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他是否祈祷   作者:陆辞宗   文案:   **年上**,十岁年龄差。   非典型狗血,非典型疯批,受追攻。   家暴情节有(不多),火葬场几乎没有。   从始至终在一起,看不了别点进来。   沈光霁x徐远川   一句话简介:我爱上了一个疯子,于是我把自己变成了疯子。   标签:现代、狗血、三观不正、师生 第1章   徐远川是他们见过最懂事的孩子。   街坊邻居都这么说。   而他醒来时,浑身赤裸,脖子上系着一条食指宽的粗糙麻绳,绳子的另一端隐匿在床底下,漆黑的,看不清是否自由。   他用手指抚过绳结,发红的皮肤有轻微的刺痛感,恍惚中,无数个疑问接二连三地撞进脑海里,比如至今仍不明白,所谓的懂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房间门半掩着,能清楚地听见客厅有人交谈的声音,暖气从屋里跑出去,冷风从屋外灌进来,徐远川迟钝地感觉到冷。   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后遗症,四肢无力、头疼欲裂,还有点反胃,他抬手摸额头,温度正常,没发烧。   穿过的衣服就放在床上,每一件衣物都叠成同样大小,摆放在同样整齐的被子旁边,看得出来做这件事的人性格严谨。   严谨大概不够形容。   徐远川在心里下定论:可能就不是个正常人。   他吃力地爬起来,走到床边想穿衣服,一阵眩晕让他没力气站稳,及时扶着床沿了,还是控制不住跪坐下去。脚下是木地板,无意间制造出的动静不小,客厅的谈话霎时中断。   接着有人问:“老师,你家还有人在吗?”   徐远川揉着发涨的太阳穴,安静听门外的声音。   他听见沈光霁用温和的语调解释:“没有,是不久前在学校里捡的流浪狗。”   “哇!我能看看它吗?”   徐远川望向那扇半开的门,认真考虑了要不要学一声狗叫。   “下次吧。”沈光霁说:“他还没熟悉环境,有点怕生,会不高兴,万一咬人就难办了。”   后来就是一些课业上的交流,没持续多久就等来结束。   徐远川抓着被单的发白指尖缓缓松了力道,他没再站起来,也没去拿床上的衣服,一直到脚步声远去,关门声响起,沈光霁走进卧室,停在他面前。   “你给我喝什么了?”徐远川语气淡淡,不像个问句。   沈光霁没在他的话里听出任何负面情绪,于是半蹲下来,抬起他的下巴,观察那双因困倦而无神的眼睛,“什么时候醒的?”   没得到回答,那双眼睛仍然平静不起波澜,只是沈光霁靠他太近,心跳不由自主加快,几乎想从喉咙口跳出来。   这个坏毛病总能在必要时刻“救他一命”。   “别紧张,不会怎么样。”沈光霁似是满意地拍拍他紧绷的背,解开他脖子上的绳结。   原本就没有勒紧,既不限制行动,也能自由呼吸,可麻绳落地的瞬间,徐远川下意识深吸口气。十分夸张的反应,像这口空气是付出惨痛代价赚来的。为了不让这个行为显得突兀,他故意皱着眉头咳嗽两声,然后才问:“不继续画了?”   房间角落斜放着一个木质画架,画板上裱着一张半开的素描纸,徐远川失去意识前,还跪在地上做沈光霁的裸模。   倒也不是突然昏睡,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困意袭来时问过沈光霁:我能不能休息一会儿?沈光霁点头后,他才裹着毛毯躺在了沙发上。谁知道一觉醒来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窗台下,头顶有一点阳光的影子。   沈光霁没有回答,他低头给徐远川穿衣服,动作温柔,唇边始终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徐远川的视线没离开过沈光霁,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不知道目光有多热切,只能感受到沈光霁无比耐心。   打底衫和毛衣都穿好了,沈光霁扶着徐远川站起来。   徐远川皱着眉,低头扯了一下衣摆,说:“我自己来。”   裸模都做过了,情事也不难得,浑身上下早被沈光霁看了个遍,现在不过是把裤子穿上而已,徐远川不知道自己在扭捏什么。   然而沈光霁应了一声“好”之后却并没有回避的意思,稍稍后退半步,仍站在徐远川面前。   沉默着对视了不到三秒钟,照旧是徐远川妥协,管他沈光霁在不在面前,裤子该穿还是得穿。   等徐远川穿戴整齐,沈光霁转身出了房间,徐远川自觉跟在他身后。   走到客厅,沈光霁用一次性纸杯倒了杯热水,徐远川看见他伸手递给自己,太阳穴适时地抽疼了一下。早上就是因为喝了沈光霁杯子里的水才导致的一系列不良反应,实在有点阴影了。   “需要洗把脸吗?我在门外等你。”   沈光霁扔下这句话就径自开门出去了,走廊上的冷空气再一次溜进来,徐远川把杯子放在桌上,去卫生间整理自己。   镜子里的人长了张略显幼态的脸,轮廓线流畅饱满,好像裹着流失不掉的胶原蛋白。分明没有表情,嘴角却有一点不明显的自然上扬。在不恰当的时间睡太久的缘故,神色有些憔悴,眼睛没有完全睁开,被乌黑的睫毛盖下来。   他低头把水打开,冷水接触皮肤,手指关节冻到发疼。   大概算是清醒过来。   临出门时,看了一眼桌上的纸杯,门外的沈光霁正好回头看他,有点逆光,模糊了表情。   对视半晌,他把桌上的纸杯拿起来,大口喝完,再把杯子倒过来上下晃了晃,证明已经空了。   “走吧。”沈光霁说。   上周结束了大三上学期的最后一节课。   西大的艺术系从大三开始没有文化课,不需要考试,不少学生当天就回家了,前两天更是从白天到夜晚都能听见楼下时不时传来行李箱滚轮拖过水泥地面的声音,到今天下午,学校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沈光霁和徐远川走在通往学校侧门的路上,偶尔能碰见三两个认识沈光霁的学生。   徐远川全程把自己当透明人,一声不吭,只盯着鞋尖走路,耳边听见沈光霁叮嘱男生少抽点烟,叮嘱女生路上注意安全,有男生问他结课分能不能打高一点,有女生对他说:沈老师,春天见。   徐远川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心想下学期见就下学期见,说什么春天见,烦得要死。   他不想承认这话其实挺他妈浪漫,可已经是别人说过的了,学来也没用。   他们在校外的餐厅吃饭,一家要穿过很多条小巷才能找到的隐蔽地方,餐厅名字叫“岛屿”,菜单上酒比菜多。   餐厅老板跟沈光霁是朋友。   沈光霁有数不清的朋友。   老板听见门上的风铃响,从吧台后起身看过来。   他大概三十岁出头,和沈光霁差不多的年纪,很爱笑,笑容真诚,每当嘴角上扬,眼下的纹路就很明显。是因为经常笑才有的表情纹。沈光霁也爱笑,但在他眼下很难找到相同的纹路。   “小徐同学,今年又不回家?”老板给他们端来两杯热茶。   徐远川经常来这里,每次都是跟沈光霁一起,老板想不记住他都难。   第一次来是在大一刚开学不久,沈光霁那时候就跟老板介绍过:这是西大的新生代表,北城今年的理科状元。   老板当时一愣,问徐远川:理科状元考什么西大?   西大并不差,全国排名前十五,只不过以徐远川的成绩,去第一第二都可以,偏偏选了第十五。   徐远川自己都说不清那天为什么会忘了思考,直接回答老板:我为了沈光霁来的。   那是他第一次叫沈光霁的名字,平时都会规规矩矩叫老师。   老板却不震惊了,笑道:行,这话我倒是常听。   “嗯。”徐远川短暂地愣了两秒,立即从回忆中抽身,“回家也没什么能做的。”   沈光霁看了他一眼,他又改口:“沈老师不是在么,我陪他。”   老板露出了然的神色,“你每个寒暑假都陪他啊,不想家吗?”   徐远川正要回答,沈光霁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就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备注是“宋哥”。   沈光霁知道这个人,以前也给徐远川打过电话,徐远川说这是老家的邻居,沈光霁一次都没信。   老板见沈光霁迟迟没有动静,默认这个电话不方便被他听见,便收起托盘,哼着歌去了后厨,把空间留给他们。   “能不能接?”徐远川还有点困,说着话都能打个哈欠,“开外放也行。”   这是徐远川的手机,但徐远川没有自由使用它的权利。   半分钟过去,震动停止,屏幕上跳出未接来电,紧接着微信也弹出一条新消息。沈光霁用他自己的指纹解锁,点开微信,仍是“宋哥”发来的,内容简短:看到回电。   徐远川又看见沈光霁笑了,笑着把手机推过来,说:“回吧?”   上扬的尾音。   太无奈了,徐远川总想叹息。   他直接从微信回了语音电话,打开扬声器,没有拿起手机。   “哥。”语音接通,徐远川先开口问:“怎么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些杂音,像是远处有什么重物倒地,而拿着手机的人正在朝源头靠近,“想问问你寒假回来么,你家里人给你寄了点儿衣…”话断了一下,听起来是把手机拿开了一些,压抑着怒气喊了一声:“别让我发火,过来!”   是宋朝闻的小侄子又在故意惹叔叔生气了。   徐远川扭头看了沈光霁一眼,“不回了。”   “好吧,我下周刚好要去西城,顺便给你捎过来,你人在学校吗?”   “在。”   “那行,先这样吧。”   电话很快挂断,不知道宋朝闻是察觉到徐远川语气不对,还是得去管他无法无天的小侄子。   “邻居?”沈光霁把徐远川的手机关机了。   “对。”徐远川收回目光,把视线定格在面前冒着热气的水杯上。   沈光霁说:“我没见过跑这么远就为了给你送东西的邻居。”   现在不就见过了?   这话徐远川只在心里想想。   而且人都说了是顺带的。   这话也一样。   沈光霁有心要挑刺,他再解释只会上升沈光霁的怒气值。   每当发生类似的情况,他都仿佛回到某年夏天,被宋朝闻的小侄子忽悠着玩了一把变态通关游戏,每一个致死障碍都出其不意,试图掌握诀窍只会让自己火大,怎么都是死,干脆不挣扎了。最后总结经验:没事儿少给自己找麻烦,比如惹沈光霁不开心。   店里没有其他店员,老板过了一会儿出来给他们上菜,以清淡为主,是沈光霁的口味。而后他又坐回了吧台,掌心托着下巴,开着不大不小的音量看电影。   大家似乎都很习惯沉默,老板看起来也不觉得尴尬,翘着腿踩节奏,时不时跟着bgm哼两句模糊不清的歌词。   徐远川没有胃口,反胃的感觉还没完全消退,可手里端着的小半碗饭是沈光霁给他盛的,通常情况下,如果不吃完,沈光霁不可能让他离开这把椅子。   “我们找个地方过年吧。”最后还是徐远川先开口说话,目的是转移注意力。   然而沈光霁还没出声,老板就先接茬了,“我给你俩推荐个地方怎么样?这个天能去看冰雕,特别酷炫!”   徐远川笑道:“冰雕可不稀奇,我回家就见着了。”   老板冲他抬抬下巴,“那不正好,问问你老师跟你回家见家长不?”   徐远川看向沈光霁,沈光霁也盯着他看,可还是不说话。   老板没察觉出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气氛,暂停手里的电影,跟徐远川聊起天来,“老实说我觉得你老师看起来更像北方人,你不太像。”   徐远川不介意跟他聊天,沈光霁的朋友他一律当自己人对待,语气自在轻松,跟在同学室友面前判若两人,“因为他比较高吗?这有点儿刻板印象了吧。”   “不是。”老板说:“主要是你挺有本地人那味儿的,细眉毛薄嘴唇,清秀。”   徐远川又笑了,但不是因为老板夸他。老板是个土生土长的西城人,不擅长儿化音,“味儿”两个字说得别别扭扭,把徐远川给逗乐了。   他的酒窝很深,平时动动嘴角都能看见一点,一笑就陷出两道漂亮的半弧。他指了指自己,又瞅瞅沈光霁,“我这样儿就是清秀吗,那我老师是什么?漂亮、美丽、天仙?”   沈光霁说:“吃你的饭。”   徐远川“哦”了一声,还冲老板摇摇头,意思是“你看看他”。   沈光霁用手边没动过的筷子轻轻敲在徐远川头上,“乖一点。”   他看起来并不生气,相反他脸上也有笑意,温和到老板认为他们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是在秀恩爱而已。   徐远川自然不会那么认为,毕竟沈光霁在这方面的演技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但他享受沈光霁在朋友面前对他的态度,有点像所谓的热恋期。   “今年是读大三吧,准备考研吗徐远川?”   徐远川正埋头吃饭,没想到老板又点他名了。   “考啊。”他说:“如果老师还在这儿任教,我就争取本校保研呗。”   “不考个更好的学校?”老板听起来不太认同,“你成绩好,本科为沈光霁下调一次就行了,人不能为爱犯浑两次。”   沈光霁苦笑道:“你别乱给他出主意。”   后来老板就逮着沈光霁唠嗑了,徐远川只好安安静静扒他的饭。   老板在说好久没有骑车,摩托车都要生锈了。   这事稍微能唤醒一点徐远川的DNA,他曾经载着沈光霁骑山路,还摔了个脑震荡,这之前他根本没有碰过摩托车,他说想骑,沈光霁就给了,万幸沈光霁没有受什么伤。   哪怕他那天心里想的其实是“假如我们一起死,或许也算好结局”。   没过多久店里来了其他客人,看起来也是西大的学生,点了几杯徐远川没听说过的酒,聊着当下年轻人感兴趣的话题。   徐远川转头往吧台看,好奇老板拿的是什么酒。   老板注意到徐远川的目光,扬了扬手里的玻璃酒杯,“你吃着饭呢,改天来喝。”   徐远川忙点头说“好”。   沈光霁沉默着看了他一眼,见他恨不得一口饭只往嘴里塞三粒,突然觉得没意思,“没胃口就别勉强。”   徐远川一愣,心想今天太阳可没有打西边出来。   果然,沈光霁冲他勾了勾唇角,眼底一片沉静,“放下吧,回家吃点别的。”   --------------------   跟关联文有出入,最好当独立篇看。 第2章   徐远川承认自己被“回家”两个字蛊惑了,放碗放得毫不犹豫,这让老板有点伤心,对他的浪费行为进行了长达百字的有声抗议。徐远川又笑出了两颗酒窝,说没有办法,他只听沈老师的。   沈光霁侧头看他,一双眼睛像湖面,深不见底,又风平浪静。   不是听不出徐远川有意讨好,奈何他不吃这套。   徐远川知道他不吃这套,但还是乐意这么干。   冬天昼短,徐远川一进屋就先把灯打开。   沈光霁的耐心和室内的光线一样不够充足,开关刚发出“啪嗒”一声响,徐远川就被反拽着围巾拉进了房间。   他尽量跟上沈光霁的步伐,以防这条围巾会成为某个凶杀现场的作案工具。   围巾是沈光霁送的,调查起来脱不了干系,那可不行。   何况被勒死可不好看,作为一个艺术生,他时常担心假如哪天突然死亡,而尸体不够漂亮。   沈光霁力气不小,徐远川被他一脚踹在地上的时候还有点发蒙。   他坐起来,发现走前暖气没有关,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着他,暖风迎着脸,吹得他呼吸不畅。   思绪在“侧腰有点疼”和“不然还是算了”当中来回切换,没来得及决定出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哪一项,就被沈光霁一耳光扇醒了。   火辣辣的,牵动得嘴角发麻。   “我又是哪儿惹到你了?”他轻笑一声,抬头看沈光霁,“你给我喝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还没计较呢。”   沈光霁说:“你跟他有那么熟吗?”   徐远川一愣,反应过来沈光霁是指岛屿的老板。   “靠,不是你跟他熟吗?”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对,没关系,我下次不搭理他,让他以为我有精神病,把自己对象的朋友当陌生人,还是见过那么多次的。”徐远川把围巾扯开拿下来,顺便脱了外套,但人没跟着起来。   沈光霁没让他起来。   早几年徐远川还怀疑过自己有某种小众取向,看过一些科普和相关小电影之后又立即否定了。他既不恋痛,也不愿意向谁臣服,对象是沈光霁也不行,这体现在刚才的心理活动甚至是今晚就去沈光霁他妈坟头种花。   而此刻的心理活动是:反正你他妈这辈子必定断子绝孙,干脆别要这害人玩意儿了。   他实在很讨厌口交,且完全无法从这件事上获得心理满足。偏偏沈光霁就爱让他这么干,次数多了,再不乐意也勉强琢磨出一点技巧来。   温热的口腔包裹阴茎,舌面在柱身上辗转流连,铃口渗出的黏液和唾液一起被尽数咽下。腥咸的味道,反胃感更加强烈了,徐远川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恨不得沈光霁早泄。   沈光霁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似的,抬手按住他的后脑,腰往前挺,让他含得更深。   “呜…”   徐远川被呛出两滴生理泪水,沈光霁没在意,不轻不重地揉他的头发。   徐远川不喜欢留过长的头发,稍微长了就会剪短,这活儿以前交给随机一位理发师,后来都交给沈光霁。   沈光霁喜欢扯徐远川的头发,尤其是徐远川跪在他腿间卖力吞吐的时候。五指揉进发间,用力收紧,手感很好。所以通常不理会徐远川说“再剪短一点儿”的请求,露出眉眼和耳朵就停手,干净清爽,看起来蓬松,摸起来顺滑。   那对不太锋利的眉毛现在正拧起来,似是累极了,淫靡的水声和隐忍的呜咽融化在暖气里。   沈光霁低头看他,刚好撞上他仰头的视线,眼里湿漉漉的,睫毛粘连起来,眼尾鼻尖都带着红,嘴边的动作却没停下,唇舌柔软灵活,抚慰过的每一寸地方都更炽热。   沈光霁收回目光,不然会想把这个视角的徐远川画下来。   画他修长漂亮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沈光霁的衣角,眼泪和唾液都顺着下巴往下滑落,被泪水沾湿的浓黑睫毛,像一场细雨后停在花蕊上的蝴蝶正扇动翅膀,而湿润红透的唇却含着根淫秽的东西。   沈光霁再次低头,在想:的确应该画下来。   画下来,让徐远川自己临摹个千百遍,裱上框,挂满一整个房间,一睁眼就能看见。   徐远川的眼泪落了满脸,可沈光霁这次不打算同情他,只嫌徐远川动作太慢,用力扯着徐远川的头发,发了狠地在他嘴里冲撞,每一下都顶进他因排斥而收紧的喉咙,直到喘息声粗重,动作渐缓,才拍拍徐远川的头顶,直接射在他嘴里。   徐远川下意识要躲,但被沈光霁干燥的掌心捂住口鼻,无法呼吸,迅速缺氧,呛到脸都涨红。   嘴里的东西又腥又苦,难以下咽,他除了想吐还是想吐。可他知道这事没商量,不照做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于是闭上眼睛心一横,喉结上下滚动,然后握住沈光霁的手腕猛点头,示意已经咽下去了。   沈光霁低头看他,微微偏着脑袋,好像在确认他痛苦难耐的表情是否真实。   徐远川没办法了,伸出舌尖,舔了舔沈光霁的掌心。   意料之中的,沈光霁触电似的松开手,不顾徐远川伏在脚边剧烈咳嗽,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沾上了各种液体的掌心,沉默着走去卫生间洗手。   徐远川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嘴里腥涩的味道还没散去,他连正常分泌的口水都不想咽了,起身去客厅给自己倒水,大口往下灌,一杯又一杯,同时在心里骂沈光霁:个狗日的。   水流声停止,徐远川连忙跑去卫生间门外。   沈光霁一打开门,就看见徐远川那张泪痕与指印交错的脸,那种莫名其妙的烦躁情绪又突然上涌,但想抬手再给徐远川一耳光之前,徐远川先冲他张开双臂了,问他:“我的奖励呢?”   沈光霁没拒绝,上前一步,把徐远川揽进怀里。   这是他们“在一起”之前就养成的习惯,或者说默契,不管是徐远川结课作业得高分、比赛拿到名次、在家做了一顿好吃的饭,还是配合沈光霁做口交,抑或在床上按照沈光霁的要求乖乖听话…所有的,任何事,但凡他实质性地做了点什么,但凡他说要“奖励”,沈光霁总会抱他的。   徐远川把这称作“爱”。 第3章   宋朝闻再次打电话来,是在四天后的中午,一个正适合睡午觉的时间。   当时沈光霁正在画那张以徐远川为原型的素描:浑身未着寸缕、不太虔诚的跪姿、脖子上系着麻绳。   他把麻绳画成了铁链,背景是模糊的十字架,像正在被审判的罪犯。   沈光霁没有看人下跪的癖好,上周打了个大概的形,后期细化就不需要徐远川继续跪在窗台下了。   徐远川一开始很不理解沈光霁的各种行为,以为沈光霁多少有一些潜在的S或者Dom取向,就像他曾经怀疑自己可能是个Sub那样,后来观察了一段时间,结论同样是否定的。   他认为沈光霁纯粹是脑子有病。   就比如现在,宋朝闻的电话响到第五次,沈光霁才同意让他接。   “在忙吗?”宋朝闻很难不这么问。   徐远川无奈道:“没有。”   “谎都不撒一下啊?”宋朝闻也无奈了,“下来吧,快到你宿舍楼了。”   徐远川起身,“我不在宿舍,你要往前开一点儿…对,顺着这条路。”说着握住了沈光霁那只拿炭笔的手,意思是要沈光霁跟他一起走,眼神却没分半点过去。那模样自然极了,好像无论何时沈光霁都必须在他身边,“是的,教师公寓楼,我就在这里。”   电话挂断,徐远川还没松开沈光霁的手,察觉到沈光霁没打算起身,还回头冲他挑了挑眉。   沈光霁的语气不太友善,“这么熟吗?”   徐远川明白沈光霁的意思。他在外人面前话不多,平时能靠打字解决的事情懒得多说一个字,假如非要跟人交流,要么客客气气,要么说话难听,几乎没有中间值,这也是前几天他跟岛屿老板正常交流都会导致沈光霁生气的原因。可他跟宋朝闻之间的对话就像他刚才下意识握住沈光霁的手腕一样自然。   “是,很熟。”徐远川干脆不辩解了,他自己也清楚,不是所有人的邻居都能像他们几个那样亲近,“我拿了东西就上来,你跟我一起。”   沈光霁沉默半晌,低头把徐远川的手拿开,说:“你自己去吧。”   徐远川愣了一下,没说什么,转身去拿外套。   沈光霁在他身后道:“就这么去。”   今天没出过门,徐远川在室内只穿了一件沈光霁的浅色长袖T恤,尺码偏大,遮不住脖子和锁骨上的吻痕。   徐远川对这个没所谓,放下外套就下楼了。   一出楼道就觉得冷,好在宋朝闻已经到了,看见徐远川走近,就下车开后备箱拿东西。   普通尺寸的黑色行李箱,是宋朝闻平时自己用的,他常年四处奔波,行李箱买了一个又一个,送徐远川一个就像送个塑料袋一样顺手。   “你妈妈给你买了点儿衣服,都是春装,现在还…”宋朝闻说话间瞥了一眼徐远川单薄的T恤,很难不发现他光裸皮肤上的斑驳痕迹,“挺狂野的。”   徐远川笑着摸摸脖子,接过宋朝闻手里的行李箱,掂了掂重量,顺口转移话题:“挺沉啊,这次尺码都对了?”   “不是很对,十件被我拿出去八件吧,分给你两个弟弟了,有两套运动服比较宽松,你试试,说不定能穿。”宋朝闻说:“重量得归功于他俩给你塞的新年礼物。”说着又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还有我的。过年不回家,那就提前给你。”   徐远川也拿在手里掂了掂,“挺沉啊,我好意思接吗?”   宋朝闻挥挥手,“行了别贫,上楼去吧,就穿这么点儿。”   “好。”徐远川应了一声,但还是目送宋朝闻的车开出拐角再转身走。   这是徐远川在西城度过的第三个冬天,还是没完全适应南方潮湿的冷空气,总感觉伸手抓一把能掐出水来。   刚走进楼道就已经开始渴望沈光霁的拥抱了,可这次用什么来要“奖励”?手里还有个厚度可观的红包,他有点担心沈光霁会把红包拆了往楼下撒。   这画面不太好脑补,太蠢。   然而现实不如愿,沈光霁把门窗都锁了,徐远川进不去。   了解沈光霁是什么性格,敲门喊人完全是象征性的,几句“老师”没得到回应,徐远川就放弃了。但他没带手机没拿钥匙,就这么站在门外会冻死,于是把行李箱横放在地上打开,想看看那两套该死的运动服能不能起点御寒作用。   一打开没看见衣服,倒看见一大堆所谓的新年礼物:新出的数位板、设计别致的CD机、他喜欢的乐队专辑、一套一百二十色的水溶彩铅,以及北城的特产小吃。那两套运动服可怜巴巴地被压在最底下,一黑一白,都是薄款,就好像两块用来保护礼物不被碰坏的破布。   顾不上那么多了,徐远川都拿出来往身上套,寻思宋朝闻的东西质量差不了,就把行李箱再合上,平放好,盘腿当凳子坐。   他其实有很多个选择,比如把宋朝闻给的压岁钱当救命钱,去校门口的宾馆开个房间,打包一碗热汤面,再去冲个热水澡,又或者拎起东西回学生宿舍,虽然钥匙不在手里,但还有两个室友今年也申请了留校,说不定会在,可以碰碰运气。   可惜有选择不代表能去选,但凡沈光霁心情好了愿意给他开门而他却不在门外,那属于死路。于是脑袋一撑,开始发呆。   徐远川没什么时间概念,估算不出来他在外面等了多久,只知道沈光霁终于把门打开的时候,冬日的太阳已经提前下山,他四肢关节冻得生疼。   “您是恨我吗?”徐远川问。   上一秒还在生气,想过沈光霁一开门他一定要大发雷霆,真看到沈光霁,气又全消了,甚至还能笑出来,“我早就想问你了,可是偶尔也觉得你爱我,问不出口。”这话说完他自己倒起一身鸡皮疙瘩,实在不习惯,“我没走,有奖励吗?”   沈光霁转身回屋,那句“狗为主人看门,应该的”,也跟着脚步远了。   应你妈。   怒意又回来了。   徐远川扶起行李箱,幻想把它砸在沈光霁的头上,让沈光霁脑袋开花,最好头破血流,止也止不住,然后他再冲过去,对着这个意识涣散的人讨要他的“奖励”。   给是应该的,不给就去死。   南方室内不开空调就像个冰窖,徐远川进屋后立马再打高几度,冷热交替,手指痒得厉害。   沈光霁已经坐回了画架前,正低着头削笔,徐远川原本想去洗手间泡泡热水,看见沈光霁手里的美工刀,脚步又停住了。   窗台透进来的光给沈光霁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柔和的细边,这让徐远川想起大一的某一堂基础素描课。   美术生在考前总被老师忽悠“努力撑过这段时间,等上了大学你们就不用画素描色彩了,都去搞艺术搞设计,想画什么画什么”,一进大学校门才知道,这些画到大脑眼睛和手都厌烦的东西,过了一个没作业的悠长假期之后就得重温,而徐远川就是特别不愿意的其中一个。   结课的前几天,他们素描老师生病了,让沈光霁代了一节课。   大部分学生进画室的准备工作都是削笔,哪怕笔盒里有能用的,也得拿两支过去磨蹭两下,否则这节课的程序就不对。   那天是沈光霁先留意到徐远川。   徐远川没有跟其他学生一样聚到一前一后靠墙的大号垃圾桶旁边,他安静地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弯着腰,拿一张用过的素描纸垫在地上,缓慢地转动手里的卷笔刀。转两下笔芯就尖锐了,画不了几笔又会磨平,部分学生图方便,会在笔盒里放一个,但不是个好习惯,时间充足的情况下,通常不会有人选择去用。于是沈光霁趁旁边的学生不在,把凳子挪过来,用画室的美工刀给徐远川削笔,还温声问他:“一直这样画画吗?”   徐远川低着头没看他,说:“不是。”   “那?”   “我弟弟,前不久自杀了,用我的美工刀。”他说完这话,抬头看沈光霁,莞尔道:“万幸,救回来了。”   后来旁边的学生回来,沈光霁就去把讲台的凳子搬过来,坐在徐远川身边,给他把所有的笔都削好,还怕徐远川情绪不佳,整节课都坐在这里跟他聊天。   有学生跟沈光霁开玩笑,说原来沈老师也会偏爱学习好的学生,沈光霁笑着说:没有,我们是早就认识。   徐远川把身上别扭的春季外套脱了,走到沈光霁身边,蹲下来,握住他正拿着美工刀的那只手,声音很轻,说:“老师,我头发长了,给我剪剪吗?”   语气仍然带着讨好,根本听不出刚被沈光霁关在门外吹了几个小时冷风。   真贱啊。   他想。 第4章   徐远川十岁时被送到北城,住在老城区的一间大院子里,后来就在那里长大。   那里以前是北城一所小学的教职工宿舍,老教师们早就退休了,整日都清闲。平时院子里安静得很,只有逢年过节子女带着孩子过来探望才能热闹一阵。   但徐远川一直在那里。   和他一样的,还有隔着一个楼道的陈风,以及陈风楼下宋朝闻的小侄子陆清,院子里的邻居都把他们当三兄弟。   整个大院儿的长辈都说,徐远川是他们见过最听话懂事的孩子,斯文、善良、勤快,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总拿各种各样的奖状回家,还很会画画。他在院子里住了多少年,就做了多少年“别人家的孩子”,每逢楼下的小孩挨骂,总会被奶奶用上一句:你能不能学学徐远川。   对于这类评价,徐远川只有一句“放他妈狗屁”能概括,只是不能说。   住在隔壁的陈风比他小四五岁,曾经是个阳光开朗的小孩,楼下宋朝闻的小侄子比陈风还要小一些,特别爱调皮。   陈风生病以前,院子里每天都能听见他们俩的笑声,尤其是陆清,又是拉着陈风爬树,又是拖着他去江边游泳,精力充沛得谁也看不出来他天生体质差,喝口凉水就闹肚子,风一吹就要感冒。   徐远川从不跟他们一起到处跑,只会在他们满身脏兮兮地回来后,帮他们擦干净脸上的泥点,洗掉换下来的衣服,于是邻居们又会纷纷夸赞,说他真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从不惹麻烦,还知道照顾两个弟弟。   他需要这类的话,很多年了,习惯通过收集表扬来获取安全感。   长辈们不止一次好奇过,一个严重缺少父母关爱的孩子,竟然能从小到大一直保持同样的状态,从上小学开始,到考上大学离开这座城市,叛逆期这三个字始终没在他身上出现过任何影子。   也不知道这性格像谁。   大家经常这么说。   不过这个问题没人能得到解答,徐远川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就一个人收拾行囊去了西城,一整个假期没对任何人笑过。   西城离北城很远,徐远川有点恐高,不敢尝试飞机,在动车上躺了十几个小时。   他是带着目的来西城的。   去年艺考前,他去参加了一个招生会。原本没必要来,但邻居不懂这些,看见招生两个字就觉得无比重要,门口路过一趟,忙回家催着徐远川过来。   院子里任何人的要求他都点头,任何人的建议他都接受,向来如此,于是立即放下画笔,笑着说谢谢,转头走在路上就皱起了眉,嫌天气不好,嫌耽误时间。   招生会在一个室内体育馆进行,刚下过一场大雨,地上都是湿哒哒的鞋印。   国内最好的大学在东城,那片区域排着长队,徐远川站在队尾,还没开始等就耐心全无。   没过多久,前面有人插队,你推我搡,吵得不可开交,影响到太多人了,大家就叫他们要么到队尾去,要么走。   他们走不走不重要,总之徐远川想走了,心想又没人在这监督,大不了回去随便编两句,完成没辜负别人好心的任务就行。   一转身就被人撞了一下,不重,然而心情太差,脏话脱口而出。   那人是沈光霁,他来的路上遇见一场雷阵雨,在附近的商场等到雨小一些才过来,衣服头发都有点湿,只有怀里的招生手册没有沾到一点雨。   沈光霁脚步停下来,一边捡掉在地上的招生手册,一边向徐远川道歉,南方口音,音色格外好听。   徐远川丝毫没有帮他捡的意思,满脸不耐烦,正要不理会他直接走,他就站起来,问徐远川:“同学,还好吗?”   徐远川的目光在沈光霁身上停留片刻,没说话,抿着唇,拿了本沈光霁手里的招生手册。   西城大学。   徐远川瞥了一眼,甚至有点不屑。   沈光霁指指另一边空旷的区域,说:“这里人多,旁边聊聊吧。”   徐远川闲着也是闲着,就跟着去了。   沈光霁的头发略长,在脑后松散随意地扎起来,垂落了几缕碎发,挂着雨水的痕迹。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推桌上,脱下被雨淋湿的外套,用手背蹭了一下额头上的水珠。   他的外套里仍是长袖,袖口松松地挽起来一截,露出一对漂亮的腕骨。   很奇妙的瞬间。   徐远川画过为数不多的几张漫画里,只靠空想设计出的人物形象,竟然跟面前的沈光霁高度吻合。   虽然算不上离奇事件,微卷的头发和挽起一截衣袖都不少见,可他就是在准备走的时候留下了,且莫名期待更多的瞬间。   沈光霁有些抱歉地对徐远川笑,“不好意思,我顺路来帮忙的,不太懂这个,弄得手忙脚乱。”   徐远川心想关我屁事儿。   他跟过来纯粹是为了多看沈光霁两眼。   沈光霁当然不知道徐远川的心理活动,很公式化地问他:“同学是文科理科,有心仪的专业吗?”   徐远川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理科。”   沈光霁还是笑,“那我就不说什么了,还是你刚才排的队伍更合适。”   挺新鲜的。   徐远川挑眉问:“那西城大学最好的专业是什么?”   沈光霁说:“服装设计,不过是艺术系。”   徐远川又不说话了。不说话,也不走,从桌上拿了支签字笔,在招生手册上找到留白稍多的一页随手涂画。   他不觉得尴尬,但沈光霁觉得,只好跟他聊天,问他:“想去东大?我看你刚刚在排。”   徐远川没抬头,随口回答:“保送了。”   这事院子里没人知道,他不想说,不然邻居们会恨不得当天就请遍亲朋好友给他办升学宴,可实际上他真正的家人一个都不会来,倒不如等到放假之后收拾东西提前走,先斩后奏,谁也管不了。   气氛还是没自然起来,于是沈光霁换了个话题:“学过画画?”   徐远川:“嗯。”   沈光霁:“不想去东大?”   徐远川手边动作一顿。他图省事,其实没想过还能不去,沈光霁确实提醒他了,他去年年底参加过省联考,但东城大学并没有艺术系。   他把手里的画递给沈光霁,突然问:“学服设好玩儿吗?”   沈光霁低头看,发现徐远川画的是他。   画上他的头发没有扎起来,衣服也不一样,还由于用时太短而笔触潦草,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他。   那天沈光霁回避了徐远川的问题,只夸徐远川有天赋,只说这本手册一定不会误发到别人手里。   隔天徐远川出门买画具,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体育馆门外,可沈光霁已经不在那里了,负责给西城大学招生的是个更年长一些的老师。   没有丝毫犹豫,徐远川过去问他:“昨天那个人还来吗?”   老师说不知道,有可能已经回西城了——沈光霁上个月投稿的作品获奖,他来北城走红毯领证书,刚好碰上了这事,顺便帮晚到一天的老师一点忙而已。   徐远川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就像弄丢了什么东西。   带着失望转身走,偏偏那么刚好,面前又站着沈光霁。   沈光霁偏着头对他笑,说:“同学,走路要抬头看。”   徐远川一愣,还没开口,身后的老师先问沈光霁:“小沈老师,今天也有空来啊?”   沈光霁先对徐远川说“等我一下”,再对老师说“不是,我有东西忘了拿,今天就回学校了”,接着走到地推桌后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眼镜盒,以及一本有些折痕的招生手册。   徐远川有预感,这是他昨天拿来画过草图的那本。   沈光霁拿着东西走回徐远川面前,道:“我半个小时之后去机场,时间还来得及,上去坐坐?”   体育馆的观众席空空荡荡,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徐远川又不出声了,沈光霁只好笑着走在前面,“来吧,你看起来有话要说。”   简短的交流之后,徐远川知道了沈光霁的名字,知道了他是南方人,比自己年长整整十岁,西城大学保研,毕业后出国进修,去年刚回国,被母校邀请来服设专业任教。   问完这些,徐远川就沉默了。   沈光霁不禁莞尔,“我以为你是要问我考西大的事情。”   徐远川说:“那不用问。”   沈光霁了然地“啊”了一声,“对你来说,随便考,发挥失常就来了,对吧?”   这话听不出一丁点儿阴阳怪气,徐远川突然觉得他很适合唱催眠曲。   “保送东大不容易,多少人想去还去不成,刚才就当我开玩笑的,不用把西大列进你的考虑范围。”沈光霁说着凑近了一些,说悄悄话似的,“而且你来西大我又没有回扣可拿,我真是路过的。”   徐远川淡淡道:“所有人都认为我一定要去东城。”   声音太小,沈光霁没听清,“我该走了,万一堵车就麻烦了。”   他站起来,回身低头看徐远川,“遇见就算有缘,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告诉你。”徐远川仍然坐着,“除非以后还能遇见。”   那天回到院里,俩小孩又在楼下聊长大以后要干什么,一个说不知道,一个说要赚大钱。徐远川多少参与过这个话题,以前都是心里想着“管他妈的”,嘴上胡扯“画家吧”,毕竟人人都见过他画画。那天却意外挑了挑眉,改口说:“设计师,好像也不错。”   陈风问他:“设计什么?”   徐远川道:“衣服。”   陆清也问:“因为妈妈买的衣服总是不合身吗?”   “可能吧。”徐远川失笑,他其实没想到这茬,“回来路上看见有人在拍婚纱照,西装和婚纱都好丑,他们多年以后回顾这些照片儿会不会伤心死?”   陈风:“你想设计礼服啊?那我们岂不是没得穿…”   “放…什么话,礼服谁都能穿。”徐远川说:“假如有一天,能和我的爱人穿着我设计的礼服结婚,挺浪漫的,不是吗?”   晚上睡前一回想,徐远川觉得自己疯了。   可他还是放弃了保送。   高考结束,分数出来,比预想中还高。这事他原本打算和保送东大一样,不告诉任何人,奈何本地电视台的记者直接找上了门。   他拿条湿毛巾搭在额头上装病,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陆清过来叫他,一看这情况,非常懂眼色地给他反锁上门,于是他坐起来逗小孩,任凭楼下的邻居用重复的语句不停夸他。   他心虚得很,只想原地消失。   后来毅然决然地在志愿表上填了西城大学的服装设计系,甚至没给自己第二个选择。邻居问他为什么,他一本正经说瞎话:“东大招生数太少,满世界那么多个文理科状元,容易跟人撞车,去西大录取率百分之百,而且服设专业在国内数一数二,我喜欢这个专业。”   差点把自己都说服了。   其他邻居倒是好骗,那两个从小靠他辅导作业的弟弟不信,尤其是陆清,一个电话就把他远在东城的小叔叫回来。然而已经过了提交日期,宋朝闻也没办法,只能往徐远川后脑勺拍一巴掌,说他读书读傻了。   “是读傻了。”徐远川笑着说:“要什么紧,学得不开心了,我回来重考。”   录取通知书一到,他隔天就提着早就打包好的行李赶往西城,提前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刚安顿好就急着找兼职。   想存钱换个好点的数位板,他那个旧的已经用了很久,总是卡,耽误他赚生活费。   临近开学的时候,接了个新的活,给两个中学生当家教,每天晚上两个小时,比他在便利店站一天的钱要多,这份兼职就算开学了也不影响,只不过地方离学校有点远,公交转地铁,要一个多小时,可雇主说回去的打车费可以报销,他又觉得值。   何况,他还遇见了沈光霁。   那天晚上将近七点,他刚出地铁口。   附近是夜市一条街,人来人往,徐远川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喝完的空水瓶。沈光霁距离他仅仅十步之遥,看样子是从同一个地铁口出来。   没有扎起来的头发,挽起一截的衣袖,仍旧是他画里的模样。   他感到不可思议。   西城那么大。   错愕几秒钟的工夫,沈光霁的背影又远了一些,徐远川忙把空瓶子塞进垃圾桶,擦擦额头的汗,飞快往沈光霁的方向跑。   距离缩减到一步时,徐远川叫了他一声。   没有叫名字,陌生人一样的:“Hey!”   沈光霁回头,顺手摘掉只戴了左耳的耳机,他不太记得徐远川的声音了,回头的瞬间眼里只有疑问,但他还记得徐远川的模样,愣了一下,疑问就都成了震惊,“你怎么…你真的…”震惊完了,又不得不无奈,甚至难得苦笑着说:“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是来西城旅游的。”   可早就过九月了。   “我赶时间,没空骗你。”徐远川向沈光霁伸出手,说沈光霁说过的话:“遇见就算有缘,你叫什么名字?”   “沈光霁。”   “我叫徐远川。”   沈光霁点点头,“好,我记住了。”   徐远川没有和他寒暄的打算,话说完就松手转身走,没再回头,只是手指悄悄蜷起,有些留恋地握紧被沈光霁沾上的温度。   他想,按照固有套路,他刚才应该问沈光霁要联系方式,可他并不着急。   总会再见的。   --------------------   会跟关联文稍微有点出入 第5章   沈光霁到底是答应给徐远川剪头发了,交换条件是,让徐远川做一天他的立裁人台。   徐远川起初觉得这交易划算,站到腿酸之后不得不感叹:累了,麻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原地去世。   沈光霁不允许他动,布料蹭在腰上觉得痒,下意识用手抓了一下,被一尺子打在碰过的地方,疼得皮肤发烫。   沈光霁皱起眉,用棉布交叉遮盖那道迅速红肿的檩子,警告他:“再动一次,针就不会只扎在布上了。”   徐远川丝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人被扎两针不会死,何况沈光霁确实下得了手。   “老师,你猜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什么了?”于是徐远川闭着眼睛,试图转移注意力。   沈光霁没理他。   他习惯了,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你偷偷喂过的那只三花猫,肥了不少,看来过得不错。”   那是徐远川很早以前发现的。   他们在一起之前,徐远川经常跟在沈光霁身后,跟得十分光明正大,甚至心里都盘算好了,假如沈光霁突然回头问“为什么跟着我”,他就直接回答:干什么,这路你铺的?要是听起来不够礼貌,“因为太极急支糖浆”他也说得出口。   不过沈光霁只停下来过一次,而且问的是:铅笔,还需要我帮忙吗?   沈光霁喂猫的时候,徐远川的脚步也会停下来,什么都不做,光直愣愣地看着,沈光霁起身走,他就也跟着走,跟到沈光霁进教师宿舍为止。   好几次沈光霁出门,都会在门外的地上捡到一张速写,想也知道,那是徐远川等到他进屋以后放在这的,每一张都是默画,默画的是各种动态下的沈光霁。   他们一前一后同时出现的次数实在太多,学生不免说起了闲话,徐远川听到过几次,都是在揣测他和沈光霁的关系,往各个方向延伸,一句比一句离谱。徐远川全当耳旁风,沈光霁却有些为难,见徐远川不为所动,终于在某个晴天私下里找到他,说:徐远川,你这样不对。   徐远川不以为然,反问他:假如没有人说你不好,你是不是就不会说我不对?   沈光霁当时没有回答,徐远川就当他默认了。那天开始,徐远川再也没有那么直接地跟在沈光霁身后,他改成每天给沈光霁写信,趁深夜教师宿舍附近没有人,把信折成纸飞机,往沈光霁所在的二楼窗台上飞,掉在地上就捡起来继续。   这事实在有难度,徐远川撞大运飞进去的次数是零,每次都只能落在走廊上,可他从没放弃。有一次被沈光霁发现了,他也不躲,笑着给沈光霁看他手里的纸飞机,仰头说:情书,给你的。   学校里的流言蜚语也调转了风向,所有人都在背后对徐远川指指点点,并同情沈光霁的无辜遭遇,原因是徐远川注册了一个小号,在学校的告白墙投稿,如实讲述了自己对沈光霁的“所作所为”,比如去翻沈光霁每天早晨出门扔掉的垃圾,以此掌握他的生活习惯,以及收集他教学时裁剪下的碎布,拼接起来给自己做贴身衣物,并拍照发到沈光霁的邮箱里等等。   像个精神状态不正常的人。   徐远川一点也不介意沈光霁把他当成疯子,疯子说爱不需要成本。他认为“我疯了”比“我对你一见钟情”更适合拿来接在“你信不信”后面。   “都说恋爱中的人应该相互分享。”见沈光霁还是沉默,徐远川叹了口气,又把眼睛睁开,“我只出了四分钟的门,没有更多新鲜事情能分享了。”   还以为这话多少能哄到沈光霁一点,却忘了沈光霁一直以来都比想象中更小心眼,已经因为那四分钟让他在门外吹了四个小时冷风,竟然还能问:“哦,你那邻居不算新鲜?”   新鲜个屁。   “宋朝闻,是个演员,你应该看过他的电影。他是楼下小孩儿的叔叔,工作原因经常不着家,托我照顾他家小侄子。那小孩儿从小学开始就是我接送,吃饭我追着喂,生病我送去医院,他叔对我好,不是正常的吗?”徐远川笑了,“你是不是就想听这个?你想听我从头到尾解释清楚。”   沈光霁:“早点说不就省事了么。”   “那你是为什么想听呢?”   沈光霁没回答。   徐远川笑道:“你喜欢我,你吃醋,你不承认。”   知道沈光霁在他面前经不起激,说出口才想起来后悔,被扯着头发往墙上撞的时候来不及躲闪,后脑一阵钝痛,身上的棉布也掉下来,光裸的后背贴在墙上,整个人不受控地往下滑,棉布上的定位针到底是在脆弱皮肤上蹭了一下,伤口太浅,血丝都渗不出来,痛感却来得慷慨。   沈光霁蹲下来,又去抓徐远川的头发,迫使他抬头,“我喜欢你?”   徐远川皱着眉抬眼看他,心想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啊,随便吧。”   他其实有点生气,想骂人,偏偏开口又成了:“我想吻你,用什么换啊?”   徐远川原本很排斥这个行为。   网络上对处女座的固有印象要么是毒舌,要么是洁癖,但他平时并不在意周边环境是否整洁,或者身上衣物是否干净,那反而是沈光霁在意的事情。他唯独不能接受沾到别人的任何体液,关系再好都不行。以前在隔壁弟弟家串门儿,忘记带自己的杯子过去,觉得渴了还得回家喝水,哪怕陈风说:哎呀!这杯子早上才洗,我还没用呢!   这个习惯在认识沈光霁不久之后就被发现了,那时候的沈光霁还像他的太阳,永远微笑,永远温柔,会为他准备新的杯子和碗盘,不出门吃饭也配合他在家里多添一双公筷。正因为这样,后来才总是故意让徐远川用他的杯子、以接吻的方式让徐远川含着他先放进嘴里的糖。   徐远川没告诉沈光霁,是他的话就没关系。   沈光霁整个人从出现在徐远川生命里开始,就是特别的。但徐远川从不表现出来,每次都装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故意满足沈光霁的恶趣味,这样的刻意讨好才有价值。   尽管他还是不喜欢口交,发自内心厌恶,至今都没习惯,免于多演一场戏。   总让徐远川感到反差的是,沈光霁的拥抱和吻都很温柔。拥抱的动作感受不到禁锢,掌心贴着他的后颈,有时还会摸摸他的头,亲吻也没有太多侵略性,像在品尝午后甜点,缓慢缱绻。这让徐远川经常好了伤疤忘了疼,上一秒还在后悔当初冲动之下的告白,下一秒就许愿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长话短说,就是贱得要死。   这个吻很短暂,沈光霁浅尝辄止,徐远川意犹未尽,嘴唇微微张开,眼里一片浓重的情欲。   他攀着沈光霁的肩膀不肯放,沈光霁沉默着看他,从那对皱起的眉,直流连到湿润的唇角。   沈光霁突然把徐远川抱起来,徐远川乖巧地侧头靠在沈光霁肩上,不用凑近就能闻到他头发上淡淡的香。   “喜欢我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喜欢我又不丢人。”徐远川小声说了两句,见沈光霁眼神沉下来,又飞快补充:“我反正喜欢你,要不是你不让,我就每天从早说到晚了。”   手指勾着沈光霁的发尾,明显是撒娇的语气,他故意的。   他觉得沈光霁也贱得要死,不许他说爱,却喜欢看他眼里的眷恋,听他说这样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情话。   老实说这类的话以及语气他原本陌生得很,甚至有点反感,假如被家里两个弟弟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一定会瞠目结舌,仿佛踏进新大陆。奈何沈光霁爱听,说多了也就擅长了,只是心里还是会骂自己:恶心,矫情,他妈的,酸得要死。   沈光霁把徐远川放在主卧的床上,徐远川有点紧张,下意识抓了一下沈光霁的衣角。   他经常有类似这样的小动作,自己是真的意识不到,沈光霁是假装留意不到,于是气氛冷冰冰,很难摩擦出暧昧因素。   沈光霁只有拥抱和亲吻是温柔的,做爱一点也不。每次都蒙住徐远川的眼睛,束缚他的双手,不许他看,不许他反抗,过程中也没有拥抱和亲吻。   这次仍然不例外,徐远川感觉自己稍微屏住呼吸,就能假扮一具尸体。   当然,这具尸体一被沈光霁触摸,就会活过来。   沈光霁的手很好看,比例完美,手指修长,不过不是纤细的类型,看上去就很有力,掌心也不光滑,覆着一层粗糙的茧,每次抚摸徐远川的身体,都会让他敏感得发抖。   徐远川的锁骨线条非常明显,被沈光霁咬出一个泛红的牙印。徐远川没喊疼,借机抬起胳膊,圈住沈光霁的脖子。   他的手腕被捆绑住,只能用这样的姿势主动获取拥抱。   沈光霁看向他,他正微微偏着头,努力感知沈光霁的下一步动作,像只乖乖等待主人发号施令的小狗。   小狗似乎察觉到沈光霁的目光了,双腿缠上沈光霁的腰,光裸的皮肤蹭在柔软的薄绒睡衣上,触感很舒服,可他并不满意。   沈光霁在床上不爱脱衣服,每次都只有徐远川自己一丝不挂,他气愤得很,当即就用力把沈光霁的睡裤往下蹬。   这事显然不是第一次干,沈光霁熟练地抓住他的脚踝,不过今天大概心情好,没像以往那样抬手抽他一耳光,只在他耳边低声道:“再乱动,我会操到你失禁为止。”   徐远川立马老实了,趁沈光霁的呼吸还在耳侧,扭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结果还没得意两秒钟,就像个物件一样被沈光霁把挂在脖子上的手挪开,整个人翻了个面,腰往下塌,侧脸贴在枕头上,双手无处使力,只好抓着床单。   “温柔点儿吧。”他装出一副委屈可怜的样子,“我那么爱你。”   沈光霁没理会,手指伸进徐远川嘴里搅弄,徐远川也自觉去舔,嘴唇闭不上,唾液顺着嘴角往下滑,他皱着眉十分嫌弃,宁愿这点口水是沈光霁的。   然而感受到沈光霁喘息声变得粗重他又舔得卖力起来,还殷勤地蹭了蹭身后沈光霁勃起的阴茎。沈光霁毫无预兆的一巴掌拍在他紧绷的臀肉上,他从喉间发出一声呜咽,报复性地咬了一口沈光霁的指尖。   沈光霁手劲大,那片白净的皮肤很快就红了。他把手指从徐远川嘴里抽出来,竟有闲工夫拿手机拍了张照,发到徐远川的聊天框里。徐远川看不见沈光霁在干什么,喘着气,额角已经蒙上一层细薄的汗。   “抬高。”沈光霁虚虚托了一下徐远川的腰。   徐远川配合他胳膊着力撑起身子,下身已经硬得不行,偏偏双手被限制行动,没法给自己提供帮助。   沈光霁也是绝对不会摸他的,前戏不足,连扩张都做得很潦草,强行挤进一根手指,不等徐远川适应就塞第二根。   “疼…”   “你会疼吗?”沈光霁很快就找到徐远川的敏感点,惹来他绵软的一声低吟,“我看你浪得很。”   徐远川从不否认这一点,并且还会笑着承认:“嗯…上面下面,一想到你就都湿了。”   笑起来酒窝很深,藏都藏不住。说不清为什么,沈光霁每次看到都火大。   他把手指拿出来,润滑液倒在掌心和徐远川巴掌印还没消退的臀肉上,胡乱往穴口抹了一把,掐着徐远川的腰把自己的性器往里送,缓慢推进一点,见徐远川紧皱的眉渐渐舒展,又直接挺进大半。   徐远川胳膊一软,差点没撑住,额头上的汗凝结起来,大颗往下掉,“老师…”还没开始他就先求饶,“轻一点儿吧。”然而本性难移,非得继续挑衅,“要是把我弄坏了,还有谁给你操啊?”   沈光霁也笑,“你认为呢?”   “是…想往你床上爬的人确实多。”徐远川又露出他颊边的酒窝,“可你不喜欢他们,你只喜欢我…你对别人会有性冲动吗?看着我你才能…啊!”   一个“硬”字没说出口,沈光霁挺身,整根没入,疼得他双腿发颤,说不出话。   “真紧。”沈光霁又给他一巴掌,两侧的指痕意外的挺对称,“说你欠操是委屈你么。”   “不是…”徐远川试图靠深呼吸来让自己放松,手指紧攥着床单,掐出大片褶皱,心想三十六计服软为上计,大丈夫能屈能伸,于是放弃嘴硬,乖乖把姿势摆正,小声哼哼:“老师…我疼。”   也不知道沈光霁算不算心软,他把徐远川抱起来,让徐远川背靠在他胸口。   徐远川曲着腿,觉得肚子都在疼,可沈光霁抱着他,这太难得了。   “动。”沈光霁说。   徐远川摇头,“等…等一下。”   沈光霁没理会,指腹在徐远川的乳头上打转,徐远川晃晃脑袋,勉强适应了一些。   他膝盖点在床上,腰臀稍微抬起,润滑不够,沈光霁那根东西只抽离出来一点,都感觉穴口像被撕裂开,喉间不受控地发出声音,鼻音浓重,像刚足月的小狗呜咽。   结果被沈光霁按着肩膀压下来,直接坐到最深处。   “啊!”   头高高扬起,后脑勺汗湿的发丝无意间蹭到沈光霁的眼睛。徐远川没感觉到,浑身失力,脑袋又耷拉下去。   他很好奇部分GV演员是怎么做到一被插入就叫床的,前戏总不能是开拍之前先做好,一喊action直接开干?   真的不会疼吗?   但有一说一,他不是不知道沈光霁最吃哪一套,主要是他自己不太乐意,不过疼狠了还是得勉强一试。   于是在沈光霁又把他摁在床上,连个安抚动作都没有就猛烈冲撞时,他一点心理防线都没有了,立马开始哭。 第6章   至于原因,得追溯到开学后不久,沈光霁在他面前的形象还是个温柔热心大哥哥的时候。   某个雷声阵阵的凌晨,徐远川接了一通突然打来的越洋电话,心情一度差到极点,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下床倒杯水,结果下楼梯一脚踩空。摔在地上的动静太大,把室友吵醒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就这么穿着睡衣出了门。   好死不死,没走出去多远,雨就倾盆而下。他摸摸口袋,随手抓的几张现金不够找地方待,干脆就在校外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   浑身都湿透了,他还嫌店里的座位一股冷掉的麻辣烫味,随即转身出去,单手开罐,岔开腿,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雨迎头而下。   巧的是,空瓶子骨碌碌滚下台阶时,一辆车经过便利店,开出去十几米,又缓慢倒回来。   徐远川没留意,他低着头,在想身上仅剩的两块钱现金能干什么,出门随手在抽屉抓了一把,运气差得很,一张大面额的都没拿到。   接着就有人撑伞停在他面前,他抬头,看见一个皱着眉的沈光霁。   好戏剧性的画面,而且是第很多次,徐远川直接笑出了声,不过雨声太大,都淹没了。   那天沈光霁把徐远川带回了自己宿舍,让他洗了个热水澡,穿自己的T恤当睡衣,然后给他倒了杯蜂蜜水,柔声问他“为什么”。   徐远川双手捧着杯子,反问:什么为什么?   沈光霁坐在他面前,仍微微皱着眉:我只是有点担心,不想说也没关系,明天还有课,喝完了就在这休息吧。   徐远川听见“担心”两个字,神情复杂,很不习惯的样子,可偏偏又愿意说了: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结婚了。   沈光霁一愣。   徐远川又道:她在国外,有时差,婚礼正在进行中,我刚知道。   他喝了一小口蜂蜜水,不太喜欢甜味,不经意撇了撇嘴,幅度很小:我认为她给我造成困扰了,明知道这个点在国内是睡眠时间,何必为了这么点儿破事儿吵我,总不能是找我要份子钱?我都没找她要过生活费。   沈光霁沉默许久后,伸手摸了摸徐远川的头,叫他的名字,说:徐远川,你需要哭一场。   徐远川感到不可思议,一脸诧异,甚至回答:哭个屁,我有病吗?   如今再想把话撤回已经晚了,现在沈光霁就爱看徐远川哭。   倒也不是看见徐远川的眼泪会兴奋或者心软,但凡徐远川的眼睛没被蒙住,都能发现沈光霁的表情单纯是想表达:行,你哭出来了,我就放过你。   徐远川不理解沈光霁的恶趣味,他向来认为沈光霁脑子不正常,人不能去思考脑子不正常的人热衷于做某件事的原因,那会导致不正常具有传染性。   好在迎合起来容易,他心一横,哭得循序渐进、无比自然,声音也好听,沈光霁缓慢在他敏感点上磨,他就夹着鼻音低低呻吟,操得狠了,他就放肆喊出声,哭腔明显,尾音都在颤抖,听起来又乖又娇。   他满足沈光霁了,沈光霁自然也会给他一点甜头,比如再次让他翻个身,跟自己面对面。   徐远川不小心把手腕上的绸带挣脱了,松垮垮地搭着,沈光霁见他知道束缚没了也不挣扎,算是表现不错,奖励性地把绸带抽走,换成用自己的手跟他交握。   徐远川才二十岁出头,那双手却也不是细皮嫩肉,从小做太多家务,又不懂呵护,触感竟跟沈光霁差不了太多。   这是沈光霁看他顺眼的原因之一,对此徐远川仍然不理解,但无所谓,沈光霁高兴就行。   徐远川的腿岔开,架在沈光霁肩膀上,双手被牢牢按在头顶,眼泪渗透了蒙住眼睛的布条,唾液顺着嘴角往下爬出一道银线,身下更是一团糟,铃口止不住地分泌白浊,后穴的润滑液和肠液随着沈光霁快速抽插的动作被挤出黏腻的水声,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   沈光霁知道徐远川的敏感点在哪,不停往那一块软肉上撞,疼痛感已经被快感取而代之了。   徐远川在床上向来没什么不好意思,叫起来从不扭捏,嗓音都像含着一汪荡漾开的春水。   “你在谁面前都能这么骚吗?”沈光霁又放慢了速度,故意在那块地方轻轻蹭了一下。身下的人难耐地挺了挺腰,主动让沈光霁插得更深,沈光霁偏不满足他,每一下都避开那里,“你那几个家人一样的邻居有没有见过你这副浪荡样子?”   “没…没有,只有你…只有在你面前才会。”徐远川动动手指,想反握住沈光霁的手,可使不上力,“老师…我难受。”   其实沈光霁的呼吸也不平稳,他停在这不动一样不舒服,徐远川不知道他怎么还能问出来一句:“哪里难受?说说看。”   徐远川只能庆幸自己实在没什么包袱,想爽就得开口要,“里面…痒,要你插进来。”   沈光霁无动于衷。   徐远川只得再抬了抬腰,“老师…操我,我喜欢你操我,插进来…怎么操都行操死我都行!”   沈光霁反手扇了他一耳光,徐远川闷哼一声,下面却夹得更紧。   “骚货。”他听见沈光霁伏在耳边说。   沈光霁松开手,掐着徐远川的腰猛力抽插,囊袋拍在臀肉上的声音听得徐远川双腿发软。   知道沈光霁不喜欢,他就不去挑战沈光霁的耐性了,强忍住没把手伸向自己硬得发疼的阴茎,双手搂着沈光霁的脖子,被沈光霁越来越快的频率撞得发丝都颤动。   沈光霁低头含住他胸前已经挺立的小肉球,用力吮吸,又舔又咬,徐远川控制不住射出来,十指在沈光霁背上抓出痕迹,变了调的叫声都沙哑了。   他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意识涣散,感受到沈光霁咬了一下他的耳垂才回过神来。   这个举动实在太亲密,几乎让他再次勃起。而沈光霁却从他身体里退了出来,射在他泛红的腿根上。   “起来。”沈光霁说。   徐远川下意识去解眼睛上的布条,沈光霁一巴掌抽在他手臂上,他立马缩回手,撑着身子坐起来。   沈光霁见他不动了,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拉下床。   徐远川腿还有点软,被沈光霁往前推了一把,几步路走得摇摇晃晃,身后沈光霁的精液和身前自己的精液都往下淌,在皮肤上流动的感觉很痒,徐远川不喜欢,然而想摸不敢摸,只得在心里长叹口气,默默祈祷沈光霁善心大发,这是准备跟他洗个鸳鸯浴。   沈光霁把卫生间的门打开,徐远川循着光影往前探了一步,沈光霁嫌他太慢,揪着他的头发往里拽。   卫生间的瓷砖地太凉,徐远川还没适应,就被猛地推到洗手池边,刚放松的后穴立即被塞满。   沈光霁把徐远川的身子往下压,让他趴在洗手池上,已经做过一次了,洞口还是湿润的,进入得十分顺畅。   洗手池也是冰凉的,硌得徐远川不舒服,可又顾不上不舒服,沈光霁炽热的性器在体内迅速抽插,速度太快,好像怎么做都觉得空虚,好想把这点温度留在身体里。   沈光霁在徐远川腿根上摸了一把,手指沾上精液,塞进徐远川嘴里,夹着他的舌头,往喉咙口送。   徐远川讨厌吞精,不过感觉到沈光霁摸的是他的腿根,不是肚子,知道吃进去的是沈光霁的东西,还是能勉为其难往下咽一点。   “喜欢吃是么。”   沈光霁没带疑问语气,徐远川干脆就不回答。   喜欢是不可能喜欢的,没当场干呕已经算爱得深沉了。   没想到沈光霁再狠狠插到最深处时整根拔出来,然后抓着徐远川的头发让他起身,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往下。   徐远川立即猜到沈光霁要让他干什么了,连忙后退一步,“不行…”   这到他的极限了,平时给沈光霁口交就已经需要他提前做点心里建设,现在是从他自己身体里出来,光是想想都不能接受。   沈光霁清楚徐远川在犹豫什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拖着徐远川转了个身,一脚把他踹进淋浴间。   地有点滑,徐远川没站稳,整个人摔在地上,额角还撞了一下混水阀,疼得他捂着额头蜷缩起来,半天没动弹。   沈光霁打开水,把两个人都从头到脚淋个透,水温还算合适,徐远川没反抗,等疼痛缓和一些,就乖乖扶着沈光霁的腿跪好了,张嘴含住他的性器,忍住不适,尽力吞吐。   这时沈光霁突然伸手摸了摸徐远川发红的额头,也就那么一下而已,徐远川竟然感动得很,觉得哪怕沈光霁射出来不许他咽让他含一晚上,他兴许都能答应。   不过沈光霁显然没那癖好,在徐远川嘴里发泄够了,拍拍徐远川的脸,看他都咽下去没吐出来就算完。   沈光霁自己冲了澡,把徐远川晾在卫生间没管,徐远川早就习惯了,摘掉被水淋湿的布条,撑着墙站起来,有些埋怨地骂了几句脏话,自己用手解决了。   洗完澡出来,沈光霁已经换好了被单,徐远川左右看看,没寻到人影。他太累了,没再管,裹着浴巾坐在床边吹头发,吹得眼皮直打架。   空调温度正好,他吹完头发就直接解了浴巾掀开被子往里钻,几乎是一闭眼就睡过去。   沈光霁约摸四十分钟后回了房间,他刚才在客厅等外卖。   折腾了那么久,早错过了晚饭时间。   一进屋看见被子鼓鼓的,床上的人睡得呼吸都沉。   沈光霁掀开被子,徐远川浑身赤裸,一身斑驳痕迹又红又紫,尤其是腰侧,隔天醒来大概会更疼。   沈光霁偏着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大手罩在他头上,手指一扣,抓着那点不长的头发把人拽起来了。   “操,疼啊!”徐远川嚎了一声。   他刚才的确睡着了,估摸不清睡了多久,眼睛睁开条缝,要不是看见灯开着,还以为是天亮了。   沈光霁瞥了他一眼,“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徐远川老老实实,“疼啊。”   沈光霁松开手,“穿衣服,吃饭。”   徐远川笑起来,捡起浴巾往腰上裹,“买了什么好吃的?”   沈光霁不理,转身要走,徐远川忙上前拦住他,“我的奖励呢?”   沈光霁沉默着看他。   徐远川不属于纤细的体型,身材很匀称,没有健身的习惯,但各类运动都擅长,腰腹间没有多余的脂肪,肌肉收紧时能看见漂亮的线条。   至少沈光霁画稿很喜欢拿他当模特。   徐远川好事坏事都不爱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只以为沈光霁是想羞辱他。   “快点儿。”徐远川催促,“抱我。”   主动抱可能会被打,他通常不去尝试。   还好,沈光霁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把徐远川拥进怀里了,像往常那样,摸小狗似的捏捏他的后颈,又揉揉他的头发。   发质很软,毛茸茸的。   时间很晚了,沈光霁只点了两份清淡的粥。徐远川坐在沙发上,大概是不太舒服,眉头从端起碗开始就没舒展过,喝两口就打起了哈欠,还抱怨沈光霁吵他睡觉,他洗澡的时候都刷牙了。   抱怨完又要说:“但是我爱你。”   沈光霁总是不懂他的脑回路,每一句话都接不住上一句,他干脆全都不理会。   徐远川也不需要沈光霁理他,他其实非常擅长察言观色,可惜大部分时候根本不观察,多说几句总会不小心触到沈光霁的逆鳞,得不偿失,还是算了,把想说的说出来就行,看见沈光霁额角冒青筋的样子他也觉得有趣。   三两下扒干净小碗粥,徐远川慢吞吞地去漱了口,然后重复上一次的动作,浴巾一解,掀起被子就往里钻。   沈光霁自己收拾了桌子,坐在客厅没进去,手里掐着一盒徐远川外套口袋里的烟。   开过的,只剩两支。   犹豫片刻,他把烟放了回去。   在想,今天太晚,明天算账。   那年凌晨大雨,他们的对话其实并没有结束在徐远川的反问。   那时的沈光霁在徐远川面前还温和有礼,好像走到哪里,哪里就能铺一地暖阳,大多时候都是笑着的,课上风趣幽默,私下没点架子,对所有人都热情。   可是奇怪得很,他说徐远川需要哭一场,徐远川却问他: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   沈光霁一怔,难得没接上话。   徐远川当他没听清,又道:你也哭一场吧。   沈光霁以为自己会笑着问“我哭什么呢”,又或者打趣徐远川几句,只要能转移话题,怎么都行。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那次竟然没反驳。他看着徐远川的眼睛,轻声说:现在听见这句话太晚了。   徐远川说他也是。 第7章   西城大学除去专业水平,还以风景闻名。中式建筑,小桥流水,等月份到了,处处开满茉莉花。外地旅客都把这当景点打卡,路边常能见到捧着速写板或相机的学生,有时还被影视剧组当成取景地,不少学生都蹭过一次群演。   徐远川也遇见过。   大一上学期的寒假,他想申请留校,可学校前些年出过意外,后来校方就规定一间寝室至少要两人以上留校才能保留水电。第一个长假大家都回家过年了,他没地方去,只好在校外租了个单间,白天做兼职,晚上画画。   下学期末,正想再问问室友有没有留校的打算,就听说有剧组要来西大拍戏。更没想到当天就和他的三位室友一起被辅导员叫去办公室,说他们寝室被借用两周,放假前得把屋子收拾出来,那么多东西,带回家再带过来肯定不方便,可以暂时放在班上其他同学那里,开学拿出来就好。   话说得轻巧,对徐远川来说却是难题。上了两个学期课,他一个相熟的朋友都没有,和室友之间的关系也冷冷淡淡。不过这事拒绝不了,三个室友都欣然同意了,恨不得电视剧明天就开播,他们好告诉亲朋好友哪个床位是自己的。   开口让隔壁寝室的同学帮帮忙不难,可他就是不想开口。因为不久前他刚注册小号去告白墙“告发”自己,尽管沈光霁在校园论坛公开发帖说误会一场,全都是没有的事,别人也难免心存疑虑。   他从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自己,就怕别人提到沈光霁,他有时说起话来嘴上没把门儿,说不定就开始在别人面前吹沈光霁的彩虹屁,生怕对方听不出自己被迫偷藏的爱,那沈光霁的那堆声明挂在那也是白搭。   沈光霁发帖编造虚假故事的时候没找他商量,就像他在表白墙匿名讲真实经历也没找沈光霁商量一样。   沈光霁的版本大概是,他们俩远房亲戚,徐远川其实是个小海归,沈光霁当年出国留学就是住在徐远川家里,徐远川的父母对他关怀备至,所以他在大学里格外关照这个小表弟也无可厚非。   徐远川看了想笑,但能跟沈光霁沾上点亲也算不错,他接受。   那段时间找徐远川打听沈光霁的人能排出条队伍来,徐远川一个不理,一理就是恶言奉劝举着号码牌的人死了这条心,于是这大一都要结束了,徐远川还没积累出半点人际关系。   从办公室出去,扭头看见沈光霁正上楼梯,他的办公室跟辅导员在同一层。   徐远川没什么避嫌心理,见沈光霁路过身前,还喊了声:“早啊,表哥。”   声音不小,沈光霁不得不停下来,有点无奈地笑了。   徐远川听说过这位沈老师从入职起就一直留校,心里突然有了主意,面不改色说:“假期没地方去,住你那儿行不行?”   这个点走廊上都是路过的老师和学生,辅导员的办公桌也刚好在门边,听见这话还探出半个身子来,对沈光霁叹气道:“沈老师啊,你清楚他的家庭情况,住两个月就住两个月吧,他这性格…比较内向,又不好安排去别人宿舍。”   多少是给徐远川留了点面子,他第一次听见别人用“内向”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徐远川以为沈光霁多少会有点生气,或者找个适当的理由推脱,没想到沈光霁连个异样的神色都没给,点头就让徐远川跟着他走,“我去办公室拿书,然后跟你去收拾行李?”   徐远川说:“行。”   他自己都诧异。   客观来说,沈光霁跟徐远川并没有熟到那个份上,开学以后不是沈光霁带徐远川他们班的课,整个大一除了帮忙上过一节静物素描,他们完全没有课业上的交流,见面机会纯靠徐远川自己强行制造。   可也不陌生。自从徐远川凌晨淋成落汤鸡那天被沈光霁偶然捡回去收留了一晚,他就开始肆无忌惮。先是天天跟在沈光霁后面,后是天天往沈光霁门外飞情书,沈光霁还会隔三差五收到一份内容奇怪的邮件。徐远川心里清楚,假如把沈光霁换成别人,说不定早把他扔到教务处或者直接报警了。   所以,沈光霁多好啊。   徐远川想。   教师宿舍不大,没有客卧,徐远川自觉霸占了沙发,但沈光霁有点过意不去,随口说了声:“要不…还是睡房间吧?床还算宽,不会挤。”   沈光霁只是客套一下,徐远川当然听得出来,可惜他不爱跟人讲客套,把沈光霁的话当成最高指令,当天晚上就把自己的被子抱上了床,对沈光霁的尴尬神色视而不见。所幸睡觉老实,不声不响不动,倒是吵不到沈光霁。   隔天徐远川起了个大早,沈光霁睡觉轻,知道徐远川起床了,但他还困,干脆无视。结果睡到自然醒后徐远川给他端进来一碗热汤面,卖相好看,闻起来也香。   碗放在沈光霁面前就出门了,也没说去哪,沈光霁吃了面去洗碗,发现家里被收拾得整洁干净,地上擦不掉的颜料也不知道用什么给清理掉了,而且整个过程并没发出多大动静。   没过多久徐远川又满头大汗地回来,提了一个大号的超市购物袋,沈光霁看了一眼,里面都是些新鲜食材,荤素齐全,还有一大盒冒着水汽的荔枝。   徐远川一点也不见外,把菜都放进冰箱里,自己找了个果盘冲洗干净,把荔枝装起来,像早晨那碗面一样放到沈光霁面前,不管他是否需要。说:“给,夏天的续命神器。”   沈光霁问他:“你爱吃荔枝?”   徐远川摇头,“听我弟弟说的,冬天要吃车厘子,夏天要吃荔枝,否则等于白活。”   沈光霁又问:“那你爱吃什么?”   徐远川:“苹果。”   沈光霁笑着叹了口气。   他总是接不住徐远川的话。   那天开始,徐远川从早到晚都没闲着,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做,冰箱每天都是满的,屋里每天都是干净的,沈光霁说过好几次“不用你做这么多”,都被徐远川一本正经反驳:“你都没收我房租,我干点活儿怎么了?”   沈光霁说不动他,正好有个朋友新开了一家陶艺馆,他就顺便给徐远川做了套新的餐具,每次看徐远川用家里的杯子筷子都一脸挣扎,恨不得嘴唇隔开十米远,不用想也知道是有洁癖。   徐远川起初不知道是沈光霁做的,几天之后随口问了声“哪儿买的,挺好看”,沈光霁才告诉他。徐远川看起来有些诧异,诧异的显然不是沈光霁还会捏泥巴,只是震惊沈光霁会把亲手做的东西送给他,哪怕是顺便的。   他从不觉得“顺便”是个令人失望的词,一向认为有那个顺便的时间干点什么不行,或者做给别人也行,偏偏就顺便想到了他。   既然想到他了,他就默认为沈光霁在意。   于是徐远川起床的时间又更早了。   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大多都三分钟热度,且没有自以为的那么擅长家务,故而沈光霁认为徐远川也是一时兴起,应该持续不了太久,劝说没用,索性由着他去。   没想到徐远川非但一天比一天勤快,还不定时给沈光霁清洗画笔、补充画材,于是沈光霁的画笔每天拿起来就能用、素描纸需要就能有、颜料一开盖就是调好的,就连几支用没墨的马克笔都被徐远川挑出来续了填充液,要不是沈光霁不在宿舍里画油画,徐远川高低还能再找几件事做。   画材涉及到另外的支出了,沈光霁发现以后不得不再次告诉徐远川:“这房子是学校的,不是我的,真的没必要给我花这份钱。”   徐远川回答得理直气壮,“我的钱我乐意花,你管不着。”   沈光霁叹了口气,颇有点语重心长的意味,说:“徐远川,你还是学生,生活费都出自家人,这是他们辛苦工作换来的。假如你也工作了,用你自己赚来的报酬给我买一些画具,那我也不会反复拒绝你。当然,前提是不能太多。”   结果徐远川眼前一亮,“我告诉过你的,我没有生活费,都是自己赚的,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给你查账单。”   言下之意是“你拦不住我了,我要随便花”。   沈光霁气都叹不出来,“没不信。”   见沈光霁看起来还是很过意不去,徐远川就笑起来,“要不你给我点儿奖励?”   沈光霁点头,“好,想要什么?”   徐远川说:“抱我一下。”   沈光霁愣着没动,徐远川也不着急,语气波澜不惊,“你收过我那么多画儿和情书,总不能不知道我喜欢你。”   沈光霁失笑,说:“你这样让我有点困扰。”   徐远川耸耸肩,完全不坚持,“那算了,下次再说吧,我现在想不到其它想要的。”   后来那些事徐远川还是在继续做,除此之外,他还经常在吃饭的时候冒出几句告白的话来,以及每天都问沈光霁一次:“奖励有吗?我想要抱一下。”   沈光霁很头疼,因为徐远川会选择性地听他说话,类似于不让徐远川做某某事,徐远川都充耳不闻。   沈光霁不知道徐远川的喜欢到底是从哪来的,有一次终于出于好奇轻轻揽了揽徐远川的肩,徐远川竟然兴奋了一整晚,一副得了天大的好处不知该如何报答的样子。   从那天开始,除了平时那些事,他还一得空就画沈光霁,不止是像之前放在门外的速写了,手绘、板绘、指绘,什么都画,好像一定要做些什么来消耗热情,否则就会被自己点燃的一把火烧死。画完还要拿到沈光霁面前邀功,笑出两颗酒窝,问他:“好看吗,你喜不喜欢?”   用尽办法想听沈光霁说一句“喜欢”。   那双眼睛过于纯粹了,沈光霁难得笑不出来。 第8章   过了大半个月,沈光霁开始频繁出门,每次都挑徐远川出去买菜、厨房做饭,或者阳台晾衣服的时候走,徐远川知道,那是以防他追问,可他习惯跟沈光霁近距离接触了,已经上升到某种病态依赖,一天内有大半时间见不到沈光霁,他心里就着急,画稿都忙里忙慌,导致单主反复委婉表达不满意。   于是徐远川又忍不住像上学期那样,等沈光霁出门了,直接跟在他身后,仍然跟得光明正大,就差在地铁上跟他抓同一个吊环。   沈光霁对此束手无策,只好告诉徐远川:“我去上课。”   徐远川点头:“我去旁听。”   也不问沈光霁上什么课,也不问自己能不能旁听,哪怕看出沈光霁的表情为难,他还是装瞎,除非沈光霁直白地让他走,他一定立马滚蛋,偏偏沈光霁只是摇了摇头就不说话了。   他们去了一个离西大很远的刺青店。沈光霁走在前,徐远川跟在后,沈光霁跟店里的人熟络地打招呼,看得出来这不是他的“第一节课”。   沈光霁没有把徐远川晾着不管,他给徐远川找了把椅子,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徐远川老实待着,安静得像一团空气。   直到有文身师过来问沈光霁:“你这技术早就不用拿假皮练手了,是紧张吗,怎么还不招个模特?”   徐远川这才主动开口:“我这不是来了吗?”   文身师笑道:“哦,那你占大便宜了!他随便一张设计稿,别家学都学不来。”   徐远川跟着笑,“嗯,我知道。”   等文身师走开了,沈光霁才收起脸上的笑,转头对徐远川说:“你不要总是这样,是真的让我很难办。”   徐远川还是不以为然,“不是需要模特吗?我知道这种是不用我花钱的,但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做你第一个顾客,你按时收费按面积收费都行,给你花钱我求之不得。”   沈光霁盯着徐远川看了许久,无奈道:“不是钱的问题,你还小,未来走哪条路都是未知数。”   徐远川说:“不考公不考编,你放心扎。”   沈光霁拗不过他,最后还是给他文了个小图。   图是徐远川现场临时画的,有点像他们在北城第一次见面时送给沈光霁的那张草图,一个被潦草线条勾勒出的沈光霁。也或许不能算是沈光霁,徐远川本身就是先画过这样一个人,后来才偶然遇见的沈光霁。   徐远川说要文在左边锁骨下,心口的位置,沈光霁不同意,很直白地拒绝,所以徐远川二话不说就听他的,文在了手臂上,靠近肩膀的位置,夏天穿短袖也能挡住。   回去路上,沈光霁带徐远川去买了一盒湿巾,无酒精无添加剂,到家后给徐远川轻轻擦拭,叮嘱他每天要这样擦几次,把渗出的组织液擦干净。   徐远川一副没听进去的样子,光顾着感受沈光霁在手臂上的皮肤触感了。   沈光霁察觉到他的目光,问他:“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去学这个?”   徐远川一愣,发自内心感到疑惑,“想学不就学了,也没见你问我为什么学服设。”   沈光霁又恢复了以往的笑脸,“你说得对。”   晚上他们都在客厅画画。徐远川借用了沈光霁的电脑和桌子,沈光霁支了个画架,坐在徐远川面前,鼻梁上架一副无框眼镜。   他一声没吭,安静做自己的事情,却导致徐远川好几次不小心给画上的人加副眼镜,图层删了又删,很难静下心。   家里情况有些特殊,徐远川开学后都靠接稿赚生活费,家教的活儿已经不做了,那样会大大缩减他和沈光霁相处的时间。   平时画画都能心无旁骛,一到沈光霁面前,注意力就总是不够用。   沈光霁见徐远川多次停笔发呆,以为他是稿子出了什么问题,好心问他:“怎么了,需要帮你看看吗?”   徐远川眼神一顿,突然抬头对上沈光霁的目光,直言问:“老师,男性做爱的时候会高潮吗,是什么表情?”   沈光霁脸色想不变都难。   徐远川从容地指指手里的数位板,“接了一个条漫,是这么个内容。”   沈光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徐远川就自顾自往下说明:“十二格,画个过程,单主规定了体位,倒是不用想姿势,可小电影里太演了,我又没有性经验,不知道什么表情才是正确的。”   每一个字的语气都无比自然。   沈光霁愣了半晌,问:“为什么会接这个稿?”   徐远川答得坦然,“钱多。”   沈光霁只好摇头,“帮不了你。”   徐远川挑眉,“你没有过性高潮的经验吗?”   沈光霁苦笑着推眼镜,说:“徐远川,年轻人说话要含蓄。”   徐远川只觉得沈光霁念他的名字真好听,别的没听进去。   条漫画完以后,徐远川还非要给沈光霁看,话说得好听:“老师,帮忙看看哪儿需要调整,构图和用色什么的,给点儿指导意见。”   沈光霁看得一脸勉强,还发现画上的人跟他有一样的发型。   对此徐远川的解释是:“单主是这么要求的。”   他把约稿时的聊天记录给沈光霁看,上面的的确确说着“要半长的头发,有点日系,像昭和年代的男演员”。沈光霁无话可说,摆摆手表示没有需要改的,看起来头疼得很。   徐远川笑得开心,但也不去刻意逗他了。   日子原本过得充实而平淡,有时徐远川去超市补充食材,沈光霁还会跟他一起。徐远川光会做,不懂挑,每次拿到什么是什么,沈光霁不太擅长下厨,挑起新鲜菜来倒很在行,甚至回到家还能帮徐远川处理鱼虾。   他们晚上有时坐在一起画画,有时徐远川会跟沈光霁去健身,不过他多数时间都在跑步机上慢吞吞地走,然后一如既往地把目光粘在沈光霁身上。   每隔一周,沈光霁就会去一次刺青店,他有很多提前预约好的文身模特,徐远川排不上号,求了很多次,沈光霁才答应有空再给他扎一个小的。   原本一切都很好,徐远川甚至会想,沈光霁是不是已经习惯生活中有他的存在了,会不会他开学之后要回宿舍,沈光霁多少还会有一点舍不得。   而这个想法终止在八月中旬,一个终于起风的早晨。   沈光霁是个完美主义,画画难免产出很多废稿,他通常把这些东西按照纸张大小整齐堆放在阳台一角,等开学了再给学校里一个收废品的阿姨。   这天徐远川在阳台上晾衣服,出于好奇,想去看看沈光霁自认为不满意的画实际上画得如何,一张张翻下来,找出了所有他曾经偷偷放在沈光霁门外的速写,和折成纸飞机飞上二楼的情书。   所谓情书,实际上只有“我爱你”三个字,但他的速写画得很认真,每一条衣褶都十分用心,而沈光霁把它们当废品,哪怕一张都没有想过留下。   教师宿舍的面积一共就这么大,沈光霁睡醒从房间出来,扭头就看见蹲在一地画纸边的徐远川。   徐远川听见脚步声,也抬头望过去,看见沈光霁的脸上又露出久违的为难神色来。以免气氛尴尬,他主动开了口,“没关系,知道你不当回事儿。”   沈光霁道歉的话刚说出来一个“不”字,徐远川就连忙摆摆手,“我得提前跟你道个歉,知道你不喜欢,还坚持这么干,以后也一样,是我在为难你,你不用过意不去。”   沈光霁走近了一些,靠在阳台门边,低头看他,“你既然都用上为难这个词了,为什么还...不在意我是否真的感到为难呢?”   “不然?都为你着想吗?你不搭理我,我就放弃招惹你?”徐远川笑起来,眼里一片沉静,他猜自己大概是有点生气的,“以前跟家里小孩儿学了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活着就是为了干我想干的事儿,我管你怎么想,你为不为难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光霁问他:“没想过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   徐远川摇头,“人都是向前走的,我也不能倒回昨天再活一遍,要那后路有什么用。”   他把地上的画纸按照沈光霁的习惯重新摆放好,这个过程结束,情绪就稳定了。不生气,不失望,只是有点无奈,“我不明白,你看,我屡次让你为难,你却没叫我滚,你还愿意跟我一起生活这么多天,甚至躺在同一张床上。小沈老师,你是多少对我也有点儿感情了,还是您的家教涵养真的有那么好?”   沈光霁的神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挑了挑眉,仍是那样平和又温柔的语气,“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呢?”   徐远川却笑容灿烂了,“希望你别赶我走,别的随便。”   这种事情根本不足以动摇他,他还没找到机会,把沈光霁那张该死的面具撕了,才不要离开。 第9章   早晨七点多,徐远川被生物钟给叫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浑身的酸痛感比视线更快清晰,他不禁在心里怒骂沈光霁禽兽不如,然后咬牙坐起来,下床穿衣服,给身边这位正熟睡的禽兽准备早餐。   沈光霁是南方人,冬天哪怕冷到活不下去也不会想到开空调,他体质好,晚上一进被窝就暖了,白天画画手会冷的话,有时开一盏取暖器,有时戴副半指手套,总之徐远川进入他的生活之前,他从来没用过空调的制热模式。   然而徐远川这个人在自觉这方面很有造诣,沈光霁问他冷不冷,原本是想给他拿个小太阳出来,结果他反问沈光霁空调滤网什么时候洗的,得知日期在可接受范围内,就把暖气灌满了一屋子。   实际上沈光霁不喜欢这种闷得要死的感觉,时常想出门透口气。   沈光霁身上暖和,徐远川一出被窝就觉得空调温度不够高,又往上加了几度。   他照旧穿着沈光霁的衣服,沈光霁肩宽个子高,衣服码数比他大,穿在身上很舒服。   沈光霁不太介意这点,有时还会突然因为徐远川没有穿,或者穿的不是他想看的那一件而生气,可以说这种气实在是莫名其妙,所以徐远川也经常莫名其妙地遭殃。   对此徐远川并不打算寻找解决办法,他大多时候都不会刻意为当下的困扰寻求解决办法。在他的世界观里,无论发生任何事,不会死就不要紧,死不了就能继续。假如会死,那反正死都死了。   洗漱后煮了两碗热汤面,一碗加青菜鸡蛋,一碗加青菜鸡蛋瘦肉火腿小葱,更丰盛的给自己,扒拉两口,然后去叫沈光霁起床。   徐远川的手机放在沈光霁枕头边,他顺手拿起来,想看一眼时间,结果看见一条未读消息,打开发现是沈光霁发来的。   是张图片,白嫩的皮肤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徐远川有点无语,轻笑一声,把手机放回了原处。   再低头时,沈光霁正半眯着眼睛看他,他刚要收住的笑意又舒展开了,俯下身来凑近沈光霁,问:“需要早安吻吗?”   沈光霁抬手,勾住徐远川的脖子,把人半个身子捞进被窝里。   沈光霁昨天比徐远川睡得晚,困意还没散,抱着徐远川的脑袋又闭上眼睛了,没真的吻他。徐远川也不着急,一动不动趴在沈光霁胸口,被窝里暖烘烘的,都是沈光霁的体温,熟悉的味道也很好闻。   然而这个过程没持续太久,沈光霁大概只在心里默念了十秒钟,时间一到,立马把怀里的人推开,同时掀开被子坐起来,动作干脆利落,好像刚才抱的不是个活人。   徐远川倒是习惯了,仰面往床上一倒,安静地看沈光霁穿衣服,欣赏名家作画似的目不转睛。   沈光霁穿好衣服径自去洗漱,徐远川起身伸了个懒腰,去厨房给沈光霁碗里加了点汤。   今天的碗是沈光霁洗的,因为徐远川正捧着沈光霁的电脑聚精会神。   平常也是如此,徐远川主动起来收拾碗筷了,沈光霁就坐着不动,徐远川要是没那么积极,沈光霁就会端去洗。做饭也是一样,徐远川乐意做,他们就在家里吃,徐远川到点没动静,沈光霁就会带他出去吃——或者说,沈光霁会出去吃,但徐远川会跟着他。这些琐事全看徐远川当下怎么行动,沈光霁不会催他,也不会问。   从大一下学期的暑假一直到现在,每逢长假,徐远川就住在沈光霁这里,这点莫名其妙培养出的默契至今没人打破,徐远川挺享受这样的生活,前提是不惹沈光霁生气的话。   徐远川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沈光霁有时会再去躺一会儿,今天是个例外,徐远川很难得地比沈光霁还先一步进了房间。   他早晨起来就感觉不太舒服,嗓子疼得厉害,大概是昨天有点着凉,饭后泡了杯感冒冲剂预防,没多久就困了。   沈光霁在徐远川回房间后坐在了他刚才的位置,电脑没关,屏幕还亮着,徐远川竟然在批一张高三的数学试卷。大概是谁拍照发给他的,图片上能看见原木色的书桌,以及皮肤偏白的手指。   沈光霁还以为徐远川是在画画,电脑连着数位板,看起来神色认真,原来是在写解题思路。   沈光霁也起身回房间,想连同昨晚那盒烟一起跟徐远川“算账”,结果一进屋看见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的人,又不知道从何“算”起。   徐远川只有半个脑袋在被子外面,一低头就能看见他还有点肿的额角,已经有点泛紫了。   沈光霁伸手,想用力揉揉那块青紫,那样很疼,徐远川大概会像往常那样骂着脏话痛呼一声,再瞪他一眼,然后不埋怨,还冲他笑,笑出两颗酒窝,说一些虚伪得要死的故意讨好的话。可指尖刚一触碰到皮肤,就发现温度有点反常。   徐远川还没睡着,只是累,懒得睁眼。察觉到沈光霁距离太近,从被窝里露出几根手指,抓着沈光霁的袖子,直往自己的方向扯。   目的十分明显,拉沈光霁进来亲热一会儿。   沈光霁没理会,把徐远川的手拿开,转身走了。   沈光霁寒假的计划不多,大多数想做的事都会放在暑假完成,冬天除了健身和画画,其余的时间只想待在床上。今天难得有心考虑徐远川说的“找个地方过年”,可徐远川反倒往床上躺了。   他换了身衣服出门买退烧药,路上偶然遇见同系的老师,问他能不能帮忙挑几幅画拿去参展。   老师姓叶,比沈光霁年长一些,沈光霁记得他带过徐远川他们班的专业课。   就像徐远川从不拒绝邻居一样,沈光霁从不拒绝任何人,脸上毫无为难的神色,也不提自己有事要办,笑着点点头,转头就往展厅去。   挑几幅画用不了多长时间,但叶老师几分钟的功夫就欲言又止多次,沈光霁只好问他是不是还有其它困扰。   “沈老师跟徐远川是亲戚对吧?”接着得到了这样的提问。   所幸沈光霁没打算忘记他这个空降的表哥人设,点点头应了一声。   “想跟你反映个事。”叶老师仍然皱着眉。   世上常有这样的事,假如面前的人平时就温和热心好说话,要跟他讲一些不好的事就更难开口了,尤其是他还认认真真等下文,看起来一副“真希望我没有给您添麻烦”的担忧模样。   叶老师清清嗓子,犹豫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沈老师的为人我们都清楚,我想你们家的孩子应该也都受过良好的教育...”   既然是场面话,那就属于沈光霁擅长的领域了。   他也忙皱起眉,比对方更苦恼的样子,“叶老师,小远的家庭情况稍微有点特殊,他父母都在国外,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看看能不能处理,我处理不了就想办法联系他父母。”   “啊,不用不用,没有到那么严重。”   “课上的问题吗?”   “是。”   说着两人在展厅一角找了个空位坐下来。   “他这学期的结课作业,不知道沈老师看过没有?”   沈光霁摇头,“我其实跟他没什么课业上的交流,生活上的倒多一些,他父母有时不记得给他生活费,我就让他跟我一起吃饭。”   叶老师一愣。   当然也是假的,徐远川经常给沈光霁看他的作业和平时的画,有时只是一点突然的灵感也会立马分享,不管沈光霁当时在不在忙、愿不愿意听。   “是这样,虽然这事已经过去了。”叶老师说:“他的结课作业,可能涉及抄袭。这次刚好碰上竞赛,我会选一些好的作品拿去参赛,结果碰上这个...”   “啊...”沈光霁问:“后来是怎么处理的呢?”   叶老师告诉沈光霁,结课作业会选去参赛是早就在课上提过的事情,所以不少学生从着手准备的阶段就会找他聊一些自己的创意和想法,徐远川从不那么做,或者说徐远川在他眼里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形象,没有奖金的比赛不参加,对奖学金没帮助的活动不参与,作业虽然每次都按时提交,但从头到尾都不会跟班上的谁有任何交流。   这次有一个学生从起稿开始就给叶老师看过步骤了,包括灵感从何而来,设计理念又是什么。而徐远川交上来的作业跟那位同学高度重合,叶老师私下问他灵感来源,想看看他们是不是有同样的想法,或者去过同样的地方,他却说:啊?不就想到哪儿是哪儿。   叶老师拿出手机,给沈光霁看了那两张相似的图,“徐远川后来重新交了一份作业,老实说,比那位同学的创意更好,不管那之前是怎么回事,我都准备给他打高分,毕竟我只负责他的专业成绩。”说着叹了口气,看向沈光霁,“但是他这个性格啊...你是哥哥,你多开导几句。”   沈光霁当然是笑着说“好”。   这件事沈光霁根本没有听徐远川说起过,如果徐远川在老师提出质疑的时候就向他寻求帮助,他完全有办法为他证明。   那张设计图他早就看过,他知道徐远川很用心对待,甚至上学期就画过几张草图,因为他们经常在一起,还有几张存在他的电脑上,这些都有日期。偏偏徐远川什么也没说,白白把自己的创意拱手送人。   婉拒了叶老师说稍后一起吃午饭的邀请,沈光霁还是去买了退烧药,想着离中午还有一会儿,午饭买了会冷,就先回了宿舍。   徐远川还在睡,缩在被窝里,仍然只露出半张脸,看得出来有点发红。   沈光霁经常会想捏一下徐远川的脸,明明只有巴掌大,看起来却圆圆的。   不过想归想,一直没实施。   退烧药没打算给徐远川放在床头准备好,沈光霁把它放进了一个不常开的医药箱里,里面只剩下一个温度计、几张创可贴,还有几袋常见的感冒冲剂。   如果徐远川需要,他自己会来找。   沈光霁是这么想的,完全没发觉自己为了徐远川出门买药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属于白日怪谈。   徐远川睡到中午才醒,大脑昏昏沉沉。然而昏昏沉沉的原因只是药物副作用,病号身体素质好,烧已经自己退了。   他还以为是昨天做太狠导致的,毕竟沈光霁不是那种会事后细心照料他的人,现在看来不过是普通的着凉,他好久没有生过病了,感冒一次很正常。   手机还在枕头边,看来沈光霁忘记了把它带走。徐远川拿起来看时间,正好看见几条陈风的消息,照旧是问几道高三的数学题,于是顺手回了个电话过去。   喉咙有点痒,总想咳嗽,徐远川一边好奇沈光霁竟然放任他睡一上午,一边往厨房去,准备煮点白稀饭。   出了房间发现沈光霁在家,坐在电脑前,听见徐远川的脚步声无动于衷,徐远川揉揉眼睛靠近一点,看见沈光霁把他之前在电脑上存的草图删了。   那几张图大概是上学期的,徐远川还以为早就被沈光霁清理了,原来没有。   他想,不过也没什么用。   “稀饭吃不吃啊?”徐远川站在沈光霁身后问。   沈光霁回头看,徐远川身上穿的是沈光霁的毛衣,领口有点大了,袖子也有点长,显得整个人清瘦不少,但他的确很适合穿白色,气质都更柔软几分。   “不吃。”电话那头的陈风不知道徐远川身边还有人,以为他在跟自己说话,“我下午就去南城了,奶奶说中午她做饭,让我吃点儿好的。”   “行。”徐远川说:“那你...”   后面的话没说完,沈光霁把他的手机拿走,直接挂了电话。   徐远川没什么反应,他本来想说“那你好好玩儿吧,数学题就开学再努力”,不是多要紧的话,挂了就挂了吧,刚好还能再问沈光霁一遍:“稀饭吃不吃?”   一低头看见沈光霁把陈风的号码拉黑了,顿时火大,“不吃算了。”   他转身往厨房走,心想不能跟沈光霁计较,沈光霁有病,有病的人通常不讲道理,有空自己再把陈风放出来。   还没走出几步,背上突然传来钝痛,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徐远川脚步停住,扭头看摔在地上的键盘,透明的键帽被摔落了,散在地上,光看一眼算不清个数。他蹲下捡,一个个握在手里,心里在骂沈光霁这个不知感恩的东西,送他的礼物竟然不好好珍惜。   沈光霁自然不知道徐远川在想什么,大步上前,掐着他的脖子把他往地上按。   徐远川闷哼一声,紧皱起眉,地面完全没有因为室内开了空调就变暖,脑后还压着两个没捡起来的键帽,硌得难受。感冒药的副作用有点依依不舍,现在都还浑身无力,他最多是瞪沈光霁一眼,然后和往常一样,放开手里的东西,掌心贴上沈光霁的手背,表现得能多脆弱就多脆弱,说:“老师,别把它弄坏了,这是我送给你的。” 第10章   都说不常生病的人一旦病一次就很难好,徐远川不得不承认这话挺有道理,上周还在夸自己发烧睡一觉就退了,这周就开始苦恼这个该死的感冒已经过了七天怎么还没彻底滚蛋。   这几天他过得十分痛苦,不知道是不是难得吃一次感冒药的缘故,那点吃了容易打瞌睡的副作用对他来说好比乙醚,这种感觉有点像沈光霁之前给他喝的那杯水。他后来问过沈光霁水里有什么,沈光霁没直说,徐远川猜总归是他那些助眠药品,沈光霁有时会有失眠的毛病。于是徐远川想,下次再发现沈光霁失眠,他就给沈光霁泡一杯感冒灵。   今天也是一样。   徐远川百无聊赖地在床上躺着,枕头底下没有手机,枕头旁边没有沈光霁,沈光霁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出门前没告诉他,但他听见房门反锁的声音。   真寂寞啊。   无聊到用手指抠沈光霁枕头上刺绣图案的纹路。   都多久没做爱了。   他想。   越躺越累,徐远川决定爬起来画画。   四肢还是酸痛的,疲累从天而降,再加上他一周没有画画了,拿起笔手腕就酸,想找个地方把胳膊肘架起来。   一提笔又是画沈光霁。最近把稿子都清完了,也没去接新的,除了沈光霁,他那个被感冒药浸泡的迟钝脑子想不出别的。   早几年他经常在画里画一个人,略长的头发,挽起一截袖口的衣服。笑容阳光,人缘很好,但“设定”上其实是为了遮挡一身伤疤。   他最初跟沈光霁聊过这个“人”,他说这是他白日梦里的自己,因为他不爱留长头发,不喜欢长到需要挽起一截的衣服,也不怎么笑,至于人缘,更是显而易见。   那伤疤呢?沈光霁当时这么问。   徐远川说:伤疤我倒真没有,可能人过得太幸福了,就会幻想自己很惨。   那天沈光霁不太高兴。   徐远川想,沈光霁大概是有点不好意思吧,因为他误以为徐远川初次见面在招生手册上画的人是他。对此徐远川的解释是:也没什么问题,或许另一个世界里,我就是你。   实际上他的确是那么认为的。   徐远川一直把这个世界当成大型单机养成游戏,遇见的所有人都是NPC,只有沈光霁和他一样,是选角面板里的第一人称玩家。   就比如游戏刚启动,有两位初始人物可供挑选,一经选中,无法更改。而不管选择哪一位,进入的都是同一个大世界,走同样的主线,过不同的支线。所以他在大世界里遇见沈光霁,既像游戏出了Bug,也像系统升级更新。   玩家遇上玩家,单机变成联机,多新鲜的事情。只不过徐远川刻意忽视了沈光霁也能在自己的界面操控全局,他仍然把沈光霁当成NPC,关系能达到多亲密,纯靠他自主把好感度点到多高。   沈光霁将近下午一点才回来,时间也算巧,徐远川半天没等到沈光霁,正准备给自己做点什么凑合一顿,现在人来了,他就懒得动手了。   他从厨房探出颗脑袋,问沈光霁:“吃饭了吗?家里没什么能吃的了,咱们点个外卖呗?”   沈光霁看也不看他,眉心微皱,裹着一身冷空气。   徐远川又问:“去哪儿了呀?”   沈光霁说:“与你无关。”   徐远川本身也不是很好奇,单纯是知道多问两句能有效调节沈光霁的心情,完成任务似的,问完他就闭嘴了,坐在画板前继续画画。   很少见的,沈光霁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扰徐远川,反倒是徐远川时不时往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沈光霁脸上瞟,一张默画都快成了写生。   沈光霁基本不买定画液,嫌气味太冲,这里空间不够,很难散掉,家里的画画完都会直接裱起来。   徐远川认为沈光霁把它们裱起来的原因单纯是“画都画完了,舍不得扔掉”,而不是为了保存收藏,假如要收藏,就不至于把所有裱好的画都跟废稿一样丢到阳台的角落积灰,何况这些画框都是亚克力材质的,配不上沈光霁的画。   当然也配不上我的画儿。   徐远川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撕了纸胶带,把画拿去阳台找多余的画框。   走到阳台人就愣了,扭头问沈光霁:“画儿呢?”   阳台上只有两件他昨天晒的毛衣,那是沈光霁的毛衣里他最喜欢的两件,生着病都要坚持手洗,生怕洗衣机一搅再给搅大了,那他就穿不了了。除此之外只剩一把捡来改造的木头椅子,平时那堆积灰的画全都不见踪影。   别说是沈光霁自己的,就连徐远川的也不见了。   沈光霁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坐着一动不动,两只手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敲个不停——键帽没找齐,沈光霁已经不用台式机了。   徐远川把手里的画平放在往常堆满画框的地方,关上阳台的推拉门,走回沈光霁跟前,问他:“哪儿去了?”   沈光霁头也不抬,“卖了。”   “卖了?”徐远川很难不诧异,“你差钱啊?”   虽然那些画表面上每天都堆在阳台角落积灰,但不代表沈光霁真把它们当成垃圾,垃圾是那堆亚克力画框都没有的废稿,以及徐远川数不清的情书和速写,沈光霁把它们给收废品的阿姨时,徐远川就在一旁看着。   说话间沈光霁的手机震动起来,徐远川跟着低头看,因为他分不清震动的是沈光霁的手机,还是他的手机,震动总归是差不多的声音。   一看发现是沈光霁的。沈光霁就这么接了,没叫徐远川走开。环境实在安静,就是不开免提,徐远川也模模糊糊听见些内容——不知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要搬家,让沈光霁去当免费的苦力。礼貌客气得很,用上了“方不方便”、“能不能”一类的询问词,只是徐远川现在心情很不好,所以要说那人不知死活。   和往常一样,沈光霁笑着答应了,同样用了些“不麻烦”、“没关系”、“我现在正好闲着没事”一类的客套句子。那笑容自然得看不出一丝表演痕迹,很可惜电话一挂断就谢幕了。徐远川嘴角一抽,心想他这么能装,真应该托宋朝闻找点儿路子把他塞到哪个剧组去发展新事业道路,长得帅、气质佳,能24小时保持一流演技,连睡着了都有偶像包袱,这种人物哪里找,简直是百年难得一见。   “让开。”   这时候开始让徐远川让开了。   其实徐远川也不是很想杵在沈光霁面前,他更愿意坐在沈光霁的大腿上,只不过他太了解沈光霁了,突然去坐沈光霁的大腿,可能会导致自己的腿骨骨折,所以才用遮挡沈光霁视线的方式,来替代让沈光霁承受他的重量。   “算我一个。”徐远川说:“搬家不是人越多越好么?我能帮忙。”   沈光霁见他不动,只好把他推开。   徐远川一天大概要被沈光霁推开个十几二十次,心理上早就免疫了,稳住脚步,看沈光霁合上电脑披外套,他也去拿自己的外套。   但走到门边时,沈光霁说:“别跟着我。”   然后门也就关上了。   徐远川在玄关愣了一会儿,没听见门被反锁。   他于是又跑回阳台拿他的画。   画框没了,他之前画过的那么多个沈光霁都没了,他相信沈光霁是真的卖了,但不知道是像沈光霁自己的画那样卖,还是把他的画框拆掉,像卖废品那样卖,没来得及问。   想着没有画框,那就把这张画贴起来,反正掉铅不是什么大事,他可以再画很多张。   这些事做完,他就出了门。   走在楼道里还能听见楼上沈光霁的声音,看来是帮本校的老师搬家。徐远川犹豫了一下,没上去,转身下楼了。   他去了岛屿,没别的原因,单纯是饿了,沈光霁又明摆着没时间跟他一起吃饭。   岛屿本身就位置隐蔽,知道的人不算太多,每次来的基本都是熟客。何况早过了饭点,刚进入午休时间,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徐远川推门进去的时候老板正伸着懒腰打哈欠。   徐远川挑了个位置坐下,被老板传染了一个哈欠。   “少见呀,就你自己?”老板问。   徐远川点头,“是啊,没带钱能蹭饭吗?你回头去敲诈沈老师,说个天文数字,吓死他。”   老板笑道:“那当然没问题,老样子,不挑食,对吧?”   徐远川应了一声,实际上没反应过来这个“老样子”是指什么时候的什么事。直到老板给他端上来一碗满满当当的盖浇饭,记忆才隐约重现。   是大一那年暑假,徐远川发现沈光霁把他的情书和速写都收进废纸堆里的时候。   那时徐远川不觉得有什么,沈光霁倒不自在起来,开始频繁独自外出,不让徐远川跟着,不跟他一起吃饭,甚至几乎不跟他交流。尽管如此,他们每天晚上仍然躺在同一张床上,这也是徐远川最想不明白的:难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帮助真能做到这种地步?   那年徐远川也在沈光霁走后望着那扇关上的门发呆,但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跟着出了门。   沈光霁不让他跟着,他一定会听,不过只听字面意思。于是他跑下楼,到处寻找沈光霁的身影,满脑子搜索沈光霁可能会去的地方。他想,跟踪有错,偶遇总没错。可惜他实在不算了解沈光霁,沈光霁认识的人和能去的地方太多,他没偶遇上。兜兜转转像只无头苍蝇,最后往岛屿一坐,跟老板说:沈光霁走丢了。老板笑了半天,给徐远川端上来一碗有两人份那么满的盖浇饭,说小情侣吵架很正常,吃点好的消消气,然后给沈光霁打电话,让他赶紧来接他们家徐博士,否则这位悲惨的知识分子就会在这家无名小店里活活撑死。   八卦是每个人天生就具备的特质,老板当然也不例外,一屁股坐到徐远川面前来,问:“怎么吵起来的?”   徐远川没解释,顺着老板的话说:“他哪儿会跟我吵架,一般都是我无理取闹。”   “但不是都说,会说自己无理取闹的人才比较讲道理吗?”   徐远川失笑,“那我就是例外了,我这个人从来不讲道理的,他经常被我气死。”   老板还是不信,“沈光霁哪里会生气?”   除徐远川以外,所有人都是那样认为的,可能谁哪天跟沈光霁说“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把你家房子点了”,沈光霁都会先温声关切对方“你没有受到惊吓就好”。徐远川对此非常满意,这说明只有他一个人见过沈光霁最真实的模样,那他在沈光霁心里的地位不管重要与否,都是唯一。   “所以说啊。”徐远川道:“就是我无理取闹。”   老板吃不到什么瓜,只好又像前两年那样给沈光霁打电话,这次说的是:“再不来接你家小宝贝,他眼睛就要哭瞎了。”   挂了电话,老板告诉徐远川:“他马上来了,见面就和好吧。”   这话说得浪漫,徐远川连忙答应。   他觉得今天还是挺赚的,虽然没搞明白沈光霁卖画的原因,但吃饱喝足之后把沈光霁从苦力中解救出来了,还能被接回家,值得打一炮庆祝。   毕竟就在校外不远,沈光霁很快就到了,他坚决要给老板付钱,老板坚决不收,比谁更坚决这种事肯定是沈光霁落败,徐远川只好白吃一顿。   老板对沈光霁说:“我也不知道你们发生什么了,但小徐同学还是个小朋友嘛,你让着他点。”   徐远川托着下巴想,沈光霁估计挺莫名其妙的,回去之后肯定会问他是不是在外面多话了。不过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徐远川没打算提前准备说辞。   这时沈光霁转过身走到徐远川面前,徐远川猜沈光霁会摸摸他的头,这是沈光霁在老板面前做过最多的举动——知道他们俩“恋爱关系”的,只有老板一个人。   可是沈光霁双手捧着徐远川的脸,笑着问他:“我看看啊,真的哭了吗?”   完全是哄小孩儿的语气。   徐远川一愣,眨眨眼睛,小声“嗯”了一句,还真“嗯”出了点委屈的样子来。   沈光霁又顺手捏捏他的脸,“那跟我回家吗?”   徐远川还没回答,老板先承受不住,嚷嚷着让他们赶紧滚出去。   沈光霁牵着徐远川走了。   徐远川沉浸在被沈光霁牵着手的这个认知里出不来,仿佛感冒烧坏了脑子,严重到万物都是幻觉。   哪怕他知道沈光霁所有的爱都是演的,因为岛屿开在一条大多时候无人经过的巷子里,别说是牵手,现在拥抱接吻都不会有人发现,等靠近马路,沈光霁一定会跟他保持距离。   可是沈光霁牵着他。就现在,此时此刻。   这几步路走得太快,只经过第一个转角,回头看不见岛屿的玻璃门,沈光霁就立即松手了。   于是徐远川用力把他握紧。   “老师,你第一次牵我的手。”语气不太像平时的徐远川,声音很轻,像还在走神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话,半清醒半朦胧,一句话说完,才恍惚从思绪中抽离。   沈光霁的掌心很暖,徐远川舍不得放,低着头,反复在心里祈祷“梦可千万不要醒啊”。   然而沈光霁还是把他推开了,用他最熟悉的冷漠语气,说:“别恶心我。”   徐远川没再出声了,停在原地,等沈光霁走出第二个拐角,才缓慢跟上去。   走到宿舍楼下,看见沈光霁从楼道出来,手里拿着那张徐远川出门前贴在墙上的画。大概是担心直接扔掉会被徐远川再捡回来又贴回原来的地方,沈光霁站在垃圾桶旁把它撕碎了,碎纸揉成一团,掉进垃圾堆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响。   徐远川安静地看着,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在想,要是大点儿声就好了,让它震耳欲聋,不然显得好不重要。一张纸下坠都能听见声音,心血和爱为什么沉默无声呢。 第11章   以防又一次被沈光霁锁在门外,徐远川在沈光霁的背影消失之前追了上去,一边上楼梯,一边思考待会儿该怎么装装可怜,让沈光霁对他温柔一点儿,至于手心流失的温度,和垃圾桶里撕碎的画,过了那个恍神的瞬间,似乎就没多重要了。   毕竟伤心难过是人类最多余的情绪,对身心健康毫无帮助,也不能挽回错失的事情。   何况对徐远川来说,最重要的从来都只有沈光霁本身。   赶在门关上的前一秒,徐远川伸手扒住了门框。   沈光霁听见徐远川骂了句脏话,一回头看见徐远川皱着眉甩了甩手,很疼的样子。   然而徐远川受没受伤,“恋爱”一年半了,仍然没进入他所在意的事件范围内,于是他自顾自地换鞋进屋,然后去卫生间洗手,对于刚才关门很用力这件事,并不打算发表任何评价。   徐远川盯着门框看了一眼,苦恼它为什么不能更锋利一些,要像刀片那样就好了,直接把他的手指切断,然后血流满地,这样沈光霁说不定会心生愧疚,在血止住之前对他关怀备至。   妈的。   徐远川真的有点生气了,“啧。”   什么破门。   和往常一样,徐远川一进屋就先把空调打开,他不习惯在室内穿太多衣服,要不是空调吹不到地上来,他连拖鞋都不乐意穿。   等听见洗手池的水声停了,他连忙跑过去给沈光霁拿毛巾擦手。顺便问:“老师,我画儿呢?”   沈光霁低头看,徐远川非常仔细地给他擦手,仿佛捧着什么珍宝似的。心里莫名烦躁,好像总有一口气不顺,又说不上原因。   他把手收回来,语气淡淡,“哦,我以为是垃圾,扔了。”   徐远川的脏话又差点脱口而出,心里想“老子的画儿能是垃圾吗?你眼睛瞎啊”,嘴上说:“那好吧,我下次争取画点儿不垃圾的。”说完发现没消气,又补充道:“你不能故意贬低我,这招儿没用。”   沈光霁仍然眼神冰冷。   徐远川猜他心里在想:你算老几,费得着我亲自贬低?于是也不管沈光霁刚才出没出声,他先解释说明:“你很优秀,但我认为等我到你这个年纪一定比你强,让我在你面前自卑属实有难度,你想打压我,干脆直接说我长得丑,虽然我不认为我的外貌需要用上丑这个字,不过跟你比起来的确差距悬殊,你说我丑我真不会反驳。”   看沈光霁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徐远川憋笑快憋出内伤。   结果下一秒就被沈光霁扯着头发往后仰,完全笑不出来。   “天生没有羞耻心,是吗?”   语气太沉了,好像空调是假的,周遭都是低气压。   羞耻心这个东西,徐远川还真思考了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他假设沈光霁现在给他扒得一丝不挂丢到大街上去,多少是会想找个地缝钻的,所以结论是他有羞耻心。可惜不能把这个假设告诉沈光霁,以防沈光霁让他实践。不管怎么说,这是大冬天。   正思索拿什么话反驳,沈光霁的吻就突然让他大脑短路,好像电脑中病毒,同一个窗口卡到满屏都是,关也关不掉,重启键都失灵了。   沈光霁的吻向来是克制的,今天比以往还要温柔得多,轻轻揉着徐远川的发丝,完全不像在索取什么,倒像十几岁的青春期第一次吻到暗恋已久的心上人。舌尖小心试探,始终不敢太深入,时不时收敛一点,只亲吻他柔软的唇。   徐远川觉得自己熟透了,整个人的状态跟小龙虾掉进沸水锅里没区别,煮个几分钟,喘息声都像告白。   他头一回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点“青涩”的影子,好像现在才记起沈光霁是他第一次喜欢上的人,手往哪放都感觉不对,眼睛闭上又睁开,睫毛颤动得厉害。   “老师…”   沈光霁退一步放开徐远川的时候,徐远川还双手搭在沈光霁腰上,只是中间多了距离,构不成拥抱了。   “我喜欢你。”徐远川说:“我...我特别爱你。”   看起来像下意识行为。   徐远川从不遮掩爱意,这话沈光霁前两年就听到耳朵起茧,不过见到徐远川说这话时脸红还磕磕巴巴的几率,相当于青天白日走在马路上偶遇外星人,于是没着急把他的手挪开。   就当是奖励,否则会恨不得把那对腕骨捏断。   事实证明徐远川难得死机一次,暂时不会死太久,脸上温度消散的工夫,CPU就冷静下来继续高速运转了。这体现在他又开始挑战沈光霁的忍耐限度,上前一步,双手从沈光霁的腰,一直抚摸到他的背。   “我感冒还没好,老师,你不怕传染吗?”徐远川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天哪,你明摆着是喜欢我啊。”   沈光霁竟然扯出个笑来,任凭徐远川那双手也不安分。   徐远川有点诧异,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每天犯贱的过程中把那点早就否认过的小众性癖给培养出来了,不然为什么要好奇沈光霁怎么还没扇他一耳光。   不但没扇他一耳光,还把他抱起来,安稳地走进房间,放在被太阳晒过的床上。像抱小孩儿那样,分开他的双腿,一手托着他的臀,一手抱着他的腰。接着俯身,膝盖顶进他腿间,又是一个吻。   徐远川腾不出空嘴贱了,沈光霁没绑住他的双手,也没捂住他的眼睛,他把握机会,紧紧搂住沈光霁的脖子,热烈回吻的模样更像个入侵者。   沈光霁扯开徐远川的外套,里面只有一件宽大的毛衣。显然不是徐远川自己的毛衣,袖子稍微有点长了,只能露出半截手指。而沈光霁还是没有脱衣服,他身上的伤疤太多,就像徐远川的画。徐远川偷偷看见过,只是没说。   房间没有拉窗帘,今天是个大晴天,屋内光线还算明亮。假如排除这时有摄影爱好者举着大炮在十万八千里外不小心拍到窗内风光的可能,那这窗帘不拉也没什么——徐远川是这么认为的,并且在第一时间就排除了这种可能。   沈光霁的手即便在深冬也是暖的,覆在徐远川腰腹上,掌心薄薄的一层茧,磨得徐远川发痒。   他闭着眼睛和沈光霁接吻,感觉到沈光霁解开他的裤子,还配合他自觉抬了抬腰,方便沈光霁把他的裤子扯掉。这时候不得不感谢自己穿的是沈光霁的睡裤,柔软的珊瑚绒,码数本身就偏大,脱下来完全不费力。   这是沈光霁昨天换下来的,扔在脏衣篓里,想等个晴天再放进洗衣机,结果太阳出来前,就逃脱了进洗衣机翻滚的命运,出现徐远川身上。   徐远川一向认为,裤子只要能起到遮挡作用就是好裤子,何况这条裤子还接触过沈光霁光裸的皮肤,那可以说是无与伦比了,刚才出门前都没想着要换。   空调的暖气还没灌满房间,徐远川觉得冷,更用力地往沈光霁怀里缩。   沈光霁拿开徐远川挂在他脖子上的手,顺便把徐远川身上的毛衣也脱了,很意外,竟然在徐远川眼里看见了不满。   “又是只有我脱。”徐远川看出沈光霁的疑问了,虽然忍住了没翻白眼,但语气跟翻了差不多,“就您身子金贵呗,看一眼能折寿。”   愣是人还在喘都不能老实。   沈光霁没理他,低头含住他胸前挺立的乳头,衔在齿间用力咬了一口。   徐远川痛呼一声,差点疼出眼泪,但没挣扎。   沈光霁把他往上抱,躺在床中间,又把枕头拿开,垫在他腰下面。沈光霁本就俯身离他很近,突然抬起的高度导致两人身下的欲望相贴。   徐远川已经习惯不伸手摸自己了,难耐地挺了挺身,阴茎蹭在沈光霁的裤子上。突然也不觉得冷,浑身燥热,忍不住咬紧下唇才不至于这么快就呻吟出声。   沈光霁又低头吻他,从他微张的唇,到滚动的喉结,再在他的锁骨上留下一圈牙印。沈光霁似乎很热衷于做这件事,每一次在床上都不例外。他觉得徐远川的锁骨咬起来很舒服,而且徐远川从不会因为疼就把他推开。   温热的吻持续往下,像在安慰似的,包裹住徐远川被咬过的红肿乳头。徐远川听见唇舌舔舐发出的黏腻水声,呼吸都急促了。   沈光霁抓起他一只手,放在另一边胸口,让他自己动手。   “不要,要你来。”徐远川说。   沈光霁起身,把床头的润滑油扔在徐远川身上,“我来可以,那你自己扩张,二选一。”   这次轮到徐远川的表情变幻莫测了,沈光霁轻笑一声,倒了满手的润滑,俯身含住徐远川那边没被抚慰过的乳头,手指也缓慢探向徐远川身后。   说二选一只是吓唬他而已。   “放松。”沈光霁又在徐远川锁骨上咬了一口。   徐远川有点发愣,沈光霁向来不爱做什么前戏,今天的亲吻多到他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沈光霁的手指已经进入很深,他甚至觉得好像没有预想中那么疼,只想要更深一点,更多一点,渴望被沈光霁完全占有。   沈光霁又塞进一根手指,看徐远川动了动,伸手像要抓住什么的样子,惩罚性地用力扩开不受控制往里收缩的穴口。   “不许反抗。”   徐远川向来是沈光霁说什么做什么,只好反手抓着床单,更大限度地张开双腿。可沈光霁仍然没有要进去的样子,等他看起来像是适应了,又伸进第三根手指。   徐远川轻轻摇头,又涨又疼,浑身都难受。   “今天我心情好。”沈光霁在徐远川耳边说:“允许你自慰给我看。”   沈光霁不会开玩笑,说要看就是真的会等到徐远川行动为止,徐远川如果跟他对着来,鬼知道他会一时兴起往徐远川后面塞什么要命的东西。   徐远川喘息着瞪他一眼,伸手握住自己早就勃起的性器上下撸动。   他还仰面躺在床上,正面对着沈光霁,身下垫着枕头,私密部位都在沈光霁眼里。早就不觉得冷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欲望灼烧,还是空调暖气终于有了温度。   他浑身发软,手上速度很慢,但他一慢,沈光霁在他身体里探索的手指也跟着慢。   “老师...”   徐远川的尾音有点颤抖,鼻尖也微微发红。并不是要跟沈光霁说什么,大脑混乱的时候只知道叫他:“老师,沈光霁...”   “嗯。”   沈光霁应了一声,这很难得。   “我想要你进来...”徐远川说,带着一点不明显的鼻音。   沈光霁握住徐远川的手腕,把他的手拿开,自己帮他撸出来,然后在他意识朦胧大口喘气的时候,手指沾上他的精液,伸进他嘴里,夹住他湿润的舌头,笑道:“尝尝你自己是什么味道。”   徐远川几乎要疯,可是沈光霁说过了,不许反抗。   “好吃吗?”沈光霁说:“要是这一点尝不出来,那就多吃一点。”   “不要。”徐远川趁着沈光霁手指拿出去的间隙,连忙用力摇头,“不好吃,我不要。”   “怎么会不好吃呢?”沈光霁也放在唇边舔了舔,“那你觉得什么好吃?”   徐远川没办法了,沈光霁难得温柔一次,要是光自己爽了就开始跟他说屁话瞎扯,那实在太破坏气氛,“你,你的...你的好吃。”   他伸手解沈光霁的裤子,见沈光霁没让他停,人也跟着起来,跪趴在沈光霁身下,张嘴含住他硬挺发涨的性器。   往常都是沈光霁按着徐远川的脑袋强迫他深喉,这次搭在他后脑勺的手却只是揉了揉,于是徐远川就选择让自己不那么抗拒的方式,含在嘴里轻轻舔。   有点像小孩儿吃雪糕,生怕咬坏了,只敢含着,又怕会化掉,还要时不时舔一舔末端。急于把甜味都吞下似的,舌头舔过的地方都要含住吸一口。   徐远川头疼地想,区别是这东西根本不甜,滚烫的,吃多少次都不好吃。   光用这种方式想让沈光霁射出来太难了,沈光霁也不着急,双手滑到徐远川胸口,逗弄那对还挺立着的乳头,指腹打着圈,又捏又扯。徐远川嘴里塞得太满,只能从鼻腔里发出细微的低吟,时不时停下来喘口气,然后继续埋进沈光霁腿间吞吐。   沈光霁腾出一只手挪到徐远川身后,扩张过的后穴再伸进一根手指已经轻松多了,徐远川的欲望又被撩拨起来,忍不住抬头看向沈光霁。   沈光霁读懂他的意思,眼神往下,示意他不许停,手仍然在他胸前和后穴挑逗,徐远川得不到疏解,难受得不停往沈光霁腿上蹭。   等沈光霁玩够了,才拍拍徐远川的脸让他起来,托着他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身上,“想要就自己来,别让我教。”   “你是老师,这个都不教吗?”   这个角度徐远川刚好能吻到沈光霁的额头,他故意贴沈光霁很近,说话时一直贴着沈光霁微微出汗的额角。刚才什么都“吃”过了,现在根本懒得计较这点汗液。   沈光霁又把徐远川托起一点,让他能自己感受到身下顶着他的阴茎,“你不是聪明得很吗,怎么还用得着我来教?”   “嗯...”   徐远川扶着沈光霁的肩膀缓慢往下坐,比起手指,这根东西的尺寸还是太大了,想不疼都难。   是徐远川自己坚持要求的不要沈光霁戴安全套,现在突然有点后悔当初那个无知的决定了,毕竟那玩意多少能起点润滑作用,总比他刚才舔那么一会儿要强。   好不容易吞进去一些,总觉得差不多了,但看沈光霁隐忍的表情,他就知道还差得远,于是心一横,直接一下坐到底,疼到趴在沈光霁的肩膀上,喘息声都像呜咽。   “疼...老师,我好疼。”他在沈光霁耳边低声说:“抱抱我吧...”   而沈光霁只是摸了摸他的背,“还没开始做,拿什么来要奖励。”   徐远川不停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快速适应,然后慢慢抬起腰,抽离一点,又坐下去。   起先动作很小,速度很慢,直到沈光霁亲了亲他的脖子,又握住他的性器帮他上下套弄,速度就稍微快了一些,呻吟也止不住了。   沈光霁不够尽兴,在徐远川侧头想要亲吻他的时候抱着徐远川躺下,就着这个姿势一下顶到最深处,含住他的舌头,吞下他的呻吟,抬起他的双腿快速抽插。   沈光霁太熟悉徐远川的身体,快感逐渐把疼痛都取代了,而且今天是第一次,沈光霁在做爱的时候吻他,他哪里顾得上问沈光霁是不是爱他,每一处感官都用来记录现在了。   欲望快攀升到顶峰的时候,铃口被沈光霁用手牢牢堵住,发泄不出来。徐远川不知道沈光霁想干什么,只记住了沈光霁说“不许反抗”,于是一直看着沈光霁的眼睛,唇齿间在喊些什么也不知道,都快认不出那究竟是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沈光霁倒是听见了,徐远川在说:“我真的喜欢你,我爱你。”   他放慢了速度,一点一点拓开内壁,往徐远川最敏感的地方轻轻磨。   “听话,再忍忍。”沈光霁轻声说:“跟我一起。”   语气听起来像在哄他,他只好颤抖着点头。   想抱沈光霁,又还是放下了手。距离太近,沈光霁每进入他一次,垂下来的衣摆就在他身上停留一次,痒得厉害。   也不知道强忍了多久,沈光霁在身体里快了又慢,不停贯穿他,填满他,又离开他。发泄不出的欲望越发肿胀,甚至有点疼了。   等沈光霁终于松手,他感觉眼前一片白,耳朵也听不清了,声音沙哑,满脸都是眼泪。好不容易缓过来,发现身后夹着沈光霁的精液,温度还没彻底冷却。   他不喜欢沈光霁戴套,但是沈光霁以前不会弄到他里面。   不过也无所谓,徐远川想,在沈光霁面前,他那点洁癖就像说着玩一样。   “怎么又哭。”沈光霁揉揉他汗湿的头发,“这次也是故意哭给我看的?”   徐远川一愣,忍不住笑起来,眼里闪着泪,沈光霁的脸都模糊了,“怎么看出来的?”   “太假。”   徐远川那句“跟你比是自然”没说出口,因为沈光霁把他抱起来了,看起来是带他去洗澡,他连忙搂着沈光霁的脖子,以防沈光霁直接把他扔在地板上。   “手拿开。”可是沈光霁说:“不许抱我。”   徐远川把手放下,回答了沈光霁前一个问题:“这次不是故意的。”说着还问:“你欺负我,还不许我哭吗?”   沈光霁没说话,显然不打算理会他。   卫生间的地面是凉的,沈光霁抱徐远川进来的时候一脚把门边的地垫踢到了水池边,让徐远川踩在软毛的地垫上。   徐远川脸上的泪痕干了,眼尾还是红的,看沈光霁的时候有点像雨天躲在屋檐下的流浪狗——沈光霁经常喂的那只,身上脏兮兮的,眼神却纯净得很,一看见沈光霁就摇尾巴。   “不洗澡吗?”徐远川问。   因为沈光霁看起来不打算让他进淋浴间。   “你射了几次,我呢?”沈光霁说。   徐远川一瞬间觉得沈光霁的笑容没那么好看了,笑得他腿软,很想逃出去。   “是不是该公平一点?”沈光霁摸着徐远川的脸,“上面的嘴还是下面的嘴,自己选。”   这次的二选一不是说着玩的了,徐远川逃不掉,只好垂死挣扎一下,“我用手给你弄出来,好不好?老师,我真的没力气了。”   沈光霁掰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用力把他按在洗手台上,“啊,要选下面吗?也对,下面不需要你花力气。”   徐远川的胳膊撑在洗手台上,又硬又凉,硌得他难受。   沈光霁伸手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有些狼狈的脸。他摇摇头,却被更用力地禁锢住。   “以前不是问过我,高潮应该是什么表情吗?我教你,你这么聪明,马上就能学会。”沈光霁咬了一下徐远川的耳垂,“乖一点,不许低头。”   说完就放开了,好像确定只要自己说了“不许”,徐远川就一定会照做。   肠道里还有沈光霁的精液,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沈光霁插进来时,徐远川仿佛能听见被挤出的水声。他整个人也像刚从水里捞起来,背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汗。   只看了不到三秒钟,徐远川就控制不住低头了。   沈光霁在他身上做什么都可以,他能接受的都会接受,不想接受的沈光霁多说一句他也会妥协,但是不代表他愿意看到那样的自己。   “啊…”   沈光霁直接进到最深处,对准徐远川身体里最脆弱的那块软肉猛烈撞击,丝毫不给徐远川喘息的机会。   徐远川整个上半身都快趴在台子上了,不停颤抖,发丝都摇晃。   沈光霁在徐远川腰上掐了一把,不算太用力。   “听话,别让我像之前那样对你。”   不许低头,不许低头,不许低头。   徐远川在心里重复沈光霁的话,抽泣着微微仰头。   镜子里的人又满脸都是泪痕,泪痕下是泛着潮红的脸。   “老师,别让我看...求你。”这样说着,可下身却又因为沈光霁的猛烈冲撞有再次抬头的迹象了。   沈光霁伸手抚摸他,笑道:“你看,你明明就很喜欢啊,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很兴奋吧?你天生就没有羞耻心的,在委屈什么呢。”   徐远川摇头,哭声都是细碎的。   原来沈光霁从都到尾都只是在验证那句“天生没有羞耻心,是吗”,不惜装出一副爱他的样子,亲吻他、拥抱他,用温柔的语气叫他听话。但他现在没有力气骂一句“你是不是疯子”了,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沈光霁是想故意羞辱他,他还是很爱沈光霁。   “老师...老师我不想看,我知道错了...有羞耻心的,我有...”   他抓着沈光霁的手腕,想把他的手拿开。因为沈光霁又堵住了他的欲望,再一次想射射不出来,双腿一点力气都没有,全靠沈光霁托着他的腰,不留空隙地快速顶撞,让他想从台子上倒下来都做不到。反抗也反抗不了,除了看着镜子里的人哭着挨操,什么都做不到。   然而沈光霁无动于衷,尾音上扬,像是真的感到疑惑,“不想看吗?你明明就很喜欢啊。”   “我不喜欢...”   “那为什么硬了?”   “因为喜欢你...”徐远川也不知道自己夹着哭腔的声音能不能把话说清楚,每一个字都带着喘息,“喜欢你…才有反应的。”   听见徐远川这样回答,沈光霁的速度终于慢下来。   他问:“想射吗?”   徐远川说不出话,只好点头。   沈光霁又笑了,“真的要射吗?那你就是第三次了,可我第二次都还没给你,公平起见,我们今天根本结束不了,我会做到我们次数一样为止的。怎么办呢,你想好了吗?”   徐远川拼命摇头,嘴里说着求饶的话,但都被沈光霁刻意无视掉,“不要啊?那好吧,那就我们一起,像刚才那样,你会喜欢的。”   沈光霁又只对着那一个地方撞,每一次都插到最深,根本不打算放过他。   一直到他哭着说:“老师...让我射吧,求你了...好疼...”   沈光霁说“好”。   松手的同时,加快抽插的速度,掐着徐远川的腰,射进他身体里。   徐远川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这次沈光霁没有抱起他,他跪坐在地上,侧身靠着沈光霁的腿,精液在肠道里缓慢流动,只有一点点流出穴口,弄脏了身下的地垫。   沈光霁低头看他,等呼吸平稳了,蹲下身抬起他的下巴,问他:“现在知道高潮是什么表情吗?”   以为这样就能看到徐远川有所谓的羞耻感,或者惊慌失措的痕迹,再不然也得有气无力骂他两句,可徐远川只是乖乖点头,非常轻地应了声:“嗯。”   沈光霁一松手,徐远川就垂下头,于是也就没看见沈光霁脸上的表情,只看见沈光霁手背的血管很明显,手腕也在用力,像在克制什么。   想打我吗?   徐远川想。   他把手心覆在沈光霁的手背上,吸吸鼻子,小声说:“老师,我想洗澡。”   声音彻底哑了,喉咙也有点疼。   沈光霁站起来,把花洒打开,调成合适的温度,浑身被水淋湿了也没脱衣服。   他把徐远川扶起来,让徐远川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手指伸进他湿润的后穴,把里面的精液清理出来。   徐远川有些贪恋地抓着沈光霁的衣服,沈光霁说不许抱,他就只做到这样。   沈光霁感受到了,接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神沉下来,勾了勾唇角,在徐远川耳边说:“还欠我一次,没有忘吧?”   徐远川愣住,抬头看沈光霁,“下次还...好不好?”   有点恳求的语气,眼里还是湿润的。   沈光霁沉默着看他。徐远川这个人,只有在做爱的时候乖,平时那张嘴在沈光霁面前也从不吃亏,所以沈光霁才觉得这时候欺负他有意思,“要不这样吧,你替我射一次,就算游戏结束,不然你想像刚才那样继续轮着来,也可以,你忍住不射,就能结束,忍不住...就再来。”   徐远川愣愣地摇头,“做不到...老师,我不要了...”   沈光霁替他擦掉刚落下的眼泪,捏捏他的脸,柔声说:“我觉得你能做到啊,做到有奖励的。”   于是他又改口,“你帮我...”   话音一落就后悔,可惜沈光霁听见了,没办法撤回。   沈光霁的手抚上他的性器,一边缓慢套弄,一边跟他接吻。能舔到他滑落到唇角的眼泪,淡淡的咸味,沈光霁不喜欢。   徐远川的喘息声像哭,接吻都没力气了。   沈光霁的手又转向他身后,里面的精液还没彻底清理干净,伸进来的手指又把它推得更深。   徐远川已经不觉得身体传达的信号是快感了,每一处都酸胀难受,想立刻停止。但他知道沈光霁不会心软,求饶没有用。   这种时候竟然做了场白日梦。   好像回到小时候的家里,爸爸妈妈都在,他和沈光霁坐在院子里画画,天气好得像冬天里也有盛夏。   他在画海边的飞鸟,沈光霁在画面前的花。   到了下午,爸爸给他们的茶杯里续上红茶,说:你们都是男孩儿,要多出去走走,不要天天闷在家里画画儿。妈妈过来说:画画儿也很好啊,将来做个艺术家。   晚上沈光霁就住在家里,他靠在沈光霁怀里看电影,看到男女主角在教堂宣誓时,转头问沈光霁:要不然我们也结婚吧?沈光霁说:好啊。   接着他们就成为了电影里的人,他看见沈光霁热泪盈眶,说我愿意。他们交换对戒,亲吻彼此,台下的父母上来拥抱他们,留下一张四人的全家福。   后来他把这张照片挂在家里,沈光霁在几步之外看高度,一会儿说左边高,一会儿说右边高,他生气地转过身,却发现沈光霁的头发白了。   原来他们已经在一起那么久。   不明白为什么脑海里会出现这些,等回过神来,也不知道完没完成沈光霁的要求。   身下流淌的根本不是精液了,至于是什么,他不想承认。花洒还开着,把刺耳的水流声覆盖了,假如这也是沈光霁计算好的,那还真算得上仁慈,否则他的确会无地自容。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可能是吧,耳边仿佛听见哭声了,又好像不是,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感官好迟钝,意识也模模糊糊,只觉得自己像一滩跌入无底深渊的烂泥,不停下坠、下坠,什么也抓不住,手中空无一物。   失重感来临之前,沈光霁接住了他。   沈光霁似乎还给他洗了澡,记不清了,大脑里好像被人挤进一整瓶的浆糊,沈光霁推着他动一下,脑袋就无力地晃一下,于是就有更多的脑神经搅在一起。眼睛也睁不开了,困得要命。   接着他被沈光霁抱起来,走到房间里,被暖气包裹住。   又是像抱小孩儿那样,他贴着沈光霁的胸口,侧脸靠在沈光霁的肩头。   沈光霁轻轻拍他的背,一下又一下,隐约还能听见沈光霁唱摇篮曲。   到底是不是摇篮曲呢,就只有一句话不停重复。   “小远,别哭了。”   小远是在叫谁?   他失神地望向窗外。   雨密得像雾。   --------------------   其实只有一章,不小心超字数了,干脆当两章(鸽子人发言,下次见或许就是下辈子(但是会争取尽快投胎的。 第12章   徐远川一觉睡了整整十六个小时。从昨天下午五点多,到今天早上九点多。睁眼的时候感觉浑身骨头都被人打断重组过,动一动就要再次断裂开。嗓子疼,眼睛也疼,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的。而且很饿,昨天刚好在晚饭时间“陷入昏迷”,沈光霁尝试过叫醒他,根本叫不醒。   他晕晕乎乎爬起来,没看见沈光霁,坐着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房间外有动静,心想沈光霁可能不在家。他揉揉发涨的太阳穴,慢吞吞掀开被子,这时才发现床单被套换了新的,绒面贴在皮肤上很舒服。   然而他身上还是一丝不挂。   接着磨磨蹭蹭下了床,把床边椅子上沈光霁换下来的浴袍胡乱往身上套,动作幅度稍微大点都腰酸背痛。   太胡来了。   他想,下次还是得跟沈光霁一起健身,不能光盯着看,否则进行一些体力运动的时候容易像个提线木偶,光吃亏不说,事后还虚弱。   厨房里仍然什么都没有。徐远川摸着肚子打了个哈欠,给自己冲了杯蜂蜜水。   不知道是昨天做太激烈的缘故,还是一觉睡太久的缘故,也可能是空调一直没有关,门窗又一直紧闭,头晕得像大脑缺氧。   他走到玄关试了一下,发现没被反锁在屋里,于是在沈光霁的浴袍上又套了一件沈光霁的羽绒服,捧着沈光霁的水杯,悠哉悠哉踱步到走廊呼吸新鲜空气。   今天也是个大晴天。   他看见沈光霁在楼下,穿着和满地银杏落叶色系很搭的卡其色大衣,手里提的东西像是早餐,脸上笑容温和,在跟昨天让他帮忙搬家的老师聊天。   沈光霁今天把头发扎起来了。   徐远川把胳膊搭在护栏上,不经意露出点笑容来。他其实很喜欢看沈光霁扎头发,会让他回想起在北城的第一次遇见。   沈光霁平时很注重形象,每天要穿的衣服都会在前一天晚上准备好,不论春夏秋冬,十天半个月内都见不到他穿重样的。出门前发型也会精心打理,哪怕是像今天这样看似随意地扎个小马尾,背地里说不定得折腾多久,可以说是服装造型比表面功夫还要完美。   徐远川以前还吐槽过,说想不通人为什么要用四位数的吹风机,像他的头发,洗完在楼下晃两圈就干了。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爱好,是衣服就能穿,只要别码数太小勒着他,太大都无所谓。他妈妈给他买的衣服就总是太小,所以他喜欢穿沈光霁的衣服。   楼下很快结束了话题,沈光霁从手中的袋子里取出来一杯豆浆递过去,说“这么早肯定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吧,这个还是热的”,老师接下了,沈光霁又给他递纸巾。分别前的最后对话是,沈光霁说“有任何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老师说“真的多亏有你”。   徐远川有时也分不清,沈光霁那些乐于助人的行为到底是内心善良,还是希望别人都说他好。如果是内心善良,善良的人容易得精神病,如果是希望别人说他好,那说明他的愿望是做个好人,会想做好人,又说明他的内心应该有点善良,归根结底,难怪沈光霁有点精神病。   看见沈光霁进了楼道,徐远川转过身,面向沈光霁即将走来的方向,等沈光霁出现在二楼走廊,并且和预料之中一样收敛了笑意,徐远川反倒笑得开心。   他迎上去,接过沈光霁手里的早餐,顺便把手上的蜂蜜水塞到沈光霁手里,莞尔道:“既然豆浆只剩一杯了,那你就喝这个吧,我跟你换。”   沈光霁端着自己的杯子欲言又止,但皱了皱眉,还是没说什么,眼神示意徐远川进屋去。   徐远川站在门口不动,张开双臂,笑出两个酒窝,“先抱我。”   “为什么。”   “哄我啊。”徐远川说:“我昨天睡着了,谁知道我的奖励有没有被你忘掉。”   沈光霁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继而很自然地走近他,用没拿杯子的那只手在他腰上搂了一下,肩膀碰了碰肩膀,到这里就算结束。不像恋人拥抱,倒像一些需要假客套的社交场合中一个不走心的敷衍动作,一般情况下,比较符合这类行为的心理活动是“真他妈受不了,赶紧结束赶紧滚”。   不过徐远川足够感动了,欢欢喜喜进了屋,龇牙咧嘴往沙发上坐,无比虔诚地开始享用他的早餐。   刚咽下第一口豆浆,他就转头看向门边的人,低低唤了声:“沈光霁。”   沈光霁在称呼这件事上没有要求,不至于故意找茬说徐远川没大没小,然后借机欺负他。   “说。”   沈光霁把外套脱了挂起来,坐在徐远川对面的椅子上,两人中间隔着茶色玻璃的矮茶几,茶几上除了刚刚带进来的早餐,还有几颗透明的键帽。沈光霁昨天晚上失眠,心情烦躁,在客厅大扫除,从沙发底下找出来的。   徐远川的目光就停在那里。   他问:“你最近怎么了?”   沈光霁微微一怔,但语气还是淡淡的,说了个疑问词,疑问却很少,“什么。”   徐远川抬头看他,眨眨眼睛,说:“对我特别好。”   沈光霁差点要问他“好过吗”,忍住了。心想,看来对他好也挺容易的。   下午沈光霁有事要出门,徐远川浑身难受,只想躺着,然而行动并不打算附和意念,沈光霁穿外套,他也跟着穿,沈光霁站在镜子前扎头发,他就站在旁边夸沈光霁真好看。   沈光霁看出来徐远川是要跟自己一起出去了,神色变了又变,最后抬起胳膊,大手罩在他头顶,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说:“你待在家。”   “待在家”,多好听的一句话,这分明只是教师宿舍而已。   徐远川立马点头了。   “行,在家等你,早点儿回来。”   他学着说了一次,心跳有点快。   他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时常提起的所谓“幸福感”,油然而生,灌满一整个胸腔。频繁体验有益于延长寿命,并发症是当下看什么都顺眼,莫名其妙感谢一切,甚至想说活着真好。   沈光霁扶着徐远川坐回沙发上,等他慢悠悠靠在抱枕上才转身走。   没走两步又被叫住了。   “等一下,老师。”   沈光霁回头,徐远川满怀期待地冲他招了招手。他犹豫的时间很短暂,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犹豫了。然后退回两步,坐在徐远川身边,沉默着等徐远川的下文。   徐远川的表情从诧异到惊喜,他没想到沈光霁能搭理他。于是非常放肆地凑近,在沈光霁脸上亲了一口。   十分夸张的反应,有点像刚学会用亲吻来表达喜爱的小朋友,迷迷糊糊用嘴唇在喜欢的长辈脸上笨拙地触碰。   “我好喜欢你。”   突然跑到嘴边的话也敢直接说,没有顾虑,纯粹又直白。   实际上徐远川是一时冲动,通常情况下有这种冲动他都会先征求沈光霁的同意,从不擅自行动。被沈光霁弄死不是大问题,他只担心沈光霁会从此以后不允许他靠近,那么多次想要拥抱却不主动也是这个原因,他认为自己今天完全是被沈光霁破天荒的态度冲昏了头脑。   虽然他的头脑很清醒,但他可以强行说成糊涂了,平时没有这个推卸责任的机会。   这时沈光霁看了他一眼,兴许觉得他这个样子傻得可怜,竟然也凑过去在他脸上碰了碰。很轻的一下,连触感都不明显,要靠心理暗示捕捉。   然后沈光霁走了。听见门被反锁的声音,徐远川才恍惚从云端降落。   他深吸口气,掀开被子坐起来,迅速跑到门边的窗户往外看。这个窗户外面就是走廊,等沈光霁再走远些,就能看见他离开的方向。   沈光霁的背影一走远,徐远川立即回房间把衣服穿好,衣柜里拿到哪件是哪件,头发乱糟糟的没管,飞快从窗户翻出去。   房间的防盗窗跟玄关旁边那个不一样,这边有一个安全门能打开,只是徐远川今天身体不舒服,翻窗的动作不太流畅,落地也没站稳,摔在草地上,沾了一身干枯的草,把沈光霁的外套弄脏了。他猜沈光霁看见会生气,有点庆幸站起来的瞬间感到脚踝一阵剧痛,假如表现得严重一点,沈光霁说不定会愿意同情他。   他本来不想这么干,沈光霁以往把他锁在家他都会安分待着,本身也不是多好动的人。可今天太奇怪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孩儿都懂的道理,沈光霁就不可能对他这么温柔,一定有别的原因。   沈光霁去的方向范围太广,何况没人规定他必须一条直线走到头,背影消失在徐远川视线之后拐了多少个弯谁都不清楚,徐远川仍然只能用表面跟踪实际偶遇的方式往一切有可能的地方猜。   那边有教学楼、有画室、有展厅...   有画室。   徐远川决定先往画室去,浑身酸胀,脚踝疼,走不了太快,恨不得校车假期也开,难受到意志都不那么坚定了。   幸运的是,他终于猜对一次。 第13章   学校的画室是单独的一栋楼,每一层分别属于不同的院系,服设专业只有大一上学期需要来这里。沈光霁在三楼有一间单人画室,他不经常来,但一来就会待很久。   徐远川不认为这二十平米地里能藏什么秘密,他又不是没来过,怎么今天就不能来。   抓着扶手上了三楼,先看见画室走廊满墙的喷漆涂鸦,用色明艳,图案大胆,看起来十分猖狂。   大一的时候就听自己班的老师说,这跟沈光霁的风格极其不搭,但确实是沈光霁的作品。徐远川那时就在想,沈光霁兴许是个骗子,他总在撒谎,人是,画也是。   接着沈光霁的那间画室接连有人出来,他们不是校内的人,脸上表情不多,手上搬走的,是沈光霁的油画。   徐远川下意识要去拦住他们,可沈光霁跟着出来了,他只好忍住冲动,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尽可能只表现出好奇的样子,“老师,你要换画室吗,怎么把画儿都搬走了?”   这是他和沈光霁在一起的那天就约定好的,假如有外人在场,他们就是最普通的师生关系,如果徐远川不接受,那就不要在一起。   徐远川从没想要得到别人的肯定或者祝福,只要沈光霁自己能承认他们“在一起”,他就什么都能答应。   当时是那么想的,还觉得“地下情”很刺激,没想到实践起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如果谁有可以让时间暂停的特殊能力,他一定会在开学之后去求那个人帮他暂停几分钟,他要在广播站大喊:你们都认识的那个沈光霁和服设大三的学生徐远川是情侣!喊完就离开现场,然后让时间继续,这样所有人都能莫名其妙得知这件事情,就好像上帝把这个认知灌输进了他们脑子里。   沈光霁没立即回答徐远川的问题,他把徐远川扶进画室坐下,耐心地给他把外套上沾到的草一根根清理掉,还笑着说:“我的天,你一个服设的学生,穿的这是什么啊。”   语气像在跟关系很亲近的人开玩笑。   徐远川低头看自己,沈光霁的冬季外套里,竟然是一件沈光霁的秋季外套,秋季外套里,又是沈光霁的睡衣,偏偏裤子是自己的运动裤。鞋带也散了,一路上都没想着系,包裹着一层浅色的灰,过后很难洗。他伸手在头上抓了一把,一觉起来头发也又卷又翘。还半边身子沾着草,毫无生命力的样子跟他现在的表情很像。   “就这些了吧?”门外有人问沈光霁:“要没有了我们就先过去,回头算好钱发给你。”   沈光霁应了一声,察觉到徐远川要起身,用力按着徐远川的肩膀,“别动。”   等人都走远了,听不见楼道里的脚步声,徐远川才抬头看向沈光霁,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沉声问:“你要去哪儿?”   沈光霁挑了挑眉,手腕意外的有点疼,“你想说什么?”   “你之前说把画儿都卖了,因为我没亲眼见到,所以你说什么我信什么。”徐远川指着空荡荡的门外,“这就是你说的卖了?”   他站起来,松开沈光霁的手腕,低着头,花了很大力气让呼吸平稳,然后小心翼翼去牵沈光霁的手。生怕会被拒绝似的,手指刚碰到沈光霁的掌心,又自己退开了,改为抓着沈光霁风衣的袖口,抓得太紧,掐出几条难看的褶皱。   “你不可能把你的画儿卖给外行,就算真的要卖,你一定会亲手送到对方手里。你今天...你刚才,明显是要把它们送走,为什么,带去哪儿?”   沈光霁还是没回答,“怎么出来的?”   徐远川却不会回避沈光霁的问话,“翻窗。”   沈光霁刚刚就发觉徐远川的走路姿势不对劲,又问:“扭伤了?”   “嗯。”   沈光霁笑道:“这次只是扭伤而已吗?”   徐远川也跟着笑,“不然怎么来见你?”   沈光霁讨厌徐远川这样的眼神,他知道徐远川早就生气了,一直强忍着没歇斯底里。   于是突然就没了瞒这瞒那的兴趣。   “我离职了,开学前就走。”他说:“原本想等你下个学期自己发现,那样更有趣,你偏要提前知道,真没意思。”   话音落下,他直接转身出了画室。   徐远川抓着他的袖子,整个人被往前带了一下,那一点点布料离开手心的瞬间,好像真的弄丢了什么。   “别走。”   声音太小,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只好跟在沈光霁身后,可是太疼了,追不上他。   明明不久前还沉浸在爱里,沈光霁出一趟门而已,怎么就翻天覆地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在爱意像火一样燃烧的时候泼他一盆冷水,故意的吗。   “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徐远川在沈光霁身后问。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了,他需要用更大的声音,“我可以去申请退学,我跟你走啊!”   沈光霁走到楼梯口,脚步突然顿住。他回身面向徐远川,神情随意又认真,就像这个问题是真的不知道答案,但同时也没有那么强的求知欲,“可我为什么要带你走?”   徐远川以为自己从来不惧怕这样的温度,按理来说应该习以为常了,结果还是控制不住发抖,好像浑身血液静止流动。   “我入职那天就计划好了今年要走,有你没你都一样,我只是不会为你留下来。说明白点,你不在我的任何一项计划里。”沈光霁等着徐远川慢慢靠近,贴近他耳边,轻轻笑起来,“你是不是忘了,从一开始就是你打扰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我好不容易能解脱了,为什么要带上你?”   徐远川红着眼睛,终于像沈光霁预料中的那样抓住他的衣领,所有情绪外露,仿佛撕开某个包装袋,跑出的气体把里面的东西都弹出去。   “我打扰了你原本的生活?”他嗤笑一声,“你在别人面前什么样子,在我面前又是什么样子?你本身就需要一个能让你卸下伪装好好放松的人,我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怕,你凭什么说离开我才是解脱?”   沈光霁说:“凭我不喜欢你啊。”   徐远川根本不信,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别他妈放屁!我身上这些是他妈狗咬的?”   沈光霁也难得不去计较,“在床上是挺让我满意的,这不代表我要喜欢你,何况是你自己说的,我们各取所需,你现在何必表现得这么深情呢,难道真以为我把你当成什么...救赎吗?”   徐远川摇头,“可是你需要我。”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徐远川,这句话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都适用。”沈光霁说:“在你出现之前,我的生活风平浪静,相反的,是你经常让我觉得很烦,比如现在。”   “随便吧,随你怎么说,我一个字都不信。”徐远川松开手,定定地看着他,“我只是想知道你要去哪儿,联系方式会不会换掉,我能不能在想你的时候找到你。”   “都不能。”   “那你就别想好过。”   沈光霁没扶着徐远川下楼,徐远川也没去追沈光霁的背影。他坐在楼梯上,把散开的鞋带系好,一声不吭地把外套上剩下的枯草摘下来,等做完这些事,才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回去。   稍微抱了一点沈光霁会在楼下等他的期待,走到楼下发现期待落空,却没有多难受。他需要一点时间把情绪整理好,如果沈光霁在身边根本做不到。只是画室到教师宿舍的路程不算短,跌入谷底的心情隐约把疼痛加剧了。   艰难回到宿舍,浑身力气都耗成了负数。他抬起胳膊敲门,等了一场白日梦的时间门才打开。   沈光霁刚才在洗衣服。他听见敲门声了,不是故意不开,只是想着,反正要洗完了,何必中途把水关掉、把手擦干、走去开门,又再走回卫生间,重新开水、把手打湿,继续洗同一件衣服。好麻烦。   而徐远川也彻底冷静了,安安静静换鞋,又安安静静回房间。   沈光霁把衣服晾了,进来拿手机充电器,正好看见徐远川扶着衣柜脱运动裤,身上只剩一件沈光霁的贴身睡衣。   “你等等。”徐远川又一次在沈光霁出去前叫住他,“太疼了,帮我一下。”   沈光霁犹豫半晌,像在观察徐远川话里的真实性,又像单纯有点不乐意。   犹豫到最后,还是上前帮徐远川换上了成套的睡裤,顺便把他扶到床上坐好,腿上盖着被子,腰后垫着枕头。   徐远川抿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唇,抬眼看着沈光霁,小声说:“我不跟你犟了,你对我好点儿吧。”   沈光霁偏了偏头,“我不认为我有哪里亏欠你。”   徐远川不想跟他争论,干脆转移话题:“你想看冰雕吗?”   沈光霁没回答。   “不是说开学之后走?我带你去北城过年。”徐远川自顾自道:“我不清楚你有没有在北方待过,我们那儿每年冬天都下雪,能下特别大特别久,你一定会喜欢的。”   “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没有必要告诉你。”   “我想知道。”   徐远川的每一句话都接得很紧,几乎是在沈光霁说完之前就出声了。他很着急,他觉得沈光霁说开学前走是假的,他怕明天之后的每一天都见不到沈光霁。   “你突然对我好,是想好聚好散吗?”这么想着,干脆直接问了:“你又骗我了,你不可能等到假期结束再走,你今天就是来跟我说再见的。”   沈光霁难免意外,徐远川今天猜中的已经不止一件事了,他自认为是没有露出任何端倪的。   可是徐远川的理由竟然只是:“不然你怎么会愿意抱我?我今天什么也没做。”   那样就算拥抱了吗。   沈光霁也不太明白。   他不明白的东西有很多,比如徐远川的爱究竟从何而来、是真是假、能持续多久,假如要把徐远川的爱处理掉,是不是能像下楼扔垃圾那样简单。   好多类似的事情,他每天都在想方设法求证,每当有答案了,他又会疑问,当下的答案包含错觉的成分吗、能成为永恒吗,如果在未来发生质变,他应该杀死徐远川,还是杀死自己。   毕竟人是不可能成为救赎的,人只会是一个接一个的深渊。   他低头看徐远川。   从昨天开始,徐远川就很狼狈,好像可以无限狼狈下去,没有底线,坚决又易碎的样子让他想起不久前看过的新闻,一群撞死在玻璃窗上的麻雀,鲜血好似盛放的烟花,死亡的瞬间在麻木地下坠,可它明明是会飞的。   而那个人落到地上飞不起来了,还是只问他:“你到底要去哪儿呢?”   沈光霁仍然不想回答,“我不知道你在坚持什么。”   徐远川却好像被这句话点醒,突然不坚持了,“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能找到你。”   他睁着眼睛,像是在看沈光霁,目光又直接穿透沈光霁的身体,似乎找不到落定的地方,包括自己整个人都没有实感了,于是被迫悬在半空。   他说:“我可以让宋哥把你的照片发微博,这样每一个知道他的人一遇见你就会偷拍你,然后告诉他,最后所有人都认识你了,所有人都能找到你。”   沈光霁闲着无聊,回应了这句傻话,“他是个公众人物,凭什么帮你。”   徐远川又笑了,眼里空荡荡,“那我就告诉全校的人,我们每个假期都在教师宿舍的床上干什么,那么多人在这栋楼里见过我,一定有人相信。我浑身的痕迹就是证据,见过我的人就是证人,你逃不掉。”   他说着坐直了身子,笑意越发浓烈,呼吸跟着急促,像是一切困扰突然迎刃而解,“你手机里那些我的照片儿对我没有任何威胁作用,你要是喜欢,我现在能脱光了给你拍个够。你知道的,我不要脸,我无所谓,从来只有你一个人在意别人的看法,可是你把我丢下了,你就要付出代价!”   沈光霁皱着眉,问他:“你就那么爱发疯么?”   徐远川一愣。   他想,沈光霁讨厌他是应该的,因为他一出现就对沈光霁死缠烂打,北城追到西城,可以说是阴魂不散。但他觉得,为了维持所谓完美形象就放弃把他推开的沈光霁也有错。就像放纵孩子做坏事的父母那样,嘴上说着这样不行,实际上每次都要犯包庇罪。   他知道沈光霁总有一天会这么问,早就想好了反驳沈光霁的话,甚至还隐隐期待了很久,想着沈光霁一问,他就回答:这不是都怪你吗?把我宠坏了。没想到真到了今天却说不出口了,因为当下的沈光霁看起来并不想听见他故意讨好。   沈光霁看他哭都不会心软了,讨好自然也失去了作用。   可是为什么呢。想不出答案,只好说:“只要你活着,我总会找到你的,你想摆脱我,那你就去死,死的我不要。”   --------------------   双更嗷,不要漏掉前一章。 第14章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徐远川希望那是假的。   他在北城那么多年,一直担任照顾别人的角色,在西城两年半而已,前前后后大伤小伤算不清有多少,很难不感慨,沈光霁真是他的灾星。   而他的灾星说走就走,留给他的只有一盒仅剩两支的烟。   沈光霁非常讨厌烟味,徐远川多次在心里立誓要戒,然而跟多次立誓“今天之后不再喜欢沈光霁”一样反复失败。   他觉得很奇怪。沈光霁走了,他并没有多难过,好像所有的难过都在挽留沈光霁的时候透支了,挤不出多余的。但他好不容易控制住的烟瘾却比以往更大。假如制造出的云雾不会散,那大概能把这栋楼包裹起来,带他一起腾空万里。   沈光霁走前把手机还给他了,陈风果然还躺在黑名单里,且黑名单里还有宋朝闻。好在宋朝闻没给他小侄子买手机,不然名单里还得再多个人。   他认为自己状态不对,给陈风打了个电话自救。   “你终于活了。”陈风一接电话就说:“我之前差点儿要报警。”   徐远川心想你报警也是可以的,我当时正在经历一场自投罗网的绑架,就是这种情况公安局可能不受理。   “手机好用吗?”陈风又问。   徐远川没听明白,“什么玩意儿?”   “你没用新手机?”陈风一愣,“我以为你猜到是我买的才给我打电话!”   徐远川想明白了,但还是说:“你最好解释一下。”   于是陈风说,他打不通徐远川的电话,以为他出事了,上西大官网找遍了能打的号码,一个接一个地问,千辛万苦好歹联系上了徐远川的辅导员。辅导员也试着打了一个,系统提示关机,她转头就去问学校里众所周知的徐远川表哥,表哥沈光霁说,徐远川手机丢了,找不回来,还没买新的。   “然后我就给你辅导员儿说啊好吧,那如果我给他买一个寄过去,收件人应该填谁的号码,你导员儿说就填他表哥的吧,他俩估计在一块儿呢!我把号码发给你啊!”陈风用自己的口音和语气模仿了徐远川的辅导员,可惜相似度为零,徐远川根本没有代入感,“我寻思你前两天就该收到了呀,一直没动静,我正想给你那表哥打电话,还没好意思,得亏你来了。”   徐远川有点想笑,感觉人还没摔在地上,就被扶起来了。   他给陈风解释了短期失联的原因,关键词仍然是黑名单,但他把操作人换成了自己,“一个...我很有把握的比赛,落选了,情绪上头,把所有联系人都拉黑了。”   徐远川认为这个理由非常可信,毕竟他有把握的事情通常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会做到,突然做不到,很受打击是应该的。   然而陈风根本没计较这回事,只问:“所以你表哥是谁?”   徐远川笑出声了,“你挺行的,知道压根儿没这个人,还填他号码寄手机。”   陈风说:“我觉得应该是有这个人的。”   “怎么觉出来的?”   “靠一些我的聪明才智。”   徐远川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一些实话,我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你说吧。”陈风叹了口气,“我旁边儿有人,把我吓坏了能直接给我打包送走。”   徐远川和沈光霁在一起之前,或者说,徐远川能自由使用自己手机的时候,和陈风的联络算得上频繁。   陈风今年高三,处于一个情感泛滥的年纪,平时除了问徐远川各科的题,还经常找徐远川聊他像冰箱一样的暗恋。冰箱这个比喻是陈风自己说出来的,他说因为里面什么都有,一打开还能看见光,但二十四小时冰冰凉凉。徐远川有点无语,不过没反驳,他通常不反驳未成年,最多问一句这冰箱是不是双开门的。   到目前为止,徐远川也没给过陈风任何建议,他认为自己各方面的观点都不适合分享给一个思想单纯的高中生。他光倾听了,算个称职的树洞,听完就消化,从没在谁面前暴露陈风的秘密,也很少提自己的暗恋,只告诉陈风,他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是他的老师,他想跟他在一起。   “但是他走了。”徐远川说:“我想退学,他没等我。”   “真退?”陈风有点震惊,“恋爱脑竟在我身边。”   徐远川笑了笑,“他带我走我就真退,不带我走就算了,别以后成为他的心理负担。”   陈风更震惊了,“他都走了,你怎么确保还有以后?”   徐远川说:“当然有,他离不开我。”   陈风:“我也好想说出这句话,你是怎么做到的?”   “随口说的,说话又不犯法。”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陈风问。   “这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我那新手机啊。”徐远川说:“你一破小孩儿,几千块钱得攒多久?”   “反正我平时又不花钱。”陈风没直接回答,还是对徐远川的爱情故事更感兴趣,“所以他为什么走啊?”   “有别的追求吧,我也不希望他一直当老师,本来性格就不合适。”徐远川想了想,问陈风:“你说我要是让宋哥在微博上给我发个寻人启事,他会帮忙吗?”   “一定会。”陈风叹了口气,“可惜他没有微博。”   “真是好样儿的。”   陈风:“他没给你联系方式?”   徐远川:“他把我拉黑了。”   陈风表示理解,“说不定也是情绪不好,等缓过来了,就会给你打电话。”   “像我现在这样儿。”   “对啊。”   “我觉得也是。”徐远川笑着说:“他要是彻底离开我,我什么都没损失,我生命里唯一缺少的就是爱情,可是爱情这个东西可有可无,他不一样,他要是把我弄丢,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陈风又问徐远川,要找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他的暗恋对象多在身边留一会儿,并且不会被嫌烦。徐远川心想,首先他从来不在乎沈光霁会不会烦,他就是看出来沈光霁烦得要死,都得先把说不腻的告白再重复几次,然后做个不懂眼色的跟踪狂,直到沈光霁让他滚为止。   以防教坏小孩儿,没敢传授前两年那些让沈光霁头疼的方式,何况不是所有人都像沈光霁那样看重体面,万一陈风的暗恋对象直接跟他撕破脸,徐远川都害怕他会一时想不开找个高楼一跃而下。   所以他说:“暗恋这个东西...挺奇妙的。你别自卑,你相信自己贼牛逼,他肯定就会发现你。”   后来徐远川在家里翻箱倒柜找手机,他猜沈光霁不会把东西丢在快递站不管。从沈光霁前两天对徐远川的态度比以往更冷漠可以得出,他多半是拆了这个快递的,徐远川只能祈祷他别扔了。   很矛盾,沈光霁总表现出一副随便徐远川死活的样子,实际上每次有人对徐远川好,他都会生气。宋朝闻也好,陈风也好,徐远川一边希望他们别联系自己,好让沈光霁少点坏心情,一边希望他们多出现几次,好感受沈光霁莫名强烈的占有欲。   哪怕占有欲未必跟爱有关系。   这种事情他无所谓。   当然他也不会把这些真实经历告诉陈风,他甚至没告诉陈风他们其实确定过所谓的恋爱关系。只是恋爱了这么久,他自己都有点恍惚了。经常会想,假如当初没那么坚持,始终停留在他光明正大的过分爱慕阶段,沈光霁是不是直到今天都会对他像最一开始那样好,会笑着跟他说:同学,走路要抬头看,人生要向前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好像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在那些塞进废纸里的情书交到收废品的阿姨手里之后。   那时沈光霁觉得尴尬,不太愿意出现在徐远川面前,徐远川知道他在故意疏远自己,心里没多大起伏,每天照常笑嘻嘻问沈光霁:要去哪儿、要吃什么、要不要带上我。   总被沈光霁婉拒,他有点不耐烦了,就频繁往岛屿跑。岛屿老板早就以为他们在谈恋爱了,徐远川第一次一个人去的时候尝过一次甜头,干脆把这个套路反复使用。去一次,就如愿被沈光霁接走一次。   直到最后一次,碰见沈光霁在里面。   临近徐远川大二开学的某个夜晚,老板跟沈光霁约了去骑车,徐远川不知道这回事,半天没找到沈光霁,就直接往岛屿跑,一去就遇上他们正要出门,沈光霁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单衫,刚把头盔拿在手里。   老板说他来得不巧,再早点都还能多辆车,可惜五分钟前被另一个朋友骑去泡妞了。徐远川说:我觉得挺巧的,他能骑去泡妞儿,我老师就不能载我兜风吗?   徐远川在沈光霁脸上看出来一点不情愿。老板没看出来,回店里给徐远川拿了一个备用头盔。徐远川看看手里的头盔,又看看沈光霁,说:我想骑。   沈光霁问:你会吗?   徐远川摇头:没试过,但我想骑。   不管沈光霁答不答应,老板先把他拦住了,学徐远川的口音,笑着说:乖乖,这玩意儿要驾驶证的,好学生可不能违法乱纪。   于是徐远川就没有在大马路上违法乱纪,沈光霁载他到夜半无人的环山路他才开始违法乱纪。   徐远川也很好奇沈光霁为什么会停在山脚下把车给他骑,车很重,路很黑,徐远川是真的不会,他骑过最多的两轮车甚至是需要靠两条腿蹬的自行车,摸电动车的次数都很少。   可是沈光霁敢给,他当然就乐意骑,还问沈光霁:老师,你怕不怕死?   沈光霁没回答。   他自顾自道:你要不要考虑答应跟我在一起,咱们从这一秒开始谈恋爱,假如我们同归于尽,那就是到死都在谈恋爱,谁都不孤单。   整个大一都结束了,徐远川追了沈光霁一整年,终于在这天等到沈光霁松口:可以考虑。   徐远川问:考虑到什么时候?   沈光霁说:同归于尽之前。   没有这场对白,意外就是普通的意外,说了那样的话,徐远川弯道翻在地上的时候有点怀疑沈光霁会以为他想蓄意谋杀,一时也顾不上自己疼不疼和沈光霁疼不疼,满脑子都在疑问为什么没能一起死了呢。   头晕得厉害,隐约听见老板跑过来冲沈光霁大喊:他才多大!你跟小孩较什么真!他让你给你就给?你怎么当老师的!   徐远川想,老板会这样冲沈光霁喊,至少证明沈光霁没什么事。   接着他被沈光霁扶起来,摘了头盔,问:要不要紧?   徐远川看见昏暗光线下他毫无表情的一张脸,忍不住低头笑:我像不像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沈光霁说他知道,徐远川就不说话了。   沈光霁没受什么伤,徐远川也还好。老板载着徐远川去医院,沈光霁在后面跟着,徐远川甚至在路上问:要不咱们先回去把车放了再溜达着去吧,不然看起来都不太像好人。   老板自然没有理他,他对徐远川的印象彻底从特级学霸转换成叛逆小孩了。因为他赶到俩人身边时,徐远川正躺在地上笑着扯沈光霁的衣领,说沈老师,你跑过来的样子,真像我已经死了,你要跟我殉情。   两人都没伤到筋骨,但徐远川有点轻微的脑震荡,一直想吐,医生给了留院观察的建议,没有人接纳这个建议,给擦伤消毒包扎一下就走了。   隔天上午沈光霁就在联系校方,把自己的擦伤形容得严重程度堪比等待截肢,徐远川当时坐在客厅,沈光霁在房间里,他身子往前倾,半个屁股离开沙发,侧着头,像要把自己折叠起来,假如眼前有面镜子,他就能看见自己的姿势十分滑稽。   他沉默着听,发现沈光霁是不想去带写生。开学他就大二了,他也得参加写生,如果沈光霁不去,他当然也不会去。于是沈光霁电话刚挂,他就放下手里的苹果,忍着一点时不时向上翻涌的反胃感走到沈光霁面前,说:好表哥,我也不想去写生,我就在这儿陪你吧。   沈光霁说:我不是校领导,没有决定权,你不想去,自己想办法请假。   徐远川笑道:那种事情随便吧,大不了挂科,又不会死,只要你同意我跟你待在一块儿。   沈光霁问:为什么?   徐远川说:我想跟你谈恋爱啊。   大概不是错觉,他觉得沈光霁对他的态度和以往不一样了,或者说,和在别人面前不一样了,笑容越来越少,语气越来越淡,就好像一个正常人表现出心情不好。   看起来心情不好,这件事发生在沈光霁身上,有如奇迹。   开学的前一天,徐远川趴在窗边抽烟,想着沈光霁出神,手一松,不小心把手机掉在了下面的空调外机上。他“啧”了一声,打开防盗窗的安全门,翻出窗外,坐在看起来还算坚固的防护栏上。   这时沈光霁打着电话进来,似乎在跟谁解释不去带写生的原因,大概是前两天没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被驳回了。   徐远川半回过头,听见沈光霁说:我弟弟受伤住院了,对,徐远川,他也没办法去写生,我会跟他老师联系的。   徐远川无声地笑,觉得这恋爱多半能谈上了。   沈光霁一步步靠近,电话还没挂,听起来真诚又焦急:是,他在西城没有别的亲人,父母在国外,我们都联系不上,他一个人住院我不放心。   最后电话挂断,徐远川把头转回去,在想这个该死的防盗窗真的很麻烦,空调外机就在底下,偏偏伸手捡不到,翻出来又没有落脚点。   犹豫要不要找沈光霁帮忙的时候,沈光霁已经站在身后了。   徐远川说:老师,帮我一下。   沈光霁抬手,搭在徐远川肩上,轻轻用力。   速度太快了,徐远川恍惚分不清失重感和剧痛哪一个先降临。   “我弟弟受伤住院了,父母在国外,我们都联系不上。”   这句话的虚假部分竟然只剩下“我弟弟”三个字。   徐远川在病房里看见自己打着石膏的一条腿,问沈光霁:我想出去逛逛,能不能坐个轮椅?你推着我。   沈光霁答应了。   那天是阴天,温度降了不少,或许明天会有一场大雨。   沈光霁推着徐远川,走在医院的一条林荫道上。徐远川拿着沈光霁的手机拍照,拍拍周围,又拍拍沈光霁和自己,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说:老师你看,这里散步的有百分之八十是老年夫妻,像不像我们几十年后的样子?   沈光霁说:那应该是你推着我。   徐远川笑着扭头看他:意思是你愿意跟我一起白头到老。   沈光霁没回答。   于是徐远川就一直问:谈个恋爱吧,老师,在一起好吗?   突然响起一阵闷雷,雨似乎想提前下,大家都把脚步往回挪,只有沈光霁还在推着徐远川往前走。   徐远川根本不在意什么大雨,低头玩沈光霁的手机,在桌面找到一个消消乐,莫名其妙笑了很久。   走到林荫道的尽头,厚重的乌云往下压,人们已经匆忙离开了,雨却还没落下来。   沈光霁把手机从徐远川手里拿走,徐远川觉得无聊,盯着路面上碎掉的落叶发呆。   接着耳边传来干枯落叶被踩碎的声音,太真切了,不像白日梦。徐远川微微仰头,原来是沈光霁踩着落叶绕到他面前。   好恰当的时机。   他忍不住笑,第无数次问沈光霁:在一起好吗?   沈光霁说:徐远川,别后悔。 第15章   陈风买的新手机当然还是找到了,就在沈光霁的床头柜里。   房间的床左右两边各有一张小矮柜,徐远川习惯睡左边,沈光霁就把左边的柜子腾出来给徐远川放东西,他自己的放在右边。   说是给徐远川放东西,实际上沈光霁时不时会翻翻左边柜子的抽屉,除此之外还有徐远川的背包和手机,像某种强迫症。   徐远川一向认为自己足够透明,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完全不能说的秘密,沈光霁翻他的抽屉,他根本不在意。但徐远川从来不乱动沈光霁的东西,但凡他多心看过一眼,都会发现沈光霁的抽屉里除了长期备着的润滑油和安全套,以及前两天刚放进去的手机,还有一本笔记本。浅蓝色布艺封面、欧维斯空白内页、很便携的A5尺寸,里面画满了各种状态下的徐远川。   翻开第一页,是徐远川坐在轮椅上,掌心摊开,上面躺着一片完整的落叶。他低着头,模样近乎虔诚,像要对着落叶许愿。   那是沈光霁默许的故事开篇,在一年半之前。   然而在沈光霁离开以后,徐远川为了找自己的东西而打开这个抽屉,就什么也发现不了了,沈光霁不可能把它留下。   徐远川去办了一张新的手机卡,专门用来给沈光霁发短信。定时定点,每天两条,起床发早安,睡前发晚安。   他自认为并没有多大诚意在里面,单纯是想刷点存在感。以防哪天不小心忘记,他还设置了两个闹钟,每天把自己烦得想半途而废。   他没用新的手机号给沈光霁打过电话,也不申请新的社交账号尝试添加沈光霁为好友,每天固定两条短信,然后什么都不做。   直到一周以后,实在想念沈光霁,清早起来披了外套就去岛屿,流程熟悉得像沈光霁还在这座城市,用同样的方法就能见到他,并且被他接回家。   然而岛屿大门紧闭,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徐远川没有老板的联系方式,在巷子里来回踱步到心静下来,然后戴着羽绒服的帽子缩在门外等。   一等就到中午。   老板出来扔垃圾,打开门,发现地上有一团毛绒绒的徐远川。   “怎么坐这儿?”老板打了个哈欠,“等很久了吗?我这难得睡个懒觉就被你碰上了。”   “没办法。”徐远川起身,把缩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我倒霉也不是一天两天。”   老板无奈道:“你也是奇怪,看见没开门不知道晚点再来。”   徐远川说:“万一你下一秒就突然开门儿了呢,那谁知道。”   老板扔了垃圾,叫徐远川进店里坐,把灯都打开,给他倒了杯热茶。   “我先说好啊,不知道你老师在哪。”   “噢。”徐远川捧着杯子暖手,热气直往脸上冒,“那能帮我问问吗?”   老板笑道:“他知道你会来,早交代过我不管怎么样,别问他在哪。”   “为什么?我们又没分手,他谈着恋爱玩儿失踪还不让问了?”徐远川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心跳平稳地暴躁起来,“他是打算永远都不出现在我面前吗?操,想分手直接说啊!一声不响把我拉黑是玩儿什么?多大个人了,真他妈有意思。”   “冷静点,小朋友。”老板拍拍徐远川的肩膀,“你老师说让你安心考研,他在这儿总影响你学习。”   徐远川嗤笑一声,“影响个屁,管他什么学校了,但凡他一句话,我不第一名考进去我以后姓沈都行。”   老板无奈道:“你还真别说,考东大计算机的都是学神,跟你高考根本不是一个级别,你聪明,别人也聪明。”   徐远川一愣,“东大?”   “嗯。”   “计算机?”   “是啊。”   徐远川:“沈光霁去东大当计算机系的研究生导师了?”   老板也一愣,“我靠,那怎么可能呢?”   徐远川:“那我有病吗?我去考东大计算机。”   “噢,这么个意思。”老板笑着解释:“沈光霁说,你高中保送东大,本来是学理科,因为他才来西大学服设,如果要考研的话,他还是希望你去东大,东大计算机系最牛逼,而且适合你。”   对此徐远川的结论是:“你别理他,他神经病。”   但老板还是坚持不帮徐远川问沈光霁在哪,这说明装生气没用,于是徐远川换了个方式,开始装可怜。   “我想他。”徐远川说:“就快过年了,一个人过年多寂寞啊。”   老板:“你放心,他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散布在各行各业,不怕没人陪他过年。”   徐远川指指自己,“我说的是我,我,一个人过年,我寂寞。”   脸上虽然没一点委屈的神情,但老板竟然莫名其妙有点吃这套。他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感情这事我插不了手,我给他打个电话,你们自己沟通。”   徐远川皱了皱眉,“可是你怎么能确定他听见我的声音不会直接挂电话?”   老板说:“不可能的,沈光霁从来不挂人电话。”   徐远川一时哭笑不得。别人眼里所有的不可能,在他这里都是见怪不怪,拿出他曾经自称舔狗的心态来说,他在沈光霁心里的地位简直是特殊过了头,独一无二,无可比拟。   正好是饭点,沈光霁的电话接得有些迟。老板说他可能在吃饭,徐远川点点头,心想放屁吧,他应该只是看见备注故意不接。   拨过去的第二通电话响到快要断线的边缘,沈光霁的声音才终于把差点出声的系统女音取代了。   他说:“抱歉,刚才在吃饭,手机铃声关了,没注意到。”   “没关系。”徐远川说:“你态度诚恳,我原谅你。”   沈光霁沉默了一会儿,时间非常短暂,再开口时,语气从温和变成亲昵,仿佛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不过是寻常情侣突然转换为异地恋的平凡故事,“你呢,吃饭没有?”   “嗯,正准备。”徐远川问:“你午饭吃的什么,合口味吗?”   沈光霁说:“家常菜,还好。”   “我想你,老师。”徐远川笑起来,完全无视老板在旁边狂翻白眼,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才一个星期没见到你,感觉度过了一个世纪。”   “太肉麻了,有点恶心。”老板说着就往后厨走,“你们自己聊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店里很安静,老板的声音应该能传到沈光霁那边去,所以沈光霁不说话了,大概是想看徐远川在玩什么把戏。   可徐远川身边没有人了,仍然只是说:“老师,我好想你。”   他并不指望沈光霁回应,比起传达想念,更像自言自语,“我没有其它目的,真的只是想你。我打不通你的电话,你也不回我的短信,你别的朋友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方便拜托什么,只好来这里。我希望你过得开心,吃饱穿暖,多点儿能够身心放松的独处时间。还有就是,不管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万事顺利。”   顿了顿,又道:“我的话说完了,保证不再打扰你,老师,你可以挂断了。”   沈光霁立即挂断了,毫不犹豫,兴许比徐远川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还早。   徐远川听着忙音发了会儿呆,接着放下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摩挲,在思考目的有没有达到。   这类的话沈光霁已经听他说太多了,他总是刻意表现出感情饱满充沛的模样,实际上空得像门口便利店的袋装膨化食品,看着一大袋满满当当,圆鼓鼓的很占地方,其实稍微撕开一个角就空了,叠起来衣兜里都能塞下。因为沈光霁看上去听不腻他才反复说,说到今天,他又不那么确信沈光霁是真的听不腻了。   吃饭的时候,徐远川一副没食欲的样子,一筷子夹不住几粒米,隔两秒钟叹口气。事实上他早餐都没吃,心中反复默念肚子给他争口气,不要突然咕噜一声。   老板不太能理解,他认为一个人要是能烦恼到连他做的饭都吃不下,那肯定属于大问题,忍不住问:“怎么个情况,没了你老师就活不下去?”   “这不对。”徐远川想,假如他一定要考研,说不定能去考表演,今天表露出的每一分情绪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虚伪得要死,如果人人都是匹诺曹,他的鼻子现在都要长到沈光霁面前去了。   “我老师真是因为担心影响我考研才离开的吗?这理由根本不成立好不好,我现在合理怀疑...”他放下筷子,转头看向老板,眉心紧蹙,目光闪烁,神情就像某个无聊的下午随手买了张彩票,口口声声说放心吧不可能会中,偏偏又要浪费感情去期待什么,“我怀疑他不喜欢我了,但他知道我还很爱他,他心软,说不出残忍的话,所以逃走。”   话一说完,觉得等明年陈风上大学之后可以帮他写论文。   陈风目前的志向是南大表演系。   “你也太能想了。”老板笑着说:“他如果真的不喜欢你,绝对不会吊着你,那样才残忍。”   “那他就是喜欢上别人了,他出轨,他心虚,所以不说!”徐远川一旦脱离某些特定的“情境”,或者说一旦离沈光霁远一点,就不太能哭。挤不出眼泪,否则他现在一定让眼泪噙在眼眶里,那样可能更符合老板以前说过的“你们十几二十岁的小孩怎么爱个人还非得肝肠寸断”。   老板一巴掌拍在额头上,整个人往椅背上靠,“费劲,真费劲。”   徐远川:“你这么确定,那给我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老板摆摆手,“你老师做事总有他的理由,你得相信他的为人。”   “好吧,算了。”徐远川挪开椅子站起来,垂着头,看上去失落极了,“在你看来我可能挺无理取闹的,毕竟这是我跟他两个人的事儿,没道理来麻烦你。但是...假如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呢?假如你的男朋友一声不吭突然走了,拉黑你的联系方式,不说原因,不说去哪儿,不说会不会回来,那时你也会安慰自己说,他有他的理由,你相信他的为人,然后就安安静静地苦等一个未知的明天吗?”   徐远川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碗盖饭,缓缓后退,作势要走,“我刚才在电话里跟他说过,保证不再打扰他,我也不会再来打扰你,我这个人没有爱就是会死,你跟他说也好,不说也罢,我都当他跟我分手了,哪天你无意间发现我跟别人谈恋爱,别说是我给他戴绿帽子。”   老板终于忍无可忍,走过来把徐远川拉回椅子上,苦笑着说:“我真服了,以前没见你话这么多啊。”   “最后那段是演的。”徐远川又继续装出一副戏演完了的样子,拿回筷子吃他的饭,“不过我是真的希望你换位思考一下,哥,帮帮我吧,我知道他肯定跟你打过招呼的,不然你说什么东大什么计算机,他压根儿没跟我提过这个。”   老板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告诉徐远川,沈光霁确实不是因为所谓的担心影响徐远川考研才走,但离开西大的确是早就有过的决定,他想自己开工作室,创立自己的服装品牌,他怕告诉徐远川了,徐远川就会像先前挽留沈光霁时说的那样退学,何况前期投入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人力财力,徐远川还在上学,没必要为他分心。   “你真会退学吗?就为了跟沈光霁近距离谈恋爱?”老板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匪夷所思,“你都大三了,还剩一年半就毕业,一年半的异地恋你都等不了?”   徐远川瞥他一眼,“我说了算吗?老师又没打算带我走。”   老板食指放在唇间,夸张地“嘘”了一声,“他想先做出点成绩再告诉你,别的不说,至少工作室得开张吧,原本想给你个惊喜,谁知道你对浪漫过敏。”   “屁,不辞而别一点儿都不浪漫,你们懂不懂恋爱啊?”徐远川有点累了,装不下去,决定找个借口收尾,“那你帮我要个他的地址吧,你放心,我不去找他,我装不知道这事儿,就是想给他寄点儿新年礼物,快过年了,给男朋友空投一点儿爱,不过分吧?”   老板点点头,“我回头问问吧,咱俩加个好友,问到了发给你。”   “嗯...作为一个刚拥有你好友的人,我有一个友情提示。”徐远川说:“你别说是问了给我的,就说,我把礼物放你这儿了,是你要给他寄过去。”   徐远川出了门才敢笑出声,现在就开始想,到时该穿身什么衣服,才能显得像个新年礼物。   --------------------   三更(1/3) 第16章   三天后,徐远川坐上了去南城的高铁。   他原本打算挑战极限坐飞机的,他看过路线,选择飞机不但路程时间短,离沈光霁的住处也比车站要近得多,然而临走前回了躺自己在五楼的学生宿舍,往楼下看了一眼,果断决定算了,同时非常后悔没告诉过沈光霁他恐高。以前不说,是怕沈光霁会故意带他去高处,比如把他塞到跳楼机里、扔在过山车上,再或者哄骗他去浪漫约会,坐进西城最高的摩天轮,总之不死也能丢半条命。现在想想,要是沈光霁知道,那他两次从二楼窗口摔到受伤,似乎会更有意义。   找时间想个办法透露给他吧。   徐远川想。   前一天晚上没休息好,在车上一直犯困,偏偏想到快要见到沈光霁了,又睡不着。等下午车到站,精神都有点恍惚。   南城跟西城的温度差不多,看着最高温有五六度,走到外面风一吹,好像能直接往皮肤里灌,塞满皮肉血管。   徐远川把羽绒服的扣子扣好,卫衣的帽子罩在头上,手塞在衣兜里,往乘车通道走。   直到排完最后这条长队,坐上出租车后座,给司机师傅报了沈光霁发给岛屿老板的地址,才头一歪睡过去,沉到一路上好几个急刹车都没把他晃醒。   沈光霁给的地址只精确到小区,徐远川被师傅叫醒,一下车又开始懵。   看得出来是旧小区,进去不需要人脸识别或者刷门禁,可楼栋不少,徐远川不可能挨家挨户敲门问。   原地犹豫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给沈光霁点了份外卖,就近的一家甜品店。沈光霁不爱吃甜品,他纯粹闭着眼睛瞎点,点完就在小区门口的休闲椅上坐着等,风把瞌睡都吹醒了。   外卖很快就送到,外卖员的电动车甚至都刚好停在徐远川面前。徐远川站起来,神情从激动,到期待,再到失望。   他听不见电话那头沈光霁的声音,只听见面前的外卖员说:“您好,您的地址没有写房号,您方便出来拿吗?”   “不在家吗,那您看给您放哪儿?”   “呃...是甜点好像。”   “啊?送我吗...”   “好...好吧,谢谢。”   电话挂了,徐远川立马上前给外卖员看自己手机里的订单,匆忙道:“这是我点的,麻烦您再给他打个电话,就说公司规定不能要,您给他放南门岗亭里了,让他回家记得拿,行吗?东西我不要,就麻烦您帮我送句话。”   徐远川以五星及五十字好评拿下了这笔交易,可接下来仍然只能等。   沈光霁显然猜得到外卖是谁点的,不可能透露具体位置,所以徐远川干脆省略了想其它办法,默默祈祷沈光霁能稍微有点良心,回家记得经过这里,不要故意走另外的两个门。   徐远川总是在等。   他起初认为自己不算一个有耐心的人,偏偏沈光霁一出现,他的耐心就好像南极的冰面或是西城的海,一眼看不到头。   等待的过程十分难熬,可一旦有了“等的人是沈光霁”这个认知,难熬的就只剩下等待本身,别的什么都忘了。下午四点到晚上九点半,一直坐在那把掉漆的长椅上,鼻尖耳朵手指骨节都冻得发红,通通顾不上。   终于,一道车灯由远及近,徐远川看见沈光霁从别人车上下来,才发现天已经彻底黑了,风还在吹,两条腿僵硬得想冲到沈光霁面前都走不快。   沈光霁看起来很没精神,皱着眉,头发是扎起来的,但有点散了,落下来的碎发垂在耳后。穿得很单薄,不适合出现在大风天的夜晚。   “老师。”   徐远川挪到沈光霁面前,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沈光霁不太能喝酒,虽然喝醉了也不会发酒疯说胡话,但犯困的程度跟徐远川下午在出租车上差不多。   正想伸手扶一把,车里就又下来一个人。   也是从后座下来的,深灰色风衣、黑色围巾,身上也有酒气,但相比起沈光霁要精神得多。   他下车之后,车就拐了个弯靠边停好了,显然不着急走。   “你是哪位啊?”这人凑近了盯着徐远川看,笑容灿烂,语速很慢,语调上扬,“光霁说他有对象了,就是你呀?小朋友。”   徐远川觉得不太舒服,一句脏话卡在嘴边强行咽下去了。他不清楚这人跟沈光霁是什么关系,不知道该用哪种状态下的自己来回应。如果是真实的自己,刚才就会回答“老子是你爹”,可这人对沈光霁的称呼很亲密,不像普通朋友。   前任?   徐远川心里更不舒服了,因为此人的外表看起来跟沈光霁很搭。   所以他稍稍往后缩了一下,假装自己是只受惊小白兔。   “我先回去了。”沈光霁突然把徐远川往身后拉,牢牢握着他的手腕,“时间很晚了,明天还有事。”   “是吗?”那人看了眼手表,接着把目光挪回徐远川身上,话却是对沈光霁说的,“你明明知道我们晚上还有一场,大家都在等你,是你非要在我妈面前说你难受得很,而且有重要东西需要回来取,我才想着算了,但是你看,你这不是还有一个人吗,那干嘛算了呢?”   徐远川顺势用另一只手攥着沈光霁的袖子,躲在沈光霁身后,只露出半张脸看人。并且开始庆幸自己长了张看起来纯良的脸,不是像面前两人这样第一眼就要用“我操”来感叹的类型,但优势在于可能过二十年还像个学生,要装斯文装委屈根本不费力。   果然,连沈光霁都配合他演了,“他高中生,不能喝酒。”   “我没说一定要喝酒啊,光喝酒有什么意思。”那人绕到徐远川面前,笑容仍在。他冲徐远川伸手,说:“你好啊小朋友,我叫唐颂,唐诗的唐,歌颂的颂,你叫什么?”   徐远川老老实实回答了,尾音颤抖,那是冻的。   “好的,远川。”唐颂又走近一步,揽着徐远川的肩膀,哄小孩似的说:“跟你商量个事情啊。你看,光霁他身体不舒服,我们把他送回家,然后你跟我们出去玩,怎么样?”   徐远川一时无语,在想高中生又不是弱智,何至于用这种语气,同时又有点高兴,唐颂现在就叫他远川了,那说明那句光霁根本不具备威胁力。   “不去...”徐远川摇摇头,“我想跟老师回家。”   说完心里就大喊:妈的,要糟。刚才光顾着高兴了,满脑子“他们一定没什么”,顺口就叫了沈光霁“老师”。   他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不清楚沈光霁愿不愿意让他说,好不容易来见沈光霁一趟,他不想惹沈光霁不高兴。   “老师?”唐颂挑眉,饶有兴致地左右看看,“你搞个小朋友也就算了,还是你的学生?”他捏捏徐远川的脸,“高几了,未成年吧?光霁不是说他是大学老师吗,那他是你的什么老师?”   沈光霁没回答,但把唐颂的手拿开,单手搂着徐远川的腰,让他贴近自己。   沈光霁大概真的有点醉,看起来是他抱着徐远川,实际上重量都靠在徐远川身上了。   徐远川表面上还是那副委屈惶恐的样子,心里可以说是放起了堪比十年前小县城里除夕夜晚的烟花,大片大片,一朵接一朵,根本静不下来。   沈光霁抱他了,而且从头到尾没有在别人面前否认他们的关系,这实在破天荒。   之前被岛屿老板知道,是因为徐远川表现得太直白,每天告白,每天说爱,沈光霁明确地表示过不希望再有第四个人知道以后,他就乖乖保守秘密了,连陈风和陆清都没告诉。可现在,是沈光霁在别人面前主动抱他,这个动作之前,还握着他的手腕把他护在身后。   徐远川想着想着,又冷静下来。   他猜,或许有一种可能,沈光霁是故意在给唐颂传达这个信息,那么目的是什么。   又陷入另一道难题。   “你既然知道他是小朋友,就别逗他了。”沈光霁揉揉徐远川的头发,声音很轻。   徐远川突然好奇他是真醉还是装的。   “好。”唐颂说着也过来扶沈光霁。   徐远川默不作声,缓慢扶着沈光霁走过一栋又一栋房子,盯着门牌号,记住他们停在17号楼前,然后进楼道等电梯,看着唐颂按下第九层的按键,电梯停下,左拐,一层两户,这就是沈光霁现在的家。   看来唐颂不是第一次来。   徐远川对他的防备又更多了。   沈光霁打开门,往屋里走时牵着徐远川的手。   第二次。   徐远川默念着,跟沈光霁进屋,结果刚迈出一步就被拉住。   唐颂抓着他的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回过头的沈光霁,说:“你安全到家了,小朋友是不是该跟我走?”   沈光霁问:“你想干什么?”   “瞧你这话。”唐颂说:“特意为你组的局,你不去,总要有个人去,既然是你家孩子,他替你不是刚好?”   徐远川想,沈光霁应该是不打算拒绝的,不然不会拖到现在。非要上这趟楼,大概只是因为徐远川来都来了,干脆就告诉他在哪一栋哪一层哪一户,不至于一会儿回来不知道往哪儿走。   当然,他并不希望自己的猜想正确。   “舍不得你就自己来啊。”等不到沈光霁回答,唐颂松开手,偏着头看他。   徐远川也看向沈光霁,用力地握了一下沈光霁的手。   “要去哪里?”他问唐颂。   唐颂笑着勾勾徐远川的下巴,“同学聚会而已,大家好久没见了,一起聊聊天。你不能喝酒,你就喝果汁、吃零食,都可以,晚点我让人送你回来。”   徐远川说:“可我不认识他们...”   “他们认识光霁呀。”唐颂说:“老同学见面,不就是问问每个人的近况,还能做什么呢?别人问到他,你告诉大家就好了。”   徐远川又回过头看沈光霁,没等到沈光霁说阻止的话,就对唐颂道:“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倒不是真的想去洗手间,只是把身份证留在这里,免得不小心掉出来,被发现不是什么未成年。他还不清楚沈光霁给他安一个小孩人设是不是善意行为,毕竟这个唐颂丝毫没有因为听说他是高中生就让他早早回家。   沈光霁就在门外,他很明显在拖延时间,但沈光霁还是什么都不说。   “好了吗?小朋友。”看见徐远川从洗手间出来,唐颂又向他伸出手,似乎是打算牵着他走。   徐远川并没有故意去握那只手,好看看沈光霁是什么反应的打算,测试沈光霁会不会吃醋早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何况他完全不想跟唐颂牵手。   唐颂也不介意,让沈光霁好好休息,揽着徐远川的肩,替沈光霁关上了门。   徐远川以为,门合上的那点短暂时间,沈光霁会给他一些眼神暗示,再不济也会站在玄关等到门关上为止,至少徐远川可以单方面从他眼神里读取一些信息。   可沈光霁转身走了,徐远川回头看的时候,灯已经关了,再度昏暗的视线中,连沈光霁的背影都没有。   于是徐远川又开始摇摆不定。   就好比面前有一口深井,哪怕在几分钟前,他都认为沈光霁是在井底向他求助,他握紧沈光霁的手以后,才恍然发现井底的沈光霁是幻觉,真正的沈光霁就站在他身边,漠然地把他推了下去,他拼命在水中睁开眼,沈光霁走了,什么都看不见。   --------------------   (2/3) 第17章   原以为这个时间聚会,场地大概会定在酒吧里,没想到他们来到了另一个小区,似乎是他们那群“老同学”中某个人的家。   门打开,客厅里有六个人,正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打牌,桌上地上都是空酒瓶、瓜子壳、竹签、空掉的外卖餐盒。他们笑声不断,徐远川只觉得那张遍布油污的白色地毯十分倒人胃口。   “进去坐。”唐颂拍拍徐远川的背,接着非常用力地把他推了进去。   徐远川差点没站稳,一低头,发现脚边丢着一个用过的安全套。他又把目光放回那张恶心的白色地毯上,果然,地毯上也有。   不得不诧异,沈光霁跟一群这样的人是同学?   “各位暂停一下!”唐颂走过来,搭着徐远川的肩,给他们介绍,“光霁喝多了,今天来不了,但是呢,我给大家带来了他的小男朋友!”   众人纷纷转头看徐远川,有人说“原来沈光霁喜欢这种类型啊”,有人说“长得不怎么样嘛”,还有人说:“要不让我试试,到底哪儿招人疼。”   徐远川下意识后退一步,被唐颂拦住了。唐颂小声在他耳边说:“来跟大家试试吗?随便挑一个,肯定比你的沈老师厉害多了,不骗你。”   徐远川推开他就想跑,但卫衣帽子被一把拽住了,想使力挣脱,坐在地毯上那几个人就都围了过来。   徐远川心里骂了句“操”,头一回真的有点慌了。他觉得这群人脏得要死,在这个该死的空间里多待一秒都怕染上性病。   “要不这样,我们玩个游戏。”唐颂把徐远川拉出屋子,打开安全通道的门,把他推了进去,“捉迷藏,会吗?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藏起来,我们找不到你,你就赢了,如果找到了——啊,先说好,我们这边没有时间限制的哦。”   “不想玩儿,放我走吧。”徐远川说。   “可以啊。”唐颂点点头,“本来就是让你代替沈光霁来的嘛,我们把你送回去,把他接过来,一样的。”他轻轻扯徐远川卫衣上的抽绳,“你不会真以为我刚才是要把他送回家吧,他说有东西要取,我没办法,正准备去他家里等着大家过来,反正咱们换到哪儿,都一样。”   徐远川牢牢握住那只手,死死瞪着唐颂,“你知道他家在哪儿,你去过,去干什么?”   “呀。”唐颂回头,稍微侧了侧身,让身后的人看清徐远川的表情,“看看,像不像小狗护食?”   徐远川无视那些恶心的调笑声,又重复了一遍,“你去干什么?”   “想知道啊,自己回去问他。”唐颂把徐远川的手拿开,自己也松开手,笑容收敛了,眼神沉得像废弃公园的人工湖里流不动的死水,“一分钟,玩,还是不玩。”   徐远川沉默片刻,点头了。   安全通道的门关上,门外一阵狂欢,躁乱的脚步声响起来,大概是提前去楼下堵住徐远川逃走的路。   其实有办法逃走的,一分钟,他可以往上跑,现在还不到十一点,一定有人没休息,他可以去敲门,随便找一户人家躲起来,然后报警。或者往另一边跑,他留意过了,这里的房子一层有四户,中间有一段连廊,两边都有电梯,他们一共只有那么几个人,没办法每一层都有人守,在这途中他也有时间求助,身上有手机,不会彻底没有出路。再或者,他跑上顶楼,顶楼的门通常可以锁起来,就算这里的不能,那大不了跳下去,让面前这群人成为杀人凶手,如果有机会把唐颂也一起拉下去,那就更好。   好多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画面就像电影一样流畅播放。可不论哪一种,他都没实施,腿仿佛被人灌了铅,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一分钟过去,唐颂把门拉开。   徐远川仍是一分钟之前的姿势,两人之间仍是一分钟之前的距离,面对面,好像那短暂的一分钟还未流失,天平倾倒的游戏还没开始。   唐颂脸上一片平静,没有任何表情,“不是让你躲起来吗,这样游戏有什么意思。”   “我不是藏在门背后了吗,是你找到我了。”徐远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那么平静,语气好像听不出什么,可是真的好想逃,甚至在心里祈求这群人突然因未知原因猝死,好让他踩着他们的尸体离开这栋楼,“所以呢,假如来的人是沈老师,你想对他做什么?”   “杀了他。”唐颂说:“割烂他的喉咙,扯断他的肠子,放干他的血,分尸了做标本,摆在我的床头。”   不等徐远川回答,他冲楼道喊了一声“人在这,上来”,接着再次把徐远川拖进了屋里。   不是没挣扎,楼下的人大步跨上来,徐远川就算能甩开唐颂,下一步也只能是再被更多的人抓回去。   最后一个人进屋,门被反锁上了。   徐远川沉默着看,在想,桌上有水果刀,那么割烂一个人的喉咙需要多大力气,他们人多,且都比他高大,他应该怎么做,才能跟所有人同归于尽,一个都不放过。   这时有人双手捧起他的脸,说:“仔细看看也还可以啊,挺可爱的,不至于丑吧。”   唐颂把那人拉开,手里拎着瓶酒,对徐远川道:“热不热?开了暖气,你是不是穿太多了。”   话一说完,立马有人扯开徐远川的外套。   “不热,别这样...”徐远川在他们继续下一个动作之前瑟缩着蹲下来。他想,硬碰硬可能不行,没把握的事情他不敢做,而在这里能想出来的所有办法他都没把握。   他一蹲下,就被按着往下跪,跪也跪不住,几乎快趴在地上。   唐颂也蹲下来,把手里的酒开盖,掐着徐远川的下巴往他嘴里灌。根本不给喘息的机会,对徐远川不停地咳嗽和涨红的脸视若无睹。酒瓶空了,他就扔开,用了不小的力,瓶子砸在墙上,应声碎裂。   “是不是好奇为什么这么对你。”唐颂突然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好玩吧。”   徐远川却说:“你喜欢他。”   唐颂也不意外,“哦?挺聪明的,不过只对了一半。”他看了徐远川一眼,浅色的卫衣上都是红酒,顺着领口流进衣服里,脖子都湿透了,“你们看着办吧,我没兴趣了。”   他们抓着徐远川的头发,狠力把他拽起来,有人在他面前解开裤子,想把那根恶心东西塞进他嘴里。   徐远川挣扎不开,心沉得厉害,跳动却格外剧烈。满脑子都在想:沈光霁让他来的,沈光霁让他来的,沈光霁让他来的。   是沈光霁让他来的。   可偏偏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假如自己今天没有来南城,没有来找沈光霁,没有让外卖员打那通电话,所有事情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那沈光霁当下会经历什么呢,是不是比他现在承受的要过分十倍百倍。   如果沈光霁真的在井底,他算是把他拉出水面了吗。   救到他了吗。   如果沈光霁是把他推下井的人,他要遭受多少,沈光霁才会满意。   会觉得抱歉吗。   想不明白。   徐远川不肯照做,别开脸,他们凑近听徐远川嘴唇一张一合在低声说什么,听见他不停重复:“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他们认为他是小孩喝醉酒,说些讨人厌的胡话。   不知道是谁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他用力挣扎,好不容易挣脱桎梏了,却被一脚踹开,整个人摔出去。   “操!”   有人喊了一声。   唐颂起身过来,看见徐远川摔在那满地酒瓶碎片上。   徐远川愣了一会儿,有些吃力地爬起来,手掌按在玻璃碎片上。   并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要起来。   唐颂睁大眼睛看着他,他顺着目光低头,看见手掌鲜血直流。   但疼的好像不止这里。   “我操,他...他不会死吧,给他止血啊!”   徐远川听见他们这样说。   唐颂走过来,手指微微颤抖,碰了碰徐远川的脖子,看清之后松了口气,“别他妈怂了!不是脖子,死不了。”   血是从侧脸流下来的,顺着脖子,衣领上都是大颗大颗的血点。   徐远川想,红酒果然不能一次喝太猛,后劲上来,痛觉都略微迟钝了。   唐颂捂着徐远川的伤口,感受掌心那片温热湿润的红色,莫名露出点笑容来。   他收手,给沈光霁打了通视频电话。   沈光霁几乎是响起的第一秒就接了。   “好看吗?”唐颂打电话时已经站起来了,镜头对着自己的掌心。   沈光霁没把镜头对着自己,唐颂看不见他的表情,于是道:“这不是我的血。给我看看你,我就给你看他,要不然血流干了死掉,就不好看了。”   徐远川听见唐颂笑起来,大概是沈光霁有点良心,把镜头对向自己了吧。   唐颂转过身,镜头对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和已经凝固的血,“多漂亮,是不是能给你灵感啊?大艺术家。”   他慢慢转动手机,从徐远川掌心顺着指缝蜿蜒下来的血线,缓慢向上,挪到他下颌角边缘,耳垂下方大约一寸的位置,给沈光霁看那道似乎已经止住汹涌流动的暗色创口。   沈光霁沉声说:“送他去医院。”   唐颂笑道:“他自己摔的,关我什么事?”   沈光霁:“你不怕我报警吗。”   “好啊,要不要我帮你打110?”唐颂回答得漫不经心。他摸了摸徐远川的头,说:“来跟你老师说句话。”   徐远川看着镜头,一句话都没说。   想问沈光霁,是因为他擅自来了,要惩罚他吗,这次懒得自己动手,所以交给别人。   只有镜头对准他,屏幕还是朝着唐颂,他不知道沈光霁眼里有没有出现他想看到的东西。   这么想着,又自己否定了。   就算那双眼睛里有着急担心又怎么样,目前这种情况,会着急担心只能说明沈光霁还算是个人,够不到爱与不爱的层面上去。   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沈光霁到的时候,徐远川坐在沙发上,有人在用手指当相机,叫他“小朋友,笑一笑”,有人拆了一个新的安全套,跟旁边的人讨论要不要比赛吹气球。   徐远川从敲门声响起就盯着那个方向,可直到唐颂过去开了门,沈光霁进来,把地上的羽绒服捡起来裹在徐远川身上,再默不作声把他扶起来,都没等到沈光霁跟唐颂发生任何冲突。他不得不承认,那不算短暂的等待过程中,他真的想象过沈光霁会一进来就指着唐颂说:假如徐远川有什么好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等到之后的一切都太苍白了,好像被丢进了一个玻璃罐子里,坐立难安,又空空荡荡。   的确没意义了。   他原本都计划好了,等见到沈光霁,他们可以一起去买点食材,给沈光霁做一桌他爱吃的菜。晚上躺在被窝里,要告诉沈光霁自己到底有多想他,要想尽办法表达爱,要让沈光霁抱抱他。   做过最坏的打算是见不到沈光霁,白跑一趟,真是那样也没关系,他可以再想办法,除了岛屿老板,学校里每一个老师都认识沈光霁,他一个一个去问、去求,最后一定可以见到面。   期待了好久。   只是好奇,为什么沈光霁总是让他失望呢。   到医院挂急诊,脸上清创之后缝了三针,掌心好一点,只需要加压包扎。   沈光霁看起来像是想要安慰徐远川,可徐远川从头到尾没喊疼,他嘴边的话又还是收了回去。徐远川看出他欲言又止,但没心情问他想说的话是什么。   回家之后伤口突然疼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吹了吹风,醒酒了。徐远川把止疼药拆开,沈光霁从浴室出来刚好看见,顺手给他倒了杯温开水。   以防脱衣服会蹭到伤口,等浴缸里的水放得差不多,沈光霁直接把徐远川身上的卫衣剪了,裤子也帮他脱下来,扶着他坐进浴缸里,用毛巾一点一点给他擦拭身体。   这样的沈光霁实在少见,徐远川忍不住望向他。   “老师。”一开口发现声音有点哑了,并没有哭,也不至于感冒,说不清为什么哑,“谢谢和对不起,不管哪个,总该有一句吧,都不说吗?”   沈光霁的动作停了一下,也就仅此而已了。   徐远川低着头笑,不过是笑他自己,“你们留过洋的艺术家好像都挺信上帝的,那你在家有没有默念,上帝保佑,徐远川平安无事。”   等了好久,等到沈光霁轻轻“嗯”了一句。   不是立即回答,真假难辨。   徐远川没力气计较了,在心里判定为假,“不打算说说吗,那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样对你,又为什么这样对我。”   沈光霁摇头,“你不知道比较好。”   徐远川点点头,看着沈光霁垂下来的长睫毛和沾着水汽的鼻尖发愣,等到沈光霁也抬眼看向他,才笑道:“你现在不想说就算了,想说的时候,我随时愿意听。”捕捉到沈光霁的眼神微微闪烁,声音也更轻了,“没关系,是我自己要去,是我自己不拒绝,不怪你。”   话说完,收获了一个沈光霁的拥抱,护着他受伤的地方,小心翼翼,把他按进怀里,以往的每一个拥抱都没有这么用力。   徐远川靠在沈光霁肩上,忍了很久,才没又笑出声,然后侧过头,在沈光霁耳边道:“你真以为我会想跟你说这些?别他妈逼的放狗屁。”   他说:“沈光霁,我真想杀了你。”   --------------------   (3/3),热知识,看文期间如有接受不了的情节,可选择关闭此页面。 第18章   徐远川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昨天到后半夜才睡着,伤口疼,仿佛能从纱布下感受到心跳。他枕着沈光霁的胳膊,假装从躺下的那一刻开始就睡着,精神疲惫极了,实际上好几次想起来吃止疼药。   沈光霁一直抱着他,他稍微动一下,沈光霁就摸摸他的头发,或者拍拍他的背,甚至亲吻他的额头。他受伤的手搭在沈光霁腰上,沈光霁时不时会给他理一理被角,怕被子太往上了蹭到他脸上的伤,又怕太往下了他会着凉。   那一晚上什么都没想。   原以为会一片混乱,思考怎么套出沈光霁和唐颂的关系,以及那些沈光霁从来不肯提的“过去”,可实在太依赖沈光霁的拥抱了,无法抗拒他的温度和气味,心安到渴望就此长睡不醒。   后半夜迷迷糊糊睡沉了,早上连沈光霁起床的动静都没感觉到,睁眼时手边已经没有熟悉的体温了,手掌多挪出一寸,床单都是凉的,身边的人显然不是刚刚才醒。   徐远川坐起来,伤口又开始疼,尖锐细密的灼烧感,就像有谁擦着他的脸点火。   昨天清创缝合的时候疼到在心里进行了一场无规则屠杀,想象那群面目可憎的人被他杀死碎尸,全都扔进化粪池里,然而一肚子火却在看见沈光霁听医生说会留点疤之后不经意露出的眼神中熄灭了,狂风瞬间静止,下了场温润细雨。   明明不是多复杂的眼神,徐远川却形容不出来,说是心疼,可能沈光霁自己都不太信,说是自责,徐远川又认为不可能。假如眼神能传达出一句完整的话,徐远川那时就像听见沈光霁说:上帝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定还是沙哑哽咽的声音。   可为什么,不是最应该问他吗。   “你家的小可爱呢?”   徐远川一愣。   这是唐颂的声音,而重点不在于唐颂为什么来,在于沈光霁昨天亲眼看见了那个令人作呕的房子里满地恶心东西和徐远川的血,却还是非常平静地让唐颂进了自己的家门。   “你找他干什么。”沈光霁语气淡淡,和平时在徐远川面前一模一样。   徐远川低头看着手上的纱布,心里那阵狂风又重新刮起来,把他好不容易养育的绿洲吹得满目狼藉。   他想,难怪沈光霁总爱说他自作多情,他每次都把沈光霁的冷漠心狠当成一人独有,从没得到安慰,还为此沾沾自喜,结果都是假的。   一瞬间好想打开窗跳下去,这里不是二楼,飞起来没那么快踩到地。   总之,不是唯一的东西他不想要。   “我来看看他,昨天那么快就走了,都没时间跟他聊聊天。”   “没必要,他并不想看到你。”   “这话说得好啊,意思是只有他不想看到我,你没有不想。”   沈光霁说:“滚。”   唐颂笑起来,“不要口是心非嘛,不想看到我,干嘛让我进来呀?”   “不然等着你在门口泼鸡血吗。”   “也没有。”唐颂说:“这次比较想泼油漆,在门口写个欠债不还必遭报应,哈哈哈哈!”   沈光霁没理会唐颂刻意夸张的笑,主动提到了徐远川,“他脸上缝针了,会留疤,你打算怎么赔。”   “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干的。”   的确不是唐颂干的,唐颂也没有明确指使谁这样干,他甚至在沈光霁面前大胆承认:“我只是想让他们强奸他,然后你就会嫌恶心,把他赶出去,让他变成流浪狗,可是大家都看不上他,啧,你眼光真差。”   沈光霁却道:“故意伤人这种事,不是你干的,还能是谁?他们不敢这么疯。”   唐颂的声音里听不出笑意了,似乎是失去兴趣,变得厌烦,“都说了他自己摔的。”   徐远川等啊等,等到唐颂的兴致再次燃起,笑着感叹:“我们给过他机会的,说好了玩捉迷藏,他跑掉了我们就不管,是他自己非要留下来。诶,你会把他当成所有物吗?那他故意伤害自己应该怎么赔给你,你要不要就把他丢掉算了啊?”   等到这一刻,沈光霁都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于是徐远川掀开被子下床,面无表情地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缓慢走出房间,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   沈光霁和唐颂就在旁边。   徐远川并不着急,小口小口地喝杯子里的水,无视唐颂问他“昨晚开心吗”,也无视沈光霁的目光停在他身上。   水喝完了,他低头看了看,在唐颂笑着想走过来时,冲着唐颂的方向摔碎了手里的杯子,然后继续沉默着走近,俯身捡起一块玻璃碎片,扯着唐颂的衣领,把碎片按在他的喉结上,沉声说:“既然你对故意这个词有误解,那我可以用行动演示给你看。”   唐颂不认为他敢,毫不在意道:“好啊。”   徐远川仍然看不出表情,手却飞快抬起来,把碎片贴上唐颂的侧脸。   他没有在恐吓唐颂,也并不畏惧什么。   然而刚用力就被沈光霁抱起来。双手搂着他的腰,把他从唐颂身上拖远,然后扔开他手里的玻璃片,按着脑袋揉进怀里,在他耳边低声说:“小远,冷静。”   还没来得及感叹“小远”这个无比亲密的称呼,就听见唐颂骂了声脏话。   徐远川回过头看,果然,他还是伤到了唐颂,同样的位置。只不过沈光霁阻拦得足够及时,伤口浅得很,兴许痊愈之后疤都不会留。   徐远川当然气不过,只是看在沈光霁抱他,又叫他小远的份上,暂时点到为止。   唐颂用手背擦了擦下颌角的血迹,看向徐远川,说:“被主人抱着就老实了吗?真像他的小狗。”   徐远川看起来并不生气,“你才是想做他的狗,可惜了,他看不上你。”   唐颂的眼神阴沉下来,嘴角仍是上扬的,声音微微颤抖,徐远川觉得他精神不正常,像会随时发疯。   偏偏唐颂却问徐远川:“原来你昨天那么乖都是装的呀,你是个疯子吗?”不等徐远川回答,又道:“沈光霁最讨厌疯子了。”   徐远川轻轻笑了一声,“别用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乱下定论,他只是讨厌你。”   唐颂像是没听见,指指徐远川,又指指自己,对沈光霁道:“啊,我明白了,你该不会把他当成替身吧,你其实是喜欢我的。”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跟你没哪儿像。”徐远川把头转了回去,抱着沈光霁,十分享受的模样,“快滚吧,别自取其辱,看了觉得很可怜。”   后来沈光霁把徐远川抱回了房间里,大概是因为地上有碎玻璃,徐远川没穿鞋子,不过那发生在唐颂走了以后。   徐远川难得不感动,甚至从来没这么恶心过。   他感觉今天从头到尾都像烂俗狗血的低分电视剧里两个女人争抢一个男人,说贬低彼此的话,想尽办法抬高自己,把尖酸刻薄体现得淋漓尽致。不管是电视剧还是现实,但凡那个“被争抢的人”说句话,坚定不移地选择其中一方,事情都不会发展成“去争抢的人”恨不得天塌下来玉石俱焚。他都不敢把局面比喻成可笑的“正室”和“小三”,太荒谬了,因为他从没得到过所谓“正室”的特权。   他完全不觉得刚才被沈光霁抱在怀里言语挑衅唐颂就是赢家,怎么会有输赢呢,根本就是两个小丑挥舞着拳头比谁更加滑稽。   他原本没那么在意体面,当初为了追沈光霁,不体面的事早都做尽了,他只是无奈,唐颂跟他素不相识,怎么就轮到他来跟唐颂对峙。   沈光霁为什么不说话。   中午徐远川没胃口吃午饭,沈光霁喂到嘴边也没反应。   比起徐远川,沈光霁才是真正的没耐心,没得到好脸色,他就把碗放下了,问徐远川:“怎么才肯吃?”   徐远川反问沈光霁:“你是因为关心我才让我吃饭,还是因为我没有配合你的某一个行为而感到生气?”   沈光霁的耐心彻底清零,没回答徐远川,起身准备出去。   徐远川却叫住他,“你相信他了吗?”   沈光霁问:“什么?”   徐远川说:“唐颂说我是故意的,我身上的伤是我自己弄的,你完全没有为我说话。”   沈光霁回过头,看着徐远川,眉心微微皱着,沉默了很久,沉默到徐远川都不想要答案的时候,突然说:“你不是吗?”   ——如果不是担心他们再去找你,我当然会从那个该死的安全通道跑出去。   ——如果不是你放任我跟着他走,那些恶心的事情根本轮不到我来经历。   ——就连那群傻逼畜生都以为差点把我杀了,你怎么就会相信我是故意伤害自己。   ——如果不是为了见你。   徐远川几乎要笑出来,“你昨天晚上,抱着我睡的,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他抬头看沈光霁,眼里一片干涩,“为什么每次都在我以为你要开始爱我的时候就...就这样对我呢?哪怕晚几天。”   声音越来越低,兴许沈光霁都没听清。   沈光霁只是坐回床边,再次端起温度还热的碗,对徐远川说:“吃饭。”   不过是消磨掉的耐心又复原了,徐远川知道,他再说一个“不”字,那点重建的耐心会马上消失。   可他偏偏不想妥协,笑了笑,说:“我原本不是那种爱把话藏着的人,唐颂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可以反驳,昨天晚上,我从你家洗手间出去之前就把录音打开了,他们做了什么、我是不是故意的,全都清清楚楚。”见沈光霁表情变了,他又摇摇头,“可是你让我觉得特别委屈,我不想解释了,你不配听。”   徐远川当然明白沈光霁为什么会那么问,狼来了的故事谁都听过,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并不少见。比如大二开学的前一天,他为了不去写生,为了跟沈光霁再在一起待半个月,仅仅只是这个原因,就从教师宿舍的窗台故意“摔”了下去,那时沈光霁正要扶他下来。假如有谁处在上帝视角观察人间,看到的画面必定是徐远川被沈光霁恶意谋杀。   可是,那又怎么样。   “你希望我说什么。”沈光霁问他:“希望我向你道歉,是吗?”   “是,但我知道你不会,你可能还觉得,所有事情都是我自找的,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反而是我总在对不起你。”徐远川笑道:“我不道歉,我也从来都没有选择原谅与不原谅的权利,所以,你能不能死掉啊。”他抬手,指向窗外,“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看到你从这里跳下去,到时我就会愧疚了。 ​​​” 第19章   徐远川这几天吃得很清淡,一日三餐都由沈光霁决定。除了实在没胃口的时候,徐远川都沉默着配合。他不想跟耐心全无的沈光霁吵架,这次跟沈光霁会不会生气没关系,单纯因为话说多了会牵扯到伤口,疼的人毕竟只有自己,沈光霁又不能替他。   无奈的是,一旦徐远川愿意配合,沈光霁的话就更少。起初沈光霁要帮徐远川洗澡,徐远川还会反驳几句,比如“伤又没在腿上”,或者“这么在意,难道你爱我”,沈光霁通通用沉默来回答,然而行动上非常坚持。徐远川已经懒得猜想沈光霁的心理活动了,后来就双手一摊,把自己当个死人,任由沈光霁摆布。   沈光霁在家的时间并不多,每天早上盯着徐远川把早餐吃完就会走,走时不仅大门会反锁,房间的门也会锁上,把徐远川框在那一方天地内,不允许他走动。   沈光霁每天中午会回来一趟,手里拎一个新的保温盒,重复上午的无聊过程,盯着徐远川吃完午饭,收拾了碗筷他又会走。徐远川不知道沈光霁去哪,只是觉得好笑,点个外卖就能解决的事情,沈光霁偏要在饭点回来,有时稍微早一点,有时稍微晚一点,来来回回,不嫌麻烦。   这天也是一样。   徐远川趴在窗口吹风,屋子里太闷了,空气都不流通。于是他更加坚信沈光霁限制他的行动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莫名其妙的强迫症,不然怎么会把他的手机拿走之后连本书都不给他留,纸和笔也没有,任何能打发时间的工具都不存在。房间里除了一把椅子一张床、一个抽屉里空荡荡的床头柜,就只剩一个没有镜子的洗手间。   徐远川快无聊疯了,所以总在沈光霁回来时一脸不情愿地扎进他怀里缠绵一会儿,两个人都不出声,但目光一对上就会接吻。大部分是徐远川主动的,他已经不在乎自己主动索取会不会惹沈光霁生气了,事实上沈光霁也从未因此生气。   徐远川很难不怀疑沈光霁是故意的,知道他不是个靠发呆就能消磨时间的人,故意放空他的一切,让他不得不渴求沈光霁在身边,到点不出现就心急如焚。   如果真是这样,他倒觉得有趣,每天巴望着沈光霁快点回家,好观察沈光霁准备让他依恋到哪种程度。   沈光霁进屋时,徐远川半个身子都趴在窗台上,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他正要回头,沈光霁就单手揽着他的腰,稍稍后退半步,把窗户关上了。   “紧张什么,以为我要自杀?”徐远川转身,看着沈光霁,“是啊,你紧张什么。”   沈光霁推着徐远川到床边坐下,然后蹲下来,想给徐远川把毛绒拖鞋套上。   徐远川一直没有穿鞋子,沈光霁握着他的脚踝,摸到一片冰凉,于是把拖鞋放下,把徐远川的脚拉近一点,让他能踩在自己腿上。   徐远川皱着眉,想问沈光霁“什么意思”,气氛太暧昧,舍不得开口。   沈光霁没看见徐远川的表情,他低着头,掌心贴在徐远川的脚背上,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沈光霁。”   徐远川突然叫他的名字。   沈光霁抬头。   徐远川看着他的手,轻声吐出两个字:“想做。”   唇舌相贴的一瞬间,徐远川的心就静不下来了。沈光霁的吻仍旧温柔,可越是温柔,徐远川就越是躁动,胸膛贴着沈光霁的胸膛,呼吸急促,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沈光霁倒是冷静得多,还分心看了一眼徐远川的伤。   前天带徐远川去拆了线,看起来恢复得很好,缝针的时候医生说有可能会留疤,现在看来也不一定,去疤的药膏他早就买好备着了,但要再过段时间才能用。掌心的伤口也痊愈了,先前结痂之后徐远川总忍不住抠,现在已经长出了粉色的皮肤。   徐远川似乎是习惯了以前被沈光霁捆着双手,一双眼睛眨也不肯眨,牢牢盯着沈光霁,手却垂在身侧一动不动,想来以前眼睛被蒙住时也是一直睁开,渴望能看沈光霁一眼的。   沈光霁还觉得奇怪,绑着他的时候不老实,不绑了反倒安分,要换成以往,大概会讽刺他“是不是贱”,今天没有那么多话想说。   只想亲吻。   沈光霁把徐远川横抱起来,房间门只开了条缝,他抬脚把门踢开,抱着徐远川去了主卧。这次家里有两个房间,徐远川睡在客卧。因为客卧空空如也,适合充当牢笼。   “干什么?”徐远川瞥了沈光霁一眼,“做爱还要挑房间?你什么王子病。”   话一说完,人被沈光霁扔到床上。   沈光霁拉开床头的抽屉,漠然道:“你可以选择不用,反正你不怕疼。”   徐远川自觉地把抽屉里的润滑油拿出来,问沈光霁:“给别人用过吗?”   沈光霁说:“别话多。”   知道徐远川还会追问,沈光霁先用一个吻堵住他没说出口的话。   南城也没暖气,主卧一直没开空调,徐远川只穿了件单衫,冻得直往沈光霁怀里缩。沈光霁顺势拉开外套,把徐远川裹进来。   徐远川瘦了许多,抱起来完全不费力,头发也长了一点,垂下来能遮住眉毛,仿佛回到沈光霁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不过两年多的时光而已,两个人对彼此的态度就相互转换,谁也找不出初见的影子。   今天倒像回来一点。徐远川的话很少,也不刻意笑了。   沈光霁刚这么想,徐远川就贴近他的耳边,微微喘息着,低声说:“我爱你...老师,我想跟你在一起,你别去见唐颂了,我不想你见他,老师,求你了...”   实在卑微的语气,甚至有些哽咽。   沈光霁没去判断徐远川这次是不是装的,安静地抱着他,轻轻拍他的背,心里却像突然被谁砸进去一颗钉子。那种感觉让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参加绘画比赛,他的画得了一等奖,奖状上写的是唐颂的名字,唐颂妈妈站在台下为唐颂鼓掌,沈光霁也在台下,他抬头问自己的妈妈:你为什么要在我的画上写唐颂的名字?妈妈连忙把他拖出人群,说:这是个秘密,不可以说出去,尤其不能让唐颂的妈妈知道。沈光霁应下了,又问:那回家以后可以为我庆祝吗?就只有我们。妈妈却道:你要忘记这件事情,得奖的人不是你。那一次之后,就有了无数次,不止是画画,所有唐颂不如他的事情,他都必须不如唐颂,但只有第一次最难受,哪怕那次的奖是那么多年里最无足轻重的。   从小到大妈妈都教他:凡事要学会忍耐,不可以生气,不可以任性,一定要让大家喜欢你,这样才能过得好。好几次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努力成果变成唐颂的,都没有大吵大闹,只是耐心问:下一次留给我自己可以吗?问的次数多了,妈妈不想再敷衍他,于是说:在他们面前,你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是自己的。   回忆起来,沈光霁好像没有怨恨什么,所有的不满因为不被允许,都像泄了气的皮球迅速干瘪下去,他更没有把情绪带到过唐颂一家人身上。假如世界上真有时光机,能让三十岁的自己附身在十岁的自己身上,那他也只想告诉妈妈:别说那样的话。   这句话小时候没敢说出口,以为说了就是不懂事,后来才知道,小时候没勇气说的话,这辈子可能都拿不出更大的勇气了。   ——别说那样的话。   很奇怪,刚才几乎跑到嘴边。   身体被贯穿的时候,徐远川还是一时适应不了,疼到控制不住发抖。沈光霁握着他的手,习惯性地低头咬他的锁骨,这次用了点力,牙印深陷下去,颜色从白到红。   徐远川不躲不闪,也不喊疼,最多在难受的时候回握住沈光霁的手,一遍一遍地叫他:“老师,老师。”   沈光霁的舌尖舔过徐远川胸前挺立的乳头,只到这个程度,不给予更多了,于是如愿看到徐远川用湿润的眼睛望向自己,说:“老师,我想要...”   “想要什么?”沈光霁问。   徐远川挺了挺身,“老师,舔舔...我。”   沈光霁摇摇头,架起徐远川的一条腿,搭在自己肩上,从他身体里退出来,又猛地插到底。   徐远川说不出话来,嘴里含着沈光霁的手指,他不想把沈光霁咬疼了。唾液顺着嘴角往下滑,沈光霁怕刚拆线的伤口会感染,抽出手指,沉默着俯身亲吻他,从侧脸,到嘴角,再到那两瓣红透的唇。   身下抽插的动作不停,徐远川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只好自己抚慰自己,握住那根滚烫的欲望,缓慢上下套弄,沈光霁感觉到了,没有阻拦,只是加快了身下的撞击,让他的动作无法连贯,最后无奈放弃。   徐远川已经不觉得冷了,身上都是沈光霁的体温,尤其是沈光霁今天不止一次亲他的脸,可能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脸红到这种程度,不用照镜子都感觉到滚烫了。   在这之前他还想着,过完年能买到票了就走,不在这自找没趣,反正他认定了沈光霁不会真的跟他分手,结果还是撑不过沈光霁对他温柔,亲亲脸就忘乎所以。   “在想什么?”沈光霁问。   徐远川颤抖着,吸吸鼻子,小声说:“想抱着你。”   “为什么想抱着我?”   “喜欢你。”   很久没听见徐远川告白,果然,不管真假,还是能让他觉得安心,就好像小时候听见美术班的老师说:光霁,没关系,你的永远都是你的。也像母亲离世前跟他的最后一次对话,她终于没把他的出生迁怒在他身上,还说:妈妈永远为你骄傲。   永远,好虚无的一个词,谁都能说,谁都不可能做到,因为这个词没有尽头。以前总听徐远川说“我永远喜欢你”,他都没有相信,后来倒不是信了,只是每一次听见,都像坐了一次时光机。   于是他又一次亲吻徐远川的脸,说:“可以抱。”   徐远川抱着沈光霁,双腿缠上沈光霁的腰,主动配合他的频率,也不压抑呻吟,可就算声音被顶得七零八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都要胡乱地重复:“我爱你...老师,我爱你...”   不仔细听都快不知道是这三个字。   沈光霁一次又一次低头吻徐远川,把他脸上的眼泪和告白的话都吞下去。徐远川意识朦胧,没看见沈光霁嘴角上扬,轻轻笑了。   后来沈光霁抱徐远川去洗澡,水放好了才让他坐进浴缸里。偏偏徐远川这时又清醒了一点,搂着沈光霁的脖子不肯放,说要跟沈光霁一起洗。高潮的余韵还没过去,腿还是软的,半个身子挂在沈光霁身上,说什么都不松手。   沈光霁扯了一下不管用,干脆随他去,自己弯腰前倾,好让徐远川就算搂着他也能坐下来,不至于悬着没有支点。   “老师。”徐远川听起来就像快要睡着了。   沈光霁“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徐远川用侧脸蹭了蹭他的脖子,问:“老师,你看起来很难过,为什么?”   沈光霁没有再回答,徐远川也不追问,呼吸平缓,像是真的睡着了。   沈光霁看不见徐远川的表情,同样不知道他嘴角上扬,也笑了。   他想,比预想中要快一点。   配合沈光霁享用了几天“囚禁套餐”,未必就会成为真正被困住的人,拥有主动权的人不一定持有钥匙,钥匙只会在把主动权推出去的人手里。   不管是故意跟在沈光霁身后像个肆无忌惮的跟踪狂、故意在校内告白墙投稿让自己的名誉变得一团糟、故意在山路弯道加速导致翻车,还是故意从二楼摔下去摔到骨折住院、故意说“带我走,我可以退学”等等等,又或者像这次,有心站在安全门内不跑、有心表演有胆量把唐颂的脸划花。所有奋不顾身的行为,都不过是为了向沈光霁证明“我的爱可以不顾死活,是真的可以为你去死”。他知道沈光霁一直以来都不是针对他这个人,只是不信任所有人和爱本身。   不信任有什么难,他有的是办法证明,沈光霁给自己建立的保护层有多坚固,他就敢做到多极端。才两年多而已,就是二十年他也等得起。前提是自己还喜欢沈光霁,中途要是觉得没劲,就算了,毕竟那些“永远”啊、“一辈子”啊,他都是随口胡说的,印象中给人告白总得带这么几个词。至于爱有多深,根本无关紧要,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总而言之,胜券在握。   --------------------   阳了,注意防范🤧 第20章   除夕夜,徐远川坐在唐颂家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唐颂妈妈递给他的橘子,笑容淡淡的,听唐颂妈妈讲沈光霁和唐颂小时候的事。   一个小时前,徐远川还坐在沈光霁家里画画。沈光霁把餐盒放在客厅桌上,叫徐远川过来吃饭——两个人在前天达成协议,沈光霁答应不把徐远川锁在房间了,徐远川可以看书画画,只是不能出门,也不能用手机。   徐远川放下画笔,高高兴兴跑过来,看见桌上只有一个餐盒,笑容又消失了。沈光霁没有给他拒绝的权利,他说今晚有事,必须出去,徐远川来不及问原因,唐颂已经来接他了。   唐颂看起来倒是轻松,问徐远川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徐远川当然很不愿意见到这个人,可沈光霁完全没有摇头的意思。比起让他们两个单独出去,徐远川选择暂时忍耐一下这种让他浑身难受的厌恶。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   唐颂妈妈说,从沈光霁回国那年起,她每年都叫沈光霁回来过春节,可沈光霁总说,学校里有许多父母不在身边,被迫留校的学生,他们彼此不认识,刚好可以由他把大家组织起来,这样所有人都不孤单。今年是因为唐颂也回国了,她实在很想跟两个孩子见一面,所以非常自私地请沈光霁回家一趟。   她在听说徐远川是沈光霁的学生之后,笑容一直没有断过,或者说她原本就是笑着的,只是知道以后更加热情了。眉眼弯弯的,语气很温柔,假如现在的徐远川是大学刚开学,跟沈光霁还没有那么熟络的阶段,他会觉得沈光霁的性情有点像她。   一旁的唐颂表情就没有那么好看了,因为唐颂妈妈问徐远川大几了,徐远川如实回答大三。徐远川的表情也一般,因为唐颂发觉自己被骗,很亲昵地拍了一下沈光霁的肩膀。   想来他们认识很久,不然唐颂妈妈也不会叫沈光霁来家里过年,不会那么自然地让他们坐在一起,不会跟他们聊:以后这个房子给你们住,那个太小了,适合给我养老。   于是徐远川得知,原来沈光霁现在住的地方 也是唐颂的家,难怪唐颂那么熟悉,知道怎么走,知道在几楼。   阿姨把最后一道菜端上餐桌就走了,唐颂妈妈叫他们吃饭,走到餐桌旁,又很自然地把沈光霁和唐颂推着坐一起,沈光霁整个过程都没有把目光放在徐远川身上,徐远川只好跟他隔着长长的距离。   不是没想过“随他妈的便”,按照徐远川的个性,原本应该满脸不高兴,恨不得当着所有人的面坐到沈光霁的腿上去,应该把那个橘子扔回果篮里,说“别烦,根本不爱吃”,应该拒绝跟唐颂妈妈长时间交谈,尤其是听那些让他恶心的竹马爱情故事。可是沈光霁出门前“警告”过他:路上想清楚,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做。   他真的想了一路,自认为目前为止做得还算不错,不知道回去以后能不能得到沈光霁的奖励,如果没有,他想,这个地方他记住了,有机会一定在门口点一把火。   “光霁也不把他们这一届带完再离职,大四对学生来说很重要的。”唐颂妈妈一边说一边给沈光霁夹菜。   满桌菜虽然丰盛,但离奇得很,一个沈光霁爱吃的都没有。徐远川想,这或许也算得上悲伤,说起来他们是看着沈光霁长大的,实际上却连沈光霁爱吃什么都不清楚,想来当年的沈光霁就如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开口表达以及主动选择的权利。   不过比起沈光霁假装吃得开心,徐远川更担心自己这个该死的洁癖。好在唐颂妈妈忙着跟沈光霁说话,没有热心到也给他夹菜,不然他可能会装不下去。   “没事,他们不用我担心,而且我们学校大四的孩子基本上都会出去实习。”沈光霁先冲徐远川笑了笑,然后才对唐颂妈妈道:“至于下个学期,主要是我想给自己放个假了。”   唐颂妈妈点头,“也对,是该休息,你都没有离开过学校。”   “还是我回来管用吧?”唐颂笑着说:“不但让他回家看你,还直接改变他的人生方向。”   徐远川听了想吐。   一顿饭吃得十分煎熬,饭后沈光霁还没有立马走人的意思,帮忙收拾了碗筷,被唐颂妈妈拉着坐在唐颂身边,又不出意料地聊起从前。   唐颂妈妈似乎心情很好,每聊到某件记忆犹新的往事,就回头拍拍徐远川的手背,给他分享快乐。   徐远川很难共情,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从话里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沈光霁跟他们一家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什么远房表亲,沈光霁只是唐颂妈妈资助的学生,从十岁,到长大。   十岁,也刚好是徐远川回国,从此再也没有回去的年纪。   他想,如果把这件事情告诉沈光霁,也许沈光霁会愿意对他好一点。   那是他偶然间发现的,每当沈光霁在他身上找到一个共同点,眼神就会温柔许多。就像他的掌心有粗茧,触摸起来并不光滑,一直都是如此,再保护也没什么实质性作用,可沈光霁反而留意起他的手,假如冬天他用冷水洗手,恰好被沈光霁看见,沈光霁当时心情好的话,会装作普通路过,顺手帮他调成温水。   仔细算算,他们的共同点不算少,徐远川甚至觉得,沈光霁有时会刻意制造一些机会,让徐远川经历一些多余的事情。   不止一次了,徐远川以前认为,那是沈光霁存心想刁难他、折磨他,见到唐颂以后,徐远川就不那么想了。他在猜,沈光霁其实只是想告诉他:亲身体验过,你才能明白我。   如果他的猜想没错,那他只想说,沈光霁这个荒唐的自我介绍方式,不得个十几二十年精神病是干不出来的,他完全不认可。   “小徐家里是做什么的?”   徐远川正发着呆,唐颂妈妈突然转头问他:“光霁说你父母不在身边,每年假期都留校,那你不回家,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呢?”   “外公外婆...我没见过,爷爷奶奶跟我爸一起,在国外。”徐远川说:“我上大学之前住在小姨那里,他们有自己的小孩儿之后就搬出去了,新房子...我不知道在哪儿,放假如果要回家,只能回我姨父的父母家里,虽然相处了这么多年,但好像亲近不起来,所以我就不回去了,反正学校有沈老师在。”   一般情况下,徐远川不会解释得这么详细,但就像他从来不问沈光霁的故事一样,沈光霁也从来没问过他的家庭,今天听唐颂妈妈提起不少沈光霁的过去,那公平起见,他就当是讲给沈光霁听。   “那...那你的父母就没想过接你去他们那过年吗?”唐颂妈妈皱着眉,看起来真心为徐远川感到难过,“过年就是一个回家的日子,怎么能不跟家人团聚呢?”   徐远川心中波澜未起,但为了表现出一点失落的样子,也轻轻拧起了眉,“我爸爸不是我的监护人,我们很多年没有联系过,妈妈再婚了,我不太想打扰她。而且他们都太远了,来回很麻烦,算了。”   “那以后每年都跟光霁一起来我们家吃年夜饭。”唐颂妈妈摸摸徐远川的头发,对沈光霁道:“难怪你每年都留在学校陪学生,你就是心善,从小到大都这样。”   徐远川特别想掏一下耳朵,有点失态,暂时忍了。   唐颂在家人面前安分得很,不管他妈妈握着徐远川的手聊多久,他都没有要打断的意思,安安静静吃水果,偶尔跟沈光霁吐槽几句某个小品没有新意,看起来像对春晚很感兴趣。   徐远川也很耐心地回答问题,酒窝始终停留在脸上,哪怕心里已经说了无数句脏话。   “小徐谈女朋友了吗?”   唐颂妈妈问到这里,唐颂和沈光霁都突然看过来。   徐远川犹豫了一会儿,选择说实话:“阿姨,我喜欢男孩儿。”   唐颂妈妈一愣,看看唐颂,又看看沈光霁,叹了口气,却还是笑起来,“要是早点遇见你,我肯定要先把你介绍给光霁。我以前就觉得,光霁适合跟你这样懂事的孩子在一起,他能照顾你,你也能包容他。”   唐颂这时候才开口,说:“妈,那我呢?”   唐颂妈妈道:“你呀,你都比光霁要大一岁,还跟个孩子似的,就知道玩,不懂得体谅人,你就该找个像你爸爸那样的,处处管着你盯着你,叫你少胡闹。”   “好嘛,类型不重要。”唐颂耸耸肩,“我们过得开心就好啦。”   “那你什么时候回国发展?光霁都回来这么久了,长期异地恋不好。”   “没关系。”唐颂和沈光霁对视一眼,“我们感情好就行。”   徐远川看见沈光霁嘴角上扬,坐在唐颂身边,像对真情侣。   徐远川不明白今天出现在他们之间的意义,虽然不至于手足无措,但就连存在都很突兀。假如换成别人,兴许会以为自己被人耍了,眼前的景象才是真相。徐远川没那么想,他只觉得很烦,这橘子不甜,春晚太吵了。   好在唐颂妈妈没留他们太久,才晚上八点钟,就让沈光霁带徐远川早点回家休息。   唐颂站起来拉沈光霁的胳膊,说:“就在家里住呗,房间都收拾好了,晚上还能一起打游戏。”   结果被妈妈戳着额头骂不懂事。他倒也不坚持,只是送他们到门口的时候冲沈光霁张开双臂,道:“除夕呢,你不陪我过,那好歹意思一下。”   徐远川站在沈光霁身后,一声不吭,看着他们拥抱。   唐颂抱着沈光霁冲徐远川笑,徐远川不知道他笑什么,可能是沈光霁的拥抱太舒服,他享受到了。徐远川懂那种感觉,毕竟没有人能比他更贪恋沈光霁的拥抱,于是他也笑了笑。可能笑出声了,也可能没有,没顾得上在意这些,满心都在假设沈光霁怀里的人是自己。   来是唐颂接他们来的,回就只好打车回。司机师傅兴许也赶着回家过年,一路飞驰,每一个红绿灯都在急刹车,导致徐远川有点晕车,下车之后脸色惨白,忍不住好奇沈光霁是怎么做到若无其事的。   沈光霁不了解徐远川的内心活动,只是见小区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家家户户的灯亮着,于是再往里走了几步,主动朝徐远川伸出手。   徐远川回头看,离小区岗亭远了,保安看不见他们,路上空无一人。这样伸出的手哪儿像爱啊,分明是施舍,可他是流浪狗,怎么敢拒绝。   “哇。”徐远川把手放在沈光霁掌心,感叹得十分冷静,“老师,这是你第三次牵我的手。”   沈光霁没理他,但把步子放得很慢,慢到徐远川都怀疑他晚上吃多了,准备在小区里走两圈。可冬天晚上的风不可能是暖的,徐远川没有散步的心思,只好去猜测沈光霁的心思,“你是不是在等我说点儿什么?”   沈光霁还是不说话。   徐远川习惯了,自顾自道:“那行,那我就说两句。”   他低头,看着那两只交握的手,说:“你有没有听到唐颂妈妈说,我们很合适?你那么听长辈的话,是不是可以适当考虑一下,跟她儿子分手,选择我?”说着抬眼看了看沈光霁的表情,见沈光霁皱眉,又补充道:“你别担心,我不着急,我当你一辈子备胎都行,反正我恋爱脑,你随便招招手我就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光霁终于出声了,道:“演给他妈妈看而已。”   “哦,演的。”徐远川心想“老子他妈的早看出来了”,嘴上却道:“你跟我不也是演的吗?”他把两人的手抬起来,轻轻晃了晃,“你说过那么多次不喜欢我,这是演的吗?如果这是真心话,那你就是把我当泄欲工具啊,唐颂也是吗?你换一个地方待就换一个人,沈老师这是...走到哪儿都不寂寞啊。”   沈光霁松开他的手,叫他闭嘴。   徐远川当没听见,笑道:“换句话说,你是不是每天出门操他,回来又操我,纵欲过度,小心死得早。”   话一说完,被沈光霁掐住脖子,瞬间就喘不过气。   可沈光霁很快就松手了,眼里的怒意还没散干净,几乎要在徐远川脸上烫个窟窿。   徐远川咳了两声,神情却轻松得很,问沈光霁:“怎么了,又想打我吗?”   沈光霁转身走了,步伐加快,散开的头发被风吹得轻轻扬起来,徐远川觉得他的背影很漂亮,不得不在心里骂自己这个恋爱脑是名副其实。   “沈光霁!”徐远川大声喊沈光霁的名字。等不到沈光霁回头,就跑到沈光霁身边,对他说:“光霁,光风霁月,以前有人说过吗?这个名字真不适合你。”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楼道口,电梯门打开,徐远川比沈光霁先进去,“是你让我说话的,我说了你又要生气,老师,你比我年长十岁,能不能偶尔让让小孩儿?”   沈光霁走进电梯,按下楼层,望着慢慢向上的数字,又开始陷入沉默。   徐远川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管这几天经历多少插曲,不管他怎么忍住那些足以让他崩溃发狂的,哪怕真的遍体鳞伤血流满地过了,他们的关系都仍然没有一丝进展,他在沈光霁面前依旧耍不了小脾气,还是得他先服软,不然没人跟他谈爱情。   于是一进家门,他就先俯身给沈光霁摆好拖鞋,然后往玄关的矮柜上一坐,笑得阳光灿烂。   他说:“老师,我很难过。我要是哭的话,你肯定会说我是装的,所以我不知道怎么证明我难过。”   沈光霁把目光挪向他,仍是那样平淡的语气,“没人让你证明。”   徐远川点点头,“你总是让我难过,你自己感觉得到吗?晚上睡前会不会回想一天之中做过的事情,如果你也会反思自己,那你在心里对我道过歉吗?你差我好多句对不起,每天都是。”   沈光霁没否认,轻轻的,说:“嗯。”   他想,其实他今天一点也不想抱唐颂,那时唐颂妈妈已经转身回房间了,没人看着他,他完全可以拒绝。可徐远川明明也可以拉住他,为什么没阻止。   他没把唐颂推开,想看看徐远川的反应,如果是平时,徐远川一定会恨不得把唐颂的眼珠都挖出来,手边能碰到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他泄愤的武器,而他手里的确提着唐颂妈妈送的酒,可为什么毫无动作,还对唐颂笑呢。   徐远川说,不知道怎么证明他很难过,沈光霁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他的难过实在明显,从好多天以前,就根本没有开心过。今天的难过好像更多,一整晚都在留意所有人的表情,一整晚都在别人嘴里听唐颂和沈光霁一路跨越多少障碍才走到今天,从头到尾一句打破气氛的话都没说,简直让沈光霁感到陌生。   可现在已经回家了,为什么没像之前那样叫他去死,发泄情绪的话也没了吗。   徐远川站起来,歪了歪脑袋,和沈光霁对视,撒娇似的,勾了勾他的手指,问:“能不能说一句爱我啊?”   沈光霁看着他,笑得像哭一样,眼里像有一面碎掉的镜子,每一块镜片都仿佛倒映出冬天的雾,难看死了。   “不是第三次。”他认为自己没有足量到能说出口的爱,干脆避开这个字,“不是第三次,你从最开始就记错了。”   徐远川握紧沈光霁的手,“没有,我只是以为握手不算而已。”他又笑起来,眼里的雾散不开,“遇见就算有缘,你叫什么名字?照你那样算,这是第一次。老师,永远别低估我对你的爱,所有的事情我一定记得比你清楚。”   他没有要跟沈光霁聊往事的意思,只是问:“我今晚那么配合你,有奖励吗?”   沈光霁才刚抬手,徐远川就扑进他怀里。   真的只需要一个拥抱吗。   沈光霁想,那场雾兴许会化成雨。   也不一定,徐远川其实不爱哭,真正难过的时候,他根本不说话。   于是沈光霁一直等,等徐远川从他的怀抱里抬起头来。果然,没有雨,也没有雾,只是后来沉默了一整晚,连每年都准时的“新年快乐”也被沉默替代了。 第21章   晚上下雪了。   徐远川洗完澡就回房间躺着了,沈光霁推开门看了一眼,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想来没有看见雪。   沈光霁不喜欢徐远川睡觉的时候背对着他,会有一种没由来的孤独感,像某种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越来越远。于是没有回主卧,把头发吹干,躺进徐远川的被窝,把他拥进怀里,两个人身上都是暖的。   徐远川睡不着,睁着眼睛,盯着一片惨淡的黑,在想“懂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问题他不是第一次想了,每到为数不多的发呆时刻,脑海中就会自动浮现这个词。   北城的邻居都说他懂事,如今仅有一面之缘的唐颂妈妈也这么说,徐远川不太能理解,他在那些人面前刻意表现出的只是话少而已。话少、声音小、行为拘谨,就是所谓的懂事吗?好奇怪的判断。   漫长的除夕夜,除了一位长辈,在场的另外三个人都很虚伪,脸上的表情像即兴表演,说的话就像台词,一整晚都是对手戏,每个人都在迫切地证明是自己的演技更胜一筹。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观众却说,他是好孩子,说他们一个懂事、一个善良、一个单纯。   徐远川觉得讽刺,他在学校里没有这样“假装”过,只做愿意做的,只说真话,可两年半以来,一个朋友都没交到。看来这个社会不需要有人说真话,会演戏才能安稳生存,要想被人喜欢,只能往脸上戴各式各样的面具,一层又一层,见到什么颜色的人,就换上哪一张相似的皮。   “我不喜欢这样。”   他说:“你们都说我是小孩儿,我也确实才二十岁出头,那我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变得跟你一样。”   他用来打破沉默的话太突然,没头没尾,甚至不像在跟人对话。   “真没意思。”他又道:“让人讨厌。”   沈光霁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于是抬手,指腹贴在徐远川睡衣的领口,描绘他锁骨的弧线。   至少愿意说话了。   沈光霁想,发泄出来就会好吧。   跟沈光霁总是假装好脾气、把不满都藏起来不同,徐远川是真的从来没有跟谁生过气,有时会说两句情绪话,或者因为某件事大发雷霆,但转头就忘光了。   明明脸上的伤还有痕迹,表面上长出了新的皮肤,可手指用力按下去还是会隐隐作痛。尽管这样也没恨过唐颂,最多是厌恶,且原因仅仅是唐颂跟沈光霁行为亲密,他不高兴,跟害自己受伤没关系。   所以沈光霁很难知道,一个不会真正生气的人,他的难过又能持续多久。   徐远川很快就为沈光霁解答了。他握住沈光霁的手,声音很轻,问:“没人让你难过,你为什么也睡不着?”   看来至少持续到现在。   沈光霁说:“下雪了。”   徐远川一愣。   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虚伪,现在没有外人,他可以是真实的自己。   好像一瞬间把出走的灵魂拉回了体内。   “下多久了?”徐远川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沈光霁躺下时把空调关了,徐远川动作幅度太大,冷空气猛然灌进来,胸口的体温仿佛冻结之后又注入一层冰。   他翻身拿床头柜上的手机,点亮屏幕眯起眼睛看。现在是凌晨四点过七分,已经大年初一,他留意到下雪,还是在除夕夜的晚上十一点。   “如果还没停的话,五个多小时。”   徐远川立马下床,拉开窗帘看,屋外已经是一片泛着亮光的白。雪还在下,南方少有这样的大雪。   “老师,去看雪。”徐远川回过头,冲沈光霁笑起来,似乎把他的难过抛之脑后了。   沈光霁起来给他披上外套,一低头发现他又没有穿鞋子,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心里无奈,只好把他抱起来,让他踩在自己脚上,单手揽着他的腰,以防他站不稳,“你不是说北方的家每年都有一场大雪,何至于这样兴奋。”   “不一样。”徐远川说:“我没跟你一起看过。”   西城的冬天几乎见不到雪,只是冷,而且那时的冬天,沈光霁给他的拥抱实在太少了。   “雪不是坐在家里空口一句感叹就算看过的。”徐远川转过身,双手挂在沈光霁脖子上,半个身子后仰,肩膀以上都在窗外,风很大,有雪花飘进他的衣服里,一碰到皮肤就融化了,他毫不在意,对沈光霁笑道:“一起吧,我邀请你。”   说完也不等沈光霁回答,在他出声之前就松手跑开。   不是生怕被拒绝,是太高了,再不走远,惶恐就太明显。   沈光霁没追上去,冲着他的背影喊:“过来!”   沈光霁的声音有时就像咒语,尤其是这样简短的指令,徐远川一听见就条件反射,比如现在,脚步顿住,迅速转身,然后极不情愿地往回走。   以为沈光霁会把他拉进被窝里,很可能今晚就不陪他睡了,房门反锁,让他探寻自由的出路仅剩从高楼一跃而下。   然而没有。   沈光霁去拿了衣服过来,加厚的毛衣,长款的羽绒服外套,从里到外都给徐远川穿好,帽子、围巾、手套,一个不少。   徐远川来的那天只带了手机和钥匙,别的什么都没拿,自己的衣服血迹斑斑,早被沈光霁扔了,后来浑身上下都只能穿沈光霁的,连内裤和袜子都是。   徐远川坐在床边,伸着手,一张一合,在想沈光霁怎么会买这种不分指的毛绒挂脖手套,围巾上的绒毛和帽子上那颗圆球也让他感到匪夷所思,不过看起来是新的,风格也和唐颂不搭,应该不是唐颂以前的。   于是他看着正在换衣服的沈光霁,说:“你好像我的家长...你愿意做我的监护人吗?表哥。”见沈光霁无动于衷,他又添了一句:“我改个称呼也可以的,哥哥。”   话一说完,沈光霁正好披上外套,顺手送了他一巴掌。很轻,更像用力摸了一下,“走了。”   徐远川想,沈光霁这三十多年都过得太规矩了,在他没有参与的过去里,兴许总在看别人脸色,所以要多带他任性几次。   自由就是想做什么就去做,做之前绝对不考虑后果。至少徐远川是那么认为的,人活一辈子,一辈子的长短属于未知,很可能下一秒就突然死了,谁也不知道他一分钟之后会不会在楼道里一脚踩空头先着地,说不定下楼之后就会被楼上掉下来的晾衣架砸到脑袋开花,大年初一的凌晨打不到车,马上就会失血过多而死。不是没可能发生,所以当下的每一秒他都要用来做自己愿意的事。   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付诸实践了一定会快乐,就像爱沈光霁一样,踩在荆棘上行走也是快乐。沈光霁的痛苦他体会过了,那他就带沈光霁体验他的快乐。   一出电梯徐远川就飞快往外跑,在地上踩出好几个脚印,然后低头看,笑着说沈光霁的鞋子太大。   他自己的鞋子不适合下雪穿,雪厚了会湿,只好也穿沈光霁的。出门前他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贴在沈光霁耳边说“这样好像你一直拥抱我”,没得到回应他也很高兴。   “去哪儿?”沈光霁见徐远川不等他了,朝着小区大门越跑越快,连忙追了几步。   徐远川回头道:“跟我来!”   他一路跑出小区,在空荡荡的马路中间蹲下来系鞋带,路灯打在雪地上,照得身上更亮了,像披着一层冷光。   沈光霁终于追上来,给他把跑到背后的围巾拨回胸前。   鞋带系紧了,徐远川站起来原地蹦了两下,觉得差不多了,就又开始跑。像只兔子,沈光霁根本来不及阻拦。   好在这次没跑太远,脚步停在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   沈光霁叹了口气,缓步跟上去。   手套和帽子是他上周给徐远川买的,放在衣柜里,一直没拿出来用,现在用上了,但他自己没有,羽绒服的帽子太大,走两步就掉下来,他有点后悔出门前依了徐远川说的不要带伞。   “公交车六点半才运行,到这里至少七点,现在凌晨四点多,你准备等它三小时吗?”   徐远川答非所问:“老师,你今天特别温柔,好像很愿意和我说话。”   他每次一说这样的话,沈光霁就立即沉默,所以他并不打算把这当话题,说完就翻篇了,抬手指着站牌上的字,道:“我刚才找到一个地方,叫幸福路,你去过吗?”   沈光霁摇头。   徐远川就笑得更开心了,“那我们就去幸福路,看看那里有没有幸福。”   “四站路,你要走着去吗?雪很大。”   “跑着去,跑着去你就不会冷了。”   徐远川分给沈光霁一只手套,连接着两只手套的绳子不算太长,他们往前跑,距离最远的时候,也只有这根绳子这么长,脚下的影子中间也有一条线,虚虚实实、摇摇晃晃。   沈光霁从来没有这样过,以前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太无趣,才跟岛屿老板一起去骑车,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时候,觉得格外轻松自在,可除此之外,他就没有做过其它能拥有类似感受的事情了。   今天倒也有风从耳边吹过,他形容不好现在的感受,很冷,冷到想立刻掉头回家,可同时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徐远川并不是一直在跑,他时不时会停下来,在雪地上踩一个简单的图案,或者写他们的名字,还说:“霁字的笔画太多,就写光和川吧。”   于是空无一人的街道,并不算厚的雪上,每隔一段路,地上就会有一个大大的“光川”,没过多久,它们就会被雪覆盖,一路上都没遇见第三个行人,所以“光川”的存在就只有他们两知道。   “向东五百米。”徐远川关掉导航,“再左转,就是幸福路。”   还没到地方,他就已经觉得幸福了,因为沈光霁陪着他,在这样一个南方的大雪天,还是大年初一的凌晨。   靠近幸福路,路上就有车了。   天色还没亮起来,车都开得很慢,每一道车灯打过来,徐远川就晃一晃戴着手套的那只手,沈光霁感觉到绳子扯动,就会转头看他,但他也没有话要说,只是想跟沈光霁对视一眼,车灯的光刚好够他看仔细。   终于走到幸福路的指示牌下,发现这里是一个公园,公园里面有许多掉光叶子的银杏树。光线太暗的缘故,两排银杏树中间的路灰蒙蒙的,不见尽头,看上去像通往另一个次元。   这里也属于老城区,附近都是老房子,最高只有五六层,但这些房子的窗户都很好看,窗框涂着一层红色的漆,春天适合在窗台上摆一些艳丽的盆栽。   “老师,去那里看看。”徐远川指指公园里那条银杏树下的小路,“说不定走到头会有奇迹。”   沈光霁忍不住问:“你想看到什么奇迹?”   徐远川说:“你开心啊。”   说是要走完这条路,结果徐远川中途总被别的地方吸引注意力,看见滑梯要过去玩一玩,看见秋千要过去坐一坐,根本不在乎衣服会不会湿。   两个人都没有摘手套的打算,所以沈光霁需要稍微抬起手,才能让徐远川从滑梯上上去,然后再把手放下,因为徐远川得从自己的脚印上下来。   儿童滑梯,本身就没多高,跨两步就上去了,一坐下就到了头,他不知道徐远川的快乐是从哪一秒钟获取的。不过已经没有想要阻止什么的念头了,甚至主动给徐远川推起了秋千。但没有用力,人也好,影子也好,他们都还“连接”在一起,徐远川要是飞到半空去,那他也会摔倒。   坐在秋千上,徐远川却突然有点困了。他晃晃脑袋,轻轻扯了一下手套上的绳子,说:“要不是遇见你,我就保送东大了,我想学金融,或者物理,总之不可能跟服设沾边儿。”   又是这样,没头没尾。   沈光霁没说话。   直到听见徐远川补充了一句:“都是因为你。”   听起来好沉重,他只好接住,“嗯。”   “嗯,嗯什么?逗你一下还当真了。”徐远川从秋千上下来,绳子在手里打了个圈,让他不得不离沈光霁更近,“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怎么这么容易被道德绑架。”   说着又笑起来,“别皱眉,我又不后悔。”   沈光霁没再回答,沉默着走回了银杏树中间。   徐远川的酒窝却还丢不掉。他自认为对沈光霁还算了解,想要道德绑架他,前面那些只能在短期内奏效,最后面这句才是永久性的。   然而这条路走到头,并不存在奇迹,它只是非常普通的公园后门,出了公园,仍然是没有高楼的老城区。   但这里有其他的行人。   像是从附近小区跑出来看雪的,都是年轻男女,穿着厚厚的睡袄和雪地靴,用冻红的手举着手机互相拍照,夜太安静了,笑声能清晰地传到很远。   “我喜欢这里。”徐远川说:“白天应该很有生活气,我觉得你适合这样的地方。”   沈光霁问:“为什么?”   徐远川摊开手,抓住一片雪,含着笑意道:“仙子,你既然下凡了,就要走到人烟里来。”   话音落下,等了半天,还是没等到沈光霁一个笑,他只好作罢,转头凑上去在沈光霁脸上亲了一下,分不清是他的吻温度更低,还是沈光霁的脸更凉,只觉得身上的热量不太够了,控制不住发抖。   “走吧。”他拉着绳子掉头走,“回到原点就有站台。”   “原点是哪。”   “幸福路。”   其实公园的这一头也是幸福路,徐远川看见路标了,只是觉得这条路白走一趟,还不如回到刚才的地方。   走回公园的大门口,就可以等公交车来了。徐远川一天份的热情快消耗完了,整个人的状态就像发条玩偶只被随手转了一圈,随时都会静止。要让他重新振作很容易,毕竟只需要再转一转他的发条,只是沈光霁很犹豫,迟迟没有伸出手。   冬季昼短,快到七点钟,天还是暗沉沉的。徐远川打了个哈欠,转过身在站牌上吹了口气,用手指在上面画沈光霁的侧脸。   沈光霁侧过身,看着徐远川舞动的手指,流畅到好像画过千万次,突然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徐远川动作一顿,转头看沈光霁,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迷茫,“你这样问很奇怪,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不只在西大,你停留过的所有地方都有人喜欢你吧,你对每个人都这么问吗?”   沈光霁说:“不一样。”   “不一样的是你啊。”徐远川低着头笑,“你对他们和对我不一样。”   沈光霁摇摇头,“顺序错了。”   徐远川立即领会,“啊,是我的喜欢跟别人不一样,所以你才对我不一样?”手太冷了,他放进沈光霁的外套口袋里取暖,“也是,不是所有喜欢你的人都会变成变态跟踪狂,他们应该也不会因为纸飞机飞不进你的窗户就懊恼到在楼下坐一个通宵,更不会去翻你每天早上扔掉的垃圾。”说到这里,眼睛突然亮起来,“我还有一个秘密,你不知道的。”   沈光霁露出疑问的眼神。   徐远川说:“你爱吃蓝莓,爱喝梅子酒,我把你扔掉的瓶子还有塑料盒子捡回去做了一个小夜灯,在我宿舍的床头!”   他后面还想说一句什么,大概是“下次拍给你看”或者是“下次带来送你”一类的吧,不知道,沈光霁一低头吻他,脑子就全乱了。   --------------------   浅甜一下 第22章   那天清晨坐上幸福路的第一班公交,沈光霁答应徐远川,只要雪还在下,可以每天都陪徐远川去看。然而徐远川果然高估了南方的雪,或者说,果然还是沈光霁更了解南方的雪。不过徐远川没抱怨什么,他是一个在概率为百分之九十九的抽奖活动中都能摸到谢谢惠顾的人,满心期待的雪只下了一天,算是意料之中。   于是他又每天都被沈光霁关在家里,一个人待着,没有手机,没有网络,能做的事情除了画画,就是等沈光霁回家。   他始终不知道沈光霁在忙些什么,来南城之前听岛屿老板说沈光霁要自己创业,他原本还以为自己能帮忙干点杂活,谁知道送上门的苦力都没人要,半天问不出一句实话。   可一个人待在家实在太无聊了,想沈光霁想得发疯。   晚上沈光霁回来,徐远川如实告诉他自己的想念,说:“就让我跟着你吧,我一定会听话。”以防不够诚恳,还反复强调:“我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也可以不出声,只要我们的距离足够让我看到你。”   语气太真诚,沈光霁差点就信了。   脚踩在九楼之上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元宵节的夜晚。   唐颂妈妈再次邀请沈光霁去家里吃饭,还在电话中询问:小徐在吗?非常关切地说:还没回学校的话,让他一起来吧。   徐远川当然不至于让沈光霁反问“那唐颂在吗”这种蠢问题,总不可能跟唐颂妈妈说“要是他在的话,就让他死了吧”,所以他选择不去,以免又要为了沈光霁一晚上看他人眼色,虽然没有难度,但这种事做多了他会忍不住跟自己生气。   不过多少得争取一下,“那我能出去逛逛吗?你把手机给我,等你快回家了给我打电话,我就去找你。”   然而沈光霁看他的眼神很明确地在说“别他妈做梦”。   徐远川有点绝望,垂死挣扎道:“可是我明天早上就得回学校了,都没来得及看看你想要长久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我不想留遗憾。”   还是没适应这类的话,刚说完又起一身鸡皮疙瘩。   沈光霁好像已经免疫了,眼皮都没抬一下,说:“你看过了。”   徐远川说:“看的是雪。”   沈光霁道:“足够。”   徐远川很想抽他,没敢动手。   傍晚唐颂来接沈光霁,又是不提前打电话直接出现。   知道这是唐颂以前的家之后徐远川就没太多不满了,因为他想过假如他是唐颂,肯定会偷偷留一把钥匙,每天半夜跑来开门,往沈光霁的被窝里钻。   唐颂站在门口没进来,见沈光霁和徐远川像还有话没说完,抬手用指节在打开的门上敲了敲,故意大声打断他们:“走吧?我亲爱的男朋友,再不快点该堵车了。”   徐远川听见这句“男朋友”,一些乱七八糟的恶毒想法又直往外冒。   “你能去跟别人谈恋爱,我就不能出去走一走?”徐远川说话时手还放在沈光霁的风衣口袋里,用力抓着自己的手机,“有你这么过分的吗?别人脚踏两条船好歹还知道见这个藏那个,你呢?你当着我的面就要跟他走,你不知道这种情况把我锁在这儿很可能会发生意外吗?”   “意外?”沈光霁牢牢握着徐远川的手腕,沉声问:“怎么,你这种人也会自杀吗?”   徐远川并不在意所谓的“这种人”具体指的是哪种人,时间紧迫,只想把该演的戏演完,“他叫你男朋友,你去他家吃团圆饭,把我锁在他以前住过的地方,就这样还指望我高高兴兴等着你回家吗,你会不会换位思考的啊?我只是想出去,为什么不可以?”即兴台词念到最后两句,徐远川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眼神也跟着变了,但并不是在生气,倒像在期待什么。   果然,唐颂听见了他的话,走进来拉沈光霁的胳膊,笑道:“你这么逼一个小孩干什么?人家想出去就出去呗,你也得走了。”   沈光霁没有反应。   徐远川的目光垂下来,看着沈光霁用力到青筋明显的手背,心里在想这血管线条真好看,很适合扎针,得找个时间画下来,嘴上却说:“你这么不愿意放我走,那我可以一直留下吗?我不去学校了,你点头就行,我真的敢。”   这句其实是真心话,偏偏沈光霁又松了力道,刚好够徐远川把手抽出来。   “我的天啊,你们是刚开始谈恋爱吗?这么难舍难分。”唐颂的语气又和之前一样故意夸张,他半眯着眼睛看了徐远川一眼,说:“果然还是年轻好啊,我们十几年前刚在一起的时候也这样,现在都没激情了。”   “你那不是没激情了。”徐远川冲唐颂笑了笑,同样笑到半眯着眼睛,像在看门口的垃圾,“那是说明我一出现你就什么都不是,你们在一起八辈子都多余。”   唐颂正要反驳,沈光霁就把徐远川的手机拿回来,拨通了自己的号码,说:“保持通话,不许挂断。”   声音轻得像刚睡醒。   徐远川低头看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手机,沈光霁已经按了接听,他突然有点茫然,目光愣愣的,半天没下一步动作。   原因很简单,沈光霁刚才那句话太温柔,像被爱了。   然而事实上徐远川不爱沉浸在错觉里,只享受到门关上为止,然后他也紧跟着出了门,只不过这次大概率是沈光霁估算错误,他完全没有跟在沈光霁后面的打算,说要出去走一走,就真的是去走一走。   当然是有目的性的,他问了一路,想知道哪里能买到气球。   街上卖的气球大多是氢气球,他不是那种会想到安全起见死活只买氦气球的人,能飞起来就行,飞到他的目的地之后爆炸都无所谓,这种爆炸要是能伤害到沈光霁他才会笑死。所以首先找了一条热闹的街,想看看能不能偶遇一个抓着一大把气球的人。   事情进展得不是很顺利,冬天的傍晚已经快要天黑,只是徐远川不习惯失望,一旦有明确的目的,他可以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路找到筋疲力尽,然后随地躺下睡一觉,手机握紧了就行,其它没有担心被偷的东西。   这么想着,他就把沈光霁的电话挂了。   没电怎么办呢,到时还要给沈光霁打电话的,九楼那么高,靠喊太累了。   冬天实在麻烦,天黑得快,气球也出现得少,徐远川甚至想直接去买点氢气算了,找个地方打打气,反正他的根本目的不是气球本身,只是需要能飞起来的东西。于是一路上对陌生人的问话从“您好,请问您知道哪儿有卖氢气球的吗”逐渐精简到“哪儿卖气球”,精简后得到的答案是“超市里不就有吗”,秉持着多听人劝的美好品德,徐远川就近找了个商场。   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架遥控飞机。   都一样吧,他想,能飞就行。   这时手机在衣兜里振动,徐远川拿出来看,果然是沈光霁打来的。可惜电量只剩百分之三十,他不想浪费在编谎话哄人上,挂断以后干脆关机了。   沈光霁打不通徐远川的电话,一整晚都心不在焉,唐颂妈妈看出来了,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把手机放在桌上,按下免提,再次给徐远川打电话。系统提示“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尽管内心毫无波澜,但他眼里的担心浓重得像能具象化,直直掉出来,把手机屏幕都砸烂。   “他还没回学校,只是心情很不好,所以没有一起来。”沈光霁说:“电话突然打不通了,我有点担心。”   和预料中一样,唐颂妈妈连忙催沈光霁回家,“那快回去看看,别出什么事情。这孩子家庭情况比较特殊,心思肯定敏感,越是逢年过节的,越不应该让他一个人待着。”   一旁的唐颂拦住沈光霁,无奈道:“怎么会啊?我们出门前他还好好的啊。”   唐颂妈妈却叹了口气望向他,“你还不是那个年纪最让我担心,我出门的时候你还...算了,不说这个。”她摆摆手,“你就在家陪我好好吃饭吧,车钥匙给光霁,让他先回去。”   没说完的话,是“我出门的时候你还好好的,一转头人就到了病床上”。   那年唐颂闹着要跟沈光霁在一起,不被允许,他晚上就把浴缸放满水,整个人躺进去,不知道躺了多久,只知道挣扎的样子狼狈极了,好在自己看不见,事后也没人给他具体描述,醒来就在医院了,也终于跟沈光霁“在一起”。   沈光霁没有把车开很快,他始终认为,徐远川不会离家太远,很可能就在小区附近等着他回来,这种事情已经很常见了,总之心跳平稳,没在担心什么。   直到把车停好,缓步走到楼下,还是没等来一个突然出现的徐远川,这才浮现了点久违又让人讨厌的失落感。   电梯从一到九,快速上升,中途没有停下来,沈光霁只能顺利地插进钥匙打开家门,一个人走进去,没有一盏灯亮着。   徐远川不在,同时房间里那个锁着徐远川身份证的抽屉被砸坏了,毫无美感的坏,整个锁芯都被拆了,混着一地木屑,就这么躺在地上,保留丑陋的残局。   与此同时,唐颂在家放下了筷子,学着沈光霁之前的模样,装出满眼的担忧,慌张地说:“光霁应该早就到家了,现在都没打个电话报平安,要不然我还是过去看看,假如真出了什么事也能帮得上忙。”   徐远川方向感好,走过一次的路就不会忘,回去不需要导航,但他稍微耽误了点时间,刚才在超市忘记买纸和笔,又不知道附近哪里还有地方能买,只好在路边借用了一下店家的。   一家正准备早点打烊回家吃汤圆的烧烤摊,徐远川举着一架遥控飞机,冲正在往推车上放塑料凳子的老板说:“我看见您刚才在算账,那个纸能不能给我一张?”   好说歹说,终于是要来一点。   今日计划都完成了,徐远川回家的步子都轻快不少。   进了小区走到楼下,徐远川才开始试着操作这架飞机,上手很快,飞两圈就稳了。于是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拿出手机开机,给沈光霁打电话,一拨通就把手机也放在地上,操纵飞机飞到九楼的窗口,让它在那里缓慢盘旋。   电话很快就接通,沈光霁和往常一样不说话。   手机毕竟在地上,徐远川只好大声说:“老师!快去你房间!”   沈光霁仍是沉默。   徐远川耐心解释:“给你看个东西,你去房间打开窗户,我等你!”   沈光霁大概也有一丝好奇,不然不会那么快就把窗户打开。   一打开,就看见一架两个巴掌大的直升机稳稳停在面前,深红色的,和天黑不搭。直升机上还挂着一只纸飞机,小到沈光霁拿起它只需要用两根手指。   徐远川看见沈光霁拿到纸飞机了,就让遥控飞机飞进窗口,然后直接长按关机,当一次性的,不打算要了。   他把手柄放下,捡起地上的手机,站起来对着窗边的沈光霁用力挥手。   沈光霁根本留意不到徐远川的动作,只是刚好向下望的时候看见了。他也把手机放回耳边,听见徐远川说:“老师,你记不记得我以前每天都往你房间扔纸飞机,没有一次飞进去。”   他听起来很高兴,“总算飞进去一次,这还是九楼,比之前高得多了。”   沈光霁下意识皱起眉,恍惚想起来前两年,偶然在宿舍走廊看见楼下的徐远川捡起一只地上的纸飞机,然后抬手,结果想要往上飞的时候刚好跟沈光霁对视,他完全不心虚,也不紧张,扬了扬手里的纸飞机,笑道:情书,给你的。   “我本来想买个气球的。”徐远川从衣兜里掏出来一捆风筝线,“线都买好了,想接在气球上,飘上去给你,可是我没买到气球。”   沈光霁看了一眼纸飞机,实在太小了,兴许把纸摊开都不及半个巴掌大。   “老师,我骗你了。”徐远川说:“我回西城的车是今天晚上出发,明天早上到而已,我会再来找你,这次就先再见吧。”   话一说完就挂断了,人也跟着转身走,手柄还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想要了,还是忘了捡。   沈光霁把手里的纸飞机拆开,是一张沾着一点油污的纸,并不完整,看起来像在什么地方撕下来的一个角,笔芯也快没墨了,三个字写得深深浅浅。   一如既往,是“我爱你”。   他再次低头,楼下只有一个遥控手柄。   徐远川往小区外面走,中途看见个熟悉的人影,他停下来待对方走近,果然是唐颂。   有点意料之外,他不上楼的理由其实有一部分是以为唐颂现在也在家里。   “哟。”唐颂打了声招呼。   徐远川双手插在衣兜里,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握着风筝线,在想,这是陈风给他买的手机,不能弄坏了,另外还有张身份证,一会儿还得用,但风筝线为什么没跟手柄一起放下呢,难道说是命中注定。   “怎么走了?”唐颂问:“不跟你心爱的沈老师共度良宵吗?”   徐远川反问他:“你有事儿吗?”   唐颂笑道:“你之前说我什么都不是,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给你个解释。”   他说:“你知道沈光霁为什么对谁都默认我跟他在一起吗?因为我们互相知道对方的秘密,每一个秘密都能成为把柄。”他靠近徐远川,距离近到能在黑夜里看清徐远川眼睛里的亮光,“我早就不喜欢他了,所以你尽管跟他在一起,我不会吃醋嫉妒,我只会跟他纠缠一辈子。我永远都是被他承认的那个,而你呢,你才是...什么都不是。”   这种话压根不会影响徐远川的心情,他只是觉得衣兜里的风筝线既然还在这里,就总有它存在的道理,于是说:“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很想放过你。”他也往前一步,离唐颂更近,“可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希望自己的男朋友跟另一个人纠缠一辈子,对吗?我经常劝沈光霁去死,可是他不去啊,那就你吧。”   沈光霁追出来,头一回没有顾及那么多,还穿着家里的室内拖鞋。可跑出第一个拐角,看见的却是徐远川坐在唐颂身上,笑容扭曲。   或许不太对。   离近了才看清,唐颂已经呼吸不畅了,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脖子上绕着一圈透明的细绳。   看起来像罪魁祸首的徐远川已经没有勒紧绳子了,只是在欣赏唐颂此刻的神情。月光洒下来,落在他身上,侧脸裹着一层冷光。   他似乎察觉到沈光霁的存在了,微微抬起头来,眼神冷静,怎么看都是完全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半点都看不出,这是几分钟前还在用纸飞机送情书,眉眼弯弯说我爱你的人。 第23章   徐远川的票改到了隔天上午。   他原本不想走了,可是沈光霁不许,难得听见沈光霁那么大声地说“滚”,甚至用上了脏话,扯着他的头发吼“我他妈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要给我惹事”,看来的确非常生气。   徐远川只好走了,但跟听不听话没关系,只是猜得出来沈光霁兴许要替他的任性行为买单,去给唐颂和唐颂的家人道歉。沈光霁那么看重体面的一个人,徐远川不想看到他低声下气。天一亮就一走了之,表面上是听了沈光霁的,实际上是他自己找到借口逃避。   他认为自己很无耻,同时又不觉得这点无耻有什么问题。他不会去想沈光霁有一定不能跟唐颂一家人撕破脸的理由,哪怕听唐颂说了他跟沈光霁之间有所谓的秘密或者把柄,那都无所谓,当下听进耳朵里,风一吹就过滤掉,所有的一切他都只会按照自己愿意接受的方式理解,比如一大清早就在跟自己说:沈光霁为了我,要独自去面对他们,以防他们不放过我,还让我逃走。   这怎么不能称之为“爱”呢。   车站人来人往,但凡有人无意间把目光掠过徐远川,都会飞速再转回来,有的远远盯着他看,有的小声议论,而工作人员直接问他:“您需要帮助吗?”   徐远川忍不住笑,笑得嘴角都疼,“报警吗?我都要走了。”   “可是...”   “可是外地人被家暴,南城的警察也会管吗?我在西城的时候警察可不管,因为我也不是西城人。”徐远川摆摆手,不想继续说瞎话,时间差不多了,走去检票。   坐进车里才有闲心拿手机出来照了照,打开前镜头看了一眼,自己都有点震惊。昨天晚上只是觉得疼,没想到一觉起来脸上嘴角大片青紫,左侧的眼角还肿得厉害,是被沈光霁按着脑袋在柜子上撞的。他有点佩服自己,因为这一觉睡得挺好,一夜无梦,醒来还能听见沈光霁的心跳。   昨天晚上,沈光霁把唐颂扶起来,要送他去医院,唐颂不去,执意要回家,沈光霁也不反驳,把他扶进车里,在徐远川准备跟过来时一脚把他踹开,满脸怒意,叫他滚。   车门关得很用力,徐远川摔在地上,仰头刚好跟车里的唐颂对视,姿态狼狈地看着车开远了。他想,沈光霁一定是故意这样的,故意大声吼他,唐颂就会觉得自己更重要,然后少跟他计较一点。   这么想着,心情就好了,站起来往回走,走到家门口,靠着门坐下,等沈光霁回来。   一等就到凌晨。   沈光霁回来的时候脸色很差,徐远川都想笑话他一句“再这样该长白头发了”,可惜没机会说。   沈光霁走过来,沉声问他:“不是让你滚吗?”   徐远川语气轻松,“留下来为我做过的事儿负责呗,我没打算让你来承担。”   话音一落就被扯着头发拽进屋子里,一头撞在柜子上,瞬间天旋地转。   没晕太久,他突然笑起来,在想,难道伤害与伤害叠加也能负负得正吗,还是偶然触发了什么成就,奖励当场送达,否则怎么眼前发黑意识逐渐抽离的时候会被沈光霁狠力的一巴掌扇醒。   可是能看清了,又开始耳鸣,听觉被屏蔽了一样,不知道屏障外的沈光霁在说什么。   看起来不是好话,干脆想象成告白的话。   沈光霁心跳剧烈,呼吸急促,目光虽然凶狠,但徐远川总觉得他想哭,神情很痛苦。所以他不笑了,也不说话,任由沈光霁把痛苦都发泄在自己身上,什么方式都无所谓,多疼都能忍住不吭声。   随便好了。   他想,又不会死。   不过这次似乎和以往不一样,沈光霁像是失控了。   他把徐远川拖进卧室,卧室里没开灯,只能借着月光勾勒彼此模糊的轮廓。   徐远川被一只有力的手掐着下颌骨,拇指按在他浅淡的伤疤上。   很奇怪,明明疤都不明显了,皮下受过伤的血肉竟然还会有痛觉,仿佛痊愈的只是表面。   徐远川努力在昏暗视线中抓紧沈光霁的身形。   完美的构图,像虔诚的信徒跪在神的脚边,甘愿将灵魂骨血都供奉。   他想,应该把上帝视角借来看看,记住现在的场景,然后画下来。哪怕他的神此刻手往下移,停在他的喉结处,用力收紧。   他完全不反抗,因为知道沈光霁不可能真的杀人。   做事不顾后果的人向来不是沈光霁,哪怕他一向对徐远川残忍。   “疯子。”   那个掐着徐远川脖子的人却红着眼睛这样说:“疯子。”   不停重复。   果然,在徐远川控制不住抬手去抓沈光霁的衣袖,手腕却因为根本使不上力而直直垂落下去的时候,沈光霁松手了,用那只徐远川喜欢触摸的粗糙手掌把他按在地上。   额角贴到冰冷地面的瞬间,徐远川听见很大一声闷响,觉得脑子里的东西全都撞散了,什么情啊爱啊,都成了一堆碎片。想吐,又挣扎不动,只好低声呢喃:“不要太过了...会把我吓跑的。”   沈光霁没有理会,一脚踩上他的背,俯身去拿他的手机。   徐远川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在意他要做什么,吃力地睁开一只眼睛,伸手靠近沈光霁的另一条腿。他想握住沈光霁的脚踝,或者抓住沈光霁的裤腿,怎样都好,总之是要触碰到什么。但沈光霁没给他机会,脚拿开,后退两步,直接出了房间。   徐远川扶着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非常有闲心地背了一长串圆周率,以此确保脑子还能用。   他把房间的灯打开,干净整洁,床头柜上有一个玻璃杯,那是他以前送给沈光霁的。   还没听见沈光霁回来的脚步声,徐远川去卧室的洗手间照了照镜子。脸上没有血,再疼都只是红肿,青紫也没有这么快出现,至少得等到明天。   那要如何才能一眼看上去就触目惊心呢。   徐远川左右看看,在靠墙的置物架上找到一把剃须刀,剃须刀旁边有一盒刀片,十分应景。   他把盒子打开,拿出一片,皱着眉思考,应该在哪个位置制造一道伤口,才能看起来像是沈光霁刚刚的失控行为造成的。   短暂的思考结束,他把目标定在眼角,进屋时眼角撞在柜子边沿,现在就已经肿得很严重了,如果是这里流血,应该比较容易让沈光霁归咎于自己。   准备实施的时候,沈光霁突然进房间了,徐远川闻声回头,恰好撞见沈光霁还没来得及藏匿的慌张神情。   “你想干什么。”沈光霁说。   徐远川又不禁露出一点笑容来,“老师,你的声音在发抖。”   沈光霁朝他伸手,“拿来。”   徐远川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刀片,又看了一眼沈光霁摊开的掌心,犹豫片刻,选择把它放在了洗手台上。   刀片刚一离手,沈光霁就反手给他一耳光,头还有点晕,他没站稳,但在伸手想要去扶洗手台时被沈光霁拽着胳膊拖出了卫生间,接着一脚踹在他小腹上。身体失重向后摔,侧腰磕在床角,半天没能坐起来,嘴里尝到一点不算浓重的铁锈味,大概是嘴角破了。   好歹是见了点血。   他想,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趁机在舌头上用力咬一口,争取吐血吐得像下一步就该躺上担架进手术室,这样沈光霁就会更慌张,那刚才那样一闪而过的表情他就可以看个够。   人生也就这么点追求了。   “你想自杀吗。”沈光霁问。   声音很沙哑。   徐远川撑着地面坐起来,背靠着床,用手背蹭了一下嘴角的血迹,就快干了,完全没达到他想要的触目惊心。   “没有。”他摇摇头,“我想要你爱我。”   “那你是想杀了唐颂。”   “也没有,我没想过杀人啊。”徐远川如实回答:“他让我不高兴了,我只是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看见他难受我就收手了,可不像他,我满脸是血的时候还把手按在我的伤口上,里面还有沾着酒的碎玻璃。”他微微偏头,不明白为什么,还是想笑,嘴角始终是上扬的,“明明是他让我受伤更严重,而你是怎么对他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给你惹麻烦,每一次都是他先挑衅我,你为什么要因为他受伤了,就把我弄成这样呢?”   沈光霁正要说话,被徐远川捂着肚子的一阵剧烈咳嗽打断了。   他走到徐远川面前蹲下,满脑子都在想反驳的话,可事实就是如徐远川所说的那样,徐远川因为唐颂受伤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做过,他若无其事跟唐颂相处,任由唐颂叫自己“男朋友”,就算他有理由,徐远川看见的感受到的也是事实。   “老师。”   徐远川缓过来,笑容还是丢不掉,“我十岁之后,就没有跟父母一起生活了,跟你一样。”   沈光霁不明白徐远川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可是心里好像被谁泼了一碗浓硫酸,恨不得把胸腔剖开,否则没法阻止它继续腐蚀,喘不过气,太疼了。   “你也是十岁,对吧,那天听唐颂妈妈讲的。”徐远川抬手,手指从沈光霁的脸,抚摸到沈光霁的嘴角,花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语气平静。   “十岁之前,他们一直这样对你吗?”   沈光霁呼吸一滞,目光空洞,像在徐远川乌黑的瞳孔里看了一组幻灯片:噩梦一样的父亲,放任噩梦吞噬他的母亲,伤痕累累的自己。   一定要回答的话,应该是“还不及十分之一,或者更少”,可仍然不明白,徐远川为什么这样问。   不是应该叫他去死吗?像前些日子那样。   徐远川膝盖点在地上,靠近沈光霁,在拥抱他和被拥抱之间,选择了前者,侧头靠在沈光霁肩上,双手拥着他的背,轻声道:“我比你幸运,十岁之前,我的父母很爱我,如果你没有被父母爱过的话,真想带你回家,可是我也没有家了,不知道该怎么救你。”   徐远川其实是猜的,唐颂妈妈并没有提到过沈光霁十岁以前的事情,可他一直认为,人总是会潜移默化地成为父母的复制品,就算不完全一样,也大概率会继承最让自己厌恶的那一部分,尤其是他们对待自己的方式,包括言语和眼神。   暴力、自私、冷漠,最容易渗透神经,如果生长在一个只有阴雨没有阳光的环境,那场雨必定会下进身体里。   至少徐远川是那样理解的,比如一发怒就控制不住的破坏欲,稍有不耐烦就想摔东西,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会有这类行为,都说明血液里有这种基因。   而沈光霁向来隐藏得很好,假如让西大的师生一起给他写封告别信,从开篇至结尾都会是褒义词和一切有关于美好的歌颂句子。偏偏一到徐远川面前,沈光霁就重新走进雨天。   他眼里的徐远川其实是像太阳的,可想要靠近他,触碰他,就非得要走进那场雨。他那么讨厌真实的自己,做了那么多年别人眼中的光,好不容易遇见属于自己的太阳,想把太阳留下,身上就全都是父母的影子,逃也逃不掉,几度把自己推下悬崖。   徐远川想,也许怪罪于基因问题也是一种为错误行为开脱的方式,简而言之就是推卸责任,但偏执也好,自作自受也好,他爱沈光霁,注定要为他开脱。   所以他说:“我明白你。”   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跟沈光霁聊一聊自己的过去,一开口却发现连这一点也跟沈光霁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也没有太多倾诉的欲望。可能是因为,有些东西他当初选择了切割开,快乐的部分留在脑海里,痛苦的部分当成假想,每过一天就忘记一点,现在要把它当成故事拿来讲,就虚虚实实说不清。   “别说谎。”   于是也就只配得到沈光霁这样的回答。   晚上他们没做,哪怕徐远川很想吻他,可是太累了,沈光霁的心跳就像催眠曲。他贴着沈光霁的胸口,在努力保持清醒想跟沈光霁说说话的时候睡着了。意识模糊时最后停在耳边的话是:“你的票改到明天上午九点半了,给你定了七点的闹钟,自己起来,我不送你。”   上午徐远川在闹钟响起之前醒了,见沈光霁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缩在他怀里把闹钟关了,心里数到六十才轻手轻脚坐起来,多占有了一分钟的拥抱。   他知道沈光霁也醒了,沈光霁一向睡得轻。   他故意闷哼一声,把动作放慢,像是浑身疼到挪动都很艰难。实际上的确很疼,只是他通常不会把疼痛当回事,如果不是骨头断掉真的动不了,他就是爬也会让自己爬起来,生龙活虎到恨不得当天去参加一场篮球赛。   沈光霁仍然闭着眼睛,但他并不介意,伸手摸了一下沈光霁垂在侧脸的发丝,轻轻笑了一声。   还差一点,他想。   他俯身,把吻落在沈光霁耳垂,柔声说:“老师,我这个假期也很开心。”   在车上睡了一觉,醒的时间很巧,马上就要到站。   徐远川揉揉脖子醒醒神,又体验了一把仿佛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散架。   旁边坐的也是个学生,这时候正在收拾路上拿出来的东西,看来要在同一站下车。徐远川睡着前持续感受他偷偷瞥过来的目光,很想告诉他“你大方点儿看也没什么”,可嘴角一扯就疼,干脆闭嘴装没发现。   到站的时候坐着没动,等别人先下,顺便不紧不慢扣好了羽绒服的扣子。这显然不是沈光霁的衣服,沈光霁没有这么学生气的羽绒服,非常浅的灰色,有四个衣兜,找不到品牌logo,大概又是某天出门特意给徐远川买的,尺码刚刚好。   徐远川从大号的衣兜里拿出一副毛绒手套,绳子垂落下去,是那个雪夜里跟沈光霁一起戴过的。但这不是他放进来的,早上把提前放在床边椅子上的衣服穿好,手一放进口袋就摸到了。   他把手套戴好,手掌一张一合,眼神愣愣的,站起来跟上队伍末端,走出车厢。   西城的下午阳光很好,徐远川回头看了一眼来往的人群,没去地铁口,也不去打车,慢悠悠出了车站,在附近的小店买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安安静静地坐在店门口的木椅子上捧着吃,小口小口,速度很慢,像是发呆,又像是专注地看马路对面的公交车一辆接一辆从起始站出发。   吃完也不着急走,给沈光霁发了条短信报平安,告诉他自己已经到西城了,提醒他记得去吃饭,末尾还加了一句:等我放假了,会再来找你。   知道沈光霁不会回,发完就起身走了,随便上了一趟公交车,随便它要往哪开。   车拐到下一个路口,沈光霁才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走到徐远川刚刚待过的地方坐下,买了一杯豆浆,和徐远川一样看着马路对面的车开远,一辆又一辆。 第24章   徐远川来这个世界二十多年,终于为数不多地幸运了一回。   他去南城只带了手机和身份证,没记得拿宿舍钥匙,抱着侥幸心理回宿舍,室友竟然给他开了门。   每年假期留校的人都不多,尤其是寒假,大家都会回家过年,今年室友说,他爸妈出国旅游了,去的是他早就自己去过的地方,还是跟团走的,他没兴趣再去一次,知道徐远川每年都留校,本以为能有个伴儿每天一起打游戏,谁知道刚考完试徐远川就人间蒸发了,他在宿舍等了两天没等到,打电话又没人接,干脆自己换个地方旅旅游。好巧不巧,昨晚刚回来,今天就碰上徐远川。   徐远川觉得很神奇,一般情况下他肯定是白来一趟,心情都跟着好了点。   “川哥,我给你带了礼物。”室友躺在床上用自己研发的懒人工具给徐远川开的门,这会儿还躺在上铺,指着柜子旁边打开的行李箱说:“你自己拿噢,别人挑一个,你挑两个。不过他们都不在,你都拿走也行,回头别给他们发现了。”   徐远川关上门,低头扫了一眼,然后仰头看他,“你拿我稿子交作业干什么,不是说了只拿去参赛?”   “我时间没来得及...而且我改了啊!”室友慌慌张张坐起来,说完又发现自己不应该这么理直气壮,于是又趴回了枕头上,“老叶说你了吗?”   “说我抄袭。”徐远川蹲下来,在行李箱里左右翻,拿了两个手办。他对这个不感兴趣,主要是家里那两个高中生喜欢。   “不是吧...要抄也应该是我抄你?”   “你交得早。”   “你挂科了?”   “没,重新画了。”   室友瞥他一眼,“真没下次了哥,原谅我一回。”   徐远川起身把灯打开,“随便你。”   室内光线暗,室友这时候才发现徐远川脸上的伤,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具体原因是大一开学那年他看徐远川很不爽,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打一架,半分钟就被按在地上认输了。于是忍不住问:“你这是...碰到个练家子啊。”   徐远川不想跟他唠这个,没说话,把空调温度再打高一点,坐在椅子上玩手里那副毛绒手套,心想要是像以前那样出远门背个双肩包,沈光霁大概会把帽子和围巾也给他塞进来。   中午室友要点外卖,问徐远川吃什么,徐远川说他会出门,室友问他能不能一起去,徐远川说滚。   换成平时,室友其实不怎么爱主动找徐远川说话,这次大概是有负罪感,怕徐远川以后不做他的生意。   大一刚认识的时候大家都不熟,知道徐远川专业文化双第一考进来,都想跟他聊两句,这位室友也不是委婉的性格,开口就问“大佬,以后能帮我做作业吗?有偿的”,徐远川卡里的生活费省吃俭用最多撑两个月,顿时觉得这买卖能做,从一开始就明码标价不打折。   这次老师说作业可以拿去参赛,室友想要这个奖,给徐远川开双倍价,徐远川向来认为给钱就是爹,没有不能干的,但提前跟室友说了,只帮参赛,不能拿去交作业,因为他本身就只做了两个方案,类似,但不一样,其中一份是他要交的作业。谁知道室友前脚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变卦,随手改了几个素材就交了,高分和荣誉都成了别人的。   徐远川没生气,不出意外他任何时候都认为钱到位了,多重的黑锅都可以背,有了这个插曲,说不定还能多赚点。   钱凑够了,他这个假期就不用那么拼命接稿,可以把时间留出来陪沈光霁。不过这事沈光霁不知道,好歹是他们学校的老师,徐远川忍住了没说,怕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好感度会清零。   原本计划着下午睡一觉,但刚从岛屿蹭了顿饭出来,就接到宋朝闻打来的电话,问他在不在学校,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说:“借个宝宝给你玩儿两天。”   徐远川头顶冒出来一个问号,“不好意思我请问一下,是您家那位年满十六岁的宝宝吗?”   宋朝闻:“他在我心里永远长不大。”   徐远川:“他在我心里已经老去了。”   话是这么说,然而宋朝闻真要把他家小侄子送来,徐远川也不至于再给他塞回去。何况宋朝闻的助理只把陆清送到车站,目送陆清上了出租车就给老板回电话,然后匆匆忙忙赶下一趟车走了。宋朝闻打电话来的时候,陆清都已经从车站出来半个多小时了,于是徐远川只好点了根烟蹲在学校正对面的快餐店门口,感谢今天风不太大,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   陆清这个人从小就是他们院子里的传奇人物,见了谁都笑眯眯,怎么逗都不会哭,摔倒了生病了也不闹,而且长得太像洋娃娃,导致徐远川当年接手照顾他这一项重大任务时,根本没怎么把他当个活人。   那年陆清才四岁多,宋朝闻过完这个夏天就要去上大学了,正愁到准备在退学和带陆清上学之间做个艰难抉择,就碰上徐远川来北城,甚至刚到的第一天就展示了一手惊人的厨艺,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宋朝闻的救星。   后来徐远川一整个夏天都在帮着带孩子,带到宋朝闻开学走了,他也习惯了。   陆清背着个小挎包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徐远川又好像能理解宋朝闻说“他在我心里永远长不大”的意思了。   陆清头发有点长,发质很软,垂在肩头轻飘飘的。小时候身体底子太差,一直营养不良,到现在还是瘦得像能被风吹跑。不过个子也已经长到一米七了,看上去不至于是个宝宝,至少徐远川不觉得,只觉得他左脚绊到右脚的瞬间有点弱智。   徐远川想,他没有骂人的意思,弱智或许也可以是褒义词。   “吃饭了吗?”徐远川接过陆清递给他的小挎包,比巴掌大不了几公分,也不知道能装点什么,感觉作用还不如他兜里的毛绒手套。这么想着,干脆把手套拿出来给陆清戴,刚好跟陆清羽绒服帽子上那圈毛领很搭。   “在车上吃了一点儿,太难吃了,所以还是很饿,回答完毕。”陆清盯着徐远川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把目光挪到手套上,大脑有点混乱,“我本来只有一件事儿要说,现在临时多了两件,你帮我选一选,先说哪件。”   徐远川:“掐头去尾选中间,B。”   陆清指指徐远川的脸,“你怎么了?”   “跟人打架。”   “他怎么样?”   “比我惨多了。”   “很好,快速解决一件。”陆清握拳比了个胜利手势,摘掉一只手套,从徐远川提着的挎包里又掏出来一个零钱包,“那咱们看医生去,我请你。”   “倒是用不着...”徐远川有点无语,捏了一把陆清用来装钞票的零钱包,鼓得很实在,可以想象里面的人民币有多厚一卷,“还有两件事儿是什么,我这回选A。”   陆清摸摸口袋,“噢,我给你带了个礼物,你把手伸出来。”   徐远川伸手,接住一个几乎没重量的小东西,等陆清把手拿开,他就开始后悔没骗宋朝闻说自己其实不在学校,“怎么个意思,你杀小孩儿了?”   陆清一本正经解释:“这是我满月时候穿的鞋,你一只,陈风一只。”   徐远川叹了口气,“谁家刚满月的小孩儿穿鞋,人都是袜子。”   “真贪心啊。”陆清咂咂嘴,“不过都是小事儿,我回家再给你找只袜子。”   “谢谢,不想要。”徐远川说着还是把它揣进了兜里,“所以你给我们这个玩意儿是他妈的有什么用呢?”   “非得要有用才行吗?”陆清耸耸肩,“昨儿晚上找东西翻出来的,觉得挺稀奇,就那么点儿大,拿给你看看。”   徐远川没再说什么,只是更加确定陆清小时候一定烧坏了脑子。   他带陆清去吃饭,挑了宋朝闻平时不可能会让陆清碰的麻辣香锅,加麻加辣,但自己没怎么动筷子。   他不太能吃辣,跟沈光霁相处久了之后更不能了,沈光霁的口味难以形容,可能白开水烫青菜都能吃出二斤盐来,但每次徐远川做饭,他又会很给面子地多盛一碗。   “你在想什么?”陆清突然用胳膊肘碰了碰徐远川,“你竟然会发呆,好难得。”   徐远川有点心虚,他不是很想跟小孩儿聊爱情,干脆转移话题,“在想你的最后一个C选项会是什么。”   陆清抬起手晃了晃,“我好奇你都二十多了,怎么还买这种儿童手套,不是你的风格。”   徐远川说:“你一个男高中生,你叔还不是给你买小熊玩偶,真好意思说别人。”   “那是小狗。”陆清说。   徐远川看了一眼陆清的手,莫名笑起来,“这不是我买的。”   “猜到了。”陆清“唔”了一声,“看来是小姑娘送的。”   “别太离谱。”徐远川说:“男的,比我大十岁,他也不是这风格,大冬天连羽绒服都不穿。”   陆清点头,用他一如既往的,最普通的语气,认真问道:“那他一定是觉得你很可爱吧?”   徐远川愣了一下,暗暗决定今天不管陆清做了多少挑战他忍耐限度的事都不计较。   比如陆清坚持要请徐远川看下午三点的电影,眼看时间就快到了,飞快打车去,却发现票买成了五点的,已经过了改签时间,只好坐在电影院傻等。   宋朝闻没给陆清买手机,陆清无事可做,拿徐远川的手机打游戏,把徐远川的数据掉到惨不忍睹。陆清有点心虚,收起手机,假装无事发生,甩着脖子往徐远川肩膀上撞,说:“好无聊,来学长颈鹿打架。”   徐远川不想配合,并把揍陆清一顿加入了遗愿清单。   电影是宋朝闻主演的,角色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钢琴老师,一年四季都穿西装。整个世界里,他只能跟自己的学生和谐相处。后来有一天,学生都被他的家人赶走了,家人说他需要走出这个房间,去找一份工作,和更多的人接触。可他无法跟学生以外的人正常交流,父母的话听起来像闭路电视突然没信号。太吵了,耳朵受不了,只好搬起钢琴砸死他们。   电影隐喻多,没有直接交代什么,陆清怕徐远川看不懂,结束后非常积极地分析,说:“根本没有学生,那是他的妄想症!”   徐远川有点心不在焉,因为觉得钢琴老师某些方面很像沈光霁,脑子里根本没有电影画面,全是某个在南城的人。一路走一路不吱声,直到陆清说:“烦死了,我不开心了!”   于是徐远川顺手在路边剥下一片树叶上结的冰给他玩,说:“给你看看南方的树叶子。”   陆清又瞬间开心起来,拿徐远川的手机翻宋朝闻的朋友圈,点开最近的一条动态,配图是他们家门口的马路,“那我给你看看老家的树杈子。”   “我没不高兴。”徐远川突然说。   陆清挠挠头。   徐远川笑道:“不用一直想方设法哄我开心,再这样我会坚信你是真的蠢。”   陆清只好承认,“滚。”   电影院在市中心,晚上懒得回学校了,在附近找了家民宿,带陆清体验了一把买菜可以只买一顿晚餐的量。但最后还是做了满满一桌,因为陆清要拍照发给宋朝闻,证明自己吃好喝好了,不需要担心。   徐远川以前觉得这种行为很多余,何况陆清实际上是个能把自己照顾好,只有在亲人面前才爱故意撒娇的类型。这次代入了一下自己和沈光霁,好像就能理解了。假如沈光霁每天吃什么都拍张照分享给他,他应该挺乐意看,说不定还得点评几句,但让他每天发给沈光霁就算了,多少有点麻烦。   就比如今晚,一直坚持给沈光霁发的晚安打卡完全忘到了九霄云外。不过等想起来之后也没太多负罪感,忘记的只是发送短信这件事而已,而忘记的过程中,他还是在想沈光霁。   陆清只在南城待三天,刚好待到徐远川开学前。   在此期间,他坚持要“请”徐远川看医生,徐远川想不到带陆清去玩什么,干脆就答应他去医院消磨时间,复杂的体检不做,开点药就走人,然后在医院后面的公园散步,散没劲了就沿路找休闲椅。   陆清体力一般,来时地铁上没空座,这会儿已经有点累了,路过的椅子上都有人,忍不住嚎了一句:“救命了,我想坐轮椅。”   徐远川笑了笑,跟陆清说他之前真的把腿摔断过,当时来的就是这家医院,并且坐上了轮椅。   陆清露出羡慕的眼神,反应过来之后又一脸凝重,“有后遗症吗?”   徐远川摇头,“目前没发现。”   陆清:“你没朋友,谁推的你,你自己推轮子吗?想象了一下感觉很惨。”   徐远川立马放弃跟此人聊沈光霁。   陆清又问他:“后来呢?”   徐远川说:“后来谈了个恋爱。”   陆清:“谈恋爱好玩儿吗?”   徐远川还是摇头,“太垃圾了。”   陆清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对方没有安全感,总觉得他会跑,所以对他不好。陆清说这是歪理,没有逻辑,徐远川表示认可,心想连小孩儿都知道这不合逻辑,那说明沈光霁这个人的确不讲道理。   说来说去,还是在想沈光霁。   走半天终于找到个位置坐,刚一坐下来,陆清就去拿徐远川的手机给宋朝闻发消息,宋朝闻正在化妆间休息,很快就给陆清回了电话。   徐远川早就习惯了他们叔侄之间这种不保持紧密联系就好像活不下去的微妙关系,打了个哈欠,俯身捡地上的枯树叶,很脆,几片叠起来捏着玩。   上一次沈光霁推着他来,树叶都还是绿的。那天沈光霁说让他别后悔,他到现在都不太清楚这句话具体是指什么,或者说,他一直不太明白后悔两个字的定义。   会让他想到这两个字的事情不多,只说最近的,把手机放在陆清身上算一件,其它的短期内想不起来。   所以沈光霁想问他什么?   不明白,怎么还是沈光霁。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了,等陆清打完电话,徐远川把手机拿回来,拨通了沈光霁的号码。   以为沈光霁不会接,可电话那头却传来熟悉的声音,只是听起来很疲惫,呼吸声很重,问他:“什么事?”   “没事儿。”徐远川说:“就是想你了,老师。”   沈光霁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把电话挂了。徐远川笑了笑,觉得沈光霁可能在心里骂他无聊。结果一转头看见一张写满求知欲的脸,徐远川感到后悔的事就多了一件。   徐远川:“太垃圾了,我就是敷衍一下。”   陆清:“我懂,我也是敷衍我叔,要不然他想找我又不好意思,就会自己偷偷哭。”   徐远川试图脑补,但画面中的宋朝闻不知不觉变成了沈光霁,“那不是挺可爱?”   陆清表示赞同,“但还是不想让他哭。”   徐远川也是那么认为的,所以再迁就沈光霁一次,又给他发了条短信,说:特别想。   --------------------   这是一个过渡章,因为不想直接“一个学期过去了”,有点像“甘露寺”一样的存在。五章连更(1/5) 第25章   沈光霁是被徐远川的电话吵醒的。   前天晚上怕徐远川会睡不着,一整夜都没太合眼,没想到徐远川一觉睡到天亮,从头到尾连脑袋都没挪动过,像小孩儿似的,双腿蜷缩着,额头点在他胸口,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服,枕麻了他一条胳膊。   早晨徐远川起床,他也跟着醒,等徐远川出门了,他就起来收拾。比徐远川出门要晚,没坐同一趟地铁,到车站了也不往人多的地方挤,远远看见徐远川坐在候车区,盯着他的背影一直看到排队检票为止。   把徐远川送到西城,还没歇个半小时就匆忙赶去机场,坐上回南城的飞机,一落地就开始忙。   在谈的合作终于收尾,签完合同没有人能一起庆祝,也确实很累。想打车回家补觉,莫名其妙就给司机师傅说了声“到幸福路”。好像幸福在徐远川从视线中消失的一瞬间被弄丢了,得从其它地方找一些回来。   下午的幸福路很热闹,公园里那两排银杏树依然光秃秃,但树下散步的人却不少,手里捧着附近买的小吃,热气直往上冒。沈光霁望着那个徐远川凌晨坐过的滑梯和秋千发呆,一路恍神,不经意就走到出口。   路的尽头仍是只有矮楼房的老城区,过完元宵节,商铺几乎都开门营业了,小吃摊也整整齐齐摆在路旁。   行人当然不及市中心那么多,看起来大部分都是幸福路的居民,每当有人停下来买些什么,都能跟老板热络地聊起天,话题十分家常,比如“今天不上班啊”,或者“小孩开学了吗”,说的都是方言,但语速很慢,外地人也能一听就懂。   徐远川说这里有生活气,适合沈光霁。适合不适合沈光霁还不知道,只是隐隐有些期待了。   期待的程度甚至到达发现一家店铺出租,拿出手机毫不犹豫地给门上的号码拨了过去,慢悠悠走完左右两条街道把老板等来,谈了个大概,就头脑发热租了五年。   实际上他从没想过线下营业,回家以后才发觉自己可能实在太困,这一整天做的事都不受控制,仿佛灵魂脱离身体,走路全靠惯性。   那一觉没睡多久。唐颂并没打算留下发展,他在国外有自己的事业,只是好几年没回家,今年正好不那么忙,回来过一次春节,明天就走了,走前叫沈光霁来家里吃饭。   电话是唐颂妈妈打的,说晚点一起送唐颂去机场。在她面前沈光霁说不出一个“不”字,只好答应。   可是从头到尾都太累了,拖着疲惫的身体来,不停消耗疲惫的精神说话,等唐颂走了,再送唐颂妈妈回去,最后一个人打车回家,累到在半路上睡着了。   到家以后以为终于能安安静静休息一晚,偏偏洗完澡又睡不着,床头柜上放着徐远川戴过的围巾和帽子,光是看两眼,都能想起徐远川脸颊的柔软触感。绒毛似的,冬天晒被子总会跑出来几根,风一吹能飘很远。   于是在徐远川看不到的地方,他抱着徐远川戴过的围巾睡觉,做了一整夜的清醒梦。梦里自己在很努力地进入沉睡,但一直有一个声音叫他醒来,身体好像陷入沼泽,一点一点下沉。他不经常生病,但记忆中上一次发烧也有这种感觉。   而把他从泥泞中拉起来的,是徐远川突然打来的电话。   明明昨天才分开,可徐远川打电话来却只是为了告诉他:就是想你了。   他没回答。   其实徐远川的好友早被他加回来了,徐远川没有删除过他,加回来不会有消息提示,可徐远川从来没尝试过给他发消息,也没有点进过他的动态看一眼,否则他发了那么多条仅徐远川可见的朋友圈,也不至于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说不清什么感觉。   后来那一觉睡了很久,醒来天色都暗了,围巾在胳膊上绕了两圈,温度都快跟他一样。   晚上没有事情要做,该谈的项目都谈好了,接下来就是画稿、出作品,没有急到今天晚上就得开始,所以他总算拥有了一段完全自由的时间,而他把这难得的时间用来画幸福路店面的装修设计图。   这事他不专业,咨询了几个从事相关行业的朋友,每一个都在提供帮助前笑着恭喜他离职。   可实际上沈光霁并不讨厌之前的工作,他跟徐远川说的“入职那天就计划好了今年要走”,其实是随口胡说,他时常会有一种冲动,想看徐远川因为他的话而受伤的表情,只要能刺激到徐远川,他就觉得“得逞了”,至于原因,他自己也模模糊糊。   总之在遇见徐远川之前,他早就把未来框死了,认为这辈子永远留在同一个地方、领着难以变动的固定工资、享受完美的周末和寒暑假,就已经足够了。而自己的工作室、算不清的设计稿、衣柜里和路人身上都能见到他的作品,都是学生时期的梦。可梦这种东西,原本就是用来想象,而非实现的。   兴许是受徐远川影响,突然想要付出行动,临时决定,立马实施,怕再拖一年,这种热情又会消失。只不过原本的打算是留在西城让徐远川再陪他过个年,可惜唐颂回来得不是时候,离别匆忙,说再见的方式都是惨烈的。又好在徐远川想方设法找到他,到底是陪他过完了这个年。   犹豫了那么久,还是没勇气把工作室的事情告诉徐远川,怕最后创业失败,一无所有,徐远川的爱和陪伴本身就没有稳定性,没出成绩的事情他不想先庆祝,可完全不透露,又怕徐远川会走。之前有意无意跟岛屿老板提了一次,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传达。   归根结底就是懦弱,总让他回想起小时候。   记忆中,他的童年没有一天是值得回忆的,母亲去世之前他一直没有问:你们到底为什么会结婚呢?然而现在已经无解,不知道该怪谁。   小时候不懂事,总以为每个人回到家,面对的场景都一样。比如浑身伤痕的母亲,一边叹着气说“我是为了你才留在这里,你要是没出生,妈妈早就走了”,一边穿着又土又旧的衣服,在狭窄的,墙角结满蛛网的小厨房里给他做饭,让他低着头,不敢讲今天在学校被老师夸奖。明明没闯祸,却只想说对不起。   最一开始看见父亲对母亲拳脚相向的时候,他会过去阻止,有时用尽全力拉住父亲的胳膊,有时趴在母亲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挡,次数多了,父亲见到他这样就会发更大的火,有一次用随手拿起来的剪刀剪掉他的头发,躲闪中被刀刃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也有时按着他的头往墙上撞,下手没有轻重,他经常一觉起来还是想吐。再后来,他就不敢阻拦了,缩在房间里,听见妈妈在小厨房唉声叹气,心里又有了更多的对不起。   他知道自己性格懦弱,在学校话也很少,没有同学爱跟他玩,在家更是不敢出声,连妈妈也会指责他:别人家的男孩子都会保护妈妈,你为什么这么没用呢?   十岁那年,父亲手里握着灶台下冒着火星的柴棍,浑身酒气,路都走不稳,母亲拖着沈光霁从屋里跑出来,然后飞快回身反锁上门。   他摔在地上,背后的伤像被火烧过,也可能的确被火烧过了,疼痛都是灼热的,让他张着嘴大口呼吸,无论怎么转移注意力,眼泪都控制不住往下掉。可是不敢哭出声,母亲为了拉着他跑,鞋子都没有穿。   今天考试成绩出来了,他又是第一名,可是不明白为什么,如果非要出声,喉咙里的话一定还是对不起。   那间老屋子失火了,母亲把他带到卫生所才听别人说。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可能被火烧死了,也可能还在那个贫穷的村庄生活着,不清楚,因为先逃走的是他和母亲。   母亲身上带着证件,还有一些皱皱巴巴的钱,她一直藏在那件没有换过的外套里,外套里层有一个自己缝上去的布袋,兴许早就想走,只是那天才终于等到机会。   坐了几天几夜的车,途经从未见过的高楼,连站台的水泥地面都让他欢喜。   可从那之后,他就没有上过学,母亲去做帮厨,他就在一边洗碗,母亲去做清洁工,他就帮忙推车洗抹布,住在堆着杂物的阁楼里,一下大雨就要放一地水盆。时常羡慕别的小孩背着书包上下学,他没开口要过什么,却还是听见母亲说:光霁,你要懂事一点,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他想,兴许上帝是听得见世人说话的,妈妈每天都在说:命不好啊,命不好。他就也每天都在祈祷:可以给我一点好运吗。   于是他就遇见了唐颂妈妈。   后来母亲就在唐颂家里做钟点工,他也得到了上学的机会。   沈光霁的年纪只比唐颂小一岁,但上学很早,如果中途没有辍学,现在会比唐颂还高一个年级,但因为将近两年没有上过学,校方还是把他安排到了更低的年级。   他很聪明,很快就掌握了缺失的内容,才读半个学期,校方又说他可以跳级。母亲听说之后没有同意,告诉他:光霁,所有的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最棒的,你也要让唐颂妈妈那样觉得,这样你才能继续留在学校。   那时很想问她:那我在你心里是最棒的吗?   没有勇气开口,连提问都做不到,所以他自己承认不是。   唐颂经常参加各种类型的美术比赛,沈光霁也试着报过一次名,结果他拿奖了,唐颂没有,那一整天唐颂都不高兴。他不高兴,唐颂妈妈自然也不高兴,所以沈光霁失去了第二次参赛的机会,就算报了名,母亲也会在他的作品上写唐颂的名字。   这是她和唐颂约好的,只要唐颂得奖了,唐颂妈妈奖励的零花钱,唐颂会全都给她。母亲说:这钱我不要,都是为你存的,好不容易给你争取到,你为什么不懂得知足呢?天底下是不是没有孩子能理解妈妈的苦心。   他的确因此得到了新的水彩和画笔,而母亲看起来很难过,似乎都是他害的,又只能说对不起。   沈光霁以为唐颂妈妈不知情,直到有一次无意间听见她对唐颂说:你不要总是拿着光霁的画去得第一名,就算没有名次妈妈也很爱你。   他站在门背后愣了很久,不知道难过的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一瞬间身上早就结疤的伤口都好像开始腐烂了,哪里都痒,忍不住用力挠,反应过来的时候胳膊已经破皮了,似乎这样才好一点。   那天以后,身上就经常难受,每当忙碌的事情结束,头脑不受控制地从家庭思索到爱,就哪里都难受,好想找一把刀子把那些地方都划开,看看皮肉之下是不是会有蠕动的虫子在血管上爬。   母亲最近也变得奇怪,经常头晕、体力不支,他好几次看见她在厕所呕吐,吐的是什么不清楚,他一次都没有走过去,所以只能看见她消瘦的背影。   大概是从父亲那里得来的后遗症,每当发现有人不幸,都怕上前帮忙后遭殃的会是自己,害怕头发被人剪断,害怕剪刀划破皮肤。哪怕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他都宁愿选择旁观,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在反复提醒他:这样就好,躲得远远的,这样才会安全,那些都与你无关。   事后他也没有主动问过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是那样,吃不下东西,一吃就想吐,晚上睡不着,白天直犯困,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学习或者画画上,却发现根本没有了注意力这种东西。   那时候正处于叛逆期,一个时常觉得被全世界对不起的年纪,话更少了,喜怒无常,总是把画纸撕碎,总是想到死,经常有把眼前的一切都砸碎的欲望。但他会努力抑制住,为了不让自己跟慢慢消失在记忆里的父亲有任何相像,也为了不被唐颂妈妈讨厌,从而丢失当下有幸拥有的一切。   可晚上洗澡的时候,镜子里的人却仍然像当初一样伤痕累累。   都是自己造成的,偏偏没有过对自己道歉的想法。   能够上学了,也和唐颂一起上了美术班,跟母亲单独相处的日子就越来越少。他对母亲没有任何想念,在这件事上也有负罪感。   母亲总是很忙,总是拒绝唐颂妈妈说“留下来”的提议,一个人住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沈光霁问她为什么,她说:虽然人家本来就一直在做慈善,可说到底,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差距真大啊,我抬不起头来。   话虽如此,却让沈光霁住在唐颂家里,一年到头穿唐颂不要的旧衣服。   她说:小孩没什么关系。   沈光霁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经常会想,是不是因为每天都穿着别人的衣服,每一寸被这些布料覆盖的皮肤才会那么难受。   因为这些事,他怨恨了母亲很久,同时也会骂自己为什么那么胆怯,心里的话没有一句敢说,每分每秒觉得抱歉,“对不起”三个字却也卡在喉咙口。   直到母亲熬不下去,躺在病床上,吃力地跟唐颂妈妈说对不起。说:对不起,对不起,结果最后...还是不得已要麻烦你。   唐颂妈妈告诉沈光霁,母亲不敢被沈光霁发现生病的事,怕影响他学习,她把这些年打工攒下来的钱都给了唐颂妈妈,求她照顾沈光霁到成年。   最后一次见面,她终于说为沈光霁感到骄傲了,可是沈光霁哭不出来,站在床边手足无措,见谁都想问为什么。   他还没把身上的伤给母亲看,还没告诉她自己一直以来都非常痛苦,还不清楚自己到底做过什么,怎么就成为她的骄傲了,好荒唐,他那么多的对不起还没说出口,为什么还要推给他更多,太重了,把一并藏起来的理想和梦都压碎了。   可为什么没为失去母亲这件事本身感到难过?   他想,太坏了,十恶不赦,就该下地狱。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好事发生了,都是他活该的。   脑子里只有这些东西。   当个大学老师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计划过未来,学服设是自己想要的,但为理想付出实践的心弄丢了。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热爱弹吉他的孩子,因为父母不允许他把爱好当成生活重心,才刚学会,就失去了他的热爱,长大终于能自由地弹了,头一天晚上练到手指破皮出血,第二天清早,热爱就没了,毕竟时间有限,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下一次再因此而睡眠不足的话,工作上的事会很难办。   学校里的生活对他来说很轻松,环境很好,课不算多,薪水不那么高,但一个人生活足够了,而且一定不会过得比唐颂更好。   徐远川总说他天天笑脸对人很累,觉得他那么强烈地渴望做个好人,总是热心帮助别人,实际上只是想听大家感叹“天啊,你怎么这样好”。言语和行动最不需要灌输真心,只在于愿不愿意,但凡不太懒,这事就难度不大。   这样“麻烦”自己,会让沈光霁觉得自己跟父母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徐远川说这样没用,因为他本质上其实随别人死活。   他没反驳过,不过徐远川只说对一半。他的确懒得管别人死活,所有的好意都是假象,可他没有觉得累,有时甚至很享受这些行为。   以前很多事明明能做到最好,可各方面因素限定他必须做得不如别人好,这么多年都习惯刻意比别人差一点了,现在有完全自由的空间,他想成为自己想象中的人,反而在徐远川面前控制不住暴露本性才让他痛苦。   不想对任何人说“对不起”,很努力让自己有底气彻底摆脱这句话了,偏偏徐远川总让他回忆起道歉的话卡在喉咙口,那些没有勇气,又总在失去的时候。   这时手机又响了,从枕头边拿过来看了一眼,是工作消息。但消息栏里还有一条未读短信,是徐远川发来的,时间显示在上一通电话挂断没多久以后。他当时很快就睡着了,现在才看见这条简短的信息。   内容只有三个字:特别想。   --------------------   回忆章,有点大纲体,会很无聊非常抱歉。但是不完全,留点到后面。(2/5) 第26章   沈光霁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十分厌恶徐远川这个人,见到他就想躲,但只是想而已,因为厌恶的同时他又对这个人十分好奇,好奇到没有一次真的躲开了,甚至偶尔会假装无心地主动遇见。   他们初次见面,是在北城的体育馆里,当时有一个高招会,西大的老师临时有事要晚一天到,沈光霁正好在北城参加活动,答应先过来帮忙。   他虽然本科从西大毕业,现今在西大任教,但他对这所学校并没有太多好感。毕竟任职是因为校长邀请,就读是因为当时唐颂也在西大,唐颂妈妈说:这样好,你们俩能有个伴。   所以帮忙招生这件事,他只打算做做表面功夫,人到了就算不错,故意晚到也能赖在下雨头上。   那天沈光霁手里拿着一摞厚厚的招生手册,寻思人晚到了无所谓,就怕东西湿了明天来的老师会说他不好,他向来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为此雨小了以后不但没拿起来做遮挡物,还小心翼翼护在外套里。   结果绊手绊脚的,一抬头就撞到个人。   一看就是个学生,长了副好欺负的样子,娃娃脸、相对于大部分男性而言稍显浅淡的眉、眼睛像小狗,发尾翘起几个角,穿了身洗到褪色的旧校服。而这个“好欺负”显然是假象,他甚至在沈光霁仔细看清他之前就低声骂了一句:真你妈的眼瞎。   沈光霁极度讨厌这类的话,父亲以前就是这样的,难得跟沈光霁说几句话,那几句还一定都是脏话。但沈光霁并不想反驳什么,直接把徐远川打入“没素质”那一类人,不屑于跟他计较。   然而的确是他把人撞了,再不爽也只能一边道歉,一边捡掉落一地的手册。   徐远川在沈光霁面前站着,不走,也不帮他捡,沈光霁以为徐远川有意找茬,心想伸手不打笑脸人,站起来先一步开口,问:同学,还好吗?   徐远川似乎不爱收敛过分直接的眼神,‘看不起西大’和‘对沈光霁感兴趣’一样明显。   他说他保送东大了,沈光霁没信,心想哪个保送东大的理科生会问他西大最好的专业是什么,难道放着好学校不去,跟一群艺术生一起做衣服吗。   这个想法直到又一个假期过去后在西城遇见徐远川都没改变,亲眼看见徐远川的高考分数才不得不感叹:有病。   与此同时,他又不那么排斥这个人了,他当初也有比西大更好的选择,因为不能更好,所以才来西大,某种意义上,徐远川跟他的经历有些相像。   徐远川大一上学期,沈光霁带过他们班一节素描课,那时徐远川画画前没去削笔,说他的弟弟用他的美工刀自杀过。沈光霁很难不意外,以为那样的回忆一定带给他极大的心理创伤,结果徐远川却说,因为没亲眼见到,所以并不会想到那天的场景,也从来没去想象,只是可能比别人更担心被它划伤。   他说,他烟瘾有点大,以前总躲在天台的杂物间抽烟,后来弟弟在这个积灰过多的逼仄空间里割腕,清理干净后,他还是照样去。因为朋友救回来了,杂物间也没有散不去的血腥气,区别只在于那之后朋友会向他讨烟抽,他没拒绝过。   很新鲜的说法,加深了沈光霁对他的好奇。   徐远川画画进步得很快,大概跟他的性格也有关。   艺考生里有百分之八十的学生突破自己是靠反复练习,画秃几盒笔、用光几盒颜料,某天就会突然悟出点东西来,然后突飞猛进,直到进入下一个瓶颈期。这个过程中他们的画没有灵魂,死板的陶罐、死板的水果、不出差错的透视、万年不变的构图。老师说,他们需要用这样的画参加高考,高考决定自己的未来,所以他们把自己框在了老师的范画和教材里。画画没有捷径,他们只好设立一个标准答案,死命往同一个目的地靠近。   徐远川没在意过这点东西,他的笔触经常让带画老师摸不着头脑,构图大胆、角度刁钻,在分组考核是静物写生时把椅子搬到窗边去画全逆光、在老师明确所有颜色必须调和才能涂上画纸时用最纯的三原色。所有老师对他都没有好评价,可他没想跟任何人对着干,纯粹是顺着自己。   好在上大学以后没那么多约束,沈光霁坐在他旁边看那张角度独特、光线难度极高的画,有点在意他是真的热爱艺术,还是认为这样可以用来耍酷,毕竟后者在他们这个年纪实在太常见了。   对此徐远川的说法是,他画画只是想用来表达和记录。他那个弟弟用写日记来完成这些,他看过他的日记,内容狗屁不通,根本不知道写的什么鬼东西,对此他很羡慕。他说自己学理科,不擅长搞文艺,但也想让记录下来的东西只有自己能懂,希望别人看了会想:什么狗屁,根本不知道画的什么东西。   而这同样让沈光霁感到好奇,因为大部分情况下,人类都是一种追求理解的生物,只不过有人理性,有人盲目。   徐远川的个性太张扬了,无意识的张扬比刻意如此更引人注目,沈光霁就算无心去了解这个人,也不知不觉留意到了各种各样的徐远川。   比如下课被隔壁班跑出来的学生踩了一脚,脏话又是脱口而出,对方道歉的话都说一半了,还是气不过,问他说话能不能客气点,他反问对方:认识你吗就跟你客气,客气有钱得?   比如在画室被同学排挤,下课后画板被扔进了别人班,隔天上课沈光霁发现了,想要给他送过来,走到后门却看见他把素描纸贴在了黑板上,站在讲台上画画,速度很快,比别人少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就像是老师在课上带画。   又比如某天睡不着,想出门拍日出,走到学校最高的八角楼天台上,却发现徐远川就这么躺在地上睡着了,腰上搭了块红布当被子,那是沈光霁昨天课上裁下来的。   每一个行为都让沈光霁无法理解。   那天晚上出门办了点事,到学校已经凌晨,还下着大雨。   沈光霁开了朋友的车回来,经过校门口,看见还开着门的便利店外有个浑身湿透的人,穿着宽大的T恤,面无表情地坐在被雨浇灌的台阶上喝酒。   车灯打在他身上,看清是徐远川。   沈光霁本不想管的,车都已经快开进校门,可又实在想知道原因,于是又倒回来,冒着雨下车给他撑伞。   徐远川抬头见是沈光霁,眯着眼睛笑起来,给沈光霁递手上的酒,看起来像醉到神志不清,可等沈光霁把他带回自己宿舍,才知道那都是错觉。   徐远川完全清醒,在大雨中笑着给沈光霁递酒,只是很单纯地想要那么做,想传达出的意思仅仅是:好巧啊,你喝不喝?   沈光霁没着急后悔,至少把人带回来了,也能问问原因。   徐远川并不隐瞒什么,很干脆地说,他妈妈再婚了,打了个电话通知他。   沈光霁观察半天,没在这张脸上发觉一点难过,莫名觉得哪里不顺畅,于是试探性地对他说:徐远川,你需要哭一场。   没想到徐远川会反问他: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   从来没有。   沈光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了,好久违地想要被谁拥抱一次。但他不认为这个人会是徐远川,以时间很晚了为借口,催他早点洗澡睡觉。   晚上又失眠了,所以很清楚地感受到,徐远川半夜挪过来紧紧抱着他,一直到天亮了,徐远川比他先起床,手背上的触感才消失。   沈光霁没在这个拥抱里感觉到安慰,大概是此刻对徐远川多少有了一些了解,会想,他不论做什么,兴许都只是为了自己高兴,也可能清醒时假装不难过,灯全熄灭了才偷偷来借一个拥抱。   那之后徐远川总爱跟在沈光霁身后,一言不发,一步不落,距离近到一转身就能撞上的地步,不少人都误会他们原本就走在一路,目的地都是一样的。   这段路走到头,通常是沈光霁回宿舍,徐远川转身走,走前会在门口留一张速写,速写上的动态是他当天看到沈光霁的第一眼,画面在脑海中定格,低头就能画出来了。   也许是那些行为太明显,学校里渐渐传出些风言风语,沈光霁向来在意别人的言论,不得不找到徐远川,告诉他这样不对,没想到徐远川的处理方式是,把所有能够被制造出谣言的事情全盘托出,别人发现了的、没发现的,全都公开发布,让每一个人都看,唯独把沈光霁这个默认一切发生的人推到了受害者的位置上。沈光霁每天在办公室都能听见其他老师议论:那个徐远川会不会精神有问题啊?难怪总是不合群,沈老师实在太可怜了。   沈光霁连忙说:误会了,不是这样。   他去论坛发了个帖子,编造一些假话为徐远川澄清,然而担心的根本不是徐远川今后的处境,那些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只是怕徐远川会在背后说他:我为了你放弃那么多来这里,你就这么对我?   实在良心不安。不安到徐远川假期没有地方去,辅导员问他能不能暂时住在自己这里,也想都没想就同意。   刚答应就后悔了,因为徐远川比想象中粘人,总缠着他要拥抱,三句话不离“喜欢”,叽叽喳喳的,烦得要死。   他自认为对徐远川没有好感,敷衍一下也不想,可看见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冰箱里满满当当的食材水果,又觉得这间宿舍的气氛不那么死气沉沉了。   某天睡了个安稳觉,十分难得,梦都没做,在想是不是因为有人睡在身边,失去了一直以来都畏惧,但从不肯承认的孤独感。把这当成借口,他尝试着抱了徐远川一下,徐远川比预期中还要开心,就好像小时候他想象自己跟妈妈一起庆祝生日,妈妈给他买了一件新衣服一样。那时他想象中的自己就是徐远川此刻的表情,惊喜、兴奋、感动,想要跳起来,用最直白的动作表达高兴。   所以他忍不住问徐远川:你为什么喜欢我?   徐远川那次没有正经回答他,半开玩笑似的说:我的成长经历一帆风顺,趁还年轻,想走点儿弯路。   沈光霁的第一个文身模特也是徐远川,图案是徐远川临时画的,笔触潦草,但文在身上反而合适。   他画的人物很像沈光霁,可他说那是他白日梦中的自己,沈光霁对此没发表看法,他却非要补充一句:有可能我就是想成为你。   沈光霁对此嗤之以鼻,假如眼神能具象化,徐远川大概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试图掐死他。   后来他们带徐远川去飙车,徐远川说他想骑,沈光霁知道徐远川不会,但还是同意了。   仍然只是好奇。难过、失落、快乐,都见过了,好奇那张脸上会不会出现惶恐。   然而事实证明或许真的不会,徐远川甚至在落地前最大限度地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沈光霁。沈光霁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人,想问他哪里疼,结果听到他说:不是故意的。   那天沈光霁答应过徐远川,会考虑要不要在一起,但只是说考虑而已,实际上并不想给出结果,反正无解的题世界上有那么多。   可晚上回到宿舍,徐远川没得到答案,又再次提起他不知从哪里来的爱。   他说:小的时候家人告诉我,第一眼就喜欢的人,大概率会是我渴望成为的样子,身上具备我没有的特质。我第一次见你,雨刚停不久,光正好透过窗打在你侧脸上,发梢都是淡金色的,好像活在阳光里。后来一出门儿我就看见彩虹了,总觉得是你带来的。   告白的话听太多人说过了,什么样的情话都有,沈光霁完全不感动,反而更在意徐远川话里的“渴望成为的样子”,当时真想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吗?什么都不了解,怎么就渴望成为了。   还没来得及问,徐远川又说:只有最后一句是真的,这话太矫情了,不编造一个开头我说不出口。   那个假期开学前,徐远川为了跟沈光霁一起留校,从二楼的窗口跳了下去。说跳似乎不太对,更像坠落,尽管只在二楼,死亡风险也很高。   这个年代人人都说过几句“活不下去”,但假如真让正在说“死了算了”的人从楼上跳下去,当下也拿不出那么多勇气。而徐远川并没提到死,只是为了留在沈光霁身边而已,不顾后果的行为简直像在说:如果不能,那死了也行。   沈光霁没有在第一时间匆忙赶下楼,他并没有被徐远川的极端行为吓到,感动也不可能存在,最多是震惊。反正不是他推的,所以负罪感也无,站在窗边向下望,画面毫无美感,不值得被他记住。   徐远川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只是在被他抱起来的时候笑出声了,由于身体过度疼痛,眉心紧皱着,笑容很扭曲,衣服也脏了。   从那之后,徐远川就像一个实验品,沈光霁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观察徐远川的一言一行,记录他每遇见一件事,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然后定期评估,成绩好就抱一抱,达不到预期就扔进玻璃瓶里,等待整个实验室的设备重启,他也自动刷新,成为一只新的小白鼠。   沈光霁有一本速写本,就放在床头柜里,里面每一页画的都是徐远川。这是他的评估报告,用来记录徐远川喜怒哀乐的最大程度。床头柜没有锁,徐远川任何时候都能看。   可徐远川从未发现。   他对沈光霁似乎没有占有欲,每天把自己的爱表达完毕就算达到目的,像一个新人类,一切行为都与众不同。所以沈光霁总想再靠近一点,否则无法一探究竟。   从徐远川大二开学,一直到大三上学期结束,双方始终没有统一自己在这段混乱关系中的定位,徐远川把沈光霁当成恋人,沈光霁把自己当成观察者,而观察对象自然是他的所有物。   他认为自己有权利干涉实验品的任何行动,否则稍不注意,小白鼠就会坏掉,比如为了找到他,第二次从窗口跳下去。   脏死了。   他当时想,早知道房门的锁没有用,下次就该把整个人捆起来。   那天徐远川又受伤了,每一步都迈得缓慢,沈光霁走在前面没有等他,没人看见的脸上十分烦躁,恨不得转过身把那个慢吞吞的人掐死,满心想的都是:这跟我没有关系,他活该的,装什么可怜。   这个学期结束之前,沈光霁就提前办好离职手续了,只不过没告诉太多人而已,至少没传到徐远川耳里。校方答应宿舍能给他住到下学期开学前,可唐颂突然回国,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或许也不算计划,实在太临时了,想找个温度正好的地方度过最寒冷的时期,或者哪也不去,就把徐远川锁在房间里,每天做爱,做到他哭,做到失禁,做到他一脱衣服就条件反射主动钻进他怀里。   没什么特别的,只因为徐远川身上的气味很好闻,皮肤的触感胜过刚晒过太阳的毛毯。   反正实验品是他的所有物,没权力说不。   那天在小区门口看见徐远川,其实在预料之外。常把爱挂在嘴边的人心里多半没剩下多少,尤其徐远川总是看似情感外露,实际上没有也无所谓。   以前那么渴望沈光霁的拥抱,每天变着花样讨要奖励,沈光霁给了,他的确会高兴,但是不给,他也不会失落,平时也是一样,有时一时兴起会找个话题跟沈光霁聊聊天,沈光霁回应了,他就往下说,沈光霁不回应,那他就说给自己听。这导致沈光霁经常会想,兴许自己的存在也是相同的,跟他在一起,他会高兴,一走了之了,他也仍然继续他的生活。何况他还有个不知好坏的习惯,会把不好的记忆全都丢弃,发自内心当成从未发生,所以偶尔会听见他说:你对我特别好。   荒唐极了。   分开其实没几天,重逢时却有一种徐远川又小了几岁的错觉,头发难得长了一点,刘海能遮住眉毛耳朵,看起来瘦了不少,但脸颊还是圆圆的,让人有伸手碰一碰的欲望。   兴许唐颂也那么觉得,真认为徐远川是个孩子,当着沈光霁的面,没做出太过分的事。   而背后做了什么,沈光霁没看见。他把徐远川推出去,只是想让唐颂看看:我的伴侣还是个学生,直来直去,没有讨喜的性格,比不上你那些有性关系的企业家朋友。   归根结底,还是不能比唐颂更好。   事实上这不是他生存的必要条件,母亲已经去世了,没有人会再这样要求他,但这个习惯就像扎根在身体里,种子在童年就发芽了,跟他一样,越长越大,后来系铃人死了,根就挖不出来。   谁知道徐远川没在沈光霁面前也仍然把戏演完,装得一副任人摆布的怯懦样子,满脸是血也不张嘴哭闹一声,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徐远川跟沈光霁说,他在北城的家里就是这样的,所有人都说他斯文、懂事,而什么是斯文懂事呢,话少,少到委屈不能说,听见吩咐就照做,不哭,不争抢,如果学习成绩能好到不用自己开口就传到整个大院都知道,那就更是锦上添花。   沈光霁问他为什么:你不是最厌恶别人虚伪吗?   他说:我在家才需要这样,离开北城就放飞自我了,你怎么跟我相反?人是需要一个家的,我少说几句话多做几道题我的家人就爱我了,你又是为什么,一个从没想过往上升的大学老师,费得着那么复杂的人际关系吗?   沈光霁没回答他,很多事情他根本没有答案可以说,但他知道自己跟徐远川未必是一类人了。   所谓一个家、家人的爱,对他来说都是只恨没有尽早失去的东西,很像他给徐远川做的那套餐具,陶艺馆的老板说到时给他寄过来,以防摔坏,垫了很厚的护角泡沫,拿出来很费劲,一粒一粒的,粘在手上,甩也甩不掉,每次清理这种东西都火大,所以它干净了,只会松口气。   徐远川似乎没有因为脸上和手上的伤生太久的气,或者说,他的怒气通常会在当下发泄出来,过了那个时机,生气都嫌麻烦自己。   这是他第无数次把那些不好的记忆当成虚假的梦了,非常主观的,拥有自我意识的,把它们放弃了,伤还没好就靠在沈光霁怀里,笑着说:天天从哪儿带回来的饭,都被你养肥了。   沈光霁十分羡慕这一点,恨不得时时刻刻让他痛苦,这样就来不及忘。   除夕夜听见徐远川提到一点家里的事情,沈光霁在唐颂妈妈面前轻轻拍他的肩膀,假装一副早已了然的模样。他想,假如内心独白无法隐藏,他此刻的脸上一定笑容扭曲。回家后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徐远川:不是说你的成长经历一帆风顺吗?   说不清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答,而徐远川也的确没有回答,只是说一些听起来像故意气沈光霁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可说完还是躲进沈光霁怀里,好像这里才最让他安心。   这让沈光霁忍不住怀疑,别人的拥抱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效果。   唯独这件事没有列入他的计划范围。   --------------------   回忆章x2,沈老师眼里的小远,这篇不会很长,总感觉快完了。下章见面(3/5) 第27章   大三暑假放得早,最后一节专业课结课还不到七月份,不过徐远川没着急收拾东西,他这个学期继续了之前的兼职,给两个高中生当家教,工资月结,所以他得把课上到七月中旬。   这个学期实在有点忙碌,兼职、画稿、团队作业,腾不出空拿来想念,经常把给沈光霁发信息的事忘到脑后,偶尔会忙里偷闲给沈光霁打个电话,目的只是听听沈光霁的声音,像个远距离充电系统,充电几秒钟,管用好几周。   沈光霁听起来也很忙,总是很快就把电话挂断,这事徐远川早有经验,于是每次都把想说的话放在电话刚打通的时候说。所以沈光霁刚按下接听,就会听见一长串的:老师我想你我爱你我马上就能见到你。   类似没有天赋也不努力的流量艺人念台词,每一个字都说出来了,自以为没犯错误,实际上要么用力过猛,要么情绪平平,连断句都让人头疼,还不如沈光霁的“别打扰我”有感情。   这一点徐远川心里清楚得很,然而并不想改正,他本身就只把这种行为看做例行公事,沈光霁把他电话挂了,他就继续做他的事,至于想念,刚分开的时候很想,后来无事可做的时候会想,现在想起来了才发现已经忘了一段时间。   但是这都无所谓。   徐远川认为,不在身边的人永远只有被遗忘这一个下场,区别只是时间问题,这跟爱大概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联系,反正等见到了,就会即使在身边也每时每刻都想念。   七月中旬,提前了半小时结束最后一节课,徐远川走出地铁站,拿出手机看了看车票,买了今天清晨五点多出发去南城的。沈光霁一向起得早,这个点的车,等他到了,沈光霁应该就不至于故意不给他开门。但如果沈光霁出门也很早...徐远川不做这个假设,选择随他的便。   不过回到宿舍躺下还是没忍住给沈光霁打电话,照例,一接通就先喊:“老师,我明天早上能到,没有钥匙,你要不要来接我?”   现在还不到十点,按理来说沈光霁应该在画画,或者靠在床头看书,可他听起来就像是睡梦中被徐远川吵醒了,声音有点沙哑,说:“没空。”   徐远川笑道:“怎么不耐烦啊,在跟别人做爱吗?”   沈光霁没搭理他,也很难得没有立即挂电话。   这让徐远川忍不住得寸进尺,“想不想我?”   沈光霁果然还是把电话挂了。   徐远川盯着屏幕笑。总是即将重逢的时刻,想念才格外强烈。   凌晨就得去往车站,徐远川干脆没睡,把要带的证件装进背包里,开着灯在床头画画。   画还没清完的稿,多赚一点是一点。   大四的学费存得差不多了,还得准备生活费,何况大四要做毕业设计,又不知道得花多少。不过更多的原因还是太兴奋了,得找点事情消磨精神,毕竟真要缺钱他随时可以开口借。   宋朝闻看到消息就会给,数额一定比他说的要多,陈风会只给自己留一碗面的钱,剩下的会全都给他,陆清没有手机,暂时忽略不计。   也是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假如真有他需要寻求帮助的一天,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不是沈光霁。   下次试着问沈光霁借一点好了。   徐远川想,虽然没有这个必要,但非常愿意主动给他个“把柄”,看看不还他会怎么样。   接着又发觉,每当脑子里有什么突然出现的想法跟沈光霁有关,自己就像个受虐狂。   车上补了一觉,醒来之后更觉得困,干脆不去挤地铁。   从车站出来,一直到坐上出租车,他都没刻意在人群中寻找沈光霁的影子。   了解之所以叫了解,就是知道沈光霁肯定不会来。   车停在小区门口,困意就全消散了,他抓紧双肩包的背带,飞速往沈光霁住的楼跑,要不是自知现在的体力跑不过电梯,他连等电梯从二楼下来都不想。   心跳很快,敲门的动作都没有规律,只是非常可惜,等沈光霁又延迟了一首歌的时间给他开门,热情就几乎被室外的气温蒸发了。   沈光霁看起来有点憔悴,眉眼的温度像室内的冷气,头发大概刚刚洗过,半干,垂在肩上没有打理,毛巾都还拿在手上。   徐远川原地愣住,还是沈光霁把他拉进来才得以关上这扇门。   “有点儿异地恋的实感了。”徐远川看了一眼胳膊上那只手。修长的手指、不算白皙的皮肤、骨节都是漂亮的,“小别胜新婚,接下来是不是该上床?”   沈光霁把手松开,背过身走回客厅,一边擦头发,一边合上电脑。徐远川瞥见屏幕上原本是张图纸,不过没太在意,把背包放下,准备先去洗个澡,天气太热,刚才跑出一身汗。   他的背包很空,只装了证件和一瓶车上买了还没喝完的水,充电器干脆都不带来。所以他得先去沈光霁房间拿衣服,可惜大热天的衣服都是当天洗,拿不到沈光霁穿过的。   洗完澡出来,发现书包被沈光霁打开了,由于里面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沈光霁只好看他放在桌上的手机。   “老师,我饿了,带我出去吃饭吧。”徐远川见沈光霁的头发吹干了,把椅背上的毛巾拿起来擦头发,这是沈光霁刚刚用过的。   沈光霁转头看他,神情格外冷漠。   徐远川有点茫然,凑过去看了眼屏幕,发现是上学期刚回学校的时候跟宋朝闻的聊天对话框,内容是些“才一天不见我就好想你呀”以及“小叔亲亲小叔抱抱”之类的话,往上翻有很多条,全都是陆清发的。   “干什么。”徐远川笑起来,“这一看就不是我发的好吧?您在线收看的是叔侄频道,这小孩儿我跟你讲过的。”   沈光霁抬手,徐远川下意识躲了一下,结果沈光霁只是把他头顶的毛巾拿下来,把吹风机递给他。   徐远川接过来,顺手往头上抓了一把,“该剪头发了,本来这个天气都用不着吹。”   语气自然得好像刚才后退一步的人不是他。   “吃什么。”沈光霁问。   徐远川说:“都行。”   沈光霁冲着厨房抬抬下巴,“那就自己做。”   徐远川也不失望,正好沈光霁这么久没吃他做的饭了。   有感应似的,沈光霁又添了句:“做你自己的。”   于是徐远川把手里的鱼肉放回冰箱里,只拿了颗番茄出来,打算拌个凉面凑合一下。   沈光霁还在看徐远川的手机,把仅有的几个联系人的聊天记录翻了个遍。他相信刚才那些消息是别人拿徐远川的手机给宋朝闻发的,毕竟中间混了好几张陆清的照片,徐远川帮忙拍的,用来报平安,以及报告当下正在做什么。   而联系更频繁的是陈风,几乎全是语音通话,什么内容都看不到,时间最长的超过两个小时,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四十分钟之前。   四十分钟之前,徐远川显然已经抵达南城,而他在去见沈光霁的路上,却选择跟别人通话。   沈光霁把电脑上的图纸先保存,关了作图软件,坐下来把堆积的消息一个个回完,期间时不时抬头往徐远川的方向看。   徐远川吃东西很快,脸颊鼓鼓的,像只仓鼠。察觉到沈光霁的目光,他就晃晃脑袋,对沈光霁笑。   沈光霁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快乐能有那么多。   这么想着,徐远川突然端着盘子走过来,停在沈光霁面前,低头看着他说:“这个荷包蛋本来是煎给你吃的,可我太饿了,想想还是不告诉你。”他把鸡蛋夹起来,笑道:“现在饱了,还剩最后一口,帮我解决掉。”   其实是故意逗沈光霁的,倒不是想挑战沈光霁的忍耐限度,主要是刚才躲的那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他非常讨厌这个东西,一般情况下都会主动把错推到别人身上,但他不太擅长把错推到沈光霁身上,干脆给沈光霁一个生气的动机。简而言之,就是这个贱必须得犯,否则身心都不舒服。   谁知道沈光霁张嘴咬了,嚼了两口,发表评价:“太油。”   “煎鸡蛋少油违反厨师法...”徐远川嘟囔一句,把筷子含在嘴里,有点好奇今天的沈光霁是不是跟哪个陌生人交换了灵魂。   太好说话了,真不习惯。   “我洗碗,你自己呆会儿吧。”   徐远川说着立马转身回厨房。   沈光霁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眉心舒展开了。   每当沈光霁有此类举动,比如刚才吃徐远川咬过的煎蛋、之前主动亲吻他,或者摸摸他的头,包括去年误拿他的杯子喝过一次水,他都会产生一种类似紧张、害羞的情绪,这十分不符合他的性格,也十分难得。所以沈光霁打算把刚才咬着筷子的徐远川画下来,作为一张新的评估报告。   于是他接下来只顾着忙自己的事情,没有再跟徐远川说一句话,以防构思被打乱,不方便结算成绩。   徐远川通常不会打扰沈光霁画画,拿了个沙发上的抱枕放在沈光霁脚边,坐在抱枕上,把沈光霁的腿当靠垫,一声不吭地看书。   书是从沈光霁的书架上拿的,按理来说他看书不会犯困,可这两天实在太缺觉了,空调机和铅笔在纸上排线的声音像催眠曲,看了不到半小时,眼皮就直打架,干脆把书合上,转过身盘腿坐,趴在沈光霁腿上睡觉。   后来迷迷糊糊被沈光霁扶起来抱进了房间,半睁开眼,正是阳光最烈的时候。   --------------------   (4/5) 第28章   原以为这个假期会和以往不同,毕竟见面的第一天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产生任何矛盾,徐远川甚至感觉到幸福,忍不住偷偷感叹:原来谈恋爱是这么一回事儿。   结果还是没坚持到第二天。   晚上收到一条陈风发来的消息,说:我决定了,志愿就填南大,要是录取了,就来南城找我玩儿。   沈光霁看徐远川的眼神一瞬间像把宋朝闻聊天框里的内容也当成徐远川发的,然后跟陈风的消息一起双倍叠加,几乎要在徐远川脸上烫个洞。   徐远川只好开口解释,但由于很烦为某些不必要的事情多加说明,于是越说越没耐心,“他不知道我在南城,他去南大是因为他喜欢的人在南城,这个人他妈的显然不是我,都你妈跟你讲八万次了。”话虽如此,烦的却不是沈光霁多余的质疑,“你直接说你太爱我了,不想我跟别人关系这么亲密是会死吗?”说到最后语气又平静下来,靠近沈光霁,很少见地主动牵沈光霁的手,“不聊这个行不行?”   几句话里转换好几种情绪,他自认为每一句都很诚恳,可看沈光霁把手拿开就知道听起来似乎可信度不高。那他也没别的办法了,该说的都说了,索性闭嘴,继续看电影。   看电影是徐远川提议的,因为发现之前住的客卧多了个投影仪,新的,纸箱都没拆,他于是对沈光霁道:老师,我请你看个电影吧。   然而投影仪是沈光霁买的,电影也是沈光霁挑的。   文艺片,但跟宋朝闻没有关系,徐远川自然不会傻到跟沈光霁争论“你懂什么,没有宋朝闻的文艺片儿简直没有灵魂”,毕竟主要原因是他不爱看电影,或者说跟文艺沾边的事情就一定不会跟他沾边。   除了追沈光霁。   他觉得把他对沈光霁的爱用电影镜头展现出来,在内地应该没法上映,除了爱就是死,除了做爱就是让爱人去死,毫无教育意义,都是不良影响。   电影才刚开场二十分钟,陈风的消息就把当下的氛围改变了。徐远川当然不会怪到陈风头上去,只是祈祷能跟沈光霁把这场电影看完,否则这场终于等到的重逢就没有一个好的开头,按照迷信一点的说法,那这个假期都会不顺利。   这可不行。   这么想着,徐远川又歪头靠在沈光霁肩膀上,选择用老招数,撒娇,“你一整天看起来都不开心,我来找你你还不开心,为什么呀?”   在徐远川的印象中,沈光霁就爱听徐远川各种类型的示弱发言。这事对徐远川来说根本没有难度,最多是恶心自己,反正就算听得出来违心也无所谓,又不能真的在行动上给他开膛破肚看个清楚。于是他又一个侧身,直接往沈光霁腿上坐,凑近了说:“老师,亲一下吧。”   沈光霁的脸色似乎没有变化,但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手,用两根手指点在徐远川的锁骨上,淡淡道:“衣服脱了。”   徐远川立即照做,T恤是沈光霁的,非常宽松,单手就能脱。他扔在一旁,光裸着上身,双手贴在裤腰上,眼神询问沈光霁需不需要继续,沈光霁不说话,他就默认继续了。   沈光霁看着他,目光仍然冷漠,“你这么积极,是怕我会再把他拉黑一次吗。”   徐远川一愣,他其实早忘了这回事,“不是,我只是想跟你...”说着突然笑一声,“你别太双标了,吃醋也得讲道理好不好啊?照你这么说,我之前就该把那个唐什么玩意儿勒死,以免他再出现在你面前,可我没勒死他,你就先心疼死了,还差点儿把我送去见上帝。”   沈光霁没解释,轻轻推了一下徐远川的肩膀。   徐远川没话可说,自觉躺下了。   “我不是心疼他,我是怕他报复你。”徐远川深吸口气,偏过头看被空调冷气吹得摇晃的窗帘一角,声音轻到也如那阵飘过的冷风,“这句话有那么难说出口吗。”   电影还在播放,贴近现实所以痛苦的台词总让徐远川分心。   “能不能关了?”徐远川说:“不然总感觉被一群人盯着。”   沈光霁没有理他,把他的两只手腕抬高,按在枕头上,“手别碰到我,否则滚。”   徐远川点点头,沈光霁把手松开,他仍然保持姿势不动,“你知道我会听话,那能亲一下吗?”   沈光霁还是不回答,跨坐在他身上,手指伸进他嘴里,夹着那条湿润的舌头,“自己的生活不过,非要送上门来给我操,是不是贱?”   徐远川没法说话,只好再次点头。   目光是炽热的,至少他的讨好很真诚。   沈光霁轻笑一声,眼底一片沉寂,“表现给我看看,贱到什么地步。”   徐远川手不能动,也说不了话,于是含住沈光霁的手指,抬起腰,用已经勃起的阴茎蹭了蹭沈光霁的。沈光霁和以往一样穿着衣服,徐远川贴上柔软的布料,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都在往下涌。   沈光霁俯身,单手撑在徐远川头边,另一只手从徐远川嘴里拿出来,牵出一条细长的银线,湿润的指腹从喉结划到胸口,停在徐远川乳头上,“继续,没让你停。”   “嗯...”   徐远川低吟一声,夏季的衣裤都太薄,蹭一蹭就感觉到沈光霁的性器和他一样抬头。   只是触碰到而已,就感觉浑身发热,欲望疯狂地钻出皮囊,紧紧包裹住他,“老师...想要...”   沈光霁把润滑油倒在手上,轻轻搓热了,探向徐远川臀缝。   徐远川配合他稍微抬起腰,心里却在吐槽他每次都用过量的润滑,但扩张的技巧差到像左手用勺子吃面条。可吐槽归吐槽,比起自己扩张,徐远川还是宁愿疼一会儿。   电影不知道播到哪个片段了,徐远川以前没看过,那二十分钟的苍白镜头也不够猜剧情,但在沈光霁的两根手指伸进身体里时,听见两句熟悉的台词。   “还能再见面吗?”   “我不会逃走的。”   兴许他曾经也对沈光霁说过。   “疼...”   徐远川皱着眉,距离沈光霁很近,很想吻他。   “忍着。”沈光霁说。   徐远川还是点头。他不会反抗沈光霁,讨好沈光霁是他擅长并且热衷于做的事情,沈光霁高兴了,他就能得到拥抱和亲吻,这对他来说比多赚一点钱还值得。   扩张没有做太久,沈光霁没耐心,拍拍徐远川的脸,叫他转过去。   徐远川转过身趴在床上,侧头看沈光霁,夹着轻轻喘息的声音像下一秒就要哭,“老师,轻一点儿好不好?”   沈光霁把他的脑袋往下按,“让你回头了么。”   徐远川连忙又把头转回去,拿起枕头旁边的安全套随手扔远了,然后抓着床单,努力让身体放松。   沈光霁没为此生气,自从徐远川说过一次不用这个东西以后,用不用就都让徐远川来决定。   “抬高。”   沈光霁把徐远川的腰往下压,让他保持不容易受伤的姿势,性器抵在他湿润的后穴,胡乱抹了一把润滑油,插进去的同时俯身贴近他的背,低头咬住他的后颈。   徐远川仰起头喘了一声,带着一点点鼻音,双手差点往下伸。好想抚慰自己,压抑发涨的欲望比让他忍住不对沈光霁告白还难。   沈光霁并不打算给徐远川停下来喘息的机会,抬手拽着他的头发,在他身体里猛烈撞击。   “老师...老师...慢...别...”徐远川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扩张程度根本不够,疼到像被撕裂开,眼泪控制不住落了满脸。   沈光霁很喜欢听徐远川哭,带着哭腔的声音简直是催情剂。既然是催情剂,就没有导致心软的作用,要不要慢下来,全看他当下的心情,而他现在的心情不算太好,所以一边刺激徐远川哭得更厉害,一边当做没听见。   徐远川整个人都在发抖,身体跟着沈光霁的频率晃动,嘴里的求饶都像被打碎了,“不要...不要...疼,老师...沈...我,我爱你,别...”   沈光霁用力扯他的头发,迫使他把头抬得更高,然后用同样的力道咬他的脖子,“手可以动了。”   前面很乖,可以给一点奖励。   可话是那么说,徐远川却动不了。沈光霁个子比徐远川高,肩比徐远川宽,身材也差得多,尽管没有在拥抱,却仍然能把徐远川整个人裹进怀里,让徐远川除了他的双臂之间,哪也不能去。   所以徐远川只是向后伸手,想被沈光霁牵着。   沈光霁没立刻配合,拍拍他的屁股,从他身体里退出来,让他转过身面朝自己。   徐远川躺好,不用沈光霁开口就乖乖张开腿,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沈光霁贴近他,在他以为会被亲吻的时候进入他,接着又是不给他求饶机会的快速抽插。但奖励是不会收走的,沈光霁把他的手按在头边,掌心贴着掌心,跟他十指相扣。   “哭什么。”沈光霁问。   尽管徐远川已经停止哭泣了,只是无所顾忌地大声喘息呻吟。   徐远川没回答,生理反应而已,疼就哭,舒服就叫,他懒得考虑别的。   毕竟跟沈光霁做爱总得先疼一会儿,但这个疼的过程徐远川也有点享受,身体相连的一瞬间,光是心理满足就会让他腿软。至少现在还能克制,如果沈光霁温柔一点的话,他怀疑自己能叫得像夜半发情的猫。   这时手机突然振动了,在床头柜上,振动的声音听起来更大。   沈光霁分神看了一眼,是陈风打来的电话。   “怎么了...”徐远川吸吸鼻子,一眨眼睛就有眼泪掉出来。他现在才留意到手机,不禁握紧了沈光霁的手,左右晃了晃,“别管了...”   沈光霁低头看徐远川,突然松开他的手,把手机拿过来,按了接听,点开免提,就这么放在徐远川胸口。   徐远川不停摇头,眼里的惶恐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于是沈光霁错过了多一张评估试卷的瞬间。   他重新握紧徐远川的手,不允许他逃,身下的动作却没停止。   “在忙吗,怎么没回消息啊?”听筒里传来陈风的声音。   徐远川咬着唇不回答,沈光霁就猛地插到最深,然后一次又一次抽出,再进入,每一次都擦过徐远川的敏感点,像一万只虫子顺着皮肤爬进体内,双腿发软,喘息声就快忍不住了,眼泪止不住越掉越多,视线都模糊到只剩一个隐约的轮廓。   “我让他晚点回给你。”最后还是沈光霁出声回答了。   而徐远川也实在没忍住,从唇间泄出一缕带着鼻音的低吟。   “哦...好的。”陈风笑道:“不打扰了。”   “拿开啊...”徐远川喊。   很想生气,又有点意外沈光霁竟然会这么干脆就放过他,还以为会让陈风听完全程。   果然,沈光霁没做出任何举动。   徐远川只好更换语气,委屈道:“拿开吧...我早就跟他说过你了,所有对我来说重要的人都知道你,我爱你。”   沈光霁这才把手机拿开,抬高徐远川的腿,一边缓慢进入他,一边拍打他紧绷的臀肉。   徐远川想趁机摸摸自己,结果被沈光霁更重的一巴掌打疼了,连忙收回手。   沈光霁的恶趣味就是口交的时候扇他耳光,插入的时候打他屁股,坐身上的时候掐他的腰,以及无论如何都要咬他的锁骨。   今天还没咬,徐远川不禁指了指自己的锁骨,湿润的眼睛看上去很无辜,“这里...老师。”   沈光霁反手扇他一耳光,不是很重,“知道自己贱吗。”   徐远川双腿缠着沈光霁的腰,笑着“嗯”了一声,“想要...”   沈光霁却没照做,双手掐着徐远川的脖子,继续在他身体里快速抽动。   徐远川握着沈光霁的手腕,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想要触摸到他。身下的欲望跟着到达顶峰,黏腻的精液贴在身上缓慢滑动,激起一股久违的厌恶感。   沈光霁松开手,在徐远川拼命呼吸的时候射进他身体里。   “老师...”徐远川有点吃力地爬起来,勾勾沈光霁的手指,浑身都出汗了,难受得厉害。胸口还在起伏着,气息也不那么平稳,原本想再休息一会儿,又怕错过时机,“我想跟你一起泡澡。”   沈光霁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啊。”   他揉揉徐远川的头发,接着把徐远川的头往下按,“舔干净,我答应你。”   徐远川一向讨厌口交,每次稍微深了一点就会干呕,并且直到今天也仍觉得精液的味道非常恶心,哪怕是沈光霁的。   沈光霁也知道徐远川有洁癖,好不容易能够接受偶尔给他口一次,但绝对不能在做过之后。所以沈光霁从来不勉强他深喉,通常让他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这次也一样,还是不强求,没立即等到回应就把手拿开,准备起身去放水。   徐远川却突然低头了,膝盖往前挪了一步,伸出舌头,轻轻舔。   一如既往地难以忍受,可是沈光霁在摸他的头,他连加快速度提早结束都不想,一点一点舔掉上面的精液,十分艰难地说服自己咽下去,感觉到沈光霁的欲望有再抬头的迹象,就张嘴含住,用他以往的方式给他口交。   “够了,起来。”沈光霁却突然说。   徐远川有点茫然地看向他,唇边还是湿润的。   沈光霁起身下床,再把徐远川抱起来,走出房间,去外面的大浴室。   浴缸里没放水,沈光霁也不着急,抱着徐远川抬腿跨进来坐下,让他背靠在自己胸前。   调成合适的水温,等它慢慢放满,然后拍拍徐远川的额头,“睡你的。”   徐远川摇头,回头看沈光霁,又指了一次自己的锁骨。   沈光霁掐着他的下巴扭过他的头,“乖一点。”   徐远川立马靠在他怀里不动了,困意很快袭来,他赶在意识模糊前问了一声:“下次不要接电话了好吗?”   隐约听见沈光霁说“好”,但可能是错觉,因为沈光霁答应他某件事时只会对他说“嗯”,或者干脆不出声,默认,“好”这个字有点太温柔了,像在做梦。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做梦。   客卧一团乱,根本没法睡了,沈光霁用浴巾把徐远川裹起来,抱到主卧的床上去,然后关了自己明天的闹钟,贴着徐远川躺下。   徐远川睡觉喜欢蜷缩起来,冬天睡着了也会一直往沈光霁的方向靠,因为很温暖,下意识靠近热源。夏天正相反,主卧空调才刚开,热到梦都快醒了,沈光霁一贴近他,他就条件反射往另一边缩,导致沈光霁很想一巴掌把他扇醒。   到底还是忍住了,管他躲不躲,直接把人圈进怀里,哄小孩似的一边纠正他的睡姿,一边拍他的背,结果竟然有用,小孩抱着他的胳膊,用柔软的脸颊蹭了蹭,接着梦也安稳了。   --------------------   最后一更(5/5) 第29章   徐远川似乎很介意沈光霁没咬他锁骨这件事,沈光霁干脆在他锁骨上文了一条细长的锁链,顺着锁骨爬上肩膀,最后缠绕在前年夏天那个随意的图案上。   用了最细的针,一点一点磨,图案不大,但耗时一整个下午,每一个环扣都无比细腻。   文身这种事说疼也不算太疼,怕就怕时间长,就像被针扎几下未必有多大反应,但不间断地被扎几个小时就难以忍受了,徐远川忍不住中途喊停,说:“拿4H画半开素描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一直集中精神也很辛苦,徐远川找东西吃的时候沈光霁也闭着眼睛揉手腕。   “你要不要在自己身上文一把钥匙?这样更像我被你锁住。”徐远川拆了一支印着卡通图案的奶酪棒,盯了半天,好奇沈光霁怎么会买这种类型的零食。   沈光霁语气淡淡,问他:“我为什么要锁住你。”   又是个疑问语气都没有的疑问句,徐远川气不打一处来,冲他翻个白眼,小声嘀咕:“你真好意思...”   奶酪棒放进嘴里,发现很好吃,不禁想到陆清之前说过的话来:那他一定是觉得你很可爱吧?   有话藏着不说不是徐远川的性格,直接说又怕沈光霁会不好意思,沈光霁一不好意思就生气,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于是徐远川清了清嗓子,打算先铺垫一下。   他往沈光霁身边挪了两步,坐在椅子扶手上,扭头问:“你爱吃这个?”不等沈光霁回答,又道:“以后别买了,费钱,我能给你做。”   沈光霁靠在椅背上,绸制的黑衬衣,领口的扣子没有系,听见徐远川说话,半睁开眼睛,像只慵懒的狮子。   徐远川读取出这个眼神的意思是让他“闭嘴”,他假装看不懂,继续问:“还是说你特意买给我吃的?”   沈光霁无动于衷,徐远川就当他默认,一回身,直接跨坐在他腿上,笑道:“把我当小孩儿养呢?”自从之前这么坐了一次发现沈光霁不会生气之后,他就特别爱这么干,“你只是比我大十岁,怎么感觉像你把我当十岁,要不我以后叫你爸爸?”   沈光霁沉默着看徐远川,一副等着他开口叫的样子。   徐远川倒是不介意被沈光霁占这个便宜,但难得见他心情好,开得起玩笑,反而不想这么快顺从,“别盯着我,我可不会读心术,你说让我叫我就叫。”   沈光霁还是沉默。   徐远川把奶酪棒咬进嘴里,说话含糊不清,“那你就憋着吧,急死你。”   下场是被沈光霁按着后脑勺在后颈上咬了个极深的牙印。   沈光霁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在徐远川身上留下痕迹,尤其喜欢徐远川越是疼就越贴他更近的下意识反应。   拥抱着喊“放过我”,表达出的意义只能是“别松手”。总是如此,不管他做什么,徐远川都不会躲,实在不愿意,也会哭着承受。这样的眼泪让人上瘾。   整个图案文完,徐远川照例找沈光霁讨拥抱,沈光霁这次没有依着他,只把手套摘了,挠挠他的下巴。   徐远川很配合地眯了眯眼睛,故意道:“假如我有尾巴,这会儿该成螺旋桨了。”说完又问:“你到底是把我当小孩儿还是小狗啊?”   沈光霁还是没理他。   徐远川也没耐心逗沈光霁了,回房间去照镜子。   锁链很细,断开着攀上他的锁骨,看起来像是从他的皮肉中贯穿,生生绕了几个圈,末端捆在他手臂内侧的图案身上。   他不禁想,假如那个图案不是他嘴上说的“白日梦中的自己”,而是沈光霁,似乎也挺有意思,那样就是沈光霁亲手把他们锁在了一起。   徐远川其实有点不理解,这几天的沈光霁对他太好了,“真像在谈恋爱”,这个认知让他觉得荒唐。   以往徐远川只会觉得自己在死缠烂打,以及沈光霁像个精神病,最近连在心里骂沈光霁的次数都明显减少了,每天怀着试探的心思主动往沈光霁怀里靠,沈光霁每一次都没有把他推开。   事出反常必有原因,徐远川懂这个道理,每当沈光霁对徐远川产生歉意,就会短暂地温柔一段时间,直到他的歉意过期,这是他一直以来用于替代道歉的弥补方式。   这事大概跟唐颂也有点关系,自从唐颂害徐远川受过伤,并且抢占了他们的“情侣身份”,徐远川在沈光霁面前就越来越放肆,好像认定了沈光霁会因此愧疚,只是不肯承认,为此他甚至希望脸上的疤痕停留得久一点,可惜已经不明显了,不凑近了仔细看就看不出来。但徐远川也想不出来沈光霁最近怎么对不起他了,这么多天过去,没听说过唐颂又回来的消息。   猜来猜去徒增烦恼,索性不去想,反正到头来肯定会原谅,干脆就享受当下,别的去他妈。所以晚上大胆邀请沈光霁跟他一起玩游戏,不过沈光霁拒绝了,说没玩过,不会。   “我教你啊。”徐远川眼前一亮,“换你叫我老师。”   沈光霁没同意,戴着眼镜画画,偶尔停下来歇一会儿。   他一投入,周身就像有屏障,徐远川只好也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画他。   现成的模特,不用很浪费,至于画完会不会又被沈光霁当成废品扔掉,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这样的日子让徐远川感觉时间的流速都更快了,可惜沈光霁依旧很忙,跟上次寒假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区别是这次不会从外面给徐远川带饭回来了,大部分时候都会买菜回来跟徐远川一起吃。   他买什么,徐远川就做什么,做了什么,就也吃什么,于是来回这么多天,只能判断出徐远川大概率不挑食,到底爱吃什么,难说。   徐远川动手做了,沈光霁就负责收拾,分工明确,不需要提前商量,仿佛回到大一那年的教师宿舍。   可徐远川还是没有得到离开这扇门的自由,他的手机甚至会被沈光霁带出门,只能在午饭之后玩一会儿,因为沈光霁有睡午觉的习惯,时间很短,晚上就算了,晚上沈光霁一直在家,手机没有沈光霁有意思。   不过手机其实还好,他只是用来玩游戏而已,不玩也能忍,但沈光霁不许他抽烟,这事不好办。于是他趁沈光霁最近对他足够包容,直接问道:“我该做点儿什么能让你允许我抽支烟?”   沈光霁盯着徐远川看了一会儿,反问他:“如果我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呢?”   “这话说的,那就算了呗。”徐远川笑着拆了一支新的奶酪棒,抬手朝沈光霁扬了扬,“我有代餐。”   沈光霁轻轻笑了一声,眼神却冷冰冰,“这次不从楼上跳下去博取同情了?”   “这儿有点儿高吧,还不至于。”徐远川语气认真,“等你哪天不给我买好吃的,我再考虑考虑。”   沈光霁今天工作结束得早,九点多就回了房间躺上床。   兴许是天太热,又或者最近太累,都没怎么去健身。他靠在床头看书,徐远川靠在他肩膀上看他手上的书,看累了就缩进薄毯里揪他的睡衣。   沈光霁看不懂这属于什么行为,一低头只能看见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徐远川刚来的那几天,几乎每天晚上都被沈光霁按着做到喊不出声为止,好像在以一种疯狂的方式确认他的存在,现在习惯他在身边了,反倒不那么频繁。   沈光霁伸手揉揉徐远川的头,徐远川把脸抬起来冲他笑,那只手没来得及收回,就这么顺势贴在了徐远川脸上。   他一直喜欢徐远川脸颊的触感,只是这个动作太亲密了,平时很难做出来。   徐远川倒是很自然,晃晃脑袋,脸在沈光霁掌心蹭了蹭,说:“老师,我好爱你啊。”   这话已经说过无数次,可眼里还是亮晶晶的,总让沈光霁想避开目光。   这时手机突然振动了,徐远川以为是沈光霁的手机,没有反应,继续低头玩沈光霁的手指,不给他拧成麻花不罢休似的。   手机在床头柜上,沈光霁用另一只手去拿,拿起来的却是徐远川的手机,解锁屏幕,未读消息是陈风发来的,说:升学宴定在八月六号,地址我一会儿问清楚了发你,有空就来,没空也没关系。   沈光霁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手机给徐远川看了。   “你回个有空,他一放假就来南城,肯定是在南城办。”手机在沈光霁手里,徐远川没打算接过来,抬头说:“你跟我一起去吧,介绍他给你认识,以后你在南城就能多一个认识的人了。”   “我交朋友只看利益,一个大学新生对我来说毫无利用价值。”沈光霁回了一个“ok”的表情,说:“你自己去,晚上九点前必须回来。”   徐远川愣了一下,“这么好说话?”   沈光霁转头看他,他立马坐起身在沈光霁脸上啄了一口,声音还很大,“没事儿,爱您。”说着双手食指弯曲,中指指尖并拢,朝沈光霁比划手势,“给您比个心。”   沈光霁自然不可能回应这个手势,正要把手机放回去,就又振动了。   陈风把消息发在了讨论组里:各位大哥,装装斯文人,别说脏话别抽烟。   这个讨论组是前两年才有的,包括陈风和徐远川在内只有五个人,陆清没有手机,不得不缺席。另外三个都跟陈风的年纪差不多,比徐远川要小一些,是小时候偶尔会来爷爷奶奶家小住几天的短期邻居。   徐远川闷在屋里画画的时间更多,不常跟他们接触,但在同一个院子里住过的人都喜欢陈风和陆清,作为一个靠谱的小家长,徐远川通常把他们当成家里孩子的同学。   “老师,能给我搞件校服穿穿吗?”徐远川说:“就我年纪大点儿,我想装一下高中生。”   沈光霁没说话,手机放回床头柜上,台灯关了,把徐远川拉进被窝里用力揉了一顿,徐远川觉得自己浑身的皮肤都发红了,结果火刚点燃沈光霁就翻身睡觉,徐远川从背后抱他,“哼哼”几声试图撒娇,没管用。   “真烦人!”徐远川怒道。   他抬腿架在沈光霁腰上,拽着沈光霁的衣服,凑过去咬他的脖子。   沈光霁头发长,并不算软的发质贴在徐远川鼻尖上,扎得有点痒。   徐远川伸手抓了一把,摸到了一点不一样的触感。   像是一道疤。   大概没猜错,因为下一个瞬间他的手腕就被沈光霁牢牢握紧,用力到腕骨都疼了。   “对不起。”   徐远川自认为没做错什么,但沈光霁一皱眉,先道歉总是没错的。   他装出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撇撇嘴,试探性地扯了一下沈光霁的衣角,小声道:“别打我...”   “你别装。”沈光霁说。   距离太近了,洒在脸上的呼吸都是温热的,光是这样,徐远川就有点腿软。   “嗯,就是跟你撒个娇,别原谅我。”他又笑道:“干死我。”   沈光霁还是皱着眉。   他实在理解不了徐远川,观察笔记画了一幅又一幅,还是画不出那颗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于是他问:“我真想知道,换个人来上你,你是不是照样能摆出这副嘴脸贱给他看。”   “不会,都回答你多少次了,只愿意给你当狗。”徐远川感觉手腕上的力道松了,连忙趁机捧起沈光霁的脸,额头贴着沈光霁的额头,“你心里想想就好,也别真的把我当狗,我会很难过的,我要跟你谈恋爱。”   沈光霁权当没听见,没有要做的意思,低声吼了他一句:“睡觉。”   徐远川也乖乖应了声“哦”,但人还是像考拉一样,手脚并用缠在沈光霁身上。   沈光霁没推开他,在想,上学期掉的那点肉差不多长回来了,抱起来很软,像在摸小猫肚子,只不过怀里这只不管怎么揉怎么捏,都不会反咬他一口。   --------------------   连更一下(1/5) 第30章   八月六号很快就到,酒店距离有点远,徐远川一早就起床了。   早餐在家里吃,本来想路上随便买一点,但沈光霁也起得早,徐远川就照旧做了两人份。   徐远川知道沈光霁早上向来吃很少,可还是喜欢把多的那份端到沈光霁面前,看沈光霁沉默地把两个碗交换。这种类似于自我安慰的行为无论重复多少次都能有效安慰到他,很莫名其妙,又有点讽刺。   饭后碗筷放在桌上,沈光霁会收拾,徐远川去换了衣服,把沈光霁给他的旧校服挂在臂弯上,外面太热了,只能到有空调的地方再穿。   这衣服是沈光霁高中时候的,距今已有十七八年的历史,保存得竟然还好,有点褪色而已。   前天刚拿来的时候徐远川就穿给沈光霁看了,尺码偏大,他把拉链拉到最高,整个衣领立起来,能遮住大半张脸。   他当时问沈光霁:怎么说,像不像高中生?   沈光霁没回答,但把徐远川按在沙发上做了两次,难得没让他脱衣服,精液多半都蹭在校服上,最后徐远川不肯洗,沈光霁有洁癖,也不肯放洗衣机,徐远川只好以口交一次为代价,让沈光霁手洗了。   沈光霁没容忍徐远川像之前吃雪糕似的慢吞吞,抓着他的头发,每一下都顶到他想吐,好几次干呕出声,沈光霁权当没听见。体验显然很不好,这导致徐远川今天一摸到这件衣服就头皮发麻。   两人迎着太阳同时出了门,徐远川本想问沈光霁往哪儿去,能不能搭同一班地铁,他想提前感受一下以后每天一起出门上班的日常,结果话还没问出口,走到楼下就看见沈光霁拿出车钥匙,坐进了一辆没见过的车。   旧小区没有地下车库,车都是直接开进小区里,沈光霁每天都停在这一片区域,在房间窗口低头就能看见,但凡徐远川这段时间在沈光霁出门后追到窗口看一眼他的背影,也早该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徐远川匆忙钻进副驾,系安全带的时候眼睛都盯着沈光霁,“你买车了吗,不告诉我?”   沈光霁看也不看他,“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真行。”徐远川说:“这算共同财产好不好?你的就是我的,我也有驾照,下次换我开,免费给你当司机。”   沈光霁当成耳旁风,“不同路,只送你到地铁站。”   徐远川脸上笑容一僵,偏偏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样才对,否则太反常了,于是把话咽回去,拿出手机给陈风发了条消息。   沈光霁早上才把手机还给徐远川,微信里还有几个小红点,徐远川发完消息退出聊天框,发现竟然有一个红点是沈光霁头像上的,预览上明晃晃写着有一笔未接收的转账,时间是十分钟以前,大概在徐远川换衣服的时候。   徐远川很难不诧异,扭头看了沈光霁一眼,“啊?”   “啊”得很突然,沈光霁没反应过来,不懂他又怎么了,轻轻皱了皱眉。   徐远川点进去,虽然疑惑,但心安理得地接收了这一千块,接收了才笑起来,“人情世故是吧,得给人红包?其实他高考分数刚出来我就给他发过了,这个就给我零花。”   要不是沈光霁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徐远川甚至想作死说一句“爱你么么哒”,周遭气压有点低,还是忍住了。   到了地铁站,徐远川解开安全带,本来想撒个娇让沈光霁亲他一下,可一抬头沈光霁就已经靠近他了。   徐远川那颗不争气的心又开始怦怦跳,转移到脸红只需要一瞬间。   他原本非常确信自己是个颜控以及色鬼,偏偏沈光霁经常有些不经意的举动让他发现自己还能搞纯爱,这让他很崩溃,“怎么了,要亲我吗?”   沈光霁从徐远川腿上的校服兜里拿出来一个红包,语气冷漠道:“一点没发现么?”   早年的校服口袋都很大,两个标准的长方形布兜,横在衣服的下半部分,徐远川之前还感叹过:你们放学是不是直接把作业本儿揣兜里就行,书包都不用买。   “确实。”徐远川有点懵,“不是...这个才是给他的吗?那你给我转...你真的给我零花钱呀?”   沈光霁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漆黑的瞳仁里只有自己。   “下车。”但他说。   转了两趟地铁,到地方了时间还是很早,大厅空空荡荡。   陈风也提前来了,本来想招呼徐远川去沙发上坐,徐远川晃了晃手里的烟盒,他就笑嘻嘻地闭嘴了。   两人找了个安全通道待着,坐在楼梯上,门窗都打开,两面灌风,倒不觉得热。   “你好像又长高了。”徐远川说。   他好久没有回过北城,上大学之后就没跟陈风见过面,虽然陈风假期也都在南城,但徐远川在南城的期间几乎都被关在家里,门都没出过几次,一眨眼而已,竟然已经过去好几年。   “我有一米八了,感觉很够,真不想再长。”陈风接过徐远川递来的烟,两人凑在一块儿点燃了,“再高点儿我担心我哥对我失去保护欲。”   徐远川:“别放狗屁。”   陈风比徐远川要高一些,细软的发丝剪得很碎,后面一截发尾垂下来能遮住脖子,他通常会扎起一半,以免显得乱。   很久没见了,徐远川感觉他又瘦了一点,下巴尖尖的,皮肤也白,至少徐远川认为他嘴里的“哥”对他应该还是能有点保护欲的。   陈风笑了笑,吐出口烟,“说说你吧,你跟你老师怎么样了?让我学习学习追人经验。”   徐远川随口道:“没怎样,还不就那样。”   陈风眨眨眼睛,他坐的方位侧对着光,过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确...确实都那样了。”   徐远川一愣,不得不回忆起那通电话的事情,后来陈风没找他聊过,他还以为声音不大,可能没听见。   转头瞥一眼陈风,此人已经双手遮住脸,耳根都红透了,徐远川都怕他会被夹在指尖的烟头烫到,“操,我都没不好意思,你跟这儿脸红什么?”   陈风支支吾吾:“我会脑补...”   徐远川一点儿没意外,“你能有画面儿?知识量够吗?”   陈风小声解释:“我脑补的是我跟我哥...”   “这不废话,你脑补我还得了?”徐远川有点无语,正好陈风已经把手放下来了,他就抬手给陈风比了个手势,“为了缓解尴尬,就给你看一眼我的中指吧。”   陈风理智评价:“优秀,又长又直。”   真要聊沈光霁,徐远川话就多得收不住了。其实以前也跟陈风提过一些,但不是面对面,总会习惯性说一句省略一句。   “首先我是见色起意,他长得好看。”徐远川说着突然想到什么,把自己给逗笑了,“他给我的气质很像那种...旧世纪的落魄王子,但是说实话,我才是那个失落的富二代啊,他妈的怎么抢我人设。”   陈风附和:“那你们属于失落的双子星艺术家。”   徐远川纠正他:“我是穷学生,不是艺术家。”   “不重要了。”陈风随口说的而已,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眉毛耷拉下来,看起来十分苦恼。   “我实在很羡慕你的心态,你之前让我别自卑,我根本就做不到,我在我哥面前总觉得...唉,就是感觉他哪儿都好,我哪儿都配不上,所以主动说话都紧张,每次一见到他,又盼着他多留一会儿,又希望他快点儿走,否则我就一颗心吊在那里,很怕哪里出错,会让他对我印象不好。”他转头看徐远川,“你在你老师面前不会这样吗?”   “你那是神化了你的暗恋对象,但我并没有把他当成我的世界中心,我的世界中心是我自己。印象那种东西我更无所谓了,相处久了迟早原形毕露。”徐远川又告诉了陈风一些前两年追沈光霁的荒唐故事,笑道:“你那种心情我偶尔也会有,但只在外表上,别的地方我自卑不了。”   “啊?”陈风震惊得很真实,也不吝啬他的夸赞,“你多好看啊!”   “这个反应倒是不至于...”   徐远川以前形容自己是中规中矩,眉毛不浓不淡、眼睛不大不小、鼻梁不高不低、嘴唇不厚不薄,只有酒窝深得离谱,但他认为这反而很突兀,这话在说出去的当下就遭到了陆清小朋友的反驳,说这不叫中规中矩,叫长得刚刚好。徐远川当他是小孩儿,没信,“你跟陆清都是拍个视频发出去能当网红的人,我最多被人说一句那个男的看久了好像还可以。”   陈风摇摇头,“哪儿的话,我有证据。”   陈风的暗恋对象是个乐队吉他手,为此陈风存了一学期的钱买相机,为了把对方拍好看一点,平时经常让徐远川和陆清当他的人像模特,提前准备了好几张内存卡,一得空就苦练拍照技术。   然而自从徐远川和陆清知道他不论拍了多少、拍得多好,都不敢直接发给人家看,就不乐意给他练手了,除非他勇敢迈出那一步,结果这一步迈到今天都还在原地。   “那然后呢?”陈风又问:“你们是怎么发展到今天的?”   徐远川:“靠一些我的死缠烂打。”   见陈风不想理人了,他又笑着补充:“我换个你喜欢的方式说吧,大概就像...人群中他通常是笑容最灿烂的那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伤心。”   陈风果然认真起来,“你说这会不会也是一种灵魂的契合?”   徐远川摇头,“未必,可能是我见不得他好。”   陈风没忍住翻个白眼,“跟你说话费劲儿。”   徐远川想了想,又道:“我感觉他有点儿皮肤饥渴症,是叫这名字吗?没研究过。反正他基本上是把我当狗养的,他出门儿我就呆笼子里,他心情好就带我出去遛弯儿,我听话就给奖励,不听话就...嗯,也没什么。”徐远川又点了根烟,“不过我觉得他更像狗,一狂躁就拆家,但是我抱一抱就好了,抱抱他,他就会平静下来。”   “你这个形容...”陈风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该不会有暴力倾向吧?极端性格要不得。”   徐远川吹了陈风一脸烟,“你跟我讲道理没用,我恋爱脑。”   陈风:“那他爱你吗?”   致命一问,徐远川眼神都有点躲闪了,“爱啊。”   “有什么表现?”   徐远川托着下巴,一回忆沈光霁,嘴角就上扬,“我不怕冷,冬天他还给我买那种带个圆球儿的帽子围巾,还有带绳儿的手套。他自己又不吃零食,还时不时往家买,买的啥你知道吗?奶酪棒、吸吸果冻,还有专门儿补钙的动物饼干,我真怕他下次给我整个上边儿带小汽车的色素糖...”   半天没等到陈风吱声,徐远川一扭头,发现他又有点脸红。   陈风:“代一下,不是故意的。”   “哦。”徐远川并不介意,应了一声,目光挪回窗外的水泥楼面上,语气淡淡的,像午觉刚醒后带点困倦的自言自语,“他这个人...非常渴望同类,渴望到有点儿病态了,所以我经常编造一些跟他类似的经历,就像我知道想被拥抱的其实是他,但提出要拥抱的是我一样。”   陈风也撑着头看他,没打断,安静地听。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越是知道,就越不信任人,越不信任人,又越渴望有人理解,很矛盾,对吧?”徐远川说:“我经常说他有病,他好像感知不到快乐,但对痛苦极度敏感,可我偏偏擅长心情好,这可能会让他觉得我无法被掌控,不在他掌控内的事情他都不喜欢。但是我不在意他喜不喜欢,我一直都在想办法,怎么把他经历过的事情让他亲眼看着我再经历一遍,到时候我再跟他说,我真的明白,明白也爱你,我想他就会相信了。”   以前西大常有老师约沈光霁周末去钓鱼,沈光霁都微笑拒绝了。钓鱼这种事情太考验耐心,有可能坐一下午都颗粒无收,也属于沈光霁掌控之外的范畴,他不喜欢是正常的。但徐远川想,沈光霁兴许只是比别人更害怕失败,越是想要掌控,才会更担心掌控不了,他做许多事都是这样。   陈风到底是忍不住插了一句:“我觉得我还是得跟你讲讲道理...”   “别紧张,这很好应付的。”徐远川笑出两颗酒窝,“他纯大傻逼了,就爱看我当舔狗。”   陈风憋了半天,劝人的话又说不出口了,“好吧,我也是舔狗。”   徐远川:“是吗?我看你哥对你挺好。”   陈风立马高兴了,但嘴上还要逞强一会儿,“没,那是他人好。”   徐远川:“没见过你这么生在福中不知福的。”   陈风又立马把沈光霁的极端性格忘了,“你老师还不是给你买零食。”   “嗯。”徐远川说得十分自然,“无所谓,早晚让他给我当舔狗。”   陈风:“你的目标好伟大。”   说了半天,徐远川这才把关键事情想起来,摸摸校服口袋,把红包拿出来给陈风,说:“他给你包的。”   陈风又被震惊了,“我去...这是多少?”他一边问一边打开看,点了点数,“两千呢。”   徐远川点头,“给你包两千,却只给我转一千,回去必须得骂他。”   陈风感觉拿着烫手,“要不你还是拿走...”   徐远川没接,“收着吧,他知道是你给我买的手机,没用红包全额退给你我已经挺诧异了。”   “这么在意我给你花钱?”陈风摸摸下巴,“好能吃醋,我又开始羡慕你了。”   “屁。”徐远川说:“这么给你解释吧,假如你养了条狗,你是狗主人,这狗就是你的所有物,狗的吃喝拉撒都得你负责,突然有一天,别人给你家狗买了个豪华狗窝,你是不得给这人回礼?”他似乎把自己给说服了,“今天你的狗要出去找朋友玩儿了,如果花了朋友的钱,你又得给人回一次礼,所以干脆给狗钱,省去这个步骤,懂?”   陈风抓重点的能力显然比不上他的学习成绩,“什么品种的狗这么牛?”   徐远川想给他一拳,“操,老子打比方,你他妈真把我当狗。”   陈风笑了笑,摆摆手,又把话绕了回来,“这是爱吗?”   徐远川也笑,“反面教材,好孩子不要学。”   话是那么说,但徐远川认为那的确是爱,徐远川对爱的理解不是很具体,他当下在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能定义为是被爱驱使。比如他去买苹果,是因为爱吃苹果才会买,比如今天来找陈风,他当然也很爱陈风,如果一定要做名词解释题,他大概会在答卷上写:爱是一切我愿意让它发生的事。   沈光霁或许持有反对意见,他经常不赞同徐远川的观点,连同不信任徐远川的爱。   他以前问过徐远川,知不知道什么是表演型恋爱,他认为徐远川就是那样的,原话是:你不会爱人,你根本不爱谁,除了你自己,你谁都不在乎。   而徐远川笑着不停反问他:所以你才一次又一次试探我,想看看我会不会觉得无趣,然后离开,对吗?你没发现这恰恰说明你爱我吗?不然你为什么在意我的爱是真是假?第四年了,没试探出结果你就继续呗,假如我能演一辈子,那你就试探一辈子,到头来我们还是白头偕老了,多好。   --------------------   (2/5) 第31章   陈风的暗恋对象叫郑贤礼,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来得很晚,而且相遇的地方非常微妙,在酒店的厕所里。   陈风酒精过敏很严重,但被他爸逼着给人敬酒,没两口就不行了,脖子和胸口浮出大片的红疹子,徐远川好不容易劝住,赶紧把陈风带去卫生间,让他用凉水冲一下发红的地方,接着郑贤礼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进来了。   他看起来很疲惫,没完全睁开眼睛,一直紧皱着眉。徐远川见他站在水池边,往陈风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好陈风弯着腰在冲水,喊了一声“帮帮忙”。   徐远川知道这话是跟自己说的,陈风压根儿就不知道郑贤礼在这,但徐远川站着没动,因为陈风话音刚落,郑贤礼就十分自然地上前,帮陈风把过长的发尾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往陈风惨兮兮的后颈上浇凉水。   陈风以为在干这事的人是徐远川,半点没不好意思,巴不得多凉快一会儿,没想到一起身,徐远川已经不见踪影了,他盯着镜子里的郑贤礼紧张到语无伦次。   郑贤礼倒是没反应,他太困,想过来洗把脸,陈风不用帮忙了,他就低头洗脸,没管陈风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他来得晚,空位不多,以防被迫跟乱七八糟的人客套,干脆坐在陈风旁边,这桌都是学生,至少不会有人强行给他介绍对象。   徐远川不是很理解,他看陈风紧张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一副CPU要烧干的样子,突然发觉自己可能是有点不太要脸,毕竟他第一次见沈光霁的时候就莫名其妙杵别人跟前不走了。   不过也难说。   徐远川想,沈光霁突然对他温柔,主动吻他的时候,他的状态好像跟这差不多。   第一次知道原来这种状态在别人的视角里慌张这么明显,强装镇定一点用都没有。   天气实在太热,下午徐远川和陈风哪儿也不打算去,就窝在酒店房间里打游戏。徐远川点了外卖,但没听见手机振动,门铃响了才发现有个未接。   见不得通知栏多个东西,他顺手点进去,意外发现通话记录的页面让他有点震惊。   近期隔三差五就有一通海外来电,通话时长多半在一分钟左右,最近的一次甚至是昨天上午。   陈风把外卖袋子打开,拿出两杯冷饮,给徐远川把吸管都插好了,却看见他还坐在床边发愣,忍不住问:“怎么了?”   徐远川把手机给陈风看,隐瞒了自己的手机大部分时间都在沈光霁那里这件事,只说:“这七八个电话都不是我接的。”   陈风一看号码,很快就明白,“叔叔还是阿姨?”   “我不清楚。”徐远川上一次接到他妈妈的电话还是大学开学不久,那个号码他没存,手机又换了新的,根本没有印象了。至于他爸爸,他甚至在心里默认这个人死了,如果真的是,那属于诈尸。   “你老师没有告诉你?”陈风问:“可是他能跟你父母说什么啊?”   “也不一定是说什么,可能单纯是找对了人打听我。”徐远川笑了笑,眼里一片平静,“不管他了,再说吧。”   徐远川虽然好奇,但也没放在心上,游戏照样打,陈风把把遇人猝死,他把把单四上分,注意力都用来笑话好兄弟了,根本想不起沈光霁。   可晚上八点,突然接到沈光霁打来的电话,问他在哪。   徐远川一愣,说了酒店名字,非常为自己考虑地补充说明:“陈风假期住这儿,外边儿太热,没什么好玩儿的,所以我们回来打游戏。”   沈光霁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在看导航,然后说:“半小时后下楼。”   “你来接我?”徐远川一下把手里的空杯子捏瘪了,“真的?”   电话挂断以后,陈风看着徐远川笑,感叹道:“我的天啊,你不是说你们在一起有好几年了吗?怎么他来接你而已,你要这么开心啊?”   徐远川的表情僵在脸上,“这时候不能代入一下你哥接你?”   陈风立马改口,“一会儿送你下去,我看看让你一见钟情的老师长什么样儿。”   结果没看成。   八月初,晚风都是热的。晚高峰堵车,他们在楼下等了快一个小时,抽完了那盒烟,还是没见到沈光霁人影。徐远川望着头顶的红绿灯,说他没耐心等了,准备走路去地铁站,这时候去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车。   徐远川目送陈风上楼,陈风背影消失后,他一转身直接盘腿坐在马路边,接着给沈光霁打电话,被挂断之后继续打,连续被挂断六次,终于放弃,手机揣回衣兜里,脑袋靠在电线杆上,怀里抱着一件校服,要不是因为学生多半都放假,大概会被路过的人以为是离家出走的高中生。   他就这样等了沈光霁两个小时。   看了时间才知道是两小时,等待的过程还以为已经要半夜三更。   车流不那么拥挤之后,沈光霁的车停在徐远川面前,徐远川坐太久了,腿有点发麻,他吃力地站起来,歪着脑袋看沈光霁的侧脸,沈光霁一回头,他就眯起眼睛笑,越笑越难过,很讨厌这种情绪,于是上前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车里,顺手把校服扔到后座上,这个动作让他离沈光霁近了一点,这样会心情好。   “为什么挂我电话啊?”他随口问,实际上答案不重要。   然而沈光霁也的确没回答,只是沉默着把空调温度调低了一点。   “我觉得我需要一个解释。”徐远川说:“你在用我的手机跟谁保持联系?”   这次倒是希望沈光霁能回答,至少他想知道假如他回拨这个号码,能听见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可心里默念三秒钟,又不期望答案了,转头问沈光霁:“着急回家吗?请我看场电影吧,就现在。”   沈光霁迟到一个半小时,徐远川就找了一部九十分钟左右的电影,是部爱情片,徐远川自己都觉得气氛很怪。   这个点对于夏天来说不算晚,电影院里虽不热闹,但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等检票。   徐远川跟沈光霁中间隔着大约一个人的距离,旁人能看出来他们是一起的,但关系又似乎不太亲密。不过临开场前,沈光霁去买了一杯冰可乐,走在队伍末端,把擦干净水汽的杯子给了徐远川。   他们的座位在影厅最后一排,周边没有人,徐远川坐下来,把饮料放在一边,去牵沈光霁的手。   沈光霁的手比他的大很多,掌心温度滚烫,他每次握住都会心跳加快。   有时徐远川也不明白,心跳这种反应为什么没有时限,一生都为同一个人心动这种事他根本就不相信,所以这是怪事,要靠次数多一些来习惯。   “老师,你越来越不爱说话了,而且只在我面前这样。”徐远川低着头,看沈光霁的手背,嘴边露出点笑容来,不由自主的,“我以前会为此高兴,因为感觉这是真实的你,别人看不见你这一面,所以我很特殊。可人都是贪心的,我很自私,还是希望我的每句话你都有回应。”   照旧没等来回应,脸上的酒窝也没消失,他握着沈光霁的手晃了晃,笑道:“哪怕是一个动作呢?”   沈光霁也把目光往下沉,和徐远川一样,看着他们掌心相贴、十指相扣的手,“没删通话记录,打回去就能知道是谁了,何必多余问我。”   “是我的父母吗?”徐远川问:“他们之间的谁?”   沈光霁又沉默了,徐远川只好解释:“我不想跟他们说话,也不想你跟他们有联系。”他抬头,直直看着沈光霁,“随便是谁,你别再理了,因为不管是谁我都会嫉妒他,然后更讨厌他,希望他死了算了。”   这电影大概质量很差,中途就有人离场,剩下的也在做各自的事,比如开着极亮的屏幕玩手机、跟朋友聊到什么突然大声笑了、不顾场合地搂搂抱抱,或者双腿叠起,架在前排无人的椅背上打瞌睡,等等等,总之没有人回头看最后排的两个人。   徐远川犹豫了很久,还是主动放开了沈光霁的手。   沈光霁没有用力牵住他,两只手很轻易就分离了,牵手的时间太短,连彼此的体温都没留住。   徐远川说:“我真的分不清你是害怕我走还是刻意逼我走。”察觉到沈光霁想起身离开,他又先一步握住了沈光霁的手腕,“再陪我一会儿,情侣都是要一起看电影的,灯没亮就走不算数。”   等了一会儿,确定沈光霁不会走了,徐远川就把手松开。他原本是很高兴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在马路边的那两个小时耗光了他的热情,现在只想叹气。   可他松手的同一时间,沈光霁突然侧身吻他,单手掐住他的脖子,舌尖尝到一点碳酸饮料的清甜。   说不清什么原因,徐远川有点想哭。   毕竟是公众场合,吻没有持续太久,但沈光霁仍然靠他很近。黑暗中看不清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徐远川没想一探究竟,被沈光霁这样注视的次数太少了,他只想祈祷时间暂停。   “再说一遍,你不想跟他说话,你不想他。”沈光霁的手还没拿开,有些用力地在徐远川皮肤上摩挲,“说真话,别撒谎。”   “不想跟他说话”和“不想他”是差别很大的两句话,徐远川一听就明白沈光霁是什么意思,实在很直白,文字游戏都算不上。   “是,我不想。”徐远川轻轻笑了,“陈风的升学宴我已经去过了,这个假期不会再有其他人要联系,手机在你车上,你拿走吧,不用还给我。”   后来那两只手又重新紧紧扣住了,是谁先主动的,没人说得清。   --------------------   (3/5) 第32章   夏季的雨总是来得仓促,徐远川半夜被雷声惊醒,好梦做到一半,被沈光霁拍着背又哄睡了,醒来时雨还在下,沈光霁坐在他身边,背靠着枕头,手里捧着一本笔记本,像在画画,他一瞬间就忘了昨晚梦见什么。   徐远川半睁着眼睛,视线包裹沈光霁整个人,然后他伸手,拿开了沈光霁手里的笔记本。   浅蓝色的布艺封面,莫名觉得眼熟,但他没放在心上,随手扔到一边,揉揉眼睛,抓着沈光霁的手往自己脸上放,迷迷糊糊道:“给你捏一下。”   沈光霁没客气,尤其是看见自己的速写本被扔在床边,稍微碰到就会掉下去的样子,非常不留情地加重了力道。   徐远川疼清醒了,双手握住沈光霁的手腕,但是并没有把他的手挪开,只是“呜呜”了两句,腿跟着往沈光霁身上搭。   沈光霁低头瞥他一眼,松开手,拿回速写本,打开补完最后几笔。   画上徐远川的侧脸紧贴着他的胸口,从他的视角看,刚好是一个柔软的弧度。   “雨好大。”   徐远川洗漱完坐在沙发上,转头朝窗外看。   天灰蒙蒙的,紧闭的玻璃窗上映出沈光霁的影子,他正站在餐桌旁边,摘下眼镜揉揉眉心,接着挽起一截袖口。   沈光霁一年四季都穿长袖,尤其到了夏天,经常会做这个动作。实际上他挽起的那一截衣袖根本起不到降温作用,徐远川日常洗个手都不止撩起那么一点点,但那好像是沈光霁给自己划出的安全范围,再往上一公分都会有危险。   于是徐远川回头看沈光霁,盯着他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腕,说:“你真性感。”   沈光霁没明白这两句话的关联在哪,把最后一颗小番茄放进徐远川的盘子里,叫他:“过来吃饭。”   徐远川起身,走到沈光霁身后时,抬手勾了一下他的发尾,十分真诚地提议:“我想给你染个头发,老师,你适合浅一点儿的发色,像你的眼睛那样。”   沈光霁随手把头发扎起来,垂落的碎发被他拨到耳后,徐远川忍不住亲了一下沈光霁的耳垂。一下还不够,见沈光霁没躲开,又抱着沈光霁的腰,仰头含着不肯放,舌头舔过他的耳廓,在他耳边轻声说:“答应我吧。”   “徐远川。”沈光霁沉声道,听起来不算好心情。   徐远川却笑起来,一只手还贴在沈光霁后腰上,“别这么认真地喊我全名,好像在勾引人,腿软了,真的。”   眼看沈光霁耐心要耗尽,徐远川连忙自觉坐下,还给沈光霁把椅子也挪了出来,偏偏嘴上不肯老实,缠着他说:“再叫一声吧,简直是春药,我有点儿想发情。”   沈光霁冷眼看他,但没说话。   沉默最没意思,短暂的对视过后,照旧是徐远川先投降,耸耸肩,安静下来低头吃饭。   沈光霁准备的早餐通常比他讲究,看起来一个盘子都放不满,但各种营养元素都不缺,是他长期健身养成的习惯,然而徐远川吃不惯。   一阵闷雷声响起时,徐远川的手机在餐桌上振动,配合沉默中的雷声,简直像恐怖片的前奏。   徐远川下意识不想接这通电话,干脆低着头继续扒拉面前的盘子,沈光霁已经吃完了,他的盘子里还剩两朵绿油油的西蓝花,和三个小番茄。他不喜欢这个东西,在想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把它弄进沈光霁的盘子里。   而手机振动还在继续。沈光霁见他没反应,打开免提,接听后直接把手机横在他面前,他只要不把眼睛闭上,显示通话中的手机和盘子里剩下的红红绿绿就能同时出现在视线里,可他一个也不感兴趣。   已经接听了,由不得他感不感兴趣,电话里传来意料之中的声音,带一点试探性的语气,礼貌问了声好。   沈光霁抬眼看徐远川,徐远川无动于衷,一副要用目光把小番茄烤熟的样子,发呆发得毫无技术水平,沈光霁只好替他回应:“他今天在这里,也能听见你说话。”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认为这样的对话方式并不合理。”   沈光霁仍然看着徐远川,微微偏头,看起来悠闲自在,甚至懒洋洋的,适合出现在阳光下,和窗外的大雨很不搭,“你父亲一直怀疑我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你怎么看?”   徐远川一愣,心想他爸爸果然还是有点聪明的,嘴上却道:“哎哟,哪儿的话。”   “小远。”父亲突然这样叫他,声音仿佛一瞬间苍老许多。   徐远川不禁皱眉,但并不是因为父亲现在的声音和记忆里十二年前的声音有多大差距,他十岁之前的记忆早就忘成了片段式的,不仔细回忆很难按照时间线完整复原,所以此刻也没有叙旧的打算,只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别这样叫我,这个名字是给刚才被你怀疑限制我人身自由的人叫的,你们都这么叫的话我会很混乱。”说着也不等父亲回答,很快又问:“有话直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父亲话音顿了顿,片刻后问他:“你过得好吗?”   好离谱的问题,徐远川想,是指曾经还是现在呢?答案差得有点多,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两件事。   “过得太好了。”懒得计较,以免回答更多的问题,“反正跟你关系不大,可以切入正题吗?”   父亲却道:“好久没见了,远,我没想到我们之间...会是这样的对话。”   “我真好奇,你们之前都聊什么?”徐远川看向沈光霁,顺手往他嘴边喂了一颗小番茄。   沈光霁用手接了,没吃。   父亲以为徐远川在问他,答道:“我想跟你说说话,但他认为我们之间不需要再有联系,电话打不到你那里,号码又确认无误,我只好多试几次。”   徐远川这次是真的有点诧异了,半张着嘴,足够被沈光霁把那颗小番茄硬塞进去。   酸甜的,其实也不是很酸,甜味占比更多,水分也很足,但徐远川就是不喜欢。   “那说吧,今天下雨,适合聊天儿。”徐远川嚼了两下,实在不爱吃,五官都要皱在一起,沈光霁只好在掌心垫了张纸巾,让他吐出来,然后把他盘子里剩下的两颗小番茄都拿走。   没一会儿又把那两颗西蓝花也夹走了,用的是徐远川的筷子。   徐远川眼神呆呆的,他从没特意告诉过沈光霁不爱吃什么,好几次睡着了都被沈光霁拽起来吃饭,还以为吃什么也必须乖乖听话,原来偶尔挑食不要紧。   “你愿意回来跟我一起生活吗?”父亲倒确实是直接切入正题了,对徐远川道:“可以考虑到你有完全坚定的选择为止。”   “不愿意,我现在就很坚定。”徐远川看着沈光霁的手腕,挽起一点的袖口很松,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瞥见一些阴影里的痕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问,也许你没有像妈妈一样再婚,一个人过得很孤独,可是我有自己的伴侣了,你的孤独不应该让我来买单。”   “那你愿意再叫我一声...”   “爸爸,我爱你。”徐远川打断他,“我对你的记忆停留在十二年前,那时候我很爱你。”   “还能再给你打电话吗?”父亲问得很犹豫,还生怕被拒绝似的补充:“不是每天。”   “随时可以啊。”徐远川说:“只要你不介意被我男朋友接...”他看向沈光霁,见沈光霁没有不高兴,又笑道:“别怀疑他什么,爸爸,他没有限制我的自由,是我不希望我的世界里再出现别人,所以这些用来跟人交流的东西我统统丢给他处理。”   后来只剩一两句客套的祝福,沈光霁起身回房间了,徐远川忙着跟上他,先一步按了挂断。   挂断前父亲还问了他一句什么,太仓促了,没听清。   沈光霁在客卧叠衣服,这是徐远川昨天晚上收进来的,昨天想收拾时沈光霁刚好洗完澡,他连忙放下,跑去跟沈光霁说话,一觉醒来把这事忘了,但很疑惑沈光霁怎么记得。   衣服不多,徐远川没过去帮忙,斜斜靠在衣柜边,视线停在沈光霁的背上,思绪跑得有点远。   他在想,沈光霁为什么不让父亲联系他,既然不让,直接把号码拉黑再删除通话记录不就好了,干嘛非要这样弯弯绕绕,到头来还是让他们对上了话。   想不明白,索性怎么想就怎么问。   听见那句“你是不是担心我真的很想他”,沈光霁背影一顿,手边正在叠一件绸制的睡衣,动作一停就散了。   徐远川踢开拖鞋,坐到床上去,把那件散开的睡衣披在自己身上,一双眼睛直直望着沈光霁,“我不会跟他走的,没有任何人能把我从你身边带走,所以你也有话直说吧,老师。”   窗户紧闭着,隔绝掉的雨声听起来很沉闷,好像窗外才是真世界,屋内只是一场被雨水编织的梦,总有一种陷入耳鸣无法痊愈的错觉。   沈光霁把徐远川身上的睡衣拿下来重新叠,他的强迫症太严重,边角没对齐都不满意,于是这件衣服始终被他拿在手里。   他有点心不在焉,在想如何反驳徐远川的话,可沉默会消耗反驳的效力,想好的话又不肯说了。   想的是,也许他的确害怕徐远川会被带走,但没删通话记录,留下徐远川自己发现的几率,担心的却不是徐远川会不会想念家人,而是担心徐远川十多年没有听过父亲的声音了,如果真的错过,他怕这个遗憾是自己造成的,那样的话,又要想办法弥补。   从头到尾,他考虑的都是自己的感受,他觉得这样很可恶。   徐远川捕捉到一点沈光霁的迟疑,无声勾了勾唇角,然后把那件睡衣三两下叠好,放在一边,换下一件,动作十分自然,显得语气也像在说平常事,“老师,我是因为听见他说你不希望我跟他有联系,所以我才用刚才那样的语气跟他说话,我猜他现在会想,他的儿子有点儿没礼貌。”他稍稍停顿,连带着耸耸肩,无奈中妥协的样子,“如果他的第一通电话就是我接到的,我们之间的交谈应该会很愉快,至少我会说,好久不见了,你最近好吗,爸爸。”   这话半真半假,沈光霁对他本就信任不足,恐怕一对视就能拆穿他的谎言,于是半晌不敢抬头。   “没人让你那样说,别怪在我头上。”沈光霁道。   声音听不出情绪,徐远川还是低头不看他,“跟怪在谁头上没关系,我想表达的是,你的感受比我的想念更重要,保护你,伤害他,这是我做的选择题。”   徐远川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对不起了爸爸”,不过没有多少诚意,他根本不觉得抱歉。   沈光霁把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柜里,转过身背对着徐远川之后才说:“你昨天说你不想他。”   “嗯,不想啊,只是不恨他。”徐远川手里空荡荡的,于是抓了一个枕头竖在怀里抱着,好像这样能给自己一点底气。   以为话题会在这里结束,毕竟沈光霁在徐远川面前向来沉默,没想到好天气等不到他多说几句话,却在一个突然的大雨天超额了。   “你有什么可恨的?”沈光霁嗤笑一声,“按照你自己的说法,他从前很爱你,按照你父亲的说法,他如今仍然爱你,寄养在亲戚家的小孩多得很,你恨什么?”   “他这么说的?”徐远川也笑了,但并没有嘲讽的意味,反而像每天早晨醒来看沈光霁的第一眼那样,淡淡的,情不自禁,“那不是寄养,老师,那是弃养,发音很接近,意义可是差得远了。”   沈光霁想到徐远川的确一直在兼职,学费生活费都是自己赚的,一时间又拧起了眉。   徐远川猜到他在想什么,解释说:“我那年是跟着妈妈一起回国的,去了好多地方,一开始还以为她带我来周游世界呢。玩儿累了她就带我去小姨家,不对,是小姨夫父母的家,我记得妈妈给了小姨一张卡,说每个月会给她汇款,一觉醒来妈妈就不见了,一直到今天,我没见过她。”   徐远川省略了很多故事情节,比如他当天就知道妈妈会走,哭了一晚上,抓着她的胳膊不松手,结果闹到凌晨还是累到睡着了,醒来以后又止不住哭,叫第一次见面的小姨带她回妈妈那里,可没有一个人听他说话,姨父嫌他吵,又担心邻居看见,于是把他锁在房间,就像沈光霁经常做的那样。   “我当时还很傻,所有的事情抢着做,以为这样他们就会在妈妈面前夸我,然后妈妈就会来接我走。”   “后来我知道妈妈不会来了,但他们已经习惯把事情交给我做,哪怕我只是个小孩儿。我没拒绝过,因为不表现好一点儿,怕这个家也会容不下我,毕竟我自己的家都不想要我。”   “那段时间就是...挺没安全感的,天天胡思乱想。”   “再后来,我随便他们怎么样了,是我自己习惯了所有的一切,想抱怨又没什么可抱怨的,不幸福,但也不惨。可能会有那种突然想哭的时候,那种时候每个人都有,我又不特殊,所以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老师。”徐远川脸上没有笑容了,可眼里一片干涩,也不像要哭,“我自认为我每天吃的饭都是我做家务换来的,那是劳动所得,不是奖赏。”   沈光霁沉默许久,仿佛雨声都渐渐小了,才开口问:“你没有父母的联系方式?”   “号码我当然能背出来,他们知道,所以换掉了,新的小姨不肯告诉我。”徐远川说:“我可能是他们追求幸福路上的绊脚石吧,虽然我不知道假如当初选择爸爸会怎么样,毕竟他在国内没有亲戚,哈哈...不过他既然选择了消失,那我是不是也能有恨他这个选项呢?我只是放他一马,没选。”   “为什么。”沈光霁又问。   徐远川盘着腿坐,把怀里的枕头横过来,松松地抱着,身上穿着沈光霁的睡衣,袖子略长,几乎盖住他的手指。回忆的时候眼睛下意识向右看,正好跟沈光霁对视,“他们离婚前让我选择跟谁走,给了我一个晚上的考虑时间,那天晚上我爸没有来我的房间,但是妈妈来了,她摸着我的额头跟我说,宝贝晚安,妈妈爱你。我听见她说爱我,还以为跟她走是对的。”   沈光霁转头避开目光,“那她呢,你也不恨吗?”   徐远川摇头,“恨一个人负担多重啊,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忙什么。”   “好多。”徐远川说:“我有时候分不清我到底是悲观还是乐观,你看,我整天给你灌输活在当下快乐至上的思想,实际上我小时候就考虑得很长远了。”   见沈光霁没有接茬的意思,徐远川笑了笑,“就按寄养来说吧,我父母给了小姨他们家不少钱,我把那当成我的住房租金,这样我跟小姨之间从始至终都是两清的,我后来也放弃了找他们打听父母的联系方式,因为这里得按照弃养来算,彼此不联系,界限划清一点儿,等我父母年纪大了,也别来找我赡养,反正他们那儿没这条法律,我良心上也能过得去,至于他们给小姨一家人的钱,那是他们该给的,停车场停辆车都收费呢,何况他们扔了个人。”   他终于把怀里的枕头拿开了,往床边挪了一点,从宽松袖口露出来的指尖轻轻点在沈光霁手背上,“这说明我很自由,没有任何关系能束缚我,不管真实情况怎么样,我把这当成靠自己的努力赚来的,我愿意搭理谁就搭理谁,以后谁活着谁死了都与我无关,我心安理得。”   还能这样想吗?   这是沈光霁的第一反应。   他小时候也经常幻想一个人逃出去,有过很恶毒的念头,夜深人静身上疼到睡不着时,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诅咒对他实施暴力的父亲马上就凄惨死去,再然后他也要死去,没有保护好妈妈,没有成为让她骄傲的儿子,这是他的罪。   可这为什么会成为他的罪?   自己也想不明白,偏偏总是觉得抱歉,而这种歉意甚至跟着他的年龄一起增长了,比如小时候想给妈妈买一件新的围裙,她那件实在太脏了,简直像别人家门前的踩脚布,长大以后又反思为什么要给妈妈买围裙,直接不让她做家务活就好了。   可是做不到,现实把他的所有想法通通砸碎了,妈妈身上的确换了新的围裙,不是他买的,他也没有能力让她休息,他想,这应该也是他的错。   为什么,不知道,妈妈是那样传达给他的,他原封不动地接收了。   原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听妈妈的话,让唐颂成为大家眼里最优秀的孩子,奖项是唐颂的、夸奖是唐颂的、身上穿的衣服和书包里的文具都是唐颂不要的,妈妈看起来很满意,但他想要的不是这些。   再往后,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在意妈妈是否忙碌了,不在意妈妈是否身体健康、能不能脱掉身上的围裙,一直到妈妈死去,他都给不出一点爱。   他又无法抑制地把这怪罪到自己身上,一边逃避,一边自责,一边恨他们,同时恨自己,诅咒过“去死”的人都死去了,但他活得好好的,这似乎也成了他的错。   徐远川不知道沈光霁在想什么,大胆握住他的手,笑道:“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对讨好这么在行?这事儿我从小就在干了,不是在北城学来的,在父母身边就会了。为了不被他们扔掉,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每天都在想办法讨好,我知道他们必定是会分开的,但是随便哪一方把我带在身边都行,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有多努力表现自己,他们就有多努力装没看见,所以最后还是我自己先放弃。”   沈光霁回过神来,低头看徐远川,“你之前说,十岁之前,你的父母很爱你。”   “骗你的,他们只有在决定离婚前很爱我,决定分开以后,我就只是夫妻共有财产的其中一项而已。”徐远川还是在笑,笑容很浅,但他轻轻勾勾嘴角,脸颊两侧的酒窝就十分明显了,足够把负面情绪全都隐藏,“你看,我其实知道怎么放弃,觉得无力的时候,我也会想说,要不还是算了吧。”   他用力握紧沈光霁的手,指尖都微微泛白,“老师,为什么你也要一直装没看见?是你也决定了以后要抛弃我,就像他们一样,还是说,你以此为乐呢?”   又一阵雷声响起,连带着一道巨大的闪电,把从窗户向外所能看见的半片天幕都划破了。徐远川的肩膀小幅度地抖了一下,手也跟着松开了,他转头看窗外,天色仍然雾灰一片。   他被沈光霁捂住耳朵抱进了怀里,心跳声好快,不是自己的。   徐远川并不害怕打雷,是它来得太突然,就像发呆的人被大喊名字一样强行回过神,但他不想解释,觉得从今天开始害怕也没什么不好。   “老师,我爸爸说,人从刚出生一直到十八岁,是个很重要又很脆弱的阶段,这个阶段是最需要家人关爱的,所以我在北城虚伪地成长到十八岁,完成我爸爸的任务了。”他双手抱着沈光霁,和刚刚握住沈光霁的手时一样用力,但因为距离太近,声音放得很轻,“还小的时候,我经常想他们,晚上做梦会哭着醒来,后来不哭了,但还是会想,直到你出现。你出现之后,我只想你,不管你信不信,这是实话,我爱你,老师,真的爱你。”   那对酒窝又在沈光霁怀里偷偷跑出来。   话说得诚恳,也不知道沈光霁能听进去几成,总之徐远川已经非常满足了,卖卖惨就能得个拥抱,多划算,只是不确定这招下次还能不能用,毕竟这些人和事对他来说早就不重要了,什么狗屁亲情、家人的爱,全他妈是瞎扯淡,要在别人面前,他都是当笑话讲。   --------------------   (4/5) 第33章   大四开学的前两天,沈光霁提醒徐远川该收拾东西了,徐远川当时横躺在床上,沈光霁在他旁边叠被子,叠这头,他就滚到那头,叠成个方块,他就把方块当枕头,一想到沈光霁能给他的实习证明盖章,这次只需要短暂地分开一阵子,心情就愉悦得像停在窗台叽叽喳喳的麻雀。   夏天温度高,前几天接连下了一周的雷阵雨,小区后门直接涨起一滩小池塘,踩一脚能漫过半截小腿,雨刚停不久,池塘就干了,空气中弥漫一股雨后湿润的泥土气息,沈光霁像是很喜欢那种味道,每天都把窗户打开,一出门就会被徐远川关上,他还是更喜欢空调的冷气。   这几天室外空气又干燥起来,沈光霁也不那么执着于开窗了,但对徐远川把每一台空调都打开的行为有点无奈,不得不请人给幸福路的店面装上中央空调。   徐远川还不知道有那么个地方,沈光霁暂时不打算说,什么时候开张还不确定,也有可能根本不开张,只拿来当工作室,他目前一点计划都没有,每天都在画稿和谈合作商,一天说的话比在徐远川面前一年还多,每天到家就累,不想考虑别的。   沈光霁收拾完出去了,徐远川跟着打个滚从床上翻身下来,出了房间,去冰箱里拿了根雪糕。   沈光霁不吃雪糕,他夏天连冰水都不常喝,雪糕显然是买给徐远川的,包装一个赛一个的可爱,徐远川想象不出来沈光霁一个人在冰柜前挑这些东西的场面,想跟着他去,他不答应,故意问他“是不是好爱我啊”,他说“再多嘴就全扔了”。   今天拿的是一支牛奶味的,徐远川歪在沙发上,偏头看从窗帘透进来的太阳光,看了没两秒,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挪到沈光霁身上。   沈光霁准备出门了,穿了一件长袖白衬衣,袖口收得很紧,两排银色的袖扣中间串着一条白色的绑带,有点欧风,徐远川突然想到他之前跟陈风说沈光霁像旧世纪的落魄王子,咬着雪糕就笑出了声。   沈光霁正在扎头发,听见声音抬眼瞥向沙发上的人,徐远川也不躲闪,笑道:“老师,听说被爱的人都会越长越好看,这话不是假的,你越来越漂亮了,真该夸我两句。”   沈光霁当他放屁,出门走了。   徐远川三两口把雪糕咬进嘴里,冻得坐起来皱紧眉头捏鼻梁,木签扔进垃圾桶,发现忘记套个袋子。   等不适感缓解了,徐远川起身去浴室找垃圾袋,平时放在洗手台的抽屉里。   一到洗手台边,不得已要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徐远川开抽屉的手顿住了,愣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脖子。   上面还残留一点不明显的指印,可想而知沈光霁昨天有多用力。不过这次倒是没扇徐远川耳光了,都说打人不打脸,沈光霁以前经常是一点道理也不讲。   昨天晚上沈光霁回来很晚,衣服也有点脏,手指上蹭破了一点皮,也不知道是忙什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徐远川觉得问不出结果,干脆就没多嘴,等他洗了澡出来,给他贴了张创可贴。   躺下休息之前,沈光霁靠在床头回复那些没完没了的邮件。也许是很重要的邮件,但徐远川很想快点躺进他怀里,所以认为它没完没了。   忙成这样,你看起来像要发大财。   徐远川说。   沈光霁把腿上那只徐远川的手挪开,床头柜上的手机扔给他,意思是让他安静点,自己玩一会儿。   徐远川没什么想玩的,手又放回了沈光霁腿上,说:最好是发大财吧,这样我就能少努力十年,不过也别忙太久,我们又没孩子,两个人够花就可以。   沈光霁再一次把他的手拿开,冷漠道:你怎么确定我的以后会跟你有关。   徐远川笑了笑:当然会有,你可是我的金主爸爸,我缠也得缠你几十年。   说着又道:我巴不得你年纪再大二十岁,这样我就能更早地继承你的遗产。   话音一落,徐远川就察觉到沈光霁眼神变了,心里默念了一句“什么呀这么开不起玩笑”,嘴上还是笑嘻嘻承认错误:说着玩儿的,我一个人多没意思,高低得等你不想活了再跟你死一起,反正我不想...   后面的话没说完,被掐死在喉咙里。   徐远川从抽屉里拿出垃圾袋,拆了一个,出浴室前又看了镜子一眼。   他有点搞不懂,昨天睡前都在想,难道这世上真有人没想过活腻了就死了算了吗?何况沈光霁必然是经历过许多痛苦的,至今都在被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折磨。   想不通,于是又跟以往一样不去想了,不过确定了沈光霁对“死”这个字真是很敏感,他第一次来南城找沈光霁的时候说了好几次,沈光霁都只是沉默而已,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唐颂伤他在先,沈光霁对他有亏欠,所以才强忍了。   亏欠真是个有用的词。   徐远川把垃圾袋揉开,有点嫌弃地捡起那支木签,他抽了张纸巾把桶底擦干净,套好垃圾袋,叹着气又一次回到浴室里,指尖黏黏的,感觉很不好。   洗手的时候十分自然地看了眼镜子,他身上穿的是那件难叠的绸制睡衣,翻领,稍微能遮住一点脖子,沈光霁留下的指印本就在侧边,不那么容易被发现,至少沈光霁今天出门前没有多看一眼。   于是他伸手,缓慢贴上自己的脖子,五指用力,渐渐收紧,水流声还没停止,湿润的掌心蹭在皮肤上,令人讨厌的触感,恨不得现在就窒息。   沈光霁回来的时候,徐远川像没有挪过窝,仍然歪在沙发上,一条腿架起来,眼睛望着从窗帘透进来的晚霞,手上像学生时期转书一样转沙发上的小抱枕,听见沈光霁的脚步走近,抱枕从指尖掉下来,软绵绵地砸在脸上,没什么重量。   “天气预报说明天又有雨。”徐远川把抱枕捡起来,枕在脑袋下面,“要是真下了,你明天送我去车站吧。”   沈光霁看过去,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看到了他的速写本。目光一沉,迅速在脑中回忆,想到早晨是自己拿出来把上一幅没画完的画补完了线条,紧绷的精神才不动声色地放松下来。   他走到茶几边拿起速写本,随手翻了两下,像在确认什么,实际上又没什么可确认的。   这次没有放在抽屉里了,但他猜徐远川还是没看,徐远川对他的东西根本不感兴趣,除非又像之前那样把徐远川锁在房间里,没收一切娱乐工具,整个房间只留下摔不碎的杯子和这本速写本,到那时他或许就会无聊到打开看了。   听起来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有点像楼下水果店里摆在地上的坏橘子,价格便宜,但很少被人主动选择。换句话说,徐远川可能就是那种沈光霁哪天把头发剪了,问他“你看我有什么变化”,还得抓耳挠腮半天,最后随口胡诌敷衍“变得更美了”的人。   偏偏那么喜欢说“爱”,沈光霁理解不了。   “我明天有事。”他说:“自己留意时间。”   当天晚上就下雨了,不是很大,但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温度也降低了,要不是沈光霁身上暖,徐远川都想关空调。   沈光霁习惯睡前靠在床头干点什么,有时看书有时画画有时忙工作,今天是看书,徐远川也像往常一样钻进被子里,两手抱着一条沈光霁的腿,脸贴在沈光霁睡裤上蹭。   薄薄的空调被,盖在身上轻飘飘的,徐远川动两下就跟着往下滑。沈光霁有点不耐烦,单手拎着徐远川的睡衣领子,想把人揪出来,但徐远川抱得太紧,扯半天扯不动,于是他松开徐远川的睡衣,掐住了徐远川的后颈。   徐远川轻轻抖了一下,钻出半颗脑袋,抬眼看沈光霁,“干嘛啊?宁愿看书都不跟我玩儿。”   小孩子似的语气,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恶心”,但沈光霁吃这套,很烦。   沈光霁的手换了个地方,托着徐远川的下巴,让他把整张脸露出来。徐远川被迫仰着头,头发乱糟糟,一脸无辜的样子,但仍然不反抗,“做吗?”   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沈光霁知道徐远川平时的乖巧无辜都是装的,那张脸太幼态了,两只眼睛一瞪,稍微皱起眉头,看起来就委屈得不行,像考了一百分却没等来夸奖的孩子。   沈光霁的确喜欢看他这样,或者说,他喜欢乖孩子,所以徐远川在学校把偷偷扔他画板的人一脚踹下楼梯,他也当做没看见,反正徐远川愿意在他面前演,演到最后总会习惯的,然后就真的乖了。   沈光霁仍然靠坐在床头,身下的空调被鼓鼓的,徐远川趴在他腿间卖力吞吐,他抬手,掌心按在那颗被遮住的脑袋上,沉声说:“别偷懒。”   徐远川原本是没有“偷懒”的,甚至吞得非常努力,往常不被沈光霁强迫的话他都是轻轻含着慢慢舔,今天颇有点挑战自我超越极限的意思,能含多深含多深,忍住了好几次想干呕的欲望,实在受不住了才缓一缓。   一听沈光霁这话,他还真觉得委屈了,把被子裹紧了从沈光霁身上滚下去,整个人卷在里面,背对着沈光霁一动不动。   沈光霁没心情玩,抓住被角用力一扯,徐远川毫无余地地滚回了他怀里,结结实实撞进他胸口。   “身上好香。”徐远川也不躲,学沈光霁之前那样在他锁骨上咬一口,然后非常嫌弃地偏过头,“但是不好吃,你都什么癖好。”   沈光霁伸手在徐远川腰上掐了一把,没收着力,徐远川痛呼一声,条件反射蜷缩起来。   沈光霁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好,目光却注意到他颈窝的指印。不是特别显眼,但在这个距离很难把它忽略。   “老师。”徐远川当做不知道沈光霁在看什么,又凑近了一点,额头贴在他胸口,晃晃脑袋说:“我们用的同一瓶沐浴露,你闻我身上香不香?”   说完被沈光霁剥了个干净,膝盖顶进胯间,双手被解开扣子的睡衣捆起来,无处可逃。   他象征性地往后缩了一下,眨眨眼睛,笑道:“老师,你每次都弄得我很疼,我这是没跟别人做过,没有对比,不然高低得给个差评。”   然后被束缚双手承受了一场两个月以来最凶狠的侵占。   雨越来越大,大颗的雨滴打在玻璃窗上,滴滴答答,不停地响。   徐远川跪趴在床上,双腿控制不住地发颤,但腰腹被沈光霁横过来的胳膊稳稳托着,失了力也摔不下去。肩膀和背脊上爬满了一个个被咬出来的红痕,跟颈窝的指印串成一条长线,像白天窗外那道晕开的飞机云。   隐约还能听见床在“吱呀吱呀”地配合他们,徐远川咬着被单,生理泪水把视线都模糊了,却偷偷开了个小差,在想实心的床为什么会响,一定是床垫不行了,这说明这房子真的经历了漫长岁月,得赶紧换。   他的心不在焉很快被沈光霁发现,一下顶进深处,同时松开手,让他失去支撑点,浑身骨头被剥离似的软在床上。   刚刚已经做了两次,徐远川什么求饶的话都喊了,连个新鲜词都想不出来,沈光霁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一巴掌打在他柔软的臀肉上,不等他喊疼,又一次把欲望挤进他湿润的臀缝。   徐远川有点恍惚,觉得一身泥泞不堪,像被沈光霁丢进沼泽地里了,说疼也不疼,说舒服,舒服的劲已经过了,倒不是完全没有力气挣扎,但他习惯强迫自己接受沈光霁带给他的所有,于是脸埋进枕头,十指抓紧被单,被困在沈光霁的双臂间,任由沈光霁在他身体里狠力进出,最后坚持要射在里面也不反抗,但侧过头闷闷地小声说了句:“要帮我洗澡。”   怎么洗的徐远川完全没有印象了,记忆只停留在沈光霁把他抱出了卧室,因为主卧的卫生间没有浴缸。双脚刚悬空,脑袋往沈光霁胸口一歪,人就迷糊了,没睡过去,也没力气睁开眼睛,隐约感觉到缓慢被温水包裹,意识就到此为止。   天气预报又骗人了,一觉醒来太阳大得刺眼。   徐远川清醒过来,双手双脚都打开,半天躺着不动,等身上的酸痛感稍微缓解一点才坐起来,然后又半天坐着不动,直到沈光霁从外面拿了一件T恤进来,动作果断地给徐远川套上了。   “又是给我买的?”徐远川揉揉眼睛,双手扯着衣摆看身上的T恤。   宽松,但不是沈光霁的尺码。摸摸后颈,没摸到标签,又问:“不是买的,老师,是你做的?”   沈光霁说:“再不起来就自己坐地铁。”   徐远川眼前一亮,立马跳下床,结果腿一软跪下去,沈光霁伸出去的手接了个空,想扶,没来得及。   沈光霁一路把徐远川送到候车厅,拎着徐远川的双肩包,有点像接送孩子上学的父母。   但也就只到候车厅了,没等徐远川检票,书包递给他,告别的话也不说就头也不回地走。徐远川不是很开心,直到上车后在书包里找出一个真空袋包好的甜甜圈。   --------------------   (5/5) 第34章   徐远川的生日在九月,他不是很在意这个日子,总是忘记,基本每年都靠陈风和陆清送来的祝福和礼物唤醒记忆,今年也是一样,一开学就答应了室友去参加一场野外生存比赛,于是生日在二十号,他十八号还在宿舍无所事事,关于生日是半点没想起来。   室友叫向恒,是个连学校食堂都没进过的富二代,一天到晚除了对校里校外的美女发出邀约,就是想方设法参加各类比赛,花钱找人替他得个奖,骗取父母额外给他的“奖金”。   这次二者结合了,他为了追隔壁体校一个高个子学姐,花钱求徐远川陪他参加这次活动,花的只是一个陪同费,假如真能侥幸拿第一,奖金他一分不要,全给徐远川,净赚的买卖,徐远川没道理不答应。   “三天两夜,说好了啊川哥,明天就开始了,你可不能中途反悔。”向恒能躺着绝不坐着,这话是从上铺伸出个脑袋对下面的徐远川说的。   徐远川正在收拾桌面上的东西,准备之后带回去给沈光霁,比如他做的小夜灯。   “拿钱办事儿,什么时候骗过你。”徐远川说:“不过第一你就别盼了,我没兴趣,也没经验。”   “嗐,小问题!”向恒躺回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朵根,“她跟闺蜜组队的,到时我们就想办法帮她俩,让我给她留个好印象就行了!”   印象,又是这个词。   “印象这个东西有那么重要?”徐远川像在自言自语。   “不是吧我小川哥。”向恒这回直接坐起来了,“你一个学神连这都整不明白吗?印象好,她对我产生好感就容易了,先入为主懂不懂啊?要是第一印象贼差,往后她都懒得搭理我了,我上哪儿发展亲密关系?”   徐远川说:“我对你第一印象就贼差。”   向恒干巴巴道:“但是我用金钱买来了交流,我总不能去跟她说,姐姐,我给你钱,你理理我?太不尊重女孩子了,我会鄙视我自己的。”   不被尊重的男生徐远川倒是没什么意见想发表,他仔细思索了一下关于印象好坏这件事,得出的结论是:蛮有道理的,但关我屁事。   活动在十九号到二十一号,刚好碰上周末,没课要逃,假不用请。   徐远川没提前做功课,不知道该带些什么,结果向恒直接找人买了双份的,登山包装好,各种工具应有尽有,往身上一背就能走。   活动地点要坐大巴车到郊区,向恒在车上给他介绍比赛内容。   两人一组,三天两夜野外生存,游戏区域会屏蔽信号,手机基本等于废铁,每个组会配一个对讲机,但人数太多,工作人员不一定所有问题都会解答。可以跟其他组合作,自行决定,没有繁杂的规则,简单点说就是到处找散落的积分牌,第三天下午五点到终点结算,迟到的小组失去结算资格,最后按积分数的高低排名。   听起来没什么难度,但最关键的一条信息是:赛前检查背包,食物不许自备。   “我好激动啊。”向恒把登山包放在脚下,满脸向往,“我觉得我遇上真爱了,川儿。”   徐远川在车上补觉,有点晕车,不想搭理人。   “学姐是打网球的,你说我掰手腕会不会掰不过她?万一进去了我想给她拎包,拎不动是不是很丢人?”向恒句句是问徐远川,但问着问着反倒跟自己聊起来了,“到时候咱们直接去找她,你帮我支开一下她闺蜜,哦对她闺蜜挺好看的其实,说不定还能双喜临门。”   越说越停不下来:“不能带吃的,那我们要打猎吗?我不敢杀生,还会闹肚子,一会儿看看能不能花钱走个后门。”   徐远川突然明白沈光霁为什么不爱搭理他了,他好想让向恒闭嘴。   转头看窗外,今天太阳没那么刺眼,徐远川觉得晚点可能会下雨。不是好迹象,况且他向来运气很差,说不定真会下。   向恒还在身边叽叽喳喳,徐远川不禁怀念起沈光霁的沉默了,决定回学校以后赶紧把事办完,好早点带着惊喜去见沈光霁。   惊喜是徐远川单方面认为的,沈光霁会不会喜,他说不准。   早几年夸下海口,说梦想是跟爱人穿自己设计的礼服结婚,如今这个婚多半结不成,走走形式还是可以,毕竟衣服他真设计了,模特都是照着他俩身材画的,他计划着在学校做好,到时人走高铁,衣服走顺丰,见面以后干点什么卖个乖,好歹让沈光霁穿上陪他拍张“结婚照”,结果前两天翻箱倒柜,发现画稿丢了。   还好,稿子改了一版又一版,印象深得很,活动结束以后靠记忆复原不是问题,然而并不妨碍他在心里立誓,下次能用板子绝不手画。   徐远川没有想到的是,他“遗失”的稿子正被远在南城的沈光霁捏在手里。   沈光霁平时忙得很,没空集中精力投入工作以外的事,不是很复杂的设计,他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做出来,一收尾就已经十九号了,徐远川的生日就在明天。   沈光霁把手里的一沓纸扔在工作台上,被空调风吹走两张,他没管,又从身后的桌上拿起手机,犹豫要不要给徐远川打电话。   为了不让徐远川提前发现,沈光霁甚至是在幸福路的新店面做的。这店上个月就装修完了,搬东西进去的时候还不小心划伤了手,那天回到家一身脏兮兮,徐远川一句话没多问,只给他贴了张创可贴。   冷血动物。   沈光霁当时在心里这么想。   想归想,但还是计划着这个月二十号把店和衣服一起展示,店名丢给徐远川来取,反正都是送他的礼物。结果当事人竟然到今天还没出现,不仅人没出现,连条烦人的消息都没给沈光霁发过。   说好的报个名再把申请材料交了就回来,没一句真话。   沈光霁眉头紧锁,那模样比起苦恼,倒更像不耐烦,如果徐远川脸上出现这种表情,下一句话很可能是“老子草你爹了”之类的,可惜沈光霁不会说脏话,只能重重吐出口气,整个人的状态有点说不上来的“躁”。   这种时候,应该是要抱一下的。   路上天渐渐灰了,大巴车停下后已经乌云密布,徐远川从包里翻出一把折叠伞,看起来质量堪忧,多半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于是他又塞回包里,戴上了卫衣帽子。   卫衣是在车上换的,他原本只穿了沈光霁给他的T恤,突然起大风,温度降下来,车里的空调却没打高,路程还有一个半小时,干脆换一件。   很薄的布料,跟包里的伞一样劣质,依稀记得是前两年校运会的班服,徐远川几乎不会花钱买衣服。   “快看,那个就是我学姐。”排队领帐篷和对讲机的时候,向恒拉了一下徐远川的衣服,指着另一条队伍前面的高个子女生说:“我俩高中一个学校的,高一开学我还没她高,苦练两个暑假篮球,终于比她高了,结果她毕业了。”   徐远川根本没往那个方向看,在想穿了长袖又热,换回T恤又冷,妈的鬼天气真烦人。   “她现在研一,听说是保研的,真厉害啊。”向恒胳膊肘碰了碰徐远川,“川哥,你申请保研了吗?”   徐远川愣了一下,“我忘了。”   向恒很难不诧异,“这你都忘了,你能记住啥?”   啥也没记住。   徐远川没反驳,脸上浮出点雨季常见的闷闷不乐,他连设计稿是什么时候丢的、丢在哪的都没印象,保研这种本来就随便的事情更没可能放在心上。   本来忘了也就忘了,向恒突然一提,他又有点恼:上个月该在沈光霁面前提一嘴的,好歹得让他误以为自己是为了他放弃了保研,怎么着得赚点儿亏欠吧。   沈光霁的亏欠可太值钱了。   夏季多半都是雷阵雨,一降下来就像倒了天,塞上耳机等一首歌的时间又能明显见小,所以主办方并没有因为头顶的乌云中止比赛,队伍很快就排到了末尾。   徐远川在责任书上签名,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大致扫了一眼,感觉签了张生死状,接过帐篷的时候忍不住在脑海中幻想:这其实是接过了他的坟墓。   然而一瞥旁边的向恒,脸直接垮了。心想要死也得跟沈光霁死在一起,跟这么个东西合葬是怎么事儿。   “晚上要是没下雨,我就拿睡袋凑合了,帐篷你自己搭吧。”徐远川打个哈欠,往路标指着的树林里走,“下雨就当我没说。”   一进树林,就等于走进手机变成废铁的范围,徐远川干脆把手机从裤兜拿出来,扔进了登山包的里面的夹层,有没有信号不重要,别坏了就行。   好巧不巧,活动开始的铃声刚响半小时,徐远川的手机就被屏蔽掉了好几通来电。   电话是宋朝闻打来的,今年陈风也去外地上大学了,徐远川又还没毕业,北城只剩下陆清一个高三的孩子,宋朝闻怕没人看着陆清,他立马化身脱缰的野马,于是毫不犹豫给他办了转学,打算少接点工作,亲自盯着他学习。   人人都说,一个人的学习能力和知识巅峰通常都在高三,距离宋朝闻读高三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拍戏这么多年也根本用不上数理化,辅导起陆清的功课来,突然有点头疼,于是打算找理科毕业的徐远川远程求救。   结果电话打不通。   隔半小时再打,还是打不通。   隔两小时再打,仍然打不通。   连续打十几个,怎么都不通。   徐远川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划入失联名单了,还在背着硕大的登山包往树林深处走,听说前面有个废弃的村庄,如果还留有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他就不用跟向恒挤帐篷,所以步伐很快,向恒在后面追得很辛苦。   树林并不茂盛,枝丫全都干枯了,尚且干裂的地面上走两步就能踩到一条枯树枝。   徐远川回头看,向恒刚才在人群中找到了他的学姐,脚步慢下来,笑眯眯跟人聊天,他学姐脸上也笑眯眯的,两个人并排走,看起来还挺和谐。   徐远川又把头转了回去,在想什么时候沈光霁也能这样笑着跟他说话就好了。虽然在他们“熟识”以前,沈光霁一直都是笑着的,可了解沈光霁以后就知道那样的笑太假。   徐远川有点搞不懂自己,沈光霁爱笑的时候,他期待沈光霁在他面前真实一点,沈光霁不笑了,他又指望沈光霁天天开心。   与此同时,远在南城刚结束下午军训的陈风回到宿舍里,拿起手机发现有两个宋朝闻的未接来电,他把电话回过去,说刚军训完,问宋朝闻有什么事情。   宋朝闻问他:“联系得上你哥吗?一下午电话打不通。”   陈风先是愣了一下,因为他一直管他的暗恋对象郑贤礼叫“哥”,但宋朝闻根本不认识郑贤礼,反应了一会儿,想起来是指徐远川了。他跟陆清小时候管徐远川叫哥,后来徐远川嫌烦,说一听见“哥哥”准有事要麻烦他,死活不让叫了,他们就改口只叫名字。   “我不知道,你打不通的话我肯定也打不通了。”陈风说:“但是我存了他老师和导员儿的手机号,要不我联系一下?”   宋朝闻还没应,就听见电话那头的陈风室友催他:“都好了没?快点走了,要是食堂没抢到位置小心晚上迟到!”   宋朝闻于是说:“号码发给我,你忙你的去吧。”   宋朝闻收到了两个号码,陈风很细心地在两串数字后面都备注上了,哪个是老师,哪个是辅导员,写了老师的那个括弧后面还很莫名其妙地加了个坏笑的黄豆表情。   “什么鬼。”   宋朝闻皱了一下眉,接着突然想起上次去西大给徐远川送衣服的时候徐远川脖子上那些少儿不宜的痕迹,当时徐远川就住在教师宿舍。   思索了一下,决定拨这个带黄豆表情的号码。   沈光霁还在幸福路,南城的大太阳现在还很刺眼,他把地上的碎布清理了,坐在二楼等日落。   二楼有一整面墙都被他改成了落地窗,每到晴天的傍晚,橙黄的光线就会透进来,给整个二楼都铺上一层暖色,一低头还能看见人来人往,没过多久就会路过一群刚下课的中学生,大多数学生骑着自行车,笑闹声传满一条街。   沈光霁原本不喜欢这样的地方,人声鼎沸的,自己又太安静了,显得格格不入,但好奇徐远川为什么说他适合这里,找答案找到今天,结论还没得出,却差不多适应了。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他的手机就在手边,后台甚至保留着徐远川的通话记录界面,犹豫了一整天,那个拨号键都没按下去。   他带着一点悸动的期待拿起来看,看见个陌生号码,归属地东城,地区也陌生。   宋朝闻是个说话直接的人,上来就问:“诶你好,是小川男朋友吗?”   沈光霁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上次陈风给他打电话也是这么个开场白,不知道他们几个哪来的默契。   “你好。”沈光霁干脆只回应了问好。   “你好你好,我是小川的哥哥,找他有点事儿。”宋朝闻说:“小川电话打不通,都一下午了,想问问他人在你旁边儿吗?”   “不在,他月初就回学校了,我现在不在西大任教。”沈光霁下意识皱起眉,“你先别着急,我马上联系学校的人,一有消息就回给你。”   “行,那麻烦你。”   电话挂断,沈光霁有点发愣,刚才都忘了问宋朝闻是哪来的他号码,不过这也终于让他有勇气尝试把停留一整天的拨号键按下去了。   果然,打不通,“嘟”的那一声都没有,拨过去就听见系统冷冰冰的“无人接听”。   沈光霁叹口气,眉头始终没舒展开,他翻翻通讯录,联系人太多了,他在最右侧的一栏字母里找到“S”,往下划。   他的通讯录里有三个从没拨过的号码,号主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存进了他的通讯录里,备注打的是室友A、室友B、室友C,都是徐远川的室友,沈光霁不在意他们具体叫什么名字。   是那年徐远川从楼上摔下来腿骨折的时候存的,沈光霁找了他的辅导员,以表哥的身份要了他室友的号码,这事过去这么久,徐远川压根儿没听说。   ABC从A开始,很不幸打给了向恒,跟徐远川一样无人接听,沈光霁心一沉,拨出去的号码换成室友B。   响了几声,通了。   “你好?”电话那头带着疑问的语气。   沈光霁连忙恢复人前的和善语气,先表明身份,还补充上“表哥”那一层,然后问:“我打不通小远电话,从导员那问了你们几个的号码,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啊,好像跟向恒去参加一个什么...露营?向恒提了一下,我没太留意,不过好像过两天就回来了,你找他有事啊沈老师?”   “嗯,有点。”   沈光霁想了想,说:“明天是他生日,他家人让我叫上他来这边庆祝一下。”   “那完了呀!”室友说:“这活动有好几天吧,西城还在下大雨,那他明天大过生日的不得在泥地里打滚。”   “好,我知道了。”沈光霁道了声谢,先等对方挂电话,然后上网查西城最近有什么野外露营的活动,查半天总算对上了号。   他关掉网页,给宋朝闻回电话,说跟室友出去玩了,郊区没信号,再次等对方挂断电话以后,他订了张晚上飞西城的机票。   --------------------   (1/2) 第35章   机票最后还是没订上,西城碰上雷雨,看样子会持续下好几天。   沈光霁坐了高铁,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偷偷跟在徐远川后面送他回西城也是坐高铁。那回天气好,不像今天,到西城已经接近凌晨两点,雨大得打不到车,加价好几次,地址改了又改,最后改到市区才有司机肯接单。   沈光霁上车后跟司机商量,能不能加钱把他送到徐远川参加野营的城郊去,司机说什么都不肯答应,还苦口婆心劝沈光霁:“大半夜了,这么大雨!那边靠近点都是泥地,白天雨停了再去吧!”   沈光霁没办法,只好先在市区找家酒店住下。   好在后半夜雨停了,沈光霁房间开着窗,滴滴答答的,听见楼下水珠砸在落叶上的响。   这一觉睡得不踏实,早晨七点不到就醒了,沈光霁找了个租车的地方,打算自己开车过去。   徐远川还不知道这回事,他在一间破房子里睡了一晚上,屋里有点漏,最后还是被迫跟向恒挤了同一个帐篷。帐篷搭在屋内,竟然真起到了遮风挡雨的作用,幸好向恒不打呼噜,他这一觉甚至睡得挺香。   醒来觉得有点饿了,徐远川随便找了个地方刷牙,又拿一次性毛巾打湿凑合着擦了把脸,处女座的洁癖来得很汹涌,他一大早就心情不好。   说是村庄,其实也是骗人的,隔一段路就有间破屋子,门窗大敞,墙也一副快塌的样子,徐远川觉得开辆车过来就能撞碎。   屋里空间也不大,最多塞两个帐篷,向恒也不知道怎么说服了两个女孩子跟他们一起。   昨晚雨太大,向恒提前准备的几个笑话没能隔着帐篷讲,想等雨停了说会儿话,等着等着就困了,没人抱怨环境,前半夜四个人都伴着雨声睡得安稳,后半夜就不行了,地面漫上来一层水,虽然隔着帐篷和睡袋,身上没湿,但潮得很,四个醒了三个,就徐远川没动静。   下过雨的树林泥土气息很浓,一道道光斑从枯树枝里穿透进来,被切割开似的,影子零零碎碎。   徐远川没闲情逸致看风景,感觉走哪儿都能踩一脚泥。   昨天晚上听对讲机里喊,假如今天早晨雨还那么大,活动就取消,所有人原路返回,大巴车会在入口处等,可以在车上休息会儿,雨小一些就送大家回市区,结果早上雨还真的停了,这说明活动不能取消,徐远川烦得厉害。   屋里另外三个人也各自洗漱回来,大家都饿了,在思考去哪儿弄点吃的。   学姐的闺蜜兴致不高,他们三个眼睛下面都挂着俩黑眼圈。她说:“我想回去了,湿气太重,半夜就膝盖疼,而且积分牌都被雨冲没了,怎么捡,真去泥里挖?”   主办方都是年轻人,宣传做得有模有样,内里一团糟,徐远川估计就是几个爱好者一时兴起办的,年轻人办的活动别的不一定,美工这一块肯定差不了,不少人一进场就在感叹“被骗了”,但说完又得补上一句“来都来了”,于是人人都知道没意思,真中途申请退出的又没几个。   “是啊,而且我一开始以为能摘点野果子吃。”学姐跟着揉揉太阳穴,“以前和社团的朋友一起偷鸟蛋、抓鱼烤鱼,还挺有意思的,这边连个池塘都没见着,不让自备食物,难道真打算让我们荒野求生吃虫子吃草根啊...”   “看来大家都被宣传骗了,记住这个主办方,出去立马拉黑名单。”向恒看了眼外头,把打湿的头发往后抓,“有一说一,别看现在天这么亮,都不是暖光,我怀疑晚点还会下雨。”   两个女生跟着附和了几句。   “最近雨可真多。”   “下没完了。”   徐远川没吱声,在一旁心想自己反正倒霉惯了,一会儿真下起来也正常。   但他倒不会把接连下不停的雨赖在自己的非酋体质上,他觉得人群里多半有一堆比他脸更黑的,他只是稍微倒霉了一点,落到了那群真正的倒霉蛋中间。   沈光霁开着导航,路程得有两个多小时,他精神状态一般,不敢开快了。   越往城郊走空气越冷,副驾窗户半开着,感觉吹进来的风都是湿的,抓一把能掐出水来。   九月下旬,都早上九点多了,还没见到阳光,天色惨白一片,带点朦胧的灰。闪电的时候天会突然亮一下,现在就像定格在了那个瞬间。   一般这种天色必定是要下雨的。   沈光霁拧着眉,灌了口冰水。   他以前从不喝冰水,或者说他一直以来都十分注重健康,再忙也不熬夜、三餐按时吃,也就今天着急出门,早餐没顾上吃,临时在租车的地方买了瓶水。   冰柜旁边有常温的,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冰柜。有点累,醒神。   另一头的徐远川一行人总算决定中途退出了,对讲机跟工作人员沟通了一阵,其他本来想争口气硬撑一会儿的人也纷纷出声放弃,无奈的是收拾完东西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不大,但泥地软得徐远川看一眼都嫌恶心。   “川哥,我伞昨天坏了,咱俩挤挤。”两个姑娘虽然只带了一把伞,但她们的伞又大又结实,轮不上向恒英雄救美,他只好撑起徐远川的伞。   结果这伞真的很对得起它的质量,昨天徐远川就看出来不顶用了,果然接连出问题,向恒一撑开,整个顶就掀出去,风一吹跑了,长腿似的回不来,向恒举个杆子目瞪口呆,好歹是把两个女生逗笑一回。   向恒的学姐笑了一会儿,正要对向恒说“要不还是再等等吧”,就听见向恒瞅着来路“我靠”了一声。   徐远川本来还在张望被风吹走的伞顶,扭着头,视线追出去老远,也是听见向恒那句“我靠”才把头转回来,没想到刚一转回来,就看到个撑着把黑伞的沈光霁,一步一步,向着他的方向走来。   徐远川梗了一下脖子,看起来有点怂,好像沈光霁身上穿的不是山本耀司,是黑无常套装,待会儿伞一收,直接给他勾去见阎王。   向恒没忍住,又“我靠”了一声,抓着徐远川的胳膊,震惊道:“那是谁?”   徐远川说:“鬼。”   向恒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啥啊,那不是沈老师么?”   徐远川还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样子,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看清了你问个屁。”   向恒的震惊有点收不住,“我靠!沈老师?”   “感叹一遍得了。”徐远川耐心不足,“别整得像没见过他。”   向恒一连三问:“他来这儿干嘛?他怎么进来的?他是主办方?”   当然不是。   徐远川一见沈光霁就失去理智,行动不受控,下意识往屋外迎了几步,直接迎进了雨里。   “我操,你干嘛?”向恒也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刚才搭在徐远川肩上没拿下来,这会儿也跟着往前走了两步,想试着先把徐远川拉回屋檐下,拉不动。   “操。”向恒转头看,突然吐出个不太礼貌的单字,因为看见雨里睁不开眼的徐远川笑得有点变态。   沈光霁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稳稳当当地走近了,伞举在两人头顶,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但有外人在,笑容温和得像他们盼了好几天没盼来的日光。   “现在走,还是雨停了走?”沈光霁笑了笑,说:“发什么呆呢?我建议现在走,雨指不定下多久。”   “沈老师,你有任意门吗?你来得太神奇了!”向恒还在震惊状态里,用词乱七八糟。   他把两人拉进了屋里,这种时候还不忘给他的学姐介绍,“这是沈老师,之前在我们学校教服设,贼牛逼了,大艺术家!”   “可别这么宣传我啊。”沈光霁收了伞,直接放到向恒手里,同时记住了这是他通讯录里的“室友A”,接着从兜里掏出两袋巧克力饼干,分给两个女孩子,向恒也分到一块面包,只有徐远川手里空空的。   “刚才在外面问工作人员买的。”沈光霁脸上还是笑着的,“他们说这违反规定,成绩不算数。”说着手往徐远川头上拍,轻轻的一下,拍完又揉揉他,把他头发都揉乱了,“然后我说,那可不行啊,我家小孩要是饿坏了,我就在这闹了,他们都年轻,经不住我说。”   徐远川一声不吭,脚步定在沈光霁身边,左手握紧了右手的小拇指,感觉心跳比雨声还大,用他平常的话说就是:操他妈的,要升天了。   “那我们就先走了。”   徐远川出窍的精神回笼之后就听见这一句。   他转头看沈光霁,沈光霁似乎已经掌握了在场的人际关系,悄悄冲向恒眨了眨眼睛,向恒也冲沈光霁眨了眨,还说:“川哥东西放这就行,回头我给他带走。”   沈光霁应了一声,脱了外套盖在徐远川脑袋上,搭着徐远川的肩膀,带他一起往雨里走了,他自己的伞留给向恒。   走了两步,徐远川听见向恒在跟两个女生解释:“沈老师是他表哥,他俩贼好。”   徐远川大脑放空,手动把前半句清除出去。   雨虽然不大,一条路也足够把沈光霁淋透,徐远川一开始没说什么,走远了就忍不住了,要牵沈光霁的手。   沈光霁不给他牵,手从他肩上挪到脑袋上,于是那件外套走出了场地还牢牢盖在徐远川头顶,等到了车里徐远川坐下来,摸摸头发,只有发梢湿了点,发旋都是干的。   “我来开吗?”徐远川说。   沈光霁脸色不好,太明显了。   “你别疲劳驾驶,危险。”怕沈光霁不同意,他又再补上一句。   沉默了一会儿,两人交换了位置。   徐远川按着沈光霁的导航原路返回市区,开了没多久,他抬眼瞥向后视镜,寻思兴许是雨刮器的声音有点催眠,好像把后座的沈光霁给催睡着了。   到地方了才发觉不对劲。沈光霁一进酒店房间就半个身子往床上躺,淋过雨,裤腿上还有泥,一般情况下他会选择先洗澡。   徐远川走过去看,看见他眉头皱得很紧。   徐远川又蹲下来,喊了声:“老师。”   沈光霁还是皱着眉,没有反应。   徐远川摸摸他眉心,摸到温度也不太对劲,额头冰凉的,再摸摸手心,手心也冰凉的,回来路上稍微堵了一下,花了近三个小时,可沈光霁身上的衣服还是有点湿。   “是不是冷?老师。”徐远川想用额头贴沈光霁的额头,沈光霁发现了,抬手把徐远川推开。   徐远川也不着急,想着手机现在有信号了,干啥都好使,一探裤兜想起来他手机还藏在登山包的夹层里,人傻了一会儿,干脆两手往沈光霁身上摸,去找沈光霁的手机。   他捏着沈光霁的手指解了锁,直接点了三份外卖,一份热乎吃的,一份退烧药,还叫了个跑腿,帮忙买套衣服。   沈光霁手背搭在额头上,半眯着眼睛,没力气折腾。   他知道自己要生病了。夜半赶车、没睡足觉、没吃早餐、淋了场雨,哪一个都能成为生病的理由,何况这些还同时发生。除此之外,他太久没有安生休息过了,工作室的事情他每天都很焦虑,赶上大雨天不出门,精神也没放松,于是大脑一团乱,像被人塞进来一台搅拌机,转啊转的,耳边觉得吵,脑袋觉得疼。   徐远川头一回见沈光霁这样,自打他认识沈光霁以来,就没怎么见沈光霁生病,难得咳嗽两声,他都当新鲜事要记好久,直觉告诉他沈光霁这次会病得很严重,毕竟人们都是那样说的,常年身体健康,病来有如山倒,徐远川自己也这样。   见沈光霁难受得厉害,徐远川尽量少说话烦他,去卫生间用热水泡泡毛巾,拧开了给沈光霁擦身上,知道沈光霁不会肯让他脱衣服,他根本都不去尝试,只把沈光霁的鞋袜脱了,热毛巾擦一擦,想塞进被子里,沈光霁也不肯,裤腿脏,他两条腿都踩在地上,没往床上放。   “别讲究了。”徐远川哭笑不得,“我不看你,你自己都脱了盖好被子,我去洗把脸,一会儿给你把衣服洗了。”   说这话的感觉好新奇,像把沈光霁当小孩,他对着陈风和陆清就是这种语气。   徐远川真去洗了把脸,然后侧耳贴在门边听动静,听见沈光霁磨磨蹭蹭把衣服脱了,慢吞吞扯开了被子。   再等了十几秒,徐远川拿着吹风机推门出去,在床头插上电,把沈光霁的脑袋托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开热风给他吹头发。   没多久门铃响了,药先到的,徐远川猜沈光霁没吃早餐,不着急给他吃药,一下一下摸他吹干的头发,摸够了头发摸眉毛,嘴上不自觉地呢喃“老师,老师”,唱歌似的,一直到他点的粥也到了,这才大声点把沈光霁叫醒。   “垫两口,老师,一会儿得吃药。”徐远川在他耳边说。   沈光霁睁开眼,明显情绪不高。他没失去意识,也没睡着,只是四肢无力,关节酸胀,脑袋沉,不想出声。   “我喂你?”徐远川问。   “坐那儿去,别管我。”沈光霁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指了指。还得是右手,左手是他的秘密,至今不让徐远川发现。   徐远川循着方向看了一眼,读懂了沈光霁的意思:粥给我,我自己能吃,你坐那边吃,别回头看我。   “行,你有事儿喊我。”徐远川也不坚持,把餐盒盖子打开放在床头,勺子搁在碗边,然后端着自己那份坐到桌前,正好背对着沈光霁。   徐远川吃得心不在焉,耳朵留意着身后,听见沈光霁没吃两口就放了碗。   “我可以回头吗?”徐远川问。   沈光霁没说话,他就当沈光霁默认了,走过去看沈光霁到底吃了多少。   结果真就两口。   生病了都吃不下东西,吃多了还反胃,徐远川知道,所以没说什么,又坐回去吃自己的,一边吃一边掐着时间,过了半小时喊沈光霁起来吃药。   他扶着沈光霁的肩膀,这时候摸出来体温开始上升了,他买了体温计,给沈光霁量了一下,目前三十八度多一点。   跑腿买的衣服刚刚已经送来了,徐远川没说,觉得沈光霁现在没必要穿,他一直出冷汗,穿了又会湿。   “睡吧,睡一觉看看能不能好,不能好咱们就去医院。”徐远川这么说着,人也跟着脱了衣服挤进被窝,挨着沈光霁的右手。   沈光霁往里挪了一点,不是在躲,徐远川这个也知道,因为那块地方是湿的,他想让徐远川进来点。   睡到下午,沈光霁的体温更高了,徐远川感觉抱着个大火炉。他有点着急,穿上衣服爬起来,给沈光霁换了张退烧贴,然后就这么守着。   沈光霁觉得热了,无意识地掀被子,他就拿毛巾给沈光霁擦身子,沈光霁觉得冷了,身上有点发抖,他就钻进沈光霁怀里,互相给对方当暖炉,折腾一整天没歇着。   到晚上沈光霁烧退了点,一睁眼先看见徐远川双臂交叠趴在床头,脑袋歪着,脸朝向他,他没忍住,头一回主动把掌心盖在徐远川脸上,轻轻的,半天没拿开。   --------------------   (2/2) 第36章   徐远川困得厉害,难得有这么温情的时刻,他偏偏迷糊着抓起沈光霁的手腕一把塞进被子里,塞完就彻底清醒了,想扇自己一耳光。   好不容易碰上沈光霁主动伸手,愣是被自己给塞回去了,现在把人拽出来,又似乎不太好。   烦人。   “好点儿吗?”他凑过去贴沈光霁额头,刚撕掉退烧贴,感觉不出来,还是得给沈光霁量体温。   三十七度五,退下来一点。   “想吃什么?”虽然是个问句,但徐远川不指望沈光霁给答案,照例捏着沈光霁的手指解锁他的手机,点了两份距离近一些的外卖。   还是粥,沈光霁爱喝粥,病号也适合喝粥。   “你肯定在车上就不舒服了,当时怎么不说?”徐远川点好了外卖,一边拿着保温壶过来给沈光霁倒水,一边嘴唇一张一合说个没完,“你要早点儿告诉我了,咱们直接上医院去,或者在那儿附近找个酒店,赶紧冲个热水澡,说不定没这么严重,让你硬撑!”   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徐远川把水放在灯下,坐在床边想扶沈光霁起来。   沈光霁自己坐起来了,说:“不用。”   声音哑得不像话,惹来徐远川一声笑。   “没事儿啊,我乐意照顾你。”徐远川知道喂沈光霁喝水是没可能了,只得把水杯递给他,等他喝了半杯喝不下了,又接过来放回原位,“上厕所不?睡了有六七个小时呢。”   沈光霁没动,徐远川就去拿了件酒店的浴袍过来,哄孩子似的背过身去双手捂住眼睛,“我不看我不看,你要我扶我再转身。”   沈光霁没让他扶,自己去了。   还是一身没力气,头昏脑涨,但不至于离不了人。   沈光霁身上穿了浴袍,没那么防着徐远川了,外卖到了以后两个人一起坐在桌前吃。   沈光霁没什么劲,扒拉几口就犯困,徐远川不许他放勺子,握着他的手腕说:“再吃点儿,你摄入太少,没法儿补充营养了。”   “没胃口。”沈光霁说。   “我知道,不让你都吃完。”徐远川拿着自己的勺喂到沈光霁嘴边,“五口,好不好?就五口,我给你算着,多了不吃。”   沈光霁抬眼看徐远川,眼神太好懂了,是在说:滚。   徐远川绷住了没笑,一副严肃极了的样子,把勺子往沈光霁唇上凑了凑,“别不开心了,等你好了,我站你跟前让你报仇。”   沈光霁像要杀人,浑身低气压,但张嘴吃了。   他觉得徐远川现在有点像个小大人,想想又给自己否认了,徐远川本来就二十多岁,不是真小孩儿。   这个认知让他有点难过,他归结于生病了容易感性,一胡思乱想就莫名其妙难过。   但也没难过太久,因为徐远川说话不算话,五口完了又五口,趁着沈光霁发呆,直接被他喂掉大半碗,最后是真吃不下了,直接起身走。   徐远川心满意足地开始吃自己的,他给沈光霁吃的就是自己碗里的,沈光霁吃了半碗,他不够,就把沈光霁那碗也吃了,愣是一点没浪费。   “别洗澡!”   徐远川听见卫生间花洒打开的声音,连忙跑过去把水关了,好在沈光霁还在调水温,浴袍没脱,不然可能会跟徐远川翻脸。   “彻底退烧再洗,回来躺着!”徐远川不知道从哪借的胆子,直接冲沈光霁吼。   沈光霁一愣,抬手在徐远川脑门弹了一下,挺响,留了个红印。   徐远川又笑了,抱着沈光霁的腰,脑袋在他颈窝蹭,“我不是笑话你,老师,我就是高兴,也不是高兴你生病,就是...你突然来找我,然后我们又这么亲近,我真的高兴。”   “别演了。”沈光霁这么说着,却站着不动,任他抱,“你一消失,所有人都着急找你,你幸福得很,费不着跟我说这种话。”   “所有人?一共也就四个人。”徐远川还点起了数,“你、陈风、陆清、宋哥,没别人了。”   一个不够,还得要四个。   沈光霁心里不爽,把怀里的脑袋推开,自己回床上躺下了。   徐远川追过来,摸摸床头的杯子,水不热了,他给沈光霁换了一杯。   “好玩么?”沈光霁突然问。   徐远川想了想,觉得他是单纯在问野营,于是摇摇头,“我本来就不感兴趣,向恒让我凑人头。”   沈光霁挑眉,“不是在学校没朋友?”   “是没有。”徐远川答得顺畅,“他花钱买我的。”   沈光霁嗤笑一声,“多少。”   徐远川说:“三千。”   沈光霁:“值多久?”   徐远川:“三天。”   沈光霁没话说了,一天一千,以徐远川目前的生活条件来看,不去是脑残。   “还睡吗?”徐远川问。   沈光霁不理他。   徐远川早习惯了,就当在自言自语,“别现在睡,这还早,一会儿作息该乱了,跟我唠会儿。”   沈光霁转头看徐远川,徐远川又在玩他的手指。   “我也就在你面前能话多了,在别人面前我都不带搭理的,给你面子,你还不要。”徐远川笑了笑,“但是你也只在我面前话少,咱们刚好互补,这叫什么?天生一对。”   沈光霁还是沉默,靠在床头,呼吸很沉。   徐远川也不说话了,怕他耳边嗡嗡响,吵得头疼。   等到时间了喊沈光霁吃药,再量了一次体温,三十八度四,又烧起来了。   “怎么不见好。”徐远川发愁,看沈光霁躺下翻了个身背对他,有点无奈地给他扯平了被角,“去医院吧,老师。”   沈光霁说:“没事干就自己回学校,别在这烦我。”   行。   徐远川想,是句挺长的话了,说明状态还好,唠会儿应该不碍事。   “很害怕生病吧?老师,是不是担心没人照顾,一个人又难受。”徐远川躺上床,从后面抱着沈光霁,沈光霁没有穿衣服,他们头一次这样贴近。他的后背滚烫,平静地烙在徐远川心口,“我在这儿你还怕什么,吊瓶我给你盯着,想上厕所我给你举着,吃饭我还喂你,怕什么呢?”   沈光霁没把腰上的手拿开,于是徐远川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脱了,贴过去,把人抱得更紧。   “说是这么说,其实我也怕,我明白你。”徐远川又用上了这四个字,“没事儿,睡吧,我给你讲故事,困了嫌我烦了就喊我闭嘴。”   然后徐远川真像讲睡前故事似的,一下一下拍着沈光霁,给他讲自己的过去。   徐远川九岁多点,父母想要离婚,父亲私下问过徐远川:假如爸爸妈妈要分开,你更愿意跟谁一起生活?   徐远川想说跟妈妈,因为妈妈不会做饭,但是他会。想想而已,没说,因为做饭是爸爸教的,他打小就知道不能做“叛徒”。   他的父母几乎没有吵过架,徐远川在那时还没有体会过同桌哭诉的“我的爸爸妈妈不爱彼此,也不爱我”,哪怕父亲当天问了他那样的问题,晚上还是带他和妈妈去看星星。   可是他也感觉到父母将要分开了,爸爸下班回家的时间比以往晚了许多,周末一家三口郊游的次数越来越少,妈妈总是抱着他发呆,不去做好看的指甲,也不问他新裙子漂不漂亮了。   再后来,他经常被妈妈锁在房间里,妈妈说:远,妈妈跟你玩儿个游戏,妈妈现在是恶毒王后,你是没有饭吃的可怜小王子,假如没有国王爸爸,小王子就要饿死啦!   他们的游戏规则是,小王子仍然吃着好吃的饭菜,只是不能让国王知道,等国王亲自来照顾小王子了,恶毒王后就会变成国王心爱的善良王后。   妈妈每天都在房间里逗他开心,只是故意让爸爸认为他被“虐待”,他知道妈妈是想借自己来挽留爸爸,他愿意配合,因为他也喜欢一家人每天都在一起。于是他经常去爸爸面前说:爸爸,你给我做饭吃吧,我饿,爸爸,你送我上学吧,妈妈让我坐校车,我不喜欢坐校车,爸爸,你带我们看星星吧。   爸爸不点头,他就不放弃。   然而这样的生活没持续太久,妈妈觉得累了,慢慢不在房间里逗他开心了,有时忘了给他把房间门打开,他就真的没吃上饭。但妈妈也没吃,如果妈妈吃饭了,不会真的把他忘记。   过了没几天,他发现家里的阿姨被辞退了,妈妈每天都出去吃饭,有时还喝醉,从没带上他。爸爸一直工作忙,决定跟妈妈分开以后更忙了,他连“求救信号”都发不出去。   于是他想了一个馊主意。   他自己做饭,烫伤了手,虎口起了一排小水泡,时时刻刻都疼,疼得难受了,不停给爸爸妈妈打电话,非常胡闹地喊:要死啦要死啦,这次真的要死啦!   那天爸爸回来给他涂了药膏,结果晚上太痒,睡着以后把水泡全挠破了,接着是很不意外的发炎、化脓、扩散、感染,他记得那个时候也发高烧了,烧了好几天,意识都模糊,导致现在记忆断断续续,回想起来只记得醒来以后家里又请了一个阿姨,阿姨说,他刚生病那天她就来了,他每天晚上说梦话,喊的都是爸爸妈妈。   所以他生病了也不是爸爸妈妈照顾的,阿姨向爸爸妈妈传达了他的梦话,他没等来回应。   “还有好多,我记不清,一年毕竟有三百多天。”徐远川靠着沈光霁肩膀,嘴角微微上扬,没在笑,天生的,唇形就那样,“我不擅长记这些,其实真要说他们,我最先想到的还是家里的院子,我妈妈爱抱着我在院子里画画儿,我爸爸会给我们做好多好吃的,带我们看星星、放风筝。”   感觉到沈光霁难受了,一直忍不住挪动,徐远川就坐起来,披上沈光霁穿过的浴袍,坐在床边,手伸进被子里,给沈光霁揉发涨的腿。   沈光霁没说哪里难受,但徐远川想这样给他按。   “平躺,老师,我听见你叹气了,你没睡着。”徐远川在被子里拍拍沈光霁的腿。   沈光霁迟疑了一会儿,翻过身平躺了,腿支起来,徐远川更方便给他按。   气氛突然沉默了,徐远川有点累,不知道他的睡眠故事有没有给沈光霁催眠成功。   答案很快就揭晓,沈光霁睁开眼睛望向他,声音沙哑,问他:“然后呢?”   “然后?”徐远川不知道该从哪里接上,“然后我就被送去北城了。”   说到这里,才又想起一些什么。   “我回国的前几天,也可能十几天,不记得了,总之是爸爸最后一次带我去郊游。”徐远川回忆着,手边的力道也轻了,“我们在湖边看天鹅,天鹅飞起来的时候,我爸爸说,远啊,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人只活一辈子,别迁就,我当初就是因为走错了路,才酿成了这么多不可挽回的错误。”   他在父亲和孩童的语气之间来回切换,非常生动又艰难地给沈光霁还原。   “我问他,那爸爸现在要去追求幸福了?他反问我,远,你会祝福我吗?”   “我说,可我的幸福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你要走,你就是希望我不幸福。但他告诉我,爸爸很爱你,但爸爸不是他唯一的身份。”   “我其实听得懂他说什么,就是故意耍赖,跟他说,爸爸已经是爸爸了,你不想要当爸爸,你就丢下我了。我还以为这招会有用,至少让他晚点儿走,可他只说,远啊,快快长大吧。”   “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他没回答。他不会撒谎,我妈妈也不会,他们不想直接说不爱我了,干脆就不说话。”徐远川说着,把话题绕到沈光霁身上来,在被子里找到沈光霁的手,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指,“你啊,你也像他们一样,把我锁起来,还总是不说话。”   沈光霁嘴唇动了动,想反驳点什么,不知道如何开口。   徐远川却笑了,自顾自道:“也不都一样吧,你要真的跟他们一样,我早就放弃了。他们是真狠心,你是装的,你老要惦记我吃没吃饭,我受伤了还亲我脸上的疤,不想管我,又怕我自杀,今天还来接我了。你知道吗?我每次听见你要送我去哪儿或者接我回家,都会开心好久,我以前是被丢下的那个,他们不管我的时候,我学都不上了,我故意不坐校车的,想让他们接送,总会有一个人有时间吧,结果还是没有人理我。好难得,是不是?竟然有不在意小孩儿上不上学的家长。”   “嗯。”   沈光霁突然“嗯”了一声,他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想给出一点回应,说明他在听。   “分别的时候他们倒是挺有话讲的,我妈妈那天在飞机上还哭了,哭着摸我的头,跟我说,远,不要怪妈妈,妈妈很不容易。我问她,每个人的妈妈都不容易吗,她说是。我当时生气了,因为我觉得我都没有哭,她一哭,好像是我欺负她。我就把她的手拿开了,说,别人的妈妈不像你这样,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所以。”   所以后面是什么,徐远川没说。   沈光霁轻轻地回握了一下徐远川的手,安慰似的,吐出一句:“不怪你。”   他以为徐远川后面的话会是:所以妈妈才真的不要我,如果当初我没那么说...   实际上徐远川只是想:所以等我哭够了,就决定真的不要她。   徐远川松开沈光霁的手,给他按胳膊,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轻松。   他说:“老师,我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总惹你生气了。”   他转头,迎上沈光霁的目光,皱着眉苦笑,“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我都得自己决定,后来去北城了,有时两个弟弟的事情也要我决定,决定了我就执行,不需要向谁汇报,这么多年了,一直都这样,所以我有事儿不习惯提前告诉你,我现在懂了,以后我都告诉你。”   沈光霁哑着声音喊他:“徐远川。”   徐远川点头,“嗯。”   一点点鼻音,不明显。   沈光霁长叹口气,说:“难受。”   徐远川笑起来,“怎么又难受啦?”他偏着头,眼睛眯起来,“没事儿啊,明天睡醒就不难受了,一会儿抱着你睡,给你拍拍背。”   沈光霁受不住这种语气,无奈道:“你把我当小孩吗。”   徐远川却摇摇头,“我当然是希望你把我当小孩儿,想让你宠着我,但你好像不太会,教教你呗?”   那天他们很晚才睡,徐远川按过的地方酸胀感明显减退,沈光霁想让徐远川停下休息,徐远川却错开目光,故意忽视沈光霁朝他伸出的手。   他仍然坐在床边给沈光霁揉腿,眼睛弯弯的,酒窝也露出来一点点,很浅,揉了很久以后,突然说:“我那时候特别希望有人给我揉一揉。”   他问沈光霁:“老师,你觉得好些了吗?”   沈光霁知道了,徐远川是在救当年那个说梦话的小孩。   他闭了闭眼睛,仿佛真的看见一个卧病在床的孩子,缩成一团,睫毛湿润。   心疼得呼吸都不顺畅,好想安慰他、抱抱他。   他在脑海中把画面放大,看清后却发现床上的小孩不是九岁的徐远川,是年纪更小的自己。   安慰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咙口。   半晌,沈光霁拍拍徐远川的头,轻声道:“小远,生日快乐。”   一阵冗长的沉默过去,他听见徐远川笑了,“嘿嘿”一声,像个傻子。   没什么不好。   至少酒窝和从前一样明显了。 第37章   沈光霁在酒店住了三天,被徐远川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三天,以至于第四天去前台退房,退出了一种办理出院的错觉。   徐远川手机不在身上,沈光霁先送他回学校,再去还车。   原本想联系向恒拿了手机直接带徐远川一起回南城,徐远川不肯,神神秘秘说有件事情必须要先完成,沈光霁问不出是什么事,但徐远川再三保证一定会在十一假期结束之前回家,他只好一个人先走。   回家。   以前是沈光霁用这两个字骗徐远川,如今徐远川也学会用这两个字哄沈光霁了。   确实有用,沈光霁点头了。   徐远川的宿舍只剩他和接过沈光霁电话的室友B,室友C去外地真实习,室友A回家假实习,巴掌大的地方空出两个人的位置,正好够徐远川塞两个人台。   室友B以为徐远川在准备毕业作品,说他太卷了,这么快就开始。徐远川没解释,满心都在想沈光霁穿上之后的样子,到时候他要把照片印出来裱框,像多数夫妻都在卧室墙上挂婚纱照那样。   前提是沈光霁要答应他。   他认为沈光霁一定会答应的,每次沈光霁说“不”,只要他态度软一点求求沈光霁,沈光霁就会答应他的,一点底线都没有。以前大部分时候是自己先妥协,都没机会及时发现这一点。   月底陈风军训完开始放假,虽然他要为延迟的迎新晚会排练开场节目,但正好是国庆假期,大部分时间还是属于自己。而这点时间他除了犯相思病以外找不到事情做,于是经常给徐远川打电话,有时也打视频,每次都看到徐远川在焦头烂额。   作为一个刚军训完还没正经上过课的大学生,陈风还以为每个人的大学生活都会像徐远川一样忙,毕竟徐远川从大一忙到今天,可以说是从未停歇,他根本不知道现在一边跟他视频,一边两只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字的徐远川其实是在帮别人补作业。   两百一次。   电话还没打完就把邮件发送出去的徐远川合上电脑,笑眯眯想,好划算的。   但他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做这种事了,这个钱以后不赚也罢。   至于原因,还是沈光霁。   沈光霁回南城之前看似不经意地跟他聊到向恒,像警匪片里的警察一边慢悠悠稳当当地开车,一边从披着好人皮的反派嘴里套话一样,问:你跟向恒很熟吗?   徐远川本身就对沈光霁这个人全无防备,放松的状态已经到了假如沈光霁的真实身份是个隐藏在人群中的杀人魔,他都会在看见沈光霁亮出刀刃的时刻继续用沈光霁的手机斗地主,再或者仰起头,以更方便被切割的姿势向沈光霁献出自己的大动脉。于是乎,听到这么个一点血腥气都没有的问题,他当然是出掉手里的四个二,把地主打得措手不及,然后笑嘻嘻地回答说:完全不啊。   噢——   沈光霁当时听起来也不像质疑,只是“噢”完又问了一句:你们宿舍那天只有你一个人在?   徐远川开开心心领了加倍的欢乐豆,笑道:不是,还有...   说到一半,反应过来了。   呃...   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扭头瞥了一眼沈光霁的侧脸。   紧绷的嘴唇,显然不是很开心。   然后他选择避开了话题,问沈光霁: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每天在忙什么吗?岛屿老板说你要开工作室,我都计划好该怎么当一个好员工了,结果你搞那么神秘,我现在充分怀疑他是胡说的。   沈光霁却也问他:怎么计划的?   徐远川眯起眼睛笑:报个班考会计,学成以后表面上给你管账,背地里偷偷转进我自己卡里。   沈光霁有点无语:这种事有必要考证么。   徐远川笑着说:端正你的态度,我很缺钱的,发自内心这么打算。   —拿到钱以后呢。   —婚戒婚车婚房,挥霍完之后向你承认错误。   沈光霁说:那就这么办吧。   就是这句话,把徐远川本就在边缘的防线一下扯断了,他摸着下巴小声说:我那个...经常帮他写论文,画图什么的,都是算钱的,他知道给钱我就会来,所以直接找我,省事儿。   沈光霁恍然明白,当初徐远川某个专业课结课后,带他的老师为什么会说他“抄袭”了。   —坦白从宽啊,你别生气。   而这时徐远川又撇撇嘴,露出他天然无公害的可怜巴巴样子,道:艺术生在校期间开销多大别人不知道,你会不清楚吗?西大服设专业一年学费多少你就更了解了,我每天都要存到足够的钱,不然晚上睡觉都没底气合眼,原谅我吧,老师。   然而这次装委屈失败了,原因是徐远川也在话一说完就想到:他其实是想过问沈光霁借点钱的,但从没开过口,不但没开过口,还在身为同系老师的沈光霁眼皮子底下天天帮人画设计图、做衣服、写论文、参加竞赛。   应得的荣誉都成了别人的,没有人比沈光霁更熟悉这件事。   于是徐远川从市区到西大的路上一直在道歉,简直要把“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念成催眠咒语,沈光霁嫌他太烦,直接用一句“继续你的计划”把他的咒语掐断。   徐远川愣了好久,最后真的犹豫起了是线下报个班还是线上买个网课。   “网课吧。”电话这头的陈风建议。   徐远川只把故事讲了后半部分,以防教坏小孩,“说着玩儿的,现在暂时不考虑,他还没开始营业。”   陈风:“怎么了,缺什么证明吗?”   “不知道,他没说。”徐远川有点苦恼,“好像没打算让我参与。”   “希望你好好上学吧,你不是考研吗?”   徐远川扯出个笑,“考个屁,早没心思了。”   陈风的语气很明显是感到可惜,“可是你成绩那么好啊,本来你放弃东大就已经很遗憾了,要是考研能考回去,起码心里好受点儿吧,不然连我都觉得那什么,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意难平。”   徐远川却笑得更开心了,“没错没错,就是要这个效果。”   陈风没懂,“什么?”   徐远川不打算解释,把话题绕开了,“之后南城见吧,假如他那里缺模特,还能叫你来兼个职。”   后来的几天,徐远川闷头在寝室做衣服,饿了就点个外卖,没有一餐是在正常饭点吃的,但睡眠还是很规律,可能是受了沈光霁的影响,到点就困,大清早就自然醒。   室友跟他的作息正相反,白天睡,晚上起,刚好徐远川做衣服不会发出多大动静,相处起来意外的很和谐。   徐远川给沈光霁做了一条马面裙,纯黑色,侧边有一道褶里藏着金色的云纹,是他一点一点手工绣上去的。上身是一件盘扣黑衬衣,跟沈光霁以往的风格相差很大。   虽然他的出发点是“结婚照”,按说得做情侣装,然而他给自己设计的那套却是西服,除了下摆偏长,没有其它独特的设计,但多了条可拆卸的腰封,上面的金色刺绣跟沈光霁裙边上的一样。   宿舍里没有够亮的灯,徐远川又不想搬出去做,收工以后感觉眼睛都要瞎了,晚上睡前都在想,终于能找借口戴沈光霁的眼镜。   收拾完东西寄出去已经踩上了十一假期的尾巴,徐远川之前答应过沈光霁会在假期结束之前去南城,可现在没有能赶上时间的车了。   他只犹豫了大概不到三秒钟,买了恰好能守约的机票。   其实小时候是坐过飞机的,飞越八千多公里,跟妈妈一起来到这片常年被父母称之为故乡的国土,那时连目光都不躲闪,不论是面对神色悲伤的妈妈,还是窗外大片的云,只不过半途还是因为晕机反应难受到弄丢了一点勇敢,偷偷拽住了妈妈的衣角。   后来他就没有在那么高的地方见过云了,没有衣角可以给他拽。   至于沈光霁...沈光霁从未带他去过远方。   徐远川紧闭眼睛强忍气流颠簸时,恍然想起小时候坐的甚至不是经济舱,一瞬间心里产生出一点微妙的落差,想的倒不是如今的生活比不过当年,而是希望有朝一日不用一天到晚想着赚钱了,就带沈光霁飞往各个国境,看山看海看云,每次都要坐头等舱,不管沈光霁衣服多贵,拼命拽着他。   要是能一直躺在他怀里就更好了,拥抱永远能给人勇气,何况是区区高空而已。   从机场出来再打上车已经晚上八点多,路程大概还需要两个半小时。   徐远川在飞机上一口饭没吃,现在晕机反应还没消退,晕车反应就无缝衔接,他恨不得把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可惜被司机师傅发现了,毫不留情地给他把窗户关上了三分之一。   车只开到小区门口,徐远川下了车,怀里捧着东西,脚步跌跌撞撞,感觉自己差不多快化成一滩泥。他在心里默念几句“坚持、坚持,就快到了”,同时夹杂着一点问候天问候地问候不知谁家亲戚的口头语,一步一步挪到了沈光霁住的那栋楼。   出了电梯,人就像当场痊愈似的,除了他自己看不见的脸色苍白眼下乌青以外,精神可以说是还能再熬一个通宵。   可是沈光霁没开门。   敲了半天没有回应,他侧耳听,屋里的确没有半点动静。   徐远川脸僵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又忘了在出发前给沈光霁说一声。多年习惯到底是比自主思维更容易操控他的大脑,“以后我都告诉你”,这话是他自己说的,一转眼就被他自己忘了。   他连忙给沈光霁打电话,连说过无数次的道歉语录都在心里排好了先后顺序,想着一接通先告白再说对不起。   结果沈光霁挂断了。   他又接着打,然后再次被挂断。   这事常有,但徐远川看了眼手上的东西,很少见地感到失落。   沈光霁在约摸二十分钟以后给徐远川回了电话,声音很轻,带着一股总是消失不掉的疲惫,问他:“到南城了?”   徐远川的失落就此一扫而空,他盘腿坐在门边的地上,转头往紧闭的门锁看,准备迎接穿着家居睡衣,或许还架着一副眼镜的沈光霁。   “我到家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徐远川透过听筒,听见一点其它的声音,像是滚轮滚过地面,不远处有人压着嗓子说方言。   “你不在家?”徐远川问。   沈光霁答:“嗯,有事。”   “今晚还回来吗?”   “来不了,明天早上吧。”   徐远川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沈光霁更具体的解释,于是笑了笑,语气轻松道:“行,那我出去住一晚,你明天早上来接我。”   “再说吧。”   “再说个屁。”徐远川挂电话前留了最后一个字,“滚。”   满腔欣喜换了场遗憾,失落刚刚已经失落完了,抽干他的血他也凑不出更多的悲伤情绪,所以现在非常无语,除此之外还有点想吐,胃里不停翻涌,空荡荡的,吐不出东西。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电量,颜色转红宣示告急,正好人没力气了,干脆不着急走,头一歪,靠在被贴了两张急开锁广告的墙上休息。   手上还抱着他一路捧在手心没有放下过的东西。   一盏手工小夜灯,材料是他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沈光霁扔掉的水果盒子和青梅酒瓶,收集了很多很久,然后用碎片一点一点粘起来,堆出一艘多桅帆船的形状,通体透明,每块碎片都只有指甲盖大小,花费的精力跟他做衣服时的刺绣差不多。底座是木制的,中间留了一道窄缝,浅蓝色的光源就从这里来。玻璃和塑料都会反光,插上电后整艘小船都亮晶晶的,船帆上用的材料最多,映在墙上的影子就像时间流动静止在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不敢把夜灯和衣服放一起邮寄,怕快递给他碰坏了,毕竟这玩意的成本要不了几个钱,甚至是他偷偷捡来的垃圾做的,赔都赔不了。   小心翼翼捧了一路,想在开门的瞬间给沈光霁惊喜,没想到上帝忙着眷顾别人,没给他机会。   --------------------   闪现连更一下(1/4) 第38章   沈光霁这几天一直在医院。   唐颂妈妈意外摔倒,伤了腰, 唐颂不在国内,而沈光霁在南城,自然要承担起照顾人的任务。好在明天就能出院,沈光霁已经提前把东西收好了。   指针刚过晚上十一点,沈光霁在医院走廊回完电话,轻手轻脚走回病房,门一打开,发现唐颂妈妈还没睡,正把手机拿远了眯起眼睛看。   唐颂那边跟国内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这时候他那刚过中午十一点,按照他的生活作息,现在可能刚刚起床。   唐颂有时会在起床后给妈妈发消息,通常是在他有新作品之后,并不分享作品,只分享心情,比如给唐颂妈妈拍一拍他难得有闲心自己动手做了顿饭,然后唐颂妈妈就会像夸小孩一样夸已经三十多岁的他:宝贝真棒,看起来就非常美味,要是能多补充一点蛋白质会更健康。   她自己在家的时候,会用语音回复,沈光霁在身边的话,语音也好文字也好,她会拜托沈光霁来回复。至于原因,其一,是她不愿意戴老花眼镜,这件事会让她对时光与年岁产生无解的焦虑,其二,是她会把握每一个能让沈光霁和唐颂交流的机会。   就比如现在,唐颂妈妈听见沈光霁进门来的声音,笑着抬头,朝他招了招手,同时做出把手机递过去的姿势,说:“光霁,来看看小颂给我发了什么?”   沈光霁悄无声息地把眉头舒展开,嘴边微微勾起一点上扬的弧度,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接过手机,温声给她读唐颂的消息。   “我今天准备去滑雪,去了好多次,还是不会滑。”   “昨天邻居给我送了一大袋中国菜,说是从他华人朋友的菜地里偷的,让我抽空做给他尝尝,实际上我没有那么好的厨艺,我决定去认识一下他的华人朋友。”   “......”   “...你还好吗,光霁好吗?”   “注意休息,身体健康。”   实时聊天而已,文字内容却像在写信一样。   沈光霁抬头看唐颂妈妈,问她:“说不定已经准备出门滑雪了,还回复吗?”   唐颂妈妈笑着看沈光霁,“你就回那一句吧。”   沈光霁不用再问都知道,她指的是那句多余的“光霁好吗”。   “小颂经常问起你。”唐颂妈妈说:“你还好吗,光霁好吗,这简直是他的固定结束语。”   沈光霁心里想,那说明这就仅仅是一句固定结束语而已了,把它换成“拜拜、晚安”也是同一个意思,说不定唐颂根本没想问起,只是一个“你”字刚打出来,输入法的记忆系统就自动为他填上了后面的话。   那什么都不算,什么都不是。   他想。   也不知道这样的心理活动是在向谁解释。   他最后回了一句“玩得愉快”,唐颂妈妈没细看,接过手机放回了床头。   “早点休息吧,明天就出院了。”沈光霁起身,想给唐颂妈妈把靠在身后的枕头平放好。   唐颂妈妈却握住了沈光霁的手,温柔地抚摸他掌心干燥的皮肤。沈光霁掌心宽大、十指修长,但却很粗糙,跟唐颂截然不同。   她不喜欢。   “你爱小颂吗?”唐颂妈妈问。   这个问题太突然,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这样的疑问。   沈光霁下意识皱起眉,一个虚假的“爱”字卡在嘴边,难得没能把戏演完。   唐颂妈妈又问:“假如你们私下保持联系,这句光霁好吗,为什么会来问我呢?你们根本不联系,对吗?”   沈光霁说不出话来,或者说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沉默半天,最后说出口的只有:“您愿意听实话吗?”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安静到走廊的脚步声像做了放大处理。   直到第三次听见脚步声远去后,沈光霁看见唐颂妈妈艰难地摇了摇头。   “光霁,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我也是其中之一。”她叹了口气,抬手摸沈光霁不自觉皱起的眉心,“我很自私,让他幸福了,却对不起你。”   这话和沈光霁自小以来的观念相悖,他没明白。   给他吃给他穿、供他上学、培养他学美术,甚至出国留学,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做到这种地步不应该是自己感恩戴德吗?所以唐颂说什么他都答应,多过分的要求都不拒绝,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即便他那么不愿意。   这样想着,唐颂妈妈果然没办法抚平沈光霁的眉心了,她收回手,又一次把手机拿在手里,眯起眼睛,反复看和唐颂的聊天界面。   “你还好吗,光霁好吗?”   总是重复的话。   唤醒她许多往事。   她当年和唐颂父亲是开放婚姻,两个人自由恋爱,却互不干涉,结婚证领了,却没举办婚礼,直到唐颂出生,双方父母才第一次在病房会面,第二次是唐颂的满月酒,这也是最后一次。   唐颂父母在婚前就决定要一个孩子,不论男女,一个就好,不是为了家庭完整,而是需要一个新生命在他们老去以后替他们处理后事,这是经过双方商量后彼此认可的事,也是唯一的目的。   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打算的,可十月怀胎让唐颂妈妈对产房里那一团小小的生命产生了无法忽视的感情。   她对唐颂非常好,到了溺爱的程度,唐颂得个小感冒都像要了她的命,大概是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根本原因与爱无关,她想要弥补。而唐颂父亲跟她正相反,处处严苛,要求极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也齐全,只是都极端。   唐颂刚上小学那年,父母就分开住了,各自的生活习惯不同、饮食口味不同、工作性质不同,没有任何一点值得继续相处。归根结底,他们在一起的原因里,有过爱只占据一小部分,更多是因为双方家庭都是开放性婚姻,难得一见,错过就再难寻。   唐颂有时跟爸爸住,有时跟妈妈住,取决于当天放学谁来接他。小孩对此没有太多表示,反正父母都对他慷慨,想要的一切都能得到满足。   直到他再长大一点,才开始问爸爸:你带回家的人是我的新妈妈吗?   他班上单亲的同桌是这样告诉他的,说自己的爸爸给他找了个新妈妈,同桌担心新妈妈对他不好,为此每天都很难过。   爸爸告诉他不是,他没信,转头又去问妈妈:爸爸那里有新妈妈了,妈妈,你这里会不会有新爸爸?   这事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她也不会为感情难过,何况感情早就没了,扯张证,要个孩子,打发所有会过问这件事的有关的无关的人,病了有人照顾,老了有人送终,这才是理想未来。   但和唐颂的出生一样,这也只是原本的打算。   有了唐颂以后,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她起草了一份文件,跟唐颂父亲协议离婚。后来唐颂几乎不怎么去父亲家里了,大多时候是妈妈过来接他,父亲偶尔也会来,对待他的方式未曾改变,对他而言,这跟以往的生活其实差别不大。   等唐颂再稍微大了一点,会主动问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就全部如实相告,给唐颂解释他们的婚姻性质以及离婚原因,只保留了他为何降生于世。她说,尽管自己不后悔做出这样的选择,但还是希望等唐颂长大了,能找到一个携手一生的伴侣。   “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这样的环境一定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不开心,我很懊恼,身为母亲,竟然没办法让自己的孩子开心。”唐颂妈妈看着沈光霁,这次倒轮到她皱起眉,“我太习惯所有事情都尽全力满足他了,所以从小到大,总是刻意让自己忽略你的感受,光霁,我很对不起你。”   而沈光霁还是没明白,到底有哪里值得对不起。   除此之外,也不觉得这样的环境有多大的问题,该反思的难道不是他们各自错误的教育方式吗?   可这话他没有立场说。   “您的意思是,他现在的感情和您当初一样吗?”沈光霁于是转移话题。   唐颂妈妈顿了顿,道:“你看,你说的是他的感情,而不是你们的感情。”   沈光霁沉默了,低着头,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屏幕。   他在想,唐颂的演技的确比他精湛,这么多年了,在母亲眼里竟然只是个被宠坏的同时又不愿意让父母担心的孩子,幼稚与懂事并存,没有一个贬义词。   唐颂明明是个疯子。   “你们的感情也只是个形式,对吗?”唐颂妈妈问:“他是为了让我放心,因为我说过希望他能有相伴一生的爱人?”   沈光霁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他不说话,唐颂妈妈就当他默认了,“我应该早点跟你确认的,可有的时候,他表现得非常爱你,而我也很愿意看到你们在一起。”   她摸摸沈光霁的头发,柔声问:“他在国外,有什么事又总是瞒着我,但现在你就在身边,你告诉我,你有自己喜欢的人了吗?光霁。”   不知道为什么,沈光霁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画面,是徐远川从教师宿舍二楼的窗口摔下去。一个瞬间而已,就像心跳漏了一拍。   “有。”   沈光霁这次选择承认,“您见过他。”   沈光霁赶到家已经凌晨一点。从医院出来时给徐远川打过电话,响了两声就挂断了,再打就持续提示关机,他只好先回来看看。   以他对徐远川的了解,大概是能在家门口看到这个人的。   事实证明没错,电梯门“叮”的一声在九楼打开,他迈出两步,看见徐远川盘腿坐在地上,怀里捧着个晶莹剔透的东西,人没睡着,也兴许是听见声音就醒了,正仰头跟沈光霁对视,眼里仿佛装着一片平净的湖。   接着徐远川站起来,仍然护着手里的东西,没问沈光霁怎么这时候回来,也不问他回来之前在什么地方,笑容依旧纯粹,还向他鞠个躬,用藏不住困倦的声音努力打起精神说:“起立,老——师——好。”   沈光霁打开门,想把人拉进去,徐远川却后退半步,不让沈光霁握他的胳膊。   “别。”他说:“捧着宝贝呢。”   沈光霁没说什么,进屋把灯打开,等徐远川也进来把鞋一蹬进了屋,才把门关上,把鞋放好,跟着慢吞吞走进去。   徐远川把台灯放在主卧的床头柜上,上面有一本沈光霁的速写本,徐远川好像见过它好多次了,一如既往地没在意,把它放进了抽屉里,让夜灯替代它的位置。   他把插头插上,开关打开,又把房间的灯关了,淡蓝色的光顿时变得清澈明显,细碎的光影洒在墙上,像波澜静止的海平面。   宿舍墙上贴满了海报,又没有面积稍微大一点的空白墙面,他一直没机会完整验收自己的劳动成果,这次终于看仔细了,效果比想象中好得多。   徐远川兴奋极了,飞快跑到客厅牵沈光霁的手,牵着他跑进房间,说:“你看!”   沈光霁的视线从床头柜的光源,移动到房间被淡蓝色光源深深浅浅覆盖着的墙面,最后停在徐远川漂亮的酒窝上。   他看起来很高兴,仿佛真的送了沈光霁一片海。   “我特意赶在约定的时间来,你倒好啊,推迟一天来见我。”话虽这么说,脸上的笑容却没减少,拉着沈光霁走近,让沈光霁的手碰到夜灯,“一路太颠簸了吧,我来给你送艘小船。”   沈光霁只是盯着他看。   徐远川笑不动了,嘴角垂下来,酒窝也消失了,“前两天看了宋哥的新电影,他说这句台词的时候那么感人,怎么我说就跟傻逼似的。没意思,今天不想理你。”   沈光霁想,徐远川之前说过,希望每一句话都能得到回应,他当时没给答案,但默认也算答应。   事事要有回应。   他在心里重复着,单手揽过徐远川的腰,低头跟他接吻。   他实在不是个温柔的人,徐远川也知道,只有拥抱和亲吻能让他跟这两个字别扭又真切地紧密联系。   于是徐远川又不受控制地睫毛颤动,从脸颊红到耳后,说话都像咬着舌头。   多少年都改不掉的坏毛病。   “我收,收回最后一句...要理你,一直理你,我爱你。”   --------------------   (2/4) 第39章   徐远川个子不算小,净身高抹去后面小数点也有177,只是五官看起来太显稚嫩,脸又只有巴掌大,经常给沈光霁一种掐着徐远川的后颈就能把他整个人提溜起来的错觉,就像拎起一只小狗。   何况徐远川某些时刻实在太乖,沈光霁尤其没法抗拒那双接吻时贴在他胸口的手。指腹柔软,像要把他推开,却又从不用力,离他的心跳那么近,仿佛偷偷传达爱意的桥梁。吻到浓时,手指就会微微曲起,一点一点蜷缩,直到失去力气自然垂落,再在半途把沈光霁的腰当救命稻草紧紧抱住。   通常在这种时候,沈光霁会把他抱起来,面对面相贴,两颗心脏一上一下,跳动的频率逐渐相似。   “怎么又回来啦,万一我去酒店住了,你也直接回来吗?”徐远川现在才想起来问。   沈光霁把他抱进浴室,放在淋浴间的地上,打开花洒,水落下的同时脱了他的衣服。   “给你打了电话。”   “原来是你打的,我当时睡着了,感觉手机振动就醒了,可是没来得及看是谁,它就没电自动关机。”徐远川看沈光霁挤了一手沐浴露,像要给他洗澡,他也跟着挤了一点,在手掌上搓泡沫玩,丝毫没注意沈光霁迅速冷下来的目光。   沈光霁很不满意他的回答。   “原来是你打的”,说出口时的确一副“原来如此”的顿悟语气,说明能猜测的对象不止一个,而沈光霁显然也没有被他放在有可能性的第一位。   “不过醒来以后就睡不着了。”徐远川对着沈光霁脸上吹泡泡,“可能是想你想的。”   话一说完,发现沈光霁似乎不是要给他洗澡,那双沾满沐浴露的手粗暴地探向他身后,他被迫扑进沈光霁怀里,感受到跟接吻时的温柔截然相反的凶狠。   “轻一点儿吧,老师。”徐远川一如既往地不躲,侧脸贴在沈光霁颈窝,闻到一股不属于家里沐浴露的味道,有点像消毒水,这让他突然紧绷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了,当做什么都没察觉,只是沈光霁带来的自然反应。   “你欢迎我来吗?”他问:“老师,你想我吗?”   回答不了的话,沈光霁就低头吻他。   欢迎,也想。   他说不出口。   仿佛回到刚出国那年,身边的人大多金发碧眼,他性格沉闷,那时还没学会如何“交朋友”,甚至不敢主动跟另外的华人留学生交流。后来他们很快融入成一个小群体,沈光霁因为话太少,且总是皱眉,被他们打上“不好接触”的标签,也被排除在群体之外。于是他只能说英文,时间长了,他跟谁都说英文,哪怕面前的人是黄皮肤,且对方用中文跟他对话,他也只用英文回答,时间越久,越改不了口。   快毕业的时候,他在图书馆极有缘地遇见了一位同乡,本就是大学生有如海里捞金一般少见的穷困地区,如此小概率,同乡激动得英文也好普通话也好都抛到一边,跟他讲刻在血液里根本忘不掉的方言。但他说不出口,所有的话到嘴边都会自动又被迫地转换成英文。   实际上他并没有多喜欢英文,也不觉得自己的口语有时时刻刻拿出来展示的资本,只是非常单纯且痛苦地说不出口。就像小时候妈妈告诉他遇见邻居要叫叔叔阿姨,他也从来没有叫出口。不是不想,死活都不敢。   他的勇气只够用来在陌路人面前戴一副假面,不够用来对亲近的人说谢谢和抱歉,活到三十多岁,经历过生离死别,仍没有一丝长进。   徐远川似乎已经改变他很多了,至少他现在不会一听到这类问题就因胆怯而暴怒或者直接转身走,他学会了给徐远川一个吻。   花洒一直开着,水温没有很热,适合夏天。   温水打湿了徐远川的头发,他紧紧贴在沈光霁胸前,身上的水同样沾湿了沈光霁的衬衣。   沈光霁难得耐心很足,扩张做了很久,徐远川仰头看他,他就低头吻他,眉心、鼻尖、嘴唇,每一个吻都温柔。   吻落在徐远川耳垂上时,滚烫的气息让他下意识往后缩,他推着沈光霁的胸口,小声道:“可以了...老师。”   “可以什么?”沈光霁问。   徐远川瞪他一眼,还停在身体里的手指立即动了动,往那块敏感的凸起上碰。   “嗯...”徐远川腿一软,双手扶住沈光霁的肩膀,乖乖回答:“可以进来了。”   “听不懂。”沈光霁不为所动,“说清楚。”   徐远川在心里默默送出一长串问候,表面上仍然垂着脑袋,一副不知道哪里做错事的无辜样子,“要你插进来,老师...操我,现在。”   沈光霁推着徐远川转过去,按着他的后颈让他俯身,徐远川被迫扶着冰冷的瓷砖墙面,整个人快折叠出九十度,花洒的温水也更大面积地淋在他身上,从那对漂亮的蝴蝶骨划进凹陷的脊柱沟,顺延而下,像一条澄澈的溪流。   而沈光霁分开他的双腿进入他,溪流的尽头就从他们紧密相连的地方一点一点被带进他炽热隐秘的身体里。   徐远川还是更习惯在床上,是疼是爽都可以紧抓着床单,多少能替他分担一些,砖墙他可抓不动,墙面手心都是水,好几次的猛烈撞击都让他差点扶不住。   “老师...沈光霁!”   越来越猛烈的顶撞激得他又下意识蜷起手指,徐远川控制不住仰起头,但这个姿势仰头也没办法亲吻沈光霁,他不喜欢,觉得难受,忍不住反过一只手,湿哒哒的掌心贴在沈光霁腿上,“太,太深了,轻,轻一...嗯...”   试图用那只颤抖的手把沈光霁推后一点,可使不上劲,很快就滑下去,但他没放弃,又再次抬起来,好像真以为能推动似的。   “乖一点。”沈光霁听起来心情很好,连用词都比以往像情人,“听话,手拿开。”   徐远川摇头,含糊不清地说拒绝的话——沈光霁猜的,实际上说的什么根本听不清楚,断断续续,碎得像房间墙面淡蓝色的光。   于是沈光霁拽起那只不安分的手,往后一拉,借着这个动作顶到更深,意料之中地换来一句徐远川夹着哭腔的呻吟。   “现在学乖了吗?”沈光霁松手,照旧用最简单的词汇下达指令,“拿开。”   徐远川只好收回手,头也跟着垂得更低了。   透过水声,沈光霁听见他在“呜呜呜”地哭。   真是没办法。   沈光霁把人抱起来,湿漉漉的,就这么抱回房间放在床上,不给他喘息和清醒的时间,抬起他的双腿,又一次毫不留情地贯穿。   没有捆住他的双手,也没有蒙上他的眼睛,徐远川紧攥着床单,努力看清面向他的沈光霁。   “我爱你...”   这话一看见沈光霁就想说,顾不上场合,像感冒之后要咳嗽一样忍不住。   沈光霁抬手拍拍徐远川的脸,直视那双湿润的眼睛,问他:“又哭,哭什么。”   “生理反应...你也,嗯...你也管?”徐远川这么说着,眼泪掉得更凶了,“你每次...都让我疼。”   “只有疼吗。”   “也不是...”徐远川抬手勾住沈光霁的脖子,腿也跟着缠上沈光霁的腰,虽然惹得沈光霁完全不收力气地给他屁股两巴掌,但还是不想松开,紧紧贴住他,说:“疼...也快乐,我喜欢...喜欢跟你做,老师,你也很爱我吧?”   语气那么明显,是个疑问句。   要用亲吻来回应吗?可今天的吻已经够多了。   沈光霁没犹豫太久,他低头,咬在徐远川锁骨的那条锁链上。   提醒他,锁住他。   绝对不会放开他。   这个澡算是白洗,最后沈光霁还是得抱着迷迷糊糊的徐远川再去冲一个。   没用浴缸,就在花洒下冲,徐远川腿还是软的,尤其是沈光霁的手指又插进他饱受摧残的后穴,给他清理里面精液的时候。   这样实在太亲密了,一不小心又会把火点燃,徐远川想了想,决定说点什么,别让这个空间里除了水声就是沈光霁的心跳,这样会更忍不住去想沈光霁的手指正在他的哪处地方。   “我没不乖。”他说。   沈光霁露出一个疑问的眼神。   徐远川甚至想对沈光霁翻个白眼,好歹是忍住了,“我说我没不乖...第一遍没听清你说什么。”   这是实话,当时意识被痛感和快感同时占据,仿佛踩在云上,沈光霁短暂的“惩罚”之后他才恍惚回过神来,这才不得不确定沈光霁的“拿开”大概说了不止一次。   沈光霁沉默着,在好奇徐远川为什么特意解释这个,还瞪起一双显然已经困到随时要合上的眼睛,问他:“你不信?”   沈光霁有点无奈,“没有。”   “你最好是。”徐远川说。   说完又接着问:“送你的小船喜欢吗?”   沈光霁把花洒关了,拿大浴巾把徐远川包起来,抱着他坐在洗手台上,插上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但没说话。   然而徐远川在他舒展的眉心上找到了答案,“喜欢就好。”   吹风机的声音不小,徐远川怕沈光霁听不清他说话,稍微把声音放大了些,尽管刚才被沈光霁欺负得有点沙哑,“我知道你不怎么喝酒,你扔掉的酒瓶太少了,大部分材料是你那些贵得要死的进口蓝莓盒子。”   诉苦似的,说个没完,“太薄了,你都想象不到我要捡多少!还好你真的很喜欢蓝莓,我天天守着你楼下的垃圾桶,隔几天就能捡一个,但是你后来为什么不爱吃了?冰箱里每次都只有苹...”   话音和吹风机都中止在这里。   徐远川愣愣地看向沈光霁,记忆中的画面仿佛在眼前浮现。   某个炎热的夏天,他第一次住进那间简陋的教师宿舍,窗外光线刺眼,树叶摇晃。   他给沈光霁装了一篮冒着冷气的荔枝。   —给,夏天的续命神器。   —你爱吃荔枝?   —听我弟弟说的,冬天要吃车厘子,夏天要吃荔枝,否则等于白活。   —那你爱吃什么?   —苹果。   --------------------   (3/4) 第40章   折腾到半夜,隔天沈光霁还是大清早就醒了,摸摸身边人的脸,裹着一身疲倦起了床。   刚坐起来,徐远川也揉揉眼睛醒了,顺手抓住一截他的睡衣,问:“上厕所?我也去。”   沈光霁无奈,拿开他的手,说:“我出去一趟。”   徐远川立即把眼睛睁大了,没直接说“有事”或者“工作”,他敏感地猜测,应该是私事,“干什么去?”   沈光霁只犹豫了一个看见徐远川眨眼的瞬间,“唐颂妈妈出院,送她回家。”   需要沈光霁去,唐颂显然没回国。   徐远川也掀开被子坐起来,“我也去,管她是因为什么住院了,刚出院应该挺虚弱吧,你们需要一个牛逼的厨师。”   “家里请了...”   “我要去。”徐远川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着沈光霁,“谁知道她又要在你面前提多少次你跟唐颂的感人爱情,啧,我就不乐意让你听,她要当着我的面还说我就要装可怜了,看她说不说得下去。”   沈光霁看了一眼徐远川脖子上的痕迹,这次犹豫的时间很长,每一秒都在折磨徐远川的耐心。   “我跟他没有过爱情。”沈光霁最后只说了这一句。   徐远川笑起来,知道这是可以去的意思了,一边光脚“噔噔噔”地跑进卫生间,一边回头朝他道:“我不信你,三十多岁有个前任怎么了?爱过还死不承认才他妈是渣男!”   话一说完,飞快反锁上门,把脸色骤然阴沉的沈光霁隔绝在外。   洗漱完了,卫生间的门拉开一条缝,等了一会儿,缝又再大了一点,从里面钻出颗脑袋。   没看见沈光霁。   徐远川推开门,静悄悄往外走,一脚就踩上了放在门外地上的拖鞋。   “......”   徐远川对沈光霁的爱向来是满分的,哪怕在沈光霁让他失望的时候,假如分值是游戏血条,他现在大概装上了外挂,即便今天要遭受万箭穿心,都一定能满血抵御了。   沈光霁也刚洗漱好,正从客卫出来,身上穿着宽松的长袖白T,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擦头发擦得很随意。   他的头发有点自然卷,被水打湿了也能看出来,徐远川“啧”了一声,心里像被羽毛挠了一下。   眼看沈光霁要进厨房,徐远川连忙上前抢先一步,嫌弃地回头看沈光霁一眼,“不想吃你那贵族人民的饿死鬼早餐,放着我来。”   沈光霁没说什么,原地转个身,回浴室吹头发。   徐远川有一段时间没进这个厨房了,打开冰箱想看有什么食材,发现里面摆着几颗又大又红的苹果,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决定以后每次出去逛超市,都要给沈光霁买一盒蓝莓。   去医院的路上,徐远川被陈风的消息刷屏了。   陈风前几天刚跟他的“神”同居,虽然不是恋爱关系,对方也根本不知道他偷藏多年的暗恋,但他的兴奋程度堪比徐远川第一次跟沈光霁上床。   陈风当时不赞同这个形容,说现在就有那么严重的话,真做了可怎么办啊!徐远川忍住了吐槽,毕竟难得见陈风乐观一次,还直接乐观到认为以后迟早会做。   然而陈风今天并不是来汇报他的攻略进度的,只是单纯把徐远川的聊天框当备忘录,记录他暗恋对象的生活喜好和习惯。   徐远川觉得无语又好笑,沈光霁伸过来一只手拿走他的手机,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笑出了声。   “好好开车,不要三心二意。”话是这么说,徐远川也没去把手机拿回来,解释道:“我在看陈风的美好恋爱生活,他在给我文字直播。”   说着又笑起来,“其实我的恋爱生活也很美好,可以跟他battle。”   沈光霁把手机扔了回去。   徐远川揉揉被砸得有点疼的肚皮,无奈道:“不可以家暴,老师,你现在的人设是很爱我,好男人不打老公。”   沈光霁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   徐远川立即改口,“好老公不打老婆。”   他向来想到什么说什么,脱口而出了,听众的感受与他无关,于是继续低头跟陈风聊天,语气十分自然,“他晚上也去宜家,介绍他给你认识...”   尾音停顿了一下,沈光霁也不由得看过来。   徐远川抬手摸摸他的发尾,说:“今天这么刚好吗?一早一晚,一起去见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徐远川的好心情没维持太久,沈光霁去给唐颂妈妈办手续,让徐远川待在病房里。   徐远川记得上一次见唐颂妈妈还是除夕,他当时配合沈光霁,在唐颂母子面前装斯文小孩,礼貌又惹人心疼。   按理来说这次也得接着装,否则之前的戏就白演,可徐远川听着唐颂妈妈温声细语说唐颂也许要回来,又憋不出什么斯文话了。   干脆不说。   “我知道光霁喜欢的是你。”   然而唐颂妈妈的下一句接得让徐远川猝不及防。   “啊?”他发自内心感到疑问,甚至非常震惊。   徐远川一直以来都会故意在沈光霁面前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以前是为了催眠自己并且成心逗他,后来是略带犹豫地想“好像这样认为也没错”。   但唐颂妈妈不应该知道。   尽管这也只是“按理来说”。   “您…”徐远川发出一个字音,后面的话卡在嗓子眼。   ——您不是知道沈老师在跟唐颂谈恋爱吗?   这种话还是让它只存在于“按理”里面吧,真要从他的嘴里问出口了,他会恨不得去做洗脑手术。   “孩子,你还小,你的感情还很纯粹,但他们已经不是头脑发热的年纪了。”   唐颂妈妈笑着看向徐远川,眼里却又像在难过。她说:“所以光霁在明知自己有了小颂的情况下,向我承认喜欢你,我认为他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   徐远川感觉自己被雷劈了,浑身过电,转头望向窗外,万里无云,十月份了,竟然还燥热到走在路上能被烤化。   “有但是吗?”徐远川问得有点小心翼翼。   “抱歉,有。”唐颂妈妈脸上的笑没收敛,声音依旧温柔,“这是你们之间的感情,需要你们自己处理,我是个外人,原本不应该干涉,但...作为小颂的妈妈,我希望他不要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就稀里糊涂被分了手。”   这个“但是”让徐远川有点苦恼,但不过分,合情合理。   “那您和沈老师说过吗?”他问。   唐颂妈妈点点头,“小颂回来后会联系他,到时不论你们怎么决定,我都支持。小颂和光霁都是我的孩子,能走到一起当然好,如果缘分不够,那我也不能委屈了光霁。”   徐远川想,不都说孩子的性格必定从父母身上继承吗,怎么儿子是恶鬼,妈妈倒像天使。   徐远川从不用善意揣测别人。   他露出两颗深陷的酒窝,笑着眯了眯眼睛。   恶鬼既然名副其实,那天使一定有问题。想让他现在就感谢天感谢地,那不可能。   送唐颂妈妈到家,沈光霁和徐远川又一起出门买了点菜和水果,只不过最后还是没让徐远川做上饭,唐颂妈妈答应着今天不叫阿姨来了,两人一出门,她还是给阿姨打了电话,说徐远川是客人,哪有客人下厨的道理。   徐远川也不坚持,看着满桌他猜测大概都是唐颂爱吃的菜,想着晚上要请沈光霁吃顿好的。   “好的”指合沈光霁胃口,跟丰盛与否没有关系。   结果唐颂妈妈没让他们走。   在容易犯困的下午,她耽误了徐远川躺在沈光霁怀里午睡的计划,以一个家长的身份,说想跟徐远川聊聊天。   如果换成是别人,徐远川不想聊的话会直接走,他自知性格一般,总被人背后指着骂,不差这一两个,但面前的人是唐颂妈妈,沈光霁似乎很尊敬她,不给沈光霁面子,怕到手的爱又被收走。于是他安安静静坐着,妄想用手指把腿边这块沙发皮抠烂。   沈光霁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心中叹了口气,握住了那只即将留下罪证的手,宽大的掌心贴着单薄的手背,温度都是一样的。   徐远川先是感到幸福,随即留意到唐颂妈妈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那一个瞬间过去,他的幸福里就好像掺杂进了多余的东西。   说不上来,总之是不祥的预感,也许因为沈光霁的爱来得太突然,必定会带来一场灾难。   唐颂妈妈跟他聊唐颂是如何爱上沈光霁的,说他们当年为了记录那份青涩的爱,拍了一部纪录片,里面包含他们排除万难在一起的过程,取景地点就是他们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影片她这里没有,但沈光霁和唐颂都有保存,如果徐远川想看,回去以后可以让沈光霁找来播放。房子至今没有重新装修,家具的位置都没有丝毫改变,发生在过去的每一帧画面都能在当下找到曾经存在的痕迹。   她问:“很有意义吧?”   要不是感受到沈光霁把他的手用力握紧,徐远川都要控制不住笑出声了,心想果然啊,他还想着总有一天会发现天使是披着假翅膀的恶魔,揭穿计策都没准备好,黑色羽毛就先飘落了。   “爱过的证明?”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单纯无害,“那真的很有意义。”说着回头朝沈光霁眨眨眼睛,“以后我们也拍,纪录片就不要了,我们拍Vlog,每天都拍,哪天吵架了就拿出来看看。”   “光霁。”唐颂妈妈看着那两只交叠的手,眼尾的纹路被笑容牵起,“等小颂回来,你们好好谈一谈,我相信你们会处理好的,但是在那之前,拜托你,先让我继续把你当成小颂的爱人,好吗?”   如徐远川所料,沈光霁把手拿开了,手背顿时盖上一层室内的空调冷气。   他不再转头看沈光霁了,脸上的酒窝由深转浅。   他想,他的沈老师实在太自相矛盾了,做过那么多伤害他的事,偏执又霸道,明明一点道理都不讲,偏偏是全世界最容易被道德绑架的人。   从这个让人呕吐的环境中离开以后,徐远川坐进车里,系上安全带,盯着自己的鞋发呆。   没有要请沈光霁吃饭的念头了,同时希望蓝莓这种水果永远消失。   他当然知道汹涌而来的暴躁情绪不能全都怪在沈光霁头上,姓唐的两个人才是罪魁祸首,可这不是他一直以来的观念。   他想的是,姓唐的跟他有个鸡毛关系,但凡沈光霁偏心他一次,但凡一次,从他第一次见到唐颂以来,所有的不愉快都不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   徐远川很少有心情低落的时候,他的难过沉默无声,于是沈光霁看见抿着唇的徐远川,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张了张嘴,徐远川的声音却先响起了。   “你真该感谢早上那双拖鞋。”他说:“不然我就等你开到最快的时候跳车,最好当场死了,晚上变鬼给你托梦,问你他妈的有没有学会珍惜眼前人。”   徐远川难得沉默那么久,显然是心情差到了极点。   偏偏晚上一偶遇陈风眼睛就亮了,大老远喊陈风的小名,跑过去像逗小孩似的逗这个比他还要高大的弟弟,身上没有一丝沉闷的影子。   沈光霁在身后看着,那些被抛开的沉默似乎叠加在了他身上。   陈风不止和他的暗恋对象一起来,郑贤礼他们乐队的人也在,陈风显然已经融入了这个集体,大家都叫他“弟弟”,爱摸他的头,给他挑要买的东西,不用他负责推车。   于是陈风脚步慢下来,跟徐远川走在一起,偷偷问身后的人是不是他每天挂在嘴边的沈老师。   “嗯。”徐远川笑着问:“好看吗?”   “好看,不过他怎么这个天还穿外套?南城的十月竟然三十六度,真的恐怖。”   “紫外线过敏。”徐远川说:“天生顾门面的,脸上屁事儿没有。”   他想,这个理由应该可以帮沈光霁瞒一辈子吧。   即便他不知道那些疤痕的故事,沈光霁甚至至今都没有让他看过,他曾在月光下窥见的那一点也只是秘密而已。   徐远川觉得爱这个东西真是神奇,从小到大没有人教过他要为别人考虑,他也向来只考虑自己,结果一到沈光霁这里,全都不作数。   两个人都兴致不高的缘故,没买多少东西,沈光霁提着个半大的袋子,跟徐远川中间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   地下车库空气冰冷,沈光霁穿着外套刚好,这种时候他原本可以把外套给徐远川的,实际上他也很想这么做,但用徐远川的话来说,没有行动的想法都是放狗屁。   空想没有意义,他只好快步走到车边,给徐远川打开副驾的门。   车开出地下室,重新接触闷热的干燥地面,徐远川自言自语似的望着窗外说:“道歉,你道歉我就不生气了。”   沈光霁心里清楚,其实他开口说话就已经是不想生气的表现。   “你从来不道歉。”徐远川说:“在你用行动弥补之前说一句对不起不是应该的吗?这三个字又不是免死金牌,本身说了之后就是要用行动弥补的,你总是有意省略它。”   说着转过头来瞪着沈光霁,“真不礼貌啊,你不说我怎么接下一句。”   沈光霁踩着送到脚边的台阶问他:“下一句是什么。”   徐远川说:“我原谅你。”   “你现在说了。”   徐远川忍住骂脏话的冲动,收回目光,自己调节情绪,“那你最好在心里对我道过歉了。”   沈光霁应了一声,“嗯。”   “嗯,你就会嗯,说对不起了吗,还是又去向你的上帝祈祷了。”   差点又一个“嗯”字脱口而出,沈光霁把它咽下去,改口道:“我求他帮我,让你消消气。”   “操...”徐远川很没骨气地打算翻篇了,“他真行啊,本事挺大。”   车开过市区的繁华路段,徐远川突然打开手机的摄像功能,镜头从窗外的霓虹灯,移动到沈光霁被灯照亮的侧脸。   沈光霁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拍Vlog,记录爱,说好的,我可不是开玩笑。”   沈光霁稍微侧了侧头,注意力更多还是在拥挤的路上,“记录什么?”   徐远川有问有答,“记录你现在看起来认为我很没劲的样子。”   沈光霁不禁皱眉,“没有那样以为。”   “那你抗拒什么?”   没等到回答,沈光霁的手机响了。   沈光霁在开车,低头一看是唐颂的名字,想直接挂断。在那之前手机却被徐远川拿起来了,让他专心看路。   徐远川按了接听,打开免提,手机就放在两人中间。   他们都不可避免地听见唐颂雀跃的语气,满怀快乐,大声说:“嗨!我亲爱的宝贝,漂洋过海来见你了,值不值得打个分手炮?”   沈光霁以为徐远川会替他回答,拿他擅长的话,或者直接说“去死”。   可徐远川只是把他的手机关机了,同时结束了自己手机的拍摄。   他把这段影像删除了,因为收尾是由唐颂的声音进行的。   繁华路段走到头,老街区的人很少,树影留在徐远川脸上,所有情绪都遮盖了。   沈光霁只听见他说,“我还以为今天会是好日子。”   --------------------   (4/4)下次见 第41章   徐远川到家才发现脖子上的星星点点。   沈光霁每次留下的印记都很深,两三天后深紫色才会渐渐晕开,边缘淡成一片浅色的青,中间还是紫红的,轻易退不掉,跟他不小心撞到桌角慢慢等痊愈的过程差不了多少。   一觉醒来正是颜色最重的时候,然而昨晚那些灼热的吻早就没有痛觉了,徐远川出门前心不在焉,根本没留意。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也难怪唐颂妈妈会按捺不住。   他想,她大概认定了他才是所谓的第三者,不但插足她宝贝儿子的美好爱情,还大张旗鼓地坐在她的家里,身上带着前一晚欢爱的痕迹,手还被她宝贝儿子的男朋友安慰性地握着。   对此徐远川没什么好评价的。   在唐颂妈妈眼里,唐颂跟沈光霁本就在一起很多年,徐远川的出现才是突然。他甚至觉得,除夕夜在唐颂妈妈那里得到的关心都很真实,只不过现在牵扯到唐颂了,所有的一切就必须重新洗牌,徐远川不再是一个过年都无家可归的穷学生,他只能是沈光霁在这段异国恋里的出轨对象。   站在唐颂妈妈的立场上,没法纠错,把沈光霁和徐远川捆在一起痛打一顿再赶出家门都正常,她毕竟不知情,某种意义上,用“受害者家属”来形容都不为过。   道理是这个道理,徐远川明白,但心理活动仍然只需一句话概括:她什么立场,关老子屁事。   手机在洗手台上振动,徐远川瞥了一眼,是物流消息,提示南城转运中心已收入,那么明天就该派件了。   他锁上屏幕,仿佛刚才的弹窗是条垃圾广告。   把水关掉,他拿着一颗洗干净的苹果从卫生间出来,无视坐在沙发上画画的沈光霁,径直走进客卧。   本来打算用投影仪看个电影,一进屋就暗道失策。客卧的床上几件套全洗了,被褥和枕头早晨拿出去晒,现在还晾在阳台上,那么大张床,干净得徐远川都不想坐上去。   他于是走回客厅,停在沈光霁面前,两根手指拈起沈光霁的速写本,往沙发上一扔。   沈光霁脸色不太好。徐远川手上的水珠印在纸上了,模糊了画中人那双乌黑的眼睛。   “诶。”徐远川的语气跟沈光霁的脸色一样冷,“拿你那小电影给我看看。”   “什么?”沈光霁问。   “别装傻。”徐远川又伸手把沈光霁的眼镜摘了,转个方向,架在自己鼻梁上,“你跟唐颂爱的证明,我看看。”   “没有爱。”第无数次重申这句话后,沈光霁说:“我没存。”   “唐颂妈妈说你存了,你骗她啊。”   “没有,她只是以为我会存。”   徐远川咬下一口苹果,用力嚼啊嚼,沈光霁就这么盯着他看,盯到他咽下去。正想说句话,徐远川又咬下一大口,脆出了一个平整的横切面。然后转身回了客卧,没给沈光霁说话的机会,头也不回,进屋还把门反锁了。   徐远川坐在光秃秃的床垫上看宋朝闻前两年拍的电影——他翻遍了沈光霁的硬盘,国外的不想看,国内的几乎全是文艺片,有文艺片的地方多半要出现宋朝闻。   陈风和陆清是真心喜欢宋朝闻的电影,电影院看两三次次,线上还会重刷,徐远川跟他们相反,他不喜欢情绪往内收的作品,连台词都是隐晦的,想表达什么感情还得从细节分析,他每次买那张电影票仅仅是为了给宋朝闻捧场。   所以看到一半他就睡着了,意识模糊前听到的最后一句台词是:你知道你对我不好吗?   真耳熟。   他想,像他无数次从喉咙口咽下去的话。   排完最后一条线,沈光霁放下速写本,拿钥匙把客卧的门打开,一走近就看见徐远川缩在床角。   他忍不住皱眉。   明知道没被子,空调温度开那么低。   床头柜上还放了颗苹果核。   眼镜没有挂在脸上了,不知道为什么,牢牢捏在手心。   沈光霁把人轻轻抱起来,怀里的人没醒,柔软的脸颊在他颈窝蹭了一下,像落下一片羽毛。   于是隔天徐远川一觉睡醒,第一眼就看到他送给沈光霁的帆船灯,而身后温度滚烫,是被沈光霁拥抱着。   昨晚显然是被沈光霁抱回来的,但他还没消气,坚持认定是自己梦游走回来的。   然而等困意散去,他盯着那艘小帆船,心里又默默挣扎了一会儿。挣扎完默念了三个数,数到头就带着气愤转身,一头扎进沈光霁怀里,手脚并用,缠了个紧。   沈光霁也不知道是被徐远川这一下弄醒的,还是根本就是醒的,瞬间就把徐远川抱住了,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又像摸小狗似的摸摸他的后脑勺。   徐远川埋在沈光霁颈间深吸口气。   心想,操他妈的。   这感觉真好。   “你喜欢我吗?沈光霁。”徐远川在沈光霁面前向来没有底线,这次也同样轻而易举地心软了,“只要你回答这个问题,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要见谁我都陪你一起,你说不出口的话我都替你说,只要你现在认真回答我。”   沈光霁没有松开徐远川,拥抱的姿势可以让他暂时避开那双目光灼热的眼睛。   沉默良久,他道:“你不是知道答案吗。”   “你又在逃避!”徐远川试图从沈光霁怀里挣脱,“听不懂中文吗?我说要肯定的答案!”   沈光霁用力把他按回怀里,仍然不肯跟他对视。   沈光霁自己都说不上来,他跟徐远川到底是谁更喜怒无常。他是习惯装热情装开心,徐远川却只会装生气装委屈。   那现在的愤怒是不是真的呢。   看不出来,只知道如果是真的,徐远川可能又会“算了”,再然后用不了多久,就平静地翻篇。   从上大学开始,身边就有同学念叨,“每一个艺术家心中都有他的缪斯”。他们不是艺术家,只是艺术生而已,但假如心中偷藏一个人,还是会觉得很神圣。   沈光霁从没否认过这种说法。   徐远川也学艺术,可从来没把沈光霁当成他的缪斯,他心中有时空空荡荡,有时又塞满了东西,是否跟沈光霁有关,全看当下的心情。   而沈光霁不知满足,他渴望徐远川没有自己就不能活,否则这份爱就得不到保障,迟早从手中溜走。哪怕把徐远川锁在房间里,那也是摘一束折断根茎的野花,塞进灌满凉水的花瓶,枯萎只是时间问题。   如何永恒呢。   沈光霁曾在反复拒绝徐远川的日子里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后来不忍心拒绝了,却仍没有答案。   “哄我一下是不是他妈的会死。”耳边突然响起这句话。   沈光霁在徐远川腰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提醒他不要说脏话,更不要总是提到“死”,然后侧头,像一声叹息。   徐远川在叹息声中抓到了一个“爱”字,短暂得让他怀疑会不会是错觉。   沉甸甸的。   他问的明明是喜欢,沈光霁竟然跟他说爱。   “这次不说‘嗯’了?”徐远川立马就笑出声来,“我可真意外。”   沈光霁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是装的。   “缓一缓啊,以后多说几次就不紧张了。”徐远川把脑袋往下缩了缩,隔着睡衣,在沈光霁胸前亲了一口,“心跳都吵到我的耳朵了,我哄哄它。”   --------------------   (1/5) 第42章   沈光霁今天其实并没有要见唐颂的打算,他开车带徐远川去了另一个地方。   南城美院的旧校区,坐落于大学城的最外围,再往前过一座大桥就是城郊。   不过四周人也不少,毕竟在大学城内,一出校门就是小吃一条街,到了晚上尤其热闹,反倒是校内有点冷清,宽敞路上偶尔才能遇见几个人。   徐远川穿了一件薄外套,衣领立起来,挡住了还没失色的吻痕。走了几步有点燥热,拉链头咬在嘴里,一股淡淡的铁锈味道。   他不得不怀疑沈光霁昨天是故意让唐颂妈妈看见的,否则昨天怎么不叫他多穿件衣服挡住,甚至连提醒一句都没有,又或者为什么不收敛一点,别给他衣服遮不住的地方留那么多痕。   还挺有心机。   他偷偷地想。   徐远川不知道目的地在哪,也无所谓会是哪,一声不吭跟在沈光霁身边走,时不时左右望一望。   道路两旁的草地上隔一段路就摆放着几个雕塑,有大有小,大的有两米多高,小的刚好够徐远川当个小板凳,摆放位置似乎没有规律,大大小小以及间隔距离都乱七八糟。每个作品前面都插了块木牌子,上面注明了作品名称和学生信息,以及指导老师,有的字都已经模糊了,雕塑和牌子一样掉漆开裂,显然是长年和花草树木一起经受风吹雨打,没有任何防护措施。   “好酷。”作为一个大学还没毕业的美术生,徐远川忍不住发表看法,“看来学艺术还是应该来美院,如果是西大的雕塑,管它多大都得在室内整整齐齐放着,可是展厅平时连大门都不开,根本不欢迎人看。”   “美院展厅的作品也很多,在新校区。”沈光霁说:“这些是历年来没有被选上的。”   “那也挺酷啊,西大要是落选,只能自己打包带走,摆在草地上大概率会被当成垃圾处理掉。”   沈光霁问他:“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考。”   “废话,我冲你来的啊,你当初要说你是美院的老师,我志愿肯定就填美院了。”徐远川道:“明知故问,就想听我说情话呗?”   随口而已,话音一落,立马又想到其它话题,“你在美院也有朋友吗?感觉你走这几条路都很熟悉。”   沈光霁没回答了,摸摸外套口袋,变魔术似的,给徐远川摸出来一颗薄荷糖。   徐远川盯着沈光霁的手心发了会儿呆,震惊程度好比大马路上捡到一箱金子。   这可比金子宝贵得多,他想。   他动作迟钝地接过来,指尖故意在沈光霁手心挠了一下,然后笑眯眯地撕开包装,把糖含进嘴里,一瞬间觉得烦躁的高温都没那么恼人了。   原以为沈光霁是要去学校里找谁,徐远川甚至做好了糖刚化掉就看见唐颂的心理准备,结果沈光霁只是借学校里的林荫道走一走,领着他从大门口进去,又领着他从西南门出来,因为这边没有停车位。   好单纯的理由,徐远川无话可说。   西南门的正对面有一片特别大的空地,道路两侧一边是美院的树林,一边是杂乱茂密的芦苇丛,脚下是没有被特殊处理过的石子路,路中间有许多个红蓝色的集装箱,摆放位置像美院草地上的雕塑一样毫无规律,有的横放有的竖放有的斜放,参差不齐。   徐远川在心里佩服沈光霁,竟然抑制住了强迫症,没手痒给它们一个一个挪整齐。   “这能进去吗?”徐远川用指节在集装箱上敲了敲。   “不能。”沈光霁说:“我没有钥匙。”   徐远川多看了两眼,发现确实上了锁。   “噢。”他道:“这地方一般来说很肥的。”   沈光霁没听懂,“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知道你是真不打游戏了。”徐远川瞥他一眼,“早就说教你,你不答应。”   “没空。”   “没空你就会听不懂我们小年轻讲话。”徐远川说:“三岁一代沟,你算算我们之间有多少条。”   沈光霁转头看了徐远川一眼,徐远川难得没有懂装不懂,他这次是真没明白沈光霁那个短暂又复杂的眼神是想表达什么。   走到路的尽头,最后一个集装箱是两层的,不过堆放得很“叛逆”,四个角错开,像三岁小孩玩叠叠乐,不求整齐,只求不塌。   颜色也不一样,两面纯黑,两面透明。一眼就能看出空间比另外那些要大很多,住人完全没问题,只是每层的高度都很够呛,徐远川伸手就能碰到顶。沈光霁就更不用说了,徐远川有点担心他垫起脚会撞到头。   沈光霁把门打开,又拉起屋里的百叶窗,透明玻璃很干净,一个泥点都没有,阳光直接透进来,灯都不用开。   他说这一片区域的集装箱都是美院以前的几个老师布置的,用来给学生拍作品或者找灵感,还没建立新校区的时候,很多学生会来,什么也不做,就爬到集装箱上躺着,听说很适合夜晚吹凉风看星星,是情侣最愿意扎堆的地方之一。   “哦。”徐远川问得漫不经心,“你这是带我约会来了,咱们晚上在这儿看星星?”   沈光霁脸上没什么表情,指了指地上那一大堆瓶瓶罐罐,“接了个墙绘的单子,我以为你会想玩一下。”   “所以我们今天不是来找唐颂的?”徐远川诧异。   沈光霁也好奇,“找他干什么?”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沉默半天。   “我寻思有个什么三方会谈...”最后徐远川先挠了挠头发,象征性地轻轻咳了一声,“画画儿...可以啊,有要求吗?”   “自由发挥。”   “那全都画你。”徐远川说着就蹲下来挑画材,好几种选择方案,他犹豫要不要试一次喷漆。嘴边还在自言自语:“能怎么办呢,我唯一擅长的就是画沈光霁。”   沈光霁没理他,拿出手机给徐远川转账。“甲方”给的定金是一万二,他凑整给徐远川转了一万五,多余的给他零花,不过没打算告诉他。   转完直接拿徐远川的手机确认收款,收完发现后台有一条未读短信,他顺手点开,是个取件码。   目光又挪回徐远川身上。   不知道他买什么了,有点好奇。   “不着急。”眼看徐远川一副立马准备开工的样子,沈光霁连忙俯身握住那只去拿调色盘的手,把人拉起来,解释说:“带你看场地而已,先回家画图。”   说完也没把手松开。   徐远川站着发愣,抬头看看沈光霁的脸,又低头看看沈光霁的手,上课打瞌睡突然被叫起来发言似的呆愣,“是要谈恋爱了吗,怎么牵我手啊?”   沈光霁有点莫名其妙。   明明不是第一次牵。   徐远川晃了晃两个人相握的手,“唐颂在国内的话,你们俩才是情侣,你背着他牵我的手,是不是有点儿没道德?”   沈光霁把手松开了,努力掩藏眼底的怒意,可还是冒出了一点踪影。   徐远川不禁轻笑一声,“没点儿幽默感,无趣。”   最近总是这样。   说不清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徐远川能感觉到沈光霁在慢慢认真对待他了,又或者说,就像那句叹息声里的“爱”一样,沈光霁终于肯承认一点什么。   偏偏气氛别扭得很,说不到几句话就要冷场,以前沈光霁不爱理会他的时候,他反而能一个人喋喋不休。现在既搞不懂自己,也不明白沈光霁。   “你不是在忙工作室的事情吗,怎么还抽空接这个?工时要很久吧,不会耽误你?”徐远川照旧做了那个沉默过后先开口的人。   “朋友介绍的,出价很高。”沈光霁说:“不是我画,给你接的。”   徐远川又是一愣,“啊?”   沈光霁也再次一头雾水,“你不是缺钱?”   徐远川迅速回想起自己以前说过无数次的“什么活儿都干,给钱就是爹”,一时间哭笑不得,“我真服了,知道我缺钱你就直接给我打钱啊,哪儿有你这样的,还特意给我找个活儿干,老师的身份卡还没到期是吗?”   沈光霁的表情看起来像真的在思考这件事,眉头微蹙,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   他不是没给徐远川打过,数额不高,可每一次他拿起徐远川的手机,都发现钱还在那里。何况他看见过徐远川花钱,单纯是没花过他给的,很难不理解错,“我以为你不会接受那种方式。”   徐远川算不清他今天是第几次震惊,刚要跟沈光霁确认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不是早想过要给他打钱,就听见沈光霁说:“那我画吧。”   “你画个屁!”徐远川笑道:“我没说不画啊!有钱不赚是傻逼。”   沈光霁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徐远川似乎也没有更多话想说了,气氛又再次沉默,好不习惯。   沈光霁脸色沉下来,和往常一样,今日份的勇气和好脾气双双透支了,满身疲惫,需要充能。   这时徐远川往前一步抱了他一下,没有缘由。   他也抬手搭上徐远川的腰。   不明白,一瞬间而已。   电量蓄满竟然这样快。   --------------------   (2/5) 第43章   傍晚开始降温了,好在沈光霁车里多放了一件外套,没让徐远川经历穿着短袖可怜巴巴而沈光霁穿了两件独自温暖的悲伤事件。   晚饭在外面吃,徐远川心里那点气早就消了,坚持要请沈光霁吃饭。   一人拿一本菜单,不约而同点了对方爱吃的。   买单时徐远川从沈光霁的外套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付款码给收银员扫了就塞回去,全程没多看一眼其它界面,根本不知道跟沈光霁的聊天框里多出了一条显示确认收款的一万五。   沈光霁不知道说什么好,“心无杂念”到这份上,他也是第一次见。   晚上突然刮起了大风,隐隐有大雨倾盆的迹象,从窗外的视角看小区里的树,感觉在群魔乱舞,沙沙作响,满地都是落叶。   徐远川在西城的时候曾经体验过一周之内经历四个季节,到了南城才知道,原来一天之内就能有完整的春夏秋冬。他洗完澡裹着毯子蜷缩在沙发上吃雪糕,一边大口咬,一边冻得发抖。   沈光霁出门拿快递了,大概是路上忘了这事,进屋才想起来。   小区的快递柜就在大门口,来回用不了十分钟,但他出去了至少半小时,手机也没有带。要换成以前,徐远川根本懒得管,寻思这么大个人也不会走丢,没回来总归是有别的事,然而自从在这个小区见过好几次仿佛自带传送技能的唐颂,徐远川就很难不去在意了。   他咬下最后一口雪糕,用力捏住冻得发酸的鼻梁,蹬上拖鞋起身走,门也不关,就这么裹着毯子狂按电梯。   不过电梯已经在上升了,他心想:上来的最好是他妈的沈光霁。   没有向上帝祈祷,上帝竟然听见了他的声音,电梯真停在九楼,门一打开,沈光霁就跟他面对面。   倒霉惯了,还有点不太适应。徐远川傻愣了一会儿,然后笑起来,张开双臂往沈光霁身上跳,顺势用毯子裹住了两个人。   “冷吗?”他挂在沈光霁身上,说:“我给你送温暖来了。”   耳边的气息都是凉的,沈光霁侧过头,一边抱着人往屋里走,一边在徐远川唇上碰了碰。   吃雪糕了。   他想,牛奶味的。   “白天牵我晚上亲我,你干嘛?”徐远川说:“真要跟我谈恋爱啊?”   沈光霁没吱声,把徐远川放在沙发上,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个小东西,面无表情地递给他。   徐远川伸出双手接,结果是一只非常迷你的小袜子,还没沈光霁手指长,天蓝色珊瑚绒的,有小企鹅的卡通图案。   “这是什么。”沈光霁问。   徐远川答:“袜子。”   沈光霁挑眉,“具体点。”   徐远川延长了这个句子,“陆清满月时候的袜子。”   沈光霁:“......”   徐远川:“再具体的你得问他。”   他忍不住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要给我寄这么个玩意儿。”   虽然陆清更早些的时候确实提过一嘴,但徐远川没想到他会付诸实践,来南城的前两天收到宋朝闻的微信,说陆清要给他寄东西,让他提供一个假期能收包裹的地址,徐远川还以为又是他们叔侄出去旅行买的礼物。   “你是去拿这个吗?”徐远川笑到一半又停下了,“这什么时候到的啊,你收到取件码了?都不告诉我一声。”   他差点把他最一开始要给沈光霁的“惊喜”给忘了,按理来说应该也是今天到。   “走远了一点。”沈光霁说。   “嗯?”   沈光霁又摸摸衣兜,拿出来一小袋薄荷糖,是白天给徐远川吃过的牌子。   他低声说:“街道口才有。”   徐远川当时很开心,他以为徐远川爱吃的东西多了一种。   徐远川也明白过来,可实际上他的开心只在于沈光霁给他一颗糖的行为本身,跟是哪个牌子、什么口味都没关系。   “笨蛋吗你是。”徐远川笑道:“陆清也是我弟弟,就是个小孩儿,他叔都比你年纪小。”   沈光霁很不意外地又皱眉了。   徐远川还是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看见别人给我寄点儿小东西不高兴了吧?非得也送我一点儿什么,好把他比下去。怎么这么...我真怀疑你虚报年龄了。”   意图都被识破,沈光霁的情绪瞬间从期待转为不耐烦。   徐远川见他要转身走,连忙握紧他的手,心说一不好意思就生气,不是幼稚鬼是什么,嘴上却道:“气氛到了,再亲一下吧?”   帆船灯的淡蓝色光线铺满房间,徐远川用力攥紧沈光霁的袖口,像整个人沉进深海,而沈光霁是他的救命稻草。   呼吸间都是沈光霁的气味,浑身燥热,毯子被掀开也不觉得冷,可沈光霁的手探进睡衣里贴上他的皮肤,还是止不住颤抖。   沈光霁的睡衣下又有什么呢。   徐远川放松了力道,轻轻握住沈光霁的手腕,只有这一寸是完好的皮肤。不敢再往上了,怕现在这个愿意表明爱意的沈光霁又会藏起来,再也不让他找到。   沈光霁伸手摸了摸徐远川的头发,仅仅是触碰而已,徐远川就仰头对他笑,好像能从每一个简单的动作中捕捉到爱。   爱又到底是什么,沈光霁似懂非懂。以前总觉得这种感情短暂又多余,在可有可无一词中,无的配比高出太多,至少最一开始,他完全没对徐远川产生任何与爱相关的感情,最多是好奇而已,一边嫌烦,又一边探究徐远川那些满溢的爱产生的原因。   最后没能得出结论,只记得徐远川从窗口坠落的瞬间太决绝了,不留余地,以死求爱。   他并不否认,在对徐远川没有爱的那个当下,他想象了无数惨痛画面,脑袋开花、尾椎断裂,心慌的原因仅是学校追查下来必定跟他有关。   徐远川把他害死了。   说什么狗屁的爱!净给他找麻烦!   当时想的只有这些。   “又哭。”他说着,低头吻上那片湿润。   徐远川露出一对漂亮的酒窝,轻轻喘息,眉心不自觉地皱紧,眼泪顺着眼角划出一道弧线。   “没哭啊...”徐远川说:“喜欢你。”   毫无关联的两句话。   “哪儿有你这样的,在床上还心不在焉...”徐远川眨眨眼睛,视线略微模糊,“在想谁?总不能是...”   以防他把别人的名字说出来,沈光霁俯身吻住他的唇。   时隔这么久,如今再想到当初眼睁睁看着徐远川摔下窗口的瞬间,好想回到过去全力把他抓紧。   会有多疼啊。   怎么敢的。   徐远川感觉沈光霁把他抱得很紧,有点难以呼吸,不过没挣扎,双手攀上沈光霁的背,用同样的力道回抱他。   感受到徐远川的动作了,沈光霁心里才稍微松口气。   不能让他逃了,不能让他走。   沈光霁默念着。   他的存在绝无仅有。   --------------------   (3/5) 第44章   过了一整夜,雨还是没下下来,气温直降十几度,天又灰又沉。   徐远川睡醒发现身上盖着春秋天的厚被子,被窝里很暖和,难怪没怎么感觉到骤降的温度。   他裹着被子又眯了一会儿,屋里很安静,沈光霁似乎不在家。   快要睡着的时候,枕头边的手机突然振动了。   沈光霁没把他的手机带走。   徐远川侧躺着,只睁开一只眼睛看,是一条快递发来的取件码,他的“惊喜”今天才送到。   顿时就清醒了,掀开被子接住拥抱他的冷空气,随手披了件床边椅子上的外套,步伐轻快地去卫生间洗漱。   正好沈光霁不在家。   他想,在家还达不到惊喜的效果。   洗漱完立马跑去取了快递,一个很长的硬纸箱,塞在快递柜的最下层,拿出来的时候有点吃力,四个角都挤出了一点皱。徐远川不是很在意,往回走的路上就把纸箱扔了,光捧着衣服回去。   他把衣服挂在客卧的衣柜里,客卧的衣柜比较空,一打开就能看见,接下来就是等沈光霁回家。   徐远川不打算催他,毕竟这个天不好,想完成徐远川拍下来裱框的愿望,还得等一个大晴天。   接下来的时间,他用来画图,用沈光霁的平板。指纹解锁屏幕,发现桌面壁纸是一盏多桅帆船形状的夜灯,通体透明,散发着淡蓝色的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的,沈光霁做任何事情都沉默。   而此时的沈光霁正在美院的集装箱里,之前买的颜料不够,旧校区的画材店又都搬走了,得在别的地方买了带过来,他干脆多准备了一些,以免徐远川画到一半突然用完会很影响兴致。   顺便把工作室多余的人台也搬过来了,想的是,徐远川画画的时候他就可以在看得到徐远川的地方工作,他们也都可以在灵感暂时耗尽时走到对方身边稍作休息。   设想的画面很合心意,沈光霁合上百叶窗,准备返程。   这时接到唐颂的电话,意料之外,说让沈光霁在这里等一会儿,他马上到。   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很多,唐颂在外对人的热情也不比沈光霁少,回国时在多个群聊里打了声招呼,该聚的会去一去,到场必会有人提起沈光霁,就比如他还一句话没说,就知道了沈光霁在做什么。   沈光霁对此并不意外,说让他等,他犹豫片刻,也答应了,想着事情总要解决,地点没什么重要的,兴许徐远川不在,唐颂故意挑衅的话还会少一点。   唐颂到的时候,沈光霁正通着语音电话,在看徐远川发给他的草图,徐远川说:“你觉得白底还是黑底?白底不耐脏,黑底晚上看有点儿渗人,好像一排大棺材...”   “谁死了?”   唐颂的声音切进徐远川的听筒,徐远川直接把电话挂了。   沈光霁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唐颂道:“你既然都找上门了,那就有话直说吧。”   “直说就是我不同意啊。”唐颂点了支烟,蹲在门边,看石子路上的两条流浪狗,“我全家都知道我为你自杀过一次,说分手就分手,你去跟他解释?”   只说了“他”,而不是“他们”,显然指的是唐颂父亲。   唐颂在他面前总是底气不足,而沈光霁比谁都清楚原因。   “可以。”沈光霁说:“我们本来就没有真正在一起过,既然从一开始就是演戏,我以后可以在固定的时间配合你。”   他想,反正唐颂难得回来一次,难度不大。   前提是徐远川同意。   “你那小男朋友不生气?”唐颂嗤笑一声,“你不就是为了他么,搞半天没有变化啊。”   沈光霁道:“我会跟他说实话。”   “你敢!”唐颂猛地回身,烟头掉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那你那点破事也他妈别想隐瞒!”   沈光霁点点头,“等我想好怎么说了,一样会跟他说实话。”   “你自己的事你爱说不说!”唐颂喊道:“我的事你凭什么告诉他!”   “凭你拿这个要挟我了。”沈光霁语气平静,垂眼把烟头踩灭,“我的秘密最多证明我是个人渣,他从来没把我当好人,说了也就说了。你呢,唐颂?你不是宁愿别人把你当成疯子,也不愿意别人叫你痴情种吗。”   唐颂瞪着他,上挑的眼尾微微泛红。   沈光霁回避目光,转身把椅子拉开坐下。   这里位置很宽敞,有工作台有小沙发,比西大教师宿舍的房间大,沈光霁都在考虑要不要给徐远川在二层放一张折叠床。   “凭什么。”唐颂又是这三个字,“凭什么受益人永远都是你。”   沈光霁说:“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你。”   唐颂:“这不就是我们更相配的证明吗?”   沈光霁:“所以我才尽量避免跟你交流。”   说不到一起,沟通很累。   沈光霁认为,唐颂会回国并不是听了他妈妈的话,真的要跟他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把这件事和平解决,而是担心沈光霁会不顾他的死活,把他的秘密公之于众。他是来阻止的,不是来商议的。   这时徐远川又打电话来,一接通就道:“别他妈私会了,来见我。”   沈光霁想解释,又想答应,不知道先说哪一句,犹豫了一眨眼的工夫,徐远川再次把电话挂了。   这个行为实在很熟悉,想也知道,跟自己学的。沈光霁有点无奈,手机塞进兜里,起身就要走。   “等等!”唐颂拦在门边不让沈光霁出去,“你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不用具体说明。沈光霁脚步站定,头一回没有在唐颂面前妥协,“我向你发誓,他不会再告诉任何一个人,你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除了阿姨知道我们分开,一切都跟现在一样。”   唐颂眼里除了不可置信,还有一点不甘心,“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说出这些话。”   沈光霁不得不承认,他就算没有爱过这个人,从前的长期相处也让他对唐颂的了解越来越深,他们对彼此可以说是知根知底,所有不为人知的心事都是共享的。   他们互相为对方保密,踩在同一根钢丝绳上,离地面十万八千里,其中一方突然提出要退回原地,剩下的那个就会担心摔死。   “你希望我这辈子都困在泥沼里对吗?抬头望不到天日的不止你一个,你就安心了,看见我被人拉上岸,你觉得害怕。”   沈光霁想,这或许的确有些不公平,可从最一开始,他就没跟唐颂有过“约定”,是唐颂单方面那样要求他,而他出于自以为存在的亏欠,根本没有拒绝的勇气。   没想到这点勇气在十年后被徐远川赋予了,他只是平静地取来一用。   “别用那种恶心的语气跟我说话!你以为你被人拉上岸了,开什么玩笑!他救你什么了?!我现在让你脱了外套出去走,你敢吗?!”唐颂撑在门边的手用力收紧,指尖泛白,甚至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光霁没有直面回答,“你只是不想做掉队的人,假如是你先放弃,在另一个地方爱上另外的人,先走的就是你了。真要跟我纠缠一辈子,难道会是你的真心话吗?”   唐颂死死瞪着他,可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一直以来都是那样想的,啊...还好啊,还好,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只要沈光霁还在,只要沈光霁也见不得光,那我就不会孤独了。   他宁愿拖着沈光霁溺死,也绝对不要一个人求救。   没有人会救他的。   “选择权暂时交给你,如果你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也可以来找我,在这之前我会保持沉默。”沈光霁拉开唐颂的手,那只手早就脱力了,根本拦不住决心要走的人。   唐颂望着沈光霁的背影,不觉得是其中一方要退回安全地带,只觉得自己被钢索上的人推下了高空。   先走的那个永远是杀人犯。   他不顾往日形象,颓然地坐在门槛上,抽完了那盒烟。最后还是不肯放弃,摇摇晃晃起身,走到马路边打车,往旧小区去。   沈光霁一进屋就看见徐远川盘腿坐在沙发上,窗户全都开着,凉风猛灌进来,把头发都吹乱了。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但又清晰可见地挂着“心情不好”四个字。   徐远川心情不好这件事,在沈光霁的印象中从来不是很难处理。十分的气愤,他自己会消解掉六分,还有两分在朝沈光霁骂骂咧咧的时候发泄出去,余下两分靠沈光霁哄,而他向来好哄。   不过这次不是哄不哄的问题了,有些话沈光霁还不能说清。   “吃饭了吗?”沈光霁走过去问,顺手把窗户全都关上。   啸叫声消失,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你管不着。”徐远川说完又问:“处理完没有?”   问的是和唐颂的“表面关系”。   “没谈妥。”沈光霁诚实回答,“等他决定。”   徐远川差点要笑出声,“啊,他要是决定不了,你们就干脆白头偕老呗?”   “不会。”   “有什么不会的。”徐远川从来没这么想把自己身上的痕迹藏起来,昨天晚上还在跟沈光霁谈爱,今天白天就在电话里听沈光霁跟另一个“男朋友”见面。他觉得讽刺,最讽刺的是沈光霁神色平静,像是不理解他为什么对这件事抱有情绪,“挺好笑的,你跟唐颂是情侣关系,你带我住着他以前的房子,刚才还一边跟我打电话一边跟他约会,你是不是太贪心了?”   沈光霁难得声音大了一些,“我是要跟他分开!”   “真好意思说啊,这话不是更能说明你踩两条船?”徐远川扯出个笑来,“何况我又没拦着你,我什么时候拦过你,你当着我的面抱他都没关系,我抱怨几句都不行?”   “可以。”沈光霁走到餐桌边拖开椅子坐下,中间跟徐远川隔着一段距离,“还有什么不满,你说。”   这话听着更让人生气,但徐远川懒得计较了,他胡乱抓了把头发,十分里的六分还堵在心口,半点没能疏解掉。   “我以前总说,你对所有人都好,只对我一个人这样,还为此他妈的得意得很,其实不是啊,你最真实的一面唐颂早就见过了,你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这样的,是我因为不稀罕记得这个人,所以直接过滤掉了。”他深吸口气,望着沈光霁说:“我不是唯一,我从一开始就来晚了。”   沈光霁立即接话,几乎是踩着徐远川的尾音,“没有。”   “哦,也是。”徐远川笑出声来,“你没对他动过手吧,我现在要为你的暴力行为热泪盈眶吗?”   乌云越来越沉,翻滚着蔓延窗外可见的整片天空,仿佛伸手可碰。客厅没有开灯,天色暗到沈光霁快要看不清徐远川的表情,就像他要被乌云包裹,撕裂开融进雨里再降落。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爱怎么样怎么样吧,你们谈那么多年恋爱,我也不是第一天当第三者。”   沈光霁认为跟唐颂沟通困难的同时,徐远川也认为跟沈光霁沟通困难,他扔开手里的抱枕,起身就要回房间。   在这之前,他最后奉劝了沈光霁一句:“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少把他妈妈当好人,他们全家没一个好东西,也就你傻逼,被人卖了还管人贩子叫上帝。”   “徐远川。”沈光霁不接受这个说法,“把你的话收回去。”   徐远川听出沈光霁声音里抑制住的怒意了,原本准备放弃交流回房间,靠自欺欺人来翻篇,结果刚消下去的火就被沈光霁一句话重新点燃。   实在不想忍。   “滚你妈的。”   徐远川把茶几上的杯子摔了,那是他送给沈光霁的。朝着沈光霁的方向,“啪”的一声,在刚站起身的沈光霁脚边炸开,碎片四散,没有拼凑回去的可能。   紧接着徐远川快步上前,猛地把沈光霁往后一推,人也跟着压上去,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把他压在冰冷坚硬的椅背上。   徐远川手劲不小,但要说比沈光霁力气大,也不太可能,可他的动作太突然了,从不反抗的人有朝一日复制了施暴者的行为,以至于沈光霁没反应过来,好像刚才抑制不下的冲动都被撞散了。   “你又是这样。”徐远川说:“他们一出现,我在你眼里就是垃圾。”声音越来越哑,“你从来没有偏袒我,从来没有为我说过话,从来没有考虑我的感受,一次都没有。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沈光霁今天听了好多个“凭什么”,只有徐远川这句砸得他喘不过气。   他握住徐远川的手腕,轻轻一拉,徐远川就松开了。   两个人沉默对视,他欲言又止,在想,“哄不好了”,这让他被一种陌生的无力感包裹,一时不知所措。   “像狼来了的故事对吗?我老骗你,你在怀疑我是不是真生气。”   徐远川第无数次在沉默中先一步开口,“假的,别哄,直接去死。”   --------------------   (4/5) 第45章   到底是没能逃过一场大雨。   落下来的一瞬间,让徐远川回想起某个凌晨。   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雨,他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眼睛有点睁不开,耳边都是石阶被雨水敲响的噼里啪啦,吵得他心烦。   那个时候他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拥有“难过”这种情绪,太长时间没感受过,还以为永远失去了。   很难过,但不知道该怎么办。雨很大,身上没有足够的钱,也不想回宿舍。马路上偶尔有车经过,车灯远去了,又只剩被大雨冲刷的路面。他当时想走到马路中间去看看,也不是要寻死,真一直坐在台阶上喝闷酒才会难过加深到想要去死。   接着沈光霁从雨中走来,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他当时想,这样的凌晨,怎么偏偏又是这个人。   他的难过不见踪影,还以为沈光霁是良药。   谁知道后来他所有的难过都是沈光霁给的。   有人在敲门。   坐在沈光霁之前位置上的徐远川隐约听见一点,雨声太大了,好多声音像错觉,他不是很确定,于是坐着没动。   站在窗边垂眼看雨的沈光霁也察觉到了,没有看徐远川,走过去开了门。   看起来简直像认定徐远川是故意无动于衷。   门打开,来的人是唐颂。浑身湿透,发丝贴在脸上,看起来格外狼狈。   兴许他的人生鲜少经历这种时刻,不过是淋了雨,脸上竟然带着点难掩的难堪。   徐远川收回目光,低头看平板。   他本身就对唐颂没多大感觉,够得上讨厌,但说不上恨,看见他在自己面前坐下,徐远川也没回避,关了绘图页面,点开游戏,顺便把耳机塞上了,俨然一副拒绝交谈的模样,只想把人当空气。   沈光霁去拿了条干毛巾出来,站在徐远川身后,抬手扔给唐颂。   徐远川余光瞥见了,仍然一声没吭。   沈光霁眼里却有明显的慌张,他不习惯过于安静的徐远川,可徐远川迟迟没有回头看他,感受不到那点没意义的慌张。   “我可以去解释。”唐颂没管徐远川听不听得见,抬头看着沈光霁,说:“你们哪一年认识的,我就告诉我妈我们其实是哪一年分手的,一直不告诉她是怕她担心我又要死要活,她知道你们在一起的这几年我平安无事就不会逼你了,行了吗?”   沈光霁没说话,等他的后文。   唐颂抿了抿唇,却道:“那你也别逼我了。”   徐远川头一次直面跟人对枪没对过,单排落地死。他“啧”了一声,返回大厅重新匹配。   “你跟我说没有用。”沈光霁扔下这句话,也在徐远川身边坐下了,距离唐颂最远,宛若外人,只想旁观。   徐远川没反应,无非是空气又多出一团。他不慌不忙地跳伞,落地随手捡了把枪就冲入敌阵,以一打多,对面四个人,愣是磨不穿他的一级甲。   结果唐颂突然把他的耳机摘了,脚步声消失,不知道在哪蹲了半天的人窜出来给徐远川一枪爆头,坐收渔翁之利。   没意思。   徐远川把平板放下了,抱着胳膊往后靠在椅背上。   早就见识过唐颂是什么人,这时候不管用哪种语气讲“你这个行为很不礼貌”都跟脱裤子放屁没两样,他懒得多费口舌。   扯下徐远川的耳机,唐颂却又不急着说话了,用干毛巾慢吞吞擦头发,表面上看起来镇定自若,其实指尖都在抖。徐远川也不知道他是在逞强,还是淋了雨太冷,这事不在他需要考虑的范围内,满脑子都在想:把人扔下楼属于高空抛物,很不道德,一刀捅死满地是血,不好收拾,找根绳勒死,试过了,不新鲜。   烦人。   “有个事儿我想好奇一下。”徐远川扭头看沈光霁,“我是你的初恋吗,你以前有没有正式跟别人在一起过?”   这事他本来不在意,哪怕沈光霁从前私生活混乱每天找人一夜情,那也与他无关,但刚才回想起唐颂曾经跟他说过的话,好像发现了一点端倪。   直觉告诉他,唐颂在某件事上撒过谎。   “没有。”沈光霁回答得肯定。   “啊,那我懂了。”   徐远川轻轻笑了一声,收回目光,不去看唐颂,但话是对唐颂说的,“你那天把我带走,是因为发现沈光霁挺护着我的,对吧。”   他跟唐颂第一次见面时,沈光霁有意要把他挡在身后,他当时就为此诧异,现在似乎更明朗了。   徐远川不紧不慢道:“其实沈光霁从来不会护着我,他是在你面前装的,我猜他早想跟你结束这段名义上的关系,苦于没人跟他演戏,正好我来了,正好我甘心被他利用。他第一次对别人这样,你当然就相信了,你故意那样对我,是希望我知难而退。”   全都是猜测,却没有一个疑问句,“他期待着你知道他有了爱人会放手,你期待着把我吓坏了我会逃走,你们两个,没一个把我当人。”   沈光霁打断他,说:“不是。”   “怎么不是。”徐远川道:“你就是认定了我什么也无所谓,最适合面对他这种疯子。”   “对,我失败了,所以呢,又代表什么。”唐颂这才出声,唇边噙着一点笑意,“还以为沈光霁有多爱你,你对自己剖析的结果还满意吗?”   “怎么不满意,说明他知道我爱他爱得要死要活,宁愿被你这个疯子弄死也不会跑。”   沈光霁的手一直在桌下缓慢收紧。   他不是想听徐远川说这些话,好几次都想否认,可的确是他计划过的事,没有一丝反驳的底气。   徐远川没心没肺惯了,真正计较的事情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百分之九十九的事只看当下,他还以为徐远川不会想到这里。还以为自己可耻地逃避成功,可以不做恶人。   徐远川又把平板拿起来,点开绘图软件,换上新的图层,低头画起了画。   笔尖在屏幕上飞速舞动,声音仍然平静缓慢,“你记不记得我那天问你,假如来的人是沈光霁,你会想怎么对他?”   唐颂不说话,徐远川当他默认了,继续道:“你说你会杀了他,你要割烂他的喉咙,放干他的血,还要把他分尸了做成标本摆在床头。”   “你实在不像个正常人,精神病杀人不犯法,我信了你的话。”徐远川笔尖一顿,“所以我才没求救。”   后半句是说给沈光霁听的,余光瞥见沈光霁猛然抬头,目的也算达到。   他有点懊恼,因为那是实话。到头来想要沈光霁动容,还是得奉上那捧真心。   “我对你有多爱他不感兴趣。”唐颂说。   “我也不是来炫耀我的爱有多坚定的。”徐远川说得漫不经心,“我当时昏了头,只想着我代他承受了,你就会放他一马,傻得要死,现在事情过去了,才发现你的意图那么明显。”   唐颂的状态看起来非常糟糕,手紧紧攥着毛巾,水珠从额角顺着脸侧滑下来,像一滴应景的冷汗。他明明坐着没有动,看起来却简直不安到发狂。   “你故意让我觉得你喜欢他。”徐远川咬了咬唇,好像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出声,“你借他当挡箭牌在喜欢谁呢?这么不可告人。”   徐远川的话停在这里,话音落下,脸上的表情也没了,专心画画,仿佛空气中的剑拔弩张是唐颂和沈光霁挑起的,从始至终与他无关。   唐颂似乎也被误导了,脸色苍白,直直盯着沈光霁,无声在说:你告诉他了。   眼里在道:你背叛我。   沈光霁没有理会他,垂眼去看徐远川在画什么。   “你就这么恨我吗?”唐颂沉声问。   沈光霁刚才没看他,不知道他在问谁。   徐远川本来想当没听见,但唐颂伸手要拿他的笔,他连忙把手挪开,“你自作多情了,我没心思恨你,我甚至不愿意跟你产生矛盾。”   见唐颂露出诧异神色,他不屑道:“一来怕你这种脑残哪天开车撞死我,二来怕我这个‘第三者’一不做二不休,跟你对象合谋,把你谋杀肢解炖汤喝。”   “你不可能不恨我...”唐颂喃喃道。   “你们脑子有病的人都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笨吗?”徐远川开始感到头疼,“你总觉得你横在我跟他之间了,实际上你对我根本没有威胁,不知道你在自恋什么。”   此时唐颂话音一转,“那你知道他身上的疤怎么来的吗?”   徐远川的眼神有片刻的停顿。   唐颂知道自己赌对了。   “我知道。”他说。   “那你好可怜啊。”徐远川却耸耸肩,“你上次就跟我说过了,你们是因为手握对方把柄,所以才构建了那点狗屁一样的虚假关系,但我又不需要掌握他什么,我可不靠威胁活命。”   结果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你没了这个盾牌是不是就孤独得要死啊,快活不下去了吧?”   唐颂推开椅子站起来,椅背砸在瓷砖地上很大一声响。   沈光霁也跟着站起来,一只手横在徐远川身前,以防唐颂会突然控制不住做点什么伤害到徐远川。   然而徐远川并不感动,只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他跟唐颂对峙,沈光霁一语不发。   笑死人了。   他想。   “让我猜猜你最后的打算。”徐远川始终低着头,画上铺了一层红色,浓得像血,“你所有的计划都失败了,可能想破头也没料到我对你的存在无动于衷,你被逼无奈,绝望中抱有的最后一线生机,是向我共享你的秘密,让我成为第三个知情者,从此跟我和平共处。”   唐颂看向徐远川,心跳几乎跑出喉咙口。   而徐远川却晃了晃笔,满眼都是嘲弄,“你要我跟你站在一根弦上,那不可能,共享你们的秘密,然后天知地知我们三个人知,从此就是命运共同体,想都别想。”他俯下身,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来。   可最后的话语气平淡,几乎冰冷,“我没兴趣了。”   他把平板抬起来,笔头在屏幕上敲了敲,举给唐颂看,“想来想去,这个死法最适合你,够虔诚吗?大艺术家。”   话说完,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径自回了房间。   桌面上的平板光线逐渐暗下去,屏幕上的人被高高吊起,时间匆忙,笔触潦草,依稀看清是心脏被铁链穿透,栓死在十字架上。   --------------------   (5/5) 第46章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亮光和彩虹不见踪影,窗外依旧云层翻涌,贴着屋顶快速游移,看样子正积压着下一场雨,随时会再度降临。   兴许也受天气影响,徐远川心浮气躁,坐立难安,要不是客卧的东西早被沈光霁精心“筛选”过,一件易碎品都找不到,他真想探究一下把所有东西全都砸个粉碎是不是真能有效解压。   搞不懂。   他想。在屋里冷静这么久,一点气都没消下去。   更反常的是,沈光霁进来以后心里那把火烧得更旺了。第一次,他发自内心希望这个人消失。   “你愿意听我说吗。”沈光霁立在衣柜旁边,没头没尾扔下这句话。   徐远川忍住一句嘴边的“操你妈”,故作震惊道:“原来会说话啊,我以为你又聋又哑。”   话说出口就觉得理亏。先前是他自己窝在沈光霁怀里保证“只要你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你说不出口的话我都替你说”,沈光霁给了他一个“爱”字,分数远超及格线,他今天最多算履行约定,偏一收场就开始置气。   不想认账了。   他自暴自弃,谁知道那个模糊的“爱”字会不会本来就是一声叹息。   沈光霁走近,坐在徐远川身边,把刚才从主卧拿来的家居外套给徐远川披在肩头,不顾徐远川愿不愿意听,自顾自道:“唐颂当年不想在国内读研,报考的学校有优秀作品录取率高,他就自导自演,拍了一部影片。设备每天都在家里架着,好几个机位,人却不怎么看镜头,所以他妈妈以为是纪录片。”   徐远川不知道沈光霁为什么把话扯到这上头来,但没出声打断,盘腿靠在床头,心里默念各路神通快显灵,千万别让沈光霁这时候把衣柜打开。   “他的作品片名叫《爱与死》,主演是他自己。死他能一个人完成,爱不行,所以要求我做他的爱人。”沈光霁说:“就像普通的剧情片,爱人的和被爱的都只是角色。”   沈光霁主观猜测了徐远川此时的内心活动,补充了一句:“是,我答应他了,他所有的要求我都会答应。我欠他们一家人很多,自认为还不清,没有说不的权利。”   徐远川对此嗤之以鼻。   那是他没经历过的事,做不到感同身受,就不想换位思考。   “那段时间他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情绪、生活作息、饮食习惯、爱好、信仰,以及他眼中的我。”沈光霁说:“影片的主人公,也就是唐颂,他演绎的角色经历了我现实中的人生,然后把影片中的我,当成他的爱而不得,最后自杀了。”   沈光霁声音很轻,语速缓慢,但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辛苦,“那个镜头...我以为是拍摄需要,察觉到不对劲了,也没去干涉,后来才知道他真的在感受死。”   “我的视角是这样的,但他妈妈的视角,是他真的爱我,得不到就不想活。她很爱唐颂,在手术室门口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听见医务人员说脱离生命危险,人就倒了,昏迷了一天一夜。”沈光霁沉默良久,而后道:“清醒过来以后,她在病房里向我下跪,求我跟唐颂在一起,我答应了,因为她原本不必经历这种惶恐,是我没及时阻止。”   每一句话都跟徐远川观念不和,他在这个故事里找不到任何感人成分,左耳进右耳出,两眼望着墙上的投影幕布,一心在想:原来沈光霁可以一次性说这么多个字。   简直离奇,更离奇的是他竟然会不想听。   “唐颂本科毕业就出国了,我留在国内读研。我们根本见不到面,只是顶着一个虚假身份而已,我当时想,那没所谓。”沈光霁皱起了眉,“后来...是他爸爸让我也去留学,我很贪心,徐远川,我想去。”   沈光霁刻意忽略了重点,但徐远川一听就抓住了关键词,“他爸也希望你们在一起啊?”这是故事开始后他回应沈光霁的第一句,“那你们在一起还真是皆大欢喜。”   他也刻意回避了所察觉到的信息,只当自己在说气话。   沈光霁顿了顿,轻轻摇头,哑声道:“人在解释某件事情的时候,潜意识会为自己开脱,我想我刚才通篇都在描述自己有多无辜,可事实不是那样的。小远,我当时没觉得被任何人逼迫。”   徐远川微微一怔,震惊的不是沈光霁话里的内容,而是他当下的坦诚。   “只是拍一部影片而已,帮就帮了,我只需要不去刻意躲避镜头,又不辛苦。唐颂以爱我的名义自杀,别的无所谓,我只怕他真出事了,他的父母会让我付出代价,我两手空空,赔偿不起。结果他们没有,他的父母以不同的目的,一个对我比从前更好,一个花钱送我留学。我只觉得我又被上帝眷顾一次,这样的好事竟然降临在我头上。”   往事中的沈光霁也和现在一样,不好的事情但凡跟他扯上点关系,他总会第一时间认为自己罪恶滔天,并且必须要为此赎罪。   徐远川很想冲他喊:别人非要自杀,跟你有什么关系。   就连唐颂的父母都知道责任不在沈光霁,送他留学是另有目的,沈光霁却还以为他们是宽恕了他的罪行。   说到底,还是没有人考虑沈光霁的心情。沈光霁自己也不考虑,他乱七八糟的言论每一个字都踩在徐远川想大发雷霆的点上。   徐远川忍住了,一个字都没说。   他想:算了。   他们总是看见不同的东西,所以从始至终都不能相互理解。   “我们默认了这段关系一直在继续,同时各自在不同的地方生活,不知不觉就到今天了。”沈光霁最后说:“小远,我有所隐瞒,暂时只告诉你这些,可不可以?”   徐远川再一次错愕。   沈光霁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陌生到和以往像两个人。   他抿着唇别过脸去,也尝试了做一回逃避面对的人。   唐颂应该早就走了,徐远川并不清楚是雨先停的,还是他先走的,只是在屋里想明白,沈光霁这么多年没谈上恋爱的原因之一,大抵也跟唐颂有关。他绝不允许沈光霁先找到爱人,绝不允许沈光霁一个人从泥泞路上走出去,徐远川动摇不了的存在让他感到威胁了。   好自私的想法。   徐远川感慨的是,说起自私,他跟唐颂半斤八两,论以自我感受为首位这件事,他向来是赢家。   “你不是第三者。”沈光霁今天同样反常,反复在做那个打破沉默的人。这对他来说很难,每一次开口,心跳都会剧烈加速,“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徐远川觉得很荒唐。他跟沈光霁就像是两个游戏角色更换了操作玩家,人物还是那个人物、系统还是原来的系统,但战斗风格骤然改变,一招一式越来越像对方的从前。   以前都是徐远川说个不停,精力用不完似的,期待着沈光霁能偶尔从沉默中赠给他只言片语,而沈光霁恃爱行凶,经常连搭理他都不愿意。现在倒成了沈光霁一察觉徐远川生气就慌张无措,凡事做不出决定,要小心翼翼征求徐远川的建议,主导权丢得一干二净。   “随便。”可徐远川依然不领情,“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随便你。”   徐远川忍了很久,刚才一直想问:你当初看见我从楼上摔下去,突然就答应跟我在一起,其实不是被我的决心感动,你只是震惊于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跟唐颂不分上下的疯子,那你说不定有机会结束这场戏了,对吧?唐颂第一次要带我走,就是你借机决定的临时测验,而我通过了,是吗?从一开始,你对我点头就仅仅是因为...   徐远川又想到沈光霁刚才的话:我又被上帝眷顾一次,这样的好事竟然降临在我头上。   他有些好奇,沈光霁在发现“徐远川可以利用”的时候,会不会也这么想。假如这么想了,至少他的出现在沈光霁眼中还能代表“好事”。   稍微好奇而已,徐远川没打算问出口,他认为这种心理只适用于没有实际关系的悲惨单恋,在一起这么久还要卑微到想方设法自我安慰,那他干脆利落一点走。   “那你...”   沈光霁的话音停了一下,没能说出口的是:那你还会爱我吗。   此时此刻不敢问了。   他朝徐远川靠近一点,掌心贴着徐远川的背,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推。   他想,应该还有机会的,他给徐远川准备了那么多礼物,还没来得及带徐远川去看,他还有请求原谅的机会,未来那么长,只要徐远川在身边,他愿意付出所有来弥补。他们还要去幸福路,他们也有自己的房子了,他给徐远川做了好多衣服,想看他一件一件试。   “别这样。”   意料之外的是,徐远川掌心抵着沈光霁胸口,向后退了半分,拒绝了这个拥抱。   “沈光霁,我对你没有期待了。”   --------------------   总是断,不发了,完结再发。 第47章   接连三天的雨下完,天气就正式转凉了。   听陈风说南方几乎只有冬夏,春秋只有一眨眼,徐远川不想浪费短暂的好时节,每天都出门晃。   他也终于在跟陈风聊微信的间隙发现了那一万多块钱,猜出是什么缘由,很干脆地往美院跑。   给钱就是爹。   他想,高低得贯彻自己的原则。   徐远川思考了一阵,还是决定把集装箱统一刷成白底,一是好上色,二是沈光霁对“死”字精神过敏,他之前形容刷成黑色像棺材,不去触沈光霁的霉头。   有钱不赚是傻子,有钱不花也一样。   徐远川请了工人来刷漆,自己搬个小板凳在空地上坐着监工,温度正好,不冷不热,偶尔有阵凉风吹过来,想来离骤然降温要不了多久。他每天换一支不同口味的雪糕,大口咬,当面包嚼,冻得太阳穴都疼。   沈光霁就在最后那间集装箱里忙自己的事,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徐远川缩成一团的背影。   那个迷你小板凳是徐远川问小吃街的烧烤摊老板借来的,塑料材质,暖黄色,大概是他们家里小孩用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张脸天生自带亲和力,徐远川甚至跟这片区域的流浪狗都混得很熟。   沈光霁心情复杂,每天傍晚回去路过美院门口,值班大叔都会探头出来跟徐远川打声招呼,按理来说徐远川应该人缘极好,偏偏长到二十多岁,人际关系除了哥哥弟弟,就是沈光霁,世界简单得接近空白。   徐远川偶尔也会主动过来找沈光霁说话,他一直不太懂尴尬二字的具体含义,尽管一脸不愿搭理人,但一点不受气氛影响,叫沈光霁给他改分镜,丝毫没有心理负担,反而是沈光霁说话温声细语,总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适应了几天,还是没习惯。   “可以不要台词。”徐远川在沈光霁的留白上打了个叉,“纪实漫画,你要把对话写上去,那全是我在死缠烂打,这么点儿大小的框可不够。”   沈光霁没说什么,重新换了一个图层改。   “唐颂学什么专业的?”徐远川突然问。   沈光霁笔尖一顿,力道不自觉加重了,在屏幕上落下一颗醒目的黑点。   “导演。”他回答。   “哦,那你把他叫来。”徐远川说:“这个他在行。”   沈光霁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这句话,“我可以找别人,我认识其他学编导的朋友。”   “不用,就让唐颂来。”徐远川从沈光霁手里拿回平板,“找他不用欠人情。”   沈光霁实在不理解,“我给你改。”   徐远川挑眉,“你改得好吗?”   沈光霁沉默了一会儿,极不情愿地给唐颂发了条消息。   明明改得好。   徐远川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沈光霁什么都能做好,可惜自信不及徐远川的十分之一,一被反问就露怯。这是坏习惯,要强迫他改才行。   “你在自卑什么?”徐远川想了半天想不通,到底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你的外形、气质、才华、荣誉,哪一个不让人羡慕,老师,你光芒万丈,在自卑什么?”   沈光霁眼里闪过错愕,微微偏了偏头,仔细揣度徐远川目前的态度。   徐远川脸上波澜不惊,语气也平平淡淡,不是刻意要抬高沈光霁,于是沈光霁也没再靠近一步,低头回答:“没有你形容得那么出众,何况以前不这样。算不上有才华,只是学了这门专业,掌握了所学知识,工作范围与之相关,所以能熟练运用,这些你也会。”   “啊,然后呢。”   沈光霁说:“我没有获得过所谓的荣誉。我得的每一个奖都不能让我在业内广为人知,也没有任何一个作品称得上无可复制,只是这条路走了十几年,中途没浪费时间。”   徐远川知道这是沈光霁的真心话,然而一个字都不认可。   安慰人的事他不喜欢做,矫情得很,从外套口袋摸出烟盒,抽出一支,想点,打火机却不见了,只好暂时夹在指尖,“你既然这么想,那就继续天天低头做人,我没空给你当心灵导师。”   这同样是徐远川的真心话,假如换作以前说,沈光霁肯定要恼羞成怒,而轻易暴怒正是自卑和懦弱最典型的表现,这事靠别人无法开解,徐远川也无心帮忙。   值得感慨的是,现在听沈光霁说一句真心话真容易,就好像养成游戏的攻略对象好感度满分了,基本没机会听人嘴硬。   唐颂约摸过了两个小时才出现,穿了件翻领的棉麻衬衣,戴一顶卡其色的贝雷帽,略长的头发散下来,左侧鬓发撩至耳后,露出一道中间有十字架形状的银色耳桥。神情轻松,气色很好,前几天颓然绝望的模样早已不见踪影。   他踱步到徐远川面前,非常不客气地掐了一下徐远川的脸,说:“我没死,失望吗?”   徐远川把他的手打开,微微抬了抬下巴,“火。”   唐颂摸摸裤兜,给徐远川递打火机,徐远川顺势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出门,再一回身,反手把沈光霁关在里面。   “别动。”徐远川走了两步,有预感似的,回头隔着玻璃指向沈光霁,“站那儿。”   沈光霁抱着平板,脚步硬生生停住,脸上的仓皇失措不像装的。   徐远川皱了皱眉,喉咙发紧,有点替沈光霁难过。沈光霁毕竟不是他,不懂这样简短的话其实不需要用胡思乱想去无限延伸。   徐远川走到他放在石子路中央的小板凳上坐下,这时发现打火机原来是忘在这里,于是没用唐颂的,抬手还给他,用自己的打火机把烟点燃。   唐颂站在一旁,也给自己点了一支,“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徐远川当没听见,吐出口烟,神色平淡。   他想,沈光霁和唐颂也勉强算是一起长大,怎么性格会相差那么大。   看上去都是完美主义,爱面子、十分注意形象,恨不得每一根头发丝都要妥善处理好,区别在于唐颂自信得很,他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样的风格,每天穿哪件衣服搭配哪个饰品会更好看,并且热衷于向人展示,而沈光霁却像在极力掩藏什么,稍微有哪个地方没收拾好,都不敢出门见人,和大多数人一样,路过玻璃橱窗会假装不经意地照一照镜子,模糊的身影达不到预期,那一整天走路都要低下头,生怕哪一个细节不对都会被路人嘲笑。   有一句老话说,过度的自卑就是自负,总以为头发乱了都会有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实际上路人根本没那么多心思用来在意一个陌生过客。沈光霁比徐远川年长十岁,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徐远川不想劝他,只是很好奇,同一个屋檐下,竟然生长出两株不同的花。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为什么把它弄得那么复杂。”徐远川说:“沈光霁是个傻逼,以前一门儿心思搞他的艺术,从没爱过人,陪你演演戏他还能落个好处,我没什么不能理解的。那他现在有人要爱了,再陪你玩儿情侣游戏对我来说不公平,所以他要退出,从头到尾到底哪儿有问题?你们看起来像不演这场戏就真的有人会死。”   “如果有呢。”唐颂问。   “是你的话随便。”徐远川答。   “所以你还是来找我谈合作的。”   “不,我是找你聊天儿,顺便通知以后随你便的。”徐远川对上唐颂疑虑的目光,淡淡道:“我最近天天都在说随便,说得多了,你们都把它当情绪,我明明是在认真表态。”   “我最恶心的就是你们这种随别人死活的性格,别说我了,你根本是连沈光霁的感受都无所谓吧。”唐颂的表情被一口白雾笼住了,刀刃似的眼神藏在里面,徐远川感受不到杀伤力。   “是啊,他的感受他自己去体验,关我什么事儿。”徐远川说这话时并非底气十足。从前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就跟沈光霁的态度大幅度转变一样,“利己”说到底不是他的信念,只是他的习惯,改起来没多费事,改了也就改了,反正改成什么样子,还是看他心情。   “那你想跟我聊什么?”唐颂弹了弹烟灰,显然有些耐心不足。   徐远川直接问:“好奇,你用什么方式自杀的。”   唐颂也很干脆地说实话:“溺水。”   “在哪儿?”   “你们每天洗鸳鸯浴的浴缸。”唐颂说着转头看徐远川。   结果徐远川脸上没有唐颂以为的排斥反感,只有十分明显的震惊,“浴缸也能淹死人?”   唐颂还是看着他,“你足够有决心的话。”   徐远川这时候才轻笑一声,嘲讽意味居多,“那你决心确实挺足。”   唐颂道:“死了一切都不用面对,没死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徐远川替他翻译潜台词,“死了沈光霁就是千古罪人,没死沈光霁也能成为你的人质,这么会打算盘怎么不去学数学。”   他想,道德绑架某种意义上也属于谋杀,唐颂一家人都是抓不到证据的凶手,沈光霁这辈子都不可能讨回“公道”,何况这桩案件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沈光霁作为“受害者”,时至今日却认为自己是最大的“受益者”,一个字而已,意义天差地别。可惜他的老师白活三十来岁,这门课自学太难,始终在挂科。   徐远川觉得太戏剧化了,就像虚拟作品中的反派总会有一副美丽的皮囊和一段悲伤的经历,回顾过往全是血泪,结尾注定要因为这些心酸往事被主角原谅,最后世纪大和解,满屏“完结撒花”,点开评论区,清一色的“他要是没有这样的童年,一定也是大好人”。   徐远川认为那样的反派根本不能称之为反派,纯粹是走了错路的悲情人物,反派象征的本就是黑暗,内心没有善念,即便故事的结局必须邪不压正,那也应该宁可惨死也不屑于得到谁的原谅。坚信自己没有错的人怎么会需要被天降的正义使者原谅。   曾经以为沈光霁是后者,没想到他离反派的境界还差得远。但徐远川其实更希望沈光霁能狠一点,假如到最后他也要成为那个因感叹沈光霁不容易而体谅过去的观众,那他宁愿沈光霁从未在他面前示弱,他讨厌所谓的“洗白”环节,不想听见该死的闪回音效。   沈光霁就是要亏欠他才行,永远不能和解,永远别想两清。   “你的人生中有过眼泪吗,童年惨不惨。”徐远川转头问唐颂:“我需不需要给你加点儿同情分?”   唐颂没懂这个问题的意义,踩灭了烟头,漠然道:“你老师没说过你根本不会跟人聊天?”   徐远川摇摇头,又自顾自说:“你还没我弟弟漂亮,不够格。”   他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下陆清黑化成反派,画面因为过于笨蛋而惨不忍睹,忍不住笑出声。   接着站起来,在唐颂问他笑什么之前先伸出两根手指,歪着头在太阳穴上轻轻一点,“我建议你去找个靠谱的心理医生封闭治疗一段时间,不然天天一副精神病人上街的姿态,没人愿意搭理你,这才是我跟你聊不下去的原因。”   也就一支烟的时间而已,沈光霁等得耐心全无,以至于徐远川一开门进来,就被抱了个满怀。   徐远川没把沈光霁推开,他向来享受拥抱,眯着眼睛侧头贴上沈光霁的颈窝,还残留一点沐浴露的香味,特别好闻。   “你跟他在说什么?”沈光霁此时还有点嫉妒和别扭,重音放在“你跟他”三个字上,坚持不说“你们”。   但徐远川没那么多顾忌,甚至没留意沈光霁的刻意区分,“聊你们的过去。”   沈光霁沉默了。   徐远川道:“你不是爱说一半儿留一半儿么,那我直接问他。”   沈光霁:“问出结果了吗。”   徐远川:“跟你有什么关系。”   拥抱就到此结束了。沈光霁摸摸徐远川的脸,一如既往地皱着眉,“你还在生我的气。”   徐远川大方承认,“对,可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沈光霁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吗?”   徐远川被话里的疑问语气逗笑了,“你不知道啊。”   沈光霁深吸口气,想问“那到底聊了什么”,又想问“那到底为什么生气”,犹豫一阵,最后问了:“那怎么才能不生气?”   徐远川有点头疼,角色互换游戏不好玩,这让他不由自主回看自己,而他根本不为过去兴许更卑微的自己感到委屈,所以更受不了沈光霁的语气。   他反手关上身后的门,按着沈光霁的肩膀,仰头吻上沈光霁的眉心。   “别再皱眉了。”他说:“难看。” 第48章   唐颂还真的帮忙改了分镜,调整的地方很多,徐远川整篇稿子都得重新画。不过他并不介意,每天照旧坐在小板凳上吹凉风,抱着沈光霁的平板,经常一低头就是一两个小时,偶尔歇一会儿,会去外面买点吃的回来喂流浪狗,然后又坐回来低头继续画,连雪糕都不吃了。   他画得很细致,稍有不满就倒退重来,打算画完之后当成一个小礼物,送给沈光霁。   对此浑然未觉的沈光霁还在苦恼用什么方法结束“冷战”,他想让徐远川坐里面来画,至少桌椅齐全,没那么累,结果被徐远川一句“不想跟你待一块儿”堵得没了下文。   然而不知道自己语气恶劣的徐远川其实只是想让沈光霁去忙自己的事情,想着一个正发展新事业的大忙人不好好赚钱,天天盯着他是怎么回事。何况他要是坐里面,画什么都被沈光霁一眼看完了,那还有什么“送”的必要。   沈光霁显然没懂徐远川的意思,神情非常受伤,徐远川只好解释清楚:“我是说你有事儿的话可以去忙,我又不会跑。”   可惜没找补回来,沈光霁的情绪仍然低落。   被徐远川喂熟的大狗似乎不高兴它常趴的位置站着个一动不动的人,露出獠牙绕着沈光霁转圈,徐远川担心它会咬人,仰头朝沈光霁道:“挪开点儿,挡我光了。”   他想,要怪就怪小吃街生意红火,多余的小板凳只能借来一个,否则沈光霁在他旁边坐几天,高低也能认识两条狗。   沈光霁没办法做到徐远川以前那样故意不看人脸色,坚持在他身边等到回应为止,他连多说两句软话都像在挑战生理极限,最后没回集装箱里做他的半成品,放了一把薄荷糖在桌上,车钥匙也留给徐远川,自己打车走了。   回了趟“新家”。早就装修好了,他每逢阴雨天回去关窗,天晴又再去打开,现在味道散得差不多了,打扫干净卫生,保持通风,近期住进来问题不大。   从新家出来,又去了趟工作室。工作室在幸福路,离这里不算远,如果出行方式选择公交车,需要六站路,但跟之前那个雪夜的四站路是相反的方向,这样就会离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更远。   沈光霁原本的目的是希望徐远川能因此更满意一点,现在想想,徐远川对这种事其实无所谓,是他自己满意了一点。   徐远川不知道沈光霁去哪了,只觉得他走的时候背影很落寞。   回想起来自己的爱才是走了那么长一条孤单的路,没少被沈光霁当成垃圾,可他那时不经常委屈,负面情绪难得来一次,转头就消失,不像沈光霁,终于尝到难过的滋味了,倒惹得他跟着难过。   别扭死了。   徐远川想,他不喜欢这样。   于是回集装箱里拿手机,想给沈光霁打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沈光霁总把他手机带走的原因,他已经很不习惯往兜里揣这么一个东西了,这段时间都是沈光霁出门前记得给他拿上,傍晚也是沈光霁又给他带回去,陈风和宋朝闻要是不主动联系他,手机能被他忘在工作台一整天,连游戏都不玩了。   这习惯说不上是好是坏,能让徐远川在意的事物本就不多,现在又少一个。假如说给沈光霁听,沈光霁大概会认为自己被扔下的几率又更大一点,就像家里放旧的塑料玩具。   电话接通了,徐远川问沈光霁:“耍小脾气呢,上哪儿去了?”   沈光霁也问他:“怎么了?”   “我快画完了,想问你这一版加不加文字泡。”徐远川一有正事就把情绪给忘了,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集装箱上的不加,电子版我想发出去,你要是介意,我就不发了。”   沈光霁不清楚徐远川重画以后内容有没有改动,之前的稿子都是四格漫画,每四格都是一次徐远川记忆中的重遇。   “你自己决定。”沈光霁说:“不用问我。”   “怎么不用问你。”徐远川不太能藏秘密,“我要把它送给你啊。”   沈光霁一愣,脚步停在路边。幸福路街边的热闹程度不亚于美院外面,正好,把心跳都遮盖了,“不用问我,送礼物的人决定。”   徐远川“啧”了一声。   沈光霁连忙补充:“我也有礼物送给你,我们交换。”   徐远川高兴了,“我要求很高的。”   沈光霁应了声“嗯”。   电话挂断,他立即打车回旧小区,就算只有四站路,也没耐心等公交车了。这时不得不后悔把车钥匙留在美院,原以为徐远川不想看到他,没要紧的事做也赶紧找个目的地先走,没想到浪费时间跑这跑那,到头来还是最想陪徐远川到日落后一起回家。   沈光霁想回旧小区拿他的速写本。他要送给徐远川的礼物那么多,唯独速写本是想留给自己的,因为它在徐远川面前出现过太多次,徐远川从未对它产生好奇,他怕送给徐远川会没有新意,得不到好的反馈。但徐远川今天说,要把自己的画送给他,他知道徐远川的漫画再怎么删改也一定是他们俩的故事,那他画满徐远川的速写本就被赋予了互赠的意义。   一想到徐远川翻开第一页的表情,沈光霁就有点心跳加速。很紧张,像从前第一次学习跟人打交道那样紧张,甚至提前打好了腹稿,想着假如徐远川看见第一页是他们在医院的花园捡落叶后问他: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吗?他要如实回答:也许是,但我没发现。   这个答案大概不够让徐远川感动,毕竟不肯定,可他说不出其它的话了,光是这一句,已经要透支好多借来的勇气。   剩下的交给时间。   拿了速写本,想到徐远川身上的外套已经在集装箱放了好几天,沈光霁顺便去阳台收了晒干的衣服,给徐远川重新拿了一件。   衣服叠好往衣柜放,刚打开柜门,人就蒙了。   他们都习惯把衣服放在主卧的衣柜,毕竟两人没有分房间睡,起床换衣服更方便,何况徐远川叠衣服的次数更多,沈光霁经常忙忘了,今天纯粹是着急出门,阳台离客卧更近,什么都没想,打算在客卧放了就走。   可衣柜里挂着两套熟悉的衣服,沈光霁亲手做过的,它们应该挂在尚未开张的工作室二楼,可徐远川从没去过工作室,衣服怎么会被拿到这里?   沈光霁小心翼翼地拎着衣架把它们拿下来,看清之后又呼吸一窒。   两套衣服跟他做的尺码相反,仔细观察也能发现,做工有些许不同,尤其是刺绣的部分,用的不是同一种线,针脚略微浮躁,像赶出来的。   徐远川也做了,没有告诉他。   沈光霁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每天待在一起,那只可能是徐远川来南城之前做的。衣服款式看起来不复杂,但细节多,纯手工做需要时间。所以徐远川来晚了,是在忙这个,不是无所谓早晚,不是不想他。   徐远川打了个喷嚏,怀疑这几天冷风吹多了,可能要感冒。   电话里的人笑着说:“怎么了?我可没骂你。”   “哦。”徐远川道:“刚说到哪儿?”   电话是他爸爸打来的,之前忘了存他的号码,显示境外来电,徐远川还以为是诈骗电话,连续打来第三个才接。   “我说下周来看你,给爸爸腾两天时间。”   徐远川的眉毛拧了一下,“我可以这么叫你,但你别这么自称,很让人讨厌。”   徐父的心情丝毫没有被影响,仍然笑道:“行,没问题,那下周见,带我看看你的男朋友长什么样儿。”   “他未必想见你呢。”徐远川说:“他社恐。”   “没觉得。”   “一般人觉得不了。”徐远川无心聊天,手机开着免提,一直放在工作台上,这时候漫画进行到最后一页,越到收尾越容易心急,更懒得多说一句话,“你挂了吧,我在忙。”   徐父只好挂断了,挂断前还给徐远川留下一句“爸爸爱你”,把徐远川的灵感都击溃了,五分钟之内只想骂人。   唐颂是在徐远川的画上叠了个图层直接起稿,潦草得有些地方只有几个圈,光影只打了几个箭头,其它的文字标注,一条多余的线都没排。不过也确实只处理了分镜,徐远川的画上有几个人,他就打几个圈。不是每一格都改了,完成这些他只花了不到十分钟。   徐远川并没有拿回平板就从头看到尾,他原本的稿子也很潦草,有了把电子版作为礼物送给沈光霁的想法,才开始一格一格重新画,于是到今天才发现,最后一页里,唐颂的分镜下面还有一个图层,图层上是唐颂写上去的话,字迹工整,笔锋有力,跟他的性格完全不搭。   而内容是: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偏要选南城。   徐远川沉默着把图层删了,继续把最后一页画完。   这四格原本画的是他给沈光霁送那艘透明的小帆船,最后一格就停在点亮的帆船。他喜欢浅蓝色的光,不管是像湖泊还是汪洋,都像沈光霁。   他把这一页清空了,画了四格沈光霁。垂眸的正脸、低头的侧脸、被风扬起发丝的背影,以及一双掐住他脖子的双手。   不注视他,却伤害他,这是他几年来最熟悉的四个画面,刻骨铭心。   “我唯一擅长的就是画沈光霁”,事实如此,不是说谎。 第49章   沈光霁坐在唐颂家的沙发上,桌上还放着他的速写本。   他在去美院的路上接到唐颂妈妈的电话,说唐颂马上就走了,想让他一起去给唐颂买点东西。沈光霁问能不能改个时间,他现在有点急事,唐颂妈妈说,如果急事是小徐同学,她可以帮忙解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犹豫再三,沈光霁还是去了,想着唐颂不在,只买点东西的话应该不会耽误太久。没想到到了他们家里,发现唐颂爸爸也在,他让沈光霁进来坐一会儿,等他先开一个线上会议,沈光霁只好等着。   唐颂爸爸是个十分沉默的人,他的沉默和沈光霁不同,对内对外都如此,连开会都是言简意赅,等着别人说完再给一两句总结。   沈光霁印象中,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唐颂偶尔被爸爸接过去住几天,会把他也拉上。   沈光霁非常讨厌记忆里每年仅有几次的“几天”,因为唐颂爸爸对他们很严苛,各方面都吹毛求疵,而沈光霁有他的“使命”,他必须凡事都做不到,至少不能比总是出错的唐颂完成得好。   唐颂是故意出错的,错题本上密密麻麻,他说这样爸爸今天就不会出门,会在家里盯着他抄完,再把他教会。沈光霁每一次都得跟着抄,等唐颂自己愿意“学会”了,他才能延迟一会儿假装恍悟。他讨厌这种感觉,好在唐颂爸爸几次之后就对他失望透顶,把更多的耐心给了一笔一划抄完就会长记性的亲生儿子。   沈光霁转头往会客桌看,这个角度刚好看见唐父停在电脑边的那只手上闪过一道袖扣的反光。他想,他小时候讨厌的其实不是唐颂爸爸对他们严厉,讨厌的只是要装不会,然后永远不配被打及格分。   所以他至今都不及格,是劣等的。   “唐颂明天几点走?”唐父开完会,单手合上电脑,闭着眼睛捏了捏鼻梁,仍然挺直腰背坐在原位,说这话时谁也没看。   唐颂妈妈回了声:“明天下午三点送他去机场就差不多了,不赶时间。”   “我送吧。”唐父道。   “光霁明天有空吗?”唐颂妈妈望过来,“下次见面指不定又是什么时候了。”   “我可能没有时间。”沈光霁低头看手里的速写本,布艺封皮很容易脏,但他保存得很好。速写本也是浅蓝色,不过要比小帆船的光深一点,不像海面,什么也不像,“他回来后我们见过好几次,已经把话说开了。”   “嗯。”唐父问:“结论是?”   “没有统一。”沈光霁仍然低着头,“他怎么跟您解释的?”   “他只说了他的工作。”唐父终于转身看向沈光霁,“关于你们感情的事,他没跟我提。”   沈光霁嘴唇动了动,想说的话还是没说。   他在想,目前从唐父的态度来看,所谓“感情的事”多半是唐颂自己想太多,唐父对自己儿子跟谁谈恋爱似乎不感兴趣。又或者说,唐父当然希望唐颂能找到一个完美的伴侣,没想到找上了在他眼中不及格的沈光霁,可沈光霁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虽不满意,却够放心,所以由着唐颂去,既然这段关系如今要结束,那说明唐颂可以去寻找下一任完美的伴侣,唐父对此并无不满,甚至不及唐颂妈妈十分之一上心。   沈光霁想,假如唐颂在这里,一定又会找无数个牵强的理由反驳脑中的自己,直到把自己说服,死活认定唐父就是在乎,然后一头扎进死胡同,顺便把沈光霁也推进来,就像小时候去爸爸家里也非要带上他那样。   最后是沈光霁跟唐父去了趟商场,唐颂妈妈没有出门,她说唐颂今天会回家吃晚饭,她要提前准备。   沈光霁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曾经一度沾了唐颂的光,现在觉得作为在家等候的一方其实也很幸福,至少有盼头,可惜他的厨艺比徐远川差得多,有机会的话,还是想学一学。   唐父给唐颂买了一块手表,黑色,外形简约,适用于所有场合,价格相对于他的经济实力而言,不贵。   “衣服就不添置了,你不是有自己的工作室?”唐父说:“分手了还是家人吧,应该不会少他衣服穿。”   沈光霁愣了一下,“您都听阿姨说了吗?”   “不然我何必跑一趟。”唐父付了钱,店员把包装好的纸袋递过来,他没有动,等身边的沈光霁伸手接,模样自然,就像对待公司下属,“她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唐颂成为了牺牲品,希望我能劝你回心转意。”唐父回头,朝沈光霁笑了笑,“不过我没有那个打算。”   沈光霁还是有点诧异。   唐颂妈妈在他面前不是这样说的。   “我跟他妈妈婚后在观念上产生了很大的分歧,所以才分开。”唐父说:“我认为要跟谁组建家庭,或者到底要不要组建家庭,那都是他的事,我老了以后走在儿子前头就行了,没想过抱孙子,性取向这种东西更无所谓。我也从没说过要让唐颂子承父业,天天去盯一堆没有生命没有情绪的数据,他大部分时候都是自由的,我对他只有一个要求,不论选择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可这个要求其实很难达到。”沈光霁说。   “正因为很难达到,他才有努力的空间。”   “那他让您失望了吗?”   “单说失望的话,没有。”   沈光霁听到这里,稍微感到一点安心。唐颂得过的奖大部分都是他的,如果那样严苛的唐父对此满意,也就说明他本身并不差劲。   最后只买了这一块手表。实际上沈光霁一看见唐父就知道唐颂妈妈说要买东西是借口了,她的目的就如唐父所说,劝沈光霁回心转意,而唐父没有按照她的意愿合作,很快就出了商场,甚至问沈光霁:“要去哪儿?我送你。”   沈光霁把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速写本捧起来,系上安全带,报了美院的地址。   “工作室在那儿?”   沈光霁摇头,“等我的人在那儿。”   这个点不堵车,但唐父还是开得很慢,显然是有话要说。   沈光霁一直在等,等到经过第三个红绿灯,才听见唐父用试探性的语气问:“唐颂跟你说过心里话吗?关于感情方面的。”   沈光霁没说是也没否认,他不知道那算不算。   于是唐父又道:“我很好奇他怎么看我。”   沈光霁说:“我也有点好奇,您又是怎样看他的?”   唐父并没有仔细思考,似乎这个问题早有答案,“我不及多数父亲那样爱孩子,却又比多数父亲对孩子的期望高,也没有一天天看着他长大,他在情感上有多少缺失,就有多少依恋,我理解,何况他远没有到病态那么严重。”   “他以为您不知道。”   “我是他爸爸,怎么可能不知道。”唐父笑了笑,很快就收敛了,“他有意躲着我,我也认为我们应该适当保持距离,所以从没拆穿,不过没关系,自己的孩子,可以包容。”   沈光霁说不出话了。   他又猜错了。他以为唐颂自作多情,唐父根本无暇在意,原来是早知道,却不责怪。原来唐颂从头到尾都不需要对他们说对不起,兴许他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原谅。   “你们是真的在一起过,还是一场普通的闹剧,我其实不感兴趣。”唐父又道:“都是成年人,分也好和也好,没必要让我操心,他如今事业有成,我不多说,但你,光霁。”   沈光霁听见唐父叫自己名字,就像小时候放学在校外被老师喊住一样紧张,回头都会下意识屏住呼吸,恨不得双耳失聪,什么都不要听见了,否则一定只有坏消息。   –光霁,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但钱还是要交的呀,不要让老师为难。   –光霁,不要再让你爸爸来学校里闹了,大家都难做。   –沈光霁,同学都说钱是你拿的,真的吗?   –沈光霁,问你的时候你不说,现在怎么又成别人欺负你了呢?   “我对你也只有一个要求。”   沈光霁低着头,手指用力握紧,指尖陷进掌心,痛觉很迟钝,当下几乎感知不到。他没有办法真的让自己听不见,也阻止不了谁出声说话,只能在心里祈祷:别责怪我、别误解我、别不相信我。   “开心一点。”而唐父说的却是:“从没听你开口要过什么,我想你是真心喜欢上一个人。你从小就不开心,这样怎么爱人呢。”   手上骤然失了力气,几乎有些颤抖,握着拳头都收不紧。   小时候唐父接他们回家里小住,每次都会给他们买新衣服新文具,唐颂挑得很,喜欢的就装进书包,不喜欢的直接就说“这个我不要”。沈光霁不挑,有时看都不会看一眼,因为他都不敢要,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件带走。他的书包一直是唐颂不要的,连同里面的文具也是唐颂用着用着就不喜欢的,发自内心认为这些就很好,再给他多一点,晚上睡觉都睡不着。   没有人教过他如何接受别人的好,妈妈只会反复提醒他: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给的,要不是他们好心,你根本就没机会碰一下!于是长到三十岁,接收到徐远川的爱还是会惶恐,习惯性地认为不能拥有,强行塞给他,他只会感到排斥,然后因此愤怒,转而去伤害,没有缘由,控制不住。   中学的时候,有一年学校举办文化节,老师让唐颂回家挑几幅画裱框挂在长廊上,唐颂顺带拿了几张沈光霁的,却没告诉他。沈光霁画上写了名字,很多同学看到后来问:外面贴的是你的画吗?   –你好厉害啊!   –原来你那么会画画!   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是夸他的话,一窝蜂挤到他面前,他快要疯了。   事实上也的确像是疯了,他拨开人群跑到走廊,找到自己那几张,不管不顾全拆下来,手指被玻璃划破也浑然不觉,满心都在想:别看了!别看了!别再看了!   好的作品不可能会有他的署名,写着他的名字,说明都是被落选的“垃圾”,被多看一眼他都心虚,每一句“你画得真好”都会被他听出嘲讽的含义。   唐颂不懂为什么,晚上怒气冲冲踢开他的房间门,想找他争论,却又在看见一地碎玻璃时哑火了。   –你有病啊...   唐颂站在门边,半天只憋出来这一句。   沈光霁当时想,可能就是有病吧,希望自己无色透明,永远消失在人群。   唐颂妈妈听见声音赶过来,沈光霁不知道怎么解释,心跳加速到呼吸都不顺畅。他知道自己不对,可又害怕有人需要他的道歉。结果唐颂冲他妈妈摆了摆手,说:我不小心把光霁的画摔了,他有点生气。   唐颂妈妈说:那你带光霁出去吃点水果,等我收拾干净再进来。   沈光霁愣住,就像现在一样。   每一次以为会被责怪,到头来都没有,可这样的侥幸始终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没办法拥有认为自己一定能被原谅的底气。   唐父的车停在美院的空地外,沈光霁捧着速写本下车,车开走前,唐父留下一声“开业了告诉我,给你送花”,沈光霁仓促回过神,没来得及道谢。   风有点大了,这时才能感受到还有一周就立冬。   沈光霁快步往最后一间集装箱走,天已经暗了,灯却没亮,让他有些心慌。走近了看见徐远川坐在外面抽烟,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去哪儿了?”徐远川没抬头,坐在门边,看着沈光霁浅色的裤腿少见地蹭上去一点灰。   沈光霁没犹豫,说了实话:“唐颂家里,他爸爸让我陪他买点东西。”   “哦。”徐远川嗤笑一声:“那你真听话。”   沈光霁又稍微靠近了一点,伸手摸了摸徐远川的头,“吃饭了吗?”   徐远川把烟踩灭了,又给沈光霁拍干净裤腿上那点灰尘,然后顺势握着沈光霁的手借力站起来,正要说话,人就被拉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气息熟悉又温暖,一时间要说什么都给忘了,只好道:“我猜不透你在想什么,你以前挺好懂的,现在太难了。”   说完又轻轻推了推沈光霁,“没吃饭,谁让你买那么多糖。” 第50章   沈光霁把速写本放好,带徐远川出去吃饭,上车之前两人中间始终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不过徐远川已经不会尝试在没有人的地方主动牵沈光霁的手了,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他在为沈光霁考虑,沈光霁不喜欢这样,万一突然有路人出现,沈光霁躲闪不及,到头来又会不高兴。   但想这么多会让徐远川自己不高兴。   沈光霁没怎么动筷子,徐远川也吃得心不在焉,他觉得沈光霁最近瘦了很多,人看着都不精神。忍不住想:只是决心要跟我在一起而已,怎么看起来那么不容易。   明明早就在一起了,为什么非要等无关的人点头。好像在迷宫里迷失了方向,沈光霁知道地图,却不愿意给他指条路。   “心情好一点了吗?”偏偏还这样问他。   徐远川摇头,“差得很。”   沈光霁又问:“怎么才能不生气?”   “已经不生气了,生气根本懒得搭理你。”徐远川说:“就只是心情不好,我自己能调整,你别管。”   沈光霁没信。   徐远川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看桌上剩下的菜,默念了几句“浪费可耻”,然后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再去趟美院吧,我手机又忘记拿。”   沈光霁应了一声,起身从徐远川对面坐到了徐远川身边,摸摸他的头发,给他倒了杯温水。可能是最近心浮气躁,又总是吹风,降温的天也有点出虚汗,这样很容易感冒。   包间里只有两个人,却不安静,窗外排风扇的声音很大,隔壁包间太热闹,说笑全都传进他们耳里,差别之大,仿佛两个世界。   “我爸爸说他过几天要回国看我。”椅背太硬,徐远川靠着不舒服,稍微仰头挪了挪位置,却发现头枕着沈光霁的手背。他反应不大,眼睛都没睁开,继续道:“你想见他吗?”   沈光霁问:“你需要我陪你吗?”   “答非所问,那你就是不想见。”徐远川也不介意,抬手用指尖点了点侧脸,“安慰我一下,回去吧。”   沈光霁贴近,吻了他的唇。   徐远川缓缓睁开眼睛,距离太近,什么也看不清。   美院外面一到夜里就热闹,这个点来逛小吃街的除了学生还有附近的居民,等走过那条四周摆放雕塑的路,人声就小了,出了美院,属于他们的空地更加安静,芦苇丛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空气里还残留一点淡淡的油漆味道,走两步就有流浪狗围上来,不叫不闹,只跟在徐远川身后。   只有到了这样没有路灯,也没有外人的地方,沈光霁才会不顾明亮月光,主动牵徐远川的手,徐远川勾着沈光霁的手指,幻想他们从这一秒陷入热恋,接下来就要开始山盟海誓,和每一对情侣一样约定“永远”了。这事很俗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未经历,竟然有点向往。   集装箱的门走时忘了锁,徐远川的手机就扔在工作台上,屏幕甚至在他们走近时亮了起来。   沈光霁把灯打开,百叶窗拉下来,徐远川去看手机上的未读消息,看见陈风给他发了一大堆微信。沈光霁带他出去吃饭前他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结果临走前手机一放就忘了拿,一点记忆都没有,陈风不知道人为什么突然消失,最后一条消息是在问他:你是在忙着谈恋爱吗。   徐远川回头看沈光霁,他正把门边的人台搬去角落。兴许最近没什么灵感,一件衣服做到现在还是半成品,这样的小概率事件第一次出现在沈光霁身上,徐远川想,他们两个人的状态似乎都不对,说爱不像爱,还不如回到从前。于是他低头,回了陈风一句:没恋爱。   谁知道刚发出去,手机就被沈光霁拿走了,大概是走过来刚好看见这三个字。   “什么意思?”沈光霁问。   他往前逼近一步,徐远川跟着后退一步,身后抵着桌子,上面还剩几颗浅蓝色包装的薄荷糖。   徐远川没回答,抬手在沈光霁眉间按了按,“说了让你别皱眉。”   来回抚不平沈光霁紧皱的眉心,他只好道:“你可能认为我记性不好,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其实不是,我以前只是觉得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现在发现,好像真的是我不懂怎么恋爱,所以我实话实说。”   沈光霁把手机扔在桌上,无意间碰掉了两颗糖,重量太轻,落地的声音在心里砸不出水花,没有人低头去看一眼。   他握着徐远川的手腕,把那只停在他眉心的手拿开,牢牢扣在掌心。力气有些大了,皱眉的人不禁转变成徐远川。而徐远川一如既往地不挣扎,眼眸低垂,望着沈光霁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问他:“生气了?你因为我这条消息不高兴,那说明你认为我们是在恋爱,对吗?”不等沈光霁回答,他又补充:“老师,有我们这样恋爱的吗?”   沈光霁不喜欢徐远川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习惯,不可控,像抓不住。   他沉声道:“没必要说这些,没有意义。”   “我不是要跟你吵架,我是想解决问题,把话说开对你而言也这么难?”徐远川反握住沈光霁的手,比沈光霁还要用力。   这是沈光霁的左手,被衣袖遮挡的地方有他的秘密,遮掩得那样刻意,就像在徐远川身边放了一只匣子,盖子没有上锁,却不让徐远川打开看,徐远川只好把那当成定时炸弹,一打开他们就会同归于尽,所以尽管不止一次想要触碰,结局往往是收回手。   这次不想了。   殉情的话早就说过,还怕什么一起死。   “老师,你知道我不是好人,比起委屈自己,我果然还是更愿意揭别人伤疤。”徐远川用另一只手握紧沈光霁的手腕,察觉到他想要挣脱,低声问:“这里有什么,唐颂看过吗?”   沈光霁顿时不动了。   这个反应让徐远川忍不住想笑。   “很多事情我都想问为什么,这些为什么一天比一天多,但假如我问你,你会告诉我吗,是不是又要留一部分?”徐远川的手缓慢往上挪,指腹的触感却又让他不敢继续,他于是停下来,轻轻抚摸最外面那一点点凸起的旧疤痕,一道一道,没有规律,交错重叠,“我不隐瞒你什么,是唐颂问我,知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来南城,所以我心情不好。你看,又多一个为什么。”   沈光霁眼里的痛苦显而易见,可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卡在喉咙口。脑海中一瞬间如潮水倒灌,涌进来许多曾经的画面。   唐颂妈妈牵着他回到家里,给他布置好房间,那样雪白平滑的墙壁不会落满地的石灰,地毯踩上去很柔软,可以直接坐下来,摔一跤不用担心衣服会脏,卧室里就有卫生间,不需要担心锁不上的门,没有人会突然闯进来把他一脚踹翻,落得满身污垢,狼狈不堪。   徐远川轻轻笑了一声,“他们邀请你了?”   他的声音把沈光霁从思绪中拉回,沈光霁摇头,突然不那么抗拒徐远川探进衣袖的指尖了,非但如此,他平静地站着,满心惶恐徐远川把手抽出去,接着整个人都要离他远去。   徐远川又问:“碰巧而已,跟他们没关系?”   沈光霁没多做思考,还是摇头。   徐远川淡淡道:“其实撒谎也可以,你何必非要说实话。”   沈光霁说:“不想骗你。”   “还觉得自己挺正义?”徐远川说着又笑起来,“现在你怎么想的我先不管,至少在你决定定居南城,包括辞职的当天,你都是因为他们一家人。你也不能否认,你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想过带我走,你想摆脱我。”   “只看现在就够了。”沈光霁显然不认可。   徐远川的眼神冷下来。通常不允许翻旧账的都是自知理亏的一方,但既然沈光霁不想谈过去,他也可以换个话题,于是点点头,认同了沈光霁的话,“好,只看现在,那现在你跟唐颂之间的问题解决了吗?”   沈光霁似乎在努力抑制情绪,眉头始终紧皱着,被徐远川握着的手也僵硬。徐远川假装没发现,心想,这或许也算一种进步,至少没有直面冲他发火,否则集装箱这两面玻璃大概都会保不住,他脑中甚至浮现出自己满身玻璃碎片,鲜血淋漓还被沈光霁掐着脖子无力挣脱的场景。   “为什么提他,我已经把我们的事告诉他的父母了,他也不会再来打扰你。”沈光霁听起来有些着急,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徐远川解释,他以为今天开始是一个新的起点,他是想给徐远川分享喜悦和礼物的,不明白怎么三言两语就又把矛盾僵化至重新回到原点了。   “说来奇怪,我本来是个只管当下的人,莫名其妙啊,一到你面前,我就一天到晚瞻前顾后。不过我不爱反思自己,错一定在你。”   徐远川把手松开,活动了一下刚才被沈光霁无意识握到发疼的手指,“既然我已经这么啰嗦了,不如就把话说完。”他抬头望向沈光霁,目光直接,从不退缩,“有关于唐颂的事情,你如果能自己面对、自己解决,那也就算了,可你把我拖进来多少次了?拍戏还得提前看剧本呢,你每一次要我怎么做,跟我商量过吗?”   “你想和我在一起,我已经知道了,然后呢,你要定居在南城,你好像离不开唐颂的家人,那我呢?我不需要你做选择题,我要你给我一个原因也不可以?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不会理解你。”   “我一直都爱你,你现在也爱我了,人们都说爱有克服一切的力量,我们为什么不行?”   沈光霁突然低头,额头贴着徐远川的额头,好像距离近了,温度相似,之间的阻隔就会消失。   “老师,你认为爱人之间应该相互坦诚吗?”徐远川问。   关于这个问题,徐远川在沈光霁这里得不到平衡,仿佛天平两端放着同样大小的棉花和铁,毫无悬念,全部都朝同一个方向倾斜,徐远川总感觉踩不到地,风一吹就连天平都脱离了,沈光霁却永远沉在最底。   “嗯。”   沈光霁的怒意似乎也消失了,他轻轻应了一声,把徐远川拥进怀里,托着他的后颈,恨不得把他牢牢按进身体里,可他知道他连拥抱都不坦诚,他在借此逃避徐远川的目光,这个行为他已经有过太多次,兴许早就被徐远川识破。   徐远川侧头,说话时气息都停在沈光霁耳边,他觉得累,气音很重,却又不像要哭,“你是难以启齿还是单纯不想回看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问你,你所想象的跟我有关的未来,仍然保留现状吗?逢年过节我是一个人在家等你,还是又得去他们家里陪你演戏?他们有事情需要拜托你,你是把我丢下,还是带上我一起?离除夕只有几个月了,这一次我还要坐在他们家看人脸色说话,跟你保持距离吗?”   沈光霁回答不了。   徐远川也不求他回答,他紧紧靠在沈光霁怀里,说不上谁拥抱谁更用力。   他说他没有在生沈光霁的气,只是心情不好,那是实话。   他自称从不说谎,宁可伤人也不骗人,然而事实上,这句话是他的第一个谎。   他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他到现在才看清,原来多数时候他不是事不关己,而是自欺欺人。像是催眠,过去那么多年,他都完全相信自己纯粹又自由,适合做一阵风,一生都要唱放纵的歌。   实际上真正需要爱的是谁呢。他从爱上沈光霁开始,就在辛辛苦苦编织一张巨大的网,日夜祈求沈光霁一头扎进来,做梦都渴望得到沈光霁的爱。他知道,沈光霁这样的人一旦开口说爱,就一定是永恒了,正是猜透这一点,才把沈光霁当成他梦中的主角。总是试探沈光霁的底线,一次次刻意无视他骨子里的暴力因子,却又在颤抖时献上一个吻,只要沈光霁也吻他,就仿佛抓紧了救命稻草,这是他给自己安全感的方式,错误又极端。   他的人生其实庸俗枯燥,谈什么自由纯粹,把自己骗进去了,还以此来嘲讽沈光霁。   他只是想要爱而已,明明一切都按照他所想的进行了,即便中间有过插曲,他的网也的确把沈光霁困住,偏偏又有意外降临,扰乱他即将收尾的计划,他不甘心。   --------------------   (4/4) 第51章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不停,有人给徐远川打电话。   徐远川从令他贪恋的怀抱中挣脱,转身去拿手机。   陈风打来的,意料之中。他们家两个弟弟,每一次找不到徐远川都会着急。   徐远川没把目光分给沈光霁,点了接听,问陈风有什么事,开口才发现声音有点哑。明明没有哭,也并不想哭。   电话那头的陈风也愣了一下,说:“我没事儿啊...我是想问你有没有事儿?你声音怎么了,感冒?”   徐远川想了想,道:“有点儿吧。”   陈风:“确定?”   徐远川:“有什么不确定?”   陈风多少听徐远川说过一些沈光霁,虽然不全面,但也不正面,忍了忍,还是试着问:“我这个电话是不是来晚了,所以你才这么说?”   沈光霁和徐远川距离太近,四周又太安静,门外流浪狗“哒哒哒”的脚步声都一清二楚,通话不用开免提,足够沈光霁一字不漏,于是他在徐远川开口前替他回答:“小远不太舒服,让他早点儿休息好吗?”   说完就把电话挂断,手机直接关机,没给陈风反驳的机会。   徐远川目睹这个行为,神色依旧平淡。他说:“你这个人,一点儿也不特殊,和所有被爱的人一样有恃无恐。”   知道我不会计较,干脆就不顾及我的感受。   后面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怎么改。”沈光霁把徐远川抱起来,让他坐在桌上,双手撑在他的两腿外侧,就像这个拥抱还没有停止。   徐远川低头与沈光霁对视,在想,他们之间相差整整十岁,沈光霁会把他当成小孩是正常的,没有哪个自以为成熟的大人会去跟一个小屁孩讲太多痛苦往事,何况十年实在是一段遥远的距离,足够他们各自更换一次人生。   而这段距离会永远横在他们之间。   “你不用改。”徐远川侧了侧身子,几乎半个人趴在桌上,腰下还垫着一只沈光霁的手。   沈光霁原本以为徐远川是要拿被他放回桌上的手机,撑着桌子的手在徐远川俯身时就翻了个面,掌心托着徐远川的腰,以防手背骨节太硬,没护到人不说,还把他硌疼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这类行为已经不需要经大脑思考,他起初觉得荒谬,现在能够适应了,但没想过刻意表现,因为徐远川总会第一时间察觉。   唯独今天是例外。   徐远川没在意沈光霁掌心的温度,费劲够了把桌上的信封刀,坐起来时沈光霁的手已经朝下扶着桌子,没给徐远川设置感慨环节。   这刀通体墨黑,一支铅笔那么长,弧度不明显,远看像发簪,近看才发觉刀刃锋利。是沈光霁在南城的朋友送的,本身是件工艺品,他还算喜欢,拿去开了刃,最近用来裁纸或者拆快递,很顺手。   它不适合出现在徐远川手里,沈光霁是那样认为的,他希望徐远川手里永远只有看上去能联想到快乐的东西,比如画笔和游戏手柄。   他有点心慌了,不禁想起徐远川之前在浴室里拿着刀片,眼看就要划伤自己。   “你拿它干什么?”沈光霁问。尽量语气平和,心中却毫无底气,像硬撑一场没有筹码的谈判。   徐远川却不慌不忙,抬手把信封刀举到灯下,仰头看刀刃泛着暗沉的光,“翻点儿旧账可以吗?我这次调节不好情绪了,睡眠质量和食欲都直线下降,这是个大麻烦,需要你帮忙。”   沈光霁当然是点头,“你想说什么?”   集装箱顶板只有这么高,放到别处光线正好的灯,在这个狭小空间亮得有些晃眼了,沈光霁微微眯起眼睛,仿佛透过徐远川的衣服看见一条血淋淋的胳膊。   那是他回忆中真实出现过的。   说来奇怪,他无数次渴望不用开口徐远川就懂他所想,最好有相似的经历,这样才配说感同身受,可现在一旦设想那条胳膊是徐远川的,他就慌张到呼吸声都在耳边放大,想关掉头顶这盏灯。   徐远川不知道沈光霁的心理活动,看也不看他,放下手轻轻笑了一声,语速缓慢道:“你不觉得有点儿不公平吗?不论是我费尽心思追你,还是我们在一起以后,你都没有告诉我世界上存在唐颂这个人,并且这个人会一直存在。”   沈光霁急忙打断他,说:“不会。”   过于简洁的两个字,没有引申更多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甚至不可信。   徐远川自然也不在意,继续道:“你明面上做着别人的男朋友,背地里没给过我多少弥补,亲一亲抱一抱就认为我该感谢上帝了。”察觉到沈光霁想夺走他手里的刀,他干脆把手背向身后,脸上笑容浅淡,声音却不沙哑了,“两年多啊,沈光霁,你跟我从这张床滚到那张床,到头来我连你没穿衣服什么样儿都他妈没见过,你是不是觉得你对我特别好啊?”   “他是无意间看见的,不是我...”沈光霁说到一半停下了,手离开桌面,动作不自然地脱外套,“我给你看,你别冲动,我给你看。”   他难得没有严谨到把外套挂好,反手扔在一边的工作台上,解衬衣扣子的手颤抖到好几次没成功,接着就听见徐远川说不想看了,让他停手。   他立即停下来,心里沉甸甸的,不像是松了一口气。   徐远川盯着沈光霁发抖的手指,突然目光一顿,短暂松手把信封刀放在背后,双手抓起衣摆,把身上的卫衣脱了。   光洁的皮肤上,是一个半长头发的青年抛出一道锁链,纹路就像穿进他的骨骼,紧紧缠绕他的锁骨。   他把刀拿回右手,左手横在沈光霁面前,问他:“你想从哪个地方开始?”   “把刀给我,小远。”沈光霁摇头,缓慢又不可置信。   惶恐、心疼、震惊、慌张,他看向徐远川的眼神里头一次包含这么多深刻的情绪。   徐远川很难不感慨,“你也会用这种眼神看我,真是稀奇。”   可其实他也没那么有底气,他曾经在月光明亮的夜晚偷偷掀起过沈光霁的衣袖,只掀起一点点,只看了一点点,月光模糊,没能看仔细,但到底知道那些疤痕有多密密麻麻。他不敢告诉沈光霁他见过了,沈光霁那么防备,他怕沈光霁崩溃。   “不想看了,光看一眼有资格说理解你吗?你不如让我感受。”徐远川把刀刃贴在自己完好的皮肤上,黑白如此分明。   几乎同一时间,他的胳膊被沈光霁紧紧攥住,他力气不如沈光霁,握着刀的手被迫抬起,但他不肯松手。沈光霁怕伤到他,也不敢去夺他的刀,这让他还有机会与沈光霁僵持,“你不是最爱玩儿体验派那一套吗,为了让我理解你,让我亲身体验过的还少吗?”   很多事情沈光霁强迫自己不去回忆,但不可能会忘记。他曾经怎么对徐远川的,假如适应现在的互联网时代,用文字叙述公开出去,他一定遭万人唾弃。至于是不是为了让徐远川体会他、理解他,他说不清,也许就如徐远川对他说过的一样,很多劣性行为都是基因里带来的,就像遗传病,一旦察觉,就要伴随终身。他每一次都以为徐远川会逃,冷静下来后却只有自己在逃,徐远川只是带着浑身伤痕拥抱他,说爱他,这让他一度重新定义“爱”字的含义。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徐远川的一再包容好比撕掉习题最后的参考答案。   他真的对徐远川好过吗。   这个问题让他觉得留不住眼前的人了。   徐远川用左手贴上沈光霁的脸,动作温柔,像捧一块美玉,连目光都是柔和的。   “我无数次想带你走出去,可你始终跟我隔着一堵墙。”   他说:“我现在想通了,只要你把我变得跟你一样,我就没必要问那么多了。我不带你走,你把我关进来。”   “不可能。”沈光霁语气下沉,从心慌到动怒只需要片刻,每一个字都嚼着怒意,恨不得把徐远川生吃了。   徐远川更习惯这种状态下的沈光霁,歪了歪头,肩膀松弛,神情轻松,“要么你来,要么我自己来,主导权不在你手里,你没有第三个选择。”   “你对你自己就这么狠心吗?”沈光霁死死瞪着他问。   徐远川想了想,说:“对谁都心狠,唯独对你心软。”   这句话如果放到床上说,沈光霁兴许会把他抱起来哄一哄,摸小狗似的揉揉他的头,放到此刻说,他觉得有点矫情了,于是皱了皱眉,问沈光霁:“想清楚了吗?试试看,我理解你了,那皆大欢喜,理解不了,要么你滚要么我滚,没多难。”   怎么不难。   沈光霁深吸口气,握着徐远川的手腕不肯松。   他自知一败涂地,否则不会说“我给你看”这样艰难的话,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他自己都不想看,知道现代医学有祛除疤痕的手术,犹豫了很久,不愿意被医生看见,还是没去,学了文身,想在无人发现的地方自己用墨色把它们遮盖掉,时至今日都没能动手,怕掩埋不住,也怕欲盖弥彰。   要怎么把这些话告诉徐远川。   他的高大没有成为他的保护色,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他懦弱、孤僻、遇事不敢反击,以为只要保守秘密他就能做另外一个自己,没想过徐远川会把他的保护色撕得粉碎。他没学会剖白,每当提起过去,一字一句都像往悬崖迈步,仿佛回到十岁那年的夏天,他站在天台浑身发抖一心寻死的模样,心里嘶吼的却是:不想死,拉住我!   这一次上帝没有听见他的祈祷了,徐远川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那么虔诚,说的话却不留余地,“那我自己来。”   饶是沈光霁抓紧了徐远川的右手也无济于事,徐远川飞快地把左手从沈光霁脸上挪开,握着刀刃,接过了右手的信封刀,转了转手腕,刀在手中灵活地掉了个头。   “我答应你!”   沈光霁几乎是喊出声,像曾经只在心里高声呼喊过的那几句“不想死、拉住我”。可徐远川速度太快了,反着光的刀刃已经贴上手臂,触及的皮肤立即渗出血丝。   好在收手及时,伤口很浅,徐远川甚至都没察觉。   “你别动,别再动了。”   沈光霁后退一步,不敢去抓徐远川的手,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呢喃的是“小远”两个字。   徐远川第一次这样直面接收到沈光霁的痛苦,没想到是为了自己,一时说不出话,胸口闷得厉害,鼻尖发酸,比他在冷风天吃雪糕的反应难受得多。   “我不动。”他把刀背过来,刀刃朝向自己,递给沈光霁,“你来。”   沈光霁却偏偏反握住那一截刀刃,把它从徐远川手中夺走,准确地捕捉到徐远川眼里的错愕才松开手,信封刀清脆落地,血流满整片掌心,像拆了一封迟到的信。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徐远川大喊:“谁让你动自己了!”   沈光霁神色淡淡,缓缓道:“你骗人的,你根本不会对我心软。”   他抚摸徐远川手臂上的伤口,徐远川把他推开,跳下桌子,从人台上扯下一块白布,想临时给沈光霁处理伤口。   沈光霁盯着他那条沾着自己血液的手臂,鲜红色触目惊心,突然就不害怕了。   “别动。”他开口,声音和许久之前一样冷,“站在那。”   这话徐远川也对沈光霁说过,连语气都差不多。徐远川动作停住,心里在想,沈光霁好久没有给他剪过头发了,挡眼睛,眨一眨就难受。   沈光霁朝徐远川走来,停在他面前,目光沉如死水,“以前从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很喜欢你的身体,经常拿你当人体模特。”他抬手,修长手指点在徐远川肩膀,一路往下,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线,“不如给你做件衣服。”   徐远川原想给沈光霁包扎,细看伤口其实不深,于是紧了紧手里的布,像沈光霁曾经爱对他做的那样,捆在脑后,捂住自己的眼睛,深陷黑暗里。   “任你处置。”   --------------------   接一下小雨篇的情节 第52章   沈光霁看着徐远川,目光仔细描摹他的脸。   这是一副十分年轻的皮囊,皮肤细腻,脸上还裹着一层细细的绒毛。线条流畅,饱满不瘦削,却又不及沈光霁巴掌大,柔软到赚一个吻轻而易举。   徐远川感受到侧脸灼热,是沈光霁的唇,他想要还沈光霁一个拥抱,但记得沈光霁叫他“别动”,于是双臂垂落,默不作声。   眼前看不见东西的时候,往事就容易从缝隙钻进来,他突然想起,有一年跑到教室拿了一块沈光霁上课用的红布,在西大八角楼的天台当凉被盖。他很喜欢去那个天台,感谢自己视力没受过影响,能从高处望见沈光霁宿舍的长廊,他有时能透过长廊的窗户看到屋里的沈光霁。不过概率很小,角度实在刁钻,何况这个窗户通向客厅,只有沈光霁进出卧室时会短暂地晃过一道身影。仿佛固定的画框中有一幅会移动的画,画上只有一个人从肩到腰的侧影,不常出现,只在徐远川的视线里来回。   徐远川不是一个真正相信爱的人,裹着红布望眼欲穿的瞬间却在想,假如终有一天会迎来死亡,活着的时候一定要被沈光霁爱一场。   他的人生难得有追求,有了就非要得到不可。   后来他在天台上睡着了,醒过来时听见脚步声,厌烦与人交流,干脆闭眼假装还在梦中。他感觉到脚步在他身边停止,来人蹲下身,给他把只盖在腰间的红布往上抬了抬。接着那人走到八角楼的护栏边没走,他忍不住半睁开眼,没想到看见沈光霁,恍若身处梦中没清醒。   尖锐的疼痛驱散了他的回忆,徐远川下意识往沈光霁身上靠,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即站直了。   他看不到沈光霁的表情,不知道沈光霁又皱起了眉。   沈光霁不可能去捡那把落地的信封刀,他用人台上的定位针穿透徐远川薄薄的皮肤,那上面是徐远川的文身,图案是一个像极了沈光霁的人。   徐远川偏了偏头,动作像在努力听清什么,然而没有人说话,他没有喊疼,沈光霁也没出声。   沉默对峙许久,一如往常,徐远川先抿了抿唇,就这样偏着头,探寻什么似的问了声:“选这样的方式,因为不会留疤吗?”   沈光霁没回答。   徐远川却笑了,“你当扎小人呢,干嘛这么恨自己。”   沈光霁这才道:“你不是说,这是你想象中的自己吗。”   “因为我想成为你啊,很早以前。”徐远川想起第一次遇见沈光霁,雨过天晴的阳光从观众席后的狭窄窗口洒进体育馆,满地脏泥脚印,只有沈光霁熠熠生辉。   “别说否定的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徐远川道:“你就当这也是告白,别想其它的,你继续。”   沈光霁没听他的,伸手扯开徐远川脑后胡乱打的结,让他闭一会儿再睁开。   等徐远川睁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文身。沈光霁也好,想象中的自己也罢,“他”身上穿过了六根定位针,图案本就不大,十二个针眼都像千疮百孔。   “那你理解了吗。”沈光霁问。   徐远川想了想,摇头,“至少目前为止,觉得你很蠢。”   可能是因为不够疼,可能是因为不够多。   正想开口说什么,意外地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是陈风。   徐远川笑道:“啊,看来得是我先滚。”   沈光霁愣住,猛地抓紧徐远川的手腕。   “我出去看看。”徐远川却轻描淡写,拍拍沈光霁的手。人台上的定位针都在他身上了,他于是披上那块没能成为作品的白布,忽略沈光霁的慌张神色,径直往门外走。   沈光霁在身后追了几步,想让徐远川别这样,会疼,没来得及,门开了。   不知道徐远川在陈风面前如何描述的自己,沈光霁跟着走出来,只接收到陈风毫不遮掩的敌意,这眼神他从前很熟悉。   陈风对徐远川伸出手,叫徐远川“过来”,笃定的姿态简直像要把深渊里的人拉回光明,而沈光霁是扯住徐远川不放的恶鬼。   沈光霁从前十分惧怕自己的佯装功亏一篑,如今倒是看开了,一丝笑容都给不出来,以同样的眼神回给陈风,恶鬼做到头。   “你确定要跟他走吗?”陈风听见沈光霁这么问。   徐远川说:“就这一次。”   沈光霁沉默片刻,道:“我不拦你,回去把衣服穿好。”   徐远川眼神示意陈风在这等他,陈风犹豫过后点了点头,看沈光霁跟在徐远川身后走回集装箱里,步伐沉重得像浸过水,每一步都迈得疲惫。   沈光霁小心翼翼地把徐远川身上的布拿开,眼睛酸涩得厉害,和被烟熏到的感觉类似,可他也是个流不出眼泪的人,不知道怎么表达难过。   轻轻抽出徐远川皮肤下的定位针,只穿过薄薄的一层,没有流血,文身也覆盖了应有的颜色,红肿都不明显,徐远川只是稍微皱了眉,沈光霁却觉得自己的陈年伤疤都在疼。   徐远川见不得沈光霁这样的眼神,忍不住别过脸去,小声问:“真的愿意让我走吗?”   沈光霁低头,吻在徐远川手臂,声音很轻,说:“有人在等你。”   好多次了,永远有人在徐远川电话打不通的时候着急,会想尽一切办法确认他的安危,甚至直接找上门来,这是沈光霁梦里都不敢想的。   曾经尝试过把徐远川锁在家里,营造每天有人等他回家的假象,可每一次回到家,徐远川眼里都没有他渴望的想念,方法是错误的,他知道,可关于爱这一难题,他始终束手无策。   他像一块汪洋大海中的浮木,沉不进底,上不了岸,某天徐远川乘着一只破旧的小船试图把他拉上来,反复失败,干脆跳进海里。原以为能托着徐远川漂泊下去,没想到会有人不远万里踩着木舟把徐远川救走。   海面辽阔无边际啊,到最后还是没人和他共浮沉。 第53章   陈风从打不通徐远川电话的时候就开始着急,今天其实有事要做,被扰乱了计划也不恼,急匆匆从学校里跑出来,把徐远川给过他的地址报给出租车司机,一路上都在说:求您快点儿吧,人命关天!   在集装箱外面等徐远川的时候更是焦虑,甚至担心徐远川这一进去就没办法活着出来,然后身边的流浪狗就会冲进去吃掉他零碎的尸块。什么恐怖画面都设想了,愣是强迫自己忍住,别进去。   不管怎么样,他想,不能打扰爱人告别。   等待的时间里,郑贤礼和他保持通话,于是徐远川一出来,就看见陈风把手机举在耳边,但一句话不说,眼睛死死盯着门,他还以为陈风紧张到忘记挂电话,直到陈风确定走出这扇门的只有一个看似完好无损的徐远川,呆愣愣地应了声“好”,他才知道在黑暗中等他的人另有他人在等。   这样挺好。   他想,说明陈风的单恋没他那么苦。   美院门口热闹依旧,陈风说有人会来接他们,在附近等就好。附近就只有小吃街了,于是陈风转头问徐远川:想大醉一场吗?   陈风酒精过敏,酒量还差,一瓶啤酒就能天旋地转,本想开导开导他面色惆怅的大哥,愣是没出来词就先趴下了,碎发挡住发红的脸,睡得像没经历过噩梦。   徐远川没拿杯子,单手握着酒瓶,看了看陈风,又看了看放在腿上的速写本。   浅蓝色布艺封面,曾在他面前出现过那么多次。   从集装箱出来前,沈光霁给徐远川找了件自己的长袖T恤,相对于现在这个天气来说有点薄了,胜在宽松,不容易摩擦到皮肤。   他慢慢给徐远川套上,像对待小孩,握着徐远川的手一点一点伸进袖子。徐远川觉得好笑,看着他说:老师,我前几天一直在想,你最近为什么温柔,为什么迁就我,你不是现在才开始爱我的,具体多早,你不知道,我也说不清,你只是第一次感受到我真的要走。   沈光霁动作一顿,嘴唇动了动,却反驳不了。他了解徐远川的性格,每天来美院坐着,认真对待手里的画,仅仅是因为收了定金,愿意把这事做完,那做完以后呢?   我对你没有期待了。   沈光霁日日夜夜想起这句话。   徐远川把工作台上的平板递给沈光霁,说:集装箱我不画了,这里有四十八页,全彩,一百九十二格,值不值你那一万五?   沈光霁接住平板,仿佛接住了千斤石。徐远川错开目光,拿起了沈光霁带来的速写本,它也安静躺在工作台上,徐远川总是最后一刻发现它。   这是送给我的吗?   他问沈光霁。   沈光霁点头,他就笑了:那我要把它带走。   郑贤礼很快就赶到了,身边还有一个他们乐队的队长,徐远川听陈风提过很多次,跟徐远川年纪差不多大,叫路星洲。光听陈风过去的描述,徐远川就能确定眼前的是他没错了,因为除了才华横溢、英俊多金,出现最频繁的关键词是热情,徐远川在脑内自动转换成自来熟。   果不其然,今天第一次见面,路星洲就把账结了,拎起桌上最后一瓶没喝完的酒,也不管瓶口有没有人碰过,解渴似的仰头闷了,目光烁烁,问郑贤礼:“走啊!下一场上哪喝?”   “我回去。”郑贤礼把陈风扶起来,见他浑身瘫软走不动路,干脆直接抱。   “那你呢?”路星洲完全没被影响心情,数了数地上的空酒瓶,问徐远川,“还能喝吗?”   徐远川说:“能啊,这才到哪儿。”   路星洲送郑贤礼到小区门口,郑贤礼扶着陈风下了车,门关上前看了徐远川一眼,眼神复杂,既像怪罪徐远川知道陈风不能碰酒还放任他喝,又像担心把陈风的朋友丢给素不相识的路星洲会让陈风不放心。这一眼很仓促,门一关上,徐远川就没法一探究竟了。   “你受伤了吗?”路星洲朝徐远川抬抬下巴。   在美院的时候他以为徐远川的酒量跟陈风不会相差太大,想扶徐远川一把,被徐远川条件反射似的甩开了,反应夸张到有点反常。   “没受伤吧。”徐远川回答得不太确定,“就,几个针眼。”   “我靠!玩这么大?”路星洲单手开车,像是要来掀徐远川的袖子,“注射什么了?我这种正义人士会趁你睡着了报警。”   徐远川抓着路星洲的手放回方向盘上,也朝他抬抬下巴,示意好好看路,“没注射,这叫穿刺。”   “哦,这个我懂,我哥锁骨上也穿了两个。”路星洲说着又鄙夷,“不是你有病吧,谁往那里埋钉子啊?”   “你别这么形容,我以为你指哪儿呢。”徐远川有点理解陈风为什么常在他面前夸路星洲了,像是敏锐地察觉到某些事情或情绪,故意用这种语气逗人开心,精神很快就能放松下来。要不是经他人描述听说过这号人,徐远川兴许会以为这是真傻,于是也不打破气氛,配合他道:“体验,懂吗。”   “情趣呗?”路星洲说:“我懂了,SM。”   徐远川哭笑不得,没再回答,问路星洲:“陈风跟...他俩在谈恋爱?”   “叫郑贤礼,怎么人名都记不住。”路星洲说:“看着像,不过还没,谈恋爱了肯定会告诉我,没告诉我就是没谈。”   徐远川一想也是,陈风要是跟郑贤礼在一起了,肯定也会告诉他。但他跟沈光霁在一起的时候没告诉任何人,回忆起来还有点心虚。   路星洲的车没开多久就停了,他带徐远川去了他们乐队平时演出的地方,离陈风跟郑贤礼住的小区不远,徐远川看见门口的招牌是Pluto,他们的乐队就叫冥王星。   冥王星的歌都是自己写,但很多都没有公开发表,发表过的也不宣传,随缘得像只在互联网路过了一下。徐远川问路星洲为什么,路星洲说:“高兴最重要,不在乎名利。”   追溯到根本原因,路星洲表示:“实在太有钱了,不用靠才华吃饭。”   而他的乐队成员,郑贤礼是个摸到吉他就会幸福的人,别的无所谓,路星洲起初以为他这辈子只需要跟吉他结婚,不会有心思谈恋爱。还有他们家的键盘手大哥,原本可以成为一个钢琴家,可他对教小朋友弹琴更感兴趣,所以去开琴行,开到现在,琴行连锁好几家,每天忙得很,顾不上其它发展。鼓手是路星洲半途“捡”来的,路星洲说喜欢他的执着和热情,想借他一双翅膀,往哪里飞就随他自己了,冥王星从不设立固定路线。   路星洲不会觉得写的歌没有足够的人听就是浪费才华,他只享受演奏的过程。   “哪怕全世界认识你欣赏你,到最后你也会死,又不是听我歌的人多了,我就能长命百岁。”他说:“我快乐的点就在于身边的人都对我好,我们志趣相投,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再有更多的听众我会很烦的,那说明我要开始接受不同意见了。”   徐远川对此表示赞同,“理解,但原来你是那种不能接受恶评的人吗?”   “我是啊,一句都听不了,就爱听别人夸我,不然谁骂我我骂谁,到头来还得身败名裂。友好建议也不行,我只需要认同,不接受批评。”路星洲跳上舞台,朝台下的徐远川行了个绅士礼,“逃离现实世界永远是正确的,欢迎来到我的乌托邦,不醉不归。”   徐远川开了罐桌上的酒,朝路星洲抬了抬胳膊,算是敬他的乌托邦。心里想的却是,路星洲话没说错,有底气有后路才能什么都不在乎,这样的心态不管正确与否,至少对他自己而言实现了精神上的自由,而沈光霁困在牢笼中,兴许永远都学不会自救。   错误的家庭教育和成长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伴随终生的,徐远川不止一次想扭转一些什么,可他其实没有那么了解沈光霁的过去,找不到切入点,屡次失败。以为方式极端一点说不定会有用,结果只是目睹了沈光霁的痛苦,到头来还是没帮上忙。   他把空掉的易拉罐捏扁,用力的同时,手臂上那点看不见的伤口隐隐作痛。严重的话,它们过几天可能会发红发紫,接着像最普通的淤青一样慢慢浅淡,直到消失,但徐远川不论是受伤还是坏情绪,似乎都比别人恢复得快许多,他甚至担心一觉醒来就不疼了,还不如宿醉的后劲明显,那意义就又消失了。   “你相信世界上有上帝吗?”徐远川突然问。   路星洲正在给台上的吉他调音,听见这话笑着转过身,“不相信,我相信玉皇大帝。”   徐远川没说话,又开了瓶酒。   路星洲笑道:“信仰而已,如果不是教徒,谁在意是不是真的存在,但如果你需要靠相信上帝才能活命,那说明你的人生已经没有希望了。”   徐远川问:“如果我想让他有呢?”   路星洲说:“这还不简单,成为他的上帝。”   --------------------   (3/3) 第54章   陈风跟徐远川坐下来聊天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他们在机场等陆清,宋朝闻的助理会把他送过来,之后的计划是继续在机场等徐远川消失多年的父亲,飞机不延误的话,大概只会比陆清晚到一个小时。   前两天徐远川跟路星洲在Pluto喝了个烂醉,半夜被路星洲家的司机接回了他们家。他隔天去找陈风吃饭,路星洲和郑贤礼都在,陈风主观认为,徐远川的感情经历是他的秘密,一个字都没敢提,正苦恼的时候,被徐远川一句“我爸周六回国看我,你想见见他吗”带跑了思路,甚至大脑宕机,半天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了声:谁爸?   徐远川:我爸。   陈风:你爸?   徐远川:我爸。   同样的一段对话愣是重复了四个来回,以致于向来话不多的郑贤礼都忍不住说了声:打住。   郑贤礼开口显然管用,陈风立即冷静下来,问徐远川:你们不需要过个二人世界吗?   徐远川道:你这个说法放到父子关系里似乎不太合适。   陈风立马举起一只手,胳膊肘支在桌面上,端端正正,像小学生上课回答问题:那我也要去。   徐远川一愣:去呗,干嘛这么激动。   陈风喊道:你爸爸啊!   徐远川看不明白:是啊,我爸爸到底怎么了!   陈风摸出手机,给宋朝闻发微信,内容是什么徐远川不知道,但他嘴上嚎的是:大变活人!太可怕了!我要搬救兵!   徐远川说:你有毛病。   话是那么说,然而徐远川心里清楚,陈风也好陆清也好,他们其实并没有多想见徐远川爸爸,只不过担心他消失多年突然出现是另有目的,就像陈风的妈妈一样,常年不见踪影,每一次出现都不怀好意,他们怕徐远川一个人束手无策,会被欺负,想保护他。   “所以现在,你跟他分手了没?”陈风瞪着徐远川,在该问徐远川父亲的时候问起了沈光霁。   那晚从美院离开以后,他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单独跟徐远川聊一聊,偏偏两天都满课,今天是周末,终于有时间了,结果时间还有限,陆清马上就下飞机。   陆清在他们眼里还是个不懂情爱只会看热血漫画的单纯小孩,陈风一点也不想当着他的面聊徐远川的血腥爱情。   “没啊。”徐远川答得坦然,“多大事儿啊就分手,我不。”   陈风满脸震惊,“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里边儿发生什么了,但你当时看着明明就...他是不是动手打你了?天啊我要怎么形容。”他抬手抓了抓头发,尽量不把语言组织得太明了,“我觉得他当时看起来很可怕...”   “没,是我伤害他了,感觉有点儿愧疚。”徐远川皱了皱眉,和沈光霁平时的习惯一样,“说实话生平第一次有负罪感,很难受。”   陈风偏着头,一副突然丧失听力,需要努力凑近声音来源的样子,“我好像听不懂中文了,你能说明白点儿吗?”   徐远川笑道:“你一定要我解释的话,我只能告诉你,我必须要让他对不起我,最好愧疚到死,恨不得用自杀来忏悔,然后我再原谅他,到时我们就能达成和解了,我是这样想的。”   “你疯了?!”陈风猛地站起来,发觉自己吸引到周围的目光才低头坐下,小声朝徐远川吼:“你想个屁!要不是因为你是我哥,我真想扇你!”   “想想而已,好像没成功。”徐远川耸耸肩,失落其实并不明显,“他到现在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过,我虽然没说分手,但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那点儿固执的自尊心单方面跟我分手。”   陈风问:“如果是这样,不好吗?”   徐远川道:“如果是这样,我就把他追回来。”   “你有病。”陈风几乎又要站起来,忍了忍还是冷静了,但别过脸不想看徐远川,感觉自己前几天晚上白跑一趟,像夏天屋里光线暗,一手拍在了苍蝇贴上。   徐远川还是笑,并不解释更多了。跟陈风不想等陆清来了以后再提这事一样,他也觉得陈风年纪还小,不想跟他说太复杂的爱,点到为止。何况陈风身上有跟沈光霁类似的伤疤,假如他握着陈风的手腕说“难道你绝望的时候没有祈祷过被人拯救吗”,那纯粹是又伤害了一个人。本身就够不快乐了,好不容易因为一颗还未属于自己的星星亮了全世界,不应该再苦恼他这点破事。   结果陈风只是短暂地愤怒了一会儿,转头又对他说:“我知道他也对你好过, 可是我希望有人能一直对你好。”   徐远川摸摸耳垂,不作声。   他跟沈光霁在一起之前,他像个变态跟踪狂,在一起之后,沈光霁像个暴力偏执狂,反正总得有人不正常。只不过陈风是他的家人,天平注定要向他倾斜,他再怎么说没关系,陈风也会替他担心。   “你还说我对我哥有滤镜,我看你对你老师才有。”陈风小声嘀咕。   徐远川觉得有意思,故意逗他玩,“怎么说。”   陈风对背后说人坏话经验不足,憋了半天,义正言辞道:“你不能以貌取人,他内在...内在有问题!”   徐远川替他补充:“他何止有问题,他简直不可理喻,可以说是傻逼、变态、神经病。”   “啊?”   “说了没滤镜。”徐远川摆摆手,指指手机,宋朝闻给他打电话了。   宋朝闻在某些很没必要的地方掌控欲很强,数字信息时代,学生普遍都有手机,而陆清已经高三了,连徐远川上学时那种黑白屏幕只能玩像素贪吃蛇的话费赠品都没能拥有,陆清高三转学去了东城,来南城找他们一趟,还得宋朝闻的助理一路陪同,不是陆清一个人不行,是宋朝闻强制要求。   徐远川的手机一直举在耳边,接到陆清以后让他在电话里跟宋朝闻报了声平安才挂断,麻烦得不行,他向来怕麻烦,所以抬手拍了一把陆清的后脑勺,明知故问:“你来干嘛?”   陆清眼里亮晶晶,“我叔叫我来保护你!”   “真能胡闹。”徐远川无奈道:“你都高三了,他给你请几天假?”   “不知道,他说让我观察一下,情况不对向他汇报,情况还行呢...”陆清指指背上的书包,“就让你辅导我把试卷做完,不过我的建议是你直接帮我写。”   说话间两人走回了陈风面前,徐远川俨然清楚接下来他插不上话,自觉给陆清保管书包,拿来当枕头睡,眼睛闭起来,耳朵在听他们聊最近在追什么漫画、更新到哪里、哪个角色的绝招叫什么,还非常中二地学了几声。   徐远川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角,上扬的弧度一直静止到他们的话题结束,才突然想,这样简单的日常,沈光霁一定没有经历过。   徐远川经常认为自己是个纯粹的利己主义,刚来北城的时候在家里喘不过气,看清现实了知道逃不了,就极度渴望有人对他好,而当时除了陈风和陆清没有人愿意理他,所以他也试着对他们尽心尽力,甚至有时心里烦得很,觉得小孩儿麻烦死了,也还是一手牵一个。   对人好就像盲目投资,谁也不知道最后是不是赔本生意,所幸他这两次都成功了。而沈光霁的小时候兴许连踏出第一步都不敢,害怕的甚至都不是得不到回报,仅仅是在开始前就默认自己被所有人厌恶,且认为这种厌恶是常态,要是主动对人好,别人一定嫌恶心。   想到沈光霁,徐远川就笑不出来,半睁开眼,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反复查看微信消息、未读短信以及通话记录,确认真的不存在沈光霁,失望就像独独选中他的乌云,厚厚的一朵飘在他头顶,随时要下雨。   徐远川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沈光霁站在集装箱的窗前等了很久,祈祷上帝能让徐远川回头看他一眼,大抵时间太晚,上帝没接收到他的渴望,于是没能实现。心里的压抑挥散不去,下意识拎起手边的椅子,可在砸碎玻璃的前一秒又失了力。   窗外是模糊的背影,徐远川还没走远,怕把他吓坏,不敢发出声音。连流浪狗都送徐远川走完了这片没有路灯的空地,只有沈光霁一个人披了满身冰冷月光,孤零零站在集装箱里,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剩下。   那一整晚他都没走,头脑清醒,但在发呆,掌心的血迹干涸了,又被他有意撕裂开,人台翻倒在地,白布裹在身上,嘴里含着徐远川没有带走的薄荷糖。   他不知道徐远川要走多久,但徐远川的背影让他想起准备提前从西大离开的时候。那天徐远川从二楼跳窗跑来找他,他知道徐远川受伤了,也还是没心软,没有回过一次头,也真的想过到此为止,以后再也别见了。   他想,徐远川没有原谅他。   徐远川一定不会原谅他了。   --------------------   (1/3) 第55章   时间快到的时候,徐远川也快睡着了,歪着脑袋没有反应,倒是陈风有点紧张,抓着徐远川的胳膊把他晃醒,然后把手机的录像模式打开,说:“以防万一,我要偷偷录点儿证据。”   徐远川揉揉眼睛,哈欠打到一半就笑了,“什么啊,不至于。”   陈风表示不认同,“假如他问你要钱怎么办?他不是你的监护人,能问你要钱吗?谁给我普普法。”   这事陈风亲身经历过,徐远川不会觉得他荒谬,只是替他把手机锁上屏,摇头道:“放心。”   “要录也别拿那个。”陆清说着从徐远川身上拿回自己的书包,从书包里翻出一个新的GoPro,“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我。”   徐远川有点无语,宋朝闻不肯给陆清买手机,运动相机倒是舍得。   陆清开机摆弄两下就会了,不想费电,暂时收了起来,问徐远川:“你十多年没见过他了,还记得他长啥样儿吗?”   徐远川正要说“不太记得”,陈风就推了推陆清的胳膊,隔着大老远就先压低了声音,悄悄道:“不需要他记得,我已经看到了。”   陆清眼睛都瞪圆了,“什么意思?好大的信息量。”   陈风没听出陆清玩笑话的意思,抬手一指,“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徐远川顺着方向望过去,徐父拉着一个小号的行李箱,慢悠悠往他们的方向走,似乎还没看见徐远川,左右环顾一圈,又低头看手机,大概是要给徐远川打电话。   徐远川哭笑不得,最后叹了口气,说:“...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确实...我本来忘了的,这一看又想起来了。”   于是陆清刚收好的GoPro又急急忙忙打开。   徐远川朝徐父挥了挥手,徐父往前走了两步,迎面撞上陆清的镜头,街头采访似的,问他“回到祖国的怀抱有什么感受”。   徐父不知道陆清是谁,甚至没看出陆清和徐远川是“一伙”的,脚步停下来,胳膊支着行李箱伸起的拉杆,悠闲道:“感觉很亲切,大家都说中文。”   徐远川上前,单手挪开陆清的伸缩杆,跟徐父对视一眼,突然就没话说,同时默默庆幸还好身边多两个人,否则心态再怎么无所谓,这种场面还是会被尴尬笼罩。   “远。”徐父说着就张开双臂,要给徐远川一个拥抱。   然而陆清率先侧身挤进了徐父怀里,自我介绍得非常自然,“我是他弟弟。”   徐父顺手拍拍陆清的背,长长地“哦”了一声,感叹道:“第一次听说。”   徐远川把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陈风推过来,“这里还有一个。”   “我握手,握手就行了。”陈风没有靠太近,双手握着徐父的右手,彰显诚意似的连鞠三个躬。   等徐父终于以为要跟他的亲儿子拥抱了,徐远川却主动替他拉着行李箱转身走,一边还跟陆清和徐远川说:“他请你们吃饭,有什么想吃的?”   徐父走在最后,给徐远川的背影拍了张照片,侧脸很清晰,跟他有七八分相像。小时候其实还是像妈妈的,他错过了徐远川的成长时期,不知道哪天就变了样。   餐厅是陈风挑的,他说想吃烤肉,徐远川有一点晕车,出行方式就选择了步行和地铁,临近目的地时陆清走累了,坐在行李箱上试图让徐远川推着动。然而这是个小号的行李箱,陆清两条腿稳稳踩在地上,徐远川根本没有发挥空间,只好直言劝告他:“给我起开,你他妈已经长大了。”   徐父嘴边有一句“好孩子不要说脏话”,深知这才刚见面,犹豫半晌还是没说。倒是陈风扭头瞥了徐远川一眼,故作严肃道:“你注意措辞,他会学!”   陆清:“你他妈...”   徐远川:“闭上嘴。”   陆清闭嘴了,想着待会儿要把刚才那段视频导出来掐掉。   桌上两本菜单,徐父让三个孩子看,徐远川没动,让陈风和陆清点,他俩一人报一个菜名,非常有规律,徐远川靠着身后的抱枕,皱着眉在想,从没跟沈光霁在外面吃过烤肉,沈光霁不喜欢走出餐厅一身味,火锅串串大排档从来不去,徐远川觉得自己提一声的话,沈光霁其实会愿意陪他来,但因为对吃这种事没太所谓,从没开过口。   有点遗憾。   他想。   “工作了吗?”徐父跟徐远川面对面坐着,两人负责搭档干活,油纸上的食材还没变色,沉默干等的气氛不适合出现在烤肉店,他于是先找到话题,“还是在这里读研?”   “实习呢。”陈风替徐远川答了,“他大四。”   “大四?”徐父看起来十分诧异,“你今年才大四?”   陈风和陆清以为是徐父连徐远川的年龄都记不清,脸色都变了变,但对视一眼,还是没说什么。   徐远川倒是听懂了,解释说:“小学初中高中,学校都让我跳级,我没答应。”   徐父问:“为什么?”   徐远川推开陆清快贴上烤炉的相机,道:“那么早走了这俩累赘没人依靠。”   陈风说:“我们北城附小附中在一块儿的。”   陆清说:“他是家长。”   徐父拿着夹子的手一顿,默了半晌,重复了之前的话:“第一次听说。”   他看向徐远川,笑道:“你的成长轨迹,跟我想象中差别很大。”   徐远川一家人都是娃娃脸,徐父今年四十六了,头发跟徐远川一样茂密,笑起来才能看见皱纹,不知道的以为每天都在专注保养。徐远川觉得有点恍惚,这跟他的童年记忆太容易重叠了,而记忆中美好更多,恨不起来。   “你想象中的他很幸福,还是很痛苦?”陆清却说:“你要庆幸我们俩不是坏弟弟,不然他就会是男孩儿版的辛德瑞拉。叔叔,这都怪你。”   陈风也道:“已经很辛德瑞拉了。”   徐父没被这个说法捆绑,只问徐远川:“那你的王子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赚钱养家。”徐远川说:“你以为我跟哪儿实习。”   “你呢。”出于礼尚往来,徐远川把话题抛了回去,“你怎么有空来,你们所倒闭了?”   徐父诧异道:“你还知道‘你们所’?当年也没跟小家伙聊过工作啊。”   徐父从不把工作上的事带回家处理,当着徐远川的面,只吹嘘过“爸爸是科学家”,徐远川小时候就对自己以外的事不感兴趣,信不信是一回事,压根没在意。   “你前妻说的。”徐远川面无表情,“她的好朋友来家里,动不动就说你是研究所最年轻的教授。”说完又道:“管你什么所吧,十几年了,混上所长了吗。”   徐父笑道:“离职挺长时间了。”   徐远川挑眉,“干什么去?”   “当厨师。”徐父说着抬了抬手里的调味瓶,“有天在家炒菜,炒着炒着觉得很快乐啊,想着干脆就当个厨师吧,然后就当上了。”   陈风和陆清看起来都有点无话可说,但转念一想,又有点理解徐远川的性格起初是如何养成的了,毕竟父母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   “你做饭一定没有徐远川好吃。”陆清咂咂嘴,“我敢肯定。”   “他的本领可都是我教的。”徐父朝徐远川眨眨眼,“看来进步不少。”   徐远川懒得搭话,把油纸上熟了的夹起来,一半放陈风碗里,一半放陆清碗里。   小时候他是这样被照顾的,照顾他的人就在面前,哪怕工作再忙,回家都会先抱抱他,一旦有空就带他出去郊游,那时所有的工作都会放一边,手机静音,只陪他说话,路上遇见熟人,还会捏捏他的脸,对人说:看,这是我家的小宝贝,可不可爱?   徐远川从小到大最听爸爸的话,假如重逢再早个七八年,他一定会问“你那天为什么没有跟我说晚安呢”,然后向他诉苦,把委屈都发泄完了,再以一个拥抱和解。但放到今天,这样的话他觉得没必要说了,他认为当初选择跟谁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徐父是没被选择的那个,有权撤销对他的关心。   只是心情不是很好,有点想见沈光霁。   一顿饭吃完,陆清和陈风去卫生间,徐父去买单,徐远川见有人在外面排队,服务生着急过来收拾桌子,干脆也不坐这了,走到门口透气,摸摸口袋,有烟,又忘了带打火机。   徐父付了钱走到他身边,没头没尾,突然问:“不怪我吗?”   徐远川没反问“怪你什么”,后退一步回店里借用了一下前台的打火机,吐出一口雾,答道:“我只把你当成回国旅游的远房亲戚,干嘛怪你啊,我得招待你。”   徐父不抽烟,想让徐远川也少抽,跟想让他别说脏话一样没立场,原地愣了一会儿,才苦笑道:“不该给你起这个名字,小时候总爱叫你,远,远,没想到真的越来越远。”   “别抒情。”徐远川笑笑,“我不太吃这套。”   说话间陈风和陆清也出来了,问他们现在要去哪。   “酒店吧,把东西放了。”徐远川说:“然后你们想去哪儿去哪儿。”   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徐远川的手机短暂地响了一声,是一封新邮件,然而他正坐在休闲座椅上听陈风和陆清尖叫,根本留意不到这声响。   他们俩在坐跳楼机,又害怕又想玩,全程没敢睁眼睛。排队前徐父问徐远川怎么不去,徐远川说“我恐高”,这事徐父知道,显然是忘了。   不是什么大事,徐远川觉得这么多年没见面也没联系,忘记多少事情都合情合理,他刚才买饮料也忘记了自己父亲乳糖不耐受,就当扯平。   “聊聊你的王子吗?”徐父说:“你在住酒店,这很奇怪。”   徐远川只在路星洲家里暂住过一夜,后来就找了家酒店待着,没打算把这当秘密,于是就让徐父也住这里,反正是标间,多个人不拥挤。   “有什么好聊的。”徐远川下意识拿烟,刚碰到烟盒就反应过来这里禁烟,手又无奈从口袋里撤出来,换成了拿着手机。   后台消息不少,全是“没用的垃圾”,今日热点新闻、标题只有日期的邮件、信用分刷新、系统更新提示,他大致扫了一眼,没见到沈光霁的名字,干脆一键清除,什么也没管。   “他今年多大了?”徐父随口问。   徐远川也随口答:“比我大十岁。”   “哦,那还小。”徐父想了想,皱起了眉,“但也不那么小,总之不能叫我叔叔,也不能叫我爸爸。”   “你有病。”徐远川显然心情一般,“那叫你徐大哥,叫你老徐。”   徐父点头,“大哥可以。”   “可美死你了。”徐远川起身,给刚结束刺激项目互相搀扶着走过来的两个弟弟递水,“根本用不着叫你,别做梦。”   一个下午徐远川根本没多少参与感,他只负责拿陈风的外套、给陈风买冰淇淋,以及朝身体不太好的陆清吼“你不许脱、你不许吃”,陆清说他偏心,跑过去勾着徐父的胳膊,撒娇说晚上要吃寿司。   徐远川小时候也爱这样干,在来北城之前,他缠着爸爸撒娇的次数只多不少。不知道徐父是不是也会想起这些,答应陆清之后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别过脸拒绝对视,觉得很没劲。   会毫无负担地撒娇说明心里清楚对方的爱,他小时候知道爸爸爱自己,那些行为都自然而然,陆清现在也是因为知道他和陈风在,装小孩装得跟在宋朝闻面前没两样,但让他现在朝徐父哪怕说一句软话,他都怕把自己恶心坏了。   徐父也知道和徐远川不够亲近,这次吃饭选择了坐在徐远川身边,可他找不到话题,只好听三个孩子聊过去。   陆清在说宋朝闻最近忙得晕头转向,经常不见人影,而且没有以前那么爱跟他说话了,小时候犯一点错都不行,长大了反而总是轻描淡写就翻篇。   这话题徐远川和陈风都没有发言权,徐父却轻轻笑了一声,脸上的酒窝不如徐远川那么明显,但看起来同样温和。   他说:“其实成年人才需要被溺爱,孩子还小的时候应该教他道理,但是大部分家长都会走进一个误区,认为年龄越小,越应该无条件被宠爱。”   陆清问他:“那你以前给徐远川讲道理了吗?”   徐父转头看徐远川,“那要看他还记得多少了。”   不多不少。   徐远川想。   大概是小学时期,他本身就长得比同龄人要小得多,又是班级里少见的黄皮肤,最初一直交不到朋友,当时爸爸抱着他说:别吝啬付出,你希望别人怎样对待你,就要先怎样对待别人。每当他需要做出选择,哪怕只是很小的事情,也会告诉他:跟着心走,难以决定的时候,直觉就是正确的,他人的建议可以参考,但不一定非要采纳。   热爱和自由是一生都应该追求的东西、永远拥有说不的权利、适当的自私不是错误、快乐高于一切。   小时候哪懂那么多道理,只是后来时常去回想这些话,才能记到今天。然而时常回想的根本原因是失去了,想爸爸妈妈的时候就会想他们说过的话。也许这些道理没有错,可惜他十岁就失去了正确的引导,以致于在贯彻的路上走了歪路,没长成任何人期待过的样子。   “没那么好的记性。”徐远川说:“忙着养活自己,谁有空记得你。”   徐父沉默了一会儿,问他:“后来的家人对你好吗?”   “那还用说。”陆清指指自己,又指指陈风,“我们好得这么明显。”   徐父的印象中,徐远川的小姨是没有孩子的,就算后来有,年纪也对不上,不禁好奇,“你们住在一起吗?”   陈风点头,“一个院儿的,陆清在我楼下,徐远川跟我隔壁。”   徐父后知后觉,原来只是邻居,“为什么说忙着养活自己?”   徐远川扯出个笑来,“别一天到晚家人家人了,家人会到现在还叫我小徐吗?房东和租客而已,别讲那些好像很有感情的话。”   “都怪你,叔叔。”陆清看着摆在桌上的GoPro,朝徐父摇摇头,叹着气道:“你应该让他开心的,我又拍到你让他难过的画面了。”说着又抬头看徐远川,“我回去把这段剪了,你都忘掉吧。”   徐远川坐在陆清对面,隔着这段距离,最多只是笑一笑,于是陈风替他抬手揉了揉陆清的头发。他也没再说什么,刚才的话其实带有一些故意的成分在,这么多年不是没受过委屈,但真让他诉苦肯定要词穷,何况他知道像刚才那样“卖惨”也没有用,想道德绑架徐父是不可能的,性格使然,哪天谁为了救他变成个残废,他都只能给人一句“又不是我求你救的,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去吧,别算我头上”。   真该让沈光霁学一学。   徐远川想,那样他的人生会轻松得多。 第56章   徐远川这几天都睡得很早,作息比在沈光霁身边还健康,今天偏偏失眠了,半夜轻手轻脚下了床,去卫生间抽烟,外套不记得穿,一支燃尽就浑身发冷。   抽到第三支,徐父在外面轻轻敲门,徐远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烟灭掉,坐在洗手台上,用不大的声音说:“没锁。”   徐父于是开门进来,排风扇没开,他从不抽烟,一时适应不了烟味,但想后退时,脚步又停住了,“不睡觉想什么呢?”他在门边侧头,半眯着眼睛,朝徐远川露出个笑来,“赏脸聊会儿吗?怀民亦未寝。”   徐远川瞥他一眼,“哪儿学的。”   “你要是还小我就抱你下来了。”徐父冲他招招手,“赶紧,给你点个外卖吃。”   徐远川有点无奈,跳下洗手台,但没立即出卫生间,他选择把剩下的半支烟抽完,而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在想,沈光霁很爱把他从洗手台上抱下来,像抱小孩那样,刚才有一个瞬间,还以为是沈光霁敲响了门。   徐父还真的想给徐远川点个外卖,新下载的App不太会用,徐远川干脆把他手机拿开了,“不饿。”   顺便补充:“你年纪大可别熬夜,睡你的觉吧。”   “倒时差。”徐父有理有据。   徐远川也不是真心想劝,说了一句没管用就随他去,靠坐在床头,借着床头灯翻看沈光霁的速写本。   从把它带走的那天开始他就经常看,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然后再最后一页看到第一页,来来回回。画上的人都是自己,而他对自己没有那么深的记忆,不能全都想起当下发生的事情,所以也无法想象沈光霁画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他甚至完全没有察觉到沈光霁如此多次长时间地注视过他。   “如果能早点发现就好了”,这样的想法只在他第一次翻开封皮的时候出现过,转瞬就消失。相比起遗憾和错过,他比较擅长怪罪于“你早点说不就完了”。   一定都是沈光霁的错。   这样想会让他好受得多。   “他给我发过邮件,远。”徐父突然说。   徐远川没抬头,不用问也知道指的是沈光霁,“哦,聊什么?”   “他想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儿。”   “那你给他看了吗?”   “当然。”徐父笑道:“你小时候那么可爱,我怀着炫耀的心思,发了一大堆。”   徐远川反应不大,嘴角上扬的弧度很浅,连声音都放得很轻,生怕惊扰谁似的,“难怪他总爱给我买糖吃。”   有点像自言自语。   而后又问:“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徐父也问:“我让你有防备心了吗?”   徐远川道:“不想说算了。”   徐父沉默了很久,等到徐远川又一次把速写本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才像讲旁人的故事那样,语气平静道:“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和朋友自驾游,遇见了你妈妈。”   徐远川低头小声吐槽:“世界非得小到这种地步。”   徐父笑了笑,说:“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联系,我知道她再婚,但她没有邀请我去,我也是年初遇见时才知道,早在婚礼举办的前几年她就有孩子了。他们夫妻很相爱,她一直等着丈夫努力给她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徐父有意省略了她的原话:我比做你的妻子时幸福得多。他想,徐远川听见大概会比他更不甘心。   徐远川的手指停在速写本上,一时心跳加速,他的负面情绪很少见,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失落,“这是她弃养我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她没有来接你。”徐父道:“我不知道会这样。”   “你也没有多在意我,不用给自己找理由。”徐远川说:“还没开春就知道了,拖到深秋才试图联系我,你的想念真不值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妈妈再婚的时候给他打过一通电话,而当时的痛苦都被沈光霁撑在他头顶的伞带走了,所以现在想哭却哭不出来,觉得喉咙口吞下去一根尖刺,说话都扯得疼。   但反过来说,他其实也没有多想念父母,小时候很想,长大全忘了,要不是爸爸突然来找他,连他们俩长什么样都模糊不清,最多是觉得不公平。不公平在于他的父母都生活得很好,有人拥有新的家庭,有人拥有新的事业,没有人能弥补他空白的十二年。   父母的模样在他记忆中模糊,而他根本是连存在都被忽略了,找不回平衡。   “我没有任何目的,远。”徐父说:“只是想来看看你。”   “看见我过得不好你会开心吗?”徐远川脸上看不出表情,脑子里乱成一团。   其实他现在没有过得不好,他有沈光霁了,在这之前一直都不好,怎么开口说呢,说了能改变什么。   算了。   徐父也没接这句话,起身坐到徐远川身边,跟他一起看沈光霁的速写,问:“这是他画的吗?”   “嗯。”徐远川把速写本递过去,让他自己看。   展示沈光霁的画会让徐远川心情好,虽然仅在此时此刻有效。   沈光霁的画把他当下对徐远川的感情体现得很清晰,最前面的几张,主体物甚至不是徐远川这个人,连一片干枯落叶的纹路都画得比徐远川的脸更细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画上就只剩徐远川了,已知条件不够充足,所以他猜不出是哪一天。   再往后翻,中景切到近景,徐远川的神情越来越生动,有一张是他皱起眉撇着嘴,徐父说这是他向沈光霁撒娇了,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徐远川仔细思考,记忆混乱,想不出来。   他太常对沈光霁撒娇了,有时也示弱、装可怜,一旦他露出这种神情,沈光霁就无可奈何,总是表面上冷漠,行为上温柔,每到那时他就觉得自己“得逞”,觉得自己赢了什么。   画停在最后一页,是一双凝视的眼睛。   徐远川看沈光霁时目光从不躲闪,一切情绪都不掩藏,爱与喜怒都毫无保留,兴许沈光霁承受不了那么多。   “你很爱他。”徐父说。   徐远川愣了一下,“一整本都是他在画我,我认为你应该说‘他很爱你’。”   “我本来也以为是。”徐父抬起手,有些试探性地往徐远川头顶放了放,没听见拒绝的话,也没得到排斥的神情,于是用力揉揉他的头发,感叹道:“你出生的时候我才二十多岁,性格比大多数爸爸都要幼稚,教你的道理很多都是错误的,这是我的错,我应该道歉。”   “所以你打算现在来跟我讲什么才是正确的吗,在我二十二岁以后?”徐远川不能理解,“你说的,小孩儿才需要听道理,你现在跟我说什么。”   “不是,我不是要纠正什么。”徐父又轻轻摸了摸徐远川的头,“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会无条件偏爱你,所以小时候跟你讲道理,刻意避开了一条,我想我现在应该把它加上。”   徐远川转头看他,眼里的嘲弄显而易见,“你的话我还能听吗?你和以前完全一样,你教我的道理也是这样,只顾自己,不在意别人,明知道我可能不会想听,你想说就一定要说,明知道我未必想见你,你想来就非得来。”   徐父立即噤声,面露无奈,眼神就像在说“算了,由着他去”。   徐远川看了他片刻,在想,沈光霁沉默的时候要他先投降,怎么换了个人还是一样。   “说啊。”他不耐烦道:“一个个的都他妈是混蛋。”   徐父并不介意这半句,合上速写本,看着徐远川的眼睛,莞尔道:“适当反省,远。”   徐远川别过脸,“心情不好,谁也没资格让我把错推到自己身上。”   他猜自己在生气,而这个程度已经到达“非常”。   不知道为什么,喉咙还是疼得厉害,很想尝试一次放声大哭,也许那之后会轻松许多,但在他的印象中,爸爸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想哭的时候可以哭,小时候觉得委屈难过了,爸爸只会说,远,哭是最不能解决问题的行为,于是至今遇到难题都双眼干涩。某种意义上,他从小就听话,可惜一点用都没有。   “想不出答案的时候要换位思考,这跟内耗意义不同,也不是让你去找出对错,很多事情其实根本没有对错。”徐父说:“你的态度如果是地球上少了谁都能继续转,没了他你照样能好好生活,那就不要奢望他没有你会活不下去了。”   徐远川抿着唇,不想承认被一个刚见面的人猜透内心想法,干脆以沉默对峙。   “其实我们真的很像”,这一句徐父也没有说出口。   他从前就总想,人这一生实在太短暂了,喜欢什么就该去追求什么,守一整夜只为了看几秒钟的流星值得、长途跋涉不顾艰险攀一座山值得、为了爱好和心情放弃原本的事业也值得,但经营一个家庭却从来不在他所热爱的目标范围内。   他认为夫妻感情只是暂时的,应当顺其自然,不必过度呵护,该远走时随它远走,人生本来就有数不清的聚散,而孩子也一样,应该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他自认为该有的陪伴努力做到了、该花的钱加倍给予了,至于孩子长大以后要做什么、会去哪儿、成为什么样的大人,他根本没想过提出任何参考意见。   随缘、随意,这是他的座右铭。他把徐远川也教成了这个样子,要不是年初听见徐远川妈妈说“现在比曾经幸福得多”,他兴许至今都不认为自己有错。   “你怪我吗?”于是他又重复了这个问题。   徐远川深吸口气,说:“是我没有选你,你教的,人要为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会怪妈妈吗?”   “那同样是我做的决定。”   徐父道:“你的答案对应不上我的问题。”   “在中国我们会直接说答非所问。”徐远川说:“母亲很伟大,不管是顺产还是剖腹,那个过程都是煎熬的,十月怀胎也消耗了她很多,这些都是因为我。所以她对我差点儿更好,两不相欠,我没负担。”   徐父皱着眉,犹豫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基因和环境决定一个人的脾气性格,而徐远川后来的成长环境,他身为父亲,半点都不了解,追究不了原因。   徐远川见他沉默,以为他怀疑自己在口是心非,于是补充道:“我真是这么想的,我不想说什么‘怕疼别生啊’,或者‘我也不想出生,问过我了吗’,谁知道是不是我没意识的时候强行选择了她的肚子,谁也别怪谁吧。”   “这会不会跟爱与恨是对立面一样呢?”沉默许久后,徐父说:“你不怪我们,说明你不爱我们。”   徐远川目光鄙夷,觉得荒谬,“你问出这样的问题,自己不会觉得好笑吗?”   “好,最后一个问题。”徐父轻声问:“远,你过得好吗?”   话题扭转得毫无根据,徐远川一时顿住,嘴边涌出好多想说的话,大多数都跟抱怨有关,可最后还是通通咽了下去,选择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跟你没关系。”   也不是逞强,他只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不明白“好”的标准在哪里,如果和他人生当中的前十年相比,那根本就是暗无天日,但适应之后也没所谓,他不算脆弱,有口饭吃就能活。   至于缺失的爱。   人总该缺少一点什么。   他想,拥有一切的人多半死得早。   对话就中止在这里,气氛比白天还差,也许以后也不会更好了,仿佛陷入一个死局。   徐父让徐远川早点休息,然后坐回了自己床上,等徐远川背过身躺下了,背影疲倦,看起来有了入睡的迹象,才去给他关了床头灯,无声道了句“宝贝晚安”。   实际上徐远川仍然毫无困意,他把速写本抱在怀里,猜想今晚大概是个难眠的夜,但不知道为什么,想沈光霁的拥抱了,却不想回到沈光霁身边。   --------------------   (3/3)明天就见面 第57章   “世界非得小到这种地步。”   一周前的晚上徐远川刚说过这句话,用来感叹他父母戏剧化的偶遇,没想到今天又用上了,用来感叹他和沈光霁。   陆清毕竟在读高三,学习紧张,宋朝闻不可能给他请长假,跟着蹭了两天饭就被宋朝闻的助理带回了东城,陈风也不算清闲,稍微空闲下来就会联系徐远川,但徐远川让他别过来了,这个年纪一有时间最好拿去谈恋爱。   于是这天只有他跟徐父出来吃饭。   在一家市中心的西餐厅,高楼之上,窗外恰好俯瞰到南城夜晚的江景,星光点点,车水马龙。   徐父挑的地方,徐远川不太适应。   徐父在来时路上说,他明天早上就回去了,徐远川没想好告别的话,看起来比前两天更沉默。   气氛凝固间,身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服务生摔碎了一只杯子,正向客人鞠躬道歉,并被礼貌而温柔地回应:“抱歉,是我吓到你。”   这个声音徐远川不可能听错,他猛地回头,看见沈光霁浅色的风衣被红酒打湿,正脱下来挂在椅背上,微笑对服务生说:“没关系,你去忙吧,我自己处理就好。”   徐父没有见过沈光霁,以为只是两个样貌优秀的陌生年轻人。从他的角度正好目睹全程,是沈光霁和唐颂走进来,在他们附近的空位坐下,沈光霁的位置正对窗户,原本在垂眸望江景,江水平静,今夜的风不大。唐颂突然凑近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沈光霁转头的瞬间下意识站起来,这才无缘那杯酒。   沈光霁没有多看徐远川一眼,倒是沈光霁身边的唐颂望过来,朝他眨了眨眼睛。   徐远川却连沈光霁身边是唐颂这件事都没察觉,目光只追随沈光霁。   沈光霁把用来擦衣袖的手帕放下转身走,徐远川也连忙起身跟过去,脚步却不敢靠太近,中间始终隔着一段适合陌路人恰好去往同一方向的距离。   十天了,他有十天没有见到沈光霁。这期间没有一通电话、一条短信,显得思念似乎不值一提。不心虚是假的,不敢主动靠那么近。   沈光霁在卫生间洗手,麻木地把手放在开到最大的水流下,只沾到一点点红酒的衣袖彻底湿透,紧贴着皮肤,布料几近透明,而他像浑然未觉,眼神空洞,仿佛离开这里很远。   直到徐远川过来把水关了,掌心覆盖他的手背。   你为什么又跟唐颂在一起?   这是第一时间浮现在徐远川脑海中的话,但他没有说出口的打算。有关于这个人他们已经矛盾太久,他疲于面对了,反正世界上有许多题都是无解的,所以沉默过后他只说:“天冷,别这样。”   沈光霁没理会,不发一言,错开他往外走。   徐远川牢牢握住那一截被水冲到冰凉的手腕,这是沈光霁的右手,没有无数次撕裂开又愈合的伤疤,被立即甩开的几率不那么大。   “放开。”沈光霁语气冷淡,说:“我没有时间管你想发什么疯。”   徐远川一愣,摇摇头,不肯松手,“我想你,老师。”   话一说完就懊恼:又是想说就说了,什么都没顾及。   果然沈光霁也觉得讽刺,转过身来看向他,“那是你的事,你说得对,你想谁、爱谁,都是你的自由,但同样的,我不想跟你纠缠应当也是我的自由。”   徐远川有点恍惚。   只是十天而已。   “你认为我一定会等你,对吗?”沈光霁看出他的疑惑,情绪毫无起伏,平静问他说:“你觉得我很需要爱,而你愿意给我,你很了不起,我该心怀感恩,对吗?”   徐远川想否认,目光相碰,又说不出话了。因为就在上周,他还在陈风问起时回答说“我就是要让他对不起我,能多后悔就多后悔”,兴许他真的像沈光霁以为的那么想过。就像闯祸的孩子,明知自己有错,一旦被发现,还是下意识为自己开脱。   他曾经自以为是地给沈光霁贴标签,说沈光霁是全世界最容易被道德绑架的人,分开以后才恍然发现,最常利用沈光霁歉疚感的人其实是他本身,如今沈光霁开口陈述了他的目的,他为了脱罪不敢承认,反而觉得自己委屈。   沈光霁问他:“你看清过你自己吗,真正需要爱的到底是谁?徐远川。”   徐远川微微仰头,扯出一个浅淡的笑,说:“沈光霁,你叫我名字了。”   回答不了的问题绝不回答,这原本是他的处事方式。   总把十岁以前得到过的那点爱挂在嘴边的人是谁,那么久远的事了,能拿来回忆的一共只有那几件,他就只能抓住那么一点不放,还认为可怜的是沈光霁。   “我爸爸说,我要学会反省。”徐远川低着头,从手腕往下,牵住了沈光霁的手,“我知道我自私,只管自己高兴,也许短时间内改不了,但是。”他抬眼看沈光霁,胸口闷得厉害,几乎透不过气。不止最近这十天,甚至一个月、两个月,说不清多久,他总是心里难受,觉得自己好比那种每次听歌都要设置随机播放,可每随机一首又要不停点击下一曲的人,假潇洒,他自己都嫌烦,“但是我不是什么都不在乎,我不是不在意你,我以为是那样的,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道歉的话对他而言没有一点难度,他说对不起三个字的次数太多,要多诚恳就多诚恳,时间充裕的情况下他还可以延伸成长篇大论,但只是道歉而已,没有一句是真的反思。   哪怕这一次的确真心实意,但诚恳和敷衍由听的人决定,听不出来的话,一律算假。   大概这就是沈光霁面无表情把他的手拿开的原因。   清脆的三声响,有人在打开的门上敲了敲。   “会不会找地方聊天啊?”唐颂站在门边,双手抱着胳膊,笑道:“虽然这里环境还好吧,厕所终归是厕所,出来一起吃饭不行?”   “滚开。”徐远川瞪着他说,语气不重,声音也不大。   唐颂还是笑,“小朋友生气啦?”   沈光霁没说话,眼神示意唐颂先出去。   唐颂目光里带着戏谑,在他们之间来回,但最后还是稍稍收敛了,耸耸肩说:“我爸妈到了,别让我们等太久。”   不是单独出来的。   徐远川想。   “给你三分钟。”沈光霁走到烘干机旁吹那截湿透的衣袖,噪音太大,这三分钟根本没给徐远川说话的机会。   所幸徐远川也没有要说的,任沈光霁背对他,他从身后拥抱沈光霁,侧脸贴上他的后颈,闻他身上熟悉的气味。   三分钟也很好。   而沈光霁却没有真的计时,徐远川觉得这个拥抱好久,等烘干机的声音停下,沈光霁仍然没丢下他。   “我明天就去找你,老师。”徐远川的声音夹着眷恋,“明天上午就去,你再等等我。”   沈光霁把腰上的手拿开,回身面向徐远川,脸上看不出情绪,“你到底能记住什么?”   徐远川怔住,不明白沈光霁话里的意思,再想问却晚了,沈光霁转身出去,留下的最后一个眼神与失望类似。   唐颂没走,就在门外等着,原想听听他们俩会说些什么,结果没等来预料中的好戏。   沈光霁冷静得过了头。   “不生气?”唐颂跟他并肩往座位走,回头没见徐远川跟出来,不禁挑眉问:“哈,难道真分手了?”   沈光霁没理会,把还没完全烘干的衣袖挽起来,袖口很宽松,随手一叠根本不管用。   如果他现在还在西大任教,那他一定会给徐远川指出来,告诉他怎么改正比较好。然而他早就不把自己当成老师了,哪怕看出问题也无所谓,每一寸都是照着徐远川的稿子做的。没想过今天会在这里遇见,心慌了半天,到头来徐远川连自己的设计都不认识。   沈光霁清楚自己的为人,徐远川也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暴力基因,刚才要是再不走,一定又会朝徐远川发脾气。   为什么一走就杳无音信了、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回复我的邮件、为什么现在站在我面前,却只有那么简短的几句话可以说,平时的爱明明张口就来,偏偏这次不说“我爱你”了,为什么。   恨不得掐着他的脖子,看他无法呼吸却不求救的样子,那样才像爱,那样才是徐远川该表达的爱。   他们回到大厅,徐父已经不在座位上,服务生正过来打扫。   沈光霁还以为至少在短暂的晚餐时间内能一直看着徐远川,结果徐远川也没给他机会。   刚才应该多让徐远川抱一会儿的。   他想,徐远川又瘦了好多,穿衣服不看天气,卫衣那么薄,椅背上空荡荡,应该没有带外套。每次都是这样,一旦离开他就像吃不好穿不暖。   怎么能不锁在身边。   “远,爸爸明天就走了,没有心里话要说吗?”徐父跟徐远川走在餐厅楼下的街边,人来人往,他们不过其中两个。   徐远川仰头看天边的半轮明月,说:“我知道你想听什么,你觉得我心里难过,希望我能像小时候那样向你诉苦,然后你就能假扮一个负责任的爸爸,讲一堆无用的大道理为我开解。”他看向父亲,眼里映照着斑斓灯光,看不清情绪,“我的心里话也是刚刚才明了的,你一定不爱听。”   但他还是说了:“我想要爱,我想被爱,可这跟你没关系,你不在我心里,你的爱对我来说不重要。”   徐父轻轻叹了口气,说:“你还是怪我。”   “我有资格怪你。”徐远川转过头去,满脑子都是沈光霁把他推开后决然的背影。他其实想再追过去,偏偏又在脚步抬起时想起了徐父前几天说的话:爱说出口以后需要倾听,如果对方没应允,这样的爱就不能再给出去。   “你如果没出现,我会在大醉一场之后就回到他身边,我知道怎么调理自己的情绪,我能把矛盾化解,能把事情处理好,这么多年一直都能做到。”徐远川轻轻笑了一声,“结果你一来就告诉我这里不对那里有错,我连说爱都不敢了。”   徐父说:“可你还是听了。”   徐远川道:“因为是你说的。”   徐远川声音很小,街边吵闹,或许只有他自己听见,但他不会重复第二次了。   我从小最听谁的话,条件反射,你一开口我就闭嘴。   这句没有说,强迫自己咽下去,跟徐父的心情没关系,他不在意这样的话是否伤人心,纯粹是不想没完没了,否则他的语气只会越来越差。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是宋朝闻给他发来一条链接,接着陆清的语音消息弹了出来,语气兴奋,说:快看快看!我叔找人给我们剪的,可专业了,保存好啊!   徐远川点进链接,是一段长达半小时的视频,记录了他们那几天值得留念的部分。他没挑地方,就这么停在马路边把整个视频看完了。   那些带着情绪的话全部都被剪掉了,仿佛重逢只有快乐。可他看完之后并不快乐,回身仰头看那栋灯光明亮的大楼,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而沈光霁还在那里。   就像地底和云端,他离沈光霁那么远。   以前常听人说,人的一生会有数不清的遗憾,人们总会在漫长岁月里无数次把它记起,然后想尽办法弥补它。   徐远川的第一个vlog,不是跟沈光霁一起拍的,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第58章   徐远川被大雨困在了地铁站。   他没去机场送父亲,十一点多的飞机,时间太晚,他赶着去跟沈光霁一起吃午饭。   生物钟在早晨七点就把他唤醒了,他跟徐父一起在酒店吃了早餐后回屋各自收拾东西,然后同一时间下楼,一个坐上出租车,一个直接转身走,兵分两路,没人回头。   临出门就察觉要下雨了,徐远川其实也可以选择打车走,但最后还是慢悠悠走了好长一段路,等雨滴在地面砸开一个圈,才不得不加快了速度,把沈光霁的速写本裹进外套里,拐进地铁站。   沈光霁这个时间通常不在家,他根本不知道沈光霁每天早出晚归去了哪,说是有自己的工作室了,可工作室又在哪。   他转了两趟车,最终停在离美院最近的一站,按照他以往的性格,无论多大的雨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偏偏这次看着彻底打湿的马路犹豫了,不自觉地后退两步,靠着楼梯扶手发愣。   他想,或许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被宠惯了就会贪心。已经约好了今天见面,他想给沈光霁打电话,想沈光霁撑着伞来接他。   父亲从小教他随心所欲,告诉他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主角,所以在他的观念里,这个世界就得围着他转,事到如今才提醒他三思而后行、要站在别人的立场上看问题,已经太迟了,他向来认定一条路就要横冲直撞到底,走到头也不反省。   原本。   原本是这么想的。   他坐在台阶上拨通了沈光霁的电话,混着雨声,不顾人流,说:“老师,我好想你。”说完又问:“老师,你来接我好不好?”   沈光霁在手机那头确认他的话,问他:“想让我来接你?”   徐远川把脸埋进膝盖,声音闷闷的,说:“想。”   沈光霁却笑了一声,“你想了我就要去做吗?”   徐远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摇摇头,“只是想,你不来就告诉我你在哪儿。”   沈光霁问:“为什么要告诉你。”   徐远川一愣,“我们昨天约好了的。”   “没人跟你约定,是你自说自话。”沈光霁道:“你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有人提醒过你别那么自以为是吗?”   徐远川又下意识摸摸口袋。因为是来见沈光霁,他把没抽完的半盒烟扔在了酒店的垃圾桶里,身上还剩一个快没油的打火机,找不到办法麻痹神经减少焦虑。   “我知道。”所以他在心里默念,走到头,走到头,没有什么好反省,如果真的要他反省,他就该为偏执地去爱沈光霁而忏悔了,这件事情他绝不承认自己有错。   “我在美院这边的地铁站,我等你。”他回头看,被雨淋湿的人好多,他难得介意,不想成为其中一个,“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就在这儿等你来。”   沈光霁把电话挂了。   刚才的语气丝毫不陌生,一切就像回到原点。而徐远川对此并不惶恐,原点不过是沈光霁的那句“徐远川,别后悔”,从那天开始,沈光霁的速写本上就慢慢画满各种神态的徐远川,所以不害怕。除非沈光霁像他们初见时那样对他,否则重来一次也没关系。   沈光霁再次看了一眼那封石沉大海的邮件,然后合上电脑,拿了外套下楼,开车去地铁站。   发送那封邮件花了他全部的勇气,很多事情不想回忆,通篇语无伦次。本意是想让徐远川理解,他为什么有很多观念难以扭转、为什么针对某些事的看法跟徐远川意见不和,他很担心徐远川会对他有不必要的改观,同时害怕徐远川会认为他也在用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手段“卖惨”,按下发送键以后持续失眠到今天。   他想象过徐远川一看到邮件就给他打电话,或者直接跑来他身边,因为徐远川对他有爱,按理来说不会放任不管,可等待的这几天里,他的收件箱没有弹出一条回信,于是他的自尊心所剩无几,勇气也耗尽,不敢主动联系徐远川,问不出那句:我认输了,你为什么无动于衷。   他不得不承认,在揭露伤疤的第一秒,他就想被徐远川拥抱。   徐远川就坐在地铁口,出站的人撑开伞,总有水溅到他身上,但他没挪动位置,如果沈光霁会来,一眼就能看见他。   实际上沈光霁的确很快就赶到了,换了辆车,徐远川没见过。   他停在马路对面,从后视镜看徐远川。   瘦了很多,头发长了,缩成小小一团,怀里抱着速写本,头发被屋檐偶尔滴落的雨打湿了一点,看起来像只脆弱无助的流浪狗。   明明前不久还在肆无忌惮挥舞他的爪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下了又停,沈光霁一直看着徐远川。雨下大了他不躲,只是把速写本藏进外套,俯身把它保护好,雨停了就拿出来看看,重复了无数次的那样从头翻到尾,又倒着翻回来。   沈光霁到现在才彻底明白徐远川在想什么,以前总是猜不透,有时候觉得他太任性,根本不为别人考虑,可他又能包容沈光霁所有的坏脾气,哪怕是暴力行为,或者把他锁在房间里。喜欢自由,但甘心献出自由,从不任人欺负,却不需要沈光霁为冲动道歉,跟沈光霁产生矛盾的源头,仅仅只是唐颂。   渴望沈光霁爱他爱到失去他就活不下去,那是父母带给他的阴影,不想再被丢下了,想要有人把他放在第一位,永远坚定不移地选择他。   唐颂的存在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唯一。说到底他要的只是爱而已,为了得到,什么都愿意做。某种意义上,跟沈光霁也没什么两样。   有一年暑假,徐远川在校外兼职,假期留校的学生很少,附近居民小区的人更多,徐远川穿着厚重的玩偶服,给每一个牵着孩子的家长发特长班的传单,小朋友看见他总会停一会儿,倒不至于发不出去。   那天傍晚他遇见了沈光霁,沈光霁从岛屿出来,提着一袋颜料罐,看方向是要回学校。   徐远川原本正在跟一位家长介绍假期活动,一见到沈光霁就把工作忘了,传单掉在地上,一路跟着跑。所幸沈光霁闲来无事当散步,走得很慢,很快就被徐远川追上。   徐远川还没来得及喊一声“老师”,沈光霁就察觉到动静回过头,玩偶小熊包得严严实实,谁都看不见里面的人,但沈光霁却朝他挥挥手,问:是徐远川吗?   徐远川一愣,费力把头套摘下来,露出一张湿漉漉但笑容灿烂的脸。   沈光霁叹了口气,跟他一起回去把地上的传单都捡起来,等他今天的工作结束,陪他去结单日的薪水,顺便把剩下的两天推了。   回宿舍的路上徐远川就感觉中暑,头晕得厉害,一直想吐,沈光霁不禁问他:何必要这么辛苦。   他开玩笑回答:我也不想辛苦,那你能养我吗?   那时他们还没有在一起,沈光霁还在苦恼于该找什么借口让徐远川搬出去,可每次看到徐远川不要命似的一天到晚兼职又不忍心。   当时只把徐远川当成爱麻烦他的小孩儿,没想过后来会把这句话拆开,变成爱麻烦他,和他的小孩儿。   晚上八点过,精确到八点二十六分,沈光霁从车上下来,再等他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外套,撑开伞,缓步走到马路对面,停在徐远川面前,时间跳到八点二十七分,距离徐远川给他打那通电话,刚好过去十个小时。   “你又给我撑伞了,老师。”徐远川笑着说:“你说这是不是证明,你注定要为我遮风挡雨?”   太久没出声说话,刚开口的嗓音有点哑。脸上的笑也勉强,至少对沈光霁来说格外陌生。   徐远川以往的笑都是灿烂的,尤其是在他面前,而现在却像面摔裂了再拼起来的玻璃,轻轻碰一碰就要碎。   沈光霁对徐远川伸出一只手,徐远川毫不犹豫地握住,冰凉贴在灼热上,两个人都难熬。   “自己穿。”沈光霁把徐远川从台阶上拉起来就松了手,把挂在臂弯的外套递给他,伞也稍稍往他的方向偏。   徐远川乖乖把衣服穿好,穿时还多看了两眼。这件外套他没见过,尺寸和风格都不是沈光霁的,纯黑色开衫,宽松休闲。该有标签的地方都没有,想来又是沈光霁做的。   “谢谢老师。”徐远川说。   沈光霁拿他没办法,想用实际行动教会他“不是全世界都要围着你转”,结果还是失败了,一看见他不高兴,还是想把他抱进怀里。   徐远川原以为沈光霁这么晚来,是不相信他会一直等,最后还是来这一趟,不过是想确认虚实。   直到他坐上车。   他在台阶上坐了那么久,无数车辆来来往往,但他早就留意到这辆车在马路对面,虽然没看见是什么时候开过来停在这的,但回想这一整天眼前出现过的画面,至少在发觉这辆车以后,它就一直没挪开。   因为这个位置正对他的视线,他斜斜靠着栏杆,一抬头就能看见这一辆,假如沈光霁开自己的车来,他一定在车停下之前就发现。   “你早就来接我了吗?”他忍不住问。   同时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他低头看时间和通话记录,果然验证所想。   他离开沈光霁十天,沈光霁让他在地铁站等了十个小时。   这事以前就发生过,甚至还在大冬天,他当时冻到浑身都快失去知觉,进屋后也没得到安慰,而今天有撑在他头顶的伞,还有亲手做好带给他的外套,与曾经相比起来,如今真是仁慈。   他想,兴许也不算完全回到原点。   沈光霁到底是对他心软,把前期步骤省略了一些。   徐远川困得厉害,把衣服裹紧,迷迷糊糊睡着了,但睡得不安稳,一个梦没做完就跳进另一个,每一个都跟沈光霁有关,每一个沈光霁都没有好结局,以致于被沈光霁拍着脸叫醒的时候下意识扑进他怀里,紧紧拥抱他,确认他的存在。   沈光霁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抬手虚虚揽了一把徐远川的腰,在他耳边道:“下车。”   徐远川点点头把手松开,打开车门,发现在不知道哪里的地下车库。   下车从电梯上楼,沈光霁按了第二十层。   徐远川第一时间不是想到恐高的问题,而是刚才进电梯前看见了单元楼的门牌号,这里是九号楼。九号楼的二十层,九月二十是徐远川的生日。   “搬家了?”徐远川问:“我们家?”   沈光霁没理他,电梯门打开,径自出去停在门前,打开指纹锁的滑盖,输入管理密码,拉过徐远川的手把他的指纹录了。   密码徐远川看见了,像一串日期,不是他们谁的生日,也不是周年纪念。这时候徐远川也知道反思了,除去这三串数字,不记得任何特别的日子。   沈光霁一进屋先去烧了壶热水,洗了手一抬头,发现徐远川还傻傻愣在客厅,也没有四处看,似乎对新环境并没有多好奇。沈光霁觉得他状态不对劲,快步走近把人拉去浴室,三两下脱了衣服,把他推进浴缸坐着,给他冲了个热水澡。   一脱衣服更觉得瘦了,本身就是不太长肉的体质,不好好吃饭,整个人都憔悴不少。   正愁应该怎么办,就听见徐远川说:“对不起。”   沈光霁皱眉望向他,“对不起什么。”   徐远川却又沉默了,眼里很空,像在发呆,一句话不说。   “都是说得好听,什么时候真觉得对不起过。”沈光霁把花洒对着徐远川的脸,另一只手用力蹭着他的皮肤,从侧脸,到脖子,也不知道到底想洗干净什么,“不过我倒是明白了,对你坦诚、对你温柔、对你心软,你只会想到要走,说爱你根本就没有用。”   徐远川听到这里才回过神,连忙摇头,扶着浴缸边缘跪坐起来,要往沈光霁怀里靠。   沈光霁却起身了,花洒扔进浴缸里,头也不回地开门走。   徐远川把花洒关了,觉得有点无助,整个人放松,滑进浴缸里,任由热水淹没他。   早上跟徐父一起吃早餐的时候,徐父跟他说,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黑白分明,太纯粹了,在别人眼中就会不正常。就比如徐远川爱沈光霁,他眼里就只有“爱沈光霁”,他的一切行为都在表明“爱沈光霁”,而非“为了沈光霁”,他考虑的只有这些爱给出去能不能满足自己,把给人负担当成交付真心。   徐远川没那么快学会反省,有很多人说爱是放手、爱是成全、爱是希望对方幸福,这些观点在徐远川眼里都属于冷笑话,他从来没考虑过跟沈光霁分开。   他之前说沈光霁和所有被偏爱的人一样,现在想想,难道渴望爱和被偏爱的其实是他?   正想反驳自己绝不反思也绝不放弃,没人能左右他的思想,就毫无防备地被沈光霁从水里拉出来,刚咳嗽两声大口呼吸,就对上一双神色复杂的眼睛。   “你想干什么。”沈光霁单手扯住他的头发,“又想玩寻死的把戏是吗?”   徐远川还没否认,沈光霁就松开手,把人从水里捞起来,裹上干燥的浴巾,仔细给他擦干净身上的水,再给他穿上干净的睡衣。   鹅黄色,内里一层薄绒,尺码稍微有点大,但大一点在家穿会很舒服。   依旧没有标签条,是沈光霁给他做的。   “可爱。”徐远川笑着说。   给徐远川买的拖鞋忘了拿,沈光霁无奈,把浴巾罩在他头上,把人抱出了浴室。   徐远川双手搂住沈光霁的脖子,浴巾盖住了半张脸,低声道:“像抱新娘吗?我嫁给你。”   表面上像一适应重逢就回到之前的状态,可沈光霁低头看他,那张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两个人都大半天没吃东西,家里食材也不多,沈光霁看徐远川刚坐一会儿就犯困,干脆没点外卖,煮了点粥,让他暖暖胃。   晚上早早就睡了,徐远川这次倒是顾得上感叹,主卧的床很大,被单是他喜欢的暖色调。   沈光霁原想让他“滚去次卧”,话在嘴边打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有那点酝酿情绪的时间,小孩儿都已经钻进被窝闭上眼睛了。   沈光霁再去冲了个澡,湿头发只用毛巾擦了擦,然后坐在客厅翻徐远川带来的速写本。   徐远川也在速写本里画画了,有好几张留白足够的画上面,都被他加上了一个沈光霁。   沈光霁直到头发自然干了才回房间,他想,徐远川早就累了,应该已经睡着。没想到轻手轻脚躺下,却被抱了个满怀。   “身上好香,老师。”徐远川说。   声音很小,吐字不清,像半梦半醒。   接着很快就呼吸沉了,拥抱也等到熟睡以后才松开一点。   沈光霁却反而睡不着,手指轻轻抚过徐远川的脸。徐远川以前睡着从不皱眉,很少听见他说做噩梦,总是睡前笑着,醒来也笑着。这次倒好,紧皱的眉心揉也揉不开。   才出去几天啊,就受那么多委屈。   沈光霁想,就应该把他锁在身边。 第59章   徐远川这两天一直嗓子疼,大概有点着凉,但也没到需要打针吃药的程度,不过时不时咳嗽的两声让沈光霁每到临出门又往回走。   他还是不愿意跟徐远川说太多话,大部分时候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徐远川经常能听见他在书房接工作电话。   新家有点空,书房其实没什么书,徐远川缓过神来以后就认真参观了每一处角落。家具齐全,洗衣机甚至有两台,开放式的厨房,空间很宽敞,客厅的沙发是折叠的,打开是一张多功能床。整体色调偏暖,不像沈光霁的审美。小区环境倒是适合沈光霁,比如空地中央的几个人像雕塑,以及草地边幽静的人工溪流。   那天徐远川想去宜家添置点东西,地图上搜了搜,在导航路线上发现这里离幸福路很近,公交车直达。   靠近幸福路的地段、和他生日一样的房号、符合他喜好的装修风格,还有换了地方仍然摆在床头的多桅帆船。   能够入住的新房子,这样刚好的数字,怎么可能是临时准备。   徐远川想问沈光霁一点什么,又觉得显而易见的事情不应该问出口,最后在沙发上躺了很久,把要去买东西的事给忘了,只记得当时在想,谁说自私任性不反省会得不到爱,他偏要撞南墙也不回头。   沈光霁画完最后一张稿,笔扔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休息。徐远川见了连忙跑过来,站在沈光霁身后给他揉太阳穴。   徐远川刚才在洗水果,昨天沈光霁买回来一个榨汁机,放在厨房不拆也不用,徐远川非常自觉地认为是买给他的,主动拆开研究。不过他只喜欢吃苹果,不爱喝苹果汁,冰箱的水果不多,昨天并没有用上,今早一起床发现沈光霁叫了个外卖,各类新鲜水果快把冰箱那一层填满。   “很忙吗?”徐远川指腹稍稍用力,“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沈光霁仍然不说话。   徐远川也不介意,他知道沈光霁不说话才更放松。   “以后傍晚去楼下散散步行吗?”徐远川说:“我还没完整看过小区里面...”   话还没说完,又一阵咳。   沈光霁不耐烦地皱起眉,把徐远川推开,拿起外套和手机就出了门。   关门声略大,徐远川有些不明所以,还没来得及问沈光霁去哪儿。   沈光霁这次没有把徐远川反锁在家了,手机也没有拿走,徐远川不太适应,甚至走到玄关试试能不能开门,可发现自己自由,反而没想走。   他给沈光霁打了个电话,接通后问:“奇异果还是芒果?”   沈光霁没回应,徐远川听见汽车鸣笛接连不断,像遇上堵车,于是道:“你在开车就不吵你了,等你回家。”   电话挂断,他把水果刀放下,躺回了客厅的沙发上,安心等沈光霁。   谁知道沈光霁没等到,等来了他不想见的人。   大概只过了半个小时,门铃声把徐远川惊醒,他差点就睡着了。走到门边看猫眼,外面是唐颂的脸。   徐远川第一反应是当没看见,可后退了两步又突然想,如果沈光霁回来看到唐颂在这里会怎么样,沈光霁现在对唐颂的态度有所改变吗。只犹豫了几次心跳的时间,他把门打开了,想要验证。   唐颂依然气色很好,穿着长风衣,头发扎起一半,露出一枚银色的耳骨钉。见到徐远川的时候先是一愣,接着笑容灿烂,问他:“你老师去哪儿了?给他打好几个电话都不接。”   徐远川也问唐颂:“你找他干什么?”   唐颂又问徐远川:“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人有来有回,全是提问,没有一个人答题。   最后还是唐颂不把自己当外人,勾住徐远川的脖子,看似亲昵地往屋里走,直接坐在了徐远川喜欢的沙发上。   “你知道我回国工作了吗?以后说不定要常见面。”唐颂说着又给沈光霁打电话,开着免提,没有人接,“你看,要不是联系不上他,我还懒得跑这一趟。”   唐颂说,他年末要导一出话剧,原创剧目,邀请了沈光霁来设计戏服,按理来说正常的商务合作沈光霁效率会很高,结果这次在沈光霁身上出了问题,日期临近,却还没给剧团看到任何一张设计图。   徐远川突然想到集装箱里那件在人台上挂了大半个月没起色的衣服,正猜测沈光霁是不是到了瓶颈期,就听唐颂说:“前些天是因为你,你这都已经回来了,他怎么还玩失踪。”   徐远川挑眉,等他的后文。   唐颂果然勾了勾手指,“做个交易吗?我给你看点东西,你让他赶紧回来工作。”   “他去不去工作是他的事儿。”徐远川看似不为所动,“你的工作能不能顺利进行跟我也没关系。”   “签了合同拿了钱的,你以为他是口头上应付我?”唐颂笑道:“到下周这个时候还没完成就算违约,你不帮我想办法,那你就帮他还钱呗。”   话说得轻松,他其实心里没底,这事本来就没跟沈光霁好好商量。   知道沈光霁从小就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他在没问过沈光霁的情况下就把消息告知剧团演员了,附带一份沈光霁的作品不完全记录,和一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一定会用心对待”。   等他真去问沈光霁了,沈光霁确实没拒绝,但那时的精神状态极差,兴许冷静下来后都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给自己添了份工作。唐颂倒是不介意沈光霁是否“正常”,他的理念是一个人越接近崩溃癫狂,作品就越完美。   偏偏这两天莫名其妙“正常”了,除此之外还在他面前蒸发,电话不接信息不回邮件不看,一副铁了心要出尔反尔的样子。唐颂并不关心根本原因,他只想找到沈光霁,不管怎么样先把设计稿拿到,哪怕后面找别人做。   这是他回国带的第一个剧团,如果出差错,在海外积累的那点圈内名声也得大打折扣,人际关系对他来说很重要。   徐远川盯着唐颂看了许久,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他猜不透真假,于是说:“合同我看看。”   “谁他妈出门找人带合同。”唐颂解锁手机,点开相册,找到一张带有时间水印的照片,来自上周。他横过手机给徐远川看,不等徐远川下意识伸手触碰屏幕,又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站起身道:“不止这一张,我还有视频。从你离开他的第四天,一直到你遇见我们的前一天,他每天都是这副鬼样子,你想要的话,就先让我拿到设计图,到时候我可以发给你,然后我删掉,不留备份。”   徐远川对此嗤之以鼻,“我为什么信你。”   “没人让你信我。”唐颂说:“就看你好不好奇咯?”   徐远川有点恍惚,连唐颂是什么时候走的都没留意。   那是一张沈光霁的照片,走在美院的集装箱之间,神色憔悴,从头发到裤子上全都是颜料。   沈光霁向来在意形象,平时出趟门连一根头发丝都要照顾到,可照片中的人头发凌乱,眼下一片乌青,冒出的胡茬也没有刮,扣子没有扣好,鞋带也散开一只。   这副模样假如出现在徐远川身上,那属于正常,他大一刚开学那年经常一身颜料从画室出来,有些是自己沾上的,有些是别人故意的,后来他干脆只穿那件衣服去画室,一天到晚脏兮兮,巴不得别人跟他保持距离。可他的沈老师自尊心比天高,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沈光霁在地下车库碰见了唐颂,中间隔着段距离,唐颂似乎没有看到他,但很明显,唐颂从电梯间出来,说明已经去过他们家。   又让徐远川和唐颂碰面了。   他连忙解开安全带下车,手里捧着一只牛皮纸袋。电梯向上运行的过程中一直在想,该怎么解释,他没有主动告诉过唐颂新家的地址,是唐颂看他东西的时候发现的,不知道这样的实话徐远川会不会信。   走到门边轻舒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静。   门一打开,看见徐远川盘腿坐在玄关,手里抱着速写本画画,看样子只画了个开头。   “回来啦。”徐远川听见声音抬头看,脸上笑容淡淡的,“想给你打电话,又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开车。”   沈光霁越过他进屋,纸袋放在茶几上,接着抱起电脑把自己锁进书房。徐远川有点无奈,他猜沈光霁肯定是看见唐颂了,沈光霁的习惯也没有改,一面对不了就逃。   徐远川自认为不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这时根本不想给沈光霁独处的时间,拿起茶几上那一小袋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要去敲书房的门,但走到书房门口,脚步却顿住了。   沈光霁带回来的是一袋梨膏糖,小方块状,一颗一颗。袋子上的卡通贴画印了地址,是从幸福路带回来的。   不声不响出去一趟,路上堵车堵半天,原来是为了买这个。   徐远川没吃过,但以前在北城经常看见学校门口有卖,推一辆老式自行车,车座上别个大箱子,一边切大块的,一边卖小块的。他路过的时候听见推车的大叔说,能止咳,对嗓子好。   徐远川吃到第四块糖,身后书房的门开了。沈光霁不知道徐远川在这,差点一脚踢到他。   沈光霁盯着徐远川头顶的发旋看了一会儿,在想,跟长不大似的,一天到晚往地上坐,看起来只有一小团。   “尝尝吗?”徐远川嘴里含着糖,脸颊鼓鼓的,抬起胳膊给沈光霁递拆开的纸袋,“你怎么知道哪里有卖这个,经常买吗?我第一次吃。”   其实沈光霁也是第一次买,小时候特别想吃,没人给他买。他经常在幸福路待着,工作室在那,生活气息浓厚,下楼就能看见许多小时候渴望的东西,他想把那些都带给徐远川,又怕徐远川的童年跟他不一样,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早就吃腻了。   “起来。”他说。   徐远川乖乖站起来,转身就往沈光霁身上跳,勾着沈光霁的脖子,手里的糖还稳稳拿住,“没穿拖鞋,你抱我。”   爱有多少先撇开不谈,徐远川最讨厌自己不是唯一,唐颂一来,沈光霁还以为徐远川又会露出他不想见到的失落神情,但徐远川的失落似乎被这袋梨膏糖哄好了,成本低廉,毫无难度。   “你回来的时候遇见唐颂了吗?”徐远川趴在沈光霁怀里,问:“他说你跟他有合作,但他找不到你,我耽误你工作了?”   沈光霁眉心微皱,“跟你没关系。”   徐远川没去问他照片的事情,贴在沈光霁耳边,轻声道:“我想要你,老师,别离我那么远。”   --------------------   (1/2) 第60章   沈光霁又转身回了书房,把门踢上,单手托着徐远川,抬头跟他接吻。糖在两人唇齿间化开,甜味遍布口腔,徐远川背靠着门,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摔下去。   不过沈光霁也没抱他太久,这个姿势接吻得不到主导权,沈光霁不喜欢,于是后退两步,把徐远川放在书桌上,欺身压上,不给他留喘息的空间。   沈光霁的吻难得凶狠,徐远川紧闭着眼,黏腻的唾液顺着嘴角往下滑,他也难得不反感,恨不得沈光霁把他全身都弄脏。   他想,沈光霁一定会以为他是因为唐颂又出现了,心里不痛快,要用这样的亲密行为来确认某种存在,实际上他只是一看见沈光霁就想起唐颂给他看的那张照片而已。   从小到大,他几乎不为太多事感到痛苦或心疼,可很难不承认他看见失魂落魄的沈光霁心疼了,对沈光霁而言,那种状态算得上狼狈,既然因他而起,那希望沈光霁能让他也疼。   书桌上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徐远川感觉背后硌得难受,但没反抗,只是呼吸都快被剥夺,抱着沈光霁脖子的手逐渐失了力。   沈光霁抬手用力揉揉徐远川的头,掌心挪至他脑后,不许他躲,强迫他仰头,加深了这个吻。   徐远川的手从沈光霁的肩膀垂落到他的腰,接着伸进沈光霁的裤腰,想触碰他腿间的欲望,沈光霁这才停下这个吻,拿开他的手,单手将他两只手腕牢牢握紧,狠力按在桌上。   “别亲了...”   徐远川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搭在沈光霁手背上,浑身使不上劲。他想,一跟沈光霁接吻就腿软的毛病可能这辈子都改不了。   沈光霁用腿打开徐远川的膝盖,另一只手也探进徐远川的裤子,轻轻碰了碰他早就抬头的性器。见徐远川颤抖着低吟一声,又把手拿出来,不轻不重地拍拍徐远川的脸,俯身贴上他,道:“舌头。”   徐远川有点缺氧,晕乎乎地半眯着眼睛。他让沈光霁别离他太远,沈光霁果然完完全全跟他贴近。 于是他无声地说“我爱你”,伸出一截粉嫩湿润的舌尖,仰头轻轻舔过沈光霁的唇。   沈光霁也用舌尖跟他相触,炽热的,带着梨膏糖的甜,接着含住,纠缠不分,像末日前一生的最后一个吻。   徐远川又被抱了起来,半边肩胛骨生疼,回头看发现刚才压住的是沈光霁的电脑,那么大个物件,沉沦于沈光霁的吻,竟然半点没留意。   电脑屏幕还亮着,像在给谁发邮件,被徐远川压出满框的乱码,好在没有发出去。   唇边黏糊糊的难受,徐远川用手背蹭了蹭,不满地撇了撇嘴,然后侧头,一口咬在沈光霁的脖子上,用力印出个吻痕。   沈光霁把徐远川扔在卧室的床上,垂眸看他,说:“自己脱。”   徐远川自觉得很,不但脱得没有一丝心理负担,还因为睡衣是沈光霁做的,没有抬手就扔,把它稳稳放在床头。他见沈光霁还站在床边,小狗似的爬了两步,跪坐在沈光霁面前,伸手想解沈光霁的裤子。   沈光霁看出徐远川的目的,见他脸颊绯红,呼吸都还不顺畅,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倒是波澜不惊,往那只小帆船夜灯的方向抬抬下巴,给徐远川提示方向。   徐远川不看也明白意思,又转身爬到床头,从矮柜抽屉拿了瓶润滑油。   他回头看沈光霁,沈光霁站在原地不动,只朝他勾勾手指,他略微停顿,接着把润滑油咬在嘴里,爬回了沈光霁面前,脸在沈光霁身上蹭了蹭,等沈光霁抬手,他才松口,把润滑油放在沈光霁掌心。   “这么喜欢当狗,那今天可别让我听见你说话。”   沈光霁掐着徐远川的后颈,把人按进怀里,润滑油的盖子掉在地上,没有人在意。   徐远川靠在沈光霁身上闻了闻,想告诉沈光霁“喜欢你身上的味道”,沈光霁不让他说话,他只好含住沈光霁颈侧的皮肤,时不时咬一口,想多留下一点痕迹。   沈光霁膝盖点在床边,按着徐远川的后颈把他往下压,大手缓慢上移,盖住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徐远川的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有点透不过气,手指抓紧了床单,照旧不反抗。   沈光霁倒不是真想让徐远川窒息,看他乖乖趴好,就把手挪开,握住那两只纤细的手腕,牢牢禁锢在他后腰。   徐远川着力点不够,沈光霁才刚进入他,他就差点跪不住要往下倒。   想让沈光霁轻一点,但不能说话,只好小动物似的呜咽一声。沈光霁没心软,一掌拍在他紧绷的臀肉上,皮肤细嫩,指印立即由白转红。   徐远川轻喘一声,被束缚在腰后的手握紧又张开,他想让沈光霁牵他。沈光霁假装没看见,稍稍抽出一点,看他背脊放松下来,又猛地插到深处。扩张不够,徐远川疼到呼吸都急促。   “你是不是就喜欢这样。”   沈光霁每一次抽离他的身体,都会更用力地再次进入,可他握着徐远川手腕的手并没有多用力,是徐远川自己配合他双手交叠,根本没试过挣脱。   “对你好了,你只想着得寸进尺,对你冷漠,你反而像条狗似的贴上来。”沈光霁俯身,完完全全侵占他,胸口贴着他的背,发觉他已经消瘦到骨骼分外明显,“既然这样,那我也不需要把你当人看了。”   徐远川不停摇头,沈光霁却不再理会他,身下动作加快,撞得他摇摇晃晃,呻吟都断断续续。直到听见徐远川的喊声变了调,他才停下松开手,把徐远川翻过来,让他背贴着床,“眼睛闭上。”   徐远川立即闭上眼,连沈光霁的神情都来不及看仔细。   双腿被沈光霁抬起来,徐远川主动往上缠着沈光霁的腰。他喜欢这样,最隐秘的部分紧密相连,双手还能抱着沈光霁,微微抬头就能接吻。   沈光霁含住那两片唇,把徐远川止不住的低吟都吞下去。唇舌间甜味还没消散,只是以前从未想过小时候好奇的味道会以这种方式品尝到,比预料中更甜,不知道是不是跟徐远川有关,以至于差点就脱口而出一句:别再走了好吗。   他也希望有人能爱他爱到失去他就活不了,只不过徐远川为了达到目的敢大胆说爱,不论他起初是什么态度都无所谓,而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有人能爱他至此,不敢付出,也不敢接受。于是两人相互给彼此织了一张网,一个奋不顾身往下跳,一个小心翼翼去触碰,很显然,奋不顾身的人可以把网撞破,小心翼翼的人却被粘连住。   他始终认为,徐远川离开他是不会心疼的,徐远川什么都不在乎。   徐远川闭着眼睛,不知道沈光霁在想什么,眼泪顺着眼角滴落,双手抵着沈光霁的胸口。   沈光霁伸手握住徐远川的性器,指腹堵在铃口,告诉他:“不可以。”   徐远川点点头,呻吟声像哭。   明明这么乖。   沈光霁想,一副心甘情愿做任何事的样子,可为什么不能多给他一点时间,难道现在这样听话也仅仅是为了能被爱吗。   徐远川仰着头,头发长长了很多,松散地垂落在被单上,额头上蒙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不明显,距离够近才能看见,眼泪倒是大颗,沈光霁每一次顶进去,抚平他灼热的内壁,眼泪都像串珠似的往下掉。   他的身体很敏感,沈光霁第一次触碰他就知道了,眼泪总是嫌不够,每次做完眼睛都红红的。可他从不在做爱以外的时候哭,横在坚强与脆弱之间,沈光霁经常判断错误。只是这几天他实在状态很差,经常缩在沙发上休息,没有真的睡着,但却不说话,看起来疲惫不堪,可一对上沈光霁的目光就笑,还是习惯性地讨好,仿佛从没有过矛盾,回到去年、前年,甚至更早。   沈光霁松开手,徐远川整个人跟着颤抖,精液都射在沈光霁衣服上,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得到允许,抓着沈光霁的袖子不住摇头。   今天哭成这样,能把这几天忍住的眼泪都发泄掉吗。   沈光霁托着徐远川的后脑把他拥进怀里,想直接射在他里面,结果还是心软,都射在他腿间。徐远川感觉到了,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脸贴着沈光霁的脖子,撒娇似的蹭了蹭。   沈光霁知道徐远川不喜欢身上沾着这东西,由着他哼哼两句,然后侧身躺下,让徐远川趴在他怀里休息。   以防徐远川就这样睡着,沈光霁等他呼吸平稳下来就拍拍他的屁股,说:“睁眼,起来。”   “嗯?”徐远川揉揉眼睛,还带着一点不明显的鼻音。   沈光霁起身,顺便把徐远川拉起来,直接推进了卫生间。   “自己洗。”他把花洒打开,淋了徐远川满头满脸,确认架子上放着毛巾和浴袍就出去了,脸上看不出表情,也没给徐远川挽留的时间。   反手把卫生间的门关上,沈光霁背靠着墙,眼睛看着凌乱的床,抿着唇,像在出神。   他一直等,等听到水声停了,知道徐远川不会像他担心的那样洗太久导致缺氧,才转身出房间。   徐远川没吹头发,穿着浴袍出来,脖子上挂一条干毛巾。浴袍不是他的尺码,估摸着毛巾也是沈光霁的,顿时心满意足,都裹在自己身上。   从卫生间出来没看见沈光霁,走去客厅发现沈光霁还在洗澡,于是趴在沙发上玩手机,等沈光霁洗完。   他想,沈光霁的衣服肯定脏死了,又有那么多衣服不能机洗,都怪他不脱,折腾死他。   手机有几条未读消息,是陈风发来的,问徐远川:最近什么情况?   徐远川笑着回复:忙着谈恋爱。   陈风发了一长串带着问号的表情包,说:不能理解,跟你太熟了,也不好直接尊重祝福。   徐远川问他:吃过梨膏糖吗?   陈风回:那是自然,小时候你给我们买的。   徐远川压根不记得这回事,拿着手机去书房,想把他的梨膏糖拍给陈风看看。   梨膏糖还在书桌上,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他松手放下的。正要点开相机,脑子里却突然冒出徐父之前跟他说,沈光霁找徐父要过他小时候的照片,他们甚至还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互通邮件。   我就好奇一下发了我哪些照片,不是故意窥探沈光霁的隐私。   徐远川给自己做了点心理暗示。   他从不看沈光霁的手机,用沈光霁的电脑也是做自己的事情,这次在键盘上敲了两下,竟然莫名有点心虚。   电脑解锁,徐远川把手机放下,屏幕上还是他之前看到的页面,上一封发出去的邮件就是给徐父的,看发送时间,就在他们做之前,他捧着糖在书房门口等沈光霁的时候。   徐远川没看他们之前聊了什么,只看见最后的对话是徐父给沈光霁发:因为我的缘故,我们家孩子时常任性,从不让自己受委屈,但他很善良,而且很爱你。   徐远川感觉自己眉毛跳了一下,看似后半句在说好话,实则没有一句徐远川爱听,哪怕那句“很爱你”,他都想反驳:我自己不会说吗?用得着你来。   而沈光霁回复说:是您太久没见他了,才觉得他不会让自己受委屈。作为他的爱人,我更希望看到您说他哪里都好,您非常后悔没有陪伴他长大,而不是向我强调他的性格缺陷。那无所谓,我也不好。   徐远川心跳飞快,没有耐心一条一条往下翻了,他直接点进沈光霁的发件箱,想看看第一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沈光霁没有保存徐父的邮箱,发件箱里清一色的邮箱地址,而在这之间,藏着一条设置过备注的“小远”。   这是沈光霁的私人邮箱,没有任何一条工作邮件,“小远”两个中文字在一串英文字母中间格外明显。   徐远川连忙打开手机邮箱,果然有一条未读邮件,时间是徐远川刚去机场接到徐父那天。那一整天都没闲下来,他根本没有留意到。   原来沈光霁联系过他。   这时听见沈光霁的脚步声,徐远川连忙合上电脑,一把抓起桌上的糖。   沈光霁擦着头发,问他:“在这干什么。”   徐远川跑到沈光霁面前,扬起一张笑容灿烂的脸。   沈光霁见他还沉浸在小狗不许说人话的游戏,冷漠道:“有话就说。”   于是徐远川笑起来,“老师,我好爱你。”   --------------------   (2/2)明天见咯 第61章   徐远川晚上有点失眠,他还没看到那封邮件的内容,可光是沈光霁回徐父的那几句话就足够让他翻来覆去了。   沈光霁忍了半天忍不住,按着他的腰说:“不睡就滚出去。”   他腰上敏感,何况白天刚做,按一下就发软,人立马老实了。   “老师,你身上好香。”徐远川经常这么说。   他半个身子趴在沈光霁身上,气味和温度都是他最熟悉的,没缘由就能放松。   沈光霁懒得回应这句话。他不怎么用香水,身上的味道理应跟徐远川一样。   “老师...”徐远川又喊了一声。   然而沈光霁在他的后文出来之前就先打断他,“别让我重复。”   “不睡就滚出去。”徐远川自己替沈光霁重复了,然后根本不把沈光霁的话往心里去,没有安静睡觉的意思,凑上去亲亲沈光霁的脸,问他:“唐颂说你们有合约,不去工作是不是要赔他钱?”   沈光霁的右手垫在徐远川腰下,顺势往下挪了一点,托着他的臀尖。心里在想,还要喂胖一点,现在太瘦,太瘦了抵抗力降低,容易生病。嘴上却道:“闭嘴。”   徐远川不想挑战沈光霁的忍耐限度,语速飞快地把话说完:“最后一句,咱们签了字儿的工作就干吧,我可不想你给他打钱。”说完果然闭上嘴,侧脸枕着沈光霁的胸口,腿搭在沈光霁腰上,把自己当个半大小孩儿。   沈光霁也不说话了,没觉得徐远川有多重,把被子往上扯一点,揽着徐远川睡了。   徐远川半天没睡着,他的手机放在沈光霁那边,在他们的小帆船后面,这个距离伸手够不到,只能眼巴巴地看。   沈光霁听见徐远川轻轻叹了口气,心里也跟着轻叹一声,他以为徐远川在因为唐颂的事情难受,又或者前几天跟父亲相处得不愉快。毕竟从徐父邮件里的话他就能得知,徐父还把徐远川当个十岁小孩,多年不管不顾,不想着抓紧时间弥补,只想着教育,和大部分爱说“我是为你好”的家长一样,他实在不明白徐远川回忆往事时为什么觉得自己一直被爱。   “明天带你去个地方。”沈光霁侧过身,轻轻揉了一把徐远川的屁股,眼睛没睁开,声音听不出情绪,“再吵到我睡觉就别想了。”   言下之意是:别不开心了。   徐远川一愣,那点由于有事情没做完的不安感瞬间消散,他又往沈光霁怀里挤一挤,听着沈光霁的心跳睡熟了。   隔天沈光霁先醒来,热到一条胳膊在被子外面。两个人都像暖炉,已经立冬的天,半点不觉得冷。   徐远川还在睡,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伸进了沈光霁衣服里,掌心贴着沈光霁的腰,像贴了张暖宝宝。   沈光霁低头看他,人虽然瘦了不少,脸还是圆圆的,他伸手盖上去,还没他巴掌大。   有感应似的,徐远川睫毛颤了颤,手从沈光霁的腰,一路摸到沈光霁胸前,再一抬头,看见一双睁开的眼睛,瞌睡瞬间就醒了。   “互相摸的。”徐远川歪了歪头,脸陷进沈光霁还没拿开的手心里,“扯平。”   沈光霁的确喜欢徐远川脸颊的柔软触感,任他贴了一会儿,等困意再次袭来前掀开被子起床,顺便把徐远川也捞起来,一脚踹进了卫生间。   幸福路的银杏树已经落了满地叶子,街头巷尾的小吃香味扑面而来,徐远川对这个地方印象好,何况是跟沈光霁一起来,眉眼不自觉地染上笑意。   走过最热闹的一条街,微风吹过来,眼看就要走到工作室了,玻璃反射出的光在半途就能见到,沈光霁转头看了看徐远川,有点犹豫,要不要像多数送惊喜的情侣那样让徐远川闭上眼睛。   然而徐远川一句话就让沈光霁打消念头,“别看我,我会想亲你。”   走到工作室门外,徐远川还在四处看,沈光霁就重复了刚接徐远川回家那天一样,拽着他上前,开锁录指纹。   徐远川立即反应过来,“工作室?这么大啊!”   问得有点傻,沈光霁沉默着看了他一眼,没理会,推门进去,但手还是下意识给身后的徐远川抵着门,等他进来才松开。   工作室一楼有点空,靠着墙壁上下两排挂衣服的架子,但衣服极少。左手边几盏大号柔光箱,架子上叠了黑白红绿蓝五种颜色的背影布,像个小型的室内影棚。   徐远川的眼睛就定在那仅有的四套衣服上,那是他自己设计,一针一线缝制出来,想跟沈光霁一起穿的衣服。   徐远川跑过去看,心跳飞快。   他只做了两套而已,另外两套跟他做的一模一样,或者说,想也不用想,还有两套是沈光霁做的,一目了然,比他的细致太多。   “你的图纸忘在我这了。”沈光霁说。说完还有一点紧张,脸看向别处,尽量隐藏起来。   “他妈的!”徐远川骂了一句,后面还有一句没说,被沈光霁单手从下颌往上掐住了脸,意思是不许他说脏话。他于是撅起张不太开的嘴,上下一合,把话嘟囔完:“真帅啊...”   沈光霁放开手,任他把衣服拿下来左右看。   徐远川设计的是沈光霁穿那套中式,他穿西装,沈光霁做出来的正好跟他相反,中式那套尺码小,西装尺码大。   沈光霁站在徐远川身后,眼里故作的冷漠都快失去效力。   他先前根本不知道徐远川自己也把衣服做出来了,或许还把那当成惊喜要送给他,结果他早就借用了徐远川的惊喜,导致惊喜变得重复。   按理来说,惊喜一旦重复就会沦为可惜,他原本也在某天打开衣柜时骤然感到失落,一颗心沉到谷底,以为衣服白做,惊喜就像笑柄。即便在此时此刻,他也觉得根本就新意全无,哪怕徐远川看起来很高兴,那也一定是因为自己几乎没给他送过像样的礼物。   结果徐远川突然转身抱着他,额角落下一点碎发,眼里亮晶晶的,就这么挂着笑容晃他的胳膊,说:“太好了!那我们就可以拍四套照片儿,先穿你的,然后穿我的,第三套拍我们都穿裙子,第四套就拍我们都穿西装,怎么搭配都是情侣装。”   他笑出两颗深陷的酒窝,道:“我爸爸以前跟我说,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可以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直面表达,我想他教我的道理一定也有能够听取的部分。所以老师,我觉得幸福,现在就要告诉你。”   沈光霁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好像丧失了语言功能,可他知道徐远川不喜欢他沉默,还说过希望他每句话都能有回应,于是他低头,吻在徐远川那双盛满爱意的眼睛上。   他清楚地感受到徐远川的睫毛颤动着,很快闭起来,微微仰头,接住他的吻。   可惜他暂时学不会这样的直面表达,希望徐远川能懂,他其实想说一样的话。   “这个地方好,在幸福路,你也会幸福的,老师。”徐远川对工作室的好奇还没结束,一边往中间的楼梯走,一边回头看沈光霁,一副人在跟前都很不舍的模样,“装修风格也适合你,什么时候弄好的,你之前每天那么早出门儿就是在这里吗?”   “不是给我的。”沈光霁没有回答他具体什么时候,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选择了说实话:“你的生日礼物。”   徐远川保持后退的姿势在第一级台阶上愣了很久,像在消化,半天才转了转脖子,有些无措地看着沈光霁,眼神很复杂,有点像惊喜,看久了又像难过。   沈光霁拿他没办法,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示意先往楼上走。   徐远川脚步不动,背对着沈光霁问:“你当时一直在等我回来,要送给我吗?”   可他却没来,开学二十天,没给沈光霁打过一个电话,甚至在答应了沈光霁会很快回去的情况下陪室友去参加一个莫名其妙的活动,手机一点信号都没有,还让沈光霁冒着雨跑来找他。即便如此,从夏季延迟到冬季,这份惊喜最后还是送到了他手里,沈光霁从来没想过要收回去。   沈光霁还是没回答,沉默错开徐远川,径自往楼上走,徐远川只得跟上。   刚一上楼,徐远川又愣住了。二楼除去中间有一张大号的工作台,贴着墙面有一块投影布,以及投影仪旁摆着个宽大的懒人沙发,其余地方都挂满了衣服,各类款式应有尽有。不过似乎每一套都没有库存,挂起来的就是全部。   徐远川把沈光霁往前推了一把,感叹道:“这么多套呢,老师,那还等什么,我要是你早就开门营业了。”   “店名还没取。”沈光霁说:“这是你的,我不决定那些。”   徐远川正要反驳,沈光霁又道:“你是画过的所有稿子里,唯独只记得那两套吗?”   徐远川飞快接话,“也不是,就是对那两套印象更深。”   沈光霁捏捏他的脸,“那你为什么不仔细看看。”   徐远川隐约猜到了什么,往前跑了两步,一件一件拿起来看,记忆似乎在脑海中重组,他从这头走到那头,脚步越来越快,刚才差点要拿来开玩笑的“干嘛啊难道我才是幕后设计师”卡在喉咙口,顺着喉管往下掉,沉甸甸的,仿佛要把内脏都砸碎。   而沈光霁的目光一直追着他,像在追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   他向来是认为徐远川在发着光的,不论什么时候。   二楼的每一套衣服都是徐远川设计的,他有无数的草稿像垃圾一样随手扔在沈光霁宿舍的阳台,也有无数的作业留在沈光霁的电脑上没有删,沈光霁把它们都做了出来,精细程度远胜徐远川画图时的想象。   徐远川把手里的衣服挂回衣架上,又问了沈光霁类似的问题:“你当时每天早出晚归,就是在做这些吗?”   把他锁在家里,不许他跟着出门,不告诉他自己在哪,但每到饭点一定会回来陪他把饭吃完。   就是在这里做他的设计吗。   “你太狠了,沈光霁。”徐远川说着笑起来,“得亏我挺自恋的,否则真的会相信你说我的画是垃圾。”   沈光霁仍然没打算把话收回,“不包括你的设计图,这些我都保存好了。”   “啊,那就单纯指我画的你呗?”徐远川走过来,故作生气地瞪着沈光霁,“你就是想说画上的人是垃圾,所以你要把它扔了,你就是拐弯抹角骂你自己,我现在也真他妈的想骂你。”   沈光霁的表情不太好看,但比起不开心,更像在懊恼。   “骗你的,爱你都来不及,你怎么什么都信。”徐远川捏捏他的耳垂,又围着那些衣服转。   尺码都是沈光霁能穿的,但徐远川太常穿沈光霁的衣服了,也就相当于他们俩都可以穿。他以前没想过要穿自己设计的衣服,毕竟这个专业就不是他所热爱的,可现在看它们一件件摆在面前,又觉得从事这个行业也可以很快乐,至少能跟沈光霁一起工作,帮得上他的忙。   不过还是忍不住说:“你实在太考验我的心理承受力了,全都堆在一起来,不怕我抱着你哭吗?”   沈光霁摇摇头,淡淡道:“每一年生日都没给你送礼物,一起补上。”对于这件事他其实有点心虚,猜不到徐远川会怎么回答,于是又立即补充:“话就说到这里了。”   他的意思是到此为止,他该忙自己的事情了,然而徐远川假装听不懂潜台词,还在拉着他说:“那聊点儿别的。”   沈光霁瞥他一眼。   徐远川指指落地窗,“你这玻璃是单向的吗,要不是的话,那我们在这里做爱岂不是四面八方都能看见?”   所幸沈光霁已经习惯徐远川的说话方式了,此时最多是面上镇定,心下无奈,但不跟他计较。   徐远川似乎也不是真的好奇,见沈光霁不回答,他就收回目光,往刚才就很感兴趣的懒人沙发上面躺。一躺就陷下去,两条腿晃了晃,毫无负担地享受起来,“今天就待这儿好吗?晚点儿想在楼下吃饭。”   沈光霁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目光停在徐远川身上,在想,还好。   还好,徐远川没有不接受,没有说他预想中的那些“为什么给我”一类的话。   在沈光霁的认知里,被爱是一件过分奢侈的事,就像他妈妈常说的那样,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对你好,别人对你好你都要记清楚了,那欠的都是人情债。小时候总听类似的话,观念早已根深蒂固,每当看见有谁能大方接受他人的好,心里就会感到荒谬,认为这类人多少有些自视甚高。   他从前看唐颂就是那样的,唐颂从来没有丢失过自信,始终认为自己值得所有人爱,接受爱慕十分坦然,沈光霁起初觉得他自恋过头,后来才知道,其实是自己嫉妒那样的心态。   徐远川也一直都自信,自信到从一开始就相信沈光霁一定会爱上他,感情以外的事也一样,从不担心拒绝东大改考西大,学一个不感兴趣的专业会影响未来,他甚至早就跟沈光霁说过:我学什么都行,反正肯定是第一。   沈光霁最初也感到不屑,可如今看见面前这个接受他突然送到的礼物却一点都不惶恐的人,他只觉得可爱。   “唐颂那天来,说让我跟他做个交易。”   徐远川窝在沙发里,有些犹豫地向沈光霁说了实话,“他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儿,是你在美院后面的,看起来很糟糕。他说他还有视频,如果我能劝你回去工作,他就发给我。”   沈光霁正在工作台边裁布,听见这话也不意外,“没打算违约,到时间会发给他。”   徐远川半坐起身子,探出个脑袋对着沈光霁,“那我能假装是我的功劳,然后找他把视频要来吗?”   沈光霁抬眼看他。   徐远川连忙躺回去,“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早上是吃了饭出来的,现在一点也不饿,离饭点还早得很。徐远川见沈光霁走到哪儿都在工作,也不过去打扰,把手机打开,找出那封早应该看的邮件,侧过身背对着沈光霁看。   刚看到开头的“小远,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沈光霁就走过来,他下意识把手机锁屏,没让沈光霁发现。然而沈光霁只是以为他要睡觉,拿了件大衣给他当毯子盖。   “中午叫我。”徐远川眯起眼睛朝沈光霁笑了笑,装困装得十分自然。   沈光霁没说什么,从他刚才的角度其实能看见一点亮起的屏幕光,他以为唐颂那天来家里跟徐远川交换过联系方式,徐远川现在或许在看唐颂说的所谓视频。他不知道视频里有什么,在美院那几天经常喝得烂醉,唐颂什么时候来过又什么时候走,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他过来的确只是为了给徐远川盖件衣服,徐远川想看什么他都无所谓了,只要人在他身边就好。 第62章   “小远,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沈光霁不擅长叙事,邮件写完以后不敢重看,没有修改,语无伦次,像一条崎岖山路走得磕磕绊绊。   他说自己是一个坏人,人生中占比最多的两个关键词是“欺骗”和“自私”,总是偷享属于别人的快乐,所有的不幸都是活该。   他最初的记忆大概要从小学开始,更早的已经没印象了,跟徐远川不同的是,他天生没有那种舍弃不好回忆的技能,总对痛苦记忆深刻,而他害怕那些事情,从小就在尝试如何逃避。   比如父亲从牌桌上下来,骂骂咧咧回到家里,借着摔东西发泄脾气时,他从不阻止,有的时候会反锁上房间门,假装听不见粗糙嗓子里的恶心脏话,被子蒙住头,在黑暗中祈祷看不到头的生命就到今夜为止,如果天会亮,就快快长大。   有的时候妈妈也在家,那样外面的声音就会更大,旧房子不隔音,他清楚地听见他们争吵的内容。实在太频繁了,总是重复那几句,尤其是妈妈哭喊着的:我真希望你去死!   还有的时候不在深夜,父亲白天就回了家,如果正巧碰上沈光霁刚放学回来,沈光霁就成了他无端暴怒的出口。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妈妈在面对这些,六七岁的沈光霁只会大哭,八九岁的沈光霁想阻止也无能为力,他自己已经浑身是伤了,被头发挡住的疤永远褪不掉,他谁都保护不了,遇到害怕的事情只想藏起来。   那年还在上小学低年级,动静太大,巷里的邻居都围到门外探头看。这事几乎每天都要发生,沈光霁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看不腻。   曾经也有邻居对沈光霁好过,他们住在巷子外面的楼房里,经常在饭后散步时遇见放学的沈光霁,然后就会让他来家里写作业,给他吃在家里永远见不到的儿童零食。后来被父亲发现了,他就以沈光霁为借口找邻居借钱,于是他们不敢再把沈光霁带回家,见到他只会远远地叹口气,跟身边的人说:算了,还是别管。   沈光霁想,他一定不是一个好孩子,他喜欢他们家里的大桌子,还有不开裂的布沙发,洗澡不用提着水桶装水,窗户可以左右横着推。为此,他对父亲产生了憎恨,某天被按在地上掐着脖子快不能呼吸时,他学妈妈说过的话,扯着嗓子低吼:我希望你去死!   正满脸焦急的妈妈愣住了,阻拦的动作都停了一下。沈光霁不明白说错了什么,没有多余的力气顾虑那么多,他快不能呼吸了。而那天晚上妈妈一边给他擦药,一边掉着眼泪问他:你还是个孩子,你现在就有这么恶毒的想法,以后可怎么办。   沈光霁只记住了“恶毒”这两个字和妈妈停不住的眼泪,身上哪里都疼,忘记了反驳说,他只是重复了她的话。   沈光霁喜欢画画,他自己也不知道受了谁的影响,从小学的第一节美术课开始就喜欢了。他把这个秘密告诉妈妈,妈妈并不懂这些,以为画画就是一张纸一支笔,在哪里都可以,于是把换掉的旧挂历裁成两半,反面的白纸给他当美术本。   我们家里没有条件让你去外面学这个,咱们就在家里画,好不好?妈妈已经把所有能给你的都给你了。   大概是这样跟他说的。   “她的语气很温柔,我心中只有感谢,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沈光霁的学校离家很远,离家近一点的学校学费要贵一点,规定要穿校服,校服需要交钱,春夏秋冬,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每天要走很远的路上学,为了不让妈妈一个人在家痛苦,他回家的路总是跑。也有可能是每日每夜的祈祷灵验了,他并没有吃过多丰盛的饭菜,也没有一个很好的基因,但他就是不停地长高、长高,长到父亲动手前会先让他下跪,哪怕他还那么小,直视父亲的时候必须高高仰起头。   母亲有时候会阻拦,有时候不会,比如父亲如果喝得烂醉,阻拦他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每当那时,他仍然只能祈祷,希望这一刻突然死掉,说不定面前的魔鬼会因为害怕落荒而逃。   “可是那样妈妈会很难过。她总是说,要我好好长大。”   沈光霁个子长得太快,却没有那么多新衣服可以穿。小镇上有许多孩子跟他一样,尤其是他们学校的,其实他原本不放在心上,后来有一天,市里的领导来他们镇上视察,他们学校也开始要求着校服了。沈光霁回到家,没有把校服的事告诉妈妈,因为家里又一团乱,父亲砸碎了厨房的玻璃,妈妈蹲在地上哭。   老师催了沈光霁很多次,就连另外几个跟沈光霁一样家里贫困的孩子也都穿上了校服。沈光霁站在座位上,手指绞在一起,透过缝隙看自己短了一截的裤脚。班上的同学都在看他,他害怕他们盯着自己短掉的裤腿和洗旧的鞋,一瞬间好想消失。   最后他终于试探性地跟妈妈提了一次,妈妈当时沉默了很久,在围裙上擦擦沾着洗洁精的手,擦到一滴水都不剩,把钱给他了,说:光霁,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别过这样的日子。   隔天沈光霁去把校服钱给老师,班上却突然有了学生丢钱的消息。他们调查来调查去,最后一口咬定小偷是沈光霁。   沈光霁到底是没机会穿上校服。班主任打电话回家,电话是在家睡觉的父亲接到的,妈妈白天在上班,这个点不在家。   父亲大老远跑到学校里,冲进沈光霁的班级,在课上把他一脚从椅子上踹翻。沈光霁猝不及防,摔在过道时桌子也倒了,生生砸在他的后背,一时间疼到发不出声音,眼前一片模糊。   而他的噩梦才刚起一个头。   父亲扯着他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骂着难听的脏话,问他是不是偷钱了,沈光霁连连摇头,哭着说没有。他以为父亲不会相信,他以为自己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头破血流,结果没有。父亲根本不在意他有没有偷钱,他只是问:你说,是谁冤枉你!   极度恐惧之下,沈光霁颤抖着抬手,指向了说丢钱的同学。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学习成绩不如沈光霁。   父亲立刻松开了沈光霁,转头朝向那个慌慌张张躲去老师背后的学生。   老师上前劝阻,说这里都是孩子,大家会害怕,不要这样闹,有事去办公室谈。但父亲根本不会听,他随手推翻了别人的课桌,把讲台上的粉笔盒摔出门外,黑板擦砸在门框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他大吼着:把你爸妈给我叫来!诬陷我儿子偷钱,我让他赔!   身边有同学在推沈光霁的胳膊,小声说:你快拉住你爸爸呀!沈光霁没敢动,他甚至不敢扶起自己的桌子,于是一直愣在原地,直到校长和主任带了保安一起上楼,把父亲从教室拖出去。   父亲足足闹了一个星期,每天都在学校大门口大声嚷嚷,那个学生连放学回家都趁人多时往操场后面翻墙跑。堵不到人,又进不去学校,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把沈光霁的校服钱拿去买了一盒烟几瓶酒,醉意上头,把这事轻而易举地忘了。   “从那以后,所有人都讨厌我。”   可沈光霁觉得,那不是他们的错。   他每天走到学校,就有无数道目光像尖刺一样穿透他,他个子高,又有一个暴怒的父亲,没有人会真的过来把他推到,但每一天响在身后的窃窃私语、桌肚里经常摸到一片水、体育课换下来被人扔出学校围墙外的鞋,有数不尽的双手悄悄把他推下看不见的深渊。   他尝试过告诉老师,但老师早就不会因为成绩偏向他了,他只好尝试告诉妈妈,而妈妈说:没有办法的,光霁,你爸爸做出那样的事,我们对不起人家,忍一忍。   沈光霁太小了,不懂什么大道理,妈妈跟他讲话很温柔,他觉得那是关心和爱,所以只能晚上躲在被子里许愿,祈祷丢钱的同学能找到他的钱,然后大家就会知道错怪他了,再也不这样对他。   当时只会许这样的愿望,闭着眼睛许完,满脸湿哒哒,擦也擦不干净,越擦越鼻酸。   “我真的想过要杀死他。”   那天父亲发现了妈妈给沈光霁的旧挂历,背面有沈光霁的画。   沈光霁没有学过画画,也没有像样的画笔,画的都是胡乱的涂鸦,涂鸦的内容全都是一个人死去了,夸张扭曲的五官,遍布黑漆漆的血。   父亲掐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往墙上撞,问他:是不是想咒我死!笔尖被用力往身上扎,一个一个漆黑的小窟窿,一下又一下。   晚上妈妈把旧挂历烧了,红着眼睛说:都怪我。   沈光霁看着跳动的火焰,和迅速燃烧的挂历,问妈妈:我们不可以逃走吗?   妈妈没有接受过教育,出生就在这个镇上,有记忆时就在父亲家里,她没有自己的家,从小学会的只有家务,没有人告诉过她活不下去可以逃,就连从镇上到市里的大巴车,她都只看别人坐过。于是她说:你好好学习,将来就能出去了,我们现在逃,没有地方去,只会饿死,别给妈妈负担,妈妈已经很累了,光霁。   沈光霁没有再提,但在某个停电的傍晚,他盯着桌上点燃的蜡烛,用作业本压着两张满分试卷,发了很久的呆。   父亲抽着烟从屋外进来,一进屋就在骂着什么,妈妈在厨房切菜,沈光霁不想一个人待着,走到厨房去帮忙。   他用指尖把蜡烛抠掉了一个角,它歪歪地立着,没有烛台,只依靠融化的蜡油,如果就这样往下倒,慢慢地,它会点燃沈光霁的作业本,烧毁他的满分试卷,然后蔓延至桌上的干抹布。   桌子靠着窗,点燃窗帘应该很快。   他想,这个时间兴许不够带着妈妈逃,只能三个人一起死了,可是没有别的办法。   他祈祷父亲在沙发上多休息一段时间,让他的计划得以实施。   “我是故意的,一心想死,没想过别人愿不愿意活。”   沈光霁在厨房洗盘子,听见父亲在客厅喊他的名字。妈妈用手背推推他的肩膀,小声说:快去,顺着他,不然又要发脾气。   沈光霁只好擦擦手出去。   父亲歪斜地躺在沙发上,明明已经一身酒气熏天,还嫌不够,用冒着呛人气味的烟头指了指门,说:你给我到巷口去拿两瓶酒。   这个意思是叫沈光霁赊账,他自己去别人是不可能给的,叫沈光霁去还有点可能。   沈光霁愣在原地,他想的是,万一蜡烛在他走的时候翻了,那他就死不了了,而他死不了,却把妈妈困在里面,绝对不可以。   父亲见他不动,大骂一声就要动手。母亲听见动静,连忙从厨房跑来,摸摸沈光霁的后背,说:快去,没事,妈妈明天会去给钱的,你跟人家好生说。   沈光霁想的可不是这个,他的确不愿意做丢人的事,但现在更在意他的蜡烛、他的试卷、他们家的旧窗帘。   沈光霁别过脸往妈妈身后退,这个动作惹怒了父亲,他抬起椅子往沈光霁身上砸,沈光霁到底是长大了一些,不像六七岁时只能承受,他闪身躲开,飞快地往屋里跑,椅子砸在地上,几乎砸断了父亲自认为的自尊和威严,他扔掉烟头,追着沈光霁往屋里去。   路过里屋时,沈光霁瞥了一眼桌子,心想,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父亲没有给他祈祷的时间,在厨房一把揪住了沈光霁的脑后的头发,那里面藏着一道痛苦的疤。他吼着:你会跑了是吗?你还敢跑了是吗!   沈光霁反手推着父亲的胳膊,根本挣脱不开。这时父亲却松手了,他走到灶台边,抽出了一根冒着火星的柴棍。   沈光霁慌了,两腿发软,只想着逃,他又飞快往回跑,来不及祈祷蜡烛再快一点,被父亲手里的柴棍打翻在地,后背的衣服都烧出一个大洞。剧烈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地大喊,伤口像皮肉都绽开后被火焰熏烤,一时间疼到不想有蜡烛燃烧那样漫长的过程了,想此时此刻就失去意识。   妈妈不敢靠近,站在门边哭嚎,说:住手吧,孩子会死啊!   沈光霁如果在清醒的状态下听见这句话,兴许会当成是祝福,可是太疼了,耳边只有自己扯开嗓子的叫喊,爬也爬不起来,不知道该如何祈祷。   父亲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晃晃昏沉的脑袋,扔了手里的柴棍,踩着沈光霁的脚踝,问他:现在知道听话了吗?   妈妈转头看,那根柴棍撞歪了桌角,桌面一晃,蜡烛翻倒,作业本皱成一团,随即开始燃烧。   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挪开父亲的腿,用讨好的语气说:我去买,我们去买,买来我就回来做饭。   父亲把腿抬起来,看起来却不是要放过谁。他一脚踢在母亲身上,母亲手撑着地,努力稳住身子,扶起沈光霁。她半托半抱,在沈光霁耳边低声说:快跑,站起来,快跑。   沈光霁没刻意转头,眼角余光瞥见一点火星。他竭尽全力忍住哭嚎,用力捶两条没力气的腿。   父亲从耳后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看样子怒气消了一点,妈妈抓住机会,握住沈光霁的手腕,一声不吭拖着他往外走,每一步都牵扯他背上灼热的伤口,每一步都剧痛。   走出里屋,听见父亲在点烟,妈妈顾不上静悄悄了,拉着沈光霁狂奔出客厅,跑出屋子,然后飞快回身反锁上门。   沈光霁还是想哭,因为伤口太疼,因为满分试卷还没有得到夸奖就烧毁了,因为妈妈跑丢了鞋子,脏兮兮地踩在地上,还因为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是罪魁祸首,他不是好孩子,他死后会经历十八层地狱的酷刑,那一定比现在还要疼。   不敢经历,好想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活下来,只记得那天火势汹涌,没有人找过我们。”   由于一直没有收到父亲的死讯,沈光霁经常想,他一定是逃走了。尽管这样麻痹自己,他和妈妈还是不敢常常对视,各自心虚。   他想,坏事情都是他做的,妈妈只是包庇他,却表现得像一个杀人犯,这让他控制不住想说道歉的话,偏偏说不出口,除此之外,还把这种无力也迁怒到她身上了,故意不跟她说话。   “她是我唯一能迁怒的人,我总在为自己考虑,没有人这样教过我,为什么。”   他们在南城的少年宫遇见了唐颂。当时妈妈在那里做清洁工,沈光霁没有学上了,每天帮忙推清洁车,跑上跑下洗拖把和抹布。每一次从走廊路过,他都能看见美术班的学生画画,他有时会趴在窗外看一会儿。   沈光霁对唐颂的印象很深,因为唐颂总是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比所有学生的都好看,就连各种各样的小帽子和小书包都有很多。   有一次唐颂不愿意画了,举手说要上厕所,然后从后门跑出来,一点都不认生地把帽子摘下来,戴在沈光霁头上,跟沈光霁一起背靠着瓷板砖蹲下来躲避老师的视线,小声说:这跟我今天的衣服不搭,送给你。   帽子是米白色的,唐颂穿着黑色的毛衣,而沈光霁身上的白外套旧到泛黄。   --------------------   (1/4) 第63章   唐颂妈妈对孩子的爱都是沈光霁从未在自己妈妈身上体会过的,比如穿不完的新衣服、每周按时接送、笑容永远和煦,一切以唐颂的心情为主,只要唐颂开心,其它都无关紧要。唐颂喜欢和沈光霁在一起玩,哪怕经常课上到一半就跑出来,唐颂妈妈也从不阻止。   她对沈光霁很好,不会跟小镇上那些大人用一样的眼神看他,她不觉得沈光霁帮妈妈推清洁车很丢脸,只会对唐颂说:你看,光霁什么都会,小颂还是哥哥呢,要多向光霁学习。   妈妈知道他们经常在一起玩,他会偷偷叫沈光霁少去接触他们,不停地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自己也不常出现在唐颂妈妈面前。她说她身上脏死了,一定会被人嫌弃,沈光霁当时不理解,反驳说:我身上也脏死了,可是她还会摸我的头。于是妈妈道:那你就去他们家好了,他们对你多好,妈妈每天为了你省吃俭用你就都看不见!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沈光霁躺在阁楼的床上,闻见潮湿的空气,耳边是雨水偶尔渗漏下来,滴在地上摆好的塑料盆里,“滴答、滴答”,每当快要睡着就被惊醒。等雨终于停下,天色已经快亮,他昏昏沉沉做了个梦,梦见和唐颂调换了身份,他有一个会对他笑、会夸奖他的妈妈。而睡醒以后,他第无数次听见妈妈叹气,在窗台自言自语,说命苦,说活不下去,说光霁啊假如没有你,妈妈一个人没有牵挂,就不会这么拼命地想活下去。   “所以我想,也许那个梦是我的心里话,我在祈祷中放弃了自己的妈妈。”   某天早上,沈光霁被骤然降温的天冻到藏在工具室里不想出来,昨天一夜没睡好,缩在一堆拖把旁边睡着了。妈妈很快就找到他,门一打开,灌了满屋子凉风。   他揉揉眼睛站起来,腿有些僵硬,不敢抬头看妈妈。人人都怕冷风吹,妈妈在坚持工作,他却躲起来睡觉,他很惭愧。   你想去唐颂家里看看吗?   妈妈却这样问他,看起来没有生气,但有些窘迫:你是不是很喜欢他们?   沈光霁对喜欢的定义并不清晰,只知道唐颂会教他画画,唐颂妈妈给他买了画笔,他不敢要,但很高兴。   妈妈说,唐颂妈妈找她谈话了,唐颂想和沈光霁一起画画,说学校没有同学跟他说话,还想和沈光霁一起上学。   沈光霁几乎要雀跃,他以为他的祈祷灵验了。   可妈妈又说,她拒绝了,太麻烦别人:我们没有那样的命,不能去求别人的东西,会遭报应。   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极大的失望。他知道妈妈没有恶意,只是不勇敢,以前父亲那样对她,她从来没想过要逃,父亲那样对沈光霁,她也无能为力,经常抹着眼泪后退。把屋门反锁拉着沈光霁逃跑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也许人的勇气储备量有极限,一生只能用这么点,她已经分毫不剩了。   可沈光霁不甘心,见过不一样的天空,见到像美术班里那样的孩子,他就突然有了向往,满脑子白日梦,希望自己也能飞。   沈光霁记得唐颂的课表,周日只有上午来,周六上午下午都有课,所以周六的中午有时就在少年宫待着。他们这栋楼的天台有一处小花园,唐颂妈妈让人在天台放了一架双人秋千,她等唐颂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休息。   这栋楼有七层高。   沈光霁从下往上看,阳光刺眼,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那么小就在利用他人的善心了,没有人这样教过我。”   “所以面对他们,我永远有错。”   周六的中午,沈光霁趁妈妈在另一栋楼,偷偷跑到唐颂那一栋的天台。他站在天台的门边等,一直等到唐颂下课前的大约二十几分钟,终于听见楼道传来高跟鞋的脚步声。   沈光霁心跳加快,大口深呼吸,等脚步声靠近到再一个转弯就能看见他,他才抬步往天台边缘去。   天台的女儿墙很高,哪怕沈光霁的个子比同龄人都要高出一点,那也几乎够到他的胸口。但角落的那一处绿地上有一把藤椅,踩上它,沈光霁抬腿就能站上去。   唐颂妈妈走上天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沈光霁蹲在女儿墙上,正缓慢地站起来,单薄的身体有些发抖,风一吹,宽大的旧外套就高高扬起,袖口露出一双生满冻疮的手,耳廓紫红,几乎要被吹下去。   唐颂妈妈惊慌失措,不敢大喊沈光霁的名字,担心吓到他。而沈光霁也没有假装不知道,高跟鞋的声音太容易被察觉。他回过头,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说:阿姨,求求你了,快下楼吧,唐颂就要下课了。   唐颂妈妈不肯,流着眼泪摇头,稍稍靠近一点,朝沈光霁伸手,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能...你知道你的未来还有多长吗?不活下去怎么...怎么能...   沈光霁也摇摇头,没有握住那只手,他说:我没有未来了,阿姨,少一个我,我妈妈还能多口饭吃。   好在这是一个显眼的地方,但凡有几个心不在焉的学生,和从办公室出来透口气的老师,仰头就能注意到。   其实沈光霁也看见了,隔壁那栋楼,他的妈妈从卫生间换了一桶干净的水出来,那桶水洒在了楼道,塑料桶滚下楼,声音那么大,然后她就那样站住不动,兴许是吓得呆愣,兴许是猜出沈光霁的意图,也兴许沈光霁编造出的话是她的真实所想。   不知道,沈光霁都不知道,他只记得那天的风很大,他太害怕了,不停在心里祈祷不要真的让他死,一定要来拉住他。   办公室有好几个老师冲上楼,教室的老师都关上门让学生别看,沈光霁听见众多急促的脚步声靠近,这才转过头背对着唐颂妈妈,垂眸往下看。   七楼比他想象中要高,他站在那十几公分厚的墙上摇摇欲坠,什么未来都看不到。   那天是被一个老师抱下来的,所有人都吓坏了,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时妈妈也终于赶到,她拨开人群,把沈光霁抱进怀里,突然就嚎啕大哭,向围住他们的每一个人哭诉这些年经历过的噩梦,当然,更改了梦的结尾,她说父亲是喝醉了酒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被火烧死的。   沈光霁有点害怕这些眼神,虽然和以前学校里的人不一样,但凝视的目光总会让他心慌,像某种伴随终生的后遗症。   好在这种目光他并没有接受太久,短短一周后,他就生活在唐颂家里了,妈妈也不用再去少年宫,她每天都来给两个孩子收拾屋子洗晒衣服,有时也做些家乡的小吃。   原本唐颂妈妈不是这样计划的,但唐颂说想跟沈光霁一起玩。唐颂妈妈对孩子的溺爱程度远超沈光霁的想象,她可以接受唐颂所有“出乎意料”的行为,轻则把不爱吃的饭菜倒进厕所,重则大喊大叫摔碎满桌的碗盘,大喊“你滚出去,不要你管”一类的话。她包容所有原谅所有,甚至为没有错的事向唐颂道歉。   沈光霁和唐颂上中学以前住在同一个房间,上下铺,唐颂睡在上面。他喜欢半夜睡不着的时候用床上的玩具敲床边的护栏,一直敲到沈光霁醒,让沈光霁给他讲故事,讲到他睡着为止。   有一天沈光霁实在编造不出故事可讲,唐颂就问他:你有秘密吗?我们交换。   沈光霁没有朋友,他甚至对朋友的定义很模糊,但那时必定认为唐颂是第一且唯一的一个,于是他告诉了唐颂,他和妈妈共同噩梦的真实结尾,以及他的视角里,连妈妈也不知道的部分:蜡烛是我故意斜放的,所有的东西我都故意摆成那样,我是不是杀人犯。   唐颂说不是,杀人犯都不是这样的。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杀人犯是什么样,但这句话在当下安慰到了沈光霁。   沉默过后,沈光霁也问他:那你的秘密呢?   唐颂说:我不喜欢我妈妈。   他说,假如沈光霁不跟他们回家,他妈妈这个时候就会偷偷进房间来,有时亲亲他,有时躺在下铺,直到第二天早上摸着他脸把他叫醒。   沈光霁没有体验过这些,他想象了一下,假如他是唐颂,能被妈妈亲吻是会很高兴的事情,所以不能理解,又问:这样不好吗?   唐颂摇头:不好,你以后就知道了,反正我不想一个人在房间里。   然而沈光霁不爱观察一个人的本性,或者某个人对其他人做了什么事情,他只在意那个人对自己如何。唐颂妈妈对他很好,想办法找关系帮他落户,把他送进学校,让他学画画,在搬家以后给他准备单独的房间,从没想过他年纪大了一点就把他丢下,从头到尾没有像妈妈一样频繁在他耳边说“你要记住这些,这都是欠下的债,以后要还”。所以他至今不理解唐颂为什么不喜欢她,反而更喜欢那个总爱挑毛病的爸爸。   沈光霁不经常见到唐颂爸爸,但每当要去唐颂爸爸家,一定是因为某次大考出成绩,或某次竞赛出排名。沈光霁很不喜欢那些时候。   相处时间久了,沈光霁多少也能看出来,唐颂妈妈从来不说唐颂哪里不好,哪怕唐颂胡乱画了一只丑陋的大虫,她也会找出恰当的地方给予过量的夸奖,唐颂很讨厌这样,但唐颂也不会拿自己的画给爸爸看,唐父不懂美术,他的性格在某些方面非常死板,是一个涉及到自身所掌握的专业知识以外就绝不肯给出一句评价的人,唐颂想被他夸“画得真好”,唯一的途径就是某某某大赛第一名。只有第一名才行,普通的优秀奖根本不够。某种意义上,唐颂也像他的父亲,唐颂第一次比赛只有优秀奖,他就根本不去参加第二次,所以后来唐颂的每一个第一名,都是沈光霁替他拿的。   沈光霁认为自己没资格不愿意,因为奖品都会给他,妈妈也常常告诉他:不能比唐颂更好,否则会被赶出去,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收回。   学习成绩也是一样,妈妈无数次叮嘱他,不许比唐颂成绩更好,学校的考试不能替考,那只能比唐颂分数低,否则唐父就有理由说唐颂“你还不如沈光霁”,这样唐颂就会不高兴,而唐颂的心情简直像对唐颂妈妈的一种指令。这些沈光霁全都相信,也许只是因为孩子都会相信自己的妈妈,所以妈妈怎样告诉沈光霁,沈光霁就怎样去做,哪怕心里真的不愿意。   每当滋生一点点想要反抗的心理,他就会告诫自己:看清现实,摆正位置,你没资格。   他发自内心把唐颂和唐颂妈妈当成拯救他的神明,但经常发觉自己越来越不开心,他把这种不开心理解为贪心,认为自己不知满足,不懂感恩,需要赎罪。   “有时候像有另一个人在脑中对我说话,每当我需要忏悔,他就及时出现。我控制不了,也可能没有尝试过让他停下,只认为他说得对。”   沈光霁身上开始出现一道道细小的伤口,就像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他们互相察觉,但彼此都不追问。直到垃圾桶里出现大把的头发,妈妈请假的次数无故增多,直到沈光霁再也没有穿过短袖,而身上唐颂的衣服,衣袖总是短了一点。   刚好露出的那一截手腕,是沈光霁整条手臂唯一完好的皮肤,新伤叠旧伤,新伤再成旧伤,掀开已经有无数道凸起的深色,丑陋到无意间发现的唐颂想起那条自己随手画的大虫。   那时他们在上高中,唐颂的性格比小时候更加放纵,已经不爱天天和沈光霁待在一起了,他有了足够多的“朋友”,他们虚伪、恶劣,和小时候孤立沈光霁的人类似。但沈光霁还是没有像自己担心的那样被“请出去”,因为唐颂需要他,需要一个和他相同环境下学习,成绩却始终比他差一些的人,需要一个替他拿奖并且百分百保守秘密的人,尤其是,需要一个人听他说话。   他开始感到孤独,越来越沉默,沉默到老师课后为此找他谈话。他不能听懂全部,但听清了老师说:你和别的同学都不一样。   他最怕跟别人不一样,可以的话宁愿个子小一点,一放学就融进人群里谁也看不见。   老师知道沈光霁和唐颂住在一起,后来也把唐颂叫来办公室,让唐颂多带他和同学交流,不要太过沉默寡言。唐颂在老师面前说“好”,然而当天下课还是没有等沈光霁一起回家。晚上沈光霁在家里等了很久,唐颂才提着一盒新买的彩铅路过他的房间门。   他当时追了上去,鼓足勇气问了唐颂: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了?唐颂从新买的彩铅里抽出了一支红色和一支橙色,递给他,说:我不想总是跟你接触,你看起来太愁苦了,一天到晚幻想自己是杀人犯,你如果是杀人犯,我每天跟你在一起,那我简直是同伙,所以我要等你觉得自己无罪了,再跟你做朋友。   沈光霁不得不承认,他极度渴望一个朋友,而他不懂如何与人相处,唯一的希望只有唐颂。   那天以后,沈光霁开始暗示自己忘记某段灰暗的过去,可红色和橙色太像火了,如果想要画一簇火焰,必然要用到这两支。他不明白唐颂是什么意思,思考的过程中,他画了一只被火炙烤的乌鸦,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有一只乌鸦。唐颂看见了,把他的画扔掉,说:红色、橙色,这两支是热情的颜色,画太阳不行?你就只记得住火。他拍拍沈光霁的背:自欺欺人会不会啊,身后的疤你不是看不见吗?   他于是又开始学习忘记身后的疤,只往身前看,几乎每天都在观察身边的人,学习他们如何说话、如何处事,尤其是学习唐颂,应该如何对人笑。   原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某个雪天的课间,沈光霁被一个裹着石子的雪球砸破了嘴角。   他不知道是谁扔的,往扔来的方向看,那里到处都是打雪仗的人,根本没有人把目光施舍给他。他觉得委屈,第一时间想找到唯一能诉苦的人,可上课铃响了,打雪仗的人纷纷往楼道跑,人群跑散了,他看见唐颂也在那之间。   他并不认为那颗石子会是唐颂扔的,可人群和他相隔两端,唐颂在的那一端是他跨不进去的区域,他彻底失去了唯一能诉苦的人。   受了委屈回家告诉妈妈,这种事他没有太多经验,想着不然就试一次吧,毕竟这次真的受伤了。   却没想到,那点伤竟然什么也不是。   妈妈生病了,他到那天才知道。唐颂妈妈把他推到床边,让他听妈妈说话,他心里排斥极了,握着妈妈干瘦的手,脸上爬满悲伤,心里想的却是:为什么非要在今天?我受伤了,我还没有说,我浑身都是伤,我每一天都在受伤,我一次都没来得及说,为什么非得是好不容易想要开口的今天。   而妈妈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虚虚抓着他的手,第一次对他说出:你是个好孩子,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骄傲什么。   他又想,他是一个潜在的杀人犯,他有过许多恶毒的思想,他继承了最糟糕的基因,经常在心里试图置人于死地。他参加了那么多比赛,一次都没有拿过奖。骄傲什么。   “她说完这句话就死了,后面的一切交给我承担。”   那是沈光霁第一次去火葬场,他记得妈妈躺在上面,那像一个长方形的,巨大的抽屉。机器一动不动,等着披麻戴孝的人从沉默到痛哭,哭得最大声的时候,她又戏剧化地被推进去,有一双手颤抖着靠近,试图拉回她,同时又被更多另外的手阻止。   但痛哭的、试图拉回她的,都是唐颂的妈妈,唐颂和难得出现的唐父是阻止的那个。   只有沈光霁安静地站着,像一个局外人,没有被任何哭泣声干扰,耳边静得像死,一心只想躺上去。想烧成灰,和一堆陌生人的灰烬叠在一起,被长久流转的时光消除一切存在的痕迹。   --------------------   (2/4) 第64章   唐颂的升学宴办得十分隆重。沈光霁在门外帮忙迎宾客,一个都不认识,不知道怎么称呼,不知道招待他们坐哪一桌,尴尬到觉得自身的存在都很难堪,更让他惶恐的是,这个假期一结束,唐颂就要去西大上学,而他开学才高三,每天放学都要回到唐颂的家,可唐颂并不在那里。申请住宿也不行,那是额外的开销,他不可能开口向唐颂的家人要这份钱。   找兼职来不来得及?如果说去住宿,他们会不会认为我讨厌待在这个家?可他们会不会本来就在等着我开口提?如果兼职凑不够钱,他们会不会嘴上不说,心里却讨厌我?   不知道该往好处想,还是该往坏处想,尽可能往坏处做心理准备了,可越想越焦虑。然而那天晚上唐颂在他的房间睡,告诉他:你在这里就好,你可以把我的妈妈当成自己的,她也许也会把你当成我。他顿时又认为,往坏处揣测别人的自己很可恶。   “熬过最后一年,不要给人添麻烦,这是那一年里默念最多的话。”   每一所高中里,学生都能分出好几种类别,老师眼中通常只有几个大类:学习好且听话的、学习差但听话的、学习好却调皮的、学习差还调皮的,以及“其他人”。而在学生眼中,几个大类又会再拓展开,大多数命名为:人缘好的、讨人厌的、不好惹的、很有钱的,以及“普通人”。   唐颂毕业前一直处在“人缘好的”那一类,他成绩好,性格好,即便总爱跟校里校外的问题学生打交道,没惹过麻烦,老师也不会说他什么。   沈光霁只想做那个普通人,然而现实不如人愿。   他比唐颂低一个年级,刚开学的时候,下课会去唐颂教室门外等他,因为司机会来接他们,他自认为一个人先坐进车里太没“规矩”,那不是他的家,也不是他家的车,无论如何,得先等到唐颂。   于是就有更多人认识了沈光霁。   唐颂有时也会跑来找沈光霁,给他递一些信封、饮料,或者手工制品,说这是他们班女生给的。后来沈光霁就不去唐颂教室门口等他了,选择在校门口等,但一定会等到唐颂来了以后再上车。   再后来,唐颂说放学想跟同学一起走,不需要司机接送了,显得很特殊。沈光霁对此当然没有意见,只不过他不敢比唐颂先回家,因为那是唐颂的家,他只好每天跟在唐颂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说话,也不追上他。   唐颂没有发表过任何看法,但唐颂身边的朋友说:沈光霁太扫兴了,每次一回头就看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谁也不理,看了就让人反胃。   唐颂在学校的时候还好,唐颂毕业以后没人能护着沈光霁了,他一夜之间被人从“普通人”的类别里摘出来,扔进了“讨人厌”里。也没有过多的原因,成绩优异、模样好看、受女生欢迎,那么不被追捧就被排挤,很显然,唐颂是前者,沈光霁是后者,而他没有解决办法,努力尝试了,还是融不进人群。   有一天晚自习放学他一直没有回家,家附近有个公园,他就在座椅上坐到深夜。浑身都湿透了,不知道自然风要多久才能把他吹干,手机也弄丢了,他在水池里找了很久,摸到的全是淤泥。即便手机是唐颂以前换下来不要的,那也不是属于他的,他拿在手里,应当有保管好的责任,但他弄得一团糟。   也许是因为他在抽屉里发现一盒巧克力,也许是因为下课不小心踢到谁的桌角。他不知道,想说自己什么也没做错,但不知道跟谁说,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小镇,逃到哪里都被人排斥。   很多时候他都想绝望,但又不敢太绝望。妈妈在他小的时候就总跟他说,这个世界非常大,有许多穷苦地方的人连饭都吃不上,那些孩子上学的路比他要走的路更远,甚至要翻过好几座山,他们可能都没机会洗一个热水澡,所以人活在世上,拥有什么,就得感激什么,如果只去看不好的地方,那干脆所有人都不要活了。   他抱着书包缩在椅子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至少此刻没办法“感激”,看到的全是不好的地方。他想,难怪妈妈会说他软弱,都快成年了,一点用都没有。   那天晚上是唐颂妈妈和老师一起在公园找到了他,当时夜已经深了,校服还没干透,透着一股难闻的腥味。怀里的书包好像也坏了,拉链拉不上,掉出来的试卷都揉成了皱巴巴的废纸团。而他额头温度滚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醒过来时人已经在病房里,窗帘不遮光,挡不住天亮,像一个噩梦的开始。   唐颂妈妈问不出原因,然而不用问也能猜个大概,于是司机又开始每天接送他上下学,老师也开始每天留意他。可越是这样,他就越矛盾,说不清为什么,别人越是对他好,他就越是对一切都感到抱歉,仿佛从出生的那天开始就在负债,每活一天叠加一点,快把他压垮了。   “妈妈总说,人要懂得知足。我后来拥有的一切都是赚来的,得到就是恩赐,只能感谢,不能挑选。”   那年的毕业生填报志愿都是在学校里,有老师安排指导,老师给了沈光霁很多个建议,西城大学并不在其中。沈光霁没有采纳那些建议,只填了西大,没有第二选择。因为前一天晚上,唐颂妈妈来到他的房间里跟他谈心。他认为那是谈心,至少他没有跟自己的妈妈在夜晚并排坐着聊过天。哪怕时间很短,话题也不过是几句:其实西大也很好,还可以跟小颂做个伴。   唐颂已经放假回家了,就在隔壁房间玩游戏,他没有参与这场谈话,却十分笃定最后的结果,隔天早上送沈光霁到楼下时直言:我在西大等你啊。而沈光霁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哪怕高三不用替任何人拿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上,从来没有去参加过比赛,没有故意忽略正确选项或者空留一道大题,排名榜上越来越多第一。可他只会想,如果不是来到这里,他根本不可能有上大学的机会,这些事情原本做梦都不敢想,所以就算要放弃他想去的地方,也应该心怀感激。   他必须这样想。   唐颂在学校大概过得不好,所以总是跟他待在一起。沈光霁说不上他哪里过得不好,唐父给他在校外租了房子,生活费花不完,按理来说应该过得比多数人好。   沈光霁不经常去唐颂住的地方,唐颂总是抽烟,他讨厌烟味。除非唐颂妈妈打电话来,说又联系不上唐颂了,让他帮忙去看看。   沈光霁每一次去,都会看到唐颂像尸体一样躺在家里的某个地方,不一定是床或沙发,也可能是阳台或厕所,眼睛有时候睁开,有时候闭上,但睁开闭上都像死了。   沈光霁在学校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有人说唐颂和某个老师在谈恋爱,沈光霁没放在心上,他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直到开学的第一个秋天结束,他试图在厕所把喝醉的唐颂扶起来。喝醉的人就像一摊泥,两条腿没有一点支撑力,他觉得累,手一松,任唐颂往地上躺,吐了自己一身。   他在角落捡到一盒没抽完的烟,出于好奇,他从唐颂口袋找到一个打火机,把烟夹在唇角,皱着眉点了火。不知道怎么抽,深呼吸,尝到一口呛人的烟草味。他顿时也想吐,烟头扔进马桶里,马桶里是没冲掉的呕吐物。像当下的场景一样恶心,像他的人生一样恶心。   那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找过唐颂,接到唐颂妈妈的电话他就推脱说,唐颂最近课业太忙,他很难联系上。   学期末,唐颂先结束了考试,他没有先走,一直等到沈光霁考完。   沈光霁考完最后一科,回宿舍收拾了东西,一出宿舍楼就看见唐颂。就像他以前在唐颂教室门口那样,背靠着墙,低头看自己的鞋子,沉默得像一棵枯萎的树。   唐颂还没有收拾行李,于是他只好又陪唐颂回一趟出租屋。他坐在玄关的鞋柜上,不打算进去,唐颂在桌边整理一些裁剪过的布。   唐颂说,他们发生了关系。   沈光霁说:他有妻子。   ——我不知道!操他妈的我不知道!   唐颂暴怒起来,推翻了摆满杂物的桌子,红着眼睛,看起来像要失去理智。他大步走到沈光霁面前,垂眸望向沈光霁,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冷静,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意外,你觉得我就是那种人,是吗?   沈光霁捡起滚到他脚边的一把剪刀,上面有一点红得发黑的痕迹,像干掉的血,不知道从哪来的。   他问唐颂:你想喝酒吗?   唐颂的嘴唇有点颤抖,连带着声音也颤抖,人却静下来,颓然靠坐在墙边,说:可能我就是那种人,谁知道呢。   沈光霁没说话,他确实不知道。   唐颂说:他跟我爸爸好像。   沈光霁目光顿了顿,不明白的似乎都明白了,于是又问:你想喝酒吗?   他们延迟了一星期回家。   那个假期过后,唐颂开始跟各种人谈恋爱,沈光霁并不关心,向唐颂妈妈说“唐颂过得很好”才是他的任务。   他对所有事情都不关心了,所有人和感情都像狗屎一样。哪怕他后来选修了那个老师的油画课,发现他跟唐父真的很像,但这种感觉仍然像狗屎一样。   所有人的人生都是狗屎。   “我想,没有什么会更糟了,只要不会更糟,路就是在往上走。”   唐颂大四那年拍了一部微电影,沈光霁不喜欢那个题材,因为剧中的主角复制了他的人生,但他很努力地活了,唐颂却说这是《爱与死》,说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跟死有关,连同爱也是。   沈光霁不太能理解,他既不想爱,也不想死。可他看出了唐颂并不想活,浴室的水一直没关。他原本站在门外,后来转身走了。   唐颂在医院里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沈光霁也是。他想,他差点又成为杀人犯了,可能这也是基因里带来的,他注定永远都做不了好人,死后一定会下地狱。   而唐颂说:这样我就有爱了。   沈光霁说:我并不爱你。   唐颂说:但你不会这样告诉他们。   所以在他人看来,唐颂将永远拥有爱。   沈光霁还是不能理解,他也并不尝试理解,连一句值不值得都不想问,满脑子想的都是:我也可以出国留学了。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匍匐在下水道靠吃死老鼠存活下来的人突然捡到了一大块金子,疯了才会去在乎失主是谁。   这次他终于没有跟唐颂在同一所学校。唐颂常来找他,但他没有时间跟唐颂多说话,他的课余时间被兼职塞满。   最初并不顺利,他对自己的口语不自信,总是不敢开口说话。但他也和每一个刚处在二十二三岁的人一样,人生明明刚开始,却觉得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好像不立即有一番作为就会瞬间老去。他不想白白度过这好不容易借来的一生,于是他开始不停给自己心理暗示: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度,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几年后我会离开这里,没有任何人会记住我,别怕,别怕,向上走。   向上走,向上走。   每一次坚持不下去,他都这样想:所有糟糕的事情已经经历过了,向上走一定有出路。尽管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又或者逃避什么。也许是想甩开原有的自己,那个说不好普通话、披着晒黑的粗糙皮肤、穿着唐颂的衣服也看起来土里土气的他讨厌的自己,不想回到那样的人生里去。   唐父唐母只给沈光霁提供过物质需求,没有像时常陪唐颂聊天那样跟他说话,很多做人的基本道理,沈光霁都不懂,他只好又像失败过的从前那样,每天都细心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学他们如何为人处世。   有一次唐颂过来找他,发现他竟然尝试在多人谈话时加入,甚至主动参与社交活动,忍不住问:你就那么喜欢这个世界吗?好像不顾一切要抓住那种活着的感觉。   他想,死了也无所谓的人当然不会懂了,没有人知道他多想活下去、多想被人正视,多渴望被人偶然提起时全是正面言论,再也不要像以前一样。   然而跟人频繁交流是一件极度消耗的事情,至少对于沈光霁来说是这样的,他每一天回到家都精神疲惫,不知道借助哪种方式补充精力,只好在第二天清醒时继续逞强。   向上走。   快成为一句咒语。   “小远,我想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你。”   有很长一段时间,沈光霁都在观察身边人的性格喜好,他从前并不擅长这件事,但为了说他们爱听的话,强迫自己慢慢擅长。一开始很不习惯,习惯以后觉得虚伪,觉得虚伪却仍然会做以后,就说明已经习惯。   徐远川经历的,他大多都经历过,所以后来在徐远川说一些话的时候他都表现得很容易接受,因为徐远川还在逐渐适应的阶段,哪些话属于心口不一,一眼就能识破。他想,这些话说完,徐远川大概也会在心里厌恶自己,而厌恶也要说,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这种目的通常是与人亲近。他们都一样。   沈光霁在国外时也常去兼职,做过家教、做过收银员、穿过厚重的玩偶服,做过一切能做的。他们都从十岁开始生活在别人的家、都把心里话寄托于手中的画笔、都曾经被其他学生恶意对待。   他无数次和徐远川的人生短暂重叠,他希望他们是“一样”的。   然而事实上他们又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徐远川很勇敢,又或者说,他似乎做任何事都没有顾虑,这让沈光霁感到心慌,一度想要毁掉,恨不得只能看到他哭、看到他软弱,最好把他养成玻璃器皿里的金鱼,活动范围只限于沈光霁的掌心,一旦离开就要窒息而死。   可徐远川知道沈光霁在想什么,他说:我不带你走,你把我关进来。   被困进水里的明明是徐远川,沈光霁却觉得窒息的是自己。   沈光霁身上有数不清的疤,他很希望这些伤全部都是父亲造成的,那样它们就会日渐淡去,他也能做一个更纯粹的受害者,而不是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不正常。可实际上除去脑后和背上那两道他看不见的疤,所有留下的伤痕都来源于自己。有时是控制不住情绪,让人感到为难,造成无法挽救的后果,他想要提醒自己别做错,又有时只是单纯的“赎罪”方式。   这么多年来,他学会了示好,却始终学不会道歉,也许是因为妈妈去世时把他所有没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后来那些咽下去的话就永无天日。而徐远川根本不需要向谁道歉,他走不出去,也不能把徐远川关进来。就好像在谁也确定不了的某一天,他变成了那条金鱼,徐远川却没有手捧着玻璃器皿。   没有人困住他,但他就是不能呼吸。   --------------------   (3/4) 第65章   徐远川从沙发上起来,有些麻木地揉了揉眼睛,没回头,拿着手机往楼下走。   今天的阳光特别好,到处都暖洋洋的,适合一切能用笑容表现的好情绪,而徐远川心不在焉,临到一楼时一脚踩空,整个人突然失重,摔倒在楼梯下。   他一声不吭,撑着地面爬起来,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已经能听见沈光霁急促跑来的脚步声了,但他似乎回不过神,觉得掌心那道早就愈合的疤好疼。他心神不宁,摔倒连条件反射的动作都没有,掌心根本没有接触到地面,但他只觉得这道疤在疼。   “小远。”沈光霁跑下楼梯,坐在徐远川身边,握起他的手看,没有发现受伤,但仍然放不下心来,脸上的紧张显而易见,“怎么了?”   听见沈光霁的声音,徐远川才仿佛从梦中回到现实里。他转头看沈光霁,视线模糊,像被一层水雾笼罩住。   “疼。”他说。   “摔到哪了?”沈光霁问。他双手捧着徐远川的脸,指腹蹭过那双发红的眼睛。徐远川从来不是一个会因为“疼”而掉眼泪的人,他觉得心脏被人捏在手里不住收紧,恨不得把胸腔剖开,否则透不过气。   徐远川不说话,沈光霁有些无措,装了不到一周的心狠,一瞬间就崩塌。他侧过头亲吻徐远川的脸,揉揉他的头发,轻声问他:“哪里疼?小远。”   哪里疼?   徐远川也说不好,他摇摇头,用力抓着沈光霁的手,说:“现在我们手心都有疤了。”   沈光霁手心也有一道淡淡的伤疤,是那天在集装箱被信封刀划开的,不严重,他掌心粗糙,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他知道徐远川为什么这样说。他们又多了一处相似的地方,就好像两个世界更近了一点。   他明白,可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不出徐远川为什么突然这样难过。太阳明明还高悬在天上,室内一片柔和的光,坐在台阶上还能看见马路对面的银杏树,他们曾经踩碎过满地落叶,看过铺满地面的雪。这里一派好景,为什么难过了。   徐远川低着头,抚摸沈光霁的掌心,接着是手腕,然后推上他的衣袖,视线停留在那条伤痕交错的手臂。   新伤叠旧伤,数不尽的旧伤。它们出现在沈光霁身上,却半点不像沈光霁笔下的画,它们丑陋、狰狞,像集装箱外面那片用碎石铺满的路。而新伤看起来甚至才刚结痂,紫红、发黑的血痂。   没好。   没有好起来。   徐远川有答案了,他的爱没成为所谓良药,沈光霁的人生从开始到现在根本没被旅途中的任何人治愈,默念了数不清的“向上走”,如今仍在往下坠。   而沈光霁似乎顾不上此刻的失重,任凭徐远川扯着他的衣袖,说的始终只有一句话:“小远,别哭。”   徐远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也许是心疼沈光霁,也许是感到被爱,也许都有。但耳边连沈光霁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了,满脑子都是沈光霁邮件里的一字一句。   他说:我认为自己在博取同情,这样很可耻。   他说:我一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一切都是偷来借来的,所以失去任何东西,都只是离原本的自己更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却怕你会走。   他说:我能做的只有祈祷。   徐远川在沈光霁的邮件中读到许多个“祈祷”,对此他并不想反驳什么。人活着都该有信仰,沈光霁没有能够信任的人,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神明。   偏偏永远学不会道歉的人在这封长信的末尾写道:小远,我总是做错。   我想求你原谅我。   沈光霁有些心慌,拥抱和亲吻都失效了,徐远川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但又只有眼泪而已,沉默得像洒在门边的树影,玻璃门隔绝了风声,只有闯进来的影子摇晃,听不到风从哪里来。   他想,他的小远一定是积压太久了。平时总是在笑,哪怕这几天的状态明显出了问题,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还是会立即露出那对酒窝,兴许心里早就遍布乌云,越积越多,从来没有下过雨。他想到徐远川以前偶然提到的过去,每次提起来就满脸骄傲的样子,像是有些过分地想要证明自己是被宠爱着长大的,不停地重复“爱”这个字,非得让别人相信不可。别人相信了,他自己才会相信。   实际上是怎么样,沈光霁大概也能猜想。刚到北城的徐远川,哪怕已经十岁了,比同龄人“厉害”得多,会叠被子,会下厨,但早上起来发现想穿的衣服找不到了,还是会鼻头一酸,想问爸爸妈妈怎么办。可哪里都没有爸爸妈妈,不会有人帮他找到丢失的衣服,只会因为止不住哭泣而被关在房间里。   徐远川或许也不是天生就有那么多勇气,一无所有才敢的。看起来所向披靡,从未受人欺负,其实早就满身伤痕了,铠甲也没有。适应环境的能力再好,并不代表委屈的程度会减少,他想抱怨的事情算都算不清。沈光霁强迫自己融进人群里默念“向上走”的那几年,徐远川或许正在北城被反锁的房间里默念“不许哭”。   他们在同一时间,分别往不同的方向走,走了八年,在北城的体育馆相遇。而默念大抵是有过效用的,在交叉线重合之前,沈光霁看起来已经乐观开朗,徐远川也真的不哭了。   今天好像通通回到原点。   水滴砸在徐远川的手背上,炽热的,转瞬就凉了,也是清澈的,仿佛能渗透皮肤。他抬头看,沈光霁似乎尚未察觉自己脸上的泪痕,只是又无意中皱紧了眉,深深地望着徐远川。那双眼睛盛满了悲伤,却只为徐远川的眼泪而难过。他想不出安慰的话,声音哽咽,仍是那一句:“小远。”   徐远川抬手,轻轻触碰沈光霁湿润的睫毛,接着摇摇头,说:“对,你总是做错,但是我不原谅你。”   沈光霁一愣,想起他一走近徐远川就锁上的屏幕,顿时恍悟,“你现在才看到吗?”他反握住徐远川的手,就好像看见徐远川又乘着那艘小船漂回了他身边。   徐远川也终于后知后觉,沈光霁突然对他冷漠,从来就不是因为他那天晚上选择跟陈风走。他忍不住笑起来,试图把那块浮木抬上小船,可是很困难,仿佛头顶仍停着一场雨,“你以为我看了,一点儿回应都没给你,却还是要把这些送给我吗?”   他抹去沈光霁落下的眼泪,问他:“既然那样以为,为什么今天带我来?”   沈光霁说:“想让你高兴。”   “我高兴,那你为什么哭?”徐远川笑着问:“我哭你就哭啊,你不是就爱看我哭吗?”   “不是想让你哭。”沈光霁摇头,捧着徐远川的脸,额头紧贴着额头,说:“想让你依靠我。”   徐远川好像很难清楚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但他也不觉得此刻狼狈,都说被爱就是会想哭的,等了这么多年,他想他大概理解了,“当坏人一定要坏到大结局知道吗?否则像你这样就是...最烂俗的作品。”   可到头来还是赚到他的眼泪了。   他想,沈光霁真是最糟糕的反派。   而沈光霁只是把他拥进怀里,双手抱紧他,在他耳边轻声道:“小远,这里没有能上锁的房间。”   如果想家了,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比如画画,不停地画、不停地画,画画是最安静的表达方式,不需要歌唱、不需要演奏,那样太吵,和哭声一样会被关起来。   他算不清画了多少张画了,一直画到几乎记不起想哭是什么感觉,画到房间的门窗都敞开,邻居家的弟弟路过窗前会跟他说说话,他们说他画得真好。   “这里没有能上锁的房间。”   徐远川埋在沈光霁怀里,突然大哭出声。他似乎真的忘了是什么感觉,陌生到有些害怕,手心紧紧攥着沈光霁的衣服,连呼吸都吃力。   他想到小时候被烫伤的手,一片水泡里鼓着恶心的脓水,晚上睡着抓破了,脓水混着血水流出来,疼得一直哭,喊多少句爸爸妈妈都没有用,最后恶心的液体凝固在皮肤上,一回想就反胃。想到小姨家里的人对他一点都不好,小姨没过多久就搬出去了,没有把他带走。他不想在冬天用冷水洗衣服,也不想夏天在太阳直射的走廊上做饭,他有点害怕那样老式的火炉,很容易被烫伤。他还要赶着去学校,他原本不用做这些,他每一天都想哭。   他想到每个假期的兼职都好累啊,经常一整天都坐不了几分钟,两条腿僵硬肿胀,而同龄人大多在四处旅行,或者空调房里吃冰西瓜。他想证明自己没了谁都能过得很好,到头来根本就不好,站在地铁里没有座位都能睡着。假如大学是一个集体,无家可归的人实在太少,他偶尔也会想问,为什么要让他成为其中一个。每到这时候就会想爸爸妈妈,然后又一次想起自己全部都失去了。   他想要爱。   沈光霁轻轻拍徐远川的背,他想,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哭累了就会想睡,所以一下一下亲吻徐远川的头发,告诉他:“没关系,没关系。”   “我们重新开始。”   --------------------   (4/4) 第66章   一觉醒来依旧天气晴朗。   沈光霁还有点困,不想起床,侧身抱了抱怀里的被子,结果怀里真的只有被子。   他猛地坐起来,身旁空空荡荡,毫无温度,一时间慌张极了,几乎要以为昨晚躺在怀里的人是错觉,视线还没清晰,就揉着眼睛下床,在这个模糊的世界里找徐远川。   打开房间门,胳膊肘不小心撞上了门把,麻痹感连着疼痛一起袭来,视线也因此而清醒了。徐远川在厨房哼着歌,身上穿着他做的那身鹅黄色的柔软睡衣,时不时吃一片盘子里的培根。   沈光霁的心跳缓下来,喊了一声:“小远。”   徐远川正用筷子夹着一片培根,听见沈光霁的声音半回过头,脸上露出“糟糕”的神色,说:“你从今天开始不喜欢培根。”   徐远川偷偷夹的都是原本给沈光霁准备的,自己的盘子还堆得很满。   沈光霁走近,捏了捏徐远川的脸,说:“好。”   从徐远川大一那年的暑假开始,他就一直把更丰盛的那份给自己,沈光霁那时就发现了,只觉得这行为像小孩。   今天没什么计划,这事放在沈光霁身上属于破天荒,他平时连几点钟起床、洗漱耗时几分钟、先吹头发还是先吃早餐等等等都要提前构思,连什么时候可以休息、休息几分钟都包含在内,详细到就差打开Excel列张表格然后按序号进行。但今天他想不到要做什么。   徐远川倒是从不预想那么多,刚吃饱就犯困,困了就得歇,把折叠沙发打开当床躺,窗帘拉开,晒着太阳打游戏。   沙发在靠近阳台的位置,阳光照进来能铺满大半个客厅。   厨房是开放式的,沈光霁正在洗碗,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觉得徐远川像只被阳光笼罩的金毛犬。于是沈光霁又有事可做了,收拾好厨房,捧着平板坐在徐远川身边,打算把眼前的景象画下来。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气氛跟光线一样暖。   后来徐远川玩累了,侧躺着跟陈风陆清群聊,头枕着沈光霁的腿,酒窝在脸上藏也藏不住。   沈光霁低头看徐远川,视线半晌没挪开,徐远川察觉到了,以为沈光霁是在看他的屏幕,于是调整了姿势,让沈光霁看得更清楚。实际上沈光霁只是在看那道已经十分浅淡的疤,见徐远川又侧了侧身,忍不住伸手触碰那颗深陷的酒窝。   徐远川抬眼看沈光霁,笑道:“什么意思,是不是想等着看我不笑了会不会弹出来?”   沈光霁有点无奈,收回手继续画画。   “不会弹出来。”徐远川却还一本正经向他说明:“人的脸都是软的,老师,不管有没有酒窝,你这么戳一下都会陷进去,我往你脸上戳一下也是一样的效果。”他装出一副认真的神情,看起来就像在表达:要不是我告诉你,你一定还被蒙在鼓里。   对此沈光霁更是无话可说,用力在那张脸上掐了一把,扭头不再看他。   “这个冬天带你去看冰雕好不好?”徐远川又枕着沈光霁的腿平躺,放下手机仰头看,顺便抬手勾了勾沈光霁的下巴。   沈光霁“嗯”了一声,稍稍仰头,任徐远川越摸越上瘾。   “真去?”徐远川翻身坐起来,一边看沈光霁的画一边往他肩上靠,“那还得好长时间呢,难等。”   沈光霁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心里觉得徐远川这个动作更像小狗了。   其实以前也有一点,那时候他们还没在一起,徐远川只是个借住在他身边的学生。明明只是这样的关系,徐远川却像离不了人,他去客厅,徐远川就待在客厅,他回房间,徐远川就跟着进屋,他说什么徐远川都点头,抱一下能开心好久。   沈光霁动动肩膀,徐远川坐直了看他,然而沈光霁并没有话要说,于是毫无理由地凑近亲了亲徐远川的脸。   那一整天徐远川都有些振奋,时不时过来碰一碰沈光霁,要么拿掉他的画笔,要么桌上的菜都不动,故意只夹他碗里的。沈光霁也不嫌烦,只是在想,原来现在也一样会开心好久。   彻底入冬后,沈光霁又带徐远川去了一趟美院,说集装箱的钥匙要归还了,去看看有什么剩下的东西要带回来。   徐远川对这个地方倒没什么阴影,一路上都在摆弄手里的游戏机。   沈光霁上周给他买的,昨天晚上才送到,说是给徐远川为工作室取好了名字的奖励。徐远川有点心虚,工作室叫“光川远寄”,不是他费劲想的,根本就是他的微博ID,他自己喜欢,干脆直接拿来用了。   他的微博ID最开始是一串乱码,挂着初始默认头像,简介是他的邮箱。当初注册只是为了发画,有个公众平台更方便接稿,不少人看见这串乱码还不敢来,担心被骗,但徐远川太懒,一直没改,直到借住在沈光霁的教师宿舍时,某天睡醒一时兴起,改成了“远川光霁”,头像也换成了沈光霁给他烧的那套餐具,拍照方式过于随意,毫无艺术感,粉丝直呼看不懂。再后来,是因为大年初一那个漫天白雪的凌晨,徐远川在雪地里踩出许多个“光”和“川”。   这也算他的秘密,沈光霁从来都不知道。   “那我们是注册新的账号,还是就用你的微博宣传?”结果沈光霁突然这样问。   徐远川一愣,“你别这么搞...你怎么知道?”问完还再三确认,“你真知道?查我手机是吧?”   “有学生给我看过。”沈光霁说。   徐远川有些震惊,“被校友发现了?那估计是叫远川光霁的时候。”说着斜睨沈光霁,故意语气夸张道:“你怎么没叫我改啊?沈老师,你不对劲。”   沈光霁不说话了。   当时有学生刷到过徐远川的号,私下问过沈光霁,说“老师,你表弟怎么把你的名字也放到ID里”,沈光霁往屏幕上一瞥,看到几格局部打了码也盖不住少儿不宜的漫画,脸上的笑差点端不住。他见这学生的表情也没多少好意,就回答说“他微博不叫这个,应该是碰巧重名”。   他那时认为徐远川的爱里表演成分居多,而这个ID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表白,说不上原因,倒真忍住了没问徐远川,甚至偷偷给他点了个关注。所以很难不知道,徐远川在沈光霁把工作室送给他的那天发了一条:蹭了个大的,不接稿了,等着发财。   徐远川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脸上仍然不见尴尬,只是笑得更灿烂了,问:“那怎么办?你之前在西大那么受欢迎,以后肯定更多人猜到。”   沈光霁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好吧。”   “那好吧?你可真会说话。”徐远川笑道:“你开车,一会儿再跟你聊。”   但到了美院,徐远川又说不出话了。   石子路上的每一个集装箱都已经画好,四格漫画,和徐远川存在沈光霁平板里的一样,只不过集装箱上是黑白漫画,没有上色。   但让徐远川心跳加快的不是这些。   笑容灿烂的正脸、眉头舒展的睡颜、迎面跑来的身影,以及一只握着画笔的手。和徐远川画里的最后四格相对应,这是沈光霁最常见到的徐远川。他把它们画在了最后一个集装箱上,徐远川刚走过来就看见一张自己的脸,绕着集装箱转一圈,半晌没出声。   “要死,哭不出来。”徐远川皱了皱鼻子,“除了热泪盈眶,还有什么办法能表达感动?”   沈光霁说:“语言。”   徐远川道:“我好感动。”   沈光霁点头,“嗯。”   “求你多说俩字儿。”   “知道了。”   徐远川感到头大,放弃跟沈光霁聊这个了,跑去集装箱旁边站着,让沈光霁给他和画上的自己拍张合影。沈光霁拍完拿给徐远川看,徐远川只粗略扫了一眼,也举起自己的手机拍照,另一只手攥着沈光霁的袖子,被沈光霁拿开了握在手心。   “看镜头,老师。”徐远川晃了晃沈光霁的手。   沈光霁抬头看屏幕上的徐远川,看到他的笑容和身后的画一样。   “老师。”徐远川低头看着刚刚拍下的照片,手指放大看沈光霁的脸。好看归好看,但显然一上镜就不太自然,似乎还是有点紧张,“工作室真的就叫这个名字吗?我微博里发过很多东西,如果以后有人试着多翻一会儿,你的痕迹根本藏不住。”   沈光霁问:“所以?”   “所以我们要不要换一个名字?”徐远川说:“我很认真在问你,如果你不希望被认识的人发现,我就再注册一个账号,也不是多麻烦的事儿。”   沈光霁望向徐远川,又和以往一样轻轻皱起了眉,似乎在思考。答案就在嘴边,但包含不确定性,他不敢轻易开口。   “可以直接说,不用担心我会不会失望。”徐远川说着走进集装箱里,门仍然没有锁,但今天以后就会锁上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这话时,他从地上捡起了一颗薄荷糖,兴许是上次掉下来的,滚到桌子下面,沈光霁也没发现。他随手拍拍包装袋上的灰,把那颗薄荷糖装进了口袋里,回头对沈光霁笑着说:“我恐高,好像是天生的。我爸爸知道,但还是经常带我去爬山、走玻璃栈道,鼓励我战胜它。可我还小的时候就非常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非要战胜它,大不了以后不爬山不就好了吗?”   沈光霁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他第一次听说徐远川恐高。   “长大了一点儿我就不跟他去了,我知道,他叫我战胜它,是因为他不害怕,所以不懂我有多害怕,不恐高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我站在高处是什么感受,生理反应根本不是靠鼓起勇气就能解决的。”徐远川抬手抚摸沈光霁的眉心,“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你当然也有,我想告诉你的是,这种害怕可以存在,不是非要战胜。你想把自己藏起来,那我跟你一起藏不就好了吗?”   沈光霁仍然沉默,而徐远川在等待他的回应时,脸上没有一点不耐烦。于是他沉默过后说:“如果我想要战胜呢?”   徐远川面露诧异。   “不用换。”沈光霁捏捏徐远川的脸,不确定性只剩确定,“你跟我一起,我就不藏了。”   “不是为了哄我开心?”   “不全是。”   “首先你要知道就算藏着掖着我也不会不开心,地下情么,挺刺激的。”徐远川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不是因为我习惯了,主要是我真不在意这个,但你...我知道你,我意思是...啊我他妈的是真的有点儿感动。”   话接得语无伦次,把沈光霁逗笑了。   轻轻的,一闪而过,微微弯起眼睛。   跟从前对所有人都有过的笑容不一样,从他们在北城相遇以来,这是第一次。   徐远川满脸错愕,手足无措的同时还有点想手舞足蹈。   “你再笑一下。”徐远川又从衣兜里掏出手机,镜头差点要怼在沈光霁脸上,“开防抖了,你展示吧。”   沈光霁没理他,转身出了集装箱。   回去的路上又得步行经过美院那条四处是雕塑的林荫道。徐远川走两步就转头看沈光霁一眼,因为这里偶尔会有三两学生,而沈光霁从集装箱出来开始就一直牵着徐远川的手。   徐远川感受得到他紧张,只是牵手而已,如此亲昵的动作,竟然握得徐远川骨头都疼。   “别过度敏感,别过度在意他人的看法,没有人是我们的观众。”徐远川用另一只手拍拍沈光霁的手背,试图帮他缓一缓情绪,“我爸爸以前是这样跟我说的,我听了他的话才能跟你有今天,那你也学一学。”   沈光霁听见这话确实松了点力道,但显然持有不同意见,不过只是想想,没开口说。   他想,徐远川那么无所顾忌,未必是真不敏感。别人的底气是有父母做后盾,而徐远川一遇上什么事,大概是在心里默念:反正无父无母无牵挂,大不了跟他玉石俱焚。   “对你来说没有观众好像也有点儿难。”徐远川又笑起来,“你长得帅,刚才有俩人走过去了还回头看你。”   沈光霁心下无奈,寻思这才刚开始,徐远川就着急给他制造焦虑。而徐远川心大得很,眉眼弯弯晃起了手臂,说:“给他看,羡慕死他。”   --------------------   上章也算完结章,后面只有小日常。 第67章   工作室正式开业的那天并没有举行什么仪式,说开就开了,静悄悄的。不过徐远川在幸福路的花店给沈光霁买了一束洋桔梗。   他不太懂花,咨询了一下两位喜欢花的弟弟,但他们意见不同,他只好听了花店店员的。   “店员说花语是真诚不变的爱。”徐远川道:“真诚不变地爱你,老师。”   于是沈光霁也出了趟门,去了同一家花店,挑了个好看的玻璃瓶。这个花瓶一直放在一楼的柜台上,洋桔梗临枯萎就会换上新的,徐远川每次都没发现沈光霁是什么时候换的,看起来就像他送的那一束永不凋零。   工作室就只是用来做设计的地方而已,并不像服装店那样对外营业,衣服都是线上出售。不过这才刚起步,即便沈光霁的“朋友们”帮忙给他宣传了,生意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火爆。而空闲的时间里,沈光霁忙于完善他们的网页。   沈光霁很难对自己设计的作品感到百分百的满意,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徐远川觉得已经够好了,想不通沈光霁还想改动什么,怕他死钻牛角尖导致平白无故心情差,想着跟他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他明知故问道:“这网页最开始找谁设计的?”问完还故意称赞几句:“简洁大方,我喜欢。”   沈光霁说:“自己弄的。”   徐远川凑近了看,“你还会网页设计呢?”   沈光霁摇头,“做得不好。”   “怎么不好,刚还夸你呢,质疑我的眼光?”徐远川挪开沈光霁那只握着鼠标的手,说:“你怎么什么都会,教教我呗?”   沈光霁转头看他,突然冒出来一句徐远川曾经说过的话:“嗯,等你到了我现在的年纪一定比我会的更多。”   无心说的话徐远川都不记得,这句是他当时故意用来激怒沈光霁的,沈光霁说到一半他就想起来了,强忍笑意更正道:“我说的是一定比你现在更优秀,这句话我不收回啊,但这还早着呢,现在还是你最棒。”   沈光霁没反应,又把头转回去,盯着菜单栏,思考要不要缩小个几毫米。   那点多余又可怕的注意力根本转移不掉,徐远川只好作罢,也开了自己的电脑,准备把模特图片修一修。   已经上架的衣服都是专门请人实拍的,他们还没有固定的拍摄团队,徐远川在考虑要不要自己学一学,毕竟他不是真的想只坐在家花钱,他没有那么多钱要花,闲也闲不住。对此沈光霁并没有发表看法,他认为工作室是属于徐远川的,老板想干活还是想清闲都在情理之中,总之他只负责打工。   然而徐远川并没有这个认知,还在一旁感叹:“有人买我的设计,好神奇,我们俩作品放一块儿,竟然有人能注意到我的吗?”   沈光霁不知道徐远川是有意给他自信,还是真的有这种疑问,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最近一皱眉就会被徐远川发现,果然,徐远川的手指立即点在他眉心,但自己反倒皱起来,“说实话我那些衣服都是为你设计的,你看出我设计图上的模特都是照着你画的了吗?”   沈光霁点头,实在很明显。   “买的人什么想法我不管,你会不会穿?”   “早就穿过了,是你没发现。”   “我不信。”徐远川斩钉截铁。   “随便吧。”沈光霁不想回忆。   徐远川说:“‘随便吧’好像是我的台词。”   沈光霁道:“借来用用。”   天气一冷,人就跟着懒。徐远川开始每天出门都只穿家居服,比羽绒服还暖和的大棉衣,往身上一裹,有时毛衣都不用穿。非常在意形象的沈光霁一时难以接受,看徐远川的眼神里掺杂了一点嫌弃。徐远川不禁大声反驳:“干嘛啊,嫌我穿得丑?美丑有什么重要的,这多省事儿。”   “那好吧。”沈光霁别开脸,“好”得十分勉强。   于是徐远川给沈光霁出了个主意,“那这样,反正你每天都要换衣服,我就每天穿你前一天换下来的,这大冬天又不用天天洗,我就爱穿你穿过的。”   仅实施了一天,徐远川就放弃了,沈光霁的衣服太薄,穿在他身上又宽松,一走出门就兜满身的凉风。   “给你买了新衣服,不穿浪费。”沈光霁感到委屈。   徐远川不太能共情,继续往身上套家居服,说:“这袄不也是你买的吗?给人买了不让人穿啊!”   家居服是同款,沈光霁也有一套,但他只在每天回家后穿。见徐远川没有一点心理负担,他忍不住做起了心理准备。   过了两天,徐远川发现沈光霁临出门了还穿着家居服,诧异道:“哇哦,饭后竟然不换衣服,这跟您的日程表不符,怎么今天是国家强迫症痊愈日吗?”   沈光霁面露难色,但语气坚定,道:“我也试试。”   跟去美院的空地一样,去工作室也得把车停了走一段。这段路夏天有绿荫,冬天行人多,是个适合生活的地方。徐远川照旧发挥了他天生的好本领,走过来的这一路,出摊的人们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早啊!”   “吃早饭没?”   “来,这我家孩子昨天带回来的,尝两口。”   徐远川一点不客气,走过去抓了一把店家果篮里的车厘子,并发表评价:“甜。”   沈光霁实在不擅长这事,脸上写满了“大事不好”,忙跟过去扯了个袋子,求个心理平衡似的称了两斤炒货。   店家接过来,一边往袋子里夹点别的种类送他们,一边问离他近点的徐远川:“你是叫小远哦?”   “我叫小川。”徐远川说。他心想,“小远”这个名字本来就大众,再给别人叫,沈光霁就显得不够特殊对待了。   然而店家摆了摆手,道:“我听到你家大哥哥叫你小远嘛,前两天走到这里打电话,小远,小远,你就从屋里跑出来找他咯。”   “哎呀!”徐远川接过袋子,胳膊肘碰了碰正付钱的沈光霁,“我们是两口子。”   沈光霁手一抖,差点拿不住手机。徐远川也有点紧张,倒不是紧张自己说的话,是担心沈光霁会跟他生气。反倒是店家神色自然,问他们:“现在有这个结婚的政策了吗?”   “没有,我估计难。”   “那你们不结婚啦?”   “没事儿,日子一样过嘛。”徐远川转头,把袋子递给沈光霁,朝他抬抬下巴,“你走吧,我跟这儿唠会儿。”   还穿着一身家居服的沈光霁连忙走了,多一秒都待不住。   假期回了一趟北城,沈光霁说开车去,徐远川就顺便叫上了陈风一起。   陈风对目前的状态还不太适应,精神一直紧绷,总感觉有什么潜在的危机,默默想着,早知道应该去学两招,否则不至于坐在这里没一点威慑力。正想着,听见徐远川的手机里传来一句干巴巴的: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小帅。   陈风一愣,“出乎意料啊,你还看解说吗?”   徐远川道:“偶尔让脑子停止思考。”   陈风持有反对意见,“但是解说看多了容易降低阅读能力,别这么消耗你的脑袋瓜。”   “你以为我为什么让它停止思考。”徐远川根本不在意,“就是太他妈能转了。”   陈风本想让他传授一下自恋的技巧,结果越听越觉得剧情耳熟,扒着副驾驶的椅背凑过去看了一眼,徐远川的屏幕上俨然是那位名为“小帅”的宋朝闻。   “这有点儿过分。”陈风说。   徐远川笑道:“这部我没看,快速补一补,你别告诉他。”   途经几个服务站,徐远川和沈光霁换着开,陈风说他也想抽空去考个驾照,不过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买得起车。   “我也买不起。”徐远川说:“开你对象的。”   陈风上车前跟郑贤礼拥抱了很久,两人都不顾路边的行人,徐远川坐在车里看见了,不停晃沈光霁的胳膊,让他:看看看看,看看人家!   “我哥也没车。”陈风一提到郑贤礼就笑,“但是肯定会有的,我也存存钱,大不了以后一起还车贷。”   “别说这么恐怖的‘大不了’。”徐远川说着扭头看沈光霁,“我都忘了问,咱们这车要还车贷吗?”   沈光霁残忍地回答他:“要。”   “那你没事儿换什么车啊!之前那商务车是怎么了,坏了?”徐远川仿佛看见他光明的未来突然迎面打来一道阴影,满脸痛心地朝沈光霁输出:“这还没发财呢,先把SUV整上了,怎么事儿?耍酷呗?往咱们幸福路菜市场一开,好家伙牛逼死了!多有出息一小伙?”   陈风对沈光霁的了解有限,且那点有限的了解非常负面,见徐远川这么说话,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沈光霁,紧张到一颗心跳到喉咙口,生怕他做出什么猛踩油门横冲直撞的恐怖行为。   结果沈光霁一点要生气的样子都没有,小声为自己辩驳:“不是你说喜欢么。”   陈风觉得有点浪费表情,甚至想踹一脚徐远川的椅背。   徐远川傻乐半天,朝沈光霁抬了抬保温杯,猛灌两口热开水,那架势像在说:敬你一杯,都在酒里。   沈光霁没有翻白眼的习惯,只好懒得理他。   车一路开到他们家大院儿门口,徐远川让沈光霁在车上等,他不回来住,把以前剩下的东西打包带走就行。沈光霁原本想陪他去,被他义正言辞拒绝了,说:“他们会影响你心情,但不会影响我心情,可你要是被影响心情了,那就真会影响我心情。”   陈风叫他走就走,不要玩这么有病的绕口令。   徐远川背上个空的双肩包,提着一点南城带的礼品下车,跟陈风一起往院子里走。陈风听见车窗关上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小声问徐远川:“你没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吧?”   徐远川略一点头,“有,我的裸照。”   陈风:“我是说能威胁到你的把柄。”   徐远川挑眉,“怎么我的裸照在你看来这么无足轻重吗?”   “你哪儿会在意这个。”   “我感觉被你骂了。”   “没有。”陈风说:“我是觉得人的性格很难改变,你怎么确定他以后不会变回之前那样?”   “变呗,他本来也没怎么改,动不动就不理人,一天到晚吃飞醋。”徐远川腾不出手拍陈风的肩,于是笑了笑,“放心吧,首先你得知道,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我肯定也有毛病。”   陈风低着头,小声道:“可假如你一开始遇见的不是这个人,你肯定就不会有那么极端的想法了。”   “关键我遇见的也不是别人啊,何必做那么无用的假设。”说着已经上了二楼,两人要去的家隔着一个楼道,得暂时分头走。徐远川冲陈风眨眨眼睛,笑道:“反正我们以后都在南城生活,他要是再对我不好,你还会来带我走对吗?”   话是用来让陈风放宽心的,实际上他记性差得很,一向好了伤疤忘了疼,夏天记不住冬天有多冷,冬天想不起夏天有多热,如今一回想过往,对自己的人生竟然没有任何不满。   徐远川的好心情有个少见的盾牌功效,就是心情好时受到情绪上的攻击会有一定的防御效果,这招除了对沈光霁没用,其他人根本打不碎他的盾牌。   比如一回到家就被姨夫的父母追着问,他妈妈为什么连着几个月没有打钱给小姨了。这事徐远川还真不知道,但他猜应该是父亲联系了母亲,至于过程和细节他都不感兴趣。   他学沈光霁保持沉默,一声不吭走到自己之前住过的房间,把一些以前的画带走。这些画并不重要,单纯是想给沈光霁看看,除此之外,装进背包里的就只有陈风和陆清还有宋朝闻送的礼物。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在柜子里发现许多小时候的玩具,都是爸妈买给他的,回国时妈妈都给他装进了行李箱里,年份已经很久了。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一件都没有带走。   临出门了,爷爷奶奶还抓着他的胳膊,像讨债似的追问他:“怎么这样儿?这房间本来都能租出去,一直给你留着,你说凭啥给你留着?”   “谁让你留了。”徐远川把书包背在身前,嗤笑道:“老实说他们早就不用打钱过来了,又没花在我身上,是我觉得他们钱多,成心想让他们打水漂,你们白捡钱的就偷着乐呗,还指望我发家致富呢。”   没有争论的打算,说完就大步往外走,走到楼道又过去敲了敲陈风的窗户,跟他说了声“春天见”。   沈光霁大老远就看见二楼有对老夫妻指着往外走的徐远川骂,手握紧了方向盘,瞬间明白徐远川为什么不让他陪着去。徐远川一上车也发现沈光霁这个角度能看见二楼走廊,又抬手点了点他的眉心,“干嘛呀,多大事儿?”   沈光霁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毫无杀伤力的:“他们对你不好。”   徐远川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是实在讨厌脏话还是真的没学会骂人?关键时刻说不出一句“我操”你心里不会堵得慌吗?”   沈光霁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问他:“你是不是皮痒?”   徐远川非常配合,“有点儿吧,我把那当情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光霁没话说了,但看起来也放松了一些,于是徐远川又给他讲小时候在这个大院儿的事情。陈风已经见过很多次,想给沈光霁介绍陆清,话刚起了个头,又突然止住,因为想到沈光霁和陆清一样,父母都不在人世。他以前总觉得自己也跟孤儿没差别,可那两个人到底是活着的,说不定哪天还会见一面。   沈光霁总是能很快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见他沉默,柔声问他:“怎么了?”   徐远川看着他,说:“你眼睛真大。”   沈光霁打算短时间内都不说话了,任凭徐远川还在一旁强调:“真的大。”   他们提前订了酒店,一办理好入住就着急把行李箱打开。   徐远川把他设计的黑色“情侣装”带来了,不过是沈光霁做的那两套,怕褶皱太多还得找地方熨,连忙拿出来挂进衣柜里。   他说想在看冰雕的时候穿,留个纪念,拍照好看。沈光霁当时有点吃惊,心想在北方的室外穿这么单薄,那是真不怕冷啊,但随即又帮忙收拾起来,因为徐远川说这话的时候很开心,那就由着他去。   然而真到了去看冰雕的那天沈光霁又理解了,徐远川衬衣里面塞了两件毛衣,外面还套着厚厚的长款羽绒服,半张脸缩进衣领,也就露出个裙子下摆,看起来像穿好了戏服去片场的小演员。   “本来想让你穿我做的那套,但我觉得你会很勉强。”徐远川把腰封围在沈光霁的西装上,顺势给了他一个拥抱,“那套等回南城了,我们去室内拍。”   “好。”沈光霁点头。   徐远川说:“可你还没评价过我的设计怎么样,就当是作业了,给我打个结课分?”   沈光霁问:“你需要我来肯定吗?”   徐远川笑了笑,“倒是不用,但我想被你夸奖。”   沈光霁道:“很好。”   好到经常让他感到压力,在他还没有看清爱的时候就会想,他只是一个大学老师,这所学校有那么多个老师,他也不是最出色的那个,可即便徐远川对服设并不热爱,专业成绩仍然第一,假如他以一个老师的角度去看徐远川,只觉得随时会被追上,所以要站到更高的地方去。   但这是他的秘密,不想告诉徐远川。   “我爱你。”   正出神时,听见徐远川这么说。   “没什么。”他说:“感觉到你爱我的时候就会想说爱你,我想了就要说。”   --------------------   对不住,想写的小日常还有好多,这个月大概不能正式完结qwq 第68章   去冰雕节的旅客实在太多,沈光霁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放不开,徐远川一开始还能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没多会儿人就跑了。好不容易找回点小孩子心性,沈光霁拿他没办法,只能远远盯着他的背影,以防回头真找不到人。   徐远川看见园里有个旅客背着两台相机,手里还拿了块反光板,正在给其他旅客拍照。他忙过去凑了个热闹,问:“你们是一起的吗?一会儿能不能也给我拍拍,有偿。”   “不一起,我就是来赚这个钱的。”摄影师眼前一亮,立马报价,“两百,四十张原片,或者五张原片五张精修,再或者,”他从包里拿出来一盒相纸,“一张拍立得,二十张原片。”   “你可太能捞了,十分钟赚二百。”徐远川支起胳膊,“我寻思你这技术也不咋地呢?”   “别这么说,压根儿没技术。”摄影师大方承认,“赚快钱懂不懂,都到这地儿了,高低得骗两个,主打一个你情我愿。”   于是沈光霁刚慢悠悠跟过来,就看见有人在给徐远川拍照,闪光灯还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徐远川朝沈光霁招招手,接过摄影师手里的相纸,说:“老师,过来拍照!”   沈光霁心里哽了一下,他以为徐远川是想自己拍着玩,举个手机就完事了,跟大多数游客一样。他转头看了一眼摄影师手里的小号反光板和长焦镜头,一时局促,有点不知道把手放哪。   “没事儿,就二十张,他随便按按我俩随便站站,笑一笑立马结束。”徐远川说:“放心,永远不要怀疑小远的修图技术。”   沈光霁顿时放松下来,甚至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他最近频繁觉得徐远川可爱,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心里想的都是:怎么自称小远啊,也太可爱了。   外套一脱徐远川就冻得发抖,太久没回北城,以为南城已经够冷了,结果还是低估了北方的冬天。   他往沈光霁怀里扑,沈光霁稳稳把人抱住,两个人都在发抖。   “算了吧。”沈光霁提议。   “脱都脱了。”徐远川拒绝,“不要跟我说算了,我对这俩字儿过敏。”   后果是两个人一到酒店就猛灌两大杯热开水,然后钻进被窝不想动弹。沈光霁身上很暖和,徐远川一抱就舍不得松手,整张脸都埋进沈光霁胸口,深吸口气说:“你身上好香。”   这话不是第一次说,沈光霁一直没当回事,他没有用香水的习惯,不知道是哪里好闻。   没什么想说的,于是低头亲了亲徐远川的额头,徐远川抬头看他,他又顺势亲亲徐远川的脸,接着是唇,然后深吻。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想感叹,书里关于那些情与爱的描写都不是夸大其词。   亲吻爱人怎么会倦,再多都不够。   假期结束没多久,徐远川就要回学校了,下学期要忙的事情多得很,可工作室才刚起步,没法暂停营业,沈光霁不能跟徐远川一起去。   “六月就毕业了,一眨眼。”徐远川这时正面对面跨坐在沈光霁腿上,哄小孩似的摸摸沈光霁的眉毛,故意用一副长辈的口吻说:“你看我之前还只有假期才能来找你呢,那会儿咱们只能在一块儿待个寒暑假,这次已经额外在一起好几个月了,咱们得知足常乐,是不是?”   沈光霁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闭嘴。”   “哦哟,这么绝情,我还想哄你呢。”徐远川挑眉问他:“你难道不会想我吗?”   沈光霁说:“滚。”   徐远川根本不信沈光霁的鬼话,表面上继续跟他嘻嘻哈哈,心里在担心这是他们“和好”以后的第一次分开,沈光霁会不会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又回到以往的状态。   回西大的前一天,沈光霁发现徐远川一直皱着眉头看手机,看半天都没放下,以为他遇上了什么事情,忙走到他身边去。   徐远川见沈光霁过来,也不躲藏,把手机挪过一些给他看。   屏幕上是一窝刚满月的小奶狗,大概是吃饱喝足了,都睡得正香。   沈光霁的眼神跟着柔和了,侧头问徐远川:“想养宠物?”   徐远川说:“想让你养,替我陪你几个月。”   “几个月以后呢?”   “几个月以后就我们一起养啊,这么可爱,你肯定会爱上它。”   沈光霁道:“我没有养宠物的打算。”   徐远川觉得他有点口是心非,以前在学校都算不清喂多少次流浪猫流浪狗了,也就是美院集装箱那几只跟徐远川混得熟,导致他没有施展空间。   “你没听说过吗,治愈一个人最好的方式首先是发财,其次是拥有一只小狗。”徐远川道:“发财得靠咱们以后努力,小狗我可以现在送给你。”   沈光霁想了一会儿,凑到徐远川耳边,说悄悄话似的小声喊了一句:“小狗。”   徐远川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喜欢什么品种?”   问完又突然反应过来了,“好哇你,跟谁学坏的?”   最后这个话题还是翻篇了。   直到隔天送徐远川到车站。徐远川已经排进了检票队伍,第三次回头跟沈光霁挥手说再见,沈光霁手刚抬起来又放下,急匆匆走回了徐远川面前。   他担心徐远川是真想养宠物,只是换了种说法,结果被他回绝了。不想让徐远川失望,于是问:“不用考虑我,你喜欢什么小动物?   徐远川:“羊。”   沈光霁灰溜溜走了,好歹是没第四次挥手。   他们开始了长时间的视频通话,两个人都有事情要忙,但视频一直开着,手机连着充电器。经常大半天没人吱声,安静到像早就挂断,偏偏通话时间过长被系统自动切断了,又会立马被沈光霁发现。   徐远川的室友这回连毕业设计都不想自己动手,试图花钱买徐远川帮忙,徐远川眼睛都不眨,告诉他:“你大意了,我有的是钱。”   等室友走远了,徐远川又对沈光霁道:“这大话吹得有点儿早,咱们车贷房贷还完了吗?我一想到就头疼。”   沈光霁说:“没让你想。”   实际上工作室最近的销量的确很可观,徐远川的网红培养计划算是大成功,他自己也经常发一些全彩条漫当广告。画他和沈光霁的日常,身上的衣服都是工作室新款,评论区附带一条折扣链接。一闲下来他就忙这个,但难得能闲下来,西大服设专业的毕业展向来盛大,徐远川的设计改了好几版,甚至抽出了一点时间来构思优秀作品感言。   从未有过类似心理的沈光霁表示:“这个可以暂时不用想。”   “得想。”徐远川说:“这毕设都得取名叫开小灶的诞生了,不是我还能是谁,没什么不能想的。”   沈光霁话是这么说,真到了毕业展那天,人已经坐在台下等着听徐远川发言了。   意料之中听见了徐远川说:“感谢我对象在家远程给我提出的宝贵意见。”意料之外的是他还加了一句:“但他也就是提供了一点儿灵感,功劳还是在我。”   沈光霁身边的老师问:“你弟出去实个习就有恋爱谈?”   沈光霁笑了笑,说:“他一直在谈,没告诉别人而已。”   沈光霁原本没想跑这一趟,一是徐远川的作品他天天见,二是学校人太多,且大多都认识他,少不了要进行一番面带笑容的寒暄。但前天他想出门给徐远川买点零食,听见幸福路开小吃店的邻居问:沈老师,怎么没见你们家小远?   接着沈光霁就买了隔天的机票。   不过这个原因没打算告诉徐远川,他的小狗指不定要“得意”多久。   徐远川对毕业典礼不太感兴趣,他们系的毕业典礼是露天的,在大操场临时搭建的台上。现在是大夏天,哪怕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天气也是又闷又热。   他在座位上待不住,偷偷溜到两栋教学楼之间的通风口吃冰淇淋。沈光霁给他买的,也没等他几分钟,拿到都已经有点化了。   跑出来的学生很多,其中就有徐远川那位钱多人缘好的室友向恒,两人打了声招呼,然后这条巷子就挤满了被向恒叫过来的人。   看见徐远川的学士服挂在沈光霁臂弯上、学士帽也拿在沈光霁手里,大家好像没有任何看法想要发表,各自大口吃雪糕,或者徒劳地用手扇风。一直到向恒接了个电话,在大操场的同学告诉他快轮到他们班上台拨穗了,大家才急匆匆地整理衣服,提议要跟沈光霁拍张合影。   “我来我来。”向恒刚好站在最前面,立即点开相机,设置前镜头,调整方位,确保把每个人都拍进画里。   沈光霁原本是照片的中心,但徐远川刚好在他旁边,两人之间距离为零,徐远川还歪着脑袋往沈光霁的方向靠。   统一着装的时刻,穿自己衣服的人就格外与众不同,何况他们同款同色。回南城的路上徐远川看着照片形容说,这好像一群人在庆祝一对新人。   沈光霁问:庆祝什么?   徐远川说:百年好合。   --------------------   番外都是片段式的小日常,打发时间的时候可以看一看,没有剧情,纯流水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