面目,碧蓝天幕下,一派干净明亮的色彩,是熟悉又陌生的旧日风景。   夏镜偏着头看向车窗外,烈日让不远处的沙滩绿叶都摇晃出跳跃的亮光,刺得人眼底发烫。其实此刻他只要转头,就能从另一侧看见俪大的建筑,但他的视线凝固在海面,随着海浪起伏不定,就是不肯往俪大的方向挪一挪。   夏镜这幅模样,开车的杨斌没有察觉,贾依然却瞥了一眼。   不知从他脸上看到了怎样的神情,贾依然也沉默下来,随他看向窗外。安静片刻后,响起来的话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很久没回来了吧?”贾依然问:“你比我早毕业一年,那就是正好四年,中途没回来过?   夏镜像是忽然走了神,下意识“嗯”了一声,几秒后又说:“回来过。”   “嗯?”贾依然有点惊讶:“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夏镜回过头笑了笑,还没答话,杨斌在前面先嗤笑一声:“贾师姐,过分了啊,人家怎么还要给你汇报行程呐?”   贾依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冷哼一声,果然没再问。倒是夏镜主动说道:“临时有事,当天往返的,就没跟你们说。”再往后的话却是对着杨斌说的,半玩笑半解释,“汇报是应该的,要不是师姐帮忙,当初我刚到北京,就要流落郊区了。”   “还有这事儿呢?”杨斌问。   “是啊,刚到北京的时候,住公司提供的宿舍,在郊区,每天上班通勤就是一场长征,不,两场。就这样还有很多人挤破头抢,应届生最多住满三个月,就要腾给新一批到岗的实习生。我那时候刚工作,哪有钱在公司附近租房,正巧师姐找上我,介绍我接了个外包的活儿,赚了笔外快,算是救了急。”   原本毕业后,他和实验室的人是断了联系的,自那以后,他和贾依然才时常联络起来,维系到现在。这次回来的消息也是贾依然最先得知,才通知杨斌的。   这么聊了几句,夏镜总算没再盯着窗外看,很快,那些风景被落在车尾,渐渐消失,再次回到封藏的记忆里,谈话的氛围倒是渐渐回来了。   “可以啊贾师姐。”杨斌打着方向盘拐上另一条道:“以后改名姓宋!”   夏镜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宋江嘛,及时雨!”   夏镜无声地笑起来,贾依然再次翻个白眼,懒得理他。   餐厅在海边,抵达的时候已近黄昏,天还亮着,三个人说了半天话,早都饿了,为了节约时间就让贾依然做主负责点菜。贾依然也不推辞,接过菜单和笔。杨斌将倒好的茶推给夏镜,趁着空隙问:“听说你是来宣讲?怎么北京那么多高校还不够吗?”   夏镜双手接过茶,解释道:“宣传嘛,不嫌多,而且我们公司早就在这边有站点,这两年如果发展起来,就是分公司了。”   贾依然在菜单上刷刷写字,还不忘插话:“哦对,我记得你之前提过一次,当初这个工作就是本地站点招的吧,后来才改成去北京的?”   面对旧人,提及旧事,那些暗藏的记忆就像海浪卷起的白色泡沫,一层又一层涌上心底,无穷无尽似的。夏镜不敢细想,点头说:“是。”   “那好好的怎么跑北京去了?”杨斌大摇其头:“哎,这次回哪儿宣讲啊,俪大还是城大?”   夏镜跳过前一个问题,回答:“俪大,不过城大那边应该也有宣传,到时候估计也会有城大的学生来听。”   “明天?”   “嗯,明天上午。”   杨斌轻轻一拍桌子,提议道:“那要不要去见见杜老师啊,我替你约时间!”   他留校做了博后,当初实验室的一批人里,就数他和杜长闻联系最紧密。   夏镜垂眸,手指在杯口边缘滑过,借着这点小动作,再抬眼时,已经看不出异样:“工作上的安排还不确定,只能再说了。”   杨斌许久不见他,倒是不见外,还跟当年一样说笑:“有空就见见呗,当初我们那一批人,杜老师最喜欢的就是你。”   夏镜虽然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还是愣了下没能答话。   贾依然从菜单里抬头瞥了夏镜一眼,笑着接道:“那可不!最不喜欢的就是杨斌。”然后把写好的菜单给杨斌:“呐,你们看看还有添的没有?”   “我也还行吧!”杨斌佯装不服气地反驳了一句,拿着菜单去找服务员:“先别添啦,你点什么我们吃什么,快点上菜要紧。”   很快菜上齐了,几个人埋头大嚼,暂且填饱肚子,才又杯酒交错地聊起来。   聊到这几年的工作发展,杨斌对夏镜说:“我们两个都算专业对口,只有你贾师姐不走寻常路,辛辛苦苦读了博士,跑去NGO做策展,三天两头出差加班,她还兴头得很,我说一句‘女生不要做那么辛苦的工作’,还要被她骂。”   当初那些笑闹场景浮上心头,让杨斌口中的画面也变得似曾相识起来,夏镜哈哈大笑,笑完不忘表态:“我看师姐做这一行做得挺开心,这就比什么都强。真要关心师姐,你就多帮忙好了。”   杨斌“嘁”了一声,半是吐苦水,半是委屈:“看出来了,你们一伙的。我课题都要做升天了,也没耽误给她帮忙啊,她那些学术资料,还不是我帮忙找的!”   夏镜笑得差点伏在桌上。当初杨斌总是招惹贾依然,收获白眼无数仍能愈挫愈勇,夏镜一直没能发现背后玄妙,如今三言两语,却让他看出端倪来了。   当年看不懂的人情幽微,原来早在这些年的打磨里渐渐学懂了。   其实在无眠的夜里他也曾设想过,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横冲直撞,懂得洞幽察微,多些曲折手段,事情会不会不一样。但是人生哪有假如,只有日增月益的不甘和后悔,无论怎样设想都只是饮鸩止渴而已。   所以现在他已经不敢再想。   这一餐吃得有点晚,但异常丰盛,几个人说说笑笑,话题跳来跳去,没个尽头。   后来天色黑下去,周围环绕的串灯统统亮起来,印在杯沿,和着酒水的光泽,让人恍恍惚惚就有了醉意。远处的海面看不清了,风声浪声还温柔地吟唱不歇。气氛这样好,夏镜越发像一个酗酒的病人,每当贾依然谈及旧日时光,或者杨斌提到杜长闻的近况,他就一面放任自己沉溺其中,一面克制着不肯多说一个字。   次数多了,难免显出走神的样子。   贾依然和杨斌察觉到,以为他是旅途疲惫,彼此对视一眼,贾依然笑道:“明天你要上台宣讲吧?今天太晚了,先放你一马,等你忙完我们再聚?”   夏镜的状态好像微醺似醉了,逻辑还很清醒,想了想答道:“改日可能不行了,明天宣讲完就要回北京。”   杨斌讶然:“这么赶?”   “嗯,这次出差是临时定的,项目的事儿还堆在那里等着人做,排期又紧,不敢耽误。”   杨斌就点头,感叹道:“你们这行是挺累,不过你现在可以了啊,大小是个管理层,称得上年轻有为了。”   其实在这一瞬间,夏镜心底冒出来的词是“一无所有”,但这话太扫兴也太矫情,他最终只是摇摇头,没说什么。   贾依然在旁又道:“那回去的时候,我们送你?”   “师姐你别麻烦了,我得跟领导同事一起走。”夏镜顿了顿,想说“下次回来再聚”,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下次你来北京,我再请你吃饭。”   杨斌和夏镜都喝了酒,吃完饭就换成贾依然开车,先送了杨斌到附近,再送夏镜去宾馆。   夏镜歪着头靠在座椅上,后来察觉到自己一身酒气,就降下半截车窗,海风涌入车里,他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贾依然提醒他“喝了酒还吹风,小心头疼啊”,他也只是做出乖巧姿态笑了笑,说“没事”,还是任窗户开着。   等红绿灯的时候,夏镜忽然问:“说起来,这车是谁的啊?”   “我的啊。”贾依然回答:“不过杨斌来来回回用车的时候多,倒是他开得勤快一些。”   夏镜听完,就小声又长长地回答:“哦——”   贾依然瞥他一眼:“哦什么,没影的事儿不要乱猜。”   夏镜这一晚旁观两人的态度,现在心里也有数了,窝在座椅里笑出声来:“看来师兄还需要努力。”   “哎哟,”贾依然丝毫不怕他调侃:“你自己先努力吧,北漂这么几年,还单着呢?”   不习惯这种话题的反而是夏镜,摸了摸鼻子,心虚地回答:“是啊。”   “哎我们这儿很多帅哥的,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下。”   “不要了吧师姐,你知道人家是不是直男?”   贾依然觉得这根本不是事儿:“嗐,我不会问吗?”   夏镜顿时笑出声来,连连拒绝:“不了不了。”   红灯转绿,车子缓缓向前,一阵风和缓地拂过夏镜脸庞,他听见贾依然有些迟疑地问:“那你这次回来,打算去见一见杜老师吗?”   夏镜先是一愣,然后扭头看向贾依然:“我总觉得你是知道的,原来不是错觉。”   贾依然沉默片刻,说:“我也是猜的。”   “哦,是在学校的时候,还是后来?”   “是你毕业之后了。他后来多了个随身带表的习惯,你知道么,不是怀表,就是一般的腕表,但他不戴在手上,就随身放包里、口袋里,被我看见几回。当时觉得眼熟,但我记得他以前从来不戴表的。”   “嗯,说是嫌累赘。”   “对。”贾依然说:“后来忽然想起来,整个实验室就你会戴,应该是见你戴过的。其实我之前就有些……不能算怀疑,但有些细节你们自己可能不觉得,我作为旁观者,带着结论回去找证据,就清晰多了。还有你快毕业前那天,我在哲学楼碰见你之后,上楼看见他,当时他那个脸色……”   贾依然没说出后半句,夏镜也没问。他只是笑,像听别人的八卦:“这样啊。”   “不过你放心,我没跟别人说过。”   夏镜没说话,汽车转过一道弯了,他才回答道:“没有关系,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贾依然扭头看他几回,没说什么。   夏镜又问:“看我做什么?”   贾依然带着点感慨,轻声说:“本来觉得你变化挺大,但是现在又觉得,你还跟以前一样,不大会掩饰的。” 第40章   或许是见到了贾依然的缘故,这天晚上,夏镜梦见初到北京那一年。   头几个月的日子不算好过。   他住在公司临时提供的宿舍,十五平大小,两人间,对习惯了宿舍生活的人来说不算差,但宿舍在东面的远郊,上班地点在北四环,通勤就够累人的。生活和从前是大不一样了,过分干燥的天气和说来就来的扬沙,让他养成了及时收衣服的习惯,宿舍和公司虽然离得远,外卖品种倒是大同小异,吃得多了,会怀疑全北京的外卖都是这几家。还有陌生的同事和全新的项目,也在急需适应的范畴内。   忙乱之下,他连生出感慨的时间都没有,遑论想起过往的人和事。待过两年的海滨城市就像色彩明艳的明信片,随手夹在书里,就再也见不到了。   三个月后,他接到公司通知,准备腾宿舍给实习生,也就是在接下来那个周末的上午,出去找房时,碰见了来北京参加学术会议的贾依然。当时贾依然将他好一阵教训,说你这个当师弟的极不厚道,说跑就跑,毕业时忙不过来也就算了,后来也不知道常联系大家。于是当晚,两人就约出来吃饭。   当时贾依然还聊到了杜长闻。   “聚餐那天你没来,杜老师说你忙毕业的事情太累了,又赶时间,我还以为等你忙完会和我们吃个饭再走,结果你看看,是我自作多情了。”   贾依然这话是笑着说的,指责的意味不浓,所以也不等夏镜解释,接着往后说:“师姐我是不会怪你啦,但是杜老师那边,你走之前是不是也没打招呼啊?”   夏镜一愣,摸不准她为什么这么问:“我……”   “也不是要说你什么,你的性格我也知道,就是提醒提醒你,现在工作了,这种人情上的事儿虽然小,有时候比能力更重要,职场上多注意点,别吃亏。”   听出她是好心提点,夏镜笑了笑,正要说话,贾依然又补了句:“也就是杜老师不太计较这些,下午听说我碰见你,还关心你现在怎么样。”   夏镜垂下头,借以掩饰脸上的神情,过了几秒才抬眼看向贾依然:“是么,他说什么了?”   “就问了句你现在怎么样,我说还没聊上呢。”贾依然说:“你有空也联系下杜老师,不能毕业了就一声不吭,知道不知道?”   夏镜含糊地应了一声。   有了这出对话,后来边吃饭边聊,贾依然问到他目前的景况,下意识的,他就回答得有所保留了。生活中这样那样的不愉快全都省去不提,工作以来或多或少的小成就竟然也不提,余下些“偶尔加班”“气候不如南方”的老生常谈。   直到谈及租房的事情,贾依然听着听着,忽然问:“那你们公司也不在附近呀,怎么在这儿看房来了?”   聚乐总部大厦周围房租贵得离谱,又需要押一付三,夏镜刚刚工作,哪能一下子拿出这笔钱?就算还有存款,也得考虑应急用,不能全拿出来。   但话到嘴边,他笑了笑,只是回答:“这儿也还好,坐地铁转一次就行。”   贾依然抬眼看了他一下,很快接道:“嗯,在北京其实还好。对了,我还忘记问你,来北京有没有去哪里玩过,我刻意多订了几天酒店,就等这个破会开完了趁机去玩玩儿,也也不算白来一趟。”   租房的话题就这么暂且揭过了。   到了第二天,贾依然又联系夏镜,却不是找他闲聊。说是一个朋友在NGO工作,手头的项目急需做一个桌面小程序,请她在俪大帮忙找个学生来做,她就想到了夏镜。   “能不能帮忙啊夏小镜?”贾依然在那头说:“据说很简单,就是挺着急的,大概一个月的期限吧。”   夏镜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找他,有点犹豫:“得看看我能不能做,能的话一定帮忙。”   贾依然就在电话那头笑:“那肯定能,我把具体需求发你看看。”   夏镜看完,的确如贾依然所说,是个很简单的程序,甚至一个月的期限对他来说并不算急。直到这时候,贾依然才又笑盈盈地补充:“能做就交给你啦,报酬有一万块钱,本来呢,预付一半,看在是你的份上,我去说说,提前结清报酬也没问题的。”   夏镜一愣,本以为是帮忙,没想到还有报酬。   要是提前拿了这笔报酬,倒是救了租房的急。   这么想着,心里反而生出一点疑窦——太巧了。   但贾依然把话讲得严丝合缝,自己又提前答复了能做,现在就没道理再追问什么。而另一头,贾依然已经开始大谈特谈她的出游计划,夏镜那点疑窦在心里轻轻一掠,也就飘走了。   自从那件事后,他和贾依然时常联系,渐渐地,她就成了夏镜与往昔最后一点藕断丝连的牵扯。   夏镜在梦里沉沉一坠,睁开了眼。   北京的金秋落叶和天高风紧顷刻间消失,连带着,好像这四年的时光也是一场梦。   天色尚早,微弱的天光从窗帘缝隙里流进来,周围是旧式空调嗡嗡的响声,鼻尖是酒店沐浴露的味道,空气一如记忆里那样湿润而闷。夏镜怔愣半晌,差点以为自己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亦或是刚从霁岛上的酒店里醒来,惶惑又怅然地,想着不在房间里的那个人。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这四年才是他当前拥有的生活。   当初他拿着贾依然转给他的那笔钱,在公司附近租到了房,算是真正有了落脚之地。此后的生活和工作也越来越顺利,新的人生在他面前铺开绘卷,好像有很长的未来可以展望,有很多的快乐等着摘取。   那两年,他刻意不让自己想起杜长闻。   杜长闻有意无意教过他的那些,唯有一点,他自认已经懂得——选择可能没有好坏,但做出什么选择,就要承担什么后果。   他不敢去想曾经的选择究竟给自己带来什么,或是让自己失去了什么,只知道过去已成泡影,手头这份工作就是他所拥有的一切。奋斗也好,赌气也罢,只能孤注一掷地扑进工作里去。加班变得习以为常,晚上踩着月色走回破旧的出租屋时,甚至带来充实的错觉。   更奇异的变化是,当初怎样都学不会的世故手段,如今多少也懂得了,职场环境下的奖惩自有潜在的默契,也有放在台面上的诱惑,怎样做对自己有益,再差的学生也能习得一点成绩。   辛苦心酸当然都有,但慢慢地,回报也显现出来。   初入职场本来就是上升最快的阶段,他不谈恋爱也不享乐,好像除了工作没有别的爱好,唯一的缺点是有些冷淡,可其余方面做得太好,冷淡也就成了稳重。身边众人好像都有同样的追求,他和众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顺顺利利获得升职和加薪。像是一滴水被海浪卷走,波澜壮阔的环境自有一种精彩纷呈的错觉,足以让人觉出一点快乐和自满的滋味。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是成功了的。   成功在事业里有所建树,成功找到新的生活秩序,活成众人眼中值得歆羡的人,将杜长闻这个名字封存在记忆里,并且说服自己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晨光一寸寸在地面移动,慢慢爬上床单。   这座城市就是这样,尤其夏日,天亮得太早了,让早醒的人误以为自己睡饱了觉,其实多半才五六点钟。   人这种生物,其实就是这么好骗。   虽然醒得早,但夏镜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如此睁眼到七点,他起床洗漱,最后走出酒店,在街边找到一家味道不错的早餐店,吃完后又打包几份,连同一些点心饮品一起带回去给同事。   回去的时候碰见陈钧从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出来,他换了身清爽的衣服,看着颇为悠闲。一看见夏镜拎着大包小包塑料袋从电梯出来,陈钧就笑了:“我正想着去找你下楼吃早餐,看来还是起晚了啊。”   夏镜只管将这句话理解为最简单的那个意思,提了提手里的袋子示意,笑道:“不晚,这不是正巧赶上,就是不知道他们起床了没。”   陈钧没说什么,走上来替他拿了几袋往屋里走。   “进来吃吧,吃完再喊他们起来,让他们多睡会儿,来得及。”   夏镜一句没提自己已经吃过,跟着走进去,关门的时候手顿了顿,只将门半掩着。   陪陈钧吃完早餐,其他同事也陆续起来,一群人饿狼扑食一般,很快将余下的食物扫荡干净,也就到了出发的时间。 第41章   夏镜怀疑,这是六月最热的一天。   走在俪大熟悉的建筑和古树间,任凭周围的同事如何东张西望,感叹百年老校是怎样钟灵毓秀,他只觉得恍惚。眼前绿树葱郁、红墙妩媚,和当年何其相似,四年时光对俪大而言不过倏忽一瞬,改换面目的只是穿梭期间的学子而已。   他们很快抵达宣讲所在的大礼堂,踏进室内,阳光和暑气隔绝在外,冷气扑面而来,一路上烤得发烫的手臂几乎立刻打了个寒战。   夏镜掐了掐眉心,被陈钧回头看见了,关心道:“不舒服?”   “没有。”夏镜紧赶两步跟上去。昨夜的乱梦和今早的故地重游,两相叠加,他的确是恹恹的打不起精神,但工作就在眼前,领导可以关心,他却不能耽误正事,“路上太晒了,没事。”   陈钧也没多问:“嗯,去准备吧。”   宣讲的内容乏善可陈,流程内容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夏镜按部就班,丝毫没有出错,讲完后走下台,陈钧示意他看了看旁边排长队交简历的学生,“效果不错,明年还让你来得了。”说着话音一转,“不过明年,也许是你带别人来了。”   后半句话听过就算,夏镜笑了笑,问:“等会儿直接去机场?”   他们早已买好下午的返程机票,出差不是旅游,办完事就要赶回去工作。陈钧看了看时间,向他提议:“时间还早,要不大家就近吃个午餐再走?”   “好。”   “你们学校在附近吧?这次没回去看看?”   “时间紧,不回了。”   夏镜答得有点心不在焉,陈钧以为他是累了,闲聊几句,就安静地和他并肩站着,等善后的同事收工。没多久,简历收完了,一群人和校方工作人员寒暄几句,就又走出礼堂,再次顶着烈日往外走。   直到走出校门的瞬间,某个念头忽然从夏镜脑海里冒出来——礼堂到南门的路,并不会经过哲学楼。这样大的学校,除非刻意寻找,根本不会偶遇特定的人。   他没打算去找杜长闻,可隐隐的,又一个念头提醒着他,今天不见,以后天南地北,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心脏好像让人掐了一下,短促而尖锐地一疼。   然而如今再见,除了让彼此难堪再无别的用处。   于是他沉默着,脚步不停,跟随众人走出校门,走出俪大。   他们在海滨路上找了间餐厅。   转盘上摆满海鲜和特色菜肴,公事已毕,大家格外放松,又是临走前最后一餐,都撒着欢吃喝笑谈,连空调里不断吹出的冷气都无法让气氛降温。   “这南方的水土就是不一样啊,哎,你们看见第二排中间那几个女生没,贼漂亮,看着跟明星似的!”跟着来的HR王建是个近四十的男人,他灌了口冰啤,笑嘻嘻地一扭头:“夏镜看见了吧?”   夏镜礼貌地笑了笑:“我没注意,建哥。”   对方“啧”了一声,夸张地说:“可惜了啊,你算是白来了!”   夏镜还是笑着,不咸不淡地回答:“嗯。”   他这样的反应挑不出错,但谁都看得出其中的冷淡意味,对方是老资历的HR,看过的人比吃过的饭粒都多,哪能察觉不出,心里顿时就有点不得劲。他想自己也不是什么低俗的人,说这些还不是为了活跃气氛,他夏镜怎么就摆出一副清高模样,给谁看呢?要不是陈钧赏识他,少不了有人看不惯,会给他使绊子。心里想着,他面上不显,笑眯眯地又和别人说话去了。   其实夏镜很冤枉,直到在餐厅坐下,他才感觉自己恐怕是中暑了,偏偏又坐在空调出风口下,冷风一吹,不仅没有缓解,太阳穴还一抽一抽地跳。这样的状态,实在没有精神附和他人玩笑。   陈钧坐在旁边,倒是偏头小声问了他一句:“累了还是不舒服?”   这是他第二次问,夏镜也第二次答道:“没事。”   一群人风卷残云地吃饱了,看着时间足够,干脆推杯换盏地拼起酒来。陈钧也由他们闹,工作之外他向来好说话,该松的时候松,是他一贯的管理方式。刚才那位建哥也不知是记仇呢还是不记仇,又跑来跟夏镜敬酒:“夏镜啊,今天宣讲的内容特别好,难怪陈哥要带你来,啊?来喝一杯!”   这话敬的是夏镜,夸的是陈钧,夏镜心里明白。   业务部门对HR团队向来也注意人情往来,这酒他不能不喝。面前的酒杯已经被对方倒满,夏镜客气地端起来,正要说话,身边的陈钧忽然伸手揽住他的后颈。   夏镜愣了下,轻轻偏过头。   陈钧放在他后颈的手像是不慎触碰了某个开关,一段无关紧要的记忆忽然冒了出来,顷刻间就变得鲜明如昨——那是霁岛上的露天餐厅里,杜长闻将手放在同样的位置,含笑对上来敬酒的白宇说:“你看他喝了那么多,脸都红了,饶了他吧。”   回忆就是这样狡猾的对手,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跳出来。   这一瞬间,他差点控制不住脸上的神情。他想自己是真的病了,才会受不了记忆里那一丁点儿的温情。   夏镜用了几秒才回过神,听见陈钧笑着说:“建哥这次帮了不少忙,我们这边的招聘才能抢先一步,不然再怎么折腾,好苗子也要被老李那边抢去了。”后半句是对着夏镜说的,“这杯,得你敬才对。”   夏镜几不可闻地笑叹一声。   谁敬都是喝,他并没有异议,这些年锻炼出的周旋本事救了他,尽管心里翻腾一片,口中也能拎出几句感谢对方的场面话,没有当着领导同事的面失态。   敷衍几句,他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   到这时,这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没多久陈钧示意助理去买单,然后招呼众人:“时间差不多了,叫的车马上就到,咱们喝完最后这点儿就出发吧。”   众人陆续站起来,一边聊着一边慢慢往外走。   包间里是最冷的,拉开门走在二楼的走廊里,海风就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飘进来,丝丝缕缕,带着热气,夏镜又开始一阵阵头疼。   他缀在队伍后面,没人看出他不舒服,可是下楼梯时不知是头晕还是没注意,差点一脚踩空。身边的同事“哎哟”一声,眼疾手快地伸出双手拉他一把。夏镜没摔着,可同事让他吓得不轻,小声惊呼起来:“没事儿吧?刚才没喝几杯呀?”   夏镜摆摆手,正要答话,楼梯旁的包间开了门,有人边往外走边说:“我要是真当个红娘,我们学校恋爱率都得提升一个档次,是吧杜老师?”   另一个声音响起来:“我看你是喝太多了。”   这话和方才同事的问话一前一后,倒像是对同一个人说的,话里的巧合和几个人走近的动静让夏镜身边的同事看了过去,于是谁都没注意到夏镜比他们先一秒转头,又僵在原地的异样。   杜长闻也看见了他,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都没有说话。   夏镜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第一次走进那间实验室的日子。眼前的杜长闻穿着紫色衬衫,看上去瘦了些,但微蹙的眉峰和紧抿的唇线都和记忆里并无二致,夏镜就也和当初一样,听见自己的心脏紧张地跳动起来。   世界几乎是失聪了片刻,一下子全都寂静无声,只剩下他们在咫尺间相望。往昔那些时光浩浩荡荡从中流过,所有快乐与痛楚好像又重新上演了一遍。   怔愣不过一瞬,杨斌的声音响起来:“夏镜,你怎么也在这里?哎,来得正好,李老师,这是我师弟,不信你问问他,我是不是和师弟师妹关系都很好的,就没有我不认识的人,要不怎么当红娘呢!”   接着,世界的嘈杂声又像洪流一般湮没了他们。   杨斌在说:“夏镜你说是不是?”   同事在问:“你们认识啊?”   原本走在前头的陈钧已经折回来关心地问:“怎么了?”   同事又回答:“刚才夏镜没站稳,差点摔了。”   夏镜看着杜长闻,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这些年训练出来的世故手段统统作废。最后还是杜长闻冲他轻轻一点头:“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夏镜的手指不自觉抖了下,喉咙发紧,但终究说出一句:“昨天到的。”   杜长闻平静地接话:“待多久?”   “这就要走了。”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和杜长闻再遇的场景,可真到这时候,彼此仿佛再寻常不过的师生,寒暄问好,一问一答,仿佛往事皆如云烟,可以在不见光的角落自行消散,了无痕迹,他只觉得荒谬。刻骨的回忆分明横在眼前,与其淡漠相对,不如不见。   其实原本也是不相干的两队人,打完招呼,就可以告别。   杨斌说了句:“那你下次来提前告诉我们,我们再约啊。”   夏镜也点头说“好”,仿佛真的有“下次”。说完侧过身让出楼梯口的位置,看着杜长闻从眼前擦身而过,彼此都没有多说几句的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难看到何种程度,总之陈钧在这时候看了他一眼,说:“你身体不舒服就别坐飞机了,你的人我一并带走,你先回酒店歇一天再说?”   夏镜没有逞强:“那你们先走,我打车回酒店。”   余光里,已经走下几级楼梯的杜长闻对身边人说了些什么,杨斌和其他几位老师三三两两往下走,杜长闻却后退一步站定,转过半个身子看过来:“你要去哪儿?”   夏镜下意识重复道:“打车回酒店。”   “你是忘了,这里不容易打车,”杜长闻看上去像是随口提议:“我送你。” 第42章   车里冷风开到最小,窗户将一部分炙热的阳光隔绝在外,最上面留了个缝,外面的风徐徐吹进来,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噪声。车里不算凉快,但对夏镜而言,比室外舒适静谧。   “需要去医院吗?”杜长闻的声音在几乎密闭的空间内响起。   夏镜靠在座椅里,偏头看着窗外,是有些僵硬和紧张的姿态:“不用,中暑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说完他偏过头,看向杜长闻,又在后者发觉之前垂下眼。   他知道自己看上去大概和四年前不大一样了,生活的洪流静默无声,实则无休止地冲刷改变着每个人的面目,不知看在杜长闻眼里,会不会已经是全然陌生的模样。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杜长闻,总觉得是没有变,眉眼神情都熟悉到骇人的地步——其实怎么可能毫无变化,只是记忆更加刻骨铭心,无论怎样,看在眼里还是当初那个人。   刚才的情形有浮上心头。杜长闻分明已经要离开了,却又十分自然地提议送他回宾馆,无论怎样看,都像是毫无私心的帮忙,既周到,又冷淡。就像他们最初见面时那样。   “工作努力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体。”杜长闻没有看他,语气也好似闲谈:“不过你大概以为这是老生常谈了。”   夏镜本应该说“没有”,或者“不会”,但他恨透了这样的对话。   场面话他已经学得很多了,但此刻那些不需要思索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全无用武之地。   “也不是努力。”他轻声说:“其实你当初预料得没错——”   这是两人再见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及过去,杜长闻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舍不得那份工作,最初是因为想要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后来真的上手去做,发现自己能做得挺好,那些专业素养和技巧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有。”   他顿了顿,心想就凭这些,他也应该感谢杜长闻,但后面的话又不是关于这个的了。   “升职加薪虽然能带来快乐,但更重要的,是感觉生活有了掌控感。每天一睁眼就有很多事依赖你去做,有很多人需要跟你沟通,好像每天都很充实,很有价值。那时候我才明白,你是对的,如果当初我留下来,错过好的工作,得不到这种成就,大概真的会后悔会埋怨。”   “这是人之常情。”杜长闻说。   “是。”夏镜轻笑一声:“谢谢你安慰我。”   话里的怅然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了。   于是杜长闻再次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却还是淡漠的:“没有一种生活是完美无缺的,况且,根据刚才在餐厅听到的只言片语,我以为你的事业还算顺利。”   对话进行到这里,杜长闻的话里才算是透出了往昔的熟悉感,夏镜心里忽而一阵酸软,好像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客,终于望见一点绿洲的影子,哪怕只是无补于事的海市蜃楼,也足以带来一点慰藉。   白天那点“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念头又萦绕于心,像一只急急催促的鞭子。   于是他竭力压平语气,但坚定地讲述下去:“头两年,我的确是志得意满过,升职成了经理,薪酬也过得去,后来公司组织架构改动,我们部门原本算在研发部门下,和研发利润共享,这次改动后,我们成了独立的公司级平台,看上去级别提高了,实际待遇被大刀阔斧地砍了一大截。再后来,临近年终,我们部门负责人和研发的负责人又起了争执,为了奖金分配的问题明里暗里交锋几回,连带着我们这些下面的人,也为了揽功和推责各使手段。部门内开始内斗不断,以前风光过的老人被‘协商离职’,我是偏研究型的岗位,也算是坐了冷宫。”   说到这里,夏镜忽然止住话题,转过头看向杜长闻,失笑道,:“我设想过,如果我们再见面会说些什么,本来以为最坏就是寒暄天气,没想到……”   杜长闻没接这句话,反而接着前面的话问:“后来呢?”   夏镜顿了顿,移开目光,继续说:“还是不要细讲了,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总之后来,空降了一个新的负责人,就是今天你看到的那个,陈钧,他有人脉有手段,自从他来了,我们部门又顺风顺水起来,我也跟着沾光,算是拨云见雾了。实话说,算是混得不错。”   杜长闻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客套,只说:“起起落落,都是常事。”   “嗯,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是天真无知的人,知道职场就是这样,只是总要经历过这么一遭,才会真的明白——”夏镜垂下眼,语气里带着微妙的慎重意味:“你当初说的一点没错,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也只能由我自己选。”   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会将职场收获视为自己的成就勋章,一方面理所当然,以为自己践行着“付出就有收获”的真理,一方面与有荣焉,因为证实了所谓的能力而沾沾自喜。但生活终究会揭开精心矫饰的面纱,让人一窥背后的真实面目。   只有经历过冷暖的人才会真的明白,职场只是关乎时间与金钱的交易,交易无关对错,但人这一辈子,如果只是活在一场交易里,未免太可悲也太无趣。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夏镜时常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频繁地梦见杜长闻。   梦里都是毫无逻辑的碎片。有时候是下班回家,推开门就看见站在客厅里的杜长闻焉地转过头来,毫无芥蒂地冲自己笑着点了下头,短暂的几秒像一个慢镜头,空气的味道和光影的交错都真实得骇人,醒来后却无论怎么努力也记不清梦里那个杜长闻的眉目细节。   有时候梦又变得连续绵长,他回到绿意浓郁的校园,还是那个别扭执拗的脾气,因为某件从未真实发生过的小事,和杜长闻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谈话内容明明是在争执,他却连在梦里都感到了久违的开心。   但梦都会醒。   天光一亮,他还是照常工作,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付出。   时间久了,灵魂好像让人劈成两半,一半操控着皮肉延续看似正常的生活,一半躲在深夜凌乱无章的梦境里,成了以梦为生的瘾君子。他也曾试图说服自己,生活如何心境如何,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能以另一个人为借口,更不能将二者混为一谈。   可他就是非常想念杜长闻。   这些过往,夏镜没打算说,也绝不是此刻能说出口的。   卖弄深情是恋爱电视剧里的桥段,现实中的成年人,应该知晓别人无需为自己的感情负责,也应该懂得体面地对待往事。   他只是希望杜长闻知道,当初两人为之争吵的难以妥协的事,他现在能够明白了。   陷入回忆似乎让中暑带来的难受愈演愈烈,夏镜闭了闭眼,暗自抵挡脑袋里传来的阵阵眩晕。他一直没有开口,杜长闻不知在想什么,也沉默下来。   风声渐弱,人声渐起,是汽车拐过一道弯开出了环路,进入另一条街。   车速慢下来,距离夏镜要去的酒店已经不远。   夏镜将车窗全部关上,再次开口:“大概一年前,我回来过一次。”   杜长闻的声音过了几秒才响起来。   “我知道。”   这回沉默的人换做夏镜,片刻后,他才问:“你当时……看到我了?”   “嗯。”   那天他买了最近一班航班的机票,飞机落地后又急急打车到俪大,那时黄昏将近,他估摸着杜长闻快下班回家,就凭记忆找到当初去过的那栋楼。楼侧一株枝繁叶茂的芙蓉树下有一条供人休息的石凳,他就坐在那里,盘算着只要看一眼,看一眼就够了。他只是太想见一见杜长闻了,心里也清楚自己是在发疯,所以用仅存的理智思考着,看完就走,不要上前打扰。   可是等他终于看见杜长闻从暮色里走来时,还是浑身僵硬地愣住了。   就是那一刻,他明白之前说服自己那些理由,那些假装理智、劝诫自己不要拿杜长闻做借口的理由,才是真的借口。   后悔如同海啸一般灭顶而来,他几乎是狼狈的,在杜长闻走近之前跑开。   没想到还是让杜长闻看见了。   夏镜看了眼窗外,街道和建筑变得眼熟,他知道酒店已经不远。   “对不起。那段时间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分开,现在会不会过得更快乐。所以才一时冲动跑回来。其实当初换一条路大概也没有想象中美好。人总是把舍弃的东西看得更珍贵,没得到过,就会永远耿耿于怀,这也是你早就料到的了。所以很多事情我现在才想明白——”   夏镜放轻了声音,让语气里的不甘心藏得更深一些:“时机不对,怎样选都不对的。”   说这些的时候,杜长闻一直没有开口。   夏镜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四年的时光隔在两个人之间,这些过分坦诚的话,还是显得不合时宜了。他想自己这些年还是没有长进,在工作中还能看似游刃有余地周旋,一到杜长闻面前还是原形毕露,做什么都嫌不好。   太阳穴跳得好像有人拿着小棍子在打鼓,夏镜忍了一路,本以为渐渐好些了,可几番对话下来,心里堵得难受,方才在餐厅里喝下去的酒,到这时也慢慢化作酒意,连带着脑袋也像一架破旧的空调那样嗡嗡作响,濒临报废。   车猛地刹住了。   夏镜身子往前扑了一下,又撞回椅背,才发现已经到了酒店楼下,而杜长闻就在这时候扭头看向他,冷然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夏镜怔怔地看过去。   杜长闻的手死死握着方向盘,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三番两次回来的是你,说走就走的也是你,临到头扔下这些话——”他脸上的神情几乎就是冷笑了,只有语气保持着一贯的克制:“你真当我是没有心的?”   夏镜脑袋里浑浑噩噩,一时不能做出反应。   杜长闻已经说出最后一句话,只有两个字:“下车。”   夏镜是在半夜醒来的。   因为还算年轻,他从回宾馆开始睡到现在,算是睡足了,头疼和眩晕感都离他而去,精神清明许多。   又因为精神清明了许多,总算能够有条理地思考前一日发生的事。   当时被杜长闻冷言赶下车,站在街边,眼睁睁盯着杜长闻的车开出一段,掉了个头,又从眼前经过,缓缓驶向街的那头,最终汇入车流。他心里直觉地感到自己是犯了什么错,又或是错过了什么,没有抓住,但头疼欲裂之下,思考能力随之退化,一时也想不明白。   转身走进宾馆,坚持着在前台续了一天入住时间,他回到宾馆房间倒头就睡。   这一睡就昏天黑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窗帘没拉,外面的夜色裹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轻微灯光流淌进来,夜里很安静,楼下的小街偶尔有车辆驶过,发出短暂的声响。   夏镜坐起身,发了十几分钟的呆——他将昨日和杜长闻的对话又回忆了一遍,再将杜长闻最后那句话琢磨了几回,终于意识到自己错过的是什么了。   他抱着被子,无声地微笑起来。   原来没有放下的不止他一个人。   笑着笑着,他在黑暗里伸出手,抹了把眼角的泪,心想,我真是天下第一的傻子。 第43章   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夏镜听见自己的心跳怦然作响。   四年以来,无数次从梦里醒来时的心境忽然有了归宿,后悔也好,孤寂也罢,咽下去之后竟有回甘的一天,苦涩的甜蜜灌满了胸口,堵得他眼眶发酸。   夏镜手忙脚乱地借着窗外流进来的那点微光,找到床头的手机。   屏幕在黑暗中一触即亮,他很快翻出一串号码。   手停留在拨出键上,他才意识到此刻是深夜。要是这时候打电话过去,杜长闻恐怕又要以为他是一时冲动胡言乱语。思索片刻,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去,夏镜将它放回床头,决定什么也不说。   夏日的天亮得格外早,很快,街边的车流人声透过玻璃传来,初现的阳光预示着又是一天艳阳高照的日子。夏镜醒来后没有再睡着,但精神振奋着,或许还有些惶恐。   到了某个时间,他收拾好行李,走出酒店,打车到机场。   经过一系列登机流程后,坐上回北京的飞机。   第二天上午,夏镜私下找到陈钧,提出离职的想法。   “怎么突然要走?”在小型会议室里,陈钧面露惊讶,随即开玩笑道:“不会是接了乐咖的橄榄枝吧?”   聚乐的高层最初是从乐咖出来的,两家公司名字相似也就罢了,偏偏今年做的项目也很类似,彼此作为竞争对手,可谓是严防死守,连挖人都优先挖对方的墙角,今年以来,已经挖走三个业务骨干了。可夏镜作为中台部门的人,其实一般不会在挖墙脚的名单里。   夏镜笑了笑:“不是的陈哥,我是准备离开北京了。”   “离开北京?”陈钧有些愕然。   夏镜简单解释几句,只说这次秋招回去,发现自己还是想念那座城市。   陈钧无论如何不能理解:“我记得那也不是你老家吧?念旧可以理解,尤其读书的时光嘛,谁能不怀念青春,但为了这个回去,是不是有点冲动了?还是这次回去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是工作上的困难,你尽管跟我说,我来解决,是不是跟HR那边配合的问题?”   夏镜失笑,原来那位建哥对自己暗暗针对,陈钧不是不知道。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夏镜摇头道:“是私人原因,不是工作的问题。”   陈钧见他这样坚定,也有点不得劲了。   用力按了按手边的座椅,他加强了语气:“我不同意。当然,你非要走我也拦不住,但你如果问,那我不同意。今天说的就当没有发生,你再好好想想。”   夏镜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如此又过了一周,他再次找到陈钧做出表态,是一定要离职的了。   陈钧一向重用他,今年刚为他申请了额外加薪,如今脸色就有点不太好看,但话里是没有指责夏镜的意思:“好吧,去留是你的权利,只是我一时很难接受,毕竟你也知道,我是不希望你走的。”   这话说得含糊,但和之前冠冕堂皇的离职沟通相比,又是另一层意思了。   夏镜犹豫了片刻,看向陈钧:“我知道,只是我回去也不只是因为城市的缘故……我是去追人的。”   陈钧愣了下,脸色变幻几次,停留在若无其事的表情:“女朋友啊?”   “男朋友。”夏镜说完,又改口道:“前男友。”   过分坦诚的话语让陈钧哑口半晌,才点头说:“你都这么说了,看来我是真的留不住你。”   夏镜客气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其实陈钧对他那点暧昧心思,夏镜多少也接收得到,只是除去性向之外,陈钧和他完全不是一类人。像大多数有一定年龄阅历的人那样,陈钧的言行试探都保有余地,夏镜一直没有回应对方,陈钧也从未做出任何过火的言行,有分寸到堪称体贴,同时也可以随时抽身而退,不带来任何麻烦。   现在夏镜下定决心离职,陈钧连挽留的理由也说得是似而非,最后这次谈话过后,更是愈加客气周全,做足姿态,俨然是一位有风度的上级了。   于是不到一个月,离职手续就已经办好。   夏镜花了点时间转租房子、收拾行李、和为数不多的朋友告别,然后从北京破旧的出租屋搬到海滨路附近的一居室,到俪大的直线距离大约一公里。   这天是八月末,下午六点左右,他带着室外未消的暑气,拎着一塑料袋东西,站在杜长闻家门口,敲了敲门。   很快,门打开,杜长闻穿着一身白T白裤的休闲装扮出现在门后。   夏镜来之前没打过招呼,甚至在那次不欢而散后,两人再没有联络过,因此连杜长闻也忍不住露出诧异的神色。   面对这样的神情,夏镜心虚地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我搬家了,就在附近,准备换个工作,想着找人庆祝一下,其实也不认识几个人,只好来试试你在不在。”   杜长闻听完没有说话。   夏镜也知道这个借口找得稀奇,完全经不起推敲,顿时脸热起来。   果然,杜长闻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不知道啊,不在就没办法了,只好明天再来。”   杜长闻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短暂的几秒内,夏镜全凭这几年修炼出的厚脸皮硬撑着没有退缩。   大概觉得在家门口赶人有些不好看,杜长闻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一点距离,示意夏镜进门:“你想吃什么,我找一找餐馆。”   夏镜赶忙说:“我带了菜,在家做吧。”   杜长闻这才发现他手里的塑料袋里全是食材:“不是要庆祝吗?”   “这就是庆祝了。”夏镜将袋子递给他:“这几年吃了不少外卖,还是惦记家常菜。”   杜长闻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接过食材往料理台走:“那你坐一坐,喝茶还是咖啡自己倒,”说着回过头犹豫了一下,夏镜已经接上话:“我知道在哪儿,自己来。”   看着杜长闻开始处理食材,夏镜暗自松了一口气,转身去客厅冲咖啡。   端着咖啡站在料理台旁,夏镜开始没话找话。   “我上个月就辞职了,但是找房搬家又用了点时间。”   “海滨路附近老房子多,我又想找个距离近的,又不想跟人合租,好不容易才找到合适的,就在丽霞街头上,超市旁边,过来大概两公里。”   “这几天我也联系了猎头,约了几场面试,基本都排在下周。有一家做游戏出海的公司,虽然规模不大,但项目流水稳定,应该还不错。”   交待问题似的,他一口气讲完,杜长闻这厢也备好菜了。切好最后的洋葱、蒜片,杜长闻洗了个手,说:“你让一让,我要炒菜了。”   夏镜放下咖啡杯:“我记得你不太掌勺,后面的我来吧。”   “你不是常年吃外卖?”   杜长闻问了一句,但看夏镜一脸被噎住的表情,还是没有追究下去,给夏镜让开位置。   夏镜将超市提前腌制好的小排下锅,手上熟练地放着佐料,这才说:“这几道还是常做的。”   给鳕鱼正反两面都撒上黑胡椒和盐,他又给鱼块裹了层面粉放进锅里,添一小块黄油,再倒进切好的洋葱蒜片。等煎鱼出锅后,旁边的排骨也在收汁了,食物的诱人气味在鼻尖萦绕,一如当年情境。   两个人不需要多丰盛,除了小排和煎鱼,还有一道清炒丝瓜和一份火腿豆腐汤。   做饭花费不少时间,吃的时候两人也不着急。   夏镜不敢冒然提及往事,只好围绕着日常生活问些闲话,杜长闻既然让他进门吃饭,自然也不会冷待他,有问有答,倒真像是简单的朋友小聚。夏镜明知这不过是双方刻意维持的表象,还是觉出一种感动。   然而再不着急,这顿饭也有吃完的时候。   杜长闻要收拾碗筷,夏镜伸手握了握他的手腕,又很快放开。   “偏劳你陪我吃饭,洗碗就让我来吧。”   杜长闻不和他争,陪他将碗筷杯盘端到厨房,果真留他一个人洗碗。   天黑得晚,室外的天光依旧明亮,只是揉进了落日前夕的暖调。夏镜手里洗着碗,视线时不时看向杜长闻。后者背对着他站在露台上喝茶,一身白色衣裤掩盖了他的年龄,让夏镜忽然记起多年前,他们真正相遇以前,他最初注意到的就是那张照片里年轻的杜长闻。   他凝视着杜长闻此刻笼罩在暧昧光线下的身影,忽然觉得时光的力量也不过如此,总有些什么,是强悍无情的时间也无法泯灭的。   这样的念头让他手上的动作慢下来,片刻后回过神,才后知后觉地垂下目光,拧开水龙头,冲洗干净最后一只碗。   夏镜走到露台上,站在与杜长闻并肩的位置,看向远处温柔起伏的海面。   微潮的海风中,他们短暂地沉默着。   然后杜长闻轻声开口:“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嗯?”   “为什么突然换工作?”   夏镜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随即浮上心头的就是苦笑了——果然是以为工作出了变故,才好心放人进门的啊。   “没怎么,真是换工作而已。”夏镜笑了笑,知道杜长闻没说出口的疑问,毕竟之前回酒店的路上,他还说过自己混得不错,“上次你骂的一点没错,是我顾虑太多,行为反复,才让你觉得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几年我以为自己有点长进,看来还是和当初一样容易做错。”   有些话他原本没打算今天说,此刻又觉得应该明明白白说出口。   “但我还是想试一次。你说有些事要自己试过才知道,工作也好,别的顾虑也罢,我都尝试过了,我已经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和杜长闻离得很近,手臂几乎触碰着对方,这让他有莫名的安定感。   “这次回来,我就没打算走了。”   杜长闻安静地听完,一时没有回答。   就在夏镜开始为此忐忑的时候,他偏过目光看向夏镜:“你是想说,你后悔了?”   “是。”   杜长闻的语气和神情都很温和:“夏镜,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   夏镜看着他,并没有露出难过的表情:“我知道。”   有些选择已经做过了,后悔是最无用的,但他还是希望杜长闻能知道,仅此而已。至于将来,有些东西不是一时片刻能够消融的,但总有另一些更长久更坚固的情感,能带给他坚定和信心。   不过此刻,他知道自己应该道别了。   这一天的进展已经超出预料的顺利,当初他曾凭借一腔热情和年轻人特有的执拗,逼杜长闻承认对自己的感情,可是这一次,他决定不那么急。   未来还很长,需要一步一步走出来。   他保持着愉快的微笑与杜长闻道别,又在杜长闻送他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回过头,趁后者来不及反应,轻轻拥抱了他一下,放开手说:“至少下次我上门来做客,你不会赶我走吧?”   这话问得含糊,不像过去那个不懂得迂回的夏镜。这么想着,杜长闻回答:“不会。” 第44章   大约一周后,夏镜确定了新的工作。   凭借前几年还算漂亮的履历,他这段时间拿到了几家offer,都不如聚乐那样的大平台,但四年职场生涯已经足够让夏镜摒弃大厂情结,于是挑来选去,还是属意一开始就看上的那家做游戏出海的小厂商。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将换工作的消息告诉贾依然。   “这么突然?”夏镜虽然看不到电话那头贾依然的表情,但从她诧异的语气也能想象一二:“前不久回来的时候,你怎么没说呢?不会那时候还没这事儿吧……临时决定的?”   夏镜想了想,说:“是临时决定,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原来的工作出什么事儿了?”贾依然显然觉得离开聚乐这样的大平台,离开北京,跑来一家小公司工作,不是正常人的职业路径。可是问出这一句后,她忽然反应过来,有些犹豫地问:“你该不会是为了……”   她说得语焉不详,夏镜却没什么可回避的:“嗯,是为了杜长闻。”   贾依然在那头有几秒没有讲话。   后来听筒里传来一声笑叹:“我叫习惯了杜老师,突然这么一听,还挺不习惯。”   夏镜心知她不习惯的并非这个,只是看在自己的份上才看似无所谓地接受,以贾依然的性格,要说排斥谈不上,但要顺理成章地谈论这个话题,还是有些勉强。   他对此并不介意。   普通人在生活里摸爬滚打几年,都会在变得圆融的同时学会冷硬,前者在表,后者在里,所以真诚这种说烂了的词反而尤为可贵,无论是友谊还是爱情,无论是始终与他维系来往的贾依然,还是这些年只能在梦里相见的杜长闻,都成了他心里很宝贵的存在。   这种想法,简直不好意思诉诸于口,但他心里是很感激的。   杨斌从贾依然口中得知夏镜回来了,特意张罗着请客,说要庆祝。   三个人约在市中心一家新开的烤肉店,夏镜到的时候,杨斌已经在了。他和杨斌一聊起来,才知道杨斌上个月已经博士后期满出站,很快就要去俪大附近一所高校当讲师。那所学校不如俪大,甚至不如城大,但如今在高校任教的资格是越来越难了,对杨斌而言已经算是不错的工作。   博士后在站时间不一定几年,夏镜没有专程去算,加上当初杨斌就在俪大念博士,日子久了,夏镜总有一种他会永远待在俪大的错觉。   夏镜有点过意不去,语气里满是歉意:“我竟然才知道,真是……”   杨斌一摆手:“我也没跟你说,这哪能提前知道。”   夏镜笑道:“难怪说要庆祝。”   杨斌笑了笑,“其实……”他似乎有点不知道怎么说的意思,“我是想问问你……”   说到这里,包间门打开,他话音一顿,就见贾依然笑盈盈地走进来,一边落座一边道歉:“哎呀不好意思啊,来晚了,路上堵车,你们点菜了没有?”   杨斌笑道:“师姐不来我们不敢点啊。”   说着将手边的菜单推过去,刚才没说完的话也就暂时搁置了。   有贾依然这个妙语连珠的人在,再加上什么话都能接的杨斌,三个人不知不觉又聊到很晚。这样烟火气的生活夏镜而言是久违了的,所以任凭话题时不时被带到天边去,也都兴兴头头地聊下去。   后来避不可避地,说到最寻常的那些话题。   杨斌灌下一口啤酒,随口问:“上回我都没来得及问,你在北京,没谈个女朋友吗?”   夏镜回答:“没有。”   杨斌一听,立刻道:“既然决定在这里定居,是不是该赶紧找个女朋友?”   夏镜有点尴尬:“这种事怎么赶紧……”   杨斌喝得面红耳赤,不等他找完借口,已经开始出谋划策:“你这都工作四年了,还没谈个女朋友,这还不应该抓紧啊?”   “在北京工作的人大多都优先事业发展,哪有这么容易找,何况我自己也没定下来。”   “那现在定下来了,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   杨斌大概是聊到兴头上,完全看不见贾依然递过来的“适可而止”的眼神,兴致勃勃地非要继续说,像是很替夏镜着急似的:“我们也不算外人吧?我就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啊,这事儿不能不急,得像职业发展一样规划起来,多见几个人,多吃几顿饭……”   话到一半,贾依然插嘴道:“你怎么这么烦人,要不我也给你介绍几个?”   这话是笑着说的,不过杨斌听者有意,脸上立刻一僵,很快又无事人一般笑开,说的却是:“我这不是替他着想吗,人家夏镜都没说什么,你倒有意见。”   两人说的都是玩笑话,但到这个份上,气氛里微妙的尴尬还是掩饰不住了。   夏镜这才福至心灵地意识到,自己和贾依然走得很近,现在又突然换工作跑回来,杨斌恐怕是误会什么了。   “我不是不想找,是找不了。”他平静地开口:“其实我——”   贾依然拍了他手臂一下,试图阻拦,夏镜转头冲她笑了笑,还是对杨斌继续说道:“我不喜欢女孩子,没办法。”   杨斌一愣:“什么意思?”   夏镜好脾气地解释道:“师兄,我是同性恋。”   说来奇怪,有些言行越是忌讳,人们就越不清楚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到后来连为什么需要忌讳,也渐渐不重要了。人们任凭所谓的社会规范来引导想象,进而约束言行,甚至自发惩戒与众不同的人,尽管他们并没有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夏镜回想起当初在俪大发生过的事,也想起当日的自己是如何充满顾虑和担忧,为自己,也为杜长闻。可这些年他渐渐明白过来,阻挠他们在一起的绝非这些看似不可抵挡的力量,世人如何,其实与己无关。   这场突如其来的出柜,显然在杨斌的意料之外。   “这……真的假的……这真是……”他看着夏镜再次对自己点头,又愣了愣,才叹了口气:“我就说,你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一直也没找个女朋友,原来是这样……这才说得通嘛。”说到后来自己也笑了,倒是有些感叹的意味。   他这么快转过劲来,夏镜反倒觉得有些抱歉。   “对不起啊师兄,不是故意瞒着你,呃,当初念书的时候是故意瞒着,怕惹出什么事情影响……学业,现在我其实没所谓了,只是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你说。”   杨斌显然不是一点都不介意,但顿了顿,还是表示理解:“没事,现在说也一样。”   这个话题原本应该就此过去了,可杨斌回过味来,又问:“那你这些年,有没有……呃,男朋友?”   大概这一晚上夏镜也喝得够多了,没有敷衍这个问题的意思,点点头,说:“不算有,但我一直喜欢一个人,这次回来,也是为他。”   他没敢提杜长闻,话里话外也只提自己的心意,听着像是单纯追求某个人似的,惹得杨斌露出讶然的表情:“哟,真的啊?这么有魄力!哪路神仙啊,算了你说名字我们也不认识,有没有照片看看?”   见他两眼放光,夏镜又隐隐有些后悔,干笑两声,与贾依然对视一眼,说:“以后吧,要是我们进展顺利,再找机会见面。”   至于到时候他又会受到怎样的惊吓,就另说了。   夏镜把话说到这里,贾依然也在旁边揶揄说“你怎么这么八卦?”是以杨斌虽然好奇,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这顿饭经历了些许波折后,算是宾主尽欢。   尤其杨斌,解决了盘踞心头的猜疑之后,对夏镜的性向接受得极快。不过夏镜心里清楚,自己从来不是他和贾依然之间的障碍,只是有些话,再好的朋友之间也不好点明。   回去的时候,他还是搭贾依然的便车,杨斌不顺路,自己打了车走。   中途说到他这通出柜,贾依然还心有余悸:“你呀,含糊过去也就行了,非要跟他说。”   夏镜笑道:“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今天这顿饭的来由,恐怕就是为了这个。我总不能一直让人误会下去。”   贾依然摇了摇头,又轻声叹了口气。   夏镜扭头看向她,想了想,还是直接问出口:“人家殷勤这么久了,你真不考虑考虑?”   贾依然显然也有些无奈:“你以为我没考虑过吗?可是这种事,不是考虑就能改变结果的。其实我明里暗里也表过态了,总不能让人下不来台,他大概还是没想通吧,只能往后走一步看一步了,毕竟这么些年的朋友。”   夏镜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想到自己和杜长闻,心想爱情其实是世上最容易确认的东西了,因为爱与不爱,往往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很难被人力和外力扭转。   第二天是周六。   夏镜上午出门采购了一些生活用品,下午回家洗了个澡,又算好时间前往海滨路,在生鲜超市买好食材,再次敲开杜长闻的家门。   借口是现成的:“我找到了合适的工作,现在算是正式定居下来了。一起吃个饭?”   杜长闻皱着眉问他:“你来之前就不能先打个电话问一问?”   话问得冷硬,但夏镜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内容后,不由得愣住了。   随即他又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你有别的事?那没关系,我可以改天——”   “不是这个意思。”杜长闻打断他,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算了,进来吧。”   夏镜进门后才说:“我是怕问了你,你会不让我来。”   “你问就是了,要是我有事出门,白跑一趟很有意思吗?”   夏镜将手里的食材往旁边柜子上一放,扭头朝他一笑:“知道了。”   吃饭的时候,夏镜告诉杜长闻在杨斌面前出柜的事。   “哦,他知道了?”杜长闻这么问,神色倒是很镇定。   “我只告诉他我是同性恋,别的没说。”   “不担心吗?”   夏镜反问:“担心什么?”   杜长闻看他一眼,将他的意图猜了个七八分,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说:“担心和主流的价值观不符,成为多数人眼中的异类,大至舆论非议,小至排挤疏离。这些都是你当年就知道顾虑的,现在反倒不担心了?”   夏镜低低地笑了两声,抬眼看向杜长闻的眼里有温润的光泽,语调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柔和了几分:“我一直希望当年的我能更有勇气一些,可惜过去已经无法改变,但至少现在,我是不怕这些的。不是不担心,只是不怕了。” 第45章   吃饭时两人一直在聊天,但除了上回临走前那一番剖白,夏镜再没有提到最要紧的话题。   工作机遇、生活琐事、同事朋友,他想到什么说什么,杜长闻多数时候只是听,可每当他以为话题太过无聊时,杜长闻又会接几句话,让聊天能继续下去,不至于冷场。他也就挑挑拣拣地说下去。   洗了碗,夏镜主动告别,甚至没有等一等,看杜长闻会不会留他喝杯茶再走。   无论如何,从这番姿态看来,是给彼此留足余地了。   但他们都清楚得很,没有人希望沦落成友人,能像如今这样相处,无非是默契地维系着一种并不稳固的局面,等待未来的宣判。   夏镜并不为此感到焦虑,只是再一次走出杜长闻家时,还是觉得相处的时间太过短暂。   步行回到公寓,进门后往沙发上一坐,他就已经开始想念那间充满食物香气和闲谈声音的屋子了。当初在北京时,住的地方比这里更破更小,但那时不觉得难捱,现在有了对比,才真正有了屋里很冷清的感觉。   这种情绪很快被一通电话打断。   夏镜看向手机上的来电人姓名,讶然几秒才接起来。   “陈哥?”   “夏镜,好久不见。”陈钧在那头笑道:“前段时间实在太忙了,没来得及联系你,怎么样,现在应该安顿下来了吧?”   “好久不见,”夏镜答道:“算是安顿下来了,找了份新工作……没有,小公司,和聚乐肯定不能比……”   他没想到陈钧会联系自己。倒不是两人有了隔阂,只是平时偶尔留个信息寒暄几句,和直接来电联系是两码事。陈钧又是最周全的人,待人姿态向来亲近又不亲密,维持在一个可以彼此共赢的分寸。   冒然打电话来,不像他做的事。   不过人家毕竟是好意。夏镜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拎着杯子给自己接了杯水,然后坐回沙发,与陈钧聊了些近日的生活。   后来他问及陈钧的情况,后者顿了顿,说:“你还不知道吧,聚乐又做了一次组织架构调整,优化了一大批人。”   其实两年前,聚乐的营收就一直在缓慢地走下坡路,当时那一波组织架构调整就是来源于此。后来陈钧空降这个部门,算是稳住他们这艘小船,没想到两年后还是旧事重演,夏镜先一步离开,倒是正巧躲过这场风波。   “那你……”   “我自己倒是没事儿,但派了五个硬性指标下来。”陈钧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们部门人本来就不多,要说裁人,有孩子的要养孩子,毕业没几年的等着买房,谁都不容易。再说人都给我弄没了,我这部门还不是等着让人吞掉……我想来想去,干脆也辞了。”   夏镜微怔,没想到陈钧会主动离开,但再一想,又觉得像他会做出来的事。   陈钧向来懂得审时度势,也不乏魄力。   念头转到这里,安慰的话也说出口:“其实能辉煌十年以上的公司能有几家,聚乐只是下坡路走得快了些,也是常事。倒是陈哥你,现在应该有不少公司抢着想见你了吧?趁机找找更好的发展机会,未必不是好事。”   陈钧在那头笑了笑,却只是说:“那就承你吉言了。”   听出他有些心灰意冷,夏镜也替他唏嘘。   对陈钧这样的人来说,难受的不是一次裁员风波,而是自己的苦心经营化为泡影。个人努力在大势面前显得微不足道,这种真相,对热衷事业的人而言才是真正的打击。   心里这么想,夏镜还是刻意找些轻松的话,又含蓄安慰陈钧几句,才挂了电话。   转眼又到周末。   周六下午,夏镜像在身体里定了闹钟,再次准时出现在俪大,敲开杜长闻家的门。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还是不肯提前打电话,似乎有意想要验证杜长闻会不会在家里等他。至于是不是真的在等他,这是无从验证的,但杜长闻打开门,显然也不意外了,甚至在他开口前半认真半揶揄地抢了个先:“这次又要庆祝什么?”   夏镜让他说得脸热,但想象力告罄,又没有提前编造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坦诚地回答:“哪有什么要庆祝的,我就是想来见你。”   这句话倒是意料外的效果显著,至少杜长闻没再问什么,侧身让开一步。   夏镜低下头笑了笑,走进屋。   吃完一顿饭,他照例包揽了洗碗的工作,杜长闻没有走开,站在一边陪他聊天。   说来说去,和杜长闻聊到陈钧。夏镜没有提及陈钧对他那点从未点破的心意,只说是曾经在聚乐的上司,前两天通过话。   “他的人品能力,公司上下是人人称道的,可惜连他也没办法,辛苦建立起来的部门就这么散了,我在他手下做了几年,从来没有听过他那么消沉的语气。”   他原本想说的是聚乐现在的局势,杜长闻听完,却是想了想,问:“上次你来出差,让你先回酒店的那个?”   夏镜低头看着手上的动作,没抬头:“嗯,是他。”   杜长闻等他擦干净最后一只碗,关了水龙头,才语气平静地接了话:“在一起过?”   夏镜一愣,讶然看向杜长闻,几秒后才失笑道:“没有,他……”不好拿别人对自己的感情做谈资,夏镜犹豫一下,还是省去不必要的信息,“没有这回事。”   杜长闻好像只是随口一问,没再说什么。   夏镜原本也只是顺口提及。   在他的认知里,上回那通电话,已经是陈钧意志消沉时的意外,此后陈钧应该不会再向自己吐露心事,更不会再有什么密切联络。人与人的关系大多都是如此,有缘相聚时,彼此合作陪伴,也能有些浅淡情谊,但聚散离合,情随事迁,也就各走各的路了。   哪知道就在这周日上午,他又接到陈钧电话,是要约他见面。   “工作这么多年,困在聚乐那栋大楼里,都快忘了世界是怎么运转的,”陈钧在那头半是自嘲半是洒脱:“干脆趁这个机会出来走一走,看看大好河山。怎么样,赏脸见一见我这个无所事事的游客吗?”   夏镜没料到陈钧会来旅游,但职业调整期间出来散心,也在情理之中。   他和陈钧认识这么久,又长期受陈钧青睐看重,这时候当然没有回绝的道理,陈钧一说完,就赶紧答道:“这是说什么,你过来玩,我当然欢迎之至,定了什么时候来吗?”   陈钧在那头笑了一声,语调很愉快:“这会儿在机场了,下午就到。”   于是这天傍晚,夏镜在机场接到陈钧。   陈钧拖着一只不大的行李箱出现在夏镜面前,面容细看之下其实有难以掩饰的疲惫,但装束是轻松舒适的游客装,笑容也爽朗:“虽然不算久,还是想说一句好久不见。”   其实真算起来,夏镜辞职到现在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如果计入离职交接的日子,分别的时间还要更短些,这次见面甚至称不上久别重逢。但从另一个层面讲,双方的境遇都已经完全不同了。至少在夏镜的印象里,陈钧向来衣着讲究又雷厉风行,如今这幅闲散模样,看着极为新鲜。   “陈哥你这么悠闲的样子,我是从来没见过。”   陈钧哈哈大笑:“游客就要有游客的样子,我是来玩的,可不想让你觉得是接待同事。”   夏镜也笑道:“那好,既然是来玩的,晚上吃什么你来挑?”   陈钧也不客气,有名的餐馆一个也不挑,只说要吃本地人常去的海鲜大排档。   夏镜全无不可,当即打车带着他去了海边一家物美价廉的老店。店里装潢简单,桌椅老旧,桌面铺着简易的塑料桌布,但食客爆满,人声喧闹,足见生意有多兴隆。好在多数人都是三五成群,排号等着大桌,他们两个人倒是一来就得了张墙角的小桌。爆炒鲜鱿、豉汁蒸鱼、炒蟹和啤酒,食物热腾腾端上来,两人也不客气,拿着筷子开吃。   因为食物的味道太好,两人大快朵颐,填饱一半肚子,才腾出空隙聊天。   虽说是来玩,夏镜还是关心了几句陈钧离开聚乐的情况,哪知陈钧端着啤酒与他碰了碰,说:“老实说,我也收到不少邀请,只是这几天闲下来,每天睡到自然醒,终于有空思考自己想做点什么,忽然就发现这样的生活也不错。以前在聚乐忙得连轴转,吃饭也得想着工作,”说到这里,他用筷子虚虚一点眼前的食物,“这么多年,都不如今天这一顿吃得有滋味。”   见他谈笑风生,又一改往日对事业的热情,夏镜也暗暗惊诧。   短暂的一个月时光不足以改变人的面貌,但生活的巨变足以改变人的心境。   问及这次旅游的安排,陈钧只说:“哪有什么安排,也不准备去什么景点,就想走走看看,见见别人的生活。”   说着又朝夏镜一笑:“你要是忙,也不用特意管我,给我指点指点哪里还有这么好吃的大排档就足够了。”   这话听来潇洒,夏镜还是从前半句听出些消沉意味。   事业巨变,毕竟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泰然处之的事,多年拼搏付之一炬,陈钧现在的姿态已经算是漂亮,但姿态背后未尝没有心酸苦闷。   “陈哥,我就是再忙,给你做几天向导的时间还是有的。”夏镜笑道。   陈钧看了他几秒,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端着酒杯与他碰了碰,一饮而尽,轻声说:“多谢你。” 第46章   余下一周,夏镜专程请了几天假,陪陈钧游览本地风光。   虽说不去景点添人头,他们还是寻了些风光绝佳又并不拥挤的去处,或是走街串巷,寻些本地人推荐的美食店一探究竟。陈钧最初还让夏镜看出几分刻意振奋,后来就真的闲淡下来,肯花半天功夫和夏镜探讨某家小吃店的秘方,并且声称“做闲人其实一点也不闲,有趣的事情原来真的无穷无尽。”   夏镜笑他:“一个月前,你能料到自己说出现在这番话吗?”   陈钧与他并肩走在街头,始终保持一拳距离,听罢也是笑:“别说一个月前了,即使一周前,我还觉得大厦将倾,看什么都没意思。事业成败本来没什么,只是顺遂久了,忘了人情知纸,这回……”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打探消息的,看我笑话的,随口安慰的,都不少,肯陪我出游几日闲逛散心的朋友,只有你一个。”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夏镜无言可以安慰,只好说:“等你再风风光光杀回去,他们也就无话可说。”   陈钧还是面带笑容,但摇摇头,不接这个话。   小城风光,到了第三日,该看的都已看过,余下一些营销吹捧出的景点不看也罢,夏镜提议在山中植物园避暑,陈钧却说:“带我去看看你的母校吧。”   夏镜并无不可,下意识问道:“你不是已经去过俪大了,还想看?”   陈钧反问:“不是城大么?”   夏镜一愣,继而笑起来:“抱歉,当初我……在俪大待的时间还要久些,刚才一说,我稀里糊涂,想成俪大了……”   “没事。”陈钧当即改了主意:“上次来俪大只管工作了,也没好好逛逛,走吧,顺便跟我讲讲,你怎么会在俪大待得更久?”   “那好,先打车吧,故事说来话长,等会儿再讲也不迟。”   两人打车到俪大门口,下了车,双双傻眼,这才意识到这可是大学校园,放眼望去,人海漫漫吵吵嚷嚷,比景点更胜一筹。   夏镜一指前方,笑道:“你确定要去和他们挤?”   陈钧却是大笑,兴致勃勃地一扯夏镜手臂:“走吧走吧,陪我冒充一回青春学子。”   夏镜让他拉了一把,正要随他走向入校通道,身边有人擦身而过。   余光瞥见了,夏镜一回头,恰好和杜长闻的视线对上。   但杜长闻与他一样,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几名教授,显然是急着外出。其中一人见杜长闻顿住脚步,赶忙侧头提醒:“车在那边。”   杜长闻点头,只跟来不及反应的夏镜说了句“我这几天出差”,就急急离去。   “认识的人?”陈钧在旁询问。   夏镜转头看向他,后者只是随口提问,看来是不记得杜长闻了。   “嗯。”夏镜率先迈步往前:“走吧,排队去。”   入校的队伍不算短,但夏镜嵌在其中,一步一动,直到成功进入校门也没想明白——刚才,杜长闻看见陈钧没有?又或者,他和陈钧一样,根本没认出对方?   仔细回想,刚才那短短几十秒内,杜长闻似乎一个眼神也没给陈钧。   应该……是根本没注意到吧?   念头转到这里,夏镜也就不去想它。他和陈钧这几天早晚相见,陈钧没有一言一行越过朋友这条线,应当不至于引起什么误会。这倒是陈钧的长处,世故却不小人,圆滑却有姿态,不会让人看轻。   陪陈钧绕着俪大转过大半圈,又到中心湖区伫立良久,陈钧说:“都快入秋了天气还这么热,我们找个凉快的地方坐坐?”   夏镜笑他:“所以说啊,大学校园有什么好看,非要来凑热闹。”又带他沿着来时的路找到一处小山丘,其上树木掩映,背阴处有石凳供人休憩。   两人坐下乘凉,顿时都惬意地松了口气。   陈钧这才回答夏镜刚才的话:“论风景不算非看不可,但这里蓝天绿树,又全是年轻朝气的面孔,看多了也觉得眼明心亮,多出一些活力。何况,我还是对你之前说的话很好奇……为什么在俪大待了很久?”   夏镜想了想才说:“真要讲,可要说到太阳下山去了。”   陈钧伸了个懒腰:“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夏镜失笑,索性从头说起,将那些尘封往事和盘托出,从为何阴差阳错来了杜长闻实验室,到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连同对杜长闻的感情也没有遮掩。这一讲果然讲到口干舌燥,日头西斜。   陈钧一直默默听着,神情几度变换,直到夏镜讲完,才说:“你当初说要追人,就是指他?”   夏镜笑着点头:“是。”   “追到了吗?”   “还没有。”夏镜回答。语气不见失落。   陈钧偏过头看他,神情微凝:“那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和我试一试?”   夏镜愣了半晌,没想到陈钧还会对自己有这份心思。但陈钧问得磊落,他也需答得坦诚,只能摇头道:“抱歉。”   听见这个回答,陈钧似乎也不算意外,垂下眼笑了笑:“我也猜到这个答案了。”   刚才夏镜讲述那些过往时,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足以作为线索让他料想到答案。   “你别介意,我不是纠缠不休的人,只是这几年……我总要亲口问一问才甘心。”   夏镜点头,在远远传来的人声风声里说:“我知道的。”   陈钧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永远体面,哪怕刚聊过这样尴尬的话题,还是很快调整姿态,拿出轻快的语调:“从你讲的那些过往看,这应该是个固执多疑的人,要说体贴周到,想必也不如我,你喜欢他什么呢?哎,先说在前啊,我纯属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这话问得不客气,但显然是以朋友身份。   夏镜松了口气,故意笑道:“你这人怎么自卖自夸,虽然夸得没错,但是……世上总有更体贴的人,或者更好看、更聪明、更风趣的人……可这种事不能这么衡量,别人再好,都不是他。”   陈钧佯装受不了,摇头移开目光,轻笑道:“啧,牙酸。”   夏镜笑出声来:“你不是要冒充青春学子吗,我们就是这样的。”   这日余下时间,陈钧再没有提及这个话题,仿佛从未示爱,甚至连试探都没有过,继续扮演他的闲散游客,不时感叹几句“闲云野鹤”“自由自在”的话,看上去对这几日的旅行十分满意,乐而忘归。   傍晚,两人在校内食堂和诸位青春学子一顿厮杀,饱餐后才心满意足走出校门。   陈钧对夏镜感叹:“现在的学生真幸福,这食堂菜品丰富,手艺嘛,依我看也不比餐厅差,难怪这么多游客要来分一杯羹。”   “是还不错,但我念书时并不觉得珍惜,今天当一回游客,才忽然发现味道很好。”   陈钧点头认同:“是这样的。争抢来的最好吃。”   夏镜听了这话,但笑不语,心知陈钧对自由的追求并未消泯雄心壮志,商场争夺,自有一番不能割舍的乐趣,陈钧向来是乐在其中的。   恰好这时,陈钧接到陌生来电。   随夏镜并肩走出校门,他且走且说,最后拉着夏镜走入附近一家商场,在清静无人处伫立良久,也与电话那头谈笑良久。最后挂了电话,走向不远处静候的夏镜,脸上就挂出笑容了:“是乐咖那位丁总。”   作为老对手,有名有姓那几位,双方都耳熟。夏镜想了想,这位丁总似乎是分管人事的副总,与陈钧联系,意图并不难猜。   陈钧将刚才的交谈逐一告知,对方果然是带着高管职位而来,并没有以陈钧现在的情形克扣打压,诚意十足。   夏镜暗暗惊愕,曾经势不两立的对手,摇身一变,成了可歌可赞的伯乐,笑脸相迎陈钧这匹千里马。连夏镜都不得不称一句大度,何况陈钧本人。   陈钧沉吟半晌,也是感叹:“真没想到会是他。”   话虽含蓄,看得出已经动心。   果然,陈钧没有思考多久就提出要赶回北京,与那位丁总促膝详谈。   前几日的闲情雅致无需宣告就已战败。夏镜也替他高兴,知道他这人热衷拼搏,对事业的追求一如古代将军征战沙场,是当做毕生追求的,真要做闲云野鹤,白白浪费一身才华本事。   于是他并不挽留,将振奋精神的陈钧送往机场,友好拥抱告别。   不留陈钧,当然还有一层原因。   夏镜回到公寓,冲澡、喝茶、呆坐……终于还是没忍住,捧着手机拨打杜长闻的号码。   电话许久没人接听,但在挂断前一秒,杜长闻的声音堪堪传来:“夏镜?”   “嗯,你去哪里出差?”   “上海。”   “现在在酒店了?”   “刚到,在洗澡,没听见你的电话。”   “哦。”   两人同时安静几秒,杜长闻忽然问:“我以为你今天应该在工作。”   夏镜无声地笑起来,走到沙发上躺下,回答却很正经:“没有,今天请假。”   杜长闻“嗯”了一声,夏镜就问:“不问我为什么请假吗?”   “为什么?”   “旧同事职场失意,出来旅游散心,我受人家不少照顾提携,所以自告奋勇,做几天陪客。”他解释得有因有果,非常详细,杜长闻也没别的话说,但夏镜话音一顿,又更加详细地讲下去:“哪知道中途,聊到我当初换工作的缘由,我说是为了追求某人才来的,可惜还没有追到,他就劝我及时放弃,改换人选,和他试一试。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杜长闻的语气很冷静,还带一点笑意:“不怎么样。但这是你的自由。”   夏镜就真的笑出声来,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你就不能假装吃醋,让我开心一下?”   杜长闻顿了顿,说:“少看一点电视剧。”   “那是因为一个人待着太过无聊,你又不在。”夏镜毫无心理负担地推卸责任:“出差到什么时候?”   “周一。”杜长闻说完,又补充一句:“不,周日晚上吧。”   因为这句话,夏镜周日晚上去了趟机场。   夏镜有驾照,没有车,于是为了接机还去了趟杜长闻的家,拿备用钥匙取了车钥匙,开杜长闻的车去机场。这个方案之所以能顺利进行下去,有赖于杜长闻告诉他备用钥匙在哪里,车又停在哪里。当夏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时,杜长闻已经打开车门,带着一身初秋的晚风坐上副驾驶的位置,转头对他说:“绕这么大个圈子来接,不嫌费事吗?”   于是他也毫无诚意地朝杜长闻一笑:“是挺费事的。” 第47章   车子缓缓驶出机场,擦黑的天际呈现在视野里。   “像是要下雨。”杜长闻说。   夏镜抬眼望了望远处的黑云,却是发出疑问:“如果送你回去后下雨了,能收留我一晚吗?”   杜长闻过了两秒才平淡地回答:“这有什么不能的。”   一个小时后,两人堵在海滨路入口处,窗外是拥挤而缓慢的车流,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霓虹和车灯在车窗上闪烁,像意识流电影里黑色荧幕上的斑斓色块。一丝透明的线出现的荧幕上方,斜斜滑过,很快,更多的雨丝打在窗户上,色彩变得纷乱而摇曳,窗外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   这是进入秋季的第一场小雨,雨势朦胧,几乎像是过分汹涌的雾气。   附近全是海滩夜市,酒吧排挡,入夜时分预示着热闹刚刚开场,几丝细雨并不是扫兴的理由,急于归家的才是异类,故而周围的热闹是一点也不减。   几分钟后,车辆缓缓向前行驶一米,夏镜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停车场,提议道:“要走完这条路,恐怕已经到半夜了,不如我们把车停在附近,也去喝一杯?”   杜长闻似乎是含笑看了他一眼:“可以。”   打开车门,夜风就带着细细的雨雾扑面而来,但气候尚暖,风也和煦,雨丝又细,不像秋天倒像春夜,两人并肩漫步在海边热闹非凡的人流里,和所有人一样,并不着急避雨。   避开过分喧嚣的场所,他们找了家小酒吧,进去一瞧,依旧坐满了人,好在两个人也不讲究,在吧台尽头的角落坐下,乐得僻静。   夏镜抢在杜长闻前面点了酒,几分钟后,调酒师将两杯酒送至面前,杜长闻看了眼琥珀色的酒液里尚且轻轻晃动的橙皮,抬眼看向夏镜。   酒吧里昏暗的灯光将杜长闻的眼神衬得更加专注,夏镜迎着这样的目光,忍不住觉出一点迟来的羞意:“那时候看你总喝这一种酒,我就特别好奇,又不好意思问。”   因为坐得近,杜长闻话里若有若无的笑意就变得清晰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那后来怎么知道的?”   “后来在北京,偶尔也和同事去酒吧,偶然见到了,才认出来的,然后我就喝了一杯,觉得好难喝,什么隽永醇厚根本尝不出来。”   过分诚实的抱怨让杜长闻真的笑起来:“那你今天应该喝点别的。”   夏镜摇头:“多喝几次,反而习惯了。”   像是要证明这句话,他拿着酒杯往杜长闻的杯子上轻轻一嗑,径自喝了一口,耳边听见杜长闻说了句“那也慢一点喝”,就抬头看着他,露出同样的笑容。   自从辞职回来找杜长闻,他一直在等待某个时机。   当初杜长闻一句话让他如梦初醒,接着辞职、搬家、上门做客,说是追人,其实他和杜长闻都很清楚,彼此的感情还在那里,只是要真正在一起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回事。   但那天在俪大拒绝陈钧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已没有考虑过别的选选择,杜长闻或许也没有——从最初让他走进家门那一刻,杜长闻就没有真正拒绝过他。   正想着,杜长闻问他:“怎么今天有空接机,不需要给人做陪客了?”   夏镜一愣:“哦,忘了告诉你,他已经接到工作邀约,连夜飞回北京追求新的事业去了,可见工作才是他的真爱。”   杜长闻一抬眼皮:“怎么,感到遗憾?”   “那倒没有。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你不知道,那份邀约来自我们曾经的老对手,当初在聚乐的时候,两家公司几乎争得撕破脸皮,可是那么久了,对方都没有挖他的意向,哪知到现在会递来橄榄枝。”   杜长闻说:“意气风发的时候哪会因为蝇头小利倒戈阵营,反倒是落魄失意了,雄心和谦逊都恰到好处,更适合招揽。他们这时候递来橄榄枝,更容易得到忠心。”   夏镜听完就笑出声来:“你真是个怪人。”   “嗯?”   “好像看什么都理解,对什么都包容,其实眼里根本揉不得沙子。”   酒吧里灯光黯淡,爵士乐柔情似水,适合谈情暧昧或是一醉忘忧,但杜长闻听完,垂下眼用手指摩挲着酒杯,接着说出口的话,显然不是当下思考的结果。   “但是你看,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他的语调很平淡,不过轻声说出来,还是显出了柔和的意味:“你说我眼里揉不得沙子,其实不是,我只是胆量不够,脾气又坏。你当初看重事业,再合情合理不过,我跟本没有什么可怪你的。一句软话也不肯说,也是我做得不好。”   夏镜凝视着杜长闻,听他继续说:“人年纪越长,过去的毛病越是根深蒂固,改哪个都伤筋动骨,以后我大概还是这样一个人。”   夏镜想到了几天前陈钧对杜长闻的评价。   当时有些话他不方便对陈钧直言,但杜长闻的脾气秉性,陈钧能从旧事里听出一二,夏镜自己何尝不是心知肚明。   可是,如果当初杜长闻那个位置换作陈钧,他们会怎么样呢?   他们可能不需要迟疑顾虑就能在一起,但恐怕到不了毕业,一些小小的冲突或外力就能让他们重新思量,好聚好散。等到多年后,彼此春风得意时,或是生活不顺时,再将过往风月从记忆里打捞而出,凭吊唏嘘,借以自慰——原来我也有过那样的瞬间——此后也就不再挂心。   夏镜知道自己要的不是这个。   但他没料到杜长闻会讲出这样的话——或许过去四年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杜长闻也和他分享过同样的心情,也像多数人那样,庸俗无用地反复自问自责过:假如我做得再好些,假如有机会挽回,假如……   心里像漫过一场温柔的潮汐,他告诉杜长闻:“我知道。没关系。”   随后他探过身,在暧昧不明的光影里吻住杜长闻,并且意料之内地获得了回应。   其实很多人都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懂得爱人,但好在,人生不是考场,无需拿满分也有幸福的资格。   两杯酒都没能喝完,他们就离开了酒吧,并且抛弃停车场的车,一路冒着细雨沿海滨路往前走。两个人走得很近,几乎肩碰着肩,但步伐很快,也不知是为了这场雨还是别的什么。   这样走出一段路后,夏镜手臂一抬,准确地抓住杜长闻的手。   杜长闻脚步微顿,侧头看向他,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但夏镜只是笑了笑,脚下速度不减,于是杜长闻被他往前轻轻一拉,随即也恢复了速度。   只是两个人的距离更近了。   大概几公里的路程,真走起来,花不了太多时间,但两个人到家时,衣服和头发也都让细雨润湿了。其实走到半路时杜长闻还在说,“雨中漫步已经是年轻人才有的特权了,我们这样冒雨赶路,实在有些傻气。”夏镜也点头承认,并且毫不惭愧地声称“反正我们做过的蠢事也不止这一件。”   但当他们踏进家门,甚至没控制好力道,砰的一声关上门后,都没有后悔这种“傻气”的行径,当然更顾不上半湿的头发和衣服了。   几乎在关门声落下的同时,夏镜就感到一股力道扯住他的手臂往墙上推。   杜长闻的力道,平心而论,并不大,但对于心甘情愿甚至更加急迫的夏镜来说,是足够了的。于是他顺从又主动地将自己的后背抵住墙壁,微微仰头,迎向已经近在唇边的亲吻。   唇齿纠缠的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念这种久违的私密的亲昵。   杜长闻的面颊上还带有潮湿的雨水,在亲吻间传递至他的脸上,这又让他怀疑这根本不是雨水,而是炙热的呼吸或是汗水……夏镜没能分神去思考这个问题,耳畔杜长闻的呼吸声混进他的心跳声里,在耳膜上响成一片,让他没办法思考任何问题,只能紧紧环抱住贴近的身躯。   杜长闻一手抓着他的手臂,一手扶在他的腰上,虽然吻得难舍难分,手上却克制得过分。这当然是一种刻意的恶劣,但夏镜依旧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背脊在自己掌下,肌肉绷紧了,随着呼吸起伏颤动,热意源源不断地透过半湿的衬衫传到掌心,夏镜只能不断用力,抱得更紧,试图稍稍抵消不断升起的难耐与渴望。   但无论多么用力的拥抱和持续的爱抚,也是不够的。   夏镜终于反应过来,松开手滑到杜长闻的衬衣下摆里,继而贴得比刚才更紧,同时在亲吻的间隙中,气息不稳地提议:“衣服脱了。” 第48章   夏镜在夜里醒来,迷迷糊糊伸手探向旁边,触手是没有温度的床单。   这让他一下子睁开眼。   微弱的光线从卧室窗外流进来,堪堪勾勒出身侧枕头和被子隆起的阴影,分不清这是深夜还是凌晨。眼皮开阖几次,夏镜坐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弯腰找到昨晚被自己——又或许是被杜长闻——随手扔掉的衬衫,虽然已经皱成一团,还是套在了身上。但裤子却怎么也找不着了。   幸而初秋的夜晚还不至于多么冷,于是他就这么走出卧室。   在客厅和书房粗略看了一圈,又调整方向往露台走去。走近了,果然看见玻璃门外面背对自己的人影。杜长闻笼罩在浓稠如深海的夜色里,整个身形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身侧有一点似有似无的红光,应该是指尖的香烟。   夏镜无声地看了一会儿,发现这支烟长久地停留在杜长闻手中,并没有送到嘴边。   他其实不大抽烟,夏镜心里升起这个念头,然后走上前推开玻璃门。   模糊的海浪声立刻变得清晰起来,和清冽的夜风一起笼罩了他,夏镜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环抱着双臂对转头看向自己的杜长闻说:“这么冷。”   杜长闻似乎是皱起了眉,低声说了一句:“你也不看看你穿了多少。”   夏镜见他穿着风衣,笑了笑挤过去:“分我穿一半。”   风衣下的人变成了两个,不够包裹住整个空间,还需要伸手拉着点,才不会被风吹开。但夏镜还是很快觉出暖意,大概是身体适应了,或是从旁边紧紧相挨的另一个人那里汲取了温度。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杜长闻将烟送到唇边的那一刻,才说:“给我抽一口。”   “你什么时候也抽烟了?”杜长闻停住动作。   夏镜像是贪恋他的体温那样,又靠紧了一点,同时自作主张地伸手取走那只烟,抽了一口又递还给他:“在北京的时候。”   那时候,自觉不自觉地,总会抓住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乎杜长闻的旧习,并非刻意模仿,但总会接近,继而沉迷,然后就再也戒不掉。同一种口味的酒,同一个牌子的香烟,连同某些说话的语气和做事的习惯,在他们分开后反而成了他的一部分。   不过夏镜没有进一步解释,杜长闻不知是否猜到,也没有问,只是接过夏镜递还的那支烟,无言地抽完剩余一截,掐灭烟头。   沉寂再次盘旋在两人之间。   就在夏镜觉得不如回屋继续睡觉时,杜长闻开了口,声音里有依稀的疲惫:“不在惯常的时间睡反而睡不踏实,倒是你,怎么也醒了?”   夏镜没有深究前半句,也没有回答后半句。他偏头看向杜长闻,虽然在夜色里看不清具体的神色,还是固执地看向对方:“又回到起点了。”   “什么?”   “我是说我们。”夏镜的声音不由自主放得很轻,脸上带着笑容:“这一次,你后悔吗?”   “胡说些什么。”杜长闻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   夏镜的笑容加深了:“这可不怪我,谁让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抽烟的。要是在电视剧里,接下来就会是婚姻破裂之类的剧情了。”   有点刻意的笑话,但杜长闻还是微微笑了一下,才说:“我只是拿不准,这次又能留住你多久。”   夏镜一怔,分辨不出自己的情绪是酸楚还是愉快,又或者兼而有之。   几秒后,他才若无其事地垂下头,盯着黑暗里的某一处接话:“当初我们分开的时候,我觉得很难受,甚至恶毒地想,你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你一定比我更习惯,更坦然,更能走出去。”   “不是的。”   “现在我知道了。”夏镜回答。接下来的话就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了:“所以,既然我们害怕的是同一件事,不如趁还来得及,再试一次。怎么样?”   杜长闻只沉默了很短的时间,说:“你早就知道我的答案。”   夏镜就真的轻笑出声,这似乎带动了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但话音是很坚定的:“嗯,我早就知道。谢谢你。”   谢谢你还爱我。   这晚过后,两个人之间又多了层心照不宣的默契。夏镜依旧像个古怪的朋友那样时常跑来蹭饭,当然,有时也过夜。但他们谁都没有急于证明什么,甚至连过往的旧事也渐渐不再提起,似乎当下的时光已经足够圆满,不需要缅怀过去,也不必寄望未来。   有时候夏镜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又回到了当初刚刚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的心境,新鲜而甜蜜,紧张而惶惑。   但就像时间无法回溯一样,他们也都不是过去的自己了,这让新鲜甜蜜更甚以往,也让紧张惶惑得到安抚。秉性里的犹疑和现实里的暗礁都还在那里,但不再是急需解决的问题,这是年轻时走过的弯路所奉赠的、迟来的礼物。   这种感触让夏镜觉得安宁。   过去那几年,他觉得自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吊在半空,踏不住实地,又无法坠落,只能四顾茫然,心怀惊虑。但现在站在杜长闻身边,仿佛是有了栖身之所。   秋日如惊鸿艳影,匆匆掠过。   夏镜突然提出要吃大闸蟹的时候,已经是秋日最后一个周末。   事情的起因是前一天上班时,已婚的同事说到家里蒸螃蟹吃,炫耀了一番“家里那位”如何替她揭壳拔腿、细挑蟹黄,种种殷勤。夏镜听得发笑,结果当人家说到家里还有一筐亲戚送的大闸蟹实在吃不完,有没有人接手时,不免也心里一动。   于是周末一大早,杜长闻被他吵醒后打开门,就见他手里拎着一篓子螃蟹,蟹钳透过竹篓外壁时隐时现,刺啦作响。   杜长闻一时没忍住笑:“现在才几点,你这是连夜捞螃蟹去了?”   夏镜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扰人清梦了,脸上闪过些微忸怩的神色,但很快又笑起来,大大方方挤进门:“去同事家取的,没办法,人家上午赶着出门。”说完又看了眼明显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杜长闻,随意栽赃,“哪像你,现在怎么也八九点了,还不起来。”   杜长闻一手接过装螃蟹的竹篓,另一手就抓住夏镜的手腕送到眼前,看了看,随后眼皮一抬,笑微微地说:“七点五十分。”   受了他的揶揄,夏镜正要说些什么,这时目光瞥过自己手腕上的那只表,像是得到某种提醒,随即跳过了眼前这个话题,改口问道:“忽然想起来,以前我是不是落了一只表在这儿?”   杜长闻“嗯”了一声,放下竹篓又转身去洗手间,看样子是要去洗漱。   但是夏镜不依不饶,紧跟在后面等了半天,见杜长闻没有别的话说,就再次开口提问:“后来找到没有?”   “找到了。”杜长闻背对着他回答。   “哦?放哪里了?”   “等会儿我拿给你。”   夏镜忍不住勾起嘴角,语气也泄露出玩笑的态度:“我自己拿不行啊?难不成你屋里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杜长闻刚洗完脸,闻言就撩起眼皮从镜子里瞥了他一眼,水珠沾湿的眼睫让这一眼似乎也带了点似水的闪烁意味,但语气是很自若的:“是,藏了作奸犯科的罪证,不能见光的。”   夏镜一撇嘴,“是吗我好怕”,说完一转身,自顾自地溜达走了。   杜长闻从镜子里看着他离开,垂下眼微笑。   他知道夏镜这段时间一直很高兴,甚至有种兴致勃勃的劲头,譬如大清早拎着螃蟹找上门这种事,是属于多年前那个夏镜的,如今的夏镜再上演这出,就让他感到意外了。不过杜长闻隐隐也受到感染,觉得这样的周末上午也算有趣。   然而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几分钟后,在他洗漱完走进客厅时,就看见夏镜坐在沙发扶手上,手里摆弄着一件物事,笑眯眯地望过来。   杜长闻再次看了眼他手上的东西,这回认出来了,顿时也露出几分不知道说什么的神色,虽然很轻微,但看在夏镜眼里已经算是难得的有趣。   直到这时夏镜才低头将旧的这只表戴上,“我没有乱翻啊,是前几天看你从那个文件包里翻东西的时候发现的。”说完他起身走过去抱住杜长闻,在他嘴角落下一个吻,又故意问,“等了几天也不见你物归原主,杜老师知不知道拾金不昧啊?”   杜长闻到这时也看出他是故意追问这只表的下落了。   露台外的晨光倾泻而入,满室都是清澈的阳光,但夏镜近在咫尺的眼里依旧像是含着某种光芒,让他整张脸似乎都亮起来。杜长闻辨识着这张脸上的愉悦和得逞,禁不住也回吻住他。   这个吻显然缠绵悠长得多,在静谧安宁的上午,能听到彼此唇舌间轻微的水声。   就在夏镜忍不住勾起双臂环住杜长闻的后颈,试图让他贴得更紧一些时,杜长闻松开他,说:“回答你的问题。”   “嗯?”   “我虽然知道拾金不昧,”杜长闻的指腹擦过夏镜的唇角,主动重拾这个话题,并且一点儿也没有被捉包的尴尬,“但我想着,这只表都这么旧了,不如挑一只新的送你。现在看起来,你既然这么念旧,不如算了。”   “嗯?”夏镜愣了一秒,没忍住内心的失望:“我没这么说啊……”   杜长闻笑了笑,转身去冲咖啡。   “那什么,我只对人念旧的,你重新考虑一下……”   夏镜不死心地继续嘟囔,心里暗自检讨,明明挖坑等人跳的是他,怎么到最后道行不够的还是他? 第49章   吃螃蟹这种事情虽然慢,但没有人是闷头吃到底的,都是边吃边聊,所以真吃起来,并不嫌无聊。   这天的天气又好,晴空万里,和风徐徐,杜长闻直接开了通往露台的玻璃门,让自然风穿堂而过,两个人就在客厅里放了部电影,边看边吃。结果螃蟹蒸得太多,闲聊佐餐,时间过得无知无觉,从中午吃到下午,电影都看过几部了,螃蟹还没吃完。   “她是不是换了个男友,”夏镜用筷子头将蟹壳拨到一边,然后指着电影里的女主角发表疑惑,另一只手却熟悉地伸出去,看也不用看,就准确地摸到一只螃蟹,“刚才深情表白的不是这个吧?”   “你说的是上一部片的剧情。”杜长闻无奈地回答。   “哦,是吗?”夏镜微微睁大眼睛,倒是不在意这个错误。两个人又要吃蟹又要闲聊,电影也看得断断续续七零八落。   杜长闻显然也不在意,转而问他:“你吃几只了?”   “三……四只……吧?”   “饱了没有?这东西不要一次吃太多。”   夏镜早就察觉不出饥饱,反正口齿间都是鲜美的余味。他看了眼刚被自己拎到碗里的螃蟹,又看了眼旁边余下的两三只,说:“蒸都蒸好了,不吃多浪费,而且秋天都要过了,下一次就要等明年。”   “那也比吃坏肚子好。”   “不会吧。”夏镜贪恋此刻的氛围,恨不能吃到晚上去,“吃个螃蟹而已,我的体质哪有那么差,”又十分大度地笑道,“你吃不下就放着,我来。”   杜长闻大概是不知道反驳哪一句才好,挑了挑眉:“随便你。”   于是到最后夏镜消灭了余下的所有螃蟹,躺在沙发上不愿意动,并且申请留宿一晚,理由是吃得太饱走不动路。但要说吃坏肚子,也的确是没有。   可是第二天动身上班前,他就发觉自己感冒了。   回想起来大概是前一天吃撑了睡不着,非要大晚上跑去露台吹海风的缘故。然而话又说话来,之前只穿着一件衬衫去露台吹风的也是他,只能说生病这种事,也要看缘分的,缘分到了挡也挡不住。   打了几个喷嚏后夏镜还准备去上班,被杜长闻摸了摸额头,说了句“怎么感觉有点热,你自己不觉得难受?”然后转身去找体温计。   五分钟后,杜长闻看着37.5℃的数字勒令他请假一天,留在家里观察。   夏镜不以为然,但胜在听话,果真老老实实请了假,然后问杜长闻:“你要留在家陪我吗?”   杜长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要上班。”对这种小学生似的无赖行径并不纵容。   “好吧,我只是随便问问。”   彼时他们谁都没把这场小感冒当回事。   结果杜长闻当天晚上下班回家,在床上找到抱着一团被子半埋着头的夏镜时,就见他不自觉地微皱着眉头,满面红晕,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杜长闻以为他睡着了,探手想去试一试额头的温度,手刚碰到滚烫的皮肤就被夏镜抓住。   “我以为你睡了。”   到这时夏镜才抬了抬头,睁开眼问:“几点了?”嗓音明显也不对劲。   “八点多,你躺了一天?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唔,不记得了。”夏镜说完又将头埋进杜长闻掌心,话音变得含糊:“你手真凉快。”   见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又要继续睡,杜长闻只能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先起来,去医院看看。”   几秒钟后,见夏镜并不回应,杜长闻就抽出手,强行将他从床上扒下来,拖出门塞进车里,往医院去了。   在医院折腾一番,总算确认不是什么大事,医生指了指四周明显都是咳嗽发热的病人,告诉他们:“最近感冒的人确实多,不用紧张,其实在家休息几天一样能好。”   话里话外都是“赶紧走”的意思。   夏镜虽然烧得迷迷糊糊,还是听明白了,心想杜长闻也有吃瘪的时候,即使身体发软站都站不稳了,还是靠在一边嗤嗤地笑了几声。   杜长闻不与病人计较,跟医生说:“我是看他病得急,又烧得不轻,还是看一看放心。”   医生点了点头:“这种感冒啊,病得急,往往好得也快,回去多休息多喝水吧,说不定第二天就好转了。”   于是杜长闻道了谢,提着感冒药,将依旧面带笑意的夏镜又带回了家。   可惜这回医生算是说错了。   到了第二天,夏镜依旧在发烧,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早上起床的时候更是腿一软,差点没摔个跟头。   杜长闻见他这副模样,只好请了假在家陪着。   其实夏镜也不是没生过病,独自生活这么多年,哪次不是自己挺过来的,严重时也做过强撑病体打120等着被人抬进医院的尴尬事——不是因为情况多危急,只是病重到某个限度,不知道会不会恶化,又没体力奔赴医院排毒挂号验血,倒还真的是打120最方便。   但这一次有人作陪,他乐得万事不管,并且主动添了许多别的毛病。   譬如此刻,午饭后,侧卧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剧,他伸手在触手可及的茶几上捏了一牙刚切的苹果,咬下一口,对杜长闻抱怨:“味觉都失灵了,吃不出味道。”   杜长闻切完苹果,刚刚洗了手,正准备去书房工作,听闻此言就说:“感冒就是这样的,再说不是你自己要吃的?”   “那我也没想到吃不出味道嘛,我记得前几天吃还挺甜的。越是吃不出味道越想吃点甜的……”夏镜也有点苦恼,所幸发烧只削弱了他的体力,并没让他神志不清,于是经过几秒钟短暂的思索,他又有了主意:“家里有没有菠萝蜜?”   “家里有没有你不知道?”杜长闻无奈地回答,转身去穿鞋:“我下楼买点,还要什么?”   “没了。”   “你再想想,晚上再说可不一定买得到了。”   “唔……想不出来,真没有了。”   杜长闻显然不信,微微皱了皱眉,揣着钥匙走出门去。   半小时后杜长闻才回来。   夏镜眼看着他从袋子里掏出两盒菠萝蜜、一袋龙眼、一串红提和一瓶新鲜椰子水,可见是非常未雨绸缪了。   人在病中,有时候会特别馋水果,夏镜见状,本就因为发烧而含了水光的双眼又亮了几分,挣扎着坐起来,立刻就要吃。杜长闻揭开菠萝蜜的盒子放在他面前,转身去洗提子,结果洗好提子回来就见他已经吃完半盒,又躺回沙发上,嘴里赞叹了一句“果然还是菠萝蜜甜啊”,紧接着又嘟囔,“还是头疼,我再眯一会儿。”   杜长闻正要说什么,茶几上的手机振动起来。   夏镜不耐烦地伸手摸了几下,终于摸到手机接起来,杜长闻将余下半盒菠萝蜜放进冰箱,就听夏镜在那边和同事说话。   “这个流程是框架合同,直接走法务默认的模板就行……哦,怎么赶在这个点到期……啊,没事,其实我今天请假了,只是感冒而已,小问题,我可以远程操作……那你等我一会儿,这个代理是要等合同走完才开启项目的,还是趁早把流程走完……”   挂了电话,夏镜讨好地冲杜长闻一笑:“借你电脑用一用。”   后来杜长闻觉得“讨好”的印象可能是错觉,来源于夏镜因为发烧而飞着红晕的脸色,其实夏镜本人并没有半点病人应该休息的自觉。   他不仅霸占了杜长闻书房的电脑,一个多小时后又和同事打了通电话,不知说了些什么,放下电话又开启了新一轮工作,并且在百忙之中不忘支使房间的主人,替他拿一下冰镇好的红提。   “不是说头疼要睡觉吗?”杜长闻站在门边问。   夏镜噼里啪啦敲着键盘,似乎在和同事对话,头也没抬地回答:“啊,就是,等处理完我就去睡会儿。”   杜长闻冷笑一声,转身出去,装了盘红提往他手边一放,一句话没说,走了。   夏镜没注意,还在敲键盘。   原本只是走一下合同流程,哪知道随口催下属推进工作时才得知中间有些岔子,这名下属是新招来的应届生,业务还不熟练,夏镜也不好苛责,反而安慰几句就让对方继续去忙,自己则帮忙处理一部分。处理到半截,又被项目内不知道他请假的同事找上门,要他帮忙排期做一个紧急调研,夏镜心想迟早都是自己的活儿,堆在那儿不做以后更着急,也就顺理成章开始做方案。   于是他跟杜长闻说的“处理”就持续了整个下午。   计划中的“处理完就睡会儿”自然也没能兑现。   到饭点时,这场病假中的加班终于告一段落,夏镜坐在餐桌上等着杜长闻把菜端上来,因为头疼,枕着胳膊不肯坐直,但一张嘴并不休息:“感觉假都白请了,公司能不能赔我一天年假……我都没注意怎么就到这个点了,还想睡一会儿呢……你做了什么菜,好香啊?”   杜长闻在旁边端菜,一开始任凭他说,听得不甚清楚,也兴趣没搭理,直到最后一碗汤端上桌,才坐下拿起筷子轻轻敲了下桌面:“坐好,吃饭。”   夏镜还是头疼,但鼻尖飘来的香味让他觉得感冒已经好转了,于是抬起沉重的头看了看,原来近在咫尺的香味来自于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盛好的小半碗火腿鸡汤。   “没胃口就先喝口汤。”   夏镜喝了一口,鸡汤鲜美而不油腻,火腿淡淡的咸味正好适合他尝不出味道的口舌,一口汤下肚,食欲也升起来了。   “你这个手艺,平时不做饭真是暴殄天物,对自己的天赋太不尊重了。”夏镜两口喝完了汤,抓着筷子去夹凉菜:“这汤太好喝了,明天再做一次吧?”   “明天我得上班,下午有个讲座。”   “嗯?你不陪我了?”   夏镜感到惊讶,哪知还有噩耗,杜长闻继续说:“下午如果来不及回来,你就自己做饭。”   夏镜顿时一愣,没料到不能自理的日子只能享受一天。   “我是病人啊……”他拖长了尾音,眼也不眨地盯着杜长闻,试图博取同情:“都生病了还让我自己做饭?”   杜长闻慢条斯理地吃着菜,看他一眼,回答得倒是很温和:“你不是说过,感冒而已,小问题。”   夏镜莫名觉得他不大高兴,只好支吾着答应下来,心想,他到底为什么这么不爱做饭…… 第50章   这天晚上夏镜还是在发烧。   晚饭后杜长闻盯着他又吃了一次药,但药效似乎更多体现在让人发困上,体温并没有降下来。杜长闻说明天再看看,如果一点好转也没有,还是该去医院。夏镜却觉得还好,理由是烧得并不严重,只在38℃上下浮动,另有一个没说出口的理由是,他正处于吃饱喝足受人照顾的状态,并不觉得多难熬。   因为困,夏镜决定洗个澡就去睡觉,结果进了浴室,半天也没出来。   杜长闻在浴室外敲了下门,没听见回应,干脆直接推开门走进去。   夏镜果然睡着了。   此刻刚到傍晚,夜色将将从天际漫出来,霞光不再明亮但愈发赤橙如火,从浴室的小窗户外照进来,穿过朦胧的水汽,在夏镜裸露的肌肤上呈现出蜜一般的色彩。   严格来讲,夏镜已经不算年轻人了,但此刻落在杜长闻视线里的身体还是柔韧健康,半掩在热气缭绕的水里。他的头后仰着靠在浴缸上,脖颈处的肌肤微微泛着红色,这一点儿红让微微波动的水光衬得格外明显,仿佛某种不设防的邀请。   杜长闻握着夏镜湿润温热的手臂,摸了摸他的头,见他睁开眼时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顿了顿才说:“去床上睡。”   “嗯?哦。”   夏镜也不知道是困得太厉害,还是以此为借口,八爪鱼一般缠着杜长闻,从浴室到卧室也走了好半天,最后躺在床上还不让杜长闻离开,双手双脚往杜长闻腰上缠。单是缠上去还不够,还时不时动几下,确认对方还在那里。   几分钟后,杜长闻忍不住问:“还睡不睡了?”   声音放得很轻,但还是听出一点气急的味道。   夏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困得头脑昏沉,但泡了个热水澡,通身暖和舒坦,再隔着薄薄的家居服抱着杜长闻,困意之上就升起了别的欲望。   他低低笑了一声,环在杜长闻腰上的手沿着背脊抚拂了拂:“你不陪我?”   这暗示很明显,当然不是指真的睡觉。   不过杜长闻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坚定地撤开他的手:“喊了一天头疼,好好睡一会儿吧。”   夏镜来不及抓住他,又没力气争辩,潜意识里也知道争辩也没有胜算,只好眼睁睁看着杜长闻在朦胧的光线里走出房间,然后很快地,他感到眼皮越来越重,接着就立刻坠入黑甜的梦乡了。   这份让病人早点休息的心意,让杜长闻在半夜感到了后悔。   大概是夜里两三点,或者三四点,总之是某个天晓得几时几分的时间,杜长闻醒来,感到身边的人缠在自己身上,发着烫的肌肤擦过他的手臂和腰腹,还有轻而持续地吻落在自己颈上。他下意识地揽住对方,这个动作让他触到了夏镜干燥而热度明显的背。   “还在发烧吗?”杜长闻关心了一句。   “没有。”夏镜还在吻他的耳朵,回答完又意识到杜长闻问出这个问题的来由,补充了一个无效的解释:“不是发烧,被子里热。”   杜长闻还没醒,“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夏镜的手刚从对方脸颊划过,现在又伸进被子里去了,嘴里还在说:“我睡不着,没想吵醒你的,抱歉。”   歉意或许是真的,但此时此刻的欲望更是真的。   这样缠绵得似乎永不停歇的爱抚让杜长闻很快就彻底醒过来。他当然可以制止夏镜,让他安分睡觉,理由是第二天自己还要上班,并且有重要的讲座。他有这个自制力,但傍晚浴室里活色生香的一幕适时地浮现在脑海里,他又觉得自制力是毫无必要的。   按在夏镜背上的手紧了紧,他偏过头在夏镜耳边回赠一个吻:“光说抱歉就够了?”   半夜放纵的结果,是第二天早起时的睡眠不足。   临出门前杜长闻给夏镜测了体温,发现的确是退烧了,但发烧的人有时早上看着还好,到晚上又会烧起来,杜长闻还是有点不放心,尤其夏镜还在喊着头疼,并且试图说服他回家做饭。   “准时吃药,有事给我打电话。”杜长闻微拧眉心看着他。说完走出家门,关门前又回头告诫:“等我回来如果看见你在工作,明天你就回去上班。”   夏镜恨不能举起双手以示无辜:“请假了,不工作。”   其实在杜长闻走后,又有同事带着需要紧急处理的工作找上来,夏镜犹豫片刻,心想反正某人也发现不了,就光明正大地再次借用书房电脑做了一点工作。中午热了昨天留下的饭菜,刚吃完就接到杜长闻的消息,问他有没有吃药,于是赶紧吞下药片,回复“已经吃过了”。   到下午,体温依旧正常,夏镜就知道自己应该是快好了。   刚病愈的人总是精神振奋的,夏镜没忍住给杜长闻发了一串消息,无非是说晚饭不想再吃剩菜,真的不能回家做饭吗云云,最后不忘堵死另一条更加合理的方案:不想吃自己做的菜,实在不行只能点外卖了,你说会不会显得有些可怜?   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杜长闻那边排期有变,居然在夏镜快要放弃时回复他:等我回来。   开门声响起来时,夏镜眼睛一亮。   可是等他抬眼望过去,才发现推门而进的杜长闻身后,跟着一个目光闪烁的贾依然。   杜长闻一边换鞋一边告诉夏镜:“她说要探病,我就带她回来了,一起吃饭吧。你好点没有?”   夏镜睁着双眼看着这一幕,其实脑子里已经糊成一片浆糊,嘴里自动回答道:“啊,好多了。”   杜长闻点了点头,指着沙发的方向告诉贾依然,“坐,喝什么让夏镜给你倒。”   这句话的语气让夏镜思考了一秒杜长闻将全部事情告知贾依然的可能,但思维在此刻已经不太能运转,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贾依然和自己同样困惑。   但杜长闻对此视而不见,走过来当着贾依然的面摸了把夏镜的额头,“好像是不烧了”,说完又对贾依然道:“你是常来的,不用我招待了吧?让夏镜陪你聊天,我先去做饭,不然误了饭点他又要抱怨。”   说完这番话,果真跑去做饭,留夏镜和贾依然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   “师姐……”夏镜瞥了眼已经走到厨房区的杜长闻,确认后者没有看向这边,才舔了舔嘴唇小声说:“你怎么……”   “不是,你听我说,”贾依然用同样的音量打断他:“今天来找杨斌拿个会展资料,碰见杜老师,听他说你病了,我就……我就说了句‘那我去探个病’,可我哪儿知道你在这儿啊?以为你在自己家呢。结果他一点头,说‘那你跟我走’……”   难得见到贾依然露出无措的神情,夏镜又是困惑又是好笑,于是就真的笑了笑,这才将浑身的紧张缓解一点:“他没跟你说什么?”   贾依然摇头:“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夏镜愣了半晌,还是只能摇头。   好在人是适应性极强的生物,半个多小时后,三个人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时,已经可以看似自若地谈笑风生了。虽然夏镜有意避开了“我为什么住在杜长闻家”“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她已经知道”种种话题,贾依然也效仿不提,但这一点别扭藏在暗处,的确没有影响越来越愉快的聊天气氛。   一顿饭吃完,贾依然本着夸赞主人的礼貌说了句“这可比餐馆里的还好吃,不知不觉就吃撑了。我明明是来探病的,怎么像是来蹭饭。”   杜长闻笑了笑正要说话,夏镜在旁边揉着肚子说“我也吃得有点多,都吃困了”,他的目光就移向夏镜,十分冷静地说道:“不许睡。”   贾依然惊讶地发出疑问:“怎么还不让病人睡觉?”   杜长闻告诉她:“现在睡了,半夜又要醒。我看他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作息要调整过来。”   贾依然听这个语气,有点好笑,正想说“杜老师你怎么拿他当小孩子管束”,焉地发现不对,电光火石之间领悟了前半句话的含义,目光瞟向夏镜,后者也正向杜长闻投去暗暗惊诧的眼神。   杜长闻将夏镜的眼神忽略得干干净净,收拾碗筷放进水槽。   由于内心的波澜,贾依然错过了提出帮忙洗碗的时机,只能和夏镜对视一眼,双双都反应过来了——杜长闻果然是明摆着不避讳。   这下反倒让人松了口气,至少不觉得身处什么诡异的情境了。   贾依然腹诽着“我这不是探病也不是蹭饭,是来吃狗粮的吧……”但也难得的有点扭捏,没好意思大摇大摆地八卦,幸好探病也探完了,饭也吃饱了,闲聊几句就赶紧告辞离开。   贾依然走后,杜长闻去泡茶。   夏镜坐在沙发上等候,不知怎么,忽然回想起几年前的一幕。   当时他站在杜长闻门前贴对联,让住在对门的老教授碰见,吓得整个大脑都空白了,不知如何掩饰才好。杜长闻那时的反应却过分镇定,夏镜当初只道他是秉性如此,沉得住气,多年后的此刻,才明白全然不是这个缘由。   杜长闻给了他做出任何选择的权利,但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自己留过余地。   “病刚好,喝淡一点吧。”   杜长闻走过来,将茶放在他面前。说完见夏镜只是盯着自己看,也不说话,就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然后就被坐在沙发上的夏镜忽然伸出手环住了腰。   “又做什么——”   杜长闻话没说完,就被夏镜开口打断了:“我想搬过来住。”   说完,夏镜抬头露出半张脸:“行不行啊?”   杜长闻伸手扶着他的背,怕他摔了,同时皱眉说道:“行是行,你坐好说话。” 第51章   很奇怪地,自从杜长闻答应同居后,夏镜本就摇摇欲坠的事业心彻底灰飞烟灭,居然还趁着嗓音没有恢复,打电话给上司厚颜又请下两天假——这天是周三。   翻着手机里同事们发来的问候,他努力压下那点不太浓厚的羞愧,但另一件事带来的兴奋是无论如何压不住的。从手机里抬起头,他追着杜长闻问:“你说我哪天搬家好?”   “哪天搬有区别吗?”杜长闻不大看得上他的问题,但还是补充道:“哪天都好。”   于是这周五,趁着杜长闻有空,他们匆匆搬了趟家。   哪知同居第一天,出了小小的意外事件。   当时一堆纸箱和行李袋刚刚搬运上楼,堆在客厅,有的还维持着原装,有的已经拆开,零零散散铺在地板和茶几上,沙发也没能幸免。夏镜挤挤挨挨地和一堆杂物共享沙发,歪着头半躺半坐,用没长骨头的姿态等待杜长闻即将冲好的咖啡。   秋冬交接的日子并不冷,杜长闻又是格外不怕冷的,只将一件薄衬衫由短袖换做长袖,这副打扮在家可以穿到深冬。此刻杜长闻背对着他,衬衫下的背脊印在夏镜眼里,瘦而挺拔,像一棵树。   这让夏镜忽然想到周围同事的称赞,说他坐如钟行如松,不像多数年轻人那样没型没样。   这些同事不知道,他只是不自觉地在学杜长闻,更不知道的是,到了本尊面前,他就时常要原形毕露。   杜长闻端着咖啡转身,果然看不惯,隔着一堆杂物望向他:“越躺越不想动。”   夏镜多少猜到有这番话,顿时笑得眼睛都弯了。   “笑什么?”杜长闻低头挑着道走向他,“迟早都要收拾,不如一鼓作气,你看我都没法落脚。”   到这里气氛还是很愉快的,随后夏镜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当着杜长闻的面,他接通陈钧打来的电话。   陈钧已经入职乐咖,职位与之前在聚乐相比不降反升,可谓因祸得福,不过开疆扩土最是用人的时候,新相识不如旧亲信,他这通电话,是招兵买马来了。   夏镜还保留着愉悦的心情,连惊讶都带着几分笑:“陈哥,我为什么离开北京你是知道的啊。”   这话说出来,就见正往茶几上放咖啡的杜长闻撩起眼皮看了自己一眼。   夏镜冲他一笑,口中的话倒是不停:“多谢你想着,不过我现在和以后都没打算去北京,嗯?不在北京么?那是……”   杜长闻在旁边喝咖啡,就见夏镜不自觉坐直了身体,语气更加讶然:“去新加坡?”   接下来的话杜长闻没有再听。   夏镜这通电话耗时比预想中长,以致于最终挂断时,觉得手腕都酸了。甩着手腕东张西望半天,才想起来杜长闻早就去了书房,茶几上属于杜长闻的那杯咖啡几乎没有动过,此刻已经凉了。夏镜眨眼想了想,将自己和杜长闻的杯子都洗干净,又新冲一杯,端进书房。   咖啡的热气袅袅升到眼前,杜长闻才像是发觉了夏镜,从书里抬头,“哦,打完了?”又抓住夏镜的手腕看了看时间,“是继续收拾,还是先出门吃晚饭?”   “先吃饭吧,晚上我一口气收拾完,正好吃饭的时候还有事跟你说,刚才——”   “那就等会儿再说,”杜长闻放下书站起来,按住他的肩膀转了个方向:“早点出门,我们可没预定位置。”   夏镜扭着头问:“吃什么?”   “随你,但要快一点做决定。”   于是直到两个人坐在火锅店,热气腾腾的鸳鸯锅已经下满食物,夏镜才重新拾起之前刚开了个头的话题。   “是陈钧的电话,他现在了不起了,在我们当初的竞争对手那里做了高管,但凡做出点成绩,升副总也是迟早的事……哦,他是来谈合作的,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挖人去北京,结果他是要去海外拓展业务,新加坡,而且不是招人自己做,是想找个靠谱的团队外包,这才找到我头上……”   杜长闻听到这里才开口:“那你怎么打算?”   “这其实是公司层面的合作了,我就负责牵线搭桥。等我回去上班再约老板”   “如果要做这件事,谁来做?”   “嗯……”夏镜想了想,有点不肯定:“应该就是我们团队最适合。”   杜长闻微微点了下头,捞了几片嫩牛肉分给他,夏镜埋头吃东西的时候,才发觉气氛过分安静,仔细想了想,有点恍然,于是试试探探地又说:“这种事情说是外包,其实对专业度要求更高,一般报酬都很可观,也是让团队海外历练的好机会。”   杜长闻还是淡淡地回答:“嗯,别只顾着说,吃东西。”   夏镜抿了抿唇,干脆直接问:“你没意见?”   杜长闻反问:“我会有什么意见?”   这个场景大概让多年前的某些记忆陡然变得鲜明了,以致于夏镜的脸色一变,但很快忍住了,转而笑了一声,拿出略显刻意的轻快语气:“你不说我当然不知道,万一有人要吃醋呢。”   杜长闻也牵动嘴角,但配合的成分多一些:“都说让你少看电视剧了。”   “那是因为你一点意见也不肯说。”   “你要听我的意见,那就是这事儿做得欠考虑。”杜长闻倒是没有再回避。   一句话说得夏镜挑了挑眉:“哦?”   “和旧领导过从甚密,已经不算聪明。就算这一点是我小人之心,你对这个项目的详细情况毫不了解就跑去牵线搭桥,往后一切顺利还好说,要是有没料到的冲突矛盾,你要担责任不说,夹在中间又要怎么妥善处理?”   夏镜已经不是几年前象牙塔里的学生,听了这通话,脸色也有点不好看:“你说的有道理,但风险和机遇并存,太瞻前顾后也不行吧?”   杜长闻倒是不反驳,语调也不紧不慢:“所以我不是不愿意给意见,只是我的处事观念不一定适合你。但你非要想知道的话,这就是我的意见。”   “好,那去新加坡的事儿呢?”夏镜又问:“如果这事儿成了,也不知道要去多久。”   “你都不知道要去多久,我怎么给意见?”杜长闻的语气还算平静。   这个项目,夏镜原本是有些兴奋的,自觉是个很好的机会,如今被杜长闻浇了冷水,始终还是有些介意。勉强又吃了几口菜,忽然觉得搬家的劳累这会儿才显现出来,连食欲也减淡了,末了终于放下筷子,端着杯子默默喝茶。   杜长闻看了他一眼:“先吃东西,回去再说。”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夏镜连杯子都放下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吃吧,我没胃口。”   刚才的对话里,杜长闻一直是更温和冷静的那个,直到这时他才脸色一凝,随即放下筷子说:“那就走吧。”   到这个地步,低沉的气氛就难以掩饰了。   两个人结完账走出火锅店,正是落日熔金的时候,天边的瑰丽色彩几乎兜不住,经由远处的街道,流淌至眼前的树木与行人身上。晚高峰还没过去,车水马龙,人流如注,是喧嚣但热闹的尘世烟火。   不过这些夏镜都没有心思欣赏,只顾闷着头和杜长闻并行往前走。   这件事和多年前的旧事太像了。   这种熟悉感让夏镜不由自主变得紧张,以致于本想说几句缓和气氛的话,也不敢说——怕一开口,反倒把话说拧了。杜长闻虽然看上去镇静到冷淡的地步,但夏镜知道,他也不是面上看上去那样泰然自若。   于是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走完半条街,在路口等待红绿灯的间隙,他们并肩站得很近,又都微微冷着脸。这幅景象配上两人本就出挑的外貌,多少有些引人侧目,但他们又都没有分开一些的意思。   夏镜盯着街对面的红绿灯沉默不语,直到红灯转绿,他迈开腿就要往前走。   哪知手臂忽然被人猛地一扯。   后退一步还没站稳,一辆摩托车擦着他的衣角从面前飞速驶过,刮起的凉风直直扑进他睁大的眼里。惊惶未定的几秒内,人的肢体往往僵立,夏镜就保持着这样的姿态,本能地看向身旁。   杜长闻还攥着他,另一手护在他身前,眉心拧起,低声呵斥:“看路!”   夏镜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回答:“哦。”   杜长闻没再说什么,放开了手。夏镜这才发觉手臂都被人抓痛了,可见刚才杜长闻用了多大力。这样想着,脚下已经自动追上杜长闻,往街对面走去。   过完红绿灯,夏镜毫无预兆地开了口:“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是个好机会。”   杜长闻没说话,但显然听见了。   夏镜继续说:“但你说的那些都有道理,越是听上去好的项目,越应该提前做好准备。”   “那倒也不是。”杜长闻说。   “嗯?”   “看路。”杜长闻再次轻轻扯了他一把,让开前方骑自行车的小孩,但无论是力道还是语气又都不一样了,“事情都是边做边看的,你说得其实没错,不可能提前都考虑到。但另一件事你的确应该提前了解清楚,刚才我忘了说。”   “什么?”   杜长闻看了夏镜一眼:“提前问问你那位前上司,对你有没有死心。”   夏镜脚步一顿,脸上很快浮起笑容:“哦,不放心我啊?”   “放不放心是另一回事。”   夏镜的笑快要止不住了,还要装傻:“那是为什么?”   杜长闻一时没有说话。   于是夏镜学杜长闻刚才那样,扯了扯他的手臂,是个追问的姿态:“那是为什么?”   杜长闻任他抓着手臂,知道不回答是过不去了,只好偏过头告诉他:“因为我的确不想让你去。”   语气很镇定,但不知为什么,夏镜还是听出一丝赌气的意味。   “好吧。”夏镜也很镇定地回答:“你说得对,我是应该问问。”   语气很正经,但看向杜长闻的眼睛闪了闪,有一点儿揶揄的笑意,于是杜长闻回看他的眼神里竟也有了点难得的赧然。   在这一瞬间,夏镜再次想到几年前,想到那时的自己和杜长闻,但这一次并不是觉得熟悉,而是怅然又愉快地想到,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们都在不知不觉中变了那么多,又在命运的引领下重逢和相爱,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岁月的恩赐。时至今日,他们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走出几步,夏镜又停住脚步。   杜长闻还被他抓着,顿时也停下来:“怎么了?”   这时已经到了俪大门口,但夏镜摸了摸鼻子,说:“我没吃饱。”   于是几分钟后,他们又掉转方向,走回来时的路,只是没好意思再回那家火锅店,另挑了家新开的苏州面馆,没想到好些浇头已经卖光,可见很受欢迎。这下更是非要尝尝不可了。最终两人各吃一碗白汤酱鸭面配姜丝,的确是超出预料的好吃。   这么一来一回,晚上到家时,夏镜就理所当然地放弃了“一口气收拾完行李”的宏愿,并且因为怕杜长闻说他,先声夺人地找借口:“反正日子还长啊。”   杜长闻原本已经话到嘴边,听完这句,也就随他去了。 第52章   夏镜回去上班那天,收到许多关心。   尤其之前在请假期间找他办事的同事,特意买了咖啡放他桌上,连连道歉:“哎呀真是不知道你生病请假了,不然等等也行的,昨天听人说才知道,你这是重感冒了啊?”   夏镜因为“重感冒”三个字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还好……有点发烧,已经好了。”   旁边那位曾经转手大闸蟹的同事也凑过来问候:“这个季节早晚温差大,是不是吹风受凉了啊?”   “可能吧。”   “现在的年轻人看着身体都蛮好的,其实一个比一个虚,感冒头疼就能打趴下,没一周都缓不过来,平时多锻炼多出门走走,身体才能好。”   夏镜凭空受了栽赃,眨了眨眼,只能默认:“是……是啊。”   但他脸上那点神情还是被对方看在眼里,顿时笑了:“不服气呀,你看我,再看老许,都比你年纪大吧,我们都还穿衬衫呢,你这都换上高领毛衣啦!”   这话一出,夏镜脸上就略略显出红晕来,好不容易想出一个“感冒刚好怕再受凉”的借口,敷衍过去。   等关心问候的同事散去,他才独自坐在工位上扯了扯领子——其实是件非常轻薄的细绒毛衣,不算厚,但实话实说,白天穿确实有点热。   这也是没办法——早上起床洗脸时,他才发现右边肩颈处落了吻痕。   这几日过得着实有些混乱,连什么时候落下的也无迹可寻,当务之急是翻出一件能遮挡的衣服,可惜没有衬衫T恤能实现这个效果,最终只好从尚未收拾完毕的行李箱中找出自己最薄的一件毛衣,赶去上班。   彼时的夏镜当然没有想到,这会成为自己体虚的“铁证”。   于是这天成为了他进公司以来最早下班的一天,甚至比规定的时间提前了一小时。   幸好包括老板在内的大家都很理解,大病初愈,应该多休息。   陈钧的项目,夏镜又了解了一些情况,的确是个好项目,于是他按照之前的计划牵线搭桥,向老板做了简单介绍,后面的事情也顺理成章留给老板定夺。   半个月后,双方敲定合作意向,开始洽谈细则。   选择负责团队的时候,夏镜单独找了老板,希望不要交给自己的团队。对方很惊讶,笑称:“我还以为这个项目你势在必得,怎么反倒不想接,要为他人做嫁衣啊?”   但夏镜自有一番理由,他的团队从上到下都是新组建的,磨合仅仅几个月,这种项目还是更适合经验丰富的团队,再一个,他刚加入公司,私心来说,还是想多熟悉公司内部的业务。   这个出于私心的理由无疑是在表忠心,外包再挣钱也是一锤子买卖,公司业务才是顶头上司的真正业绩。   于是夏镜顺利脱身,连双方的沟通会也不再参加。   陈钧专程致电了解情况,夏镜对他说的又是另一个更为诚恳的理由——恋爱初定,不适合长期远行。   至于话里未挑明的另一层意思,陈钧大概也意会了,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才说:“这我当然理解,只是……这件事我原本寄望于你能接手,其实另有私心,如果新加坡业务发展顺利,我能升任副总,到时打算组建海外市场与用研平台,邀请你来负责。”   夏镜正要答话,陈钧已经替他搭好梯子,“不过那也要长留海外,想必你还是不肯,”说完又笑叹几声,“我有点不甘心,也替你不甘心,只能等前一个愿望成真后再来勉力一试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夏镜只好应承下来。   对于自己放弃了什么,他其实心知肚明。   宁要爱与自由,不要金钱与事业,通常是未经世事的人才能轻易说出口,但凡经历过浮沉冷暖,吃过苦头受过教训,就知道这种事情不是影视或小说里的浪漫宣言,而是需要真正舍弃一些不可复得的东西,更令人警惕恐惧的,则是对后悔这种情绪的想象。   但话又说回来,正是背着红尘世俗的枷锁走过一遭的人,才更有资格与能力谈论爱与自由,毕竟除了空气与水之外,大多数真正珍贵的东西都有其门槛。   这件事夏镜没有专门对杜长闻说过。   一个月后,杜长闻随口问起来时,他也只是回答:“交给另一个团队负责了。”   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冬天。   这是个周六的早晨,夏镜宁愿在家居服外穿一件大衣也要坚持到露台上吃早餐,回答完这句话,他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美滋滋地看着远方辽阔的海面,感叹道:“我可不想跑去新加坡,还是家里好啊。”   见了他这幅惫懒模样,杜长闻将两人份的烤吐司和溏心煎蛋放到桌上,也紧了紧外套,坐下看海。   话题就这么揭过去了。   自从搬来与杜长闻同住,夏镜觉得时间像是慢下来,一分一秒都走得分明,可以像童话里的糖果那样积攒如山丘,垒砌如城堡,然而有时候,时间又像是走得更急了,于闲谈亲吻间倏忽而过,如大海在眼前滔滔流逝,抓不牢也留不住,只余下满眼碎金流光。   “想什么?”杜长闻将餐盘往他面轻轻推了推:“再不吃要凉了。”   夏镜回过神,伸个懒腰,拿起装蜂蜜的瓶子舀了满满一勺,将吐司涂匀,这才吃进嘴里:“明天早上吃葱油拌面吧?”   “这顿还没吃完,就想下顿?”杜长闻见他蜂蜜涂得太多,几乎要不停换着姿势以防滴下来,有点嫌弃地评价:“不觉得太甜吗?”   “甜的好吃啊。”夏镜说:“上回吃了那家苏州面馆,就老想吃面。”   “你知道葱油拌面不是苏式面吧?”   “没关系,”夏镜回答,又提出要求:“要加猪油,去蒜瓣。”   杜长闻空有一身厨艺又不爱做饭,一直让夏镜觉得遗憾,唯独早餐是个例外。杜长闻对早餐比较讲究,可以不吃或少吃,但不能难吃,所以家里的早餐向来是他经手。听完这句,他像是想到什么,先是一笑,才问:“熬葱油费时,这么说,你是不准备去看那个展览了?”   那个展览,是贾依然负责的一项公益展览,成本原因,只展出上午半天,之前夏镜曾答应过她到场支持。   但这会儿夏镜听完杜长闻的问题,脸上顿时浮起一层略带羞涩的笑意,细看还有一丁点儿尴尬:“还是下次再去吧。”   杜长闻勾了勾嘴角:“行。”   第二天上午,夏镜的确没去看师姐的展览。   究其缘故,当然和葱油拌面是没有半分关系的。   这要从前几天的一个夜晚说起。那日他和杜长闻在酒吧喝了酒,步行回家。酒吧就是那次接机路上去的那家,说近不近,不像校外那两家容易遇见熟人,说远也不远,是很适合散步的距离。天已经黑了,空中星星稀薄,月光也淡,他们在夜色下牵着手慢慢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今天说去酒吧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指祁羽的店。”夏镜说。   “我平时很少去,容易碰见学生。”   “哦——”夏镜把这一个字说得抑扬顿挫皆有:“杜老师什么时候怕见学生了?”   “我什么时候说怕了,怕也是怕麻烦。”   “能有什么麻烦?”夏镜明知故问。   杜长闻很淡定地告诉他:“这个说不准,分人,有的讲礼貌有分寸,有的就肆无忌惮,甚至赖在家里吃吃喝喝,还要点菜。”   夏镜觉得杜长闻是有点醉了,才会说这种话,于是他笑了笑说:“不仅点菜,还要喝酒,这家酒吧真是不错,过几天再去一次吧。”   “还没喝够?”杜长闻偏过头去看他,顺手给他理了理大衣的领子,理完顺便凑过去交换了一个吻,又说:“嗯,酒的味道是不错。”   两人笑着正要往前走,一抬眼就双双一愣,看见了前方僵立的贾依然,和杨斌。   贾依然只是略有尴尬,杨斌就真的是震惊了。   至于夏镜和杜长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的是无奈,而不是惊慌。   于是夏镜回过头,先对杨斌打了个招呼,“哎,师兄,”然后又给贾依然递了个眼神,“你们怎么在这儿?”   朋友偶遇,这是中规中矩的客套话。贾依然立刻答道:“我来找杨斌拿一些资料,准备用在展览上,正好在附近吃了个饭。”   夏镜有心解围,也没想逼着杨斌立刻接受,于是打算含糊几句,就可以告别了,至于杨斌,反正什么都看见了,也没必要多解释,还是给他一些时间自己消化比较好。贾依然显然也是这个打算,十分配合地说了几句闲话,就要拉着杨斌告别。   结果杨斌这时反应过来了。   他手指一抬指向面前两人,眼睛却是瞪圆了看向贾依然,说了句“你……”又扭头去看杜长闻和夏镜,到底没敢过分,手指虚虚一指又放下,语气还是愕然的,“你们这是……”   夏镜对他笑了笑,稍微有点心虚,但还是点点头,认可了杨斌的想法:“我们在一起。”   这句话提醒了杨斌,让他想起过去某些信息,“你上次跟我说的时候……没想到……”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他话音一定,焉地反应过来,“你当时说离开北京是为了……不会是?”   夏镜摸了摸鼻子:“嗯。”   杨斌再次瞪圆了眼睛,语气也沉了下去:“你这可瞒得够久的!”   杜长闻见杨斌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一直没插话,听到这里瞥了夏镜一眼,在发现后者脸上微微的扭捏神情后笑了笑,对杨斌说:“他是怕对我有影响,不是故意瞒你。”   杜长闻现在和杨斌既是师生也是同僚,他一开口,杨斌自然也没法再说什么,但脸色到底是不大好看了。之前夏镜隐瞒性向,已经让他心里存了点别扭,如今又发现这一遭,顿时觉得白白把人当朋友,简直生出“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感触来。   贾依然用手肘碰了碰他,试图解围:“哎呀这本来就是人家的私事,也不是故意瞒你的,别大惊小怪,啊?”   哪知杨斌听了这话眼光一闪,脸色彻底变了:“你早就知道?”   即使贾依然也哑口了几秒,才勉强笑道:“我也是偶然发现的,之前他也瞒着我呢!”   杨斌扯一扯嘴角:“是么。”虽然没再说什么,但看神情,并不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那晚过后,夏镜问贾依然师兄还在生气没有?贾依然回答“没事,让他自己琢磨通了就好”,夏镜就知道杨斌还在闹别扭。这次展览杨斌必定会去,于是他决定暂时避开,别去刺激师兄了。   不过当日晚上,他就接到杨斌电话,问:“今天展览不是说好都去的吗,你怎么没去?”   夏镜笑答:“不好意思啊师兄,我们起晚了。”   这话说完,对面停顿两秒,爆了句粗,又道:“你师姐说年前聚一聚,你……你们什么时候有空,我们提前定个日子?”   夏镜捏着手机无声地大笑良久,才有力气回答:“随时都好啊!” 第53章   年前这一场聚会,最终还是没聚成。   但是和夏镜两人无关,而是因为贾依然。   周末上午,夏镜正在喝咖啡的时候接到杨斌电话,结果听着听着,因为太过震惊,连咖啡都忘记喝,甚至挂掉电话后还没回过神,干巴巴地将自己听到的消息转述给杜长闻。   “领养孩子?”饶是杜长闻也显出几分讶然:“贾依然?”   “呃,听上去是的。”   “这哪儿是说领养就能领养的?”   “听说早就在规划了,福利院也跑了好多次,资料审核也走流程了,只是谁也没告诉,昨天才不小心说漏嘴。”夏镜口干舌燥,终于还是低头喝了口凉透的咖啡,也不知是因为咖啡还是因为这个话题,苦笑了一下:“总之两人刚吵过,下周那顿饭多半是要作废了。”   杜长闻见状,拿走他手里那杯咖啡倒掉,站在咖啡机前按下开关,在冬日嗡嗡响起的磨豆声中冷静猜测:“不一定是说漏嘴。”   夏镜想了想,点头:“我也觉得。”   贾依然的人生从当年突兀的转硕念头开始,就走向了一条越来越与众不同的路,故而两人惊讶过后,竟也觉得这事儿真像是她能做出来的。显然,还被当做了拒绝杨斌追求的一个契机。   将新冲的热咖啡端给夏镜,杜长闻又问:“吵架又是为什么?”   这话问得夏镜一时失笑:“你啊你……”   杜长闻挑眉不语,夏镜凑过去给了他一个咖啡味的吻,才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理智和讲究边界感,人家苦苦追求多年无果,这种事情又被瞒得一干二净,哪里能好受。”   杜长闻似乎是认同了这个说法,点了下头,在夏镜身边坐下:“他早该问清楚。”   夏镜耸了耸肩,半开玩笑半是乐观地猜想:“这事儿也不一定,万一他见了小姑娘,喜欢得很,肯搭手照顾扮演慈父,反而有转机也说不准。”   “小姑娘?”杜长闻问:“你怎么知道不是小男孩?”   “哦,我猜的。领养资格很严的,我记得异性领养有很高的要求。”   这话让杜长闻偏过头看向他,语气里有不明显的试探:“是么,你了解过?”   夏镜再次失笑,“不知道从谁那里听来的,我没有想过这回事。”说完见杜长闻似乎挺关心这件事,又跟他开玩笑,“怎么,你也有这个想法吗?”   杜长闻这才勾起嘴角,回答:“带孩子一个就够了。”   无论如何,年前这段相对悠闲的时间里,两个人是没有别的聚会了。   杜长闻先一步放假,每日在家看书也怡然自得,夏镜倒是有同事相约,但犹豫之后还是全都推掉,下班就赶回家里做晚餐——因为杜长闻即使放假在家,也不愿意下厨。   如此没过多久,就是新年了。   大年三十那晚上,两个人照例去祁羽的酒吧消磨时间。   当然这件事的意义远胜于此。   对杜长闻而言,这几乎有着某种“归家”的含义,而夏镜虽然去哪里都无所谓,但如今再走进“ON THE ROAD”,所扮演的角色到底和从前不同了。   除夕夜,整条海滨路空无一人,连风声海浪声都变得清晰,仿佛瞬间就吹到了耳边,甚至带着某种回响。昏暗而空寂的夜里,亮着橙色灯光的酒吧格外显眼,夏镜走上门前那几节阶梯时,透过玻璃门窗看了眼,酒吧内冷冷清清,也是没有人的。   他莫名生出一个不知道是否荒谬的念头——祁羽每年开着这家酒吧过除夕,倒像是专门为了等杜长闻来。   念头一闪而过,他跟着杜长闻推门而入。   视野里一个人也没有。   夏镜惊讶地看了眼杜长闻,后者十分镇定地往里走,撩开门帘走入小门内。夏镜脚步顿了顿,还是没跟上去。不过很快里面响起几句交谈声,随后帘子掀开,是祁羽端着一杯酒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个皱眉的杜长闻。   夏镜回来半年,还是头一次见到祁羽,乍见之下,根本没忍住眼中的惊讶。   祁羽约莫是瘦了点,衣着和从前相似,但头发几乎花白——夏镜一瞬间怀疑是光影带来的错觉,但仔细再瞧,又的确是如此。这让祁羽整个人显得衰老而锐利,尤其在他们来之前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酒,眼睛和耳垂上的钻石一样,亮得像钉子。   但下一刻,祁羽就朝夏镜露出一个明显的笑容,扭头对身后的杜长闻说:“哦,你说要带人来,我还以为是谁,还是那个小朋友啊。”   说完又冲夏镜一挑眉,问:“酒量有长进了吗,我只备了烈酒,不能喝就要饿肚子了。”   夏镜压根不知道他的年纪,听了这句“小朋友”也只好当没听见。   另一边杜长闻已经走上前,带着夏镜找张桌子坐下,才对祁羽说:“谁靠喝酒喝饱肚子的?我们都吃过了,你也不要倚老卖老,一起来喝点。你之前喝了多少,还能不能喝?”   祁羽跳过前一个问题,很大方地笑:“我有什么不能喝的。”   于是三个人果真围着满满一桌威士忌、朗姆、白兰地和各式花里胡哨的鸡尾酒坐下来聊天,一时间夏镜觉得单是呼吸都快让人醉了。   但他到底没醉,尚且可以这杯倒一点,那杯尝一口,细细分辩这些酒的香气和口味,同时听杜长闻和祁羽聊天,偶尔也插几句话,渐渐地,连自己喝下去多少也忘记了。   酒精和气氛都让人迟钝,以至于耳边响起祁羽的话时,他还没意识到是在说什么。   “他上个月来过这里,是为你来的。”   杜长闻显然也愣了半秒:“嗯?”   “看样子混得不错,应该是创业当老板了,”祁羽瞥了夏镜一眼,才对杜长闻笑道:“不知道发什么疯,非要我帮忙约你跟他见一面。”   杜长闻不解:“见面做什么?”   祁羽不看夏镜了,大笑着回答:“还能做什么,幡然悔悟痛心疾首,说不定还想再续前缘。可惜给你打电话也得不到回音,”说着,语气里幸灾乐祸的意味越来越不加掩饰,“不然他怎么肯拉下脸来求我?”   夏镜一直低头喝酒,听到这里也知道谈话里涉及的人物是谁了,于是偷偷看了眼杜长闻,恰好后者也看过来,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他就又挑了另一杯酒尝味道去了。   杜长闻问祁羽:“那你怎么说?”   “我说啊,你不是知道他在哪里上班嘛,去学校找啊,杜长闻不见你,你就守到他院系门口去,再找不到,去他们系里发寻人启事也行啊,说完我的杯子都被他砸了,啧!”   杜长闻皱眉:“你别惹他,不行我就跟他见一面。”   祁羽夸张地笑起来:“我当年对付他的次数还少了?敢闹到我的地方来,我还治不了他?”   这话大概让杜长闻想到了某些久远的回忆,冷硬的神情顿时缓和不少,眼里也浮起笑意:“这不是怕给你惹麻烦。”   祁羽不耐烦地摆摆手,耳钉和眼睛里的光芒在灯光下愈发明显:“你这句话多年前不说,现在说也不嫌晚?”   杜长闻笑了笑,果然不再说什么。   酒吧里陡然安静下来,夏镜伸手去够杜长闻面前的那杯没有动过的鸡尾酒,刚碰到酒杯,就让杜长闻抓住手腕:“我怎么不知道你的新年志向是做酒鬼?”   夏镜撇撇嘴:“我也不知道。但我不知道的事儿多着,不奇怪。”   话音落下,祁羽扑哧一声就笑出来,是毫无遮掩的笑法。   夏镜顿时觉得耳后根都发热了,从杜长闻手中抽出手来,还是去够那杯酒:“这杯我还没喝过,让我尝一口。”   杜长闻没拦他,等他喝下去了才不紧不慢地凑过去,吻住他的嘴唇,顺带在舌尖上吮吸一口,才主动退开。   祁羽在旁还是笑,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谈话再开启时,话题就换了。   午夜时分,两人才从酒吧出来。   夏镜觉得自己喝得不多——种类多,但量少——不过走下阶梯时还是脚步晃了晃。   杜长闻清醒得像是滴酒未沾,动作敏捷地扶了他一把,等他站稳却也不放,手顺着落下去牵住他。夏镜挣了挣没挣开,还引来杜长闻一句:“怎么了?”   冷风将屋里坐了几个小时积攒的暖意一股脑吹散了,夏镜忍不住往杜长闻身边贴紧了些,才说:“什么怎么了?”   杜长闻的轻笑声就顺着海风吹过来:“不高兴了啊?”   “不高兴也算不上,只是……你们认识这么久,有些话我也插不上嘴。”   其实闲聊的话题换了无数个,只有谈及旧事是他不了解的。杜长闻当然也明白他在说什么,顿时笑了:“我还以为你介意的另有他人,怎么倒是因为祁羽?”   夏镜疑心祁羽对自己有点微妙的敌意,但这种感受很莫名,近乎直觉,不好说。   他摇了摇头,开了个玩笑:“大概是因为嫉妒,他陪你经历了所有的过去。”   “适当的嫉妒让爱情保鲜,”杜长闻也接了句玩笑,但说完这句,他勾起嘴角,露出一种隐秘的高兴的神气,竟像是有些羞涩了:“但时间并不决定感情,否则你也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似乎具有某种奇异的效用,前几个小时积攒的疑虑顿时变得轻薄如烟,很快消散。   夏镜抿着嘴忍笑:“哦,杜老师懂得真多。”   他们缓步走回家,谁都没有再说起之前在场和不在场的另外两人。   杜长闻几乎是没有“过年”这个概念的,但夏镜还惦记着多年前在露台上看烟花的事,大概带着一种重温旧梦的心态,试图重复当年的傻事。   杜长闻十分尊重他的仪式感,好脾气地陪他吹着风看了场烟花,又回屋守到十二点,直到夏镜对他说完“新年快乐”又提议“我们要不要守岁”时,才面色一沉,发出不赞同的意见:“无不无聊?”   “胡说八道。”夏镜学他的口吻说话,但没说完就笑起来,因为兴奋或者快乐,脸上几乎带着某种光彩:“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嗯,真正意义上的,总之你重视一点。”   杜长闻眉心紧蹙:“要守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就等于同意了,夏镜凑过去抱住他,在他嘴角亲了一下,笑眯眯地回答:“随便,我只是还不想睡。”   最后变成了杜长闻坐在沙发上,夏镜躺在他腿上,两个人借着尚未消退的酒意发散思维,想到什么聊什么,居然也一直有话讲。做情侣到一定地步,能不停歇地交谈其实是件难得的事情,但他们一直闲话到深夜。   后来还是夏镜先撑不住,毕竟他是一直躺着的那个,说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了两秒,迷迷糊糊问杜长闻:“刚才我在说什么来着?”   杜长闻被他气笑了,说了句“去睡觉”就拉他起来。   这时候夏镜也不再坚持,随杜长闻往卧室走。   然而从客厅到卧室的几步路又让他清醒了几分,躺在床上后他一翻身,顺势就抱住了还没来得及躺下来的杜长闻。头抵在杜长闻的背上,触感是硬的,但有温热的体温传来,让他感到慰藉,以及快乐,这下子,环在杜长闻腰腹上的手也不安分起来了,   杜长闻简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怎么,又不睡了?”   夏镜感受着对方说话时身体的轻微起伏,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对杜长闻的腰总是格外偏爱,环抱或是爱抚这里几乎成了两人之间心知肚明的暗示。此时此刻他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口中毫无诚意地狡辩:“换个睡法。”   杜长闻果然顺着他手中的力道俯下身,吻住了他。   于是这一晚,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确是守岁了。 第54章 (正文完)   两个人的作息从新年头一天就宣告失败,并且延续了整个春节,好在无论是夏镜还是杜长闻都没有异议,大概一切坏习惯只要有人陪同,就会显得不那么坏,甚至当时间颠倒混乱之后,反而显出充盈的错觉。譬如赖在床上厮混一个下午沉沉睡去后再次醒来,竟然有整个晚上的时光等着消磨,实在让人愉快。   这样放纵的后果就是,春节后两人返岗工作,都经历了不短的痛苦才稍稍适应正常作息,那已经是上班一周之后的事情了。   又过了几天,时间流入三月。   杜长闻再次提及某个人时,夏镜几乎愣了下才回想起来有那么件事。   “还是去见一面”杜长闻按捺着神情,但语气还是泄露出不耐烦:“据说上次在酒吧差点和祁羽打起来,我就告诉祁羽别管了,我去见他,看看到底有什么话非要当面讲。”   夏镜伸手抚平他的额头,然后笑道:“那就去吧,说不定人家真像祁羽说的,幡然悔悟痛心疾首,还有什么来着?哦,再续前缘。”   杜长闻也忍不住勾起嘴角,却不是为了这句玩笑话:“记得这么清楚?看来当时听得很认真。”   夏镜原本等着看笑话,哪知被反将一军,只好别开目光,当没听见,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对杜长闻那位多年以前的旧情人,夏镜的印象停留在那张老照片里明艳年轻的面孔,但岁月和世事从不饶人,想必现在看见真人,他也未必能和照片里的那个年轻人联系起来。   何况他也没这个打算。   倒是杜长闻想了想,提议说:“约在下午,你和我一起去吧,结束正好去那家面馆,你不是想吃笋油面?”   “啊?我也去?”   “你要是不想进去,就在车里等我。几分钟的事。”   夏镜莫名就被怂恿了,稍微琢磨了一下“几分钟”这个词到底是实指还是虚指,就点头说:“行啊。”   这天是个阴天,空中盘踞着大片青灰色的云朵,风也大。   车停在酒吧斜对面一片空地上,杜长闻打开车门走下去,关上门前又确认了一次:“真的不去?”   夏镜看了眼天色,先说了句“不会要下雨吧?”才摇头笑道:“不去不去,这种事麻烦得很,我才不想掺和。”   “那好。”杜长闻就也微微一笑,如前几日那样说道:“等我几分钟。”   夏镜看着杜长闻走到街对面,推开酒吧那扇小小的玻璃门,门一合上,里面身影晃动,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收回目光,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摇下半截车窗吹风,心想只要雨下得不大,也还是可以去吃面。   微腥的海风卷着清凉的空气吹进车里,有一种刺激性的舒适,夏镜听着不远处的浪声,忽然发现自己和杜长闻在一起已经这么久了,多年前走在这条路上的自己,何曾想过能有今天?而哪怕到了今天,那种喜悦和安宁依旧如新。   这些没来由的念头没有持续太久,余光中酒吧的门一开,杜长闻走了出来。   相关的另一个人却没露面。   夏镜心想原来几分钟真的是指几分钟,也不知道杜长闻说了什么有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能让对方一步也没追上来。   也就是这么两秒间,祁羽也走出来,与杜长闻在酒吧门口站定。   夏镜看见祁羽用手臂碰了下杜长闻,说了句话,杜长闻就微微摇了摇头,接着似乎简单回答了几个字,祁羽就笑起来。他倚着门,身体朝向杜长闻,是很闲适的聊天姿态,说话的时候会稍微凑近一点。   夏镜忽然发现,远距离看一个人的肢体语言,原来可以看得很明白的。   几句话后,祁羽像是感知到什么,一抬头,朝街对面看过来。   夏镜索性将车窗全部摇下去,冲对面准确看向自己的祁羽点了下头。杜长闻最后说了句什么,也从对面走过来,祁羽依旧闲闲地靠在那里,没有过来寒暄的意思,看了夏镜几秒,他忽然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走进酒吧。   这一瞬间,夏镜就什么都明白了,连同杜长闻之前未说全的,平时不来这间酒吧的缘故,也一并明白了。   “在想什么?”杜长闻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上来。   夏镜收回目光,扭头看向杜长闻:“在想这个天气,真像是要下雨。”   “那回家吃?”   “还是去吧,后备箱里是不是有把伞?”夏镜说:“其实下雨也不要紧。”   “后备箱里的伞是坏的,扔掉了。”杜长闻先回答了前一个问题,又说:“那就去吧。”   车缓缓驶出,将过去的时光和天边的阴云都留在身后。   这天的雨最终没有落下来,但没过多久,这座城市的确进入了雨季。   空气里的水分日益充沛,渐渐带上潮湿的触感,上下楼时,能看见楼梯间的墙砖和扶手上沾着细细密密的水汽。天气预报开始变得不准,每日都提醒或许有小雨,但究竟什么时候下雨,阴天下还是晴天下,持续几分钟还是几小时,全都说不准。   但是,除去变幻无常的气候外,生活是愈加安定下来了,夏镜偶尔会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半辈子似的,但无需掰着指头算也知道,其实并没有很久。   有一天,雨下得很大,但温度恰到好处,又是周六,两个人窝在屋里看电影。   雨声缠绵,空气微闷,尤其让人犯懒,所以夏镜看得并不专心,看着看着,身子一歪,又成了没骨头的人,靠在杜长闻肩上,没几分钟,连腿也往茶几上架了。   后来听见影片里某个角色说“一年的热情,随后是三十年的平淡,爱情就是这么回事”,他又随口对杜长闻说:“我以前看电影,很相信这种看上去巧妙的话。”   杜长闻问:“现在不信了?”   “不信。”   杜长闻显然也没有仔细看电影的意图,听罢就饶有兴趣地追问:“为什么?”   夏镜还是靠着他的肩,盯着荧幕,像是发表不负责任的意见那样回答:“因为二者并不矛盾,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就很平淡吗?”   杜长闻的声音里就带上了笑:“是么?你的意思是,热情也还在?”   “最近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我们都过了很多年了,其实根本没多久,这样一想,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一晃神就是半年,好像没多久就要老了。”夏镜说到这里,焉地觉出一点扭捏,笑了笑才继续说下去:“这算是平淡的生活吧,但如果没有热情,就不会是这种感受,只会觉得无聊。”   说这话的时候,他想杜长闻或许会取笑自己,但说完后没有听到杜长闻的回答。   就在他即将把注意力放回电影情节的时候,杜长闻才一本正经地开了口:“这很好。”   “什么?”   “我说这样很好,这样趁你不注意,我就拴住你一辈子了。”   夏镜想装作若无其事,几秒没吭声,但从杜长闻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的耳朵一点一点都红了,但他也装作不知道,没再多说。   露台外的雨声隐隐清晰起来,很快和电影台词的声音混在一处了。   这场雨一直下到夜里,偶尔还有几声闷雷。   夏镜醒来的时候,发现雨声听上去像是比白天更大了,哗啦啦的响,但也可能是被深夜的静谧放大了声音。窗帘只拉了半截,挡不住偶尔流进来的灯光或是闪电。   他懒得去验证,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这时才发现杜长闻是醒着的。   一起生活久了,早已能从呼吸中分辨出对方是睡是醒,也知道杜长闻睡眠实在是浅,再轻微的动静都能吵醒他,于是夏镜自然而然地以为是雨声的缘故,伸出手摸到杜长闻的手臂,他嘟囔了一句:“要不要我去把窗帘拉上?”   杜长闻的回答很快响起:“没事。”   他的声音太过清醒,让夏镜的睡意也淡了几分,于是他又睁开眼,还开了句玩笑:“怎么又睡不着了,夜不能寐,在想谁呢?”   他看不清杜长闻的脸,但听到对方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反正也醒了,他索性伸长手臂一把抱住杜长闻,埋头在对方的颈窝处蹭了蹭,才心满意足地追问:“难道被我说中了,夜深人静,怀念旧情,思慕旧人……”   杜长闻摸了摸他的头发:“胡说八道些什么。”   夏镜笑起来,正要说话,又听杜长闻继续说:“我只是在想,其实我一直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年轻的时候目中无人,孤高自负,后来才会……栽过跟头之后,又觉得人心不过如此,看什么都自以为无趣,脾气越来越坏,活得也敷衍。”   杜长闻说得慢,语气也没有多少感慨,但话里的意思让夏镜瞬间就彻底醒了——杜长闻何曾会说这样的话。他可以是严苛的师长,稳重的朋友,甚至温柔的情人,但夏镜从没想过,过去那些年在他口中会是“活得敷衍”四个字。   但杜长闻还是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继续说下去:“直到现在,白天你说时间过得太快的时候,我才忽然发现,生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说着,杜长闻在黑暗中再次笑起来:“好了,就是在想这个,你已经知道了,睡觉吧。”   夏镜感到耳边传来轻微的响动,是杜长闻隔着头发在他头顶落下一个吻。   他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心如擂鼓,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雨声不知何时弱下去了,杜长闻说完这番话,好像找回了睡意,不知道多久之后,夏镜听见他的呼吸声变得平稳绵长。   后来,夏镜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慢慢也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结束。   连载期间看评论很开心,写文是一项耗时费力的消遣,尤其我这样速度极慢只能全文存稿的作者,有时候难免陷入倦怠,但是看看评论区又有了表达欲,感谢大家~   说说两位主角,夏镜当然是较为天真莽撞的一方,而杜长闻是成熟的年长者,但这个故事后期,是夏镜的坚定让两个人有了幸福的可能。我一直认为“年长者的引导”在某种程度上也会反过来影响自身,在夏镜成长的同时,杜长闻未尝没有从对方身上重拾不再有的心境。所以这个故事里没有谁付出更多,没有谁是“更好”的一方,因为感情不该是这样衡量的。希望杜老师和夏镜都能从彼此身上汲取力量,过上快乐的夫夫生活。   下一篇文,不出意外的话会写《心花乱坠》,是一个直掰弯的爱情故事。这次我是下定决心要写一个更加愉快的故事,并且大胆选择了“甜文”标签,可见这个决心是很坚定的。   希望下一篇文再见啦。   Ps:有一点点番外 第55章 番外:消暑记-1   还没到七月份,杜长闻就和夏镜商量好,趁暑期的时候去山里住几天。   住宿的地方是一栋老洋房,主人与杜长闻是朋友。   先前这栋房子对外收费开放过,但这座城市的古建筑实在不少,富丽堂皇的有之,底蕴深厚的有之,二者兼备的也有。这栋洋房规模平平,背后也远非史册留名的显赫家族,自然少有人愿意登山造访。所幸房子的主人并不以此为生,没人游览,也就关门作罢。这两年其人更是远居海外去了,常年不归,只将钥匙寄放在杜长闻这里,托他照看一二,也言明可由他自住。杜长闻就添置了些家具物品,留做夏日避暑的去处。   山里清凉安静,房子也一直请人打扫收拾,正是适合避暑,夏镜一听就很心动,立刻答应下来,甚至早早开始规划工作排期,以免误了休假。   临行前一天,夏镜收拾完行李,问杜长闻:“还需要收拾什么?对了,在山里吃什么呢,那地方也没法点外卖吧,难道还要买菜去?”   杜长闻笑他:“等你想起来哪还来得及。放心吧,都准备好了。”   夏镜想了想又问:“山里没什么娱乐吧,要不要带几本书去?”   “随你。”   夏镜不满他的态度,认真思考后又说:“带几盘影碟去看?”   杜长闻“嗯”了一声,权作回答。   于是夏镜也不问他了,将好不容易收完的行李箱再次打开,走来走去,见缝插针地又塞进去不少东西。杜长闻冷眼旁观,由他折腾。   去的那天,两人起得早,坐约好的车行往山脚。不是自己的车本就不舒服,空调还有某种冷而难闻的气息,让人头脑发晕,如此忍耐许久,抵达山下,又沿着山路开了半天,两人才下了车——这还没到目的地,最后一段路需要步行。   天气当然是热得要命,烈日烤在皮肤上几乎要冒烟,视野里的景象都像曝光过度的照片那样白光灿灿。   种种因素叠加,夏镜还没到目的地就已经有点蔫儿了,转头看向杜长闻的脸上闪着汗意,脸颊也晒得略微发红,眼神倒还维持着出发时的兴奋:“希望这栋房子值得我们这么跋涉,不然还不如去霁岛上租个别墅呢。”   杜长闻也晒得出了汗,闻言却是一笑,冷静地告诉他:“这么比的话,你恐怕要失望了。”   夏镜只当这是他一贯讲话的语气,没往心里去。   四十分钟后,大汗淋漓的夏镜推开雕花铁门,看着眼前不过两层高的平平无奇的小白楼时,终于还是露出了几许失望的神情,即使没说出口,脸上也透着“难怪没人愿意来参观”的领悟。   杜长闻暗自好笑,只当没看见,对夏镜催促一句“到了,进去洗个澡,先休息一下。”说完就率先往前走去。   夏镜眨了眨眼,无言地拖着行李箱跟上。   踏进屋里,光影陡然变得分明,除去阳光照得到的区域依旧明亮,其余地方好似笼罩了一层薄纱,变得朦胧晦暗,连温度也骤然降下来了。   夏镜提起一点兴趣,四处走一圈,发觉屋内的装潢倒是比外表看上去有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开放参观的缘故,一楼几乎全部打通了,看着比预想中宽敞。地板是深色细长的实木,不知让人走了多少年,阳光下满布划痕,阴影处厚重无声,走在上面只有轻微的回响。无论是棕木的地板,瓷蓝的炉台,琉璃绿的墙砖,还是黄底红边的窗棂,都呈现出某种岁月赋予的独特色彩。沙发摇椅明显是后来添置的,但各式家具共存于这样一个空间,又分外和谐。   整个一楼只有两个房间是有门的,夏镜没来得及细看,就听杜长闻的脚步声已经往二楼去了,还有声音传来,在略显空旷的房子里轻轻回荡:“急什么,有的是时间参观。”   夏镜想想也对,于是放弃那两间屋子,转身走回客厅,往那张看着就又厚又软、格外诱人的沙发上一躺,顿时感觉浑身力气一卸,再也不想挪动分毫了。   昏昏欲睡中被杜长闻拍了拍脸,夏镜才睁开眼:“嗯?我睡着了?”   说完见杜长闻换了身衣服,头发湿着,清淡的水气混着沐浴露的味道飘到鼻尖,忍不住凑过去先讨了一个吻,才坐直身体含糊地问:“你洗完多久了,几点了?”   这几个问题杜长闻是一个也不回答,赤着脚站在地板上,他几近纵容地对夏镜说:“想睡就去楼上睡,不睡就洗个澡吧。”   见夏镜一面回答“我去洗澡”一面站起来,慢悠悠地要上楼,又听杜长闻补充道:“浴室在左边尽头。”   夏镜眯了这一会儿,又洗了个澡,出来时就精神多了。   寻着声音,他在厨房找到杜长闻。   厨房没有门,里面偌大一个瓷砖垒砌的桌面,环绕三面都是厨台,角落嵌着冰箱,仔细一瞧还有烤箱,可谓古今结合,配置得十分豪华。夏镜学杜长闻赤着脚,头发也不擦,靠在门框上看他切西瓜,看了几秒忍不住拉开冰箱门,看见里面塞满了新鲜的蔬菜、水果、肉类、酸奶,甚至还有各类啤酒和一罐蜂蜜,终于笑出声来:“难怪你说都准备好了,可是这么多东西,你是怎么偷偷运上来的?”   杜长闻拿了一牙西瓜塞进他嘴里,轻描淡写地回答:“请人提前送来的。这是住人的房子,又不是深山老林,有什么难?”   夏镜被说了也不在意,笑眯眯地跟着他走回客厅,盘腿坐回挚爱的沙发,享用水果。   继西瓜之后,他们又陆续享用了葡萄、酸奶、沙拉,当然还有聊天和亲吻。这下不仅不知道时间,连吃的算哪一顿也不知道了。   仿佛眨眼间,天色就已经擦黑,两人也没顾得上归置完行李,聊到觉出困意,就去二楼卧室里睡觉。   山里实在是静,一倒头,睡意就袭来了。   夜里,不知第几道闪电透过窗帘缝隙划进卧室,留下刺眼的白光,接着是闷雷轰然响起,伴随着逐渐加大的雨声,这才吵醒了夏镜。这个季节,又是山里,雷雨频繁也在预料之中,夏镜扭头看向身旁,杜长闻果然不在。   反正是假期,睡不着也没关系,夏镜如是想,于是顺从本心也爬起来。   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往下看,一眼就看见杜长闻靠在沙发上,就着一盏台灯看书。夏镜正要下去,身子还没动,杜长闻就抬头看上来了:“你也醒了。”   “你头顶长眼睛了?”夏镜笑道,这下放开手脚噔噔地走下楼:“我总觉得我们睡得早,看来那时候不是天黑,是要下雨。你说这趟是不是白来了,想着来避暑的,结果天气这么坏。”   话虽这么说,语气却并没有什么不满。   走到沙发后面,他又圈住杜长闻的脖子问:“咦,这不是我带的书吧?”   “嗯,是这间房子里的。”   “哪儿有放书的地方呢,我都没看见。”   “你背后,那间小房间。”   夏镜记起自己没来得及参观的房间了,松开手往里走:“我去看看。”   他先打开尽头的一间屋子,开灯一瞧,是间卧室,小是小了点,但围着扇形落地窗,想必白天来看风景会相当不错。当然此时此刻,只有风雨中摇撼的树影和时而闪过的白电,要是睡在这里,真是没人能睡得着。   熄了灯关上门,他又打开隔壁那间屋子,里面除了一小扇窗户,全是高大的木柜,柜子里堆满书籍、锦盒、珐琅器、瓷器、相框……即使定时有人打扫,依旧透着一股细尘或是旧书页的味道。   夏镜看了两眼就失去兴趣,正要走时,目光扫过一张框住的照片,又停住了。   那是一张很小的黑白照片,相框下半部分留出空间,贴了张说明文字,大概是当初给人参观展示所用。定神细看这几行文字,原来照片上的人乃是最初建造这栋房子的主人,也是如今这一代主人的先辈,但说明里只写了“摄于晚清”,没有标明年份,到底是哪年拍摄的照片就不得而知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接着是杜长闻的声音:“在看什么?”   夏镜转身,将手里的相框递给他看:“原来这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只是照片里有两个人,不知道是哪个。”   窗外雨声响得如瀑布一般,夏镜说话时离得很近,窗户外明昧的光影印在他脸上,将睫毛的影子拉长了。逼仄的空间里,杜长闻一伸手就揽住了他,这才将目光移至那张照片,只扫了一眼就说:“因为没人知道了。”   夏镜感到杜长闻的手在自己背脊上轻轻爱抚,夏夜的暴雨让气温迅速降低,空气微有凉意,彼此相贴的温热体温就显得格外熨帖亲昵。   夏镜朝他笑了笑,才问:“你怎么知道?”   杜长闻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将相框抽走就要往旁边放,口中不在意地解释“我问过了,这是唯一的一张照片,没有旁证,后人自然认不出”,手却游移着向上,按住夏镜的后颈凑向自己,吻了过去。   夏镜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吻,分开后却又一把捞回相框,再次细看起来:“这两个人相貌完全不同,看着也不像家人亲戚。”   杜长闻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么大兴趣,只好无奈地分享信息:“一张照片能看出什么来?何况这还不是原版,只是修复后打印出来的,多少会失真。”   “你看这个人,相貌也太出挑了,放在哪个时代都算美人吧?”夏镜指着其中一人给杜长闻看。   那是一个男人。   准确来说,照片里的两个都是男人,也都穿着长衫马褂,一站一坐。坐着的那人就是夏镜所指之人,即使在这样小而死板的照片里,看上去也堪称美艳,一双桃花眼隐隐含笑,几乎要透过照片摄人心魄,难以想象真人该是何等风采。站着的那人倒也标致,只是相较之下就显得普通了些,而且有些年纪了,气质温和儒雅,像个教书先生。   后面这人一只手斜斜搭在椅背上,不仔细看,倒像揽着前面那人似的——如此的亲密姿态,看着倒又像是一家人了。   “你朋友有没有说过,他祖上是做什么的?”   “据说是商人,可能是行商。”杜长闻说着自己听来的故事:“也不是本地人,四海为家,跑南闯北,晚年才定居在这里,建了这栋房子,后来修葺改造过无数次,才保留到现在。”   “这两人,谁也不像商人啊。”夏镜笑了笑,突发奇想:“你那位朋友相貌如何,跟这两个人谁更像一些,是不是可以据此推测一下。”   “这哪儿能看得出来。”杜长闻还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非要说的话,谁都不像。”   夏镜还要开口,杜长闻终于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好了,百年前的旧事,也值得你大半夜跑来研究?”   夏镜一挑眉,终于放下相框,凑上前像刚才杜长闻所做的那样吻住他,手也有样学样,在后者的背脊上暗示着抚摸。   亲吻的时间很长,到最后愈加温柔流连,在狭小昏暗的老房子里,他们好像成了世上仅存的一对,全靠彼此的体温取暖。刻意放缓的柔情爱抚最是难捱,渐渐地,两个人都情动得难以忍耐了,可依旧舍不得暂时分开。于是在雨夜混杂着书页的复杂气息里又拥吻了许久,夏镜才得到空隙,喘息着开口:“要上楼吗?”   但上楼毕竟是太难了。   最后他们来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所幸沙发如白天已经验证过的那样,厚而软。 第56章 番外:消暑记-2   翌日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一点多。   夏镜将将推开窗户,就让带着泥土和草木香气的微风扑面罩住了。大雨早就收止,暴雨过后的天空高远明净,阳光澄澈如洗,从屋内望出去,满眼都是葱郁得仿佛要滴出水的绿意,深绿浅绿的树木在淡淡的雾气里,几乎像刚刚画好,还湿润着的颜料。   杜长闻从厨房做了早餐端出来,就见夏镜趴在窗边。听见动静,他回过头看向杜长闻,脸上的笑笼罩在晨光里,语气也轻快:“你看这个天气。”   晨风带着清凉的气息吹进屋里,杜长闻也察觉到了,点了点头说:“先吃东西,然后你就可以出去了。”   夏镜让他说得愈加笑起来,一面往回走一面问:“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是把我骗过来幽禁的吗?”   不料杜长闻坐下后端着咖啡,慢条斯理地反问:“难道你一个人能从这里离开?你知道怎么下山?”说完就见夏镜一脸被噎住的表情,这才低下头,满意地喝了口咖啡。   吃完早餐,夏镜跃跃欲试地准备出发:“我们去哪里?不知道这周围都有什么。”   然而杜长闻穿着家居服,一点儿也没有要出门的意思,端着餐盘慢慢走向厨房,毫无诚意地回答他:“周围只有树,不如留在家里看电影。”   “那怎么行?”夏镜脱口而出,随即才领会了“周围只有树”这句话的含义,这让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好奇:“好歹逛一逛。”   杜长闻看他一眼,很好说话的点头:“那好。”   洗了碗出门,绕着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夏镜才了解这里的全貌。房子背后和一侧都靠着密林,树木遮天蔽日,走在其中静得能听见遥远的鸟鸣,但风一吹,就有林涛四起,回荡不止。房子左侧的树木稀疏些,走出一段路,还有一座破旧的小亭子落在悬崖边,夏镜走上去朝下一望,顿时退后两步:“这山谷深不见底,掉下去可真是尸骨无存了。”   杜长闻在他身后悠悠接话,话里有笑意:“那不一定,说不定下面人还不少,白骨累累。”   夏镜失笑:“想回去也用不着吓我啊。”   这么说着,他还是果断转身拉着杜长闻往回走:“好了好了,逛完了,回去看电影。”   这次短暂地探索后,夏镜终于放弃对户外娱乐的追求,安心留在房子里和杜长闻消磨时光。两人看完电影又慢慢准备晚餐,吃得也慢,结束后又搬出酒来边喝边聊……夏镜起先还有种“浪费时间”的莫名愧疚,后来也渐渐静下心来,发觉这样悠闲到堪称富足的生活实在是让人愉快。   除去头一天晚上的暴雨,余下几天都是晴天。   天气清爽,林风阵阵,他们掌握了最佳的外出时间,那是在房子里消磨掉几乎整个白天后,夜晚来临前最后一两个小时的天光。这个时间,可以去林子里散步,或是拎着啤酒到亭子里聊天。   聊天的内容散漫到找不到主题。   “我是不是晒黑了?”夏镜抬起手臂放在眼前晃了晃,辨识无果后,又问:“我们来了几天,我怎么数不清楚了……这是第三,呃,第四天?”   杜长闻看他一眼,说:“第三天。”   “我怎么记得是第四天……”夏镜有轻微的疑惑。   杜长闻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啤酒,说:“是么,那也许是我记错了。”   夏镜笑起来:“真是‘山中无历日’了。”   笑完也喝了几口酒,凉爽的酒水让他满足地轻叹了一声:“在这里生活,好像时间停滞了一样,但有时候又觉得正相反,好像这辈子都成了一瞬间的事情。”   杜长闻知道他是喝得有点多了,瞥他一眼,笑意爬上眼角,嘴上故意问:“哦?那你是希望时间慢一点还是快一点?”   夏镜让他问住了,垂头想了半天才回答:“不知道,快慢都好,我只是希望一直这样,他们说人过得太幸福会有恐慌感,我大概是有点……”   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很弱,几乎像耳语一般,杜长闻熟知他偶尔会冒出来的扭捏,没有揭穿,只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你的一辈子还有很久,不会是一瞬间的事。”   夏镜一挑眉,想说“你的一辈也还有很久”,可是偏过头的瞬间,在接近傍晚的淡淡的天光里,忽然看见杜长闻近在咫尺的鬓发里有一根白发,一时看得痴了,再回神就没把刚才想说的话说出口。   片刻的沉默后,他才说起另外一件事:“我们刚来那天晚上,在书房里看见那张照片,当时我就想,人活着真是要做自己高兴的事,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也就是这样了……那些世人看重的东西,根本也没什么要紧的。”   杜长闻轻笑一声:“你这算是太焦虑还是太看得开?要不你也学贾依然,养个孩子?”   “别试探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夏镜撇了撇嘴,反正喝醉了,言语并不客气:“孩子也没什么用,任凭你活得多么风光精彩,也只是后人眼中一张照片,哦,甚至连你是照片中的哪一个都认不出来。”   说完他站起来,借着酒意摇摇晃晃将腿一跨,坐在杜长闻身上,与他面对着面,脸贴着脸,落下一个吻后才笑着说:“他们过得如何,他们自己清楚,我们也是一样,不需要旁人作证。”   杜长闻从方才开始只当夏镜是醉了,一直带着些微的笑意看着他,到后来神情却渐渐平淡下来,看着夏镜的眼神却越来越专注。   如果夏镜看得仔细些,应当能发现杜长闻面上的镇定是轻而易举就能揭穿的,但他的确是有些醉了,说完这些话,几乎是有些突兀地继续送上亲吻,继而又被按住后背,加深了这个吻。   于是这一天,夕阳还没落下去,他们就回屋了。   跌跌撞撞走进客厅时,夏镜尚有一丝清醒,抱怨了一句“卧室为什么在二楼?”又十分聪明地提议:“去旁边那间吧。”   一楼的卧室很小,又不隔音,下雨或者大风的夜里会让人无法入眠,但杜长闻显然懒得给出解释,只如他所言,推着夏镜往那间有落地窗的卧室去了。   天还没黑,扇形的落地窗高而亮,屋外一尺之隔就是参天的密林,枝干树叶和地面全是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绿,随着光影流淌在玻璃上,又好像直接穿透了玻璃,笼罩着他们。   这幅美景提醒了夏镜,在亲吻中见缝插针地挤出一句:“没有窗帘?”   杜长闻看着他笑,那片绿色的海洋仿佛也印在他眼里:“嗯,没有。”   说完也不顾夏镜露出“你早知道?”的神情,堵上他的嘴继续往里走,顺便将手伸进衣服里,抚摸他已经微有汗意的腰腹。夏镜被挑逗得昏了头,不知怎么连衣服也被勾了下来,接着轻轻一撞,后背就抵在了玻璃上。   肌肤与玻璃相贴的凉意激得他找回几分理智,在杜长闻耳边喘着气提醒:“外面……嗯……有人来怎么办……”   “哪会有人。”   杜长闻答完这句,毫不犹豫地顺着吻下去,经过下颌、喉头、锁骨,然后他抬了下头,看见夏镜因为沉迷于情欲而几乎带着迷惘的眼神,忍不住微微笑了笑,但笑意很快被更深切更浓烈的情绪取代。   夏镜的声音大了起来,又或是房子里太过安静,深一声浅一声,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出几分羞涩,但呻吟依旧不可抑止地流淌出来。   杜长闻终于暂时放开他时,他已经腰酸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差点就要沿着玻璃滑到地上去,但这个念头只一秒,就被杜长闻再次揽住腰,并且按住肩翻了个身——这下,无论是贴着玻璃的器官受到的刺激,还是眼前陡然开阔的户外景象,都让他瞬间又绷紧了身体。   “别……”他的声音和身体一样抖得厉害,因为羞耻,或者愉快。胸腹抵着的玻璃已经染上了一点体温,但依旧冷而硬,身后与他紧紧相贴的身体却带着烫人的汗意和力道,将他牢牢抵在玻璃上,于是玻璃好像从眼前消失了,他仿佛赤身裸体站在这片无人的树林里,全靠与他抵死缠绵的另一个人,才不会迷失。   再后来,连这些或幽深或青葱的绿意都看不清了,那是夏日的夕阳终于收敛最后一丝余晖,坠入山的另一边,将天地让给温柔的黑夜。   第二天当然又是起得晚了。   夏镜赖在床上实在不想起来,后来太饿,索性推一推杜长闻的肩膀:“你饿不饿?”   杜长闻这才起床,到厨房待了十几分钟,端着吐司和一大碗水果酸奶回来。这正合夏镜心意,于是坐起来,和杜长闻在床上吃完一顿早餐,又靠着眯了会儿,才慢腾腾地准备起床。   看他这副样子,杜长闻也不免笑话他:“刚来的时候是谁老想着往外跑,现在连床也舍不得下。”   “那要怪谁……”夏镜嘟囔了一句,又叹气:“马上要回去了,假期过得也太快了。”   杜长闻忍笑:“我反正还有假,只要你能再请下来两天假,我们就可以多待两天。”   夏镜眼神一亮,犹豫片刻,到底是诱惑战胜了道德,翻出手机开始想理由。   看他对着手机琢磨半天,杜长闻给他出主意:“这还要怎么想,就说感冒发烧了。”   哪知夏镜抿了抿唇,眼神游移半晌,明显是不乐意,但又不说为什么,只说“再想想。”   杜长闻随他想去,自己走去客厅冲咖啡。一杯咖啡都喝完了,也就是半个多小时后,夏镜才出来,笑脸盈盈地从背后抱住他,宣布请假成功。   杜长闻也很满意,拍了拍他的手,进一步提议:“剩下这几天搬到楼下住,怎么样?”   “嗯?为什么?”夏镜说完,也没细想:“好啊。”   假期总是美好的。 第57章 番外:沉沦   1、   杜长闻坐在角落的位置。   咖啡店里的冷气太足了,烈日透过落地窗照进来,也被冷气过滤成了清澈无害的白光。一切景象都显得明亮而冰冷,不合情理。   他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平静地说:“既然是真的,那就这样吧。”   话音落下,对方脸上的神情似乎焉地颤抖起来,这颤抖瞬间传递至嘴唇和眼睫,并且让他的面容很快泛起一层薄红,眼里也含了泪光,看上去是羞愧和难过到极致了。即使在刚才的对话结束后,言语已经无以为继,这样的神情也足够让人动容。   杜长闻向来偏爱这样鲜活的面容,笑也明艳,叹也恳切,仿佛坦诚至极。   但他今天才知道,他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会看人。   对方难以自持地落下泪来了,“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们这么久的感情……”他死死抓住杜长闻的手,哀恸得失去了力气,全靠这双手支撑,“我们这么多年了……”   这样真实的痛苦让杜长闻感到匪夷所思,但他无心再细想。短暂的沉默后,他用力掰开对方的手,说了离开前最后一句话:“好了,我们都不需要更难堪了,到此为止吧。”   他站起身,快步走出咖啡馆。   迎面是热浪与人声,仿佛另一个世间。   事到如今,他甚至并不愤怒,也不去探究这场失败的爱情有什么因果。他想自己可能既不会看人,也不懂得怎样爱人,但是没关系,爱情不是空气与水,甚至可能什么也不是,根本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幻概念。   他疑心自己过去的日子是一场荒诞的舞台剧,要等一束灯光轰然照过来,才让耳鬓厮磨的恋人将彼此看得透亮,才让谎言与被背叛无所遁形。   现在,故事落幕了,于是他要离开,走到别处去,走到荒芜真实的人间去。   他将迎来平静无味的生活。   2、   那天傍晚,杜长闻去找徐磊。   他们认识很多年了,可以追溯到念书的时候。但他们那时几乎没有来往,真正熟悉起来,还是这几年的事情。两人在相邻学校担任教职,又做着同一门学科的研究,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徐磊长袖善舞,与他交往日密,这才渐渐有了交情。   所以,前些天徐磊推荐学生来应聘时,他才没有一口回绝。   面试的时候,那个叫夏镜的年轻人很紧张,眼神像看见陌生人的猫,无辜而警惕,目光接触时会闪躲,但坐下后,还是有条不紊地埋头进行着数据分析——这时候又太专注了,根本没发现他已经走出办公室,站在旁边观看了十分钟之久。   他决定给对方一个小小的提示,于是出声问道:“为什么要重算?”   果然,这话一出,对方立刻吓了一跳,瞬间挺直背脊,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了。尽管如此,这位年轻人还在努力克制脸上的神情——这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磕磕绊绊地对他做出解释,说这份数据的结果和之前看过的论文不一致。   当然不一致——这是他故意修改后的数据。   “……我是说,我看过这篇文章。嗯,来这里之前,我专门找了你所有的文章。”   解释到这里才算完。   杜长闻忍不住笑起来,感到愉悦的同时,决定不必告诉对方全部的真相,只发出一句介于调侃与夸赞之间的、含义模糊的评价:“还挺诚实。”   但他依旧决定拒绝。   事实上,这个助理的岗位他已经招了很久,但屡次尝试都招不到合适的人选。想来也是,毕业后的专业人士不屑于来做这点兼职,在读的学生,又很难满足他的要求。所以他已经决定放弃这个打算。   今天来城大找徐磊,也是希望当面说一下这件事。   走近实验室门口,里面传来隐约的人声,他抬起手正准备敲门示意,房间里那些争吵的字句就变得清晰了。短暂地争吵后,脚步声靠近,实验室的门被人大力拉开,他看见自己面试过的青年站在眼前,再次像受到了惊吓似的,连人带话定在那里。   还是这么紧张。   想到这里,杜长闻笑了笑,回过神来。   今天不知怎么了,坐在书房想看会儿书,结果几次三番地走神,竟然想起两年前的事情了。当初看来再寻常不过的相遇,原来是一切的开始。   两年的时间并不长,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场面试后,自己是准备回绝的。   后来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呢?   这倒是记不清了。或许是对方遇到的事情让他升起了一点怜悯,或许是对方努力克制的倔强神情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这些都不是充足的理由。他做出的决定向来不容更改,那天脱口而出的话,根本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非要探究理由,大概是一点久违的冲动。   而当他终于明白这点冲动背后藏着什么的时候,对方已经进入他的实验室,成为他的助手了。   两年的时光一眨眼就过去,留下的记忆少得可怜,但也足够填充这个看书的下午。   杜长闻放任自己的思绪滑至远方,此时此刻,夏镜大概已经习惯了北方的生活。   不习惯也没关系,他冷静地想,迟早会习惯,就像记忆迟早会淡去。人的一生只是不断地失去与告别,谁也无法真正拥有什么,不过借来一点自欺欺人的快乐满足,就足够敷衍地过上十年八年。   他垂下眼,继续阅读手中的书。   那是一本书信集,指腹下压着这样一句话: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许才是真的人生。   3、   周末,杜长闻接到贾依然的电话。   她代表实验室去北京参加一场会议,名为某某学术论坛,其实是心理学一南一北学术圈人士的交流大会,人情往来的味道更浓些。   杜长闻前些年去过两次,今年再收到邀请时,下意识就不想去。碰巧当时贾依然在旁边看见了,一挑眉“哦”了一声,又道:“在北京啊。”   于是杜长闻顺理成章地问她:“想去玩几天吗?”   贾依然也不知道是真想去玩还是善解人意,爽快回答:“好啊,我也很久没去过北京了。”   这日安顿完毕,她便打电话给杜长闻,说自己已经走完签到流程,提交了材料,会议明天一早就开始,估计到下午三四点才结束,余下时间大概是留给各位难得见面的教授带着博士生交际的,我孤身一人就不去凑热闹啦。   杜长闻对这些细枝末节并不在意,嘱咐两句就预备结束谈话。结果贾依然堪堪来了一句:“哦,对了,我今天还碰见夏镜了。”   “是么。”杜长闻不置可否地接了句:“他现在怎么样?”   但贾依然也没有过多信息可以提供:“约了他晚上出来见个面,还没聊上呢。”   杜长闻也就不再过问。   到了翌日早上,贾依然再次接到杜长闻电话,问她前一天的会进展如何,在场的教授们提了些什么问题云云。贾依然前一晚和夏镜聊天喝酒很晚才回酒店,此刻刚从床上起来,敷着面膜继续喝酒——以毒攻毒是她治疗宿醉的常用药方——忽然接到杜老板电话,脑子根本还没开始运转,所以也没想明白杜老板何时关心起这些问题来了。   后来杜长闻随口问了句“见着夏镜了?”,她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于是也不需要额外提点,将昨晚从夏镜口中得知的信息开闸放水一般说了个干干净净。   杜长闻安静听完,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说:“正好有人托我帮忙,想找个学生用业余时间帮忙做点东西……”   贾依然愣了愣,一手撕下面膜,在习习凉意中恢复了清醒,但依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脑中还没想透彻,嘴上已经接话道:“哦,要不然交给夏镜好啦?”   电话那头,杜长闻镇定如常地回答“可以”,又吩咐她不用提及自己,省的让夏镜觉得欠了人情。   贾依然一一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她溜达着去洗了脸,坐回床头盯着已经见底的酒杯,暗忖:我到底是喝多了也想多了,还是玲珑心肝不点也通?   4、   半夜醒来的时候,杜长闻意识到这是冬天。   眼前是一片黑暗,隐约的风声浪声混淆着传来,听在耳里只是持续微弱的噪声,反倒显得屋里静得可怕。除去当初有人留宿的短短几天,家里一直是这么静,他理应习惯。醒来不过是因为睡眠状况欠佳——这也是老毛病了,只是近几个月,似乎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   他披了件衣服下床,在床头摸到烟,点燃一只夹在手里,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   瞬间,寒风卷着凛冽的气息卷入,呜咽声扑进耳中,屋内温暖的空气很快消散,成了一个冰冷清醒的世界,黑暗里只有指尖一点星火,也好似没有温度。窗外的世界看上去却是平和安宁的,仿佛是沉沉睡着,不受惊扰也无情无绪。   但杜长闻忽然意识到,这不仅是冬天,还是春节。隆冬,又是节庆,格外有一种凄凄的冷的氛围,所以人们格外需要团聚和热闹,作为有效的伪装。   一年前的这时候,屋里倒的确是热闹的。   杜长闻弹了弹烟灰,心平气和地继续回想,因为那时候屋里有个夏镜。   那是他们分开前,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不知道当时夏镜是怎样的心境,但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早有模糊的预感,于是快乐中也像是绷着一根弦,是一种带着紧张感的神经质的快乐。即使这样,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太过短暂。   天快亮了。   睡意像时光一样无法找回,索性按照春节惯例,收拾收拾房间。   将家具连同地板都擦得干干净净后,杜长闻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再把床单被套齐齐清洗一遍。换床单时,某个角落传出轻轻一声响动,像是有东西从边角滑落,撞在床架上。他走过去埋头查看,很快从床垫与墙壁的缝隙处捞出了那只手表——只看一眼,就认出是夏镜怎么也找不到的那只表。   天知道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他花费一分钟将手表放进书房的抽屉里,随后继续清扫房间的工作。   直到春节即将过去的某天下午,坐在书房处理邮件时,目光随意扫过抽屉,他才像是忽然想起这件小玩意,于是又将它拿出来,决定换个离座椅稍远一些的地方。   站起身绕了书房一圈,他将它放在书柜里。   没过几天,打开书柜取书的时候,这只表又落进了视野,并且反射着屋内的一点灯光,平白就惹人注目。于是他拿出自己需要的书,同时也取出手表,随手放进大衣口袋里。   这下大概能眼不见为净了。   杜长闻自认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做不来睹物思人这样愚蠢的事。只是习以为常的生活中突然多出一件物事,不习惯而已。   总之,在他随身携带的物品中,就这样多出一只表。   有时候忘记了,换衣服时才发现,于是再次随手扔进新的大衣口袋里。后来天气暖和起来,不再穿大衣,手表也像无处安放的琐碎物品那样,一会儿放在包里,一会儿又出现在实验室的办公桌上。   时间长了,他也并不嫌麻烦,渐渐成了某种习惯,像是懒得扔也懒得收起来,于是触手可及的地方,就总是有这么一只表。   人们喜欢按照习惯行事,因为造就它的是自己。   5、   原本是想找个借口,不去参加聚餐的,可是杨斌不仅自己要去,还打来电话热情邀请。他现在在另一所高校任教,但社交范围覆盖全市,并有蔓延整个南方心理学界的趋势。杜长闻早知道这人话痨又爱结交朋友,可时至今日,还是觉得低估了对方的天赋。   聚餐地点在校外一家海边餐厅,他去过几次,环境尚可,价格昂贵,来这里的外地游客比本地食客多。单是想象一下,也觉得吵闹。   但杨斌兴致勃勃地劝说:“闲着也是闲着,聊聊天也好啊。”   杜长闻想了想,答应下来。反正日子总要消磨,工作、书本、食物,没有什么不同。面对学生、同事、同行,也没有什么不同。   临出门前,他透过露台玻璃门看向室外,天色碧蓝,阳光耀眼。这一天实在是热,室外的热浪有如实质,汹涌着盘旋在露台,白光灿烂得异常,让人睁不开眼,好像影片里对未来的隐晦预示。只是在命运真正降临那一刻之前,谁也不知道等待在前方的是什么,仅会将这当做寻常的一天。   但这大概是今年最热的一天。   想到这里,他从玄关处拿了车钥匙——虽然距离不算远,但这么热,还是开车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