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秒前!》作者:舞犬   简介:叶形第一次见到陆于则的时候,完全摸不透他的思路。   从录制前五秒开始,作为MC之一,叶形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掌控谈话节奏。   他几乎要认为是陆于则故意刁难——这太伤人了,枉费他此前还偷偷觉得对方是他喜欢的类型(仅限外在)。   然而渐渐地,节目中的应接不暇开始转移到其他工作与私人生活,叶形意识到哪里不对。   某一天,准确来说是某晚入睡前,他回顾每个在陆于则身边的微妙瞬间,陡然福至心灵,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   叶形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陆于则要泡他。   ——————————————————————————————————   本文所有出现的角色、公司等均无原型,所涉及的演艺活动及幕前幕后运营方式纯属瞎掰,不具有任何现实价值。 第1章 做一行怨一行   “叶老师,录制结束后,你有时间吗?”   叶形吓了一跳,对上陆于则惊天动地的长睫毛。   他们差不多面对面坐着,隔着一个圆形矮几。三只玻璃杯里装了柠檬茶,吸管懒洋洋地漂浮着。   帮冬卉补妆的化妆师刚好离开镜头,导演助理在摄影机旁高高举起五根手指。   “5秒前!”   估计是个新人,语气活力四射。   “呃,不一定。”叶形不动嘴皮地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但仍努力保持专业,导演助理按下一根手指,还剩4秒,“节目马上就要……”   同坐一侧的冬卉用眼神提醒他。   还剩3秒。   “那我们一会再聊。”陆于则善解人意地回答道。   叶形点头,莫名其妙地略感不好意思。   还剩2秒。   他朝向三号摄像机,露出那副只比偶像稍微收敛一点的笑容。   导演助理五根手指一根根收起,直至全部握到拳心,倒数结束,录制开始。   红灯点亮,一号摄像机摇臂浮夸地上抬,对准主持位置。冬卉侧身坐着,长裙下的脚踝朝前方延伸出去。   导入音乐播放,上世纪funk风格,叶形感觉陆于则在看他。   不动声色地。   ——这里是GUtv每周五11:30准时上线的网络综艺《STAGE》录制现场。   冬卉迷人的女中音介绍着节目主旨和MC人员,叶形在她话音间隙插入自己的名字。提词器上每个字都明确清晰,摄像机轨道后面,制作人正坐在高脚吧椅上转笔,另一只手捏着A4纸卷。   开场是整场录制最不可能出错的部分。   叶形短暂地调整了坐姿。   “感觉这期不是那种奇奇怪怪的内容。”BGM恰逢其时地奏完最后一个音节,冬卉环顾四周,显示屏展现出实时拍摄画面,现在镜头对准主持位置,嘉宾在画外。   “今天是即兴访谈,请来了重量级嘉宾,”叶形娴熟地夸大事实,他扫一眼镜头后的工作人员,每个人都眼神尖锐,“应该没有陷阱。”   冬卉完美地表现出了综艺水平的惊讶,“重量级嘉宾完全可以去下午六点播的《听其言》,”她顺便提了一嘴同平台最近力推的全新版块,“据我所知,愿意上我们节目的只有怪咖。”   怪咖总比综艺咖好,说人“怪”一定程度上算褒义。   计时器展示出录制时长,现在接近一分三十秒。   “有没有发现周围装饰配件多得不正常。”叶形开口。   “应该是美术老师想用布景呼应嘉宾的身份,”冬卉指着四周摆放的饰品,“小木锤、听诊器、这是什么?”   她从圆几上拿起一个黑色字母摆件,让其完整居于画面正中, “X?”   叶形接话:“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陈设彰显出主题——”   “混乱。”冬卉评价。   叶形纠正,“乱中有序。”   “絮絮叨叨。”   “刀山火……不是要和你词语接龙啊冬卉姐,”他余光瞥见计时逐渐逼近两分钟,“一开始就这么乱来,今天的嘉宾应该是你的type。”   冬卉目光投向摄像机后方,参与录制的观众不多,和节目经费呈正比。   “不止是我,应该也是很多人喜欢的类型。”   导演助理和副导演悄悄打手势,示意台下活跃起来。   于是欢声响起,四号摄像师敬业地扛着他的巨型设备锁定前排笑起来无敌漂亮的美女。   MC等待剪辑点出现,好把这段人声作为素材插入在成片的任何地方。   “确实有点骚动,”叶形在欢呼声过去后停顿一秒,计时器上离三分钟还差一点点,“说起来,上次大家这么兴奋是哪一期?女装运动会的外景vtr?”   “好像是,”冬卉挑眉,“虽然我也不懂让男生穿裙子比赛跑步跳高和跳远有什么意思。”   “因为那次没有你的type所以才这么消沉吗?”   “开场到现在你说了第二次‘type’了喔,叶形。”   三分钟超过。   叶形从实时显示屏里偷看陆于则的反应。   ……没有任何反应。   “就让我秀一下嘛,”叶形心里打鼓,开场环节已经超时,陆于则为什么不按台本所写打断他们,“我第一次说是什么时候?今天嘉宾是你的type那里?”他感激冬卉把话题带回来,“那2号摄像老师麻烦给嘉宾一个特写,让大家判断一下是不是冬卉姐的type。”   换作往日,冬卉肯定第一个跳出来抗议,我的type为什么要让陌生人判断啊,但是现在她保持安静。   三分三十秒。   导播迫不及待地切换到二号摄像机。   事实上,所有镜头几乎都对准了本期嘉宾,等待着他给这段略显尴尬的开场来个足够惊艳的总结。   陆于则微笑了一下。   ……这可真是让录影棚蓬荜生辉。叶形腹诽。   显示屏上的笑容太过标准,几乎足以担当公安窗口身份证照片模板之重任。嘉宾开口了,其说出的问候和自我介绍都是些大同小异的废话,叶形听着,心里那些无名火却神奇地尽数熄灭。   “今天的嘉宾是在《Lawyer X》中饰演主人公邢量的演员陆于则——”他在画外说。   展示时长充分,足以让后期在屏幕下方打上特效字幕,阶段性任务完成,他悄悄松了口气。   掌声、宣传片段,或者别的什么一起来吧,困难才刚刚开始。   插入剪辑点。   冬卉与他对视,在这微妙的间隙同时意识到这一点。   陆于则根本没看剧本流程。   娱乐节目和影视作品的剧本不同,更像一个流程表。棚内综艺事前准备环环相扣,严谨点的剧本作家甚至会预判嘉宾的反应,写上可供出演人员使用的词句模板,提前规避风险,以免某些话题引起无谓争端。在这个发表观点无比危险的时代,完全跟着剧本走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对于艺人和节目本身皆是如此。   剧本的重要性可见一斑,但陆于则偏偏没遵循,不知是不是认为一档网络综艺不值得他投入精力。   诚然,《STAGE》不是什么台柱式节目,但叶形从未小瞧过他的工作。   背景音乐淡出。   开场版块和第一个环节中间暂停片刻,摄影师调整着镜头灰度,副导演可能也想弥补开场超时的问题,小跑着递上剧本。   准备万全,一共有三套,陆于则接过却没看。   冬卉翻了翻自己的,标签三四个,头也不抬。   “小陆,”她的声音优雅而轻描淡写,“刚才开场你怎么没打断我们。”   叶形注意力放在纸面上,正大光明地偷瞄陆于则,后者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觉得打断你们不好。”   叶形翻到剧本第二页,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分行写着“嘉宾打断主持对话(e.g.你们聊得太久了吧);主持介绍嘉宾”。   每个动词上都被画了个圈。   写出这种流程绝非吃饱饭没事做,他翻回第一页——嘉宾陆于则,所属经纪公司星都之旅。有蓝色笔记在文本旁边写了陆于则经纪人提出的要求,突出艺人敏锐开朗善于吐槽的特点。   就是要显得脑子活呗。   叶形花了两秒钟凝视那个站在录影棚离布景最远位置的、陆于则的经纪人。   男性,看上去很年轻,衣着入时,他们在内容会议上见过一面。   陆于则当然不至于亲自接受编剧前采或者填问卷,但代替艺人经历这一切的经纪人居然没传达一下会议精神着实太不靠谱。   “陆老师没看剧本吗?”叶形多嘴问了一句。   像是没料到他会插话一般,陆于则略显始料未及。他望向叶形,“没有。”仿佛要让自己的行动更有说服力一些,这位“重量级”演员耸了耸肩,“我以为即兴谈话不需要剧本。”   冬卉合上手中纸页,低头那么久她的发型居然还维持着开场时的样子,没有一丝松弛。   “演员毕竟比较有个性一点,”她笑笑,示意导演助理收回被陆于则认为“不需要”的三本册子,“不过,这个圈子里有个性才容易红得久嘛。”   叶形感觉喉咙发干,他到现在一口水没喝。   演员上综艺多半为了宣传,宣传又大概率不在演员的擅长领域,因此稍微有一点点掉链子也无伤大雅,这点叶形当然理解。然而陆于则并非如此,他的行动与脱线可爱完全背道而驰,甚至如同刁难。   搞得好像节目组有多求着陆于则来似的。   叶形将剧本递出去。   每周都有新剧进入宣传期,如果不是陆于则担纲主演的作品即将上星,而GUtv又恰好是该剧的独家网播平台的话,叶形估计陆于则也不会出现在《STAGE》的stage上。   导演助理示意录制继续。   “再次欢迎本期STAGE的嘉宾陆于则——”   剪辑点。   话题继续。   叶形换上那副笑容,他已经习惯了。   把一档节目做得程式化不是什么坏事,事先通读剧本流程,提前了解需要引导发问的地方,顺带研究一下嘉宾人设即可。   每期普通版块都如流水线工程,他只要按部就班地说话、把视线移向固定摄像机就行。   不流水线的也有,比如实验性企划,他能离开框架成为一些新人P/D实现娱乐梦想的道具,这些特殊期数更跳脱、更容易有成就感,也更消耗精力。较之前者,他也说不好更喜欢哪种。   “这个‘X’指的是《Lawyer X》?”和陆于则的对话慢慢进行下去,冬卉指着放在透明矮茶几上的黑色字母,十分好奇。   陆于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可能。”话语平静,让听者不得不从字面含义理解他的每个措辞,似乎再发散思维一点点都是恶意揣测,“不过具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因为这不是我摆的。”   叶形趁着他们对话的间隙在画外疯狂喝茶。   冬卉的表情一如往常,“下次美术老师布景的时候最好要提前和嘉宾通好气,”她朝向镜头外,“以免让人家为难。”   ……你让我挺为难的。   叶形飞速把杯子丢到一边。   “我们先谈谈作品怎么样,”冰冷的茶水在他五脏六腑间游走,现在还算是冬天,但愿此举不会残害他敏感的肠胃,“《Lawyer X》主要讲的是个什么故事呢?”他说,“听起来像律政剧。”   注意力总算集中到他这里,感谢你,四号摄像老师。   陆于则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不完全是。”   叶形还在等他继续说,结果只等到陆于则跟他大眼瞪小眼。   “……不完全是……?”叶形打着手势,看见陆于则真诚的眼神。   “不完全是律政剧。”   然后没了。   ……毫无有效信息。   他开始担忧成片会被剪成什么样。   叶形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或许正在遭遇职业危机,这个危机妄图摧毁他对综艺的理解,往深了说可以称之为信仰。   他偷偷确认站在阴影里的陆于则经纪人的位置,人还在,两臂抱在胸前,分辨不清表情。   陆于则即危机本身。   叶形在心底哀呼一声。   ……亏他之前还对这一期录制万分期待!   现在就丧气太不专业,叶形仍维持着镜头式微笑。   一个月前,他经纪人Yuki向他确认通告,日程表上《STAGE》的某期嘉宾,赫然写着陆于则的名字。   如果记忆没有美化,他当时小小地欢呼了一下。   二线娱乐经纪公司星都之旅最拿得出手的艺人,演员陆于则,从五官到脸型,身高到气质,每个细节都正中他的好球带。   一言以蔽之,陆于则根本不是冬卉的type,而是他叶形的type。   这个事实天知地知,叶形知Yuki知,此外再无第三人知晓。   他曾觉得这个通告太美好了,挣钱的同时还能饱餐秀色,他希望一个半小时的录制时间拖到三个小时才好。   然而此刻,现实打击让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望不到头的时间。   他的茶水见底。   另一边冬卉和陆于则正把剧情聊了个大概,没什么好说的,《Lawyer X》,一部律政医疗爱情悬疑剧,从剧名就能看出制作方的小巧思,想要neta哪本著名作品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主人公邢量是名律师,被他最后一个刑事案件的被告家属开车撞到头失忆,在住院过程中发现自己觉醒了神医属性。   “住院期间,你演的角色与主治医师坠入爱河,”冬卉瞥了眼提词器,“这类情节能与你的个人生活产生共鸣吗?”   这是提前告知的既定问题,只要准备过答案就不会多离谱。   陆于则对上冬卉的眼睛,“很难说,”照明温度过高,一定是打光的问题,不然陆于则的神情怎么可能那么光彩夺目,“我有个朋友是骨科大夫,我更担心他看到成片以后会向我抱怨里面不合实际的地方。”   喔,私人关系,素人朋友。   “陆老师的交友范围很广吗,”叶形将目光停留在嘉宾脸上,“圈内有没有比较要好的朋友,比如说大家都认识的……”   “我没有‘圈内的’朋友。”   陆于则打断他。   叶形生生刹车,还维持着句尾的口型。   第一反应是内疚,他太冒昧了?   台下观众传来适时的惊讶,不知道是被控制的还是真心实意,叶形相信是后者。   “为什么?”冬卉问,“你主观上不愿意去交一些在镜头前活跃的朋友?还是有什么别的坚持。”   感谢。   由一名红得多的大前辈发问再合适不过了,叶形认为以自己的立场实在有口难言。   “原因很多,”陆于则思忖片刻,微微颔首,“主要在我的理解里,娱乐行业本身就像一个大公司,有不同部门、职级……” 他居然转向观众,认真地阐释自己的理论,“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员工。”   简略停顿,不得不说节奏掌控太灵活,观众里真的有人作出一脸感同身受的表情,陆于则继续道:“这个公司的所有人都有利益关联,随时可能有利益冲突。”   “所以你不想和同事做朋友?”叶形总结。   陆于则终于转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想,你应该更理解这一点——关于同事和朋友的界限,”他诚恳地说,“毕竟你当过偶像。”   叶形睁大眼睛,感觉小腹被揍了一拳。   陆于则继续道:“我听说越是以感情好闻名的组合,成员私下越是冷淡。”   空气静止。   叶形相信,如果不是有2/5的摄像机同时对准MC区,他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这家伙想干什么?   陆于则如此轻而易举地将他最在意的部分宣之于口,前·男团back line出身偶像·叶形,一些早就该入土的标签要将他扼到窒息。   “……听说?”他总不能逼问您听谁说的吧,“哈哈,没有的事,大家台上台下都一样要好。”   清爽而坦率的笑容,他五年前每天早上六点对着镜子练十分钟。   陆于则好像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可能你之前所在的组合不符合这条传言,”叶形咬紧牙齿以免自己发出骨骼战栗的声响,他听见对方问道:“那团内跟你关系最好的是谁?”   一转攻势般,让人措手不及,叶形在心里狂吼。   这个人是来整他的吗?!   他像是被黄飞鸿砸了场子的虚胖拳击手,想要反击又乱了方寸。副导演蹲在镜头下面玩儿命地写提词板,举起来的瞬间,叶形觉得这位staff在憋笑。   「叶形反问!!!」   “叶形”两个字下面划了道横线,每个字都足够清楚,白板颤动,颇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反问,他要反问什么,怎么反问?你凭什么来问我和谁关系好?他茫然地望向画外,制作人坐在镜头后面托腮,捉摸不透表情。   他绝对不能说。   “叶形你不可以说,”冬卉突然插话,语气如调侃一般,膨胀的气球离尖锐的银针越来越近,爆炸还是泄气在此一举——   “这是陷阱,你说了肯定要被骂蹭热度。”   ——谢天谢地。   脑袋里那根紧绷的线没断,叶形松了口气。   确实如此,这是事实,冬卉某种意义上为他解了围,他不必回答陆于则“你和谁关系最好”的致命问题。叶形强作镇定,纠结是吐槽“你在暗示我很糊吗”还是掩饰性地“哈哈哈”更好。   时间紧迫,他选择了后者,甚至来不及向冬卉投去感激的一瞥。   当他继而与陆于则的视线相接时,叶形清楚地看见后者眉眼的每个细节,平静的,不带有任何恶意。   ……而录制时间还剩四十分钟。   虽然现在宣布结局还为时尚早,但叶形肯定,他已经失去了对这期节目谈话节奏的掌控。 第2章 下行电梯   《STAGE》录制结束,MC休息室只开放30分钟,算上换衣服卸妆和整理,剩余使用时间还剩三分之一,冬卉正在等她助理。   叶形往背包里塞着节目组提供的盒饭和饮料,妄图从苦难的工作中薅到些许羊毛,避免掉入生命无意义的旋涡。大前辈当然不会在意这么点饮食福利,所以他一人拿了两盒。   制作人惠良先打开门,再敲了敲。   步骤颠倒,响动把叶形正在实行盗窃的双手吓得一顿,他故作镇定地把那瓶无糖乌龙茶塞进背包深处,向《STAGE》的中心人物望去。   “惠哥。”   顺手牵羊者打了声招呼,制作人靠在门边看他们,“过会一起喝一杯?”   对象囊括了两个,冬卉从另一档综艺的剧本中抬起头,摘了她的无框眼镜。   “我就不了,”听起来很坚决,“我得早点回去,家里小朋友刚断奶,黏人得很。”   惠良听言神色一亮,摆出那副制作人的派头,“诶,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他清了清嗓子,“正好,你要不要带你儿子参加GU新做的母婴综艺?”   冬卉嘴角下撇。   惠良双手抱胸,完全没有以朋友身份与冬卉闲谈的意思,“挺好的呀,那个档和你手上的幼儿观察节目立意也不冲突,没准还能让30到50岁的观众对你的好感度再升一波。”   好感度和商业形象挂钩,手握一个厨具全线产品代言的新手妈妈翻了个白眼,“我才不要把我和儿子最痛苦的阶段当成别人解闷的材料。”   叶形在旁边偷偷瑟缩了一下。   从社交角度来看,对某事有特定坚持的人,最好不要试图触碰其底线。惠良双手抬起,作出投降的姿势,“我就随口一说,”他转向叶形,转换话题,“小叶,你冬卉姐不去,咱们爷俩单独喝一杯?”   叶形咧嘴,“哪跟哪儿啊,”他把背包拉链拉上,“惠哥你四十还没到呢,别占我便宜啊。”   冬卉在旁边拍了下他的肩膀。   “那你去不去。”惠良对他扬了扬下巴,眉头蹙起,表情倒没在生气。   这时候再急着找借口就太晚了,叶形家没有处于离乳期的高需求宝宝,也没有需要投喂的猫猫狗狗,他连亟待浇水的绿色植物都没。   所以他露出那种五年前训练有素的偶像式笑容,“去。”   惠良对此较为满意,“立刻出发,”他大拇指向后一指,“上次聚餐的那家店,我先约个包间等你。”   听起来好像有点怪。不过叶形也竖起大拇指,方向朝上。   休息室门被顺手带上,咔哒一声,叶形把外套扣好,背上装了配餐的包,对着镜子确认妆都卸了才转身,冬卉又重新戴上眼镜,挥了挥手。   “万事小心,”分不清她让他小心哪方面,她提醒道,“明天别忘了去公司,我让小朱早上提醒你。”   叶形调整了背包带,把兜帽戴上,“谢谢冬卉姐。”   冬卉微笑,“跟惠良说,下次我一定一起去。”   叶形一边答应一边合上门。   这类“下次一定”的约束大多没什么实际效力,但如果说话的是冬卉,那她说一定就一定,她是个说到做到的女人。   上述内容均为褒义。   听起来似乎像拍马屁,叶形的身份使得他的言行多少有点狗腿下属的意思,冬卉算他半个老板,他蹭着她的经纪人,最近大有连带助理(之一)也一起借用的趋势。每年冬卉工作室拍合影,他永远都是那堆小艺人中离她最近的异性。   叶形对此略感自满。   他往电梯口走,经过艺人休息室,远远地看见靠墙一个侧影,高挑修长,围巾裹住脖子,粗略地在后面打了个结,流苏缠在一起。   他没认出来那是谁。制作组员工一般不穿长呢子大衣和棕色低帮切尔西靴,他们大多都是格子衬衫外面套长羽绒服,与刻板印象中的程序员无异。   陌生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细碎的发梢,戴着口罩,叶形辨认了一下,越看越觉得顺眼。   接着他就懂了,是陆于则。   ……百感交集。   五十分钟前,他们还在镜头前卖力地工作,所以叶形的“百感”中绝不包含“久违”或者“想念”。   他磨磨蹭蹭地往前走。   陆于则后半段录制倒是无比正常——或者说平庸——但这丝毫无法抵消前半场带给叶形的伤害。现在陆于则只身一人靠在转角墙壁上,三两位工作人员低头行色匆匆,无人给予其注目。   叶形边走边想,陆于则或许在等他。   猜测有理有据,毕竟在节目开始5秒前,对方问他,结束后有没有空。   随着他们之间直线距离缩短,叶形决定抛弃录制带来的成见,礼貌地打声招呼。能有多难,他是个成年人。   还没开口陆于则便发现了身旁的动静,先人一步侧身转过,没给叶形第一个发声的机会。   他退了半步。   陆于则的视线轻轻掠过叶形的背包,“叶老师。”   叶形缩了缩脖子。   称呼的别扭程度堪比管硬汉系打星叫妞妞。“不用叫我叶老师,”他立刻回道,局促地扭过脸去,装作在看什么的样子,“全名就行。”   再次重新将目光投向陆于则的时候,后者诚恳地点了点头。   “叶形,”他从善如流,“你一会有空吗?”   他微笑的样子与录制时有些不同,当然也有可能是口罩掩盖了真实表情,叶形相信他已经处于off状态。   走廊边缘稍显局促,这里不是给人谈话的好地方,叶形悄悄感激惠良刚才约酒,“我有事。”   陆于则看了他一会,“喝酒?”   叶形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陆于则仿佛笑意渐深,俨然对自己猜中了答案感到十分满意,“在哪?”他迈开脚步,叶形不由自主跟了上去,半秒过后想起来他也要乘电梯。   “附近。”他模糊其词,心想要不要顺带问一句陆于则去不去。   他最终没问,酒局参与者享有的权限很少,按时出席是唯一的权利(和义务),再约上另一个人某种意义上是对发起者的不尊重。他们并排走着,叶形发现了一个小细节。   陆于则一直一个人。   连那个录制时等在远处的经纪人也不见。   倒不是说陆于则周围一定要有八百多人前呼后拥才合理,只是一个曝光率还算可以的青年男演员,在视频网站制作大楼里形影相吊的,似乎不是那么恰如其分。   叶形揣度了片刻,决定把缘由归因于陆于则的东家星都之旅——横空出世的公司,没有娱乐相关行业的前身打底,多少带点小作坊的性质,除了钱以外什么都没有。   “陆老师不带助理吗,”他们走到电梯口,叶形又多嘴了,“居然亲自按电梯。”   陆于则没第一时间回应,过了几秒叶形发现对方在笑。   大概并没有要认真回答的意思,他说道:“不仅按电梯,还有很多事都是亲自做的。”   叶形配合地咧咧嘴,示意他懂了陆于则的幽默感。他们一起走入密闭空间。   “你也不用叫我陆老师,”刚刚亲自按了电梯的人说,“叫我全名就好。”   话题隔了两段内容重新接续上了关于称呼的内容,叶形心说我怎么敢,被不那么红的综艺咖喊全名,说不准哪个时间点你就突然觉得不爽。   “我们各论各的,”他望向陆于则,距离很近,轿厢灯管映在后者眼睛里,“我还是叫你陆老师。”   陆老师不置可否。   叶形仍保持着目光方向,这个全封闭的金属立方体空间核载21人,现在只有成年男性两名。   “几楼?”陆于则问,手还抬着,负二层的按钮亮起,是陆于则的目的地。   叶形从他脸上收回视线,“呃,”他用咳嗽掩饰,“负一。”   陆于则帮他按了,暖色灯光洒在他脸上,比录影棚里还要真实,于是叶形轻而易举地原谅了陆于则录制过程中的全部罪行。   不就是拆了点他不太乐意摆在节目明面上的小台吗,能有多大事儿,陆于则怎么可能故意的?   更何况这家伙还完全是他喜欢的类型,能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近距离观赏就足够功德圆满了,不原谅难道还记一辈子仇吗。   叶形承认自己的肤浅。   可肤浅又有什么错呢,这是他对陆于则魅力的认可。长得漂亮的人就是有种种特权,包括更容易获得谅解,如果将来有人问及他对陆于则的观感,他一定会说,“陆老师是我非常尊敬的演员,人也特别好。”   前后矛盾和心口不一都是长久活下去的必修课,真诚和信念感两个词只能针对工作,日常交往谁用上真心谁就是真傻。   适用于任何人。   就像陆于则明明录制前还开口约他,现在又是一副翻了篇的表现。   “你不用在意那么多,关于叫我什么,”陆于则突然说,打断了叶形的神游,“虽然我能理解——毕竟我年纪比你稍微大一点,你不想显得不尊重。”   叶形当然不是这么想的,在他的行业,年龄在卖座程度前不值一提。   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知道我多大?”   陆于则更进一步, “我还知道你的生日。”   叶形没反应过来。   电梯下行的失重感带来莫名紧张的错觉,他盯着陆于则,很难揣测陆于则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此刻的表情一定非常傻,金属门平面光滑,反射出他不知如何回复的神色。   “关于你的事,我知道很多。”   陆于则最后说。   ……?   伴随着叶形的呆滞,“叮”的一声响起。   他保持相对静止状态大约……一毫秒。   电梯开门和停止并非同时,在这极限的时间差里,他维持着类似于茫然的平心静气。   “……啊。”   混杂着震撼的困惑的情绪开始涌现,陆于则是在说台词吗?他确实听说有的舞台剧演员莎翁式对白念得太多,日常讲话都如同吟诵十四行诗。   可这不代表他能理解一名初次见面的演员guest在综艺录制结束后向MC表示“我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   遣词造句太过离奇,话外之音无法解析,结合陆于则录制中的表现,叶形想,这个人大概真的有点脑筋搭错。   陆于则站在他身后,自最后一句话出口后便保持沉默,叶形与他对视,然后扯开一个象征着告别的笑容。他尴尬地迈出左脚,以还算稳定的姿态,撤离电梯。 第3章 一杯又一杯   陆于则到底什么意思。   叶形边走边想,努力给那句“关于你的很多事我都知道”找个合理解释。   这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就算是客套也太过了。   总不至于是演员的职业病?他揣测。华冠丽服大佬云集,交谈间都是某某老师我是您的粉丝我看过您很多作品我知道很多关于您的事。   不知道真实性,但似乎挺合理。   ……虽然也有些令人恶寒就是了。   叶形从没在私下里接触过演员——准确来说应该是从没在私下里接触过陆于则这种等级的演员,三十八线的小龙套他认识不少,没一个像陆于则似的。   并没有暗示陆于则多火的意思,虽然他的各项价值的确远超叶形几百条街。   这位以少女漫改男二出道的演员,入行就已经26岁,在TV show行业里实属大龄。然而短短3年,靠其公司用尽全力倾斜资源到他一个人头上,曝光率陡然有了质的提升。   从小说改编到女性向大IP镶边,穿插着几本导演只顾自我表达的电影N番,最后到原创剧本主演,一套组合技积累了相当的人气。   俗话说站在时代的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一连串实质性大饼喂下去,陆于则没认知度简直天理难容。   叶形站在和惠良约好的小酒馆前面,盯着隔壁611便利店门口的陆于则等身立牌。   你看,就算叶形一本陆于则的作品都没看过,也无法否认他的商业价值。   纸制二维陆于则向后靠在感应门一侧,身着乳蓝色衬衫和白色裤子,朝着外面笑得无比真诚。   这身搭配在老土和清爽之间摇摆不定,换个人穿估计就是灾难。叶形凝视着商业广告上标准的六颗牙,不知为何觉得非常眼熟。   他眯起眼睛看了半天,发现代言产品是餐巾纸。   低值易耗品,生活必须,真是个好代言。   叶形放纵自己再盯了三秒,然后径直走向隔壁。   一楼的小姑娘见有人来,公式化地问有没有预定,他点点头。   “我朋友在里面。”他礼貌地说。   好像这样一来显得更有格调一些,他报了惠良的名字,小姑娘便告诉了他房间号,简单又粗糙。   这里并非需要提前半年打电话给经理才有准入资格的超人气餐厅,空包间永远比用餐人数多,预约制稍显多此一举,或许正是这个规则才让此处永远那么冷清。   都是营销与炒作,和他们都一样。   叶形上楼,昏黄的射灯营造出暖洋洋的氛围,他绕着短短的走道前进,门上烫金阿拉伯数字已经斑驳,他按下金属扶手。   暖气很足,迅速裹挟住他的身体,木门关在他身后。   惠良刚到,估计和他前后脚,酒倒是已经喝起来了。门后的衣架上歪歪扭扭地蜷曲着这位制作人的外套,皱到无法理解其架构。叶形挂好自己的衣服,顺手帮惠良的理了理。   “陆于则真的好奇怪。”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一声抱怨。   包间大概能容纳四到六人,叶形落座时恶质地怀疑惠良肯定是被人放了鸽子才退而求其次请他和冬卉来。这位制作人有时候想一出是一出,天真烂漫过了头让人招架不住。   “你不喜欢他?”惠良看他一眼,继续划着电子屏点单。下行电梯的事惠良不知道,他们谈及陆于则,只能是谈及录制过程中的表现。   叶形想了想,摇摇头。   “不能说不喜欢,”他摸了摸耳垂,“就是有点……无法理解。”   惠良把点单器推到桌子对面,回复得很快,“他没怎么上过综艺,没准水土不服,”气泡水兑入朗姆酒,泛起清凉的爆破声,“不过拍电视剧那群人的挺喜欢他,据说他是天赋型,演技很轻巧。”   还天赋型,“从没有演员来我们节目宣传过,”叶形仔细端详酒单,“怎么这次请了陆于则,《STAGE》的受众群体能被吸引去看他那本剧吗?”   惠良耸耸肩,“可能吧,”他也不太确定,“不过顺带一提,陆于则可不是我们请的,”他宛如作出免责声明,需要严肃对待,“而且也不是平台安排,是他自己要求上。”   叶形难以置信,“自己要求?”听起来十分不可思议,毕竟他们也不是什么点击量爆表的大节目。   “要么以前看过几期,觉得有意思就上了呗,”惠良越过餐桌往叶形那边瞧,“你点完了没,加快速度。”   叶形继续看菜单信息。   《STAGE》从开播以来就不是什么正常综艺,没有一以贯之的形式,以剑走偏锋知名,点击量最高的一期是“用传递坏消息的表现告诉嘉宾虚假的好消息”。   听起来让人云里雾里,与企划意图相同,旨在让参与者陷入同等似懂非懂的迷幻。   那期节目45分钟,嘉宾一共有6个,都是些无足轻重的通告艺人或者刚出道小偶像。出演者的各经纪人将痛心疾首地告诉自家艺人一个好消息,比如哭丧着脸告诉谐星A他将有一场独立脱口秀演出,或者愤慨地告诉偶像B她公司将为她出一张solo单,如此不胜枚举,最后在嘉宾们陷在情绪和事实的矛盾旋涡中时,告诉他们这些都是假的。   像是弯弯绕绕的整蛊,隐藏摄像机拍下了艺人们充满希望后瞬间失落的茫然表情。播放后骂声居多,实在是天良丧尽,无聊至极。   不过那几个在揭露真相后流下真实之泪的女生得到了相当数量的好评,拳拳真心更容易触动观众,据说吸了一些邪道粉,单人销量大增。   “觉得《STAGE》有意思的人脑子都有病,”没有暗示陆于则脑子有病的意思,叶形点完喝的之后如是说,“要没有这档节目,冬卉姐的好感度估计是现在的十倍,有一期留言里都骂成什么样了,说我们成心看人家出糗。”   “留言骂不挺好的吗,白来的热度,”惠良喝一口酒,“也有人觉得好笑你怎么不说。”   叶形没有反驳。   似乎不满于叶形的不满,惠良手指点点桌面,“你本人输出的观点毫无意义,因为《STAGE》的走向不由你控制,这点你要搞搞清楚,”制作人想到了什么,正好可以当作对话中的例证,“就像今天,陆于则的话超出了你的预期,你当时想怎么做?”   答案显而易见,秒答并无困难,“把话题拉回正轨。”   惠良不以为然,“综艺节目没有‘正轨’,”他阐述个人见解,这番理论未必具有普适性,只是一家之言,“或者说,你认为的‘正轨’是什么?”   叶形想了想,“剧本。”   门此刻被敲响,他们同时一顿,不约而同地噤声。叶形的威士忌苏打来了。   送酒的女孩子嘴角微微上扬,悄悄向惠良送去一个友好的表情,后者盯着她看了好一会。   女孩子离去,姿态端正,带走一片轻盈的微风。   “所以我喜欢来这儿。”包间门关上的声音很轻,惠良的声音也很轻。   叶形警觉,“人家看上去最多二十岁,您别糟蹋人家行吗。”   惠良轻笑一声。   “我不是那个意思,”年近四十的男性在灯影下初现苍老的端倪,叶形能清楚地看见他眉间和眼角的纹路,“之前,她说她在一个挺大型的组合里当偶像,”惠良眼睛垂下来,“但你也知道——收入无法覆盖支出,所以她在这儿打零工贴补。”   听起来像是杀猪盘故事的开头,叶形把杯子凑到嘴边,“她特地和您说的?”   惠良没肯定也没否认,答非所问,“你说,咱们做一期‘打工偶像’的主题怎么样。”   话题转换得有点快,叶形愣了半天,“挺好啊。”他干巴巴地回应,没能发散思维。   惠良托着下巴发问:“如果让你主持商讨会议,来给这个主题选人,你会怎么选?”   分不清是不是玩笑,叶形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光选人?”   惠良挑眉,“光选人。”   酒桌上的谈话没头没尾,可能别有深意也可能是信马由缰,随意模拟应该不用精准到个体,大概是酒精作用,叶形居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纯网络综艺不像电视综艺,要求时长固定以免影响到下个时段接续的节目。不限制放送时间对后期来说有何意义不得而知,但对于前期准备而言,参演人物的设定与剧本两相结合,一定程度上左右着整档内容的基调。   叶形沉吟片刻,阵容结构的雏形渐次浮现。   “如果是播出时间有半个小时,我可能会请3名偶像,”他慢慢地说,脑内模拟场景,“——其中两个还在打工,另一个已经从打工中脱身,能靠本职工作养活自己了。”   惠良几乎立刻说道:“可以。”   叶形受到了鼓舞,又喝了一口,“一个现役打工偶像领头,配合流程推进,找个沉稳点的角色坐在离MC最近的位置,需要对话流畅、表达不费劲的类型。”   惠良示意他继续。   “另一个还在打工的要能补充前者遗漏的发言,我希望最好从一些……偏激的角度插入个人见解,”叶形不知不觉又举起杯子,“但激进过头容易像是抱怨,其中平衡难以把握,找那种人设比较聪明机灵的小姑娘来更合适。”   “那最后一个呢?”   叶形笑了,“最后……就找个喜欢胡闹的傻子,”他挠挠鼻尖,“搞笑担当啊或者天然角色都行,要给另外两个靠得住的家伙增加点吐槽机会。”   选人模块结束,惠良评价道:“中规中矩。”   叶形摊手,“你让我说的,”他口吻逐渐狂妄,“怎么,想从我这儿白拿灵感?”   惠良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起来。   “你有点醉了。”   叶形无所谓地叹了口气,“中规中矩总比过分尖锐好,”他说着,水蒸气凝结在杯壁外,沾湿他的指尖,“一心彰显个人特质只会炸膛。”   惠良摇摇头,“现在综艺都喜欢有个性的艺人。”   叶形听懂了弦外之音,制作人未必在针对他,但是……   “我也可以有个性啊,”他靠在椅背上,“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多特立独行啊,那时候我也是算是个idol。”   他看着惠良,没能等到对方的回复,接着偏头笑了一下。   “拍‘打工偶像’是不难,可这一期的主旨是什么,你又想要什么样的效果?”他多少带了些情绪,语气越发肆无忌惮,“是彰显他们有多惨?让观众怜爱,还是劝退想入行当偶像的小朋友?”   惠良没有搭腔,他或许在等叶形继续高谈阔论。   “刚才那个送酒的妹妹,哪怕挣不到钱也还要做偶像,”叶形微微仰起头,用下目线望着对面,感觉眼睛发胀,声音也变得沙哑,“她不是在靠打零工养活自己,而是靠打零工做梦。”   据说想当偶像家伙普遍都缺爱,具体可以溯及到童年时期的关怀缺失,所以即便成年了也在一次次地用备受关注的幻梦填补那段空白。   叶形认为这个理论全是无稽之谈。   做梦不是什么坏形容,用“梦”组词能得出褒贬不一的词汇,比如美梦成真和白日做梦,那都是后天人为掺杂了价值定义的结果。   酒精带来字面意义上的热血,叶形知觉漂浮起来。   “换我也会和她一样。”一些久远的回忆侵入,反光的金箔纸带铺天盖地洒下来,他看见站在他前面的男孩子的背影,他头发里有光的碎屑。舞台下最前排的女生仰起头,眼睛闪烁,无数灯光打在他的、他们的身上。   “……没钱也一样。”   柯林杯中的酒液已经消失,消失在叶形毫无意义的言辞里。惠良望着他,久而客观地,似乎对这个结论并不赞同,但他未作反驳,而是用力按了一下桌边的催菜铃。   “你真的醉了。” 第4章 孕妇效应(1)   小朱第一次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叶形没听见。   他被宿醉折磨,头痛欲裂,呕吐感快要把胃从喉咙口拽出来。他的体温如此之高,几乎要将床垫融成一个人形大坑,继而让他无限下沉。   感谢小朱的锲而不舍,他接到了第二个电话,手机在床下,触及屏幕的姿势扭曲,他的背阔肌拉伤般抽痛了一下。   “叶哥,今天十点别忘了来一趟公司,”接通瞬间,人声立刻传来,叶形龇牙咧嘴地听见小朱在电话那头道,“以防你忘了公司在哪,我给你短信发了地址。”   句尾果断,她的幽默感长在奇怪的地方,叶形努力让声音显得不那么沙哑。   “好,”他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说,“马上。”   信息传递完毕,任务完成,通话迅速被挂断。   九点四十,他从床上爬起来,室内昏暗,可见他昨晚睡前有记得拉窗帘。   艺人守则之一,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将自己的私人生活之窗与外界隔绝开来。   虽然对于低认知度和关心度的娱乐行业边缘人士来说,这些好像都不太重要。   叶形从地上捡起联络设备,工作用机还是四五年前的老款式,可以追溯到他的偶像时代,呼吸灯正在狂闪。叶形拖着步子走向洗手间,一室户型使用面积撑死了40平,走不了几步就能到达目的地,此刻却耗费了他90%的体力。   屏幕解锁,除去小朱那条短信外便是工作消息,来自他的经纪公司B-plus。   叶形一边刷牙一边看,估计是薪酬抽成表。   果不其然。   B-plus的水印淡淡地浮在PDF文件后面,他一直认为自家公司的名称令人费解。公司名嘛,谁家不想显得光芒万丈,比如行业巨佬运择娱乐,虽然听起来不像个娱乐公司,但有运气有选择,颇具深意;又或者陆于则所在的星都之旅,纵使容易被误解成宰人旅行社,可光看名字也算合情合理。   再看他的东家,B-plus。   都plus了,就不能是A-plus吗。   他眯着眼睛看屏幕。   抽成单上的内容明了,他挂在冬卉的工作室名下,走账不可回避地重复出现那位职业女性的名字,他的薪酬大头被B-plus抽走,只拿到相对可怜的部分。   虽然不至于寒酸,但……   叶形恶狠狠地漱口。   他关掉那让他喜忧参半的页面,开始回忆昨天睡前有没有护肤。   他想了整整半分钟,最后放弃回忆,认命地从瓶瓶罐罐里找出目标,应该是某种临时救急精华液,他记不清楚。   镜前灯光线在瓷砖上四处反射,最后照亮他苍白的脸。   他还年轻。   叶形试着笑了一下。   他必须年轻。   众所周知,通过非医美手段改造或维持外貌水平需要较长时间验证,速效护肤品到底是真管用还是智商税,众说纷纭。但吸引力法则说了,心理作用也是作用,叶形静置自己的脸于空气中,等待这神奇的液体发挥奇效。   待他准备万全,时间已过十点,他在冰箱里发现昨天带回来的盒饭和乌龙茶,纠结片刻,觉得经历宿醉的人没有资格吃一顿严格意义上的中式早午餐。   客观来看他已经迟到,但无人催促,所以叶形当作暂未发现。   不管什么场合,对于他这种等级的艺人,迟到都是不可饶恕的恶劣行径。哪怕他要赶两个相隔五百里的场,只要出现时间比预定晚了一秒都罪无可赦。   俗话说缺什么补什么,于是每次去公司总有一群通告艺人迟到,可能是把平时想迟又不能迟的份都补上。   叶形也算是其中之一。   他走出门,准备打车去公司,室外快到中午也还是很冷,风大得吓人。他顺路在611买了两个茶叶蛋,好把喝酒长胖的部分饿回来。这个食量估计都无法喂饱低年级小学生,科不科学不知道,但实践证明十分有效。   而且还能压抑负罪感。   他平静地自助结了账,出门前注意到门口摆了个超大的陆于则立牌,朝向室内。   蓝色衬衫、白色裤子,还有那标准的六颗牙。   明亮的天色给了他一种重头审视这张图片的全新视角,叶形想起来了,他昨天晚上见到过,那个餐巾纸品牌。   还是很眼熟,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曾见过。   他再次放纵自己盯着陆于则.jpg看了一会。   俗语有云,说什么来什么,他昨天刚首次见到这个立牌,没隔十二小时便又见到了,可见该物料铺设范围之广,很可能遍布全国所有611。   感应门打开,他走了出去。   冷风吹得人一哆嗦,他持续顶着风往前走,2D陆于则被他甩在身后,出租已经在等在前面。   十分准时,不迟到是人类一切行为的基本守则。叶形叹了口气,拉开车门。   暖意袭来。   一冷一热宛如两个世界,车厢内空调开得够足,他暗自庆幸没遇上那种抠到靠乘客人气取暖的司机。驾驶座上师傅从前镜里朝叶形点头,电台里在放一首前奏很长的歌。   叶形坐上后座。   狭小空间里充斥着音乐,此刻人声响起。   一个神奇的现象,有时候不经意间了解到的新知识点会莫名其妙出现在意想不到的角落,比如熬夜看完某本冷门电视作品之后,隔天在地铁上发现坐旁边的小伙子手机上正放着同一本影视剧。现在叶形正经历着类似的现象,被广播投放的BGM围绕着,他差点没坐稳。   无意冒犯师傅的起步技术,问题在于歌声,唱歌的人就算他聋了也不会认错。   那是陆于则的声音。   叶形调整坐姿。   ……恕他孤陋寡闻,演员陆于则还在歌坛混呢?   除非强制司机换台或关闭广播,叶形便不得不继续听下去,旋律入耳。演员的咬字习惯和歌手有天然差别,小小的别扭反而很有意思,陆于则音质还不错,就是编曲有点用力过猛,排得花样繁多。   第一段副歌结束,广播回到录音棚内。   “您现在听到的是《Lawyer X》的概念曲,《答案》。”概念曲,还挺花哨,“《Lawyer X》将于下周六,也就是2月19日开播,”短暂的音乐插入,“这首歌由《Lawyer X》的主演、陆于则演唱。这也是他首次尝试录制歌曲……”   主播的声音不太能让人集中思绪,叶形靠在椅背上。   2月19日,一个非常好的播放日。   春节小长假结束,复工并不代表冬天终结,漫漫长夜里早点钻进温暖的被窝,顺便看看剧似乎是不错的选择,冬季剧的收视和点击量大都比夏季高,《Lawyer X》或许很有野心。   “……将在A卫视每晚19:30-21:20播放,”——归根结底还是作品宣传——“观众朋友也可以通过GUtv的app在手机等移动设备观看,GUtv平台会员将能享受每天多看2集的特殊福利……”   旁白般的解释说明渐渐隐去,歌曲bridge响起,和声多得过了分,大有喧宾夺主的态势,掩盖住陆于则的声音。   叶形不喜欢。   ……不喜欢也没用,他的意见没有价值。音乐逐渐到了尾声,那些宛如炫技的节奏回归平静,只留下孤单的钢琴声。   整首曲子就像是大师想让成品显得足够唬人的糊弄之作,广播里再次简略介绍了两句《Lawyer X》的剧情,叶形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陆于则的第二本主演,也是他的第一部 上星剧。   他当演员也才3年多而已。   叶形捏捏鼻梁。   如果光从出道时间排年功序列,那么叶形才是老前辈的那一个,可他却在陆于则面前表现得像个过度谦逊的小菜鸟,实在是有违伦常。   他看向窗外,突然有股火气。   接近十点半,出租车到达目的地,叶形下车前没忘拿小票,司机师傅望见写字楼侧面一个金碧辉煌的B-plus仿佛想到了什么。叶形没给别人想起来的机会,匆匆跳下车。   B-plus当然没有租下整栋楼的实力,他的终点在9楼。叶形习惯性地没带电梯卡,于是向保安和前台女生打了个招呼,用管理员权限上了楼。他偶尔会担心公司的内部安全,如此简单就得以长驱直入,怕是狂热粉丝或者炸弹狂魔也能轻而易举地上到B-plus所在的9/10/11楼进行破坏性活动。   叶形凑在镜子前最后确认了一次仪容仪表。   他有相当大的概率能通过Yuki的要求。   电梯内部充斥着一股不知名的皮革气味,没准前一位上电梯的家伙是个入门机车爱好者,所以才让整个轿厢闻起来宛如甩卖皮草的商场或者劣质SM俱乐部。   楼层到达,他从9楼下。   俗话说客厅是一户家庭的脸面,就B-plus而言,九楼出了电梯直接目力所及的部分就是它的脸面,一切装潢力求看上去像个严肃经纪公司就行。   叶形轻车熟路地用生物信息解锁门禁,步入空旷的平层,米灰色主调,艺人墙上的照片大小与艺人能带给公司的收益挂钩,叶形的公式照在偏后的角落里。   太阳高度角低,光线透过窗户照得很远,一直照到平台深处格格不入的两棵发财树旁边。   叶形心无旁骛地走过去,习惯性地撩了一下右手边那棵拥有美好寓意植物身上的装饰性大红烫金彩带花。   蹭蹭财气不犯法(当然也不违反艺人守则)。   Yuki从老远就看见他来,隔着全透明玻璃墙招手,动作其实看不真切,因为办公室拦腰一圈磨砂镀层遮住她脖子到腹部的位置。   叶形不着声色地迅速仰头以锻炼下颚肌达到短暂收掉双下巴的成果,顺便摸了摸他攒了一个月的出租车发票。   他推门进去。   “Yuki姐。” 第5章 孕妇效应(2)   时至今日,叶形仍然不知道“Yuki”到底算他经纪人的英文名还是日文名。   不过鉴于艺人在经纪人面前腰杆子的坚硬程度与创收能力成正相关,叶形估计自己暂时不得而知。   Yuki用目光判断叶形的状态,未对他的外观发表任何观点。   “早。”她的卷发末梢在说话时跳动着,“有在控制饮食吗?”   送分题,叶形立刻点头。   他顺便把那叠出租车发票放置在桌上,经纪人对艺人的反应速度和回答本身都满意,表情放松。   “今早邮件收到了吧,”她顿了一下,“数字有没有问题?”   叶形咧了咧嘴,“收到了,”态度端正又简洁,“就是,和再上个月比起来……有点少。”   Yuki压根不是他老板,这么小心翼翼并无必要。经纪人站在她侘寂风的办公桌前,不带任何评价意味地开口:“分成就是这样,和你工作量有关,”她耸了耸肩,“GUtv的《STAGE》、深夜广播,还有一个美妆评论的副音轨,就这些。”   叶形抿嘴,他无法反驳。   “还行了,”Yuki拍拍年轻艺人的肩膀,“你想,光拿《STAGE》来看,一期节目最多录两个小时,一个月录四五期,用总收入除以总时间,你时薪能拿多少?”她倚在办公桌前面,“更何况你还有其他工作,你知道我一个月才拿多少吗?”   搞得好像他一切只为了挣钱似的,温饱线满足之后分明还有更高的追求,“不是钱不钱的事,”叶形大胆发言,“况且冬卉姐的综艺约不也在你手里吗,你提成——”   这个话题似乎并不容许他贸然置喙,经纪人的表情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叶形两手插兜,摸到了那两颗尚余温热的茶叶蛋。   公司可以对艺人的收入了如指掌,但艺人除个人所得外一无所知。除非他做到老板,给别人发工资,不然别人挣多少钱对他而言都只能是秘而不宣的私人情报。   仿佛要缓和一下气氛,Yuki变换话题,“哎,我忘问你了,”她用手肘拱了拱他,“昨天陆于则怎么样?”Yuki一脸笑意,“真人有你想象中帅吗?”   促狭的表情倒没有恶意,可录制时的不安夹杂着电梯里的迷惑同时入侵,叶形无可奈何,他的经纪人是唯一一名知道他审美取向的人。   “其实也,呃,没那么帅啦……”   弥天大谎,叶形竟觉得陆于则一般般。   Yuki显然不信他的鬼话,“得了吧,”她翻了个白眼,“上个月看到陆于则当guest的时候一蹦三丈高的不是你?现在装什么呢。陆于则不帅还有谁帅,你?”   叶形大惊,40%是被人质疑审美的抗拒,70%是欲盖弥彰,多出来10%是因为他正在超负荷紧张。   “阎瀚,”他搬出B-plus的创始人/实际控制人,也是他和Yuki共同的顶头上司,“老板当艺人的那会儿不比陆于则帅八百倍?”   Yuki不以为然,“阎哥都多大了你说这个。”她从桌角够到一本文件册,翻到叶形的部分,薄得令人发指。   叶形对经纪人之所言不敢苟同,“不是大不大的问题,”他振振有辞,马屁拍得震天响,“没准陆于则上了年纪保养得还不如人家阎哥精神呢。”   这明显是偷换概念,Yuki认为他在强词夺理,停下翻动纸页的动作,“现在对于男艺人的评价标准不是看保养得好不好,”她说得言之凿凿,“你得从业务水平、商业形象、粉丝购买力和婚姻状况综合考虑。”   “关婚姻状况什么事,”叶形警觉。结了婚的男艺人坊间评价就低了?还有没有天理,“合着你暗示阎哥和冬卉姐结婚过后人气日益下跌……”   “怎么还曲解上了,”Yuki不怒反笑,“哪来的无端联想,我看你适合去定向要闻娱乐版当编辑,真的。”   这话实在不算恭维,叶形撇嘴,“是你自己说的,婚姻状况影响艺人评价标准。”   Yuki抓住了动词细节,俨然要给他上一课,“那我有说结婚等于评价下滑吗?”她指关节敲敲桌子,“我说的是‘影响’,”中性词,可以承接在贬义和褒义词之后,“——冬卉形象这么好,阎哥从十年前转幕后了就一直零绯闻,两个人年纪又差不多,结婚的时候就没有多少坏评论,你能说婚姻给他们带来负面影响吗?”   叶形此情此景下只能摇头。   Yuki很满意,两手一摊,“那不就行了,”她不再针对叶形的以偏概全,继续道,“我说的是陆于则这样的人,他公司想要的太多,给他弄得很复杂——演技好、脑子活、长得不错、家境优渥……哪个都想抓哪块肉都想分,看上去很保险,不同标签对应不同受众,可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其中某个设定出问题了,其他都一块儿崩塌。”   叶形愚钝,暂时没看出来这些人格标志之下有何错综复杂的勾连,他没说话。   “你走综艺路线就不需要这么复杂,”Yuki继续说,又重新翻起了被放在一旁的文件册,“标签简单突出点更好,各种节目要请人的话也能通过设定想起你,等到你的关心度和认知度足够的时候,再展现个性不迟。”   相同的话她说过很多遍,叶形怀疑这是无需经过大脑的敷衍,类似于基础知识,就像随便问一个中学生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下一句是什么对方都能边玩手机边毫无灵魂地把全部陋室铭背下来。   “你的顾客里是一半是导演或者制作人,另一半才是观众,”Yuki撑着桌子,短暂地抬起头来,“你一方面得告诉各个节目你很好用,另一方面要让观众不至于看到你就关视频,仅此而已。”   听上去有些伤人,仿佛说他没特点似的。   “陆于则的公司就很聪明,”Yuki的话头起了便收不住,“他既向各种导演出售自己的演技,又向观众贩卖他的美貌和与他坠入爱河的可能性,还能用好感度彰显商业价值,他不挣钱谁挣钱,”她似乎对此非常赞赏,“可能有些人天生就容易被人喜欢,他能撑起来这么多需要也挺不容易。”   长篇大论的陆于则路线分析显然将叶形作为拉踩对象,被对比的人不免有些尴尬。   “你对陆于则怎么这么了解?”他生硬地问道,“你喜欢他?”   Yuki哼了一声,“这么点内容不了解那我也别当经纪人了,”她视线重新投向叶形的下月行程栏目,“还喜欢他呢,我不讨厌就不错了。”   答案出人意料,叶形以为她顶多无感,没想到居然得到这样的回复,“为什么?”   Yuki食指点在笔墨不多的纸面上,“没什么,”她轻描淡写地捋了下头发,“他代言过P2P。”   叶形愣了一下。   他脑海中迅速搜索,近乎于条件反射,突然意识到此前针对人形立牌的那股持续既视感从何而来。   “我想起来了!”   声音太响,Yuki被他吓一跳。   “想起来他代言过P2P?”   叶形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摇了摇头。对广告图的似曾相识并非déjà vu,而是真实的客观存在。餐巾纸的商业宣传照早于一年前就在街上铺天盖地地投放过,不同的是,十二个月前的陆于则手中捏的是个手机,屏幕上展示着一款P2P理财APP的界面。   “陆于则不是代言了个餐巾纸吗,611到处都是他,”叶形调低音量,简略解释他的一惊一乍,“我总觉得眼熟,刚想起来那个立牌照片,用的是他以前代言P2P的图。”   Yuki了然,“也正常,”她见怪不怪,“这种代言素材,前后两个公司的PR都不介意,应该就没什么。”   记载叶形通告的日程表已经摊开很长时间了,只是他们的对话主题一直围绕着另外一家公司的无关艺人,忽略了真正的主角。   “总觉得不管在哪里都有陆于则,”叶形看向他下个月的既定工作,“我坐车来的时候还听见广播里在放他的歌——那本要在GU播的剧的主题曲。”   其实是印象曲,他记岔了。   “你可能对他有点意识过剩,”Yuki不以为意,“陆于则以前存在感就很强啊,只是你跟他录了一次节目,开始在意起来了。”   叶形皱眉,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没有在意他。”   “噢,”她似笑非笑,满不在乎地,“就像我不在意我前男友。”   叶形被空气噎了一下。   “其实很像啊,你不用回避,”她甩甩手腕,“我和我前男友在一起倒没感觉,但分了手才发现,啊,这个衣服是我们一起买的,那个牙刷是他送的,他原来在我生活里留下了那么多痕迹,” 有点像台词,Yuki大概根本不在意这些, “最可笑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有一天我洗衣服,从兜里掏出来一张我请他吃河底捞的发票。”   这段话和陆于则的关系性有待考察,叶形思考了很久,最后谨慎地评论道:“Yuki姐你也会被男人骗喔?”   对方用文件拍了一下他的头。   因为那是他下个月的日程,所以毫无杀伤力。他顺手接过看了,按日期排列的表格,方框框里有几个“待定”,意味着他是哪个艺人的备用选项。   “这些待定里能成立几个呢,”叶形祈求节目原定A角不能前往,好让他作为plan B得以上位,“最好都能让我上。”   “真加进来的话我会再联系你。”Yuki说。   她笑着望向叶形,一点都不严格,反而很温柔。有敲门声响起,他们一同望向外面,一个局促的男生正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你待得太久啦,”Yuki对叶形说,透过玻璃门朝外面的孩子招招手,“还有好多小朋友要来点个卯。”   把自家艺人称为“小朋友”总有种过家家的错觉,叶形看了眼时间,快到十一点半,他们居然聊了这么久无关话题。   他得知了工作安排,听了经纪人对陆于则和他本人的路线分析,并认真地与Yuki进行讨论,如果说这些也都是工作的组成部分的话,未免有扩大解释之嫌。后进来的男生站在Yuki桌子前,正是刚才叶形立着的位置,这位“小朋友”将经历的不知道会不会和他一样。   叶形和两个人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虎头蛇尾地。   他迅速而熟稔地原路返回,经过装饰着塑料花的发财树、布满阳光的门厅,最后进入充斥劣质皮革气味的电梯。   他忽然想起他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   装在保鲜袋里的鸡蛋已经凉透了,他的体质真是强得惊人,空腹这么久居然毫无低血糖之不良反应,精神得宛如怪物。   他没准会适合那些需要高强度加班的工种。   他出了写字楼大门,在随处可见的611门口再次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蓝白配色。   便利店的便利之处可见一斑,力求名副其实,陆于则的宣传图清爽到几乎散发着薄荷气息,感应门大概发现了他的行踪,缓缓开启,叶形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然后鬼使神差地,站在纸品类货架前。   一定是Yuki的那段谬论作祟,他真的开始在意起来。   叶形对着特定产品端详了半天,8包手帕纸横向一字排开,每包都印有代言人美照。叶形认为这么一串陆于则的大头连在一起确实挺精神污染,正常人买回去可能会尴尬,更别提价格并不多么优惠,买回去颇有冤大头的意思。   不过……他真的需要小包餐巾纸以防不备之需。   这是真的,绝不是他想拥有迷你化陆于则.jpg或者想支持这位比他红得多的演员商务。   叶形环顾四周,高度戒备,确定没人看他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货架上拿起那条24包连条装的纸巾,并用另一包空白抽纸,盖在陆于则帅得惨绝人寰的脸上。 第6章 策划会议   惠良真的叫了叶形去参加策划会议。   “打工偶像”这个主题从提出到拍板只用了一周不到,叶形进会议室的时候看到了一面巨大的白板,上面至少写了二十个人名。   他不是第一次来GUtv的会议室,但为了参加事前协商而来是第一次。   “前偶像来了。”   副导演单手撑在椅背上侧身看他,叶形背着包,朝唯一的空椅子走过去。   “我以为开会都在上午,”他坐定,惠良把水递给他,瓶身印着平台赞助商巨大的logo,“还是说策划会议大多在下午四点开。”   导播单手撑着脸颊,打了个哈欠,“上午开会的都是大项目,会议室都占满了,哪轮得到我们。”   “下午空一点,比较好申请。”编剧朝他笑了笑,正飞快地转他手里的那支电容笔。   导演助理是个戴着渔夫帽的小姑娘,在一堆男人里格外显眼。她站在白板旁边,一只手里夹着三种不同颜色的白板笔,“我们已经讨论了一些,”她友好地笑着,朝着那一连串名字比划了一下,“叶老师看看定谁比较合适?”   叶形这才仔细看向那些人名。   在他来之前,这些幕后人员对人选便有了倾向性,部分名字被标了下划线或者五角星,导演坐在惠良再旁边一个位置,叶形离他有点远。   有的人他认识,甚至与他有些渊源,但更多的认知度止步于“知道有这个名字”,有几个他没听说过。   客观情况就是这样,不管哪个行业都不缺人。   “你们怎么想?”叶形问道,他不是《STAGE》的真正拥有者,话语权有限,听听其他人的前置要求总不会让他跑偏太远。   “我是认为,不能请太红的,”导演率先说,“愿意冒险的人都不会过得太安稳,有点人气的偶像上了节目也只会求稳,言之无物。”   “确实,内幕类的主题要是什么都不敢讲才是笑话,”编剧赞成,“我们也很难写剧本。”   “我倾向于找剧场偶像。”惠良指了指白板角落,那里有一个没有任何着重标记的名字。   “你确定剧场偶像的粉丝和网络综艺观看者的群体重合吗?”导演摇头,笔尖无意识地在纸面上涂画着什么,“我们试过了,剧场艺人上网综多少有点水土不服。”   惠良并不同意,“自以为是,”他摇着头,与身旁的男人对视,“你还带着做电视综艺的傲慢,现在早就不是电视业独大的时代了,不是只要抓住核心收视群体就高枕无忧——你做的是网综,免费平台上的任何内容都会有受众,和水土不服无关。”   编导似乎站在一个微妙的立场,他插话道:“是,内容为王,”他是联结录制和播出效果的桥梁之一,其意见代表着某种骑墙派的论调,“可我们也要考虑到……数字。”   他像是在暗示什么,叶形在那个瞬间鼓起勇气,尝试发表意见。   “我觉得……不要在意剧场偶像和综艺节目的界限,”他和惠良对视一眼,“上期不是请了陆于则吗?他的粉丝和《STAGE》观众的重合度绝对不怎么高。”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空气静止了一秒。   “陆于则?”导演反问道,继而冷笑一声,“他哪怕上深夜购物节目都有人看。”   言下之意明确,打工偶像能请来的出演者不可能自带有效流量,与陆于则无法对比。   “上期录制确实怪怪的,”副导演说,“怎么请了他。”   “我都不知道陆于则上节目干什么,”编剧向前探了探身体,“听说他连剧本都没看。”   写剧本的一般不出现在录制现场,导播立刻接话,“他整个流程都很混乱,”有人同意地点头,“要不是冬卉,叶形一个人肯定拉不回来。”   气氛居然因为这个话题活跃起来。   “要我说,叶形也还可以了,”副导演叹了口气,“当时那个情况,我以为陆于则是来砸场子的。”   “叶形有好几个地方明显慌了,”导演耸耸肩,“他太依赖剧本,一旦跳脱出框架就要乱。”   无人在意叶形就坐在旁边,他一阵尴尬和窘迫。没有人夸他,可也没有人诋毁他,交谈中出现的都是事实,他们用事实将他逼到墙角。   “我说句公道话,”惠良随意地开口,“《STAGE》常规化也才半年不到,只录了20期,这么点时间就能暗中控制节奏的年轻人其实不多。”他看了一眼叶形,但是叶形错过了。   副导演看上去认同这一点。   “说到底,还是陆于则经纪人的问题,没传达到位,” 他两手抱胸,向后靠在椅背上,“他经纪人,穿挺时髦的那个小伙子,我记得他还来现场了呢。”   编剧不知是在嗤笑还是冷哼,“我记得,内容会议的时候也来了,”他颇为不满,“要是不说,我以为他也是艺人呢。”   “心思指定没放在工作上,”副导演作出评判,“他家艺人得亏参加我们这种小节目,要是遇到那种大型的,等着上黑名单吧。”   空气中浮现出窃窃私语声,这句话引发了一阵赞同。   “星都那群人本身就不是专业娱乐行业起家,整个就不专业,”导演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在指尖把玩着,语气中多了些轻蔑,“陆于则这种举全公司资源捧出来的……人工制造产物,你能指望他对业界多了解?”   叶形感觉有点不舒服。   “其他部分我持保留意见,”导播笑着抬了抬手,“但‘举全公司资源捧出来的’,我赞同。”   编剧以相同的姿势抬手,“我也赞同。”他将面前早已息屏的平板解锁,“他的那本新剧,《Lawyer X》,”编剧戏剧化地停顿了一下,“——律政、医疗、爱情,还擦点推理边,全都是铁板元素。”   “一门心冲着砸实绩去的。”导播附和道。   “要真砸了那才好笑呢,”导演用烟盒敲了敲桌面,“好好的富二代不做,当艺人。”   对话方向有点朝着认知盲区偏离,叶形疑惑,“富二代?”   他的八卦匮乏程度让其他人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不知道?”最后还是副导演回答他,“星都实际控制人是陆于则他爸妈。”   叶形愣了一会。   “准确来说,星都实际控制人的实际控制人是陆于则他爸妈,”副导演笑着补充了一句,“当中隔了一个公司。”   “资本杠杆,”导演从烟盒里推出一根烟,夹在指尖,“娱乐行业好赚钱,谁不想来分杯羹。”   “把自家儿子推到台前可比捧个不知道什么人安全,”编剧挠挠脖子,“反正我是听说夹在当中那个公司……”   “行了,”惠良开口打断,他在整段对话中未置一词,此刻正抬起眼睛环视四周,“聊正事吧,会议室使用时间是有限的。”   打火机声音啪地响起,片刻后室内缭绕着严查气味。   话题来得快去得也快,这类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令人回味无穷的余韵,说断就断了,也不值得反复揣摩。   “叶形,‘打工偶像’,你怎么考虑?”惠良抛话,突然间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叶形愣了一下。   “我的考虑?”在这么一长串对陆于则的议论后重回正题不太容易,他停顿得有点久,“……我想一想。”   “你当过偶像,而且也是团体活动,”导演向后仰身,好越过惠良望向他,“视角肯定和我们不一样。”   他分不太清这是给他戴高帽子还是明褒实贬里褒的部分,但叶形猜其中不怀好意,无论给出的答案如何,结果都必然被评判一番。助理导演拔开手中红色白板笔的盖子,随时等着记录他的金玉良言。   他安静地判断着气氛,想了一会。   “‘打工偶像’不是来贩卖他们的苦难的,”他试着用稳定的声音说,于是那些目光变得尖锐,沉默让人难以忍受,叶形让语气软下来,“……我是指,单纯做一个日常分享的,轻松点的内容,不要那么……”   没人打断他,所以他继续讲了下去。   “比如一些打工和偶像活动兼顾的轶事,一天的日程表,从演出场地赶到打工地点的经历、没钱吃饭的时候怎么解决温饱问题……”   描述得比较细节,副导演好像来了点兴趣,“你当偶像那会儿打过工?”   叶形摇摇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   “我……前队友,”他清了清嗓子,“他偶像活动期间,一直在打工。”   尼古丁和焦油的颗粒在房间内弥散开去,惠良反手指着白板。   “他在那些名字里吗?”   叶形哽了一下,“……在,”他看着第一行第一个名字,前面被画了一个五角星,“常人乐。”   会议桌边零散地发出了一些声音。   “我有印象,”副导演一脸思索般,“也是星都的?”   事实确实如此,叶形说了“是”。   “常人乐现在算是演员,不是偶像了,”导演助理适时地插话,“刚才我们讨论过,如果请非现役偶像的话……”   “这倒不要紧,”导演将烟蒂离开嘴唇,白烟缭绕遮盖住他的脸,“实在不行让他当上岸guest,坐MC旁边。”   似乎带有些许不以为意,仿佛看不起谁一样。   但叶形什么都没说,其他人也什么都没说。   “叶形,我记得你之前讲,嘉宾最好能从偏激的角度插入个人见解,”惠良面向叶形,“还要能流畅表达。”   导演在装了咖啡的一次性纸杯里灭掉烟头,“那为录制开个甄选?”   “或者,直接给各个公司发offer,”叶形在对方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回应,“不管是大公司的偶像部门,还是偶像制作运营组织,手下一定有很多合适人选。”   “我们的节目还没有大到有资格给经济公司发offer。”   “那就只对小规模的公司发,”叶形继续道,“比如剧场偶像,”他瞥了一眼惠良,“他们的谈话能力应该比反应系艺人要强。”   “可是你忽略了一点,”编剧否定他,“剧场偶像——包括剧场艺人、谐星,他们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展开话题很慢,”他好导演的观点相同,“因为剧场是可以让人慢悠悠谈话的地方,而电视节目、网络综艺的节奏更快,观众来不及等他们铺垫、陈述、渐入佳境。”   “观众喜欢有爆发力、妙语连珠的艺人。”副导演补充。   “有梗才能出风头,”编剧点头,无奈地抿嘴,“不过话说回来,不想出风头谁当艺人。”   “那……需要发邮件问问各个公司吗?”导演助理道,她可能发觉今天的会议开不出什么结果,“我好早做准备。”   “公司愿意给我们这种低预算节目的人,肯定是没什么人气的半外行,”导演持悲观态度,“或者是刚当偶像玩票的小姑娘小伙子,万一节目上出了什么岔子……”   “提词器、临时看板,都是方便规避问题的手段,”惠良声音平静,甚至算得上柔和,内容却像是在拍板,“实在不行还有剪辑兜着。”   剪辑组的人不参加事前碰头会,所以与他们有直接联系的导播姑且配合地笑了一下。   “那直接跟几个公司对接吧,”惠良作下记录,导演助理立刻颔首,叶形意识到他的意见已被采纳,“时间不早了,一起吃个饭?”   这句话宛如散会公告,触发了被动技能般,所有人几乎一同开始收拾东西。惠良既然这么说了,那么晚饭大概率是制作人请客,叶形看了眼表,时间已经逼近七点。   “我就不了,”他露出为难的表情,指指自己,“饮食管制。”   惠良看着他,最后笑了笑。   “当艺人也就这点比不过我们了。”编剧收起他的平板,收进包里,叶形配合地咧了咧嘴,跟着大部队起身,无人在意他的预期缺席。   他把衣服领子立起来。   要去吃饭的人去往另外的方向,叶形与他们告了别,单独走向正门位置的电梯。   声音便逐渐隔得越来越远。   他缓缓地沉下双肩。   下行电梯照旧要等很久,不知何处传来一股泡面的香气,这类美妙的食品他戒了很久。他呼吸,就像是懦弱的烟瘾者,依靠从别人肺里呼出的二手烟缓解渴望。   电梯到达,他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叶形尽责地按着开门键,发现是刚才一起开会的导演助理。   “谢谢。”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背着一个比她上半身还要大的双肩包,微微弯下腰。   “没事。”叶形微笑一下。   他们沉默着站在电梯轿厢里。   不太熟悉的人共处同一小空间总有种尴尬的气氛,奇怪的是,他莫名想到了陆于则。上次录制结束后的独处,狭小的轿厢之中,有种让人慌乱的空气。   不过,好像不太尴尬。   楼层到达的声音与那时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现在心如止水。   叶形向女生点了点头,径直走出大楼。   要是所有事情都像剧本流程一样简单就好了。他想。把重点划出来,揣摩其中意图,照本宣科。   不用揣测别人的内心,谁究竟在想什么,担心过界。   他走出大楼,加入室外环境。   天空漆黑一片,喧闹的霓虹从半空倾泻而下,灯光照亮路面。叶形顺着人潮方向走,他却觉得自己不是其中的一份子。   周遭那些嗡嗡的交谈声漂浮着,并不真切。好像那些画面只是他世界里的无关背景,由绿幕抠图合成。他走在路灯下,就像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中央。   他需要这些。   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是如此漠不关心,漠不关心于他的存在,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获得成千上万的关注,然后从镜头外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很多很多,多到不必要的爱。   叶形双手插在口袋里,几乎要微笑起来。他步履不停,想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被现实里的孤独淹没。 第7章 偶遇   如果提前告诉叶形,在某时某地某标志物旁边可以遇见陆于则的话,他绝对会花至少三分钟思考要不要避开。   从GUtv的大楼离开,他绕开人群,步入建筑群的深处。   文化产业园的价值在于以流水线形式将文娱产品接续不断地生产出来,所以制作公司和网络平台便形成了产业聚集。水泥森林围绕出一块不小的空地,隔出一片区域,宛如产业园的中庭。   这里原来是某座古建筑的旧址,常青树影环绕,人烟稀少。因为一些原因,古建筑已被拆除,只留下了一块省级保护的石碑, 还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   季节不佳,银杏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这里在秋天也算是个网红打卡处,彼时花坛和行道上都铺满了鲜黄的落叶,光是坐坐就很足够。   叶形远远地看着苍老而茁壮的树,枝干需要五六个人合抱,风吹过的时候,枯枝发出干瘦的噪音。   他没有走近,而是站在某幢大楼背阴面,靠墙有台自动贩卖机,选择键亮着,像是五彩斑斓的灯带。   银杏树下坐着一个人。   空气安静,夏秋季节人更多,那时候的树荫比起观赏性,功能性更多些,至少能遮挡烈日。不像现在,既是冬天,也无日光,楼内加班的光线从窗户里透出,外面几乎毫无人声。   而在叶形面前,离他约十米不到的位置,石砖砌成的花坛边缘,陆于则正坐在那里。   唯一一盏孤零零的、非常有设计感的灯亮在很远的地方,微弱地向他的方向波动,形成奇妙昏暗的氛围。   叶形看着前方,不知道如何形容他的心情。   陆于则的存在根本说不通,已经超出了心理学认知范畴。Yuki说,叶形突然发现生活里充斥着陆于则的影子,是因为他开始在意这位在录制中给他吃瘪的男演员,叶形不以为然,如果光靠“在意”一个人就能让他出现的话,叶形愿意天天在意500克金条。   他们所在的城市这么大,有几千万人,没有事先约好便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点的概率有多小。   叶形咬住下唇,他仿佛听见某种窃窃私语,伴随着命运的风声呼啸而过。   这根本不值得小题大做。叶形想。或许陆于则刚结束某个平台的节目录制。他该坦然地走上去,说你好啊,陆老师,你也在晚上找个安静的地方……   坐着?   叶形立刻升腾起一阵恶寒,他转身,决定迅速(而小心地)离开这里。   事与愿违和时运不利同源,他迈开脚步的瞬间,不知是肌肉问题还是头脑错位,让他的左膝,重重撞上靠在后墙处的红色贩卖机。   继而便是“嘭”的一声,剧烈地,打破周遭的宁静。   “——!”   叶形倒抽一口凉气,疼痛有几毫秒的时差,此刻正让他的半月板发出毛骨悚然的响动,几乎将骨骼砸裂,他条件反射地发出吃痛的哀鸣,几近呜咽地咒骂出声。   接着,他浑身僵硬。   有一些不属于他的响动,那甚至不是物质意义上的声音,更类似于第六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挣扎着,如同裂开的酸痛给了他晕头转向的错觉,叶形扶着让他如此狼狈的罪魁祸首站了起来。   他转身,远远地,看见陆于则正注视着他。   “叶形,”他担忧地说,“……你没事吧?”   那声音比苦夏的熏风还要温柔。   所以这就是现状,巨大的银杏树坛边缘,离地四十公分,叶形坐在陆于则身边。   借口再简单不过了,我体质可好了没啥大事我只是刚好买个喝的没想到这个硬件生锈的自助贩卖机如此老化吞我的私人财产简直是难以置信……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陆于则并不在乎他在说什么,他只是在听。等到叶形一阵欲盖弥彰的输出完成后,他没有对这番长篇大论发表任何个人评价。   他用目光确认叶形的膝盖,好像要判断他裤子布料下的受伤情况,最后他安静地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   伴随着慢而长的呼吸起伏,枯树枝时不时地就掉在他们身后,借口变得毫无意义。   “……我也没想到。”叶形轻轻地说。   陆于则正在看他。   有那么一会儿,叶形差点产生了良好的幻觉。他拧开塑料瓶盖,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让冰冷的液体流经他的五脏六腑,顺着他的胸腔,最后流到胃里。   “我刚开完策划会议,”叶形说,“《STAGE》的。”   陆于则微微颔首以示明了,“主持也需要参与策划吗?”   他没有说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话题俨然将围绕着叶形展开,但叶形不希望这样,职业病使然也未可知,他总想在展开谈话的时候面面俱到。   他随意地摇了摇头,“只有这期。”   陆于则理解了。他望向一侧,叶形不在的那一侧,没准在等他的助理或者经纪人或者司机来接。挺不合逻辑,毕竟艺人录制节目完成后都是直接走地下停车场回去,而非像陆于则现在这样,不带任何伪装手段,大喇喇地坐外面,怎么看都不太安全。   但叶形没有谈论这个。   他握着临时买的瓶装水,隐约听见产业园之外的车流声,他缓缓抬起头,树梢是一道道嶙峋的影子。   “上次录制,有没有给你添麻烦?”陆于则突然说。   叶形没来由地惊了一下,陆于则说的是“你”,不是“你们”,也不是“贵节目”。   “……也没有,”他迟疑一秒,“不过,不熟悉剧本的话,确实会给推进流程造成一定困难……”   他小心地跳过陆于则对于偶像团体的非议,用词谨慎,宛如水字数的论文边角,再言简意赅一点都会导致查重率飚高。   陆于则表情真诚,他向叶形那一侧偏了偏身体。   “抱歉,”他说,“我第一次参加谈话类的节目,以为只需要主持人抛话题给我就行。”   解释听起来挺合理,叶形立刻原谅了他——他早就原谅了他,那次电梯里的对话表明了一些东西。   “也没什么……”叶形挠挠头,手放下来的时候蹭到了陆于则的胳膊,“最后结果也不算坏,我猜。”他晃了晃上半身,“你参演的那期《STAGE》应该是这个礼拜五上线,正好在《Lawyer X》前一天,你可以确认一下?”   陆于则点头,“你会看吗?”   叶形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STAGE》?”   陆于则微笑,“《Lawyer X》。”   叶形眨了眨眼睛,在短暂的等待中揣摩措辞,“可能?”   他心虚了,苍天明鉴,他从没看过陆于则的剧。   似乎看出他的犹疑,陆于则问:“那《STAGE》呢,”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要确认什么,“我当嘉宾的那期,你会看吗?”   这个问题更简单些,叶形先是瞥了一眼陆于则,虽然后者的问句里包含了一些远超过“简单”的东西,无法明确表示出来。   “我从来不看我出镜的节目,”叶形回答,未等对方问及原因便继续说,“看自己出现在屏幕上是件很奇怪的事——就好像,和生活中的自己割裂开来。”   在看一个无关者的表演。   “噢。”陆于则这么说,先是望着他,然后两手撑在花坛边缘上。   他们很久没说话,久到叶形怀疑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但过了一会,陆于则忽然开口了。   “我看过你的……”他莫名其妙顿了一下,“……你的节目。”   叶形盯向地面,看着自己鞋尖小小的灰尘污渍,看着脚下一块松动的鹅卵石,等另一个人说话。   陆于则仔细斟酌用词般,继续道:“有一期外景,让你们随机抽一个字,然后要吃到尽可能多的带这个字的食物。”   听上去是特殊企划,而非棚内拍摄,叶形想了想,记忆中细节重现,他模糊想起那期参演人数不少,作为MC同时兼顾众多嘉宾并不容易,虽然大部分都是通告艺人,但他还是想让每个出演者都能有镜头。   “我抽到的是什么字?”叶形半是疑问半是回忆,陆于则的笑声传来。   “好像是‘壳’。”   于是叶形想起来了。   “啊,对,”他单手扶额,“‘壳’,这个字真的会出现在食物里吗?”他半是抱怨半是好笑地说,“除了蟹壳黄我想不到别的食物。”   “最后你们说所有甲壳类动物都能算数。”   “是。”叶形也笑出声,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但是那期的效果确实不错,插科打诨式的装傻配上冬卉的抱怨,探店散步类节目基础盘总不会特别差。   “你真的喜欢吃蟹壳黄吗?”陆于则问,出于显而易见的善意,“你在节目里说一个人可以吃十二个。”   按世界范围来看,各类文化都把能吃当作一种优点,叶形神秘地弯起嘴角,“喜欢,”他说,“我高中巅峰时期千真万确能吃十二个。”   空气因这段对话变得舒活松弛,陆于则饶有兴趣地歪头,“那现在呢?”   这似乎戳中叶形的痛处,他停了几秒,掌心相对,手指交握在一起,“现在不能了,”他叹了口气,“高糖高热量——它里面是纯糖馅的,容易发胖。我已经快要十年没碰了。”   陆于则没有立刻回应,好半天才说:“你公司管得很严。”   叶形耸耸肩。   “其实偶尔吃吃也不要紧。”陆于则这么说。   叶形转头望向坐在他身边的人,他们的肩膀这一刻轻轻碰在一起,柔软而有厚度的织物受压力挤兑而凹陷下去,他这才意识到他们挨得有多近。   他也许应该不着声色地退开些许。   “那我等你当老板的那一天,”叶形说,“到时候去你手下当艺人,你不许控制我的饮食。”   这多少有些大胆,言外之意明显,说到底不过是个玩笑。他莫名回想起几个小时前,会议室里对于陆于则家庭的八卦。   叶形想,如果陆于则真的是富二代的话……是否得以推断,他迟早是星都之旅的老板。   过于发散思维,陆于则在他旁边说:“可以啊。”   接近于呢喃,如果是在夏天,最轻微的蝉鸣和树叶响动都足以掩盖,但现在是冬夜,没有风,所以叶形听见了。   “我其实一直很喜欢你的风格。”陆于则这么说。   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一阵。   这种褒奖之词叶形还没习惯接受,叶形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感觉到鸡皮疙瘩正沿着他的肩胛骨向两段蔓延。   “一直”两个字用得实在是妙,指哪段时间?自几几年几月几日起,又至何年何月何日止,如此宽泛地用副词彰显时间之久远,快要让他脸颊发烫。   “……风格还不至于,”叶形避免与陆于则视线接触,执着地望着斜前方的一块缺角青石板砖,“我真正接触综艺也才一年不到。”   陆于则轻轻皱眉,似乎要反驳叶形的不必要自谦,“我想要出演《STAGE》,正是因为这种……氛围,”他拍拍叶形的背,后者条件反射地挺起上半身,“不会去刻意迎合业界或者观众。”   听起来很帅气。   “那你可能会更喜欢《STAGE》的制作人,”叶形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那么怪,“他姓惠,你们哪天可以聊聊。”   陆于则想了想,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有机会吧。”   他这么回答。   冬日空气干燥,给了叶形脸颊开裂的错觉,他又喝了口茶。   过了一会儿,陆于则在他身边问:“我能要你的联系方式吗?”   他的发问很矜持,全然不像“你们偶像团体内部不经常勾心斗角吗”这种问题。他们的肩膀挨着,靠得很近,叶形几乎能看见陆于则说话时泛起的白色雾气,逐渐散开,在朦胧的月色里如同一团面纱。   陆于则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叶形想。   用个人喜好来评价别人总有冒犯之嫌,但实话说,陆于则的这种奇怪……也完完全全击中他的好球带。   一定是乌龙茶配料表里有什么可疑的添加剂成分,他有点飘飘然。   “行啊。”叶形拿出私人手机,“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听起来像是含着笑意。 第8章 打工偶像(1)   准确地说,陆于则做嘉宾的那期《STAGE》的点击量,是在叶形的眼皮子底下升上去的。   虽然他在陆于则面前大言不惭地表示不看自己上镜的节目,但事实上,他一待节目上线便跳着看了几个节点,包括陆于则在对话中显得过分激进的部分,后期居然一点没漏地全部塞入正片。   叶形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他当天晚些时候再次确认时,发现点击量比此前任何一期都要高,并轻松跃居当日实时观众数的top5。   仅针对《STAGE》来说,可谓数据惊人。   等到他坐在GUtv大楼的MC休息室时,这个数字达到了更为离谱的程度。   这似乎很值得吹嘘一番,不发一篇稿子简直就是对这份流量的浪费。冬卉正在看手机,表情颇为玩味。   “陆于则称‘圈内无好友’,”她话音带笑,“挺聪明啊,话题度不就来了吗。”   叶形也不明白一句“我不想和同事做朋友”怎么就值得被大张旗鼓地当作网络谈资,冬卉精挑细选了几条评论读出来。   “‘陆于则和娱乐圈那些人不一样’,”她以一名留言者的身份念道,“‘人家正儿八经的富二代,不会为了钱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肯定瞧不上那些所谓的圈内人啊’。”   叶形撇撇嘴。   “然后下面有人说,‘陆于则脑子有病吧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可以这么拆台’。”   那串全部为第一声的“哈”让叶形升起一阵恶寒,给冬卉弄头发的小姑娘应该是真的被逗笑了,她强忍嘴角上翘的表情略显吃力。   “‘有人感觉MC有点害怕的样子吗?’”冬卉继续读,每个字都念得清晰明了,不愧是前·卫视主持人,字正腔圆到诡异,她从屏幕前抬头,借着镜子望向叶形,“是说你怕陆于则?”   被问的家伙哼了一声,同时感觉裤子口袋里传来震动,“怎么可能,”他嗤之以鼻,“我的主场我怕他?”   “也是,”冬卉笑盈盈地说,又低下头去,指尖不断滑动,“评论好多,都翻不到底。”   叶形也掏出手机,查看是谁给他的私人号码发消息,顺口回复冬卉道:“哪儿的稿子呀?”   “定向要闻娱乐版,”她轻快地回答,“定娱。”   叶形苦笑一声。   他对定娱没有意见,对冬卉更没有,这只是他查看消息后的反应。   来自陆于则。   定势思维让他以为是与上期播放量有关的内容,比如贺电之类的,《STAGE》取得这样的成绩真是可喜可贺,毕竟他现实中正在聊着陆于则的表现。   但事实并非如此。   冬卉停止念评论,她和化妆的女孩子聊着什么,气氛很好。距《STAGE》录制还有三刻钟,本期主题是打工偶像。   陆于则的消息与此有关。   一般情况下,参演嘉宾和主持在录制前见面的机会非常多,在录影棚旁边的走廊上有极大概率相遇,所以双方见面并不太难。除非大型节目,或者超级大牌的MC存在,不然很少有嘉宾会特地问候主持。   同理,如果有年轻艺人参加节目,除非主持极有权威,也很少会有同公司前辈向有私交的MC联系,希望其多多照顾。   但陆于则偏偏就这么做了。   叶形皱着眉看着那条简讯。   陆于则给叶形发了条打招呼的信息。   大意就是,今天出演嘉宾中有一名星都旗下的演员,名叫常人乐,陆于则作为前辈,向MC叶形知会一声,以示尊重云云。   他啧了一声。   叶形不清楚陆于则是否知道他和常人乐之间的渊源——B-plus已解散的偶像团体semistar,叶形和常人乐都是成员之一。   身份微妙,而他们现在分属两个不同公司。   叶形多少有些烦躁。   但是他回复:好的。   他开始怀疑把私人号码给陆于则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叶形翻来覆去想了半天。陆于则在节目上说,他不喜欢和娱乐行业的人做朋友,但叶形也是娱乐行业的,陆于则偏偏问他要了联系方式。   这算不算“交朋友”的定义。   如果答案肯定,那么,陆于则说了谎,他根本不不介意找“圈内人”当朋友,镜头前所言都只是人物设定的组成部分。   要真是这样,那未免也太虚伪了。   他熄灭手机,听见冬卉的声音。   “今天录制结束去不去吃饭,”她妆造完成,伏在椅背上问,“叫上惠良,还有其他人一起,我请客。”   叶形粗略算了算人数,感觉这是一大笔钱。   他手上的设备又震了一下,屏幕亮起,消息径直出现在屏保下方。   陆于则说,录制顺利。   叶形愣了一下。   “你去不去?”冬卉走了过来,坐到叶形旁边的椅子上,从头到尾每个细节都完美。   “……去吧。”他迟疑了片刻,节目组化妆师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给他上妆,叶形点头,防窥膜从侧面角度看是一块黑屏,他在镜子前坐定,没有回复。   陆于则知道他即将录制。   叶形不至于揣测对方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陆于则通过常人乐的通告获知这场录制的开始时间。   不知为何,这让叶形的心脏下沉。   宛如莫名袭来的恐惧和紧张,毫无缘由。   男艺人的化妆流程更草率些,步骤较少,他坐在镜子前只五分钟便已完成大半,身后忽然传来敲门声。   冬卉疑惑地扬起眉毛,“进来。”她说道,声音抬高。   叶形通过镜子看向声音传来处,小小的缝隙打开,有个女生小心地探身,叶形发现她是给他和惠良上酒的那个女孩。   她腼腆地微笑着,努力停留在最佳表情上,接着深吸一口气。   “二位老师下午好,”她十分紧张,不过仍保持着偶像充满精神的状态,捏着门边的指关节泛白,“我是黛色推理的成员Liz,二位老师可以直接叫我栗子,稍后的录制如果有什么不成熟的地方,请二位多多包涵。”   流畅无比,可爱和活泼兼而有之,语速稍快,显得像是背稿子,似乎已经提前练过好几次。   “噢,你好,”冬卉等她说完,朝她微笑,门外的女孩略一退缩,冬卉便招招手,“进来呀,打完招呼就走吗?”   她当然不可能打完招呼就走,小姑娘回头望了一眼,门后有人影一闪而过,大概率是她的经纪人。栗子把那道缝隙开到得以容纳她短裙裙摆进入的最小限度,轻轻将门阖在身后。   “这是你们的队服吗?”冬卉将目光集中在她的裙摆,饶有兴趣地说,得到了一个害羞的微笑作为回应。   “……算是吧,”她抚平蓬起来的花边,叶形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拎着一个纸带,“这是新的演出服,专门为了新单曲设计的,”对不红的剧场偶像而言,服装设计理念本质上是个伪命题,“那个,我们的新单曲前天刚刚发售——我带了实体碟,不介意的话,请各位听听看。”   她举起那个纸带,适时地。   叶形太清楚她的表现了,化妆师结束了她的工作,一起看向房间中心的女孩。活力、可爱、闪闪发光,掩盖住一切负面情绪。   纸袋外侧印着的估计是栗子公司的logo,叶形有点眼熟。这样的公司还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子也不计其数。   她从袋中拿出的盒子数量大于二,显然被赠与对象不止MC两名。她挨个将单曲碟递给在场的每个人,双手奉上,叶形接过,化妆师也同样。   礼貌,带着讨人喜欢的谦逊。   叶形再熟悉不过了。   他拿着那个塑料盒子,仔细端详,封面上五个女孩子错落地、或站或坐在立方体块上,望着镜头露出再idol不过的笑容,既视感接踵而至。   “谢谢,”他听见冬卉说,“我会听的。”   她说会听那就一定是会听,毋庸置疑。   栗子羞涩地点头,继而小心翼翼地说:“方便的话,也请让阎老师听一下。”   她脸颊泛红,或许为这显而易见的拉关系感到不好意思,其所指代的“阎老师”是谁,又为什么要让以冬卉为中介,叶形突然就理解了。   他靠在椅背上,盯着专辑封面中心,栗子笑着的脸。   阎瀚,B-plus的创始人、冬卉的丈夫、原艺人、现live策划人……title继续说下去还有,哪怕他不是什么顶级从业者,对于一个普通的小艺人而言,他以其中一个身份提供的工作总不至于太坏。   “我尽量。”冬卉这么说。   让艺人自荐倒不是什么问题,叶形有个前队友还给某著名摄影师送过个人写真,谁都想万一自己就是那颗未经雕琢的原石,只需要伯乐青睐,便能身名俱泰。   就像栗子这样,把单曲送给娱乐公司的老板听——其中也许有她经纪公司从中授意——她想要的其实不会很多。   所以她没必要羞愧。   仅此而已。   栗子真正想要做的事已经完成,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她的结束语也经过细致的排练,灵巧地向每个人道了别,接着一直退到门口,微微鞠躬,角度恰到好处,有种舶来品的错觉。   叶形作出那种老前辈的表情,纵使他已经不做偶像快要两年。   脚步声消失在门背后,那张单曲碟还被他捏在手里,叶形估计他不会去听。   “她很可爱。”冬卉这么说,仔细阅读着碟片盒自背面的内容。   叶形看着自己的衣服,服装师总让MC的衣服搭配出现,他配合着冬卉的知性形象,系着格子领带。格子元素好像总和偶像搭配在一起,他觉得很土,所以不喜欢。   他也过了可以用“可爱”称呼的时代。   “偶像都很可爱。”他这么回答道。   休息室的门再次被敲响,这次是导演助理,探出一个脑袋,提醒他们录制将在十分钟后开始。   冬卉应声,目光扫视叶形,他们继续坐了会,聊了两句,然后起身。   “走吧。” 第9章 打工偶像(2)   去往摄影棚还有一段距离,staff走在最前面,带领他们穿过一座座铁质架子支撑着的巨大布景。不同节目同时录制并不罕见,他们正经过大楼中的随机一处,寻常至极。   “一会想去吃什么?”冬卉半侧着回头,叶形跟在她身后半步。   “这个问题留给惠哥,”他尽量避免表现出偏好,“我选择恐惧。”   冬卉用微笑当作回答,道具组的人顺手开了门,他们点头致意。对幕后人员礼貌是维持工作量的必要条件,因为说不定哪天AD就升级成D或者GP,掌握宝贵的演出资源。   据说某相当狂傲的天才歌手曾对导演助理非常不屑,不管在哪个现场都施以恶言,后来这些不起眼的底层工作者慢慢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物,纷纷向其关上手中节目的大门,致使这位歌手几乎就没有综艺宣传的通告。   这类传说往往言过其实,叶形对此将信将疑。高人气嘉宾参演的节目,大多持续维持着超高回报率,自带赞助的也大有人在,制作组总不会和收益过不去。   幕后人员的职业寿命往往比艺人更长,晋升通道明确,能够达到总导演和总制作水平的人,一定见证过不少巨星陨落,等到自己功成名就时,没准那些颐指气使之人早已跌入谷底。   更何况真正依靠才华吃饭的人都有特权,给综艺组摆臭脸根本不算什么,人家的工作方向并不在此。   所以唯一需要对各方面都足够友善的人只有叶形这种,没有演技和创作水平的从业人士,靠好感度活着。   前方灯光大亮。   他们走入摄影棚。   三名嘉宾已经就位,流程彩排过程简单,提前二十分钟便能走完。两套沙发呈120°角摆放,两名女生低声交谈着,叶形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坐在交点位置的……男生。   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   说是男生并不太确切,因为那是他的前队友,与他同龄。或许这就是娃娃脸的优势,哪怕来到二十岁后半都能看起来足够青涩。   常人乐。   他胸口别着一个“Semistar”的小牌子,下方则是姓名,示意他曾经以“Semistar”这个偶像团体的名义活动。组合名其实原本更花里胡哨,应当写作(或者画作)“3EM!ST△R”,叶形不会忘记,因为他也曾是其中一员。   这是由阎瀚建立起B-plus这家年轻企业后,担当制作人操刀的第一个组合,不过只维持了三年半便草草解散。公司对外宣称是运营理念问题,但谁都清楚,包括那些在半年内就跑得无影无踪的粉丝们也心知肚明,分崩离析的本质原因就是火不起来。   “八分钟!”   还是那个中气十足的导演助理,叶形跟着冬卉走到画面正中,调试麦的音量。   “嗨。”   常人乐向他打招呼,弯起眼睛的样子与几年前一样,有点像偶像剧里会追着女主喊姐姐的年轻男孩,天真甜美,叶形也朝他挥挥手。   “嗨。”   五年前,他们刚成为队友,谁都不清楚出道后会面对什么,更不会预料到这个团体将维持多久。最初几个月,叶形相信,每个人对未来的道路一定充满信心。   而现在,曾经冠以相同title的人处于不同公司,不同立场。   他们呼吸着同一空间的空气,搜肠刮肚地想要找两句话说,常人乐先开口。   “你和尹朋池还有联系吗?”   叶形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没想好怎么回答,只能浮于表面地笑笑。   “不怎么联系。”他率先装配好领麦坐下,谈及这个比他们都要红得多的前队友,无法展现出合理情绪。   “他去年第一次上剧,我私下里给他发了祝福,”常人乐耸耸肩,“但他没回。”   叶形未置可否,上市公司老板会回复祝福他生意兴隆的平凡初中同学吗,他认为大部分情况下,答案是否定的。   冬卉整了整裙子,坐下时特地朝常人乐望了一眼,她似乎对这个笑起来十足灿烂的男孩子印象很好。常人乐艺人籍还在B-plus的时候,她就对他留有印象。   毕竟他也曾是她的同事(或者半个下属),叶形不能排除她个人审美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录制即将开始,导演助理高举其五根手指。   安静。   按照剧本要求,开始部分,嘉宾们将谈及他们刚入行时的感受。两个小姑娘倒是非常积极,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曝光机会,接话速度飞快,甚至还能精妙地打配合,互相接梗,时不时对另一方的发言产生由衷的共鸣,气氛炒得挺热闹。   与此相对,剩下的那个人便略显寂寥。   常人乐不怎么说话。   叶形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头。   如果嘉宾一共有六至七名,那么其中有一位摸鱼偷闲便不会很明显,但目前全场囫囵总共5人,常人乐的沉默便暴露无遗。   对于节目来说,并不平衡。   仅仅两个人讲话只会显得用力过猛,甚至有抢话之嫌。综艺更喜欢一击必中,命中率越高越好,娓娓道来和大段输出不适合多人企划,长时间霸占镜头,很容易被认为挤占了剩余出演者的谈话空间。   曾经有人说,综艺节目露脸得靠抢话才行,抛接梗只存在于同公司或者私交良好的友人之间,现在的录制氛围更和平,未必明里暗里杀气腾腾,但镜头量仍需要艺人主动出击。   反观当下,常人乐完全没有要插话的意思。   他的手指微动,好几次欲言又止,但均未做出成果。他自某个节点放弃了尝试,仅仅恰当地拍手、微笑,插上一句无关紧要的语气助词。   话题继续进行,两个小姑娘聊到他们日常生活安排,剧场工作和排练占据绝大部分日程,挤出打工时间都很困难。   这段谈话逐渐深入,叶形认为不该这样下去。   过了一会,他开口:   “男生的话,情况会不会和女生不一样?”他显而易见地给在场唯一的男嘉宾抛话,“我记得出道前你就开始打工了,出道后情况有改变吗?”   不算突兀,常人乐愣了一下。   冬卉及时填补了这一段空缺,声音温柔,“心情上怎么样?”   主观感受比客观叙述更容易回答,其他人都安静下来,镜头对准那张稚气未脱的男孩子式的脸,他有一瞬间的羞涩。   大家都在等待。   “……我感觉,很开心,”常人乐小声说,“也很害怕。”   声音轻轻的,收音话筒质量还行,导演没有打断。   现场反应大概让他觉得应该展开讲讲,于是他补充道:“可以说,打工多久,我就害怕了多久。”   叶形盯着他,不要留白,他相信他的等待值得。   再说多点。   更多些。   “你的打工一直持续到我们出道第二年,”叶形说。他们曾经是队友,虽然不至于私交多么深,但这些细节他都还记得,“出道两年期间,你也一直在害怕?”   引导发问,应当迅速被叫停。常人乐看着叶形,弯起嘴角,在他饱满流畅的脸颊上落下一个笑容。   “对,”他点头,“不如说,开始那几年,工作无法给我带来安全感,”他声音里带有无可奈何,“低收入让我感到害怕,所以我一直在打工。”   太过现实,仿佛要把偶像职业带来的梦境打破。场下弥漫着窃窃私语,惠良坐在镜头外,饶有兴味地望向常人乐,转动笔杆的速度比以往更快。   “只当偶像是养活不了自己的,”他视线望着MC,但在镜头里却宛如凝视着即将观看本期节目的所有观众,“如果要增收,一般就是通过打零工这种,合法、”   他停顿了一下。   “——也符合道德的手段。”   他总结道。   叶形不知为何,想到常人乐刚才问他的那句“你和尹朋池还有联系吗”。   “符合道德”四个字听上去刺耳,比“合法”更甚,仿佛带有某种隐晦的暗示。叶形连忙望向staff的区域,副导演也停住了,他没有在白板上写任何内容,不要求这一段戛然而止,也不主张MC继续深入探索。   在场不可能有人知道Semistar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刚出道那会儿,靠家里给生活费才算熬过去,”叶形抑制住想要咳嗽的冲动,他不能让这个话题展开,他做出过承诺,“啃老算是道德范畴的瑕疵吗?这么说,我的增收手段就是不符合道德的那种……”   冬卉一脸严肃,接话道:“要是我儿子毕业三五年还完全靠我养他,在我看来算违法。”她顺着话题小小岔开,并增添小补丁,“当然,特殊情况除外。”   叶形恰到好处地捂住脸,发出一声悲鸣。   小姑娘的笑声响起,伴随着常人乐紧张的摆手一道录入音画,叶形不知道有没有糊弄过去,小心地转向镜头。   “所以小朋友最好不要当偶像,”他说道,以一名前idol的身份言传身教,带有讽刺意味。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常人乐,“我们大部分都以为出道了至少就能养活自己,可现实总是很残酷。”   常人乐点头,“想象和实际大相径庭,”他思索着说,“我出道前的所有假设,都跟后来的不同,”他纠结着措辞,歪过脑袋,“当然境遇也不至于非常坏,只是……”   镜头持续对准常人乐,在这个时候,叶形没头没脑地想,他的时长应该足够了。   “好像……小猫翻过身把肚皮给你摸,”常人乐皱着眉头,试着形容理想与真实的落差。摄影师给了他一个完美的特写,他在困惑,迷茫得宛如落单的小动物,“你一伸手,放到它的肚皮上,那确实是小猫的肚子……但是,”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软绵绵的绒毛下面全都是硬邦邦的腹肌。”   空气停滞一秒。   叶形第一反应是,“这家伙在说什么”。   接着,他笑了起来,无关于打掩护或者拖节奏,他只是单纯地、自然而然地笑出声音。   他是第一个,然后观众席也传来笑声。   说实话,他不知道这到底好不好笑,也不知道正确的表现是什么。常人乐的场景模拟有点可爱,措辞有点天马行空,但都是有点,丝毫没有过激的部分。   最重要的是,很符合他的人设。   话题仍旧继续,似乎连布景都变得连贯。在接下来的部分,节奏越发顺畅。叶形看着实时画面中充斥着和谐笑容的场景,莫名有种预感。   这只是常人乐的第一步。 第10章 漏音   冬卉刚散场就走了。   她在录制的最后一次暂停间隙看了眼手机,随着阅读逐渐紧皱眉头,叶形认为她在担忧什么,焦躁中逐渐泛出一丝怒意。但她控制得很好,摄像机亮起后便毫无心不在焉的迹象。   只是在结束的瞬间,她立刻起身,边走边解开麦克,交给她遇到的第一个工作人员。   叶形甚至来不及和她打个招呼。   步履匆匆,他远远盯着那个颇有气势的背影,好奇于发生了什么事。   接着常人乐挪了个位置,靠得近了些。   “我们好久没见了吧,”他打断叶形的凝望,俨然想要叙旧的样子,也许受适才录制的气氛影响,脸颊微微泛红。他正手忙脚乱地解开缠在衣服内袋里的收音设备,叶形伸手帮他把电线从机身褪下来,听他说,“有空的话——谢谢——有空的话要不要去哪里坐坐?”   叶形顺道将自己的麦克也收好,递给一旁的导演助理,觉得没必要答应下来。   “下次吧。”他模棱两可地说。   毕竟冬卉说要请他们聚餐,他确实没时间和常人乐去哪里“坐坐”。   虽然听起来非常像借口(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叶形站起身。   他向出演者们告别,很难忽视常人乐那副强行制造的活力笑容,仿佛对被拒绝习以为常。叶形当然看得懂,他们曾经一起练习过。   这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对谁都一样。   他悄悄叹了口气。   叶形其实不讨厌常人乐,真的不讨厌,只是他们在队友时代关系就普通。一年多前,还有“Semistar成员”这个共同名头将他们绑在一起,可一旦解散了,两个无法互相帮扶的小透明还要强行和对方交朋友,抱团起来总有点不对劲。   他离开现场,经过惠良身边的时候,被制作人拦了一下。   叶形一个趔趄。   他无法忽视手肘上随意却坚定的力量,让他难以从物理意义上挣脱。   “你刚才为什么不让嘉宾继续话题?”惠良直截了当地问,表情看不出明确的喜怒,叶形懵了一秒,旋即想起自己在录制中岔开常人乐关于打工道德评价的发言。   真实原因当然难以启齿,叶形咳嗽一声,“时长不够,”他谨慎地说,“况且,这个话题展开下去和节目主旨无关。”   惠良注视了他一会,没有回答,好像要判断他的诚实。叶形心里打鼓,最后制作人拍拍他的肩膀,未置一词。   叶形侧身,让制作人朝那些仍留在台上的艺人走去。   背影很从容,他莫名感觉沮丧,好像他的回复有些微小的纰漏一般。   不过话已出口,再怎么揣摩上意也于事无补。叶形照着原定路线离开,结束录制后,艺人应该各回各家,嘉宾大多靠经纪人接,像他和冬卉这种熟门熟路的无需谁来带领,可听着那些交谈的声音,叶形单独穿过人群时还是稍感寂寥。   几个还在调试设备的工作人员和叶形讲了两句,语气松弛,一个都没提起冬卉要聚餐的事,叶形估计她没来得及通知,今天的晚饭估计在“不吃”和“随便解决”之间二选一。   临时取消也没办法,毕竟她也很忙。   冬卉的身份属性复杂,与B-plus实际控制人的婚姻关系使她很难回避公司事务,叶形不敢想象她的日程如何,但其中一定有一些他难以触及的企业管理内容。   他继续走,准备顺道去一趟更衣室。《STAGE》把他和冬卉安排在同一件休息室的唯一不便就是换装问题,一般他这种等级的小艺人大多直接在休息室更衣,Semistar刚出道那会儿,五个人上场前局促地挤在一个公用小房间里换表演服装。时过境迁,现在冬卉是他的领导,也是一名女性,叶形必须避开她。   本楼层男女更衣室相邻,“更衣室丑闻”这种东西近乎于都市传说,叶形刚入行那会儿真的信过,不过现在他斥此为扯淡。   毕竟每个房间(包括厕所)的安全措施都非常低劣,只依靠大楼入口和各楼层保安保全那么一点点可怜的隐私性,谁会为了追求刺激在更衣室做那种事。   他一度怀疑,这幢建筑物的所有隔音预算都用在了录影棚,所以才会让每扇门后的秘密都这么容易泄露。   叶形路过女更衣室,隔着门板听见了响动。   说是响动并不确切——应该是说话声。   “……这是违约……!”   他停下脚步。   并非对话,只有一个人单方面输出,大概率是在讲电话。他站在女更衣室的门外,祈祷表现得不像个变态。   那是冬卉的声音。   “……没空也得来!”语气不悦,态度十分强硬,叶形只能跟上支离破碎的一小部分,“道理在我们这边,‘二次照明’这个商标本身就……”   后面零零散散的听不准确,但他清楚地捕捉到“二次照明”四个字。   那是一支隶属于B-plus的偶像乐队。   叶形停下一切动作,聚精会神地保持安静。走廊无人,其他节目大概尚未散场,给了他八卦的机会。   “……他们还在合同期内……老阎的电话没打通?”   音调刻意压低,却仍旧扩散得很清楚,他四下望了一眼,不再担心自己的可疑行迹,转而担心冬卉的话被无关人士听见。   他明白了“违约”指什么——恐怕二次照明想要在合约期内从B-plus跑路。   这么嚣张的吗。   艺人和经济公司不是单纯的劳动合同关系,双方合约性质更类似于委托和居间,在幕后操纵显得格外重要的21世纪,虽然艺人确实为公司创收,但获得资源、树立形象、培训宣传均需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这些投入不论回报如何,从表面上来看,只会给艺人带来更严苛的违约条款。   单方面的。   所以叶形从签合同之初就发誓,在他的账户余额数字大到足够离谱之前,除非B-plus要炒他,或者有个更大的公司挖角帮他付违约金,否则他绝不主动谈解约。   这大概是所有贫穷底层艺人的想法,二次照明尚未到达top级,不知是何种情况让他们敢于在合同期内撤离公司。   还是说偶像乐队收入比一般艺人更高,二次照明已经攒够了赎身钱?   叶形思索着。   偶像乐队的体系尚未建立,这个名词说到底也是个舶来品,和空气乐队差不多,都在鄙视链较为末端的位置。   前年,原本属于唱跳偶像范畴的二次照明开始搞band,那些在资料人设表里的“擅长乐器”类目有了用武之地,销量还行。直到年末,一首单曲tie-up上某部剧本扎实的悬疑剧。及格线以上的词曲质量、真挚的情感与剧目本身相辅相成,加上二次创作推力,B-plus也没怎么运作,二次照明忽然有了爆炸式人气。   所以是版权收入吗。   叶形想。   门板那边冬卉的声音再次响起,他马上停止脑内猜测。   “我不管对面什么意思,就今天,把事情讲清楚。”女性的语气越发强硬,逐渐不顾音量,连模糊的句尾都能轻而易举地入耳,“二次照明马上就要巡演,我们已经选好场地,票务也定下了,宣传在即,现在星都说——”   戛然而止。   似乎生生将要说的话咬断。其他公司的名字插入得十分突兀,星都,叶形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一些。   然而冬卉没有继续,或许是正在聆听电话那头的信息,叶形专注于周遭环境,怀疑这段对话已经来到尾声。   “……那你接着给老阎打电话,”房间内的声音变得很闷,“至少要让于录之过来,不然……”   隔着一扇门的脚步声渐响,叶形几乎跳了起来,他不能再听,立刻后退,飞快往男更衣室走去。   他用走的,大跨步的那种,尽可能保持静音,全脚掌着地,落在廉价的丙纶圈绒地毯上。   疑惑比任何时候都要巨大。   ——为什么B-plus会和星都扯上关系。   男更衣室未在使用中,叶形放心大胆地闪入房内,落锁声清脆。   他均匀呼吸,解开领带,心下蓦然疑窦丛生。   就他所知,B-plus和星都之间从无纠纷,两公司的营业方向不同,星都更偏向剧集制作,签约的大多为演员,而B-plus主要往综艺和live演出方面发展,叶形这类通告咖更多些。   二者本质上都不是什么综合性大公司,对于资源的掌握肯定不至于面面俱到,以前有艺人会把电视剧约签给星都,再把综艺约签给B-plus,零敲散打,都是再平常不过的操作,理论上两方不该产生任何冲突。   叶形换上私服,检查节目组的衣装和配饰上没有污渍,放回防尘袋,方便服装师回收,然后走了出去。   走廊照旧那么长,更衣室和休息室在一道直线上,径直往前行进即可。随着离休息室越来越近,逐渐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出现。行色匆匆的幕后人员他都不认得,连眼神都不曾给叶形一个,这些太正常不过,他推开休息室的门。   冬卉已经到了,她侧对着门,正在发消息,叶形注意到她没有卸妆。   “冬卉姐。”他开口,与其说是打招呼,不如是在示意他的到来。冬卉回头,看见是他后疲惫地微笑了一下。   “小叶,”她语气无奈,沉默了半晌,最后说,“今天不能请你们吃饭了。”   这居然是她的第一句话。   叶形难以回复,气氛使然,好像怎么说都不对,末了只好咧咧嘴。   “没事,”他克制住自己想要问问题的念头,“以后机会很多。”   冬卉弯了弯嘴角,情绪辨不真切。她站在房屋中心,不管站在何处都足够惹人注目,一缕蜷曲的卷发从她额角垂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侧面。   她看着叶形,停了一会儿。   “那我先走了。”   她说。   温柔至极。   叶形后来不断追溯回这个时间点,当B-plus宣告要放弃他的时候,他会不停地回忆起休息室的这一幕。冬卉此刻的眼神,是否意味着她早已洞察到结局。   不过现在,他只是让到一边,好让她快步走出去。 第11章 饭不是用来吃的   付款人缺席的聚餐当然聚不起来,叶形就着镜子卸完妆,盘算着在哪里买点低卡食物来欺骗肠胃。   一旦实际偏离预想就会让人产生不顺利之感,他无端回忆起录制前陆于则发来的消息。   不是拜托他照顾自家后辈,而是祝他录制顺利的那条。   回忆起此事没有任何衍生含义,他只是单纯地,有一种辨不清晰的感应。   好比课堂上老师开始随机点人回答问题,叶形偶尔可以感觉到一丝强烈预警——绝对会叫他的名字,而结果也确实如此。   这类技能绝非他一人独有,比如Yuki就说过,她有次在年会上抽奖,突然预感那个影院版88寸电视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结果老板在台上果真报了她的大名。   如果每次都能中头奖的话,叶形愿意这种预感常伴其身。   他从文化园出发,奢侈地打了车,去往两条半街外新开的购物中心觅食。这幢奢华的建筑选址偏僻,人流量很少。他下车的时候,那种奇怪的先兆降临。   叶形仓促地站在地下落客区整理裹成一团的帽子外套和包,抬头时看见了陆于则。   显眼得要命。   定律再一次应验,叶形陷入惊讶之中。   其实这类商业场所遇到熟人的概率应该不低,更何况现在还是饭点,他们的偶遇能够用常理解释。   陆于则只身一人,缓步于层层柱网之后,朝着电梯口走去。他戴着口罩,围巾遮住半张脸,单注灯光将他的影子控制在地面的光圈之内。   叶形远远地看了一会,过了片刻发现自己在笑。   “陆老师。”   他走近了,隔着五步以内的距离,用这个做作的称谓喊他。   被唤的人小小惊了一下,回头望及声音来源,察觉是叶形之后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是你呀,好巧,”他声音闷闷的,掩盖在很多层布料后面,“工作结束了?”   叶形耸耸肩,“是啊,来吃饭,”他不知道和陆于则的交流该持续多久,“你呢?”   陆于则哪怕只露出半张脸也足够惹眼,“和你一样,”他苦恼地说,“不过我是被人放了鸽子。”   叶形想忍住,然而八卦心战胜了一切,他脱口而出,“被谁?”   陆于则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我哥。”   叶形挑眉,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如何,“你还有哥哥呢。”   大概觉得一直站着不太好,陆于则手掌贴在叶形背后,仿佛敦促他往前走似的施以推力,有点强硬,后者没来由地抖了一下,但还是顺从地迈开脚步。   “有啊。”他淡淡地说,不愿多说般戛然而止,接着对上叶形的眼睛,好像马上就要说出决定性台词。   “既然我们目的相同……”陆于则咳嗽了一声,“……那正好凑一对?”   叶形谜之恶寒,“这算什么,”他强行忽略后半句话,看着陆于则按了上行键,“去哪?”   陆于则松开围巾,虚虚地挂在脖颈上,露出喉结线条。   “八楼,”他双手插兜,似乎对详情也知之甚少,“我哥约了位置,好像是粤菜。”   叶形莫名担忧他的处境,“我还没说去呢。”   陆于则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不去,”他和叶形一起走入电梯,“不是正好吗,你也要吃饭,我一个人又吃不掉两份。”他话音刚落便又补充道,“还不用我们花钱。”   每个理由都很合理。叶形事后分析,除财迷心窍和色迷心窍以外,一定有更恰当的依据来解释他的软弱。   “感觉欠了个人情。”他还在作垂死挣扎。   陆于则听了反倒笑起来,“没事,他有钱。”   “他”指的肯定是那位不知姓名的哥哥,叶形想起来不久前的策划会议,导演讲陆于则是富二代。   富二代请朋友吃顿饭是什么值得纠结的事吗?电视台员工在食堂拼桌顺手帮对方刷了饭卡应该也差不多吧。   他擅自找到了恰当借口。   从心论罪主张根据人的主观动机来判断行为是否恶劣,那么从此角度来看,叶形再虚伪不过。   他其实想和陆于则共进晚餐。   就是这样。   八楼到达,他们走出去。   所到之处并不算空旷,交错着的金属栅篱将整层平面隔成若干空间,叶形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盏螺旋上升的水晶吊饰。   没有规则的形状,非常意识流,堪称后现代主义,宛如晃动水杯时出现的中央旋涡。   陆于则正在确认预约,叶形不知道非本人到场是否有影响,他莫名思考如果订位置的人是陆于则,他会自己打电话还是请经纪人或助理代劳。   这类问题说出口就等于露怯,叶形永远不会打听。更何况现在陆于则的等级与他相同,他们即将享用别人金钱带来的成果,就像一对共犯。   “好了。”   陆于则转身,周遭金属装饰的反光映在他的眼底。   暖气很足,有人上来帮他们脱外套,叶形一阵恶寒。他被引导着朝深处走去,到处都是灿烂而辉煌的光芒闪烁。   前厅大约二十余张桌子,克制的交谈声汇聚成和谐的噪音,叶形安静地从最外侧经过,如同穿过某种暧昧的小说情节。   ——那种书生上山误入仙女居所、放眼望去四周全非凡品的小说。   他停止四下张望,将目光集中在前方,陆于则的背影占了视界的绝大部分,姿态挺拔,每个细节都足够完美。   空气温暖得像是负担。   门在他们前方被推开。   叶形愣了一下。   一个小小的空间展现在他眼前,灯光昏暗而柔软,桌椅靠着巨大的落地窗,朝外能看见整个城市的车水马龙。   陆于则回过身,微笑着看他,那些迷离如幻觉的画面就在他身后点亮。   叶形跟上脚步。   ……他知道陆于则说是粤菜,但没想过会是这种类型。   他真的小看了陆于则,抑或小看了陆于则的哥哥。从逻辑上来看,兄弟两个感情应该很好,没事还会约了位置专门来吃这些。   叶形欲哭无泪,是他想当然,把这类比为同事聚餐,点两杯high ball便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他僵硬地坐下,坐在陆于则对面,第一次感到茫然。酒不知何时已经斟好,正在杯中荡漾出晶莹的颜色。   “你在想什么?”   他被陆于则的声音带回现实。   于是他眼中变形成夸张线条的装饰品轮廓重归清晰,叶形回神,撞进陆于则明亮的眼眸。   他们隔着80公分的餐桌,可以做任何事,   “我……”   叶形卡壳了,他莫名认为这很可耻,所以只能别扭地移开视线,搜肠刮肚地找一些托词来掩盖那种模糊的忧郁。窗外的天空漆黑,玻璃映出他的脸。   “……我在想这顿饭的,热量。”   言之成理,他是艺人,保持体重是职业操守。   陆于则伸出手,落在他的腕边。叶形吓了一跳,片刻后才意识到他只是拿了菜单,一张烫金卡片,置于边缘的小木盘里。   “提前确定一下?”陆于则说道。叶形尽量自然地以相同手法拿起另一张,瘦金体娟秀地传递着一些冗余度过多的信息,用一些听上去很美的形容词传递信息——桌子上将放置这些菜品。   他读了一半,陡然觉得很累。   “应该会吃得很饱,”陆于则粗略看完后评价道,“热量也许要超过你的定额了。”   叶形抬头,“真的吗。”   陆于则点头的样子很真诚。   “但偶尔欺骗一下肠胃也不要紧,”他笑了笑,“如果你想的话。”   叶形很难回复,他喝了一口酒。   吃粤菜配酒很奇怪,他从菜单里还发现了疑似咸菜的佐食,除非他喝的是西凤酒,不然很难把高脚杯里的东西和亚硝酸盐相联系。   他逐渐进入某个阶段,对周围的一切变得无比刻薄。   “怎么样?”陆于则等着他的评价。   叶形认为凭借他的知识储备很难作出客观回应,但他严肃地表示:“不错。”   无名小卒的意见根本不重要,这一整套系统都只是玩弄概念,他再怎么有品位都显得如此不伦不类。   于是叶形再次将酒杯凑到嘴边。   他也不记得确切的姿势,是托着杯底还是捏着杯柄喝才正确,掌心温度对酒类的影响到底能严重到什么程度,会比陆于则带给他本人的震撼更大吗。   “我觉得下次可以带我妈来吃。”他突然说,未查证人均消费就敢口出狂言,只为了用一些交谈弥补安静的空隙。   “你和家人关系很好?”陆于则望着他。空腹饮酒没准是个坏主意,叶形发现陆于则在暗色照明下好像在闪闪发光。   “很好,”切勿交浅言深,叶形轻轻用食指点着桌面,“你呢?”   毫无意义的一句废话,但是陆于则并不这么认为。他睫毛垂下,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虔诚。   “我愿意为家人做任何事。”   声音不高,和光线一样晦暗,叶形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陆于则不像在开玩笑,他平淡的口吻内有着叶形无法得知的细节,或许又是演员的职业病作祟,言语对白都宛如念台词。   却蕴藏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力量。   “有时候,我无法理解你,”叶形直率地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感谢酒精,“就像那次录制——我真的,试图去理解你……”他顿了一秒,“……但是很难成功。”   如果换一个对象,这段冒犯之语大概会引发消极后果,陆于则反而笑了起来,像是不在乎叶形这个更年轻、更不出名的综艺咖的言论。   “你试着去理解我?” 他盯着叶形,复述了一遍对方的话,叶形茫然地点了点头,感觉那道视线几乎要将他点燃。   然后陆于则想了想,仍维持着非常柔软的表情。   “我很高兴。”   他这么说道。   室内灯光仍旧昏暗,窗外城市闪烁,至今还没有一道正餐上桌,陆于则和叶形的对坐也许还将持续很久。   这个房间里弥漫着无意义的空气,对话本身无意义,不如说毫无价值,只有依稀几分奇怪的试探游离其中,让人想要对抗沉闷的空气,撕破这道触及不到核心的屏障。   叶形的手指本能地在玻璃杯外侧滑动,冰冷至极。他突然觉得,陆于则似乎藏着什么秘密,掩藏在他迷人的微笑后面。   迷人。   他怔住了,残存的理智迫使他修正这个想法,他竟用如此危险的形容词评价陆于则——纵使每一寸阴影都在叫嚣着这个形容词正确性。   天。叶形仰头喝掉最后一口酒液。他醉了。 第12章 机会总留给有人脉的人   Yuki不常给叶形打电话,一旦有电话必有大事。所以叶形正坐在B-plus会议室A,回忆他最近有没有犯下难以挽回的大错。   “我一会还有事,就直接说了,”Yuki单刀直入,打开一本黑色皮革册,标签纸零零散散贴满了边角,一副增补繁多的样子,“有一档大型综艺正在接触你。”   叶形愣了一下。   “接触我?”他问道,“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Yuki未直接回答,“说起来,你记不记得之前在《STAGE》做过一期企划的许导演,”她审视着叶形的表情,看他回忆起来后继续道,“这个项目他有参与。”   接触参演人员的不是制作人而是导演,听起来像是导演负责制。   叶形有些困惑,“制作方是……?”   Yuki回答:“运择娱乐。”   四个字让叶形愣了一下,他花了好几秒消化,不可置信地重复道:“那个运择娱乐?”   Yuki点头,“还有别的吗?”   叶形老实地摇摇头。   就他所知,运择这种体量的龙头企业,时代的风向已经不能影响其分毫,恰恰相反,往往是运择在引导业界发展的趋势。   运择本身并没有综艺部门,旗下众多艺人多向影视歌发展,口碑良好稳扎稳打是他们的特点。这些实力上佳的人中,叶形认识一个,有且仅有一个。   而现在,运择想要制作综艺。   很难说这不是一个机会。   Yuki大约在思索,纠结着措辞,“准确来说,运择娱乐只参与制作,”她强调了“参与”两个字,让逻辑更严密,“真正的团队是一家独立制作公司——不过你当作是运择就行。”   疑惑没有完全解决,“节目内容呢?”叶形问。   Yuki拿出企划书。   “算是一档素人类节目,出演者会比较多,”她等着叶形翻看,“我估计他们想要一个能暗中控场的年轻人,惠良和冬卉推荐了你。”   叶形抬头望了她一眼。   Yuki摊手,“主要是冬卉,许导说讨论下来更想要她。”经纪人压低声音,会议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叶形信任B-plus的隔音绝对比GUtv的更衣室好。   “那我是蹭了冬卉姐的光?”他由此推理。   Yuki表示肯定。   叶形低头去看那分册子,A4白纸装订,纯文字稿,应该是比企划书更靠前的草稿部分部分,他随手翻了翻,第一页连拟定常驻都没有。   内容不算多,甚至算得上粗糙,不知那位许导演在该项目中起到何种作用。   叶形只和他见过一次,在《STAGE》某次特殊企划,经许导指示请了一群对节目内容不知情的通告艺人,要他们根据现场流程猜测自己参加的是什么主题。   无聊又有病,叶形怀疑是编剧翘班的产物。   他重新回到小册子开头,希望手里拿的这一本足够靠谱。   然而这个希望被立刻打破,叶形盯着封面,仅仅名称便让他困惑。   《?/15》印得清清楚楚,他在心里暗忖应该念“问号除以十五”还是“十五分之问号”,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想要寻求场外帮助。   “别看我,”Yuki无动于衷,“你做节目还是我做节目?”   叶形弱弱地想反驳说八字还没一撇不要把话讲太满,好像这个节目他已经能上了一样。但他仍旧条件反射地翻了页。   所幸内容还算好懂。叶形在不算大的文字量里找到了至少三个错别字,随着阅读渐渐皱起眉头。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本节目旨在请15名素人,利用其专业知识和生活经验,对下个月随机或限定方面进行预测,并在录制后进行验证。   底下的例子有点可笑,大概是婚姻调解员预测下个月哪对(些)有名人会离婚,或者某炒期货的预测下个月苹果卖多少钱一斤。   听上去像喝高了之后的玩票性质脑洞。   “只是一个粗略的想法,”Yuki估摸着他快看完,顺口说道,“不过据说有电视台领导觉得挺好玩,可能会在电视上播。”   叶形无法表达出恰当的感受,“真的吗,”他并未报以乐观看法,“我认为有很多……难以实现的部分。”   “比如?”   “比如录制周期,”他直白地说,“如果3月1日请嘉宾对4月5日发生的事进行预测,那该怎么验证,”他停顿了一下,“坐在演播室里放当日新闻吗?”   Yuki并不认为这是个困难,“具体形式会有人完善。”   “——成片又什么时候播?”叶形接上。   Yuki盯着他,“越快越好。”   “一期时长一旦超过50分钟,就无法控制粗剪的效率,”叶形说,“后期呢?时效性可以满足吗?”   Yuki的笑容高深莫测,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你说得很有道理,”眼前的小艺人有些咄咄逼人,她对此表现得视若无睹,“让你和许导见一面?”   叶形愣住。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迅速怂了下去,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   Yuki拍拍他的胳膊,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的僭越。   “我说过了,这只是一个想法,”她两手抱胸,向后靠在椅背上,“别说招商赞助了,连固定的幕后班子都没搭起来,整个项目还是未知数,你不必这么担忧。”   她话音笃定,没给叶形打断的机会。有意思的点子不一定能卖座,可要是在预备阶段就唱衰,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总而言之,这个项目正在接触MC是真的,”Yuki那本册子,在封面上点了点,示意对话主题,“有大人物倾向冬卉也是真的。”   叶形舒了口气,“她和惠哥推荐我也是真的。”   Yuki微笑。   这仍算个好消息。   他看见经纪人手中的皮革本再翻了一页,看来他的工作没有结束。   叶形当时的揣测是,有些把他当作备用选项的节目,将他升格为A角,正式发了录制通告。   但Yuki清了清嗓子,眼神略微飘忽。   “还有就是,下周的《STAGE》连录三期,”她声音起伏微妙,仿佛她本人对此也难以置信。   《STAGE》每周录制一期,连录三期意味着常驻需要为其他工作空下连续日程。   “冬卉姐有大项目?”他迅速得出结论,没有错过Yuki蹙起的眉头。   她摇摇头,拿出另一份文件袋。   “有一本偶像剧,”她慢慢地说,观察着叶形的神情,“……想让你去演个小角色。”   叶形的眼睛睁大了。   “我?”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你没帮我投简历吧?”   Yuki严肃地说:“那肯定啊,你又没演员简历。”   听上去似乎暗示他不是演戏那块料,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叶形微微张口,表情茫然。   Yuki还在兀自说些什么,但那都不是重点。电视剧不同于娱乐节目,点名某特定对象参演需要相当大的权力,除了导演、制片和出资人,叶形想不到有谁会让他参演。   他搜肠刮肚地思索着可能对他十分看好的大佬。   直到Yuki最后的一些话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陆于则就跟导演说,既然常人乐的档期排不开,可以让你去试试看……”   叶形猛地坐直身体。   “陆于则?”他没反应过来,“试——”   “哦,你没听清楚,”Yuki狡黠地笑了笑,转笔的频率加快,叶形没来由地心下一跳,她把文件袋打开,抽出内容,“《心跳过速》,听说过吗,”单手推到对面,还贴心地一百八十度旋转,方便对方阅读,“主演陆于则。”   叶形挑眉。   “《Lawyer X》数字还算可以,”她解释道,收视超过安全线之后便需要关注维持曝光或者口碑,“《心跳过速》去年四月立项,现在才开始拍,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看《Lawyer X》成绩如何。”   “陆于则用这本……”叶形看了眼剧名,“这本《心跳过速》接他现在的剧?”   困惑得不无道理,《Lawyer X》姑且算是本上了星的正剧,前期后期宣传铺天盖地,大有不拿到实绩就不罢休的态势,可若接替之作不够有成果,只会消耗前作积累的价值。   叶形看着桌面上的几页纸,分别是故事梗概和一份场景剧本,没有显示原作,显然是一部原创作品。   难以想象其人气基础。   “陆于则上本剧杀青过后再没进过组?”叶形半心半意地扫着一行行的字,总编剧确立了剧情的大纲,不同集数的编剧们往骨架中填充血肉,事前审核制度使得一切内容均已齐备,他得以窥见一丝端倪。   Yuki不满于他的啰嗦,“你管那么多干嘛。”   叶形再次退缩,“……我就问问。”   他短暂地闭了嘴,传言早年欠了许多钱的演员靠拍劣质作品来挣钱还债,可陆于则并不像其中之一。   “陆于则在剧组话语权很大吗?”叶形又开口了,如果不能问别的,至少这个事情他想知道答案。   Yuki想了想,估计要把答案限制在某个叶形有权涉及的范畴。   “这么说吧,”她最后找到了恰当的说法,“这本剧一大半是星都投资的。”   叶形顿时恍然大悟。   “四舍五入的自制剧是吧。”他光想到了经济债,没想到经纪债叠加人情债,那次和陆于则吃饭时的场景历历在目,这位偶像剧男主角深沉地说,他愿意为家人做任何事。   他爸妈是星都控制人,投资了一部偶像剧,找他主演,有问题吗。   叶形释然了,新工作不那么沉重,Yuki并未在意他情绪的突然转换,反倒是兴致盎然地凑过身体,倒着看人物简介。   “你是这个,”她立刻指向一个名字,“暗恋暗恋男主的女二的舔狗。”   叶形凝望着那行俨然和她形容完全不同的字句,“……原话是这么说的吗。”   “噢,抱歉,”Yuki重新说,“女二的舔狗。”   用词不太好,有点挫伤他的自尊心。   “感觉我三天就能拍完,”叶形摊开纸页,以半个外行的角度怀疑,场景剧本与纯文字稿不同,他能直观地看到自己所在的场景,非常集中,“我好像个龙套……”   “你还想当男主呢。”Yuki凉凉地说,很有pua的意思。   叶形当然想当男主,他绝对不排斥出风头。   “我不用试镜吗?”他突然想到这一点,谨慎地问了一句, Yuki欲言又止。   “……又不是什么大制作,”她咳嗽一声,“这种不重要的小龙套换人就换人了,和统筹见个面就行,叨扰主创,你不觉得浪费时间吗?”   叶形联想到对话开头的那段,该角色原定人选是常人乐,莫名懂了,“本来就是星都强塞进去的角色是吧。”   Yuki耸耸肩,“毕竟是原创剧本,怎么塞都行,刷刷脸不挺好。”   话是这个理,另一个疑惑接踵而至,叶形强作云淡风轻,“那为什么……常人乐没去?”   Yuki没有在意他的语气,只是随意地按着圆珠笔,“档期问题,”她粗略地说。   这当然不能完全说服叶形,艺人档期大多提前一个月甚至数个月前便已排妥,档期问题只会发生在初期接触阶段,他猜测常人乐接下接下《心跳过速》的工作后,又有了更好的通告与其撞上,便放弃了这个无所谓的小角色。   幸好是本公司的剧,不然这种放鸽子的行为值得一个业内谴责。   “常人乐的粉丝会骂我吗,”他杞人忧天,“说我抢了他家饼。”   Yuki一脸震撼,“你自己信吗?”她和叶形对视半天,一时间谁都没率先说话。   她欲言又止般,表现出某种赧然,最终恰如其分地给这这份工作加以恰当总结。   “——这又不是什么好饼。”   然后他们面对面地,无奈地一同笑了起来。 第13章 会说中文就会演戏(1)   Yuki直接带叶形去见了《心跳过速》统筹组的人。   她们约在咖啡厅碰头,离星都的办公场所很近,地点选择略显玄妙,仿佛昭示着这本偶像剧和星都秘而不宣的关系。   投资而已,这不可耻,不管在那个行业,资金问题永远都是基础问题,只有钱到位了才有机会谈及灵魂。   叶形经过星都写字楼的时候特意看了眼,玻璃幕墙清爽地直冲天际,不像B-plus那样嚣张地将公司名展露在外,如果不是Yuki提了一嘴,叶形不会发现那就是星都的所在。   他和Yuki一同下车,工作日下午的咖啡厅几乎没有人,桌椅摆放规整,房间角落处坐着一对女性,正朝着门,见到他们时挥了挥手。   Yuki再一次告诉叶形只是来走个过场,但人类面对未知的恐惧是种本能,他还是略感紧张。   “你们来了,”一名女性率先站起来,朝叶形打量了一番,“开车来的?”   Yuki好像与她相识,拍拍对方的手肘,“开车来的,”她回头,向叶形介绍道,“这是统筹组的周老师。”   叶形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周老师。”   她戴着透明框的六角眼镜,分辨不清年纪,头发乱糟糟地扎在脑后,像是刻意为之又像随意束起。她身边另一名女性也起身,挑起嘴角,“我姓苏,是导演经纪。”   叶形有些茫然地与她握手,不知道如何称呼,“……苏老师。”接着发现他是在场唯一的男人。   “叶形是吧,”周老师笑了笑,碎发垂在太阳穴的位置,她微微甩一甩头,避免被发梢干扰视线,“我看过一点你的综艺。”   分不清是客套还是真实,“谢谢。”他姑且道了谢,悄悄往那位导演经纪处望去。   他第一次遇到导演经纪。   顾名思义,导演经纪与导演挂钩,在演员选择方面,这个职位并不重要。就他所知,只有当制片人为了一个项目募集导演的时候才会联系导演经纪。周老师发觉了他的困惑,草草瞥了一眼身边的人。   “她是我女朋友。”   叶形眼睛睁大了。   “……啊。”他被突然的宣布打了个措手不及,暗忖她的弦外之音。   或许是他的迷茫太过显眼,Yuki催促他们落座,凳子拉开,周老师无所谓地将耳际的头发捋了一下,笑容和善,“没别的意思,只是你看上去很好奇我们的关系,”她目光灼灼,“你看,咱们只是随便见个面,不是很严肃——正好过会儿我和她有点事,所以姑且一起来了。”   叶形仍然没反应过来,但他还有精力用残存的理智点头。   “幕后工作的恋爱关系比较随意,”苏姓导演经纪敏锐地道,“不如说,根本没人会在乎你的性取向。”   “呃……我理解。”叶形用稳定的声线回答,Yuki在他身边不动声色地叫住经过的服务生点了单。   “那就好。”周老师随意接口,好像根本不在乎他的意见。   叶形手掌在大腿上蹭了蹭,笔记本放置在桌面上,周老师摊开纸稿,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笔记显现,“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看过文字剧本和场景剧本了,”她用的是陈述句,默认叶形已经完成了角色的前期准备,“你应该发现,你的戏份非常集中。”   叶形点点头,他在24集里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只是为了烘托女二的魅力,顺便(客观意义上地)助个攻。   普通电视剧一般很少有分镜剧本,偶像剧更是如此,叶形所能知道的全部信息只有镜头感不太强的文稿,告诉他在某个场景里,谁会和他有一段对话,或者他又将在哪个背景前独自展现何种神态。   “《心跳过速》整个的拍摄周期就不会太久,我们预计用42天,也就是六周拍摄完成,”苏老师眼睛盯着叶形,甚至没有往笔记本上瞄一眼,“你的角色拍4到5天就能结束,具体时间表你应该也拿到了。”   他当然拿到了,他甚至将时间表和剧本一同塞在包里带了过来。   “不过,提前结束和拖后完成都有可能,”她熟稔地说,“所以你空下来的日程都是必要的。”   她没必要连这种细节都解释,Yuki说:“我们都明白。”   咖啡适时地端上来,速度超快,不禁让人对其品质产生担心,叶形不知道Yuki给他点的是什么,他决定信任经纪人的品味。   “然后,”周老师瞥了眼她的本子,上面罗列了的内容大概就是她要说的,“有一点要和你们明确一下,生活制片那边给我提过预算,用餐方面我们统一发盒饭,但是住宿问题需要你自己解决。”   叶形张口,Yuki比他反应更快,“没问题,”她纯粹的商务表情极为专业,“我会让他助理直接和剧组财务对接,凭票报销。”   叶形噎了一下,端起杯子以掩饰表情,他怎么没听说他还有助理。   “剧组和棚内综艺不太一样,制作人员不会管你,”Yuki对他说,“我让小朱跟你去。”   叶形愣了一下,“那冬卉姐那边呢?”   Yuki对他的蠢问题翻了个白眼,“她又不止小朱一个助理。”   “好。”叶形应声,意识到杯子还在他手上,便喝了一口。   周老师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端详着他的举止,继续道:“还有就是,综艺的镜头和电视剧镜头不太像,”她坦然地说,“从综艺镜头里看起来不错不代表在电视剧镜头里也足够漂亮,我们今天见面,也是看看叶形的状态。”   她也许正在谈论镜头和试妆,距离拍摄的时间已经很近,不知道调整他和镜头的适配性是否来得及。   “他可以的。”Yuki立刻接话。   周老师礼貌地笑了笑,想接着说些什么,却稍显难以启齿。   “我们也认为他和角色比较契合,”她在说客套话还是真这么认为,叶形不得而知,她的眼神抱歉,“但如果成片里没有生活里、或者综艺中那么好看,也不要在意。”   ……居然是这一点。   “要是拍摄效果很差的话……会怎么样?”他控制着表情,希望提问不会太唐突。   “你收到的剧本一共多少页?”周老师未直接回答,“按照我们的预计,20页左右的戏份对整体作品影响不大。”   听上去像是在说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Yuki接话:“确实,以我们叶形的水平,不会有纰漏的。”   周老师和她的恋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与Yuki一同笑了起来。   气氛好像很活跃,她们熟稔地说了些叶形听不懂的东西,话匣子就此打开。   叶形插不上话,不禁腹诽,周老师明明说她过会有事,居然还留了这么久,完全没有要结束谈话的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大多与他无关,她们聊起了一些幕后事务,他喝完杯中最后一点液体,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做了两次心理建设,在她们话语间隙的合适空白处开口。   “没我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他先看向对面,继而将目光落在他经纪人身上。   Yuki停顿片刻,没有一同离开的意思,“你自己回去?”   叶形应声,“我打车。”   Yuki想了想,没有留他,“路上当心。”   如此果断,好像他所在的那侧天平明显地向上翘起,叶形莫名有点心痛。   他坐在靠内侧的位置,起身时稍微费了些力,天气逐渐暖和,他感激今早换掉了厚外套,才得以移动其他椅子离开。   他向其他三位女性告别,时钟显示逼近五点半,咖啡厅仍旧没几个人,他肚子饿了。   叶形走出门。   外面大概是下班高峰,汽车半停半走的胎噪汇聚成恼人的杂音,他盘算着打到车的几率,往能够临时停车的地方走,远远看见星都所在写字楼的侧面。   他莫名想,既然是在星都附近的话,没准他会碰上陆于则。   并非暗示他有这类隐晦的期待,只是这里离他的公司那么近,而且说到星都,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应该都是陆于则。   所以不是没可能。   打车软件显示着前方等待人数的数量,叶形稍微有些后悔没有等Yuki带他回去。   自己的选择就要由自己承担后果。   他停在路边,想起不久前和陆于则的两次偶遇。   第一次在文化园,他们坐在银杏树下,交换了私人联系方式;第二次在购物中心,他蹭了陆于则(或者说陆于则的哥哥)一顿晚饭。   这有点荒诞,毕竟“偶遇”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其随机性,如果他持续不断地邂逅同一个人,从概率学角度来看,他还不如相信对方其实是个跟踪狂。   ……等等。   这个结论让他心下一惊,陆于则当然不至于跟踪他,但是反之,他担忧陆于则会把这些巧合当作某种尾随。   毕竟比较红的人更常受逾矩狂热粉丝的困扰。   叶形叹气,随后自嘲起这胡思乱想。   此时街道的喧闹到达了顶峰,远处有学生狂热的吵嚷声,正在争执着什么,其中一名女孩子书包上别了个闪烁着的徽章,印有一个栗色头发的男生,露出灿烂的微笑。   标准极了。   他望着那些年轻的身体,他们将来会从事什么职业,现在又欣赏哪位有名人。   年轻人们从车流中有秩序地穿过,像一群活泼灵巧的小鸟,叶形远远地望着,算是目送他们离开,恍惚不已,直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车辆行驶声传来,一辆沃尔沃SUV停在他面前。   叶形从发呆中回神,看了眼车牌,确认那不是他叫的车,车型他认不真切,正疑惑间,靠他一侧的车窗缓缓降下。   如果人生真的有命运这种概念的话,或许也不过如此了。   嘈杂的噪音瞬间不再重要,连飞过的麻雀都噤声,从车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   “真的是你。”   被叫了名字的人俯身,眯起眼睛辨认着驾驶座上的人,缓缓露出震惊的表情。   “……陆老师?!”   “嗨。”   难道又是那种心灵感应式的先兆作祟?   “你怎么在这儿?”叶形维持着震撼的神色,话说出口才觉得突兀,立刻闭了口。   “我去公司有点事,”陆于则简略地说,“出来看到一个人很像你,过来一看果然是。”   叶形讪讪地挠挠头,“那还真是……巧合。”   他疯狂在心里寻找合适的词汇加在对话过程中,陆于则从车内看他,似笑非笑。   “巧合吗,”他巧妙地复述一遍,“一次是巧合,两次是缘分,”他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三次,是蓄谋已久。”   他的话仿佛暗合了叶形此前的遐思,涉及他们前两次的不期而遇,他估计是昏了头,担忧陆于则真的认为他是个肮脏的尾行犯。   “真的是偶然,我没有蓄……”   “我是说我,”陆于则打断他,笑容挂在嘴角,再温和不过,“是我蓄谋已久。”   叶形吓了一跳。   他仍维持着微微弯下腰的姿势,望着车厢内部,昏暗的暖白色灯带泛黄,氛围灯烘托出某种惹人慌乱的氛围。   “骗你的。”陆于则眼光闪烁,车锁响动,一个显而易见的邀请,他的头发在这份昏沉中也泛着柔和的光泽,夺走了叶形的所有注意力。   “你去哪,”他笑得十分真诚,“要不要搭个顺风车?”   他们久久地对望了一会,久到马上就要违反交规,叶形想,他将很难拒绝。 第14章 会说中文就会演戏(2)   车内空气循环系统正在运作,发出轻微的响动,足以忽略不计。每隔几秒叶形便轻轻移动一下,以免显得太过静止。   陆于则在他身边,他大概不是个喜欢在开车时听音乐或者广播的人,所以除了机械运作以外,周遭再无其他声音。   “谢谢你顺路载我回去。”叶形低声说。   他不知道陆于则是怎么定义他的,同事还是朋友,可不管究竟为何,让熟人搭顺风车都是施以善意的表现,十分常见,完全不值得多想。   ——至少叶形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其实也不是很顺路。”陆于则这么回答。   叶形没能反应过来。   “……不是顺路?”他迟疑了,开始怀疑这是陆于则的另一个玩笑,“那太麻烦你了。”   仿佛他拿陆于则当司机使用一般,显然的歉意涌上,他不知道该展露出何种情绪。   陆于则摇了摇头,“没关系,”他平静地说,“我挺想送你回家的。”   如果可能的话,叶形应该被水呛到,或者猛烈地咳嗽以示回应。他猜测这是新模式装傻,值得一个高强度的吐槽。   “校车司机吗你是。”他立刻接话。   陆于则笑了一下。   绝对不是正确答案,他本来想说“偶像剧男主吗你是”。   同样的倒装语序,话到嘴边硬生生转了个弯,好让他刻意规避掉一些歧义。   叶形低着头,不准备深入挖掘陆于则的言辞,关于“不顺路”的回音,他怕答案超出他的理解,来到更加高深莫测的领域。   他们之间不会存在任何刨根究底,就像陆于则不曾问叶形为什么出现在那个路口。他们好像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根细线,绷紧,不要断,心照不宣。   “……那个,上次请我吃饭,也给你添了麻烦,”叶形慢慢地将腿伸出去,生怕客气过了头变成卑微,“你有空的话,我该回请你一顿。”   根据社交规律,回请的餐饮价值最好与前次相当,叶形回忆着他查到的哪家粤菜的消费水准陷入沉思,希望他没有不自量力。   人均一千八的餐厅不单靠卖饭挣钱,没点人脉估计还约不上。叶形想,他总不能带人家去吃薯条王。   “添麻烦倒不至于,”陆于则朝着前方,跳过了后半句,“不如说,和你聊天很有意思。”   叶形咽了口口水,决定把这句话当作恭维。   不知道陆于则怎么想的,但他觉得,那时席间聊的大多是些无意义的内容,毫无引人入胜的要素,更不至于鞭辟入里或者深入灵魂。   “你对有趣的定义很广泛。”叶形如此评价道。   陆于则不以为然,“我是说‘有意思’,”他宛如要纠正一个词义错误,却很难说出其中的分别,“和你聊天很容易继续进行下去。”   叶形望着前方,前面那辆车速度放缓,车尾灯明亮。   “我就当成对我本职工作的称赞了。”他靠在椅背上,感觉车辆慢下来,直至停止。   “你绝对不止于此。”陆于则望向他。   “此”指代的是什么,并不明确。叶形不知如何回复,只能局促地咧嘴一笑,他能体会到陆于则声音里有些不可捉摸的东西,像带有非常遥远的追忆,坚不可摧。   “……你……过誉了。”他苍白地说。   陆于则没有回答,车辆又龟速前进了大概十米,再次静止。停留时间很长,得益于傍晚的交通,永无止境地拥堵着,迫使他们行动迟缓。   接着,叶形忽然说:“《心跳过速》,谢谢你推荐我。”   并非他想改变话题进行方向或者别的什么,他只是忽然联想到了这一点,陆于则说他不止于此,是否暗示着他的能力值得应对更多种类工作。   且不谈结论的正确性,这或许就是陆于则推荐他跑龙套的原因。   陆于则弯起嘴角,“也没什么,”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应该是谢谢你能来救场。”   场面话说得非常漂亮,叶形腹诽,应该谢谢Yuki帮他接下这个工作。   “实不相瞒,我很担心实际上的演出效果,”他叹了口气,“这是个小角色……你知道,也不需要剧本围读这样……即时反馈的准备活动,”他说着说着就有些沮丧,“我怕我演出来像在诗朗诵。”   陆于则失笑,“怎么会,”他慢慢向前开了一段,再次停住,这次离路口更近,前面只剩几辆车,他们能看见完整清晰的信号灯,“只要把台词念清楚就行,不难的。”   叶形认为他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意思,“那情绪和动作神态这种呢,”他纯粹地用外行人的视角发言,“光念台词到最后不成报幕的了吗。”   陆于则有一丝困惑,“互动起来就不会像报幕了,”他想了想,“先从剧本逻辑中提取出感情,再从你以前的历过中找到相似反应,当作素材二次加工,重现,最后表演。”他总结道,“就像自己抄袭自己。”   叶形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从包里掏出某集剧本,随意翻开一页。   “那如果是这里,”他清了清嗓子,借着昏暗车窗边的灯光阅读,“大雷雨,夜,女二要冒雨找男主——也就是你,我拉住她,括号,悲伤地,括号,为什么你每次选择他,”汽车缓缓移动起来,“……我就不行吗。”   这段台词在相当程度上展现了舔狗爱而不得的卑微,他爱她/她爱他式的悲剧不断上演,成为电视史上的典藏素材,经久不衰。   陆于则凑过来扫了一眼,时机把握不准,在他们的车前盖快要碰上停车线的时候,黄灯闪烁。   短短五十多米花费了太久时间,他们停在十字路口前,红灯倒计时亮起。   陆于则偏头沉吟片刻,“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小红旗委员,专门帮全班小朋友敲小红旗印章,”叶形一脸困惑,不知道陆于则为何说起这个话题,“我特别特别想当这个委员,可再怎么积极也无济于事,老师最后选的不是我。”   叶形恍然大悟,心说不是吧,这就是你的素材?   陆于则垂下睫毛,须臾后,像是完成了某种准备。   前方横向车流开始涌动,他侧过身体,认真地望着叶形的眼睛。   一些痛苦的欲望在他的眸中逐渐充盈,难以忽视地弥散开,他向前倾身,皮革摩擦间发出微弱的噪音。   叶形瞬间领会了他的意图。   “为什么……每次都选择他。”   陆于则开口,念出属于叶形的台词。   声音酸涩,悲伤却不含恨意,仪表盘的光芒亮着,在叶形的余光中宛如星星闪烁。   这是……   叶形喉咙收紧。   陆于则用那双湿润的眼睛望着他,久而执着地,抱有一丝牢固的信念,要给他看那颗起伏着的胸腔下,真挚的、跃动着的心脏。   “……我就不行吗?”   柔软而忧郁,叶形脑海深处持续尖叫起来。   一阵慌乱搅动着他的胃,他看着陆于则蹙起的眉心,微张的双唇,极度哀切,却无计可施,如同真的在向一个无法触及到的人剖白他无望的恋心。   破釜沉舟般。   此前无数次欲言又止都是假的,无数次放手也是假的。如今只有难以抑制的爱意涌动,足够清晰,也足够残酷,他早已窥见结局,这名年轻人偷偷爱慕的人永远不会爱他。   但是他终于将此宣之于口。   陆于则的表现如此令人信服,好像外面真的大雨倾盆,而他们是这个虚构世界里唯一的真实。   叶形退缩了。   他自我告诫,这只是一段简单的台词模拟,没有任何隐藏含义,不值得为之陷入混乱。   他深深呼吸,闻见昂贵古龙水的气味,离他那么近,混杂着属于陆于则的羊绒制品的味道,让他后腰失去支撑,心跳过速。   他无法拒绝这一切。   叶形难以移开目光,剧本在他手上散开,落在脚边。他无暇顾及,眼里只剩下另一个人,宇宙中唯一的存在。一种纯洁的渴望席卷了他的内心,他想触碰陆于则颤动的眼睫,想回应他的每一个字,然后——   然后……   刺耳的鸣笛倏地划破这片宁静的空气。   绿灯亮起。   叶形陡然回神,意识到他们仍处于拥挤的车流之中。   陆于则眨了眨眼睛,仍带有一丝残留的情绪余韵,一秒后,焦躁的后方车辆鸣笛再次响起,响了更久,才让他转正身体,视线朝向前方。叶形望着他的侧脸,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烫。   车重新动了起来。   这便是60秒内发生的全部事情。   仅仅60秒。   足以颠覆他的世界观,再沉溺于此。   前进的惯性让他贴在椅背上,路灯影子飞速滑过,陆于则面色恢复如常,叶形偷偷地看他,接着,陆于则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叶形没有错过这个瞬间。   他捡起掉落的纸页以掩饰慌乱。   ……一节表演课价值几何,他何德何能让陆于则作他的模板。   他突然醒了,完全地。   这个笑容好像在告诉他,刚才的感情都是虚假的,陆于则只是用他的专业水平骗得了叶形心口的悸动。   他为什么要笑,该死的,他为什么要笑!   叶形恼羞成怒。   他居然忘了陆于则是一个轻巧的,天赋型演员。 第15章 直播   《STAGE》连录三期,对台前幕后参演者们的意志力造成了很大的折磨,常驻与staff需要随时在场,导演助理轮班调了四个,叶形最后一次换完衣服,在第二期和第三期重新布景期间靠在休息室打瞌睡。   很难想象那些工作超多的艺人是如何从早上六点就开始工作的,据说他们只有在移动过程中才能小憩片刻。   冬卉应该是其中之一,仍保持着怪兽般的精神力。据说成功人士一天只睡四个小时便足以让精力条充满,她甚至还能在录制间隙处理公司事务。   电话铃声响起,冬卉抱歉地向叶形打了个手势,向外走去。她近来总是在接电话,叶形对经纪内幕了解不多,据他猜测应该是二次照明合约期内跑路的事,详情无人透露,不愿或者不敢,大概率是后者。   减掉一个人的休息室突然变得很空,叶形坐在沙发上,向后靠去,然后侧身倒下。   身体困顿倒是其次,他陷入半梦半醒的迷茫。   就好像,被未知支配着一切。   包括他的工作。   叶形对未来职业道路也没有多么清晰明了的规划,不过他喜欢类似于尽在掌握的感觉,至少涉及到他本人的事情不要对他隐瞒。   而最最让他困惑的,就是陆于则关于《心跳过速》的推荐。   表面上很合理,星都投资的偶像剧塞了个自家公司的小演员进去刷脸,可由于种种原因,小演员无法出演,男主兼星都的少东家(?)作了个顺水人情,把自己刚认识没多久的朋友塞进去混个脸熟。   就好比亲戚的公司缺个前台,爸妈随手将暑假在家躺平的倒霉孩子扔过去充数,亲戚获得了廉价劳动力,爸妈眼不见心不烦,倒霉孩子获得了暑期实习的红章,皆大欢喜。   叶形闭上眼睛。   可是,为什么是他。   他固执地想。   他不是陆于则的孩子,星都也不是他亲戚家的公司,陆于则推荐他出演这本剧究竟有何想法。   是真的觉得他“不止于此”吗。   怎么可能。   困意毫无缘由地袭来,陌生的工作强度使身体疲劳,他没有习惯于此的体魄。睡眠让他沉入慵懒的平静,就像沉入一片温暖干燥的沼泽。   时间认知被打乱,片刻后——也可能是眨眼间,他的手机震动起来。   叶形条件反射地捉住设备,唯恐是工作来电。但震动只持续了两下,他迷迷糊糊看了,发现是私人消息,来自他的母亲。   这位女士没有给他打电话,实在是非常贴心,他打开聊天页面,看见一张截图。   他暂时没点,对面又发来一段语气稍显强烈的文字。   「你是不是要和陆于则一起演戏了?!」   标点符号使用得不是那么标准,叶形再次感谢他母亲未以语音方式传递这份震撼,他的的鼓膜逃过一劫。   看来那张截图也不必放大了,他敢120%肯定,绝对是某条与B-plus合作的娱乐号发的网络新闻。   所以他简单回复:对。   言简意赅。   根据电视剧用户行为分析,平均每个观众每天观看电视剧的时长约62.4分钟,但叶形一直坚信,要是把他妈从这个样本数据里剔除,那么平均观看时长至少减少一半。   不是妄评长辈对于电视剧的热衷,只是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他妈势必对《心跳过速》加大关注,而事实上,他很担心自己的垃圾演技将被家人指指点点。   他妈消息回得很快:   「我好喜欢陆于则的!!」   又是感叹号,一口气两个,叶形本月还没见到过如此密集的惊叹式语气。他撇撇嘴,审美可能有点遗传因素,他妈从两年前就觉得陆于则很帅。   此刻,纵使他再没有七巧玲珑心也该懂了,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你能让陆于则给我签个名/合个影/提供特殊福利吗”。   叶形决定回避显而易见的弦外之音,他回复:我在工作,晚上聊。   他关掉手机。   你看,拒绝也不是很难。   早在刚出道的时期,叶形曾收到过学生时代的熟人联系,寒暄过后问他有没有机会要到某圈内巨佬的签名,他一开始还会抱歉,但到了后期就再没回过。   虽然他妈和那些老同学本质上不一样,但叶形自认还没和陆于则要好到这种程度。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真的跑去问陆于则要签名,他估计后者一定会给。   如此笃定。   叶形立刻制止这个危险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陆于则很奇怪,相当奇怪,每个举止都让他难以理解。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叶形便持续地思考着陆于则到底想干什么   ——或者想要什么。   答案暧昧不清,叶形不敢朝着自我意识过强的方向分析,他甚至不敢揣测陆于则对他有兴趣。业界个性派太多,绝不能因为一些错位的举止就扰乱情绪,得不偿失。   纵使充斥着不确定的复杂困惑,让他顿生焦虑。   他盯着熄灭的手机屏幕。   接着,同一个瞬间,嘈杂的铃声让他一惊。   他第一反应怀疑是他的母亲,难道这位敏锐的女士发现了他回复中的差池,勘破他根本没在工作,而是在休息的事实。   叶形集中精神,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的是陆于则的名字。   他动作停住。   陆于则。   三个字笔画数不算多,正确、清楚,随着扬声器的音符,一红一绿两个小圆按钮抖动着。   这是来自陆于则的通话请求。   他花了比想象更久时间回神,维持着手足无措的状态。通话记录显示经过了四十秒,是放任它继续响,还是……   叶形接起。   仓促地。完全不知道将面对什么。   电话那头安静了半秒,继而声音传来。   “嗨,叶形。”   电波把人声传达得不够真切,带有沙沙的噪音。   叶形突然清醒了,残存的困顿消失殆尽,他坐起身。   “嗨。”他回答。   背景里细弱的交流声、音乐,还有脚步的动静混杂着,让他无法辨别对方处于何种环境之中。   “我是陆于则,”废话,谁的声音听起来像陆于则,用的号码也是陆于则,“我正在C平台上常人乐的直播间。”   “……噢。”叶形迟疑了一下,大脑飞速运转,提取关键词,“直播?”   直播,综艺节目的噩梦,每句话都将实时播放出去,绝对不能出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不由自主地紧张。   “对,”陆于则答得很快,解释他打来的原因,“刚才进行到一个环节,让我给朋友语音通话。”   叶形心中一动。   此类余兴节目十分常见,在节目进行中和场外朋友连线,可以了解有名人的私交状况,也算是满足窥私欲的一种手段,随意聊两句即可,除非对象是超级大牌,或者被公司严格管控的,一般不需要向经纪人报备。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叶形想到在那期《STAGE》中,陆于则说,他没有“圈内朋友”。   也许是素人朋友不愿意抛头露面,而叶形是一个可供声出演的良好选择。   还是说,他真的是“朋友”。   他想知道答案。   判断一个人的话是否发自真心的最好办法就是观察其神态,好奇心使然,叶形立刻行动,他夹着通话设备,疯了似的翻找他的工作机。   他想立刻看到陆于则,判断他的表情,然后得出结论。   “喔……这样啊。”他使用着无意义的词汇,包里的杂物怎么这么多,妨碍了他的动作。   陆于则在那头继续问:“你在干什么,方便继续接听吗?”   找到了!   叶形匆忙解锁,陆于则提及的直播平台他也用过,手指动作行云流水,但他明白自己的慌乱,这是一时兴起吗,他是否在做一件疯狂的事。   叶形无暇思及其他,在软件里搜索常人乐的名字。   “暂时还方便,”他让声音保持爽朗,“我在某平台的某综艺录制间隙。”   他进去了。   正在缓冲。   GUtv的网可能有些问题,画面外侧的小图标更先显现,图像卡了一下,叶形看见陆于则的脸。   戴着一双褐色的鹿角特效。   叶形静止半秒。   他很难做出合适的反应面对这一切,那特效巨大、愚蠢、荒唐,驯良地从陆于则头发里伸出来,左边那只还挂着一根红色丝带,带点甜美意味,怎么看都不适合陆于则本人。   但叶形觉得,那非常可爱。   常人乐不在镜头前,左下角清清楚楚地显示着叶形进入直播间。   他这才意识到他的行为有多么不经大脑考虑。   似乎很多人发现了他的存在,留言区疯狂向上滚动,陆于则的视线稍微偏移,他看见他了。   “某平台,”他接续着叶形的前一句话,“是《Lawyer X》正在播的平台吗?”   直播间里和通话听筒里同时传来陆于则的声音,宛如二重回声,相当奇妙。   “是,”叶形笑了笑,看来提及其他节目是安全的,“GUtv的《STAGE》。”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明天中午播放的主题是《打工偶像》,很有意思,常人乐也在,”——这个直播间的主人公,“这不是他的直播间吗,人呢?”   陆于则回头,鹿角随着他的动作消失了一瞬,“被工作人员叫出去了。”   叶形缓缓点头,前队友的忙碌让他倍感压力,他表示了解后,觉得应该聊一聊宣传的问题。   “《Lawyer X》现在播到第……几集了?”他回忆着,“电视版和网络版进度不一样,可能大家看的最新一集也不同,”屏幕上陆于则低头笑了一下,叶形继续道,“主人公邢量的那段回忆应该都看过了吧,讲到他小时候被奶奶带着去采药,但是有邪恶势力要追杀奶奶,好想看后面啊,是不是奶奶身上有什么惊天秘密。”   他可耻地夸张了,这类剧情看个开头就能猜到结局,就算再说下去也不会构成剧透。   陆于则好像有点差异,“你看了挺多集。”   叶形不经意间暴露了什么,“因为周围人都在看啊,”这应该不算撒谎,他妈确实在看,“谁不看人气作品谁就要被周围的人抛弃——”   他的状态良好,正在喋喋不休,陆于则只是安静地听着,视线垂下,几乎是同时,叶形发现了问题。   他很聒噪。   糟糕。   “我好像,说了很久,”他分心地看向留言,通过网络聚集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冲着陆于则或者常人乐来的,叶形不在此列,可他却口若悬河地输出,“……再说下去估计要被嫌烦了。”   画面那头,陆于则抬起眼睛,表情逐渐变得认真,还戴着那双可爱爆表的鹿角。   仿佛要反驳他的话,却在句尾带上了一丝微笑。   “你永远不会让我厌烦。”   他说。   叶形愣住。   周遭的一切突然都难以听清,耳际只剩下电流信号声。   他大脑短路,一时间无法回答。   ……不能回答。   直播仍在继续,他的视线聚焦,屏幕内成像鲜活,隔着无数电子管、晶体、玻璃屏或者其他任何科技造物,隔着网络延迟,他的心跳被融解成一阵无序的节拍。   陆于则轻盈而柔软的笑意,像是只为叶形一人般,精准刺入他胸腔偏左的位置。 第16章 拍摄现场   小朱车技惊人,硬是把丰田埃尔法开出了初号机的精神。叶形坐在后排,感觉她的技法精妙到手端红酒杯都能不撒出来分毫。   不过他没有端红酒杯,他正捧着剧本。   据说坐车绝对不能低头看书,不然会导致强烈呕吐欲,约等于晕车。叶形不晕车,但他现在确实感到头疼。   非科班出身的人未经表演课程熏陶,他对自己的角色没有信念感。   他一边背那几句已经记烂了的台词一边揣摩着角色心理,搜肠刮肚地在他贫瘠的人生经历中寻找可以挪用到表演里的部分。   找到完全贴合的细节并不容易。   从陆于则的教程来看,表演确实是一种创造性过程——其本质是个过程,无论途径如何,交付给观众的只有呈现效果。   也就是屏幕上的表现。   就好比哭戏,不管是感情充盈到极致的泪目还是眼药水使然的热泪盈眶,未必鼻涕乱飞才足够情真意切,亮晶晶水汪汪的眼眸足够漂亮就足以交差,谁管你怎么哭出来的飙泪就行,大部分偶像剧不会在意背后的层次。   这是叶形的朴素观念与认知。   他捂住脸,思考如何表现出一个合格路人男气质。   补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那种。   “叶哥,我得把车停后门,”小朱在驾驶座上说,戴着耳机,有点像特工系,“剧组的人说里面停满了。”   叶形毫无认知,但他仍对下决策这件事略感兴奋,“行,”他指挥道,“你看着来。”   给予助理相当大的自主权,他真是个好(临时)领导。   她行云流水地倒车,叶形趁着最后一点时间临阵磨枪,他上工第一天,准备把NG总数控制在个位数,据说剧组有把难戏提前拍的习惯,换而言之,接下来的十个小时很可能是他整个龙套生涯中最困难的阶段。   这也是他有且仅有的、和陆于则对戏的场景。   因此,困难的原因不仅在于“演”,还在于……应对陆老师。   叶形翻了一页。   今天涉及的剧情倒是相当简单,叶形饰演的一直暗恋女二的男N终于无法忍受偷偷喜欢的人总是把陆于则饰演的男主角放在第一位,于是在某个主要角色均不知晓的泳池聚会一角,男N不自量力地和男主角发生了争执。   老套至极,叶形认为这算一个动作戏场景。   被嫉妒心扭曲的男N趁男主不备从语言输出发展到动手动脚,后者耐心压制,然而随着事态发展,男N认为对方瞧不起自己,恼羞成怒,先动手推搡,然后——   被男主角摔入水里。   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皆大欢喜。   叶形努力理解了这段剧本的思路。简而言之,陆于则要把他推下水。   由此可见男N战斗力实在是弱得不行,其存在价值仅在于表现女二的迷人,而如此迷人的女性男主居然甩都不甩,可见其对女主的钟情。   看来不仅是他,女二也是工具人,用来苏男主的。   男N和男主值此一役,甘拜下风,黯然离场,再与主角敌对简直就是野狗对着月亮吠叫。男主轻描淡写一击制敌,两相对比高下立现,越发衬托出男主不与凡人一般见识的温柔正直但真要反杀又能一刀毙命的厉害之处……   编剧是真的不害臊,他开始怀疑是不是此前惹过陆于则,好让他借此机会公报私仇,借演戏让叶形饱受冷水之苦。   在他胡思乱想的间隙,目的地到达。小朱停车,背上她国○地理的巨大双肩包,后座门自动移开,刺眼的阳光一下子让叶形难以适应,他们一高一矮站在后门处,一同抬头望着眼前估计有五六米高的大理石长方体雕塑,竖在开阔的空地上,当中掏了个菱形的洞,抽象到看不懂。   或许是风水学方面的讲究,后门整个这种看上去就十分豪华的装饰物多少有点异想天开。   叶形突然觉得他和小朱有一丝寒酸。   就像他的角色,出现得突兀,最后消失得也无声无息,带着硬塞进去的格格不入感。   他太阳穴狂跳。   小朱带他一路往里走,她早些时候到后勤和统筹处报备过,对路程驾轻就熟,叶形越走越别扭。   他的龙套之旅集中在目前所处的位置,一座尚未开业的度假酒店内,后门的门厅更像个景区纪念品商店,花哨的摆饰装在玻璃展示柜里,他们心猿意马地四下张望,眼花缭乱。   门厅另外一个门通向腹地,叶形走出门厅,踏入一片卵石地。   脚边红色消火栓显得很突兀,他顺着人工铺就的道路前进,意识到这是内部花园。   随着他的深入,景致展现出了荒唐的开阔,中式假山石后水流涌动,偶有戴着耳机的工作人员路过,正调试着什么器械,估计有小朱前几天刚认识的人,她向他们打了招呼。   “他们在给后天的戏布置外景。”她解释道。   叶形点了点头,剧组倒是挺实惠,租一个场地可以拍好几场戏,楼上还能给演员或者staff住。   他们接着往内部走,行色匆匆的剧组人员越来越多,没有人停下和他打声招呼。   中庭花园就算再大也有边际,他逼近建筑主体部分之一,空气里弥漫着可疑的板材气味,分不清是剧组特有的味道还是甲醛残余,但不管是哪种都足够危险。   他听见水池的声音。   不同于室外可供曲水流觞的意境,那应该是泳池的水波响动。   隔着层层玻璃,他能隔着建筑物看到远处是一片更加宽阔的所在,那里甚至停了几辆房车,有一手拎着五六只防尘袋的服装师进出,小朱拽了拽叶形的衣摆,一名年纪不大的女生从室内向他走来。   她带着黑色口罩,全身都是黑色,俨然不想惹人注意的样子,叶形等着小朱给他解释。   “应该是造型?”不太确定的口吻,“或者化妆……服装……”优秀的助理也难免有卡壳的时候,倒是来人笑了一下。   “妆造。”   她自报家门的声音沉闷,目光投向叶形,“叶老师?”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她两手交握在胸前,微微欠了个身,“我姓刘,您叫我小刘就行。”   叶形摸摸鼻子,“刘老师。”   这个称呼没有得到恰当的回应,她和小朱已经见过,两人交换了几句话,小刘示意跟着她走。   “叶老师的情况我有听说,”她露在外面的眼睛弯弯的,“您别特意把拍这个戏当成事儿来做,就当是来玩的,休息休息,放松一下。”   叶形没理解,小刘好像不在开玩笑,也非阴阳怪气。   “我的情况?”他眨了眨眼睛,“我什么情况?”   小刘带他们进入建筑内部,绕了几道,打开房门,“就是临时救场?”她歪头,“这个角色原定演员没法儿来,空置下来找了好多人都演不了,多亏陆老师找了您,省了不少事儿。”   叶形和小朱对视一眼,“是哦。”   他本来想问不能干脆把这个角色删掉吗,以他的观点,男N着实可有可无。   “叶哥对所有工作都很认真,不会当作玩一样演的。”小朱笑了笑。   叶形暗自恐惧,这句话有点擅自给他增加难度的意思。   小刘用礼貌的笑声回答。   她带他们进入的房间和GUtv的休息室有点像,整面墙的镜子前是长长的连条桌,这里应该就是加工普通小角色的地方。叶形按照小刘的指示坐上靠背椅,灯光大亮。   “大概要花三刻钟,”她盯着叶形的脸,似乎正在评价什么,后者没有经过定妆的前置程序,不知道小他最后将达成何种效果,“我先帮您弄头发,服装师说您的戏服都是开襟,所以把头脸整完了再换衣服就行。”   大概是涉及她的专业,小刘语速逐渐加快,她怕叶形不知道服装在哪,朝着窗户指了一下。   “就在那边的车里,空间很大,”她说道,叶形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是他刚才看见停着很多巨型车辆的地方,“您最里面可以穿自己的衣服,T恤什么的,呃,应该不会显胖吧,”她从镜子的反射里估摸着叶形的身材,“应该没关系。”   用了两次不确定的虚词,叶形加倍体会到了他的不重要性。   小朱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等他们正式进入主题后表示想要暂且离开。   叶形批准了她的单独行动,她活泼地关上门,小刘歪着头微笑。   “叶老师对周围人态度都好好喔。”   言语间略显试探,他想,或许是电视剧和综艺系统不一样,在他的工作中,大部分人不会对周围人恶言相向。   “为什么这么说?”他接话道,看着自己的发梢在小刘指尖微微翘起。   小刘将直板夹停在半空,等待温度上升,歪过头想了想。   “就感觉……你不会无视我们。”她耸耸肩,“不像陆老师,基本只和他认识的人交流,甚至不会看我们一眼。”   叶形大胆揣测,“陆于则?”   小刘点头。   “我在戏外从没听过他开口,”她叹了口气,“听他的化妆师说,陆老师有时候连共演者都不搭理。”   这个八卦有点意思,综艺界有俗语云,对AD的态度可以看出艺人的真实为人。照此观点,如果陆于则真的如小刘所说,明显是个不怎么亲切的家伙。   叶形看着他的头发逐渐丰满,“演员都比较有个性嘛。”   如果不依靠私人秘密作为公众谈资,演员只要对一本剧的主创而言足够好用即可,待人亲切都是其次。   小刘俯身,视线与叶形平齐,从镜中观察着效果。她视线不聚集在叶形身上,开口时如同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叶老师,”她拨弄着叶形的头发,将其调整在她认为最合适的位置,“您和陆老师什么关系?”   叶形“啊?”了一声。   她地问题突兀极了,与此前的话题几乎毫无关系。那个瞬间,叶形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三个困惑,她为什么要这么问,这与他的这份工作有何关系,还有……   他和陆于则是什么关系。   他想说是朋友,最正确也最安全,但小刘没给他机会。   “……抱歉,”她垂下眼睛,“我多嘴了。”   叶形只能瞠目结舌地怔住一秒,然后说没事。   他好像被某种揣测逼得进退两难,现在再作回复便越发显得欲盖弥彰,宛如被将了一军。   “我们是朋友。”他干巴巴地说。   时效已经经过。小刘手里捏着一支水乳,不知如何回应似的,强行作出一副十分信服的表情。   要命了。   叶形心说这还不如不说呢。   这种诡异的尴尬一直持续到化妆濒临结束,期间他们再没说一句话,大概小刘自觉失语,决心用沉默以惩罚自己。   小朱重新推门进来,彼时叶形的妆已化得差不多,她准备带他去换衣服。   他起身的时候从镜中确认了一下妆造,没什么问题,很符合男N的设定。他没忘了和小刘告别,收拾着化妆刷的女生惊了一下似的望着他,接着羞赧地挠挠头。   小朱的目光在他们面前来回逡巡,她跟在叶形身后,顺手关了化妆间的门,往另一侧门走去。   “她没怎么你吧。”小朱严谨地发问,叶形只觉得无力。   “没。”他的眉尾正在微微发烫。   小朱狐疑地看着他,算是接受了这个回答。片刻后,她转换了表情,仿佛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般凑近叶形,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   “我刚刚从场记那边知道,这里是星都搞来的场地。”   短短四十多分钟,她居然就已经和剧务小朋友们混熟了,足以让这位临时老板肃然起敬。   “这个剧不管哪方面的费用都非常低,”她传递情报的声音兴奋紧张又低哑,叶形差点听不清,“制作人好像也和星都有关系。”   叶形对上她讳莫如深而沾沾自喜的脸。   看来《心跳过速》不是为了巩固陆于则的人气,而是为了赚快钱而拍的。   这些消息和衍生的推论加深了他心里的某些猜测,他于此刻决定不再去疑惑他在拍摄过程中遇到的任何问题。   叶形去往下一个地点。 第17章 落水   叶形穿着属于他角色的藏青色衬衫,经过不算暖和的室外,快步走进主体建筑。   他感激这场戏在室内泳池边拍,此前还不清楚感谢的具体对象,现在他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星都的杰作。   几乎同时,一阵嘈杂,他听见不远处有人说陆于则入场。   与叶形来时完全不同,内外人群爆发出微妙的骚动。   仿佛现在才真正有了快要开始的感觉。   陆于则简单向围过来的人们打了声招呼,非常合理。接着他略一张望,径直朝叶形走来,带着室外的空气,白色衬衫外面套着件私服外套。   叶形突然觉得,要是把所有偶像剧的清爽系男角色加起来除以一个系数,最后得出的结论或许就等于现在的陆于则。   “嗨。”男主角向他打招呼。   叶形这才回神,没来由地哽了一下,“嗨。”   他回答。   隔得不近,陆于则指了指地上的胶带,开门见山,“要不要对一下走位?”   叶形立刻点了头。   电视剧注重效率,万事以压缩成本为主旨,《心跳过速》不是什么超高预算的重点项目,也没有极限强度的流水线化制作团队,故演员的自觉能动性便相当重要。   叶形用余光瞄着地上的线条,让身体记住路线。   就像他很久以前还跳舞的时候,光用脑子无法记住舞步,有些东西注定要靠其他方式烂熟于心。   他们动作时顺便对了台词,哪怕未经剧本通读也不会影响陆于则的流畅和熟练,他们的对话节奏开始成形。   据说两个人聊天的时候,若其中一方认为这段对话十分舒畅,就意味着另一方的交谈技巧更先进,高水平的一方正在迁就较低水平的一方。   叶形怀疑现在的情况也是如此。   “等你说完这句,你就伸手,想要揪住我领子,”陆于则侧身,作出躲闪的动作,“我会抓住你的手,然后朝水池方向用力——不会弄疼你。”   最后一句增添有点多此一举,叶形了然。   远处导演助理正在协调群众演员的工作,混乱中带着秩序。一个小伙子背个斜挎包,包带上挂了至少六种颜色的彩色胶带,他眼眶下有着浓郁的黑色印记。   “我们要布置一下场地,”小伙礼貌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沧桑到摸不透他的年龄,“二位老师稍微去那边坐一会。”   他指向比导演更后面的地方,那里胡乱摆着几张座椅,小朱见有人和她家艺人搭话便立即前来,叶形这时发现,他一直没见到陆于则身边的工作人员。   他们朝那个方向走,短暂地脱离了电视剧拍摄的范畴,据小朱刚才探听得来的消息,半个小时后渐渐拍摄。   叶形和陆于则就站着,谁都没率先说话。   其实倒不怎么尴尬,气氛挺和谐,毕竟小朱再次放心地离开了他的老板(临时版),这位年轻人交朋友的本事好得惊人,每次离开都能得到全新情报。   叶形愤慨于统筹把落水放在了第一个场景,这个排布很不科学,他想,水会把造型弄得一团糟,导致他拍下一场戏必然返工,从人工耗时来说,这种场景怎么看怎么该放在最后一个。   除非是为了配合其他拍摄。   而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配合陆于则的其他戏份。   他撇撇嘴,胡思乱想了一些有的没的,偷偷侧目朝陆于则看,后者一副忖度着什么的样子,室外光线无法触及此处,陆于则的嘴角挂着一道若有所思的阴影。   叶形本想就放任着时间继续这样稳定地流逝下去,但他忍耐不住多久。   “陆老师,”他开口了,打破这片静谧,“你有心事。”   陆于则转头看向他,反应很快,“为什么这么问。”   还真有。   继续大眼瞪小眼得有多无聊,“方便的话说说看?”叶形转身,和陆于则面对面,“我帮你分析分析。”   希望不会太僭越。   陆于则分析着叶形的表情,仔细地望着他,仿佛在判断他是否值得信任。他思考措辞般酝酿了很久,迟疑着,似乎说与不说的选择两端此消彼长,他最终在内心与自己达成了和解,缓缓开口。   “如果,”他垂下眼睛,显而易见地在最后一秒回避了视线,“如果有个你非常在乎的人,让你做一件……你不愿意去做的事,”他抬眸,目光闪烁,“你会答应吗?”   叶形愣了一会儿,“非常在乎的人?”   陆于则慢慢地点头。   很难想象他会问这个问题,他以为会是和当下工作有关的事。叶形迟疑片刻,“你是在模拟……这本戏里的场景吗?”   陆于则摇头,“现实里。”   叶形开始往不好的地方想,小心翼翼地确认道:“有人强迫你——”   “你会答应吗?”   陆于则直接打断他,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细微的嘈杂人声中。   叶形思维卡壳,陆于则的表现如此一目了然,有点像“你说的那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你本人”,他确定陆于则正在阐述一个私人问题。   于是问题来了,那个让陆于则很在乎的人是谁。   “对方是什么身份?女朋友这种……?”他战战兢兢地问,生怕不小心跃入雷池,或者显得太过八卦,惹人警觉。   陆于则眼神放空,似乎透过叶形望向很远的地方,片刻后才重新聚焦。   “不是,”他说道,“是男的。”   叶形紧张起来,他莫名手心出汗,一种突如其来的焦虑席卷大脑,“我认识吗?”他居然这么问出口了,他盯着陆于则安静的脸,无法理解此刻突然飙升的烦躁为何。   “大概——不认识。”陆于则真的想了想,“但他对我很重要。”   叶形调整着站立的姿势,怎么都不对,或许他该坐在椅子上,但坐立难安。   “如果他,一定要强人所难的话,”行动快过思维,叶形在大脑能够控制之前开口道,“也许在他眼里,你没有那么重要。”   直白到接近于说坏话,即便是陆于则也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   残存的理智作用,叶形补充道:“或者说,他也在乎你,只是不如你在乎他的程度那么深。”   毫无作用,陆于则眼睛暗下来,声音稍显低沉,声带频率振动到最低。   他望着叶形,“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是指控,他竟如此驳斥他。   叶形扬起头,一种大胆的情绪支配了他的身体,他会用最武断的方式对抗陆于则。   “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他盯着陆于则接近于黑色的虹膜,看起来如同挑衅,“那么,给我更多细节。”   直白而明确,语气保持冷静。   陆于则似乎被他的回应怔住了,动摇的神情一闪而过,但他立刻恢复如常,向前迈进半步,直到他们之间小于一般社交距离。   “你有时候会相当强硬,”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比方说一个久远的趣事,“——而且固执。”   叶形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忽然间,他理解了。   “……抱歉。”他退后半步,慢慢低下头去。在这个等级序列无比严格是世界,他没立场用下巴看人。   尤其是比他红很多的人。   陆于则挑眉,似乎对他的道歉感到疑惑,“但我不讨厌。”   叶形猛地抬头看他。   “你可能说得有道理……但我,不会那么想。”陆于则轻声说,“其实他也为我做过很多事,”话题又重新接续到“被强人所难到底怎么办”,他像是陷入一些温暖的回忆,嘴角微微翘起来,“所以……”   器材搬动的咔嚓声越发清晰,叶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此时的感想绝不出于嫉妒心,只是……   陆于则表现得像一个给犯了错的恋人找借口的冤大头。   “但是,你的感觉也同样重要。”叶形接话,就像在刚拖完地的客厅里踩着瓷砖中缝般小心,以免落下灰扑扑的鞋印,“如果他迫使你陷入两难境地……那你应该遵从自己的内心。”   他停顿了一会儿,观察着陆于则的表情,“不要做你不想做的事。”   叶形总结道。   陆于则停下了,一时间只有他们的呼吸声,他目光中有些特别的东西,非常奇怪,像是燃烧着的火焰。   “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这样的话。”   他的嗓音就像是一段平缓的旋律。   这怎么可能。叶形决定将此当作恭维,出于对这句话的尊重,他耸了耸肩,“一定也有人想对你这么说,只是你错过了,”他的话音里多少带些羞耻,“这也不是什么独创性——”   “场景设置完毕!”   现实的声音倏地传来,打断了叶形的最后一句话。   小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出来,小跑着来到叶形面前。不远处一段粗略的、由人群和器材构筑的堡垒构建起来了,摇臂抬起,朝向池水中心,一个轨道机位对准岸边,还有一个摄像师正用白板调试着镜头,以此为中心,传导出一阵阵喧哗。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虽然不着声色,难以琢磨,但在叶形与陆于则的交谈中,幕后进度正在切实地展开,不以他们为完全的中心。   那个挂着彩色胶带的小伙子推着小车等在一边,里面放了些花花绿绿包装的东西,叶形分辨不清,但他看清楚了旁边的毛巾,大概率是用在他身上的。   陆于则朝他笑了笑,和他一起向前走,坦然自得,再过数分钟——或者十几分钟,他将在与叶形的争执中将后者摔入水里。   这没什么值得不满的,叶形想,他绝对没有因为陆于则的平静而不爽。   一切都这样有条不紊地展开,他们熟悉过走位,摄像机将如何运作也已了然于胸,当他准备完毕,叶形发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响亮而沉重。   副导演正在转激光笔,每转动一圈关节就碰到按钮一次,短暂地投射出射线,这大概就是没人敢与他直视的原因,叶形站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小朱帮着拿走他和陆于则的外套。   于是那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与陆于则对视,或者说,他像个无关的第三人冷眼旁观着这处场景,陆于则不是陆于则,他成了一个陌生的男性,正以忍耐的表情看着他。   叶形短暂地陷入了某种困惑,现场在响亮的“啪”的一声后陷入安静,神经和身体都于此刻绷紧,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燥热的急迫,画面外的绝大多数人都蹙着眉头。   是表演的问题吗,该他念台词了。   叶形张口,发出不像他自己的声音,空洞而充满了生硬的痕迹,连重音习惯都发生变化,他没有说完,陆于则便接口,速度和节奏陡然拉快,迫使他呼吸加剧。   叶形想要喘息。   现场不会给他机会,陆于则仍然步步紧逼,他正在斥责着什么,语气严肃,高高在上,叶形忽然十分恼怒。   太阳穴发烫的感觉很不好,牵着他的颈侧筋脉突突地跳动,他还剩最后一句台词。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他扬起手,挥动手腕,想要拖住对方的衣领。   下一秒,意料之中的,有一股力量牵制住了他。   发力的方式奇妙,叶形并不感觉到痛还是其他任何不适,但偏偏像是被压制般,无法动弹分毫。   陆于则沉默地看着他,手肘向外,从衬衫袖口露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他就要摔下去了。   叶形只觉得重心不稳,在此处,他应该按照剧本描写向下坠落,跌破水面,最后狼狈地爬起。   但是他没有。   再不济他可能会摔不下去,或者摔的姿势奇丑无比,NG的方式那么多,他一个都没有选择。   他反手握住陆于则的手腕。   没准是求生本能作祟,就像跌落悬崖时,牢牢抓住救援的力量。   他的体重和重力加速度共同作用,他看见陆于则脚下的趔趄,听见现场的惊呼,数十双手向他们伸来,但都来不及,场景宛如滑稽的慢动作,然后是巨大的、重物落水的响动。   重物是他本人,大概偏差了几毫秒,同样的水声重重地击打在他耳边。   人体感到舒适的水温在35°C到40°C左右,叶形向下沉,他不由自主地发颤。   身体冰冷,鼻腔充盈着液氯味道。   那几秒间,他只能胡乱挥动双手,听不见任何声音。   然后又是一阵水波。   这一次,它的推力让他漂向离岸更远的地方,叶形身体脱离控制,无法掌控四肢的动作。慌乱间,有一只手,将他用力拉起。   半脱离浮力的感觉很奇妙,更像是挣脱一个沉重的束缚,他一定相当狼狈,于是现实终于回归到他视线范围之中。   小朱夸张地从后面往前挤,似乎想要力挽狂澜,但是她没能成功,只能维持着那种惊骇的表情。   叶形站起来。   水很浅,对成年男性而言根本不算什么,陆于则在他的面前,白色衬衫被水浸湿,消毒水气味要抚平大脑里每一寸皱褶。   他们对视。   那个瞬间,所有事情一同涌上,枯败树枝落下的声音,从八层高的落地窗朝外望见的城市,还有密闭车厢内湿润的眼睛。   纷至沓来。   叶形迫使自己将目光移向别处,盯着对方滴水的发梢。   他完蛋了。   重置造型和现场要花费多少时间和人力,让主演淋湿又将面对什么风险。   叶形吞了口口水。   他和陆于则站在水深一米四的泳池中央,上半身湿透,除了一片蓝色水面再无其他元素,岸上的背景里有群众演员盯着他们,在往外人数越多,镜头背面,场记也不再记录任何字,越来越多的工作人员逐渐扩散开去。   这就是画面中的全部内容。   打光板和收音话筒仍尽责地举着,慢慢有工作人员围上来,接着变成一拥而上,手上拿着毛巾。叶形抬头,看见灯光下陆于则弥漫着水汽的眼睛。   没有愠怒,甚至连最小的零星不悦也无。   他就那样站在叶形面前。   岸上的杂音再次变得不真切。陆于则没有第一时间走回岸上,仍和叶形一同浸在水中,饶有兴致地歪过头,看着那个害他掉入水中的人。   仿佛觉得这只是拍摄现场一段有趣的插曲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第18章 礼物   叶形的手机日历提醒他,今天是尹朋池的生日。   相当之突兀,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地想到这个名字了,他的前队友,或者说,叶形偶像时代的团内top和leader。   对于非选秀组合来说,成为人气王还是成为领导,二者大多不可得兼,但尹朋池兼了,兼得还很不错,出道后其单人fanclub会员数足以倍杀其余四人之和。   Semistar毕竟是B-plus的第一组全约偶像团体,彼时运营策略还是先富带动后富的一荣俱荣,因此资质六边形填得最满的人便成为组合内第首个获得瞩目的家伙。   这个人当然是尹朋池。他的粉丝数字不断增长,就这样持续居高不下了三年。   叶形用私人账号给他曾经的队长发了祝福,增加了一些看上去很吉利但实际十分空洞的废话。对方当然不可能第一时间回复,他翻箱倒柜找到前几天下班路上在度假区买的香水,准备寄到尹朋池所在的运择娱乐。   运择这种体量较大的娱乐公司对收礼物流程把控得极其规范,21世纪20年代,同城运输全部实名制,叶形认为自己的行动并不可疑。   当然只是形式上不可疑。   从实质上来看——用○博粉丝数为例——一个50万粉丝(其中相当部分由公司购买)的综艺咖给2000万粉丝视歌双栖发展的现役偶像送礼,怎么看怎么不安好心。   叶形合上门,锁舌反锁。   自从楼下门禁改换了人脸识别系统以后,他便开始堂而皇之地对私人房门之安全性掉以轻心。   良好的居住环境是艺人生存的必要条件,传言一住在普通小区的谐星有天回家发现大门锁眼被胶水堵了,监控锁定犯罪者后,此人还一脸无辜地说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这个小故事作为该谐星的逸事之一传播,范围不太广,听上去特别扯淡,但他后来换了个安保更健全的地方住也的确是事实。   电子锁的声音清晰,叶形小跑前进,穿过杆身斑驳的竹林,静谧而阴森,竹竿大多纤细,不会紧挨着长,这类景观中有人藏身的概率很低,但他莫名觉得不太安全。   B-plus的车正等着他。   叶形确认了车辆型号和牌照,后侧门移开,他坐上后座,小朱充满精力地向他抛来个东西。   “Yuki姐让我顺路带的。”   太考验他的反应能力了。叶形接过,虽然时间已经逼近十点,但这应该是他的早饭。   不过内容物苍白得让人有点百感交集。   “谢了,”他系上安全带,“一会再顺路帮个忙,我要寄东西。”   小朱起步,从前镜看他,“炸弹?”   叶形正在剥鸡蛋,莫名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双关。   “合法的。”他模糊地说,看见镜子反射出小朱大大的笑容。   她很活泼,也很积极,现代各行各业都在消磨年轻人的热情,叶形见过眼神清澈的道具组助理两个月后一脸颓废地在吸烟室抽烟。不管哪个领域,只消工作半年就能明白自己是否适合某个岗位,他不知道小朱还能坚持多久。   偶尔 “顺路”寄一次东西不会让她不悦,让她和快递员交涉也算是举手之劳,但或许有一天,越来越多的、旁人的生活事务挤压她的日常,迫使她成为一个艺人的附属品,那时候的她会不会感到愤怒。   叶形坐在车里,有种荒唐的忧虑。   “叶哥,要不要睡会,”小朱边开车边说,“你看上去很累。”   对艺人状态掌握良好,观察力和说话的时机都不差,她很适合这份职业。   距到达现场的车程大约还要一个小时,叶形想了想,接受建议。   小朱挺满意,提议被接纳的感觉不错,她稳稳保持匀速,“后面有毯子和眼罩,请自便”。   最后三个字带着笑意,叶形也笑起来,一定程度上,她与Yuki的形象逐渐重叠。   他闭上眼睛。   短短两天,他的戏份过半,外行人体验生活的生涩感渐次消退。今天的拍摄内容回溯到男N与女二相遇之初,成片很可能插入回忆里,加上超级柔光滤镜,配合闪回,足以夺人眼球。   不过就他个人猜测,这段戏被剪掉的可能性很大。   因为他看不出这段内容有何作用,错落有致的高台水榭场景中,男N和女二邂逅,前者单方面对后者一见钟情。   仅此而已。   信息量极少,对人物塑造、剧情推进毫无作用,唯一值得夸赞的大概就是中式假山石的背景确实很美。   特此鸣谢酒店中庭。   当然还有星都之旅有限责任公司。   叶形特别想知道,规模不算大的星都到底做了什么才能与这种看上去就十分奢华的产业挂钩,陆于则在其中的贡献率又有多少。   现代城市规划把远郊统统冠以“度假区”或者“开发区”的称号,土地一级市场发展得如火如荼,能在这里开发出一座度假酒店的公司,叶形不认为需要依靠一个普通明星挣钱。   星都,这个被业内视为“不专业”“半吊子”的娱乐公司,究竟财力究竟如何。   又是怎么获取这些资源的。   短短三年,它能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素人捧到二线,其中运作方式也不容小觑。   拥有知名度的困难性不言而喻,纵使陆于则真的颇具天赋又如何,多少比他演技更好、更有经验的的学院派演员正在坐冷板凳。   叶形羡慕陆于则。   当他睁开眼睛,小朱已经把车停好,单面玻璃把窗外的景致分割得模模糊糊,叶形依稀辨认出他们已经到达目的地。   估计到了有一段时间,小朱坐在前排玩手机等着他醒来。   “早上好,叶哥。”她咧嘴一笑,不知是问候还是彰显她的幽默感,“真巧,我正准备喊你。”   叶形配合着报以微笑。   准备万全只需要几分钟,头发凌乱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算他整理出造型也还是要再受小刘的二次加工。他和小朱照旧从后门走,经过意识流雕塑若干,门厅里有几个人有说有笑地步履匆匆。   情绪高涨得不太像是上班,叶形怀疑他可能错过了什么大事。   他和小朱接着走,熟悉的卵石硌着他的脚底。随着路程深入,喧哗声渐响,有人与他们擦肩而过,看上去不像在进行紧锣密鼓的拍摄前准备工作。   如果这些蹊跷之处还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那么在看到有人坐在石头后面吃蛋糕的时候,他们多少有被震撼到。   “今天放假?”小朱狐疑地说,随机向一位扛着道具的过路中年男性打了声招呼,“哎,师傅,劳驾问您一声,”她的声音穿透力强,容易入耳,被她搭话的人停了下来,“今天这是——”   很难形容眼前情境,道具师傅颠了颠肩上的巨型设备,即答道:“噢,说是男主演今天过生日,”他视线扫过叶形的脸,接着将目光转向远处,“具体你们得问管生活的人。”   小朱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外景的伞篷下人头攒动,看不清在做什么。   “陆于则今天生日?”她看着叶形,后者耸耸肩。   “我不知道。”   “查查看。”小朱边走边掏出手机检索陆于则的名字,答案显现,他们确认了结果的正确性。   还真是。   “那他算双鱼座还是白羊座。”小朱的重点略偏,叶形想说这俩星座好像风评都比较一般,以星座评价人不可取。   “有机会你可以问问他,”叶形随口说,脚步不停,“主要看他什么时候生的。”   “那我没准还得问他妈。”小朱颇为不敬地撇撇嘴,他们接近摄制中心,前面有个小姑娘拎着什么东西,远远地朝他们挥手,叶形恍惚记得她是生活制片组的人。   小朱估计认识她,心情一下变得很愉快。小姑娘向他们跑过来,还有余力护着手上的东西不过分倾斜。   “我可算等到你们了。”她气喘吁吁地说,自然而然地和小朱的手拍了一下。   叶形从客观意义上被晾在一边,两个女生的语速又急又快,叶形只能从模糊的句尾理解她们正在打招呼。   然后,情绪突然产生落差,生活制片组的女孩子乖乖转头,“叶老师早。”   其实也不早了,叶形礼貌地回复:“你早。”   她指了指身后的人群,有些抱歉地笑笑,“刚才陆老师的助理过来送蛋糕,今天是陆老师生日。”   比起后半句话,叶形更在意前半部分,他从来没见过陆于则的助理。   “蛋糕快分完了吧,”他歪过头瞧了瞧前线场景,暗自庆幸没有赶上这份发胖的馈赠,“应该没我的份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奶油蛋糕与生日挂钩,还必须要以蜡烛点缀,这类成套的搭配充满仪式感,象征着能够实现许愿者的一切希望。   中国人过生日吃面和鸡蛋,寓意也很美好,叶形决定不吃蛋糕这种舶来品,他一个半小时前吃了鸡蛋,也约等于祝陆于则生日快乐。   那个女生微笑着,没有对此深入发表意见。   “蛋糕倒是其次。”她单手揉着后颈,慢慢地抬起另一只手。   “陆老师让我把这个单独给你。”   叶形微微张开嘴,在这里的“陆老师”能够指代的仅有一人。   “……陆老师吗?”   小姑娘立刻摆手,“那个,其实是陆老师的助理给的,”她好像说错话似的用手指捂住嘴,“他说,陆老师让把这盒东西给你。”   小朱好像也十分惊讶,她小心翼翼地把左腿的重心变换到右腿,以免让当下的气氛变得更加奇怪。   “要不你先收下?”女生把东西往前面递了递,有机塑料袋柔软地勾勒出长方体盒子的形状,叶形条件反射地接过,对方一副任务完成的松懈表情。   “OK,那我先撤了,”她先看向叶形,再朝小朱笑了一下,“噢对了,陆老师现在还在A组,估计马上会来B组,你可以……呃,可以……”   她可以了半天最终也没可以出什么所以然来,女孩子腼腆地揉了揉脸颊,确定无力措辞后飞快地再次道了声再见。   手中袋子的重量并不轻,他望着明显把这份差事当作烫手山芋的女生的背影,难以作出任何评价。   “你们年轻人都这么电波系的吗?”他问小朱。   后者沉默了一秒,“叶哥你才几岁。”   叶形满足于这个回答。 第19章 蟹壳黄品鉴技巧   “陆于则来干嘛,”小朱靠在一边拆盒子,“发表生日感言?”   叶形不以为意,“没准剧组送了他什么礼物,”他仰头放松着脖颈,“来B组点个卯,表达一下感谢。”   “谢什么,他过生日,我们出份子了?”小朱的语气不太善意,叶形好笑地拍了下她的脑袋。   “你对他有意见?”他想起Yuki也不太喜欢陆于则的样子,“你有什么鲜为人知的陆于则内幕黑料吗?”   小朱自知失语,瘪了瘪嘴。   “就是,星都最近总在针对我们公司,”她话音低下去,“你看,他们先是挖走了二次照明,后来又让常人乐把惠P的新节目撬到手,谁不知道惠P和我们公司关系好,他们这么做明显是在——”   “什么新节目?”叶形打断了她细数罪行式的抱怨,“也是GUtv的吗。”   和B-plus交好的姓惠的制作人在业界有且只有一个,除了惠良没有别人。小朱停了一下,似乎惊讶于叶形消息的不灵通。   “是的。”她老实回答道,“据说是一本暴言类节目。”   叶形眯起眼睛,“暴言类?”   小朱挠挠头,“我也说不好,”她手上动作停了,好像后悔在叶形面前说太多,局促地捏着塑料袋的耳朵,“那个项目刚起步,具体内容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她慢慢将视线集中在脚尖,低着头,“节目主旨貌似是听刚出道的偶像对工作生活发牢骚。”   叶形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期以打工偶像为主题《STAGE》。   “常驻就常人乐一个?”他好奇地问,小朱终于抬起头,虽然目光还是有些软弱。   “还有黛色推理的Liz,”她想了想,“也是打工偶像那期的guest。”   叶形恍然大悟,那个在小酒馆兼职的小姑娘,录制前还送了单曲碟。   偏偏又是惠良制作的节目,或许醉翁之意不在酒。   “也不能说是星都针对吧,”他算是安慰了一下小朱,“惠哥没准单纯觉得常人乐那期打工偶像表现得很好呢。”   小朱翻了个白眼,“得了吧,惠P新节目制作协力就星都一个,”她看上去有点生气,“一看就是想独家赞助,每期塞点自家新人进去多方便,知道做综艺方便刷脸奶新人了,现在也想开发新部门。”   在新领域开疆拓土无可非议,裹足不前的代价是被时代抛弃。   “这也正常,”叶形说了句废话,“人家有这个财力和运作能力,多栖发展多挣钱。”   他不想再继续此话题,转而朝向她打开到一半的盒子,分子疯狂运动,他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据说录制还要等待相当久,至少要在今日寿星到场发表重要讲话之后才能开始。形式主义席卷了所有行业的方方面面,叶形决定先给自己谋些福利。   他们站在片场还算僻静的角落,拆开陆于则转了两手(或者更多)的盒子,一探究竟。   小朱脑袋率先凑上前去,盒子里圆滚滚地摆着六只金黄的点心,芝麻一层层铺满,松松散散地落了一盒子。   “蟹壳黄!”她轻呼道,弯下腰搜寻者袋子或者盒子上的logo,“哪家的呀,看上去像是现烤的。”   叶形没反应过来,顺着她一块儿找了,可空白的外包装上什么都没有,他沉默着,听见小朱宛如阴谋论的语气。   “私人手作的吧,”她望着叶形,“——别是陆于则下的厨。”   他们一起脑补了一下戴着厨师帽、穿着厨师服的陆于则站在案板前揉面的场景,不约而同地将这个想象否决。   “你吃吗?”小朱星星眼望着叶形,“要是嫌甜不吃可以都委托给我。”   大言不惭至极,叶形不会如此轻易将私人所有物拱手相让,“那你问陆于则再要一盒,”他笑道,“万一人家给了咸馅的呢。”   小朱不以为然,“Yuki姐说了,你要限制精制碳水的摄入。”   “是限制不是禁止,”叶形反击,“我清醒克制好几天,是时候欺骗一下身体了。”   沦落到和助理争执,不得不说显得特别平易近人,小朱被说服了,她想了想,“那你先吃半个?”她迟疑着,“我也不知道这玩意儿热量多少。”   叶形捧着盒子太久,手被余温烘得暖融融的,他盯着小朱为难的脸,长叹一口气。   “你说陆于则给我送这个干什么,”他的语气哀婉悲戚,半个就半个吧,“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吃不了热量太高的东西,这不摆明了诱惑——”   “诱惑什么?”   叶形堪堪止住话音。   声音如此耳熟。救命,就算是报应那也来得太快了一点。   他僵硬地转身,对上陆于则真诚的目光。   “……陆老师。”他试着显得非常尊重,小朱这个小废物,没发现敌情就算了,现在居然一句话也不敢说。   陆于则还带着妆,他们一起站在拍摄场地的最外缘,人迹罕至。这位男主演在阳光下没有任何瑕疵,带有光环似的,仿佛和其他人之间有一道天堑,分别两个世界,无法跨越。   “嗨。”陆于则回应道,分出一点时间与小朱进行眼神交流。他顺畅地发现了此前二人的话题中心——那盒蟹壳黄。   “你没吃?”他问道。   叶形看着打开的盒子,不知为何底气不太足。   “……我过会吃。”   语气迟疑到可信度为负,但他绝没有撒谎。小朱先看着叶形,又看向陆于则,视线来回游移,带着很深的评价意味。   “叶哥控制体型呢,公司不太让他吃这些,”她大胆开口,“如果您特地买过来诱惑我们艺人,好让他破戒的话,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叶形暗自扯了扯嘴角,小朱的个人偏见快要从对话中满溢而出,言语间的揣测充斥着异想天开与不合逻辑,他悄悄在背后拉了拉助理的后衣襟,天啊,一个艺人居然要反过来提醒自家助理谨言慎行,苍天明鉴,他干的叫个什么活。   “陆老师,小朱她开玩笑呢,主要是——”   “也不至于说‘特地买过来’,”陆于则看着叶形,口中却在回复小朱的用词,“我助理订蛋糕的时候顺便看到了一些点心,问我要不要买点分给大家,我让他一起购置一些而已。”   听上去相当合理。   虽然叶形没头没脑地想,什么样的店会同时出售奶油蛋糕和中式甜点。   “呃,小朱,那个,要不你帮我问问场记老师,我要不要去准备了,”他拍拍小朱的后背,隔着双肩包,估计力量没太传导过去,“服装师和化妆师好像都不在,你一块儿找找。”   略有前言不搭后语之嫌,他轻轻在她的背包上施以推力,小朱就算再怎么桀骜不驯也该懂了,她与叶形对视一眼,颇具专业精神地道了一声“好”。   接着小跑着离开。   叶形感觉后颈有些发热,他目送着年轻女孩的背影,仓促间与陆于则的目光相遇。   后者正微笑着看他。   “你和你公司的人关系不错。”   他如此评价道。   叶形觉得这句话略显耳熟,好像在哪听过。他确实与大多数幕后员工都保持着较为平和的关系,比如小朱,万一她十年后成了金牌经纪人,叶形没准还要在她手里讨饭吃。   虽然叶形也不知道他的剩余职业寿命还有没有十年。   “公司氛围好,”他半心半意地将碎发往后捋,“有时候大家聊天聊到兴头上就不太在乎细节,其实都是些玩笑话,听过就算了。”   他的本意是为小朱的阴阳怪气找补,但是陆于则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所以你当面喊我陆老师,聊到兴头上叫我全名?”   叶形缩了一下。   他居然忘了这一茬。   ——他居然还有脸替小朋友打掩护,明明自己也有问题发言。   “那是,”他慌张地清了清嗓子,拼命揣测陆于则的潜台词,“我仅仅以一名普通第三人的角度——”   “我没说不行,”陆于则眼中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反倒让叶形乱了阵脚,“你忘了吗,《STAGE》录制之后,我说你可以叫我全名。”   话音平静,于是叶形想起来了。   下行电梯里无法回避的失重错觉,夹杂着某种奇妙的慌张,统统回来了。   陆于则微微向前倾身,“倒不如说,我很欢迎你也当面这么叫我。”   就是这样。   叶形闻到陆于则衣服上残留的香水味。   ……不对。   完全不对。   仿佛要让一些僭越的期待重新回归原位一般,啊条件反射地就要说出婉拒的话。叶形张口,可是唇舌却无法制造出想要说的词句。   陆于则只是站着,然后向伸出手。   他拍了拍叶形的肩膀。   朋友之间再寻常不过的肢体接触。陆于则掌心干燥,在叶形肩头停留片刻,带着一种轻柔的压力,它不是负担,不是侵入私人领域,而是……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要叫我陆于则,”他的声音温柔,带了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沙哑,叶形感觉到肩上力量倏地消失,那只手的主人与他擦肩而过。   “我们过会见。”   陆于则说。   叶形紧紧抿住双唇。   因为他发现,自己正在无法抑制地露出微笑,宛如微醺状况。他还拎着那袋蟹壳黄,盒盖拆开太久,里面的东西大概已经开始发硬,最重要的是,室外冷空气让它们变凉,失去了最佳口感。   叶形突然很想说些什么,某种充盈丰沛的情愫此刻破土而出,他转向陆于则,转向那个背影。   “等等,”他不计后果地喊道,待那个身影停住后才明白想说什么。   叶形凝视着陆于则含笑的眸子。   “30岁……生日快乐。”   他这么说,头顶上方是朗朗晴日。   光线好得过分,晃得人失神,他侧身看他,璀璨得像是永恒闪耀的星星。 第20章 杀青   剧组效率之高超乎叶形的想象,总计57个小时,他的戏份全部结束。   相应地,细节之粗糙也超乎他的想象。   他终于来到日程表上的最后一场,彩排的时候,和他对戏的女演员还开玩笑,问今天就要杀青了心情如何。叶形想了想,违心地说有点舍不得。   “难免的嘛,”这位前辈双手抱胸,“不管是从角色中抽离,还是告别一份工作,都容易让人百感交集。”   叶形故作深以为然地点头。   据说许多小演员杀青后多半哭得泪水涟涟——感谢剧组给我机会展现自己,现在终于要离开这个大家庭我感慨良多,在此期间我受益匪浅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的话请一定还要找我……   此般种种,配合在场其他演员的笑容,整合起来是可以放在DVD里的。   然而叶形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情,他现在大概与大物演员杀青时的感受一致。   心如止水。   最后一场戏在室内,酒店一层某家庭套房改成了公寓一室一厅的模样,设定上来说是女二家,叶形饰演的男N意图临门一脚夺得女二那颗已经完全交给男主角的芳心,窗外暴雨倾盆,但阴暗的天色挡不住男N澎湃的心,在女神决定与男主相会抛弃舔狗后,他终于情难自禁,从背后壁咚,把她禁锢在自己的胸膛与墙壁之间。   灯光、收音到位,镜头前画像构成良好,万事俱备。   场记打板。   “——开始!”   室外降雨的室内戏只需要营造出朦胧的氛围,时值八点,夜幕漆黑,没有喷水装置朝天空喷洒水柱,只靠玻璃上游动的水珠昭示外部环境,叶形微微低头,看着女性垂下的睫毛。   倒数五秒。   轨道摄像推近。   最后镜头只有他的一句台词,非常简单。   周遭并非绝对安静,叶形感觉到无数时间聚焦在他身上。   “为什么……你每次都选择他,”他开口。   女演员身上清新的气息逐渐弥散开来,但这不是他想要的,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个人,凑近他,念出相同的台词。   叶形凭借记忆中那段清晰的场景,摹仿对方每个动作和神态,脸上的每一处线条都柔软,呼吸困难。   “……我就不行吗?”   他的手掌贴紧墙壁,女性几乎算困在他怀中,抬眸,明亮而充满歉意的目光迟疑躲闪,从叶形的视线范围内逃过。   他在屏息凝神的关注中兴奋起来。   ——然后。   “CUT!”   结束了。   一阵铃声闪过,剧组外的空气顿时活泛起来,从安静到嘈杂,如同夏季骤雨猛然降临,突兀地让整个空间充满嘈杂的人声。   叶形从某种梦境中被狠狠扯出来,他迅速收回手,“……谢谢。”   不伦不类的一句话,对手戏演员温和地弯起嘴角。   “辛苦了。”她说。   他们面对面站着,但这尚未停留一秒,立刻有人上前将她领走,叶形只能匆匆瞥见她的背影。   加速加速加速,他环视四周,听见有人在喊他饰演的角色名。   “……该角色由B-plus叶形饰演,至此叶老师全片戏份结束——”   尾音拖得很长,许多staff正微笑着冲他鼓掌。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条件反射地向周围欠身,不知道要鞠躬到什么程度才算正确。   行云流水宛如例行公事。   掌声在恰当的节点熄灭,夹杂着祝贺的余韵。那些幕后人员又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事上,有几个人经过时客气地拍拍他,告诉他做得不错。   人群慢慢散开,从房间内撤离。小朱从后面挤出来,握着被卷成筒状的剧本,“叶哥,”她从三米外就开始高声,“你杀青了吧?”   彼时帮他化妆的小刘还在叶形旁边,她发表完贺词后希望他“在方便的时候把衣服换掉”。   “今天特别赶,服装师暂时没工夫过来,”她解释道,抬手在空气中拂过叶形面颊,“还有这妆,您得想办法自己卸。”   她一脸抱歉,小朱往自家艺人身边站定,小刘便将这些细节再向助理复述一遍,字里行间提及叶形这身行头三四遍。言外之意就是戏服再怎么平价,也是剧组的宝贵财产。   她们的交流高效而顺畅,叶形四下张望,发现女二远远地朝他挥挥手,她身边围满了人,好几个妆造贴在第一线,有人用手肘戳戳他。   “你还要待一会吗?还是我开车送你回家。”小朱仍旧精力旺盛,提供选择的方式带有经纪人的雏形。她顺着叶形的目光望向人流密集的地方,又看了眼叶形,意味深长地说:“还是先问她要号码?”   小刘轻声笑了,不知有何含义。在他们隐蔽的注视下,那位演员在随行人员的簇拥下离开,下一场戏将动用其他背景。   “你说什么呢,”叶形摇头,无可奈何地说,“直接回去吧。”   继续留在这里也鲜有价值,与电视剧从业者社交并无必要,一定要说的话,他最愿意打交道的人是剧组财务。   小朱听罢,从包里拿出车钥匙,一副临危受命的表情,“那我先去开车,”她想了想,“车到门口我给你发消息,你上来就行。”   叶形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使命感,但此情此景下也只能配合地说:“行。”   小朱满意地离开了,背影果断,她的双肩包硕大得不成比例,耸在她肩头,里面好像能放下任何东西。   “那叶老师,您正好跟我把衣服换了。”小刘见缝插针地提醒道,生怕演员穿着公物回家,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她话音还没落,远处有人在嘶吼着什么,小刘侧身回头,嘹亮地应了一声。   使命召唤,她分身乏术,叶形理解。   “要不这样,”他扯了扯衣物下摆,衬衫和廓形夹克都算是时令服饰,“你先忙,我自己把衣服还回去。”   小刘的眼睛亮了一下,“可以吗?”   叶形惊讶于她的反应,“当然可以,”他解开内搭衬衫的纽扣,露出T恤下摆,“我里面穿了自己的衣服,一会换下来挂你们服装车里。”   幸好今天的场景只拍上半身,他甚至还穿着私人裤子。   小刘松了口气,但马上想到了什么,“那您的外套……”   她手指虚虚地指了指小朱刚才离开的方向,叶形这才反应过来。   虽然目前气温渐暖,但若只穿件短袖在路上走还是够呛,百密一疏,叶形苦笑,他的私服外套规整地叠放在小朱什么都有的双肩包里。   他刚才没想起来这一茬,现在去追又不太合理,只能尴尬地笑笑。   身后呼唤小刘的声音频次越发密集,一句比一句间隔短,她局促地喊“马上来”,双足在鞋面下不安分地动着,似乎在纠结,末了为难地挠了挠头。   “叶老师,您助理的车停后门是吗?”   叶形点点头,小刘语速越来越快,他不得不认真去听。   “那我干脆去门厅那儿拿衣服——您看,您戏服里头有内搭,就直接在门厅脱了等我来拿,也很方便,”她清了清嗓子,又向身后的呼唤挥挥手,来来回回转头,叶形看着都累,“您从后门回车上,不用跑太多路,受不着冻。”   叶形听明白了,“你还要特地绕过来拿一趟衣服,”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挺麻烦的。”   小刘连忙摆摆手,“没事儿,可不能让艺人感冒,”他们的计划完成,只差实行。她半只脚迈出去,背朝叶形,“我先走了,一会儿门厅见。”   声音越靠后便离得越远,叶形他望着四下并不以他为中心的人群,忽然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   他转身,朝外面走去。   天色很黑,倒是很符合雨夜的样子。三月份逼近尾声,冷空气已成强弩之末,但夜风仍不容小觑。他两手插进衣兜,口袋里还残留着他上次用过的纸巾,叶形掏出来研究了一下,随手扔在转角的垃圾桶里。   以防万一,他在垃圾桶旁边把其他兜全掏了一遍。   从酒店房间所在的主体建筑走到后门门厅的需要穿过那段颇有格调的中式庭院,现在暂时不作取景,安静无人,只有路面照明和绿色的植物补光灯,将周遭景致涂抹得花里胡哨。他停了一会儿,意识到这几天的电视剧体验就此结束。   其实挺可笑的。叶形想。着真的只是一种“体验”,他仿佛参加野外夏令营的新生,用生疏的动作劈柴生火,最后囫囵而仓促地离开。   除了他杀青后的那段宣告与按部就班的掌声外,一无所有。   没有人在意他,在这里,连他的戏服都比他更重要。   紧张情绪过去,松弛的神经让人心绪不宁。   他不喜欢、厌恶、憎恨这种感觉,被边缘化,被不重视,被当作一个塞进来的、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叶形深吸一口气,双足有些麻木,分不清是冻的还是站了太久,他松松脚踝关节,继续往后门走去。   越往目的地走越有人气,虽然较之摄制中的片场而言少很多。他熟门熟路地站在酒店门厅前,感应门自动开启,叶形重新回到宽敞而温暖的室内。   三三两两的人或站或坐在这里,三分之二是酒店自有员工,也有小部分摸鱼的剧组人员,他们对感应门开启并不抱有更大的兴趣。   叶形在休憩区找了张空置的沙发坐下,融入环境。   他花了一点时间猜测小刘还要多久到来,如果小朱在她到之前就停好车的话,他是不是应该把衣装交给在场的其他人,还是说把衣服放在沙发上,附张“小刘收”的纸条更好。   好像都行。   当他把衬衫和夹克统统按照合理的方式脱下、叠好,穿着T恤在二十六度的房间里玩手机的时候,感应门响起,脚步声渐近。   他估摸着是小刘来了,没有第一时间回头。   接着,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叶形。”   是男声,他脑子没转过弯来,径直朝后望去。   然后他愣住了。   他看见陆于则两手背在身后,静静地,带着特有的主人公式光环,光彩夺目地站在那里。 第21章 花束   陆于则站在那里。   准确来说,是站在叶形身后——门厅偏向角落的一隅。   他安静地微笑,像是从缓慢、真实而柔和的电影里走出来,微微偏头,黑色风衣敞开,露出挺括的衬衫领口。   零星几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没有引起骚动——陆于则的存在本身并不突兀,他有权出现在这片产业的任何角落,但他的突然降临很不寻常,这里只该有酒店员工、摸鱼剧务和通告艺人,而不该有光鲜漂亮的男主演。   叶形看着他,一时失语,喉咙宛如被空气充盈;他试图长而慢地呼吸,以规避陆于则令人窒息的吸引力。   糟糕透顶。   “……陆、陆于则。”   他念出他的姓,然后急速转弯,生硬地将尊称转变为全名。他回忆起他们上次交流达成的共识,于是这三个字变成了谨小慎微的试探。   他第一次这么叫,听起来像是某种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罪行,带点禁忌的刺激。   但是感觉不坏。   陆于则挑眉,他打量着叶形,后者被看得不寒而栗,接着物理意义上地抖了一下。   “你很热吗?”陆于则问。   叶形想起来他正穿着短袖,即便有暖气,可寒意还是顺着他的袖口往里钻。   “没有,”他摇了摇头,觉得详细把前情解释一边太过麻烦,便把戏服拿起,微微抬手,“我先脱好,过会有人来拿。”   陆于则了然,他或许也有过相似的经历,工作结束后不能把公物带回家是正常规则。   “你的戏份都拍完了。”他笃定地总结道,没话找话般,叶形挠挠头,诚恳地说是。   陆于则思索片刻,好像考虑当下时机的正确性。但犹豫稍纵即逝,他立刻行动了,在叶形的注视下,缓缓地把手从背后移到身前。   叶形倒吸一口气。   三分钟前,他绝对无法预料到陆于则带着这个来见他。   ——陆于则的右手上有一捧花束。   他难以置信地直视陆于则的脸。   不知所措的困惑降临,叶形觉得双手无法找到恰当的摆放位置,只能不伦不类地抬在半空。   有人正在悄悄看他们。   “一般送花这种事都是剧组做的,”陆于则站在他面前,随性又自然,仿佛根本没有把这个举动当一回事,“但是……”   花束递出。   那个瞬间,所有偷偷侧目的人们纷纷朝此处探头,脖子伸往同一个方向。幸运的是,他们姑且还留在原地,谁都没有凑近,好伪装成自己根本没在偷窥的假象。   叶形愣着,体感上花了至少一个钟头来接受陆于则送花给他的事实。他本能地接过被推到胸前的花,低下头,视野被张扬的鲜黄色点亮。   那是一束向日葵。   “这个,送给你。”陆于则说。   如此简单。   叶形不去思考陆于则的声音到底有多温柔,而是刻意将思维框定在对花本身的研究上,其实他也不确定那是否是向日葵——在他的认知里,向日葵花盘直径大概有二十公分,有一人高,叶子硕大。可他手里抱着的花朵小巧、精致、生机勃勃,轻盈的花瓣正在颤动,非常绚烂。   室内灯光大亮,室外的漆黑像另一个世界,而那些花朵是另一个次元的幻想。   叶形手指收紧。   牛皮纸硬挺,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喀拉拉的声响,在花与纸的中间,隔着一层雾气般柔和的雪梨纸,他固执地将视线停留在那里,努力描摹怀中之物的每个细节,用目光轻抚这份送给他的……   ……礼物。   他暂时无法直视陆于则的眼睛。   丝带软软地落在他的手腕上,轻盈地垂坠下来,蹭得他有些痒。他停了很久,最后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送花给他。   送花是一个行为,可这个行为能够包含着无数含义,叠加上花的语言,足以萌发、维系个体之间的感情,其弦外之音种类繁多,稍有不慎便引人误会。   他客观上无法得知陆于则的表情或者神态,有种绵密的东西填补了他们沉默的空档,他听见陆于则说:   “祝贺你杀青?”   疑问句结尾,还带着不知所谓的笑意。这也许说明这束花不带有严肃意味,而是真正的杀青花束。   没必要自作多情。   周围的声音很空,如同在大型体育场排练时听到的远处交谈声,混响时间无限拉长,于是叶形说了谢谢。   他还能说什么,除了道谢以外再没有别的答案。   他的脑海陷入轻度混乱,认知与五感产生细微时差,他听见感应门响起,逐渐走近的脚步声,由快到慢,渐渐迟疑,有熟悉的说话声传来。   “……叶老师?”   试探的语气。   叶形猛然抬头,发现小刘站在陆于则身后约一米多的位置。   “……我来,拿衣服……”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小心地迈步上前,“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陆于则看了她一眼,未置一词。   一阵暗示性的潮红逐渐蔓延上叶形的脸颊,听力在此刻回复,那种犹如回声的听觉效果尽数消失,大庭广众之下的窃窃私语模糊地传入他的耳朵。   他正处于人群瞩目的中心。   “——呃,我,衣服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拿着被叠起来的衣物(质量和陆于则所穿的那身天差地别),压在那束花的下面,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好漂亮的花,”小刘估计想缓解一下气氛,帮叶形取走服装时顺口说道,“一点儿都不蔫吧。”   她应该出自善意,叶形偷瞄陆于则的表情,后者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这是陆于、陆老师祝贺我结束拍摄……”   “陆老师有心了,”小刘立刻接话,打断了听上去十分欲盖弥彰的结巴,“那我直接把衣服拿走了?”   俨然一副想要早点跑路的样子,叶形无意识地搓了搓裸露在外的胳膊,她注意到了这一点,又添了一句,“小朱她……”   叶形的手缩了一下,他毫不犹豫地相信,现在是唯一可以逃离的机会。   “噢,对,我助理小朱,她已经在门口等我了,”扯淡程度堪比领导画饼,他慌不择路,自己把自己往窄巷里逼,“就跑两步路的事,我先走了,我直接从大门——”   他对上陆于则的眸子。   “我先走了。”   重复措辞,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咬字吞字,普通话二甲水准。他回身,朝向后门方向,基于对当下情况趋利避害的本能而迈开脚步。   换而言之,他落荒而逃。   他没工夫注意环境中其他的现实,他的身体本能正在背叛意识。   叶形快步走着,接近于奔跑。有一种诡异的冲动在他皮肤底下蔓延,他冲出温暖的大厅,不敢确认陆于则的表情,放任一切陌生或熟悉的凝视纠结在他背后,寒风倏地席卷过他单薄的身体。   他不觉得冷。   橘黄的街灯、后门处的白色照明混杂着,让他头晕目眩。   或许是肾上腺素的作用,紧张让心脏加速跳动,将血液泵往全身,前方有一辆车驶来,谢天谢地,时间精准得宛如有人操控,那是B-plus的车。   “叶哥?”   车窗降下,小朱惊讶于叶形的准时,她明明还没发消息,看来艺人和助理待久了确实会有两人三足的默契感。   侧门打开,叶形匆匆上了后座,坐定后才发现自己的牙齿正在轻颤。   “好冷。”他锁骨下方的肌肉战栗着,车内空调尚未完全运作,小朱连忙把大衣递给他。   自然而然地,她看见了叶形手上的东西。   她只是斜向后转身片刻便愣住了,一如所有人见到美丽之物,她被叶形带上车的花束吸引。   她看见了那束向日葵。   “这是——”她看着花束,反应了一秒,继而绽放出兴奋的笑容,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叶哥,有人给你送花!”   再浅显不过的事实,简单推理两步就能得出答案。但是她不知道更多细节,叶形只觉得莫名羞耻。   车还停在路上,发动机颤动,女孩子趴在椅背上,安全带的束缚让她只能在相当狭窄的范围内凑近端详,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真的吗叶哥?什么时候给的?剧组的人给的吗?导演?祝贺你杀青?”   叶形每多听一个问题就多紧张一下,发展到最后多了些破釜沉舟的勇气,小朱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朋友,不足为惧。   叶形眯起眼睛。   “……如果我说是陆于则给的,”他看着小朱逐渐溜圆的眼睛,坚持说完,但是勇气却逃走了,最后只剩下没有底气的低音,“你会不会感觉很奇怪……”   这句话只凭前半段就取得了理想效果,小朱保持静止,然后慢慢张口,不知如何回答似的欲言又止,直到她终于放弃评论,任由嘴巴维持着o型。   车还停在那儿,引擎嗡嗡作响,他们互相瞪了许久,久到叶形想要催促这位借来的小助理快点动作时,她吸了吸鼻子。   “叶哥,我瞎说一句……”小朱头脑里大概经历了天人交战,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只是脸颊上透出温暖的粉红色,暗示着她的猜测是如何大逆不道。   最终,她越过前排椅背,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他想泡你。” 第22章 特殊企划   众所周知,装傻可以解决生活中50%以上的困难,包括但不限于假装不懂别有用心人的试探,通过拉低自己智商,将困难扼杀在萌芽状态。   但适用前提是,你得80%确定对方就是那个意思。   所以问题来了。   叶形不知道陆于则到底什么意思。   他正坐在GUtv空置会议室内长条桌的一端,惠良有点感冒,瓮声瓮气地滔滔不绝,主要内容与下下下期《STAGE》台本有关。   他偷偷打了个哈欠。   感情会背叛理智,人类的大脑就是这么神奇,纵使叶形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不要自以为是,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一条危险的思路上飞驰。   小朱的话不断冲击着他的认知,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如果他自己看不清楚的话,那么一位理性第三人的发言就很有借鉴价值。   陆于则想泡他。   “……对剪辑来说,反而比较简单,剧本有什么想法吗?问题设置和……”   他第一次发现惠良的声音这么适合当神游背景音,会议内容没一句进脑子。叶形单手撑着脑袋,冬卉坐在他对面,用手机疯狂打字,与会者集中50%的注意力都算足够尊重,除非被点名,否则无人专心听。   他悄悄叹了口气,心里想着一个和工作无关的人。   经过几十个小时的魂不守舍,他于此时突然接通电路般在头顶亮起小灯泡。   万一陆于则不是想要泡他,而是想搞个陆于则军团,收他当小弟呢。   叶形转着笔,速度飞快。   又或者是什么持续时间特别久的无聊整蛊(P.S.隐藏摄像机我可看见你了!),旨在充分了解小糊仔面对比他红的明星追求(此处存疑)时会是何种表现。   要真是这样,那也太恶心了。   叶形平静地想。   但这类娱乐受众很广,看人出丑是得到欢乐的必备途径之一,搞笑就是这样,建立在偏见和政治不正确之上。   只是时过境迁,伤害对象逐渐变得不一样罢了。   叶形抬手捂住眼睛,施以压力,重重地,纾解头颅深处的疼痛。   或许陆于则故意要让他会错意。这不是没可能。待他真的以为要发生点什么的时候,陆于则会眨着那双无辜的眼睛,天真地说,我没那个意思。   银杏树下的谈话仅仅象征着友好、昂贵餐厅的对席而坐只是因为不期而遇、车流中的演技教学更好解释,他们在聊工作,仅此而已。   ……但是。   “……所以我更希望这期节目呈现的效果,在形式上无限接近于一个正式访谈,最严肃最无趣的那种,但是内容要足够荒诞……”   但是,还有掩藏在身后的向日葵花束。   叶形看着他在A4纸上记下的模糊字迹,惠良的声音还在响,可他只觉得疲惫,睡眠缺乏,怎么看都是陆于则的错。   就像小学时的尴尬场景会不断在成年后的每个夜晚重播一样,那些在陆于则身边的小故事骤然在他睡前无比鲜活,让他无法平静。体内激素急上升,细节翻来覆去地重演。   症状接连持续了两个晚上,他在失眠。   褪黑素都不起作用的那种。   叶形下意识地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为了一个男人失眠,说出口总带点桃色意味。单身男青年不可抑制地在深夜辗转反侧,绝对是为了得不到的东西心乱如麻,毕竟寤寐思服的前半句是求之不得。   ……而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叶形一边犯困一边神游,无法预见未来。开会走神和上课开小差的结局其实如出一辙,那就是会被突如其来的知识点击中,措手不及。   “……最后嘉宾方面,接受访谈的一方,我们准备请陆于则。”惠良说。   叶形从昏昏欲睡的下午三点惊醒。   “陆于则?!”他条件反射地开口,不知道哪根神经触发到关键词,被动调高音量,正在用手机办公的冬卉首当其冲地被他吓了一跳。   “对,陆于则,”惠良奇怪地说,不解于他的一惊一乍,“怎么了?”   叶形说不出来,怏怏地闭嘴,“……没怎么。”   他像个糟糕的学生,无言以对,周遭投来好奇的视线。   惠良放过了这个插曲,解释道,“他上次出演的那期效果很好,”制作人适时地在点击量面前表现出宽宏大量,“再请他第二次也正常。”   “我记得他说过,对《STAGE》一些特殊企划感兴趣,”导演助理弱弱地举手,“正好这期内容也是比较乱来的那种……”   投影运作着,演示文稿卡在标题页面上,叶形没能找到任何与主题有关的线索。   他光记得一个“访谈形式”。   “你们准备好给陆于则的问题了吗?”冬卉的眼镜反光,看不透表情,惠良抬起手,仿佛她的问题正中红心。   “我们正好讨论到这一点,”他连连点头,“小苏的想法是,只框定一个主题,具体问什么不提前告知。”   叶形感觉有些乱,“小苏是谁?”   惠良转头看他,“我没说吗?”他认真苦恼了一下,“小苏是新来的一个AP——今天没来——这个企划就是他想的。”   又是给新人活用的平台,这类内容曾经大多会请谐星通告咖,偶有idol点缀其中。叶形冷静地说:“那请陆于则会不会太……奢侈。”   “这倒不至于,”惠良不以为意,“offer先发出去,实在不行我们还有待定艺人可以顶上。”   叶形深知这类工作一定会有后备选项,一旦A角拒绝或者来不了,plan B能够立刻代替。   “那干脆直接请待定艺人不行吗,”他可疑地接话道,“也不用担心offer被拒。”   话一出口就略显不对,“你怎么肯定他会拒绝,”导演带着一点兴趣偏头,“还是……你觉得《STAGE》配不上陆于则?”   叶形一时失语。   导演没有停止,意有所指地微笑着,“你跨界工作那几天和人家变要好了,立马有点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了啊,”未等叶形回答,他又补充道,“——和男主角。”   他好像在暗示什么,空气一片安静。   ……哈?   叶形愣了一下。   这个瞬间,有千百种疑惑汇聚在喉头,等着一个接一个吐露出来。八卦传播速度非常快,谣言每45分钟更新一次,他有充分理由相信,《心跳过速》剧组生产销售了一些小道消息。   “不过我也认为陆于则不会来,”冬卉突然开口道,“未必是他本人不肯,而是星都会拒绝。”   叶形松了口气,偷偷环顾四周,众人都迫不及待地将注意力放在冬卉身上。   “上次陆于则来,是为了宣传GUtv的新剧,如果这次还让他来,你用什么理由?”她将眼镜取下,规整地收好,置于桌面,“‘上次效果很好’这种理由,只能吸引到靠综艺吃饭的谐星、底层偶像和通告咖,不能用在他这种演员身上。”   惠良想了想,从表情上来看被她说服了。他深思熟路半天,“宣传《心跳过速》?”制作人瞥了叶形一眼,后者迅速挺直,生怕再次被抓到摸鱼。   “《心跳过速》本身还没拍完,什么时候上还不一定呢,”冬卉坦然地说,“现在宣传没有意义。”   惠良沉吟片刻,再开口时,叶形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了不起的伟论了。   “……但我就是觉得陆于则效果不错,很适合这一期啊,”也许是制作人的任性,他无意识地按动着手中圆珠笔,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你看,我们先设置一个主题——比如说,‘我的童年’。”   叶形绷紧嘴角线条,以免不由自主地吐槽出声。   惠良把他面前的纸张反面,打印内容旁还有很多手写字迹,“嘉宾只需要围绕这个话题随便说些假话就行——听上去就假的、微妙半真半假的和听起来很真实的假话都行。”   “比如‘我十岁那年在高速公路收费站看见有人骑牛通过ETC’?”剧本作家靠在椅背上竖起一根手指。   “只在收费站看见有人骑牛那就是半真半假,”惠良评价道,“但通过ETC听上去就假。”   “哦!那‘我小学一年级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数据重构师’。”副导演莫名积极起来。   “有玩梗的嫌疑,听上去很假,”惠良转头,指向角落里的导演助理,“你呢?”   小姑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呃,我,我小班的时候爸妈离婚了。”   剧本作家一脸震惊,“真的呀?”   小姑娘腼腆地挠挠后颈,“假的,他俩现在出门还手牵手。”   惠良莫名兴奋起来,他的最后指向叶形。   “你呢。”制作人的眼睛闪烁着,充满热情,被笔尖正对人张了张口。   “我——”气氛和节奏让他不能慢悠悠地思考,叶形脱口而出,“我从小就想在舞台上……”   “不对。”   惠良提高音量比了个叉,让说话人吓了一跳。   环节结束。   叶形有些僵硬,脑子转速渐缓,他在心里重置场景。惠良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目光变得很柔和。   “你要说假话,叶形,”他笑了笑,重申道,“这个企划的主旨是说假话。”   叶形反应了一秒,眉心蹙起。   他不小心把真实的童年梦想宣之于口,一丝羞耻席卷身心。   “所以,你们看,不是很有趣吗?”惠良咧开嘴,向其他人笑得十分有感染力,“请陆于则这种稍微摸不透的人来说瞎话,没准最后能像叶形那样爆出什么猛料喔?”   叶形耳朵发烫。   导演双手抱胸,耸了耸肩,“虽然我对于‘有趣’的评价持保留态度,”他冷静的语气与惠良形成对比,“但确实,如果给嘉宾预置一个‘只能撒谎’的前提,没准最后真的能借着掩护说出点什么。”   “而且,观众是全知视角,”惠良打了个响指,“在知道听见的都是谎言的同时,还有遐想空间——他真的在说谎吗?难道是确有其事?”   冬卉笑着摇了摇头,“可我还是怀疑星都不会放陆于则来。”   又回到前一个话题,惠良笑了。   “那我不管,”他大手一挥,像是已经完成全部工作,“先把offer发出去再说。” 第23章 主场作战,战无不胜……?   Yuki不常来到现场。   对外她一般宣称,《STAGE》的工作人员们非常专业,她手下的两个艺人冬卉和叶形被照顾得特别好,加上这俩人也很让她省心,所以仅针对此节目而言,根本不需要经纪人在场。   对内……对内还用冠冕堂皇地找借口吗?这么个小节目,能出幺蛾子就有鬼了,每期都来无异于浪费时间。浪费普通人的时间都尚且等于谋财害命,那么浪费一个经纪人的时间便更加罪无可赦。   所以,当Yuki出现在MC休息室的时候,叶形大惊失色。   “Yuki姐,”他在休息室里危襟正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Yuki端详着叶形被定型喷雾呵护过的发型,最后选择不动手。   “我怎么不能来,”她上下打量着叶形的妆造,为了追求“严肃无趣的正经访谈”效果,服装师给了他全套西装领带,不过GUtv服装部资金有限,没有赞助的小节目只能让常驻穿快销品牌,“告诉你陆于则接受邀请那会儿也不见你有这么激动。”   叶形抿紧嘴角,未置一词。   “你当我不懂你那些小心思呢,”她坐在叶形旁边,手肘撑在膝盖上,微微向前倾身,“把你剧本给我。”   叶形不解,但仍递了出去,“怎么了?”   Yuki接过,迅速地翻看着,囫囵扫视叶形用红蓝圆珠笔作好笔记的部分,用审视的目光一一阅过。   把她的专业知识和对手下艺人的了解结合,加上一点点情景模拟,几乎就可以完美演绎出艺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简而言之,她正在窥伺叶形对于本期《STAGE》特殊企划(陆于则ver.)的实操计划。   “这就没啦?”她哗啦啦地翻到最后一页,封底边翘起来,叶形一脸茫然。   “什么没了?”   Yuki啧了一声,“你和陆于则不互动?”   不互动怎么做节目,叶形认为这是句废话,“有啊,”他就这Yuki的手翻动纸页,“这几个话题不都是我开口问的吗?”   回答不符合她的要求,Yuki眯起眼睛,“我说的不是这个。”   叶形不寒而栗。   实践活动中,经纪人的工作内容相当广泛,绝不局限在介绍工作一项。理论上来说,他们仅需居中斡旋在艺人和工作机会中,为二者相互匹配即可,但若仅仅如此,那未免和房产中介或说媒拉纤无异,失去了娱乐行业的特色。   部分经纪人往往还兼职策划和营销工作,手下艺人走什么路线,以何种形象发展,很大程度依靠公司运营和经纪人操作,光给项目推荐艺人、或者光给艺人介绍工作的工种也不是没有,但Yuki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她咳嗽了一声,估计觉得很难解释。   “你得和他有点,别的互动。”   “别的”二字上加了重音,暗示性愈发明显,叶形再怎么愚蠢也该懂了。   “还能有什么别的,”他固执地佯作天真,“MC和嘉宾不就那么点事儿吗。”   听上去很像某种自传体小说,我和MC二三事这类,Yuki没忍住,虚假地笑了笑。   “少给我装,”她轻哼一声,“你可是偶像出身。”   怎么谁都要在他面前提这一茬,搞得好像爱抖露是什么万金油行业,一定要什么都会一点才行。叶形装蒜装到底,“偶像出身怎么了,尹朋池不也是偶像出身,人家光唱唱歌跳跳舞就行。”   Yuki翻了个白眼,不知是对其论点的否认还是认为叶形不可教也,经纪人职责迫使她把这些很难宣之于口的教程掰碎了喂给自家不成器的艺人。   “互动,身体的互动,”她勉强保持语气和善,“拍拍肩膀楼楼胳膊,多引导陆于则讲点你们共同的回忆什么的。”   听上去还行,但叶形唯恐继续发展就会变得过激,“我和他哪有什么共同回忆,你看,我俩不是一个公司,不再一个领域,才认识没两个多月……”   Yuki抬起一根手指,迫使叶形噤声,她手腕微动,仿佛要把对方的瞎话扼杀殆尽。   “少来,虽然《心跳过速》现场我没去,但我可都听小朱说了,”她阴险地咧开嘴,“你和陆于则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   叶形毛骨悚然地看着经纪人皮笑肉不笑的面孔,她好像对一切尽在掌握。   “……小朱说了什么?”   略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Yuki将卷发用手指堆到脑后,“没什么呀,”她低下头看着指甲,“就说你们关系挺好。”   叶形不知道小朱是不是真的这么说的,但此情此景除了承认也没有别的办法。   “确实,”他尽可能显得坦然,“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流,陆于则发现了我的闪光点,认为能够与我有深入交友。可以这么说,在一些较为宽泛的定义下,我们称得上朋友……”   Yuki把拳头砸在掌心,“那不就结了吗?”她嚷嚷道,“你俩是朋友,这就是你要让观众知道的事儿啊。”   叶形愣了一下。   “就这?”   Yuki眨了眨眼睛,“就这,”她歪头,指关节抵住下颌,审视着叶形,“不然你还想要什么?”   叶形心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能讪讪地笑笑,“我以为是,比较激进的那种……”   “眼神拉丝,暗通款曲?”Yuki大言不惭地说,捕捉到叶形逃避的眼神,“你别害羞嘛,如果你想也可以。”   叶形反应了一会儿,继而惊恐万分,“Yuki姐你说什么呢。”   经纪人反倒一脸严肃,“本质不差不多吗,”她掰着手指,挨个给叶形说,“都是你贴着陆于则,蹭到一点关注,不同点顶多一个被骂得少点,一个被骂得狠点。”   叶形将两个结果一一对应,理智地选择前者。   “总之就在录制中表现出我和陆于则特铁呗。”他了然,重新打开剧本,决定就细节问题进行深入思考,Yuki拍拍他的背以示人道主义支持。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她莫名其妙地说,“做好打长期仗的准备。”   叶形这次领悟得更快,“长期仗,”他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呃,这个……‘朋友作战’要不断持续下去……”   Yuki点头,“你又没损失。”   当然没损失,毕竟他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叶形弱弱地问,“那陆于则知道吗?”   Yuki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她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   “怎么不知道呢,”她微笑,“他还说欢迎叶形来吸我的血。”   叶形被话中的讽刺意味戳中面门。   “当然不知道啊!”经纪人终于没有忍住,往他造型完美的头发上拍了一下,“你还指望着他配合你搞捆绑?”   叶形被她的力量吓了一跳,看来B-plus楼上健身房上肢训练器材较为充裕,他捂着脑袋瞠目结舌。   Yuki看着叶形小心地揉着受创部位,即使再铁石心肠也展露出一丝不忍。   “总之你这么想,《STAGE》是你的主场,”她放缓语调算是安慰,“能掌控节奏的只有你和冬卉,你就往你俩关系好上扯,后期剪辑我让惠良给你兜着。”   ……太感谢了。   他想起上一次录制,没看剧本的陆于则轻松扰乱了固有秩序。   叶形清了清嗓子,环视四周,他将此当作前一个话题的终结,休息室只有他和Yuki二人,并不正常。   “冬卉姐怎么还没来,”他问道,“换衣服要这么久吗。”   Yuki看了眼休息室的时钟,“离录制还有时间呢,惠良都没急你急什么。”   大概率是在损他,叶形失语,继续翻他那本边角都皱起来的剧本。   冬卉的忙碌程度与B-plus发展态势相关,正负不论。在叶形此前有限的演艺生涯中,见证过冬卉的两次能量高峰期,现在是第三次。   “冬卉姐最近在忙什么呢,”叶形多嘴问道,八卦心迫使他试探道,“二次照明?”   Yuki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多少?”   至少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叶形想了想,“不太多,”他挑着那些公布在网上的信息说,“他们要跳槽到星都。”   把违约跑路说成跳槽,有些大题小做,Yuki没有纠正他的措辞,叹了口气。   “是啊,”她向后靠在沙发上,“偏偏还是这个时候。”   叶形凑上前,“什么时候?”   Yuki盯着天花板,第一次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还能是什么,巡演啊,”她无力地偏过头,侧着看向叶形,“本来准备四月初开放订票,六月中旬开live——阎哥亲自联系的宣传,各方面都准备好了,结果——”她两手一拍,又摊开,“全没了。”   “阎哥亲自联系?”叶形怔住了,“这么重视。”   “可不是,”Yuki揉了揉眼睛,疲惫终于逐渐展现出来,“听说之前做活动策划的那几个老朋友都被他聚起来,还花了大价钱找了全息演出导演,配合场地,一心只想弄个够夺人眼球的效果,”叶形完全不知道阵仗居然这么大,“现在巡演告吹,物料白支出也就算了,定下的场馆还要退,咱们又成了违约方。”   叶形了然。不管什么行业,再微小的变动都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螺丝错位导致整条流水线瘫痪,最终造成无数连带损失。   “那现在怎么办呢?”叶形问道。   Yuki缓缓坐直身体,两手交叉伸了个懒腰,“还能怎么办呢,”她也颇为无奈,“只能把损失降到最低,该赔的赔,该损失定金的损失定金——至少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叶形想到了什么,“二次照明走的时候没赔违约金?”他好奇地问,“星都没帮忙给吗?”   Yuki没等他说完便冷笑一声,“别提了,”她嘴角挑起的弧度看上去很危险,“星都光给了30%现金,剩下来给60%债权,还有10%欠着。”   叶形没理解,“债权怎么给?”他努力跟上Yuki的情报,“别人欠了星都钱,星都……”   “星都再把向别人讨债的权利让给B-plus,”她言简意赅地说,“——但我们不同意。”   叶形在大脑中换算,“那就是30%现金,70%欠着。”   Yuki单手捂住额头,活动着脖颈,“可以这么说,”她表情不悦,“星都只是看上去有钱,我估计都没多少现金,全靠这些弯弯绕绕的在维持。”   叶形想起《心跳过速》取景的酒店,其占地面积和内部装潢昭示着其所有者的财力。   “没有现金,公司怎么运行呢。”他对于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不多,但经营一家企业的本质总不会和开罗游戏相差太多。   Yuki闭上眼睛。   “于子肖和陆革再这么玩下去,迟早把星都玩死,”她冷漠地说,“等着吧。”   叶形不知道她话里提及的两个人是谁,但她俨然不像再说的样子。交谈告一段落,休息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第24章 做一行爱一行   “《心跳过速》目前还在拍摄中,”冬卉用余光瞥了一眼提词器,整体而言仍朝向陆于则,“日程应该很紧吧,感谢你百忙之中参与《STAGE》的录制。”   面对演员总不至于过度展露诙谐,企划已经开始,从现在起,嘉宾的每句陈述都是虚假的。   或者,被宣称为虚假。   “其实从进度上来看,拍摄已经濒临尾声,”陆于则一边想一边说,仿佛在计算着剩余的工作量,“我今天的戏份已经拍完了,所以不管《STAGE》录到多晚都没问题。”   这算是奉承话吗?电子时钟告诉他们当下时间正逼近九点。   最好还是不要吧。叶形想。   三号摄像机老师小心绕过地上的电线,镜头对准陆于则单人。   “说到《心跳过速》,叶形你是不是在里面打了个酱油,”冬卉明明早就知道,却还要再节目里装作刚发现不久的样子,“一个暗恋女二的角色。”   “是的,要感谢陆于则陆老师,”叶形直截了当地说,实时屏幕没有错过陆于则将视线转移到叶形身上的瞬间,“多亏他推荐,我才能接到这个工作。”   “噢,我问一句题外话,”冬卉笑盈盈地说,“演员接戏的流程我不太懂,不过你为什么要选叶形呢?他又没演过戏,效果不太行吧。”   她的提问对象是陆于则,可叶形仿佛被夹枪带棒地连带着打了一拳。   “情况比较复杂,”青年男性演员居然也能发出这种官腔兮兮的语气,“主要因为原定出演这个角色的演员因为档期冲突,不能来了。”他像是在开新闻发布会,胡闹般把句尾每个字念得又快又轻。   “这是常见情况。”冬卉附和着。   “是呀,当时临近开拍,少个人物对剧本影响很大,主创们都挺着急,”陆于则两手交叠,顺着冬卉的话说下去,“正好那段时间我和叶形熟起来了,而空缺角色的设定又很适合他,我就把他推荐给了剧组。”   这一长段解释听上去相当合理,与叶形本人了解到的情况大差不差。可其中真实部分又占比多少。   “陆于则上次来《STAGE》是什么时候?二月份?”冬卉向镜头外确认时间,“《心跳过速》开拍那会儿,你和叶形才刚认识没多久吧。”   叶形一阵恶寒,她似乎在质疑陆于则的说法,抓住其中漏洞展现给镜头看。镜头之外,Yuki正双手抱胸,挺拔地站在录影棚空置的地方。   “认识,嗯,我们真正双方互相了解的时间,确实不长,”陆于则谨慎地开口,稍后便抬眼看着冬卉,“我不知道叶形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场内所有声音都迅速地安静下来,好听清楚他的转折内容。   陆于则巧妙地按下继续播放键,“但是我几年前就关注他了。”   有一阵微小的骚动弥漫。谎言,彻头彻尾的世纪谎言。   许多目光正在注视叶形。为了节目主旨成立,他不能反驳。   “几年前……叶形还是偶像的时期?”冬卉沉吟片刻,颇有兴趣地凑近了些,“你从那时候就知道他了吗?”   陆于则点点头。   叶形开始紧张。   “准确地说是一年半以前,”他眼神放空一秒,似乎短暂地陷入回忆,“叶形所在的组合,Semistar宣布解散的那一天。”   仿佛有冰冷的空气顺着他的衣领往里钻,叶形无法确认他的即时表情。   这是假的。   “Semistar的最后一场live,是不是,”冬卉表情温和,在镜头外悄悄拍了拍叶形的手背,“我记得当时星都的人去了,你也在现场吗?”   陆于则停了片刻,单纯地静止,接着摇了摇头。   “我不在那里。”   音调平缓而绵长。嘉宾与主持之间留有相当长的距离,叶形从没感觉到陆于则与他隔了那么远。   直到冬卉的声音响起,他才完整地将自己从私人情绪中脱离。   按照剧本,他们的只进展到1/3的位置,连中场休息的节点都没到。叶形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此前让他纠结良久的、关于陆于则的态度认定并非让他陷入焦躁的源头。   他无法接受的是陆于则提及他时,辨不清真假的言辞形容。   他突然迫切希望这个企划快点结束,陆于则经过思索后的答案代表了什么含义,他一无所知。   “说起来,一年半以前,你也刚入行没多久,”冬卉摆出一副前辈的派头,“是个什么样的契机,让你走上演员的道路。”   她调整步调,将重心放回嘉宾身上。   陆于则即答道:“我的父母,”他说,“他们推了我一把。”   冬卉挑眉。   “这么说,你是在家人的鼓励下入行的?”她作出合适的聆听姿态,“如果不当演员,你有没有想过原本的人生轨迹?”   陆于则思考的时间有些久,叶形揣测着冬卉的用意,困惑不解。   “可能会……从事一些和娱乐行业相关的幕后工作。”他简略地回答道,无法再深入去想一般。   叶形第一次见到他犹豫的样子,对他而言十分新奇。   “你觉得你是一个重视家人的人吗?”冬卉问道,话题转变得很快,“我打个比方,虽然你的演员生涯是由你家人推动而开始的,但是如果有一天,他们让你不要当演员,退出演艺行业,你会听从他们的意见吗?”   这根本不用考虑,陆于则点头,“会,”他直白地说,“我会退出。”   冬卉好像对此答案非常意外,叶形在空白的时间里接上,“然而有人认为,对家人太过言听计从会显得很没主见。”   陆于则皱眉。   “你也这么想吗?”他问道,眼神平铺直叙地望向叶形,没有给后者任何逃避机会。   又是反问,叶形望向镜头后面,没有staff对此表示中止,人数稀少的观众将此当作一种傲慢的回击,陆于则V.S.叶形?谁胜率更高一目了然。   “我只是觉得……”叶形忍耐住嗓子里的干燥和粗糙感,避免在录制过程中咳嗽,“我觉得,你的每个选择都应该出自于自己的意志。”   听上去像是大道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空泛无味。   陆于则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不知是对言行所言的反驳还是更进一步地问下去,不过冬卉率先插入进来。   “这么说,你的工作都是由家人为你选择的,”她总结道,并未表现出诧异,“那这么看,你的父母承担了一个经纪人分角色。”   “……可能是吧,”陆于则表示赞同,没准实际上在扯淡,“就像这本《心跳过速》,就是我家人让我拍的。”   话题又回到了这本作品,实在是太像宣传了,像到如果这本剧最后不在GUtv播的话,剪辑组会用后期手段把《心跳过速》四个字全给哔掉。   “说到这里,我仅代表个人想问一下,”她的目光在陆于则和叶形之间来回移动,“《心跳过速》拍摄期间,你们有没有共同的美好回忆?”   录制终于过半,叶形松了口气。回顾整体过程,他与陆于则有且仅有的一场的共演场景历历在目。   本该是单人落水的场景,他把陆于则一同拖入水中。   剧本将这个问题泛化成“拍摄趣闻有哪些”,就提问而言十分苍白,像是初中那种开放式“谈谈你的感悟”类最后一题。冬卉将其细化成“共同的美好回忆”,陆于则几乎想都没想,笑意比话音更先展露。   “的确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的目光投向叶形,似乎正无声地征求他的意见,“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因为不知道成片会怎么呈现,现在说了可能就是剧透。”   “我们会跟剧组联系,”冬卉极有兴趣地向前坐了坐,“如果不能播就都通过后期手段帮你剪掉,或者哔掉关键词。”   叶形对这段话有种既视感。   陆于则接纳了她的声明,调整了一下坐姿。   “有一场戏,剧本上写我和叶形的角色在泳池边发生冲突,他想抓住我把我扔下去,”多么不自量力,不管是叶形本人还是他的角色,“我要在他拽住我的时候,别过他的手腕,再把他反手摔下水。”   冬卉了然,“就是叶形自食其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叶形觉得把角色和出演者混为一谈不太好,故夹在中间抗议道:“不是我,是我的角色……”   陆于则笑了笑,眼睛闪烁,拍拍叶形的肩膀,后者差点没跳起来。   他继续道:“可能是我们先前没怎么排练,所以实际拍摄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叶形故意把我拽了下去。”   被控诉的人大惊失色。   陆于则说瞎话的本事一流,他明明是不小心……   等等。   ——   叶形在话音脱口而出之前紧急刹车,残存的理智让他意识到这大概只是陆于则对于节目主旨的维护。   是一定要让企划成立的意思吗,有够敬业。   “然后我良心发现,把陆老师拉了起来。”   叶形说。   事实与此相反,不过陆于则应该也没卖过游泳健将的人设,这么小小地挫一下他的锐气似乎也不错。   冬卉一脸惊讶地望向叶形,“这么说是你救了他。”   “对。”真是恬不知耻,“剧组只因此停摆了很短时间。”   重置泳池不太费事,但重新给演员妆造、换衣服浪费了近两个般小时,不过时间是个相对概念,和女主差点被车撞时男主飞身上前抱着她720°大回环的场景比起来,脱掉湿衣服再吹干头发根本不算什么。   陆于则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形,他的目光中有一些难以解释的东西。   “而我对此毫不感激。”他说。   声音里带着揶揄的笑意,叶形在炙热的聚光灯里看着陆于则的脸,清晰的眉目,不由自主回想起他从泳池中起身,单手把湿漉漉的头发捋起,露出额头,笑着看他。   叶形嘴唇快要开裂,对方在镜头前毫不避讳地凝视着他。   录影棚温度极限狂飙直至四十度,叶形想,如果他上镜显得耳朵通红的话,那一定一定是灯光师的错。 第25章 休息室   收录完成的时间大概在十一点半,没有补录需求,气氛还算好。   “今天录制得倒还算顺利。”冬卉笑道,不知道是不是说给身边陆于则听。她走在第一个,利落地将收音设备交到导演助理手中。   “要看和哪次比了,”惠良抓了抓头发,目光对上她,十分疲惫的样子,“今天辛苦了。”   他手上的综艺数量近乎饱和,现在又要开一档新节目。叶形落后半步,无法窥见其他人的全貌,视野范围内只有陆于则的侧影。   “辛苦了。”   他混在一群staff里说道。   冬卉解开外套纽扣,将袖子捋起,干练又清爽。她无言地前进,陆于则快步走了一段,堪堪赶上她。   “冬卉老师。”他脚步跨开的时候带起一阵风,那些镜头、灯光和收音装置被甩在身后。   冬卉只没有停下脚步,分出一点余裕看向她身边的年轻人。   陆于则有些迟疑,“……我来和你道个歉。”   前方出现岔道,录影棚外的T字型路口分别指向不同区域。   冬卉挑眉,“为上次节目录制?”   陆于则眨了眨眼睛,他视线移向叶形,求助似的张望一眼,继而摇摇头,“虽然那次也应该道歉,但是——”   “那都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冬卉速度不减,叶形甚至要加快迈步的频率才不至于被落下,她好像刻意打断了陆于则的话,“别在意,真要说的话,那次更冒犯小叶一点,你该向他道歉。”   叶形被突然提及,想要撇清关系般地说:“陆于则已经和我把这事儿说开了。”   直呼其名,“陆于则”三个字就这样顺滑地脱口而出,冬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叶形自知失语,亡羊补牢,“……我是说,陆老师。”   他抬起手,依靠动作来给自己的话增加可信度。   所幸无人深究称呼,叶形悄悄松了口气。   “是为我哥哥的事,”陆于则兀自接上他的话题,话语间停顿片刻,仿佛正在措辞,然后艰难地说,“——二次照明。”   冬卉背对着他们,无从知晓她的神态。听见如此直截了当的发言,她会是对抗性表情,还是云淡风轻。   “噢,这个事,”女性温柔而缓和的声音徐徐入耳,不带喜怒褒贬,她并不看向道歉的人,“你哥哥让你来的?”   陆于则沉默了几秒,低声说:“……不是,”他的样子稍显局促,缺乏底气,“我只是代表我个人……”   句尾模糊,如同没说完一样。   冬卉敏锐地看了陆于则一眼,她的嘴角正坚毅地抿着,大约正压抑着情绪。   叶形不知道当事人的心理活动如何,但仅仅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陆于则的发言宛如某种看似无辜的示威。   他恶毒地想,如果这是演技的话,那未免也太真实了。   “公司事务,我不好说什么,”冬卉谨慎地微笑着,脚步放缓了一些,走廊上的地毯吸走一切脚步声,“毕竟星都的实际控制人不是你,这些业务也并非你能置喙的,所以……,”她想了想,“不要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情道歉。”   贴着印有《STAGE》主持字样A4纸的门就在右手边,MC和嘉宾休息室隔得比较远,至此,他们的同路阶段结束,陆于则将去往另一个方向。   她停下脚步,像是要终结全部话题似的,抬头直视陆于则的眼睛。   “更不要替别人道歉。”   她说。   接着,叶形尽责地替她打开门,用余光瞥了一眼陆于则。   像是有个与任何人都无关的时刻稍纵即逝,他们的视线在空中汇聚,又分开。   门轴合页转动,房门关闭,落锁声清脆而坚定,响起在叶形和陆于则中间。   具有象征意义。   Yuki早先一步回了休息室,正坐在休息室镜子前补口红。冬卉径直朝经纪人走去,叶形紧随其后。   “你们和谁聊呢。”Yuki检查着自己的嘴唇,确保没有涂出唇线的部分。   冬卉慢条斯理地把堆在手肘处的袖子放下。   “陆于则,”她语气平和,单纯陈述事实,“他过来为二次照明的事情道歉。”   Yuki挑眉,“于录之派他来的?”   冬卉摇摇头,“估计不是,”她走到镜子前的靠背椅边,与Yuki斜对着坐下,“自己来的。”   她们都皱起眉头,冬卉为她们的疑惑找了个合理解释,“也许他听说了什么。”   Yuki冷笑一声,盖上口红盖子,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   “他工作上享受着星都的资源,私生活享受着父母兄弟的财力,千丝万缕的联系,没听说才奇怪,”她不屑地整了整头发,“里头弯弯绕绕肯定比我们清楚。”   冬卉垂眸,盯着手指尖,“我看他道歉的样子挺认真的。”   Yuki嗤之以鼻,“道歉而已,”她弯下腰,视线与冬卉平齐,“这算不了什么。”   语气绝对称不上好,叶形听得不寒而栗。   他的经纪人似乎在暗示陆于则与一些内幕消息有关,涉及B-plus与星都的关系近来剑拔弩张的关系。   陆于则未必是参与者,但一定知情。   人的第六感总比逻辑来得更快,叶形忽然想,此前那些让他心脏狂鸣的细节,是否也会与此相关。   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叶形当然不会假装他和陆于则之间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绝非他自我感觉良好,陆于则一定对他有所企图。   包括那些(疑似)让他会错意的部分,其背后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陆于则的秘密是什么。   叶形有种荒唐的预感,答案或许会颠覆一些东西。   冬卉正在浏览手机信息,聚精会神地,大概是看到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部分,她拇指滑动屏幕的动作慢下来。   “老阎说陆于则正拍着的那本《心跳过速》,跑了一个投资人,”她压低声音,但叶形还是能清楚地听见,“都快拍完了还能跑?”   “对项目失去信心了呗。”Yuki说,将椅子拖了拖,好离冬卉更近些。   “这本剧最大的投资人好像不是电视台或者视频网站,”冬卉把手机倾斜,好给Yuki看内容,“我记得跟星都有点关系的。”   Yuki哼了一声,“于子肖和陆革搞的科技公司,宵歌科技。”   冬卉恍然大悟般扬起下巴,“噢对,星都持股最多的法人。”   Yuki撇嘴,“P2P那个。”   叶形捕捉到了关键词,联想到这位经纪人曾说过,她不算喜欢陆于则,因为他代言过P2P。   “陆于则代言的?”他多嘴问了一句。   冬卉和Yuki一齐看他,仿佛刚意识到他也在这里,不合时宜感爆发。   她们盯了他一会儿,估计考虑从哪里开始吐槽比较好,最后是Yuki率先开口:“陆于则?”她模仿叶形的语气,“不错呀,都叫上全名了,你们关系真的有质的飞跃。”   叶形一阵恶寒,她居然挑上了这一点。   冬卉在一旁解衬衫袖口的纽扣,温和地笑了笑,“对,陆于则代言的,”她跳过这段戏谑,回答叶形的问题,看上去颇为无奈地偏过头,“Yuki对这类金融借贷平台没好感——其实只要手续正规,实际上倒没什么。”   Yuki不以为然,“谁知道他们正不正规,”她回身,打开一本放在镜子前的杂志,随意翻阅起来,“就算过去正规,也不代表现在和将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叶形第一次听说这个公司,“能给剧集投资的公司,应该不至于出现大毛病吧,”他试探性地说,“投资全程资金流都受监管,真要有问题……”   Yuki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叹了口气,“反正我是听说,宵歌最近缺钱得不得了,”她意有所指,“一旦缺钱缺到一个限度,就没人会管那么多了。”   “别乱猜,”冬卉站起身,用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小皮筋将长发束起,“你也只是听说。”   Yuki从一堆纸页广告中抬起头,“虽然是听说,但也算有迹可循,”她颇有自信地抬起头,“要不是缺钱怎么可能去投资偶像剧?陆于则刚刚靠《Lawyer X》蹭到一点实绩,立马用这种劣质剧本败坏口碑,不是冲着偶像剧回转快谁信。”   冬卉暂时没有接话,她把脱下的外套叠好,面朝另一个方向,慢条斯理地说:“小叶,你是不是还没换衣服。”   被点名的人一惊。   叶形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演出服,质量不算好的严肃正装。先是从录影棚出来,陆于则一路跟着,让他错过了绕道去更衣室的路,现在八卦又听得太入神,没能及时补救。   “你要不现在去吧,”Yuki也站起来,看了眼表,“十一点三刻,到十二点就去不了了。”   叶形猛然想起来这一点。   GUtv存放财产的地方大致分三类,录影棚、道具组和服装室,这三处地点挨得很近,共享一条走廊和一组电闸。   机房重地有人常年看守,后期剪辑也没有下班的概念,所以半夜一过,管理员只需要关闭一部分电源,锁上前述三者共通走廊的外侧铁门即可。   “十一点三刻了?”他惊讶地确认,“还真是……不知道回去还打不打得到车。”   Yuki看着他,又与冬卉对视一眼。她们培养多年的默契发挥作用,不必依靠言语也能交流意见。   “干脆这样,”她将目光投向叶形,“一会我要和冬卉去一趟公司,你要是愿意在公司等我们一会儿的话,我送冬卉回去的路上顺便把你捎回去。”   叶形受宠若惊,“可以吗?”   “可以呀,”Yuki学着他的语气把声音抬高一个度,自己没忍住先笑了,“你换好衣服直接去负二停车场和我们汇合。”   叶形本想说为什么不在休息室汇合,但片刻间,他明白了她的潜台词。   他需要回避。   于是他了然应声。 第26章 禁止通行   时间逼近十二点,叶形第一次录节目到这么晚,半夜的大楼内部照明不灭,暂未营造出日式恐怖氛围。他担心超过更衣室的开放时间,不要衣服换到一半有阿姨来锁门。   网络平台与电视台大楼不同,后者24小时中的任意时段都有录影棚运作,配套设施绝不轻易关闭,但前者节目量比电视界少很多,所以除了以后期为代表的部门外,GUtv的其他区域都遵循严格下班时间。   虽然十一点五十八下班好像也不是正常作息。   叶形仓促换完衣服,把《STAGE》的标签夹在透明防尘袋后面,其他节目的服装估计都已经被回收。他在镜子前整了整衣襟,然后往门外走去。   Yuki说在负二楼等他。   叶形加快速度,宁愿等着经纪人也不愿意让情况反过来。   得出该结论的缘由只有一点,那就是经验使然。   他走出房间,处于T字路口其中一条直线上,快要经过转角的时候还在暗自祈祷不要超过十二点。   而事情就是那个瞬间发生的。   当他准备转身,霎时,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毫无准备。   就像是忽然闭上眼睛,荒谬的一闪过后,瞬间归于黑暗。   叶形吓了一跳,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类对于黑暗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他慌乱地转身,前进时绊倒在一个障碍物上。   重心不稳,他向前冲去,却意料之外地没有摔倒在地,而是撞入一道由柔软织物覆盖的屏障。   宛如某个人的怀中。   “——对不……”他伸出手,凭借触觉感知到他搭住身前人的肩膀,手机荧荧的屏幕照亮对方身体一隅,接着,手电灯光照亮陆于则的脸。   叶形愣住了。   他怎么在这里。   “小心。”陆于则说,捉着叶形的上臂,露出非常温暖的笑意。   这太尴尬了。   暗处的点光源无法覆盖身体全貌,可叶形知道他们靠得很近,肢体接触远超正常水平,如同陷入一个拥抱。   他们借着半明半暗的光线互相看着对方。   体内时钟停止运作,不知道就这样停止了多久。   叶形的目光滑过陆于则的脸,他在晦暗照明里的眉梢、睫毛,他的嘴唇,隆起的喉结,私服下的脖颈线条,带来非常强烈而错误的冲动。   他松了手。   “十二点,”叶形清了清嗓子,作出声明,“十二点,这里的电闸会关。”   仍有违和感存在,他的感知细胞不可避免地注意着陆于则仍放置在他背后的手,叶形能感觉到每根手指的力量,正紧紧贴合在他的卫衣外面。   陆于则低头看着他,分辨不出是何种表情。   叶形慢慢地呼吸,告诫自己,心跳加速只是受到惊吓的必然结果。   他不着声色地往后退去,陆于则适时松开手,他们仿佛突然达成了一个共识,缄口不言。   这阵沉默十分沉重,直到又有一束光照射过来。   来自真正的手电筒。   叶形往光源处望去,目力所及范围内有一段银白色反光,他花了几秒辨别,想起来那是同时封闭住录影棚、道具组和服装室的共享门。   “还有人吗?”有个声音从光的后面喊,叶形率先反应过来。   “有!”他毫无必要地喊道,向前快步走去,一边还不忘拉了拉陆于则的衣服,后者跟在他身后,止步时站在他旁边。   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正困惑地看着他们。   “……我以为已经没人了,”他语气里夹杂着抱怨和歉意,“我刚把灯关掉。”   叶形望向陆于则,手电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今天节目结束得有点晚,”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刚换好衣服。”   陆于则未作回答,年轻人揉揉鼻子,朝他们挥了挥手电,明黄色的光斑狂乱地在墙面上跳动。   “幸好我看到了,不然就把你们锁在里面。”他说着,叶形向他点头示意,拉着陆于则往电梯方向走。   “谢谢你。”他一边走一边回头报以微笑,未必是此情此景下的最佳做法,但应该足够稳妥。   他们继续走,拖动式门轴的噪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换衣服、十二点、回家。”   陆于则突然开口。   叶形没懂他的意思,茫然地回头,光线逐渐明亮,他们回到剩余电闸工作掌控的地方。   陆于则说:“灰姑娘。”   叶形皱眉,头发因为套头卫衣而十分凌乱,他现在的尊荣估计有碍观瞻。   “我吗?”   他分不清这算是夸赞还是取笑,鉴于“灰姑娘”在原作里就具有讽刺意味,叶形陆于则绝非出于善意。   陆于则笑了笑。   叶形无心回应这个评价,转而问及他更感好奇的问题,“你为什么在更衣室那里。”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彼时他们站在电梯门口,夜深,没有人经过。   陆于则盯了他一会儿,继而垂下眼睛,“我来跟你打声招呼。”   叶形不解,“打招呼?”   这段沉默持续了更久,更难以形容。它没有确切的主题,更像是一种风雨欲来的虚假平和。   “……也没什么,”陆于则扭头,仿佛放弃了什么。他看着身侧的墙壁,声音很轻,“今天的录制很顺利……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叶形盯着地毯上一处翘起的塑料线,想着是否该接话,他脸上的表情渐渐不安,双手局促地放在身体两侧。   云淡风轻的样子,嘉宾早就该走了,却特意找到MC,对他说,今天录制很顺利。   几乎可以称得上废话。   总有正确的措辞应陆于则,在他搜肠刮肚找出答案之前,他们就这样站着等电梯。   叶形忽然感觉到有一种笨拙的冲动,想做一件绝对会后悔的事。   “你上次来《STAGE》的时候,”他整理着语句,以免显得太过支离破碎,“……录制之前,问我结束后有没有空……”   他顿了一下,电梯到达。   陆于则的凝视很有分量,他没有说话。   叶形按了楼层,已经开始后悔,但他硬着头皮继续道:“你是在约我出去吗?”   足够直白。   所谓覆水难收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叶形抿紧双唇,等待着,却不知道要等待什么。   金属墙壁构筑的空间如此逼仄,六面体中心,两名成年男性中有一道互相尊重的间隙。   叶形感觉眼压正在飙升,久无回复快要让人窒息,越来越多的不安和慌张堆积。他在说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说,“约某人出去”这个短语带点别有企图的意味,通常用于互相抱有好感的单身人士之间,最终目的往往是寻求进一步发展,他怎么敢这么问陆于则。   他可真是自我感觉良好。   叶形他低着头看着从他外套下面翘出来的衬衫,尝试弥补。   “……就是聊聊天什么的。”   上下文联系起来听极为语无伦次,陆于则保持安静。   安静得让人不爽。   叶形心神不宁地握紧掌心,胸口逐渐腾然而起一阵怒意。   “就当我没问过。”他抬起头,电梯于此刻静止,负二层到达,他看见陆于则微微张开的双唇,好像要说些什么的样子。   接着,那阵莫名的愤怒渐次蔓延。   如果有人对他的心境加以分析,估计会把这种情绪归结为“恼羞成怒”,追根溯源的话,就是自作多情被戳穿丢了面子导致负面情绪持续刺激,也可以说是心理变态。   听上去很合理。   可是叶形不认为自己心里变态,那个久远的定义再次回到脑海,他认为陆于则有病。   绝对有。   被那种愠怒支配,他迈出电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陆于则好像愣了一会,没和他一块儿出来。但片刻后,叶形身后的脚步声频率加快,回响着,在没有几辆车的停车场里格外清晰。   陆于则居然跟上他,亦步亦趋。   叶形咬紧牙齿,无法用更加自然且有成效的高速竞走甩掉这个该死的家伙。他其实还有很多想问的,比如一些让人误解的话,一些让人心跳的小动作,比如那束花——那束明亮的向日葵,又代表了什么意思。   他没有查花语,因为这样就输了,他别扭地将它们插起来,也许真的希望有一些更深层次的含义。   “叶形,”陆于则开口,“如果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但——”   “该抱歉的是我,”叶形说,迅速接过话尾,“是我想太多。”   B-plus的车就在前面,十来米开外,仔细看的话确实是Yuki开的那辆。叶形咬着嘴唇,他觉得自己被陆于则耍了,后者的沉默一定程度上近乎于羞辱,他的自尊心迫使他尽快逃离这个男人。   “……你没有想太多。”陆于则犹豫了一下,声线不稳,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叶形甩在身后。   然后,陆于则拽住他的手腕。   像是已经落伍的偶像剧情节,伴随着“你听我解释”和“我不听我不听”,叶形想来自诩是个善于反思的人,他忽然惊醒一般,被拉力拖得一个趔趄。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陆于则放开手,抬起,举在耳边,示意他绝无不轨之心。   叶形静止。   他在干什么。   如梦方醒。   ……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为什么要如此明显地落荒而逃,是丢脸吗,掩饰丢脸有一万种办法,他完全可以敷衍地打哈哈过去。   但他选择了最可笑的那个。   叶形只觉得不妙,他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他太在意这件事了,在意陆于则到底想要什么,潜意识里把某些细节肆意地壮大,只是潜得太深,潜到……他本人都没发现。   “陆老师,我急着回家,”他轻声说,好像这样就能给他的过度反应找个合理借口,“我经纪人的车就停在——”   叶形回头,想指指目标车辆,可当他看向背后时,却惊讶地发现Yuki正靠在她的车旁边。   驾驶室门打开,她两臂抱胸,手上抓着手机。   “——那里。”   叶形说。   陆于则安静地看着他,Yuki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这一幕或许很适合做成装置艺术,空旷的停车场里,他们背着光,嶙峋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第27章 分享图片   Yuki说:“你和陆于则在聊什么?”   叶形做好了被深入质问的心理准备,谨慎地坐在副驾上扯安全带。   “……没什么特别的,”他调整坐姿,尽量自然地向后靠去,“就一些客套而已。”   Yuki从眼角瞥了他一眼,驶离车库的上坡很陡,他们都紧紧向后贴在椅背上。   “刚才陆于则来休息室了,”她调整着方向,接近于掉头的弯度不好掌控,“他问我你在哪里。”   叶形心情复杂。   不过这倒解释了为什么陆于则会出现在与休息室区域完全相反的地方,即更衣室。   “特地找你,光为了一些‘客套话’?”冬卉在后排道。   受车型影响,她的声音隔了一定障碍物传来,哪怕是打趣语气也带了点空洞特效,让人听不太真切。叶形心下莫名畏惧,很难把完整情况和盘托出。   “他说,今天录制很顺利,”他僵硬地搜寻记忆中可以用得上的对话素材,“所以打个招呼。”   Yuki没能一把转向,只好无奈地倒车,再重新转弯。   “Just say hi. ”她意有所指,“听上去很纯情。”   叶形失语,“Yuki姐你想多了。”   Yuki一脸天真,“我只是评价一下,”她成功驶上第二层斜坡,文化产业园的其他建筑物伫立在出口处,从他们的角度看如同洞窟外的巨型乐高,“你觉得我多想了什么?”   叶形闭嘴。   他的经纪人总有各种手段让他闭嘴,这点毋庸置疑。一般情况下,如果有人想要剥夺你发表言论的权利和自由,那她/他大概率是个独裁者,Yuki并不独裁,相反,她表现得很民主,所以叶形的无言以对看上去都与她无关。   用几年前流行的一句网络流行语来说,类似于“被自愿”。   冬卉没再说话,叶形估计她在处理公务。路灯从透明天窗照射进来,他看向窗外,那棵高到吓人的银杏树正在开花,树梢摇曳在产业园的中心。   几个月前分明还是一副枯败的景象,现在却那么充满生机。   “话说,”Yuki忽然开口,甚至清了清嗓子,“你刚才和陆于则拉拉扯扯的时候——”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我偷偷拍了张图。”   一段话硬生生分成三段,叶形立刻转头,Yuki两眼平视前方,安全驾驶。   他毛骨悚然,“什么意思?”   Yuki耸耸肩,用下巴指向插在杯架里的手机,“我觉得拍得很不错,你要不要看看。”   她的表情在车内灯的烘托下有点吓人,叶形希望不是心理作用。   “这不好吧,”他说,“手机这么私人的东西,你不怕我瞎翻看到公司机密?”   Yuki用鼻子笑了一声,“你想投敌?”   在这个特殊时期,“敌”指的是谁较为明确。叶形想了想,“万一我到处乱说呢。”   Yuki翻了个标准的白眼,期间维持直线行驶,感谢自动巡航,“你敢吗?”   叶形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感谢她的信任还是不悦于她的小看,红灯亮起,经纪人在路口缓缓停下,皱着眉打开手机。   “喏,”她调出相册页面,操作不超过五秒,把屏幕伸到叶形面前,“就这个。”   叶形不由自主往后避让,然后接过。   Yuki不是摄影师,她的对于美学的掌握中规中矩,也从没听说过她开发了摄影方面的爱好,他看着手中的画面,怔住了。   很难形容。   照片视点角度相当刁钻,或许是光线太暗,像素看上去也不高,宛如蒙上一层晦涩的滤镜,两相结合,仿佛是一张偷拍。   ……虽然理论上确实如此。   叶形望向Yuki,后者踩下油门,车辆恢复行驶。   “这是……?”   他试探性地问道。   Yuki嘴角上扬,“你觉得拍得怎么样。”   叶形这才开始端详细节。   他背对着镜头,卫衣松松垮垮,带着追求时尚的刻意,头发向四面八方翘起,像是由静电带来的纷乱,也像被人胡乱揉过脑袋。   与他相对,画面错位,陆于则微微垂眸,越过叶形的肩头,能看见陆于则的眼睛,掩藏在他细碎额发后面。   叶形抿起嘴唇。   相片中心,顶部光源竭尽全力投射而下,陆于则看着叶形,似乎要说什么。   无言地。   叶形长时间地凝视这张图片,几乎能数清楚其上每个像素。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的话,那将只是个略显轻率的男性背影,但现在,他是画面的配角,纵使陆于则只露出了有限的部分,那也是夺人眼球的部分。   就像技术手段落后的老电影,哪怕硬件设施再怎么差劲,可只凭人物行动间带着舞台剧式的张力,就有一种未经矫饰的浪漫。   “你一会把这张图发到社交网络上,”Yuki插话,“和粉丝联络一下感情。”   叶形回神,没理解Yuki的意思,他停了一会儿才答:“我有能互动的粉丝吗?”   Yuki笑了一下,“陆于则有。”   叶形反应片刻,恍然大悟。   “你是说,用这张照片蹭点陆于则的热度……?”   Yuki打转向灯行驶至最右侧车道,“好好一句话怎么让你说得那么卑劣呢。”她看向右后视镜,叶形尽责地贴着靠背,以免影响她的动作。   “这会不会侵犯陆于则的肖像权?”他担忧地问,“你和他经纪人联系一声?”   Yuki嗤之以鼻,“你管这么多呢,”汽车逐渐放慢速度,B-plus办公楼离他们越来越近,大部分房间漆黑一片,但9楼还有零零星星几扇窗户透出光芒,“有问题也是找公司,不会找你。”   叶形一阵担忧,“那不一定,要真出事了你们摘得比谁都快。”   Yuki转弯,驶入公司前的道闸,停车杆缓缓上升,车辆经过减速带,颠簸了几下。   “那你就别发,”Yuki收回手机,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将其放入左边储物格,“毕竟不想做的也不能逼你。”   她足够民主地遵循了艺人意愿。   没等叶形说话,她继续道:“不过吧,我个人认为,陆于则好像在私下里给你带来了困扰,”娓娓道来的语气非常有说服力,叶形不自觉地竖起耳朵,“你发张图,至少从精神胜利的角度,是吧,也让他吃一次瘪。”   叶形的眼睛亮起来。   “这是个无本万利的事,”Yuki总结道,“他勾搭你这么久,不能白搭呀,是不是。”   叶形想都没想,“有道理。”   接着他发现了问题,严肃指出Yuki话语中的错误,“不是,他没勾搭我。”   Yuki知道他改变了主意,笑着再次用那个扭曲的姿势掏出手机,仅针对叶形分反驳,不作回复。   “你想个文案,一会发出去。”   叶形撇嘴,“你不帮我想吗?”   Yuki把车停在室外,“我又不在照片里,为什么要我想。”   叶形一边解安全带一边抬高音量,“那我还没露脸呢!”   “别抱怨了,”经纪人下车,车门关闭后,声音被隔绝在外界。叶形也下去,Yuki边说边给后车厢开门,冬卉低头看着手机走了出来,“就两三个字的事,这都不行你明天给小朱当助理。”   她的话提醒了叶形,“要不我明天发,”他灵机一动,“花一个晚上措辞。”   Yuki小声提醒冬卉当心脚下,还有余裕瞪叶形。   “时效性懂吗,”她的方跟皮鞋在柏油路上咚咚作响,“今天拍的明天发,就显得太过蓄谋已久了。”   叶形想说他本来动机也不单纯。   “其实我觉得不用太在意文案,”冬卉插话道,短暂地抬了头,跨上台阶,“——如果你想显得云淡风轻的话。”   一楼大厅的保安不知所踪,前台小姑娘正在打瞌睡,听见脚步声立刻惊醒,警觉地望向来人。   Yuki啧了一声,“物业怎么回事,管得这么松。”   叶形没敢说他来公司都不带电梯卡,每次都问前台借的事。   “半夜嘛,别为难人家。”冬卉劝她,跟在后面过了门禁。   叶形被提醒,一下有了点灵感。某种意义上,他大可以at陆于则,或者加上这位比他红得多的演员的相关tag,再不济直接打上陆于则大名,一定会有在广场上巡逻的粉丝发现这条信息。   蹭热度嘛,不丢人。   但是要精致、高尚地蹭,不简单。   叶形翻来覆去在脑子里排演,捏着Yuki的手机陷入茫然。   “那我写‘一次偶遇’行吗?”   Yuki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发言,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你管这叫文案?”她停在电梯间,差点忘了按上行箭头,可见其震撼,“我要的是配合这张图片的文字,不是小学作文题目。文案,懂吗?这要是文案那地摊上十块钱四本的就都是诺奖遗珠。”   叶形精准地抓住了她的常识错误,“诺贝尔奖不是颁给书的。”   Yuki毫不理会他的反驳,危险地咧开嘴,“你管人家颁给书还是颁给人,反正不会给你。”   挫败感突如其来,叶形缩了一下。   他跟在两位女性的后面进了电梯,选择9层,冬卉顺口说了一句,“那干脆就什么都别写好了,”她好像对这件事颇有兴味,第二次提出宝贵建议,“直接把照片发出去,文字栏应该是‘分享图片’。”   返璞归真,真水无香,最基础的款式最不容易出错。   这里的出错是指被人找茬。   “嗯……这也挺好,”Yuki略一思考,继而点点头,电梯打开,叶形率先出去,顺手帮他们挡住门,“那叶形你把照片传一下,一会用你自己的手机发出去。”   “工作机?”叶形问。   人脸识别到Yuki的生物信息,感应门打开。   “废话,”她满不在乎地说,叶形传完图片,将她的通讯设备归还,“用私人账号谁知道你谁你。”   冬卉在经纪人身边微笑,“小叶是在开玩笑还是困了,”她半是玩笑半是善意地拍拍叶形的背,“我们进去办点事,你在这坐一会,马上送你回家。”   叶形被她拍得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   冬卉比Yuki温柔很多,据说艺人越好说话,他们周围的工作人员就要越强势,不然无法应对一些令人为难的情况。叶形深以为然。   他点点头,目送她们消失在转角,在他最爱的发财树旁边找了张沙发坐下,再一次审视着那张图片,然后,分享了出去。   发送成功,他关掉手机,随意扔在一边。 第28章 虚拟交流   叶形第二天中午带着一堆发票到公司的时候,看见PR部的实习生正在艺人墙上撕东西。   他站在公关实习的小伙子身后,拍拍人家肩膀。   年轻人吓了一跳,迅速摘下耳机回看,继而松了口气。   “叶哥,”他拍拍胸口,“我以为谁呢,吓死我了。”   叶形看着他手里拿的东西,结合墙上留下的空隙位置,心下了然。   “二次照明?”图片上的band衣着十分青春洋溢,带有少年人特有的纯洁和嚣张,惹人羡慕。   “还能是谁,”那张硬相片纸质地的彩色公式照被揉皱了,实习生将其展开抚平,“今天开始,他们就不是B-plus的人了。”   语气哀婉,叶形好笑地看他。   “你不舍得?”   实习生叹了口气,“并不是,”墙上其余玻璃卡槽里都有照片,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透明框架,“我在担心工作。”   叶形不解,“公关工作?”   实习生点点头。   21世纪的成熟公司总是不可避免地与公众产生联系,联系的种类十分广泛,从买A工厂的产品到享受B机构的服务,从购置甲公司的股票到借阅乙图书馆的漫画,无数组织都在广泛地向普通人输出自身内容,再获得利益。   演艺经纪公司也不例外,他们展现艺人的实力、美貌、性格魅力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让观众获得观念意义上的享受,以此与其产生某种共赢关系。   而公关部的存在就在于维持这种联系,包括艺人发生破坏性意外时及时止损。公关的本质就是维持人们不离公司而去。   “二次照明要开巡演,我以为这会是我跟的第一个case,”实习生双手抱胸,久久地凝望着艺人墙,“现在倒好,跟外包宣传公司认错成了我的职业生涯的开幕。”   这家伙说话有点戏剧化,当叶形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Yuki从他身后经过。   就像他拍了拍实习生那样,她给予叶形背后一击,“不是跟你说在我办公室等吗?”她包磁吸扣开着,内容物翘着角伸出来。   “二次照明今天去星都?”叶形答非所问,朝实习生挥挥手,跟在Yuki后面往里走,“公司还真放人走了?”   Yuki一脸疲惫,“不然呢,”她推开办公室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干哪行都一样。”   叶形想反驳,但又找不到实例,“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星都要挖二次照明干什么,”他坐在Yuki对面,室内空气开始循环,他掏出的一堆纸质小票拂动,随时可能挣脱束缚,“真要挖的话,挖个大的不行吗?”   Yuki估计以为他在开玩笑,配合地笑了一声,“现阶段谁都不知道星都的意图,”她拢了拢头发,无奈地仰起头,肩膀下沉,好像叹了口气,“我估计他们想增加公司艺人类型,丰富内部储备。”   叶形将发票递出去,更凑近了Yuki一些,“丰富储备干什么?”   Yuki接过那叠付费凭证,哼了一声,“年度报表好看吧。”   虽然她的猜测不无道理,但叶形仍旧认为她在敷衍。   他们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关于冬卉的忙碌,他们老板阎瀚的难处,还有B-plus暂时的困境。   Yuki一边收拾材料一边搭话,告诉叶形,公司给二次照明预定的第一场表演场地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退了。   “其他的场地顶多就定金要不回来,但是这个不一样,”她喝了口水,再小心地将杯盖拧紧,“二次照明违约之前,我们就把总价款付了70%。”   叶形大惊,心里速算这笔巨款价值几何,“怎么付了这么多?”   Yuki耸耸肩,“热门体育馆,”她简略地说,“想要拿到手,同等条件下就得多交钱。”   放弃一个已经付了70%款项的场地,要以丧失已付款作为代价,损失未免太大了。   “不能转租吗?”叶形好奇地问,“转给其他要表演的艺人或者组合。”   Yuki苦恼地摇摇头,视线停留在几个文件袋上,“现在离原定巡演日期太近,来不及的,还能转租给谁?”她最终确认了要使用的材料,抬头看向叶形,“所以领导都在想怎么把体育场活用起来。”   叶形逻辑思考,“开运动会?”   Yuki久违地白了他一眼,“公司报的是营业性演出的审批。”   叶形顺着她的思路,“B-plus不还有其他组合吗,正好让他们上?”   “……你说得还真轻巧,”Yuki声音严肃起来,“且不论替代组合有没有准备好,也不管场地人员和歌曲要不要重新审核,光说投资的事——”她咳嗽一声,“投资人就是冲着二次照明的商业价值才赞助资金,才让我们有钱租场地付定金,”她给叶形认真解释,“现在二次照明没了,你觉得投资人愿意投别人吗?”   叶形哑然。   “说到底还是钱的事,”他挠挠眉毛,“星都代赔的违约金不够覆盖吗?”   Yuki整理着手上的纸稿,这一次没有回答他。   “行了,你也别问太多,”她把文件180°转向,推到叶形面前,“既然你不是管事的,就别拿管理事务自寻烦恼。”   叶形被那叠材料吸引了注意,视线随Yuki的动作而移动,他拿起面前的册子,封面上印有一个足够惊叹的logo,写的是“价低者得”。   “这是什么?”他从刚才的对话中脱离,转移思路,接着翻开纸页。内页格式标准,他再熟悉不过,“企划书?”   Yuki托着腮点头。   叶形不确定似的又看了一遍,“新工作?”他在MC页面上看到了他和冬卉的名字。   “又是我和冬卉姐。”他继续往后翻,内容不算少,Yuki反着点了点其中一页。   “你看看导演。”   叶形便将注意力集中到冬卉指点的地方。   导演姓许,唤醒了他大脑深处的一些记忆。   “之前在《STAGE》做过一期节目的许导?”他脑细胞运作,这句话说出口却没有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宛如隔靴搔痒,这位许导还有另一个身份。   “对,”Yuki换上了公事公办的公务化表情,“他也参与了《?/15》。”   她的念法是“十五分之几”,叶形默默记下了,以免将来因为不会念而丢人。   “这算是试播吗?”他不由自主的坐直身体,重新将企划书翻到第一页,“还是拍个两期看看情况?”   Yuki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还‘先拍个两期’,”她讽刺着,哗啦啦地帮他翻页,“这是电视特别节目,只有一期。”   叶形这才恢复,重新阅读她找出的那一段。   “……还真是,”他有些赧然,“一期两个小时。”   Yuki对此未予置评,倒不是认为叶形粗心马虎或者被喜悦冲昏头脑导致对关键信息置若罔闻,而是她有更重要的信息告知。   “虽然你和冬卉都算是MC,但你的标签不太一样,”她提醒道,示意叶形跟着她的手指变换视点,“棚内助理。”   叶形看着括号里的内容,复述道:“负责辅助推进流程。”   他抬头和Yuki对视,一丝失望浮现,和刚才相比,得知有新工作的兴奋感正在消退。   “我以为会是,更加……瞩目的角色。”   他艰难地选择形容词,继而丢人地结巴了一下,他等着Yuki对他的咬舌加以嘲讽,等了三秒却也没等到她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Yuki才开口。   “你得先红起来,然后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   她轻声说。   这完全不符合她平常的人设,叶形没有被笑话,在Yuki的世界里,这句话甚至算得上安慰,虽然听起来仍有说教含义,但是叶形还是惊讶地睁大眼睛。   “Yuki姐……”   经纪人的表情慢慢从温和变成无表情再到刻薄,叶形意识到该受的打击注定不会打偏分毫。   不过Yuki最终还是止步于此,没再说什么,叶形返回去看节目主旨。   《价低者得》的精神内核很简单,太过直白,一如其题目所写,四个字即可概括大概,那就是谁在节目组设置的主题限定下买到的东西数量最多而花的钱最少,谁就能获得由某著名厨具品牌赞助的大功率中岛式自清洁吸油烟机,P.S. 该厨具品牌全线由冬卉代言。   叶形接着翻了一页。   既然有奖品,那么这大致是一个竞赛类节目。确实如此,节目从设置上来说共有4支队伍参加,每组2人,由活跃在电视上的各领域艺人参加。   叶形对节目成立产生了怀疑,众所周知,艺人在电视上越活跃,赚的钱越多,而赚的钱越多,越代表其不会亲自购置日常用品。在这种情况下把他们赶到大街上购物,还要足够物多价廉——   此时观众想看的无非是两类,艺人超级全能,砍价砍到骨折;或者艺人超级没用,懵懂无知到可笑。   做一个常识人当然好,但话题度绝对没有极端前两者高。如何在循规蹈矩和异想天开之间找到恰当的平衡点,或许成了剧本需要考虑的问题。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他也不觉得电视明星会对较为豪华的吸油烟机产生兴趣。   嘉宾尚未确定,叶形希望节目组能找到足够积极的合适人选。   他思索着,感觉Yuki好像在对他讲话,吸引了他一半的注意。叶形被一种模糊的震动惊扰,Yuki拍了拍他的胳膊,把他从思绪中扯出来。   “你手机一直在震,”她提醒道,“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叶形挺直,拉伸了一下背部肌肉,直到将目光转向Yuki时才意识到他不断有消息提示响起。   他这才回神,真正地反应过来,“噢,”他低声说,“不知道,谁会给我连续发……”   他打开手机,停住了。   其实那个时候,叶形心里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他看着消息提醒,通知栏告诉他,所有震动都来自于同一条消息。   “……陆于则转发了昨晚那张图片。”   叶形慢慢抬头,对上Yuki越发坚定的眼睛。   “他的粉丝评论你了?”她干脆离开办公桌,绕到叶形旁边,与他一起翻看。   “我分不太清。”他沉浸在震撼之中,仅依靠陆于则的一次转发就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后续波澜。   他和Yuki都不说话,安静地看着那些陌生人的发言,并默默跳过一些不太友好的修辞或者形容,也跳过部分他们看不太懂的部分。实际上叶形滑动的速度很快,他们只能看个大概。   跳过、跳过、跳过。   那些文字慢慢失去了其本来意义,叶形的目的也开始变化,他一开始真的想看看那些消息内容有哪些;但是渐渐地,他好奇于无尽的消息提醒还有多少条;最后,他只是单纯地移动拇指,试着将消息一直滑到底罢了。   都是些大同小异、千篇一律的东西。   他想。   终于,当那些方块字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不像其本来面目的时候,叶形突然被某一条内容吸引了注意。   在无数向陆于则表达支持或爱意的评论中,它显得格外离奇。   这条评论写着——   「嗑到了,谢谢。」 第29章 衍生工作(1)   叶形曾经思考过,如果有一天,互联网对于他名字的讨论度忽然飙升,会是什么原因。   他的设想大多偏负面,比如对老牌明星暴言,或者在大型节目中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再或者蹭热度失败,被别家粉丝猛攻。   客观情况往往呈渐进式发展,第一阶段,他会感觉不到即将发生什么,这个时期处于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一切如常。   第二阶段,他将在社交软件上接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试探性质问,问及他的所作所为到底出于何种目的,措辞礼貌,顺带at他家公司,例如“请问B-plus是不管自家艺人的吗”。   最后,就是叶形现在正经历的第三阶段,他被单方面定罪,罪名是……   “PR那边说没问题,”Yuki的声音隔着电子线路变得很磁性,叶形正在吃他精心计算过盐分和卡路里的牛肉盖魔芋,“你账号可以登了。”   虽然他也不常使用社交媒体,但出于对经纪人的尊重,还是多问了一句:“目前情况怎么样?”   Yuki没忍住吐槽他,“叶形你是我老板,我时时刻刻帮你关注着网络舆情?”   叶形一边吸溜魔芋一边说:“没没没,我就想知道现在网上都怎么评论的。”   Yuki冷静得吓人,“如果你想直面不知名网友的嘲讽,我可以让公关把屏蔽解除掉。”   叶形想象那幅盛况,瑟缩了一下,“别了,”他急速松懈,犹豫着停了筷子,脊椎骨被抽走了似把背驼下来,“……所以我说,那张照片就不该发。”   一张由三百八十线小咖艺人发送的、旨在蹭热度的图片能掀起多少波澜,叶形现在算是知道了。   “……你说过?”Yuki大概真的回忆了一下,因为她接着下了结论,“你明明没说。”   叶形闭上嘴。   虽然现在再说有点马后炮的嫌疑,但他的的确确从发送那张和陆于则的合影开始,就隐约怀疑这是个会让他后悔的主意。   修正,那甚至算不上合影,从构图角度来看,顶多称得上同框图。   事情起因非常简单——陆于则在叶形分享图片后的十三个小时候转发了该条消息,配字:转发图片。   就四个字,仅此而已。   用小朱的话来说,“转发图片”和叶形那句“分享图片”看上去很般配,所以有人说“嗑到了”,情有可原。   鉴于能她驾驶机动车的技术非常不错,Yuki短暂地容忍了她的胡说八道。   “为什么最后会殃及到我头上来啊,”叶形突然觉得很累,眼前碗中热气逐渐消散,他有点没胃口,“冤有头债有主,对哪条评论不满意直接去找发表评论的人,来我账号下面团建,是新种类的游行示威吗。”   Yuki叹气,“这也是热度,”她说,“评论转发量暴增,你账号权重又增加了。”   叶形无可奈何地盯着摆在桌面上的工作机,屏幕上有一滴水,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他伸手将其擦去,防窥膜上留下一道水渍。   “这种热度还是免了吧,”他萎靡不振地说,“又不能有什么正向转化。”   Yuki听了立即反驳,“先别盖棺定论,”她清晰响亮地啧了一声,“我跟你讲,等过两天风头弱一点,PR会给方案出来的,到时候发两个帖子说你被无关网友ky发言拖累实惨不就行了。”   她说得好像挺合理,不过叶形仍旧嘴硬道:“那也得过两天才能见分晓,”他严谨地说,“万一公关得不行,网友逆反——这种热度谁还要?”   如同突然说到了点子上一般,Yuki那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敲击声,把另一头的人吓了一跳。   “你别说,还真有,”她神秘兮兮地压低音量,颇有些故弄玄虚的意味,“虽然只是私下联系,还没到通过公司发offer的阶段,但是——”   叶形被她的节奏逼得也紧张起来。   “Coconut想让你和陆于则上封面。”Yuki说。   叶形险些被汤呛了一口,“Coconut?”他调动脑细胞组织语言,“那个——那个少女时装杂志?”   经纪人未作回答,而是停下来,留给对方以反应的时间,继而加码,“还有内页6p,包括2p中心跨页。”   叶形茫然,“因为那张照片?还是后续衍生的热度?”   Yuki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在笑,“你管是哪个呢。”   她的话外之音明显,有工作就不错了。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叶形弱弱地接口道:“为什么是Coconut?”他尽可能自然地问,“陆于则的主要粉丝群体是16-22岁的年轻女孩?”   Yuki这次没有马上回答,叶形大胆猜测她对于个中缘由也了解得不是很清楚。   从实践角度看,蹭热度也要考虑自身受众和客观条件,不然就好比在放学后的小学门口摆手作提拉米苏摊,看似人员密度足够大,但实际上真正有钱的家长购买意向率为零。   “大概是因为……Semistar还在的时候,你们去拍过,”她通过解释杂志与B-plus之间的渊源来揣测这份邀约的合理性,“主编和我们关系一直挺好,所以……”   她标志性的笃定语气消失,叶形苦恼地揉了揉头发,“那陆于则能答应吗,”他问得很合理,“是Coconut又不是COCOMO,去了会不会显得太……自降身份。”   Yuki不以为意,“他连网络偶像剧都拍了,还在意什么身份,”经纪人的言辞逐渐偏激起来,“再说只要钱到位,星都会不放人?”   叶形盯着已经冷掉的汤,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油花,小心翼翼道:“那如果陆于则本人不肯呢。”   Yuki嗤笑得很大声,“他怎么会不肯,”有十足把握的样子,声音重新变得有中气十足,她还想继续说,叶形都能听见她准备长篇大论前的大喘气了,可最终还是没等到。   对话戛然而止,她最后说:“总之你等我后续通知。”   然后没等叶形回答,她便挂掉了电话。   叶形的手机屏幕亮起来。   在剩下来的时间里,他让自己发了一会呆,什么都不想,单纯地坐着。没有工作的下午可以称之为假期,谁都不该在假期为工作发愁。   唯一一次例外是在一年半以前,他的某位前队友非常抱歉地说,他考上了市属文化馆舞台戏剧表演的事业编,即将退出这个除了尹朋池个人以外毫无曝光的男子偶像团体,但他对此并不抱歉,因为不管有没有他,这个组合都注定无法红起来。   这位端上铁饭碗的前队友现在已经是一名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一般男性了,叶形从私人账号的朋友圈里得知了这一消息,连赞都没有点。   好像点了赞就真的表达出了羡慕的情绪。   其实这个事情很有启发性,它至少给了叶形一条可行的道路。   如果在这个行业无法生存,那就换一条赛道。   听起来容易,然而充斥着自以为是与想当然。竞争无比激烈的21世纪,各行各业基本上都接近于饱和,二八定律明显。叶形不是top的那一群,他不像陆于则,后者至少还属于娱乐行业中“有姓名”的那个团体。   况且叶形也有自己的……偏好。   俗语有云,让爱好成为工作是理想状态,这也是叶形所期待的。   他喜欢被关注的感觉。   ……当然最好是正面关注。   两天后,叶形坐在Coconut杂志社的折叠椅上时,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恍惚。   他花了一些时间让自己冷静,好在接下来的工作中保持专业。   少女杂志需要的表现力程度和正儿八经的时尚专刊不同,前者不追求被拍摄人的突出气质,也不彰显衣服饰品的高贵及背后故事,以Coconut为例,其全刊所有穿搭中,最贵的一件单品可能就是Sn*del这种程度的品牌,平价又朴实,所以……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陆于则要接下这个offer。   Coconut能给多少钱?   叶形曾经拍摄过一些杂志,包括Semistar团体写真,还有单人/双人/多人纸片之类,他知道在纸媒不景气的当下,这份工作能带来的收入下限有多低。   还是说,他将经历同工不同酬的境地。   叶形顶着刚完成的妆造坐在摄影棚隔壁的空房间里,正中一张200×100的长方桌,不算大,但容纳6-8人还是绰绰有余。   他局促地坐在角落。   杂志拍摄前的商讨会一般不太正式,这种小刊更甚,有时候主编副主编都不会出面,一个小助理端着笔记本电脑照本宣科读一遍拍摄要旨就可以散会,直接进行实际工作。   但因为这次的cover里多了个演员,所以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更认真对待。   叶形百无聊赖地向后靠在椅背上。   他尽可能地不显得过于兴奋,不去想将要面对什么,闪光灯、相机、聒噪或者沉默的摄影师、一双双镜头外审视的眼睛。   当然还有陆于则。   现在是上午十点,这几天他休息得还算好,精力旺盛。照片带来的衍生热度带来了工作,好像冲淡了一些愤怒。很难说快一周前的那个夜晚,GUtv地下车库里发生的事本身有什么负面影响,但显而易见的,他对陆于则的观感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   门口传来脚步声,把手轻轻下沉,接着门开了,陆于则站在那里。   叶形看着他。   “早啊。”陆于则说。   这位年轻男演员正微笑着,不知为何在门口停留了一会,没有立刻进来,叶形希望这与此前发生的事情无关。   大约十秒过后,他带着仓促的、熨烫后的布料气味来到叶形面前,发梢经受发型师精心摧残,此刻正随意翘起,半掩住他闪烁着的眼睛。   “早。”叶形说。   陆于则拉开凳子坐下,正好在叶形的正对面,他看着叶形的眼睛,“你画了眼线。”   叶形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视线往一旁瞟,“对,”他意识到垂下眼睛只会让他的妆更显眼,便又抬起双眼,不经意间落入陆于则的目光范围,“比较有神一点。”   陆于则拉开两臂,像是浅浅伸了个懒腰。他说:“很适合你。”   叶形模糊地感觉到一种愉悦,肆意蔓延,好像被深埋在地底的种子正在拼命顶开土壤。   被恭维的感觉不坏。   但他其实并不觉得陆于则在恭维他。 第30章 衍生工作(2)   Yuki和陆于则的经纪人一前一后进来,有种不言自明的紧张感,连带着空气都变得稀薄。   没等他们落座,副主编和责编便带着笔电和几本纸册出现,至此,房间里的男女比例达到1:1的均衡态势。   “等很久了吗?”副主编笑着坐下,她oversize风格的棒球服松松垮垮,反倒是坐在她身旁的责编工工整整地穿了飘带领衬衫,两个人衣着的严肃程度和职位高地成反比。   “我们也刚到,”Yuki坐在叶形旁边,扫视了一下他的脸,接着把目光放到对面,“还算好,没有人迟到。”   两名艺人正好处于长方形桌子的两条长边上,杂志方则坐在正对房门的短边一侧,整体状况有点像中世纪贵族大宴宾客的场面,叶形低头,盯着手掌的纹路。   “确实,”副主编用余光盯着电脑屏幕,同时,责编分发材料,“我家刚签的两个模特,迟到惯犯,正好一男一女,每次工作都要晚来个十分钟半个小时,”她抱怨着,“骂过他们好多次了,两个人拍着胸脯保证说绝不再犯,结果下次来照样迟到。”   开会前先拉个家常,大概这样一来就能让后续配合得更和睦些。   “小朋友刚入行,对工作还没严肃起来,”Yuki过来人似的安慰她,“过段时间吃点小苦头就长心了。”   副主编撇撇嘴,“希望如此吧,”她看向陆于则的方向,“他们都能像陆老师这样提前一点到就好了。”   叶形抑制住尴尬。或许杂志社默认陆于则日理万机,能拨冗参加这个小杂志的商讨会已是赏了非常大的光,仅不迟到就值得拎出来专门提一嘴。   他打开摆在面前的纸页,铜版纸印刷,翻起来哗啦哗啦地响。   “那我们先谈一下这次拍摄的……风格?”责编明明对着艺人说话,眼睛却看向副主编,得到她首肯后才转头,“各位也知道,Coconut是以活力、甜美为卖点的少女杂志,所以……”   所以叶形和陆于则,哪个人符合这个卖点吗。   “所以,这次希望能稍微不一样一点。”责编说。   陆于则的经纪人开口:“你们发过来的邮件上说是清爽风格,”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中气不足,有些飘忽,“如果成片和我们艺人的路线冲突的话……”   “封面,封面是清爽风格,”副主编打断了他的话,“但还有内页。”   这话带点玩弄文字游戏的意味,陆于则的经纪人愣了一会。   “我认为不用太在意风格问题,”Yuki插了一句,以防时间真的暂停,“照片本身是不会对艺人形象造成打击的。”   叶形总觉得她别有所指,但没有确切证据。   男性经纪人眼睛眯了起来。   “不好意思,或许你带的艺人和我不同,陆于则是演员,他只需要在演技方面寻求突破,”年轻的声音逐渐强势起来,“杂志拍摄起到的宣传作用有限,照片展露出与他设定不符的特质时,我会叫停。”   Yuki看上去在微笑,但叶形认为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冷笑调整在不至于冒犯人的范畴。   “Coconut同意的话,我没意见。”   她抬起双手。   分明是休战的动作,却宛如剑拔弩张。   叶形不知道他们在较什么劲。他抬头,对上陆于则的目光。   猝不及防。   “怎么了吗?”他轻声问,尽量不去惊扰当前气氛。   他第一反应是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这很常见,适用于镜头和闪光灯的妆容往往会带来一些赠品(比如灰尘)。但是陆于则摇头,咬住嘴唇,想了想。   “……没什么,”他回避了叶形的视线,十分可疑,“只是觉得你今天……很不一样。”   叶形无法回答。。   他盯着陆于则,在所难免地看见他回避的方式,还有他齿尖留在下唇的小小印记。   心中警铃大作。   感谢Yuki,这位尽责的经纪人,在桌子底下用她的坡跟皮鞋猛击叶形的小腿。   “跨页是双人,对吧?”Yuki迅速转换话题,以免自家不成器的艺人被轻松转移注意力,“然后是个人镜头,一共2p。”   “是的,”责编很高兴能继续推进,“各位请看一下赞助商图册,整体造型已经完成,不过还有一些……单品,可供选择。”   她根据在场者的翻阅进度调整着语速,补充道:“如果有想要使用的特殊配饰,或者别的东西,都可以提。”   叶形挠挠头,以他不算丰富的杂志拍摄经历来看,事前讨论会能给被拍摄者这么大的选择权吗。   “我不需要。”他说,身体往后靠去,偏头向Yuki示意。   于是在场所有人朝往陆于则的方向。   他的步骤和叶形相反,先看了一眼经纪人,从后者眼神中获取信息后才道:“我也不需要。”   责编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蹙起的眉心此刻逐渐展开。叶形将图册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是一片纯黑底色,交缠着黄色字体的warning。   “那请各位移步摄影棚,”责编说道,第一个起身,不及其他人有所动作,她的肢体便已朝向门的位置,“就在隔壁,我们先从跨页2shot开始。”   她把笔记本电脑抱在怀里,动作迅速而利落,桌面立刻被收拾清爽,彼时Yuki还在慢悠悠地把两本册子叠在一起,她已经快要走到门口。   “杂志编辑压力很大吧。”叶形悄悄和Yuki说。   他的经纪人这次没有展现出丝毫刻薄,而是无奈地耸耸肩。   “做哪行压力不大,”她起身,跟在其他人后面,把本来就轻的声音压低到极致,“……我看陆于则压力也挺大的。”   叶形没想到她会提这个,不由自主地望向陆于则。   他走在叶形稍微前面一些,隔着一定距离,也与他的经纪人隔着一定距离。   周围那么空。   叶形捂住额头。   他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困境,类似于作茧自缚,虽然他难以理解陆于则的所作所为、恼火于他的暧昧不清,但最终还是无法摆脱关于他的思绪。   他不喜欢时不时地想起陆于则。   好像一切都无法控制,叶形连自己的行动都不能掌握。陆于则的背影明明很普通,穿着无趣的衣服,没有七彩翅膀也没有盘龙纹身,就只是一个背影而已。   可叶形就是难以抗拒那股奇怪的引力。   商讨室的门敞开,摄影棚的确就在隔壁,一切以方便为主,Coconut提供的单品元素挂在门口的饰品架上,并未起到作用。   “我先来介绍一下,”副主编站在一块巨大的竖直反光板旁边,抬高音量,使自己成为中心,“这位是今天的摄影师kiwi,”她拉过一名戴着黑色口罩的女性,叶形脑子里逐渐浮现切了一半的猕猴桃,“kiwi老师原来是COCOMO的签约摄影师,今年刚转成自由摄影,实力很强。”   这番话的意图不言而喻,Coconut和COCOMO,两本天壤之别的杂志,现在因为一名摄影师的关系,显得前者的档次也高了起来。   “嗨,”kiwi说,她的眼睛在平直的流海下弯起,冲着叶形微笑,“我很喜欢你社交平台上的那张图片。”   她指的是Yuki在地下车库拍的图,摄制者反应得最快,她凑上前,第一个和kiwi握了手。   “那是我拍的。”摄影作品被摄影师褒扬的喜悦堪比自家上幼儿园的孩子被爱乐乐团第一首席夸小提琴拉得灵,不报个班简直对不起大人物的金口玉言。   kiwi微微点头,“拍得很有意思,”她转而看向陆于则,视线于二者间徘徊,“我很喜欢你们之间的化学反应,在那张照片里,就像……”   她歪头,仿佛试探着什么。   “恕我直言,二位关系怎么样?”   意料之外的发问,叶形不自觉地看向陆于则,“还行。”他这么回答,陆于则微微张口,想说什么却无法说出口,隔了一段时间才轻声说。   “还行。”   他复述道。   kiwi挑眉,厚重的额发后面隐约显露出金属光泽。   “还行?”反问句语气表示强调,“可我看到了冲突,克制和隐忍,”她的声音似笑非笑,“不安、紧张,还有争执之下……不合常理的部分。”   叶形屏住呼吸,没准搞艺术的人都这么神神叨叨,能把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照片解释得如同做阅读理解。   “不如先开始试一下?”摄影师的高马尾顺着她的动作甩动着,发梢顺滑,“运气好的话,或许能重现出那天晚上的感觉。”   现场立刻运作了起来,叶形走进最明亮的地方,画面正中,有一道亮度更高的方形光斑。   “站位都随意,我先调整一下。”kiwi说。   叶形百无聊赖地晃着手,不认为他可以复制那天晚上的情绪。复制指的是完全复刻,毕竟照片里的他没有露脸,而现在他可不能这么蒙混过去。   说到底,他不愿再那么被动。   陆于则站在他面前。   非常奇妙,在他们周遭,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让叶形觉得无比安全。   工作场合,意外事件绝不会轻易发生,这就是事前讨论存在的意义,规避风险,防止任何差错耽误了拍摄进程。但他和陆于则相处时的基调是这种安定的氛围反义词,每次他们独处时,叶形都能感觉到隐约的躁动,来自他的心脏,或者……陆于则的暗示。   “试着增加一些肢体动作。”kiwi在镜头后面说,更像是随口指示,叶形没来得及思考要怎么“增加肢体动作”,陆于则的手便抬起。   然后按在叶形的下颌角。   叶形吓了一跳,莫名想要挣脱开。他一定表现出了些许不悦,快门声响起的瞬间,捕捉到了怎样的神情。   “放一点背景音乐?”kiwi用疑问句提议道,片刻后,类似于节拍器的前奏响起,“——你们再对抗性一点。”   她直截了当地要求,伴随着猛然跃动的电子音,合成人声带有迷幻的未来氛围感。   聚光灯明亮,把镜头前的一切烘托得发热,慢慢地,周遭的杂音开始抽离。   陆于则靠近他。   不带任何刻意,只是透过层层叠叠的光线,直视叶形的眼睛。   陆于则的手的温度很高,据说掌心发烫的人心火旺盛,那么是否可以反推出陆于则的心里也有着炙热的火苗在燃烧。   叶形偏过头,握住陆于则的手腕。   他清楚地看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陡然升起一阵病态的兴奋。   如果陆于则的经纪人要叫停,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叶形站在陆于则面前,微微挑起下巴,用下目线看他。   一定是背景音乐太过激烈,音阶渐次升高,氛围音乐的尖锐感尽数析出。他意识到自己宛如挑衅的肢体语言,似乎在对陆于则表达什么。   灯光刺眼,叶形的脸颊发烫,这些光芒尽数熄灭以后,他在转身的时候,会不会再次绊倒在陆于则的身上。   而陆于则究竟想要什么。   那种烦躁再次袭来,隐含着晦涩的期待,挤压着他的脉搏。   到此为止。   他不合时宜地想。   那些模糊、故弄玄虚的氛围,全部到此为止。   ——如果你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答案的话。   叶形心脏狂跳。   那么,禁止通行。 第31章 车内八卦   叶形拿到了《Coconut》的样刊。   他坐在车后排,Yuki从副驾把杂志递过来,小朱往左出库,稳定起步。   “结果封面还是清爽系,”Yuki笑着说,“精修得有点不像你。”   叶形端详了半天,研究他皮肤的光泽和肌理,思考后期是如何在不破坏原本纹路的情况下修饰掉那些瑕疵的。   “应该是妆造更精致吧,”小朱逐渐提速,高架路口就在前方,“比平时精神多了。”   叶形翻到中间看跨页,“你的意思是我平时没精神?”   小朱愣了一下,“不是,”她清了清嗓子,修正形容,“我的意思是,比平时漂亮。”   Yuki第一个表达震惊,“你用‘漂亮’形容叶形?”穿插着嚣张的抽气,“你的词库内容有点少。”   叶形撇嘴,盯着如同警示语风箱胶带缠绕的背景,黄底黑字warning,饱和度高得吓人。   “那你见过的艺人里,谁可以用‘漂亮’形容?”小朱对此颇感兴趣,“和叶哥同时期的。”   她增加限定,缩小范围,企图通过减少竞争对手的人数来维持自身理论的正确性。   Yuki大概认真地想了一下,不过只持续了几秒便放弃,因为叶形发现她开始看手机。   “……尹朋池吧,”她不确定地说,“我带过他一段时间,很漂亮的一个男孩子。”   小朱长长地“喔——”了一声。   叶形无法反驳这一点,因为他对此持相同意见。   艺人的外貌并不决定其价值,比如谐星的凸牙和偶像的颌面问题就无法同日而语,前者可以用来挣钱,但后者需要花钱矫正。据说有可爱系虎牙演员为了寻求突破下定决心矫正牙齿,有虎牙不难看,可如果妨碍了预设形象,那就必须要涤除。   叶形低着头,杂志仍翻开在正中,以钉口连接处为中心,画面分为两个部分,陆于则抬起手。   他的指尖在半空中停滞,隔着人为制造的天堑,仿佛要触碰叶形般,却没有成功。   叶形不认为这是一张很好的照片。   “下下期COCOMO的封底是尹朋池,”Yuki突然说,如同对前述话题的补充,“我刚看到。”   姑且无人问及她的情报来源,叶形回神,眨了眨眼睛。   “都预定到下下期了?”他感叹道,“COCOMO还真不缺人拍。”   小朱没忍住插了一句:“我听说艺人上他们家封是申请审批制。”   Yuki语气无奈,“还申请……哪有那么夸张,”她偏头看向驾驶座上的小姑娘,“不过COCOMO确实特讲究,编辑部里神经病也多,光执行编辑一个人就够喝一壶了。”   这段话换个说法,大意就是“COCOMO编辑部个性派特别多”,尹朋池能上这种个性派聚居的杂志,其实力不容小觑。   “他和叶哥之前不是队友吗,”小朱好奇地问,“怎么……”   “怎么”两字后面的语句被生生切断,不知是她无法措辞,还是开口讲到一半发觉不能继续说下去。叶形在心里帮她补足,怎么两个人的差距这么大呢。   “这个和个人发展策略、公司规划都有关系,”Yuki通过空话来转移话题,唯一未提及的只有艺人素质,“你也不看看他现在东家是谁。”   小朱几乎是脱口而出,“运择。”   Yuki重新回归工作,“那不就结了。”   斩钉截铁。   公司运作理念的不同往往会体现在艺人身上,B-plus一直坚信,没有不靠谱的艺人,只有不到位的运营,只要签入B-plus,除非发生爆炸级丑闻,或者有谁当众将巴掌甩到老板脸上,公司基本不会主动解约人。   叶形认为这是B-plus的阴谋,公司不主动解约,不代表不会让艺人自己想跑路。   像刚才话题中的尹朋池,就真心实意地想跑路过。   当时他们出道快三年,如此大逆不道的构想,这位团内top兼leader居然也敢跟其他成员说,实在是低估了人心险恶。   叶形把杂志合上,放在身旁的位置。   他不是第一次上Coconut。   他莫名想起陆于则第一次在《STAGE》录制时说的那句,台面上越要好的团体,私下里没准越冷淡。   ……这句话出自叶形本人之口。   而那是他前次登上Coconut的产物。   “还要开多久?”Yuki忽然开口,“冬卉和老板说他们已经到了。”   “这么快?”小朱惊讶地扫了眼导航,“我估计两点四十之前到不了。”   Yuki有些苦恼的样子,“有点悬了,”她不安地撩起头发,“电视台说两点三刻准时开碰头会。”   “两点三刻怕是……”小朱欲言又止,“电视台安保严,进去估计要花掉五六分钟,她找准时机超了一辆车,“两点四十还是乐观预计。”   Yuki沉吟片刻,“那我先让冬卉挡一下,”她啧了一声,“我真不愿意迟到,电视台那群人臭毛病最多。”   叶形虽然没说话,但深以为然。   他短暂的职业生涯中,接触过两次电视综艺的节目组,他们带着浑然天成的高傲和不屑,对录制中的每个细节都要置喙。进度时而紧凑到无法喘息,时而又缓慢得宛如出了交通事故的地下隧道,连观众都苦不堪言。   “惠良老师原来也是电视台的吧,”小朱问道,“我怎么觉得他就没什么臭毛病。”   Yuki挑眉,可疑地咧开嘴,“惠良是没毛病,”她老神在在地摇摇头,“可就是太没毛病了,才会在原单位待不下去。”   小朱似懂非懂地张着嘴。   “你下次可以直接问他,”Yuki目视前方,“他很乐意和你这种小年轻讲述他在体制内排挤的历史。”   叶形弯起嘴角,这点他可以作证,《STAGE》企划案还没做出来的时候,他曾经被迫听了故事的80%,剩个结尾没听全,Yuki就把他带走了。   “那跟他一批进去的人呢,就没和惠老师一头的?”小朱介于怀疑和愤愤不平之间,合理反推回去,“总不可能没毛病的只有惠老师一个吧,其他人也都走了?还是继续在里头耗着?”   Yuki不认为这是个问题,她无所谓地抬起手指,裸色指甲油映出晶莹的反光。   “当你已经掉进变态窝里了,不把自己搞变态就等着被变态搞,”她言辞慢慢粗鄙,形容得有些绕口,“就算有人和惠良一头,也没人敢出这个头。”   两段话出现两次双关,不太高明,叶形倒是可以理解。   就像曾经饱受折磨的下属熬走了所有前辈,坐上总经理的位置,多半也会继承那种病态的控制欲一样,在扭曲环境中成长的人,行事风格一定会带上环境的烙印。   “好吧,”小朱瘪嘴,“虽然我觉得惠老师也挺变态的。”   Yuki没想到她会如此评价,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好像这位助理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一样,把对方吓了一跳。   她的反应太大,小朱也慌了,“……我,不是,就——”她张口结舌,所幸惊慌未曾体现在她的手部和脚部动作上,前镜映出她微微睁大的双眼,“我听说,呃——听说啊,不是我说的,”她在免责声明后压低声音,“惠老师在和二十岁的小姑娘谈恋爱。”   车内安静了一会。   接着空气立刻松泛起来。   这个消息根本不值得这么轻声传递,更何况他们在车里,一共就三个人,还有谁会知道。   叶形后悔刚才冒着脑袋被磕的风险往前凑了。   “……就这样?”Yuki嘴角微动,得到肯定答复后往椅背上用力靠去,“我以为你有什么内幕呢,敢情就一个和小姑娘谈恋爱?”   叶形认为这句评价十分可疑,他想问问Yuki本来以为是哪种八卦。   “可是对方只有二十岁啊!”小朱不服气地喊道,灵活变至最右车道,“惠老师比她大了快两轮!”   Yuki揉揉眉心,“人家你情我愿的事情,旁人不乐意有什么用,”汽车开始下行,他们离目标地点越来越近,“你也少和别人聊这些话题,惠良是阎总的老朋友,B-plus员工私底下说这些,传出去不好。”   她居然更在意这一点。   叶形本以为她会就惠良的事情延伸开来讲讲的,事实上,他也觉得和年下二十岁的人交往非常不合理。   小朱闷声应了。   地面路径限速,人体客观感知到速度减缓,周遭树影嗖嗖地掠过,模糊不清。整趟车程中,叶形说得少听得多,也没觉得时间难捱。   耗费最少的精力到达工作场所,期间还能不无聊,他个人认为事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汽车转了个弯,驶入岔道口,叶形能看见电视台大楼,至少二十年前的装修风格,石材外墙比玻璃幕墙更笨重些,但也显得更加沉稳。   他们在入口处停车,保安核对人数并登记时,小朱不知是操作失误还是如何,将前后排的窗户一同降下。   这并不值得一提,但是当他们配合安保事项检查完毕、重新踏上油门的时候,小朱一脸认真地说:“刚才后排窗打开之后,我觉得有人在偷拍叶哥。”   Yuki往四下望了半天,“有吗?我没注意。”   小朱用力点头,“有的!就在那个花坛后面,假装玩手机。”   她的敏锐程度很可能已经超过Yuki,不过这位经纪人没将此当回事儿,“那叶形以后出来得戴墨镜了,”她半是开玩笑地说,“还有帽子什么的。”   小朱仍旧很严肃,“叶哥的认知度稳步上升到——上升到70%。”   这显然在异想天开,70%的认知度那得红出太阳系。   Yuki被她的措辞逗笑了,“还70%,”她随意地抽着安全带,笑意愈深,“要不咱们拿好纸笔,坐十六号线到底,就在地铁口问路人,您好您认识叶形吗?再除一下得结果。”   这个方案理论上可行,对于艺人认知度有着很大的参考作用,可叶形觉得Yuki的说法有点伤人。   “至于特地损我一下吗,”他被流弹击中,抱怨道,“哪天我认知度真到70%了,Yuki姐你得跟我道歉。”   经纪人笑得很大声,“行啊,”她解开安全带,回头说道,“——虽然我觉得没准会是什么丑闻让你变得广为人知。”   然后他们下了车。 第32章 一回生二回熟   叶形第一个遇到的人是尹朋池。   他们在电视台的安检口迎面碰上,方向相反,互相远远地辨认着,都花了一秒来反应,最后是更红的那一方冲着另外一人打招呼。   “叶形。”尹朋池走过来,他的经纪人和助理站在不远处。   叶形无法知晓该如何表现才会显得不逾矩,他回头向Yuki寻求帮助,他的经纪人表现得更加落落大方。   “小尹,”她笑盈盈地走过去,顺带瞥了一眼这位艺人背后的两名属于运择娱乐的员工,“好久不见了。”   尹朋池站在他的面前。   叶形闻见清冽的柠檬香气,接着馥郁的茶叶干涩味道涌现。   “好久不见。”叶形说。   尹朋池端详了他片刻,似乎不知如何开口似的,他想了想,选择着话题,最后说:“你不戴耳钉了。”   陈述句语气,叶形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摸左边耳廓,他已经摘了快一年,但孔洞仍未闭合,揉捏的时候能感觉到穿刺的错觉。   “对,”他笑笑,发现对方掩藏在发尾后面的细小闪烁,“毕竟我已经不是偶像了。”   尹朋池未置可否,他低下头,气氛有些别扭。Yuki适时抬腕看表,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叶形,她甚至还与尹朋池的经纪人进行了恰当而高效的眼神交流,这类非语言式对话颇具成效,其中一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无声的利刃制止。   “今天不太巧,我们正好要去开会,”Yuki的话不是对着尹朋池说的,“没法儿细聊,咱们就先走了。”她停了会儿,继续道,“哎,其实你们私下也可以多联系联系呀,我记得小尹和叶形之前关系不错的。”   叶形看向尹朋池,要探寻他的意见似的。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又迅速别过脸去。   他憎恨自己的习惯。   “上个月公司有收到叶形的礼物,”运择的经纪人道,语气开朗随和,“亏他还记得小尹的生日,真的有心了。”   Yuki保持着笑意,“叶形确实细心。”她一边点头一边挥手,拉着叶形迈出脚步,后者朝尹朋池看了一眼。   香水气味弥散,他们谁都没再说什么。   除了最低限度的告别,此外一无所有。   “尹朋池私下里比电视和照片上好看,”当两组人隔了至少五米过后,在整场对话中未置一词的小朱悄悄说,“他脸好小,牙齿好白。”   Yuki带着他们往电视台深处走,“你做个贴面比他还白。”   小朱大惊,“尹朋池做的牙贴面?”   逻辑不够周延,Yuki笑了,“你猜,”她按下电梯按钮,“但我不会公布答案。”   小朱感觉被耍了,皱着眉头,但随后,她仿佛想到了什么般吸了口气,却欲言又止。她张了两三次嘴,像是某个大逆不道的好奇心终于无法抑制,弱弱开口。   “我一直有个问题,”她神秘兮兮地言了,“就是,做了贴片以后,”她不自然地咧开嘴,“接吻会不会很奇怪。”   语气天真。   电梯到达提示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小朱挡住感应门,极为尽责,Yuki恶劣地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你可以问问叶形。”   叶形差点没一个趔趄,“你在暗示什么吗Yuki姐,”他不寒而栗,“三人成虎,小朱真的会信。”   “我才没那么傻,”小朱马上抱怨道,生闷气般地揉揉鼻子,目标楼层的数字亮起,“那我不问了。”   她立在轿厢一侧,头顶紧急求助铃旁边播放着赞助商广告,或许是刚见到前队友,又被小朱和Yuki乱来的对话刺激到了潜意识或者别的什么,叶形忽然想到一些非常久远的回忆。   久远到他都不愿回想。   那是他们解散前六个月,逼仄的房间内,秋老虎让人浑身沾满了黏腻的汗水,空调不在运作,尹朋池正解释着他观察所得的最新理论。   他说,不管是综艺节目还是电视剧,想拿到曝光率足够高的工作,关键不在于制作人,而在于广告商和赞助。   那时候尹朋池兴奋地看着叶形,他说他此前的策略全错,那些貌似厉害的制作人实际上选角权少得可怜,他努力的方向全不对——所幸他现在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他说话间带着酒后的微醺,有点语无伦次,叶形无法作出任何回应,明白了他话语中的潜台词。   他不敢回复,只能看着Semistar的队长泛起红晕的脸颊,干巴巴地说,你醉啦。   但是尹朋池眼睛亮亮的,表情非常认真。   这份回忆片段至此戛然而止,叶形仍靠在电梯的金属墙壁上,等待中分门开启。   然后,他第二个遇到的是常人乐。   就在Yuki迈出脚步的同时,他从叶形眼前经过。   从路径上推测,常人乐大概是从隔壁的电梯里出来,只身一人,又是Yuki率先开口。   “常人乐,”她毫不在意叶形的反应,“这么巧?”   被叫住的人惊了一下,目光对准前东家的经纪人,继而绽开一个完美的笑容。   “Yuki姐,”他随着剩余人员出电梯的动作挨个打招呼,“叶形。”   他跳过了助理,小朱一定程度上被隐身,她逐渐习惯于此,叶形不知道她会不会不爽,反正就他个人而言,被无视是一件值得习惯的事。   “你们去哪里?”常人乐稍微雀跃了些,Yuki朝他亮出胸牌,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目的地名称,“B4会议室,”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接着压低声音,“《价低者得》?”   Yuki点头T意识到了什么。   “你也去B4?”她眨了眨眼睛,“企划书里好像没看到你嘛,”她微笑道,和他并排往目的地走去,叶形屈居后排,“怎么一个人来,星都没派个人给你?”   常人乐腼腆地挠挠头,他脑后的头发被剃得很短,带点孩子气,随着动作发出娑娑的响动。   “我临时过来的,”他咳嗽一声,不太自然地搓着后颈,“公司的人还在楼下停车,我怕迟到就先上来了。”   他们走过B1和B2会议室,里面都有人,百叶窗拉上,只能听见嗡嗡的说话声。   Yuki“喔”了一声,没再说话。   她没有立场说话,因为叶形也是被临时找过来的。   ……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是竞争关系。   Yuki站定,敲响B4的房门。   门内传来朦胧的回音,有人疲惫地让他们进来,叶形与常人乐对视——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互相看一眼对方,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Semistar时代残留的习惯作祟。   他们走进去。   叶形第三个遇到的是陆于则。   这或许非常大逆不道,也极不正确,因为他的两位老板正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上,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把冬卉和阎瀚放在第一位。   更何况在场的艺人/有名人很多,绝不止陆于则一个。叶形随后便看见了一名皮划艇运动员、两名创作型歌手和一名现役偶像。   可他偏偏最先被陆于则吸引了注意力。   Yuki揽着叶形,暗暗以相当狷狂的力道迫使他弯下脊梁,呈30°往前欠身,礼貌鞠躬。   叶形本人并不知道他在和哪位领导打招呼,他能做的只有从善如流地道一句“各位老师好”。   问候与常人乐的致意相互覆盖,再抬起头时,叶形才有余裕打量所处空间的构造。   会议室相当大,靠门一端的投影正在播放着演示文稿,与此相对的最东侧墙壁,居然通铺了整面墙的镜子,和练舞室一般,将10×2的会议桌与至少二十名来自不同公司的与会人员完整地映在镜中。   不知从风水学角度有没有什么讲究,但叶形觉得不太正常。   “你们先坐吧。”投影仪右侧传来男性的声音,分辨不出情绪,冬卉悄悄向叶形招手,后者这才发现她和阎瀚中间空了张椅子。   “快点,”有人催促道,“经纪人和助理先等一等,我让人给你们搬椅子。”   即使是Yuki,此刻也流露出一丝局促。   空间中萦绕着一种焦躁的氛围,常人乐已经落座,和星都的人坐在一起。叶形左右两边都是老板,让他十分紧张,情不自禁地并拢双腿。   “那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一名女性开口,她坐在投影仪的下方,额头上映出PPT的部分内容,造成幕布底边一个圆圆的缺角,“赞助方面已经确定是A品牌厨具,然后制作协力方面由星都来帮忙,”她意有所指地看向叶形,接着转往另一个方向,叶形揣测是常人乐的位置,“我刚才听冬卉老师说,你工作室名下有个很会控制节奏的小伙子?”   “对,就是他,”冬卉侧身,拍拍叶形的肩膀,后者受宠若惊,“我和他有一档网络综艺,他干得还不错。”   叶形无法确定他是否该表现什么,彼时门被打开,有工作人员搬着椅子鱼贯而入,最后进来的那个人背着双肩包,面色通红,额角挂着汗水,胸牌胡乱塞在衬衫胸前的口袋里,他用手背擦了擦脖子里的汗,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自报家门:   “我是常人乐的经纪人,”他温和地朝人们点头,立刻发现了自家公司聚集的所在,从本就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啊,抱歉,借过借过。”   Yuki蹙眉侧身让他,小朱帮着把转椅安置好,待后进场的所有人坐定之后,额头发亮的女性才继续说话。   “上次许导演也推荐过他,叶形,是吧?说他可以当棚内助理发表评论。”   确有其事,叶形危襟正坐。   “不过,我之前看了一点你们说的那档节目,”右侧的男性冷淡地说,“惠良开的吧?挺无聊的。”   温度倏地降至冰点,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叶形感到一阵压迫力袭来。   “网络综艺和电视综艺不一样,冬卉,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他语气不带有起伏,也没有丝毫愠怒,更不像极有威严的样子,可偏偏有种让人不敢呼吸的氛围,“时长都不确定的网络节目有什么节奏,他能控制播出时长?有效素材量?还是能做规则展示?随机应变?”   叶形呼吸困难。   他偷偷望向冬卉,后者正对着那位发难者的眼睛,表情坚定。   “他都可以。”她说。   于是叶形感觉呼吸加倍困难。   男性冷笑一声。   “他都没上过几次电视吧,”他审视的视线刺进叶形的面孔,毫不柔软,“不是聚餐的时候能找准时机帮你们夹菜布菜就叫‘很会控制节奏’。”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细小的嗤笑。   傲慢。   那个瞬间,叶形只感到眼前的物体边缘莫名变得模糊,这些毫不尊重的言语钻进他的耳朵,化作如重镐锤击金石的凿凿之音。他想反驳,可只能攥住双手,死死压在大腿上,咬紧牙齿。   “我们是觉得叶形的形象和履历都比较符合节目要求,才提出让他试试。”   略显沙哑的嗓音传来,来自叶形身边。   他睁大眼睛。   是阎瀚。   “所以,在棚内协助进行的位置定下来之前,我认为没有必要质疑B-plus艺人的能力。”   他巧妙地将叶形替换为“B-plus的艺人”,这位公司实际控制人不太哎说话,私底下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据说其艺人时期走的也是冷面酷哥路线,堪称表里如一的标杆。   他在维护手下艺人的尊严。   “说起来,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事,”冬卉的表情是与其爱人截然不同的和善,笑起来十分有人情味,“上次我拍A刀具的广告,刚好缺一个角色,他们说可以带个公司后辈去,我就说让小叶试试,”她朝另外的方向扬起下巴,大概率是A厨具相关广告部门的员工,因为叶形看到他冲着冬卉礼貌地笑了,“——A厨具那边的领导开始还不同意呢,说叶形没拍过广告,没经验;我说现在又不是胶片时代了,拍个十秒看看能有多少成本?结果一试,效果还挺不错的,”她的手搭在叶形背上,十足亲昵而信任,“现在的年轻人,只要给他们机会,基本上都能抓住,至少我们小叶就是这种,大事不马虎的类型。”   叶形越听越汗颜,他哪值得这么磅礴的夸赞,可无论冬卉所说的是话术还是真心实意,是故意提及赞助商和B-plus的关系还是单纯地为他争取机会,她都将自己置于公司立场,毋庸置疑的是,他们的利益相关联,叶形偷偷感激。   冬卉的大段发言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气氛,或者说,让周遭不至于那么喘不过气,连叶形也觉得他能短暂地松口气了,然而他该想到的,在场对叶形产生质疑的并非只有一人。   或者说,绝对不止一股势力。   “但是,我们陆于则参加的那期《STAGE》,叶形的MC水平……展现得不太好。”   限定词“我们”加在“陆于则”之前,意味着发言者是——   “所以仅仅从星都的立场来看,我认为叶形的能力,至少是临场能力,可能不太够支撑起《价低者得》这档节目。”   ——星都的经纪人。 第33章 举手之劳   气氛有些微妙。   不久前,叶形从Yuki处得知了这份工作,《价低者得》,旨在让参与者花最少的钱买限定内容产品,他看过企划书,MC栏清晰地印着他和冬卉的名字。   可是后来,这份工作倏地再没有下文,戛然而止,Yuki未将后续事项再作告知。   这挺奇怪,不过叶形未作多想,毕竟在offer真正敲定,将节目录制时间填充入通告本的格子之前,艺人随时可被替换。   不如说,在真正播出之前,都不能保证放映在屏幕上的脸属于特定某人。   原定艺人发生负面新闻、出现了更合适的人选、或者更简单,领导/广告商认为不合适,都有可能导致工作告吹,叶形理解。   直到今天,他被临时叫来参加这档特别节目的讨论会。   偏偏还是以一个被观察和考验的身份。   叶形看见坐在他对面的人正低着头,颧骨高高耸起,单手挡住嘴巴,如同一个变形的托腮,显然是在憋笑。   并非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而是有好戏看的雀跃,接近于幸灾乐祸,程度稍轻,但绝非善意。   “你在现场吗?那期《STAGE》,”提出质疑的是冬卉,“我记得你跟的不是陆于则。”   她直呼在场其他艺人的名字,不尊重倒不至于,只是叶形记得她此前对陆于则的称呼是“小陆”。   带点平和的社畜感,好像他们是同一个公司的前后辈。   惊讶于她提问的率直,质疑者愣了一下,叶形猜测他即为常人乐的经纪人。他悄悄打量着对方,胸卡照旧胡乱塞着,发红的脸颊颜色已经平复,现在神色如常。   “这点不需要去现场也能看出来,”经纪人用稳定的声线说,“只凭成片都能发觉叶形遇到状况外情形的紧张。”   那可太糟糕了。   被评价的人平复着心跳,要是连后期剪辑都无法拯救一个MC的失态的话,那MC的表现只能用失败来形容。   “你或许弄错了什么,”冬卉面不改色地说,“这也是企划的组成部分,可以说,当期节目的目标就是展现出面对电波系嘉宾时主持人的脱力与尴尬感,类似于荒诞系搞笑。”   她说话不带停顿,叶形唯一的感想就是,冬卉不愧是电视台出身,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一流。   “我很愿意简略解释一番,”她接着说,表情照例十分温和,“值得重申的是,《STAGE》是一档实验性综艺,和常规节目不同,所以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或者理解其内容,”她直直地盯住星都那一圈人,没有特别看向某个点,而是空泛地让视线聚焦于那片空间,“真的想要了解B-plus艺人的能力的话,可以直接联系公司,我们会寄出他的个人材料,或者安排面试。”   她说得太过确凿,堪称铁壁,可对手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冬卉老师,你的回答并不能站得住脚,”对方抓住一点不依不饶,颇有抓住一点就穷追猛打的意思,“你说那期节目的旨在展现出MC的困境从而传递出趣味性,恕我直言,作为——”   “好了,这是《价低者得》的商讨会吧。”   声音来自于同一个方向,带着好脾气的笑意,意图阻止话题继续。叶形第一反应以为是电视台的领导,但循声望去才发现并不是。   “对其他平台的节目讨论得太多,只会浪费大家的时间。”   ……是陆于则在说话。   在场震惊的大概不止一人,冬卉与阎瀚隔着叶形对视一眼。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言,那位不太好说话的星都经纪人露出个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还想说什么,但冬卉开口得更快。   “不好意思,”她居然道了歉,朝向主持方,居然是她在道歉,“耽误各位这么久。”   没有给任何人钻空子机会,坐在投影仪前的女性连忙接上,“会议也进行快一个半小时了,要不咱们先停一会儿吧,”她和善地笑笑,制造一个适当的台阶,“老师们辛苦了,本楼层有休息区,大家随意解决一下个人需要,到三点……”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一阵椅子挪动的噪音里,失去了威严,人群不同时的起立宛如波浪起伏,嗡嗡的谈话声响起,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叶形惊讶于突如其来的随意性,他第一反应是看向冬卉,后者的目光于他仓促相交,拍拍他的胳膊,径直朝对面男性走去,阎瀚跟在她后面。   Yuki还在,悄悄凑过来。   “你去外面坐坐。”   她留下这句话,继而行云流水地往B-plus的老板身边走去。   叶形愣了片刻,转头,和剩下的小朱大眼瞪小眼。   此刻会议室里还有其他人,叶形还没大胆到敢于独自社交,于是同公司的小助理成了他的他重要的亲人。   显然小朱也是这么想的。   “叶哥,”她声音强作冷静,“你想不想喝点什么?”   三分钟后,没什么人的拐角处,小朱蹲从自动贩卖机里掏出了矿泉水递给叶形,她维持蹲姿,又给自己买了罐八宝粥。   沉重的圆柱体咣啷一声滚落。   “你饿啦?”叶形问她。小姑娘用手指擦了擦旁边的公共长椅,确认是否有灰尘。   “饿极了,”她即答道,叶形好心帮她拿了一下盖子,好让她打开金属拉环盖,“我中饭都没吃。”   随着“嘭”的一声,锐利的罐头边缘按既定缝隙撕开,小朱仰了仰头,好让脸颊两侧的碎发拂到肩后,便于行动。   但她的动作定格在最后一步。   叶形还捏着装着塑料勺的盒盖,看她的举措觉得有点好笑。   “饿到停机?”他抬手地在她眼前摆了摆,“扭到脖子了?”   小朱一脸严肃,视线不聚焦在叶形脸上,而是越过他的肩头。   “陆老师,”她尊敬地退后一步,“下午好。”   叶形意识到他背后有人,终于也回头,意料之外对上陆于则的脸。   “下午好,”陆于则两手背在身后,“茶歇?”   还茶歇,当然不是。   叶形手里的矿泉水红得刺眼,“嗨。”他晃晃瓶子,不知为何尴尬起来。   “呃,我到休息区吃,吃这个,”小朱有着超强眼力见,没等叶形反应过来便抽走了她的配套餐具,抬了抬手上的东西以示她离开的理由合理,一阵风似的往后走,边走边不忘意味深长地说一句,“二位慢聊。”   他愣着看向小朱活泼的背影,陷入孤立无援。   纵使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正在对此时的场景偷偷感到……   平静。   这很荒唐,确切地说,他客观上还没有做好足够准备恰当应对陆于则——就最近一次交流的结果来看,话题不太友好,收尾也不太和谐,非常值得一个彼此装作对方是空气人的桥段。   叶形调整表情,尽可能自然。   “那个,刚才谢谢你,”这是进入他脑海中的第一句话,必要的道谢。他莫名有些气馁,不明缘由,好像这样一来就表明自己接受了陆于则的帮助,而此举只会让他低人一等,“……谢谢你帮我说话。”   陆于则偏过头,不明白他为何道谢一般。   “没什么,”他摩挲着手指关节,自然而随意地答道,“反倒是希望你不要介意——他是新入职的经纪人,前一份工作是杂志娱记,说话比较冒犯。”   叶形条件反射地一惊,“杂志娱记……”   说起娱乐杂志,广义上还是月亮报葡萄日报还有星期六和文艺冬夏这种充斥着对艺人犀利指摘的刊物,担负着暴露娱乐圈秘辛与丑闻的重任。只是到了今天,网络便捷的21世纪20年代初,互联网的存在给了“杂志”和“娱记”两个名词更广泛的定义,比如定向要闻娱乐版,只是一份日报的娱乐版面,似乎不该形成气候,但其依托线上平台,拥有更为惊人的力量。   叶形实在无话形容,只能道:“那他人脉一定很广吧。”   陆于则奇怪地笑了笑,“为什么这么问,”他盯着叶形看了一会儿,判断其神情般,最终耸耸肩,“这不是什么坏事。”   对星都而言确实应该不是。   叶形没有回复,他无权置评。   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有些许嘈杂的响动传来,像是闷闷的交谈,宛如共鸣极差的鼓声。会不会与他、或者他们有关。   “你为什么要打断,”叶形好奇,大胆地问,“你本可以沉默,如果B-plus和星都只能出一个人的话,干掉我才能让常人乐出场吧?”   他直白地说了出来,尖锐到冒昧,尖锐到没有必要,他不确定自己想要得到哪种答案。   陆于则花了几秒时间理解叶形的逻辑,后者似乎默认他与常人乐正在竞争同一个位置。   不知这个结论缘何得出,陆于则似笑非笑地挑眉。   “谁说只能上一个人,”他带着某种尽在掌握的余裕感,表情里有很多叶形无法读懂的东西,“出演名单说到底也没定,不是吗?”   叶形呆然,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是,”他这么说,然后低下头看着鞋尖,“我——”   “没关系,”陆于则打断了他,“你不用想太多。”   如同要让他安心般笃定的语气。   叶形看着陆于则的脸,他想说什么,却搜寻不到合适的词汇,没开的塑料水瓶快被他的掌心扭曲变形,一切都陷入无措,身体带领他回到了第一次遇见陆于则的那个夜晚。   所幸这并没有持续很久,他从余光边角发现有个人影匆匆赶来。   “陆老师,”来人没停下脚步便开口,嗓音格外年轻,眉目间略显稚嫩,怯生生道,“麻、麻烦您去一趟B4,有些事儿需要单独商讨。”   小信使半信半疑地偷偷窥视着叶形,陆于则应了一声,于是脚步声迫不及待地朝另一个方向远去,毫无停顿。   叶形稍感困惑。单独商讨,换而言之,只有少部分人有权参加,而正式会议将何时重开,他不知道;陆于则在这场商讨会中的角色如何,他也不清楚。此前,叶形认为陆于则仅仅是星都一个没有实权的普通艺人,但现在看来,或许不止于此。   “你该走了。”   叶形提醒他。   “对。”陆于则回神般咳嗽了一声,转身望了眼B4会议室的方向,有一个人正打开门走入房间。   停顿一秒。   接着,陆于则短暂地咬住下唇。   他回头的举措不太自然,好像故意要显得随意,目光只轻轻掠过叶形的脸。似乎有一阵茫然和紧张弥散开去,朦胧而不真实地,让叶形快要相信陆于则马上就要开始跑火车,比如我其实是监视你的外星人还有《价低者得》这档节目一定是星都的你们B-plus肯定拿不到手……   可事实并非如此,陆于则开口:   “星期六,我想约你出去。”   声音很轻。   效果约等于让陆于则承认他是天外来客。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一瞬间仿佛所有事情都串联了起来。   约他出去。   四个字带着晦涩别扭的意味,比如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有人非常自恋地问一名比他红得多的演员,你是不是想约我出去。   了解。叶形保持冷静,实则方寸大乱。混乱的心绪迫使他脉搏加速,文字游戏的四个选项分别是行、好的、我愿意、当然可以。   但是他说:“噢。”   似乎没想到他会应得这么快,陆于则先是一愣,继而害怕叶形反悔似的,立刻接口道:   “那后天晚上六点,”他的眸子怎么能这么光彩夺目,全然不像一个被拖得很长的碰头会折磨的人,“晚上六点,我来接你。”   叶形礼貌地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不要显现出任何期待。可他做不到,从自身面部肌肉的走向推测出他正无法抑制地翘起嘴角,脸颊发热。   身体会背叛大脑,他沉浸在这阵小小的焦灼之中,霎时间,一种不安与亢奋带着暗示性意味从尾椎一路向上翻涌,他们久久地望着对方,欲言又止。   最后,当又一阵脚步朝他们走来时,陆于则说:   “周六见,叶形。” 第34章 迟到   叶形花了一些时间待在衣帽间里,使用面积35平的屋子专门隔出一间房给衣服住,独居男子的生活空间被压缩,他也不明白这算不算本末倒置。   但是没有办法,毕竟他的衣服很多。   60%源于个人购置,35%被赠送,从穿着次数来看,前者次数维持在个位数,后者则基本为零。还有5%来源不明的部分……叶形本人也十分苦恼。   曾经有前辈说,艺人的敬业性体现在每次出现在镜头前都不能穿同样的衣服,私服的多样化十分重要,所以叶形有了一处塞到爆的空间专门伺候这些布料。   他认真地考虑过要捐掉一部分,没准还能功利地联系PR部发个通稿,这不丢人,要是他能早点这么做,也不至于如今盯它们盯到眼眶泛酸。   现在是周六,下午五点,距离那场虎头蛇尾的商讨会过去了……两天。   叶形最终没能知道他是否得到了这份工作,他和小朱(包括部分与会者)只收到了工作人员单独告知散会的消息。这位助理单独将他送回家,Yuki去开老板的车,虽然作用绝非“司机”那么简单就是了。   他终于选好了和陆于则出去时的衣着。   没什么好说的,普通到不值一提。   理论上来说,服装一方面具有遮蔽身体的实用性,另一方面搭配效果又展现着穿着者的品味,最后,还要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节都与参加的活动/场所相适配,如果陆于则和叶形在薯条王吃饭,那么穿西服就未免太显隆重。   问题是叶形不知道陆于则要带他去哪里。   五点二十分,他穿上那身超级无聊的带领衣服,以免出入较为高级的场所。他的高压上升到一百三——“约他出去”四个字本身就足够让人紧张。   从广义角度看,该行为可以翻译为“date”。   在此阶段,所有个人情愫、内在想法和情感需求都暂时无需公布,同性成年人相互试探严肃关系的方式主要依靠眼神、氛围,还有无穷无尽的你来我往。   虽然叶形不喜欢这样。   五点半,他着手对衣帽间进行细致的整理,因为刚才的30分钟里,这里被他翻得一团乱。   他想,最坏最坏的情况就是,陆于则准备玩弄他。   不过如此。   五点五十五,叶形叉腰审视着他的工作成果,纠结于要不要提前下楼,他只给了陆于则一个模糊的地址,这意味着他们将在安保完全、但是离他实际住所更远的场所见面。   陆于则大概随时会给他发消息说,你现在下来吧。   六点整,叶形核对手表和手机时间,以免发生认知错误。   陆于则没有联系他。   六点十分,他靠在门口,整装待发,为随时可以收到联络而在手机上浏览着新闻网站,文字量过大。定向要闻的账号身居前列,娱乐版无外乎又是哪位小偶像和大她二十岁的幕后人员疑似交往,哪位演员在片场情绪爆发怒斥生活助理。他手指微动,滑到社会版,某知名牛奶品牌检测出过量丙二醇,某不知名酒店房间内发现针孔摄像头,或者某看上去名字极为眼熟的人因为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讯问……   统统都很无聊,等待是最孤独的事情。   六点半,他确定陆于则迟到了。   一种复杂的感情交织着,叶形抿着嘴,想要联系陆于则,但理智上觉得这样既冒昧,又显得太过……在意了。   六点四十,叶形搜索市内是否发生交通事故。   六点五十,他终于没有忍住,给陆于则发了条信息,或许他们该取消这次活动。   七点,叶形站在镜子前,看着他合适而恰当的衣着,突然有一阵茫然的愤怒。   他对陆于则感到愤怒。   他等了那么久,不仅仅是今天的一个多小时,他大概从很早以前就盼望着一种可能性。   如果陆于则没有准备好约他出去,那就不要开口。   在彼此摸索着距离感的阶段,同为男性,是一件再便利不过的事情。他们几乎可以同时出现在除同一酒店房间或者同一洗手间隔间以外的任何场所,因为没有人敢于将一对男性公众人物的私人关系往浪漫角度考虑。   陆于则害怕了吗。   叶形缓缓呼吸,这并非他应得的。   七点半,他把普通但是光鲜的装备脱掉,换上更为舒适的衣服,毫无魅力要素。他没有收到回复,这一刻,手表上的秒针莫名转动得非常快,与刚才不同,他几乎能用身体感知到时间的流逝。   他真的在自作多情。   陆于则说六点来接他,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小时。   他打开冰箱,除了水几乎一无所有,莫名想起几个月前从《STAGE》休息室里带回来的盒饭。自那之后过去了相当的一段时间,他好像再没怎么薅过节目组羊毛。   是心态变得富足了吗。   至少他把衣帽间整理得够清爽,这一个小时并非毫无价值。   窗外逐渐黑下去,最外侧的路灯似乎是坏了,就在虚假的竹林造景前侧,无法投射光线,物业修了好几次都无法根治此问题。在缺乏照明辅助的夜里行走并不安全,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不错,还可以用失望和寂寞来佐一瓶……呃,矿泉水。   然后,陆于则迟来的回复,让叶形的手机亮起在七点零五分。   不必有过多提示,待机屏将人名展示得一清二楚,叶形猛地意识到他大概始终在期待着这一刻,亮起的信息熄灭,只是一秒钟的事情,但其所代表的一切都足够直观。   他来接他了。 第35章 环湖大道   陆于则没有说话。   常理来讲,如果你开口约人,并在约定时间一个多钟头过后才出现,率先道歉或者说明情况才是正常礼仪吧。   叶形坐在副驾,托着下巴往外看。   季节逐渐向夏天过度,陆于则风衣敞开,连带着衬衫一起解开顶部纽扣,凌乱地翘起,让人无法分辨是造型还是单纯的散了。   “我以为你改变主意了。”   叶形固执地偏移视线,他的声音从车窗向另一边反射,闷闷地落在空间内。   陆于则未立刻回答,要酝酿一番个人感情般,隔了十秒才开口。   “我没有,”这位刚刚取得实绩的男演员轻轻咳嗽了一下,“只是……有些突发私事。”   声调僵硬,叶形不由自主地转头望过去,只能看见陆于则的侧脸。   “抱歉。”   陆于则说。   他的声音里真的有歉意,同时也有些别的东西,类似于加班党焦头烂额忙完工作后发现忘了赴女朋友的约,既为难、又有点不得已。   不过叶形立刻原谅了他。   “没关系。”他接近于咕哝着说。   足够豁达才能维护自尊心,叶形对这次活动根本不在乎,然而颓丧与期待共同升起,与此同时占据思路的还有自我唾弃。叶形垂下肩膀,他兜帽的带子和安全带绞着,空腹带来细微忧郁,但他对此习以为常。   “饭吃了吗,”陆于则问道,“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叶形怀疑自己的肠胃发出了尴尬的悲鸣,“你没定好?”并非责备,他单纯地在发问,毕竟要约他出去的人是陆于则。   迟到了一个多小时的家伙地摇摇头。   “虽然之前约了,但现在时间经过,”他头一次苦恼地说,“迟到快一个小时,应该不会留位置给我。”   叶形被勾起好奇心,“在哪?”千万别是气质格外嚣张的店。   陆于则看他一眼,笑了笑,“下次带你去。”   ……喔。   关键词捕获。   还有下次。   叶形莫名受到鼓舞,他得到了明确邀约,“单纯作为饭搭子去吗?”   太嚣张了,他居然敢这么试探。   陆于则不说话,脸上笑意渐深,霓虹灯一排排亮在他的眼睛里。   叶形忽然不觉得饿了。   高架前的最后一个红绿灯禁行指示亮起,所有东西方向车辆停止移动,可供他们选择的去向其实十分有限。   叶形看着前方路牌。   “干脆这次别去吃饭了,”灵感降临,“……去环湖大道兜风怎么样。”   路牌清晰表明他们可以去往哪些位置。   环湖大道,绕着国内最大淡水湖修葺的公路,去年刚刚翻修完成,一面临山,一面靠水。从行政区划来看,他们所处的城市仅拥有全部公路一小段,约七百公里,如果真的要去的话也无法字面意义上地“环湖”,他们只能享受道路全程的有限部分。   陆于则流露出新奇的眼神,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叶形被看得发毛,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怎么了?”   盯着他的人没有松开目光。   “没怎么。”这持续了非常久,久到他们之间的空气快要被收缩成一个能够爆破掉整座城市的冲击波。两侧车流慢慢动了起来,陆于则先踩了油门,然后才收回视线。   “那我们走吧。”   听上去还算平静。叶形开始思索,他发言的底气来自于何处。   太自信了。   好像已经确凿地认定陆于则对他很有兴趣,愿意满足他的小要求,行动更进一步——到了追求阶段。   虽然最终目的存疑,但陆于则作为一名男演员,和男性通告咖发展出严肃关系实在不太可能,除非他俩是日久生情青梅竹马系,或者叶形是陆于则的救命恩人导致后者必须物化自己并以身相许,不然很难认为他们之间真的会有什么。   逻辑上看,这大概只是一段以玩乐为基底的随便交往而已。   从事娱乐行业超过六个月,此类事项并不少见。   可是……   “兜完没准要到半夜了,”陆于则说,“你有门禁吗?”   你看,立马来到了这个话题。   叶形莫名很积极,“没有。”   他这么回答,空气里有一点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陆于则打开侧面车窗。   夜风忽然汹涌地席卷进来,叶形的头发瞬间向四面八方散去,他吓了一跳,警觉地往窗外望去。   “你在担心什么?”陆于则问他,“被拍到?”   叶形想说那不是废话吗,但片刻后他任由碎发蒙住他的眼睛,往后靠去。   恐怕是工作带给他一些钻牛角尖的条件反射,“就算我们被拍到,你受到的负面影响更多吧,”他作出无所谓的样子,把一闪而过的慌乱掩饰得天衣无缝,“你的知名度和商业价值比我大多了。”   陆于则从鼻腔里发出细微的笑声,“你不在乎这个吗?”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夜间的寒意持久而尖锐地让他皮肤发冷,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更深层意义。   所以他说:“可能没你那么在乎。”   陆于则未置可否,他变道至最左侧,超过前面的车。   八点多钟的高架仍旧具有相当多的车流,通勤时段延长到此刻,最右匝道源源不断运输着机动车,零星汇入车流,稀疏地疾驰着,目的地或许有人在等着他们,又或许只有空荡荡的黑色房间。   叶形单手托腮,撑在车门置物架上,很想和陆于则聊聊这些事。   关于他的想法,坐在这辆车上看到的路面,还有无穷无尽的、感知上的……凌乱碎片。   但他不能。   他和陆于则甚至不是朋友。   “你在顾虑什么?”   驾驶座传来声音,叶形猛地一惊,偏头看向说话的人。   陆于则仍端正地坐着,好像刚才说话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好像刚才短暂地进入了某个平行宇宙,好像叶形突然出现了幻听症状……反正不太真实。   “我吗?”被问的人清了清嗓子,极其自然,“为什么这么说。”   陆于则想了想,“……因为你的表情就是这样。”   “哪样?”叶形迅速接口,宛如给自己的失态打掩护一般。   陆于则过了一会才道:“你像在担心,”他尽力让遣词造句不要太过冒犯,“担心你的行动会影响我对你的看法。”   叶形瞠目结舌,这是陆于则对他的评价。   “你自我意识过剩。”大概这样说才能自我保护。   陆于则缓缓点头,话题没接续上,“那我换种说法——你希望所有人都喜欢你。”   叶形眨了眨眼睛,如同被戳穿本性,揭露他的内心所想,所下定义让他慌乱了一秒,偏偏陆于则一脸平静,根本不带有促狭或者嘲讽意味,反倒让他无法回击。   “你不希望吗?”叶形反问道。   “我不奢求所有人都喜欢我。”被问的人狡猾地替换了措辞,希望和奢求,二者差别巨大,后者比前者的立场更卑微。陆于则向右打了转向灯,往下行闸道开去。   不过事实确实如此,凡人不可能做到让每个人都喜欢。   而娱乐业者更复杂些,其风评大致分为两部分——业界评价和一般评价,前者与个人人品挂钩,后者则囊括了个人业务水平、人设和公司运营等各个层面,绝非一人可以控制。此时还要让所有人都“喜欢”确实是种奢求,不过叶形仍然天真地希望在有限范围内的所有人都可以对他有正面观感。   至少不要讨厌。   他们驶下高架,窗户仍开着,叶形分明感受到了风速降低,车辆正在减速。   城市道路通过限速来防止安全隐患,没想到郊区也限得如此严格。   接着,他听见了水声。   浪涌激荡,发出此起彼伏的回响,路标擦肩而过,这里是环湖大道,巨大而望不到边际的湖泊就在他们的左侧。   路面平坦,四车道无比宽阔,叶形不记得他上次见到的景致如何,但可以确定的是,此前的环湖大道,绝对没有现在这么规整而气派。   “这就到了?”他不敢相信似的倾听着水波声,隐约有支离破碎的幽香传来,让他往副驾的窗边望去。   黑夜已然降临,铺天盖地地让他们陷入阴霾。在隐晦的照明下,叶形能看见车窗外一丛一丛的郁金香正在开放。   全都是橘黄色,鲜艳到如同特效,如果在白天,艳阳高照的午后,这些花朵看起来会更加和谐。不过现在是晚上八点,阴沉沉的环境与明媚的鲜花,实在是格格不入。   更远的地方栽着梨树,花朵雪白地缀在枝头,风袭来的时候尽数落下,这里的绿化工程做得确实很好,连空气都有种脆弱和空灵。   “好多花。”叶形说,彼时夜风贯穿整个驾驶室,他不得不抬高音量。   陆于则在另一侧,左边车窗正对着湖面,所以他抬杠般地说:“我只能看到湖。”   叶形不知为何心情很好,“那真可惜。”   他偏头去看陆于则那边的景色,湖面漆黑,本身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能远远望见对过岸边的城市,灯光与霓虹变幻着颜色,几乎像海市蜃楼一样不真实。   “我们离市区只有二十五公里。”   陆于则说。   他似乎领会到叶形心中所想,区区二十五公里,却割裂得宛如两个世界。   或许是现代通讯和交通手段的发达让距离变得很近,在二十年前,这段路程几乎算得上一场短途旅行。   “以前市区到城郊至少要转两次公交,”叶形回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从我家出发,372转405路,也可以372转400再转492路,在滨湖村或者滨湖路东站下,再走大概十分钟,我妈带我去水塘里钓龙虾。”   陆于则新奇地看了他一眼,恰好经过一道减速带,大概九十度的一个弯道,交通凸面镜映出他们变形的身影。   “我记得你是本地人。”   确实如此,这个情报是公开的。   “那会儿这边还没开发——到处都是田,春天有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叶形高谈阔论起来,“还有芦苇塘,水特别脏,岸边香蒲有两个我那么高,小龙虾就伏在水草下面。”   陆于则听他说,安静地当着司机。   “钓的时候只要用棉线绑着肉块伸下去,等线动了停一会,让龙虾钳子勾紧肉,再一提,”叶形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猎物就上钩了。”   陆于则大概认为这很新奇,他表现得挺专心,之后顿了片刻,说:“我从没经历过。”   叶形猜猜也是,不觉沾沾自喜起来,又有点怕接下来的交流会穿越时空昭示他与对方的贫富差距。   “生活体验不同,”叶形的语气与其年龄不符,说着无意义的废话,“不像你这种小少爷,想要什么直接伸手就行。”   他话出了口就后悔,财富固然要靠勤劳的双手去创造,但谁给他资格作此评价,听上去宛如酸溜溜的讽刺。   “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劳而获,”陆于则并未不悦,反而以玩笑的口吻道,“想要的东西也得通过个人努力才能得到。”   叶形稍稍放松,他已经能猜到到结果不会太严肃,他问得也很随意,“什么手段?”   陆于则目视前方,陈述他人故事似的客观,“装哭,”他一本正经地说,“声泪俱下的那种,可信度极高,非常自然。”   叶形不禁失笑。   这段对话就像采访影帝时会得到的调剂性小段子,穿插在严肃对白之中,跳脱一下,增添少许趣味性,同时也在庄重中得到反差。   陆于则这么说倒是显得挺可爱。   “这招不能用多吧?”叶形故意说,试探着挖掘更多小故事,“毕竟次数多了家长就会看出来小朋友在装。”   陆于则的表情称得上狡黠,他短暂地瞥了一眼叶形。   “父母的话……确实如此,”他先是赞同,继而神秘地说,“不过,我哥每次都会被骗到。”   又是这位听上去很宠他的哥哥。   “这算不算你的演技启蒙?”叶形问,不由自主地套上特殊句式,旨在探究对方童年经历给未来职业带来的影响。   陆于则耸耸肩,“也许吧,”他轻声道,话语几乎要淹没在风里,“真要说起来的话,我现在的工作也是在他的建议下才开始。”   这句话勾起了叶形的好奇,“你入行之前是干什么的?”他问道,希望没太多嘴。   陆于则张了张口,但立即止住,紧急刹车是任何行动的安全保护措施。他弯起嘴角,眼睛亮亮的,仿佛想到了别的事情。   “暂时无可奉告,”湖面出于未知原因腾起一阵大浪,翻滚着扑向岸边,使他的声音更加缥缈,“下次我再告诉你。”   卖了个不必要的关子,即使是叶形也隐约感受到了一些东西。   “下次”,多么危险的两个字,与前言中的约饭形成了严密的逻辑闭环,就像坚实的承诺,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却无法明说。   有种暧昧的东西在他胸腔深处悄悄绽放开来,传言亲密关系往往源于私人情报的分享,他大逆不道地想,陆于则的行动是否暗示着什么。   “好啊。”   叶形回答他,他当然会同意,不管重复多少次,他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只是心跳不可避免地加快了。   环湖大道空空荡荡,只余下孤独的胎噪,夜风扬起,带着春末夏初残存的冷意,转瞬间无数梨花花瓣向后四散开去。   情绪逐渐爬升,陆于则的笑意从未如此清晰。   路灯一盏盏经过,近光灯只照亮他们前方三十米的路程,再前方还有何种未知,他们其实都明了。 第36章 想送你回家的人多远都顺路   仅从理论上看,开车遛弯的优点除了油耗外消费很少以外,还能给参与者提供相当高昂的情绪价值,俗话说事在人为,果然只要人为得恰当,干什么都会很满足。   叶形擅自心情良好,话说多了令人口干舌燥,估计在与陆于则的交谈过程中有某些激素在分泌,带来超高兴致,让他感觉不到异样,可一旦对话停下来,陷入阶段性安静时,生理反应便慢慢掌控身体。   他舔了舔嘴唇。   生理反应,即身体机能的正常反应,就像饿了肚子会叫,困了眼皮会沉重一样,不值得尴尬或者羞耻。然而他莫名不好意思,仿佛一旦在陆于则面前展现他常人的一面就会使形象崩塌,叶形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那么大的包袱。   他吞咽了一下。   口渴而已。   这和穿着卫衣出门又不太一样,衣着随意是种恰到好处的任性手段,显得他很特别;但表达个人需求是不对的,那是不安好心的索取和大胆妄为,叶形不需要强烈的个人存在感。   明明他在陆于则面前说过更多大逆不道的话,可那些奇异又畏缩的紧张仍然挥之不去,他可以乘着气势开玩笑,甚至一鼓作气地冒犯,却不能认真地谈及自身感受。   没准他真的很在意陆于则的看法也不一定。   叶形想。   解释这种心境并不难,他们之间的格差太大,好比面对领导时总会胆战心惊——要弥补这段鸿沟并不容易。   复杂化剖析内心没有任何好处。   “我送你回家?”陆于则说。   时间逼近十点半,不算危险,以定娱最近10篇男艺人私下交游结束时间的平均值为标准,甚至还够他俩再喝一杯。同性和异性关系界定有着不同世俗标准,一男一女夜深压马路那是有情况,但两个男人半夜三点勾肩搭背在街上走,可以;挨在一块儿坐着说话,还算过关;大晚上到郊区开车欣赏湖景,就有点……   当然此中一定有边界,再过分些比如,比如牵手?那就绝对是男同了。   “会不会太麻烦你?”叶形撑着脑袋,偏头望向另外一人,毕竟计划有变,他们从共进晚餐变成了共遛小弯,行车路线发生偏移,“太绕路的话我可以打车回去。”   不知名艺人的特权,坐地铁估计都不会被发现。   “如果油箱承受得住的话,”陆于则说开了个略冷的玩笑,又立刻正色,“没关系,正好顺路。”   明显前后矛盾,前半句似乎暗示了送叶形回家会多出额外距离。   叶形短暂权衡片刻,低下头。   “那麻烦你了。”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短暂而轻微的“咔”的一声从驾驶位传来,叶形循声望去,陆于则单手打开门护板,从里面拿出一瓶水。   塑料瓶身,再朴实不过,叶形认出来是电视台赞助商的品牌,电梯里循环播放着它的广告。   他接过,愣着的样子估计挺有趣,因为陆于则笑了起来。   “你再晚一点拿走我没准要因为不文明驾驶被抓拍了。”   语速略快,叶形反应了一会儿,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双手扶住方向盘吗。”这类蹩脚的幽默感似曾相识,他怀疑陆于则和小朱师出同门。   陆于则的导航发出提示,他们正在回程路上,副驾一侧的景色变为湖面,水声越发响亮。叶形拧着瓶盖,突然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从五点开始,先等了陆于则那么久,接着光坐对方的车沿着公路开了一段就回去(虽然这项活动由叶形本人提议),怎么看怎么显得十分好打发。   他喝了口水,冰冷的液体自喉咙向下流去,蔓延至五脏六腑,胁下都带着荒唐的凉意。   他克制着,吞咽完毕,缓缓举起瓶子,看向陆于则。   “你喝吗?”   绝无间接接吻之故意,他只是客气一下。   陆于则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他们即将驶上高架,重力作用导致水平面相对倾斜。   “不用,”大概希望不那么生硬,他半是解释道,“剧组拍摄强度大的时候,我五六个小时都顾不上喝水,时间一久好像就没那么容易渴了,估计有锻炼到。”   对于任何职业而言都是常见现象,叶形姑且配合地回应道:“这样对肾不好吧。”   话说出口好像哪里不对,等等,他在说什么。   陆于则似笑非笑地透过前镜与他对上视线,稍稍歪头。   “你对我的肾功能感兴趣?”   叶形真切地愣住了。   哈?   ——这是在……开玩笑吗?   他大脑宕机。   如果说,此前的交流还算合理的话,那么这句话简直就是陨石击中工业区,爆炸冲击波将他甩到外太空。叶形微微张口,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句微妙地介乎于差劲幽默和劣质调戏之间,他开始纠结是假装看窗外还是再喝口水以掩饰无比动摇的心情。   “呃,我……”   如果他没有那些敏感而细微的小心思的话,陆于则的所言几乎称得上性骚扰。但他偏偏不争气地,脸颊发热。   “……我没……”   可耻,太可耻了。   叶形脑内狂奔三百里顺带做了一组引体向上,他该怎么做,A.怒斥陆于则的低劣,B.假装不懂岔开话题,C.用更加激烈的言辞反调戏回去。   听上去都不太靠谱。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将决定未来故事走向,如同AVG游戏走到了决定BE还是HE还是其他结局的关键选择。在叶形肠胃纠结到无所适从的时候,他旁边的家伙,那个让气氛变得如此尴尬的始作俑者,讪讪抬手,搓了搓后颈。   “我……不是那个意思,”陆于则又一次单手开车,但他迅速让右手归位,纠结着语言般皱眉,叶形悄悄发现了他的局促,“——抱歉。”   居然道歉了。   你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对啊!   可这反而比之前更不对劲。   叶形坚持了一下,尝试措辞,然后放弃,继而拧开瓶盖,疯狂喝水。   太不对了。   很难形容这种结果发生的原因,就好像,陆于则很在意他的观感一样。   “我其实三年半之前就见过你,”陆于则忽然说,“Semistar解散舞台的那天。”   叶形呛了一下,水液从他嘴角落下。   这是接着下一个话题的最好时机吗?   他仓促擦去水渍,莫名想起陆于则第二次在《STAGE》录制时的所言。   Semistar的最后一次舞台,我不在那里。   是假话。   “我哥问我想去B-plus那个偶像团的解散live吗,我说‘行’,所以他就提前把我带到了现场,”陆于则安定地说,情绪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此前星都和B-plus有个约定,解散live的日子是决策达成那天,”停顿片刻,“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   叶形困惑地点头,决策是什么他自然无从知晓,更让他感到不解的,是陆于则突然聊起此事的目的。   陆于则回想起美好回忆似的,继续道:“那天我们去得特别早,我哥一个人去和决策者见面,我就待在观众席,”叶形想象了一下,总觉得有些好笑,空荡荡的台下只有一个人,“入场前的舞台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忙,修饰布置、准备,还有人在争执或者低声吵架。”   “正常。”叶形评价道。大型会场开幕前都伴随着慌乱,像是只有如此才会显得专业,就好比那些美式时尚真人秀,哪怕模特已经准备万全随时可以上天台,但剪辑总会把选手手忙脚乱的画面汇集到帷幕拉开的最后一秒前。   陆于则当然也认可这一点,“的确正常,每个人都像身负重任,语速又凶又快,走路时脚步快到能起飞一样,”他的余光瞥向叶形,路灯杆的阴影从他脸颊上一闪而过,“但是,有个男生坐在那里喝水,有点……格格不入,”陆于则的语气说不上是愉快还是轻松,“呆呆地坐在那里,完全没有融进周围环境的意思,一点一点地把剥掉标签的矿泉水瓶抬起来,”   停顿。   “——毫无防备的样子。”   叶形再一次,陷入沉默。   “那个男生就是你。”   21岁男性所处的人生阶段,哪怕被称为“男生”也很勉强。答案指向性明确,于是叶形想起来了,他确实有过这样一段时期。   茫然的、不甘心的。   毫无防备的。   其实以“毫不在乎”作为形容更贴切。   叶形双唇抿成一条线,这份评价分不清褒贬,但显而易见的是,评价者只看见了他在环境中的失谐。   他有些不爽,陆于则认为他是抱着何种感情坐在那里的?和背靠兄长父母且“演技轻巧”的人不同,他早就做好了随时失业的觉悟。   “我没有印象。”叶形干巴巴地说。   陆于则耸了耸肩,或许是话题需要私密场所,又或许是单纯觉得夜风逐渐嘈杂,且愈发寒冷,他将窗户关上,空气瞬间变得安静。   仿佛要让这段情节增加戏剧化因素,伴随着急遽空白的环境,陆于则轻声道:“但是后来,总觉得你变得……更不一样了。”   他在抱怨什么吗?就像谈了七年的情侣终于在某个同床异梦的夜晚爆发,互相指责对方,是你变了,不我没变变的人是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叶形僵硬地说,快要到刻板的程度。   “我没有刻意表达什么,有变化是件好事,”陆于则微微点着指尖,敲击在方向上,“虽然我以为你会更不甘心些——从那之后。”   从那以后。   ……你又懂了。   叶形很想这么说,但他没有,“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于则的回答不够切题,“是B-plus安排的路线问题吗?”他诚恳地问道,“你的发展道路非常奇怪。”   ……所以——   “所以你准备为B-plus的艺人提供更有竞争力的发展路径?”这太荒谬了,他还没忘记B-plus与星都之间紧绷的关系,后者的恶意挖角无疑是二者针锋相对的导火索。与此同时,某个事实鲜明地击中叶形的脑海,他沉下声音,压制住那股不可置信的怀疑,“二次照明的事,和你有关吗?”   车辆运行平稳,陆于则毫不动摇。   “与我无关。”   叶形不认为应该轻易相信这句话,“这是星都之旅的新阴谋?”很抱歉他使用了如此显而易见的贬义词,他还坐在一个星都艺人(同时也是该公司实际控制人的近亲属)的车上,人身安全不保。   陆于则反而笑了,一脸投降的样子,“不是,”他有种让人迅速信任的魅力,可能讨喜也是人物设定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就随口一说。”   直白而简略。   随口一说,和“开玩笑的”有同等功效,听者只能被迫接受讲话人的说辞,否则就是KY,要被冠以情商很低的骂名。   又被抢占了先机。   叶形心里那股恼火逐渐化作汹涌的苦涩,他很想告诉陆于则,从偶像毕业以后,至今长时间的通告生涯,究其原因,不是公司路线,不是个人设定,而是……而是他本性如此。   这只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生活方式罢了。   他望向窗外。   周遭的车辆较之来程大大减少,路面上空旷无比,油门踩到底十秒都不会碰上其他车,他们正在接近叶形的住处。   此后,空间中再未响起一句话,叶形数次欲言又止,想引起新话题,至少让空气重新活跃,却终究败给了现实——他不想说话,职业精神此刻没有了任何用武之地。   手上的瓶子快被攥得发热,塑料迫于压力而变形,回到市区,四下倏地明亮起来。   夜晚才刚刚开始。   叶形稳定地呼吸着,试图在虚伪的放松中搜寻到线索,陆于则对他而言越发像一个谜团,他说的每句话似乎都别有他意,可偏偏叶形又无法一探究竟。   主观和客观意义上的无能为力。   他眼睁睁地看着周遭景致越来越熟悉,前方即是陆于则接他出发的地点,五个小时前,他怀揣着幼稚的期待,现在却是百感交集。   “就在这里把我放下去吧,”叶形说,表现得像个打车回家的普通客人,礼貌地望向车主,“不麻烦你了。”   陆于则从各面窗户朝外看了一眼,粗略判定着什么,公众人物做到这个程度只能用“专业”来形容,不知道算不算反侦察能力的一种体现。   “好。”   他简单地答道,临时上下车区域的边缘黄线色调灰扑扑的,叶形这才发现路灯没亮,光线来自于陆于则的车前灯。   所以物业什么时候能修一下这个片区的设施。   叶形悄悄抱怨着,在门锁响起的瞬间立刻跳了出去。   没必要这么像逃跑的,但远离谜语人是较为有效的自我保护途径。   他从车前面绕了过去。   远处植物景观的阴影摇曳,障碍物颇多,让叶形感觉不妙的植物造景足够阴森,在风里发出娑娑的响动。   于是终于到社交礼仪的最后一步,告别。   车窗降下,如同他们在湖边时一样,将内部的人完全暴露给外界,自信又愚蠢。叶形后来会无数次想,如果他在车里告别,是不是就能从一开始粉碎掉星都的全部计划。   然而这只是妄想。   他走到左侧,离驾驶位前窗三十公分,思考片刻,右手随意搭在窗框下部。   他看见陆于则清澈的眼睛。   那些不知所谓的现实都被短暂地抛诸脑后,现在起计时六十秒,他希望能做任何事情。   “晚安。”叶形尽量自然地说。   对方慢慢微笑着回复他:“下次见。”   声母的摩擦音从他齿间震动发出,仪表盘亮着,是仅有的星光,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   路灯失去照明功能,视觉作废的短暂时间里,陆于则抬腕,指尖微动,最后轻轻握住叶形的手。 第37章 紧急公关   叶形坐在B-plus的会议室里,空着手,怎么改变坐姿都不对劲。   对面公关部的实习生正在偷偷打哈欠,顺便偷偷在桌子下面刷手机,叶形顿生羡慕。   他暂时与网络隔绝。   当他第三次将身体重心换到左边时Yuki推门而入,满脸疲惫但手臂力道不减,后面是两名女性。实习生立刻起身,叶形后知后觉地站起,茫然地将视线在来人脸上徘徊。   “坐吧,”Yuki与另外二人互相望了一眼,接着向叶形介绍,“她们是公关部的,梁总监还有情报信息组赵总,过来研究你的事情。”   最后四个字带点咬牙切齿,叶形按照介绍顺序挨个向来人打了招呼。   梁总监他(单方面)认识,赵总倒是第一次见,不知道她职位如何。鉴于赵总对他笑了下而梁总监面无表情的客观事实,叶形认定,赵总是梁总监的下级。   “别的也不用多说了,基本情况大家都清楚,”她们刚从其他地方赶过来,估计要传达一些内部讨论的意见给当事人,Yuki盯着叶形,后者不寒而栗,“简而言之,定娱拍到了B-plus男艺人和星都之旅的男艺人半夜见面,离别时感情颇深地牵了手的图。”   “不是半夜。”   当然也不是牵手。   叶形小声反驳,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长方形会议桌尽头坐着公关部两位领导,PR实习生则在叶形对面,经纪人两手撑在桌上,危险地眯起眼睛。   “那你跟写稿的人说?”她习惯于反问式讽刺语气,姑且未将那篇热度爆表的网络新闻丢给叶形看,何等仁慈,“正好实名制投诉,纠正定娱的错误,告诉他你跟陆于则不是半夜出去的。”   叶形闭嘴。   Yuki是全场唯一站着的人,一副没睡好的样子,黑眼圈快要延伸到颧骨,她抓住叶形的过错乘胜追击,旨在深入批判放任此类花边新闻发生的事主本人,“最近本来就忙得不得了,你还让人不省心,”她抱怨道,“——坏事全赶到一块儿。”   看来本次事件已经被B-plus内部定性为“坏事”。   叶形讪讪地低下头。   有点像小时候被妈妈训的感觉,出门时家长明明布置了任务,回家后却发现鸡肉还硬邦邦地在冷柜里没解冻,再一摸电视机后背板滚烫,被工作压迫数十小时的成年人再不发怒简直天理难容。   “还有别的坏事?”叶形试探着问道,“我的问题应该不算严重吧。”   非常大胆,他头顶承受了不轻不重的一击。   “你还好意思说!”Yuki的举措夹杂了私怨,让实习生脖子僵硬地颤了一下,经纪人将击打叶形头部的凶器甩到后者眼前,一叠影印材料落下,叶形翻开,文字,文字,接着第三页是那张据说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的重磅图片,Yuki待他翻到正确页码才继续开口,“严不严重又不是你说了算。”   道理确实如此。   一个小时前,他得到速至公司开会的消息,与此同时,Yuki禁止了叶形的自我搜索,故叶形揣测,情况比他想象中……更不可控。   不过具体情形如何他无从知晓,叶形来B-plus的路上坐的是公司的车,隔绝了小报记者的蹲点突击,一路上亦没有广播听,故对社交媒体上的评价几乎一无所知。   他看着手中纸页。他站在那辆深色的车外,与陆于则告别。   ……记忆犹新。   不知是拍摄相机的问题还是打印机不太行,图片看上去灰蒙蒙的。照片上的他右肩微微耸起,手肘放松,小臂前伸,送出手腕。   叶形垂下眼睛。   镜头中心,陆于则抬头看他,掌心覆盖住他的手。   如此鲜明。   纸面显示的环境黑暗,只有一点点残存的近光灯在前方提供光源,黄色调的光线勾勒出他们的轮廓,像素和分辨率虽然低,可他们的眉目都足够清晰。   拍得太好了,太确凿,也太隐蔽了。   “……我完全没发现。”叶形喃喃道。   何止是他,陆于则居然也没有发现吗?在叶形下车前,他分明还确认了一下周边环境。   还是说拍摄者掩藏得实在高明。   “噢,你没有发现,”Yuki低声复述道,“可这不是理由。”   她说得对。   叶形迅速又翻了一页,一张折线图以极度夸张的角度向上偏折,龙飞凤舞的蓝黑色字迹填满页边,Yuki默默将那叠纸收回。   “这张图片没有经过修改,事实方面无法否认,”声音从较远处传来,叶形抬起头,对上梁总监的眼睛,“我只问一件事,照片中的画面,是怎么发生的?”   口吻隐晦,十分体面。Yuki严厉地补充道:“不要只粗略讲个大概,你从头到尾,把你们说过的每句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还“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叶形艰难地咧了咧嘴,她太高估了他的记忆力了。叶某几乎要怀疑他正戴着镣铐坐在审讯室里,白炽灯光直射他的脸。   不过仅针对这个问题,他早有准备,来时路上腹稿打了七八遍,俗话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为保障自身安全,最好只选择关键情节加以复述,必要时进行一定程度的概括性回溯。   比如三天前的电视台拐角自动贩卖机旁边,陆于则约他出去。   “你们那时候搞上的?”Yuki大惊,言辞粗鄙,“难以置信,我才几分钟没看住你就搞出事来了。”   叶形怎么听怎么别扭,不安地揉揉鼻子,“不至于这么说吧……”在场公关部的各位分辨不清表情,叶形觉得丢脸,“约个饭而已——毕竟我们经过几次合作后,产生了单纯的友情。”   Yuki审视着叶形,“单纯的友情。”   叶形点头。   “吃饭,然后呢?”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叶形继续坦白,实习生居然开始做起了笔记,估计觉得光坐着听不太好。   “然后,然后昨天我们就见面了,”叶形谨慎地说,“但由于一些技术上的困难……”他揣摩着Yuki的表情,迅速扩充其坦白内容,“……导致陆于则迟到了超级久,错过了吃饭地方的预约,我们就临时改了活动。”   Yuki看上去对陆于则的迟到有点在意,但她没有问。   所以叶形继续说:“活动内容是去环湖大道兜风。”   语速加快,吞字又含混,对于事实细节越坦白越多,Yuki冷笑似的哼了一声。   “你俩还挺有情调。”   叶形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话,实习生咬着笔盖,似乎正在苦恼要不要把Yuki的评论一同纳入会议记录。   “情调不至于,整个过程非常普通,特别无聊,”他调整心绪,大言不惭道,“我俩只聊了些有的没的,城市规划童年回忆职业道路选择这种,扯了一个多小时就按导航回去了,绝无越轨,就一般朋友的程度。”   Yuki嘴角绷紧,“你跟一般朋友拉手吗?”   叶形认为越是被质疑越是要坚定,“拉啊。”   语调怪怪的,Yuki恨铁不成钢,转向在场的另一名男性,“你和同性朋友会牵手吗?”   公关部实习生随着他们的对话不断左右转头,不想对话突然降临到他头上,愣愣地坐在那边,一时没反应过来。   “……呃,我,我自己的话……不会。”   Yuki摊手,“听见了吗?”   此时再强词夺理说“这只是一家之言”于事无补,叶形不知道怎么应对,泄了气似的耷拉下肩膀。   “真的很正常,”他快要放弃反驳了,“就是我从外面把手撑在车窗框,他脑子抽风突然握住我的手。”   如此诋毁一名不在现场的另一位当事人属实不太光彩,Yuki若有所思。   “所以是陆于则强行要和你进行肢体接触,他不安好心。”   叶形眨了眨眼睛。   他暂时没听出来这是讽刺还是……还是Yuki真的认为有这种可能性。   “啊,不,倒也没有这么……”叶形溯及十六个小时前发生的场景,一切都历历在目,“也没有这么……”   书到用时方恨少,他实在找不出恰当的词汇来描述Yuki的形容。   “那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接话的是梁总监,她的口吻平和,不夹杂主观意图,语气淡淡的,就是内容让人反应不过来。   “感觉?”叶形皱起眉头,他第一次思索这个问题,“感觉……没什么感觉。”   他的感受十分有限,到最后只组成了类似于病句的东西。梁总监并不在意,她看着叶形,目光却像是没有聚焦,而是透过叶形看向他身后的墙壁。   “开心?不适?恶心?”她试着提醒,“都没有吗?”   她想引导出何种答案。   叶形说不上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梁总监提出的三种情绪好像在那时均未出现,他只能诚实地摇头,“都没有。”   梁总监眯起眼睛。   不过一定要说的话,他被吓了一跳。   伴随着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心脏伴随着那一碰急遽加速跳动,但陆于则移开手的动作也很快,快到如同只是误触,快到让叶形无法相信其后还有更多含义。   而隐藏的相机将这一秒变为永恒。   叶形落荒而逃。   再一次。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从认识陆于则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开始逃避一些事情。   比如显而易见的好感、轻而易举的沦陷,肤浅又简单,如此种种;他还逃避探究陆于则那些离谱行动的出发点,他到底出于何种构思才会这样挑拨叶形的情绪。   他们对视、肢体接触、谈话,全都建立在没有地基的空中楼阁之上。   而叶形连问一句“你究竟想要什么”都做不到。   他在享受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吗?   荒谬。   叶形喜欢陆于则,确实喜欢,但好像又不是那种深刻的、关乎于某种束缚的爱意。喜欢和喜欢,二者区别很大,但他逃避确认这个,他无法确认,继续思考下去意味着危险,他们的职业使然,越清楚越明晰就越投入,到最后所有故事都被摆在台面上,这是结局。   但是同性关系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   或许需要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爆炸来厘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才好,就像针尖逼近气球,除了戳爆以外别无他法。   “那我们跳过这个问题,”大约太久得不到充分的回应,梁总监放过了叶形,继续僵在同一个点上毫无用处,她清了清嗓子,“接下来就是公众评价方面。”   噩梦。   “从网上现有的信息评价来看,还没有到最坏的情况。”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叶形不得而知。   “但讨论度正在扩张,”赵总补充道,“按照现在的趋势,我们会失去掌控。”   公关部有一套专业的数据模块分析网络上的数字,如何控制庞杂的舆论,叶形无法想象,对面的实习生捏着笔,指节泛白,字迹无法辨别。   “根据叶形的说法,我们还是往朋友的方向引导比较合适,”赵总开口道,“对于这类案例,我们处理经验更丰富些。”   叶形理解了她的意思。   “艺人工作账号在公司这边,暂时不要动,等我们回应,”梁总监话音坚定,“不玩梗,不反驳——多说多错。一口咬定你们是朋友,告别的时候……握了握手。”   画面感很足,仿佛久未相见的老年人于饭局结束后弓着背互相拍着对方的手背,沙哑地说“你保重”。   “好。”Yuki望向叶形,未置一词。与其说是“研究”这个事情,不如说是向艺人传达她们再会议上达成的结果。赵总点了点头,收拾桌上的文件。   “我去mail外联部,”她松了口气,“让他们先跟星都PR那边通个气,如果要发声明至少统一口径。”   必要性充分,B-plus做的已经很多了。   Yuki整了整头发,视线随着赵总起身动作而转移,她目送后者向外走去,“有消息立刻联系我,”Yuki在她身后说,“我随时待机。”   她的声音与赵总匆匆的步履声一道落下。   叶形莫名有些抱歉。   经纪人需要24/7时刻准备就位,毕竟负责管理一个人类的对外形象是她职业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人类随时会发生意外,这意味着她得随时在岗。   外门开合角度小于90,闭门器运作,赵总背影是一片深色的影子,消失在封闭的玻璃墙之后,越来越远。   “要是星都不配合怎么办。”Yuki喃喃道,望着门口两手抱胸。   叶形思考了两秒,“为什么不配合?”   “一旦配合,将来网络上每次提到陆于则都有概率会关联到你,”Yuki啧了一声,“你俩就这么捆绑在一起了,对方愿意才有鬼。”   犹记不久前Yuki还耳提面命建议叶形多和陆于则互动,现在又一副忧虑的表现,实在言行不一。   更何况真要吸血为什么不吸个大的呢。   “不是,别把陆于则说得比我强很多似的,”叶形被冒犯到,出言不逊,“靠要素过多的铁板题材捞到实绩的二线演员真比我强很多吗?”   Yuki不屑,“你先拿到实绩再说。”   梁总监没等叶形反击便适时介入他们的对话,也许是不希望没营养的话题扩大,“即便星都不配合,我们也有其他应对方式,不过未必体面罢了,”她耸耸肩,半是安抚地拍拍Yuki的肩膀,“但我相信,结合网络舆论,陆于则方会做出他们认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   定语限定词很多,比废话更有意义,叶形被其中某个关键词触动,好奇地举了举手。   “网络舆论……?”他面向其余三人,只有实习生与他目光相对,“网上都怎么说?”   自我保护机制关闭,他居然胆敢直面最容易崩坏心智的内容,何等强大,恐怖如斯。   Yuki和梁总监对视一眼,谁都没率先开口,实习生被叶形盯了半天,心智薄弱,弱弱发言:“大部分人都在玩梗……”   梁总监没有制止。   实习生声音中气不足,所幸吐词还算清晰。梁总监应该是他直系领导的领导的领导,层级使然,让他不敢高声,“呃,网上似乎认为,这个……圈内不爆同性,所以……”   所以叶形和陆于则不是男同。   逻辑正确。   叶形挑眉,不爆同性四个字都快成了都市传说,成为某种道德需要。或许真的有娱记祖师爷给未来的徒子徒孙留下几个锦囊,里面写了三要七不准什么的,就包含了这一条,禁止曝光娱乐圈内的同性恋情,永世遵守不得推翻,违者将受到行业谴责。   “不要以为评论里没有明显的恶言就掉以轻心,热度分明高得不正常,”梁总监提醒道,“这一点都不像两个普通艺人的私生活交集曝光可能产生的流量——我们准备过后查一下有没有异常数据,但我个人而言,这不可能是自发上去的。”   Yuki来了兴趣,“非自发?”她身体微微前倾,离另一方更近了些,“刚才会上没听你们讲完,不过光看PR报告,讨论量折线图的上升角度确实相当……陡峭。”   叶形想起来他刚才翻看的文件,那滑稽到宛如xa的函数模型居然是他和陆于则的网络讨论度,实在让他胆战心惊。   “正因如此,我才怀疑里面有问题,”梁总监扶住额头,不自主地露出疲态,“传播速度太快了,不符合规律。”   “有较大影响力的人参与传播……?”实习生小心翼翼地插话道,“意见领袖之类的……”   Yuki打了个响指,她突然转向叶形,后者立刻坐直身体。   “说起来,你还记得kiwi吗?给Coconut拍封面的那位,”她灵光一闪,关键词少女时尚杂志,叶形和陆于则一次莫名其妙的合作,“她是唯一个对此发表评论的公众人物。”   摄影师算不算公众人物,此定义因人而异,叶形被吊起了胃口。   “她说了什么?”   Yuki表情奇怪,“其实也没什么,”经纪人大概想卖个关子,话说出口硬是停顿半晌,等无形BGM的鼓点终于敲奏完毕,她才揭晓答案,“她说——‘cute’。”   四个字母的简短单词,cute,是形容什么的?这张照片?   叶形莫名紧张起来,“就这样?”   Yuki一脸“你还想怎样”的表情,“就这样。”   实习生大概认为这就是答案,和叶形一同望向公关部领导。   “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数字上涨得如此之快,”梁总监摇头,部分否定了实习生的揣测,“如果照片是昨晚十点拍摄的话,到现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发酵得这么迅速,绝对有蹊跷。”   她做了个手势,扬起手肘,“有人推波助澜,”她笃定地打了个响指,“他,或者他们,希望舆情扩散。”   叶形被结论吓到了。   “谁?”   Yuki她抿唇思索片刻,“能够从中获益的人。”   叶形嘴巴缓缓张开。   “谁?”   重复的台词,换来Yuki的白眼。   “和你形象撞车的艺人?把你搞下去好吃你的资源?”她耸耸肩,“虽然我个人认为,从收益角度看,搞陆于则的概率更大。”   通告咖和二线男演员,天平一端有显而易见的降低。   “而且推波助澜的人不容易被发现,”梁总监坦然地说,“就算发现事件背后确有营销,最容易被怀疑的,其实是B-plus。”   叶形大脑运转,脑海中逐渐浮现“黑红也是红”五个大字,“所以咱们公司准备……?”   “B-plus不会利用这种事情,”梁总监立刻撇清,“这与我司对艺人的运营策略大相径庭。”   听上去相当出淤泥而不染。   “你还没到靠着话题度和商业转化率过日子的阶段,”Yuki认真地解释道,“你的才能、形象和人品现阶段价值很低。”   ……真实得有点伤人。   “那B-plus不就背锅了吗?”叶形说完立刻想到了与此一体两面的另一种说法,“——我不就背锅了吗!”   从Yuki和梁总监的表情上来看,情况确实如此。   实习生闷头猛写,一个一门心思为了流量无所不用其极的叶某跃然纸上。   “……我没那么想过。”   他不明不白地说,前言不搭后语,Yuki叹了口气,仿佛在酝酿要说的话。   “我知道,”她颇为无奈,措辞近乎于安慰,对她而言极不容易,“但星都未必知道。”   “反之,他们也许还会更为深度地怀疑下去。”梁总监借口。   叶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茫然地望向其他人,Yuki长长地舒了口气,将额发别到耳后。   “星都不仅会怀疑B-plus事后营销,”Yuki尴尬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便显得无比疲惫,“也可能怀疑整个事件都是B-plus策划的。”   叶形领悟了。   这张照片,可能是B-plus找人拍的。   该操作方式很常见,在一方艺人的认知度和商业价值高过另一方的时候,还有比捆绑吸血更好的蹭热度方式吗。   手段肮脏,但无法否认,十分高效。   在这场针对叶形和陆于则所作所为的会议上,涉及事实,涉及前因后果,涉及网络舆论和公司对策,却唯独略过了一个人。   于是接下来的揣测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陆于则不会认为……是我找人拍的吧,”叶形艰难地说,将公司用艺人姓名指代,他暗藏私心,“他会不会认为我,为了话题度利用他……不择手段……”   他说着说着越显迟疑,声量断断续续,可见他心中多么动摇,梁总监的目光不知为何柔软下来。   “只能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太糟糕了。   她没有给出确切答复,这让叶形莫名感到慌张。   陆于则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地侵袭,陆于则现在也和叶形一样吗?   在PR部的人面前回忆那盏坏掉路灯下发生的每个细节?他会不会更焦头烂额,更紧张更困惑,而星都得出的结论又是如何,如果他们认定此次事件为B-plus一首操纵,那么……   ……那么,陆于则也会这么想吗。   叶形将脸埋进掌心。   他真的很在意陆于则对他的看法。   而让他挫败的是……事到如今,最让他陷入困境的,居然是陆于则的想法。   他不想这样。   他不知道陆于则认知中的叶形是个怎样的人,也不知道陆于则抱着何种期待才与他接触,可无论如何,利用他上位绝对不会是陆于则想要的。   叶形抬起头,看见其他人复杂的眼神,Yuki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其实任由事态发展应该也不会导致什么激烈的bad ending,叶形想,陆于则最多看上去非常温柔地站在那里,微笑着与他寒暄,客套到宛如虚情假意,仅此而已。   衍生支线全部封闭,仅此而已。   太现实了,和那种陆于则把他逼到墙角、拎着板砖阴晴不定地盯着他的脑补不同,太过真实才会让人恐惧。   让他如坐针毡。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Yuki条件反射地去拿,她每天要接收无数消息,现在是特殊时期,所以连带着叶形一块儿紧张起来。   经纪人指腹点击屏幕,动作飞快,三秒后便道出最新消息。   “赵总说收到星都的回信了。”她垂下眼睛迅速扫视着,从她阅读的方式来看,叶形猜测那是一封邮件。   Yuki闭紧嘴巴,沉默着,神色略显奇怪,梁总监站在她身后,越过她的肩头阅读,须臾后笑了一下。   她们的表现都不太寻常,但看上去也不太像收到了坏消息。叶形等了一段时间,决定再过二十秒就加入一起看,不过二位女性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当他默默数到十九的时候,Yuki抬起头,神态介乎于疑惑和释然之间。她望向叶形,难以描述似的,从无数个肢体语言中挑选了最贴合当下情境的动作。   Yuki右手抬起,拇指和食指捏成圈,老土地比了个“OK”的姿势,“……星都说配合我们,”她的嘴角慢慢上扬,最终变成了一个微笑,“他们没有问题。” 第38章 必要   叶形戴上口罩,小心翼翼地向冬卉说再见,她从台本里抬起头,淡淡笑了笑。   “路上小心。”   她说道,和此前的每个告别都没有不同。   叶形迟疑一秒,也向她微笑了。   自始至终,《STAGE》录制前、录制中,包括录制后,她都未对叶形此前造成的风波予以评论。   连再细小的暗示都无。   他把门关上,平稳地往外走去。   不是说叶形希望冬卉对他和陆于则的新闻发表意见,而是……既然他不妥帖的行为已经给B-plus带来麻烦,那么在一般认知中,作为半个老板的冬卉至少应该提醒自家艺人“下次小心”之类。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   事实上,不止冬卉,幕后工作人员也维持着平和态度,友善到有点淡漠。   信息时代让舆论无限扩大,再微小的举动都会掀起轩然大波,面对越来越严苛的环境,艺人因花边新闻影响形象而被降板简直是家常便饭。虽然叶形作为身正不怕影子斜理论的拥护者,并不觉得他和陆于则会遭受丢失工作的打击,可他同样也不觉得,经历了至少42个小时的网络讨论后,他的处境居然与消息扩散前别无二致。   节目组AD与他擦肩而过,目视前方,连一个悄悄的侧目都没有分享。   明明是以八卦为食粮的圈子,可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显得像是无事发生,实在反常。   这是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吗?就好像暴风眼分外平静一样,没准其他人已经在背地里把叶形和陆于则传成极其夸张的关系,但面对当事人的时候还是要保持冷静。   叶形戴上耳机,音乐逐渐充盈。他的工作手机一反常态得闲,在设备关闭的时间里,未读消息是零。   Yuki也十分反常。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B-plus发布声明、宣称旗下艺人叶形和隔壁星都之旅艺人陆于则之间自行发展出了一段与各自公司无关的非PR式纯粹纯真纯洁无瑕的友谊之后,他的立场逐渐显得有些微妙。   不久前,从B-plua移籍到星都的偶像乐队二次照明确定了巡演日程,通过社交媒体开启宣传,阵仗颇大。某个娱乐博主剑走偏锋,蹭热度的姿势相当清奇,他对巡演本身未予置评,反而把目光投向幕后。   简而言之,他对比了二次照明的新旧东家,针对其跳槽,形成了非常主观化的结论。   ——即使是live策划出身的公司,在时代的浪潮中,其运营也比不过半路出家但资金丰厚的新兴企业。不信的话看看艺人的选择吧,虽简陋但直观。   一目了然。   该讨论发散得飞快,自此,两公司间的嫌隙终于变得透明化。   故事走向对抗,然而节外生枝的是,叶形和陆于则突如其来的“友谊”,给这份矛盾加上了戏剧化变奏。   众所周知,解决家族世仇的办法通常有两种,A.禁止来往,B.联姻。某种意义上,叶形排除A项后,怀疑他和陆于则更类似于后者。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严肃文学。   或许B-plus的领导对此较为满意,因为叶形没有受到任何处分,他的所为大概象征着友好与协调,暗示公司根本不会在意一个乐队的小小叛变。   至于星都之旅的想法,叶形暂且无从知晓。他再没和陆于则联系过,当然陆于则也没有联系他。   如同某种秘而不宣的默契。   无法回避。   娱乐版霸占互联网的各个角落属于老生常谈,被迫接受绯闻侵占社会版生存空间早就成为一种规则,不管是怒斥老赖还钱还是狂at官博投诉,最后统统淹没在叶形和陆于则同性花边之中。   而花边之所以为花边,意味着它只能是捕风捉影。   娱乐圈的两个男性,发展出谜之暧昧氛围,简直是BL小说的情节。   当然,业界不可能存在同性恋,所以他们是朋友。   这个大前提给谈资增添了一道保险,满足恰到好处的叶公好龙式期待,两个男人借位牵手是一码事,但认真发展出一段关系又是另一码事。   虽然作为当事人之一,叶形也无法理解他和陆于则的关系。   他甚至不愿去细想。   耳机里一曲告终,陷入几秒安静。他继续走着,身后传来闷闷的脚步声,节奏很快,俨然一路小跑,地毯吸收了大部分清脆的音律,他估计是哪个工作人员,也许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被超过。叶形仍慢吞吞地拖着步子,直到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身体一抖,摘掉耳机回头,对上一张笑得无比可爱的脸。   噢。   他手里还捏着那半只耳机,微微张开嘴,半秒后才换上恰当的表情。   “常人乐,嗨,”居然在这里见到前队友。他拱了拱肩膀,好让背包不那么轻易地滑下去,“好巧。”   来人拍拍叶形的背,十分熟稔的样子,鸭舌帽压低,流海快要盖过眼睛。“嗨。”他半揽住叶形的肩膀,又走了两步才停下。   “刚录完节目?”常人乐说,二人就维持着搭肩姿势站在一旁,“《STAGE》?”   叶形紧盯他的动作,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你也刚录完?”他搜索着记忆,从大脑中存储情报的位置找到GUtv刚开不久的那档节目,MC之一是常人乐,“《即使偶像也有想抱怨的事》?”   于是那张笑脸越发灿烂,“你知道呀,”常人乐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名字挺拗口的,现在都简称成《偶抱》,你能记得全名真的有心了。”   偶抱,听上去挺诡异。   这档没有从特番起步,上来直接常规化的周播综艺的讨论度不算低,节目旨在让小偶像大胆吐槽日常工作生活中的让人难以容忍的事,据说播放量相当稳定。   叶形认为《偶抱》脱胎于《STAGE》出的那期打工偶像,毕竟常驻除了常人乐外,另一位是与他同期上节目的Liz。   “因为都是惠老师手下的节目。”并非最合理的解释,但叶形不想显得他在关注前队友。   更何况他们还等着同一档电视台特番的offer,一定程度上算是竞争对手。   常人乐腼腆地低下头,话题显然告一段落。他的手还搭在叶形背上,让后者怀疑今天背单肩包出门是个坏主意。   偶像时代的叶形并不排斥肢体接触,但通告咖时代的叶形对此……敬谢不敏。   没有针对谁的意思。   “要不要去休息区坐一会,”常人乐突然开口,值得欣慰的是他同时松了手,从口袋里掏出两张GUtv的餐券晃了晃,“我请你喝东西。”   两张窄窄的铜版纸竖在食指与拇指中间,既视感太过强烈,让叶形回想起几年前训练的时候,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偷偷互相请喝全糖果汁的往事。   《STAGE》工作餐以盒饭为主,偶尔也会发餐券,几年前的Semistar上节目时,电视台或网络平台管饭的方式也大抵这两种。叶形是不折不扣的盒饭派,但常人乐和尹朋池是坚定的餐券派,盒饭拿到手就能吃,方便快捷无需交流,但餐券选择多样,到手还热气腾腾。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微笑。   “好啊,”他之前拒绝过常人乐一次,故这一次应得没什么负担,“不过你怎么有两张。”   常人乐轻轻捏了捏副券,“栗子给的,”他顿了一下,“和我一起做节目的那……”   “我知道。”叶形打断他,“我见过她。”   常人乐把两张票搓开,率先迈开脚步,“她不吃。”   叶形不知为何有些羞愧,“控制体重?”他们往本楼层的员工休息区域走去,“还是觉得食堂的饭不好吃?”   常人乐配合地笑了笑,“栗子不在乎这么一点福利啦。”   叶形确实听说过一些家境良好的小朋友当偶像玩票的故事,但此前在小酒馆里打工糊口的栗子应该不在此列。   “现在年轻人条件越来越好了,”当偶像不再是谋生吃饭的手段,而是纯粹的追逐梦想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方式时,钱的重要性便直线下降,“她看不上GUtv的食堂也很正常。”   他刚说完,常人乐便转头面向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仿佛他得出的结论全部错误。   “你……不知道吗?”他目光偏过,压低嗓音,超乎寻常的冷静,冷静到像是克制自己的一切情绪,“定娱早上发了她的事。”   叶形有点定娱PTSD,听到这两个字第一反应居然是退缩。   “怎么……”   常人乐四下张望一眼,咧了咧嘴,脚步放慢。   “她和惠老师,昨天被拍到了。”   又是2shot系,叶形没来由地一颤。   “栗子和惠老师?”他难以置信地反问,不觉也压低了声音,制作人的名字夹在其中多了些不对劲,“惠良,惠老师?”   常人乐认真地点头,“千真万确。”   叶形思索着,想起小朱曾说惠良在和二十岁的女生谈恋爱。   一切都说得通了,打工偶像、无需特番开路即宣告常规化的新节目,那个小心翼翼提着纸袋到处送单曲的女孩子可能真的不需要再到处拜托别人听自己的口水歌了。   “栗子还是现役偶像吧?”叶形追问道,“她公司……”   “公司肯定不同意,”常人乐不知该不该讲似的,犹豫道,“……今早定娱在楼下堵到她,栗子直接说,她不做偶像了。”   叶形跟着常人乐的节奏停顿,抬腕看了眼表,十一点,当前还属于广义的“上午”。   “她什么时候说的?”   目的地到达,开放式休息区域员工不多,常人乐找到一张桌子,叶形随之一同坐下。   “九点之前,”常人乐掏出手机,在自己面前解锁后放到叶形面前,“就在《偶抱》录制前四十分钟。”   叶形先看了一眼常人乐,才望向屏幕。   竖屏短视频底噪清晰,他们姑且还在公共场合,外放声音再轻都有种罪恶感,娱记的画外音听不确切,栗子面对镜头谦逊而甜蜜地微笑,清爽到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负离子。   一点都不像被突击采访的艺人。   “……总之希望大家能默默守护我的恋情,”她一脸坠入爱河的表情,睫毛闪烁着,“即将结束偶像生活,我还需要探寻自己真正想……”   叶形迅速按了暂停。   “什么意思?”他震撼地望向常人乐,“结束偶像生活——她要退团?”   常人乐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不,”他掌握了内幕情报,神情小心翼翼,“她所在的组合,黛色推理,整个解散。”   叶形缓缓睁大双眼。   “因为她的个人恋情?”   常人乐耸耸肩,重复道:“因为她的个人恋情。”   可这说不通,“是她们公司的决定吗?运营也觉得没问题?”   “栗子是团内知名度最高的成员,”常人乐迅速接话,二人的话音撞在一起,“她的单推数量占了全团粉丝的80%,这些粉丝都将随着她的恋爱而流失。”   换而言之,若她单人退团,粉丝购买力必然极限下降,黛色推理与其名存实亡,不如解散更体面。   凭一己之力让所有人毕业,这就是top的力量。   “对其他女孩公平吗,”叶形抬头,对上常人乐的视线,“剧场偶像是真的有梦想的。”   他的言论好像触及某种过分天真的虚伪,常人乐无奈地笑了。   “从来没有什么公平而言。”他声音柔软,说着残酷的话。   叶形抿住双唇,盯着他手中摘掉的耳机,常人乐分明在说栗子的事,可仿佛又不止于此。   过了片刻,叶形轻声道:“你还在生尹朋池的气吗?”   常人乐没有回答。   一阵茫然袭来,叶形忽然想,他们其实从未将自己从那段偶像的梦境中解放出来。   “都过了那么久,就算你把Semistar解散的事情全怪到尹朋池头上也没有意义,”他轻声提醒道,“当时……”   “我知道没有意义,”常人乐插话,“我只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叶形愣住了。   “他过得比我们都好,”常人乐苦笑,有些话只能说给自己听,“你不会不甘心吗?”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问句——你不会不甘心吗。   似乎也有人这么问过他,那个星都的家伙,叶形怀疑这个公司有什么狼性教育。   “……不会啊,”他故作轻描淡写,“Semistar还在台前活动的只剩下你、我和尹朋池,我们……”   “尹朋池马上要开单独live了,”常人乐打断他,“表演曲目里有Semistar的歌。”   短短一句话信息量不小。“单独live?”叶形确认道,“表演……”   “他会唱我们的出道曲,”常人乐接话,略一思索后自我纠正道,“噢,应该是Semistar的出道曲。”   纠结点不该在此,叶形迅速发现了违和感,“他怎么能唱?歌曲版权不在B-plus这边吗?”   常人乐耸耸肩,“没准给了他表演权,”随着饭点临近,休息区人数渐次增多,回荡着嗡嗡作响的回声,“又或者B-plus有什么别的想法。”   叶形没说话,因为他也无法清楚地确定自己想说什么。   他们的出道曲根本不是什么好歌,口水得一塌糊涂,偶像流水线团队写出千篇一路的老土旋律与歌词,见证了五名男青年从素人成为艺人的瞬间。   “什么都是属于他的,”常人乐单手托住下颌,餐券已经有些皱了,“从出道那一刻起就是这样。”   叶形分辨不出胸腔深处的心情,他也偷偷怪过尹朋池,出于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但他并不讨厌尹朋池,更不恨他。   可此刻,他分明也感受到浓郁的酸涩。   或许用百感交集来形容比较合适。   “至少,尹朋池……他队长当得很称职。”   叶形最后说,颇有没话找话的意思。他莫名想起打工偶像录制前,MC休息室里,栗子拎着那个装了组合单曲碟的纸袋,小心翼翼地请冬卉带回去听听看。那时候的她在想什么,是为了团体寻求机会,还是单纯地想要留个好印象。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常人乐苍白地笑了一下,叶形却无法回答。   他其实不是这么想的。   就像黛色推理,因为栗子的恋情即将解散,剩下的成员会怎么想。   栗子是唯一具有一定知名度的人,且正在与一名综艺制作人交往,她的未来也许尚且明晰,但其余四人呢。   她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将面临梦想破灭的道路。   当她们从云上坠落到地表,听见的是观众的欢声,是亮片和彩带绽放的声音,是耳返里传来的无序节奏。   他想起零星的回忆。   Semistar的解散live前三个小时,最后一次排练过后,叶形悄悄脱队。   举办演唱会的体育馆可容纳4000人,不算大,搭建完成的舞台背后还有很多空间,从洗手间出来往随机方向走,循着阴冷空气的味道前进,直至眼前只剩望不见尽头的横梁和杂物。   那时候的心情如何,叶形早已忘记,不过首先可以排除“喜悦”这类积极意义的词汇。   他在黑暗中坐下。   硬质地面说不清是水泥制还是瓷砖,寒气顺着他的身体向上蔓延。时间还在稳步有序地流动,幕后事务和他毫无关系,周遭传来有节奏的“咔嚓”声,像啮齿类动物啃噬木质结构,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几乎快要睡过去。   然后脚步声传来,身侧门拉开,外部光线试探着深入杂物间。叶形回头,看见尹朋池完美的笑脸。   漆黑空旷的体育馆内侧,聚光灯隐约亮着,尹朋池大概是跑过来的,脸颊泛红,汗水将坠未坠地停留在他的颈侧,缓缓向下淌去。   “在平复心情吗?”   他这么问道,接着伸手,将叶形从地上拉起来。   游刃有余。   叶形的回答一片模糊,宛如高度近视下排版过密的文字。他顺从地起身,跟在他的leader后面,两个影子重叠。   他们大概聊了几句有的没的,与环境和人物都毫无关联,细碎地填充在情绪边角,节奏缺失。   接着尹朋池回头,看向离他半步远的叶形,弯起眼睛。   “你在害怕什么?”   叶形一愣,说不出话。   “……为什么这么问?”   尹朋池歪头想了一会儿,继而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爽朗,然后坦率地拉住叶形的手。   空间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灰尘慢慢向上升起,浮游在空气中,他们穿着汗湿的T恤,一个小时后,这身练习服将变成华丽、夸张的偶像式演出衣装。   叶形亦步亦趋地走着,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接下来要做的事非常简单,经过无数次排练,已经烂熟于心。垫音部分将高到快要淹没他们的本音,所以舞蹈动作到位才是最重要的事。   在第三首歌前奏响起时脱掉外套,在观众欢呼声最响的时候解开衬衫,那个时候的叶形会露出训练有素的笑容,可喜悦发自真心。   但是现在,尹朋池牵着他的手,行走在黑暗里。   以组合偶像的名义,在最后一次live之前。 第39章 工作偏差   叶形再次见到陆于则是在五天后。   Yuki开着保时捷卡宴出现的时候,叶形核对着车牌,噎了一下。   “怎么是阎哥的车?”他纠结了一会儿,隔着车窗判断形势,“不会还要去接老板吧?”   Yuki纠正他的措辞,“是公司的车,”她示意叶形上来,“今天专门用来接你,放心吧。”   叶形谨慎地坐了副驾,以防真的要接老板。   “我很怀疑,”他坐定,拉上安全带,“要给谁展现公司实力吗?”   Yuki侧目看了他一眼,咧嘴笑了笑。   “你说对了。”   她狞笑着,叶形受到一定惊吓。   “不会吧,”他正襟危坐,“哪种类型,火拼?还是单纯的威慑?”   Yuki冷笑一声,“威慑。”   叶形了然,能通过展示座驾形成威慑的地点只有停车场,战场已经明了,还缺一个对手信息。   “吓唬谁啊?”叶形好奇地问道,车辆内循环运作,发出细微风声,和着他的话音,稍显不那么清晰。   “你觉得是谁?”   Yuki反问他,人为增添对话难度。   叶形想了想,减速带让他们颠簸了一下,于是陡然福至心灵。   “常人乐?”   有理有据的猜测,毕竟他们即将参加《价低者得》前置宣传讨论会,而常人乐此前是与他竞争同一位置的人。   不过那是“此前”。   电视台实际上发出的offer内容巧妙改变了些许,叶形在那本原始企划书列明的职责从推进流程变为了参加者。   由棚内转为棚外、MC到guest角色。至于报酬方面……暂时难以确认变化倾向。   “差不多。”Yuki含混地说。   她没必要地买了个关子,叶形事后想,她可能希望他不要被提前扰乱思绪。   上午八点属于早高峰时段,他们驶入车流,走走停停地消磨着耐心。Yuki刹车有点冲,可见她车技不如小朱。   逐渐入夏,阳光刺眼起来,温度升得很快,她在此间隙调整了一下叶形的状态。   “增加点气势,”经纪人说道,“戴个墨镜装一装。”   叶形条件反射地翻包,牙线、通讯设备、充电线、现金、防晒……然后终于在乱糟糟的角落里掏出目标物品。   “不是,至于这么夸张吗,”他吸了吸鼻子,就着前镜检查的仪容,“对方什么人物,要武装到脚趾。”   Yuki恶狠狠地踩下油门。   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是不专业行为,叶形偷偷绷紧神经,听到Yuki咬牙切齿地说:“马上你就见到了。”   接下来的情况就格外水到渠成,结局正如开头所言,他见到了陆于则。   就是这样。   叶形物理意义上地大跌眼镜,但立即恰当而正确地扶正了,随后意识到在室内当酷哥有多么愚蠢,便故作随意地摘下那副没什么用的墨镜。   真是个惊喜。   他光知道今天来开会,且参会人不止他一个。但是陆于则?   他俩是一个等级的吗。   会议室内部光线充足,叶形没头没脑地想,这儿也不是停车场,客观条件暂未起到震慑作用。   陆于则短暂地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某种荒唐的不安感袭来,叶形思考应该表现得更加冷淡还是稍显温和才更恰当,Yuki重心侧移,用下目线瞧着陆于则身边的男性。   并非那位衣着入时的经纪人。   叶形眯起眼睛。   男性比陆于则还要高一些,看上去有些疲倦,但眼睛很亮,会议室所有灯光都从他的虹膜处反射出光影。   “好久不见,于总,”Yuki说道,笑意浅浅地挂在嘴角,“这次你亲自来?”   男性也笑了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有种熟悉感。   “舒总,好久不见,”他友善地点点头,二人不以握手的方式表达商业礼貌,“阎总今天不在吗?”   Yuki保持平和,“阎总不管B-plus艺人的实际运营,”她半是解释道,又重复了一遍先前所言,“倒是你今天亲自过来了。”   看来问题无法逃避,男性轻拍陆于则的背,姿态亲昵。   “偶尔也得关心一下弟弟的工作。”他开玩笑似的眨了眨眼睛,Yuki配合地笑出声音。   叶形盯着眼前的两个人,终于明白了他们之间恰到好处的相似性。   “这位是星都之旅品牌运营部门的负责人,”Yuki意有所指地面向叶形,在这个时机插入介绍,她大约想强调什么,“也是陆于则的哥哥,于录之,于总。”   名字听起来确实挺哥俩。   叶形看向Yuki,品牌运营部门,工种听上去和带艺人参加事前会议毫无关联。在他浅薄的情报池中,陆于则兄长在星都的位置突然十分模糊。   他以前一定对相关细节有所耳闻,但此刻居然怎么都想不起来。   “这位是B-plus负责艺人运营的舒雪,舒总,”于录之也开口,但他并未向陆于则示意,而是盯着Yuki,让人不明白他究竟和谁说话,“你们应该见过。”   沉默。   然后陆于则点了点头。   叶形在心里默默吃惊,他头一次见到如此顺从的陆于则,驯良得像一头小鹿,毫无那股世界尽在掌握的表现。   传言多子女家庭中长子与幼子的关系性非常复杂,他们在外的相处模式是否暗示着家庭内部的等级差异。   叶形暗自叹了口气。   电视台staff好像没有提前的概念,叶形跟在Yuki身后,坐到远离门的一侧。和制作组比起来,他们早到了至少一刻钟。   三分钟后,叶形认清了一个事实——就这间会议室而言,除了在座四位,估计不会再有节目参与者进来了。   于是消磨这段难捱的等待时间成了第一要务。   一时相对无言。   Yuki把笔记本摊在面前,据叶形上次见到它没过多久,但从纸页使用状况看,整个本子已经快要见底。   她开了多少会。   叶形悄悄活动着双腿,尽量不去在意在场其他人的举动。   但这不代表别人不会打破这阵安静。   “说起来,上次陆于则的事,劳你们费心了,”于录之突然开口道,话音中带着笑意,“贵司公关部很专业,问题解决得不错。”   叶形脑子运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哪件事。   他让视线盯住门口那排踢脚线,顶部凸起布满灰尘,叶形咽了口口水,几个问题一同侵入脑海。   首先,他居然直呼自家弟弟的全名。   陆于则不露声色地动了动身体。也许是在外人面前不该使用亲昵称呼,不然就会显得没那么专业。   其次,于录之的态度太过高高在上。   他只提及了一方的名字,显而易见地忽略掉另一方当事人,又以高姿态称赞被其遗漏角色的所属公司,实话说让人有点尴尬。   Yuki让对话表现得如同闲聊,慢条斯理地回复:“媒体捕风捉影罢了,”她貌似轻松,“毫无根据的谣言,不攻而破是自然的。”   B-plus的策略。   一定程度上,叶形会怀疑他和陆于则的知名度还不够,所以粉粉黑黑无法在网络上形成来回拉扯的风暴,才导致这种“清者自清”的澄清方式起了效果。   当然,各自公司额外花钱删帖除外。   纸质媒体、广播电视媒体、新媒体,无论何种介质,永远都会充斥着最新的情报,再重大的八卦也不会存在太久。陆于则和叶形疑似暧昧的相片早已被其他内容取代,也许不久以后,整个故事都会销声匿迹。   谁都有被遗忘的权利。   “不攻而破,”于录之重复道,仿佛在品鉴词汇的使用方式,“我不这么认为。”   Yuki抬起眉毛。   “抱歉,”她微微扬起下巴,无法接受般地两手抱胸,“请你说明白些。”   叶形不由得紧张起来,这位于总他是第一次见,没想到风格居然如此独特,像抬杠又像针锋相对,再迟钝的人也该发现空气中剑拔弩张的火花。   “字面意思,”于录之耸了耸肩,不以为意,“我只是觉得贵司处理手段太过简单,未必能取得想达到的成果。”   Yuki无法容忍超额弯弯绕绕,她皱起眉头,“你是说,我们没让事情平息?”   于录之转动着指尖的钢笔,金属笔身颇具重量感,随着他的动作一次又一次微微下沉。   “我个人来看,B-plus的判断维度不太全面。”   Yuki眼中阴影渐深,叶形怀疑她在发怒的边缘。   “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得提醒你一声,于总,”她压抑着情绪,“事情发生后,是贵司PR部门说,对外公关工作尽数配合B-plus,”声调有渐渐强硬的趋势,“——所以,你有不满的话,应该早些向我们发函通知。”   话说得重了,仅就介绍时的公司职务来说,Yuki未必低于于录之,但是鉴于一些其他因素,他们的争执也许早就分出了高下。   叶形观察着对面,于录之看上去非常无辜,他睫毛颤动的方式甚至和陆于则有点像。   “我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分析问题,”他摆摆手,息事宁人一般,“但就事论事,真要追根溯源,说句难听的,还是要怪艺人自己不小心。”   Yuki轻易落入对方的逻辑,立刻道:“是贵司艺人先来邀请我们叶形出去的。”   被点了名的人一抖。   叶形猛然望向Yuki,她话刚出口便自觉失语,还维持着最后一个字的口型。意气用事的发言毫无意义,对于既成定局的事实,小学生般纠结于谁先约的谁像是推卸责任,未免太难看。   虽然她本意并非推卸责任,于录之用一种无辜的态度换取了Yuki的轻率言论。   而她的自尊心很强,叶形一直知道这一点。   Yuki抿住嘴唇,表情渐渐沉下去。她看了一眼叶形,掠过他的脸,想要说些什么似的吸了口气,但突然停下。   会议室内只有他们四个人。   她犹豫再三,身体前倾,桌子的宽度不足以让她尽可能近地靠向于录之,可那股神奇的威慑意味慢慢溢出,   接着,她开口了。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想要接近叶形,”Yuki压低声音,莫名变得很有压迫力,“但如果是你们获得了什么情报,误以为可以借此牵制B-plus,”她略一停顿,“我只能说,大错特错。”   叶形愣住了。   她头一句话的措辞很有意思,是“叶形”,一个特定的人,不是“我司艺人”,而是“叶形”。   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如果说于录之的谜语人行为还可以用有其弟必有其兄的基因学理论解释的话,那么Yuki这段话的信息量足以让叶形犯糊涂。   什么样的情报才能让别的公司认为接近他就能获得牵制B-plus的筹码。   众所周知,叶形只是个一无所有的通告咖,毫无战略价值。   他困惑地蹙起眉头。   “我之前也提过,舒总,你可能想多了,”于录之按下掌心,慢慢说道,“你既然参与公司运作,就该明白,艺人是人,他们有相当大的不确定性——就像陆于则,他和谁交朋友都是他的个人意愿,”于录之的手搭上他弟弟的肩膀,贴合着衣服肩缝的弧度,滑动,最终自肩膀落下,“你不能以一件商品的标准,去要求他们符合公司预期。”   与此同时,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形一眼,后者不寒而栗。   “你在暗示B-plus操控艺人的行为吗?”Yuki冷冷地说。   于录之抬手,撇清关系似的,“我没有这个意思,”他好像颇为为难,“我只是想表达,陆于则的行为只代表他个人。”   叶形看向陆于则,不发一言。   “我看未必,”Yuki的不悦溢于言表,“有时候我会想,直系亲属关系,或许会影响艺人对于自身行动的判断。”   陆于则眉心微动。   “我重申一遍,星都之旅从不干涉艺人的个人行为,你的想法毫无根据,”于录之微笑道,“不过,既然你已经开诚布公地表达出怀疑,那么我也有个疑问一直想说,”他闪烁着的眼睛此时分外有光彩,“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你就当我异想天开……”   前置词太多,在末一句话说出之前,室内格外安静。他清了清嗓子,最后才道:“陆于则和贵司艺人的照片,有没有可能,是贵司联系人拍的呢?”   “啪”的一声,叶形的反应比Yuki更大,被冒犯一般坐直身体,手肘撞到了桌子边。   撞击声在安静空间里格外清晰,短时间内,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让他觉得或许该说些什么。   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否认是最直白的做法,可叶形陡然感到胸腔一阵酸涩,无力反驳。于录之的话暗合了他此前的恐惧,他仓促捂住胳膊,他最在意的事其实只有一样。   他不能让陆于则以为,他对他们的交往别有所图。   他张开口,但在他之前,另一个声音响起。   “……别说了。”   陆于则。   他朝着于录之,轻声说。   绝非命令,反倒接近于央求,姿态成谜,这是陆于则说的第一句话。   叶形怔了一会儿,莫名不知所措。   他看向Yuki,对上经纪人茫然的目光。   这算什么,解围吗。   “时间不早,是不是该联系一下节目组的人,”陆于则冷静到有些漠然,仿佛周遭事务与他无关似的,淡淡地说,“他们迟到了。”   话题间猛生割裂感,强行扭转话题需要承接配合糊弄过去,叶形觉得有义务与他站在同一阵线。   “聊久了是会忘记时间,”他干巴巴地咧开嘴,“Yuki姐,要不你给staff打个电话?”经纪人一个小小的白眼翻得极为隐晦,“早点结束最好,别耽误你下个工作。”   多么善解人意,从他人立场考虑问题,希望全世界的基层员工都能向他学习。   Yuki可能还带有一些情绪,但未摆在脸上,何等专业。叶形看着她核对时间和日程,无暇顾及于录之在做什么。   片刻后,她深深呼吸,凝视自家艺人几秒,摆出准备联络的姿态。   叶形松了口气。   他在此间隙偷偷望向陆于则,发现后者也正在看他。 第40章 宣传物料   “那张照片,不是B-plus找人拍的。”   叶形忽然说。   彼时他和陆于则走在一起,踏在电视台长长的走廊上,朝下个地点移动。   Yuki和于录之正在低声交流,话音漂浮着,毫不僵硬,甚至有点和谐。大概是气氛使然,让叶形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结果他居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话一出口叶形就后悔了,他们刚刚结束了关于《价低者得》录制内容的讨论,到场人员叶形一个都不认识,传说中曾经参与制作过《STAGE》的那位小许不在其中,不禁让他觉得与会者都是些虾兵蟹将小角色。   部分staff留在了会议室,据说要等着开下一场选题会。制作人助理心无旁骛地指引他们,叶形暗自为突然陷入的自证情节懊恼。   漫长的沉默过后,前路开阔起来。   “你很在意我哥说的话吗?”   全世界摄影棚的器材摆放方式都大同小异,前方无疑是他们在会议上提到要拍摄宣传照的地方,在电线移动的响动间,叶形听见陆于则这么说。   在他差点以为陆于则不会说话的时候。   “……也不至于说在意,”他咳嗽一声,敏锐地发现陆于则的反问中,没有正面对他的澄清作出回应,“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误解,”叶形前后晃动着手臂,尽力显得松弛,“其他没什么。”   真实感想绝非如此,Yuki和于录之说话的声音慢慢消失,他们停留在摄影棚光线缺乏的角落,而叶形和陆于则还在继续往里走。   温度升高,高瓦数灯光作用下,空气被预热得足够温暖。AP的胸卡挂绳从后面看扭曲得不像样,他单手拢在嘴边,喊了一声“陆老师和叶老师进场”。   中气不足,不知是主观上不太情愿还是客观上体力缺乏。   “其实,你不用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陆于则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就这种性格。”   叶形停了一会儿,摄影师模样的人站在衣帽架旁边,往他们的方向望过来。   制作人助理微微躬身,示意他们往那边走。   “是吗,”他希望自己没有多想,可从他得到的回复,结合开会前那段时间的交谈,陆于则和于录之兄弟间奇异的关系性让他困惑,“你好像有点怕他。”   陆于则在走向衣装的间隙侧头望了叶形一眼,“为什么这么想?”   叶形耸耸肩,“感觉。”   陆于则听罢略停几秒,仿佛稍作思索。   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目的地到达,他们站定。摄影师相当年轻,袖子卷到手肘,兴冲冲的样子,和其他staff们格格不入,不禁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电视台内部带编员工。   面对初见的陌生人,问候是唯一恰当的开场白,寒暄流程一如既往得虚,但摄影师的工作热情很好地传递了出来。   “说起来,我看过kiwi老师给二位拍的图——Coconut跨页。”他直截了当地开口,两手托着相机,径自说道。   叶形和陆于则对视一眼,少女时装杂志图传播力度极其有限,有业内人士愿意去看这种小刊,或许代表着kiwi个人力量之强大。   “啊……谢谢。”叶形说,觉得不该就此继续拓展下去。   摄影师没有给他结束话题的机会,继续道:“从呈现出的效果来看,整体非常有趣,我个人很喜欢二位之间的化学反应。”   停顿。   叶形大脑运作迟钝了一下。   化学反应?   他在听到这个词汇的瞬间,不由自主地想去确认经纪人的反应,然而转身时,才意识到Yuki留在了画外。   物理意义上的无能为力。   叶形脑细胞重新活跃,思索摄影师说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还是压根就没有弦外之音。   他微微耷下肩,自与陆于则在楼下“握手”的照片被拍到后,他便开始草木皆兵,似乎只要他和陆于则的名字摆在一起就会出现DEBUFF,导致焦头烂额的结局。这起危机带给他的应激障碍,到了有些可笑的地步。   最后,叶形只是说:“那今天的拍摄就麻烦您了。”   有些驴头不对马嘴,他干巴巴地放弃了更有内容的话,比如打哈哈“什么化学反应呀那是kiwi老师拍得好”,但事实上他不太想这么做,人际交往中,只要不顺着对方的话茬接口就能避开大部分问题。   摄影师看着他笑了一下,不明不白地,在短暂的间隙里,陆于则开口道:   “宣传物料的风格也会有模仿Coconut跨页的倾向吗,”声音真诚,反倒是叶形莫名背后一凉,陆于则看上去没有在开玩笑,“还是说,制作方希望外景正式录制的时候也能重现这种‘化学反应’。”   叶形咽了口口水,大概是受于录之的影响,他几乎要担忧陆于则在阴阳怪气。   他对Coconut的跨页感到不满吗?   还是在针对摄影师提及跨页的方式……?   多少有些咄咄逼人。   Coconut的拍摄时间略显久远,他记不太真切细节,但现在,他忽然回忆起那时的感觉。   拍摄现场暗藏奇妙的对抗性氛围,由陆于则带来,此刻再次慢慢沿着他的脊背往上攀爬。如果记忆未作欺骗,他那时十分兴奋。   而摄影师只是耸了耸肩。   “外景的话……嗯,我只负责拍宣传图,”他视线转移,负责衣装的女生推着衣架走过来,制作人助理也在,“节目本身想呈现的效果,不是我能左右的。”   他的话带有甩锅式暗示,示意话题到此为止。服装师比划了几件外套,见缝插针地递出,叶形顺手接过,套在无logo白T外面。没有妆造步骤让他套衣服的动作肆无忌惮,脸上没有粉底,头发上也没有任何喷雾,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把所有瑕疵呈现在镜头前,让他怀疑最终效果究竟会如何。   很难相信一档电视节目居然这么随意,好像发出offer的不是电视台,而是一个傲慢的小作坊。   虽然叶形对此什么都没说。   他不是没有包袱,公众人物(非身体搞笑情况下)总希望自己出现在画面上的状态足够美好。但作为一个超绝小咖,他的意见实在是微不足道。   诡异的是,陆于则居然也接受了。   布料摩擦声细碎,窸窸窣窣地响着,叶形调整着袖口,好整以暇地望向陆于则。   陆于则的衣服发生了一些技术问题,似乎是袖口揿纽无法闭合,连着细碎的流苏状线头纠缠在一起,让他苦恼地皱起眉头。   叶形此前从未质疑过陆于则的吸引力,其迷人之处源自于神秘的完美性,做什么都不会出错一般。然而现在,他看着陆于则从袖口处漏出的指尖,陡然体会到一种朴素的悸动。   毫不精致,还有些幼稚。   清晰的灯光之下,陆于则蹙起眉心,烦恼于一根扭成麻花的系带,手忙脚乱地,整理带有熨斗水汽味道的布料。   他离他那么近,触手可及。   叶形有种错觉,好像经过刚修剪过的草坪,草屑乱飞,冲到鼻子里,痒痒的。   他垂着手。   陆于则果然是他的type,各种意义上。   待服装调整完毕,那位胸卡挂绳乱糟糟的AP凑过来审视二位参演者(约等于无)的造型。他微微向后仰身,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将叶形和陆于则概括收入眼底。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大概对结果很满意。   “完成了。”他评论道。   这种低劣的完成度到底哪里算得上“完成”。   “啊,还有一点要讲一下,”制作人助理想到什么似的,又说道,“因为正式录制还在下个月,所以从画面连贯性的角度出发,希望二位老师不要……”他虚虚拢起手掌,在耳际晃动一番,“……不要太过明显地改变造型,比如更换发色之类的。”   叶形伸手摸了摸颈后发梢,对于AP所说的“连贯性”感到一丝无奈。   他当是在拍什么周期长到爆的电视剧吗,还要连戏。   众所周知,外景本身对于妆造要求非常低,但这既这不是糊弄宣传物料的借口,更无法成为节目组让参演者“维持造型”的理由。   从逻辑上就说不通。   作为一般艺人的叶形不知道此内容有没有写到他的演出合同条款里,但人言微轻的叶形姑且只能表达同意。   “那准备开拍?我先调试一下设备,”摄影师试探性地开口,望见制作人助理肯定的肢体语言后,语气渐渐公式化,“二位先站在画内,等到正式开始我会发出信号。”   叶形点头,Yuki不知何时停止与别人说话,此刻正隔着一定距离看着他,宛如品鉴他的状态,两手抱胸,小小地在肩膀上比了个“OK”。   她的肯定对他而言好像更有价值。   接着,灯光朝他们涌来。   一时间,所有无关人员退去,陆于则就那么站在他的身边,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块空间暂时只属于他们,叶形和陆于则,光明正大地分享着同片画面,却隐约带有秘而不宣的寂静。   制作组员工、经纪人,都与他们无关。   视界一隅里,Yuki仍在看着他;另一边,于录之正打电话,不用蓝牙耳机,而是把手机贴在脸颊一侧进行通讯,以这种方式远程交流的领导好像在20世纪20年代灭种了,叶形偷偷觉得有点好笑。   “……你和你的哥哥感情很好吗?”他目视前方,恍惚记得之前好像问过类似的问题。   “你觉得呢?”陆于则的视线径直投射而来,迫使叶形不得不也转头,望见对方似笑非笑的脸。   “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他微笑起来,“很难评价。”   “你是体验派。”陆于则半是玩笑道,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随意地站着,叶形目不转睛地用目光描摹他翻起起袖口下的手臂曲线。   “算是吧,”他大言不惭道,“你在《心跳过速》的片场见证过我的热演。”   陆于则轻声笑了,他连齿尖都在发光——这可能吗?   “把我拽下水的那一次?”   叶形立刻举起手以示无辜,“再次申明,那次纯属意外,”他狡黠地偏头,“不过,要是您还有什么不满的话,请通过我的经纪人Yuki老师联系B-plus,由鄙公司处理此事。”   那种躁动着、想要冲破什么的感情又来了,陆于则饶有兴味地半侧过身体,朝着叶形方向,“怎么突然这么谨慎。”   叶形盯着陆于则的眼睛,摄影师操作着不远处的一台笔电,好将相片数据实时展现在电子屏幕上。可那与叶形都无关,他与陆于则面对面站着,心底又升腾起那种想要挑衅对方的勇气。   “因为你很难懂,”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故作深沉。这不是最恰当的时机,氛围也不对,周围还有许多陌生的工作人员,他不该从耳朵里感觉到自己的逐渐响亮的心跳声,“我怕掉到你挖的坑里。”   陆于则看着他,嘴角的弧度似乎表示他并不感到冒犯。叶形相信他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弯弯绕绕成百上千圈,既是自我保护,也是大胆出击。他一直天真地坚信同类人之间会感应到玄奥的磁场,不需要将秘密宣之于口,就能确认共犯关系。   陆于则微微张口,想说什么的样子,但摄影师打断了他们的交流。   “二位老师?”他发声,小心翼翼,引得两个人扭头看他,“可以准备开始拍摄了。”   叶形顿了一会儿,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偷偷确认陆于则的反应。   服装师最后一次走过来调整衣服展现形态,叶形恶毒地想,她可能也只是摆摆样子而已。   “请二位并肩,或者随意进行肢体接触,”说话的是摄像师旁边的AP,撑着桌子,塑料平面快被他的作用力压得变形,“表现出协同作战的感觉。”   叶形不够信任自己的表现力,他对于“协同作战”的浅薄理解只有手肘弯曲成九十度,单手握拳放置于胸前。   他不去想陆于则。   制作人助理从电脑屏幕上及时确认高频快门摄制的成片,分辨不清表情。   空白的背景,没有BGM,像是走流程一样的拍摄,按照10分钟能拍4p的效率,进度很可能在一分钟内完成了30%。   “可以的话,二位不用都看着镜头,”摄像师从镜头后面探出头,手心相对,隔着相机作出一个虚空合掌的手势,“互相看着对方怎么样?展现出合作的同志感。”   叶形很想偷偷吐槽一下这位摄影师的措辞,听上去比AP更不靠谱,他微微转身,陆于则比他更先作出反应。   他捏住叶形的手腕。   ……这该死的既视感。   叶形心下一惊,受到惊吓般,撞上陆于则坚定的表情。   他茫然了一下。   ……这该死的……   他调整呼吸,余光瞥见陆于则手背延伸到小臂的青色血管,浅浅地浮现出淡蓝颜色,指尖动作带着不必要的力量。   他有点疼。   疼痛得无比真实。   闪光灯倏地亮起,啪的一声,陆于则的脸略显苍白,接近于漆黑的浓琥珀色眼睛从未如此深邃,只有一瞬间,他紧紧注视着叶形。   快门还在响,接连不断地,如掠食者般勃发,侵入私人领域。   “OK。”摄影师高喊道,陆于则松了手,轻轻地笑了笑。   “比想象中快。”他评价道,仿佛隔了很远的地方有人接连不断地传递“拍摄结束——”或者“辛苦了——”之类的长音,叶形听不真切,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身边的男人身上。   他还停留在过山车的高空,可现实告诉他今天的俯冲结束,如果想要体验惊心动魄的感觉,敬请等待下次。   戛然而止。   在他还有些愣神的时候,陆于则的声音传入耳中。   “你后天,有工作吗?”   叶形怔了一秒,转头望向正整理着器材的助理们,摄影棚的最后,于录之低头浏览着手机,Yuki朝他走来。   他拼命回想日程表上不算紧凑的格子,后天,后天,后天……   经纪人与他越来越近,叶形蓦然大胆地开始猜测陆于则的话外之音,这或许这意味着第二次邀约。   某种更进一步的暗示?   血液流淌的节奏逐渐变得紊乱,失去秩序。   “没有。”   他这么回答。 第41章 前队友和老同学是相似概念   Yuki将修改后的企划书交给他,就在电梯门口,然后一点都不抱歉地说:“你等会自己打车回去吧,我得去一趟公司。”   叶形愣了一下,接过那本册子,揣摩着她的意思。   “就不能带我一起走吗?”措辞十分歧义,听上去特别像那种琼瑶兮兮的言情剧。   Yuki被寒到了,她往身后看了看,来路空无一人。陆于则和他(可怕的)哥哥于录之没同他们一起走,叶形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惋惜,心情复杂。   “不一样吗,一块儿走了不还是得从公司打车回家,”她晃动着脚腕,两手抱胸,“反正都是公司报销,你直接从这儿回去还快点。”   叶形无法反驳,电梯显示屏上箭头向下,数字定格在一个离他们还很远的高楼层。   “今时不同往日啊,Yuki姐,”他的抗议气势微弱,说服力与其成正相关,“我有点怕被人认出来。”   话音未落,经纪人便转身面向他,审视了他一段时间。   这持续了大概三秒,接着Yuki轻轻嗤笑了一声。   “你往后排一坐,头一低,谁认得出你?”   语气轻松,道理确实如此,但叶形还是有所顾虑。   “那个……主要是我之前的新闻?”他试探着措辞,尽量不显得太过自以为是,“你好像说讨论度比较高的样子……”   Yuki的此次嗤笑比前次间隔更短,电梯提示音响起,警示灯闪烁,目标到达。   “事情讨论度高,不代表你本人讨论度高。”她耸肩,电梯内有两个低头玩手机的家伙,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没人会故意来认你的。”   叶形被微妙的冒犯到,他走进轿厢,周围显而易见的忽视似乎印证了Yuki的结论。   电梯内已经按了停车场的楼层,经纪人侧头望向叶形,“这边出租不能进负楼层,打车得去一楼。”   叶形条件反射地发现问题所在,“那我要去外面?”   Yuki点了点头,“电视台专门有个上车点。”如前文所述,她一点都不抱歉。   且看上去真的对叶形的知名度很放心。   虽然稍稍对自尊有一定损害。   电梯在一层停下,该去往何方已成定局,叶形夹着那本册子走了出去。   他回头望向渐渐缩窄的电梯内部,角落里两个人依旧低着头,Yuki从关门的缝隙里小小地冲他挥手,带有一丝欲盖弥彰的阴谋意味。   所以,叶形最后也没能知道那辆保时捷有没有起到威慑作用。   他姑且猜测Yuki为了震慑于录之才开着豪华公车(老板的车)出行,但现在看来似乎未能达成目标。   毕竟于录之和Yuki没在地下车库同框出镜。   叶形戴着墨镜走出建筑,电视台内部绿化做得不错,树荫里夹着酢浆草的花朵,粉紫色零零碎碎地朝着太阳开,他的视野戴上了深色滤镜,看不太真切。   他什么都看不清。   沥青道路经曝晒散发出刺鼻气味,四下无人,指示牌告诉他外部车辆集中停靠点的所在,箭头转向数次,终点停留在一处隐蔽的T字路口横向与纵向道路的交界区,这可能是电视台为艺人隐私作出的最后一点努力。   叶形停下脚步。   环顾四周,横向道路单方通行,贯通出入口,车辆随停随走,略显匆忙,却极其有序。   他没有叫车,发现入口折角处有家小得惊人的咖啡店,私人品牌,不太像高利润的类型。叶形盯着手里的企划书,想了一会儿,决定进去坐坐。   就当作温习/预习工作内容。   他走过去。   有段时间,杂志取材好像倾向于找个咖啡厅谈话,录音笔往台面上一放,对着稿子照读即可。叶形一度认为这极不专业,直到某位前队友在跑路前夕说,他去面试AD岗,导演经纪就在咖啡厅给他面的试。   叶形大为震惊。   如果是个正常公司,在咖啡店面试听上去不太靠谱,毕竟一个单位总不能连办公场所都没有;但如果是演艺行业,那么算是正常现象。   大概。   从室内传来茶叶和咖啡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叶形推开门,打算找个远离窗口的角落坐下,不过这一小片弹丸之地,不管坐哪都能对室外场景一览无遗。   外界不会注意他,这便使得他的眺望成了单向玻璃后的窥伺,纵使落地窗本身是双向的。   店员安静地坐在柜台后面,没有招呼他,背景里幽幽地循环播放着爵士曲。店内只有叶形一个顾客,这让他很满意。   他落座,准备在这里阅读新的企划内容。   将这份工作溯及至最初,叶形还记得,他将作为一个辅助推进流程的角色被纳入其中。Yuki暗示过,电视台某大型综艺会通过这档特番考察他的能力,以特番最终呈现的节目效果,判断他有没有上车的实力。   然而现在,他的角色变换,棚内MC的位置让给了别人。   这是否意味着,他的能力判定被提前取消了。   大型节目《?/15》(暂定)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但最终走向如何,又让叶形疑惑起来。   眼前的打印字体逐渐形成一个个朦胧的圆点,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保持心态。   非直播类节目的自身特征决定了其风险,提前选定出演者录制节目,接着进入剪辑与后期,在尚未OA的这段时间里,出演者的任何新闻都可能影响到最终放送。   叶形心中一动,他和陆于则那条捕风捉影的新闻,是否与这个角色变化有关?   ……不是没可能。   眼前字迹加倍模糊,棚内推进类似于主持人的角色,可以不必出彩,但绝不能出差错。   毕竟一台晚会可以轻易踢掉任何一组节目,但绝对无法轻易cut掉报幕人的所有戏份。   叶形犹豫了。   在电视台的心目中,他的安全系数正在下降。   一阵混乱的情绪掌控了他的大脑,猜测未必准确,但又足够合理。在他动摇之际,一道阴影投射在他面前摊开的纸页上。   乳黄色的灯光一晃,叶形抬头,有人站在他的对面。   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错觉。   不,更类似于幻想或者期待。   视线聚焦,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人的身上,再向上,那张笑脸告诉了他答案。   “我猜你是刚结束《价低者得》的前置宣传拍摄。”   来人声调轻快,眼前的轮廓线条摇曳片刻后稳定下来,叶形眨了眨眼睛。   又是你,常人乐同学。   “嗨。”他挺起身体,点头示意对方的推理正确。周围照旧空无一人。   常人乐拉开椅子,轻巧地坐下,他似乎对于在这里见到叶形很高兴,“我也刚拍完,正准备打车呢,结果从外面看到你坐在这边,巧得有点吓人。”他窃窃地笑了,从单肩包的缝隙里拿出一本册子,《价低者得》封面哪怕只露出一半也足够醒目。   “真巧。”   “说起来,我俩最近总是碰到,”常人乐待叶形感叹后停顿一下,“——一次两次还好说,偶遇三次那就是命中注定了吧。”   对话内容跳跃,叶形一阵恶寒,“命中注定什么?”   常人乐居然认真地想了想,“命中注定的偶遇。”   叶形盯着他看,以为这家伙会说“友谊”这种烂俗的形容,没想到居然是一句废话,反而让他想笑。   他也的确笑了出来。   “在看企划书?”常人乐微微倾身,从他的视角看到的文字和图例都是倒置的。   叶形点头。   “和旧的那个版本相比,参演者整个大洗牌。”他轻描淡写,MC那一页,承担推进任务的艺人处,印着常人乐的公式照。   对面的家伙顿了一下,“你看过旧版本?”   叶形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发问,心不在焉地翻了一页,“看过,公司给的。”   常人乐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泄了气,瘪了瘪嘴,“B-plus对这方面挺上心。”   “这方面”究竟指哪方面,联系上下文来看不太难理解,叶形想了半天该怎么顺着气氛安慰两句,灵感匮乏使他只能说:“毕竟我们路线不一样嘛,我收到的综艺台本肯定比你多,”他揣测着,“你现在是星都的演员,拿到的都是剧本。”   重点摆在演员上,话说出口都有点讽刺,常人乐苦笑了一下,“……什么呀。”   句尾微微漂浮着,宛如毛茸茸的小猫尾巴摆动,叶形一时失语,某种意义上,他们的处境很像。   虽然叶形不不希望这样。   他想过得比常人乐更好。   “……而且,公司主攻方向不同,”说服力听上去不太高,“星都至少比B-plus有钱。”   “钱又不能给我,”常人乐低声说,“如果可以,我宁愿回B-plus。”   接话速度之快超出叶形想象,他愣在那里。   宁愿回B-plus?他什么意思。   “当初Semistar解散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叶形提醒他。   留在B-plus的只有他一个。   “良禽择木而栖,”常人乐语调又快又坚定,“不管哪个行业,待遇和发展道路都不尽如人意的话,总该另寻出路。”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正经论调,让叶形无法反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常人乐是真的有这个想法。   ……和那时候一样。   “那你干脆去运择好了,”叶形托腮,歪过脑袋看他,“一步到位去大公司,让尹朋池给你内推。”   半是开玩笑的语气,常人乐听罢皱起眉头,俨然十分苦恼的样子。叶形不懂这算是什么反应,他怀疑常人乐已经这么干过了。   “尹朋池把我删了。”   常人乐无奈地说。   叶形暗吃一惊。   短短几个字出乎他的意料,他对尹朋池的了解也不是多么深入,队友情说深不深说淡不淡,Semistar有过同心合意的时期,可最终还是以不太圆满的方式终结了成员关系。   叶形有点想告诉常人乐,他和尹朋池还保持着颇有距离感的通讯录关系。   但他没有宣之于口。   他们都不说话。   也许是单纯的别扭,也有可能只是找不到就此继续谈下去的必要。叶形不清楚常人乐在想什么,慢慢伸展的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   “你就没有想过别的路吗?”常人乐忽然问道,“比如幕后?之类的。”   叶形双唇微张,难以理解他突提及幕后工作的原因。   “……什么?”他先是茫然,然后品味到一丝恼意,“你是认为——”   “惠良老师说,你的能力,适合当导演。”   叶形还沉浸在之前的情绪中,常人乐的话是一记猛打到底的方向,让他的心境猛然转弯。   “惠良老师?”他愣住,不可置信地追问一句,“惠老师这么说我?”   常人乐点头的样子不像说谎。   虽然不知道这话算不算否认叶形的本职,甚至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一句夸赞,可他虚荣心作祟,有点想让常人乐再多说些。   “……我……没听说过。”   他颇有些讪讪的,先前的愠怒反倒显得小题大做。这一次,缄口不言的是常人乐,或许他认为自己不该说这些,又或许后悔挑起关于“另谋出路”的话题,一时间气氛平静下来。   夏天已至,太阳高度角增大,阳光已经不能尽数透过窗照进室内,伴随萨克斯流畅的音阶,着他们坐在阴影里。   外部车辆的噪声越发明显,在驻车点停下时会造成脚底小小震动。常人乐手指轻点着台面,望向窗外,想着什么似的。他的肢体心不在焉地晃动,形成悠闲的节奏。   那种自在的律动感,隐约能瞥见一些偶像的影子。   令人熟悉。   未等叶形更为深入地陷进伤春悲秋的怀念之情时,常人乐的动作停住了。   ——与其说是“停”,不如说是“僵硬”。叶形好奇于原因,发现对方目光凝固。   他朝向同样方向,眯起眼睛。   巨大的落地窗外,一辆相当闪亮的黑色轿车缓缓驶来。   于是叶形想起来了,他们正坐在电视台内部的咖啡厅,正对着外部车辆停靠点,随停随走。   眼前的这辆车非常漂亮,车身没有任何出租车或者网约车要素,大概率是私人代步工具,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顺路送人。   叶形努力确认着车型,如此酷炫的座驾,所有者应该不会是一般人。   常人乐也盯着那辆车,比叶形盯得更仔细。他似乎正端详着它的外形,从车牌到车标再到排气管,视线移动,眉头渐渐蹙起。   有什么问题吗。   叶形偷偷确认着常人乐的表现,不由得被这股气氛所感染。   他继续窥视,车身微微颤动,止住一切位移趋势,他们屏住呼吸,隔着透亮的玻璃朝外望。   车门打开,如果这是视频拍摄的话,那么运镜绝对会格外戏剧化。   一定要用那种拍摄美女时才会用到镜头移动方式,叶形看见踏出的足尖、修身长裤包裹下的小腿、衣服下摆,微微抬起的手腕,最后是——   尹朋池。   叶形睁大眼睛。   同一天的巧合太过集中,那居然是他们刚才谈话中提及的另一位前队友。   会有这种只在小说里发生的事吗?   叶形吞咽了一下。   尹朋池从那辆看上去就超级豪华的车辆后排,优雅地侧身而下,落到地面上。   常人乐响亮地“啧”了一声。   叶形无暇顾及他的反应,他盯着离他只有十来米的青年,微微弯下腰,往副驾的方向,轻轻挥了挥手。   好像在告别。   叶形清楚地望见阳光在尹朋池脸上投下的明亮颜色,突然很想知道他告别的对象是谁。   “他怎么一个人,”叶形喃喃说,“经纪人或者助理不在吗。”   无从知晓。那辆车停留了一段时间,在他们目送着尹朋池的背影消失在无数绿植背面之后,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   咖啡厅里的安静好像莫名变得难以忍耐,背景音还在播放着,空气却莫名躁动起来。   “他穿的是高尔夫球鞋。”常人乐突兀地说道。   叶形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以为“高尔夫”是个品牌或者型号,类似于大众高尔夫,待他回神后,才明白常人乐指的是什么。   “尹朋池……”他把头转回去,长时间扭头给脊椎和颈部肌肉带来额外负担,“你是说,他刚打完球过来?”   不知道能不能把高尔夫运动简称为“打球”,叶形毕竟是个纯粹的外行,他回想起有限的记忆中,用球杆头铲飞十五平方厘米草皮的故事。   常人乐轻轻点头,眼神飘了一下。   “没想到几年不见,他又有技能增加了。”   俗话说技多不压身,对于艺人来说应该更是如此。   “可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叶形苍白地说,“这类运动的主要目的大部分是社交。”   常人乐的白眼翻得非常大声,“和老男人。”   叶形一惊,条件反射拍了拍常人乐的肩膀。   “说什么呢。”   常人乐自知失语,尴尬地咳嗽一声。他对于尹朋池的成见可以追溯到四年前,团体成立一年过后。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从未真正发表过过激言论,更没有明确表现出攻击性或者恶意,适才的评论类似于失态,让他略显沮丧。   过了好久,常人乐才重新开口。   “那是星都的车。”   声音很轻,接近于气声,话语中的情感分辨不真切,仿佛他抗拒着这个事实般,带了点不情愿。   叶形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来整理这个情报,确认道:“尹朋池下来的那辆?”   常人乐点头,“不过现在是一个自然人股东在开。”   公司的车由私人开,这类操作挺常见,叶形想到Yuki开过来的保时捷,理论上属于他老板,但名义上属于B-plus。   话题自此出现分支,叶形决定选择与尹朋池无关的岔路继续前进。   “股东的特权,”他感慨着,“能正大光明地公器私用,真好啊。”   常人乐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   “那也不能用自家的车送其他公司的艺人。”他似乎放弃了什么一样,向后靠在椅背上,两手沿着身侧垂下。   插手别人的家务事容易引火烧身,叶形却有些好奇心过重,试探着开口:“我记得星都……是陆于则他爸妈控制的公司?”   他绝对没有任何大逆不道的潜台词,比如怎么放任其他股东拿公车做此等用途是不是管理能力不行或者实权旁落。   常人乐听罢冷笑一声。   “那又是另一码事了。”   听上去大约另有隐情,但叶形明白,不该追问。   常人乐深呼吸,他们之间再次安静了很久。咖啡和茶叶的香气混合过后,会变成一种诡异的泥土味道,分子在他们呼吸时运动着,客观事件不因他们任何人的意志而转移。   接着,微弱的震动声响起,来自常人乐的口袋。他查看消息,先是皱眉,仿佛不解于屏幕上显示的内容。   叶形预感他要走了。   常人乐迟疑了片刻,然后回复消息,继而微笑起来。   他抬头,目光重新对上叶形的眼睛,脸上照旧是那副非常率真的笑容。   “我该走了,”这句话声带振动频率增快,听上去颇为可爱,他晃了晃手腕,息了屏的手机在他身前一闪而过,“——好像可以蹭领导的车回去。”   叶形了然地看着他,但也只是看着,没能听见多米诺骨牌倒塌前的第一声脆响。   突然结束聊天不是新鲜事,他们互相道别,说了“下次见”。   夏天快要来临,叶形尚未意识到,一出荒诞戏剧的大幕从此刻揭开。   --------------------   存稿耗尽加上连续加班,更新如此不稳定,真是非常崩溃……   万分抱歉。 第42章 假装   叶形看完了那本企划书。   “看”的整体状态更贴近于量子波动阅读,四舍五入约等于随便翻了翻。一开始他还抱着认真研究的心理进行探索,但三页过后他就放弃了。   和此前参加过的任何特番都不同,内容多到吓人。   理论上来说,台本说到底只是关于实际拍摄构成要素的集合体而已,用“册”作为两次更合适。《价低者得》最终居然能以“本”的量词呈现,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录制时间大致确定,距离出外景应该还有一个月有余,叶形根据经验算了算,觉得把预习工作排到正式的讨论会上也行。   他在泛着苦味的香气里伸了个懒腰,背部肌肉酸胀。企划书表明,参演者中不乏炙手可热的艺人,他们的行程表至少已经排到两个月之后,难怪从offer发出到实际录制要隔这么久。   风险随之而来。   简而言之,一个月的时间太长,在事前宣传到实际录制期间,任何一名艺人发生丑闻,都会影响到节目本身。对于丑闻艺人而言,降板倒还是其次,经济纠纷绝不会少。   叶形在想要不要问Yuki把合同要过来看一看。   他两手插着口袋往外走,毫无心理负担地0消费离开咖啡厅——虽然他占用了人家场地大概一个小时时间。   室外树影婆娑,隐约还有一点点蝉鸣聒噪,节气尚早。叶形眯起眼睛,墨镜就在口袋里,但他不准备戴起来。   墨镜,一副能让大人物显得更有巨星风采的道具,也可以是让人看上去更加土气的debuff。他不明白Yuki来时路上为何要塑造出一个格外不好惹的设定,从造型武装到座驾,可惜最后也没有展现出应有的威力。   俗话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准备万全却没打起来,他姑且觉得有些徒劳无功。   叶形很想就此事详细问问Yuki,不过未必能得到想要的回答。职场领导忌讳员工私下问东问西,生怕一有风声就影响基层工作。与此相对,作为一名较容易被优化掉的小兵,为避免自身倒悬之急,越是位卑越是要多了解单位情况以随机应变,就好比快要倒闭的公司,永远是财务等消息灵通的人最先跑路,不至于损失惨重。   叶形暂时不想跑路,但也不想做被蒙在鼓里的人。   出门后距离等车的地点只有一点点路,他低着头叫车,目的地定位自动识别到他家附近。   从电视台室外打车的大多是幕后staff,公众人物哪怕认知度为0.1也得走特殊通道,避免提前得知行程的人造成混乱。叶形一定程度上相当感激B-plus的运作逻辑,不太公布他的行程,但另一方面又悄悄觉得,要是偶尔能在工作结束的路上遇到在出口处等待着他的人,一定是件相当愉快的事。   这种想法在业内算政治不正确,当然谐星除外。   订单形成,接单车辆是著名新能源品牌,和来时的移动工具相比,从价格上差了很多。微风拂过,叶形忽然想到他忘记戴口罩,他抬头,只是想要摸索一下各个口袋,却突然发现陆于则正站在他面前。   他吓了一跳。   从平静到骤然心惊,脑海中一片空白。叶形反应过来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正在后退。   “——陆于则。”   他好像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喊出他的名字。   听上去并不自然,直呼陆于则其名宛如违反道德的行径,让他莫名其妙感觉脸颊发热。   不过这个行径早被允许,经过事先授权。   陆于则看着他。   光源来自陆于则身后,他的头发失去造型,柔软地在额前投下阴影,覆盖住眼睛,几乎使其失去反光。   “你在这里。”他简短地说,陈述句语气,似乎早有预料一般。   叶形小心地咽了口口水,微微抬起下巴。   “……你什么时候在的?”他调整呼吸,暗自将紧张解释为惊吓。   陆于则歪头想了想,“没有多久,”他一脸认真,“比你早一点点。”   叶形冷静下来,心跳逐渐趋于稳定,从时间线角度来推测,陆于则的说法还算合理。   “你也打车?不跟你哥哥回去?”他问道,结合周遭环境,继而又加了一句,“你被人认出来的概率很高喔。”   陆于则眉心微动,从表情来看,似乎想要发表一些较为激进的言论,但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他压抑住神色里尖锐的部分,移开视线。   “……没有,”陆于则缓缓低下头,声音很轻,带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悲哀,“我想见你。”   叶形愣住了。   大概十秒,或者一万年,他站在那边,任由蝉声在他背后炸开。   等等。   叶形抬起手,掩住自己的嘴唇,巨大的困惑和难以启齿的喜悦瞬间将他击中,从后颈处洋溢起一阵松弛的温暖。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闷闷的,句尾还有点发颤,“什,什么意思?”   求求你,一定要是那个意思。   陆于则没有立刻回答,叶形看着他垂下的睫毛,他皮肤下的血色,还有他头顶顺时针的发旋,发现时间流逝得非常非常慢。   人类的勇气真是格外奇怪的东西。   片刻后,陆于则抬头。他一开始没有看向叶形,甚至在回避着叶形的视线,这种显而易见的退缩加剧了叶形的期待感,如果现在是电影拍摄的话,接下来一定会有一句超级劲爆的名言诞生,但万众瞩目的男主演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说:“……我不知道。”   这怎么能不知道呢。叶形望着陆于则茫然的脸,按下想要追问的心。   他心下有无数问题想问,陆于则的状态微妙,类似于沮丧,叶形不知缘由,想要关心又无从下手,千言万语只能幻化成一句再普通不过的:“你还好吗?”   陆于则终于与他视线相交。   他看上去怔了一下,眸子深处颜色昏暗,色调模糊,晦涩不清。   “我很好。”陆于则轻轻地说。   生活常识之一,如果有人在你面前说他很好,那他实际上一定很不好。   叶形深以为然。   “想要倾诉的话,可以和我说说看,”他耸了耸肩,尽全力展现出自然,“我接下来没有工作。”   陆于则新奇地盯着他,叶形发誓,如果陆于则要吐槽他很闲的话他一定会拧断他的脖子。   但是陆于则笑了。   “你是这种善解人意类型的吗?”   叶形从背后给陆于则来了一掌。   “我好歹有在谈话类节目当MC。”   这真糟糕,糟糕极了,他表现得越是随意、轻率,就越是难以忽视每个行动背后的驱动力。   肢体接触很好,哪怕隔着衣服也一样。   “抱歉。”陆于则敛去笑容,愉悦稍纵即逝,他停顿,零星的蝉鸣简短地留下了一段空隙,接着又迅速聒噪起来。   “我和他吵了一架。”陆于则没头没尾地说。   他的表情中有更多让人难以读懂的成分,带着明确的迟疑,纠结于是否该说出口一般犹豫。   叶形伸了伸脑袋,姿势相当不雅,“和谁?”   又是停顿。   “我哥。”陆于则回答。   也是,除了那位看上去就不太对劲的于录之,还有谁吗。   简短的两个字之后再无回复,陆于则表情介乎于尴尬和羞耻之间,叶形惊讶于看到这样的他,莫名升腾起想要捧住陆于则脸颊的冲动。   那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有点诡异,仿佛他们之间陡然出现了一种联系,基于信任或者别的东西。叶形如此希望陆于则可以继续说下去,不要管其他,就这样分享他的感情,他的秘密。   “噢,”叶形说,平抑着内心的颤动,极目远眺,抵御尘世诱惑,“为什么?”   陆于则抿住双唇,叶形发现他这么做的时候,单侧脸颊会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为了一些,我没办法理解的事。”   带有无能为力的疲惫。   吵架是个需要投入体力的运动,而人在情绪爆发过后会陷入长时间倦怠,叶形明白这一点。也许正因如此,才使得陆于则看上去……很累。   通过难以察觉的方式呈现。   疲倦残留在细节之中,如果仔细审视的话,还是能从陆于则身上发现端倪。比如皱褶太乱的衣领,消极的身体语言,还有微耷的眼角。   “看上去你不太想说。”叶形看了眼手机,出租车离他还有1.2公里,预计耗时五分钟,在此期间,他还能再了解多少。   陆于则张口又闭上,眉间凝聚起浅而细碎的惯性纹路,陷入思索般。他三十岁,还很年轻,但是在特定世界里并非如此。   叶形没头没脑地想,自己的三十岁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也能对一切都游刃有余,装着许多欲言又止,只能在转瞬即逝间不小心流露出不知所措。   “没关系,”叶形善解人意道,为双方摆好台阶,“我车要来了,今天——今天来不及的话,还是算了吧。”   他是个专业人士。   他的三十岁,大概率仍然在综艺场合发展,talk的功力陡升,工作应该会更多,最好形成一定固定受众,也许会有平台愿意开一档以他为中心的节目之类。不过其他细节叶形还不敢想,比如私生活会如何,他有没有住上门禁更加完善的大平层,年收会不会到达一个较为可观的数字……   然后,陆于则和他,会是什么关系。   ……   脑中齿轮卡顿一下,危险水落石出。   叶形被自己吓到了。   这个想法骤然侵袭,紧跟在其他常见幻想之后,是一块落入薄薄冰层的石块,击中表面,砸破他潜意识里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的部分。   陆于则摇头,视线仍在叶形身上,与此前没有任何不同,这份关注牢不可摧。   “你可能还没有注意到一些事,叶形,”他说,声调平缓,起伏稳定,“你比你想象得要重要得多。”   叶形愣了一会儿。   “……重要?”他毫不吝啬地表达惊讶而怀疑,“哪方面?对谁来说?”   连发三个反问,未免太过咄咄逼人。与此同时,他回忆起Yuki说的话。   在开会之前,面对于录之,她说,不知道星都为什么要接近叶形——但如果他们认为可以借此牵制B-plus的话,那只能是大错特错。   叶形等着陆于则的回答。   安静。   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却无法详尽坦然地宣之于口,他想了很久,最后问:“那你接近我,是别有所图吗?”   太冒险了,话说出口他就开始后悔。人其实没必要知道那么多秘密,装傻是获得幸福的必要不充分条件。   但他还是问了。   只是没有准备好承担肯定答案。   肯定答案,等于否认此前陆于则和他的相遇、交往都构建在虚假的地基之上,每个使叶形胸腔发紧的瞬间全是虚构。   陆于则甚至像是在苦笑,无可奈何般,神情带有真挚的难过。   叶形感到腹中一阵凉意,空气上涌至胸腔,让人呼吸困难。就算是真的,他也没有资格伤心吧。   这甚至算不上“背叛”。   他咬住下唇,阳光明媚,不适合任何阴谋。   “不是。”陆于则从未展露出直截了当的情感,但这一刻,叶形发誓他看到了更加溢于言表的东西。   真狡猾啊,陆于则。   叶形松弛下来。   他不明白现在正在支配着他身体的感情是什么,但是那种疯狂心跳的窒息感并不陌生。   庸人总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部分,客观逻辑再扯也会相信。如果将问题追溯到过去时态,他一定能发现更多秘密。   但他不敢开口。   T字路口顶端尽头拦车杆抬起,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轮胎压过路面,陆于则只是长时间地沉默着。   他沉默了许久,手指松弛地落在身侧,叶形不去猜测他在想什么,他要继续说什么,他能带给他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沉浸在僵硬之中,让这段对话戛然而止吧,他不该再等下去。   “那个……我的车来了。”叶形说,“我要——”   陆于则拉住他。   立即。   他猝不及防地连着叶形的衣袖一同握在手中,后者微微颤抖,像是慌不择路地再次落入某种拙劣的陷阱。   “你想不想去喝酒。”   陆于则飞快地问。   如此仓促,宛如临时决策,毫无深思熟虑的可能。   叶形反应得很慢,“现在?”他被弄迷糊了,努力跟上对方的思路,“白天吗?”   陆于则坚定地点头。   出租离他们越来越近,这里是室外,头顶就有一个监控正在运作。汽车排气管正发出带着硫化物或者醛类气味,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在极限的时间里,陆于则松开手。   差不多就是那个瞬间,叶形突然明白了此前那么多压抑的愤怒的深层含义。   那些掩藏在呼吸过后的焦躁,无法冷静的反抗欲,想要说什么却又无从遣词造句的沉默,全都是愚蠢至极,想要更进一步的贪婪。   他完蛋了。   疯狂消解了理智,耳际有一个声音正在叫嚣,就放手去做吧,什么都不要管,这才是正确选项。   最后,叶形作出决定。   “上车。”   他挥手,表现得像个副科级领导,或者即将参加春游的小学生。   不要去问陆于则接下来还有没有什么工作,也不要管他们明明刚被拍到花边2shot现在这么正大光明地走在外面是不是很危险,更不要强行克制住内心欲望。   这到底哪里算得上专业。   车辆到达,稳步停在保持恰当距离的二人面前。初夏的风不断地掠过他们之间,叶形看着身旁男人的侧脸,突然发现一切都那么简单。   他可以假装不喜欢陆于则。   ……或者,没那么喜欢。 第43章 酒不是用来喝的   叶形后来会一直追溯这一天发生的一切。   从出租车里下来的那一秒,他四下下张望了一番,工作日下午,周遭空无一人。   “……呃,”他很难直视陆于则,所以只能将视线定格在环境上,“这里是……?”   这句话一旦出口就等于宣告了本地人的败北,陆于则向司机报出地名的方式太过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前往此地。司机对于更换目的地毫无意见,叶形当时思索了很久,按照车辆行进的方向,最终去处怎么看都不像市中心。   “在往北一点就是工业园,”陆于则很诚恳地说,“算是近郊?”   语气居然有点不确定,叶形发誓他看到了巨型土方车的影子。   只是找不到建筑物。   “这儿很适合练车。”叶形看着宽敞的四车道,说着没营养的废话。   陆于则两手插在口袋里,低头调整了一下脚步,似乎微微弯起嘴角。   “我们走吧。”   他说。   非机动车道上堆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防汛沙袋,叶形跟在他身后迈开脚步,绿化植物修剪过没多久,从断枝处长出零星树叶,拂过他们的衣袖。   “要走多久?”叶形开口,他稍稍加快速度,好与陆于则并排,“这么偏的吗。”   “总比闹市区要好吧。”   确实是这个道理,叶形脑海中浮现了此前的风波。   “你的反侦察意识有了较大提高。”   他这么说道,没有影射或者暗示什么的意思,他们步履不停,上述言论绝非冒犯。   “主要是车没办法开进去。”陆于则简略地补充,伴随着若有似无的水波声,郁郁葱葱的树影掩映下,隐约能看见斜拉桥的巨大吊索。   “再往前要到运河了,”叶形说,“你最好带我去个不错地方。”   陆于则只是微笑。   前方非机动车道与人行道合并,居于同一平面,太阳偏西,固执地将热度聚集在叶形的脸颊和半侧身体上。   他感觉到一种松弛。   非常接近于放松,但也有点紧张,他和陆于则隔着一定空间,半米左右,据说是陌生人之间的舒适距离。   可他们不是陌生人,所以叶形不满足于此。   “往这边。”陆于则提醒道。   叶形顿了一秒,注意到右侧逐渐延伸开去一片草地,路边的香樟变成了女贞,正处花期,白灿灿地开在他头顶,掩盖住一条纤细的道路。   他半转向,左手关节触碰到陆于则的衣襟。   “前面真的有店吗,”叶形半是怀疑地问,挺直的树干中夹杂着灌木丛,草坪茂盛,“你不会要杀掉我再毁尸灭迹吧。”   陆于则罕见地睁大眼睛,“我为什么要杀你。”   叶形被他缺乏幽默感的反问弄糊涂了,“……因为你是变态杀人狂?”   答案一塌糊涂,他的幽默感也降到负数,哪怕陆于则接下来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他都不会奇怪。   但是陆于则想了想,然后说:“就算这样,我也绝对不会杀你。”   十分肯定的样子。   听上去像某种……特殊台词。   不知为何,叶形回想起几个月前,陆于则如同作出承诺般地对他说,你永远不会让我厌烦。   “我不符合你的杀戮标准?”   话题有越扯越远的嫌疑,很难说叶形是否故意为之,他望向陆于则的侧脸,后者未置可否,细碎的发梢扬起,安静的空气中,他们挨得越来越近。   陆于则明显不打算回答。   “风起了,”他深呼吸,看向远处,“——大概是河风。”   叶形跟随着陆于则转过头。   “我们到了。”   景观树几乎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森林带,隔绝车流和人烟,环境隐秘而平和,但是不远处的树影中,夹杂着零星的小小建筑。   如果以0-10为标准的标尺两端分别是“不合时宜”和“浑然天成”的话,叶形会给这处所在打5分。   建筑。   他望向并非车道的另一侧,树干间隙中,似乎有水波正在涌动。   ……运河?   这合理吗?   所以叶形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是合法的吗?”   陆于则估计没明白他大脑中的急速验算,好奇地歪头,脚步放缓。   “为什么这么问。”   叶形一时语塞,轻声咳嗽以作掩饰,“我没想到这里能有……房子。”   而且不止一幢。   陆于则沉吟片刻,他们离一间貌似木质结构的小屋越来越近,那应该是这段步行路程的最终目标所在。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没想过,”他们在嶙峋石块构成的踏步面前站定,叶形偷偷怀疑设计者是新锐艺术家,“但的确就在这里。”   物质自身存在着,颇具唯物主义精神,叶形将目光投向房屋主体,事实上整体结构不算大,一道肩膀高的镂空围墙立在他面前,门锁是最简单的自动式,右侧有个线条圆滑的小物件,翘起部分拖出一道引线,末端连着一个镂空的球形。   叶形眺望围栏内部,发现屋檐下的监控,职业使然,让他对隐藏摄像机非常熟悉。黑洞洞的镜头如同暗处的枪管,按下快门或扳机的瞬间,带来悲报。   陆于则用食指勾住门锁边那道引线,再松手,动作优雅而行云流水,叶形稍稍退开半步,变换角度,似乎明白了固定在铁栏杆上黑色饰物的构造。   它是一只小猫的剪影,正拉扯着毛线球,拖出长长一截棉线,像悠悠球般嚣张地甩出去。   接着撞击,准确无误地与金属底座相碰。   清脆的铃音乍开,宛如在脑海深处投入石子似的,叮的一声。待叶形反应过来,耳际只留下一阵嗡嗡的余韵。   他感到惊奇,当扭头看向陆于则的时候,分辨出对方眼底闪烁的笑意。   好像过了非常久的时间。   门在叶形回神的下一秒打开,廊下的摄像头完成了窥伺任务。   “进去吧。”   陆于则推开栏门,示意叶形先行。不算大的庭院中,观赏性蕨类丛生,深浅不一的绿色叶片簇拥着低矮的多边形帆布篷,几把折叠椅随意放置,茶几是奶油黄色。   带着刻意的随性。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叶形问道,一边极其煞风景地思考在这里卖酒有没有各种行政许可,要是产生消防问题也许会相当复杂。   彼时他们已经站在门口,陆于则安定地按下黄铜色门把手。   “我哥。”   言简意赅,作为回答只能算是个病句,不过叶形能理解。   这次是陆于则率先走进去。   内置装修布置没什么特别,吸引叶形注意力的是站在巨大酒柜前的女性,比他们都更年长一些。   “白天不开门喔。”   她缓缓说。   声音动听,仿佛管风琴般浑厚,胸腔连带着空气一起共鸣,漂亮的女中音。   陆于则答非所问:“谢谢你,秋姐。”   她清楚地翻了个白眼。   然后陆于则用格外正直的语气表达了谄媚:“外面重新布置过了吧,真有设计感。”   不知道对方吃不吃这一套,在这样的气氛里,叶形觉得自己也有义务搜肠刮肚找点褒扬的话来。   “……那、个门铃,很有个性,”他撞上女性锐利的眼神,又补充了一句,“很可爱。”   难以形容此刻的环境温度,叶形丢脸地咬了舌,还是在句子的开头部分,被称作“秋姐”的女性看了他一会儿,随后面向陆于则。   “你哥哥上次带了个券商的小姑娘过来。”她正大光明地忽视了他,两手抱胸,微妙地笑着,叶形突然懂了她话语中的暗示性意味。   他不争气地避开目光,假装没有明白。   因为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是叶形,”他盯着鞋子斜前方的一块五平米见方的地板,“第一次见……”   “别,没必要说那些有的没的,”女性打断,侧头粗略审视他,“我是阿秋,随便你怎么叫都行。”   于是叶形真正失语。   和初次见面的人进行交流一定程度上算他的本职,可现在他却像是失去了胆量。   “他是我朋友,”陆于则走到阿秋对面,吧台将酒柜和座椅割开,他冲叶形笑了笑,安慰似的,“秋姐比较随和,不太在乎那种礼节性的东西。”   这要是算随和那他就是菩萨。叶形想。   阿秋惊奇地望向陆于则,疑惑稍纵即逝,接着嗤笑了一声。   她重新望向叶形,“门铃是吗?”话题又跳回再前面一段,她低下头,用毛巾擦手,“的确可爱,所以我买了很多个。”   叶形愣了一会儿,接近于呆然地点了点头。   他无法完全理解。   陆于则落座,举措自然,叶形模仿他的行动。对面的女性行动利落,很符合电视剧里对于幕后boss之类角色的刻板印象。   “想好喝什么了吗?你哥哥存了不少酒,”阿秋准备完毕,转身朝向酒架,背对着他们,声音变得有些缥缈,“compass box怎么样?足够花哨的限量——不过如果你旁边那位是第一次喝的话,我建议你选大路货。”   陆于则真情实意地在思索,他侧身看向叶形,“你平时喝哪种?”   叶形在装x和坦陈之间选择了后者,“highball。”   阿秋仍留给他们一个背影,所以分辨不了表情,她俯下身,认真地搜索着。   “那蓝瓶会更好一些?”她的疑问句口气也底气十足,“不过于录之没存过这种,你要喝的话得自己开一瓶。”   听上去有种奸商的氛围。   “行啊,”陆于则说,“不过记在于录之账上。”   阿秋回转过身,“你俩又怎么了?”   陆于则大概是故意显得轻描淡写,“工作方面产生了严重分歧。”   并非掩饰,说些类似于“没什么”的废话。阿秋弯腰两手撑在台面上,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取出冰块,置入杯中。   “工作,”她温和地复述,转换话题般,“我听说你们进展得很顺利。”   陆于则低声道:“对。”   旁观者叶形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是他最怕的谜语人剧情。   阿秋挑眉,满意于陆于则的坦率。   “不过上市的话,实际控制人的消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遮遮掩掩了吧。”   叶形震惊,上市两个词带着一丝违和感。是说星都要上市吗?   他知道星都有钱,也知道他们想要更多,但没想这一切进展得如此之快。   公司名里增加股份二字,更广泛地向社会公开募集资金,是公司实力的象征,同时也被认为是一种骗局。   这意味着什么。   陆于则神情自然,“这我倒我不太清楚。”   阿秋眯起眼睛,凑近陆于则,即便如此她仍保持着克制的距离。   “我看过IPO尽调报告了,”她的笑容让人莫名不寒而栗,“这段时间,你们都过得很不容易吧?”   陆于则歪头,托着下巴的样子居然有点可爱。   “别套我话了,秋姐,”他话音里带上挫败,叶形起了一点鸡皮疙瘩,“你也知道,这些事情我从不插手。”   阿秋看了他一会儿,好像要评判他是否在撒谎。针对于他人的说辞,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判断标准,她的判断过程不长,陆于则毫不掩饰。   阿秋最终重新挺直身体,耸了耸肩。   “那我刚才说你们进展顺利,你“对”个头啊,”她弯腰从下方柜子里取出酒瓶放上台面,如同绶带般的蓝色图案斜着印在瓶身上,“我以为你什么都有数呢。”   陆于则非常无辜。   “我指的是二次照明,”他诚恳地说,盯着阿秋动作,“他们移籍到星都之后的第一场演唱会刚结束,”陆于则想了想,补充道,“很成功。”   叶形偷偷撇了撇嘴。   他的表情可能吸引了阿秋的注意,女性不解地偏头,立刻问:“你不服气吗?”   回答的间隙停顿了三秒,随后叶形意识到他是被发问的对象。   “呃……没有,”他气势不知为何弱了下来,迎上阿秋仔细聆听的神色,明白自己该解释一下,“因为二次照明,本来是B-plus的艺人,”他试探性地瞥了陆于则一眼,“不过后来被星都挖走了。”他说完,又补充道:“我也是B-plus的……”   零零散散,格外细碎,前因后果到底是否把有效信息传达出去都不知道。   阿秋饶有兴趣地看着叶形,皱着眉头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是谁了,”她意味深长露出牙齿,“陆于则,你之前约了两个位置,但最后却没来那次,”她意有所指地点了点桌子,“准备带的是他吗?”   措辞暧昧不清,歧义得不得了,   陆于则似乎不想正面回答,“我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阿秋一副必须要问出些什么来的架势,中气都变得很足,“就是——嗯,怎么说呢——就是那天,你爸爸被第一……”   “咔哒”一声打断了她的话,陆于则的指关节敲击桌面。   “我想起来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紧张闪过,错觉般稍纵即逝,他的笑容依旧完美,“确实是他。”   阿秋的挑眉变得更加生动。   “——喔!”她兴奋地打开酒瓶,小指微翘,动作熟练而灵动,“没关系吗?B-plus的艺人,你们被拍到的那天是不是本来准备过来的?后来你们去了哪里?”   酒液碰撞玻璃杯壁,没过逐渐融化的冰块,两份都是相同规格。一边制作食物一边滔滔不绝很可能违反了食品安全,叶形不自在地调整坐姿,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别从我这儿套话了,秋姐,”陆于则慢慢耷下肩膀,透过睫毛用上目线看向面前的女性,“我第一次带朋友过来,让我们有点独处的时间,好不好?”   阿秋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须臾经过,在漂浮着的冰块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之后,她展露出促狭的笑意。   “好,那我回避,”她将杯子推过来,视线在叶形和陆于则之间徘徊,“你们别趁我不在偷偷做坏事喔。”   ……从你这里偷酒吗。   叶形悄悄感到尴尬,拒绝往PG16的地方脑补,尽量自然地小口啜饮。   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掩饰,他对天发誓,绝对不要和陆于则在这里发生什么。   最先感知到酒精的是嗅觉。   阿秋离开的脚步声伴随着叶形喝下第一口。   灼热。   泥土混杂着墨水般的气味沿着舌头向下,冰冷地流入喉咙,漆黑而深不见底,叶形惊讶于润滑的口感,呼吸间品尝到一阵淡淡的水果质地。   陆于则弯起眼睛看他。   温暖的感觉如水蒸气般升腾而上。   身体仿佛沉浸轻飘飘的空气里,叶形忽然很想冲出去,沿着树木缝隙,冲向空旷的机动车道,向西奔跑,一路向西,永不回头。   美食品鉴节目里,不管是MC还是guest都要对入口的东西发表评论,从口感到味道,管你有没有感想都得作出一副惊喜的表情。但是现实并非如此,这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幸运。   就好比现在,陆于则不会问他“怎么样”,不需要过度思考,考虑那些装傻吐槽铺梗救场调整节奏,哪怕叶形做得不够好也不必在意,台下的观众空无一人。   所谓宝贵的off time。   或许陆于则也会有相似的想法。   阿秋阖上门,那声清脆的铃音再次孤零零地响起,叶形发现那扇门上居然也有一个小小的毛线猫门铃。   真可爱。   他再次喝了一口。   酒精本身的美妙之处,叶形不太能够理解,酒类带给他的美妙更多在于喝完之后的副作用,比如温暖、兴奋、愉快。如果现在一定要再加一条的话,他觉得应该是氛围。   好像部分餐桌应酬,当领导举杯时,不喝的人就会被形容为“败兴”。   喝酒的附加价值更有意义,比如他正在和谁一起喝。   他感觉轻松,就在这柔和的环境之中。   “我二十六岁才开始喝威士忌,”陆于则突然说,“再之前最多喝12%的低度酒。”   还有对话。   叶形没有被吓到,也没有陡然抽出思绪的紧张,他静静地坐着。   “第一次喝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因为里面有一股非常浓的油漆味,”陆于则说,表情平淡,甚至算得上恬静,“你知道《红鲷鱼的遗产》吗?”   叶形点了点头。《红鲷鱼的遗产》,带着晦涩象征性意味的电影,陆于则镶边出演的一本所谓文艺式商业片,据说内容和拍摄手法相当诡异,充斥着主创的自我表达,噱头充足。他听说过,却没看过。   “开拍之前,那本电影的投资人对我说,我多喝一杯可以再加2.75秒画面,”陆于则撑着下颌,胸腔起伏,可以分辨出他的呼吸,“普通白酒差不多52度,喝二两已经很多了,”他停顿片刻,“那次我喝了大概两百毫升。”   他说得如此轻易,正如他的呼吸般自由,像是人类生来就有的天赋,可叶形只觉得其中沉甸甸的重量。   “……你经纪人都没拦一下吗。”叶形不知道该说什么,无法直视身旁人的眼睛。   陆于则笑了一下,无所谓般地啧了一声。   “我爸就坐在我旁边。”   他轻声说。   直截了当,没有责怪,也没有讽刺,他单纯在阐述一个事实。   在一名刚步入娱乐行业的青年面对权力施压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在他的身边。   “我爸什么都没说。”   这是答案。   “……你讨厌喝酒吗?”叶形问道,他很想说点别的,比如那种“一句话点燃灵魂之光”的至理名言,但他做不到。   陆于则摇了摇头,“我不讨厌,”他将杯子抬到唇边,吞咽后继续道,“不过,我不喜欢那种……喝醉之后无法支配身体的感觉。”   “听说查醉驾有一条是让人走直线。”叶形笑道。   陆于则也笑了,“没错,”他打了个响指,可见该传说广泛流传,“如果连朝哪个方向走都不能控制,那不是太可怕了吗。”他总结道,“我害怕失控。”   叶形一时间有些困惑,“失控?”   陆于则点头,“比如事情的发展超过你的想象,”他看着叶形,酒杯被他的指腹摩挲着,“不是一件令人恐慌的事吗?”   叶形认为他有点小题大做,“你经历过?”   沉默持续了短短几秒,陆于则没有移开目光,仍径直望向叶形。   “不如说,我正在经历。”   话毕,他端起杯子,微微仰起头。   叶形瞥向陆于则,心猿意马地用余光凝视着他湿润的嘴唇,观察他喉结耸动的方式。人类意志的虚无缥缈感降临,分享感受是群体之间形成联系的重要手段。   四十度以上的酒精经过融化冰块稀释,逐渐脱离烈酒范畴,叶形默默调整重心,他和陆于则离得那么近。 第44章 夜风   叶形收到了阿秋的联系方式。   她一边眨了眨眼睛,一边朝另陆于则递去一个小匣子,不动声色,意图让人忽略这一点。   “下次也可以单独来玩哦,”阿秋对叶形说,“我陪聊不收费。”   听上去很像戏剧化的情报系工作台词,她就是靠谈话获得线索的推理作品主人公。   “或者直接线上聊。”叶形笑起来,晃了晃手机。   于此刻,他认为这只是一句客套,但事实上,他未来确实会这么做。   阿秋的笑容带有审视意味,她比了个“OK”的手势。挂钟时针还没走到七点,陆于则带着叶形离开了。   仿佛有门禁的高中生,回家得在相当微妙的时刻,刚好掐着过了饭点,但是又不能晚到每日电视连续剧放到第二集 。   叶形有点纠结要不要邀请陆于则续摊。   室外天空处于亮和暗的中间线,门锁落上,分不清是靠风的力量还是人力,他眯起眼睛,感觉到一种泛着寒意的迟钝。   “你觉得怎么样?”陆于则问他。   叶形一时未反应过来,“什么怎么样?”   彼时夜风懒散地拂过,草丛间传来蟋蟀鸣叫,气温缓降。陆于则两手插在口袋里,走得很慢。   “这里,算是不错的地方吗?”   看上去有些固执。   叶形想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一开始的声明,你最好带我去个不错的地方。   他暗自感到愉快,草屑软软的沾上他的鞋帮,石质踏步坑洼不平,给脚底带来虚浮的触感。   “比不错更好。”   不是因为环境或者酒水质量,而是看和谁在一起。   叶形没有说出来,前者具有实质评判标准,而后者更加虚无缥缈,纵使前所未有的胆量迫使他要将此宣之于口。   他们阖上围栏,铃声在身后绽出脆响。   “那我就放心了。”陆于则这么说。   似乎让同行者感到满意是他发出邀请的主旨一般,多么有服务精神。叶形整理着袖口,问道:“你经常来这儿吗?”   他想知道的其实不止这个,不过越是宽泛的问法越容易引导接下来的话题。陆于则想了想,接着摇头。   “也没有,”否定答案,“今天正好没工作,上次又没来成,干脆补上,”他稳定地平视前方,“但马上就要忙起来了,以后肯定没办法经常来。”   略显答非所问,叶形想听的是陆于则和这家可疑酒馆之间的渊源。   “马上忙起来?”职业病让他顺着陆于则的方向继续开展对话,“进组?”   陆于则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道:“《心跳过速》快播了。”   他甚至还给叶形留了几秒反应时间,后者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大堆混乱的画面,比如巨大的意识流雕塑,室内泳池,还有鲜黄色花束。   “……《心跳过速》,”叶形复述了一遍,思维慢慢拉回,反应过来,“宣传期?”   陆于则垂下眼睛,“对,”简短的一个音节,分辨不清情绪,“后期到上线都很快。”   “快不是很好吗,”叶形笑道,“免得夜长梦多,万一出演者有什么负面新闻,牵连整个剧都上不了。”   他本意是活跃气氛,但陆于则停下了脚步。   “你是这么想的吗?”   叶形没适时立定,略比陆于则多走半步,便只好半回转过身,一脸不解。   “什么怎么想?”他觉得大脑转速下降,较之平时,难以提取对话中的有效信息。   陆于则不回答。   他像是缓缓叹了口气,以一种难以发觉的方式,双肩肌肉松弛下来,接着抬起眼睛,望向叶形。   茫然而忧郁。   如此真实,因为那只持续了半秒,几乎是一闪而过。   “你也在《心跳过速》里出演了角色,”陆于则嘴角上扬,波澜不惊地掩饰掉所有负面情绪,“可能造成‘负面新闻’的人,包不包括你?”   他的笑意清爽,叶形莫名想到了他刚用完的手帕纸,24连包,上面印着平面化陆于则。   代言日化用品的人形象大多良好,不管男女人设都以好青年为主,P图效果旨在修饰掉他们的攻击性。然而陆于则却作此发问,一点都不像春风般和煦的样子。   叶形被打击到,梦回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那期《STAGE》,guest措辞诡异,再激烈些就该超过阴阳怪气的范畴,往语言暴力的方向狂奔。   这是陆于则的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吗。   他直视陆于则,“不会包括吧,”反击得无比平庸,“我没有违法没有犯罪,道德良好,也不存在恋爱关系,”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怎么想都不可能包括我。”   陆于则挑眉,笑容渐渐放大。   “我想也是。”他说道,轻而易举地承认了叶形的说辞,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他仍旧维持着一种舒缓的状态,天光正式泛暗,周遭色彩的饱和度下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本气味。   叶形忽然想到那次从环湖大道回来时,陆于则在路灯下拉住他的手。   ——那算是负面新闻吗。   “可并非所有情况下……都是你独善其身就能稳妥的,叶形。”陆于则再次开口,似乎带有暗示性意味,   叶形背后一紧,猛然清醒几分。   “什么意思,”他喉咙发干,瞬间警觉,“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声调沉下去,好像对此进行追问是一件非常需要能量的事情。   “不为什么。”答案很随意,陆于则深呼吸,仿佛正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慢慢向前走,直到他和叶形离得更近。   接着,陆于则低下头,单手插进口袋,说:“我会给你带来麻烦。”   声音又小又飘忽,叶形愣住了。   物理意义上地愣在当场。   哪怕是台词那也太过头了,又来了,演员的职业病。   搞得像他们是对立阵营偷偷结成同盟的朋友,或者什么更加背德刺激的设定,我会给你带来麻烦这种表述,清醒的人绝对说不出口。   更何况,是陆于则对叶形说了这句话。   一名刚刚取得实绩的、虽然连续三年宣称处于上升期但今年真的很可能飞升的、比综艺咖的咖位不知道高到哪里去的艺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叶形感到震惊。   “……什么意思,”他喃喃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一直在担心这一点,”陆于则摇头,“从上次那张照片开始——我就在想,我该向你道歉。”   直截了当,模糊了关键词的那种坦荡,反而让叶形不知如何回答。   他乱了阵脚,胸腔突然一紧。   客观角度来说,那的确是陆于则的错,是陆于则约他出去,送他回家,也是陆于则触碰他的手。   所以该道歉的人是陆于则。   叶形底气缺失,听懂了对方的歉意,却如同犯下件大逆不道的罪行。   气氛说不清算尴尬还是沉重,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如果作为电视节目那一定是最高级别的放送事故。叶形甚至没能理解自己应该做什么,他要接过陆于则的话吗?客气地说哎呀这有什么好道歉的,还是……   不,他想不出其他选项。   姿态放低,这是低位阶者的处世哲学。众所周知,当花边新闻的主人公之间的曝光率差距大到一定程度,则更糊的那个人一定是占便宜的一方,这是永世不变的真理。   不必追究真相。   所以,能和陆于则扯上关系是叶形的荣幸,他怎么敢接受对方的道歉。   应该反过来才对吧。   他不会去看甚嚣尘上的评论,也不会刻意细想每篇相关稿件背后深意,虽然被公关部和Yuki骂了一顿,但又不会觉得委屈。   你还是多想想自己的立场。叶形想这么说,但终究没说出口。   “要是觉得我的歉意还不够诚恳,”陆于则打破了安静,那只一只插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这个,送给你。”   叶形循着他的动作望去,陆于则拿出一个小小的匣子,他想起来那是是阿秋临别前递给陆于则的东西。   外形普通,最简单的纸板盒,牛皮纸色。   陆于则的手仍停在半空,再不接就有些不礼貌了,叶形看着对方,收下。重量微妙,不轻不重,让人难以猜测其中内容。   礼物吗。   接在这段对话过后,略显不伦不类。   叶形还未收拾好心情,仍保持着些许困惑与紧张。他在陆于则的注视下打开,发现包装简单到有点随意,天色越发暗下来,叶形抽开内部,小小的盒中心放置着一个不规则形状的物体。   线条流畅,梨花纸塞在其四周,角落处有一个小小的、镂空毛线球般的小装置。   哪怕透过塑封膜也能看出物体的形态。   那是一只扯住棉线的小猫剪影。   “你看上去很喜欢,所以……”陆于则拖了点尾音,分辨不清语气。   从语文的角度来说,他没有把话讲完,小猫形状的门铃阿秋有很多,而叶形看上去很喜欢,所以?所以呢,他拜托阿秋给了他一个?   又在什么时候发生。   “……这样好吗。”叶形轻声道。   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要如此压低音量,好像再大声一些就会击破什么东西,陆于则站在那里,想了想道:   “没关系,阿秋有很多。”   这个事实叶形已经知道了。   所以呢。   弥漫的疑惑逐渐积蓄起来,在他胸口形成一团雾气。叶形无法显得随意,陆于则仍旧是这样,永远是这样,送给他甜食、鲜花,在电梯里问他有没有空,约他出去,讲述小时候装哭骗他哥哥的故事。   明明是先出手的那个,却不表明任何意图。   就像现在一样模棱两可。   他只是送了朋友一件有趣的小玩意儿,出于友谊和善意,附加价值不多,谁多想谁就输了。   久违的愤怒再次从腹中蓦然升起。   ……不。   陆于则或许有什么顾虑,而他的试探每一步都令叶形燃起罪恶的破坏欲,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开口,近乎于挑衅地说。   怕被拍到吗,怕被曝光出一些不利于后续宣传的绯闻吗,怕影响自己的未来和前途吗。   那就别虚伪地说抱歉。   陆于则怔住了,眼中有一丝震惊,但旋即消散。   叶形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逐渐支配他的思维、肌肉。继续等待毫无价值,他不相信陆于则绝没有其他的想法。   没有自我感觉良好的意思,但如果陆于则想要防卫挑拨的话,那么,就让叶形来当犯罪者。   这很公平。   反正会有人对此情形负责。   叶形把礼物塞进口袋,指尖碰到了一直放在其中的内容物,温度很低,形状不规则。他大脑努力运转,方才回忆起那是他白天塞进去的墨镜。   除去遮阳,还可以用于装酷、威慑,但更常见的用途是遮盖大部分面孔,模糊容貌。   他释然了。   都怪血太热,风又太温柔。   在这样自然的夜风吹拂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嚣张、悄无声息地萌生出来,一切都那么触手可及——草本的清香,平静的空气,透过交错树叶漏进来的光线,还有他身边的男人。   交臂之间。   叶形直率地看向陆于则,而后者也正在看他。   没什么好责备的,因为显然——全都是陆于则的错。   他们站在近乎永恒的昏暗中,以一种危险的方式呼吸着,相同频率,然后安静地对视。两具成年男性的身体,一对姑且算得上“公众人物”的同性“朋友”。   叶形不认为自己还保有绝对理智。   都怪陆于则。   酒精带来的潮热、罪恶与昏沉、难以抑制的漂浮感,全都是陆于则的错。   可他还想要做一些更加错误的事。   叶形戴上那副塞在口袋里的墨镜,另一只手贴上陆于则的胸膛,坚定却发颤,后者的眼睛闪烁一下。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好像失去了所有欲望,只想透过黯淡的镜片,长久地凝视对方。   藤蔓般的情绪于他心中萦绕,所有不知名的感官都被放大,陆于则的表情从未如此柔软。   漆黑的瞳孔微微放大,虹膜色泽澄澈,直白的目光落在叶形眼中。   ……他真的能承受这个结局吗。   叶形将理智抛诸脑后,视线描摹着陆于则的睫毛,排演过无数次般,攥紧陆于则的衣领,仰起头,用力地亲吻上去。   停顿。   他在做什么。   晚风穿透,电流袭来般迅速。   陆于则的手落在他的腰间。   那一刻,一切不安尽数散去,他们闭上眼睛,在初夏的夜间接吻。   光线闪烁了一下,墨镜镜片在他们的鼻梁间硌得分外别扭,旁观者看来一定会觉得可笑,异物感比陆于则舌尖的酒精味道还要明显。   叶形颤抖着,头脑不清醒。   黑色镜片或许起到了预想作用。他濒临宕机的大脑如是思索。   ——没人会认出他来。 第45章 这种通告也要接?(1)   叶形觉得自己仍保持着完整的理智。   因为从结果上来看,昨晚他没把陆于则带回家,且没跟陆于则回家,就自我规制角度而言,已经是个巨大的胜利。   他走进GUtv楼里的时候偷偷打了个哈欠,伴随着罪恶感。   人类医学至今没有攻克失眠的难题,十四个小时前的酒精早已代谢干净,现在支配他身体的是困意。   有工作之日的前夜,他居然敢失眠,真是好大的胆子。   所幸《STAGE》今天只录一本,Yuki给的日程显示此期为quiz内容,应该是neta的开○辞典或者三○智力快车,以一种戏谑或者演绎手段表演,俗称瞎搞。嘉宾栏为空,大概率又是定时的编剧摆烂期,就像电视剧一样,大概每隔9集就会出现一次低质量的灌水之作。   根据叶形的经验,无剧本代表着极端心累,要么企划要素扯淡到让他无力融入,要么压根就不需要他有任何发挥,只需尽责作好反应即可。   叶形不知道冬卉是怎么在这档堪称儿戏的节目里坚持这么久的,他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需要记台本,给他减少了一定负担。   似乎要印证他内心的不安,电梯打开的瞬间,巨大的摄像机镜头快要贴上他的脸。   指示灯亮着,录影功能健全。不知是实时转播还是单纯地录像,叶形第一反应是担忧自己的上镜情况。   “怎么——”   未等他说完,摄影师递给他一个耳麦。   高效直白。   叶形停了半秒,忽然明白了,清醒的大脑运作速度极快——日程表的文字全是虚构,这是一场无台本的突袭。   节奏倏地加快。   他戴上耳机,同时警觉起来,用余光寻找附近有无隐藏摄像机。   理论上来讲,他对于工作几乎没有NG,Yuki知道这一点,或许正是基于这一点,才使叶形面临当前的境地。   但说实在的,他还是希望能够尽量避免这类在他毫无提防之时给予当头一棒的通告。   “嗨,叶形,”耳机里传来冬卉兴致颇高的声音,带着显而易听的笑意,“我看到你刚从电梯里出来。”   所以是实时转播,他面前约等于一个巨大的监控设备。   叶形表现得非常茫然,视线四下张望,最终定格在面前的镜头。   “……不是吧,”他十分挫败地捂住眼睛,像是才理解这一切,发丝从指缝间翘起,“真的要搞那么突然吗?”   冬卉的爽朗的幸灾乐祸式语气不太符合她的知性人设,“被吓到了?”她说,“心跳有没有加速?”   叶形维持着人为的沮丧,“……我不知道。”   与此同时,摄影师再次伸手,尽责地递给他一样东西。   叶形这次是真的糊涂了,他低头。不解地辨别这眼前的东西,那竟然是一支运动手表。   “麻烦你把表戴上。”录影棚内的杂音纷繁,只有冬卉的声音还算清澈,叶形无法判断气氛。抱怨会显得他嘴很碎,可根据综艺法则,此时作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好像才更有效果。   “所以到底要干什么?”他把腕带系好,以最能恰到好处掩盖他素颜瑕疵的角度凝视着摄像头,“我现在对《STAGE》的信任度很低。”   “等你来摄影棚就知道了。”叶形能想象得到冬卉的样子,带着神秘兮兮的俏皮,让他也不由自主地想要微笑。   “好吧,”他说,重申其当前状态,“我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电路切断,声音从耳际消失,只留下纯粹的安静。   突击部分结束。   叶形抬头,off键切换,摄影师对他点点头,化妆师从远处走来。   她可能已经蛰伏许久,此时出现意味着叶形来到了making的部分。   至少还能简单地上个妆。他乐观地想,顺手接过她递过来的衣服,短外套穿起来非常快,总不至于把坏状态一直留到摄影棚。   “很赶吗?”叶形整理完毕后屈膝,好让化妆师更便捷地工作,“突袭类企划很麻烦吧。”   “可不是,意料之外的情况会更多,”摄影师赞同,话音里带点鼻音,“不过我们只需要足够的素材就行,”他爽朗地咳嗽一声,“后期的事情就交给后期去担心吧。”   叶形配合地笑了一下,睁开眼睛,化妆师低头从腰包里取出唇膏。   “伪素颜,”她笑着说,“来吧,还有三分钟。”   一个AD小姑娘冲他们这里打手势,夹着一本巨大的翻板,摄影师比了个“OK”。   彼此间配合高效,他们支撑着《STAGE》的运转。   “结束。”   叶形抿了抿嘴唇,所有人员迅速就位,回归画外。摄像机重新打开,现在是新的5秒前。   然后。   3、2、1。   叶形继续往前走。   长长的走廊两侧仍旧是相同规格的门,他们经过休息室区域,门边透明卡槽中嵌着同时段各档节目嘉宾的名字,不过他没有看清。   “到底为什么要戴智能手表啊,”叶形说,不太清楚该品牌是不是本期的赞助商,“这一期的主题是体检吗?”   摄影师在录制中绝不开口。   “我有种糟糕的预感,”叶形对着镜头,笑道,“至少透露一点点,本期大概内容?”   摄影师不回答他,脸上带着揶揄的神情。   通往录音棚、道具组和服装室的共享门打开,叶形突然回忆起他曾在黑暗中,十二点的午夜,在这里撞到了陆于则怀中。   听上去有点浪漫。   停止,不要为工作以外的事打扰到思绪。   跨过这道关隘,居然还有个男生AD帮他们挡着门,叶形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待遇了,他朝着年轻人点点头,后者迅速地低下脑袋,只留下头顶的发旋。   叶形辨不清他的反应意味着什么,只能接着往摄影棚的方向走。没什么好抱怨的,至少与摄影师相比,他的情况好很多——毕竟他不用倒退着前进。   棚内器材背影黑压压的一片,观众居然比平时更多,前方灯光格外亮,叶形被熟悉的暖意包围。   他的神经松弛下来。   AD递给他领麦,他夹好,把线塞在衣服里面,另一个工作人员帮他从后面整理了一下。   如此驾轻就熟,与往常别无二致,记述过程等于流水账。   当时,叶形的猜测是,这是一期无嘉宾录制,很像预算不太够的凑数回。于是导致了——不是为他接下来的表现辩护——他在战术上没能做到重视敌人。   俗称轻敌。   叶形的步伐甚至算得上悠闲,他步入摄影棚的主体部分,低头调整衣角,穿过层层叠叠的障碍物,最后抬头望向画面中央。   而正是这一眼,差点让他脚步趔趄。   他僵在原地。   不合时宜地。   曾经一度流行的狗血小说中,主人公一夜情之后第二天带着吻痕上班发现空降领导居然是昨夜春晓一度的对象,那种震撼和气血上涌,大概可以描述此刻叶形的心态。   题外话,叶形从没经历过上述情形,他只是有种类似的感觉。   陆于则正坐在那里。   完美地,坦然地坐在guest席上,歪头冲他微笑。   ……救命。   这一刻,叶形脑海中闪现过很多东西,比如蓝色的威士忌瓶子,冰块的撞击声,小猫铃铛……或者陆于则口腔的温度。   十四个小时前,他们分享了同一个吻。   那种迷幻的错觉在他身体上复苏,伴随着虚妄的酒精味道涌入,叶形呼吸着,胸口无法抑制地加大起伏。那个他亲吻过的男人,正在他的工作场所,在他最体面最不能出错最光明正大的地方,对他弯起眼睛。   ——到底是……   瞬间,他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   他脑海中闪现过一封邮件,里面是《STAGE》给他的降板决定。   叶形紧张地将目光投向镜头外的制作人位置,惠良不在,他居然不在。这究竟是谁策划的,谁作出的决定,又有何用意——   “你的心率正在疯狂飙升,”冬卉说,“现在是147。”   叶形立刻转向她,幅度过大,仿佛才刚刚发现她的存在,冬卉被他的举措惊到,身体向后靠了靠。   接着,他抬起手腕,看那支刚刚套上的表。   心率147。   什么?   叶形脑内一片空白,无法作出恰当回应。他心中所想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陆于则为什么会在这里。   或者说,陆于则为什么接受了这个通告。   他早就知道台本内容吗,早就知道他会坐在演播室内,看着对企划内容嘉宾身份一无所知的叶形惊慌失措?   在他带叶形喝酒之前,在他和叶形——   不。   不要再想下去,更不要再呆滞了。叶形想。再停下去只会造成放送事故。他拼命让大脑齿轮运作起来。他该做什么,是先找一个理由蒙混过去,还是……   “以前……做偶像的时候,唱跳一两首歌好像,就这个水平,”他吞咽了一下,拖出了他曾一度想要埋葬的回忆。冷静,这不是什么大事,他正站在镜头前,保持冷静,“live到最累的时候,心率甚至可以到180。”   台下没有过多反应。   冷场了吗。   那也不错,希望导演可以在后期将这一段全部剪掉。   “现在,你心率是151,”冬卉看了眼陆于则,“所以如果继续放任你不管的话,心率会有不断增高,突破180的可能。”   当然不可能,冬卉也许正在为他铺垫。   叶形仍站在场地一隅,机械地往画中走,照明让他脸颊发热,他深深呼吸。   “不会升,只会降,”他固执地说,调整节奏,并迅速默背九九乘法表,顺便脑补Windows xp的自定义桌面壁纸,心灵是一片宁静的湖泊,“我只是没想到居然请了嘉宾。”   “你被吓到了吗?”说话的是陆于则。   叶形大脑后台背到6×7,答案算出来48。   “有一点,”他回避着,一团乱麻般的思绪逐渐清晰,没什么可怕的,不要欲盖弥彰,“我以为节目组终于用光了预算,请不起嘉宾了。”   他瞥一眼计时器,倒计时示意第一部 分即将结束,他应该往自己的位置去。   “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冬卉的视线也拂过监视器,“说起来,你觉得陆于则来本期《STAGE》是干什么的。”   叶形心情尚未完全平复,几乎要脱口而出,来戏弄他的吗。   但是正如开头所说,他的理智尚存,所以还不至于自寻死路。   “果然,只可能是那个吧,”他终于有余裕望向陆于则,仅仅须臾,绕过对方漆黑的眼睛,记忆复苏,“——宣传。”   答案唯一,再无别种可能。   时间仍在流逝,陆于则嘴角的弧度昭示着某种可能性。   “是。”他说。   “哇,好薄情,”冬卉接口,“难道除了宣传就没有别的需求了吗。”   镜头锁定,不同摄像机朝向不同方向,但一定有一个对准了叶形。   “也许有吧。”陆于则轻声笑了笑。   该死得迷人,那真是太糟糕了。   倒计时脱离分钟的范畴,来到了59秒。   剪辑点适时出现,画面中的人物同时静止。执行导演举起一根手指,在3号摄像机下。   那是正确的宣传镜头。   陆于则微微颔首,执行导演收回食指,提词器亮起,综艺节目的表演痕迹突然展露无遗。   “由我主演的《心跳过速》,将在下周三播出,”他眼神温柔,在说下一句话之前及时投向叶形的方向,“《STAGE》的常驻MC叶形也有出演,届时请各位一定要收看喔。”   语气有点可爱,距离第一部 分结束还剩30秒。   宣传条打在屏幕下方。AD小姑娘摊开她的巨型翻板,手写提词板上的字迹一笔一划到略显稚拙,冬卉微妙地加快语速。   “接下来为了配合《心跳过速》这个主题,我们准备了相当科学翔实的实践观测,科普性和娱乐性兼而有之,”听上去就相当胡扯,计时器还剩7秒,“我们即将看到叶形在未经告知的jump scare下,心率将作何变化。”   倒数——   “——所以为什么不是测主演的心率啦!”   叶形吐槽得超大声,时间归零。他不知道这句话最终能不能完整地放送出来,他只提供素材,最终呈现形式依靠后期。   staff的声音响起,谁正在指挥着现场细节的重置,嗡嗡作响,导演助理站在沙发背后和冬卉说着什么。叶形仰起头,悄悄往某个方向看去。   陆于则与他对视。   停顿。   叶形退缩了,就像第一次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一般。   他可以撑完全场吗。 第46章 这种通告也要接?(2)   当画面布景开始重新构建,叶形才得以重新整理当下状况。   陆于则的经纪人站在最后一排,衣着花哨,在黑衣黑裤的现场staff中鹤立鸡群。他低着头,指尖在手机屏上不断滑动/点击,速度快到出现残影,叶形震惊于自己进来时居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看来他的脑子确实混乱。   乱才是正常的,毕竟……昨天发生了相当多的事情。   叶形揉了揉太阳穴。   先是和传说中的于录之打了个照面,被谜之阴阳一顿后又碰上前同事,再第不知道几次偶遇陆于则,手拉手去喝酒,并发生了,计划外的,亲密接触。   全都在一天之内。   化妆师站在他身后,整理发型的动作温柔,导演助理递来新台本,他接过。   并非所有事项都必须要有所定义,比如亲吻,寻根究底能让他得到什么。   手中的册子很薄,两下就能翻完,陆于则相距不远,叶形客观和主观上都无法主动与之开启交流。   这种感觉太别扭了。   说到底,他真的想要一段关系吗。   叶形把注意力放在纸面上,节目内容写得极为粗略,表格里只有个大致流程,详细程序方面全是空白,像是剔除有效信息的完形填空,抠掉实体内容后直接打印,侧重点未知。   策划想要什么样的效果,他不得而知。   他如同揣测上意的卑微下属,漫无目的地寻求答案,积极用脑反而会陷入自我消耗陷阱。   太诡异了,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胆敢推断观众想要什么。   左手腕的表带微微施加压力,叶形皱眉,如果本期节目只需要他的反应艺的话,那么套个手表又有何用意呢。   不是更容易露馅吗。   所谓综艺七分靠演,但前提是没有测谎仪拆穿。实时心率监测让他的真实情绪无处遁形,一旦自身表现与心拍数割裂,那便是欺骗观众。   他在开场时心率飙到150,强作镇定,欲盖弥彰,这还可以解释为自尊心作祟。假如稍后的jump scare一点都没让他scare,那么他是否应该顺应综艺惯例显得无比惊恐。   纵使心率只有80。   节目做假是垃圾,而出演者造假则会变成一个笑话。或许企划目的便是展现这种虚伪,构成可笑反差。   俗称出洋相。   “两分钟!”   现场导演高声提醒,叶形深呼吸,目光掠过陆于则侧脸,有一种突兀的情绪来袭。   他不想顺应这种惯例。   “你的台本好薄,”陆于则突然半转过身,即将再次录制却向他搭话,怎么,他很游刃有余吗,“里面真的什么内容都没有?”   叶形愣了一秒,望向那位让他在意的不得了的guest。   他脑子里还装填着钻入牛角尖的纠结,事实清晰地浮出水面,他在意陆于则对他的看法,在意的不得了。   就像现在,他不想让陆于则认为他是个……善于在综艺中表演的人。   “……是,”叶形中气不足,音调虚浮,“要不你透露一下,台本上说一会儿要在我身上整什么活?”   何等胡言乱语,听上去十分变态。   陆于则笑了一下,只是说:“内容很丰富。”   他清楚知道本期节目全貌。   中小型节目至少提前两日向参演者送达台本,那么掰掰手指也能知道,在昨天之前,在他和叶形的各项互动发生之前,便已了然于胸。   一个小小的、快要被叶形忘记的细节,莫名浮现于脑海。   昨日,陆于则在宣传物料拍摄完毕后,问他——   你后天有工作吗。   “四十秒!”   窃窃私语声越发大了起来,继而悄悄湮去。陆于则回身,面朝主摄像。导演助理蹲在冬卉身边最后核对一些细节,接着躬身离画。3号摄像师正在与现场导演交流着什么,化妆师的手离开了叶形的头发,拍了拍后者的肩膀。   “加油喔。”她说道。   不知为何突然为自己助威,叶形条件反射握拳,回了个老土的手势。   余光里,陆于则正在微笑。   工作人员各自就位,红灯闪烁,计时器不会背叛任何人,它绝对公正地按计划运作,不为任何意外停留。   叶形挺直脊背,保持思维活跃,以免在正式工作中出现纰漏。在渐次安静下来的空间内,突然,传来剧烈的开门声。   ——每个人都听见了,80%的观众回头望去。   为追求较高隔音效果,录影棚的门牺牲了轻便,导致每每开启时,都会发出宛如反派登场的噪音。   不同于叶形入场,没有摄像机将来人的身影投向屏幕,在场诸位只能用肉眼确定闯入者的存在。   是惠良,他快步走了进来。   现场一片寂静。   这位一直缺席的制作人倏地出现,表情严肃,夹杂着显而易见的焦躁,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   他不该吸引如此高的瞩目,突然间,剩下的20%也被他出现时的氛围裹挟,全场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宛如动作电影中,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夜。   惠良四下看了一眼,叶形几乎可以分辨出他的呼吸频率。   “抱歉,各位,”制作人在道歉,可语气里毫无歉意,声音洪亮,足够覆盖全场,“收录设备出现了问题,没办法继续下去了,本期停止录制,再开时间未定,对不起。”   仍然是安静。   若不是计时器仍在运作,几乎要让人怀疑时间骤停。   无人明白他在说什么,惠良的口吻如此笃定,听上去不像假的,不过内容却潦草至极,仿佛发生吸血鬼袭击事件后摆烂的探员,对着受害者脖子上的两个牙印说这是刀刃割伤,试着以此掩盖真相。   现场导演睁大眼睛,又立刻恢复如常。   叶形改换视线方向,发现在深色上衣的工作人员身后,那位花里胡哨的星都经纪人并不在原来位置。   慢慢地,嘈杂声再次响了起来,由弱及强。   “什么问题啊?”   观众席间有人高声喊道,伴随着附和。惠良抿起双唇。   “会导致录制无法进行的问题。”他小幅度搓着手,浮于表面地弯了弯嘴角,用毫无技术含量的借口搪塞,“继续留在录影棚也没有意义,因为这期节目大概率是不会继续拍了,好吧?麻烦各位观众有序立场——工作人员组织一下。”   如果前一段话还算说得通的话,那么这段话简直就是对所有人居高临下的小看。   难以置信的吸气声此起彼伏,于是,避免失控成为当下要务。   糟糕。   起初,那更像是一阵话筒的扬声辐射,叠加戴上降噪耳机时负压感,下一秒,抗议的声浪骤然响起。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现场导演,他张开双臂,大声说着什么,叶形陡然感觉一阵耳鸣。   Staff突然表现出团结一致的压迫感,他们集中,纯黑衣服既磨灭个性,又整齐一致,形成同盟对外,他们与观众变成了对立两端。   灯光照旧那么温暖,暖到发烫,明亮地打在录影棚中央,艺人存在于此,他们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离得那么远。   BGM似乎替换成了昆汀式配乐,观众总数不算多,只花了五分钟,反对声便逐渐偃旗息鼓。叶形事后想,但凡台前有一名艺人的photobook能炒到500人民币以上都不至于让现场态势如此容易掌控。   观众最终还是离开了。   工作人员其实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告诉他们,继续留下来也无济于事。   AD绝没想过还需要额外从事疏导人群的工作,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拘束。他们承诺着一定会给出合理解释(当然不是现在),至于何时以何种方式告知未定。就像无数维权活动最终展现出的样子,登记下您的号码和姓氏,我们一定会后续跟进解决问题,然后不了了之。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太舒缓的氛围,叶形如坐针毡,他第一次遇到中途截断录制的情形。   冬卉神情严肃,视线集中在缓缓移动的人群内。   有人逆流而行,侧身分拨开向外行进的队伍,那身时髦穿搭恰到好处地融入青春靓丽的年轻人之中。   陆于则站起来,他的经纪人重新挤回摄影棚。   冬卉不发一语,冷静起身,这时候再坐着那也太蠢,叶形只觉得膝关节僵硬,直立动作从未如此呆板。惠良在经纪人之前,更先一步朝他们走来。   这难道是什么新类型的整蛊吗。   手表上显示的心率缓步上升,叶形第二次用余光寻找隐藏摄像机。   “怎么了?”冬卉率先问道。   制作人摇了摇头,“剧方出事了。”   哪种出事?杀人放火?意识形态?还是……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移向陆于则。   然而他未置一词,俨然一副谨言慎行的样子。可奇怪的是,他仅仅停顿在那里,更像是放空,以超远焦点看向他的经纪人。   冷静得仿佛早有预料。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经纪人的声音传来,他还没有站定便已开口,惠良朝旁边站了站,好给他让一下位置,此时观众已经撤离完毕,只留下不知所措的摄影师正在整理器材。   经纪人单手晃了晃手机,息屏模式。   “那个,我刚才接到公关部门通知,”他表情很勉强,“我们公司——星都,说会暂停一切关于《心跳过速》的宣传。”   意料之外的宣言,主演以官方姿态退出宣传不是小事,无人回应,叶形成了唯一没刹住车的那个,待他克制住自己前,表达震惊的“啊?”已经脱口而出。   冬卉不动声色地拍拍他的后背。   “事情严重吗?”她换了个角度问,暂停录制与推出宣传齐头并进,《心跳过速》疑似出现大问题,大到让参与投资的星都停止宣传。   偏偏叶形也有参演。   经纪人摇了摇头,望向惠良,回答的反而是后者。   “有点微妙,”他蹙起眉心,答案越来越近,周遭工作人员仿佛也停下了手中一切可能发出巨响的工作,伸长耳朵在听,“真要说起来,也不是违法犯罪那一挂的……”   他调整着语气,所有人噤声,等待谜底解开。   “就是,今天上午,《心跳过速》的周导演,”惠良咳嗽了一声,宛如要作出最严肃最恰当的措辞,一字一顿,“她在一个海外独立电影的颁奖活动上,宣布出柜了。”   ——   冬卉睁大眼睛。   每个字都无比流畅,但叶形却觉得,后半段的每个字都没有进入他的耳中。 第47章 声援   导演出柜,这种事到底该如何定义。   如果周女士是一位著名导演——无论是靠作品出名的还是靠噱头出名的那种——还好说,但无意冒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实在算不上知名。   所谓糊作非为,知名度低的人在哪都有特权,不过……   “她出柜的时机不太好,”惠良坦然道,“你知道,现在正好是六月份。”   纵使制作人未点名,答案也呼之欲出。   骄傲月。   性少数派的声浪越发响亮,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在部分场合,到处充斥着色彩、冲动和精致的brunch。当然,退缩也必不可少,极易遭到迎头痛击的东西被拿出来大肆宣扬,梦幻得像个陷阱。叶形莫名觉得有点紧张,额头发烫。   “你刚才说,在一个颁奖活动上?”冬卉开口问道,“颁给独立电影的?”   惠良点了点头,星都的经纪人将手机递过来,早有准备,屏幕上露出相当有设计感的“!ndependent Awards”英文字符。   “国际影协组织的一个活动,不算老牌,创办到这一届正好第九年,”他加入对话,语气认真,“只接受,嗯,换算下来的话……成本一千万以下的电影参选。”   他的手指滑动,下一个出现在手机屏上的,是一段视频。   叶形往一侧动了动,以便冬卉能更好地看到画面,位置使然,他和陆于则无法避免地靠近。   经纪人点击屏幕,叶形的指尖也轻轻蜷缩起来。   镜头晃动,扬声器里溢出喧嚣声。   视频中的场景为室外,夜晚,灯光闪烁,广告背板影影绰绰地展示着赞助商和奖项缩写。不断有人经过,画面居中,站着一位女性。   周导演。   她的妆容微微有些浮粉,衣着简单,立领衬衫解开两颗扣子,露出锁骨的金属细链条,随性又自然的样子。   随着进度条移动,人声传来。   “……所以你也没想过自己会被提名吗?”   略显模糊,专业收音设备不太可能录进去这么多宛如风噪的杂音。   周导演没有直视镜头,而是朝向一旁,那大概是提问者的方向。   “对,真的很荣幸。”她的声音倒录得非常明晰,简洁明了,笑容使她瘦削的侧脸上绽出一丝纹路。   冬卉沉吟半晌,轻声问:“她得奖了吗?”   惠良和经纪人都摇头。   “我听说,你在本作品拍摄过程中,还接下了《心跳过速》导演的工作,”提问者继续道,周导演小幅度点头,“那我想请问,这两本作品——虽然一部是电影,另一部是电视剧,两部作品之间,会不会有……关联性?或者互相启发的部分?”   听上去相当扯淡,偶像剧和独立电影能互相启发就有鬼了。   周导演思索片刻,“……还真的有一点点……启发的地方,”她仍保持着笑意,击碎了叶形的内心吐槽,“准确来说,是《心跳过速》的主演,陆于则,陆老师,给我带来了一些灵感。”   这个答案绝对超乎所有人的预料,叶形瞥向在场被提及的那位。   屏幕另一边,周导演解释道:“陆老师之前在《红鲷鱼的遗产》里有一段单人场景,很有意思,”她放缓语速,娓娓道来般,“镜头一直追逐着他,有点晃,像是偷窥者视角,然后陆老师的角色,突然盯住镜头,”她戏剧化地打了个响指,也面向镜头,和镜头外的观众对视,“就像这样。”   两天内,叶形第二次听到了这部片名。也许是某种提示,敦促他尽快去观赏。   陆于则微微偏过头,视线短暂地与叶形相遇。   叶形迅速回避,注意力集中在电子屏幕上。   “那只持续了一秒左右,”周导演咧开嘴,摊开手,溢出笑声,“但就是让人,哎,怎么说呢——心跳不已。”   采访者发出小小的惊呼,“喔……你在电影中花了相当多的篇幅,试着表现出打破第四面墙,就是来源于此吗?”   有过于吹捧其他作品的嫌疑,周导演未置可否,礼貌地笑了一下。   “那你有没有想过和陆老师合作?”   话音刚落,周导演便比了个拇指,“有。”她好像十分真诚,毫无客套的意思,“我其实很喜欢陆老师那种……举重若轻的表演方式。”   又遇到了这类形容词。先是“轻巧”,现在又是“举重若轻”,下次又该用什么词汇来夸陆于则,四两拨千斤吗?   叶形调整了一下站姿,不可避免地与陆于则肩膀相碰。   周导演继续说着,“——如果档期排得开的话,”她轻轻咳嗽了一下,再次朝着镜头一脸严肃,打广告似的,“陆老师,请一定一定要在我的下一部作品里出演角色。”   陆于则微微抬了抬下巴,朝向他的经纪人,“排得开吗?”   经纪人似笑非笑,“等人家真问了再说吧。”   气氛活跃起来,关于周导演性取向的问题迟迟不来,围绕着陆于则的内容倒是不少,这给了叶形一些奇怪的感觉,至今为止,他从未看过陆于则出演的任何一部作品。   这形成了小小的割裂,他见过陆于则工作时的状态、听过好几次旁人对他的描述,但事实上,他真正认识的,只有站在身边的、客观存在的男人。   Off状态,不带有表演性质。   也许比荧幕上的陆于则更好。   经纪人换了个手举手机,进度条越剩越少,周导演的头发拂过额头,垂在眼角,她分拨开,站在六月的夜里。   “谈了这么多,我们也聊聊其他方面?”采访者接着道,语气带着轻快,“比如,除了观影和交际以外,在这边有什么想参观、游览的地方吗?”   私人问题,基本问完就结束,不需要过多回答。   “我想去教堂,或者比较有异域风情的地方,”周导演皱了皱鼻子,有点可爱,“不过我女朋友更想去海边。”   来了。   空气骤然一凛。   记者明显哽了一下,“……噢,女性朋友,”她立刻说,宛如要释明对方的用词,特地作出补正,“和好闺蜜一起旅游的话,海边很不错。”   周导演眨了眨眼睛,她沉默了相当长时间,睫毛颤抖。   其实她完全可以顺着这句话岔过去的。   “……不是闺蜜,也……不只是朋友,”她平静地说,平静到像是对一切后果都做好了承担准备,看不见的细线越绷越紧,晚风中,周导演的声音如此清楚,“她是我的恋人。”   叶形心率飙升。   一阵温暖而酸涩的情绪弥漫,冬卉抬手,捂住了嘴巴。   和正在观看这段视频的他们不同,采访者没有预设到会面对此种情形,她应该是最没有反应过来的那个,镜头中出现了大段空白,如果不是周遭人声,也许会被误认为静态画面。   采访者弱弱地说:“那个……我们是直播……”   “我不在乎。”周导演径直打断,嘴角仍挂着微笑,她的眸子明亮,带着认真而安静的氛围,连风都为她停止。   确实停止了一大段时间,比刚才的空白还要可怕,直播中最严重的事故之一。如果叶形在场,他一定会慌乱,觉得有义务要做些什么。   周导演似乎在等着采访者继续说话,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许还有采访者的实时表情),她逐渐意识到了一切。   她微微张口,犹豫一闪而过。   “……抱歉,”她声音里多了些倔强的东西,“我不该用私人感情来……来影响,对于奖项的……呃……”   断断续续的,大概率是头脑混乱的结果,未经准备,叠加上这股迟疑的气氛。她垂下眼睑,忖度着,采访者这一刻才反应过来,连声道“没有没有”。   周导演并未说完,因为她再次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激进。   受她的情绪感染,镜头微微晃动了一下。   然后,她温柔地说:“我只是觉得,如果我和小苏明明相爱,却还要掩藏我们的关系——”她凝视着镜头,一秒钟,“那只能说是,一件……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吧。”   如此评论,伴随着笑容。   耀眼的灯光像是一束神圣的箭矢,带有一种强大的感召力,她用笃定而自信的语气宣告,她喜欢同性,而且不会以此为耻。   这也许就是骄傲的意义。   视频戛然而止。   星都的经纪人点了退出,叶形后颈僵硬,发现自己的呼吸正在加快幅度。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听上去极其简单。   “针对于此,我司PR那边在做详细计划,”经纪人说,“这个视频发布于一个半小时之前,舆论还没有发酵起来……”   叶形没怎么听进去,不知为何,他根本不在意导演出柜会对《心跳过速》造成何种影响,说到底,他只在其中打了个酱油,就算该剧被禁止上线,对他和B-plus的影响也不会很大。   他盯着左手表面的数字,逐渐模糊。   他在意陆于则。   非常笼统,他想知道陆于则对这段出柜宣言的反应、对自己主演的作品可能受到波及的感想,有没有触动,有没有不安,或者其他。   “题外话,B-plus肯定不会干涉星都之旅的公关方向,”冬卉表态,“不过,鉴于我们叶形也参演了《心跳过速》,你们的策略定下来之后,最好得和我们说一声。”   “这个肯定的,”经纪人两手抱胸,看上去十分靠得住,让人想到Yuki,她不知道会不会过来,“今天《STAGE》录的是下周的份,真正上剧至少要再下个礼拜三了,”经纪人粗略看了眼惠良,得到制作人的点头后才继续道,“——当中隔了快半个月,实话说,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因此我们先暂停宣传,但这不代表一定没有转圜之机。”   冬卉蹙眉,“那你们已经投入的宣传呢?全部按住不发?”她问道,“物料、营销,还有别的,一暂停那可就只出不进了。”   经纪人无奈地笑了,“不然还能怎么办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说的“万一”指什么,由于导演是同性恋导致其作品中的演员发生口碑问题?   “我能理解,”冬卉温和地说,“当时二次照明突然在演唱会之前解约,我们也有类似的感觉。”   听上去像在阴阳怪气,她当然有资格阴阳,因为挖走二次照明的始作俑者就在眼前。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类似于没话讲的尴尬,经纪人似乎想要离开。接着,门扉那股剧烈摩擦地面的噪声再次响起,叶形回神,循声望去。高跟鞋清脆,离他越来越近。   是Yuki。   她终于还是赶过来了。   “你们都还在啊?”她一边走一边说,声音抬高,“我接到消息说是怎样?星都要暂停宣传?”   星都的经纪人点头。   “具体方案还没定,暂停宣传稳妥些。”他礼貌地侧身,看着Yuki的眼睛,后者发型仍旧一丝不苟,甚至长裤的熨缝都没有一丝褶皱,叶形往后面站了站,在冬卉身边给她留了个空隙。   “是吗?”她立定,第一件事是不动声色地打量陆于则。   “对,”星都的经纪人悄悄拉了拉陆于则,后者移步,略朝后退去,“要是定下来,我们肯定要告诉B-plus这边,”他抬手看了眼表,格外可疑,以特定举措表示谈话告终,“后续事宜咱们通过邮件联系吧,我们也该告辞了。”   直截了当,外交辞令般,Yuki挑眉,但还是笑了。   “好,”她说,“我们保持联系。”   陆于则与经纪人并排,礼节性地朝在场其他人点了点头,最后的目光落在叶形身上。他微笑,舒缓而自然。   “再见。”他说着,仅仅朝叶形的位置挥了挥手,后者怔怔地抬起手臂,还保留了一丝茫然。   Yuki眯起眼睛看向他们,欲言又止。   “梁总那边怎么说?”冬卉立刻问道,B-plus公关部门领导利落的样子浮现,在与陆于则深夜握手引发花边新闻过后,叶形与她短暂地开过会。   彼时星都的人还没走远,Yuki摇摇头,待大门重新合上后才说:“和星都的观点相反。”   惠良的反应最大,他倒吸一口气。   “不是吧?”他自觉失态,在Yuki的视线范围内轻轻摆手,讪然一笑,“星都可是觉得导演出柜会影响到电视剧上架喔?”   Yuki耸了耸肩,“你觉得导演的私生活会影响到一本言情剧吗?”   口吻无比理所当然,叶形忽然想起他第一次与周导演见面时,她说,幕后工作人员比较随意,没人会在意她的性取向。   那时Yuki也在场,现在看来,也许有些事情早有预兆。   “这不是单纯的私生活问题,”惠良反驳,“出柜和私德有亏又不一样。”   Yuki目光闪烁,露出笑容,“一不一样,这些都不重要,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她那种自信渐渐溢出,毫无焦躁之意,“重要的是引导的方向如何,”她看向叶形,继而又望着冬卉,“公关那边已经有了一个粗略的方向,是时候展现出我们作为多数派的宽容了。”   叶形有了一种朦胧的不适感。   “你们要声援她。”   这是B-plus的策略。 第48章 艺人矩阵   “公关那边得出的结论是,支持周导出柜?”冬卉整理着头发,刚卸完妆的脸颊略显苍白。叶形感激本期突击式企划,他脱掉外套过后换上私服,不用叨扰更衣室。   Yuki想了一会儿。   “差不多,”她微微颔首,“正面评论。”   “这要紧吗?”叶形小心翼翼地说,避免过于大惊小怪,“出柜这种,评价不太好吧。”   Yuki看着他,“怎么不好?”   叶形反倒被问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比如,会有人觉得,她作为公众人物,引导了不良风气……?”越说越没底气,话一出口像是在骂自己一样。   Yuki扬起眉毛,“你怎么一股反同人士的风味。”   叶形停了半晌,也许是他的自尊不允许再作深入指摘,只好退一步,“至少她拍的片子肯定要会受影响。”   他说的是《心跳过速》,而非那本让周导得到提名的独立电影。   Yuki走到放着纸杯的台面旁,抽了一个,“你说得没错,”她悠然迈着脚步,径自从净水器中接水,话音伴随着水流声,语气毫不在乎,“但是,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叶形敏锐地捕获到她话语中的冷漠。   “我……”   “你在《心跳过速》中几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你能靠出场cut总共不超过半小时的角色吸粉吗?”Yuki捧住杯子,摩挲着杯口,“换个角度说,无论《心跳过速》如何,对‘叶形’的影响都很小。”   她提到“叶形”的时候,语气轻描淡写得好像只是谈及一件商品。怎么会很小。叶形皱起眉头。   “那我本人声援周导就没有影响了?”他不服气地说。   冬卉咳嗽了一声,“小叶,我听了半天,感觉重点应该不在出柜本身,”她插话道,看到经纪人不断点头后才继续道,“公关那边只是想抓住这件事的热度。”   “没错,”Yuki靠在一边,同时面对另外二人,“叶形只是利用了‘参演周导执导作品的小演员’这一身份发表观点——你看,也不是很突兀。”   绕口极了,叶形脑子里把这句疑似病句的话绕了两遍。   “蹭热度?”他试探性发问,“因为我和周导名义上有《心跳过速》这么个联系,就显得不那么硬蹭……?”   Yuki一脸无辜,“算是,”她喝了口水,“支持周导演的性取向,支持她做自己,反对歧视……你能想出不好的方面吗?”   叶形立刻就想到一个,他犹豫片刻才道:“被当成……同?”   Yuki看了他一会儿,接着翻了个白眼,“声援又不等于出柜。”   语气如此轻描淡写,叶形没来由想要吐槽,“……可你又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这么想……”   “不还有PR引导吗,”Yuki耐着性子说,“不是,你突然这么紧张干什么,恐同?”   叶形语塞,声音弱下去,“我不是怕我的未来职业毁于一旦吗。”   Yuki反而笑起来,“得了吧,B-plus脑子缺根筋才会毁自家艺人前程。”   道理是这个道理,叶形自知赚钱本领有限,但理论上来说,他应该也为公司作出了一定贡献,因此,他坚信,除非自己彻底失去利用价值,否则B-plus不会轻易与他解约。。   “总之呢,现在是21世纪,同性恋都算小问题,”Yuki盯着杯子里残余的水,又抬头望向叶形,神色严肃,“女同比男同更好些,周导演又不是那么知名,刚好还有作品在海外拿了提名,她的出柜,讨论度绝对高,但风评未必不佳。”   经纪人的口吻笃定无比,好像已经看见铺天盖地的相关话题淹没互联网。   她说:“你和她唯一的关联就是《心跳过速》,能扯上关系就不错了,割席才是傻子呢。”   叶形心中一动,“星都刚才就表示要割席。”   Yuki不为所动,“我知道。”   冷静得接近于漠然,叶形不由得感到一丝紧张。   “那我们,岂不是和他们对着干?”他故作天真地问,“这不好吧,人家既是投资人,也是主演的……”   Yuki打断得超级快,同时翻了个白眼,“他们都和咱们对着干多少次了,什么好不好的。”   叶形沉默。   他其实还有很多想问的,但又觉可得没必要。他已经问了许多问题,而且都得到了Yuki的回答,虽然有的避重就轻,有的又被引导到了其他方面,多少带着糊弄的意思,但她的主旨确实都表示得十分明确。   叶形必定将对周导演的出柜行为展示出善意认同。   按照经纪人的说法,计划万无一失,可是叶形心里没底,类比自杀式袭击之前的动员,再充满漏洞的计划都会被包装得完好无缺。   行动听上去简单,不过就是蹭一波(不太熟的)导演的热度,加上公关接应,抓取流量。简单又便捷,以小博大,百利无害。   然而,真正操作下来又将如何。   舆论绝非易于引导的东西,无论是否成功,他都将面临风险,更何况这类营销一旦反噬,他的下场肯定很惨。   叶形不说话,冬卉也没接腔。接着Yuki打破了安静。   “所以,等会儿梁总那边会用你的账号发博,发之前你先看一眼,语气什么的和自己合不合,”她利落地说,毫不在意气氛,“你先发,然后我们会用公司的账号引导一下评论,看情况下点通稿,最后根据情报信息部反馈,确认其他艺人要不要继续跟进。”   叶形本来还半心半意地听着,可听到最后一句话莫名坐直,他被弄糊涂了。   “其他人?”他弱弱发问,“不止我要发吗?”   冬卉这时也侧身,“说起来,我也一直想问,”她声音温柔,“刚才在录影棚里,你说的‘你们’,又是什么意思?”   仿佛终于来到戏剧高潮,Yuki神色变得生动,她走得更近些,叶形差点就要把她端着的纸杯幻视成高脚杯或者别的东西。   “很简单,”她靠在化妆台旁,镜子倒映出她的背影,“就是等叶形发完博后,我们看情况、根据风向再让B-plus的其他艺人参与进话题中。”   “参与……?”   “转发、评论,”Yuki即答,“或者直接用‘我最近听说’这种开头发小作文,办法很多。”   叶形愣了一会儿,他表情茫然,看着自己经纪人意气风发的神情。   他和Yuki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最终是Yuki率先坚持不住,败下阵来。   “这也是为了公司的发展。”   叶形还是没能理解。   “简而言之……B-plus的艺人总量少,而且业务单一扁平,除了综艺和演出方面,很少有其他通告,”经纪人解释道,并悄悄叹了口气,无意识瞥了一眼冬卉的方向,“你们都知道,阎总live策划出身,和运营艺人团队有着极大不同。”   “有时候其实只差一个契机。”冬卉眼睛一亮,突然说。   “对,”Yuki赞同,“就像之前《心跳过速》的offer给到叶形那会儿,我们都认为这是一个可以拓展道路的机会。”   叶形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陆于则。   《心跳过速》严格意义上是陆于则给出的邀请,他无论如何都跳不过这个人。   而陆于则的公司,走的好像也不是什么无尽坦途。   没有瞧不起对方的意思。   星都之旅所活跃的领域似乎不太明确,根据坊间传闻,这家公司依靠出奇丰沛的资金盯准一个艺人狂砸,却从不在单一领域深耕。露出度、商业价值,甚至播放率奖项实绩都能靠金钱买到手,可真要探究这个公司的运营实力如何……   “如果B-plus的优势在于综艺和演出,那么只在现存领域站稳脚跟不好吗?”叶形问道。   Yuki耸了耸肩。   “固步自封等于自寻死路,”她话语中弥漫着一丝无奈,嘴角自嘲地扬起,“叫得出名字的大公司都在开展其他业务方向,比如运择,现在也想在短剧、真人秀或者谈话节目里找到位置,”她抿了抿双唇,总结道,“B-plus还是太稚嫩了。”   叶形无言以对。   倒是冬卉神色如常,双手抱胸,指尖轻轻敲击上臂。   “我明白了,获得讨论,积累曝光,才有更多机会,”她温和地说,“而利用周导演这件事吸引舆论关注的第一枪,就由小叶来打。”   叶形愣了一秒,冬卉的话听上去带有隐晦暗示。确实,越来越多工作需要艺人自带流量,每个特定事件都可能是引爆讨论度的火星,距离身名俱泰或许真的只差一根导火索和有效后续推力……   “第一枪……”他喃喃道,对上Yuki志在必得的眼神。   “没错。”   叶形恍然大悟,紧接着感到了不安,“要是我根本没发挥作用呢?”   这是很有可能的,他理解Yuki的所言,完全理解,可正因如此,才更要认清现实。他的能量实在是太小了,小到掀不起波澜,大概率无法支撑起这场话题狂欢。   “那也没有关系,”Yuki立即答道,“同样,不管你收获的评论是好是坏,是赞扬还是辱骂,我们都有相应措施——B-plus有很多艺人。”   “……很多艺人?”   “对,”经纪人信誓旦旦,“你忘了吗,也会有公司的其他艺人参与进来,转发或者评论你的博文,推动进程。”   叶形很难形容此时的心情,介乎于担忧和无措之间,他听见了非常刺耳的一个词。   “辱骂?”他压低声音,“我会炮灰掉?”   “只要能获得流量,那就不算炮灰,”Yuki纠正他,喝完最后一口水。   “……流量。”   一个人能量不够,那就抱团取暖。从某个特殊事件切入,发酵话题,先从认知度角度打开局面,接着利用互动和观点输出让数个人获得关注,从而提高关心度。   而且。叶形想。居然让他来担任类似于……先头部队的排雷工作。   太大胆了。   “Yuki姐,这是公关部立刻想到的吗?”   他无法作出合理反应,周导演的发言距今不超过两个小时,而B-plus竟然已经作出了如此完整的计划,甚至连首位发言者的角色由谁担任都想好了。   这合理吗?   他的表情一定很蠢,Yuki攥紧掌心,空纸杯在她手中形成一团不规则形状,。   经纪人对叶形笑了一下,不知何时与冬卉并肩,她们同时望着叶形,仿佛处在对立面。   “立刻?不,没这么快,”她似笑非笑,“冬卉知道,但是你,叶形,”二位女性对视一眼,“你应该不知道,这脱胎于B-plus针对艺人的一个项目。”   叶形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紧张感袭来。   “这个项目开始于很早之前,它的概念现在看来有点用烂了,”Yuki弯起眼睛,语气越缓越是令人心惊,“粗略来说,就是将旗下艺人关联起来,互相引流,放大头部艺人的影响力,串联每个账号的内容,增加公司整体曝光的行动,”她与冬卉对视一眼,接着重新望向叶形,“每个人都有相应角色,你也在这个计划中——”   被盯着的人一阵惶恐,唯有静止,维持那副无措的样子。经纪人将手中捏成一团的硬质纸杯扔进垃圾桶,正好命中。   “我们称之为……艺人矩阵。” 第49章 主观意愿   叶形找了半天没发现AD的踪迹,他绕了一圈回到录影棚,门还开着,寂静无声。他捏着那支忘还回去的手表,走了进去。   表面电子屏熄灭,漆黑一片,映出照明灯光。   偌大的、放置着器材和道具的空间正中,制作人正坐在他的椅子上。   叶形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口:“惠哥。”   惠良循声回头,发现是他后微笑了一下,起身时还抬了抬手,算是做个问候动作。   “你来——”他的目光在叶形手上停留片刻,“——还东西。”   肯定句语气,叶形点点头。   他们相向而行,当距离足够近之后,叶形递出这份属于节目的道具。   “我本来准备留在休息室的,但是想到房间待会儿还有其他节目要用,”他解释道,“所以我还是还过来比较好。”   惠良接过,按住表带收回,他们的手隔着很远。   “你心细,那几个小朋友都没想到。”他说。   “小朋友”大概指的是导演助理,他们的忙碌程度与导演工作量成正相关,偶有疏漏再正常不过。   “心细就不会现在才还了,”叶形偏头,淡淡笑了笑,“突然中止录制,大家都有点赶。”   惠良冷笑一声,“赶什么,”他略有不屑似的,“他们又没什么要做的。”   叶形想了想,把“疏散观众”四个字咽了下去。   也许不是所有公司都这样,只是在GUtv录节目像是借教室上课,节目组提前确定好细节后,录影棚便在整个预约时段内归节目组使用。现在《STAGE》出于予想外原因中断录制,好比老师上课上到一半告诉学生他不干了,原定计划一概变为空白,在新任务尚未到来之前,节目staff和学生一样,应该都处于很闲的状态。   “导演他们都走了?”叶形谨慎地问道,看见惠良摇了摇头。   “有事。”好像这两个字太过浅薄,不足以形容他的讽刺,制作人又补充道,“工作。”   叶形没能明白这个答案与惠良语气之间的必然联系。   “工作?”   惠良并未回答他,而是双手抱胸,望着其他方向。   似乎不太想深入谈论此话题,叶形闭嘴,开始想如何礼貌而自然地离开。   正当他决定以时间来不及经纪人还在等为由遁逃时,惠良说话了。   “你想不想在一档新综艺里当常驻。”   叶形迷惑了一下。   他脑海中迅速划过《价低者得》和不知道有没有消息的《?/15》,答案先于他的反应脱口而出。   “当然可以。”他狡猾地替换掉惠良使用的动词,接近于本能,“想”和“能”是两码事,谁不希望工作多一点。   惠良未作评价,而是继续给他的上一句话增加定语,“是运择协助制作的。”   运择两个字唤醒了不少记忆,比如尹朋池,比如Yuki刚才在休息室里说的话——关于故步自封和运择开辟的新道路。   “运择和B-plus关系很好吗?”叶形揣摩着措辞,觉得自己想得太浅,说法不太严谨,“还是说惠哥您是总制作人啊?”   惠良看着他笑了,轻轻摇头,“GP还不至于,”他缓缓敛去笑意,“不过也算说得上话。”   叶形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说:“运择的艺人不是多到要扑出来了吗,能允许让我常驻?”   在他心目中,任何娱乐公司能够掌握一档节目的时候,绝不会轻易将好角色分配给其他公司的人。同一阵营的人尚且会分派系斗争,对立面则更容易产生过节。只是现在讲究和谐,不过就是把罅隙磊落地摆在台面上以后,再盖一层体面的薄纱罢了。   惠良的神色略显为难,声音轻下来,“这个常驻位置……拼身体的企划会比较多。”   稍有些欲言又止,叶形听了反而松了口气。   果然不是什么好角色。   从指压板到脱衣服,从椅子通电到天降大盆,从鬼屋冒险到凌霄飞车,拼身体式综艺的定义相当广泛,本质倒是很好理解,反正反应有趣就行了。   “现在还有人爱看这种吗?”叶形直白地说。   靠着身体疼痛和精神暴击换取笑声,21世纪20年代以来应该已经脱离了政治正确的范畴,虽然大部分人看着小视频里蹦着蹦着跳到沟里的人还是会乐不可支。   “这只是一个版块而已。”惠良简短地回答。   短短几个字,仿佛暗示节目组可以随时根据观众反馈对其进行调整。   叶形摩挲着后颈,再次重申,他对于工作几乎没有NG,只是……   “您确定我合适吗?”他略感尴尬,反应艺和语言艺术称得上一对反义词,前者是体力劳动,后者需要动脑,高下立判。一旦稳定地从事反应系工作,并由此定型,那么整个艺人生涯都难以脱离这个标签,多样化工作自此无缘。   更何况坐着看看vtr怎么都比真枪实弹出外景好吧。   “合不合适的,主要看赞助那边的意思,”惠良粗略地说,“他们想选一个话题度高一点的,好的坏的都可以。”   坏的话题度能对节目数据造成正向影响吗?叶形想。除了猎奇,应该很少人会愿意在电子设备上看到一张好感度非常低的脸。   除非是艺人刚翻车,那么其正在放送中的节目就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传说有位著名演员在电视剧播出期间被爆出霸凌后辈的丑闻,一时间线上线下恶评满满,舆论发酵顶破天之际,电视剧正好放到他被主角反杀的部分,据说当主人公将利剑刺入他的心脏,这位反派眉目狰狞血液狂飙几近cult片的那一刻,瞬时收视率飙升到了3.1。   叶形莫名一阵寒意。   如果他因为蹭周导热度被反噬,观众会更喜欢看他被猛击胫骨吗。   “那个,赞助是谁?”他转换话题,小心试探。   惠良掏出手机,在某个页面点开一个icon。   叶形凑过去。   那个品牌形状熟悉,他见过不止一次,电视台电梯里的广告,还有陆于则车上的备用水,两次见到都与星都之旅有关。   “我以为他们和星都关系更好,”叶形悄声道,“现在转投运择了?”   惠良发出的声音介于轻哼和嗤笑之间,“星都?”他顿了一下,审视着叶形,“一心只想捞快钱的公司,最后只会被欲望给吞噬。”他目光移开,似在喃喃自语,“实业和资本是一体两面,流量是最虚的东西。”   叶形茫然地听着,似懂非懂。惠良如同在暗示着什么,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此前常人乐在咖啡店对他说的话。   他纠结半晌,接着道:“我听说,有星都的艺人想跑路。”   惠良抬眼,“你听谁说的?”   “……我——”   “不过,你也没说错,”惠良看着失语的叶形,径自继续下去,“运择一个子公司,专门搞企划制作的,挖走了好几个星都的员工。”   叶形微微张口。   这是一些可以验证他此前猜测的新情报。   他在录影棚没待更久,Yuki的车还在等他,据她所说,叶形目前积累了一些不太王道的知名度,对于偶像来说不太好,但对于艺人而言,有价值与否值得观望。这导致继续依靠打车往返产生了一定危险,虽然叶形觉得,出租车司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会对他有所关注。   他与制作人告别,一门心思往外走,想着与惠良的对话。   那么突然问他有没有兴趣接工作,这种事不该通过经纪人来传达吗。   叶形有点泄气,真要说的话,他当下的要务在于那篇博文,也许是短短几个字,也可能是长篇大论的意见输出,具体内容一旦写就,就必须得发出,对于这个决策,叶形本身毫无反抗的权利。   继续前进。   随着地点变换,走廊里微妙地吵闹起来,似乎是从其他录影棚中传来的喧嚣。或许那就是导演和助理们所谓的“工作”,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那些声音不属于叶形。他忽然开始想念起某个时刻的自己,汗水沿着脊柱沟向下流淌,灯光之中,他在拼命地笑。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真实或者虚拟,网络上的每个转赞评数据都是赛博视线,哪怕只是扫过他都也会留下浏览痕迹,这种感觉非常好,好到让他需要更多。   他其实不害怕Yuki提及的……被骂的那种结局。   当叶形走到电梯间时,手机在口袋中震动,他拿出,除了声援推文,想不到其他结果。   震动持续着,听上去不像信息,Yuki等太急打电话催他?   然后视线聚焦,是通话,来电人备注陆于则。   叶形没有第一时间接通。难以解释他当时心绪,空调运作的风声在头顶嗡嗡作响,一次又一次拂过他的衣领。   电梯在眼前到达,中分门洞开,现在是下楼上车回家的最好时机。   然而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轻触手机屏幕。   他听见陆于则在电话那头的声音。   “嗨,叶形。”   不管多少次,他都觉得自己被陆于则叫名字的时候,会微微地僵硬。   “嗨。”他轻声说,打开楼层防火通道,感受空荡荡的回音。   对于一些避人耳目的事而言,这里绝非最隐秘的场所,叶形自顾自地偷偷紧张着,生怕被撞破什么。   听筒内的呼吸声缥缈,陆于则说:“你还记得昨天,我问你有没有空吗?”   叶形“嗯”了一声,手搭在扶梯上,热气上升,陆于则继续道:   “你愿不愿意,和我去更特别一点的地方。”   金属扶手上慢慢洇开一团雾气,叶形压抑着灵魂,竭力自然,“哪种特别?”他意有所指,“可疑小酒馆的哪种特别吗?”   陆于则笑了起来,低沉地,显得格外迷人。   “这么说的话……好像不是,”他话语中仍带着笑意,“更符合约人出去的本来定义。”   糟糕。   叶形慢慢地攥紧掌心,他能完整地感觉到胸腔起伏的幅度,心脏收缩,快要冲破他的喉咙,超出某个界限。   “什么意思?”他干涩地说,只能发出沙哑的低音。   那头沉默了,无法看见表情就是会有这样的问题,对方在微笑,还是为难。叶形咬住嘴唇,不明白这是不是新的欲擒故纵。   所幸他没等太久,因为只在五秒过后,陆于则再次开口了。   “叶形,”他的声线带着电子模拟式的空灵,柔软到不真切,“我问你要不要和我去约会。” 第50章 大雨将倾   “我看到你发的博客了。”陆于则突然说。   他和叶形正站在上行电梯之中,后者沉默片刻,揣摩着对方的意思。   “博客。”叶形干巴巴地复述,陆于则指的显然是那条对周导演出柜宣言的支持博文,97%内容出自B-plus公关部,他只参与了少得可怜的部分。   “那也是你的想法吗?”陆于则问道,听上去像是随便问问,“——还是,单纯的,你公司的策略。”   叶形愣了一会,暗自忖度这到底算不算打探消息。他莫名被刺到,心怀鬼胎的人容易对一切产生疑心,认为所有人都在针对他。   毕竟陆于则猜对了大部分。   “和公司没有关系,”电梯数字从负数变为1,暂停,闪烁,“你哥哥派你来打探消息?”   电子音响起,旁开式门留出足够空隙,足以让他们并肩走出去。   “不,”陆于则笑了笑,“是我个人比较关心。”   叶形无法回答,此处的“关心”指哪个方面,对该事件本身?还是对于广义出柜的看法?   他暂无余裕去想。   陆于则大概不是真心想知道答案,面对被提问者的默不作声,他并不追问。叶形心不在焉,事实上,这种失神从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便开始发作,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他们处于体育馆内部。   这座体育馆在市内算不上赫赫有名,上世纪70年代造物,修葺两次也没能挽救回曾经的光荣,相对于万人场馆的气派,此处最多容纳观众4000人,从人数规模角度勉强抓住乙级的尾巴,再少一个位置就只能算作丙等。   叶形站在那里,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我能问个我个人比较关心的问题吗,”未等陆于则回应便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为什么是这里。   他在半路上就认出了目的地所在,他曾经频繁出入的地方,绝非适合约会的所在。   约会,没错,听上去带着讽刺,甚至有点老土。昨天陆于则在语音通讯中的话仍然清晰,他问要不要和他约会。   “约会”可以有无数种定义,进退都能被解释得天衣无缝。叶形想。哪怕最后陆于则再次用上那种该死的装傻手段说这只是一次“约定时间地点的见面”而非date的话,他都能接受。   但是,为什么是这座体育馆。   Semistar的最后一场live就在这里。   Semistar在此解散。   他侧身看向陆于则,发现对方也正在望着他,二人目光相接。   那么和谐、稳定,好像他们正要进行朋友间的交谈,谈及再寻常不过的话题,内容和语气尽量直接,不会暗藏杀机。   陆于则开口了。   他的声音平缓,“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叶形安静了一会儿,他不可能事先想到这个回答,答案超纲。他感觉胸腔中的某根细线即将断裂,就像屋檐下的蛛丝,哪怕遥远空气中的一个音节,都会使之悉数破碎。   “……什么意思。”他要放任这一切发生,紧张地渴望着其他东西。   也许即将达成一条故事线的结局。   “我想要告诉你一些事情,叶形。”陆于则温柔地说。   他开始往前走去,指示标牌周围闪着荧荧绿光,叶形亦步亦趋,尚处于未回神状态。   “你要去哪?”他问道。   陆于则揽住他的肩膀,又迅速松开,掠过两秒,用行动作出回答。   叶形跟在他身旁,瞥了眼标识,那是VIP区间的方向。   如果把中小型体育馆作为live场馆,那么贵宾区域就可以当成关系者席使用——位置正、观看效果好、与观众动线相对隔绝,表演者能邀请家人、圈内好友来看,或者由公司安排后辈见习,颇具实用价值。   再或者像Semistar解散那晚,请来一些娱乐行业相关公司负责人,从最佳位置观察台上每个男孩子,搜寻他们想要的东西。   鲜花、音乐、欢声,无数饱和度过高的素材堆叠出吵吵闹闹的热烈气氛。   虽然现在空无一人。   字面上的空无一人,包括平时对外开放的部分。地下姑且还停着零星车辆,可此时目力所及范围只有室内灯,填充着人工白光。   “你回想起什么了吗?”陆于则问。   叶形心情复杂,却表现得出乎意料得平静,他只在排练前到过一层正中位置,那时尹朋池作为队长正和舞台导演确认效果,当所有光线集中在场地中央,要确保呈现出最佳演出效果。   “没有。”他摇头,其实在撒谎。   体育馆还是太小,眼前算得上半室外,场馆正中不设顶棚,露出天空。陆于则站定,两手抱胸,凝望远处。   “你抗拒谈你的偶像时期,”直截了当,毫不在意对方一般,“为什么。”   照旧不见起伏,叶形以为自己会情绪激动起来的。   但是没有,他呼吸节奏稳定。   “因为毫无意义,”他说,看着前方,满目只有分明的绿色与砖红,“像个笑话。”   陆于则偏头看他,似乎没想到他会答得如此直白。   “……真极端。”   “极端吗?”叶形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得不到关注,那么‘偶像’本身就毫无意义,”他一边说一边感到悲哀,“可是有些人天生就是行星,只能围着恒星转。”   陆于则不说话。   叶形对宇宙运作法则并不了解,双星结构也好星系中心也罢,也许恒星也绕着什么东西公转,但那又是另一个更加广阔层面的事了,广阔到他根本接触不到。   “你知道,我们……我之前的队长,尹朋池,被运择签掉了,”他继续说,“Semistar还在的时候,他的solo单可以卖出比团专高出5倍的数字,”如果有握手会的话,估计拍的队伍会长到让其他所有人都难堪到痛苦的程度,“他就是太阳一样的人,对公司来说,团里能出现这样一位队长,很轻松吧?”   陆于则摇头,“我不认为。”   叶形耸了耸肩,“可事实就是这样,Semistar因为他才能运作那么久,”他清了清嗓子,“尹朋池、还有你公司的常人乐,另外两个已经不干了的男生,我们那会儿都还在B-plus,四个人加起来都比不过leader,”他第一次清楚地说出这样的事实,毫不遮掩,“也是因为他,Semistar解散了。”   “我知道。”   陆于则当然知道。   “我们的合约期本来至少7年,可约期没到运择就看中了尹朋池。”   接下来的故事就变得非常简单。   就像黛色推理的栗子一样,所有成员要一起为人气top的选择买单。   “公司那边放人放得很爽快,据说B-plus从运择那边收了一大笔移籍费用。”叶形最后附加了一个小情报。   这根本不像对话,而是一种逻辑缺失的独白,他不太明白如此自言自语的原因,仿佛这样才能竭力显得洒脱,显得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就像在其他任何人面前表演的那样。   在陆于则面前也一样。   “你会时常想起那时候吗?”陆于则说。   “……这话听上去好像心理医生。”   “你讨厌这样?”   “讨厌……倒没有,”叶形迟疑了,片刻后反而笑起来,有一阵冲动,让他想说一些从未宣之于口的事实,“……我偶尔会梦到那段时间,”讲述自己的梦境,还有比这更像心理疏导的吗,“我梦见录完节目,我带着盒饭去电视台食堂和尹朋池常人乐一起吃,他们请我喝果汁。”   陆于则弯起嘴角,“关系真融洽。”   “只是看上去融洽,实际私下里都在憋着劲竞争,”叶形反驳,“团活还好,可个人工作会很难办,”他尽责解释道,“成员发展方向大致重合,不管哪个团都差不多,不可能几个人分别往五个不同赛道上跑。”   尤其是年纪、风格相仿的同性,容易被框定在同样类别中,互为竞争对手。   陆于则应该无法对此感同身受,他的想法如此苍白:“我认为每个人都有独特之处。”   BGM响起世界上唯一的花.mp3,阳光积极向上,理论与实际对比过于强烈,叶形无奈,“光‘有独特之处’并不足够,还要有人关注才行。”   现役偶像站举着话筒说“请关注我”从来不是套话,请关注我成长、请关注我闪耀、请关注我一步一步走上top的位置……多么功利又多么王道,可是——   “可是根本没有人看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室外的光线倏地闪了一下,随后,一团巨大的云朵慢慢移来,遮挡住仅存的一片天空。   他没来由地失语,无法继续说下去。偶像应该永远乐观,自怨自艾是绝对NG项,曾经的习惯一直延伸到现在,每有忧郁便会条件反射地自我规制,让他停止抱怨。   陆于则想了想,“其实,也有人看到了你。”   叶形怔住,朝向陆于则。后者只是浅浅望了他一眼,自然地回转过身,再次迈出脚步。   “走吧。”他这么说,叶形只能再次跟在他身边。   体育馆动线大致分为三种,观众路线、嘉宾路线和运动员路线。演唱会的歌手/伴舞/工作人员必定要对运动员路线烂熟于心。叶形对目前行进方向十分熟悉,他们在往准备室走。   “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场景吗。”   叶形不敢妄自揣测其用意,负面情绪残存,此时点头会不会显得过于大言不惭。   他当然记得,他还记得陆于则说到这个话题时的环境场景,环湖大道的晚风扑面而来,伴着梨花香气,两侧有郁金香开放。   “我在喝水。”   似乎这么一来就能显得足够风趣似的。   陆于则配合地笑了,“没错,你在喝水,”他诡异地停顿片刻,整理语言般,步履依旧坚定,只是稍稍低下头,无奈地揉了揉后颈。   “……那之后,我本来想去找你的。”   若非环境足够安静,这句话一定会被漏听。他们经过准备室A,走廊空旷又阴森,只有内部白光灯。   叶形无措,思绪凌乱,快要影响到外在表现。   “当时是你的经纪人,舒总带我进来。”   叶形反应了一下,“Yuki吗?”   陆于则点头,“但是你不在。”   “太可惜了。”   陆于则眼睛闪烁,“我想过那里等你,不过,演出即将开始,我不能久留,而且……”   叶形歪头,“而且?”   “而且,你的队长说,你不擅长应付我这种人,”陆于则试图掩饰什么,笑容格外爽朗,“他把‘这种人’三个字念得很重,好像对我十分警觉。”   叶形张开嘴又合上,欲言又止,他的表情大概极其别扭,纠结再三,最终默不作声。   他试着在脑内描绘一下陆于则所言,然而做不到,这段话宛如天方夜谭,昭示他曾经与陆于则擦肩而过的事实。这幅画面中存在许多充满违和感的部分,比如带人进后台的Yuki、目的存疑的陆于则,还有态度强硬的尹朋池。   “进去看看?”陆于则随手指了指身侧一扇门,未贴铜牌,只是单纯的一扇门。   叶形以点头作为回应。   这类未命名空间大多被用作live服装道具室,简单周转。若非如此,那大概就是另外一种情形。   简易排练室。   正如当下所见。   木质地板的边缘毫不规范地鼓着包,四面墙里有三面是宽幅落地镜,一面是墙,房间超级挑高,仰起头来才能看到窗户,若有人经过,室内便会望见一条条小腿,室外阴沉的天气只有一隅,帘子掩住几乎全部窗户,剩下一丝缝隙透过黯淡的自然光。   叶形非常熟悉。   此前的谎言——关于他从未想起过偶像时代的谎言被尽数推翻,因为,天啊,回忆如此翻涌而来,席卷了他的认知。   和练舞室如此类似,相对的两面镜子将他的倒影复制出无数个,包括陆于则,就像他们在每个平行宇宙都有一模一样的身体。   “今晚要做噩梦了。”叶形喃喃道。   “勾起你不好的回忆?”   “不,”叶形咧了咧嘴,“想起了一些……往事。”   确实是往事,比如谁突然在压腿的间隙说了个超烂的谐音梗,伴随着嚎叫发出凄厉的笑声;又比如谁和谁的私服突然撞了衫,同款不同色看上去就像是情侣装,于是就会有人起哄哇禁止队内恋爱你们交往多久了……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是真的很无聊的东西。   叶形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苦涩。   人的记忆真是可怕,再痛苦的故事都会被美化,他或许从未遭受过真正的悲哀,所以才只在脑海中留下了所有美好的部分。   “真奇怪,”他深吸一口气,“我明明连动作都不太记得了,却还能记得和Semistar那群人相处的细节。”   陆于则笑了,“好的记忆会留存得更久。”   “所以你在暗示舞蹈动作都是坏的吗?”   “我没那么说,”陆于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如说,我觉得你跳得……很好。”   话说到最后逐渐音调降低,叶形惊讶于对方试探的措辞,精心筛选了最中性的修饰。   他或许该有所回应。   “那你最印象深刻的是哪个?”他心跳有点快,好像身体比大脑更先明白了自己的意图,“没准今天能为你提供个别service。”   陆于则挑眉,明白了他话语中暗示性的部分。   “……没准吗,”他笑意渐深,意有所指,思考没占用多久,他答得果断,“你solo结束时的那段很帅气。”   叶形感觉自己快要抑制不住某种兴奋,“你很懂嘛。”   陆于则耸耸肩,“我看过你公司出的——直拍。”   话音落下,叶形的大脑终于赶上现实。   他被真切地看到过。   不是网络上的只言片语、似是而非的灰色数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切的人站在这里,告诉他,曾有视线聚焦在他的身上。   哪怕只有3分20秒。   人的安全距离是50公分,而现在,陆于则是如此触手可及。   肾上腺素的分泌开始作用。叶形后退半步,他的意图格外清晰。对于偶像来说,服务精神永远在第一位。他侧身,肌肉记忆被唤醒,空气里几乎要响起弦乐奏鸣。他华丽地向后转去,抬臂,收起手肘的瞬间勾起脚踝,再落地,藉由镜子可以瞥见他的黑色发尾,在空气里滑过一道弧线,刺出微小噪音。   停止,无比干脆。   “这样吗?”他微笑着,维持着谢幕的姿势,抬眼看向陆于则。   太久没有练习,导致动作微妙得走了样,本该停在原地的脚步堪堪往前移动些许。叶形意识到他正在突破礼貌界限,再往前半步就会撞到陆于则的胸口,无限接近于冒犯。   但他仍然望着眼前的男人。   绝不回避。   陆于则眼底阴影渐浓,仿佛具有象征意义。他再走近一步,轻轻抬起的手腕,指尖勾起叶形的碎发,别到他的耳后。   体温传来,来自掌心的温度,在叶形的下颌停留。   于是呼吸化作抑制不住的颤抖,眼角发热。   在这个时刻,叶形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周导演。他想到了她镜头前柔和而坚定的神情,充满胆量的宣告。   陆于则瞳孔微微扩张,叶形回想起此前面对他时的愠怒,混合着焦躁与不安,亟待更加直截了当的突破。   然后那个吻就这样发生了。   陆于则倾身,鼻息拂过叶形的嘴角。   知觉放大数万倍,叶形闭上眼睛,从神经突触铺展开陆于则的每一处存在,他柔软的嘴唇,温柔的喘息,伸入叶形发间的手指,还有直白的湿润暖意。   叶形呼吸节奏全乱,感官被调动起来,伴随着浅薄的轻颤,他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这个宇宙中发生的任何事。   哪怕胸腔深处的收紧都值得忍受——   然而,下一秒,就在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记微弱但清晰的脆响。   他整个人僵住了。   就在他意乱情迷的间隙,听见类似于鞋跟落地,“咔哒”一声。   叶形猛地推开陆于则,迅速退去。他的头发和衣服都乱了,这是必然的。他看着陆于则,然后回头,目光扫视这一方空间。   偏僻的角落空无一人。   空气凝结成有形固体,聚集在他们身边。叶形忽然反应过来,昏沉的大脑霎时一片清明,他从镜中看到自己的样子,脸颊潮红,被欲望支配,体面尽失。   “我——”叶形哽了一下,恐慌逐渐蔓延,骤然清醒,“——我,今天,我不应该——”   陆于则眸子深沉,不发一言,只是低头再次吻他。   叶形的语无伦次被凭空截断,他愣在那里,视野中只剩下陆于则模糊的眉目。睫毛颤动,拂过他的眼睑。   他完蛋了。   叶形想。   一瞬间有许多东西,宛如人生走马灯般从他认知世界中滑过,一秒24帧,每帧都包括了足以象征理智的碎片,比如《STAGE》的3号摄像机、B-plus大厅的发财树、舞台上飘落的金箔纸,细枝末节地爆发出来,将要勒住叶形的信马由缰。   但是最后,当陆于则的气息将他完整侵占过后,一切便显得不再重要。   破碎。   他抬手,环抱住陆于则的脖颈。   窗外天空阴沉,窗帘浮起,四周深色的云层尚未聚集到中央,只剩下一点点微薄的灰蓝色。 第51章 落雷   最终,大雨降下,风声大作,雷响忽闪。   人无法改变六月的天气,只能被动接受一切,继而取消室外安排,将其统统替换为室内活动。   或者各回各家。   叶形看向窗外,物业仍旧没有修那盏路灯,临时停车的地方空空荡荡。从环湖大道回来的那一晚,好像也是在差不多的位置,陆于则与他分别。   叶形又回到了住处。   车辆仍在行驶,陆于则说:“今天雨下得好大。”   听上去有什么原定计划泡汤了,叶形咳嗽一声,“真不巧。”   雨点淅淅沥沥地砸到陆于则的车上,他心猿意马,想一些离题万里的事。   雨刮器机械运作着,叶形只有一个想法,他不能让一切就此戛然而止。   否则体育馆里发生的一切将毫无价值——他不想在下次见到陆于则的时候又重新开始尝试。   “能麻烦你送我到楼下吗,”叶形小声说,“这边安保没那么严格,你的车应该能开进去。”   陆于则的表情无从定义,“我没有问题,”他停顿一下,似笑非笑地从前镜看了眼叶形,“但没准会被拍到。”   他们是有前科的人,从环湖大道回来那晚引发了小小的骚动。他们固然可以坦荡地糊弄过去,不过在特定地点下车是一码事,开进去又是另一码事。   “那也……没有办法,”叶形强行继续道,“你看,雨这么大,我硬冲的话……”   他暗暗发誓,如果陆于则从哪里掏出雨伞的话,他绝对二话不说接过就走,毫无留恋。   “也对。”陆于则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该说法,像是他就在等着这句话似的。   只需要较为合理的解释,情节就能被推动。   他们顺畅地转向,进入私人邻域的关隘就在眼前。而叶形甚至都没有展示身份,横栏便为这辆陌生牌照的车辆抬起。   也许是雨天核查太过麻烦,也可能是开沃尔沃xc90这种即将换代车型的人非常符合最不会惹事的那种普通人的刻板印象,让安保觉得此车及车内人都安全。   畅通无阻,确实相当宽松。   模糊潮湿的树影刷刷而过,雨天行车有种特殊质感,带着些许不安定。他们在五分钟后停下,叶形望着熟悉的门楣,解开安全带。   灰色的天空深处亮了一下,朦胧地勾勒出云层轮廓,倒数十秒,雷神响起。常言道不能在雷雨天起誓,阵头专劈心里有鬼的人。   叶形不敢说自己有多么坦荡,他心下百转千回,低着头,声音漂浮。   “……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外面很黑,如同特效过剩的3D大作,发动机尚在运作,陆于则双手放在腿上,十分乖巧,直视叶形,“邀请我去你家?”   似乎揣摩着叶形的真实动机。   下定决心很难,“临时停车应该不要紧。”叶形意有所指,暗示真的只是坐坐,绝不多作停留,被现实细节所扰并无必要,毕竟这也不是报告文学。   陆于则的车在下一秒熄火。   所以这就是现在的情况,十分钟后,场景变换为室内,叶形局促地站在他狭窄到不合理的居住空间内。   四下充斥着他的生活痕迹,叶形逐渐意识到他的邀请可能会起到反面作用,他的居所太小、太空、太无趣了,椅背上甚至还挂着他没有收好的衣服。   一切都与陆于则极不相配,这里缺少落地窗,缺少朦胧的氛围灯、意识流装饰,他的出现就像是直截了当的讽刺。   虽然带有新鲜感。   叶形悄悄握紧拳头,心脏沉重地落入腹中。   然而陆于则没有作出评价,准确来说,他都没有打量任何细节,而是径直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自然得如同他也是业主一般。   陆于则指向置物台一隅,一个小小的摆件端正地放在那里,好奇地打量着。   “你没有用吗?”他问道,食指轻轻点了点金属制部分。   叶形回神,走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是那只小猫铃铛,本该装在门上,开合时碰撞出脆响。可它如今正乖巧地蹲坐在他面前,毛线球形状的铃铛里还好好地塞着纸团。   “没有,”他端详着陆于则的动作,看着他手背上青色脉络,说的话压根没有过脑子,“这样放着也很可爱。”   陆于则挑眉,目光转移到叶形身上,浅浅地笑了。   勘破了秘密一般,带点狡黠,让叶形悄悄不安。   不过,至少陆于则不会看到他插在玻璃瓶里的向日葵。叶形想。   ……或者在便利店买的24连包餐巾纸。   他们仍奇怪地站在那边,面对面,谁也未落座。按照社交礼仪,主人应该给客人倒杯茶,邀请对方坐下才对——   眼前木质小猫尾巴翘起,灵动又机敏的样子,精致得恰到好处,是一份不会造成负担的礼物。   叶形此前从未考虑过回礼的事。   他单手撑在台面上,肩膀微微耸起,梅雨季节的潮湿感殃及每一寸空气,现在正好是湖鱼向东浔游的季节,它们成群地、大片大片地在湖中发出巨响,聚集产卵,丰饶多产,经过长时间的闲散与喂养,终于到了饱人类口腹之欲的时期。   也许那些让他迟疑的真相一直都很简单。   记忆复苏,大概是直觉,或者突发灵感使然,他埋在潜意识中的困惑从海平面下冰山冒头。   “刚才,在体育馆,你说有些事情想要告诉我……”他慢慢地开口了,抬眼说道,“已经说了吗?”   无缘无故地发问,与室内摆件话题无关,此刻终于宣之于口。   安静。时间运作。   那段间隔几乎让叶形产生幻觉,好像陆于则永远不会告诉他。   “我已经说了,”他微笑,双手插在口袋里,“就在你说话的间隙。”   “……所以是我话太多掩盖掉了。”   陆于则抬了抬眉毛,松弛下来。   “我开玩笑的。”叶形抬手,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   陆于则看着他,接着深吸了口气,笑意敛去。他的神情复杂,像是柔和与紧张的集合体,夹杂着隐约歉意。   太奇怪了,叶形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不是正常的反应。   “你接话的时候,总是会玩笑似的……自嘲。”陆于则说。   挑选措辞般,最后两个字缓缓出口,听上去不带有批判意味。   雨点扑打玻璃,传来簌簌异响,隔音也无法将外界隔绝。叶形不知道对方的用意,他条件反射想要反驳,你很了解我吗?防御机制太过健全,即时展开。   可未等他开口,陆于则便继续道:   “你远比你想的要好很多。”   语气认真,格外精简,压根算不上punch line。   叶形愣住,愚蠢地张口结舌。   正中红心。   诚然,他一直在说话,工作和生活中都是。而陆于则听着他四舍五入如同抱怨般长篇大论,适时回应几句,夹杂在大段自我剖析之中。零星只言片语,他想要告诉他的事,仅此而已。   叶形不知如何回应,风将雨水吹得零碎,敲击窗棂的响动变得很闷。他沉默着,渐渐升起朦胧的感激。   或许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开始渴望着这样一句话。   也许从五年前就开始。   虽然现在才听到,实在是有些晚。   就像光彩的舞台下埋着无数尸体一样,看似通往成功的道路上其实只有绊脚石,进步的阶梯仅仅存在于幻想中,由公司运营推力和豪华运气组成。他在一年前就明白了这些,正如他明白放弃梦想也是实现人生价值的重要一环。   叶形垂下眼睛,自我认知是人类永恒的课题之一,他如何看待自己、事实又是如何,其实都无关紧要。   因为一个普通的艺人的价值,不会依靠自身定义。   “我一点都不在乎。”   他坦然地说着谎,云淡风轻,其实偷偷感到酸楚。   陆于则抬手,落在叶形的肩头,然后停留在那里。   举措大胆,此前的亲吻已经过去,这一刻宛如接续上了刚才的肢体接触,热度透过夏季衣服的轻薄布料传导到叶形身上,他怔住了,重新直视对方。   陆于则的头发被斜打的风雨吹得有些塌,因此也显得格外柔软,他的眼睛湿漉漉地弯起来,符合叶形的每个幻想。   怎么会有这种疯狂击中他好球带的人类。   难以压制的情愫来袭,陆于则只是说:“你不止于此。”   最后一道防线被直接破开,叶形有点喘不过气来,眼睫微颤,陆于则的话在他耳中巧妙地转换为另一种含义,你不止于此,他仿佛在说,你很好,你值得更多……   ……   他打了个寒战,某种预感伴随着兴奋逐渐升起,紧张蔓延四肢,他像是无法支配自己的灵魂一般。陆于则意味着危险与未知,但也致命地吸引着他的全部注意。   继续冒犯下去吧。   叶形形徒劳地吞咽着,感到喉咙深处传来干燥的窒息感,大脑一片混乱。在无数可供选择的迷茫中,他艰难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倏地袭来,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开始困惑于此,关于陆于则接近他的理由,比如下行电梯中的搭话、装在盒子里的甜点,还有其他细节。   陆于则究竟想要什么。   如果是单纯地想要泡一个通告艺人,大可不必如此进展缓慢。叶形认为这正是矛盾所在——他只比写真偶像稍微难下手一点点,而一名富裕的男演员想要得到的,大多能手到擒来。   噢,他又在自我贬低。   陆于则眉心蹙起,接着又舒展开。他的表情微微跳脱了一下,叶形暂时无法捕捉到其中真意。   “这重要吗?”他缓缓说,霎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改变,在空气中平稳地爆发开来。   叶形退缩了,不知为何,只觉得一阵恐惧,毫无缘由。   他身侧就是墙壁,这方狭小的空间再次强调一个事实——普通到接近贫瘠的背景对于陆于则而言实在太不合适了。   “很重要,”叶形执着地望着陆于则眼眸深处,平静如湖泊,“至少现在,你想做什么。”   再荒唐都可以。   “现在?”   陆于则嘴唇的线条向上扬起,眯起眼睛,用视线描摹着叶形的轮廓、身体线条,后者抬起下巴,双目慢慢睁大,忽然明白了。   大概就是瞬间而已。   石子投入湖泊之中,激起第一道涟漪,其实一切都不算复杂,层层叠叠的晦涩构成了接近情欲的存在。   答案就在他们之间,早就放置妥当,只是谁都没有率先触碰而已。   叶形平抑住内心的动摇,喃喃自语似的,几近不敢置信。   “……你想睡我。”   措辞直白到粗陋,像变了形的调情。陆于则不回答,只是久久地凝视叶形,他们对望着,空气里有电流、闪光,或者任何能在瞬间爆破掉心脏的东西。   ……已经无法脱身。   叶形走得更近,早间雨水带来的寒气被热量掩盖。他决意不再假装。   就算他真的自我感觉良好,也随便吧。   他抬头,拽住陆于则的衣领,将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   ——   空白被填充,鲁莽行事满足一时之欲,他微微张口,不计后果地吻着陆于则,犯下大错。   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能感觉到胸口逐渐升腾起温暖的潮涌,追逐着舌尖柔软的律动,一点点弥漫开来。   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虽然足以让他们统统完蛋。叶形缓缓离开,目光回到陆于则脸上,看到那双漆黑的、湿漉漉的眼睛。   电光火石。   他被扯入陆于则的怀抱之中。   陆于则的动作比他想象中更激烈,这个瞬间,没有鲜花、音乐和360°旋转镜头,没有身后成千上万灯火,他们在城市上空相拥,有的只是直白而纯粹的身体接触,逼仄的空间。叶形慌乱了一秒,陆于则正俯身吻他,轻而坚定地搂住他的腰,掌心隔着单薄的上衣布料轻轻摩挲,分享自身热度。   在缺氧造成的头晕目眩里,叶形慢慢颤抖起来,事实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   陆于则想要他。   ……   ……而这也是他想要的。   他们再次分开,花了一秒——或者更长的时间来看着对方。叶形被推到墙上,再一次被亲吻,深入而彻底,他们的身体贴合,在唇舌交缠里溢出呻吟。   糟糕。   糟糕糟糕糟糕。   叶形能感觉到陆于则口腔中的温度,唤醒了他体内焕发着焦躁的光芒,他正逐渐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陆于则试探着撩起他的衬衫下摆,手指摸索他腰际赤裸的皮肤,逐渐向上,最后停在他脊背中心。   似乎要将他点燃。   叶形几乎有种不切实际的错觉,意识开始飘忽。他双手抵住陆于则的胸膛,亲吻结束时,与眼前的男人牢牢对视。   气氛愈发煽情,陆于则看着他,以无声的方式征求某种同意。   “……你还在等什么。”叶形声音很低,有些沙哑,他脸颊滚烫,足以扭转他们未来的事件即将发生。   陆于则顿了一秒,轻声笑了,温柔地低下头,埋入叶形颈侧。   他深深呼吸,的鼻尖擦过叶形的锁骨,停留在在领口散乱的衬衫之下。叶形耳朵快要融化,绝望地轻声喘息。   这就是事实。   舍弃恐惧是正确的,这意味着他们正放纵自己陷入松弛的知觉,介乎于溺水与自救之间,让欲望淹没,随波逐流。   颈动脉五倍速狂跳。动词放置在爱字之前,是解错的纽扣、急促的动作,是逐渐趋于同一的节奏。   野兽已被释放,在某个节点,叶形看着陆于则凌乱的头发,和他发梢在额前投下的阴影,难以抑制地微笑起来。   泛舟于情海不再安全,潮涌来袭时,罹难者有两名。   --------------------   在通勤地铁上写这个,总觉得有点羞耻…… 第52章 红鲷鱼的遗产   一名女性的丈夫死去了,故事从她的独白开始。   她说话的时候,语调平缓而枯燥,带着无奈,娓娓道来。   在人行天桥正中,她双手支撑着栏杆,嘴唇干裂。她谈及空掉半边的双人床、守灵深夜的黑暗、12寸照片上的笑容,还有突然闯入她生活的陌生女人。   终于,在长达12的婚姻背后,一个影子慢慢变为实体。   一名胆怯的、战战兢兢的陌生女人,穿着最最普通的衬衫和牛仔裤,红着眼眶,按下门铃。   那是她丈夫的情人。   镜头拉高,背景音里传来突兀的车流声,她的发丝在晚风中无序漂浮,靛青色调画面正中,六个沉重的手写体大字,鲜红地出现在屏幕中央。   红鲷鱼的遗产。   切黑。   叶形靠在《STAGE》休息室的椅背上,距离录制还早,黑掉的手机屏幕映出他的脸。   他面无表情,伸手轻触界面中心,点了暂停。   很多电影作品喜欢用一段充满表现力的引子切入主题,简短铺陈,待观众渐入佳境后,戏剧化地嵌入题目,拉开剧情帷幕。   叶形退出观影页面,返回搜索框,关键词“红鲷鱼的遗产 陆于则”。   他的目的非常单纯。   众所周知,观赏一部电影的最佳方式是去电影院,享受巨幕和环绕音箱,完全沉浸在视听氛围里,调动感官情绪,产生共鸣。其次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用55寸以上的电视屏幕看。再不济端着手机也行,切记应该横屏,竖屏那就是影视解说了,说出去会遭到唾弃。   鄙视链结构清晰,而观看cut压根就没有出现其中,可见比最底端的位置还要低。   这就是叶形正在做的事,毫无内涵。   但他一点都不感到抱歉。毕竟事实上,他对该电影毫无兴趣。   搜索结束,结果数量是微妙的79条,预览页面清一色是不同角度不同色调的陆于则,丰富到精神污染的程度。叶形按观看数量排序,得到结果。   Cut的时长大同小异,差不多只有14分半,他点开第一个。   很难形容此刻心中雀跃的情绪来源于何处,在上工前半小时欣赏曾与他有过肉体关系的男性的作品,听上去确实相当变态。   不过,叶形个人觉得,他只是在礼尚往来。   毕竟陆于则表达过(曾经)对他的注目,那么他认为,也有必要了解一下陆于则的工作内容。   合情合理。   视频缓冲完毕,从暗转亮,最终清晰地展现出陈旧的屋内陈设。   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是纪磊,”场景在办公室,墙皮像是久浸在雨水里,剥离得十分细碎,“安姐您好。”   镜头越过女主人公的肩膀,对准陆于则饰演的角色,他正小心翼翼地说话。   然后画面变换,拍下他们面对面坐着侧视图,年长的女人面无表情,视线对焦在别的地方,稍稍年轻些的男性局促地捏着邮差包肩带,咽了口口水。   那是两年前的陆于则。   窘迫、不安,又强装镇定。   每个小动作都格外琐碎,和陆于则截然相反。   叶形深呼吸,这种感觉很怪。他正直视着一个由导演、编剧、摄影师等一众人员虚构的角色,他们提供了框架,让演员通过言语神态填充血肉,呈现出贴近于现实的效果。   可越是真实,又越是与现实微妙地割裂开来。   他看着名为纪磊的年轻人瑟缩的体态,伸手按住自己的手腕。   明明身体还残留了一些和现实中的陆于则有关的证据,但是视觉却给叶形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你好。”电影中的安姐说,态度凉薄。   纪磊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低头,讪讪笑了,“我……呃,我是纪芳的弟弟……”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安姐抬眉,答得迅速,“我知道。”   青年哽住,面部肌肉微动,摄像机完美地捕捉到每一寸变化。   “噢,”他说道,缓缓抬眼,“我姐告诉您的呀。”   安姐偏头,声音冷漠,“对,”她的薄唇锐利得如同一条直线,神情讽刺,“她说的可多呢。”   纪磊双手松开,身体微微前倾,扶住办公桌边缘,微微张口,却未能吐露一词。   安姐轻哼一声,“她还托我爱人给你介绍了工作是吧,”仿佛要高高在上地击碎对方的自尊,空气里弥漫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弄上来——怎么,我爱人没了,今天过来找我兑现承诺?”   纪磊愣在那里,吸了吸鼻子,试着与安姐对视,表情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许久,凳子在地毯上摩擦,发出“唰唰”的异响。   “不是,”语气弱弱的,“我,我只是……”他的眼神闪了一下,无比紧张,“——我姐她,一直过得很难……”   每个字的间隙都停顿得极为刻意,也许他来之前有打过腹稿。然而这段话被安姐的嗤笑声打断,女人眼睛发亮,眉心紧蹙。   “给我来这套?”她敲了敲桌子,冷冷地说,“还过得很难……你都没有羞耻心的吗?”   纪磊咬紧牙齿,手放在桌上,绕着掌心,台面上淡淡地泛起雾气。   “……对不起,”他小声道,“真的对不起,我……”   中间诡异地停了片刻,纪磊清了清嗓子。   “可是安姐,我一直以为,他是我姐夫。”   一瞬间,所有动作都停止了。   画面视角定格在安姐背后,左侧是一团模糊的色块,那是她的肩膀。焦点聚集在纪磊脸上,介乎于25-30岁之间的年纪,带着愚蠢与天真,白衬衫半个领子从外套里翘出来。   青年的脸颊泛起红晕,不知出于羞耻还是焦躁,镜头慢慢移动,弧形,安姐的背影占据画面的面积越来越大,她轻轻颤抖着,伴随着呼吸,身体起伏。   似乎要解释自己的结论似的,纪磊说:“我一直住我姐家。”   画面终于完全被安姐的背影遮挡,深灰色,逐渐加深,化作纯黑。   第一段cut到此结束。   叶形反应了一会儿,四分十一秒,内容倒是很简单,解释说明并推动剧情发展的作用更大些。导演大概想要塑造一名软弱的年轻人形象,他可能从小就一直躲在姐姐身后,缺乏担当,被宠得十分全面。   重申一遍,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陆于则。   虽然他们共用同一张面孔。   叶形回想这部作品的风评,应该未在偶像业界或者综艺制作从业者中掀起波澜。《红鲷鱼的遗产》,黄豆酱给出的分数是不上不下的6.8,据说票房也普通,堪堪回本的程度。   任何作品都会有受众,画面优美、配乐动人、故事生动、情绪纤细……只要有一项及格就足具吸引力,哪怕不能把战力六边形填满,特化某个方面也很不容易,就像把狗血撒到极致也会成就最顶级的戏剧冲突。   当木桶中有一根木板格外长的时候,大家都会对于其长处津津乐道,从而忽视短板。   《红鲷鱼的遗产》显然没有这么做。   它想要营造出纠结、挣扎的氛围,却缺少合理的主线,靠一种噱头式情愫维系着进展。既高傲地输出着自以为意识流的内核,又悄悄迎合时下流行,小看观众,最后沦落成四不像作品。   难怪各方评价都麻麻。   Cut仍在继续,下一段情节始于像是书房的房间,角落里摆着一张窄小的矮榻,床单、衣服和被褥卷在一起,陆于则饰演的角色坐在床边,只穿着一条长裤。   镜头隐秘地对准青年的右肩,对于画幅来说,人物侧脸太过偏上,叶形无法将视线移开他赤裸的上半身。   那不是纪磊。   叶形有些出戏。   如果说第一段cut已经将角色立起来了的话,那么这一段cut简直是对前面四分多钟的颠覆。   一个无法自食其力的男青年,一个需要姐姐的情人为其介绍工作的男性,怎么可能从皮肤色泽到肌肉线条全都带有刻意训练后的痕迹。   那就是陆于则。叶形想。他所熟悉的。   光线如此精致,细致打磨过一般,陆于则的下颌阴影投射至混乱的床铺之上,每一寸褶皱都昭示出安静、慵懒与习以为常。   宛如杂志照片。   镜头微微晃动,好像动摇的心情,与叶形的视线如出一辙,他隔着屏幕,窥伺那具身体。   这带来了片刻迷茫,他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与同学一起偷偷看三级片,对着精练男性躯体,悄悄兴奋的感觉。   他做贼心虚地从镜中确认身后无人,余光瞥见自己悸动的神色,同时将进度条向后拖,停在未知节点。   背景音乐响起,随机空降带来了一组轻柔的和弦打底,伴随着拖得长长的弦乐,悠悠飘来。   画面上,一男一女站在空荡荡的房间正中,唯一的家具是一套蒙着碎花布的沙发,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叶形安静地看着,心绪逐渐平静。他眼前的人又不是陆于则了,他饰演的角色取而代之,纪磊,那个可怜巴巴的青年,正站在女主角面前,拼命咬住嘴唇。   没有对白,也没有前因后果背景知识加持,缘何导致此情此景出现,叶形不得而知。但是他只知道一点,这一幕大约是纪磊最重要的一场戏。   镜头前的青年攥紧双手,牢牢盯紧女主人公。彼时有一滴泪缀在他的眼角,颇有技巧性地闪烁着,于他眨眼时坠落。   纪磊的肩膀微微塌下来,溢出一点点哽咽声,固执地抬起下巴。   而在此以上的反应,再没有了。   接着,镜头稍稍偏移一下,接住了纪磊的目光。   换而言之,纪磊凝视着镜头。   起初,叶形以为这是短暂的失误,拍戏和被整蛊一样,看摄像头是大忌。可陆于则饰演的角色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坦率地越过薄薄的屏幕,与每个观影者对视。   他究竟要表达什么。   也许,这就是周导演谈到的,让她觉得有意思的部分。   叶形心跳加速。   没有爆发,没有情绪翻涌大声号泣,没有歇斯底里,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只有沉默与悲哀,透过玻璃一般眼睛,一点点溢出来。   叶形好像有点明白了,陆于则曾经被称为“轻巧”的演技。   他关掉还剩一半的视频,慢慢地趴在台面上,等待着化妆师到来。。   镜子映出他埋在手肘后的半张脸,若有所思。   第一次,他直截了当地探寻陆于则的本职工作,虽然时间很短,却让陆于则在他心目中的迷人程度指数级增长。叶形开始好奇,好奇陆于则如何揣摩一个与其完全不同的人类的举手投足,如何相信自己的行动代表着角色的举止,如果一名演员长时间抛弃自己的固有天性,将身体甚至心灵都投入一个虚构的人物,那会是多么困难又可怕的事。   但陆于则表演得很好,好到让人觉得他的每个表演都分外可信。   可能这就是天赋吧。   叶形莫名想起来在某个夜晚,陆于则玩笑似的说,他小时候经常会装哭,技艺炉火纯青,只要一哭,家人就会无条件满足他的需求。   叶形莫名微笑了。   要是什么都可以靠演技手到擒来,那还真是相当便利。   这么一想似乎还挺不错的,所谓“天赋”也许就是从生活中积累下来的经验,最终反哺给工作,达到动态平衡。   虽然不知道陆于则平时也会不会在演就是了。   ……   ……平时。   叶形笑意敛去。   突然间,像是电路被倏地接通,某种不安莫名其妙地来袭,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猜测。   接续着此前思路的逻辑继续往下探究,得出这个怀疑并不奇怪。   假如说。   叶形缓缓坐直身体。   假如他所认识的陆于则——他一直以为真实的陆于则,也是虚构呢。 第53章 浑然不觉   “你的那条博客,关于周导演的,反响还行。”Yuki突然说,在叶形调整衣装下摆的同时,靠着墙壁,微笑着。   她最近出入GUtv大楼的频次略高,值得重申的是,《STAGE》绝非一档值得经纪人持续在场的重点节目。   叶形没说话,某种程度上还沉溺在电影(次要角色cut)的余韵之中,导致动脑速度慢半拍,隔了一会儿才回头看向Yuki。   “效果和预期差不多,”她解释般地旋转手腕,目光扫过正滑手机的冬卉,“讨论度昨天就已经起来了,虽然博客本身的转赞评不算好看,但论坛回复量还挺多,基本都在100以上,多的大概要靠近500左右。”   她表情笃定,志在必得的样子。   叶形不知道接近500层楼的论坛讨论度算不算高,他对BBS的记忆只有模糊的“斑竹”这类早被时代抛弃的流行词汇。   他附和着点头,结束观影(cut)十分钟后,冬卉和Yuki到达。经纪人的出现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而更出乎意料的是,《STAGE》录制前60分钟,她猝不及防地传达了关于声援出柜导演博客的信息。   “接下来公司准备怎么做?”叶形喝了口水,避免表现得缺乏兴趣。   “怎么做?”Yuki的眼神发亮,嘴角扬起,“就和原定计划里说的那样,让更多有影响力的人,主动或者被动地进入话题。”   听上去颇具野心,所谓“有影响力的人”绝不限定在自然人之内。   叶形莫名有些退缩。   “所以,定娱是主动还是被动加入话题的?”冬卉抬头,加入对话,短暂地将注意力从手机屏幕上脱离,“就那篇写咱们公司的稿子,是公关部给出去的吗?”她补充道, “人家说小叶的行动是‘公众人物对政治正确的一次大胆尝试’。”   通告艺人也算公众人物,这算不算一种抬咖。   Yuki立刻意识到她指的是哪一篇,“不是,”她坦陈道,“我也是今早才看到,措辞没什么问题。不过光看这句话——大胆尝试之类的——总感觉有点春秋笔法。”   冬卉颔首以示同意,扬起手,把手机屏对准经纪人,“定娱还说,B-plus如果能够平衡好话题的界限感,小叶较为激进的发言,也许可以给后续发展带来有趣的连锁反应。”   叶形的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连锁反应?”他顿了一下,“这算好话吗?”   Yuki两手抱胸,“对于定娱来说,估计算是了吧。”   模棱两可的回答无法让冬卉满意,她摇了摇头,“好话与否其实不重要,”她说,“你们看定娱的说法。”Yuki凑近了,就着她的手去看那篇文章。冬卉望着叶形,同时把她的想法说给两人听,“这些用语,后续、连锁反应——”她望着经纪人重新站直身体,“简直就是……对我们的构想有所了解。”   Yuki的笑容逐渐敛去,她说:“艺人矩阵。”   叶形心中一时空白,怔怔地,继而回想了起来。   艺人矩阵,熟悉的名词,叶形对此印象深刻。关联其B-plus的艺人们,互相引流,形成规模。而他是多米诺骨牌起点处最小最脆弱的一颗,只需要微不足道的推力,便能开启一场盛大的连锁反应。他的倒下将不断累积能量,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最终引爆十倍于他的庞然大物。   头棒,这是定娱给他的定义,是他承担的角色。   是存在的价值。   “我不清楚这是不是公司的PR手段,”冬卉保持声线稳定,音量却低下来,“不过在此之前,艺人矩阵的事应该从来未对外透露过。我想,无论现在还是未来,B-plus也不会贸然将自己的计划透露出去。”   Yuki啧了一声,不自觉地点着脚尖,紧绷。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她的发言方式,强行随性的态度,“只是个巧合也说不定。”   如同漏洞百出的推理小说,写到最后无法自圆其说,便只能依靠“偶然”来解释。她的话无法说服任何人。   从来没有什么巧合。叶形忽然想。只有蓄谋已久。   “定娱至少发现小叶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了。”冬卉说。   被提及名字的人愚蠢地“啊”了一声,冬卉余光掠过他,补充道:“所以,我第一想法才会怀疑那是公司给出去的稿子。”   “也许定娱的观察力特别敏锐?”叶形天真地说。   “这篇文章的重点,并不在叶形所起到的作用上,”Yuki接着道,“真要说起来,反而像是对B-plus的……夸奖?”   她对于用语选择犹豫了,最终干巴巴地挑了个最基础的词。   冬卉弯起眼睛,别有深意般地,看上去并不是真的在笑。   “那么我又要问了,定娱对哪个公司表现出好意吗?”   沉默再次降临,叶形甚至不去脑海中检索答案,因为他认为答案数字应该不会超过5。   当定向要闻尚未分辟出娱乐版之前,文艺和体育共享同一个版面。直到某个牵扯到文体政经多方面的骇人丑闻席卷坊间,定向要闻另辟蹊径,社会版退居后排,文体版从这些主人公身边家人朋友远房亲戚入手,详尽描写,再花洋洋洒洒大篇幅分析,不管是不是真的有道理反正看上去很靠谱,由此获得大量关注。   然后,娱乐版分立出来,靠着一腔热血和号称不会向任何势力妥协的宣言扶摇直上。从那时起,定向要闻娱乐版开始真料假料齐飞,收过律师函也收过诉状传票,败诉过赔钱过道歉过,数次浮沉,名声渐臭,只是不知为何资金一直非常充裕,其力量似乎从未衰弱。   定娱不会为任何团体或个人说好话。   但是……   “……星都,”叶形说,“星都和定娱——”   咔哒一声。   Yuki碰倒了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噪音。除此以外无人说话,经纪人的眼神锐利,却不如冬卉的目光更让他心惊。   “我,我随口一提……”他说,看见Yuki眯起眼睛。   “我对你所称的‘随口’持保留态度。”   “真的,”叶形摆手,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别的意思,“电视台的那次,冬卉姐也在,《价低者得》商讨会,我记得很清楚!”   另外二人若有所思地对视一眼,叶形认为有必要自证清白,开始增加细节,“就是那个一直说我不行的,常人乐的经纪人?我也记不太清,反正他原本在定娱工作——”   “等等,”Yuki抬手打断,终于抓住证人话语中的线索可以大喊异议阿里一般,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他原本在定娱工作’,谁跟你说的?”   叶形身体僵硬,显而易见地卡壳了。   侦探都不需要略施巧计就能勾出犯人认罪的关键台词,比如在嫌疑人说出“我没有用烟灰缸砸他”过后,侦探就会这样似笑非笑地开口——我只说你杀了人,但没说你用的是烟灰缸。   “我——”叶形张口结舌,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Yuki切断了让他糊弄过去的机会。   “常人乐告诉你的?”她解读着叶形的表情,后者抿住双唇,避免露出任何线索。   经纪人耐心有限,她神色略显惊讶,“尹朋池?”   不知道她如何得出该结论,叶形别过脸,最终对上冬卉的眼睛。   他们的视线交汇了一秒。“……陆于则。”冬卉立即得出答案,用了陈述句语气。   叶形低下头,听见Yuki轻轻吸气的声音。   霎时间一片安静,他心中闪现过无数种可能,她们在想什么,对于他,对于从陆于则处得到情报的家伙,有怎样的看法。   “……你和陆于则走得太近了,”冬卉率先开口,罕见地带着点迟疑,“这对你不好。”   叶形愣住了。   “不好?”   “星都的运营状况,不太乐观,”她直截了当道,“我们不希望你被……卷入事件。”   叶形的正常思路被切断,Yuki确认冬卉神态似的凝视着她,最后叹了口气。   “于子肖失联了,”她一脸严肃,说着叶形不太熟悉的名字,“至少失联了有六天。”   “于子肖?”   “就是陆于则的父亲,”Yuki的神情带着些许讽刺,“噢,当然,也是于录之的父亲。”   语气轻描淡写。   开始,叶形半是茫然地听着。陆于则的父亲失踪了。他换算出这个结果,于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担心。他不清楚陆于则和他父亲的关系如何,但一个失联的父亲所带来的麻烦,一定是无穷无尽的。   但是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   叶形咬紧牙齿,用尽全力才压下想要惊呼的本能,他的大脑至少宕机了十秒,然后才回神,胸中一片混乱。   陆于则的父亲失踪了六天。   这是什么概念。   他的脸色一定非常不好看,这六天间发生了什么不必过多回想,符合广义道德与否姑且不论,但最重要的是,陆于则的所为,全然不像一个……暂时失去了父亲的人。   他心里闪过无数猜测。   还是说……   Yuki接续着前面的话题继续,“你大概知道,星都最大的股东,是一个名叫‘宵歌科技’的法人,”她显然发现了叶形的异样,却未作点明,大概将此归结于重量级消息所带来的震撼上,她耸了耸肩,放缓语速,“而宵歌科技背后,持股比例最高的两位自然人的名字,分别是于子肖,还有陆革。”   叶形努力跟上信息的节奏。   陆于则的父母。   “可以说,于子肖和陆革两个人间接控制着星都这家公司。而于子肖的失联,给想要上市的星都带来了巨大的打击,”Yuki眸子中带着危险的阴影,“叶形,一个人突然消失不见,你能想到几种可能。”   信息传递的同时居然还带问答,效果跟上课差不多。   “死了?”叶形茫然,想都没想,盯着Yuki半挑起的眉毛,迟疑着更换词语,“过世了?”   经纪人哼了一声,“死了没准还更好呢。”   她的评价格外偏激,叶形有点被吓到。死亡对大部分人而言是最顶级的未知与恐惧,究竟是什么样的严重现实,让她作此评价。   “一个间接控制人不见了,给星都的打击,真的有那么大?”叶形小心翼翼地说,尽量不显得太过幼稚,“不是还有其他股东吗?听说券商已经进场,如果按照指示继续下去的话……”   Yuki笑了笑,“券商的事,也是陆于则告诉你的?”   又一次暴露。   叶形脸颊发热,窘迫地闭嘴。   “怎么可能按照指示继续,”她倒没有深究下去,“实际控制人不见了,股东间的信赖早就烟消云散,合都合不起来,推进项目就是痴人说梦。”   她的观点偏激,但也确实如此。实体企业经营依靠人的支撑,其运作离不开强有力的秩序维系,一旦背后的资金、人力或政策扶持出现问题,距离崩塌或许也只是时间问题。   “星都的主要问题还是人,”冬卉插话,“本身就是靠钱堆出来的公司,吸引的都是帮唯利是图的家伙,现在于子肖找不到,下面的人心思越来越活络,哪还能照原定计划行事。”   她平常总是极为谨慎,避免对外部是件发表观点或评论,可她这次竟然鲜明地发表评论,让叶形格外惊讶。   “更讨厌的是,有个小股东跑到运择去了,”Yuki道,“也不知道谁给他牵的线搭的桥,他在星都那点股权又怎么处置。”   “小股东?”叶形的好奇心站了上风,脸上的潮红估计褪去,得以再次投入对话之中,“小股东跑路有什么讨厌的?”   Yuki微微摇头,“讨厌就讨厌在他的身份,”她短暂停顿片刻,“那个股东是港籍,投的钱属于港资。”   困惑就像一团烟雾,每当快要散去的时候又逐渐凝聚,若隐若现地挡在前面。叶形无法明白,一名身份特殊的股东离开到底有何深意;和于子肖的消失相叠加,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去想陆于则,这会给他带来什么。   “不过,我们说再多也都是虚的,干脆等过两天信息披露吧,到时候谁走谁留都一目了然,”Yuki总结道,继而轻哼了一声,“更何况,想跑的可不止幕后人员。”   叶形心中一动,思维敏捷得诡异,“艺人也有跑的?”   “当然有,”她神秘兮兮地向他倾斜上半身,“你也认识。”   答案呼之欲出,排除掉绝不可能离开星都的个人团体,余下的就是正确选项。   “……常人乐?”   Yuki露出狡黠的微笑,打了个响指。   正确。   叶形松弛下来。   又是他。   这三个字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他的工作之中,如同幽灵,或者某种不祥的暗示。世界的定律便是这样,越是同类型的东西越会放在一起被比较,好比被动的竞争,叶形感觉喉咙发干。   于是,那个在电视台咖啡厅的下午猛然变得非常真切,夏风中看起来有些难过的陆于则、从酷炫无比的车上下来的尹朋池,还有隔着玻璃窥视他的常人乐和叶形。   而再往前倒退一些,常人乐说,良禽择木而栖。   “星都或许在走下坡路,他们内部人看得比我们更清楚,”Yuki的声音似乎变得很空,高高地从穹顶坠落,直接砸进叶形的大脑,“常人乐还留着我的号码,大概就上个礼拜晚上,打电话过来,七转八转地说是要回B-plus”   叶形不发一语。   Yuki好像理解他的反应,两步走过来,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   “都还没定呢,我们还只在接触中,他说他瞒着星都。”   “瞒着”两个字格外可疑,也格外真实。真正的重要决定往往发生在无言中,类似于忽然有一天,打开电脑收到的第一封邮件,是公司总部发下的裁员10%告知。   普通人的去留从来不会搞得轰轰烈烈。   叶形喃喃道:“就像二次照明一样。”   只不过如今立场对调了而已。   Yuki审视着他的表情,仿佛要从他的神色间判断是否有弦外之音。   常人乐不是二次照明,最显而易见的差别是,二次照明姑且tie过热剧,流媒数据还算漂亮,开得了巡演。但常人乐,他有什么实绩吗?   叶形几乎是恶毒地想。   ……纵使他根本没有资格说出口。   Yuki反而微笑了。   与此同时,门被敲响,从外面传来AD的声音,闷闷的,听不真切。   她说:“二位老师,录制前十五分钟,请准备。”   就是这个瞬间,叶形莫名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   他起身,站到保持安静的冬卉一旁,调整后便向外走去。   “上次,惠老师跟我说了个节目,运择底下的公司制作的,”他确认经纪人的反应,待后者点了点头后才道,“……我能接吗。”   Yuki和他们步调统一,拍了拍叶形的背,“会很辛苦喔?”   她的掌心带有热度与力量,空调风狂吹,叶形很想回答,他知道。   只是万事万物都如他们此刻的步伐一样,迈出后就没法撤退。   地毯吸收掉脚步声中清脆的部分,然而体重压上地面时的振动仍然无可避免,固体传导出钝响,自以为隐秘地宣告出他们的去向。   随后,Yuki与另外二人在下个分叉口分别,去往其他休息室,叶形与冬卉并排走着,零星核对着当日台本。流程了然,世界有序运转,正如此前的、未来的每一天一样。 第54章 勒索信(1)   然而变故总会来得很快。   叶形从出租车里冲进B-plus大楼。他刚结束一个无关紧要的广播录制,二十分钟前,来自Yuki的邮件和电话几乎同时到达手机,内容直白,言简意赅,大意就是请他速至公司会议室。从经纪人公式化的措辞来看,应该不是要给他工作。   周遭的环境变得模糊,大概是跑太快,连一楼前台刷卡的女生都变得看不清面目,她表情空白、动作机械,值得忽略。   叶形沿着熟悉的路途进入建筑内部,电梯停在一层,直接开了门,他走进去,闻见化纤地毯散发的崭新塑料味道。   与此前隐约皮革气味相比,这一小方空间变得极为陌生。   细枝末节的改变足以颠覆认知。他有种莫名的感觉,好像从来都不了解B-plus本身。   叶形无意识轻蹭脚底柔软的质感,一心想着Yuki叫他来究竟所为何事。   紧急、短促、语焉不详,仿佛她想要传递的信息只有面对面才能传达。   难道不能用网络或者电话吗。   楼层到达,速度比预想更快,空调冷风一直铺到电梯间的角落,走出电梯门的同时,叶形不禁微微打了个颤。   一名不认识的员工拎着碎纸机篓往外走,大概一米六不到的小姑娘,费劲地揪着把手。   叶形帮她挡了一下,她抬头,仓促间与他眼神相对。   接着迅速地别开脸去。   “呃,谢谢……”女孩子回避,声音轻飘飘的,半是推着那快有她半人高的重物往外走。   叶形想帮她一把,“怎么要自己倒,”他搭上容器一侧的凹槽,“阿姨呢?再不济你们部门男生呢?”   女孩子像是被烫到了,手腕别住,莽撞地将装满碎纸片的箱型容器从叶形手中挣脱出来。   “不用麻烦了,”她答非所问,躲闪着,“那个,舒总在等您。”   叶形的动作僵住,难得手足无措。值此间隙,女生努力地往一旁走去。   如此显而易见的规避,如同碰到他就会带来厄运。   叶形看着她的背影,站了大约一分钟,带着迟疑而不悦,百思不解。   如此避之不及,是否与Yuki的突然召唤有关。   叶形回身,走进公司内部,内厅一侧的艺人墙上依旧贴着好几排照片,他分神斜视一秒,步履不停。   他和其他员工之间并无区别。   阳光投射进来,窄窄地靠在落地窗旁二十公分远,新风口正对发财树,吹得叶片轻颤。随着叶形的深入,人声逐渐浮现,隔着玻璃,听上去相当朦胧,不止一人,他分辨着Yuki的声音。   距离会议室只差十步有余,他退缩了。   面对未知,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逃避,本能低等而强大,总能在天人交战中居于优势,正如叶形现在的心境一样。   他辨认着音节,企图从中获取只言片语,作为剧透,调整情绪。   心脏正慢且有序地加速,他理了理衣袂,深呼吸。   迈开脚步。   人声渐渐明晰,内容仍不真切。叶形推门而入,在迈入会议室之时,意识到忘了敲门。   所有交谈声在他眼前停止,中断得毫无预兆。   所有人都看向他。   室内有三个人,三名女性,Yuki,还有公关部的梁总监与赵总。   她们同时盯着叶形,审视的,毫不留情地用目光刺入他的大脑般锐利。叶形略微恐惧起来,未知叠加上气氛中的不安因子,使他加倍慌张。   公关部。   记忆带他回到了不久之前,当陆于则隔着车窗握住他手的照片被爆出之后,当日或是次日,差不多的会议室,也是相同构造。   经纪人,再加两名PR人员。   “你来了,”经纪人双手抱胸,从她呼吸方式来看,她的心情很坏,“先坐。”   叶形依言落座,不敢延时半秒,带了点战战兢兢。Yuki似乎正强作冷静,她半侧身在摊了一桌的纸页中翻找。   “——有几样东西,想请你看一眼。”   她抽出一小叠纸质文件,叶形这才有机会仔细分辨她的神色,那是强压着怒意的面无表情,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她把东西摔在他面前。   纵使有心理准备,叶形还是被“啪”的巨响吓了一跳,他看抬头看向经纪人,为她平静的表现与实际动作间的反差感到恐惧。   “这是……?”   Yuki抬眉,下巴微挑,示意他查看,不置一词。   叶形僵硬地伸手,猜到一点点细枝末节的可能。上次坐在这间会议室里时,赵总站在Yuki身边,单刀直入地告诉他,你和陆于则夜会的事情被拍到了。   单刀直入,不给他任何反应机会。   全然相同的阵容,唯一不同点在于实习生的配置,赵总微妙地降了等,坐到叶形对面。和Yuki并肩而立的人则是PR部门的梁总监。   他翻过那叠纸质材料,慢慢地,感觉冷气从脊背向上蔓延。   材料本身不厚,其内容再简单不过,却宛如一记重拳直击太阳穴。   叶形用力咬住下唇。   那是张彩色打印的照片。他和陆于则,在体育馆一隅,接吻。   分辨率非常高,格外清晰,细节分明,从衣服的材质到手肘处的皱褶,从肢体动作到五官神态,无一不在宣告这是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甚至能看到陆于则的睫毛在他脸颊上投射出的阴影。   无法否认。   叶形陷入绝对的困窘,感到呼吸困难。房间里无比安静,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   他们被拍到了。   仅此而已。   在公共场合、非密闭空间做出这样的事时,就该预见到暴露的可能性。   更何况他们也不是没被拍到过。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Yuki双手撑在桌上,严肃地盯着叶形。   想说的。   那个瞬间,他脑海中确实有无数想要宣之于口的内容。比如拍照的是谁,太卑劣了,这是对隐私的侵犯。比如狡辩说这个根本不是我,或者这是借位——当时我的眼睫毛掉眼睛里了。再比如扼腕叹息天啊居然有人在拍我我却没发现真是太不专业了生而为不合格的艺人我很抱歉……   “……没有。”叶形艰难地开口,迫使自己抬头,迎上Yuki的视线。   绝无挑衅之意,被揭露的感觉不好受,可是事实如此,他只想显得有尊严些。   “什么时候的事?”   叶形大脑飞速运转,“不久之前,”他分明记得确切的时间,可话说出口就变成了模糊大概,“不会超过一个礼拜。”   Yuki怀疑地皱眉。   她撑着桌面,仍旧牢牢盯住叶形,固执而尖锐地刺透一切,后者久违地被恐惧擭住心魄,不由自主地往后靠去。   “那这一次呢?”她目不斜视,手上动作不停,抽出那叠照片下面的内容,啪地翻开。   叶形低头,屏住呼吸。   同样的,那也是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压在最上层。   他的心脏越来越沉,快要让胸腹一起裂开,视野模糊,眼前的纸质图看不真切,昏暗的环境中,像素点密密麻麻地染上橘黄色,只能隐约辨认出交叠的人影。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率先辨别出来的,是他的墨镜。   荒诞可笑,毫无必要的饰品,戴着墨镜接吻,听上去就很愚蠢。   当时,他昏沉的大脑认为,这样可以规避掉被认出的风险,可现在看来,这不过是酒喝多了作出的诡异行动而已。   心中的绝望溢出,就在那天,他从陆于则那里得到了一直小猫形状的门铃。   “……电视台回来的……那次吧。”叶形回答道,可悲地哽了一下。   两张A4纸交叠着摆在眼前,两次,全都有。   接近于百分之百的概率。   Yuki慢慢站直身体。   她双手抱胸,嘴角下撇。   “你还算老实。”   短短五个字,暗示了B-plus的全知全能。叶形脸上失去血色,怀疑正陷入梦境。   “……什么意思。”他咬紧牙齿,企图不要发抖。   “你没有推脱,这很好,”梁总监开口,“我们解决问题的基础已定,只有你的配合才能让公司利益损失最小化。”   公事公办的语气,叶形身体发冷,失去力气。   “公司怎么——怎么拿到这些的。”他问道。他其实还想问B-plus究竟对他和陆于则的关系了解到何种程度,但勇气缺乏使他暗暗咽下后半句。   Yuki闭上双眼,格外疲劳一样。赵总向梁总监瞥了一眼,说:“今天凌晨,公关部邮箱收到了邮件,”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摆在她面前的那叠纸,“附件一共有八张,其中六页是……你们……不同角度的照片,”她轻嗽一声,“还有两页是——”   叶形等着她继续说明,但后者卖关子般地停住了,原本雷厉风行的人陡然变得犹豫。   “是勒索信。”梁总监接话。   叶形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勒,勒索信?”   梁总监遗憾地点了点头。   有无数疑问在叶形脑海中盘旋,一团乱麻。最终他问:“谁发的?”   梁总两手抱胸,“不知道。”   毫不配合,接近针锋相对,叶形愣了一下,哑口无言。   “因为对方用的临时邮箱,”赵总解释,也算解围,“具体情况如何,信息技术部的人在查,不过他们人手有限,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别抱太大希望,听上去是让他放弃寻找犯人。   这正是勒索信的高明之处,以真实发生的情况相威胁,迫使受胁迫者做些违背意愿之事,还无法追根溯源。   “……对方想要什么。”   叶形问,拼命祈祷千万不要是天文数字。   Yuki挑眉,“对方想要的不算多,”她顿了顿,尚未等听者鼓舞,继续道,“但是,用在你身上好像不太值得。”   叶形心脏漏跳一拍,原本的期待瞬间落入深渊,让他胸腔中一阵酸涩。他忽然恶毒地想,如果是冬卉出现了丑闻,或者是阎瀚身上发生了不祥之事,B-plus也许会举全司之力来满足勒索者的要求吧。   至少绝不会像此刻,说用在他身上“不值得”。   “我们决定先用公关手段处理,”赵总语调平缓,“希望能有效果吧。”   她没有说失败的情形会如何。   叶形朦胧间有种坏预感,待B-plus的“公关手段”无济于事时,一定不会将他的利益摆在首位。   还是说……   他能就此放任这两张照片公开。   灵感忽现,周导演的出柜突然具有了预示性,B-plus对同性恋者的声援代表了某种态度,也许——他是说也许,条件适当的话……   怎么可能。   叶形攥紧拳头,打断一切幻想。   “我明白了,”他低着头,小声说,“那么,我全听公司安排。”   选项有且只有一个。   如果只想要从B-plus这里得到什么,勒索者大可以在第一次拍到叶形与陆于则“接触”之后立刻发出邮件,劫取所需。而现实是,当照片变成6张,这封勒索信才姗姗来迟。   一定有什么别的条件叠加,才造成这种迟延。   针对他的窥探早已开始,势必置他于死地。   时间线不断前移,叶形拼命回溯,无法避免地想起黯淡路灯下,陆于则握住的,他的手。   伴随熄灭的闪光灯,或许有一支洞察一切的枪口,比他想象中更早地,射出了致命子弹。 第55章 勒索信(2)   “首先,叶形,”梁总监瞥了眼笔电,“你要搬家。”   叶形愣了一会儿,她补充道:“全权由公司负责。”   随着笃定的语气,Yuki与赵总不约而同地翻开文件册,远远看去是相同页面,只是笔记颜色和位置略有差别。   “搬到哪去?”叶形谨慎发问,瞥了眼坐在他身边的经纪人。   “产业园附近,”Yuki答得很模糊,“当天我让司机——或者小朱接你过去。”   目标地点毫无特定性,大市范围内产业园很多,从电子芯片到人工智能,各类产业聚集圈层出不穷,还有GUtv所在的文化产业园,笼统的一个“产业园附近”,实在无法明确他的新住处到底毗邻哪里。   不过,出于胆怯和心虚,叶形没敢表达疑惑。   “什么时候搬?”他选择了比较顺从问题,彰显其配合度之高。   赵总压着纸张翻页时形成的折痕,低头确认,“预计在三天内。”   “好快,”看上去根本就是在替他做决定,叶形没经过大脑考虑就发表了感想,“三天内随时准备走?”   “我们会提前12小时通知。”赵总回复得十分诚恳。   听上去像是某种突袭计划。   大约发现他的迟疑,Yuki轻轻拍了拍桌面,“我建议你搞清楚情况,叶形,”她侧身面对他,肩膀微微前倾,“你目前的住处,隐患非常大。”   于是那隐约燃起的不满顿时偃旗息鼓。   ……他的住处。   转移居所是个大动作,虽然勒索信本身并未明示或暗示他家已经暴露,但是B-plus明显认为,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毕竟他们不准备满足勒索者的要求。   “搬家的费用不低吧,”叶形试探着开口,“除了租金,算上时间成本和人工,全靠公司安排……会不会太浪费了?”   Yuki眯起眼睛,“你想说什么?”   不愧是经纪人,立刻意识到他在含沙射影。   “我想说,邮件里究竟要了多少钱,”叶形喉结耸动,保持镇定,“可以让公司认为,搬家所需要的经费与之相比,选择搬家更合算。”   毕竟数分钟前,经纪人说,勒索者想要的东西公司完全给得起,只是用在叶形身上并不值得。   那么,为他准备搬家事宜是值得的吗?   这次Yuki没有说话。   她不仅没有说话,甚至还放弃了与叶形眼神交流。经纪人正大光明地望向离叶形最远的梁总监,公关部的负责人,无声地抬了抬下巴。   节奏被打断,空白至少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最后,好像得到了授权,赵总率先捋了下头发。   “呃,对方要的其实不是钱,”她话题转移得有些为难,揣摩着措辞般,讲得不太流畅,“准确来说,是一种经济利益……比如应收账款、债权这种。”   她确认般地望向Yuki,后者姑且点了点头。   “债权?”叶形从零星信息中抓住了听上去很耳熟的词,“B-plus的?”   赵总未置可否。   “B-plus借钱给别人了?”叶形再次确认,总觉得对此有模糊印象。   “我们没有义务对你透露更多,”Yuki冷硬地说,“不过,也正因如此,我们才得以对勒索者的身份有了猜测的方向。”   叶形不由得坐直身体,“是谁?”   Yuki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告诉我,你和陆于则到了哪一步?”   转折突如其来,可似乎又与上下文带有一丝逻辑关系,叶形想要细想,却来不及深入思索,因为另外三人的目光正牢牢锁定在他脸上,迫使他给出回答。   现在终于进入正题。   叶形和陆于则,究竟进展到了哪一步。   这个事实绝对不容虚妄,事实上,B-plus对他们的关系了解到何种程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发送邮件的勒索者,了解到何种程度。   面对可能产生的危机,确保情报稳妥格外重要,敌明我暗的情况下,最怕对方从全知者视角靠信息差攻破公关计划,尤其在问题初见端倪之时,一点点纰漏都会让全局崩盘。   叶形当然理解,他该和盘托出。   Yuki的表情渐渐变得不耐烦,梁总监看上去倒像在鼓励他,微妙的冷意又一次侵占身体,叶形很想说,我和陆于则睡了。   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   但他回道:“接吻为止。”   谎言脱口而出,仿佛慌不择路地要逃避,让他不得不捏造。其实无人催促——至少没有实际开口让他快点,然而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让他隐瞒起必要事实。   Yuki怀疑地看着他,使他坐立不安。或许是羞耻正在发挥作用,他怎么可能谈及和陆于则曾发生过关系的事,听上去太过火了,他甚至能想象出她们的表情,惊讶、戏谑、愤怒,而且不会有祝福。   叶形拼命调动后颈肌肉支撑住他沉重的脑袋,避免心虚地低头。撒谎是错误的,会破坏掉PR的整体架构,他却无法自控。   “三思而后行,”Yuki说,“做完了都不敢说出口的事,最好还是别做。”   叶形眉心跳了一下,不敢想她究竟是否有弦外之音。   “是。”他沙哑地回应,命令自己迎接所有人的注视,莫名从心底升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知道了。   他心跳加快,那种感觉接近于恐慌,又像痛哭前一秒血液上涌的血压飙升。她们的表情平淡,甚至算得上满不在乎。叶形几乎立刻就懂了,公司根本不信任他。   摊开的纸页,新打印的成叠A4纸,卷了边、写满了字,早就昭示了一点。   B-plus对他的所作所为已有预期。   “我们会据此开展工作,”赵总清了清嗓子,简明扼要地说,“其他的,只需要你配合就行。”   叶形机械地转头,望向这位部门经理。   “配合?”   “你和陆于则,不能再见面了。”梁总监解释,更接近于宣布。   叶形有一瞬间的瑟缩,类似条件反射。他凝视着梁总监,保持静默。   “不仅是见面,还包括私下联系,”Yuki与梁总监对视一眼,步步紧逼,补充道,“你得把他完全地从生活和交友圈里剔除,懂吗?”   呼吸时的气流声格外清晰,叶形微微张口,正确答案应该是好、没问题。可他望着她,突然感到一丝抗拒。   这算什么。叶形想。测试他的忠诚?   太荒唐了,做错事的明明是他,该反省的也是他,但为何总有一股恼意要支配他的行动,爆破理智,让他不去在乎任何事情,意图忤逆经纪人的正论。   宛如测试。   “我做不到。”叶形故意说。   Yuki皱起眉头。   赵总指间的笔掉下来,骨碌碌地往桌子边缘滚,梁总监清晰地“啧”了一声。她们出乎意料的表现让叶形有些愉快,不过这并未持续很久,片刻后,赵总捡回她的笔,将垂到额前的头发撩到耳后。   “是有执行上的困难吗?”她敏捷地将手中文本再翻了两页,“需要时间?还是面子上过不去?具体原因你都可以说,我们帮你分析。”   叶形怔在那里,其余二人面无表情,她们相当顺利地接受了他的回复。   正如他所怀疑的,她们早就有了最坏的预想。   “还是说,你主观上不愿意?”梁总监语调平缓,听上去格外心平气和。叶形无法回答,恼火的情绪尚未平抑就被截断,他反应不及,如同用160码的速度猛地掉头,不出自于本人意愿,而是被拖着走。   “不是不愿意……”他让生锈的大脑转动起来,   “那我换个问法,”Yuki开口,声音里蕴含着难以言明的情绪,“你们在谈恋爱吗?”   叶形睁大眼睛,立即被她的话吓到了。   “我——”   “就是你们互相喜欢吗?爱情?或者别的,有吗?”   叶形当然知道“恋爱”是什么。   “……没有。”   他沮丧地说,听见对面轻微的响动,窸窸窣窣的,赵总有点心神不宁。   “噢,”Yuki两手抱胸,“那你们就是玩玩。”   叶形很难维持轻描淡写,他突然回到了初中似的,正在被不熟的同班同学窥见自己告白失败,窘迫到胃痛。   而Yuki的质问显然并不止于此。   “你先出的手?”   叶形顿了一下。   Yuki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大概觉得他非常好懂,“所以是陆于则主动。”   很难对此作出评价,客观来看,早在他们认识之前,叶形就偷偷把陆于则当成个人喜好的集大成,所以……   “抬头,”Yuki命令道,“回答我。”   叶形条件反射地望向经纪人,“算是吧。”   Yuki挑眉,审视着叶形,从上到下,他的脸、领口、腰间褶皱、身体的姿态,接着慢慢地弯起嘴角。   “他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她露骨地说。   叶形心脏漏跳一拍,指尖倏地变得很冷。   形式逆转。   他茫然地握拳,妄图用掌心温暖冰凉的手指,随后发现自己正在轻轻发抖。   “……没多少,应该。”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Yuki的笑意变得很怪,“没多少,”她略带嘲讽的语气格外刺耳,“你可真好上钩。”   又是一记重击,目标是他的自尊,叶形想要反驳,可与此同时,意识里一幕幕场景开始自动播放。   比如顶层餐厅、蟹壳黄和鲜花,从环湖大道的郁金香到可疑小酒馆的冰块脆响,当陆于则在他面前和身侧,他们不经意间身体相碰,带来急速升高的脉搏频率。   “这和钱无关。”他的口吻宛如一个愚蠢的恋爱脑,单相思到人尽皆知。   Yuki的微笑逐渐敛去,眸中神色晦明难辨。她缓缓摇头,抿起双唇,一副非常悲哀的模样。   “你真傻,”她如此评价道,“这年头泡MB都至少点个香槟塔起步,明白我的意思吗。”   语出惊人,好似霹雳惊雷一般。叶形用力握紧手心,难以置信地盯着Yuki。   如果她在此之前的言论都还保留着一丝体面的外衣的话,那么这一句,简直就是明晃晃的侮辱。   值得纪念的第一道伤口,来自于经纪人的轻贱。   他身体发热,企图用锋利的话反驳,然而无能为力。   每个字都难以启齿。   “真可爱啊,”Yuki最后说,“你们跟纯情的高中生似的。”   叶形无力回复。   纯情高中生才不会上床。   毫无缘由地,他回想起那位在Coconut为他们拍摄照片的、名为kiwi的摄影师,她转发了陆于则牵住他手的图片,评论了意味深长的一句“cute”。   略显讽刺。   “我没什么好反驳的,”叶形轻声说,极不自然,“请公司就按照感情方面的丑闻处理吧。”   他退缩,逃避了。这不是他的错。   “感情丑闻?”Yuki,冷笑一声,“想想他的身份,叶形。”   经纪人站起身,她的影子在多束点光源的照射下,层层叠叠,形成温暖的烟灰色,叶形咀嚼着她的措辞。   身份。   他思维发散,无法避免地将陆于则看作某个身份高不可攀家族备受珍视的继承人,而他是一个胆敢觊觎这颗完美宝石的贱民。   陆于则是演员、不太入流的跨界歌手——他在出租车里听过陆于则唱歌,业余得千真万确,还有……   Yuki深深吸了口气,衬衫领口在她锁骨间显现出褶皱。她没有等到叶形的回答,所以直接揭晓了答案:“陆于则首先是于子肖和陆革的儿子、于录之的弟弟,其次是星都的艺人,最终才是他自己。”   赵总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   叶形猜测着她的意图。   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由其立场决定,在其位谋其政,这不可耻。偷偷准备跳槽也好,从偶像活动中毕业也好,和年纪大很多的老男人谈恋爱也好,本质都相同。   “所以呢,”叶形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哪里来的底气,竟敢如此坦荡诚恳地挑衅。   公关部的梁总监和赵总已经很久未再开口,她们对此显然也不愿意发表意见,于是空间内只留下Yuki与叶形对峙。   “有什么关系,”经纪人讥讽地摹仿他的声调,“不如说,是哪个陆于则和你有关系。”   叶形哑然,大脑短路。   Yuki不准备放过任何空隙,“他在你眼前演得太好了,”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口齿清晰,“陆于则的每个行动,哪个代表家人,哪个代表星都,哪个又属于他本人,你分辨得出来吗?”   接连不断的问句一拥而入,叶形的思绪流淌得像沥青般缓慢。   “……你在说什么,”他张口又闭上,呼吸变得滚烫,“你在说什么。”   无意义重复,他忽然陷入完全的无知,现实被抽离,归于幻想领域。   “我在说,你被陆于则骗了。”Yuki残酷地说。   如她所言。   奇怪的是,叶形并不诧异。   整个叙述内容尖锐中夹杂着一丝可笑。他和陆于则第一次见面是在2月,那会儿天还很冷,银杏树上连叶子都没有,而现在已经到了梅雨季节,当他们皮肤相贴的时候,会有湿润的感觉。   这么长长的,囊括着巧合与心动的故事,全都是虚假的情节。   他居然一点都不诧异。   霎时,有很多回忆蜂拥而至,从叶形眼前掠过,倒叙般快退。从他们赤裸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回溯,夜风、工作的偏差、环湖大道、禁止通行的十二点后……   最后的最后,万物收缩成微小的像素点,无数时间凝结在那一刻,拼成昏暗的图景。他看见落地窗前,城市夜景于眼底穿梭,粤菜配红酒,让叶形神经飘忽。   然后,陆于则在他对面,歪着头说,你想要了解我,我很高兴。   “你对他一无所知。”Yuki说。   一无所知。   叶形麻木地让双手展开。他回想起陆于则的微笑、声音,他的游刃有余,仿佛一切都在计算之内的泰然自若,当然也有在这些镇定的情绪之间,偶尔流露出的紧张、局促和……   和别的东西。   “他为什么要骗我,”叶形喃喃道,“陆于则接近我,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哽了一下,更像在问自己。他将双手牢牢按住桌子,视线游移,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这点是无需证明的真理,除非有特殊价值——   他的灵光从未闪现得这么快。   似乎让思维慢下来才更容易发现以往被忽略的细节,叶形目光聚焦。   “之前,在拍《价低者得》宣传照那天,”他面向经纪人,一个字一个字吐露得很慢,“你对于录之说,不管星都得到了什么情报,以为可以靠接近我来牵制B-plus,完全大错特错,”他吞咽了一下,表情紧张,“……于录之真的错了吗?”   Yuki只是望着他。   叶形喉咙发紧,感觉正在接近事实。   胆怯夹杂着微弱的兴奋,“这和艺人矩阵有关。”   他终于发自内心正视Yuki,有个想法跳了出来——B-plus需要他。此前,在对周导演的声援中,公司确认了他的价值。   这与陆于则的接近有关吗。   Yuki沉默了很久,非常久,如同受到胁迫般无言以对。随后她再次开口,嗓音变得沙哑而平缓。   “但你并非无可替代的。”   文不对题,像是跳过了必要步骤的数学大题解析,略过前因后果,给出答案。   经纪人说完便坐下了,任凭气氛变得非常空寂。   一秒、两秒……一分钟,安静持续了许久,有许多想法涌现,混乱地挤成一团,叶形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或者压根没在想任何事,仅仅坐在那里,放任时间流逝,徘徊在虚无之中。   直到三分钟后,一阵短促而急切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第56章 新闻发布会   年轻人打开门之后,在门口至少站了二十秒。   他抱着笔电,虚虚探了探脑袋,叶形盯了他半晌,许久才回想起来那是公关部的实习生。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正疯狂做会议纪要,这次又敲开了会议室的门,打断进程。   两次都是叶形和陆于则的事件。   “我……有件事想要汇报。”实习生托着电脑,动作迟疑,赵总示意他将设备放下后才拖着步子蹭进来。   他显而易见地偷偷往叶形的方向瞥,后者莫名不寒而栗。   “呃……是星都,”实习生支支吾吾地说,“星都正在开新闻发布会。”   “正在?”赵总的声音立刻响起,“临时的吗?”   实习生瑟缩了一下,“应该是,”他与梁总监的视线相接不超过一秒便低下头,“星都根本没有通知我们,”他顿了一下,好像着重强调他的无辜,“如果不是情报部对他们重点监测的话,可能都发现不了。”   不是B-plus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   “新闻发布会,”Yuki轻声复述了一遍,接着问道:发布什么?”   叶形悄悄攥紧双手。   “好像是要披露上市过程中……运营相关的情况,”实习生模糊地回答,把笔电打开,给其余在场者看他的屏幕,“我刚看了开头就过来了,居所是证监会收到了对星都之旅的举报信。”   “举报信?”叶形几近条件反射地开口,其他人都奇怪地望着他。   “怎么,出乎你的意料吗?”Yuki微微抬起下巴。   “……抱歉。”   “因为之前法务部发邮件,说星都欠我们钱来着……”实习生揣摩着恰当时机,小心翼翼地插话,“刚好这次新闻发布会要讲钱的事,所以我想可能对我们比较重要。”   赵总皱眉,未及发话,实习生便对她说:“我十分钟前给您发了消息,赵总,您没回,所以就找过来了。”   他样子看上去非常卑微,赵总看了年轻人一会儿,没有开口。   “这样,我过会儿问问其他部门那边有没有听到风声,”梁总监沉吟片刻,“B-plus好歹和星都关系不浅,开新闻发布会,应该通知我们才对。”   实习生大概觉得领导说完话之后有必须赞同的义务,于是一本正经地点头,在所有人都保持颈部静止的情况下,他的举措实在引人注目。   “我,我现在播放。”年轻人说。   似乎要配合他的所言,电脑屏幕闪烁了一下,叶形余光里被一片白色的光芒占据,不由自主地扭头望去。   实习生麻利地翻开会议桌中心盖板,从粗细不匀的电线中手指翻飞,“我连一下投影,”他埋头,动作越迅速越让叶形不安。   实话说,他不想和Yuki和公关部的人一起看星都的新闻发布会,这使他有种将被公开处刑的感觉。   Yuki回身确认缓缓降下的幕布,与此同时,巨大的初始化界面正在熄灭,开机启动需要一定时间,从实习生电脑里传出嗡嗡的人声与器材碰撞的噪音,尚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传达到B-plus的会议室。   各位女性重新坐定,叶形犹豫一会儿,绕了点路,最终选择坐在Yuki身后。   大屏闪了闪,画面虚焦持续片刻,实习生调试着,食指一下一下地按着遥控键,每一次按动都让叶形感到些许烦躁。   很多关键词在他脑海中回旋,经营问题?星都?新闻发布会?抱歉,他的脑子还没好到可以想象出主题。   但他总隐隐觉得,内容和勒索信有关。   当设备参数终于设置完毕,清晰的画面出现在他们眼前。   叶形最先注意到的是长长的会议桌,浓郁的绛紫色桌布柔软而沉重地覆盖其上。背景板也是纯色,介于米白和青灰之间,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就在那厚重的长桌后面,正中心位置,镜头对准的地方,坐着于录之。   叶形有种很坏的预感。   于录之微微侧头,倾听着什么的样子,藏青色西装解开,白衬衫纽扣规整地扣到最上面一颗。他左右各坐了两个人,叶形从左到右扫视了一遍,发现了坐在于录之身边的陆于则。   哪怕没有露出明晰的无关,叶形能在第一眼的瞬间认出他来。   陆于则,正低着头,额发全都抿到脑后,格外拘谨。   “我是定向要闻经济版的记者,”声音从画外传来,镜头未转动,也无画面切换,看上去单个的固定机位,只朝向报告人,“从浅潮资讯网的信息来看,就星都之旅的上市事宜,证监会收到了举报信,”发问者顿了顿,舞台剧般的戏剧化空隙,“举报信称,贵司控股股东宵歌科技的负责人已经失联两周,请问这是否属实?”   于录之面前的话筒底端闪烁着红光,他微微俯身,“属实。”   简短两个字,没有引发任何骚动。   “请问失联的原因是什么?”   发问旋即接上。于录之神色坦然,“目前还不能公布,”他连一丝一毫的讳莫如深都没有,单纯阐述事实,“一旦被允许,我们会立刻向各位报告。”   “我们注意到宵歌科技被列为经营异常,”又一个声音插入进来,“请问这和负责人于子肖的失踪有关吗?”   于录之眯起眼睛,“您代表哪家媒体?”   那个声音无视了于录之的发问,“在此之前,宵歌科技有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传闻,”他的音量越来越高,朗诵般逐渐加快,“据说是先问别人借钱,再把借来的钱放贷,将债权人和债务人匹配,从中斡旋,自己抽身后……”   “对此我不予置评,”于录之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能说,宵歌科技是合法的P2P平台。”   “合法?”一个尖锐的问句插入,“你有金融许可吗?”   于录之面无表情,“下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透过会议室音箱略显沉闷,攻击性问题接踵而至,Yuki与梁总监面面相觑,于录之的口吻格外回避,好像反而承认了什么。   “我还有一个问题,”来自定娱经济版的记者说道,响声大了不少,大概因为话筒在他手中,使他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宵歌科技的负责人于子肖,是您的父亲吗?”   于录之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凝视着发问者,而非看着镜头。   “是,”他直白的承认道,继而看向坐在身边的弟弟,“我和陆于则,都是于子肖的儿子。”   陆于则安静地微微颔首。   屏幕内外毫无反应。   “那么贵司不遗余力地倾全部资源投向陆于则先生,是不是源于这种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观念?”伴随着周遭传来轻轻的笑声,提问者问道,“我们方便了解一下回报率吗?”   于录之面不改色,“关于回报率的事,我司会及时披露,”他目光平稳地从左至右扫过去,“包括之前的问题——星都之旅股东的经营状况,我们会协助保荐机构、律师和会计师一同释明,”于录之诚恳地说,“希望这不会影响到各位的投资热情。”   Yuki清楚地哼了一声,“投资热情。”   “感谢定向要闻经济版的老师,”一位女性说话了,仓促推进流程般地插入进来,“时间关系,我们还能回答两到三个问题……”   轻微的、“嘭”的一声落下,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位女性微微睁大双眼,接着迟疑地抬起手。   “……呃,您……”   “我是定向要闻娱乐版的记者,”节奏相当之快,新提问者的名号带有不祥意味,“我的提问和投资没什么关系。”   于录之微微抬起下巴。   定娱记者的话音中带了一丝狡猾,虽然听上去很谨慎,“是这样的,我们从某个渠道获得了一些照片……”   故意卖关子似的,“照片”二字的尾音被拖得有些长,随着那毫不果断的音节传来,叶形的心脏被重重抛起。   “……和贵司艺人——也就是您的弟弟——陆于则先生有关。”   那一瞬间,在B-plus的这一小间办公室里,大概80%的人心中所想全都一致。   “怎么可能。”Yuki喃喃道,难以置信。   无法知晓她所说的“不可能”究竟指代哪方面,新闻发布会仍在继续,画面中压低的噪音仿佛昭示着超乎常理的现实正在展开。单机位的拍摄下,他们看见于录之慢慢阴沉下来的脸色。   “这是一张贵司艺人陆于则和一名男性的照片。”   他的口齿那么清楚,每个字都明明白白。   “对象是B-plus的艺人叶形。”   叶形听到了他的名字,没问题,他的心率暂时还没超过一百二。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又是停顿,该死,宛如强调般让人竖起耳朵听下半句,“——他们在接吻。”   毫无预兆地,陆于则站了起来。   叶形用力靠在椅背上,避免作出相同举动。   他盯着投影屏上的陆于则,后者看上去一脸平静,毫无波澜,但是的胸腔似乎正剧烈起伏。   会场内有霎时间的安静,如同吵嚷着的自习课间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陆于则站在那里,没想好为什么会站起来似的,目光慢慢飘散着,接着对准了主摄像,深深望入镜头深处。   胸腔内似乎有重物坠地,叶形几乎感觉到一种类似于恐惧的情愫。   或许有某种重大的、足以改变未来的事情即将发生。   “请允许我……解释。”   多么理智,礼貌到接近于讽刺,陆于则要解释。   叶形如坐针毡,他不知道定娱记者展示的是哪一张照片,对于这点,他实际上不太在乎,真正让他紧张的,只有陆于则即将宣之于口的内容。   他的解释,他要解释什么。   叶形感到一阵燥热,让他坐立难安。真是可耻,他猜测着陆于则将要作出的剖白,太简单了,陆于则会怒斥记者的无耻,然后否认事实——这是虚构,是B-plus的攻击,是叶形这个无名小卒为了攀关系而作出的恶毒尝试,是叶形的错。   再合理不过。   他不自觉地垂下肩膀,Yuki好像也预感到什么,微微张口,瞪视前方。   “千万不要……”她压低声音,只说了这四个字。   伴随着陆于则话语的尾音完全落下,周遭响起一阵咔嚓声,急促又有压迫力,他的脸在不断的闪光灯下变得苍白,无人制止他的行动,快门记下一切,他接着说:   “这件事,和叶形无关。”   安静。   然后,快门声加倍频率地响起,气氛里瞬间爆发出一阵躁动,即使隔着传输介质也能听见讶异的窃窃私语,Yuki难以置信地望向叶形。   “什——?”   叶形双唇微张,毫无头绪。   陆于则在说什么。   混乱降临,好像这个答复并不在任何人的预料之中。坐在长桌后的每个人都小动作频现,陆于则仍站着,他握着拳,抵在那可被称作桌布的布料上,身旁的女性悄悄按掉了他的话筒,下一个起身的是于录之。   “——各位,各位,”他大概努力想维持一点秩序,但立刻就放弃了,因为在显而易见的窃窃私语中,他的话语被渐渐淹没,但他还是努力地说,“我司艺人的私交情况,未经确认,还请不要过多干涉。”   “那我想请问陆于则,”提问者的声音穿透喧闹,那些乱纷纷的空气便沿着他的话音弱了下去“你说与叶形无关,是在暗示对方是被你强迫的吗?”   当“强迫”二字清晰落地的时刻,轻轻的惊呼伴随着揶揄的笑声稀稀落落地溢出,与此同时,叶形坐着,接收到了会议室内其余所有人的注视。   但他仍然用力地看着投影出的画面,那一刻,他怀疑陆于则的脸上失去了一切血色,不是闪光的缘故。   看上去无比脆弱。   实习生小心翼翼地咳嗽了一声,“那个,新闻发布会的问题,不该是提前对过的吗……”他有点发抖,“为什么现在看上去这么、这么混乱。”   是啊,混乱。   不按照台本进行的任何活动,全都只会是一团糟。   叶形凝视着接近于静止的陆于则。陆于则应该坐下,承认自己的错误,把话筒交给于录之,或者身旁的人。叶形凝视着陆于则,后者轻轻弯曲起手指,慢而坚定地,再次按下扩音设备下的那个开关。   红灯重新亮起,一切继续进行,脱离计划。   “叶形——他没有错,”陆于则断断续续地说,“是我——”   他停住了,明明没在全力冲刺,却像是急刹一般无声。   接着,静电式噪音快要穿透耳膜。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斩钉截铁。   叶形用力眨了眨眼睛,将视觉重点调整回画面中心,于录之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弟弟。   “抱歉,艺人情绪较为紧张,可能有些词不达意,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代表最终意见。”于录之也在动摇吗,不然怎么会音量不稳,“仅针对这件事,一切请以星都的发言为准。”   根本没有人在乎他的话,场内场外都一样,梁总监和赵总低声交谈着,Yuki喃喃道:“他们到底什么意思。”   叶形不知道。   他有一种冲动,要对此发表意见,纵使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剩下CPU过载的卡顿感。   那是一种快要使人晕眩的茫然,好像大脑已经不属于自己。他头疼,眼压增高,酸胀感贯穿大脑,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这都是陆于则的错。   叶形非常用力地想。   自始至终,全都是陆于则的错。   --------------------   特殊时期,各位保重身体。 第57章 端倪(1)   那是一张非常明确,清晰到毫无必要的照片。   叶形盯着它,脑内一片空白。他麻木地滑动了一下屏幕,下方三位数阿拉伯数字跳到了四位。   车辆上行,驶出地库,车身在减速带作用下微微颠簸着,他重心后移,脊背压在座椅上。   语音导航的机械女声播报着本次路程的信息,全程4.7公里,约15分钟到达,比以往都近得多。小朱坐在驾驶位,转向灯打得很潇洒。   “叶哥辛苦了,”她语气如常,“刚搬好家就要去工作,体力还跟得上吗?”   叶形立刻收起手机,接近于条件反射,生怕被发现什么一样。   “还行。”话说出口才意识到气势弱了半截,小朱从前镜看了他一眼。   “新家离产业园近,以后接送您都方便啦。”她笑眯眯地弯起眼睛,活泼得不太必要。   时间倒回一周前,他很少有被专门接送上下工的待遇。   星都的新闻发布会结束48小时,叶形和陆于则的接吻照片已经被放到了公开博客上,60分钟内,转发量开始以千作为计数单位。   可能是为了防止叶形在半路上被记者拦住,被快要戳到脸上的录音笔记下任何不利于公司公关方针的只言片语,B-plus贴心地提供了保驾护航的服务。   当然也可以被称作监视。   叶形想起曾经送他去《心跳过速》拍摄地的那辆丰田埃尔法,还有Yuki用于威慑的、属于公司的保时捷。   现在看来都变得十分遥远。   大约是太久得不到回应,小朱轻轻咳嗽一声。他让她感到尴尬了吧,一个身负丑闻的不入流艺人,明明不值得被友善对待的,怎么还有资格摆谱似的不发一言。   叶形望向窗外。   如果小朱无视他,或者阴阳怪气两句,他没准会好受些。   前排窸窸窣窣响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叮”的一声,如同三角铁被敲响的异动,接着鼓点响起,节奏宛如心跳。   叶形用余光瞥过,小朱打开了广播。   用旋律和DJ的交谈填充空间,确实,这样一来空气似乎就没那么窒息了。   “叶哥您以前偶尔会听电台,今天也稍微放一会儿?”小朱说得很干脆,“就当调节调节情绪……”   最后一个字被她拖得很长,试探性意味颇深,叶形愣了一下。   他像是被开车的小朋友担心了。   “好,”他喃喃道,“谢谢你。”   下午的阳光斜着照射进来,透过车窗,在他身旁的位置上形成方形的黯淡光斑,慢慢升温。   要靠年轻的公司雇员来缓解气氛,他可真是个掉价的艺人。   ……掉价。   叶形凝视着街景。据说自我贬损是种过度防御的表现,好像只要比任何人都率先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就能逃避责任,他身上背负着丑闻,给B-plus带来多少麻烦。没错,他是个糟糕的艺人,缺乏价值,然后呢。   他能做的只有等风波平息。   说到底,艺人的价值该如何定义。   没有标准答案。   叶形深深吸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距今也不算很久的出道前夕,Semistar的制作人、 B-plus实际掌控者阎瀚,以一种引用名言的口吻,问站在他面前的五个男生。   他问,你们觉得,最能体现艺人价值的判断标准,是什么。   不是偶像,不是歌手,而是空泛的“艺人”。   他站在小剧场正中央的舞台上,比所有人都高一截,立麦孤零零地竖在那里,前一场脱口秀刚刚结束。   叶形在后排,只能瞧见尹朋池脑后蓬松的头发,后者率先回答:“可以汇聚起所有人目光。”   仿佛他生来就是这么认为的。   阎瀚转头,无声地点到下一个人,常人乐倏地站直了,“……好用。”   有谁笑了出声。   接下来的两个答案有些模棱两可,大概是“充满专业精神”和“有信念感”一类,说得很不错,但鉴于给出此类答案的人已经脱离娱乐行业,所以值得借鉴的可能性比较低。   叶形是最后一位,理论上看他有4个人的时间差,余裕颇多,经过了深思熟虑,因此他的所言理应最接近正确答案才对。   轮到他的时候,叶形说:“让人想要了解。”   阎瀚的视线只从他脸上滑过,未置一词。   他一个字都没有评论,哪怕五个即将以B-plus旗下偶像组合名义出道的年轻人都眼睛亮亮地望着他也不为所动。   连一句“你们都有各自的想法”这种空泛的总结都没有。   他单纯地输出观点。   阎瀚说:“艺人,就是要有为了红什么愿意都做的执念。”   停顿。   ……好土。   叶形当时真切地在心里这么想。   “这里的‘什么都愿意做’,不仅仅指对工作没有NG,”阎瀚逐一看着他们,好像要确认每个人的反应,“不仅仅是这样——早上六点高空跳伞脸朝下跌进泥浆里?辛苦吗?我认为不值一提。”   他略后退半步,戏剧化地展开双臂,不太明亮的射灯照在他身上,有种邪教头目的既视感。   “不要把自己当作特别的,”他脚尖轻轻点了点地台,发出木板敲击的空响,沾染上了不祥的意味,“你们能做到的事,任何人都能做到。”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里,制作人两手落下。   “真正重要的,是那些不能做的事。”   模棱两可,充满了暗示性,略像涉黑组织的小头目劝诱未成年人违法犯罪,或者直销大师正在讲课。   “——那些哪怕撒谎也要去做的事,”阎瀚用平缓的口吻低语着,“哪怕做不到也要去做的事。”   他们一言不发地听着,很难说有人发自内心地赞同。   ……   叶形慢慢地把脸埋入掌心。   五年过去,他如今算不算“什么都做”了。   日程表格子被填满的很少,松散得一如既往,他至今不明白该怎么去评判一个艺人是否具有价值。   可所谓的价值本身,又该怎么理解呢。   电台仍在播放,主持人交谈的部分开始了一段时间。   “……所以你之前说的,搜索量正在急速上升的博客内容……”   “噢,是,那个,”拖长的尾音带有声带缓缓振动的气泡感,“之前我女朋友,嗯,我好不容易交到的女朋友,刘女士,”无法停止的窃笑,“……很喜欢的那位,尹朋池。”   叶形的听觉加倍灵敏起来。   “尹朋池。”   “对,”含混地一带而过,“但不是他本人,嗯,不是尹朋池,是他的前队友。”   “前队友?”音乐诡异地插入两秒,“尹朋池之前是组合活动的?”   叶形感到不妙,车身大转弯的弧度让他身体微微偏向一侧,立交桥柱下巨型卡车云集,这里远离城区,路况复杂,小朱正在小心翼翼地盯着后视镜。   “不需要在这里插入小知识吧,”大概是台本作家的笑声弱弱地一同传了出来,“尹朋池的前队友,叶形,你知道吗?”   令人不适的安静,接着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的噪音。   “……姑且……哪位?”   夹杂在接近于闷哼的声音之中,听不太真切。   “不认识也不要紧,总之,就是这位叶形和别人接吻的照片。”   故作轻描淡写。   “噢,那对方是谁?”纸张摩擦发出脆响,“如果是普通女性的话……”   “不是普通女性,”直截了当的打断,兴冲冲的样子,就等着这一刻,“是……独特男性。”   要和“普通女性”作出拙劣对照一般,不伦不类的形容诱发出哄笑。   “男同?”   “啊……话是这么说没错——”   “对象也是艺人?”   “啪”的响指,“对,”回答者清了清嗓子,“你知不知道一个演员,叫陆于则。”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啊?等等,什——陆,陆于则?”对话人显而易见地结巴了起来,惊讶之情无法掩饰,“之前那本很火的律政剧男主?”   大概顾虑着避免为其他作品宣传,措辞小心翼翼的,他们指的应该是那部成绩还算漂亮的《lawyer X》。   憋笑的动静越来越抑制不住,一阵混乱过后,被惊讶到的人嗓门越发大了,“喂,我说你啊——”笑声更加响亮,夹杂着说不清楚的情绪,“你讲故事的人物出场顺序不对吧?至少从大家都认识的人引出话——”   小朱关掉了广播。   转弯恢复为直行,粗糙的装傻戛然而止,叶形觉得有必要作出反应,所以他说:“谢谢。”   其实都不要紧。   就像出轨艺人还能在电视节目上嚣张地玩着自己的不伦梗一样,私交事件能带来讨论度或许不算太坏。那张照片是个谈资,是展开话题的引子,是能提高他认知度的武器。   小朱默默不语,一辆巨大的挂车从他们身旁驶过。   就当他在自我安慰吧。   远远地,叶形看见了巨大的银杏树出现在视野中,侧枝张扬地伸展开,树冠层层叠叠,是一片浓郁的绿色。   熟悉的景象,他曾在那棵银杏树旁边的自动贩卖机旁边撞到膝盖。   文化产业园。   “真快。”小朱半是自言自语,转入园内。确实很快,导航告诉他们目的地已经到达,内部环岛式道路上空无一人。安保放行,周遭的常青树投下摇曳的阴影。   所有建筑物都是统一的风格,相似的门厅装修,台阶宽阔得惊人。叶形感知着逐渐降低的车速,第一次希望终点永远不要到达。   “我现在得去送冬卉姐赶场,90分钟后再来接您。”小朱开口了,飞速从瞧了一眼叶形,“如果录制提前结束,或者延时了,一定要给我发消息,”她认真地说,“在休息室等我,好不好?”   语气怪怪的,劝诱小孩子一样。   叶形突然感觉非常紧张。   他比了个OK的手势,等待着停止的那一刻。   --------------------   元旦快乐!   没能在2022年内肝完本文,非常忧伤,希望可以在春节前写完本篇(flag。 第58章 端倪(2)   叶形停在走廊一侧,背后是一间姓名牌缺失的空置休息室,偶尔有戴着耳机的staff经过,斜挎包带子上挂着好几圈胶带,目不斜视,步履匆匆。   不管怎么说,走廊并不是个可以认真交谈的地方,这里只适合进行短暂地寒暄,或者不超过5分钟的简短会话。   “……抱歉,我没明白你的意思,”叶形迟疑地看着眼前戴着口罩的女生,喉咙发干,确认着她的表情,“不用我出演了,为什么?”   又一个人影闪过,女生小心翼翼地用上目线看他,当视线交汇时又迅速地侧过脸,假装确认手中的文件册,“主要是因为节目内容的排布,呃,根据流程和,和这个预算,”她咽了口口水,“多方面综合下来,暂时不需要您出演本期录制。”   经过预演般的措辞,可惜不太流畅。   “我不理解,”叶形固执地盯着她,既定工作被临时取消,他居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你们联系过我公司吗?”   工作人员用力点头,女孩子比叶形矮许多,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半步。   “节目组AD那边刚刚给您经纪人发邮件了,”她眼神忽闪着,口罩随着她的话音轻轻鼓起来又瘪下去,“所以……”   “刚刚?”叶形抓住她话中蹊跷之处,“所以你们是临时发现流程和预算出现了问题,然后要把我优化掉?”   态度越发咄咄逼人,“临时”两个字黑体加粗,小姑娘肩膀都耸了起来。   “我……我也不清楚……”她声音发颤,不由自主地往四处张望,求助似的,“这个不是我负责……”   叶形怀疑他表现得像个职权霸凌的人渣,可工作人员的表现太过不自然,让他疑窦丛生。   一档节目拟定邀请哪个艺人都早有预定,除非有什么突发事件,导致艺人会给节目带来负面影响,否则很少突然将参演者赶下车——   ——等等。   叶形一怔。   突发事件。   诡异的寒冷攀援而上,像是冷凝水珠冲击脊椎,他的肌肉僵硬住,一时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是因为和陆于则的事吗?”   他就这样说了出来。   面前女生睁大双眼,叶形看着她,年轻人脸上那种显而易见的动摇太过直观,仿佛直截了当地昭示着他说中了正确答案。   “不是。”女孩子小声道,回答得无比果断。随后她意识到这个答案肯定了叶形的大前提,立刻又干巴巴地咳嗽了一下,修正前言,“呃,我是说,什么事?我不太清楚您在说什么……”   那细碎的、不够自信的话音越来越轻,吐词粘连在一起,欲盖弥彰。   叶形的心跳加快,在思维能够反应过来之前,本能先迫使他深深呼吸,身体比大脑更先感知到这一切,让他动弹不得。   宛如从凉爽的空调间出来的一瞬,迈入热浪袭来的阳光曝晒之下。   他感到了真实感。   因为一时的冲动,一时的诱惑,一时的本能行事……他吻了陆于则。   然后被拍到了。   接下来发生的情节都水到渠成,照片被公布、激起波澜壮阔的讨论,负面内容居多,最终,原本请他出演的节目为防止被牵连,取消掉了他的录制。   就是这样。   叶形眉心狂跳。   如果说此前坐在B-plus的会议室里,Yuki向他出示照片时,他的心情还只算是犯罪者目睹证据的震惊的话,那么此刻,当他确实因这个此事丢掉工作时,恐惧便真切地降临了。   被实际宣判的恐惧。   ……这是代价。   工作人员将文件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确认艺人的表现,看上去十分抗拒。   叶形艰难地让眉宇舒展一些,甚至试图微笑。他一定很像那种大难临头还要为难工作人员的垃圾艺人吧,能力很低,谱却摆得不小。   “噢,”他几乎是在用头盖骨的力量发声,“我弄错了,”他想得没错,“那……如果是流程和预算的问题的话,我完全可以配合节目组。”   他的嗓音变得嘶哑,连嘴唇都快要扯不开,黏膜粘连在一起,一股令人不安的燥热开始替代那种侵袭周身的寒意。   女生的表情从惊讶逐渐转化为困惑,她似乎不知道叶形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那个,嗯,我相信您的能力,”小姑娘眉头皱起,抬手扯了扯口罩,“但是,您也得理解我,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最后一个字落定,果断干脆。叶形发现,这位年轻的staff不再吞吞吐吐,不再迟疑,她或许也从叶形的言辞中发现了一件事。   她才是站在优势地位的那一个。   节目拒绝艺人,尤其是拒绝低认知度的丑闻艺人,从来都不用给出真实的理由。   自始至终都是如此。   叶形明白,他经历过很多次暂定出演变成正式录制的情形,相当部分仰仗于原定参演者因不良形象而被迫下车,他对此太熟悉了,与节目制作方对抗根本毫无作用,可他偏偏有种感觉,一定要与之僵持。   就好像,这份工作带有某种象征意义。   “好,如果是陆于则呢,”他咬紧牙齿,接近于破罐破摔,谨慎小心全都抛诸脑后,吐露出挑衅般的话语,“如果是陆于则,你们也会不声不响地取消掉他的行程,再用个虚假的理由来搪塞吗?”   真是自不量力,他竟敢把自己和陆于则放在相同的情形下作比较。   女生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瞳孔微微放大,叶形不算清醒的脑子里回荡着一阵嗡嗡作响的杂音。   他太蠢了。   居然这么高高在上地发表不满,体面丧失殆尽。   “我再重申一遍,叶老师,我不懂您为什么要提及陆老师,”她对陆于则的称呼咬字格外重,“取消掉陆老师的行程,我不懂您怎么会提出这种假设——就我所知,陆老师的通告完全没有异常,”她的语气算得上冷漠,第一次,这位年轻的女孩长时间直视叶形的眼睛,“比如说现在,他应该在楼上的棚里录宣传,之类的。”   仿佛锈蚀的齿轮卡住,叶形愣在那里,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画外音再明显不过,丢掉工作的只有你。   他的后颈顿时热辣辣地酸痛起来,那阵杂音越发响亮,钻入脑海深处,像是给了他了一记耳光。   这不公平。   陆于则居然丝毫未受到影响。   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叶形莫名想起星都的新闻发布会,他和B-plus的公关人员与经纪人一起看了大部分内容,面对记者突如其来的曝光,面对那张照片,陆于则忽然站起来,说与叶形无关。   从结果看,哪里有无关的样子。   倒不如说,陆于则和此事无关才对。   叶形竭力遏制住想要释放出什么的冲动,思绪混乱极了,他怀疑这一幕也是经过事先排演的虚假桥段。   在他无言的间隙,女生微微向他颔首。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叶老师,”她用力缩紧双臂,“我先走了。”   叶形沉默。   小姑娘顿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她先是试探性地歪过头,接着屈身滑过叶形肩侧,最后只留下逐渐远去的沉闷脚步。   虽然过程略显曲折,但她完成了任务。   叶形困难地微微张开嘴,呼吸,血液温度疾速上升,如同烈火快要将自身吞没。他的理智尚存,告诉他应该问问Yuki,确认她收到了手下艺人被取消工作的邮件,但除此以外,也做不到其他事了。   毕竟据那位年轻的工作人员所说,叶形的出演撤除,他们也是“刚刚”才通知到B-plus。   荒谬。   叶形滑动手机屏幕,发现手指正战栗着。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格外漫长,叶形心神不宁,心中各样猜测频现,节目组告知了Yuki,但是后者并未第一时间向他转告,这是否意味着经纪人在为他交涉,事情尚无定论,还有转圜的余地。她究竟会带给他怎样的答案,还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候……   无人接听。   叶形挂断,动作机械。他试着用其他能够线上通话的软件联系经纪人,但一无所获。   他居然不觉得失望,也许潜意识里,他对此有所预料。   叶形试着发送信息,但知道这只是无用功。现实再明确不过了,他失去了这份工作,无力回天,与其徒劳地向Yuki寻找什么,不如打电话给小朱来他回去更实际。   他牢牢攥紧掌心,事实上,他更在乎另一件事。   ……   人在大事发生之前总会做出一些出乎寻常的举动,手机屏幕仍亮着,通讯簿打开,他盯着排在所有联系人最上方的号码,录入的名称以拼音a字打头。   鬼使神差地,叶形拨出了那个电话。 第59章 端倪(3)   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叶形立刻后悔了。   来电显示让他避免自我介绍的尴尬,听筒里径直传来女声。   “叶形?”对方语气惊讶,但所幸并未持续太久,须臾后便恢复了平稳,“你有什么需要吗?”   颇具服务精神,专业极了。   楼梯间声控灯光一闪,旋即亮起。这里是防火通道,只有过高的小小窗户带来一点点光源,明明处于背阴方向,温度却并不比室内更凉爽。   “……下午好,秋姐,”空间内传来回声,叶形谨慎地向对方打招呼,“我有事想麻烦你。”   安静。   电话那头未着一言,只剩静电般的声音默默流淌过。   数年以后,哪怕距离这一刻已经非常遥远,可每当回想起此时的空白,叶形都会有种无措的感觉。   他正在联系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出于某种毫无缘由的信任,带着茫然,寻求他自己都无法预见的答案。   “下午好,”女性微微沙哑的嗓音柔软,略有微妙的距离感,“你太客气了,如果想要聊聊天的话,不必这么紧张。”   礼貌、疏离,真是糟糕透了,几乎如同婉拒。叶形心中默默倒数3秒,好让自己冷静下来。记忆将他带回那个隐蔽而可疑的小空间,在层层叠叠的林木之后,带有酒精和晦涩欲望的味道。   “……我,”他的喉咙发紧,很难从有限的文字库里找到恰当的措辞,“不是聊天。”   他不由自主地靠在墙面上,过低的温度透过衣料传遍整个脊背。大概两个月前,存着酒的柜台旁边,阿秋也是这样靠在一侧,眨着眼睛与他交换联系方式,接着玩笑似的说,陪聊不收费。   “哦?”女性句尾扬起,等着叶形继续。   “是收费项目。”   就这样,他把十分正经的话说得略显变态,违背了轻松诙谐原则。   叶形羞耻地捂住眼睛,当电话另一头的笑声传来时,他用力咬住嘴唇。   或许,向阿秋寻求解答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据说哺乳类动物大难临头时,总会作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比如动物世界里的精彩片段,被狮群追逐到体力不支的斑马忽然调转身体,主动投入猎食者的包围圈。   它没有第三者视角,在草丛的掩护下,根本无从分辨猎人的方向。   叶形想要奔跑的,然而他也不确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孤陋寡闻最危险,他手上的情报量太少,所以每个行动都只能是试探,结局从旁人看来可以是走出困境,也可以是自杀。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阿秋的声音隔着电话变得极不真实,“我得先确认你的需求,是否在我内力范围之内。”   说得分外坦率,原本就浓郁的紧张越发凝聚成一团,类似于等价有偿的永恒规律从门扉的缝隙中透露而出。   叶形微微发抖,他有预感,他想知道的有些东西近在咫尺。   这次他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想知道……”他僵硬地说,隐约有种自我厌弃的感觉,“陆于则……”   阿秋等了他一会儿。   然而这犹豫的三个字似乎就是全部,提问人先失去了胆量。   “陆于则,”她鼓励般地重复道,“关于他的哪些方面?”阿秋沉吟片刻,猜测道,“他的忌口?爱好?性取向?或者左手无名指维长度?”   叶形被部分内容吓到了,条件反射地否认,“不、不是,”他咬了舌头,耳朵发烫,“……不是这些。”   当然不是这些。   他不敢猜测阿秋出于何种意图说出这些话,听上去好像具有与陆于则的个人情感相关,装作听不懂或者无视掉也许更安全。   纵使他忍不住去想其中充满了暗示性的部分。   胃部甚至有种沉重的感觉,叶形徒劳地整理着心情,尽力忽视让他分心的内容,下定决心。   1、2、3。   他提出了这个困扰已久的疑惑。   “我想知道他接近我的目的。”   声音很轻,缺乏信心,不管哪条时间线上的叶形都不会敢于问出这个问题,哪怕已经将此宣之于口后也一样。仿佛他写就的报告中,数据全靠瞎编,赶在死线前邮件将这份垃圾提交给老板,点完发送键的瞬间心情,也许是相似的战战兢兢。   阿秋不答言。   叶形心跳快了起来。   他想知道的真的就是这么简单。   这像是自卑和自负的叠加,他不敢相信陆于则的触碰出于好感——也许他从前有过这样的幻想,但随着时间推进,叶形慢慢认清了令人疑窦丛生的现实。   陆于则是为了或许某种利益或者价值,才出现在他的身边。   片刻后,安静终于被打破。阿秋的鼻息声轻轻地拂过耳机,发出扑簌簌的小噪声。   “你想得到哪种答案,”她慢慢地开口,声音温柔,“是真的想知道他的目的,还是单纯地希望听我说,‘陆于则没有骗你’。”   明明隔着电波,窘迫的氛围却还是逐渐弥漫开,叶形的耳朵似乎加倍发烫起来,“可能……”   他暧昧不明地说道,得到了一声很轻的叹息。   “抱歉,对此我没有确切的答案。”阿秋平静地说。   叶形泄了气。   是啊,她怎么会知道这些。目的往往与主观意思联系更深,它是个人预设的目标,是私人渴望的结果,不具有绝对客观性,如果陆于则不说,那么谁也无从知晓。   失望叠加着难堪越发让叶形大脑过热,指尖微微汗湿,与掌心接触的平面泛起薄薄的雾气,他肩膀垂下来。   “不过,”电话那头咳嗽了一声,将他拉回现实,“我个人认为,你可以直接问问陆于则。”   叶形苦笑一声,“……他会说吗。”   阿秋回答得很认真,“如果是你的话,他会说的。”   不带任何揶揄。   叶形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换个问题吧。” 阿秋继续道,为他解围或者达成交易,原因二者择一。   沉默。   叶形思索着,神经倏地紧绷了,既定问题没有被解决,他却得到了更大范围的出题条件。   大约十秒,他只是浪费着时间,思绪混乱。有很多记忆穿梭着填入他的脑海,与陆于则有关的故事被人工剔除,有些非常值得被忽略的情节却逐渐清晰。   一个名字慢慢浮出水面——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却经常直接或间接地从他人对话中听闻此人大名。   虽然并无计时器,但叶形恍惚觉得,到此为止。   最后,他问:“星都的老板,于子肖……发生了什么。”   叶形不明白,他怎么就提出了这个问题,也许是直觉使然。   阿秋发出短促的音节,“你想知道这个?”   这也许是能够解决他所有困惑的关键。   “没错,”他努力让语气显得坚定,“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这一次没有任何沉默,或者内心的挣扎浮现,阿秋的回复几乎是立刻到达。   “我知道了,”她听上去有些愉快,“我可以立刻给你与此有关的信息,”她顿了一下,接着道,“与此相对的,你也需要给我一些消息作为对价。”   叶形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   他没有被拒绝,这是否是一个好的预兆,“但我没有什么值得交换的消息。”   “你有,”阿秋好整以暇地说,“你有的。”   叶形低头盯着鞋尖,暗自计算阿秋欺骗他可能性。   “好,”他答得果断,“你想知道什么。”   阿秋飞快地笑了起来。   “很简单,”她的声线轻盈,一改此前的生疏,“告诉我,你的经纪人怎么看待你和陆于则的关系。”   叶形怔住了。   “呃,抱歉……”宛如为被娱记劈头盖脸地询问作预演,他张口结舌,久违地脸颊发热。虽然对新闻传播速度有所预料,但他完全没有想到会被当面问及有关问题,“这个可能涉及公司的公关意见,我暂时不能透露——”   “不是B-plus的看法,”阿秋兀自打断道,“我是说你的经纪人,舒雪,她对于你和陆于则的交往,什么看法。”   或许是错觉,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谨慎。   “……”   过了很久,叶形终于能让呼吸重新进入正确的节奏。   “她觉得这很蠢。”他艰难地说。   阿秋不回答了,电流的杂音慢慢充盈。   “好,”她说,“我知道了。”   仿佛释然了一般,叶形能发现她语气中的轻微浮动。   “那么相对的,关于你想要知道的事,”阿秋柔和地道,“我会告诉你于子肖的事。”   叶形的背立刻挺了起来,冷而硬的墙壁再次发挥了降温作用。   阿秋继续说:“星都的尽调报告中有一份文件,标题是‘关于于子肖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的公告’,”她语调平缓,像是根本不在乎,“我会给你公告发布的网址。”   听上去不太像需要深入挖掘的信息,但她所言的内容还是让叶形惊讶。   “刑事?”虚妄的揣测尘埃落定,他很想立刻向Yuki询问此事。   “没错,”阿秋的声音莫名令人安心,“我额外提醒一声,关于这份公告,注意里面提及的日期,”她停了一下,好像要让叶形加深记忆,“也许对你来说,每个日子都是重要的节点。”   大约是靠在墙上太久,叶形脊背越发寒冷。   她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好。”   他答道,莫名回想起那场新闻发布会。原本的进程被突发的花边绯闻打断,以“星都”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当下热度最高的,应该就是那张陆于则和叶形的接吻照片。   谁会记得新闻发布会原本是为何而开的。   叶形感到眼睛酸涩。   显而易见,相对于星都大概率存在的经济问题,那张突然出现的,他和陆于则的亲吻,更让媒体感到兴奋。   娱乐版的关注度总比社会版要高很多。   片刻后,他挂断电话,机械地爬上一层层台阶,重新回到充斥着冷意的室内。中央空调将每个楼层都调整在相同的温度,却无法让所有人都舒服。   叶形悄悄打了个寒战,偶尔经过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对他稍加侧目。他走到电梯间,腿关节发麻。   数字在显示屏上闪动着,手机屏幕亮起,他收到了短信。   来自阿秋的手机。   叶形步入电梯,面无表情地点开,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平凡到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的网址,似乎是与证券咨询有关的公告网站。   他看到了那份阿秋提及的材料。   电梯下行带来细小的失重感,叶形怀疑如此放任下去,他将下坠到永远。   公告用语十分专业,好像根据某种特定的格式拟定,叶形读得有些困难,但他仍记得阿秋的提示,日期,他搜索着其中的阿拉伯数字,还有年月日相关的关键词。   于录之被第一次讯问的日期,在两个月前。   大约相同的某个晚上,陆于则载他沿着环湖大道兜风。   他的血液逐渐冷下来。   一个狂热而极端的猜想随着他的思索变得明晰,文字中分明没有陆于则的名字,可他偏偏发现,每个情节都与他有关。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攻击。   带着幻想意味的明亮轮廓突然化作烟雾,消散,视野变得非常模糊。叶形心脏下沉,他想,这一切——超乎常理的情节,可能是只针对他一个人的剿杀。   保持冷静。他退出公告界面,给小朱发个消息,告知自己的情况,他失去了工作,当然也失去了休息室的使用权,客观上无法乖乖等着。   她没有立刻回复。   叶形将手机塞回口袋,走出电梯。   与此同时,他身旁的那台电梯也同时到达。   然后,大概是只有在劣质读物创作中才会出现的情节,宛如收到命运感召一般,叶形受到了无声吸引,蓦地转头。   另一台电梯中走出的男人,右脚刚踏上地面,此刻堪堪止住脚步。   ……他们目光相对,时间静止。   是陆于则。   那个愿意为家人做任何事情的陆于则。   这种恶毒的、故作戏剧化的巧合,令人生厌。   某种不必要的冲动占据了上风,叶形凝望着他,混杂着愤怒和恐惧,有很多很多话想说。   他们站着,保持静止,被角落绿植遮盖住的射灯光线羸弱,只能照见灰尘漂浮。陆于则迟疑地垂下眼睛,不敢直视叶形一般,轻轻地对他说:“好久不见。”   仿佛所有声音都加入了他的行列,叶形的世界里空无一物,只剩下了这个瞬间。 第60章 真实   最初的六十秒,他们就单纯地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   负一层电梯口向外,墙面上贴满了看板节目的海报,再往外一点还有电视剧宣传图或者赞助商广告,男性和女性精致的面容在反光广告纸上闪闪发光。   叶形发现他好像失去与陆于则会话的能力,尤其是在这些红人们的注视下。   所以他默不作声。   这里是地下出口前置的一段巨大空间,暂时空无一人,虽然名义上不对外开放,但头顶监控切切实实地运作着,远程控制一切,怎么看都不太适合深入交谈。   更何况此处姑且也是公共场所,只要有权限,不会禁止任何人出入,从业人员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一根根厚重的立柱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   “你刚录完节目?”叶形打破了安静,干巴巴地开口,“公司没派人来接?”   一连两个问题,像是寒暄。   陆于则站在他面前,五十公分,近却安全,距离恰到好处。   “收录刚结束,”言语中充斥着游刃有余,“比预定完工提前二十分钟,离公司来接我的时间还早,所以……”   逻辑无懈可击。   叶形难以直视对方,难以面对那种迷人的笑意,真该死。   “所以?”他调整目光焦距,朦胧地只能看见陆于则的轮廓。   “所以,准备去哪里先等着,”陆于则回答,“没想到遇见你。”   真巧啊。巧合连续三次,就是蓄谋已久。   叶形不敢确定这段话的真假。他想,不妨把陆于则的所有发言都放置在一个大前提之内——他在说谎。   “你经纪人今天没陪着?”叶形歪头,借着动作瞥了眼周遭,确认环境,记忆中那位衣着入时的青年男性并不在。”   陆于则小幅度摇头,停了一会儿,“他……最近比较忙。”   仅此而已,无需多加解释。   他们又陷入沉默。叶形感觉很怪,此前,他和陆于则进行过许多次交流,也共同沉浸在无言之中,那时他们的对话毫无营养、他们之间的氛围缺乏意义,但从未让他如此不安。   尤其当怀疑的种子开始生长。   他会不由自主地紧张,去揣测陆于则的弦外之音,去思考后者的每个行动、表情和细微动作是否都带有目的性。   这太累了。   叶形一阵脱力。   “比较忙,”他麻木地复述着,“为了那张照片的事?”   陆于则一怔,没想到他的直白。   叶形看着陆于则突如其来的焦躁眼神,莫名从心底升腾起一阵快慰。将问题问出口,比想象中简单许多。   “我和你,接吻的照片。”他自虐似的补充道,抓住陆于则每一次细微的表情改变。   也许是地下的区域自带阴冷的氛围,空气萦绕在周身,带走燥热之气,有火焰正在舔舐着他的心脏,快要将胸膛击穿。   陆于则回避开他的注视,“我不清楚。”   习以为常的掩饰,用不知道不明白不清楚来隐藏真实,他的嘴角微动,像是要压抑下不合时宜的话语。   叶形抬手,捉住陆于则的小臂,单刀直入。   “那张照片,是星都发的吗?”   没有如鲠在喉,没有紧张到说不出话,更没有情绪激动起伏。他也可以很冷静,很自持,这些从来不是陆于则的专属。   纵使他的脉搏跳得越来越快。   “包括之前,”叶形抬眼,望向陆于则的瞳孔深处,皮肤相触的部分逐渐升温,“你约我出去、送我回家,然后拉住我的手,第二天立刻就出了照片——”   就像现在一样。   “——也是精心设计过的吗?”   他诚恳地看着对方,动作大胆,他只要得到答案。   陆于则睫毛颤抖,灯光寂寞地照射着,充斥着寒意。   “四月底,于子肖被传唤,”叶形继续说,步步紧逼。掌心泛起湿气,他快要坚持不住了,巨大的浪潮来临,将他淹没,“六月底,于子肖‘失联’了,”时间和对应事件不太精确,希望不会影响到这番话的效果,“可两次都无人关注。”   他的结论并不严谨,于子肖的两次波澜实际上具备一定讨论度,只是叶形和陆于则的花边新闻草率地将其泯没了。   草率到不可能是纯粹的巧合。   陆于则微微仰起头,叶形能看见他清晰利落的脖颈线条,流畅又优美,在冷光下漂亮得如同石膏像。   苍白得好像稍加用力就能扼断。   叶形握紧手。   “告诉我,陆于则,”他几乎能触及对方骨骼的力量,正在他手中坚韧地抵抗,“星都是不是在利用我们的关系,”他哽了一下,“——利用同性丑闻……用这种卑鄙的讨论度,来掩盖自身的犯罪问题。”   一字一顿。   陆于则的手腕倏地僵住了,不敢相信叶形说了些什么。   他震惊地微微张开双唇,一丝细微的绝望蔓延至他的眼眸深处。   “……原来这就是你的想法,”良久,他嗓音沙哑地说,“……我们的关系,是一桩丑闻。”   如此柔软,又如易碎品般清脆,叶形此时想要收回前言却力不能及,只能故作冷漠地无视掉。   “看来我猜得没错,”他想要回应对方的话,可潜意识拉住他的冲动,说那不过是又一个谎言,要欺骗他的心,换他怜悯。叶形的胃又开始痛了,抽搐般的绞痛,“你全都知道,对吗?”   陆于则凝视着他,就这样过了很久。   久到叶形快要后悔挑明他的怀疑,本能和情绪占领控制权,理智就要溃不成军,他想起阿秋在电话里泰然自若的声音。   如果是你的话,他会说的。   陆于则手臂发力,只轻轻一下,挣开叶形的桎梏。   “……我都知道。”   他说。   这就是答案。   不带推诿,不是借口,不加掩饰。   他全都知道。   叶形无法形容那个瞬间的感情,他在疑惑,对于陆于则的剖白,他该表现出愤怒,还是悲伤。   太聪明了。他居然这么想。星都的做法真是太聪明了,把所有人都当作愚蠢的白痴来蒙骗,宛如大型魔术,幕布拉开,布景破碎。   而这一场盛大的幻觉,究竟从何时开始。   叶形无法动弹,只能笨拙地站着。大脑停止处理信息,或许自2月开始,他第一次见到陆于则起,一切就失控了。   陆于则带着任务,带着确切的目标来到他的身边,他却以为这很安全,专心期待陆于则的靠近。   “你全都知道……”叶形喃喃道,“是啊,定娱,还有勒索信——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话语中似乎有陆于则不熟悉的部分,“勒索信?”他皱眉,“这是什么?我不——”   “是什么重要吗?”叶形打断他,那些充满迷惑的,让人心率飚高的瞬间,全都化作粉末,“你根本不是出于……好感——”他筛选着措辞,直视陆于则漆黑的眼睛,“不是出于好感,才接近我。”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话说出口,无比艰难,比质问陆于则究竟是不是骗他还要难。难以言喻的羞耻占据情感,结局果然如此,全都是他自我感觉良好,才会沉浸在陆于则的欺骗之中。   陆于则许久都没有说话,在绝对的宁静里,叶形怀疑他听力关闭,自我保护机制启动,避免听见残酷的词句。   这十秒太过漫长,每一秒都分裂到无穷无尽,长到所处的大楼变成布满锈蚀的残破框架,他们的关系来到悬崖尽头。   “……不是的。”   就在叶形绝望到快要鼻酸的时候,陆于则突然说。   “不是的。”   简短而低沉。叶形猛地抬起头,看见陆于则,好像很难过的模样。   “也许你不会相信……”他喉结耸动了一下,“毕竟我在你这里……已经失去了信用。”   叶形咬紧嘴唇。   他的声音发颤,很轻,在空间内带有泛泛的回声,“……那又为什么是我。”   他体会到类似于委屈的情绪。   为什么是他。   被选中的缘由会是什么呢,他的生活无趣,是个贪图注目的不入流艺人,和幻想中不一样,他根本不会在人潮中心发出璀璨的光,更是很难成为top。他的职业规划路线应该是在B-plus工作,在广播到无名杂志内页的摄影棚之间奔波,最后在其他艺人粉丝的切页中竖着失去一半身体。   在叶形的构想中,他会逐渐积累经验,靠谈话能力和公司运作,开一档小节目,布局工整,偶尔也会像《STAGE》一样充斥着实验性的内容,让新人P毫不在乎效果地放任构想落地。最后他孤独地老去,度过平静的一生。   是真的毫无想象力、无趣至极的未来。   可现在正在支离破碎。   陆于则双唇微动,想说什么似的,但终究未开口。   叶形克制着,却还是无法抑制愤怒的生长。   没有时机迟疑。   “我刚失去了一份工作,”他难以抑制话音里浓重的酸涩,回味着在楼上被年轻女孩拒绝的场景,“而这不会是第一个因为你才丢掉的工作。”   他正在指责陆于则。   “因为不谨慎也就罢了,”叶形太阳穴跳动,血液上涌,“可我从没想过,我们的私人事件,居然可以被当作掩饰于子肖经济犯罪的烟雾弹。”   话音落下的瞬间,陆于则难以置信地低吼出声:   “你怎么能这么说?”   仿佛失去了强大的自控力,叶形捕获到他的眸子,泛着淡红颜色。   陆于则从不轻易展现出内在情感,于此刻,几个字大概抵得过万语千言。   “我说错了吗?”叶形只觉得鼻腔酸涩,渐次弥漫,生理就要背叛坚定的内心,作出脆弱的表现,“新闻发布会上,被你和于录之逃掉的问题,用那张我们亲吻的照片逃掉的问题——”   他哽住了,停止。   过多空气充盈着肺部与咽喉,他一个字都说不下去。   但是他必须继续,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尊严支配下的,对陆于则的控诉。   “——难道不是与你父亲的犯罪事实有关吗?”   他用尽全力保持声线稳定,不要发抖,不要屈服,不要认输。   叶形抬起手,不知为何牢牢攥紧自己的衣襟,用力绷紧,直到它牵扯着背后的布料一同向前撑开,勒住脊心。   “……那不是犯罪。”陆于则脆弱地说,鼻息不稳。慢慢地,他眼睛湿润了,漆黑的瞳孔在水汽中氤氲,宛如一团凝聚的墨渍。   叶形绝望地发现,他居然很想拥抱陆于则。   在这样愤怒席卷的间隙。   “吸收公众存款不是犯罪?”他压抑着那股罪恶的冲动,拼命回忆起阿秋给出的公告中提及的罪名。   “不是吸收存款,是贩卖债权,”陆于则固执地反驳道,像个钻牛角尖的学生,“况且在最终数额出来之前,我——”   “数额有影响吗,”叶形反应居然这么快,哪怕他根本不明白什么是贩卖债权,于子肖是怎么贩卖的,其过程中又牵扯到哪些方面,可他只知道一点,“于子肖被公安抓走是事实吧?”   “带他配合调查而已,”陆于则压制住情感,却还是无力压制住慌乱,“只要没宣判,他就是清白的!”   “清白?”叶形冷笑,“清白的人能被关押两周吗?”   “在宣判之前,他都不是罪犯,是个无辜的人!”   “他才不无辜,”叶形烦躁起来,陆于则怎么就不明白呢,“无辜的人不会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世,更不会用自己儿子的同性丑闻来压!”   “那也轮不到你来评价!”   ——   不啻惊雷。   沉默骤然而至,有什么东西尽数碎裂,掷地有声。   叶形被吓到了。   挑衅般的责难尽数落下,凝结成真空。他仿佛第一次认识陆于则。   会被激怒,会慌不择路。   叶形不由自主地后退,看见陆于则泛红的眼眶,不原承认于子肖的罪过。   就像个愚蠢和自负的帮凶。   这个念头疯狂地在叶形脑海中盘旋,他缓缓呼吸着,以免血压升高造成晕厥。   “你要为罪犯辩护吗?”他压低声音,充满了威慑的力量。   陆于则错愕地退缩了,似乎才刚刚意识到他做了什么,流露出一丝悔意。   “他,他不是罪犯,”高大的男人第一次露出了类似于无助的神情,茫然,却坚徒劳地坚持着,“那不是罪行。只是……只是资金链断裂,无法偿还……”   他的措辞格外轻描淡写,“只是资金链断裂”,“只是”二字,轻微得像形容一件小小的不慎。   为犯罪者开脱,开脱得正大光明,毫无悔过之意。   “你该以此为耻。”叶形说。   “可他是我的家人,”陆于则立即反驳,睫毛颤动,即便在盛怒之下也依旧那么完美,他仿佛对着执拗的孩子解释,“你明白吗,我的父亲,他对我很好,给了我全部——”   “用他骗来的钱。”叶形接口,他越听越觉得血脉发冷,最后一丝明亮熄灭,黑暗来袭,“……你是共犯。”   话音落下,一切都尘埃落定。   他高高在上地评价对方,说的每个字都正确。   陆于则安静下来了。   并非失语,更非被说服。他久久地凝望着叶形,双眸失去光泽,那深邃的瞳孔深处蔓延出一丝不妙的意味,让人毛骨悚然。   “你说得对,叶形,”他行动了,走近对方,原本就不算宽裕的距离进一步被压缩,迫使叶形不断后退。他的阴影笼罩在叶形身上,如同逃不开的梦魇,“是,我是共犯,是低劣、卑鄙的同谋——那你呢。”   脚步骤停,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尺。   陆于则自暴自弃般,用着低劣词汇贬损自身人格,叶形大脑宕机,一时无法理解。   直到他听见陆于则道:   “喜欢上我的你,又是什么。”   ……   “啪”的一声,紧绷的弓弦终于在此刻崩裂。   叶形睁大双眼,对他所听到的每个字都难以置信。腹部一阵扭曲,反胃感迫使他咬紧牙齿。他被那股压迫力所慑,徒劳地靠在墙上。   他表现得那么明显,陆于则怎么可能没发现。   这是客观正确的,妄图摒弃爱慕之心根本不切实际。他不觉得难为情,也不恼羞成怒,只是单纯地,觉得凄凉。   血液变得很冷,带走四肢百骸的温度,蒸发到空气中,骨骼肌战栗,冰冻到内脏深处。   “你错了,陆于则,”叶形用力地说,“我根本不喜欢你。”   他也能冠冕堂皇地撒谎,不在乎任何事情一样。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值得被特殊化的东西,比如连带责任,分担同样的罪名,根本没有。   他看着陆于则,看着后者发红的眼眶,和渐渐湿润的睫毛。   莫名地,叶形的记忆回到陆于则最引人着迷的夜晚,他们初次好好地坐在一起,城市灯光闪烁,在黑暗中浪漫到令人无法停止微笑。   在那好得不得了的气氛里,陆于则几近虔诚地说,为了家人,他愿意做任何事。   任何事。   不难理解。叶形失魂落魄地想。星都是类似于家族企业的存在,而陆于则的人生又充斥着星都的痕迹,他的兄长和父亲一定给他提供了无数资源,那些被当作笑谈的风闻绝不是凭空捏造——一家经纪公司公司倾尽资源捧红一个入行稍晚的男青年,如果不是基于他的特殊身份,又怎会做到这种程度。   陆于则应该感恩。   他的入行、成长、爆发,无一不蕴含着家人的努力。哪怕追溯到他的演技爆发之初,都有于录之的身影。   慢慢的,泪水从陆于则的眼角溢出,又在他眨眼时迅速坠落,如果灯光恰当,或许会非常漂亮。   叶形两眼酸涩,马上也要坠入情绪化的深渊,他可以否定自己的心,却无法压抑这一秒里荒唐的、想要拭去眼前这个男人眼角眼泪的念头。   ——这个把所有率真与忠诚留给了至亲的男人。   他忽然燃起恶毒的冲动,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做出措施。在理智阻止他之前,不太高明的讽刺便被肆意宣之于口。   “你小时候,在你哥哥面前,也是这么哭的吗?” 第61章 回程   叶形上车的时候,Yuki正坐在后排。   她专心地敲着键盘,一句话都没说,印着B-plus logo的纸带摆放在她脚边,塞得鼓鼓囊囊。   叶形坐下,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小朱从驾驶位转头,确认他坐定。   “我先送叶哥回家。”她回头时特意悄悄瞥了叶形的位置,仿佛注意到了什么,不过最终还是未置一词。   车辆启动,Yuki方才“嗯”了一声,忙于手头事务,待当前内容告一段落后才分心斜睨叶形一眼。   她顿了一秒,接着又埋头工作。   “你哭了?”打字声音噼里啪啦响。   “没有。”   她啧了一声,并不相信。   “不要难过,”经纪人安慰得很公式化,不太走心,“只是演出人员的调整,节目组避避风头而已,临时决定罢了,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的——你的新闻会持续多久,怕引来负面评价,影响播出。”   她絮絮地说着,这番话像是某种条件反射,只在大脑中短暂地掠过。   “如果永远无法结束呢,”叶形对着玻璃的反光确认自己的脸,带着一丝僵硬,“那我就一直没工作?”   语气有些坏,不过Yuki好像无心展开太多。   “怎么可能,事情总会过去的,”她轻描淡写地说,“只要你别添乱,避开风头,躲过媒体这段看谁都咬的时期就行。”   她的话外之意似乎是让叶形放宽心,把客观条件说得格外宽裕,反倒与此前公关回忆上的发言相冲突。   大概是争执带来的后遗症,叶形太阳穴微微发麻。他听着Yuki的话,不由得苦笑。   他很可能已经给B-plus带来新的混乱了。   “是吗。”他轻声道,语气漂浮。他自认不是个容易紧张的人,然而现在,他只觉得胸口沉闷无比,心不在焉。   Yuki发现他的安静,便短暂停止了动作,面向叶形,二人四目相接,一瞬间有种接近于温情的氛围悄悄展开。   “好了,”数秒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睛,抬手拍了拍叶形的肩膀,和善得有些陌生,“我知道你因为这件事很心累——正常的,我之前也经历过这种公关危机,你还没轮上记者轮番打你电话的时候——”她手上的力度大了起来,按在叶形的肩头,“但是你得相信我们,相信你的同事,好吗?”掌心力道加重,充满说服力,“B-plus是站在你背后支持你的伙伴,你的问题也是公司的问题,我们会帮你度过这一段困难。”   她说了一大段话,好像要加深叶形的信任,讲得十分动人。没错,公司与艺人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体的,二者间的利益纠葛无从斩断,叶形主观上相信这一点。   “可我这种情况……”他形容得极为艰难,“这种涉及同性关系的丑闻,应该比一般危机更复杂吧。”   当然也不可能只凭“避开风头”就安然度过。   Yuki收回手,皱起眉头。   似乎有东西让她感到不屑似的,经纪人捋了捋头发,仰起头,让发丝在身后扫开,“你和陆于则被拍的时候怎么没这种觉悟。”   话音刚落,叶形只觉得腹部中了一拳。   就这样直截了当地,他被Yuki的嘲讽击中。   此前淡淡的和谐空气一扫而空,在交流中夹杂一些挖苦才符合Yuki的性格。叶形感觉头好像更痛了,从神经到血液都格外沉重,让他不知所言。   “……抱歉。”   他是真的感到抱歉,不仅仅为了照片的事。   Yuki看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   “少来,”她将目光转回笔电屏幕,两手放回键盘,暂时未动,“你别给我来这副天都塌下来的死样子,又不是什么巨型,只要新鲜劲一过,谁还会一遍一遍地拖你出来嘲啊,”她的语调充满了底气,虽然叶形觉得微妙地被话刺到了。   “但业界呢。”他担忧地问。   Yuki挑眉,“业界连杀人放火都不管,还追着对你出演NG?”她直白地说,“我打个比方——周导演,人家刚出柜那阵子,星都还说要停止一切对《心跳过速》的宣传跟她划清界限呢,可是现在呢?”经纪人戏剧化地停顿一秒,“现在不照样重新开始合作了吗。”   Yuki的消息让叶形一惊。   “重新合作?”他忽然间福至心灵,想到了些什么,“陆于则不会要配合宣传吧?”   “应该是,“经纪人重新回归工作,句尾被拖得有些长,手指翻飞,待一句话打完才继续道,“就这两天,没准已经重新开始宣传录制了吧,可能赶8月份的档。”   早些时候,那位向叶形宣告取消其出演的女孩所言,又一次回到叶形心中。   陆于则在楼上的棚内录制宣传节目。   这不公平。   他第二次这么想着。   与去时相反,回程路上多是直行和右转,省去许多等待。以前他总希望归途耗时越短越好,可现在,他却莫名对回到居所怀有一丝抗拒,抗拒那种注定突如其来的孤身一人。   “好吧,”他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可精神依旧紧绷着,二十分钟前发生的一切使他无法松弛,“他倒没怎么受到影响。”   字里行间带了情绪,Yuki对此相当宽宏大量。   “谁说不是呢,”经纪人大概也有类似的不满,当她全神贯注于手头事务时,便对谨言慎行的要求稍显放松,“周导演刚出柜的时候星都冷冰冰的一句停止宣传,咱们倒是声援了,看看现在结局成了什么样。”   叶形不说话。   “不过,这方面的人脉,我们本来也不太熟,也没办法强求,”她敲完最后一个字,想了想,“但真要说起来,也不能说没有。”   前后矛盾,部分否定,只是后半句委婉到算不上肯定语气。   叶形好像看到了曙光。   未等他开口,Yuki咳嗽了一声,转变话题。   “说起来,惠良最近可能要去你家。”她歪过头,透过屏幕思考眼前的文字似的,但这更像一种掩饰,她思考的是与之无关的东西。   “惠哥?”叶形不解,“他来干什么?”   Yuki耸耸肩,“和工作有关的事吧,”她无所谓般的说,“比如给你介绍点幕后人员之类的。”   叶形才不相信她的闪烁其词,“我不明白。”   Yuki罕见地干笑了一声,缺乏底气一般。   “帮你找点事做嘛,”她难得不那么高高在上,调整坐姿,“——《STAGE》也要暂时停掉你的通告。”   叶形愣住了。   那个瞬间,视界中颜色尽失,变成半睡半醒时才会窥见的黯淡色彩,所幸稍纵即逝,他立刻回复了明朗。   “《STAGE》也……?”他必须保持清醒,精力不足以支持他在短时间内情绪爆发两次,纵使他从未把失去这份工作放在预想之中。   Yuki立刻读懂了他的不安,“这只是一时的,放心,”她再次暂停工作,这次甚至颇有诚意地将笔电锁了屏,“是GUtv单方面的意见,《STAGE》制作组本身对你的事情没有任何看法,等这段时间一过,你就重新上岗。”   怎么可能没有任何看法,他敢打赌,至少《STAGE》的导演就一直看他不顺眼。   叶形的心空荡荡地悬挂着,宛如秋千,“那现在……我的位置就暂空着?”   Yuki抿住双唇,不好的预感。   “空着……不太好,”她迟疑了,似乎在暗忖是否告以实情,片刻后,她回答道,“所以请了常人乐代班。”   当人名从Yuki口中说出时,叶形几乎要跳起来。   “常人乐?”   经纪人点头,“他有点想把合约移回B-plus。”   猝不及防的眩晕感好像又要来了,叶形憎恨自己的脆弱,他感觉浑身上下每一根线条都在急剧收缩,要把他禁锢在最小单位的空间中。   如果说暂时停止《STAGE》的工作还只算一记借位耳光的话,那么让常人乐代他的班简直就是用枪弹轰击他的头颅。   只因为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公司不可能有足够的资源分配给相似的艺人,常人乐一旦回到B-plus,他的定位必然与叶形重合。   叶形喉咙很干,说出每个字都很艰难。   “星都会肯吗?”   他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星都自己都应接不暇了,谁会关注底下小艺人啊。”Yuki嗤笑一声,回答得飞快,“他们整个公司都全心全意扑在陆于则身上,当然不止他,星都内部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人手解决——二次照明巡演周边买得那么好都全线暂停。”   叶形的关注点被其中部分吸引,“更重要的问题?”他心中一动,“你是指……于子肖?”   Yuki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倒未作否定,“你知道他?”   叶形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想起陆于则对此的定义,“就是贩卖……呃,债权什么的。”   Yuki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叶形压住心虚,“新闻发布会。”   他的态度不算笃定,Yuki想了想,接受了他的说法。   “星都是不是骗了B-plus很多钱?”他继续试探地问道,生怕Yuki发觉他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经纪人想了想,只粗略地说:“骗钱……也不太算,”她挠了挠下巴,“简单来说,就是二次照明跳槽到星都之后,星都用债权偿付了违约金,他们跟B-plus有点经济往来吧。”   她说得越模糊,越是显得讳莫如深,叶形小心翼翼地问:“我听说这已经是刑事案件了?”   Yuki蹙起眉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叶形心中一动,腹中久违地纠结,带来恐惧的微动   “我想知道……”他徒劳地吞咽着,还是无法缓解嗓子的干涩,“……那封勒索信的内容。”   他说完,望见Yuki嘴角那抹捉摸不透的笑意终于化作真正的笑容。   车辆终于行至最后一个弯道,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小朱对所有交谈都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驾驶着,只留下可靠的身姿。   Yuki看上去饶有兴趣,侧过身,答得非常爽快:“勒索信要我们放弃那份债权。”   限定词很模糊,但从字里行间可知,被特定化的“债权”只有一份。   叶形眨了眨眼睛,突然感到茫然。   “那封勒索信是星都发的。”他说。   经纪人玩味地盯着叶形,不肯定,更不否定。她歪过头,窗外树影迅速掠过她的脸颊,“怎么突然想知道这个?”   叶形的心情消沉,细小到足够忽略的违和感不经意地跳出来。在他与陆于则的争吵中,后者似乎对勒索信一无所知。   他是值得相信的吗?   还是说,这又是一个轻巧的演技细节。   叶形攥紧拳头,莫名心烦意乱,一直被压在心底的燥热又蔓延开来,他变得如此奇怪,好像只要想到与陆于则有关的事,就会无法自持。   他的呼吸平稳,有种想要蜷缩起来的冲动。   “我刚才看到陆于则了。” 他突然说。   和适才话题全然无关,时间暂停。   经纪人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似乎隐藏着不可置信的复杂感情。   “你看到陆于则,”她确认般地复述一遍,上半身微微前倾,急迫地需要接下来的答案,“然后呢?”   在那道锐利目光的注视下,哪怕再大胆的人也不太容易泰然自若。   “然后我们吵了一架。”叶形回答道,等待着Yuki的反应。   安静。   起初,她好像只是单纯地在分辨叶形是不是在说谎,在特殊时期逗她开心,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慢慢分辨出叶形表情中的惶惑。   她挺直身体。   “你说什么?”她嘴巴张开,说实话还蛮搞笑的,“再说一遍?”   叶形将手掌松开,听见血流过的声响,“我说,我刚才和陆于则吵了一架。”   话音刚落,Yuki“啪”的一声合上笔电。   “你疯了吧?公司不是明令禁止你们——”她猛然拔高声线的方式宛如女高音歌唱家,戛然而止的方式又像舞台剧演员,叶形忽然感到有点耳鸣,“你和他见面了?在哪?!”   叶形怀疑车身正在旋转,连开口的行动都十分笨拙,“就在底下通道那边……B1。”   “哪种吵架?”Yuki迅速地跟上,咬牙切齿,“打情骂俏那种吗?”   叶形震惊于她的措辞,“怎么可能。”反驳得倒是很干脆,可再接着修正就又变得很难,“是……正面冲突……”   他每说一个字就更茫然一点,词汇量太低导致无法恰当地描述事实,与此同时,排山倒海而来的羞耻和悔意涌来,却不知道源自何处。   是后悔和陆于则对峙吗,还是羞于向Yuki坦白这一切。   “我的天啊——”Yuki拉长了音节,宛如悲鸣,“叶形,你真行——你可真会给公司添乱,和陆于则见面,还是开放的公共场所?!你们怎么不干脆开个直播?”   叶形噤声。   “你们肯定已经被拍到了,”Yuki咬牙切齿道,“不,已经被录到了才对,你们吵了多久?一分钟?一个小时?我懂了,所以你哭是为了这个?你大爷的哭是为了陆于则?!”   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愤怒,如果是平时,叶形可能会有些大不敬的联想,但是现在,他根本无暇关注。   Yuki将手指伸入发间,在她的行动,丝滑的发丝变得蓬乱,不听话地在她头顶乱翘。她一定很伤脑筋吧。叶形想。负罪感越来越浓。   “你为什么要和他吵?”她抬头,重新用正常音量说话,显然正压抑着怒火,语气中蕴藏着费解,“你们又吵了些什么?他拿刀逼着你跟他吵了?”   她未等到叶形回复,突然像是泄气了一般,肩膀垂下去。   “你就……你就这么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吗?”   一丝绝望溢出,现状已经够差了,如果他们激烈的言语交锋被发布出去,只可能造成更加严峻的公关灾难。   “对不起……”叶形说,除此以外想不到任何话。   “你每次都是这样,事后开始道歉,有用吗?”Yuki厉声道,每个字都正确。   Yuki沉默半晌,叶形能感到她正盯着他瞧,他回避着她的视线,又要显得没那么狼狈。   过来很久,她再次开口,“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她语气疲惫,“还有什么想坦白的,一股脑地说出来吧。”   叶形心脏狂跳,他确实还有事情瞒着她。   Yuki判断着他的神情。   “你不会和陆于则上床了吧。”   霎时,刹车声尖锐地响起,车辆骤停,从小朱的驾驶趋势来看,她大概认为自己正面临着从业以来的最大危机。   叶形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话。   “你们——”   经纪人的表情从未如此阴沉,叶形这一刻仿佛听见了群山爆破的回声。   危机从现在才算开始。 第62章 拜访   失业和放假是两码事。   叶形行至门口时经过穿衣镜,习惯性望了一眼,新居室内布局和他曾经的住所极为相似——不如说这种一居室的构造再全国范围内应该都差不多,毕竟使用面积有限,多作发挥等同于画蛇添足。   就像他本人一样。   叶形看着镜中的自己,嘴唇苍白而干燥,衣角都卷起来,看上去相当糟糕,以这副尊容见客颇有不敬之嫌,他匆匆整了整仪表,往门口走去,确认一眼门禁显示的画面。   有点卡,惠良站在那里。   叶形并不意外制作人的到来,他们在数小时前已经联络过,可他还是感到一丝紧张。   小小的5寸电子屏上映出惠良的脸,他好像认准了叶形会看,对着镜头微笑。   叶形不知怎么也笑了一下。   他开了锁,注意到惠良还提着什么,容量不太大。难道是登门摆放的礼物之类吗。他想着,这才发现连茶水都没准备。   不管怎么看都不太符合待客之道。   叶形踟蹰了。   他尚未搬家前,还住在物业欠佳的小区时,惠良曾拜访过两次,一次是和冬卉Yuki一道,和一堆staff一起,录制《STAGE》特殊企划,“突击!24岁男性独居青年的卧室!”,拍完后冬卉也留下了,一大群人就在他家就着冰箱里剩余食材开了火锅局,预算较低,效果一般,氛围倒是很好。   第二次则是年初,跨年活动多如牛毛那阵,惠良给他送台本。据制作人说是正好到附近有事,干脆帮他一块儿带上来,比闪送快,也免得麻烦小朱。   那时惠良只在玄关站了几分钟,他们谈了谈无关紧要的两三句便告了别,像是石片紧贴着湖面滑入池水,激不起涟漪。   细细想来,惠良屈指可数的两次光顾都乏善可陈,不知道他的这次拜访究竟是何用意。   叶形估摸着时间,开了门,惠良堪堪站在门口,呼吸还没平复。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年长者率先开口。   “电梯太慢,所幸你住的楼层不高,我就走楼梯上来了,”他细致地解释道,接着抬起手,给叶形看他手里的袋子,“我带了点心和酒,祝贺你搬新家。”   所以是来恭贺乔迁之喜的吗。   ……太荒谬了。   叶形想。   他分明是为了躲避记者堵门而不得已搬家,四舍五入等于潜逃,根本一点“喜”的要素都没有,惠良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于是他的开场白多少带了些讽刺意味。   叶形还握着门把,另一只手扶在门框上,电子锁发出“滴滴”的警报。   惠良不在意对方的腹诽,一脸真诚,指了指噪音源头,“再不关门它就要永远响下去咯。”   叶形触电似的松了手。   如此显而易见的走神,已经影响到了对话进行。谁都能看出来他状态不佳,如果将这种心不在焉带到录制中,结果估计会非常糟糕。   然而叶形知道,正是暂停工作才让他陷入魂不守舍的泥沼。   被取消演出导致心神不宁,这种心神不宁又导致他无法恰当地作出对应,大概率影响到将来的录制,当他的能力下降到无法支持企划需要时,便会失去更多机会……二者形成了一种悖论,让人忧心忡忡。   他强行回神,讪讪地挠挠头,接过惠良手中的东西,“抱歉。”   门在身后阖上,噪音停止,恢复了安静。惠良看上去不甚在意,“又不是故意的,没事啦。”他立刻原谅了叶形,寒暄般地说,“产业园离这边好近,你以后上工倒是方便——至少打车费会便宜很多,虽然离你公司稍微远了点……”   叶形半心半意地听着,惠良已经在畅想他未来复工的情形,倒是挺乐观。可他心里清楚,事到如今,伴随着真假难辨的各路情报,看似是娱乐花边的事件,背后却隐藏着与“娱乐 “相去甚远的线索,他的职业生涯走向也因此变得悬而未决。   “话说,这边是不是比你之前住的地方小一点,”惠良还在说,一边打量着周遭环境一边评价道,“不过阳光好像更好些。”   叶形将袋中内容物一一取出,“是吗,我没怎么注意。”   回答得漫不经心,事实上他确实从未在意过这些。   自从搬入新居以来,他就一直维持着对周遭环境的漠视,这种漠不关心自失去工作那天起变本加厉。叶形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好像一切都失去意义,他的手仍在动,塑料薄膜在揉搓下发出细细簌簌的摩擦声,罐装啤酒被他握在手中,散发着金属冷意,然而他的脑子却不在运作。   修正,是根本没跟着对方的思路运作。   他半转身,抬手举起罐装啤酒,看向惠良,“喝吗?”   “不啦,我开车回去。”惠良摆摆手,隔着桌子坐到叶形对面,调整姿势,似乎对舒适度不太满意。   叶形未应声,四听罐子立在玻璃桌面上,袋子还没掏空,剩下一个纸盒,被湿润的啤酒罐底洇出一个个圆圆的潮湿印记,他取出来盒子,在手中尚且留有余热。   这大约就是在门口被提及的“点心”。   他抬头,对上惠良的目光。   “正好路上有店在卖蟹壳黄,”制作人一本正经地比了个拇指,显得十分爽朗,“顺手给你带的,哎,反正你目前休息不用上镜,不用那么变态地控制体重,偶尔放纵一下——甜食啊酒啊随便吃喝也无妨嘛。”   叶形垂下眼睛,无法避免地想起另一个人给他的相同物品。   “谢谢。”   他轻声说道,纠结于是否应该拆开纸盒将点心分分吃掉,芝麻与油脂香气隐约散发出来,却无法让他提起兴趣。   叶形突然想起什么,“我给您倒点水。”   惠良笑眯眯地说:“没事儿,别忙了,祝贺你搬家而已,我坐坐就走。”   真要这么简单就好了。叶形并不相信,惠良的到来已由Yuki作出预告,她的说法是,“为了工作”。   除此以外还能所为何事,毕竟他们每次私下交流,全都只与工作有关。   想到这里,叶形莫名感到万分抱歉。   “那个,”清了清嗓子,防止说得太过艰涩,“……一直以来都没能跟您道个歉,惠哥,不好意思,我的、我的绯闻给《STAGE》添了麻烦……”   话说出口仍然模糊,他站着,头压得很低,刻意避重就轻般,逃过一些关键词。   惠良听他讲完,摆了摆手。   “道歉之类,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做,”分不清是在安慰叶形还是加倍扎后者的心,不过制作人诚恳的语气听上去不像阴阳怪气,“现在结局都还没尘埃落定,你又为什么道歉呢?”   叶形愣了一下,嗫嚅道:“为了……呃,”他认真思索,“为了有我出镜,但还没放出来的节目……”   那些节目也许剪辑完毕,甚至后期都已完成,然而叶形的丑闻一出,节目照常上线只怕是遥遥无期。   这类快节奏周播节目,每囤积一天都代表着成本递增,收益衰减。   惠良看上去并不认同叶形的观点。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叶形,”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示意对方坐下,“我是说,没有盖棺定论前,你未必就是做错事的一方。”   叶形落座,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他没听懂。   “什,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我不太……”   惠良并未直接回答,“就我所知,星都和B-plus都没对此事发表声明,”他确认般地扬起下巴,叶形呆然,但还是点了点头,“想想也是,如果是男女之间,不管是私情恋情还是一夜情,公关手段无非那么几种,只要遵循先例即可,既方便,又符合规矩。”   “符合规矩”四个字如同带上了加粗格式,叶形更糊涂了。   “规矩?”他复述的样子有些蠢,惠良耸了耸肩。   “就是潜移默化的,不成文共识,”他无所谓般地说,“也可以是‘合理关注’、‘侵犯隐私’和‘侮辱诽谤’的界限。”   叶形闭嘴,默默听着。   “那些网络上的讨论、媒体的捕风捉影——他们猜测你和陆于则的关系,你们亲吻的前因后果,你们之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看似沸沸扬扬,但仅此而已。”   叶形越发困惑了,在他心目中,这些内容已经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可惠良居然说仅此而已?   制作人两手交叠,缓缓地靠到椅背上。   “大部分人还在观望,叶形,”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要叶形跟上思路,“事实可以被讨论,可以被传播,因为它是客观发生、无法被否认的。加入你和陆于则是一对未婚异性,被拍到在夜里拥吻,大家只会关心你们是不是在交往,交往多久了,有没有结婚打算;但是,作为一对同性,被拍到了同样的照片,如何挖掘你们的故事,反倒让人困扰。”   叶形越来越茫然,说实话,他脑袋里一团浆糊,压根没怎么理解惠良的所言,耳际只能听见制作人笃定的结论。   “换而言之,舆论还摸不清楚究竟该如何定义你们。”   啤酒罐上的水汽凝结,慢慢地滑下外壁,落到台面上,形成一小汪水洼。叶形望着惠良,失去了开口发问的能力。   他和陆于则,需要一个定义吗?   那种不解加倍浓重了,宛如大雾骤起,思绪停滞,朦胧中,叶形回忆起在地下通道时,他强忍着想要击碎什么的冲动,咬紧牙齿对陆于则说,我不喜欢你。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值得被特殊化的东西。   ……那又该如何定义他们。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和栗子的事。”惠良盯着叶形,分辨着后者的神情,敲敲桌子,再次让他回神。   叶形眨了眨眼睛。栗子。穿轻飘飘短裙的剧场偶像,平时靠着在小酒店兼职维持生活,和惠良交往的女孩。   他想起来了。   “我有印象。”叶形点点头,不知道对方的用意。   “虽然后来网上放出来的内容都很和谐,主要都是栗子说希望大家守护我们的恋情这种可爱的话,”惠良的表情甜蜜到有点恶寒,“不过最开始,定娱去堵栗子的时候,你知道他们问了什么吗?”   叶形当然不知道。   惠良敛去笑意,表情逐渐严肃。   “他们冲上去就问:‘Liz,请问你和惠良交往,是被诱骗的吗?’”   叶形震惊,“……定娱这么问了?”   惠良冷冷地笑了,“没错,”他哼了一声,“不仅如此,他们还问栗子有没有把柄落在我手里,我是否许诺给她介绍资源以欺骗她委身于我,或者干脆问她有没有被我侵犯。”   叶形脊背发冷,不知为何顺口问道:“所以有吗?”   惠良用力翻了个白眼,“当然没有!”   他否认的音量超乎寻常得大,果断得一塌糊涂。   “……呃,我不是在怀疑您,”叶形慌忙说,“我完全相信您不是这样的人——只不过,媒体这么怀疑也有一定道理……”   惠良双手抱胸,好像对叶形所言饶有兴趣,“为什么呢?”   为什么?   叶形愣了一下,“因为,因为您比栗子大了20岁,她又是刚刚出道的剧场偶像,第一次录综艺就是您负责的节目……”   “这是你的推理?”   “推理……也算不上,”叶形纠结地说,“只是根据事实揣测……”   “那为什么不从另外的角度揣测呢?”惠良的意有所指地眯起眼睛,“栗子和我都是成年人,我们的交往出于自愿——为什么不往这个方向想呢?”   叶形皱眉,“因为你们年龄差摆在那里,在业界的职级也隔了好几层,”他越说越顺畅,“不对等的身份,加上你又是栗子首次出演综艺节目的制作人,世间看来,您拥有支配她的权力,确实,不太妙。”   “你在指控我吗?职权欺压?”惠良挑眉。   糟糕。   叶形立刻低下头,自觉失言,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钻进死胡同,越解释越复杂,可不解释更不行,“我是说,就是格差比较大的两个人,交往的话,可能会被认为是欺压——”   “那陆于则欺压你了吗?”   惠良的声音响起,截断了叶形缺乏逻辑的细碎话语。   他猛地抬头,没反应过来,“啊?”   “你说,格差比较大的两个人交往,通常会被认为是地位高的一方对另一方的欺压,”他好整以暇地托着下巴,“那陆于则,欺压你了吗?”   时钟停摆,叶形依然很难回答。   “……我们没在交往。”他最后说。   惠良笑着摇摇头。   “我之前看了星都的新闻发布会,”他视线稳定,丝毫不准备接着叶形的话头继续下去,“当夜晚的树荫中,你们的接吻照片被展示出来过后,记者问陆于则,他是不是强迫了你——”   叶形屏住呼吸。   “——他沉默了。”   “那不是沉默,”叶形行动快过理智,反驳道,“那是他哥哥——于录之制止了。”   惠良歪过头,“你记得倒是很清楚,”他评价道,“可无论如何,星都并未对于你们的事件此作出说明,这是事实。”   没错。   惠良接着道:“很多时候,所谓的认知,不过是种先入为主的概念,”他耸耸肩,坐姿放松,“概念来自于常识、惯例、推理——‘揣测’。”   叶形专心听着。   “如何定义叶形和陆于则,其实从来都不需要当事人的意见,”惠良嘴角翘起,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你不觉得这对你很有利吗?”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话锋却分外锐利,叶形怔住了,霎时间,混乱的思绪被剑锋劈开,露出混沌一片。   他很久都无法回应。   惠良等待着,原本交叠的双手松开,缓缓放置到桌面之上。   “有利……”叶形喃喃道,“对我有利是指……?”   “我随口一说,不一定有价值,”惠良食指轻点桌面,“不过我想啊,针对被拍到的亲吻照片,你大可以宣称,自己是被迫的。”   如被闪电击中,四下弥漫着焦雷的气息。   叶形心跳加快。   怎么可能。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惠良明亮的双眸。   ……怎么可能。   他分明还记得那天夜里的空气,惬意的晚风,迎合的姿态,他攥紧陆于则衣领的双手。   如果他是被迫的,简直就是在推翻自身。   “从照片上看可不是这样。”叶形低下头,羞耻混杂着沮丧,用力否认着。   “不是这样?”惠良反问,用鼻息笑了一声,不打算展开太多,“照片在夜里拍摄,你反常地戴着墨镜,勒住陆于则的领子,从照片可以看出你是主动的那个吗?”   叶形张口结舌。   惠良宛如完美出演舞台剧的演员,优雅落幕,“我只是提供一个思路。”   “不对,”叶形回过神,差点被惠良的话带跑,“就算这张能糊弄过去,另外一张呢?”他焦躁地加快语速,避免被虚幻的希望击中,“另外一张照片里我——”   他突然停住了,因为看见惠良充满疑问的表情。   “什么另一张照片?”制作人蹙起眉心,瞬间,所有志在必得的神色尽数消失,“你们还被拍到了别的?”   叶形立马警觉。   他来不及回答,心下一紧,立刻拿过手机开始翻找。   社交媒体上以陆于则和叶形为关键词的内容井喷式爆发,叶形打开账号的瞬间被无数信息淹没,让他的设备卡顿了至少两秒,他顾不上自己的上线会发出提醒,匆匆地,搜索着他和陆于则接吻照片的相关信息。   结果量大到需要通过筛选图片才能得到需要的东西,叶形不断向下滑动,照片照片照片,暗色的,昏暗的光泽,看上去在室外,每一张,全都是他揪住陆于则的领子,戴着那副可笑的墨镜,在林间接吻。   每一张。   这意味着什么?   他动作骤停。   没有那张体育馆的照片。   没有那张最最清晰的、附在勒索信里的……照片。   为什么。   他的大脑疯狂运作,忽然想起数分钟前,惠良半是抱怨地说,永远不要小看媒体手中的底牌。   已出过的牌足够明确,网络上流传甚广的图只有一张。被爆出丑闻后,他此前一直惯性思维地认定两次亲密的场景均被捕获,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是外界尚未掌握吗?还是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另一张照片正在迅速传播?   他呼吸一滞。   ……又或者,更加危险的圈套正等待着他。   恐惧袭来,这种敌明我暗的处境让他无法前进,更不敢轻举妄动,胡思乱想间,另一个问题强势降临。   如果——他是说如果——陆于则与他的身体关系也已经被发现,只是知情者按下不表,以便作为将来要挟,甚至同归于尽的重要筹码……   叶形脊背发冷。   他的敌人……从来都不是媒体或舆论本身。 第63章 作品   叶形惶惶不安。   他握着矿泉水的瓶子,拇指与中指交叠,绕瓶身一圈,透明水液晃动,惠良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又走神了。”制作人说,倒没有责怪的意思。   叶形骤然惊醒般,眨了眨眼睛。   他抬头再低头,从礼节角度看,给客人用玻璃或陶瓷制的杯子倒上热水才是正确做法,然而他客观上无法达成,搬入新家数日,却连饮用水都是瓶装的,生活气息奇缺。   “不好意思。”他头疼地给惠良递水,但并不真的因此感到抱歉。   “……你不来一点吗?”惠良接过,指了指放置杂物的角落,“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   叶形一本正经地说谎:“我还好。”   惠良轻哼一声,“状态明显不对,”他絮絮地说,“也是,一直待在家里,不接触工作,总有一天……”   在他说话的时候,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叶形让视线焦点拉远,凝望着未被窗帘掩盖的天光,发现他什么都不明白,也许永远都无法明白。   如果可以,他真想陷入睡眠,睡到一切都结束的那天。   “咚咚”两声,指关节敲击桌面。   “你在听吗?”   叶形从心猿意马中再次回归现实,惠良的面孔从模糊到清晰,他笑起来。   “我在听。”   “希望如此,”惠良凉凉地说,“至少在我说起工作机会的时候,能有幸分到你的一点关注。”   叶形坐直,仿佛触发关键词的机器人。   “工作,”他抓住重点,Yuki没有骗他,“什么内容?”   “来精神了?”   “……”   惠良看了他一会儿,仔细观察他表情的每个细节似的,好像据此能够判断叶形的真实想法。   片刻后,制作人说:“你还记不记得之前给《STAGE》拍了个自带企划的小许,许导演?”   他语速不快,算是留了充足回想时间。   叶形点点头,表示有印象,不过他脑海中想起来的倒并非《STAGE》录制场景,而是《价低者得》和《?/15》两档久未落地的节目。   惠良接着道:“前两天我和小许吃饭,他说他正在帮运择做一档网络综艺,外景散步类的。”   比起综艺内容,制作主体更让人感到在意。   “运择?”叶形脑海中浮现出尹朋池舞台上闪亮亮的样子,“他们不是把重心放在唱片和影视制作上的吗,现在也开始制作娱乐节目了?”   惠良耸耸肩,“为什么不行?”   叶形一时失语,怀疑是想得太浅薄。   “外景类节目很繁琐吧,”他替自己找补,“刚开始制作综艺,从棚内开始不好吗。”   惠良微笑了,看上去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   “确实,外景节目更繁琐,”他肯定道,接着话锋一转,“你认为这种‘繁琐’主要是针对谁的?”   叶形想了想,“工作人员?”   惠良打了个响指。   “没错,”他露出了制作人式的得意,“运择专门成立了一家控股子公司——相对于‘运择’本身更加独立——用来尝试综艺制作,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他们挖了很多经验丰富的人。”   叶形有点印象,但不太记得是从何处得知的。   惠良继续说:“这个散步节目,运择估计也只是想试试水,”他咳嗽了一声,不知是口干还是要强调接下来的内容,“这类节目需要一条人流量恰到好处的街道、愿意出镜的路人和店主、能够展示商品的店铺,其中还涉及各种广告和商业管制……对幕后来说,如果工作尚未成体系,很容易掉链子。   “而相应的,对出镜的艺人来说就很方便,”惠良只是单纯地阐述着个人观点,未必正确,“出演者只需要在镜头范围内不断走动,或是偶尔和路人摊贩交流、发表评论就可以了。”   叶形并不认可,“您说得很简单的样子。”   “难道不是吗?”   堂堂正正的反问。   于是叶形很难反驳,他有很多意见想要抒发,比如“和路人交流不当大概率会产生很多废片”,或者“发表恰当的评论绝非易事”。可他终究还是没说。   跳过这个问题更好。   “运择选择了让台前出演者更轻松的表现形式,”为等到叶形的反应,惠良半是总结地道,“靠的是专业幕后团队支持。”   叶形从未否认过工作人员的重要性,但他此刻微妙地感觉到一丝不悦。   “那么,许导演的工作机会指的是什么?”   他问道,潜意识认定自己在相当长时间里,会失去通过“普通途径”得到的工作。   换而言之,事件未平息之前,有用人需求的节目向B-plus发送出演offer的对象,大概率不会是他。   惠良双手握住矿泉水瓶身,用力时发出轻微的“喀啦喀啦”声。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散步节目的出演者,”他看着对方,狡猾地不泄露出更多表情,“常驻吧,应该是,主要工作是按照台本走流程。”   “常驻?”叶形奇怪,这个位置听上去挺重要,“为什么运择不找自家公司的人?”   “当然也有找,”惠良视线飘了一下,“比如普通艺人、刚出道的演员、ost歌手、偶像……哦,好像还有刚入职的新闻主播。”   叶形越听越茫然,“种类这么多的吗?”   似乎无意识把人物化了,惠良听见他的量词后笑容放大了,“是啊,”他拧着瓶盖,只消指尖滑动便使其松开,“不太清楚小许——或者说运择——是何用意。”   叶形不准备抓住这点,转而提问:“除了走流程的,还有其他位置吗?”   惠良似乎料到他会这么问,“其他……嗯,一个起主导作用的MC和随便几个guest,”他沉吟片刻,“节目的成立几乎就依靠MC的风格和能力,他会主导选择走哪条路、向谁搭话、买哪些东西,最后以偶遇的形式不动声色地将广告融入进来,我猜可能会用一个比较有人情味的长者吧。”   叶形试着揣摩惠良所言,但无法窥见一丝线索。   “听上去好像不需要启用专人推进,”他试探着说,“除非这位MC是比较自由,容易信马由缰的人,得在他跑远了的时候拉一拉……”   惠良的表情依然十分冷静,叶形寻找不到答案。   “我确实不清楚,应该没定呢吧,”制作人随口般地说,“你见到小许之后,没准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叶形只感到一阵混乱的情绪迅速向上攀援,“我直接去见许导演?这个情况下?”他咽了口口水,“去哪?”   惠良神色如常,“就那家运择的子公司。”   那种复杂的感觉越发乱糟糟,“什么时候?”叶形肩膀僵硬,“我该告诉Yuki吗?”   惠良反而咧开嘴,“这就不归我管了,”他抬起双手,一手还牢牢抓着矿泉水瓶,盖子开了一半,留在瓶口的塑料环翘起来,“你这会儿倒担心公司了。”   叶形怀疑惠良意有所指,又怕是自己多虑,只好讪讪地笑笑。   惠良倒不准备为难他,那拆开许久的水终于被送入口,叶形甚至怀疑他只是想找个谈话的间隙缓解口渴,因为在咽完最后一口水的瞬间,惠良几乎是立刻说:“B-plus会同意的,”语气格外笃定,叶形有种巨大的既视感,“你看,我当年找你出演《STAGE》,也没有通过你公司走一般流程呀,现在不也好好的。”   叶形一愣,回想起一些零散的细节,不免露出笑容,“这倒是。”   “必须是,”惠良开朗地说,“没关系,叶形,咱们认识好几年了,我和冬卉也是老相识,我推心置腹地说,你所担心的事情……总会过去的。”   听上去只是在安慰他而已。   但叶形很受用,事实上,他深受感动,据说只有心灵脆弱的人会被语言支持平复创伤,获得短暂的舒畅,真正的强者不会沉溺于语言宽慰。   他其实也挺好糊弄的。叶形想。容易心软,也容易上当。   “要是现实能像录节目一样就好了,”叶形慢慢叹了口气,将脸埋入掌心,“别搞些标新立异的东西,只要企划好,所有内容节奏都有标准模板,就能事半功倍。”   “你是忠实于剧本的那一派。”惠良双手抱胸,带着笑意说。   叶形垂着脑袋,让手掌对眼睛施加压力,“是啊。”他懒散地说,感到精力不足,不愿就既定事实展开。   “喔——”惠良拖长了尾音,“陆于则倒是相反的那种。”   叶形的手立刻松开,下巴一点,惯性差点让他咬了舌头。   “哈?”他语气不善,分不清惠良在讽刺还是开玩笑。   制作人一脸无辜:“毕竟他第一次上《STAGE》连台本都没看。”   叶形在意的当然不是这个,“为什么突然提他?”   惠良的表情介乎于狡黠和诚恳之间,“啊,”他歪过头,“我以为聊他能让你开心点。”   “才不会!”叶形反驳得超快。   惠良无所谓地挠挠脸颊,满不在乎似的,“那是我理解错了,”他随口说着,微微抬头,盯住天花板和墙壁的连接处,“毕竟你好像挺喜欢他的。”   强烈的窘迫迅速蔓延开,叶形很久没办法说话。   但那又不是纯粹的尴尬,和单一负面情绪不同,他感觉好像从心脏内里处有些截然相反的东西蜷曲着,像是提醒他某个事实。   “我不喜欢他。”叶形固执地说。   第二次。   惠良的目光半是审视地落下,掠过叶形的脸,之后迅速地聚焦在台面上。   “噢,”他半低着头,不打算车轱辘下去,“不过,陆于则确实跟我说过他对台本的……态度。”   叶形皱起眉头,没有发表意见。   “就在你们第一次见面之前,”惠良平稳地说着,既像单纯分享一个情报,也像引诱叶形发问,“他说跟着剧本走很无趣——他居然这么说,作为一个演员居然瞧不起剧本。”   叶形没听出来“看不起”的情绪。   “陆于则说,是星都安排他上的《STAGE》。”他不由自主地开口。   听到对方的声音,惠良终于抬头,笑容爽朗,“也没错,因为节目组给他经纪公司发了offer,再由公司安排他出演。”   手续正规,狡诈得如同脑筋急转弯的出题者。   叶形翻了个白眼,惠良反而看上去很愉快。   “跟着台本走不是坏事,”制作人把水放回桌上,双手交叠,缓缓向前拉伸,“但你太在乎既定流程了,这反而会限制你的发挥。”   “……”叶形不敢苟同,“如果不跟着既定流程走,那台本写了干什么?”   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似的,惠良会心一笑,“给审核的人看。”   叶形一惊。   惠良松开手,调整身体,好让自己坐的更轻松些,“我一直认为,有趣的节点总是在录制过程中突然出现的,它不依赖于台本存在,是一种意外,”他口吻听上去很狂妄,“就像突然跌倒、摄像师莫名被电线绊跤、嘉宾问MC曾经所在的团体是不是经常勾心斗角。”   最后一个分句指向性太过明显,叶形一阵恶寒,“这样只会让节目变成毫无逻辑的碎片罐。”   惠良摊手,“好的MC可以控制素材量。”   刚才隐约漂浮在空气中的温情正逐渐消失,制作人在输出观点,全然不顾叶形的想法。   “观众不会喜欢的,”他皱着眉头说,“这样拍出来的节目,只是在自娱自乐罢了。”   他的措辞颇为大胆,甚至稍显激烈,惠良并未生气,轻轻摇了摇头。   “有人感到有趣就够了,”他的声音甚至算得上温柔,“当初我从GUtv拿到《STAGE》这个档,就是想实现这种……可以不管别人喜好的企划,”他顿了顿,眉宇间十分放松,“不在意点击量,让那些初出茅庐新人策划自己想要呈现的效果就好。”   叶形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数年前,他和惠良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后者就完完整整讲清楚了这个理论。   “但是有人认同吗?”叶形叹了口气,“那些带着企划来《STAGE》的人,用一到三期把想做的内容做完了,然后呢?”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语气那么冲,似乎有些借题发挥,“有人把他们想呈现的效果,真正地、完整地,制作一档长期的综艺出来吗?”   他不知为何想到不久前看的那本电影,《红鲷鱼的遗产》,从片名就带着一丝自以为是,内容充斥着看似先锋实则都用烂了的冲突,好像主创只是在堆叠着看似时髦的设定,待那些梗都排布终了,就能完工大吉。   “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叶形。”惠良平静地说,一点都没有生气。   “……”叶形噤声,可他丝毫不认同惠良所说的话。   恰到好处的沉默过后,制作人问:“那么,你想要什么呢?”他说着,再次敲击桌子,示意叶形看着他,“既然你不认同我,那么我反而想问,你所追求的是什么。”   记忆从未如此清晰,叶形仿佛回到了某个夏天,室外无比炎热,他站在一个大型商场中央临时搭建的舞台背面,同样的人,用不同的表情,问了他相同的问题。   那时,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快敲碎骨骼,此刻分明安静到能听见钟表转动,叶形却有相似感觉。   他说:“……我想让很多人看到我。”   惠良将手肘撑在桌上,身体前倾,“你想要关注,”这是事实,永远不会改变,“但是,你仅仅是恰好站在台前而已,叶形,《STAGE》本身并不是你的所有物。”   阳光变成了橘黄色,制作人在这里待了很久,叶形看着对方的神情,忽然意识到他全都错了。   “《STAGE》是我的作品,”惠良最后说,“……你也一样。” 第64章 未来(1)   当私人手机响起的时候,叶形确认了一下他的工作用机已经关闭。   屏幕十一位阿拉伯数字昭示着陌生来电的事实,很奇怪,他的私人号码很少告诉别人,被未知号码拨打的概率非常低。   他接通,立刻听见说话声,带着摩擦般的异响,宛如不入流惊悚电影里加了变声器的杀人魔嗓音。   对方提着一口气说:“您是B-plus的叶形,叶先生吗?”   前缀是他的公司名,叶形茫然地点着头,虽然在通话过程中做这个动作非常蠢。   “我是,”他喉咙干涩,语气偏弱,“你哪位?”   对方还算礼貌,不过好像略显迫不及待。   “我是定向要闻娱乐版的记者——冒昧打扰,请问您和星都之旅的陆于则是什么关系?”   一点点铺垫都没有,问题劈头盖脸地从听筒中击中叶形,节奏和套路全错,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什么?”   “您和陆于则在交往吗?”自称为记者的人语速超快,不留任何喘息的机会,“或者还只处于互相调情的阶段?”   血气上涌,久违地,心跳加速。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热量在体内疯狂堆积,每个字都吐露得那么艰涩。会有这种事发生吗?陌生来电,陌生人,上来就毫无逻辑地发难。   电话那头似乎笑了一下,“那您和陆于则接吻出于自愿吗?”   好像比前面的问题稍微好回答一点,但叶形忍住了脱口而出的“是”。   “你是谁?”他发怒了,直白又浅显的怒气,向上冲击,“你究竟——”   “我是定向要闻娱乐版,也就是定娱的工作人员,”他仿佛在用这种轻佻的语气与叶形对峙,宣告他根本不怕任何来自艺人的反击,甚至威胁,“这通电话正在录音,我没有恶意,叶先生,我只是想确认,您是出于自愿才和陆于则有亲昵行为的吗?”   叶形呼吸紊乱了。   有两个画面骤然挤进思维认知,星都的新闻发布会,还有惠良微妙的暗示。   自愿吗。   他停顿了多久,一秒,还是更久。   “你应该去问B-plus。”叶形冷冷地回答,实则越发慌乱。燥热感浮在皮肤上,薄薄一层,如同碳酸气泡翻涌,让人后背发麻。   “据我们了解,贵公司暗示,您对该事件并无主观上的——”   “既然如此,抱歉,”他慌忙打断,生怕继续下去会让他的内心加倍动摇,“抱歉,看来你已经联系了我的公司……总之我个人没什么好说的,一切请以B-plus声明为准。”   “可是——”   “我的回答和公司保持一致。”这是唯一的办法,来自B-plus的要求,虽然言辞略显失序,作为外交辞令不太合格,然而时间太紧了,他想不到更高明的回答。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嘶嘶响动越发清晰,像是老式磁带在录音机里快进或快退。   叶形事后想,这是挂断电话的最佳时刻。不过当时,他作为一名面对媒体毫无独立应对经验的家伙,居然就乖乖地等待着。   他早该明白的,在未知遭遇中,除了自己,此外任何一方都是敌人。   过了很久,定向要闻娱乐版的记者问:“那么,您对于陆于则父亲的犯罪事实如何看待?”   叶形再一次愣住。那是一段漫长的时刻,来源于真情实感的不解。   “这与我无关。”他拼命让大脑运作起来,想到了很多东西,夹杂着几条线索,然而没有一条与他相连接。   “简单来说,就是陆于则的父亲,星都之旅的幕后控制人于子肖骗了——骗了很多钱,”似乎要给他科普似的,定娱记者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不过当中诡异地空了半拍,句尾离话筒略远,莫名音量轻了一些,“你对此知情吗?”   尊称和敬语都消失不见,措辞如同逼问。   “我不知情。”叶形尽量冷漠地回答。   “那我换个问题,陆于则给你买过礼物吗?”又来了,步步紧逼,“他带你吃过饭吗?其他社交场合?娱乐场所?有过吗?”   “我不懂你为——”   “如果有的话,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可能都是他用那些骗来的钱买给你的?”   叶形哽了一下,条件反射想要否定。陆于则有自己的工作,有合法的收入来源,然而他旋即意识到,陆于则所谓的工作、被称为“演员”的职业,仰仗的是星都的全部资源。   陆于则是举全公司资源捧出来的……人工制造产物   叶形不由自主地想到很久以前,当故事情节还没有展开的时候,Yuki说她不喜欢陆于则。   因为他代言了某款P2P理财。   “我对此无可奉告。”叶形的喉咙加倍干涩了,“我不知道您在胡言乱语写什么,不过您打的是我的私人号码,这种行为已经打扰到我的个人生活。”   他错过了挂断电话的最佳机会,录音大概还在继续,他的行动将会是不得体的,但在他看来,与定娱的工作人员相比,他温顺得宛如一片犁过的土壤。   他快得像个逃兵,未及对方开口便迅速道:“总之希望您别再打来了,再见。”   随后挂断电话,立刻。   至少他还好好地道了别。   叶形将手机捏在手里,平复呼吸。   定娱是怎么知道他的号码的。   而且还是私人号码。   通话已经停止,可叶形脑海中仍旧留存着一阵阵忙音,他恼火地捏紧双手,开始后悔没有罔顾所谓的“录音提示”,干脆地叱责对方,即便他的媒体风评会因此下降,也总比现在一头雾水地生气好。   定娱怎么能——怎么敢唐突地藉提问之名来……来侮辱他。   他仰起头,压制住扔掉手机的冲动。   几乎是同时,铃声再次响了,报复一般,他差点跳了起来,低头看向屏幕。   陌生号码。   剧情发展眼熟得有点好笑,他纠结几秒,俗话说事不过三,第二次犯蠢可以被接受,所以他点了接通。   “叶形?是叶形吧,”语气相当没不逊,直冲而来,“你和陆于则做过了吗?”   “哈?”   “我说——”   叶形的意识归位,不可能听下去,再次挂断了电话,将设备沿着桌子摔出去。   咔哒一声,血压升高,使人晕眩。   他试图缓缓呼吸,以压制住想要击碎什么的冲动。明明失礼的是对方,可他还是窘迫地汗湿了掌心。   这个电话又是谁打来的,媒体吗。   媒体也会下品到问这种桃色恶作剧式的电话吗。   低级,恶俗,胡搅蛮缠。   处理信息的速度超越大脑可承受的极限,困惑、气恼、紧张,叶形陷入混乱。为什么通话内容都这么露骨,为什么风格都如出一辙的充满攻击性;他的私人号码是被印成小卡片到处塞了吗,来电人究竟从哪里得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又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叶形接近于无意识地来回走动着,随手拿起一瓶水,用力拧开,站在那里,接着饮尽。   常温液体缓缓流下,沿着他的口腔、喉咙,最后弥散在身体中,带来宝贵的凉意,却无法使他真正获得安静。   好像每个细胞都在焦躁,在叫嚣,从毛孔中涌出的是血。   天色阴沉,窗外光线难以照亮室内,正是雨水泛滥的季节,或许暴雨即将来临。大约五分钟后,叶形听见电话第三次响起。   熟悉而急促的响声,一波一波地,响起、暂停,又响起。多么行之有效的警告啊,大轰炸来临。   叶形停止一切动作,空置的塑料瓶在他掌心力度之下扭曲。拒接是最佳选择吗,他面无表情,安静地等待一切停止。   吵死了。   他席地而坐,纵使椅子就在旁边,但他就是想让身体接触地面,而这种接触好像并不足够。叶形后仰,手肘着地。他慢慢地躺在下去,摊开双臂,放任皮肤与冰冷的地砖贴紧,任由铃声响彻。   他是不是该问问Yuki该怎么办。   坚硬的地面硌着后脑勺,一点都不舒服。叶形想,他的姿态一定非常蠢,蠢得如同一张没有意义的写真照片。   就这样,他看着天花板,用视线描绘着灯箱边缘,度过了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又忽视掉三个电话。   他在心底读秒,第一个电话持续了最久,真正响铃59秒,而最后一个似乎最没耐心,仅40秒就挂断了。   叶形弯起嘴角,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空瓶子丢在地上,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坐起身,在恰到好处的安静中坐了半晌,接着站起来。   惠良留下的啤酒好像还在,叶形想了想,法律并未规定白天喝酒违法。   他拖着步子挪动,就在他经过桌子的时候,第七次电话响起。   无视比较好。他想着,还是没忍住分心瞥了一眼屏幕。   不对,和刚才不一样。   他停下。   屏幕上没有号码。叶形垂下头,脊椎支撑不住沉重的头颅。   ……错了。   那不是未知来电,不是陌生的一串数字,而是汉字备注,是一个两个字的叠词,平日里只要看到就会让他感觉到温柔。   ——“妈妈”。   “……不会吧。”他喃喃道,心中预感不妙。   铃声又持续了一下,叶形仓促接通,将通讯设备托在手里,感知到沉甸甸的重量。   “叶形,你还好吧?”女声急迫地说,最后的问句上扬,甚至有一丝破音嫌疑。   是他的母亲。   “我,我还好,”声带仿佛被砂砾在摩擦着,他不由自主地咳嗽一声,“怎么了?”   “你公司说你处境很糟糕啊!”   叶形大脑宕机。   “我公司?”他大声说,“B-plus?谁找你了?”   这不合理,经纪公司联系艺人家属听上去就很不妙,此番行径往往和狼狈为奸或者挟天子以令诸侯相关联,叶形不是狼或狈不是诸侯更不是天子,他妈妈当然也不是其中任何一方。   “不是,不是你公司打的,是我去问的。”   听上去更糟糕了,“你去问的?”   “我——”她顿了一下,电话那头窸窸窣窣了半秒,“我从头说,”一声叹息,扑入收音装置,调整情绪似的,“刚才,有个不认得的男的打给我,说是什么娱乐网站的编辑还是什么的——问我知不知道陆于则。”   “什么?”   “我说陆于则我知道的呀,演那个失忆律师的小伙子嘛,我还蛮喜欢他的——然后对面就把我打断了,说你在和他谈恋爱。”   “——怎么可能!”   “对呀,我说怎么可能,这个神经病还笑呀,让我去网上查查,态度坏得不得了,我说我不要看——你知道的,有时候这些乱七八糟的电话都是诈骗,我想不要一会给我发个网址我一点里面是钓鱼网站把我钱都钓走了……”   越来越有离题万里的趋势,叶形连忙发问:“然后呢,他有没有继续烦你?”   他妈在对面相当骄傲,“没有,我骂他骗子就把电话挂掉了。”   叶形悄悄舒了口气,又立刻意识到这么一件小事绝不值得他的母亲特地致电B-plus。   不出所料,未等他开口,对面又说:“但是电话刚挂没几分钟,又进来一个。”   既视感强烈,叶形沉声道:“你接了。”   “我接了,”率直的回答,“跟前面那个差不多,也是编辑什么的,来势汹汹地问我晓不晓得自家儿子和一个叫陆于则的男演员有感情纠葛。”   太荒谬了,“没这回事。”叶形捂住额头,不由自主地坐下,避免站立不稳。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恶作剧,可电话挂了一个又来一个,怎么都接不完……”   她真心实意地抱怨道,确实万分苦恼,在她的话语未尽之时,一段有节奏的“滴滴”声,间断着,在听筒中发出刺耳的噪音。   “……又来了。”   那是通话中插入第三方来电的提示。   虽然无法确定这通电话是找谁的。   提示音如影随形,不仅仅跟在叶形的身后,也悄悄攀上了他家人纯洁的脊背。   在很长一段安静过后,“滴滴”声终于结束,在此期间,叶形放任自己陷入无助的空白。   “……对不起。”   待安静下来后,叶形说。   “你道歉什么,根本不是你的错!”忿忿的女声音量拔高,让叶形心中一震,“那些电话,一个两个都急冲冲的,接那么多,我都吓死了呀。”她嗓子略显沙哑,可能与说话量和音高有关,“我一想肯定有哪里不对,就去问了你们公司带你那个,舒总,”母亲语气里同时带着温柔与威严,提及Yuki时还有点高高在上,“结果你猜舒总怎么说——她说你被人搞了!”   叶形居然还有余裕去思索这个“搞”是什么含义。   但他立即反应过来,“舒总这么说的?”   “对啊!”他的母亲义正词严,“她说陆于则的公司,安排陆于则接近你,然后趁你不注意借位拍了不好的照片,最后要勒索你公司,是不是这回事?”   “仙人跳”三个大字明确而清晰地在叶形脑海中升起,细节和目的大概有出入,但他也无法贸然全盘否认母亲的说法。   “基本……”他吞咽得很艰难,“框架上是这样没错……”   他说完便立刻把手机放远,避免被爆破听筒的气声贯穿耳膜。   “还真是!”她音调高得犹如尖叫,“我一开始还不信,我说陆于则怎么会是这种人呢我还挺喜欢他的,结果舒总说你要是不信可以问问你儿子没想到我一问——”   “等等,”叶形立刻打断他妈的喋喋不休,“舒总让你来问我?”   “是啊,”回答得飞快,明确而理所应当,“我打电话过来就是要确认一下,老天啊,你真的……”   第三方来电又来了,“滴滴”、“滴滴”,嘈杂地,令人焦躁。   叶形张开嘴,伴随着噪声,他母亲的话语变得越来越模糊,根本无法认真聆听。空气流入喉咙,肺部扩张、收缩,一下再一下。   不是借位。   他很想纠正这个细节,但最终还是没有。   事情的发展好像即将出乎他的意料,叶形茫然地坐着,却宛如从悬崖边一跃而下,他想要停止的,可重力迫使他坠落。   B-plus似乎正在着手往纯粹虚构的方向引导整个事件,根本不需要他的参与,更不需要他的意志。   噪音还在响。 第65章 未来(2)   叶形先去看了论坛的讨论。   论坛一直是舆论发酵的重要阵地,互动性强,正如“讨论串”这一名词形容的状态,针对特定主题形成一串讨论,更能清楚地了解舆论风向。   虽然Yuki和惠良都建议他不要对此加以关注。   也许是出于对他心态的关心,也许别有用意。叶形搜索着,怀疑他正在做一件蠢事。   值得点击的标题具备十分简单的特征,只需要包含“叶形”或“陆于则”字样之一(当然同时包括二者也没问题)即可。   不出意外,楼内讨论几乎都围绕着那张环境昏暗的接吻照片。   一开始,主要内容都与他的身份有关,和陆于则不同,他的认知度相当低。   「陆于则我认识,这个揪住他领子的who be是谁。」   「不认识,楼下来。」   「。。。不是叫叶形吗。。。等等窝搜一下。。。贴楼里。。。」   版头各异,时不时蹦出几个对“叶形是谁”这一问题的科普,“B-plus的艺人”“综艺咖”“实际上不太清楚他是做什么的”。   其他情报也一点点丰富起来,公式照、官方信息、工作履历在公共网页上显现。   「叶形官方宣传照长这样。」   「……宣传照里的你再好看也是假的。——鲁迅」   「震惊,他居然有一档常驻网综,搭的dh,在GUtv,[分享链接] [/分享链接]。」   「审判一下动态康康呢。」   「滤镜里的你再好看也是假的。。。。。。」   叶形继续往下翻,关于他的讨论非常多,一个个看过去相当麻烦,他有一瞬间的迟疑,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话说,Semistar是啥?」   「ls其实应该是3EM!ST△R来着233333333(苯人已脱粉4年)」   「那不是尹朋池的前团吗。。。。。」   「笑死,这个啥啥star挺厉害,团内是有什么搞基特训吗,尹池在团卖腐,前队友和星都的强推之耻亲上了。」   叶形挑眉,他居然并不觉得被侮辱到。   「 陆于则才不是强推之耻好吗,但凡你看一本他演的剧或者电影看看呢,多少人夸他演技好。」   「笑死,ls你先别急,我说陆于则是强推之耻,这跟他演技怎么样有关系吗?」   「懂了,陆于则演技还可以。」   叶形按下返回,随机点开另一个符合他标准的帖子,主楼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半。   「之前分享了叶形常驻节目的那个楼主在吗,我点进去发现那期内容下架了,那幢楼也无法回复了,咋回事?」   「天了噜还真下架了,我刚刚看还好好的,咋回事?」   「具体什么内容啊,咋回事?」   「虽然我不是很想看,但是……咋回事?」   叶形的好奇心也被调动。   「内容就是陆于则上《STAGE》那期啊,为啥要下架啊,就因为他跟叶形亲嘴了?」   「亲嘴可还行wwww」   「说到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jpg,随机抽个幸运路人给我讲讲内容。」   「我反正拖进度看了,内容有点微妙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陆于则一直针对叶形,就。。特别不配合的那种,还一直盯着叶形看 」   「yoooooooooo原来孽情深种,始于当日!」   「楼上你有病是吧。」   「楼上你陆于则粉是吧。」   「楼上你鉴楼上上粉剂是吧。」   「我不懂,怎么吐槽一句就陆于则粉了???楼上上聚宝楼见。」   重点颇有越来越歪的趋势,收回说论坛盖楼针对性强的前言。   叶形对被提及的链接有印象,在浏览记录里向下数两条点进去,屏幕闪了一下,没能成功跳转,视野正当中出现一条小小的字迹——该讨论已被移除。   奇怪。   他想了想,退出论坛app,打开GUtv,搜索《STAGE》。   他没有收藏或关注这档节目,所以往搜索框里一个一个地打下S、T、A、G、E,接着回车。   页面直接进入合集,对他而言挺便捷。一期期内容排列组合,长方形,间隔都一模一样的整齐,标题恨不得把内容梗概全部囊括,长得不像话。叶形按照记忆将日期限定在2-3月。   搜索结果里没有陆于则。   他取消限定,从今年年初开始翻,周播综艺总量少,有了既定目标的话,核对完其实并不算大工程。   ……   结果与刚才一样,没有陆于则。   被下架了吗。   他返回首页,想了想,搜索《Lawyer X》。   反馈及时,屏幕正中的圆环形缓冲符号顺时针绕着,叶形盯着它,大约等了一分钟,一直没有转完。   他确认了设备正常、网络没问题,进行简单的机械故障排查过后再次刷新,得到的仍旧是无尽的缓冲。   发生了什么。   他删除搜索框内容,试着输入自己的名字,叶形,按视频上传日期排序,确认。   缓冲图形甚至没在屏幕上停留0.1秒,结果尽数显现。   叶形眉心蹙起。   总量超过四位数,远超他的预料,排在第一的视频总长约十分钟,发布于55秒前,来自GUtv内部运营的娱乐评论号。   叶形觉得他大概率无法清醒地看完。   播放开始,开场词被他拖拖拉拉的脚步掩盖得不甚清晰,他拿了一罐啤酒,想起一些艺人接受采访,被问及喜欢怎样的休闲方式时,会回答“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电视”之类。   绝对是假的。   通过这种措辞,似乎就能让一个光鲜明星私下里平凡而社恐的形象活灵活现。你看,他们在台前那么风光,回家后不还是一个人无聊,超级有亲近感。   叶形坐下。   “嘭”的一声,拉环发挥作用,饮用口裂开,弹射出烟雾般的水汽,短视频语速超快,他大概错过了前半部分,听见扬声器里传来旁白:   “……至于双方是否在交往,对此我们致电了二位的公司,还有当事人本人,都得到了‘无可奉告’的回答……”   叶形笑了一下,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无可奉告”,看来星都和B-plus在这个方面倒是出乎意料得一致。   他喝一口啤酒,麦芽的气息涌入鼻腔,带来泛着酥麻的酸胀感。   “……不过,我们通过多方打探,联系到《心跳过速》剧组一位姓刘的工作人员,她向我们透露,陆于则曾给叶形送过花……”   叶形眨了眨眼睛。   噢,花。金色花瓣,灿烂的一小捧。   酒液冰冷地进入胃里。《心跳过速》,没错,他短暂出演过一本电视剧,来自陆于则的邀请;导演是位出了柜的女性,除了偶像剧她还拍过小成本独立电影,对陆于则的演出非常赞赏。   其他呢?   他在脑海中搜索刘姓、可能勘破他和陆于则关系的工作人员,然而一无所获。他完全忘记了。   诚然,他曾短暂地和剧组工作人员交谈过,怀着尊重与敬意,但又怎么可能把每个人都记在心里。   据说顶级艺人能记住工作场合见过的每个人,哪怕只有一面之缘。十年前籍籍无名时被化妆师要了签名,十年后功成名就,当早已转行的工作人员再次出现,艺人还能一脸惊讶地说我记得你。   这真的不是剧本吗。   还是说,这就是他和“顶级艺人”的区别。   视频内容不断推进,“叶形”两个字也不短被提及,频率之高,让他从紧张变为麻木,类似于通过脱敏疗法平静下来。起初,即便是阐述事实在他看来都很像嘲讽,可现在他居然有种敢于去读过激评论的错觉。   进度条还剩最后三分钟时,评论音轨的话锋一转。   “……而说到陆于则,就不得不提一下他的公司,星都之旅……”   此类节目为了咨询充实,往往会填充许多细节,叶形心不在焉地听着,大脑某个部分建议他不必深入了解,但另外的部分又在怂恿他仔细去听。   “……星都之旅的控股股东是名为宵歌科技的法人,我们不难看出,这家宵歌科技的实际负责人是于子肖……”   叶形大体都知道了。   简而言之,于子肖操纵宵歌科技以“投资”之名吸收了巨额资金,将资金赋以高额利息出借给亟需用钱的企业或个人,待收回借款后对“投资者”还本付息,一定程度上算是庞氏骗局。   “……于子肖坚称,他只是作为中介,将投资者和借款方相匹配。宵歌科技在投资合同书中早已表明,当投资款被借出,宵歌科技获得相应债权后,该笔债权立刻被分割给相应投资者……”   这些资金在于子肖的掌心流动,左手倒右手,流出流进,无限接近银行的职能。   这持续了非常久的时间。直到资金链断裂的那一刻。   “……宵歌科技在数年前曾经开发过一款APP来完成整个流程,由于子肖的儿子陆于则代言,基于他演员身份的背书,参与投资的一般群众数量非常多……”   叶形回想起很早很早以前,早在故事尚未展开之时,Yuki说她不喜欢陆于则,因为他代言过P2P。   现在看来还是不合法的那种。   “天啊……”他轻声低语,心脏小小地纠结一下,然而没能明白心悸源于何处。   陆于则会受到牵连吗?   “……目前星都之旅作为宵歌科技的关联公司,已经暂停运营,有知情人表示,受害人的投资保守估计在10亿以上……”   “10亿?!”   任何思路全部靠边站,叶形惊呼出声。   10亿。   1亿是10000个10000,10亿就是……   他咽了口口水。   10亿,科学计数法是10的9次方,凭他的收入,要工作上千年。   听上去格外荒诞,人声继续。   “……诚然,宵歌在前期确实按时支付了利息,这也吸引了更多资金,但由于一些因素,宵歌科技的循环难以为继,目前于子肖的配偶陆革明确表示,公司已经无力……”   叶形将视频关掉了。   他慢慢地坐下,不稳地。视频残存的话音在空气中变成粉末,刺进他的耳朵,于脑海之中萦绕,挥之不去。   任何冲击力都比不过一个真切的数字。   叶形捂住眼睛,回想起事件最初,只是爆出了一张同性亲吻的照片,放在文艺作品中压根不算什么。   它在恰当的时间被放出来,妄图稀释于子肖“失踪”的恶性,讽刺的是,照片中的主角之一正是于子肖的儿子。   联系星都之旅的上市,那封必须被公开发布的、有关于子肖的情况声明,所有人形成了一个傲慢的闭环。   陆于则,这个举全公司之力捧出的人工制造产物,靠砸钱、堆铁板才取得实绩的男演员,用知名度为背后的非法行径宣传;他享受了家人用犯罪所得带来的便利,又被毫不犹豫地推出去掀起波澜,试图淡化更恐怖的丑闻。   叶形手心冰冷。   他终于真切地明白陆于则的所言,他愿意为家人做任何事。   字面意义上的,任何事。   叶形突然感觉到无助的愤怒。   这是否算作牺牲,算作感恩和反哺,算作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试图想象着一匹驯良的动物所拥有的自由,现实化为汹涌的波浪,漫过头顶将他淹没。窒息的错觉不会消失,永远不会。   那原本只应该是一张照片,对于叶形来说,只是一次不合时宜的“道德瑕疵”,没有任何附带的价值。他是无辜的。   ……全都是陆于则的错。   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就让人没办法抑制。惠良的话回到他的耳边——你不觉得这对你非常有利吗?   星都想要的其实非常简单。   他们要一个盛大的,讨论度高到足以掩盖经济丑闻的绝佳掩护。   叶形站起来,双腿充满了力量,那是虚构的勇气正在充盈。他环顾四周,逼仄的空间,姑且算是整理过,一些私人的零碎装饰放在那里,添加生活气息。   人类总是通过无关紧要的仪式感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他凝视着前方,目光所及之处,正中有一枚小巧的金属摆件,小猫形状,尾巴翘起来,毛线球没有挂上,而是停在一边。   那是陆于则送给他的东西。   存在感一点都不强,没有象征意义。虽然他曾经认真地觉得这份礼物超级可爱。   叶形胸腔起伏,走过去,将它拿起。   金属沉甸甸地坠在手中,他端详了一会儿,继而使劲地、牢牢捏紧,直至不规则边缘将他的掌心勒地钝痛,几乎要刺入骨髓深处。   这是陆于则给他的东西,和已经凋零腐败的鲜花一样,现在正咬蚀着他的心。   他转过身,从来没有走得这么用力过,只消几步便来到没有阳光的后窗,他打开,然后缓缓地抬起手,肌肉屏紧,拉扯着韧带,拼命向后扬起手臂。   这个姿势维持了三秒,最后,他用力把它扔了出去。   像是根本不在乎。   层层树叶颤抖了一瞬,宛如水滴坠入绿色的林涛,然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窒息感还在,空泛的无意义感包裹着,让他困惑。高空抛物违法,重力加速度能够杀人,叶形怀疑正在坠入深渊。   他突然非常、非常想见陆于则。   想用拳头猛击陆于则腹部,也想拥抱他。   ……这不对劲。   他憎恨这种冲动和欲望,明明想把对陆于则的每一寸好感都从大脑中挖去,却在一种胡乱归因般的混乱中,被截然相反的情感支配。   ……不对劲。   他痛苦地呼吸着,走回桌前,身后窗户大开,风穿透窗帘拼命扬起。   一定是酒精的力量,降低了本能行动的阈值,他打开手机,麻木地望着屏幕,无数半透明的小圆点在眼前飞舞,组成一段段不规则图形,嚣张到令人烦躁。   如果不是陆于则,叶形绝对不会沦落至此。   如果陆于则关心叶形,视之为朋友的话,又怎么会愿意毁了他的未来。   所以……全都是陆于则的错。   叶形手指滑动,停留在通讯录页面,那个瞬间,他真的在想一些糟糕透顶的事。   另一只手端起啤酒,拇指不停摩挲着光滑的金属罐身,水珠浸润他的指甲缝隙、掌纹,最终沿着手腕流下。他想,现在的所作所为,会让将来的叶形后悔终生。   5。   4、3、2、1.   他按下陆于则的名字,确认通话。   那个瞬间,他想的是,陆于则会不会和他一样,因为饱受媒体骚扰之苦而屏蔽了所有号码,导致没能听到这封来电。   然而接通只用了4秒。   “叶形?”   电话那头的声音稍显急躁,天空陷入黑暗,叶形盯着天花板边缘一小块污渍,可以依靠陆于则的人从来不是他。   “嗨。”他随意地说,陷入轻飘飘的幻觉,接着噤声。   陆于则显然怔住了,他什么都没有说。   叶形抿紧双唇,好像有无数彗星呼啸坠落,迸发出爆破般的声响,震耳欲聋,那是他的心跳。   “你在工作吗?”叶形低声说,各个方面都不愿意得到肯定答案。   他听见弱弱的脚步声,周遭忽然从安静变得略微嘈杂,虫鸣和风声淡淡地喧闹着。   “不在,”陆于则嗓音沙哑,继而苦笑了,“我……大概在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工作了。”   “欢迎来到下岗俱乐部。”   陆于则笑了。   这太奇怪了,上一次他们见面时的情况糟糕透顶,有嘶吼、争执和眼泪,叶形分明记得他讽刺陆于则时候的氛围,极度干旱时板结龟裂的土地也不过如此。   可是现在,陆于则在笑,声音疲惫但是温柔。   叶形张开口,快要干呕出来。   最后,他说:“我想见你。”   同时满意地听见对面难以置信的反应。   他真的想见陆于则,就像同意接受副作用过高、又治标不治本的诊疗方案,比安慰剂还不如。叶形靠在椅背上,明白这种疗法毫无效果,并且永远不会奏效。 第66章 前奏   叶形的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过于狂放。陆于则盯了他至少十秒,眸子闪烁着,最后开口问:“你喝酒了?”   结论正确,但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叶形余光瞥向整理干净的桌子,确认桌面或者衣服上都没沾上酒渍。   “你看上去脸有点红。”陆于则补充道,为他的揣测加以解释。   叶形停顿了一会儿。   有种奇怪的感觉逐渐蔓延,激发起分辨不明的情绪。好像形势逆转了一般,陆于则不再那么胸有成竹地故弄玄虚,相反,他话音里夹杂着试探。   不习惯。   他们上一次分别得极不愉快,对于爆发过激烈争执的两个成年人而言,再次相对能平和共处已是奇迹,更不用提哪方展现出低姿态。   叶形端详着陆于则的脸,苍白而失去血色,他单薄地站在他面前,像一层很脆的糯米纸。   “你看上去糟糕透顶。”叶形说。   自尊心忽然膨胀了,此前被压抑的高傲似乎弹射而起,让他敢于微微抬起下巴,站在高地俯视陆于则。   感觉还不错。   “……是吗,”陆于则甚至笑了一下,自嘲或是惨然地,“毕竟……发生了很多事。”   话音迟疑。叶形故意挑眉,“什么事?”   他不可能一无所知,挑衅式的反问出口,空气随之一滞。他们不是来吵架的。叶形想。至少在他给陆于则发去住所地址的那个瞬间,绝对没有任何对抗性意图。   陆于则缓缓地吐息,如同一声轻叹。   “我——我父亲的事,”他调整措辞,凝视着叶形,后者无法从他眼中分辨出任何情绪,“……公司现在一团乱。”   叶形能想象到所有人焦头烂额的样子,直接或间接牵扯其中的所有人,于录之、Yuki,可能还有为星都上市提供服务的律所和券商。   噢,也包括他自己。   叶形双手抱胸,“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语气不善,意有所指,“你不是从来不管公司事务的吗?”   千真万确,从他第一次见到陆于则起,便持续被旁人以各种方式灌输这一点——陆于则对于星都的运营毫不插手。   至于风暴中心的宵歌科技……很难评价陆于则在享受了家人犯罪收益后,为这个项目做了什么,那支早就卸掉的P2P广告,后来又印在了抽纸包装上。   陆于则一点都不无辜。   有那么几秒,他的神色变得非常古怪,好像没能料到事态发展似的,恍惚片刻,意图反驳似的微微吸气。   但他最终没有辩解,在长时间的无言后看向别处。   “这不一样,”过了许久他才回应,嗓音又轻又沙哑,在逼仄的空间内漂浮,否认对于叶形口中“公司事务”的定义,“……这是家事。”   太正确了,叶形享受着刺痛陆于则所带来的成就感。他有权这么做,他也是受害者。   “那你抛下‘家事’来我这儿,和你哥报备过吗?”他恶质地问道,看见陆于则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我没有告诉他们。”   人称代词是复数。   “你真勇敢。”他说,得到了一声无奈的轻笑。   “没必要嘲讽我,”陆于则直截了当地说,颈侧暴露出血管的线条,正在轻轻跳动,“是你想见我的。”   一针见血,没错,好像暗示先动心的人就输了一样,先提出邀约的家伙是败者。   “对,”叶形隔了一会儿才说,“但你还是来了。”   他们处于不同的方向,对立而行,共同组成了当下情形。再简单不过,陆于则可以拒绝,但他没有。   “……我不会拒绝。”陆于则说。   微妙。   难以辨别其中真实含义,陆于则说他不会拒绝,让叶形不知该作何感想,他该平和还是欣喜,再或者是放任60分钟前的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动。   “我本以为你会被软禁起来,”他接着道,想要显得轻描淡写,却越发做作,措辞夸张,“没想到你还能秘密地自由行动。”   陆于则只是站着,他们谁都未落座,只是无意义地相向而立,宛如长久而持续的对峙,宽幅海报一般,不切实际。   “软禁……那就太夸张了,”轻轻的笑声,“行动自由还是有的,”他仍旧盯着身侧的墙壁,好像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存在,“反倒是你,让我到你家,没问题吗?”   他们的目光至此都没有相遇,巧合或者刻意回避,叶形轻哼一声。   “你怕被拍到吗?”他固执地盯着陆于则,后者没有说话,“我不太相信他们已经掌握了我的新住址,”这是侥幸,绝非正解,“就算拍到了,媒体又会怎么写呢,”他目光灼灼,仿佛陷入某种狂热,“陆于则主动拜访?总之我不是主动的那个。”   陆于则显而易见地动摇了,灯光投射下来,他的影子是倾斜着的深灰色。   “你早就想好了,对不对?”他说着,眼睛垂下来,分不清眼眶的黛色来自于睫毛投影还是睡眠不足。   好像一声控诉。叶形冷笑,“也没有很早,”他固执地凝视着陆于则刻意回避的神态,“至少比你的‘计划’成形得迟。”   仿佛遭受了严重的诽谤,缓缓地,陆于则的掌心捏紧。   但是叶形没有等到澄清,而是听见对方缓缓说:“……你想见我,是为了吵架吗?”   他们都停了下来。   如同河边的石头,随着丰水期和枯水期的转变,在水面上不断消失又出现。叶形再次被提醒了此前的所作所为,那通大错特错的电话,一无可取的碰头地点,肆意宣之于口的“我想见你”。   他真的很想抗拒某种诱惑,但是长久的暂停过后,他说:“不是。”   他不是来和陆于则吵架的。   这个想法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盘旋,在不同轻重缓急间或变幻着,像有人用接触不良的话筒喃喃低语,时重时轻地提醒叶形,他是个多么软弱的人。   陆于则好像在等待。   于是叶形放弃了。   “我看到了新闻,”他吞咽了一下,十分泄气似的,“宵歌科技可能骗了10亿。”   确切数字只会更多,他抬眼,没有等到陆于则的回答。   “有那么多吗?”   多么惊人的数额,在他等待回答的时间里,心中萌生了怀疑。他想,陆于则也许对此仍然毫不知情,毕竟……   “也许有吧。”陆于则说。   耳际传来朦胧又沉闷的碎裂声,叶形保持着面无表情,然而恐慌尖锐地向上升起,直刺喉咙。   “也许,”他低声重复着,充满不确定性,“你们怎么骗到的……”   他是确实疑惑,如此庞大的数字,究竟如何被巧立名目地积蓄起来。电影投资?有星都的存在作背书,这是他能想到最可能的回答。   陆于则抿紧双唇,嘴角浅浅下撇,仿佛正忍耐着。   “那不是,不是骗。”他一字一顿地说,完全答非所问。   叶形眉头收紧。   陆于则仍旧固执地坚持这一点,出于天真、愚蠢或者恶毒,叶形不明白是哪一种,他的肠胃纠结起来,与此前任何一次五内郁结都不同。   “只是资金链断裂了,是吗?”他凭借记忆复述陆于则的辩驳,“那断裂的原因呢?”   陆于则这次反应得很快,没有等待,他转头,终于直视叶形,用那双浓郁得如同雨夜积水般的眼睛,毫不掩饰直白的讥讽。   “二次照明。”伴随最后一个音节,他的双唇轻轻碰了一下,末了分开,露出莹莹的牙齿,宛如天真的孩子。   四个字。结束。   叶形憎恨着自己每个走神的瞬间。   “我不明白,”叶形声音平静,这是努力的结果,与此同时,他感到抓住了什么,“就我所知,二次照明是被星都挖走的,连B-plus都不知情,”他的语速渐快,“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手段——但可以说,二次照明艺人籍的转移完全出自于星都单方面意愿。”   陆于则没有回答。   叶形走近了一步,他太自信了,“还是说,你想暗示,一切都是星都咎由自——”   突然间,陆于则按住他的肩膀。   于是叶形才发现,他们离得如此之近,他能闻见淡淡的木质气味。   陆于则站在离他二十公分以内的地方。室内某处被撕扯开一道裂缝,似乎有台风呼啸着掠过,无边的暴雨来袭。 第67章 自白(1)   叶形捕捉到空气中的躁动,不由自主噤声,介乎于惊讶和不解之间,略微失神。   他们此前的不断靠近终于有了结果。叶形沉默,盯着陆于则湿润而明亮的眼睛,呼吸节奏趋同,分享同样的空气。   他的肩膀上有属于陆于则的体温,阻碍他继续说下去。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像是从虚空中浮现出陆于则的声音,又回归到虚空中去。他无可奉告得格外笃定、坦然,叶形甚至没能发觉对方究竟是用何种神态说出这句话的,仿佛飞速地抽走一根缎带,还没等反应过来,一切都从手心溜走。   停顿。   他仰起头,想要开口,又突然觉得太过苍白。   陆于则说得没错。   “……也是,”叶形道,怀疑其实是旁人在说话,他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毕竟是你的‘家事’,我不该多嘴。”   他抬手,握住陆于则的小臂,就此停留一秒,继而将其从肩头拉下。   这耗费不了多少体力或时间,然而叶形只觉得耗费了数个小时的精力来完成。他回忆起上一次牵住陆于则的手,是在《心跳过速》的摄制现场、掉进泳池的前一瞬,重心不稳、失去平衡的时候,求生本能迫使他反手拉住距离最近的东西。须臾后,冷水劈头盖脸迸发开,接着在背后点燃。   他们落入水中。   那次意外应该给剧组添了很多麻烦。叶形想。他的业余、不谨慎昭然若揭。他从水中起身时,寒意涌入毛孔——正如此刻一般,   不同的是,这次他抬头,没有看到陆于则笑盈盈的眸子。   酸涩咬蚀着内脏,有种冲动快要挣脱四肢。陆于则没有回应。   他不发一言,仅仅安静而阴郁地站在那儿,不解释也不深入,没有借口也不增加修饰,单纯而自持地缄默着。好像他永远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除去必要的部分,绝不透露任何内心情报。   永远那么语焉不详、高高在上……自以为是。   如同一种具备全知视角的优越感,现在更加清楚地呈现在叶形面前。   “我远没有你知道的多,”他疲倦地移开目光,放弃了似的,“……因为没有人告诉我。”   他没有责怪的意思,也不在请求别人透露任何内幕,他只是承认失败而已——从一开始起。   一开始,在故事的最初,他只是肤浅地以为,陆于则要泡他。   但是……   “你究竟为什么要接近我?”   叶形问,肋部的压力使他呼吸困难,带来晕眩的感觉。凝滞的氛围里隐约有女声提醒,如果是你的话,他会说的。   陆于则没有说。   叶形只能看见他的影子,斜着刺入奶油白的地面,反光闪烁,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白天还是夜晚,他分不清。   “为什么,”他艰涩地说,再试一次,“如果星都……只需要一个够大的,足够有冲击力的爆炸性消息,来掩饰自身丑闻的话,那又为什么……是我。”   叶形失去遣词造句的能力,语气渐弱。他在发问时已经预想了答案——这也许和艺人矩阵有关。不是吗,他似乎是B-plus某种营销策略里小却关键的一环,信息流在暗处缓缓流动,星都获取这些秘密很难吗?叶形不觉得。   公司竞争。   “……让我失去正面曝光,对你的公司来说是件好事,对吗,”他手指蜷缩着,却仍旧无法与陆于则对视,“你故意——接近我,这样既打击了B-plus,又掩护了星都……”   犹如自杀式袭击,一举两得,格外轻易。   叶形说不下去了。   没想到只是张口就会消耗如此多的体力,他耳际弥散开无数异动,电器运作、钢筋膨胀、阵雨般的蝉声。呼吸、心跳。世界上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空间,他在正中心。   陆于则很久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叶形,讶异一闪而过,继而转换成一种固执的忧郁,停留在瞳孔深处。   突然,他笑起来。   肩膀微耷,如同精疲力尽,再傲慢也无济于事。   “不是这样,”他说,放弃一切似的,话音温柔,“我不是为了破坏什么,才接近你。”   他慢慢靠近,迫使叶形不得不直视他,后退,直至身体抵住坚硬的桌面。心脏正剧烈跃动,从胸膛中传来回声,所有的所有都近在咫尺。   然后,陆于则说:“你……很有吸引力。”   叶形微微张口,愣住了。   “你说什么?”   他茫然地说道,像一条案板上的鱼,剧情突然拐了个弯,被开膛破肚前,他居然得到了出其不意的饵料。   陆于则维持着淡淡的笑容,虽然看上去有些难过。   “我说,”他轻声叹息,“我被你吸引了。   “从很久以前开始。”   ……   尘世里的一切噪音被倏地截断。从这一刻起,叶形忽然发觉,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噪音,仿佛深陷真空,他与陆于则之间的联系是唯一的介质。   胡说。   怎么可能。   脉搏加速。他很想这么驳斥对方,可陆于则没有给他机会。   “我向你提起过——第一次看见你的情形,”陆于则说,“就在表演开始前,你毫无防备地坐在那里……放空,”某种朦胧的东西笼罩了陆于则的眼眸,明确又直白,“古怪、特别……也很有趣。”   舒爽的夜里有梨花香气,湖风飘逸得不切实际。   “可能真的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当时我想,我得见见他,”人称代词指代的是谁显而易见,陆于则耸了耸肩,“我试着去了后台,却没能找到你。”   叶形没有开口。他无法说话,喉咙被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开始想象,如果那时候他们相遇了,又将是何种情形。   “我离开了,没有坚持等待,或以其他方式认识你,”他半是回忆着,凝望着叶形,“也许我的潜意识认为,这无关紧要。”   确实无关竟要。   “直到几年后,我遇到了惠良。”   陆于则接着说。   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对话中,叶形愣了一下,复述道:“惠良。”   陆于则点头,“我不确定具体时间,也许是一年半以前,”他巧妙地避开了与制作人相识的原委,轻描淡写道,“惠良说他正在做一档数据很差的网络综艺,主要是为了实现新人AP或者AD的娱乐企划构想,有点像个……孵化器?”他停顿一下,笑容却放大了,“他谈及《STAGE》不太充足的预算、偶像出身的新人MC、无法实现的剧本……   “他谈了很多,最后给我看了一期节目。”   叶形屏住呼吸,好像左右他感情的转折就此拉开帷幕。   “然后我发现,那个新人MC,就是我曾经见过的、坐在舞台边上喝水的年轻人。”   话音落下,他们久久地对视着,陆于则眼睛微微弯起来,看上去那么轻松,真诚得让人呼吸困难。   他的情绪一点都不激烈,可是叶形莫名觉得,这松弛细碎的几句文字,抵得过万语千言。   “非常奇妙,原本无缘相识的人突然有了确切的信息,就像……虚影和实体重合到一起,”陆于则歪过头,发尾拂过眉梢,“就像幻觉成真——无论巧合还是命运——似乎预示着什么。”   ……措辞太夸张了。   叶形很想说都不是,新人MC曾是不起眼的idol,这既非巧合也非命运,更不代表某种预兆。可他无法说出口,氛围裹挟着他,调动起情绪,让他居然也燃起躁动的期待。   “大概正是从那之后,我开始去了解了关于你的事,”陆于则继续说,目光闪烁了一下,“你的生日、你的出生地、你喜欢的衣服风格、你爱吃的东西……细枝末节的公开信息,获取起来轻而易举,”陆于则稍稍低下头,“……但这很蠢,不是吗?”   叶形压抑着回答的欲望。   “毕竟,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陆于则兀自说着,仿佛也不在乎叶形回应与否,只有吐露真心才最重要,“这远不及靠近你以后,用我的眼睛、身体,感受到的一分一毫。”   背景杂音霎时间又全部回来了,万物归位。   就在陆于则话音落下的瞬间,心脏轻颤。   叶形几乎感到恐惧,骨骼发出异响。他好像从陆于眼底看到一丝奇怪的光芒,接近于狂热,还有几不可察的、微末的绝望。   “感受,”他机械地重复着,背后发冷,着了魔似的问道,“那么,你感受到了什么。”   纵使他正沉浸在战栗的余韵之中,但还是问出了口。流畅、毫无负担。   他究竟在撕开陆于则的衣服,还是主动献出自己。   远处蝉鸣加倍喧闹地嘈杂起来,隐约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我感受到了很多,”陆于则断然说,“你想听吗?”   叶形陷入幻觉,条件反射地点头,再次被牵着鼻子走。   陆于则轻轻咬住下唇,思忖片刻后松开,在颜色温暖的嘴角留下一道齿痕。   “你喜欢观察别人,”他偏头,慢慢说道,“用一种直白坦率的目光去审视别人的细节,一旦被发现了,会非常高明地移开视线。”   叶形有点想笑。他也确实从鼻腔中发出了轻轻的嗤笑声。   “你对气味很敏感,”陆于则继续说,“这可能源于你性格中大胆、纤细的部分,不如说光和阴影、风和脚步声、空气里的水分子,或者任何客观存在都能吸引你的注意,最终构成影响你行为的部分。”   琐碎又零散,充满了感性分析,全都是臆想和猜测,前后逻辑都不通顺。叶形盯着他,默不作声。   陆于则接着道:“你喜欢《STAGE》这档节目,它有种象征意义,你在乎的不是节目数据、结果如何,而是参与其中的过程;   “虽然你说看着镜头下的自己怪怪的,但你享受被摄影机对准的感觉;   “这或许源于你偶像时代的愿望,比如想被人注目,成为中心,或者别的;   “你有时候固执得可怕,叶形,一旦认定某件事就不太退缩,哪怕再寻根究底也要得到答案——不过在认定之前,你会犹豫、会怀疑,需要有人给你暗示。   “你很轻易就会原谅一个人,”陆于则的笑意渐深,“尤其是你喜欢的人。”   --------------------   加班加到位列仙班……窒息.jpg   非常非常抱歉,如果还有大佬在看的话,请接受我诚挚的道歉。   哪怕进度极端缓慢,这篇文也一定会完结的,泪目。 第68章 自白(2)   陆于则的人格构成中,“稳定”应该占据了绝大部分。   叶形茫然地听着长篇累牍、宛如演讲般的独白,当对方突然停下时,居然一时无法适应只能空泛地盯着陆于则,。   好像黑白卡通片里常见的情景,前方就是悬崖绝壁,主人公仍闭目哼着歌,步履不停,直到下一次迈步时脚下一空,才会惊恐地睁开双眼,然后凌空停滞许久,张牙舞爪地胡乱挥动手脚,最终才会坠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叶形说,可他立即后悔了。他看清了陆于则瞳孔深处正在安静燃烧,仿佛根本不在乎叶形的回应。   “我一直在看着你,”陆于则说,执着地,“——从很久以前开始。”   终于。   就这样刺中心中隐秘的渴望和期待,分外直白,和以前任何氛围都不同。是氧气存量不足吗,不然怎么会让人头晕目眩。   叶形忽然想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电梯下行,他在失重作用带来局促里,隐约怀疑情况不妙。   他逃避不开陆于则的目光,透过隔膜,径直投射入他的眼底。   回忆中的细节闪烁着,相继而至。他想到泳池边的干毛巾、银杏树下的月亮、明黄色向日葵花瓣;他还想到60秒红灯间隙的紧张、接吻时温热的口腔、凌乱床铺上追逐摸索过的身躯。   纷乱的全部。   我一直在看着你。   “……你说的根本不对,”叶形说,燥热沿着脖颈向上攀援。他抬头,却不敢长时间与陆于则对视,只能片刻后掠过,“虽然不知道你是否在暗示什么,但关于我会轻易原谅我喜欢的——”   “我的确在暗示,”陆于则轻声打断了他,逼近,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叶形的脸颊, “……我希望你喜欢我。”   大胆的举措。   他停住了,短暂地,在这数秒的空白中,叶形恍惚觉得陆于则的眼睛里带着陌生的痛苦,就隐藏在他的笑容之下。   “我——”   “我希望如此,叶形,这是我的暗示。”陆于则让叶形止于第一个音节,他们离得太近,鼻息都快要交缠,“但和其他任何想法、事件都无关。”   ……   叶形徒劳地吞咽了一下。   奇怪地,数分钟前脑海中浮现的经历片段淡出,不过作为亲历者的心情还留存着——期待的、紧张的、秘而不宣的慌乱,统统杂糅在一块儿,成为一团闪烁着的光晕,一种暧昧不明的混沌。   “——我不是为了‘掩盖公司丑闻’才接近你,不是这样,”陆于则喃喃道,掌心抬起叶形的下巴,他的手指微微战栗,手腕青色的脉络跳动,“仅仅因为……你就是你,而已。”   拗口、不明所以。   叶形看小心翼翼地感知着陆于则的手,饱含凉意,   他真的要沉溺于此了,像是又回到了某个夜晚,为了陆于则宛如追求般的举措,虚荣心膨胀到极限。   叶形张开口,停顿了一秒。   “你希望我喜欢你,”他复述着,声带被扯住了,很努力才能让发音自然,“……那又如何?”   句尾落下,疑问语气。漂亮话足够动听,动听到能掩盖听者的内心,叶形深呼吸,他绝非口不择言,而是吐露真意。   他端详着陆于则的表情,继续说:“我不在乎你家里的那些事,犯罪与否,我不关心,”他哽了一下,发觉后者喉结微微耸动,“可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我们被拍到的时机都必定和你爸的负面新闻连在一起?   “先是环湖大道,你送我回家——我很感谢,可第二天我们的照片就上了定娱。”   叶形感到血液正在高速翻涌,他握紧双拳,抑制住发抖的冲动。   “几乎是同时,你的父亲,于子肖被带走讯问。这都是事实。”   他无法停下来。   “然而,同性绯闻可能引发的负面讨论度并没有那么高,甚至没太影响到我的工作,”叶形压抑着想要抬高音量的冲动,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碰撞的响声,“我想,或许是那张照片指向性还不太明确,”他接着道,“或许是星都想测试一下我们的关系有多大能量,又或许是根据你父亲的案件,你的‘家人’见势不妙,准备把再留我久一点,好在于子肖的罪行公之于众时,用我们来分散媒体注意力。   “所以,最后是接吻。   “很多次。”   他放肆地说着。陆于则的手慢慢地收回,落下时未触及叶形身体的任何部分。   “你对此绝对知情,所有事情的前期谋划,实行的细节、发生时间都得毫无差误地被完美执行——陆于则,你必须知情。”   他的胃开始抽痛。   “你不必说‘希望如此’之类的话,因为……我绝对会喜欢上你,”叶形道,想表现得轻描淡写,“如果没有这种,这种闹剧的话。”   他好像在承认着什么,又像在用力否认一切,那种明亮的光晕依旧停留在某处,甚至比之前更加光芒四射,灿烂得要让他流下眼泪。   到最后,一阵酸涩侵占了鼻腔,叶形只能干涩地说:   “现在,一切都被你毁了。”   他没有在控诉,也不是在推卸责任,或者别的什么。他是受害者,他很早就这么说过,所有、全部。   陆于则望着他,沉静但是剧烈,他们的身体还是离得那么近。瞬间,有种情绪正在全心全意地迸发开来。   “我从没想过要毁掉一切,”陆于则沙哑地说,几乎将叶形困在一个狭窄的拥抱中,“……我骗了你,我很抱歉。”   他停住了。   叶形一怔,酥麻的感觉从脊背蔓延到后脑,他听见的是陆于则的道歉。   所以,都是真的。   “……我说对了,”他接近于自言自语,“你——”   他无法再讲下去。   哪怕早就拼凑出了某种高度盖然的可能性,可真正听到陆于则的道歉时,又变得不太一样了。   他的矛盾与懦弱突然彰显得淋漓尽致。   如果陆于则继续否认,继续找借口,继续用模棱两可的回答搪塞,叶形一定会愤怒,会持续地逼问下去,直至发生冲突;但现实与之相反,陆于则几乎是承认了一切。   头颅从未如此沉重,仿佛血液全部冲到大脑,地面正在晃动,叶形低下头,想要抓紧一个坚定的支撑。   他很累,站立从未如此让他感到疲倦过,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他们之间只有寂静。   这持续了很久,久到每一秒都凝固,具象化为尘埃,向上升起,最终落到他们的肩头,形成厚厚一层。   然后,陆于则仰起头。   他说:“带你兜风那天,我迟到了,”一字一顿,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此宣之于口似的。叶形抬起脸,待陆于则重新望向他时,他们的视线久违地交汇,“那是我开始欺骗你的第一天。”   羸弱的火苗跳动,在熄灭和燃起的临界。   “——虽然我认为那更接近于‘隐瞒’——不过,鉴于在你面前,我已经失去了信用,”陆于则苦涩地弯起嘴角,“所以你说我骗了你……没错。”   他忽然变得十分遥远,连同声音一道,变得极其模糊。   叶形又一次端详着陆于则的脸,他脸颊的阴影、长得惊天动地的睫毛,企图能窥见他皮囊之下的真心。   陆于则说:“……但是更多事,都是真的。”   叶形等待着,听见对方毫不犹豫的自白。   “遇到你很高兴,是真的。”   那个瞬间,像是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刺耳啸叫,聚集撺拥在一起,来自于叶形的每个细胞。   陆于则的表情从未那么真切,他不打算停下,冲破大坝的水流只会无情冲刷每一寸。他垂下眼睫,双颊泛起微妙的红晕。   “……想要触碰你,是真的。”   于是心跳全乱了。   陆于则真是个,迷人得糟糕透顶的男人。   他们之间原本空无一物,然而刹那间,叶形似乎感知到有什么正在逐渐充盈,越来越丰满地膨胀起来,怦怦、怦怦,一下又一下地……   “当你说想要了解我——想要试着理解我,我很高兴,这是真的。”陆于则的微笑无比真挚,“……觉得你比你自己想的好很多很多,是真的。”   生锈的声带断裂了,空气哽在喉头,叶形蓦地一阵恐慌。肋骨正在挤压肉体,把他的肌肉一概拉扯得非常紧,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从他颅心往下压,带来沸腾的暖流,让他神志不清。   他能闻到陆于则身上的气味,无法避免地回忆起同在一辆车上时,闻见的羊毛织物的温暖味道。   警报拉响,陆于则总是这样,带着他喜欢的东西突入他的空间,侵占他的意识,夺走他的神智。   “新闻发布会的事,公布接吻照片,我没办法阻止,”陆于则声音稳定,但那只是表象,镇定之下又有什么呢,“于是我想,如果作为当事人的我,坚持一切与你无关,会不会有些用处。”   叶形缓缓张开嘴巴。   “什么?”   他愚蠢地问道。   陆于则睫毛颤抖,甚至带有一种迷惑的天真。   “我知道B-plus的想法,”他徐徐说着,仍旧保持着微笑,却看上去有点难过,“是我强迫了你,你是受害者……”   他闭上眼睛。   “我认同这一点。” 第69章 自白(3)   叶形停了很久,久到五官都化作面具凝固在脸上。   “强迫”与“受害者”,追根溯源的话,最早应该出自叶形之口。然而形势转变,当这两个词被陆于则说出来,却显得格外刺耳。   几乎像是讽刺。   叶形张口复又闭上,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他也不敢确定陆于则所称的“认同”究竟指什么。   ……B-plus的想法。   他隐约明白了,又不敢确定,伴随着脑海中闪现过的低音,比如隔着娱乐记者的低语隔着手机,问他和陆于则接吻是否出于自愿;比如惠良从他和栗子的交往入手,最终似笑非笑地暗示现状对叶形十分有利;再比如当面对着闪光灯和现场录像,面对不怀好意的发问,陆于则断断续续的回复。   ——叶形他没有错。   潜台词又是什么。   一分钟,或者六十个小时的沉默后,叶形说:“你在挑衅?”   他分明不这么想。声带太紧,八音盒发条拧过了头,越发滞涩。   电影里的连环杀手时常在命案闹得满城风雨之时往警局寄信,承认一切罪行——不管是存疑的悬案还是模仿犯的杰作,所有控诉全都一并接受。没错,都是我,可那又如何?   陆于则愣了一下,抬起双眼,被锁定的人便难以逃脱——各种意义上。   “挑衅?”他迟疑,似乎真的感到困惑。   叶形神经僵硬,语调都不自然,“就算你认同我是受害者——”——被你强迫的受害者——“你又要怎么做?”他反问道,“从各个渠道让大家认可?不仅要在网络上扩散,还要让它从业内往外不断口口相传,从而让所有人都相信我是无辜的,是这样吗?”   陆于则安静地看着他,叶形莫名一阵脱力。   “这不是审判,”他继续道,“你的承认没有任何价值,不是你演一出自我牺牲就多高尚——”   “你认为这根本不会奏效?”陆于则打断他,声音很轻。   叶形愣了一会儿,继而皱起眉头。   “不然呢?”   陆于则反倒是笑了。   “噢,”他目光回避片刻,待再次与叶形对视时,眼底更加晦明不定,“为什么。”   叶形没反应过来。   “……啊?”   陆于则丝毫不停,直率地复述道:“为什么认为这不会起作用。”   叶形糊涂了,开始怀疑自己的表达能力和陆于则的理解能力二者至少有一个出现了功能性障碍。   “因为很难操作……?”他的回答带了些不确定,“比如你的公司,”他从一大堆构成阻碍的路障中随机挑选出最大的那个,“星都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再简单不过,当于录之关掉陆于则面前扬声装置时,结局便已经呈现。   都不用拿出别的理由,仅此一条就能封死道路。   然而陆于则微笑起来。   微笑就像一阵烟雾,朦胧地落在他的嘴角,最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留下一点点难以察觉的苦涩。   “这么做会让整个事件的讨论度更高。”   答非所问,却像意有所指。   叶形非常想说这与讨论度无关——事到如今怎么还在意如同泡沫的数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思路漂移,在终点线前急刹。   讨论度。   他被这三个字绊住了。   舌尖轻弹,叶形心中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可能性。   从结果来看,星都想要的,从来都很纯粹。   “你想……”叶形犹豫了一下,微微吸气,“你想把过错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何等高高在上,宣告他是加害者,又将至叶形于何地。   空气的流动紊乱了一秒。   陆于则歪过头看他,相当真挚,“如果这样既能让我哥哥他们满意,又能让你免于伤害,不是很好吗?”   回答中同时包括了两个方面,听上去是个双赢的好解决。   唯独少了一个人。   “那你呢?”叶形脱口而出,“还有你的……你的粉丝呢?”他结结巴巴地补充道,宛如要掩饰某种显而易见的关心,同时找到一个能够推翻陆于则论点的论据,“他们肯定不能接受。”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陆于则的表情,发现后者显而易见地停滞了。仿佛推理情节遗漏了重要的线索,当被呈现至面前时,侦探不得不重新审视案情。   叶形乘胜追击,“那些喜欢你的人,为你投入的金钱、时间,还有爱,难道都不重要吗?”   陆于则回答得十分小心:“他们早就抛弃我了。”   自风波伊始。   “怎么可能,”叶形立即接口,“只要你不明确应承,还会有人出于对你作品的好感、对你本人的信任,或者其他任何原因继续喜欢你。”   陆于则脸颊的肌肉微动,隔了许久才开口。   “我做错了事,”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不值得那些好意。”   叶形抿紧双唇,抑制住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你没有做错事”。   他酝酿着词句,替换掉原定思路,待心绪平定后才道:“再差劲的人都会有人喜欢,”与其说是挽回尊严,倒不如当作苍白的安慰,“……更何况你也没有那么差劲。”   陆于则的笑意无比真切。   “是吗。”他轻轻揉了揉后颈。沉淀在地面的空气又轻飘飘地浮起,叶形试着去盯住墙壁,或是一条凹陷的瓷砖缝隙。   “不是所有人都因为你有利用价值才需要你,”他低声道,尽力显得不那么大言不惭,“也有人,很多人,出于更纯粹的理由支持你,”听上去如同毫无营养的大道理,但是叶形说得很顺畅,“——他们才是你该考虑的对象。”   陆于则笑意敛去,微妙的无奈取而代之。他安静听完叶形的每个字,抬起眉毛。   “你考虑过这些吗?”他问道,闲聊般抛回话题,轻描淡写,“当你之前所在的组合解散时,不得不抛下所有在乎Semistars的人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这些?”   叶形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陆于则耸了耸肩,“当你所喜欢、支持的团体,也是你安身立命之所在分崩离析,你有没有想过要挽回?”   叶形的心脏被揪起来。   “解散……不是我的决定。”他僵硬地回答,呼吸起伏增大,不过毫秒,亟需摄入更多氧气。   “你无能为力,叶形,”陆于则说,“就像我一样。”   叶形皱眉。   不知为何,他回想起那种切实的茫然,好像失去外套站在冰冷的寒风中,前一秒还带着温暖的湿气,可下一秒只能任凭寒风掠夺去体温。   Yuki在会议室里说了很多话,很多体面又无奈的官方发言。不过叶形很快从手中文件领悟到了主旨,曾经的传言、风声、戛然而止的电话、忽闪不定的眼神,一下都有了解答。   他再没有同伴了。   称队友为“同伴”有点奇怪,措辞激烈一点的话……有点恶心,至少现役偶像时代的叶形绝对不会这样想。   当他还是个意志坚定,充满不切实际幻想的人时,被很多很多的欢呼声与尖叫包围过。然而时过境迁,当他身边空无一人时,那些闪亮又灿烂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他才意识到所谓组合,不过是一群毫不相同的人背负着彼此命运,朝同样或者不同的方向奔跑。   或许有一瞬间,在其他成员的掩护下,他真的以为“叶形”无所不能。   但是现在他又能做得到什么。   “对,”叶形降低音量,快要听不见,情绪猛地坠入谷底,“我无能为力。”   他又一次被领上了岔路,哪怕再拼命往回扯缰绳都无济于事,目标已经偏移。   “但结果也没有失控,不是吗?”陆于则说,话里带有弦外之音,“你出演了《STAGE》,”他想了想,“惠良发现了你。”   惠良。   叶形脉搏节奏错位了一下,回想起上次见面时不算友好的收尾。   他默不作声。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统御一切的,节目进程、工作机会,都是这样。”陆于则垂目,继续道,“哪怕是自己的人生,也没那么容易掌握。”   真是糟糕透顶的大道理,似是而非,好听的只有表面。   就好比叶形和陆于则的关系,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无论以谁的视角为准,都很难触及更核心的存在。   须臾后,叶形发现他居然在笑。   台本阖上,照明亮起,录像设备的红色小灯闪烁,开始凭借记忆照本宣科的那一刻,宣告了按图索骥者的无能。   “可你甚至不愿意试着——去控制。”他别有用心地说,遣词造句差劲极了,温暖的血液上涌,让人太阳穴发胀。   陆于则只是浅浅地弯起嘴角,示弱似的。   “我想要的很多,能做到的却很少。”他试探着,凝视着叶形的双眸,“可越是无能想要的就越多,真奇怪。”   他虹膜的深色沟壑层层叠叠,瞳孔宛如旋涡,轻而易举地将人引入其中。   陆于则继续说:“我也想控制——或者如你所说,‘试着’控制,”他看似轻松地耸耸肩,“但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   叶形深深地呼吸,感到了一丝荒唐。   “那你的想法都毫无必要了,”他咬紧牙齿,克制着,“你认知里的真实和虚假、欲望和渴求,都没有价值,”他好像在攻击,又好像已经落败,“所以你什么都不做也不要紧,只需要按照设定好的剧本——因为你想要什么都不重要……”   他急停,说不下去了。   叶形莫名觉得他可怜透顶,也愚蠢透顶。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呢,一个再小不过的台本艺人,有什么资格指责对方。   长久以来,他永远无法到达的目的地,就像是一匹身体素质不算良好的马,再怎么费力奔跑都到不了终点,只能追逐着时间不停前进,与其说是主动倒不如说是被裹挟着,不自由地盲目迈步。   陆于则皱眉,直白地望着他。   “我想要的很重要,”他斩钉截铁地说,做好了觉悟似的,毫不退缩,“任何人都无法预设我的情感,这是脱离现实存在的东西。”   叶形无从回应,他发现双唇已经粘连在一起,分开时一阵刺痛。他看见陆于则渴望般的视线,不由得怀疑周遭是否只是幻觉。   他陷入茫然,一时间只想肘击眼前的男人。   然而,在能够压抑本能之前,他听见陆于则说:“我想,也许在你身上发生了很多事,”迟疑、犹豫地,“——你的心情、观念,或者别的想法和几年前相比发生了改变——你似乎在困扰,可究竟在为何困扰,我都不知晓。   “我想知道这些事情。”   叶形更加混乱了。   “我想知道让你烦恼的事情,”陆于则说得很快,节奏突然错位,仿佛急着要剖白什么,“我是说,不仅仅关于你本身——生日喜好出生地之类——还有别的,更私人的,你从没告诉过别人的秘密。比如无法用语言提及的恐惧、哀愁,或者喜悦和期待……你喜欢的你讨厌的,都可以——”   “这是我想要,但是无法触及结局的东西,”陆于则的声音那么深刻,又那么轻盈,“……与你想要的,一样吗?”   戛然而止。   叶形微微颤抖。   他真切地战栗着,不明所以。   陆于则的表达好像很难理解,但霎时间他又明白了什么。他几乎是瞪视着陆于则,看向后者微微蹙起的眉心,不敢往更深处望去。   就像情节都缺失了,从前使人纠结的坚持只是一种概念,失去了实体,让他想要倾诉、发泄,不管不顾。   那股混沌仍然存在——永远不会消失,只是忽然变得很无关紧要。   叶形说:“我很迷茫。”   陆于则微微睁大眼睛。   “我……一直以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叶形哽了一下,“我取悦的对象是谁,又有谁会喜欢我……”他一直都在一条诡异的道路上前进,“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我嘴上说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但是没有成果……”   陆于则沉默着,抬腕,再一次触碰叶形的肩膀。   这一次,非常轻柔。   叶形眼眶发热,生理的酸涩正在阻止他,有什么东西开始瓦解,一塌糊涂。   “我很想念五年前。”他说道,遏制住流泪的冲动。   但他绝口不提。   叶形慢慢低下头,再前一点,直至额头贴上陆于则的肩膀。   “我充满了偏见,”他听见脊椎的抱怨声,为这个扭曲的姿势,“正因为我太差劲,所以认为一切都是错的。”   他脑海中时不时跳出充满偏见的评论,自视甚高地抨击着,自以为清醒,其实只是低下的现状使他牢骚满腹。   陆于则将手放到他的背上。   “当你接近我的时候,我很高兴,”叶形说,每个字都堵在嗓子眼,“不过虚荣心占了绝大比例。”   陆于则好像轻轻笑了。   光源摇曳,叶形的胸口好似被揪紧。   据说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来自于对彼此的封闭,换而言之,好感来自于探索欲。他不懂这种吸引力发端于何时,但是,但是从前,有个和他毫无关系的男性,从不知道什么诡异的角度,看到了一个喝着水的、一点都不闪耀的男青年。   “……我想念五年前。”叶形最后说,说得很困难。   陆于则手臂收紧,缓慢而坚定地抱住叶形。   “那也不坏。”他回应。   “可只有现状糟糕的人才会想念从前。”   “你不糟糕。”   他们的对话渐轻,几近于呢喃。叶形感觉到陆于则的指腹伸入他的发间,轻柔地拂动,然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抬手,回抱住对方身体。   ……仿佛这才是唯一的真实。 第70章 错误(1)   叶形正襟危坐,盯着桌面,Yuki的手机随意扔在一边,正前方金属笔筒腰部有一段激光阴刻的字迹,被半透明纸胶带贴上了,他无聊到去认真辨识,发现“运择娱乐”四个字。   虽然这里并不是运择娱乐。   靠背椅坐感还行,叶形往后靠了靠,便于偷瞄一眼时间。   许导演离开的第4分钟,他却觉得过了400小时。   Yuki在他旁边,隔了半米,似乎也有些不耐烦。叶形暗自祈祷一切顺利,久违的面试,但愿他刚才表现得不太糟糕。   ……就散步类节目的标准。   有把握的人才会对结局满怀期望,叶形心中忐忑,紧张占比更多些。在这个被动介绍工作比主动寻求工作更高效的时代,一定程度上多亏了惠良,才使他得以侥幸暂入许导演法眼。   然而人比岗位多,即便有惠良这一层关系,也无法保证他能得到这档节目的offer。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负面新闻。   Yuki看向叶形,持续了大于30秒,从上到下地端详,再上上下下地审视,不置一词。   维持面无表情有点难,叶形屏息,压抑临阵脱逃的想法。与经纪人独处5分钟间的安静几乎要酝酿出幻觉,他怀疑听见了她眨动睫毛的声音,就像鞭子被挥舞着,划破空气,发出锐利的呼啸。   Yuki 撇头,从鼻腔里发出半个音节,接着说:"一塌糊涂。"   叶形检查着装,衬衫被熨得很平,袖口空荡荡地挂在手腕上,远不如之前合身,纽扣边缘半透明,白色十字缝线在棉质布料上印出压痕。   Yuki 响亮地"啧"了一声。   "——你的精神状态,"她深吸了一口气,解释般重复道,"我说你的精神状态,一塌糊涂。"   叶形轻轻战栗,目光重新聚焦到 Yuki 脸上。   他张开口,大脑迫使赶快接话,不幸的是舌头没跟上。   "……嗯,也许,"他半是讪讪地,难以与她交流一般,"也许……是有点,我猜。"   Yuki 冷哼一声。.   看不过去的样子,叶形也持相同观点。   真糟糕。   他们太久未会面,叶形不得不从脑海中搜寻曾与经纪人交涉的记忆,再重归这个情境。他丢失了一部分交流能力,像陷入宿醉。   “运择的人可不会迁就你。”Yuki面无表情,陈述事实。   叶形揉了揉额头,望向Yuki的另一侧,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看趋势一直平行延伸,幅面极宽,这间小小的朝北会议室只占一隅。   窗外大楼林立,真切的混凝土森林,每幢写字楼评级都是5A,与他所在的会议室相似、造价不菲的房间有上百个。   叶形回过头,笔筒还在原位,他指了指用于修正“运择娱乐”四个字的胶带。   “这里没有‘运择的人’,” 空气中蠢蠢欲动的危险因子怂恿他说,“我们在运择的子公司。”   那个“尝试参与综艺制作”的、运择的,子公司。   Yuki愣了愣,接着说:“哇,谢谢你告诉我。”   叶形笑了。   经纪人的语气带有阔别已久的熟悉感,让他条件反射地响应。可几乎是瞬间,他意识到了什么,一阵窘迫席卷至心头。他与Yuki对视,发现她嘴角残存的笑意停留在那儿,接着一点点消失。   ……怎么了。   不自然的空气中,叶形扯了扯嘴角。   “……抱歉。”   道歉来得毫无缘由。他们之间沉默了须臾,经纪人两手抱胸,轻轻咳嗽一声。   她耸了耸肩,叠加环住双臂的姿势,看上去略显怪异,“你……不用道歉,”Yuki别扭地表示无碍, “我们不是在对抗。”   叶形咧开嘴。   这股怪异的尴尬越发显著。   该如何形容这气氛——疏远,但又非远房亲戚的那种生分。他们曾经熟络过,然而突然间,好像原本习以为常的相处之道都被忘光了,偶发的火焰也全熄灭,只剩两个人相顾无言,搜肠刮肚找些话说。   末了还是Yuki开口了。   “那个……”她大约下定决心要做破冰的人,“我知道,前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Yuki嗓音柔缓,叶形看向她,不可思议,“……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不仅是你,公司也——很难反应,你知道的。”她顿了一下,戛然而止,叶形从她眼底发现了某种的东西,坚硬、持久、牢不可摧。   她继续道:“我不是要怪你,或者在你面前邀功,叶形,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被这些事困住……”   字与字的间隔越来越细碎,话语间甚至加上了手势,叶形感受着手掌传递到大腿上的温度,看见一个眉毛拧在一起,有些啰嗦的Yuki。   “我当然知道这里不是运择,你说得对,这里是运择的子公司——专门制作网络节目的,”经纪人推了推笔筒,“但我的重点不在这里,知道吗,我是想要你用一个比较好的面貌,去……   “……”   她还在说,郑重又专心。叶形到后面基本都没在听了,只是单纯瞧着Yuki的脸,看她略微纠结的表情,让叶形想要扬起嘴角。   好像第一次发现了总是果断出击的强者笨拙的一面。   Yuki停下,觉察到叶形的眼神,“怎么了?”   叶形正襟危坐,“没怎么。”   Yuki眯起双眼,抿了抿双唇,这段沉默的主旨变了。十秒后,她深呼吸。   “我只是希望你足够专业,好吗?”她此前大概排练过这句话,所以略显刻意,不过无伤大雅,“就像刚才,答许导问题的时候,你表现得就还可以——呃,在我看来。”   叶形抬起眉毛,Yuki目光躲过。他的心脏忽然松弛,不知为何想奋力仰起头,但他忍住了,握紧双手。   “谢谢……”他不确定地说。   Yuki瞥向别处,“谢我干什么,”她耳环闪烁了一下,“如果你拿到offer,还得去谢谢许导演,知道吗?”   微妙地转移了话题。   “我知道,”叶形答得足够诚恳,“还有惠老师。”   Yuki终于肯再次施舍他一个注视了,不带有鉴定意味。   “你见过惠良了?”   “他来找过我。”   “噢,”经纪人扬起下巴,了然道,“给你提前透题?”   叶形回忆着惠良到他家简述这档散步类节目主旨的情境,“算是吧。”   Yuki沉吟片刻,“那挺好,”她笑了,“没准你真的能被选上。”   叶形纠结几秒,没把他与惠良的对话复述给经纪人听。距离那次拜访不知过了多久,他对此的回忆总掺杂一丝难堪。所幸Yuki不打算刨根问底,她兀自松了口气,调整稍加惬意的坐姿。   叶形不自觉挺直脊背,认为有义务回应Yuki的期待。   “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的。”他保证道。   Yuki保持笑意。   “嗯,”她偏头,双手搭在腹部,指尖松弛,“不那么快也没事。”   她重读了“那么”两个字,叶形没明白她的意思。   “为什么?”   Yuki歪过头,笑着看他,叶形脊背莫名攀上一阵凉意。   她凑近,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压低嗓音。   “因为这让你看上去像个被欺骗感情的傻瓜。”   叶形眨了眨眼睛,脸颊莫名热起来。   她很快退开了,坐正身体,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叶形张口结舌,耳朵发烫,“我为什么要像个……被骗的……”   越说越小声,毫无精神。Yuki端详着右手食指指甲,答得很悠哉。   “鉴于你这段时间不太可能时时关注新闻……”她刻意留了个间隔,“今早星都放出了消息,说要彻查旗下艺人对外霸凌的事件,我猜他们应该说的陆于则吧——陆于则和你。”   叶形吸气的声音一定太大了,冷空气掠过他的舌尖。   “霸凌?”   “那你认为什么罪名合适,猥亵怎么样?”   那也太可怕了,“不——”   “那就欺骗感情的渣男?”   叶形垂头丧气,从Yuki玩笑般的措辞中听出了她的潜台词。   “你根本不在乎。”他说。   “陆于则的行为定性重要吗,”Yuki半是赞同了叶形,“重要的是,星都呈现出了明确的态度。”   叶形刹住所有反应。   “星都姑且没有放出你的名字,”Yuki径自说,“不知道是出于哪种考虑,尤其在你们的照片差不多可以放到小网站国产区gay版广告栏里的情况下,我个人想法是,‘保护叶形的名誉权’这种构想实在过于欲盖弥彰。”   “Yuki姐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星都的行动,及其背后态度,都很反常,”经纪人迅速接话,神情一本正经,“我打个比方,当你在海上航行,猛然发现船舱破了个大洞,船正在下沉,你会选择补窟窿还是扔行李?”   叶形居然思索起陆于则算是窟窿还是行李。   “陆于则姑且也是于录之的弟弟,”他焦躁地说,“星都会利用他吗?”   Yuki微微低头,用上目线看他。   “你觉得呢?”   叶形一怔,电光火石间,早于Yuki尾音落地,他已经想到了。   答案出自陆于则之口。   “……”   这会让讨论度更高,而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   “抛弃一个艺人究竟能达到怎样的效果呢,”Yuki轻叹一声,“星都的窟窿,光靠于录之可堵不上。”   叶形无言以对。他的喉咙干涩,满脑子都是虚无缥缈的回声,无法出声,只能缄口不言。   Yuki注视着他,向后靠去。   “……其实,这样就挺好,对不对?”她语气里似有一丝轻松,如释重负。   叶形想给出反对意见,可对于B-plus而言,大概这样就很好。   “对。”叶形回答得很难,声音很轻。   B-plus和星都,并非每个层面都对立,在种种相悖的意图中,二者居然不谋而合地认同起陆于则的行动。   逐渐重合的解法,接近于标准答案,再好不过。   即便将来未卜。   “靠自己弟弟来转移视线,于录之真做得出来,”Yuki评价道,“虽然我不算喜欢陆于则,但星都这种杀鸡取卵的行为,我更讨厌。”   叶形静静地听着,只能想到陆于则闪烁的眼睛,稍纵即逝的苦涩笑容。   他突然说:“也许陆于则不在乎。”   哪怕是装作不在乎。   Yuki挑眉。   “那就是他的事了,”一字一句显得格外轻飘飘,“更何况陆于则出道这么几年,他公司横刀抢了多少机会,他的‘不在乎’毫无意义。”   叶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忍耐住。   “……那不公平。”他小声说。   Yuki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叶形闭嘴,自觉失语。   事实上,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上次由衷感到“不公平”时,恰值他工作告吹,而陆于则的《心跳过速》即将进入宣传期。   ……看看现在又是何种光景。   Yuki不会轻易放过叶形异议,换角度追问:“陆于则后来有没有找过你?”   叶形摇头,本能让他撒了谎,又不敢过多反应。他推算经纪人所称的“后来”该从哪个时间点起算,最后将坐标定在文化产业园的地下车库里。   “是吗,”她故意扬起下巴,“我以为他和你说了什么。”   事实的确如此。叶形艰难地装作无辜。   经纪人锐利的目光在他双眼间徘徊,寻找线索,控制微表情太难,叶形怀疑他早就被看穿,Yuki只是给他一个自首的机会。   在他即将被心理压力挤得快要吐露真言时,高压暂松。   叶形松弛下来。   Yuki凉凉地说:“我建议你别在外面太一往情深,”她微笑得足够危险,“表现得过了。”   叶形吞咽了一下,握紧双手,第一次没有反驳她用的形容词。   “记住,你是被骗的那个,”她正确而稳重地说,“你可以愤怒、悲伤、绝望,但别为他打抱不平。”   叶形僵硬着。   如果十天前的他听到这些话,他一定会更诚恳地附和。   可是现在……   混杂着沮丧和困惑,他有一瞬不知所措。   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在陆于则含义暧昧的怀抱中,他逐渐消解了某种自我定义。   “……可是,如果我觉得,”叶形抬起眼睛,“我不是呢?”   他声音很轻,几乎被淹没在空调声里,句意模糊。   “不是什么?”Yuki警觉地抓住这个模棱两可的措辞。   叶形回避了眼神,悔之莫及。   “我随口说的。”他立刻败下阵来。   Yuki短促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音节,她听见叶形的每个字,多问一次等于确认,而此时,叶形的表现好像不言自明。   “你喜欢上他了。”   “绝对没有!”叶形否认得很快——太快了,比即答更快。   Yuki慢慢睁大眼睛。那个时刻被拉伸得很长,叶形几乎能听见时间流逝,Yuki的睫毛颤抖。   “……你喜欢上他了。”   再一次。   叶形咬紧牙齿,用他成年以来最诚恳的态度说:“我没有。”   仿佛有节拍器正在一下又一下地摆动,Yuki瞪着他,室内光源和落地窗的亮点在她眸中摇曳,1、2、3、4……   被压缩又被扯紧的空气冰冷,沉重到几乎无法吸入肺中,下坠,燃烧到胃部。   突如其来的焦灼容易让人陷入恐慌,叶形突然很想告诉Yuki,他可能真的有一点喜欢陆于则。   可能,而且只是一点。   很安全。   ——那不是长久而持续的深情感觉,只是一些细节和碎片,更像火花一晃而过,激起数千次心跳,诱惑他深入。   比如陆于则的犹豫、丧气、紧张,这些常见的人类负面感情,让他显得格外普通。抛去勾勒完美的外壳,露出困窘的歉意,最后归于坦率,听上去就像童话绘本一样柔软。   只有一点。   叶形只是有种好奇的闪念。   ……以及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仍然无法消除的,想要亲吻陆于则的冲动。   “我可怜他。”叶形低语道。   Yuki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类似于震惊的表情,她明显要说些什么,而且是长篇大论,因为她的做了个吸气的动作。   然而正在此时——不管何时看待都巧合到可怕的时机——她的手机震动起来。   叶形一惊,从特定场景中拖出,全身关节都松动。   他们同时望向那支摆在桌上的通讯设备,屏幕亮起,震动停了,接着又“嗡”地一下。他们面面相觑。   大概是文字消息,因为两次震动后便暂无动静。   手机的绿色呼吸灯闪烁,Yuki起身将其拿起,对消息内容未加确认,如同震动本身就意味着某种明确信息。   她也无所适从了一秒,但片刻后便反应过来,她理了理头发,低头,居高临下地看向叶形。   接着她蕴在腹中的言语被长长吁出,消失,化作一个叹息,叶形能看见她胸腔的起伏。   “……你最好是。”   她说,作为回应,俨然放弃了一番伟论。   叶形直视她,莫名感到头重脚轻。   Yuki不评价他,不讽刺或者取笑他的结论,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要去看看许导什么情况,”Yuki飞速转换话题,牢牢捏住手机,仿佛面对着两难境地,她以鞋跟为支点,右脚尖在空中划了个圈,“我得去看看。”   坚定内心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叶形也站起来,“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Yuki回绝得十分果断, “你……你就别来了。”   叶形停下,局促地定住,他没想到会被拒绝。   Yuki清了清嗓子,瞧着她刚刚离开的地方,又顾及叶形心情似的补充道,“公司层面的沟通,你不方便听。”   拙劣的掩饰。   经纪人的手机屏幕再次在她手中亮起,这次Yuki就着屏保看了,继而熄灭。叶形尝试着窃取到一点点文字线索,不过以失败告终。   于是他说:“好。”   Yuki颔首,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她与叶形面对面站着,踮了踮脚,一时失语般咳嗽一声。   “——要是半小时后我还没回,你就直接去车库等我。”她说。   叶形茫然地点头,他们之间还留有悬而未决的历史问题。Yuki大概比了个手势,动作太快,他没看清。   接下来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拉开门,走出去。   叶形木然,回到原位。当他的脊背重新接触到椅子时,残存的体温提醒他,有个重要的、需要迅疾反应的事件发生了。   而他被排除在外。   焦虑来到顶峰,却被予想外的事打乱节奏,惹人厌气。   就像气球离针尖只剩一毫米,万众瞩目的爆破近在咫尺,可偏偏有人节外生枝反其道而行之,松开捏住进气口的手,让它到处乱飞。   ……听上去怪怪的。   叶形苦笑,把脸埋入掌心。   他也不好评价什么,客观上,Yuki手机上的消息救了他。除非他潜意识里想要向经纪人剖白什么。   而她也没有义务告诉叶形一切。   Yuki是独立的人,她有自己的想法,不必对他人和盘托出,她的秘密叶形无权过问。   Yuki也是B-plus的员工,公司的策略、构想,未必对叶形尽数告知,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理解。   归根结底,他们是同一阵营。   叶形下滑了一些,扫视着空了的会议室,放任思路下沉。   安静的房间里,外部动静逐渐浸入。   这里离办公区不远,他似乎能听见打印机运作的噪声,或者咖啡机振动泵运作——一些关于工作的细节,忙中有序,宛如幻觉。   在他的四周,三面墙壁和玻璃窗之外,一个初具规模的制作公司正在运作,步入正轨,朝北的房间固然接收不到太阳直射,但不影响采光,一切都蓄势待发。   这里是制作公司,是咬合稳定的齿轮,每个人各司其职。   而叶形,他暂时没有位置。   他是行将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才看到从岸边递来的绳索,绝不该轻易松手。   叶形闭上眼,试图想象舞台的质感。   回光灯泛出他的轮廓,与演播室的灯具不同,色温更冷。与此同时,现实的阳光也存在,远在人工照明之上。在两种光源的逡巡间,他站在空无一人的中心,听见虚幻的窃窃私语,还有“咚咚”作响的、舞台之下的敲击声。   转瞬即逝。   黑色的设备、红色的指示灯在他眼前聚焦,在镜头之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站着一个人,影单形只,两手插兜,正注视着他。   白日梦,彻头彻尾的白日梦。   因为叶形此刻想,那个人不妨是陆于则。   他们相隔那么远,可几毫秒后,那个身影靠近了,表情仍旧看不真切,他们正在靠近,带着预料之中的愿望。   他的呼吸加深,然后,未及万事落定,他的侧后传来清晰的“咔哒”一声。   太过于清脆,叶形倏地睁开双眼。   如梦方醒。   “叶形?”   霎时间,肥皂泡破裂,一切都消失了。叶形猛转头,往声源望去。   动作太大,惹得椅子吱嘎作响,脚步声被地毯吸走,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动静,半秒便停了,干脆果断。   他不由自主地起身,来人已经毫不客气地进入房间,倚在门边。   叶形小腿肌肉轻跳,视线锁定,数十种情绪纷乱地散开,如同春梦被撞破,他未经思考便弯起眼睛,慌张地按住椅背。   “……尹朋池。” 第71章 错误(2)   叶形试着放松他后腰的肌肉,便于放松坐姿,不管处于什么场合,尹朋池存在的地方往往都是压力中心,虽然大部分时刻,后者对此浑然不觉。   比如现在,他只是轻轻晃动着脚腕。轻松,完美的,孤身一人,带有淡淡的水生植物气息。   “今天真热。”尹朋池的声音响起,这是打破他们之间无话可说情境的第一句台词。   一阵模糊的音乐传来,经过层层隔断,只过滤出音乐鼓点。节奏很快断了,继而是含混的人声。   叶形维持着笑容,虽然他们都没在看对方的脸。   几秒钟后,他决定站起来,“我该走了吧,”干瘪的语气,“你要、你要用这间——”   尹朋池按住叶形的背,掌心只接触了一瞬便放开,有一股小小的力量,示意他坐下。   “不用,”他们的位置回归水平,“我之前听说你要过来,所以今天特地来一趟,心想没准会碰到你。”   “特地”一词用得真好,好到让人感觉自己格外重要。   叶形轻轻笑了。   “精确到哪间会议室吗?”他反问,多少显得咄咄逼人。   尹朋池表情真诚,“我查了公共邮件,里面有各个房间的使用情况,”语气爽朗又直截了当,显示出他在说实话,“ctrl加F,搜索叶形或者B-plus或者Yuki姐,当当。”   颇具戏剧性的拟声词,有点俏皮。   好吧,还有点迷人。   叶形低下头,他不清楚尹朋池是否为了缓和气氛才如此表现,事实上,哪怕面对这份活泼,真正调高情绪也变得十分艰难。   他不自觉叹了口气,大概使尹朋池发现自己的努力无济于事,空气安静了片刻,他流露出一丝犹豫,接着用肩膀轻碰身边的人。   “你还好吗?   格外直接,像触及中枢,但仅仅是宽泛地拂过,所以尚且安全。   “还好啊,”叶形故作轻松,“你们要开一档新节目,我过来面试,”他说着尹朋池大概率已经知道的消息,“虽然这里只是运择的子公司,但也几乎和运择一样严格了,填问卷之类的……刚才负责人还——”   “我说的不是这个,”尹朋池皱眉,“我说,你还好吗?”   叶形的嘴巴维持在最后一个音节的口型,然后慢慢闭上。尴尬逐渐浮上水面,一半是因为被打断,另一半是被刺破了某种类似于自尊心的东西。   为什么突然间谁都来关心他的感受。   他握紧拳头,按在大腿上。   “……我不清楚。”叶形说。   尹朋池发出一个短促的鼻音。   “很诚实,”他笑了笑,“——至少没有故作坚强,强行说‘我没事’。”   叶形也笑了,“没必要这样。”   尹朋池的笑容愉悦、得体,毫不虚伪,面对再糟糕的情况也一样。哪怕明显带着客套意味,叶形都认为那份笑容之下,真诚的浓度极高高。   “你记不记得以前,有个艺人体能检测的节目,”尹朋池改变话题,“参演者大概有二十来个,我们也去了,”他顿了一下好让叶形回忆,“结果定下来让常人乐去跑五十米。”   在他补充之前叶形就想起来了,“常人乐摔了一跤。”   “对,”尹朋池仰起头,咧开嘴,“当时我想,这小子真会做效果啊。”   叶形也有同感,“确实,播出之后他的镜头比我们都多。”   “我出镜时长的四分之一都是蹲在他旁边,问他有没有事。”尹朋池说。   叶形的记忆越发清晰,“他眼泪汪汪地说没事。”   “没错。”   “其实还蛮可爱的。”   “相当可爱。”尹朋池点着头,笑容变大了,他侧过头,眼尾有卸妆后的残余痕迹。   叶形看着他,“那才是真正的‘没事’。”   因为那不是事故,而是彻头彻尾的、人为策划产物。   “不过实际上,他膝盖确实破了好大一块,”尹朋池继续道,双手比划着,食指和拇指框出一个比掌心略小的圈,“还有手肘。”   还好他护住了脸。   叶形不会将此宣之于口,只是深吸了口气,隐约有种预感,这段对话弦外之音渐渐清晰。   “所以,叶形,”尹朋池半侧过身,好与叶形对视,“你觉得,如果只是为了出镜,就故意让自己受伤,”他缓缓地说,“值得吗?”   ……穷图匕见?   笑容消退,经历了一大堆铺垫,叶形难以置信地无声地问了一句“什么”。   他揣测着尹朋池提问的意义何在,是不是带有某种暗示,带有针砭时弊的意味。室外的机械声更响了,文书工作永不停歇,他有些希望噪音最好接连不断地填充空白,让所有文字将他埋没。   再消失。   ……   尹朋池还在等待着回答。   于是叶形说:“他伤的不严重,可控范围内,还不至于评价是否值得。”   姑且算是避开了价值判定标准,然而尹朋池并不打算让他逃过去。   “如果后续变得不可控了呢?”他追问道,“伤口恶化、骨裂、或者别的。”   “这么说常人乐是不是不太吉利……”   “我是说如果。”   “……而且事情都过去了。”   “我是说如果。”尹朋池固执地重复道,“值得吗?”   叶形喉咙一紧,不明白怎么周遭的氛围又陡然紧张了。   “如,如果,”他结结巴巴地说,眼神游移,“那……毕竟是个人选择……”   尹朋池盯着他,“因为是他的个人选择,所以就要自食苦果、自作自受吗?”   大概十秒的时间,叶形无法作答,好像声带被扯住了,舌头发硬,无法发声。   他观察着尹朋池的表情细节,只看出一种算得上温柔的平静。   哪怕他的措辞稍显气势汹汹。   “这是他的选择,”叶形说,“我不作评价。”   尹朋池望着他,发出小小的喉音,如果撇去他镇定的神色,叶形会觉得那像是一声呜咽。   “谁能对别人作出评价呢,”尹朋池喃喃道,“谁有资格呢。”   他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叶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那扁扁的马口铁盒子,未及他认出其真身,尹朋池晃了晃它:“空的。”   叶形想起来了,“烟盒。”   “烟盒,”尹朋池复述一遍以示肯定,“你还记得谁抽烟吗?”   叶形是真的想笑,“Yuki姐。”   尹朋池微笑,眸子闪烁,“还有我。”   叶形轻笑一声,微微摇头。他回想起某个画面,尹朋池小腹压在窗台上,上半身倾入黑夜,于两指间点燃细小火星。   薄薄的烟雾向上升起,从户外一直蔓延到室内,从数千自然日以前飘到当下,沿着叶形的鼻腔一直向身体里扩散,闯入每个细胞。   “你知道吗,Yuki姐抽烟不过肺的,”尹朋池说,“她就光让那个味道,从嘴里过一圈,最后再吐掉。”   叶形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他第一次听说,“这样会——对身体少点伤害吗?”   尹朋池看着他,“不会,”斩钉截铁,“烟会在口腔里扩散,还是要进入身体,”他想了想,补充道,“就算全都吐出来了,一呼吸照样回到肺里。”   叶形不禁莞尔,“多此一举。”   尹朋池点点头,“纯粹的心理作用。”   他们松弛地对视了一会儿,叶形扫视着尹朋池的脸,他看上去有心事,大约还有些神经质、反复无常,话题变换得颇具跳跃性,也许他是掌控节奏的高手,从紧绷到轻松只用了一分钟。   叶形有一股不自量力的冲动。   距离上次见到尹朋池不算太久,只一瞥,他隔着窗子,看到他的侧影。   “那你呢,”叶形问,“你还好吗?”   这句寒暄语不该出现在低谷期艺人的会话单上。   尹朋池愣了愣,烟盒在他指尖转了一圈,接着被牢牢握紧。   “噢,我吗,”他回避了目光,“我很好。”   躲开了。   叶形揉揉鼻尖,以消除那种细微刺痛感——细微到窘迫。他们之间沉默半晌,直到叶形再也无法忍耐。   他问:“你今天来找我,究竟为了什么事?”   尹朋池没有说话。   熟悉感久违地升腾,来自于气味影响和碎片记忆支配,叶形十指交握,掌心有零星汗渍。   尹朋池抬眼,又闭上双目,再睁开时流露出一丝疲惫。   “没事就不行吗?”他露出一个不太漂亮的笑容,叶形摇摇头,装作一副了然的样子,尽管未必有用。   尹朋池深呼吸,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小小的“咔哒”声,叶形等着他。他等了他很多次,非常多,多到习以为常,最后统统忘掉。   从五年前就开始了。   “只是来看看你。”尹朋池说。   一如既往。   叶形不再追问,云团从窗外经过,大概在原本太阳直射的地方投下阴影,但这与他们何干,除非他们移动到南半球,不然朝北的房间几乎无法接受阳光。   他身边微动,烟盒被它的主人收起。   “一开始,只是一种很小的,偶发的想法,”尹朋池没头没尾地开口了,“但是莫名其妙地,我越来越——”   他停下,叶形等待着,捕获尹朋池眼底一闪而过的混沌,如同旋涡,但是足够清醒。   仿佛做出疯狂行径前的人正在试着消解恐慌,将其变为麻木。   “越来越?”叶形接口道。   他们看着彼此,感情都化作无关紧要的碎屑,彩炮拉响,呯的一声,斑斓的纸片纷纷扬扬落下,当当。   “——抱歉。”   尹朋池微笑起来,什么都没说。   叶形也微笑,不过更加干涩。   他有种平静的错觉,他们之间从来不会存在任何狂风恶浪,那是足够亲密的人之间才会发生的,从开始到结束。   “我一直有个问题,”叶形松弛地问,逐渐意识到世界正在迟缓地运作,“Semistars走不下去的时候,你想过挽回吗?”   尹朋池歪头,一时间难以作答,似乎问题远在他意料之外,但很快,他扬起嘴角。   “你在说什么呀,”他轻松而愉快地答道,“我是希望退出Semistars的人。”   所以怎么可能挽回。   “如果只是你想退出,”叶形固执地说,直视尹朋池,“那你离开就行了,为什么要让Semistars解散?”   “让Semistars解散的不是我,”尹朋池无辜地睁大眼睛,“是公司的决定,B-plus的通知,你记得吗?”   叶形当然记得,理智正批判他在无理取闹,这不是早就确认的事实吗?没了尹朋池的Semistars一无是处,维持运营不过等于苟延残喘,公司认为他们作为组合无法爆发,不如单人活动。   他早就认同了。   B-plus的理念极其简单,艺人需要运营,资质再平凡的人,只要通过恰当的手段和持之以恒的努力,总能创造价值。   “B-plus给不了你想要的。”叶形咽下情绪波动。   曾被忽略的缝隙,早就大到无法弥合。   “任何人都给不了我想要的。”尹朋池安静地说。   时间流逝,叶形盯着角落里的钟,永不停歇地运转着,他非常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最终,他站起来,站在尹朋池面前。   后者好像有点惊讶,稍纵即逝,叶形心里只剩唯一一个问题。   他从没问过本人,但或许早就知道了答案。   “你……为什么想离开。”   离开Semistars、离开B-plus,离开……   措辞模糊不清,问题越面目全非就越不容易伤害到自己。他悄悄屏住呼吸,喉咙堵塞,无法控制。既定事实不可改变,这个问题晚了很多年。   尹朋池凝视着他,弧线优美的睫毛停滞,毫不颤抖,如此平和。   “因为我不想,”他立即回复,嗓音柔软,“我不想……担负任何人的人生。”   毫不犹豫。   叶形终于放任空气从肺部释出,两手垂下,不局促也不紧张,他觉得轻松,也觉得遗憾。   “原来是这样,”他露出了然的神色,“我懂了。”   他其实不懂。   叶形永远无法站在尹朋池的立场经历过去的一切,往事随风是自欺欺人的假话,过去的一切都是切实发生的,它不会从某个时间点突然爆炸,而是一直都在,永远都在。   宛如诅咒。   叶形转身,迈开腿。所有人都有愿望,他愿意相信。   尹朋池在他背后说:“你回去了?”并无挽留之意。   叶形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用声腔后部发音,这样语调就不会太难过。   “Yuki姐——我经纪人还在等我。”   他这么答道,加快脚步,一次都没回头看。   门在背后撞响,他得快点离开这里,逃离过分光辉灿烂的光源,逃离过高的温度,过于正确的理所应当,逃离被矫饰美化却还要装作不在乎的风景。   叶形越走越快,越走越仓促,步履失去章法,可心情却平静得出奇。他穿过走廊,不透明的墙壁两侧每扇门都紧闭,他继续走,接近于小跑,经过开放办公区——永恒的噪音源于此处、叶片蜷缩的常绿肉桂,一个又一个地消失在他的视野边缘。   和B-plus一点都不一样。   他从防火楼梯往下跑,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没准是电梯会让压力增大。身体跨过他的思想,做出了匪夷所思的动作。   周遭越来越暗,也越来越热,只有冷光泻下,自然光消失,大概到了负一层。   沉重的大门就在眼前,叶形不假思索地推开,浓郁的尾气味道扑鼻而来,他皱眉,一道阴影从他身侧斜过来,他朝反方向转身,迎面撞上锐利的闪光。   叶形太阳穴轻跳,心脏下沉。   当他接收到足够光线,得以分清楚他正面对着什么,却不由自主地只想要逃跑。   他看见了一名女性,还有一位举着相机的男人。   一瞬间,无数宛如都市传说的故事被塞进叶形的大脑。   比如树影里窥伺着的反光,回家途中的埋伏,经验主义层面的恐惧。地下车库时常有身手矫健的媒体能堵住倒霉的艺人——理论上难度较高,但往往效果颇丰,所以屡有发生。   叶形不死心地半回身——他背后没人。   他领悟到正确答案,深呼吸。   目标是叶形本人。   “叶形?”女性说话了,试探着他的反应,“是叶先生吧?”   他的认知度居然低到要别人用叫名字的方式来确认。   还是要吸引他的注意,让他看向镜头?   叶形动作一滞,做作地抬腕以示拒绝。   “我现在不太方便……”他四下张望,凭借记忆寻找Yuki来时停车的方向,“经纪人还在等我,我有——”   某处灯光戏剧性地一闪,似乎要配合他的戛然而止。   越过他面前的女性,叶形清楚地看见了承重柱旁边,两手抱胸,一脸严肃的Yuki。   他燃起希望,求救般挥手,希望经纪人能将他带走,然而她无动于衷。   叶形茫然地稍微增大动作幅度,甚至小声地轻呼她的名字,尽他所能吸引Yuki的注意力,直到他们成功四目相对。   叶形差不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Yuki神情复杂,轻轻地,冲他摇了摇头。   ——一个令人困惑的动作。   “叶先生?”女士又开口了,吸引他的注意力似的抬高声线,“叶先生,打扰,我们是周刊……”   天啊,千万不要。   叶形僵硬地怔住,从内而外地手足无措,眼前女性的每个字他都听不见。   他心下有了猜测。   ——如果要录制整蛊类节目,为了追求真实感,经纪人从来不会事前提醒艺人。   不过不代表她不会暗示。   他蓦地感到寒冷,脸上血色尽消。   “叶先生!”   那位女性抬高音量,不免使他瑟缩了,她疾速靠近,明明只身一人,却仿佛携带者熙攘的人潮、几近致盲的闪光灯,或者任何会让人恐惧的存在。   她步步紧逼,问道:“叶先生,我只有几个问题,请您配合。请问你还记得陆于则第一次对你实施不当行为在什么时候吗?”   汗水瞬间浸透他的掌心,“呃,我不——”叶形视线飘忽,毫无来由的绝望蔓延开,在模糊的视界之中,他看见Yuki紧张的表情。   他们之间不会相隔超过五米,但她就那样站着,象征着某种挫败意味。   就这样,一点一滴之间,他理解了。   不如说终于承认了。   ——所谓“被骗”的暗示,确认他的感情,半小时后下楼的时间点,都有明确的含义。   “抱歉,叶先生,如果这个问题比较冒犯的话,我们可以跳过。”多么亲切,她一脸真挚地望着叶形,先是给了他当头一棒,随后又说这是不是太重了。   叶形盯着Yuki。   “叶先生,据星都方面称,其公司艺人陆于则的活动被无限期停止,你对此怎么看?”   他不回答,而是侧过身,试图强行突破。   这是一次被Yuki许可的突袭,几乎算得上小型的新闻发布会。   来自Yuki——B-plus的安排。   只有两个人牵绊着他,叶形趔趄了半步,调整身体,然而太慢了,白光一闪。   “陆于则的行为可能构成某种人身侵犯,你会认为这是违法,或者犯罪吗?”   充满了诱导性的发问,正解再简单不过。   ……可犯罪的明明不是他。   Yuki离他非常近,几乎能将她也视作周刊杂志的中的一员。   “叶先生,”女士的声音更近了些,努力吸引他的注意力,“作为被强迫的一方,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形停下,每寸肌肉都绷紧,短短几天,他听到的“强迫”二字快要多过他前半生听到的次数之和。   被收买的喉舌,只有不断地重复、重复、重复。   录音笔几乎要塞到叶形的脸上,为了他的回复随时待命。他盯着眼前闪烁的红灯,像是《STAGE》的3号摄影机,也像狙击测距时的红色激光点,显著而致命,随时轰击那些游离在现实之外、能够从掌控中脱出的。   ——可以称之为“背叛”的东西。   ……他预感将会犯下大错,如同此前每个感情迸发的时刻。   录音笔正在运作,被拾取的电流联通时空,就让这份答案在五秒、五分钟,或者五十年一百年后响彻,持续地宣告——   他余光瞥过Yuki,她抿着双唇,看上去很悲伤,但她眼中并无泪水,所以大概是幻觉。   ——“陆于则没有强迫我,”叶形冷静地说,   “我是自愿的。” 第72章 颓势   整整三天,叶形被困在无休无止的循环之中。   严格来说,不是说他经历了全然一致的日常,某一天的经历没有重复发生,而是他的起居,莫名陷入高度规律的同一。   第一个小时,Yuki给予了他相当大的打击,从言辞到表情,必要时他会声明他的身体也遭受了恶劣对待。   她对叶形的评价是幼稚、愚蠢,其他形容词程度都太重,不宜播出。   叶形觉得,经纪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安然送他回家已经足够敬业了,所以他无法再苛求人道主义待遇。   此后直到第十个小时,他开始不断接到各种电话,周刊杂志和网络新闻,公关部和B-plus的顾问单位,惠良和冬卉。等等等等。   后期叶形试着无视来电和消息。专家建议彻底远离手机这个电子恶魔,被高强度联络数百分钟后,他轻而易举地摆脱了它,代价是发烫的背板和永无止境的99+提醒。   然后,叶形睁着发红的眼睛,利用不带通讯能力的东西查看媒体对他的评价。   屏幕的荧光在黑夜里格外孤单,与其说“查看”不如用“收听”更合适,当叶形终于被困意打败,无能地堕入睡眠前,他听见定娱称他的举措为“自杀”。   播放结束,息屏。   倒是挺应景的。就像……睡眠其实也是另一种死亡?   接着时间来到(大约)第二十四小时,叶形醒来,外面看上去犹如凌晨,或者冬季下午六点过后。   他所有手机都约等于板砖,只能依靠钟表或日光判断时间,后者听起来更可悲些,所以他挣扎着挑开窗帘。   乌黑的天色不是四点前的城市的专利,在差不多该吃个早午餐的时间点,室外风雨大作。   他站了一会儿,谍战片里的反派一般,隔着窗帘缝隙,思索该把自己塞回床上还是推到餐桌边。   最后,叶形决定打开电源键和音量键,重复前一天的经历。   来电相较于昨天少了许多,大概想要联系他的人有了心理预设,明白叶形不会再接。不过坚持不懈的勇士还是不少,第一个有幸让他按下通话键的人是Yuki,她在线路接通的一瞬间发出几近崩溃的呻吟。   “——!!!!”她的语气词拖着奇长无比的尾音,音量达到足以击倒一个成年人,“你终于肯接电话了!”   叶形发自心底地抗拒,他的手腕刺痛,强忍住挂断的冲动。   “抱歉,Yuki姐,我……”   “我不要听你道歉,”对面似乎在咬牙切齿,“我姑且想听你给我个解释。”   叶形默然。此前经纪人的单方面输出太过激烈,面对滔滔不绝的审判,他无从插话。   实话说,他略感庆幸。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   “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 Yuki嗓音沙哑,如同压低的咆哮,“我每天被问最多的就是你们B-plus的叶形究竟‘自愿’了什么。”   叶形的记忆回到前一天,阴冷的地下车库里,他的冷汗沿脊背滑落。   “你说是自愿的,到底自愿了什么?”她步步紧逼,寸步不让,“自愿被陆于则抱?自愿玩弄媒体?还是自愿放弃当艺人?”   节奏越来越快,叶形一个都答不上来。   他该怎么告诉Yuki呢。叶形想。他无法复制彼时心境,那一刻种种认知重叠,情绪失衡,他脱口而出。   “你真了不起,叶形,”未等到回应,经纪人冷笑一声,“帮你把路都铺好了,现成的答案不讲,非要让事情更复杂?”   “不是……”   “还是你想要看公司的笑话?”   一阵焦躁涌上心头,“不是,”叶形试着更加肯定,“我从没这么想过。”   “那你想干什么?”Yuki飞快接口,问题兜兜转转回到最初,“想给陆于则陪葬?”   叶形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比此前任何一次的分量都重,坠得他骨骼发抖。   “和陆于则没有关系。”   “你的实际行动不是这么说的。”   叶形几乎要绝望了,他无法让经纪人相信这一点。他的语气越笃定,所表达的含义就越虚假。   “我只是说了事实。”他毫无说服力地反驳道。   “事实,”Yuki的冷笑沿着电波信号变得越发怪诞,“事实是陆于则已经失去了一应商业价值,名声全烂完,连带着公司一起沉掉,”她的气息沿着收音孔不断放大,“而有个足够诚实的人,想要和他一起死。”   先是“自杀”,继而是“死”。   叶形昂起头,松泛酸胀的后颈。   他并不诚实,虽然尹朋池也这么形容过他。   叶形坐下,接着侧身躺在地上,一种奇异的平静击中了他。他蜷缩起来,突然发现一切都离他好远。   “我不知道。”他说。   电话那端传来铺天盖地的沉默。   仿佛处于高峰时段的高架路段,三十五度以上的热浪让空气变形,目的地明确,但谁都清楚,任何人在短时间内都无法到达。   Yuki一定在判断着叶形的意图,好率先破解其内心,先人一步。这无关乎私人感受,她从经纪人的角度出发,从B-plus员工的位置着眼——你究竟在想什么。   是艺人叶形,而非叶形本身。   间隔越发焦灼,听筒里是Yuki逐渐加速的呼吸,接着一瞬间绷紧。   “你根本没觉得做错了,”她克制着,平直的语调下有燃烧物的气味,“究竟要到哪种程度,才能让你发现陆于则根本不值得?”   这是出乎叶形意料的问题。   他侧着身体,右肩胛骨紧贴地板,承担着越来越重的压力,重心下坠,他沉得太深了。   “你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吗?”Yuki继续道,“我已经接到不下二十个电话被问是不是B-plus安排你利用陆于则的关系推动演艺活动,邮件和电话更不计其数,”她越说越大声,夹杂了可疑的私人抱怨,“我还有别的工作,我不是你的专属经纪人。”   大风撞击着窗户,呜呜作响。天色更黑了。   “公司曾对你抱有希望,”Yuki放慢语气,先是激烈攻击,又骤变为柔缓,带来危险信号,“但这也是在你配合B-plus工作的前提下才成立的。”   她意有所指。   “你犯下错误,我们帮助你解决问题,但是,”她加重转折词的读音,“别把公司的努力当作一文不值。”   她说得没错。   叶形单手捂住面孔,按紧,动用全身力气才能避免深入头盖骨的疼痛。   他努力地说:“但你确实……曾建议我接近陆于则。”   “啪”的一声,像是撞击,也像是某样物体碎裂。   叶形松开手。   “谢谢你,还记得这一点,”Yuki的声音变得很轻,仿佛压抑着情绪,所以音调单薄得宛如半张卫生纸,“相应地,希望你能对公司的每个‘建议’都乐观接受。”   她也许想营造一种残酷的氛围,比如原本溺爱孩子的长辈忽然冷漠地松开手,放任孩子掉到地面,居高临下地俯视。   “你的演艺工作停止,”Yuki径自说道,“无限期。”   叶形嘴角紧绷、喉咙干涩,他在电话里笑了。   Yuki没有将此视作挑衅,而是波澜不惊地补充道:“B-plus将无限期停掉你的所有收入和工作机会。”   不要把公司带给你的视作理所当然,B-plus绝非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此时的停顿更加现实,工作和收入,安身立命的基础。   Yuki的等待正如无声压迫,逼问他,是否接受这样的“建议”。   “我明白了。”叶形说。   他就这么简单地接受了,似乎没贯彻其背后的深层含义,或者未经思考就草率答应了。   Yuki没预料到他会这么快回答,叶形的反应与她的构想不符,毫不恐惧、慌张、歇斯底里,表现得不对。   她让交谈空了一段时间,叶形等了很久,最终听到Yuki问:“你后悔吗?”   她语气里带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同情,让他显得越发可怜。   而叶形不要做被怜悯的人。   “……不。”   Yuki挂断了电话。   一秒都没耽搁。   再次日的情况也差不多,叶形放弃寻找新的一天会带给他什么惊喜。Yuki说得十分清楚,他的工作停了。   这和收不到offer是两个概念,B-plus大概率不会投递他的艺人档案给各个节目组,如果说被staff从待定参演者中除名意味着他敞开收件箱却一无所获,那么Yuki的停工更像他的邮箱账号被完全封禁了。   不过神奇的是,他一点都不慌张。   同时也没有满腹牢骚,或者哭天抢地,他用接近于气声的音量自言自语,陷入全新形态的不清醒。   自食其果。   他的脑子昏沉,怀疑曾经珍视的工作机会,在他潜意识中,可能不及想象中那么重要。   叶形打开了通讯设备的提示音,消息界面右上角99+的红点具象化为空洞的枪眼,正对着他,每一支都瞄准。他看了一会儿,然而刚放下手机,电话就来了,这次是他的私人号码。来电显示是冬卉。   该死。   叶形在确认名字的第一秒接起,职业化的条件反射支配双手,紧张陡升。   “冬卉姐。”   “小叶,”她立刻说,“下午好。”   相当客气,叶形不得不跟上她的问候方式,“下午好。”   冬卉听上去一如既往得和善体贴。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她的话几乎算得上温情脉脉,“你感觉怎么样?”   叶形有点难过,但忍住了,“还好吧。”   他不清楚这么回答是否太过油盐不进,比如透漏出压根没在反省之类的,不过冬卉悄悄松了口气。   “不要想太多,”她和善地安慰道,“暂停工作这种,就当放个长假。”   ……Yuki可是判了他无期徒刑,不仅停工还停薪。   叶形腹诽。   “谢谢冬卉姐。”心口不一的答复。   对方像是轻笑了一下,也有可能只是短吁一口气,听筒传来小小的爆破音,他揣测着冬卉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要真的当作放假,”她比刚才略严肃些,“也请你稍微反思反思你的所作所为——你打乱了计划,让大部分工作无法进行,添了很多麻烦。”   叶形放任他躺下,望着天花板,他所不熟悉的视觉角度。   “嗯。”   “我们暂停你的工作,不是要惩罚你,而是想让你冷静。”   “……我理解。”   “你理解就好,”冬卉不打算纠结这一点,“你要配合公司。”   她的嗓音非常好听,容易入耳又平易近人,让叶形有种温暖的感觉。   “……谢谢你,冬卉姐。”   他脱口而出,对面显然愣了一下,“——怎么突然这么说?”   叶形侧身,这让他只能把手机平放在脑袋旁边,冬卉的声音变得特别远。   “没,”他喃喃道,“只是……想不到该说什么。”   这次冬卉是真的笑了,带着轻快的律动感,   “这两天会不会无聊?”她问。   “……是有点。”   “那最好找点事做。”冬卉说,有一丝微妙的引导意味。   “呃……”   “如果你担心上网会看到有关新闻——”她拖长了句尾,俨然在思索,叶形在心里读秒,1、2、3,“那稍微写点东西,怎么样?”   来了。   叶形翻身坐起。   “我也是和老阎聊天的时候想到的,”冬卉轻快地展开话题,“你记不记得,之前和你讲过,公司想做一个‘艺人矩阵’?”   叶形点了点头,片刻后说:“记得。”   “本来准备早点启动的,不过后来……暂且搁置了,”她含糊其辞,“其实这个计划不难做,如果有比较方便展开的核心话题,再加上合理润色,起步应该不算困难。”   叶形听着,意识到冬卉绝非灵光一闪。   所谓“聊天时想到的”只是个借口,用于掩盖处心积虑的意图,减弱攻击性。   “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这段时间的想法啊,一些……感悟,或者心路历程写下来,”冬卉循循善诱,她不下达命令,只是单纯地提供建议,“写好了发给我们,要是不好意思给经纪人就发给我,我们找公关方面的老师帮你润润色——正好现在文字相关的顾问很多——再看看能不能发出来。”   叶形听懂了。   艺人矩阵,那个利用“特殊事件”往湖面投入石子,荡开涟漪,最后扩散开去的计划。   “所以,就是活用我……我的话题度?”   一个好用的炮灰。   电信号将疑问传到对面,冬卉回答:“类似,但我们不会否定你自身的……价值,”她调整着措辞,显得十分在乎叶形的想法,“目前讨论你的人虽然多,但我们作为同公司的艺人,难以就事论事发表评论。”   叶形捕获到她话语中的线索。   诚然,他们不能就事论事,不管怎么行动都会像落井下石。更何况负面热度不该分散,这种事故难以惠及同伴,坏事一人承担便可,妄图让人共苦是百分百的大逆不道。   可与之相对的,这份热度又烫得格外吸引人,如果不加以利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熊熊燃烧的炭火自然无法接近,若是在外层套上隔层,那就只剩恰到好处的温暖。   就像石油及其衍生制品。   这才是B-plus想要的。   叶形说:“你们需要一个评论的立场。”   “你愿意吗?”冬卉问。   叶形想了想,“我会考虑的。”   听筒对面的安静变成绝对停滞,过了很久,她说:“尽快给我答复。”   叶形说完“好”就挂断了电话。   于是时间继续流转,循环仍然存在,第七十个小时降临,他开了窗,室内充满了暴风雨来临前的潮湿气味,乌云滚滚的天空让人辨不清时间,饥饿感迫使他从床上转移到存在食品的空间。   叶形想要考虑冬卉的建议,却始终无法思考。   没准是潜意识的抗拒。   遥远处隐雷乍现,雨在下个瞬间立刻降下,顷刻间,暴雨如注,不过是几秒钟的事。   就在他关窗之前,门铃声响起。   夹杂着雨声,宛如砂石滑坡间隙的不和谐音,他纠结了一会儿,好奇谁会在此时登门拜访。   然后,就在列车驶过般的呼啸声里,他匆匆拉开门,疲倦地扫视前方,看清来人后的那刻脉搏加速,血液又经心脏泵至全身。   他看见陆于则站在门外,有些局促,不安地变换着身体重心。   他们都没说话。   叶形本能地停住了,此刻室外的动静随空气传导进屋内,每一滴雨都用力敲击着头盖骨,让水平面上升,防汛举措全线崩溃,暴雨淹没一切。   陆于则的黑发乱糟糟的,弯起的眼睛正在闪烁。叶形盯着他,知觉敏锐到前所未有,慌乱到快要喊叫。   他无需确认心中所想,仅仅发现陆于则站在他面前、发梢微湿就足够疯狂。   “你——”   这是叶形在门口所说的全部台词。   陆于则紧张了一秒,或许想解释,或者作出某种声明,因为他压低声线,半是澄清似的说:   “我只是突然想到……”   没头没尾的,又迅速结束了,像极了他听过的借口。叶形觉察到他手里好像拎着什么。   那是非常非常小的、已经被泡软了的纸盒子。   大概发觉了叶形的视线,陆于则缓缓抬手,纸袋发出绵软的摩擦声。   “生日快乐。”陆于则孩子气地微笑,但叶形不知道为何有点想哭。 第73章 幼稚   叶形不太确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前一秒他还在认真思考该如何履行待客之道,但是下一秒,陆于则就已经在他眼前了。   门在他们身后阖上,通风量骤减,只留下窗帘还在空荡荡地飞起,又落下。   叶形给浸透的纸袋找了好几个位置,最终才确定下合适存放点,每当转身的时候都能看见陆于则,带着夏日的潮湿气息,四下张望,或者凝视着他。   “外面应该没有人。”陆于则说。   倾盆大雨交织成幕布,昏暗的街灯亮成朦胧的一团,窗户沿轴线自动关闭时,还有细密水汽飞舞着逃入室内。   “真的要这么不解风情吗。”他听见锁窗的咔哒声,隔绝外界。   陆于则抬眉,好像为这句话感到惊讶。他的视线始终没从叶形身上移开,当这份注目久到足以让人感到羞涩,他才开口。   “新闻,我看到了,”陆于则说,“你说你是——”   “自愿的。”叶形接口,“一上来就要讲这个吗?”   陆于则沉默着。叶形的反应大概出乎他的意料,导致原本迟疑的开场白被切得十分果断,犹如过分铁腕的黄金档节目。   “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吧?”叶形补充道。   陆于则点了点头,停了一会儿,接着困惑地蹙起眉心。   “为什么?”他问道,“你该给出相反回答。”   他们早就谈过了。   叶形抬起头,对抗般地说:“因为那不是真的。”   雨点打击窗沿,在这种恶劣天气出门的人不是有强大意志力驱使就是纯粹脑子有病,叶形不确定陆于则属于哪一方。   他从个人角度认为陆于则两方都略占一些。   “你看上去心情不坏。”陆于则这么评价道。   叶形收下正面评价,不知为何想到了冬卉提及的“随便写写”——如果要将此刻的情绪落于纸上,该如何提笔。   估计是一大堆没营养的废话,如果一个人的心情真的能那么容易就写就,那么所有让人产生共鸣的灵光一现也不必存在于世了。   “还行吧。”他回答,“诚实是让人心地轻松的良药。”   有暗指陆于则此前不诚实的嫌疑,但叶形不太在乎这点。   B-plus对发下的“陆于则接触禁止令”大概率仍处于有效期内,但是现在他们再次同处一室——他有一点新奇、兴奋、心虚,或许也有恐惧,但除此以外,占比最大的居然是期待。   他突然很想知道,情况到底还会坏到哪儿去。   “这不是诚实与否的问题,”陆于则反对道,“对你而言,这不是最佳策略。”   叶形歪过头,“对B-plus而言,这不是最佳策略,”他纠正般地重读了B-plus,“可对我来说——这才是真实。”   他语气稍显满不在乎,虽然心下有一丝忐忑。他确认着对话人的反应,陆于则居然笑了。   不带有批判或评价意味。他无声地微笑,眸中有一丝熟悉的感情,曾经在某个夜里也是如此一闪而过。   “真实,”他说,“它给你带来了怎样的代价?”   叶形一愣,未及回复便又听陆于则问:“公司对你有处分吗?”   一问一答的模式除了杂志对谈外,大约就是纠问时最常使用了。叶形耸耸肩,“虽然停掉了对外工作,”他斟酌片刻,“但是……姑且还有点事做。”   陆于则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他们还没有放弃你。”   叶形皱眉,怀疑所听之言含有倾向性。他偏过头去。   “才不是。”   不是这样。   他握紧拳头又立刻松开,胸中莫名燃起一阵复杂的情绪,迫切想要否定陆于则的判断。   B-plus只是利用他罢了。   叶形不打算压下这种模糊、大逆不道的猜测。   陆于则不追问,低头看着叶形,有一股暗流开始涌动。他似乎正在内心判断、权衡着什么。   须臾之后,陆于则稳定地说:“我被放弃了。”   陈述句语气。   太过理所应当,好似复述了某个真理般平淡。叶形反应了一秒,身体稍稍前倾,“什么意思?”   陆于则两手交握,微微摩擦着。   “字面意思。”   叶形试探着问:“被你的公司……?”   “公司,还有家人,”陆于则无奈地说,“……他们放弃了‘作为艺人的陆于则’的价值。”   他看上去很平静,比叶形还要平静。远处有风从山谷倾泻而出。   叶形双唇微张,等着对方解释,但大约半分钟后,他意识到这就是全部了。   他想继续盘根究底,比如问陆于则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当时和现在是什么心情、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像个没品的周刊写手,打探一切细节,从对方眉宇中探索出最能刺痛他的部分。   但叶形没有问。   他蓦地回忆起第一次失去工作的实感,站在摄影棚外,临时丢掉offer的冲击力巨大到让他快要窒息。那时B-plus还没有任何要“放弃”他的迹象。   然而现在,面对公司的处分,他居然还能如此冷静。   是Yuki判处的惩罚尚未执行吗,还是冬卉的“小建议”冲淡了此前的恐惧。   “你说过,你对此无能为力。”叶形低声说,希望听上去像个安慰。   陆于则抬起头,“你明明不认同这一点。”   叶形伸手,指尖触及陆于则的小臂,他让掌心攀上他的手腕,握住、牢牢抓紧。   “对,我不认同,”他认真地与后者对视,“你其实也不完全认同。”   只是在逃避。   陆于则注视着他,等待结论。   “因为你来了。”   他的掌心触碰陆于则的皮肤,冰冷又干燥,表层雨水蒸发干净,只留下柔和的触感。   叶形笑起来,有一种奇妙的冲动,他可以做任何事,自信自负自私,混杂着隐晦的不甘。   就像被哄骗着来到蹦极台旁边,心理建设两小时,终于做足准备,结果发现离地面只有一米五。   他完全可以就这样跳下去。   不带防护措施,弯起膝盖,缓冲,最后落地。   陆于则微微动了一下,要脱离叶形的触摸似的侧过身。叶形未预料到此等反应,像个会错意的初中生,尴尬地缩回手。陆于则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不,”声音滞涩,“我只是……”   他望向窗外,雨势不减,玻璃上弥漫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水珠滑下,留下藻荇般的痕迹。   叶形有些困窘,他的心脏正在他喉头跳动。当他们的沉默足以淹没整个城市后,陆于则突然开口了。   “一直以来,我都想错了,”他喃喃道,音量轻到需要聚精会神地倾听,“彻头彻尾地保持自我、听从并完成所有指令,二者不可能兼得。”他顿了一秒,“从来都没有中间选项。”   叶形想再次触碰他。   “我只拥有一部分自己,”陆于则沮丧地说,“剩下的部分都在别处。”   宛如抱怨。   叶形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接触到了一丝微妙的电信号,方向正确,他想伸手接住。   “我没办法只带……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来见你,”陆于则艰难地叙述着,“每次见你,每次自以为分割清楚的行动,都只能对你造成……伤害,”他的呼吸起伏不定,“——但我后来才明白。”   叶形试着想象只有一部分的陆于则会是什么样,或者躯体中只有一半灵魂的陆于则——那一点都不有趣,他因为这幅画面而产生了一瞬间的畏怯,最终决定让那些想象永远停留在另一个波段。   “可是你现在来了。”叶形说。   头脑逐渐清晰,他能明确地感知到陆于则的存在,不带有薄雾和朦胧光线,而是完整而囫囵地停留在自此以后的每个时间点。   陆于则凝视着他,慢慢地笑了。   “我现在来了,”他复述道,“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他肩膀轻轻耸动着,好像真的遇到了非常高兴的事。   叶形也笑了,分辨不清缘由。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荒诞的场景,比如陆于则在非常灿烂的阳光下和他并排坐着——单纯地坐着,可以在室内,也可以在室外,比如那棵受保护的银杏树下面,头发飞起来,拂过脸颊,柔软而轻盈。   “认真的吗?”叶形问。   “认真的。”陆于则回答。   绝对的肯定语气,没有避讳或闪烁其词,仿佛他心中百分百如此想。叶形看着他,第一次由此萌生了勇气。   “……为什么。”   叶形追问道,蓦然觉得鼻腔深处的酸涩,如同被虚幻的承诺击中,骨骼疼痛。   陆于则盯着他,目光毫不移动,牢牢停留在叶形眼睛,嘴唇微微分开,明明是湿润的季节,却只显露出干燥的纹路。他的气味像是普通柔顺剂,也像骤雨中的风,坦然地经历冲刷,弥漫开来。   “因为我一直在想你。”   陆于则轻声说。   叶形垂下眼睛,在他的胸腔之中,心脏剧烈跳动。   就现在。   墙壁隔断世界那么多、那么多人的声音,他所拥有的空间那么小,又足够大。叶形走到陆于则面前,跨过散落的灰尘、空气、怯懦和愤怒,试图控制住撕扯他胃部的扭曲感。他在颤抖,呼吸中带着坚定。室外豪雨如注,他们在光的背面。   他抬手,抓住陆于则的衣领,把他带进一个忍耐已久的吻里。   陆于则的喘息轻而急促地从口中溢出,接着迷失在他们的唇舌之间。他们的肢体停顿了至少二十秒,然后陆于则将叶形拉入自己的怀抱。   他们鲁莽而仓皇地接吻,踉跄着,叶形跌跌撞撞地后退,全不设防。陆于则的膝盖伸入他双腿之间,揽住他的腰,几乎无法站立。   分开,再对视,现实的旋涡将他们牢牢包裹。   或许不该继续——但他们更不能停止,每个肢体接触都如此真实。   奔涌而上的情愫快要将他席卷殆尽。   凌乱仓促间,陆于则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停下,难以置信地偏过脸,从亲吻中脱离开来。他捧着叶形脸颊的手向上摩挲,拇指抚摸叶形的眼角,再次离开时,指尖有一份湿意。   “怎……”   他没说完,叶形仰头,用一个更加混乱的吻打断了他的话。   陆于则侧身避开他的嘴唇,双手揽住叶形的肩膀。   他凝视着他,每一毫升的血液都在疯狂奔腾,冲入心脏。叶形的呼吸逐渐急促,他们离得那么近,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近。   简单、直观,淋漓尽致。   陆于则抬手,手指深入叶形的发间,温柔地亲吻他的双唇。   叶形真的不太确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那种又轻又软的触感,几乎要让他晕眩,只能抓住对方的衣襟。陆于则慢慢地吻着他,喘息顺着骨骼不断蔓延,感官放大数万倍。   他们短暂地分开,额头相贴。   “你害怕吗?”陆于则问。   叶形靠在他的怀里,“不。”   他的感知和躯体快要脱节,陆于则渐渐收紧手臂。   “……对不起。”他忽然说。   叶形轻轻缩了一下,用力地摇头。   “不要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情道歉,”他说,恬不知耻地抄袭了别人的话,“……更不要替别人道歉。”   陆于则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环抱着叶形,让他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前。 第74章 孤注一掷   一种甜美而酸胀的余韵从身体里慢慢弥漫到四肢,脱力到指尖,自从叶形发现天花板很有趣后就爱上了这个视角,他想长久地躺着。   呼吸尚未完全平复,陆于则俯身,在他额角落下一个亲吻。   真的和影视作品里那样,干燥又轻柔,夸张到让人害羞。   “你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叶形评价道。   陆于则的影子离开。   他的衣服留有过于明显的皱褶痕迹,带有令人浮想联翩的元素——它们在其他时间被怎样撩起或者折叠,在哪些位置……   叶形难以忽视这一点,不如说他无法忽视陆于则的存在本身。   发自内心地。   “太冒昧了吗?”陆于则问。   叶形意识到他一定是脸红了,“……也没有。”   他的脑袋被轻轻拍了拍,发丝翘起。   “抱歉啦。”   叶形撇过头去,想说“这有什么”或者“你根本不是真心的吧”,带着笑容。   但他没说。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习惯于咽下一些句子,一般是易于脱口而出本能反应。他大脑里有一根弦,平行横穿太阳穴,被认定为不恰当的言论一旦落下,掉到此处就会被拦截,根本没机会被说出来。   类似于人工设置的拦网。   “我都忘了今天是我生日。”叶形转移话题。   陆于则眸子微动,等他继续说。   “刚才,我确认了手机,”他维持着潮红的脸色,不去想模糊处置的“刚才”一词究竟指代何时,“还是有挺多条……祝福的。”   来自他的母亲、家人、小部分认识的人、消费过的店,仔细看的话甚至还有一条B-plus发给全体通讯组的邮件,提示今天是艺人部门的叶形和知识产权部某位专员的生日。   陆于则微笑,“大家都记得。”   叶形摇头,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   “我以为,你是唯一一个。”他声音压低,似乎这样就能显得不那么傻,“……我有点希望你是唯一一个。”   他说出来了,完全地,这个又蠢又莫名其妙的想法,说出口就想要收回的胡言乱语。   陆于则抬起眉毛。   “不是说别人的祝福不好还是怎样,虽然有些人明显是复制的文案,但也有几条比较真挚的……”叶形补充道,调整坐姿,肌肉动作时拉扯出隐晦的不适,他忍住,“我以前最喜欢的就是一堆人道贺,如果生日当天正好有工作就再好不过,因为拍摄现场会提起,我经过每个工作人员时都会收到一句‘生日快乐’。”   “很可爱。”陆于则说。   “很幼稚才对,”叶形笑着反驳——幼稚、戏剧化、肤浅,可以用任何相近的负面词汇评价他,“Yuki说那么喜欢听祝词可以逢过节到处问候别人,元旦快乐春节快乐,一直快乐到冬至。”   他还能想起经纪人说这段话的神情,戏谑加上揶揄,基底是善意。   叶形轻轻叹了口气。   “一年值得庆祝的日子有那么多,所有人都做着类似的事,”类似的、与叶形丝毫无关的事,“只有生日,是完完全全、只围绕着我的节日。”   陆于则安静地听着,不置一词。叶形的独白毫不严谨,充满着虚荣和漏洞。全世界同月同日出生的人数万以计,从来不会有哪一天真正属于某个人。   一日的聚焦和关注,他至少在一些人的心里留下了印记。   叶形不愿意承认这是自欺欺人,或者借着某种名义假装受到了关注,实则无人在意——不是吗?他连粉丝私信都没收到,大部分给他私人或工作号码发消息的人只是接到了日历提醒,那甚至不用人为手动输入。   他与陆于则对视,低语道:   “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叶形交握双手,感受着指缝间的压力,握紧。   就像说给自己听,再往后是转折,接着——   “原本我都忘了,今年的生日,”他苦涩地笑道,“真的,一丁点都没想起来,”放缓语气,“结果你来了,提醒了我,今天是往年的我会提前一周开始做白日梦,幻想它会如何来临的日子。”   陆于则看着他,看上去十分难过。   “然后我打开手机,看到了和往年一样的消息——也许少了一些的祝福。”   叶形絮絮地说,措辞逐渐混乱,越来越语无伦次。   “所以很奇怪,”他纠结着,毫无头绪说到哪里,朦胧的情绪统统倾泻而出,“我在想,如果你今天没来的话,会不会几天后,甚至几个月后才发现……”真夸张,他两颊越来越烫,“但是你来了,而且……”   他越说越困难,试图克服。控制语言的中枢坏掉了,词不达意。   “就好像你是一把钥匙,一个……前置的条件。”叶形形容道。   点燃了的信子,引爆所有礼花和烟火。   他回忆着曾经无数次不可言状的情境,强烈的表达欲无从平息,却无从描述出心灵深处的煎熬源自何处,又将怎么消失。于是他只能等待着,等到一切都渐次平息。   叶形久久地凝望着陆于则,凝望着光线在他脸颊上投射出的轮廓,额发垂下的样子。   他承接着前段不知所谓的比喻说:“——我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阳穴之间贯穿的疼痛越发强烈。   “我对应该期待的事情不那么期待了,应该害怕的事也不害怕了,”他用力地说,抵抗嗓子被揪紧的感觉,“……我不再是我——”   叶形戛然而止,他想说下去,以为已经准备好了,可霎时间,巨大的茫然和虚无感如旋涡般席卷,他握拳,用力地,指关节绷紧。   全都不对。   “我根本没办法对抗这种……无能为力。”   似乎有一块厚而沉重的混凝土块挡在那儿——在他的感情和即将吐露的话语之间,顽固而永恒地停留着,让他难以将其打通。   四个月前的叶形会说这些都无所谓,而此刻,秩序变为混乱,原来此前陆于则所说的一切都被验证,他的所作所为无关于“控制”,纵使他是这么想的,现实却大相径庭。   想要的很多,能做到的却很少。   结果越来越贪心。   叶形深呼吸,蓦然悲伤上涌。   陆于则向前倾身,将他搂在怀里。   这个举动太过突然,让叶形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了一秒,不知道该作出哪种反应。   陆于则收紧手臂。   当叶形的脸颊抵在对方颈侧,感觉到脉搏有节奏地跃动时,慌乱平定。   他吞咽了一下。   “我们本来就无能为力。”陆于则在他耳边说。   柔和的味道抵消掉了鼻腔泛起的酸涩,明明是宛如不带希望的附和,却莫名让人安心。   立于统一战线,同一认知。   经历了有限的时间,他们面朝同样的方向。   叶形几乎能分辨出陆于则的鼻息,温暖而均匀。他的心脏正稳定地跳动,胸膛相贴时,节奏同频。   “我的公司,想让我写点东西,”叶形平静地说,不在乎陆于则和他明面上的立场对立,“然后帮我润色发出去。”   陆于则松开怀抱,掌心在叶形的肩胛处停留了一会儿。   “写文章?”   叶形点点头,“把我们的事转化成,嗯,更无害化的碎片,”他眼神飘忽了一下,“方便公司其他人转发评论或者借题发挥。”   此番举措严格意义上可以算作泄露商业秘密,陆于则没有就B-plus的策略深入问下去,他的手覆盖在叶形的手上,温度坚定地传导过去,带来某种决心。   “你想写吗?”   重度的音节在“想”上,叶形望着他,脑子里开始循环一首非常老的苦情歌,他们的目光交汇、缠绕。   “我不知道,”他顿了一下,“而且,要写肯定回避不开你。”   陆于则弯起眼睛,“那我会被‘润色’掉吧。”   叶形耸耸肩,“大概率。”   他们对视一眼,接着都笑起来,出乎意料得轻松。   “天哪,”叶形笑着,“我居然一点都不害怕,”他的嘴角上扬,“明明就要被公司放弃了。”   陆于则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   “放弃?”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叶形渐渐敛去笑容。   “……对,”他低下头,视野被其他物体侵占,“但我一点都不担心。”   陆于则的语气不含惊讶,发问仅仅出于对叶形的关切:“为什么?”   “因为我毫不作为……总有B-plus给我托底,”叶形缓缓地说,“都不需要我努力,只要完全按照公司的步调走就行了……”   哪怕偏离了都没问题,他们会纠偏。   迄今为止,B-plus尚未给叶形下最后通牒——希望这不是个flag。   “先是照片、勒索信,”叶形尽量客观,尽管每个字都有千斤之重,“你公司的发布会、数不清的消息,再是我……背离了公司的主张。”   Yuki抿紧双唇,忧郁的神情回到他的脑海中。   “最后那次最严重,”发生于三天半之前,“结果呢,要给我配个抢手,当散文家。”   挺搞笑的,他居然用一副不满意的态度说出这段话。   “你不想。”陆于则接口。   叶形愣了一秒,继而点点头。   “我不想,”他承认,用力深吸一口气,“纵使我也清楚,这是B-plus在收拾我的烂摊子。”   经纪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也不是崇尚人本主义哲学大本营,他们需要营利,不会关心叶形想要什么。B-plus大可以放任叶形身败名裂,这只会污染自家品牌;B-plus也完全可以真正“放弃”叶形,解约、起诉、违约金,一套流程下来将曾经的艺人变为死敌,利用绝对优势打倒一个小小的“员工”,碾为尘埃,这又不是B-plus的风格,因为毫无意义。   而他止不住地想,如果没有B-plus——   “明明接受了公司的帮助,却只考虑自身意志,会不会太……”叶形用语气稍弱的词汇替换掉了“忘恩负义”,“……太自私?”   陆于则错过了第一时间回答,他盯着叶形,双眼仿佛失焦一瞬,有不祥的预兆。   叶形颤抖,接着蜷缩起身体,让这小小的战栗变得不可觉察。   “如果你愿意付出代价,就不会,”陆于则深呼吸,下定决心,“像我一样。”   叶形僵硬了,电流沿着脊柱一闪而过,他不自然地张口,“我不明白。”   陆于则喉结微动,努力克制着感情。他正在经历着巨大的动摇,天平两端摇摆不定。叶形想起某个时刻被激起怒意的男人、陷入无助,他举止中的破绽只会让他看上去更加鲜活。   持续地散发着吸引力。   “我马上就要走了。”陆于则轻声说,虚幻到捉不住的尾音。   叶形聆听窗棂的响动。   “外面还在下雨。”   陆于则笑了,摇摇头。   “我是说,我马上要离开这个……城市,”他做了个手势,一晃而过,“也可能是离开这个国家……离开这颗星球。”   毫无幽默感的冷笑话,真实成分高达2/3。   叶形敛去所有表情,艰难地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他沉默着,失重感又一次降临,能让他掌握住的东西,一样都没有。   在一片寂静之中,陆于则继续说:“我……父亲的案子,下个月开庭,检方说不出意外的话,确定会被判刑,”他口吻分外冷静,好像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还有,宵歌科技也要被注销了。”   叶形迟疑片刻,不知道该安慰陆于则还是放任,心下百转千回,然而话到口边又变了味。   “破产?”他问道,回避掉另一个话题。   陆于则移开视线,“算是吧。”   “那……钱,能还清吗?”接近于天文数字的犯罪数额。   陆于则奇怪地看着他,陡然变得沮丧。   “光凭宵歌大约不行,”他干涩地回答,“要是加上星都,还有个人财产——或许……”   陆于则停下了,停顿得恰到好处,留有余韵。叶形一怔,陡然间,电流通路贯穿,锁链扣合。原本沉入水底的事实又被摆在了台面上,逼迫他正视。   “所以你要走?”他说,他必须说些什么,不然噪音又响起,并要纠缠着,永不停息,“逃离这里,避免看着原本属于你的东西分崩离析,还是——”   “不是,”陆于则打断他,稍微抬高了音量,“不是这样……”   他泄了气,眸中神采黯淡下来。   “我……不该再出现在公共视野了,”陆于则说,“我的艺人职业结束。”   叶形的嘴唇线条被绷紧,让他难以接续下去。心脏被拉紧了,他的舌根泛上苦涩,“……一定要走吗。”   而且离他非常远。   陆于则看上去有些苍白,“恐怕是的。”   他双唇微微分开,似乎要安慰叶形,可惜笑容走了样,显得更加惨然。   于是叶形反应过来了,“是于录之要你走。”   陆于则不看他,目光落在别处。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看上去正在忍耐某种冲动,叶形注视着他咬住下唇的样子,等待着。   但陆于则最后只是说:“我会回来的。”   未附期限,也许三个月,一年,或者永远。   狡猾至极。   叶形终于感到焦虑爬上来,一直蔓延到后颈。   “什么时候?”嘈杂的背景音又回来了,他回到了现实空间之中,窗外还在下雨,比刚才更加明亮些,甚至能看出一丝暖色的细节,室外一定蒸笼般湿热,透过窗户传染给了室内的人。   “我会回来的。”陆于则重复了一遍,俯身亲了亲叶形的鬓角。   宛如要出门工作的温柔伴侣。   叶形疲惫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到陆于则体面、整齐的衣着,他正调整着衣服下摆,那些褶皱被神奇地抚平了,只剩下一点点痕迹。   “别忘了和我告别。”叶形发觉他比他想象的更难过。   陆于则点头,弯起嘴角。   “好。”他承诺道。   叶形愿意相信这个简单的音节,但事实上他发觉自己正在慌张,思绪混乱,有种无法接受的烦躁迫使他做些傻事。比如通过一个拥抱,或者更糟糕、更煽情的方式让陆于则停留。   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艰难地抬了抬手臂。   “其实……呃,你可以——留下,今天。”叶形结结巴巴地说,尽量与陆于则保持视线接触,以扼制窒息感。   陆于则等他说完,笑得格外温柔。   “我必须走,”他说,“趁雨还没停。”   叶形肩膀松弛,他屈膝,环抱着膝盖,侧头让脸颊贴在手肘上。   “我会等你。”   他无法理解是身体的哪个零件居然支配着他说出这种羞耻度爆表的台词,他要等待的又是那一天,是告别那天,还是回来的那天。   “我很期待。”陆于则说,完美得一如既往。   答非所问,但是叶形懂了。   他们告别,复杂的情愫氤氲开,雨季稀释了飘散的不安,又凝结成另一种感情。陆于则的背影消失,门锁发出电子音。叶形将头埋入双臂,虽然认知尚且混沌,确切定义缺失,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产生了朦胧的希望。   他也很期待。   前方道路仍然混沌,希望未来有能让他们一起看、一起了解、一起学会的事。   紧绷的神经放松后带来意料之中的疲倦,身体让叶形想休息,然而精神高度兴奋,让他保持清醒,空荡荡的清醒。   他再次孤身一人,不过和以往不同,他感到格外寂寞和空虚,曾经的孤独是麻木的,只带着中立的知觉,可现在,他处于有珍兽出现的漆黑森林,充满了未知,有点让人害怕,但是……   叶形起身,走出房间,纷乱的床铺被他留在身后。外面的雨势变小了,不撑伞也会走得很容易。   地面冰冷,他赤着脚,想象着陆于则离开的方式。放在桌上的纸袋已经干了一半,只看包装就能发现内容物是甜食。据说大脑运作时会消耗糖分,他想,落笔应该也没想象中那么难。 第75章 争执(1)   小朱的最后一个弯道开得宛如漂移,叶形牢牢将后背压在靠垫上,避免被甩出去。   “很急吗?”他问道。驾驶位女生只留给他认真的侧脸。   小朱不说话,换挡转向一气呵成。车身滑入两辆MPV中间,她长舒一口气说:“叶哥,到了。”   表情格外真诚。   也许就是这个真挚的表情让他放松了警惕,叶形停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邮箱里久违地收到了来自Yuki的消息,抄送栏密密麻麻添加了很多人,包括管理层通讯组。邮件主题明确,会议通知——叶形和舒雪,两个人,一对一。   或许算不上险象环生。   叶形跟在小朱身后,半步距离。虽然Yuki没有明说,但叶形相信,一定和他提交的那篇“随笔”有关。   文风和遣词造句都平庸到极点的124个字。   小朱帮叶形挡着门,不断往上,熟悉的环境连带着一系列记忆闪现,密闭电梯、艺人墙、发财树。   9楼的标志和B-plus门头装潢风格一致,叶形放慢了脚步,踏入公司的那一刻,眼前正在发生他所不熟悉的事。   本该在10楼办公的职能人员,大量出现在艺人管理楼层。   源源不断地。   叶形望向一边,贯穿九十两层的内部楼梯从未如此热闹,下楼的人甚至抱着笔电小跑冲刺,他被轻撞了一下,只得到一句迅速飘远的“抱歉”。   “今天怎么这么忙?”他好奇地问道。   小朱为他开路,并尽量与每个同事匆匆点头,或者故作轻松地微笑。   “我不太清楚。”她和一位工牌挂绳极度扭曲的男生无言地打了声招呼,后者瞥了叶形一眼,又假装没在看似的别过头去。   叶形半侧身,至少对上三双眼睛。   目光接触稍纵即逝,窥伺者们纷纷移开视线,往各自的方向行进。   让人紧张。   “是吗。”他喃喃道,莫名心慌意乱。   小朱回头,确认他仍然在身边,“可能和星都申请破产的事情有关。”   语气轻描淡写,叶形一怔,脚步也随之停滞。   “破产?”他将信将疑,回想起陆于则的话,“太快了吧,有这么简单?”   小朱速度减缓,没有立刻回答,她停在一间会议室门前,确认名称后,刷开门禁。   “我不了解,”她终于开口,看了眼室内,漫不经心般,接着望向迟疑着走来的叶形,悄悄往里指了指,“您可以问问Yuki姐。”   人脸识别窗口闪烁,屏幕上是小朱稚气未脱的证件照,双眸有点战战兢兢,和此刻的神情不同,她直视着叶形,露出恪尽职守者的眼神,平静而中立,她不会评价是非,也不会泄露秘密。   比上一次见到她时更加……固执。   叶形几乎要为之所慑。   看来直面Yuki是唯一选择。   叶形深呼吸,艰难地朝眼前的年轻人笑了一下,并得到了她面对同事的专属笑容。他试探着往会议室里前进,顺着小朱示意的方向,看到了经纪人的身影。   Yuki背对着他,褐色的头发被随意扎起,头顶黑色发根清晰可见,像被蹭掉一点可可粉的生巧。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迈步开脚步。   门悄无声息地合上,闭门器发出细微的滑音,合页归位,小朱被隔在磨砂玻璃之外。   叶形抿了抿双唇,平复紧张。   桌面上只摆着几张单薄的A4纸,还有零星文具,Yuki手边的矿泉水已经喝了一半。他不敢再慢下去,一旦步入Yuki的领地就会时间加速,主观意志不受控制一般,这正是她的独到之处。   叶形疯狂在脑海中搜索话题,来到经纪人面前。   “星都要破产了?”他拉开对面椅子坐下,想显得随意些,不确定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是否合适。   Yuki从纸面上抬起头来,审视般看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叶形心中越发忐忑,不断回顾他们最后几次交流,几乎没有友好的要素。   然后Yuki抬手,递给他一份材料,说:“他们刚申请,还没受理。”   叶形悄悄松一口气。   太好了,她没有恶语相向。   他接过递来的纸张,注意到她下眼睑的青色,。   “这是什么?”他问道,稍事翻阅,听见Yuki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博客的数据,”她“啧”了一声,“效果不好。”   叶形粗略扫了一眼,假装看懂了,凝视着线条的某个拐角,试图想象这是一段K线图。   “我前天给你的那篇?”他确认道。   Yuki“嗯”了一声。   “昨天发出去,让情报部那边大概看了一眼,基础流量就不行,”她的表情看不出太多倾向性,“所以暂且没让其他人跟进。”   看来“矩阵”根本未形成。   叶形点点头,阅读文字部分。   大量字段都是对图表的解释,他似懂非懂地读着,审阅模式下批注赫然写着:不建议继续开展“艺人矩阵”计划。   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们本以为多少会有点回音,”Yuki清了清嗓子,“结果——”她两手一摊,示意无能为力,叶形抬起头,对上她疲倦的脸。   “这个方案是公司提的。”他接口,作为值得纪念的第一名供稿人,发言听上去像是要急于与这失败的行动撇清关系。   “我知道,”Yuki耐心地说,“没有怪你的意思。”   她将纸页翻面,出于降低办公成本的考虑,双面打印成了新常态,不过只有新员工遵守这一点,叶形姑且推断手上薄薄的文件出自于某个实习生之手。   经纪人扫视着一行行文字,低语道:“比恶评更残酷的是根本没人评。”   叶形将其当作对首次行动滑铁卢的总结。   颇伤人心,既像发牢骚又像指责,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说给叶形听。不过鉴于上次通话过程中Yuki停掉了他的工作,并且挂断电话的时机较为不悦,叶形认为现在他们能假装若无其事地相对而坐才是奇迹。   “你看看背面,”Yuki注意力仍集中在文字上,只是朝叶形抬抬下巴,示意对方翻页,“搞文学不行的话还有别的活,”她拧开水瓶喝了一口,“刚才策划部给的方案,出得比较急,但大概内容都全了,你得配合。”   “策划部?”叶形依言行动,第一眼就扫到两个错别字,“我不是暂停艺人活动了吗?”   Yuki估计认为他在抬杠(虽然叶形潜意识也许确实如此),哼了一声,不过没有回复,而是径自指示道:“第四行。”   叶形往下数,一、二、三、四。   Yuki自顾自地说:“我个人猜测,你的博客数据不行,是因为星都的事,”水笔在她指尖飞速旋转,形成一道弧形残影,“一个陆于则退圈,另一个星都破产,声量太大,把我们压过去了。”   叶形的阅读速度慢下来。   “怎么正好就在你发博客的当天被爆出来出这事儿呢,和星都一比谁还要关注咱们啊。”她半是抱怨着说,“你看完了吗?”   叶形压根没看到重点,“差不多。”   Yuki的手指停下,惯性使然,笔杆又在她指缝间转了半圈,“你有什么意见?”   叶形没有回答。   他不确定地再从第一行开始看,避免漏掉任何次要信息,导致他的理解出现偏差。   Yuki等着他,没有催。   叶形愣了很久,再抬头时,发现经纪人接近于焦虑的表情,混杂着不安与烦躁,惹人费解。   他将主题读出来:“B-plus要就星都破产的事开说明会?”   疑问语气强烈,让问号显得像加黑加粗的特殊格式,Yuki点头。   “对,”她手指点了点纸面,“B-plus作为星都的债权人,对该事件作个说明,规模不会太大,主要邀请一些媒体,一方面表态,另一方面也……你应该明白。”   她闪烁其词,叶形不明白。   他盯着第四行,“为什么我也要在说明会上露面。”   这是Yuki所点名的内容。   她将耳际的碎发捋到耳后,“因为你是陆于则事件的受害者。”   叶形愣住了。   颠覆性概念下落,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可我不是说我是自——”   “我知道,自愿的,”Yuki打断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又不是不能解释。”   叶形维持着张口结舌的表情。   Yuki翻了个白眼,居然有种久违之感,“比如你被星都利用了,”她歪头,狡猾地说,“你被威胁了,被塞钱了,随便哪种,”她微微仰头,“总之你说了谎,在星都的威逼利诱之下谎称与陆于则接吻出于自愿,而现在看到星都大厦将倾,终于决定站出来承认自己的过错,”她越说越流畅,流畅到令人生畏,“不好吗?”   叶形把整段话在心中确认了三遍,过了许久才干巴巴地反问:“欺骗媒体?”   Yuki皱眉,“你不说谁知道,星都倒了,陆于则跑了,谁来反驳你?”   “星都的破产申请不是还没被受理吗……?”   Yuki一脸不可理喻的样子,“那又怎么样,”她说,“于子肖出了那么大的事,星都能继续运营下去才是奇迹。”   虽然有钻牛角尖之嫌,但叶形追问:“万一真的运营下去了呢?”   Yuki奇怪地皱眉,“说明会先开了再说,”毫不犹豫的回答,连停顿都无,“白来的讨论度,不要白不要。”   叶形噤声。Yuki的逻辑似乎毫无问题。   他把那短短的十来行字翻来覆去地看。将时间拨回数月以前,彼时星都一心掀起声浪,意图掩盖于子肖的罪行,而B-plus只想降低注意力;较之今日,B-plus似乎燃起了报复之心,意图从星都的余烬之中借得一团火焰。   立场对调,多么戏剧性。   Yuki将叶形的沉默当作默认,或者示弱、告败,她向后靠去,笔尖轻轻击打桌面。   “你同意了?”她暂且征询了叶形的意见,不过未及回答便接续着说,“同意了就稍等片刻,职能部门的人在开会,一会儿我让他们给你讲讲说明会的内容,还有你的出场时机。”   不容置疑的语调,叶形深谙其道,从前的他基本不会反对。   他抬起头,“如果我不想去呢。”   Yuki仿佛没听懂,“什么?”   叶形的勇气消失了一点点,再次让其充盈几乎用尽他的力气。   他捏紧手指,让疼痛凸显,接着松开,“如果,我不太想去呢?”   Yuki眯起眼睛,危险的信号。   “什么意思?”她好像一定要得到确切肯定的答案,“是不想露面,还是不想配合工作?”   叶形咬紧牙齿,面临重要分支选项,是否能与公司统一步调就看此刻。   他努力地说:“只是……不太想做这件事。”   他改变了措辞,但Yuki立刻就明白了。   “不想配合?”   叶形控制着呼吸,避免起伏过大,未置可否。   “觉得这个做法不合理?”   叶形想了想,轻轻摇头。   Yuki的忍耐似乎到了极限,“那给我个原因。”   就算再无法开口也必须得回答,叶形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听上去最卑微的借口,“我觉得,不需要我的参与也可以。”   Yuki顿了一下。   要是在以前,她也许会说“你很重要”“没有你不行”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叶形并非只能接受夸赞的类型,可是Yuki明明有很多种劝慰的方式,但是现在,面对叶形,她说:“这是公司的命令,”语气冷漠,“没有‘你觉得’这个选项。”   她能接受客观存在的困难,比如叶形肚子突然绞痛送至医院发现是盲肠炎必须立刻手术导致无法出席说明会,或者山洪暴发泥石流来袭,直升机统统故障,叶形前往说明会场馆的每条道路都堵塞,否则,她应该很难接受任何“无法配合原因”。   至于叶形的主观想法……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无足轻重的吗?   他凝视着Yuki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了。   她的怒意从未消散。   从那通糟糕的电话开始,到现在,至不知何时为止。   “希望你能明白。”Yuki说,以此为总结。   叶形嘴唇干裂,说话时有种撕扯的刺痛,“我站在艺人角度可以理解,”他小心翼翼地说,“可是——”   他未说完,被Yuki抬起的手制止了。   “你错了,叶形,”她截断他过于羸弱的解释,“公司需要的不是你的理解,知道吗?”为了加重语气,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坦白说,哪怕你不理解也不会有影响,”她掌心贴紧桌面,向前倾身,“只要你按照公司说的做就行了。”   一股凉意从心底袭来,叶形轻轻战栗了。   “这是强制的吗?”   Yuki弯起嘴角,表情算得上无辜。   “我们本来不必如此的,”她避开了叶形的问题,“但扪心自问,B-plus不是没有给过你自由和机会。”   经纪人的弦外之音格外清晰——   看看现在,一切都变成了什么样。   叶形站在她的论证途径之中,试着去思考在B-plus对星都的控诉过程里,将作为一个怎样的角色。   当说明会开始,闪光灯聚集,穿着衬衫的人们将视线集中在话筒前时,叶形该是谁。   他开始困惑了。   B-plus又希望他如何展开表演。   叶形摩挲着A4纸的边缘,感受着光滑的平面逐渐毛糙。他是穿插在长篇大论里的有力证人,还是一个有趣的调味品。   纸面上的排演,说明会预计150分钟,比肩一部舞台剧,他也许可以作为桃色新闻的当事人,出场于中间休息。   ……配合。   他是否该等职能人员向他说明工作内容。   心中的动摇让大脑一团乱,叶形停了很久,似乎用尽了全部时间,才得以轻声说:“我不想去。”   Yuki的眼神硬下来。   “不想去?”她反问道,短促的音节,魄力强到让人窒息,她没有问原因。   叶形一声不吭,等待着某种结果,比如Yuki暴起怒摔椅子,但她没有,她只是安静地站着,似乎正在思索,也像早就对一切了如指掌,叶形分不清。   会议室之外的人声略响,钻进缝隙,他们无言地对峙了许久,空气躁动起来,然后,Yuki忽然开口,面无表情。   “我知道了,”她吐露出的每个字都非常冷漠,一点都不像个命中靶心的射手,利落地将箭刺入叶形胸膛,“因为陆于则。” 第76章 争执(2)   有那么一会儿,叶形仅仅无声地停在那儿,不发一言。   Yuki居高临下地站着,双手抱胸,轻轻地“啧”了一声。   “还真是,”她脸部肌肉微跳,看上去像个别扭的笑容,“怎么,怕出镜会伤到陆于则脆弱的内心?”   叶形觉得应该从大前提否认Yuki的假设,比如他“不想去”是字面意义上的不想去,和其他任何无关。   他张口复又闭上,无言以对。   Yuki笑意放大。   “如果你真这么想,那就太幼稚了。”   故意卖关子似的,言罢留下长长的空隙,等待接话。   叶形仰起头,配合道:“为什么。”   他的嗓子干枯,明明眼前就有水,可出于扭曲的固执,无法行动自如。   Yuki耸耸肩,“因为陆于则不会在意你的控诉,”她轻描淡写地说,捕捉到叶形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加重语气般地将内容扩充完整,“不如说,这正是他想要的。”   正中靶心。   “不可能。”叶形说。   否定得欲盖弥彰。   从Yuki弯起的嘴角得以看出,他的掩饰已然失败。时间回溯到某个夜里,陆于则微笑着说,他是加害者。   ——这正是他想要的。现实如此,无法否认。   只是叶形很难相信,陆于则的主张会透露给星都以外的人。   除非他的行动过于直白,背后逻辑显眼到稍加思索就能勘破。   Yuki偏头,径直反问。   “不可能?”她眼神锐利,好似穿透叶形,凝望他身后,“星都的新闻发布会,你还记得吗?是陆于则率先说‘与叶形无关’,”她顿了顿,“包括后来,星都所谓的‘彻查旗下艺人霸凌行为’,再到陆于则退出艺人活动——我认为太过于严格了。”   叶形眨了眨眼睛。   “如果于录之只想利用他的弟弟,你觉得,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Yuki语速逐渐慢下来,直到完全停止,含沙射影。   压迫感慢慢溢出,从每个不确定的角落泄露。   “和……陆于则没关系,”叶形迟疑着,经纪人的暗示性语气让他心烦意乱,“我不想参加说明会,只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他紧接着补充,“就是这样。”   斩钉截铁,接近于无理,让他像个山穷水尽、只能央求他人别再说下去了的弱势角色。   Yuki挑眉,宛如盘算着什么。她居然真的没有继续话题,而是缓缓坐下,期间目光始终落在叶形脸上,似乎在思考,并搜寻线索。   “个人意愿,”她低声复述,继而轻轻笑了,“真是个好用的借口。”   叶形莫名感受到落在句点之后的寒意。   下一秒,Yuki敛去全部笑意。   “但是,B-plus不会无限容忍你的任性。”   语气平静,却有山雨欲来之势。   重重山峦骤然从地底升起,横亘在他们之间,冰冷又阴暗,提醒叶形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你是B-plus的艺人,知道吗,”Yuki的重音落在每个名词上,“你不仅仅是你自己,你是公司设立一个形象、一个商品……你不能因为荷尔蒙上头,就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她摊开手,“——然后让公司承担代价。”   语调格外理所应当,从气势上让人无法反驳,抛去严厉的部分,几乎算得上语重心长。   叶形哑口无言了一阵,末了说:“可我不是商品。”   “对,你不是,”Yuki立即回应,显然不打算在这一点上纠缠,所以修正前言,“不过屏幕上以艺人形象出现的叶形,就是个商品。”   再天经地义不过。   叶形有些发愣,怀疑经纪人要为他的天真和自私上一课。   “你刚才说过一句话——‘站在艺人角度可以理解‘,”Yuki循循善诱,可越有耐心就越让人害怕,“正好,说明会只需要你的艺人形象,所以……”   她摊开双手,空子钻得够巧妙,俨然请君入瓮。   “但我个人,就是内心、非艺人的部分无法苟同。”叶形结结巴巴地说,意识到已经步入了Yuki的陷阱。   “那就在镜头前拿出艺人的那一面。”   叶形慌张起来,他留下了空隙,让她有隙可乘。   “我做不到。”他徒劳地说。   Yuki眯起眼睛。   危险警报,脉搏加速。   “你想当艺人的时候,公司为你运营,”Yuki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十分清晰,“现在需要你配合公司工作了,你却和我谈内心,说你做不到,什么意思?”她顿了一下,“过河拆桥?”   压力计指针飙到最右侧,赤红区域,无限濒临极限。   “这二者不对等吧,”叶形发现仅仅是表达脑海中的想法就足够困难,“我难道……没有给B-plus创造价值吗?”   话说出口他也感到心虚,生怕遭到Yuki无情的取笑。   可她没有。   “你说得没错,”出乎意料的认同,纵使她面无表情,十分不祥,“但这是两码事。”   意料之中的转折,叶形等待着。   Yuki轻吸一口气,“当你成为艺人的那一刻起,在镜头前展现的,就只能是B-plus为你塑造的形象,”她的声音凛然,“和创造价值与否无关。”   每个字都非常用力,经纪人眼里的东西好像渐渐清晰,那是种疯狂的深谋远虑。   和附带衍生的讨论度,可能产生的效益,统统无关。   “我们很早就谈过这些,叶形,”Yuki说,“还需要我继续解释下去吗?”   ——你是B-plus的艺人。   巨大的阴影如潮水般泛滥,它一直都在,只是被忽视了许久,所以眼前事物总带着朦胧的边缘,让人迷茫,找不准方向。   一切的出发点和大前提,从来不在于叶形本身。   他把一切都想得太复杂了。   “我明白了。”叶形说。   Yuki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片刻后,她问:“那说明会呢?”   叶形凝视着她,失去焦点。   “我……还是不想去。”   还在挣扎,还在做无用功。   Yuki深呼吸,“哈?”   “我没办法在媒体面前说谎,”叶形低语道,“你让我说的东西,与事实相反。”   Yuki皱眉,不耐烦的神色一闪而过。   “你的道德水平真高,”她讽刺地说,“不想在镜头前说谎——这是你本身的想法吗?”   叶形噤声,垂下双眸。她替换了一个词语。   Yuki冷笑一声。   “那我请问,你能保证在《STAGE》的录制过程中,每个表现都绝对真实吗?她咄咄逼人地加快语速,“广播、杂志,再远一点,Semistars出道以来,所有问题,你都毫不夸张、毫无保留地回答了吗?”   长驱直入。   叶形无法接话。因为他知道答案。   “那不一样。”他逞强地说。   Yuki拍击桌面,抬高音量,“怎么不一样。”   叶形大脑空白一片,“因为……那是——”   他停住了。   电光火石间,类似于本能反应,硬生生地把话刹在口中,无以为继。   ——那是在节目里。   他突然理解了Yuki的心情。   经纪人仿佛也发现了什么,在这短短的间隙,她坚如磐石的神情中出现了一丝松动。   叶形全身肌肉缩紧,有种奇妙的感觉蔓延开来,从身体内部释放,就像两层薄膜中间出现了一个圆鼓鼓的气泡,有稳步增大之势。   伴随着嘶嘶的响动,空气让彼此融合的存在互相剥离,最终尘埃落定。   “叶形”成为了一个代称,他的自我和B-plus两个主题分享着同一具躯壳。   “……说明会,只是一场表演。”他苦涩而艰难地说,看见Yuki坦然的表情。   “你足够专业,叶形。”她说。   相较于夸赞,更类似于指示,为他暗示将来的方向。   他们对望着,Yuki眼里有比期许更深刻的东西。   “这就是B-plus的认知吗,”叶形轻声说,冲动沿血管逆流而上,突破重重限制,“‘专业’等同于欺骗。”   彻头彻尾的挑衅。   尾音久久不散。Yuki的衣领末端微颤,来自冷气作用,或缘于她胸口的起伏。   “偷换概念,”她反击道,“‘专业’是让你严谨、认真地完成公司交给你的任务。”   “——扮演一个虚伪的角色?”   “论虚伪还轮不到你来说。”   “至少我不会逼迫别人做他不想做的事,”叶形不由自主地扬声道,“还道貌岸然地称之为‘专业’!”   “少冠冕堂皇!”Yuki用力拍击桌子,响声直击心房,“你凭什么说这话?”   “凭我是B-plus的艺人,”他没想到居然真的就这样说出来了,“却得不到任何尊重!”   他耳际传来尖锐物体刺破空气的呼啸。   几乎与他落下话音的同时,Yuki奋力抬手,她的笔几乎贴着叶形的耳际飞过。   最后闷闷地,“啪”的一声,落在地毯上。   不同于她的过往的暴力理念,这是真真切切的凶器。   Yuki站了起来。   “不尊重你?”她的阴影投射在桌面上,晦涩而纤长,重叠在既有阴霾之下,“需要我提醒你吗?叶形,尊重是相互的,”她俨然再也无法压抑怒火,颈侧的青色血管跳动着,“B-plus给你尊重的时候,你在和陆于则上床!”   不啻惊雷。   叶形睁大眼睛。   一瞬间,四下如陷入真空般宁静。连会议室外的走动交流声也尽数消失不见,类似于剑鸣的锐在脑际回响。   Yuki看着他,咬紧下唇。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当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叶形才慢慢从耳鸣中恢复过来。   血液不知流向何处,他感到一种饱含羞愤的寒冷。奇怪的是,Yuki并不像在侮辱他,相反,她神情中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悔意。   或者是愧疚。   “你知道。”叶形低语,只能无逻辑地重复她的话。Yuki缓缓点头,攥紧双手,回避视线。   “……我……本来不想这么说的,”经纪人望向别处,只留给叶形一个侧脸,“但是——”   她哽住了。   那些所谓的“真实”“欺骗”,统统变成了笑话。   密闭空间被爆破出了一道裂口,越来越多的沮丧聚集,形成了新的主题。   “我不知道陆于则对你做了些什么,”Yuki滞涩地摆动手腕,靠手势带动发言,“他让你变得……很奇怪。”   叶形看着她,鼻腔泛起酸涩。   当情绪尚未发泄殆尽,知觉还没落入迷茫和空白之前,仍积蓄在体内的冲动便来到另一个极端。   Yuki眼中似有微光闪过。   又是那个男人。   叶形用力摇头。   他试着去回想面对陆于则时的每个潮涌转折,每次紧张、每次心跳的感觉;他试图想象陷入沼泽的致命恐惧,还有——   “一点都不奇怪,”叶形颤抖着说,“我只是……”环境音恢复,勇气在胸腔内复苏,他真的很想说出振聋发聩的著名台词,可终究只能艰涩地说,   “我的感情,没办法被预设。”   这是脱离构想,真正存在的部分。   代表着真正的事件进展,而非印刷着宋体小四首行缩进1.5倍行距汉字的纸质剧本。   虚幻间,叶形蓦地想起尹朋池空掉的烟盒,马口铁质地。在比那更久远的过去某天,在某个和当下类似的争执中,Yuki对一个带着浓郁烟味的男青年说,如果你想要做自己,想要每个细节都为人所爱,那就不要当艺人。   残酷而恳切。   隔着镜头和谎言之下,是朦胧而残缺的躯体。额外伸出的枝丫会被剪去,每个小小的凸起都经过精心设计,你所展现的只是一个轮廓清楚的影子。   Yuki转过头,正视叶形,眸中有接近于洞悉一切的光芒。   “你喜欢他吗?”她的声音冷静、客观,可叶形能看见她泛红的眼底一丝微妙的迟疑,“你喜欢陆于则吗。”   叶形愣住了。   预料之外的问题,仿佛只来自于Yuki的灵光一闪,但他明白绝非如此。   这一定是久存于她内心深处的疑问,如禁忌般被强行忽视,多看一眼就会成真一般。直至此刻,经历了漫长的纠结过后,终于宣之于口。   缓缓地,叶形将双手交握,捏紧,疼痛触及骨骼。   焦虑支配了他的感官,空气压缩在喉咙里,让他难以呼吸。   破碎的恐惧堆叠着,最终让他吐露出事实。   “……喜欢。”   他抬起下巴,认真地与他的经纪人对视。   “我喜欢他。”   如同真理,再纯粹不过。   叶形不去想陆于则的笑容多么迷人,也不去想他安静的呼吸,抑或脆弱时的苍白,他只想他自己,无数次迸发的、稍有不慎就要尽数碎裂的……恋慕之心。   狼狈而惨烈。   Yuki一言不发,整整十秒,努力消化所听到的告白似的,可叶形觉得,她也许早就有所预料。   过了很久,她深深呼吸。   “哪怕他会让你失望,你也一样喜欢他吗。”   嗓音柔缓,却振聋发聩般,验证最离奇的猜想。   “哪怕你以后再也无法站在舞台上,再也没有人关注你,世间提及叶形的名字之后只有嘲讽和贬义词,你也喜欢他吗。”   她步步紧逼,从胸腔深处发出类似于万物破灭的共鸣。   “哪怕你的愿望一个都无法实现,哪怕六年前的叶形会一脸失望地看着如今的你都无所谓吗?”   重重发问构筑为箭矢,向身后射去,弓弦回弹,透过永不停歇的茫然和期待,他究竟在乎什么。   叶形突然想起Semistars出道前夕,阎瀚曾看着他们,告诉他们所谓艺人,就是什么事都要做。   哪怕撒谎也要去做的事。   叶形想。   ……哪怕做不到也要去做的事。   Yuki还在看着他,光线从她头顶打下,如同短剧的最初一幕,舞台之下,全都是尸体。   光鲜或者已经腐败的,在闪光灯之下全都分崩离析的,尸体。   “……我只是——”   他只能说出三个字,情绪冲破头颅,接着再也无法开口。   叶形哽咽了。   纷纷扰扰的脚步声再次浮现,嘈杂的交谈漂浮于身边,会议结束了,职能部门的人们重新回到现实世界,聚光灯从来不在他的头顶。   他无法再将任何充盈的感情宣之于口。Yuki站直身体,退后一步,视线逐渐变得坚硬,那一丝细微的悲伤消失不见,眼中似有决绝的告别。   她哑声说:“要是你们没有遇见就好了。”   绷紧的弦倏地断了,有一团火焰闪烁着,从腹中撕裂。   ‘你们’,指的又是谁呢。   数年前,叶形第一次和Yuki见面,B-plus刚装修没满一年,他离20岁还差几个月。   Yuki刚进入20岁后半段,她留着短发,腮红是彼时特别流行的淡紫色,她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男生,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   她问,你为什么想当艺人呀?   叶形极为紧张,虽然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无数次,但面对未来的经纪人,他挠了挠头,认为要与之站在同一阵线。于是他悄悄说,我希望被关注,然后被很多人喜欢……   Yuki当时勾着他的肩膀,笑得超大声。   日换星移,他的愿望至今没有实现,甚至还有往反方向倒退的嫌疑。   叶形感到眼泪正沿着脸颊流下,湿润而温暖。   倒退。   Yuki的脸变得非常朦胧,几乎要让他看不清楚。倒退并不意味着他不再希望被人喜欢,恰恰相反,他从未如此渴望过爱意。   很多很多,多到不必要的——但只来自于一个人的——全身心的感情。   那些虚幻的注目,世界中心的灯光,舞台下的欢呼和眼泪,此刻都不要紧。   叶形第一次如此清楚而绝望地意识到这一切,他现在不想要那些。   他想要陆于则。 第77章 放弃   最终,叶形坐在冬卉旁边,用办公投影看完了全场B-plus说明会。   时值立秋,气温仍然没降,距离上次来公司,已经快要两周。   他假装在看屏幕,实则悄悄走神。画幅中主要说明人是阎瀚,穿着黑色西装,看上去宛如MIB。他不断说着什么,反光灯频闪,让光源愈发丰富,叶形最后看出来他的西装其实是深藏青色。   这是他的最佳发现,比找茬游戏看出最后一个不同还要有成就感。   他借着伸展背部的姿势瞥向冬卉,后者侧颜被盖在卷发之下,表情分辨不明。   时间节点来到中部,说明会还在继续,而叶形终究没有站到镜头前。   作为替代,Yuki阐释了(不完整的)叶形受害事件之前因后果,整体效果和受害者本人的控诉相比暂且存疑。镜头内的角落,有个年轻人悄悄打了个哈欠,叶形紧随其后,困倦涌起,再多一个字都听不下去。   他的缺席其实无关紧要。   漫长的百余分钟,叶形不知偷看了冬卉多少次,希望能抓住她走神的瞬间,插入对白,得以解脱。然而直到报告场景落幕,她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一切。   也许她根本不在乎眼前的一切——与专注不同,她的肢体松弛,久久未动,几乎令人想去试探她的呼吸。   宛如一个谜。   叶形整了整衣角,底部缝边处怎么都理不平。投影屏幕上已经出现了扛着巨大器材的staff,黑色T恤入画又出画,然而周遭始终是安静。   绝对的沉寂。   叶形悄悄挪椅子,揣测冬卉的想法。   尤其是在他和经纪人发生了如此猛烈的对抗后,第一次与名义上的负责人见面,不管怎么说不安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   “……冬卉姐,”他尽量轻柔地说,“结束了。”   信号彻底切断,幕布上只留有模糊的白色光线,投影仪红灯闪烁。   冬卉仍然没有回头。   “愤怒”“忧郁”从来不是她性格的组成部分,叶形心中忐忑,摸不清冬卉的态度。如果她能再情绪化一点,哪怕造成冲突,都不会让人如此坐立难安。   “冬卉姐……?”他再次开口,鼓起了比刚才更多的勇气。   数秒后,电子设备的低频噪声扬起,如颗粒物散落,噼里啪啦,钻入大脑深处。转椅的轴心轻微弹跳了一下,冬卉的身体滑过流畅的弧度,停止,她转身,朝向叶形。   介乎于冷静和木然之间。   “你觉得他们说明得怎么样?”   这居然是她看完后的第一句话,语气慎重其事。   叶形犹豫了,手指探入后颈发尾,末梢长得有点过分,不断戳刺着他的脖子。   试卷和他押的每道题都错开,真让人慌乱。   “很好。”他调整措辞,“主旨明确,言简意赅。”   冬卉笑了,目光在叶形脸上徘徊。   “既啰嗦,又模棱两可?”她不紧不慢地反问,勇气蓄力槽好像又增加了一点点。   “看来我们的方向性不同。”叶形气势太弱,让这句话显得十分可笑。   冬卉抬眉,“哪种方向?”   叶形努力撇去嗓音中粗糙的部分,“对本次说明会的观察方向,”他小心翼翼地判断着冬卉的表情,“就像画杨桃,有些人看到了五角星。”   “你看到的是什么?”冬卉问。   叶形想了想,“杨桃本身。”   “不明所以。”   “这也是我看完说明会的想法。”   冬卉微笑,接着停下了,没有立刻接口。她与叶形对视的方式有些直白,如同展开攻击前彻底放空,下一秒才是重点。   她问:“你讨厌吗?说明会。”   果然来了。   叶形闭上嘴巴,为了不显得嗤之以鼻,还特意摇了摇头。   “我听说,你对公司安排非常不满,”冬卉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批判性,单纯地阐述事实,“你现在是在生气?”   紧张占了上风,勇气蓄力槽全空。   叶形吞咽了一下。   “……没有,”信息来源绝对是Yuki,“我不是……”他纠结了一秒,“不是生气——或者不满。”   冬卉盯着他,抬起下巴,示意她在等。   被那双平静的双眸注视时,哪怕有再多托词,都无法宣之于口了。   “只是,”叶形深深呼吸,“……只是我觉得,公司不在乎这一切。”   他终于说出来了,稍微粉饰了措辞。冬卉的笑容不改。   “不在乎这一切?”她顿了顿,“还是不在乎你?”   叶形抿住双唇。   她一针见血地戳破,然后维持着寻常、再温柔不过的神情,仿佛等待着一个合适的回答。   能被容忍的理由存在限度,最高最低都有,要把握大概不算容易。   啪嚓一声,投影仪自动关闭了。   冬卉坐直身体,叶形失败了。   她突然说:“《STAGE》希望你从节目里毕业。”   前后不连贯,内容残忍,说得却那么轻松。毫无戏剧性要素,就像从菜肴里挑出一根鱼刺一样恰当。   叶形愕然。   如果不是脉搏的鼓动,他几乎要怀疑心脏已经停跳。“毕业”——他重复确认两个字的重量,漫长而茫然的时间里,不断反复咀嚼着冬卉突兀的发言。   “……毕业。”   他复述道,也是陈述句语气。   冬卉轻轻点头。   仅仅一个无声的肯定动作,足以使人呼吸急促。他盲目地握紧双手,直到指甲刺入掌心,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从《STAGE》……的MC位退出?”   冬卉嗓音柔软,“从《STAGE》退出。”   更不留情面的版本,同时去掉了限定词。   如果要给“退出”找个同义词,叶形一秒钟能想到许多类似形容,“撤职”“下车”“别干了”一类。冬卉的意思其实已经足够直白。   一档没什么点击率的网络节目,《STAGE》,其中的MC,将不再是叶形。   换而言之,他失去了这份工作,期限大约是永远。   意识如薄雾般回归,他听见他细如蚊蝇的声音。   “为什么?”   无聊的问题,俗套到他都不好意思问出口。   叶形此前也丢过工作,从常驻中途降板,已确定出演的节目取消预定,当时的他应该也非常难过,可是相较而言,过往的伤害再深也无法与此刻的痛苦相比。   因为《STAGE》不一样,《STAGE》是他一无所有时、处于偶像边缘即将崩溃时拥有的唯一,《STAGE》是……   “原因?”冬卉语调平淡,“这是基于B-plus对你的处分,所作出的决定。”   叶形迷惑了。   “公司处分会影响到我的节目?”   他大言不惭地将《STAGE》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如果惠良在旁边一定会不悦。   冬卉不动声色。   艺人经纪和节目制作完全是两套概念,大部分工作不会互通……是B-plus要求制作组将他出名了吗?不然经纪公司的处分怎么可能影响到《STAGE》,还是说——   叶形睁大眼睛。   他从细枝末节的线索里分剥出某种可能性,不祥的预感击中了他的心灵。   除非……他不再是B-plus的艺人。   冬卉望着他,恐惧成为真实存在的东西,结论比其他任何猜测都荒唐,千万不要成真。叶形觉得胃开始抽痛,身体先于精神,痛击最薄弱的领域。   “我的处分?”他空洞地说。喉咙梗塞,五感离现实太远,视界万物失去形状,口腔泛起苦涩的味道,通向五脏六腑。   “叶形,”冬卉艰难地说,“……我们,决定放弃你。”   她的神情犹豫,看上去发自内心地难过。   就这样简单地说出来了。   几乎同时,叶形无法控制战栗,由内而外地撼动着一切,从骨骼到血液,再到无形的部分。   冬卉看着他,“作出这个决定,我也很为难。”   ——说得好像他有多么值得在乎似的。   “我们不是没做过类似的决定,不过对于你,我们从没想过……要让你离开B-plus,不再做B-plus的艺人,”她接着说,更加明确,淡定而克制,“但是经过长时间的讨论,我们认为你对公司失去了同舟共济的精神,因此,继续留你,对你而言也是折磨。”   多么冠冕堂皇,与Yuki叱责他时所言一模一样。   叶形咬紧牙齿,双手按在两腿之上,避免它们过分颤抖。冬卉的轮廓线条突然变得杂乱,世界安静了一瞬,只留下拧成一股细线的金属丝蜂鸣。   冬卉继续说:“实不相瞒,我们难以理解你的行动逻辑,”又是“难以理解”,她和Yuki的措辞越发如出一辙,“所以我们不免会猜测,从你和陆于则的关系开始之初,是不是就存在……一些B-plus所不了解的……东西。”   她缓缓将一个又一个的句段说出口,带着浓郁的暗示意味。   “公司有问过你原因,不过结果不太完美。”   ——以濒临自暴自弃的坦陈告终。   “因此,B-plus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B-plus要放弃他。   “你有什么想修正或解释的吗?”   她最后这么问道,好像真的很在乎对方的看法。   叶形呼吸。   蓦地,他想起陆于则谈及类似话题的样子,在他面前看似随意地弯起眼睛,最后说,他被放弃了。   单方告知,和本人意志无关。   如果追溯到再之前,他又会是哪种心情。   “我没什么想说的,”叶形故作强硬地开口,听到下颌轻微的响动,“你一定觉得是我有错在先,比如辜负了公司,”或是“背叛”,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很镇定,“——我理解,我能工作到现在要感谢B-plus的工作人员,还有这个平台的帮助……”   事到如今居然还在说套话,看来他血脉里一定流淌着艺人工作的基因。   “但是,请你,冬卉姐,还有公司,”他快要说不下去了,可他不能停止,一旦停下便再也接续不上,所以必须不断地说下去,“……不要再给我预设任何立场和假设了。”   冬卉与他的目光相遇。   叶形意识到他的语无伦次,然而纵使表达能力低下,他也感受到一丝舒缓。   “我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就好像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唯一想法一样。   “如果B-plus想要放弃我……我没有意见。”   直截了当。   他不求情,仿佛默认一切都无法挽回。意识慢慢回归到本来位置,种种过往闪现,固执地矗立在他眼前,当万物回到故事最初,在B-plus的工作室、《STAGE》的录影棚。他难以描摹其中细节,因为一切仅仅是飞速出现又消失,一闪而过,最终只剩幻影。   沉默放大,脉搏在耳朵里跳动着,冬卉仍然望着他,她用叶形所能想象到的最体面、最优雅的声音说:“我知道了。”   仅仅四个字,宛如击碎玻璃的子弹,只钻破一个细小的洞眼,便足以让一个看似强大的整体尽数瓦解。   “这样对我们都好。”冬卉补充道。   叶形想,他是糟糕的艺人,不能为公司所用,被抛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胸腔起伏,慢慢地,露出笑容。   “我也这么想。”   根本不是。   直到最终,他也不是一个重要的角色。   Yuki和于录之对峙的某天,她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们认为控制了叶形就能得到想要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现在的叶形站起来,快要抑制不住冲动。冬卉也随之站起,她说:“手续方面的事会有人和你对接,”果断干脆,“我相信你离开B-plus,你会过得更好。”   叶形不这么想。   从实际看来,他的生存技能差劲得一塌糊涂,“叶形”这个个体得以立足至今,全部都以B-plus存在为前提。如今一旦抽走最基础的倚靠,结局是地动山摇。   假如倒退回半个月前,不和Yuki争执,不拒绝参加说明会,结局会不会不同。   他有点后悔,然而神奇的是,又有一点点轻松。   离开B-plus对谁都好。虽然会失去一切,但至少他不用再假装了。   就像理论上,精神层面的富足比物质条件的优渥更加高级一样。真要选择的时候,大部分人会选另一边。   叶形其实也是“大部分人”。   他向冬卉道了别,转身离开。   狼狈、不计后果地。   他攥成拳头的两手很想砸碎某样东西,随便什么都可以,骨骼血肉尽数碎裂都没关系,他比疼痛还要清醒。   他只能继续走。   走廊里的温度比内部略热一点,9层恢复了以往的冷清,虽然严格意义上不算空无一人,偶有零星职员出现。叶形的注意力不太集中,经过承重柱旁的凹陷时,出乎意料地,他被拍了一下。   就在胳膊的位置。   始料未及的接触让他停了下来。叶形侧身望向力量来源,巨大的纸箱贴着墙角摆放,有个人坐在那里。   是常人乐。   这个人出现在B-plus显得格外奇怪,散漫的背景里,有人往这里偷瞄。   他站起来。   “……我在等你。”常人乐说。真的等了很久的样子,起身时底盘都不稳,略微踉跄半步。   叶形真的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眶发热的模样。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道,遏制住动摇。   常人乐点了点头,“我来见Yuki姐,”他随意向后指了指,“看到了日程表。”   人在极端情况下思路总会转得特别快,濒临破产的星都,另谋出路的艺人。在混乱的情况之下,没有人是无可替代的。   叶形笑起来,应该不太好看,“噢,”他揉了揉肩膀,“我都快忘了。”因为太久没有使用B-plus的流程系统,“不过忘了也没关系——毕竟,”他艰难地感受着下颌的微动,“毕竟我马上就要走了。”   常人乐看着他,没有追问。   没有问“什么意思”,也没有针对“走了”所存在的歧义询问清楚,更没有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好像早已对情况有所了解,这就是等在这里的所有原因。   没准是幻觉,周遭的脚步声多了起来——那种压抑着的、隐晦而不希望被发现的脚步悄悄靠近。常人乐关切地看着叶形,不带有任何幸灾乐祸,很悲伤的模样。   “这不是你的错,”他忽然说,声音压得很低,“你把他们想得太好了。”   叶形胸腔麻木。   他怔怔地看着他,男孩子式的澄澈面容,脸颊柔软,毫无攻击性,甚至像个没长大的小朋友。   “是吗。”叶形自嘲地笑了笑,单面玻璃映出了他的面容,苍白、憔悴的,失去神采。   常人乐认真地点头。他望着叶形,久久地,继而深呼吸。   “你真傻啊。”他这么说,接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叶形。   ……   被搂住的家伙踉跄了一下,冲击力接近于蓄意撞击,他被冲得退了半步。   叶形一点没有多想,他伸手,回抱住胸前的男生。   用力地。   好像这样就会回到数年前,当他们贴紧,相邻而坐。常人乐圆圆的眼睛闪烁着,一群人漫无边际地聊天,有的可笑,有的也很热血。   此时的窃窃私语渐响,轻笑和低声惊呼,直指他们的身体。这里是办公场所,叶形确信他看到了手机摄像头一闪而过,但是他闭上眼,罔顾其他声音。 第78章 告别   接下来的一切都乏善可陈。   先是手续上的问题,叶形久违地收到了电邮,抄送栏名单长达两行半,附件文档丰富多彩,格式从pdf到mp4都有,翻到末尾,他的合同扫描档赫然在列,大小惊人。   叶形挨个打开,B-plus认为他该注意的部分都用批注标红了,便利又直观,只需按指引确认即可,主合同加上各种各样的补充协议,累计六十页的材料读完只需七分钟。   ——非常容易,不是吗。   接着要当心纸质文件,数不清的签字、可疑的手印,印泥中心留下了带着指纹的凹槽,昭示了多次使用的痕迹,文印室永不停歇地复印各种证件,操作面板的“滴滴”声响个不停。   叶形在B-plus的会见室里完成了这一切,Yuki和一个艺人管理处的实习生帮他完成了一部分,纸页分门别类装订得十分整齐,一式四份,属于他的那份需等待七个工作日后寄回。   “假如你把这个当作离职手续,心里没准会好受点。”实习生一脸诚恳地发话。   叶形没反应过来,他压根没想到会被实习生提建议,因此错失回话良机。再及开口时,气氛又不对了。   “我不怎么难过。”真是豪迈的宣言,好像每晚抱着枕头难抑胸中澎湃苦涩的人不是他一样。   Yuki笑了笑——久违的笑容,从分类看像是取笑。   “那是因为我们没问你要违约金。”她的神情悠哉,不过语气倒很严肃。   叶形一瞬间确实当了真。   Yuki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笑容反而敛去了,她想了一会儿,声明似地说:“我们确实可以这么做。”   似乎要澄清现实,提示他B-plus其实相当有慈悲心。   “那我得谢谢公司?”叶形反问道,用力挤压巨型票据夹的末端,好让其开口,囊括下厚到不可思议的材料。   “别谢公司,公司层面倒是挺想给你点教训的,”Yuki从盒子里又掏出一个夹子扔给叶形,越轻描淡写就越显发言格外残忍,“不过冬卉那边制止了。”   叶形吸了吸鼻子。   冬卉,冷静又自持地说“你被放弃了”的那位。   “原来是这样。”他不打算多问。   虽然他想知道得不得了,恨不得Yuki一口气把所有内幕细节和盘托出,比如冬卉制止公司对叶某赶尽杀绝的原因或制止的方式,从而满足他的好奇心和虚荣心。然而鉴于他是个懂得读空气的人,所以……   “再给我个夹子。”他把文件分成三摞,向Yuki伸出手。   实习生干脆把一整盒都给了他,他们短暂地对视一眼,同时用眼尾扫视坐在一旁的女性,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你看到常人乐了吧,”Yuki问,纸张在她手中哗哗作响,“他要回B-plus。”   动词用的是“回”,不是“来”。   “他应该比我好用。”叶形淡淡地说。   实习生整理文档的动作一顿,Yuki面不改色,一丝异色也无。   “一档节目的成立需要信念感,让公司存续也一样,”她答非所问,“我想,当艺人应该也差不多。”   叶形拿起签字笔,在指尖转了一圈,接着敲了敲桌面。   “你又没当过艺人。”   他说,接着开始签字。   然后,叶形去见了冬卉。   跟在Yuki后面。   “她一会儿就要走,”马上就要变成前·经纪人的女性半回头道,“估计也就打个招呼的时间。”   叶形默然,每个脚步都压实,第一次觉得他的行动过于畏缩。   也许是签下脱离B-plus的合约,让他莫名感到格格不入。所在之处毫无归属感,他是个即将离去之人。   “要是你把这个当成和领导报告离职,没准就没那么别扭。”Yuki说着,敲敲门,再推开。   既视感太强,叶形弯了弯嘴角,“我没觉得别扭。”   越过Yuki肩头,冬卉正坐着,一名陌生女性站在她身后,调整她的卷发。   叶形步调放缓,离冬卉越近就越茫然。他不知道该用哪种姿态应对眼前的人,那位冷静自持的女性,接纳了他,也拒绝了他。   只有回风口的房间,温度比外面更高,是属于女性特有的适当体感温度,但叶形觉得热。   “怎么一副不自然的样子。”冬卉第一个开口,大概算得上在微笑。   Yuki立刻看向叶形,有效甩清嫌疑。   叶形徒劳地吞咽着,“我在想……我还能进来吗,”他窘迫地展露心声,“毕竟我刚刚签了解约合同……之类的。”   他说着说着就闭上嘴巴,一旁的Yuki似笑非笑地用虎口抵住下巴。   “在B-plus盖完章之前,你还是我们的艺人。”她说,既戏谑又故作洒脱,反而稍显不伦不类。   叶形的重心从左边调到右边,指尖潮湿。   他做作地笑了,难看到不像个青年人,“那就好,”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先过来说声再见——希望没打扰。”   语气沾染了恐惧和怯懦的迟疑,自卑、焦虑,极端可怜。   冬卉指尖绕着发梢,从递来的镜子里确认效果,左右偏了偏头,小声向身后造型师模样的人低语两句,继而站起身。   “噢,你今天先回去啦,”她完全理解似的,“老阎那边呢,说过了吗?”   叶形顿了顿,“还没。”   Yuki立于冬卉身侧,视线上下游移,判定她的状态似的,问她:“你妆一会儿在哪儿化?”   “外景车吧,”随意的回复,“我估计。”   叶形被忽视了不到半分钟,造型师悄悄望了他一眼,十指在空中小幅度乱晃,手腕松动,左右摇摆,玩笑般表达不满。   冬卉的衣裙平整,完全没有坐过的痕迹,她往门口走去,经过叶形身边时停住,“那其他工作呢,也要挨个打招呼吗?”   她的小腿微曲,鞋跟抬起,像极了一个马上就要起步的待机动作。   “我现在身上没工作。”——而且持续了较长一段时间。   冬卉抬手,轻轻拍了拍叶形的肩膀。   “我说的是《STAGE》。”她的目光慢慢扫过他的眼睛,纠正道。   短短几个音节,就足以让人彻底泄气。   叶形失语,百感交集。他试着从心底掏出哪怕一丝胆量,避免不可抑制地说出没骨气的话。   “我都那么久没去了,特地给工作人员告个别……没必要吧。”   他口是心非地反驳着,气势和欲望都太弱。   冬卉摇摇头,“不是和工作人员,”她罕见地暂停片刻,调整着用词,“和观众……《STAGE》的受众群体,”又是停顿,“和他们道别。”   叶形稍稍愣了一下。   “这种人存在吗?”   冬卉这次笑得更真实,目光轻盈地移开,“有的,”她补充道,“不多就是了。”   叶形也笑了,莫名奇妙地,旋即一阵更加现实的苦涩将他击中。   “我应该不能上了吧。”他说。   其背后包含了许多层含义,光理由就至少有3个,他自虐般地咀嚼这句话的余韵,听到冬卉如同叹息的前调。   “我和GUtv那边说一声,”她身体动了,有继续前进的趋势,换而言之,她的决定毋庸置疑,“惠良那边肯定没问题,你该去一次。”   “可我连艺人都不是了。”他抬杠般地说,内心深处还隐藏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冬卉与他擦肩而过,Yuki和造型师紧随其后,叶形回身。   “不是说了吗,”她只留下了明朗的语调,“在B-plus盖完章之前,你还是我们的艺人。”   需要告别的人和物非常多,随着时间不断推进,叶形的头绪越来越混乱。所谓的七个工作日倒数,与其说是最后通牒,不如把它当作保护膜,让他还能按照习惯生活。   Yuki向他告知了《STAGE》的录制时间,冬卉所称“和GUtv说一声”居然真的有用,有些人天生就是主人公,故事情节永远能按照她的构想发展。   现在,他该担心出镜形象了。   接下来的联络远在他预料之外,在叶形打算注销掉艺人工作期间的工作和私人号码之前,他收到了阿秋的电话。   那位让人难以形容的……小酒馆拥有者。   虽然叶形一定程度上将她视作以物易物式情报贩子。   他接通,调动起记忆中的音质,她在通讯电波中直截了当地说:“我前段时间联络过你,”开门见山的举动,“然而你完全无视了我。”   叶形立刻理解了“前段”指的是哪段。   “我无视了90%的联络。”他至少该更加游刃有余些。   阿秋的笑声扬起。   “包括你公司的?”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叶形撒谎道:“包括我公司的电话。”   这样会比较帅气。   阿秋爽朗地笑了起来。   “事先说明,我不打算夸你,”她的笑意明显已经到影响到发音,让声调变形,“不过鉴于你经纪人超生气,所以——做得好!”   叶形觉得他不该笑的。   可B-plus把我扔掉了。   他想这么说,用释怀或怨天尤人的口吻。   他没这么做。   阿秋那头还在线上,他们之间有一段充满噪音的沉默。叶形等待着,寻找恰到好处的告别时机,结果听到她说:“陆于则给你留了样东西,”音量变得很低,“我该怎么给你?”   话题转变得猝不及防,似乎这才是她打来电话的真正原因。叶形想了想,咬牙切齿。   “让他自己来给我。”   最后,就在《STAGE》录制当日的前夜,他收到了陆于则的联络。   联络过程单薄到不值一提,唯一有价值的内容是,他们约在文化产业园的咖啡店见面。   叶形在此处接受过杂志采访,和常人乐闲谈过,他们隔着玻璃发现了尹朋池从某辆星都高管的车内下来。   约定当日,他早早地到了,上午照例没什么人,就算偶尔有几个顾客也都是产业园内的工作者,《STAGE》在午后开始录制,叶形还有时间。   他耐心地等待着,早于约定时间到来意味着他必须独自品味期待和忐忑交织的复杂情绪,把无歌词的轻音乐当成主菜而非调味品,然后假装自己超级冷静。   就在他故作沉稳盯着入口处时,有人从身后敲了敲他的肩。   一开始,他以为那是陆于则,暗自好奇这家伙怎么躲过了他对大门的监视,不过待他看清来人后才发现不是。   一位非常年轻的女性,穿着咖啡色围裙,右手害羞而好奇地放在脸颊旁边,像举手发言,也有点像敬礼。   “你是……叶形吗?”她小小声地说,怕被发现似的。   纵使周围没人,叶形还是感到艺人魂正在爆发,他压低帽檐,“……不好意思,我在私人——”   “我没别的意思,”女生连忙打断,俨然对类似回复烂熟于心,她一脸坚定,竖直的手掌小幅度摆动,“我看了你的报道,”她毫不犹豫地说,眼睛闪闪发亮,“我觉得你真敢啊。”   叶形无法分辨她在讽刺还是夸赞。   她说完就向后方跑去,年轻、跃动的背影消失在弹簧门内,裙裾一闪而过,隐约有浅浅的笑声溢出,大概时幻觉。   叶形感到困惑,同时不知所措。他不勇敢,他的心脏在狂跳。   于是当陆于则进来的时候,只能看见叶形伏在桌上,帽子被勾在指尖,头发乱糟糟的,像是休息,也像是哭泣。   他拍了拍后者的脑袋,叶形像是触电般弹起,坐直身体,睁大眼睛看他,就像凝望着平地而起的巴比伦巨塔。   “嗨。“陆于则说。   叶形飞速地整理着额发,又看似不经意地将它散开,陆于则在他对面坐下——以往看来是个危险的位置,但从当下角度来说……相对无关紧要了。   毕竟两个失业的普通男性面对面坐着,从世俗角度看不存在任何问题。   “……嗨。“叶形回答,稍微多花了点功夫。   陆于则抱歉地笑了笑,“我的时间不多,”他似乎比此前更加瘦削、单薄,“但是我答应过你——”   “告别,”叶形接口道,无比自然地将其补完,“我记得。”   陆于则表现得相当克制,他点了点头,然后将一个小小的纸袋放在桌上,五寸见方,用双指按住,接着向前推去,直至停在叶形面前。   内容物看上去很薄的样子,东西不大,轮廓模糊。   “这是……?”   陆于则没有回答。   叶形打开,动作时发出喀啦喀啦的塑料耸动声,他拿出来,发现是一张存储卡。   他望向对方,明黄色的光线落在陆于则脸上,勾勒出他五官与轮廓边缘的线条。   未待叶形发问,陆于则便开口了。   “这是一些……还没有发出的,我们的照片,”他谨慎地开口,眼睫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真正公之于众的只有一张,里面是剩下的部分。”   叶形的思绪飞速运转,又从高速传输降到最低,一下以下走得很慢。   他定定望着那小小的记忆设备,不由自主地会想起所有事件的开始之初,Yuki在会议室,将一叠纸页甩到他的面前。   那是两个场景,总计六张的不同角度照片。   但是最终,从公共媒介上流出的部分,有且只有一份。   未宣明的照片究竟还有多少,叶形不得而知。他脑海中始终存在着一个画面,他和陆于则,在体育馆一隅,安静地亲吻。   这张照片来自于某封充满力量的勒索信,叶形至今不确定它是否被释放出来。   “拿到它们所耗费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要久,”陆于则平静地解释道,“……我尽力了。”   话音和缓,这大概就是阿秋所说的“东西”。   咖啡馆的落地窗一尘不染,他们背对着光源,太阳是融解了的金属颜色,浓郁一团,边缘闪烁着模糊的光,朦胧又耀眼。   叶形心中只萌生出唯一的揣测。   “这些照片本该被不断示众的。”然而事实相反。   陆于则未置可否。   “我也没有多高尚,”他垂下眼睛,“……一开始,主要是为了星都,”他按在桌角的指关节发白,“可后来,我想——”   他停住了,再次抬眸时,叶形发现他被沮丧支配的神情。   “我想,为了他们,大概也没有必要了吧。”   语焉不详,似乎逃避着什么,只是他的双手仍握紧,迸发出偏执与坦然。   “至少别因为我,让你……”   陆于则不再说下去了,缄默接管了他的声带,叶形看着掌心小小的黑色卡片,突然也很想说,这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你什么时候走?”他问,刻意脱离话题,好让齿轮继续转动,这样就不会原地停留。   陆于则苦涩地笑了笑,“三天后。”   叶形耗尽全身力气避免自己邀请对方来看下午的节目录制。   “那快了,”他粗糙地说,“去哪儿?”   陆于则告诉了他,那是叶形从未去过的国家。   “我基本没有财产了,”微微抬起头,下颌线条绷紧,似乎在抑制着什么,“所以,应该会很快回来。”   陆于则没有告诉他宵歌科技侦查末期的情报,也没有说星都究竟被牵连到何种程度,更没有谈及他家人的动向,他只是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情况,于子肖以近乎严格的指令,避免他更深入地牵扯到案件当中。   “等我回来以后,我哥哥应该也会把钱都还掉了。”他这样说着,天真又笃定,缓缓站起身来。   叶形也紧随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在理智恢复之前,用力握住陆于则的手臂,宛如溺水般自私。   在20岁的后半,叶形明白了万事万物光靠“想要”是无法得到的。   叶形倒数了10秒,最后说:“你一定会回来。”   措辞分毫不像一个提出要求的人。   玻璃之外的树叶沙沙作响,蝉鸣汇聚成同频响动。现在是东八区上午十点,陆于则即将前往之处据此有数个小时的时差,在他室外温度不断升高之际,其他时区的黎明尚未到来。   夏季末尾的风拂过,叶形发觉室外的树叶几乎快要坠落,与此同时,大洋另一端的雨季即将来临,他有种非常遥远的感觉。   得不到的万事万物都充满活力。   他一点一点地松开手,听见对方的呼吸,节奏紊乱,宛如糟糕的乐章。   “……好。”   陆于则如是说,声音破碎。短促的收声是休止符,叶形尽数收下了。他固执地认为这是某种暂停键,因为有人向他作出承诺。   他不再想象他们未曾相遇的情形。 第79章 剧终   “听说惠良一开始把这期打算弄成直播。”冬卉靠转椅上,轴心不断转动,使她的衣摆也轻轻摇晃。   叶形不确定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所以迟疑了一下。他和Yuki对上目光,后者抬眉。   “叶形撑得起来吗,直播,”她直截了当地说,“录播风险更低吧。”   事实确实如此,不过叶形的自尊心还是显而易见地被伤到了。   直播风险确实存在,Yuki将他当成祸源未必存心贬损,不过故意捣乱是一码事,能力不足又是另一码事。   “真要直播那成什么了,”叶形试图用轻松的口吻加入谈话,“组合解散发布会。”   在这里玩自虐梗好像还是不太对,冬卉配合地发出短促的笑声。   “组合,”她复述道,“我们……也算是组合了。”   定义得清清楚楚,叶形想说哪有组合中的一员驱逐另外一人的,不过他没说,因为类似情况他曾经历过。   姑且让这段还算温情的话留在原处吧,他深呼吸,模棱两可地回复道:“没错。”   他们的交谈简短却和谐,叶形不断地提醒自己,他和B-plus的关系即将告终,再怎么想要回到过去都无济于事。   Yuki不打算让这段气氛持续太久——出于经纪人的考量。   “说起来,叶形,你的那些合同,估计明天就能把章盖好了,”她提高音量,与适才的内容迥然相异,转弯太狠成了嚣张的漂移,“公司给你找的房子到这个月底,你别忘了把6月到现在的租金补过来,账户都有吗?”   叶形点了点头,事实上他很难做出除此以外的其他举动,“有的。”   感情生硬地扭过,从某种意象化的场景转为现实,Yuki仿佛要刻意避免什么。   叶形待在《STAGE》的休息室里,感受着陡然冷下来的空气,与上次离开时相比,房间与他记忆中不同了。这里变得光线暗淡,窄小逼仄,没有梦想。   其实一定程度上与他的心路历程平行。   听上去稍显大言不惭,但他确实这么认为。   他们接下来一句话都没说,从往常惯例来看格外不寻常,直到AD敲门,从门缝中探出脑袋告诉他们距离拍摄还有20分钟。   叶形认识门外的导演助理,背着巨大的斜挎包,头发剪得非常短。   她与叶形的眼神接触稍纵即逝,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他们都站起来,彼此看向对方,无需互相提醒便前后列队,离开休息室。   然后走上再熟悉不过的路径,通往台前。   叶形在最末,他穿过走廊,经过铁质支架支撑的巨大布景,道具组的男生让开一条道路,灯光越来越亮,摄影棚就在眼前。   距离录制开始还有一刻钟,有人蹲在地上理线,摄影师用白板测试着镜头,周遭的窃窃私语不停,但无一针对他人。   助理女生放缓脚步,肩膀拂过叶形的上臂,向他抬起台本,卷在第一页的位置,她的食指按在其中一行,“叶老师,您一会儿直接往前走,站在镜头前,”她确认着笔记,抬头,微微俯身,用更低的姿态指着某个定位站点,“就在那儿——然后,我们从您开始拍。”   叶形表示了解,他视线脱离纸面一秒,冬卉和Yuki已经离他而去。   他莫名紧张起来,好像被父母丢在陌生亲戚堆里的小学生,阵脚全乱。   “您按照看板指示就行,” 怕他不明白流程似的,AD提示道,“冬卉老师等你说完开场再入画,接下来就是台本内容——您都看过了。”   她追逐着叶形的注意力,努力让自己的脸出现在叶形视野中。   叶形咧了咧嘴,“我知道了。”   女孩子点点头,下一秒,她的目光从叶形脸上移开,改换了注视的目标。从移动方向看,对象正在叶形身后。   他觉察到了这一点,当即回身,导演助理打了声招呼便飞快跑走。叶形聚集焦点,看见惠良站在那儿,扬起左手,一脸游刃有余。   “哟。”他颇为潇洒地扬起手腕。   叶形便也只能应声。   “好久不见,感觉怎么样?”惠良对着叶形的背猛地一拍,几乎致使后者失去直立的能力。叶形苦笑了一下。   “还不错,”他咳了一声,偷偷望向周遭的工作人员,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失去印象又重新找回的,“比我想象中好——至少没被针对。”   惠良两手叉腰,微微抬头,“怎么这么想?”   叶形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好奇,“毕竟我让节目停播了几期,”他把不良后果往轻里说了十数倍,实际影响一定比这残忍得多。   惠良对此表现得倒是无比豁达,“不要为了停播有负罪感——你也知道,我们的节目也没什么人看……”他接近于自嘲地甩甩手,“唯一的播放量来源于误点。”   这大概也是自虐梗,叶形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对不起。”   惠良的外套敞开挂在肩膀上,像一顶设计差劲的披风,他摇了摇头。   “没必要向我说‘对不起’,”他叹了口气,“你该朝《STAGE》道歉才对。”   意料之外的回答。   叶形眨了眨眼睛,他记得惠良应该不是电波系设定。   “是那种……把节目拟人化的意思吗?”   惠良耸耸肩,“随便你怎么理解,”他的语气随意,不打算纠正,“总之给我说‘对不起’是大可不必了,毕竟你也没给我造成什么坏影响。”   叶形抿紧双唇。   惠良张开五指,“我的工作质量评价没降低、工资没降、生活上也没什么影响——除了有些傻瓜媒体给我打电话问陆于则录制节目的那几期对你有没有不恰当举动,”他一口气说完,每说一个就放下一根手指,“最重要的是,《STAGE》这个档没撤。”   说完后只留一根小拇指竖着,宛如准备拉钩。   叶形几乎要感到晕眩了。   “那GUtv呢,”他用力地说,接近于一字一顿,“他们一定对我很不满。”   惠良想了想,“这个也说不准,”他的反驳有一丝安慰的成分,“那些大人物都是唯收益论的家伙,你的事件,客观上推动了《STAGE》的点击率,”听上去倒很可信,“他们应该会觉得这是优秀的热度来源。”   叶形将信将疑,“真的吗?”   惠良看了眼手指甲,“我猜的。”   “我想也是。”   惠良再次猛击叶形后背,较之上次更加具有穿透力。   “那你就这么想不好吗,”他调整了站姿,无所谓般地说,“如果真要追究你的责任,怎么可能让你来这个直播。”   叶形难以回答。   “更何况你都不当艺人了,GUtv该如何苛责你?”   他说得很对,让人轻松不少,可越是轻松越是让人心中升起负罪感。   “因为我的自私,才导致后面所有的……事情,”叶形越说越慢,自信全失,“不管是GUtv,还是《STAGE》,当然肯定还有我的公司,”他吸了口气,“一定遭受了损失……”   惠良听他讲完,逐渐蹙起眉心,末了撇了撇嘴。   “没发现你这么有责任心啊,”他的口吻如同一个玩笑,“就我个人而言,有责任心的人是不会以艺人身份和其他同性艺人发展恋爱关系的——艺术家除外。”   充满了偏见和政治不正确,叶形反而笑了。   “您在讲什么啊。”   他如此抱怨道,同时眼睛开始酸涩,身体正在提醒他已成事实的既定局面。不远处传来小小的争执声,又迅速平息了,有个男生拿着一卷巨大的绿色胶带,拉出超长一条,几乎与他臂展持平,分不清用途。   惠良与叶形并排,他们望着相同方向,制作人突然问:“不当艺人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听上去只是个打发时间的随口一问。   叶形只觉得头痛。   “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答,“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技能……”   “但是你做过艺人,”惠良转头,如同引导着他,“而且对节目制作有自己的看法。”   叶形张嘴复又闭上,但又无法说出半个词,脑中充满了暗示性疑问。   惠良盯着他,“你愿不愿意做点……导演助理之类的工作?”   来了。   “什么?”   叶形发觉他的手掌正在出汗,以往无数经历被纷纷翻找出来,在交谈的间隙,延展出新的可能。   “其实,阎瀚那边准备弄个小型的制作公司。”惠良压低声音,四下张望了一眼,最终瞥向冬卉的所在,她在摄影棚的角落,与Yuki交谈着什么。   叶形的呼吸停滞了。   似乎看出了他的惊讶,惠良补充道:“承接外包业务的那种。”   要降低难度似的。但这也不能纾解叶形的诧异分毫。   不远处staff的工作暂告一段落,低声吵嚷变为高声的呼喊,他听见高亢的女声喊道:   “还有五分钟!”   “你考虑一下,叶形。”惠良说,语速加快了,“虽然肯定会比做艺人辛苦,薪水更低,而且会受到更严厉的对待,不过……”他故意制造悬念般,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我觉得你会干得不错。”   叶形站在那儿,肩膀再次被拍了拍。   他突然有种神奇的感觉,胸腔和背部正中的位置,靠近脊椎中心,有个圆润而温暖的东西,正在上下滚动,和缓地迫近心脏。   他再次看向冬卉,她和Yuki分开了,此时正望向叶形,他不知道这出于偶然还是必然,可事实如此,他愿意相信这是冬卉在等他。   “叶老师,可以准备了。”导演助理弓着身小跑到他身边,为他戴上领麦,向摄影棚中心位置伸出手,照明温度高到难以置信,他等待收音装备调试完成,点点头,往目标点走去。   不断地,一步又一步,一次也没停。   他回忆起曾经的惠良,果断而自信地对一切颐指气使,自以为是到冲破天际,仿佛认为一切都是他的囊中之物,随时可以夺取天下。   还有冬卉,永远都非常温柔,她似乎没有愠怒和哀愁的中枢,至少在叶形面前,只有带着亲切的威严感。   包括Yuki,效率高却容易急躁的人,总有忙不完的事,为自己也为别人,像是行星,永不停歇地自转加公转。叶形站上台阶,转身,经纪人在所有工作人员之后,比后方还要后面的位置,此时正与他对视。   他扫视着两侧,又抬头,看向录影棚顶端光芒四射的恒星、那些花哨的、饱和度过高的装饰。   “叶老师,麻烦往你右边转一点点。”   有人提醒道,叶形照做了。影子改换方向,实时显示屏打开,映出他哪怕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的布局和细节——沙发的摆放角度、透明茶几与嘉宾的距离,很多年没洗每年就随手吸尘器吸一下的地毯,还有四台,仅有的四台摄像机。   所有人都看着他,深深地凝视着他,叶形只觉得有种近乎荒唐的力量,快要突破胸膛。   这些是他这六年来所拥有的唯一。   真正站在这里,终于有数不清的不舍争先恐后地从神经深处攀援而出。   “3分钟!”   ——这里是GUtv每周五11:30准时上线的网络综艺《STAGE》录制现场。   在他离开之后,节目还会继续下去。   叶形听说过,从节目中途下车是何等屈辱,不是火到不能继续从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也不是收视下降整体被砍,而是一个团队仍然在,他一个人被踢出去。   伴随着丑闻,永远无法摆脱的耻笑。   计时器闪烁,规整的倒数,从120秒开始。   叶形曾一度经历过存在主义危机,时值Semistar刚刚解散,他和任何人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无价值重复中,怀疑人生的意义。   直到《STAGE》的出现。   这份工作给了他一种错觉,他的名字前有了个漂亮的抬头,是MC而非可有可无的通告艺人。在与每个台上之人的交流中,他是配合调度全局的人。   面对一个又一个的嘉宾,来了又走,每接一次话都让他的自信心更大一点,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一个语气词,都能让他愉快,宛如站在舞台中心。   惠良开始转笔了,眼里的情绪无从看清,他好像在质问,又像在征询叶形的意见。谜底大概不难,但是叶形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   叶形站在4号摄像机正前方,感觉一切都渐渐远去。   他紧紧捏着自己冰冷的手指,掌心却仍在流汗。   他要离开这里了。   镜头外那位女性AD拍拍手,吸引全体人员注意,本场录制没有观众,一切准备就绪。叶形忽然想,大概再过两年,她就可以升上副导演,接下来会有很长的职业生命,幕后人员没有杀人越货的丑闻一般都能工作得长久,失去聚光灯的人也该有继续活下去的办法。   导演助理大声喊道:“准备——”   叶形整理衣角和麦克风,他的最后一期《STAGE》即将开始录制。灯光闪了一下,3号摄像机的红灯亮起,另一台设备也转向他。   没关系。   他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夏天,闷热的下午,惠良从商场中央的临时后台找到他,一脸兴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做一档节目,实验性的,谈话类节目,网络综艺。语无伦次,但那蓬勃的勇气也感染了叶形,他紧张,但也同样兴奋。我要联系一下公司……他当时这么说,怯生生地,非常懦弱。   惠良当时对他的纠结不屑一顾,霸道地扯住他的胳膊,一脸认真地问:想想你想要的——你追求的是什么?   这里是他的起点。   叶形觉得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第一次站在综艺节目的镜头前的时候,还带着那副偶像的派头,笑得很努力。现在却连笑容都难以浮于脸上   他将亲手结束这一切。   就在3号摄像机下方,导演助理伸出五根手指。   倒数开始。   叶形勾起嘴角,人流穿行声似乎在他耳边响起,幻听扰乱思绪,但他已经准备好了,因为他正在镜头前、在心里默默和导演助理一起念,最后一次。   ——   “5秒前!” 第80章 重逢   叶形小心地避开任何会延迟他消失计划的人和事,以极其扭曲的路线迂回到电梯间。   他拼命按着下行键,在这个时间点离开的人只有他一个。   难以判定结果如何,假设十分钟后小沈的工作发生了纰漏,或者任何一个摄影棚亟需道具测试,那他的休假计划必定完全泡汤。   打开邮件-通讯组-全体人员,叶形飞速地写:本人于周五(即某年某月某日)休年假,期间联络方式畅通。   落款,写明发信时间。   接下来要做的很简单,上电梯,再在门关上的前一秒点击发送。   完成。   如果一路顺畅,21层到地面,大概不超过半分钟。不过事与愿违,他在整个下行途中停了五次。   第一次在20楼停下,进来的是隔壁组的编导,低头盯着手机,头也没抬问他怎么突然请两天假。   “嗯,偶尔也要享受生活……”   叶形不太有中气地回答,配合以小小的笑容,努力把自己塞进最角落。   编导没回他,只是抬头望电梯顶。   第二次他被许导演的咆哮不得不赶到信号更稍好的地方,换而言之也就是电梯口,趁着短暂的开合间隙聆听上司的怒火。   “要是你今天不去确认对面的粗剪究竟是个什么效果那成片绝对会来不及!”对面喊得超大声,于是叶形只能在全金属框架中感受失重的慌张。   “那个,我说好了让小沈替我去。”   “小沈又没去拍摄现场他能确认个鬼啊!!”   叶形有大概三百来字的理由,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伴随着乘客进出完毕,电梯门关闭,他重新回到信号最糟糕的深处,得以用断断续续的声音保证:“我知道我知道,我让编导老师那边的人尽快——啊?我吗?呃,我明天,啊不,后天一定……”   对面已经挂断了,后天是周六,他和身旁的女士对视一眼。   “不会炒了你的,放心啦。”她靠在一旁,黑眼圈大概有两个眼睛大。   叶形立刻对着一侧的镜面确认仪容,确认他的黑眼圈只有半个眼睛大。理论上他已经提前30天申请了年假,流程上不该有问题,至于实际如何……他决定把一切交给命运。   第三次,电梯停在行政层,一群人呼啦啦地涌进来,那位经常帮他申请停车票的前台妹妹抱歉地挨着他站,盘发散开又没穿制服,看上去非常可爱。   “抱歉呀,叶形,”她怀里抱着一罐巨大的果茶,隔着透明塑料袋洇出一圈水渍,“我得再往里挤一挤。”   叶形尽责地向后靠,后背紧贴金属板,“没关系。”   保持绅士风度,还要尽力避免衣服被拧得皱巴巴,二者不可得兼。   “再挤要挤到别人怀里啦。”核载21人的电梯另一角有笑声,略显冒犯。   女生相当响亮地哼了一声,“人家有男朋友的!”   空间内霎时无声,下一秒,80%的视线转向叶形所在的角落。   充满歧义的句子让强烈的八卦气氛蒸腾而上,叶形脊椎绷紧,被聚焦的感觉不好受——他都快忘了上次被这么多人盯着是什么时候。   “男朋友?”寂静中,有人确认般地问道,“叶形有男朋友?”   气氛陡然躁动,窃窃私语和显而易见的迟疑交织,前台妹妹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她难以置信地半回头,望见叶形一脸震惊的表情。   片刻后,有人缓缓低语出四个字:“陆那个谁?”   似乎要与此相呼应,一个更小,更模糊声音将其压缩成三个字:“陆于则?”   接近于气声。   与此同时,电梯停了第四次。   金属门平移拉开,两名准备上电梯的别公司员工站在外部,轿厢内所有人往外望去,与他们面面相觑。   如此整齐划一的转头,效果惊悚宛如cult系喜剧,电梯外的等待者们惊愕地后退一步,避免与任何一位对视。   五秒后,电梯门重新关上。   “谁是陆于则?”   话题居然继续了下去。   “一个退圈两年多的演员,”尽责的解释立马跟上,“但貌似已经不在国内了。”   “喔……”   问问题的家伙拖长音调,目光不再集中到叶形身上,改换成隐晦的窥视。记忆纷纷苏醒,数年前的冲击性新闻极其衍生事故原本早已淡化了,可现在又被短暂地唤起。   叶形盯着楼层数,他有沉默的权利,当然更有被遗忘的权利。   气氛古怪,当事人的默不作声让其他乘客难以说下去,姑且算出于尊重,最后几层楼里,全部心照不宣地缄默不言。   虽然看上去都接受了一些猜测。   当面板上的数字跳到2的时候,被忽视了至少6层楼、不断欲言又止的前台妹妹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了。   “……其实我想说,”她澄清般地咳嗽一声,“是我,我有男朋友来着……”   1楼到达,她弱弱的辩白被淹没在人潮中,下班高峰时期,所有人都在向外扩散,目标楼层到达的指令如同刷新点提示,跨越这一步约等于版本更新,过去的都留给过去。叶形跟在末尾,他回头,向她挥挥手。   于是女孩抱着冰凉的饮料,垂头丧气地小声说:“再见。”   电梯还在往下,停在B1或B2。叶形回忆起他短暂艺人生涯中不算小的几个转折点,都与地下车库有关。   他穿过门闸,“识别成功”的电子音被甩在身后,初秋的风从外部往里灌,他不断往前走,掏出手机确认消息和时间,每向前一步就更不安一分,联络人置顶的对话框打开,无新消息。   他划了一下,文字、文字、语音、定位,最后是一张小兔子开飞机的动态表情。   可爱到搞笑。   关于“陆于则已经不在国内”的情报,于今天彻底作废。   只是不需要再广而告之了。   叶形踏上户外地面,构思他要说的话。   对陆于则说的话。   环境音骤响,萦绕在四周,形成紊乱的节奏。自31天前起,叶形不断在脑海中预演开场白,你好陆于则,好久不见。加上无聊的寒暄。比如你瘦了你气色还行你外套很好看还有你愿不愿意和我交往……   ……   有哪里不对。   他越走越急,几乎要跑起来,思路大堵车,系统死机。   电梯里的“交谈”果然造成了更深层次的影响。   建筑物间的穿堂风发出呼啸,叶形被推得加快速度——与主观愿望不谋而合,他开始认真考虑某种可能性。   像是……彼此的身份问题?   在以年为单位计算的日子里,令人惊奇的是,类似困惑从未浮出水面。   叶形挠头,又迅速将头发理好。   根据理论,一对恋人确定关系的必要不充分条件应该包括萌生好感、试图暗示和来回拉扯,如果进展顺利,其中一方能在前十次调情中掺杂适量表白用语,二人幸终。   将进度条往回倒,当陆于则和叶形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统统做了的两年前,后者最接近告白的话是在Yuki面前绝望的宣言。   我喜欢他。   ……此外就没了。   更可怕的是这仅有的一句都没对着本人说。   叶形真的跑起来了。   究竟是工作太忙还是潜意识在抑制冲动才让他对此置若罔闻。相对地,同样不公平的是,其实陆于则也从没释明过什么。   或许这一次可以跳过谜语人含量过高的剧情,重新开始。   叶形久违地觉得有些热,心浮气躁,想连续狂奔三十公里。   ……他已经在想“未来”的事了。   下个路口转角,同行者骤然变少,偶有几个零星路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某个方向,交头接耳,叶形心脏狂跳,他意识到即将面对什么。   全新且未知的征兆。   目的地坐标仅剩一个弯道,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每个人形生物都被一一扫视而过。直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一刻来临,意料之中地,分毫不差。   叶形急刹,惯性让他趔趄了两步才停住。   他看见陆于则了。   双手垂下,静静地站在一株银杏树旁。   仿佛从故事的最初就站在那儿一样——叶形不是《STAGE》的mc,只是个偷偷按时下班的AD,走出工作区域时必然会看见有人等他。   正如他们告别前那样,从未怀疑过。   笃定、绝对,习以为常。所以不值得兴奋、慌乱或尖叫。   和以往数千个下午并无不同。   四下的人们还在走,偶尔瞥一眼他们的所在。狂风乍起,穿透肢体的空隙,让衣服和头发统统向四面八方翘起,流动的空气把万物都顺理成章地联络起来,犹如神经元之间的脉冲,超越本能。   长长的大楼阴影投射在他们之间,出口转向道在这里分叉,喧闹与安静只有一步之遥。   而叶形和陆于则之间不会超过20米。   只需几秒便可斩断的距离。   如果按照传统风格给这一幕增加效果,那该是360°镜头无限旋转大回环,光芒四射,一切以他们为主角的情节都染上花哨颜色,各种华丽特效叠加成光污染一起上吧,因为全作高光就在此刻。   然而没有,现实只有如常的天空、平庸的楼宇,还有将从下午七点一直亮到凌晨的办公室照明。   既单调又普通。   就在这色彩寥寥的苍白场景中,他们相对而立,如释重负。   叶形看着陆于则,看着那个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每个细节都击中他好球带的男人,此刻正在微笑,双眸闪烁,帅气到人神共愤。   周遭是明黄色调,夕阳变换角度,从遮挡物之后显露。叶形深呼吸,向前而行的意图从未如此坚定。   然后好似慢镜头一般,光影浮现,人潮尽退,聚光灯只打在他们身上。   下一秒,他向他飞奔而去。   —完—   --------------------   本文至此完结,非常感谢大佬们的阅读、评论、收藏、海星和赞赏!如果屏幕前的您在阅读过程中能感到一点趣味,那就再好不过了。   感谢各位容忍这篇啰里啰嗦、充斥着妄想、扯淡到极点的文,出于个人能力不足的挽尊,希望大佬们可以将本作当成一对不知为何都说着中文的平行世界娱乐从业者的恋爱故事。   另外关于这个不伦不类的标题,“5秒前!”,笔者是单纯觉得这么喊出来超帅气,所以……   可能写“录制前5秒!”更好些吧。   后续应该会有一些零碎的番外,虽然结局较为草率,不过笔者真的很希望把主人公重逢这段当成最后一章,所以贴上来了。   而小陆和小叶同学的故事还在继续。   可以的话,希望我们能下本再见。   (再次再次)万分感谢!!   # 番外 第81章 褪色电影   陆于则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   字面意义的,没有价值。   这没什么好否认的,因为事实如此。就像他的名字,完全由虚词组成,缺乏实质意义,更像为了凑成特定读音而强行组合在一起。   或者迎合某种恶趣味。   他的哥哥于录之对此有类似的看法,不过表达得更隐晦。比如当陆于则刚满24岁零7个月时,于录之说:“你认为你的署名会影响你写的东西吗?”   话有点绕,从广播电视学专业毕业一年半、案牍劳形中的青年张了张嘴巴。   “我——”陆于则真的思考了几秒,“可能。”   于录之撇撇嘴,“差点吸引力。”   然后这位即将步入三十岁大关的兄长翻了翻桌面上的劣质线圈本,轻轻哼了一声。   “手写?”   陆于则不清楚该如何回复,只好谨遵事实,点了点头。   于录之转身,说:“没人会看的,”他的声音笃定,“还不如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真是冷漠的哥哥。   前半句话早已得到了验证,陆于则在12个小时候接受了“建议”。   因此,他平淡的人生就这样来到了岔路口。   将时钟拨回最初,溯及名为陆于则的作品伊始,倒数五秒,开始。一名不入流的文字工作者从事了依靠曝光生活的职业。而世间称这份职业为“演员”。   故事从这里开始。   在陆于则的认知里,“演员”需要高度概括的想象力,强烈依赖灵感和品味,靠天赋叠加努力才能立身。然而现实告诉他,一定程度上,所有前述条件,统统能靠其他手段弥补。   “其他手段”弱化了陆于则原该付出的成本,比如声音训练、表演风格与流派、台词艺术等等等等,这些全都不重要。他所需要的只有一家名字土到掉渣的新设公司,和第一年只全力运营唯一艺人的决心。   顺带一提,他并不以此为荣。   当然也不以此为耻。   所有资源都往同一人身上倾斜。在他背后,接连不断地升起名称相似又实质不同的项目,彼此联结,宛如尺寸不合但姑且上了大量润滑油的链条,以扭曲但是和谐的姿态运作。他的形象立起来了,围绕着陆于则展开的设定一个又一个。种子种下要多久,一份30页的PPT,掺杂着谎言的真相,再来一点点完美的微笑,接着等待,开花仅需……   ……2年。   让“陆于则”这三个字有资格出现在定向要闻娱乐版正中的抬头。   高效得出乎意料。   星都之旅对此很满意,陆革和于子肖也很满意,于录之很忙,但陆于则猜测哥哥应该也挺满意。   ——满意于星都之旅完整的运行逻辑。   所以,如前所述,陆于则本身的价值确实不大,他在流水线里饰演“演员陆于则”而已。   就是这么直白,依靠角色扮演安身立命,像个24/7都在迷失自我的模仿艺人。   星都之旅发展得越顺利,他就越渺小,虽然知名度在上升,但这只是概念上的数据。不知不觉间,陆于则发现,他周遭的空间已经大到使他茫然。   比如坐在雷○萨斯LM后排,座舱散发着微妙的皮革气味,于录之正在回邮件。他们隔得好远。   陆于则喝着水,第一次思索,他所得到的万物,究竟来源于何处。   键盘噼里啪啦地响,答案简单,两个字足以概括。   ——家人。   “总之,那部电影,”于录之忽然说,“你要好好演。”   陆于则反应了一下。   “好。”   回答得格外爽快,出于心照不宣或者心不在焉。   “其实我最近在想,之前数据不行没准是题材的问题,”于录之短暂地从电子屏幕前抬头,与弟弟对视一眼,继而又回到工作中,“你觉得律政悬疑医疗爱情剧怎么样。”   “喔……”   “题材铁板一点,总能蹭到成绩,”于录之面无表情,像说给别人听也像自言自语,“你说呢?”   陆于则兴趣缺缺,“可以吧。”   如果能实现广义上的最大幸福,那么个人的意志便无关紧要,更何况现状根本不存在强人所难的要素。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陆于则向后靠去。   “你今天回家吗?”他问道,假装随意。   机械音停了,一段恰到好处的思考。于录之抬手,掌心贴在后颈,打了个哈欠。“我要去B-plus那个偶像团的解散live,”语气轻描淡写,“公司准备签个人过来。”   陆于则仅仅“嗯”了一声。   “你想去吗?”于录之问,只是随口一问。   陆于则偏头,稍加思索,“也行。”   只是随口一答。   怎么看都是临时起意,将来的陆于则会不断回忆起这一天,从走进那座比他年长许多的体育馆开始计时。天色逐渐暗下来,不断有人与他擦肩而过。   空气里的味道闻起来像乳胶漆和润滑机油的混合物,绝对算不上不好闻。跑动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消失,到处都是窃窃私语,有位戴着耳机的女生攥着干洗袋,正在小声啜泣。   业内人士们专注于眼前的工作,陆于则旁若无人地穿梭其中。忙碌的大背景下,焦虑和紧张是主题,每个移动的客观存在都各司其职。   于录之的铃声至少响了30秒,他接通,对话,适时地发出笑声以示友好,同时步履不停,陆于则跟在兄长身后,四下张望。灯光越来越明亮,高频人声间歇性回响,一应像素点都在运动,喧嚣不止。   接着,就在那个时刻,他看到了一个坐着的家伙。   毫不特别,单纯地坐在舞台最边上。   假如换个场景,这一幕压根不值得注意,不过在群体普遍精神紧绷的时候,居然有个人大逆不道地脱离群众,放空,在快要跑出充盈的人影背后垂着两腿,一点一点地把剥掉标签的矿泉水瓶抬起,拧开瓶盖。   陆于则好奇地站定了。   不远处,一名看上去像现场工程师的人双臂摊开,用超高音量狂吼:“我只问你满意不满意!不是问你什么意见!!!”   与他对向而立的人摇着头,似乎压抑着怒气,袖子捋起四圈,最后说:“你有病吧?!”   西南角方向有个身高至少一米八的女性冲过来,拉住其中一方,手上的册子捏成卷,劝架般将二人分开,“低音,好不好?我们直接从低音开始……”。   而相邻三米的位置,那个坐着的人,一脸平静地开始喝水。   犹如情境喜剧的一幕。   音响测试来到低音部分,厚重有力的震动传来,脚底有酥麻的感觉。   陆于则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   他注视着他的观察对象,男性,看上去很年轻——脸颊湿润,额发别到一侧,从耳后冒出一撮小小的发梢,翘得乱七八糟。   无法用常见的修饰词形容。一个年轻的男性,用空泛的目光凝望着遥远处一点,外物与他无关。   就像PS的一个图层,稍显格格不入,可以被删除,或被移动到任何角落,但不可复制。   陆于则回身。   “那是工作人员吗?”他靠近于录之,态度平淡。   他的哥哥结束了通话,正在看一叠A4大小的文件。于录之匆匆抬了头,顺着弟弟的示意望去。   “哪个?”他眯起眼睛。   陆于则莫名胆怯了,生怕用手指对准目标的瞬间会使其如幻影般消散,于是他口述道:“坐在最右边,手上拿着矿泉水瓶的那个。”   于录之的眼睛眯得更加狭窄,从扫视变成定点瞄准,“黑色T恤戴耳钉那个?”   陆于则又去确认目标有没有耳钉。   “……对,”他恍惚有些热,“那是谁?”   于录之未作回答,而是收起视线,转头望向陆于则,嘴角扬起,露出含义极其暧昧的微笑。   “你对他有兴趣?”   ……不妙。   “什么意思?”   他居然不否认。   于录之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角,褶皱被扯平,他眼睑微动,眸子移到另外方向,开口:“那是B-plus的人。”   视野边角处有一位女性出现,行动速度偏快,她的步伐趋势朝着于录之,身体面向陆于则。   “哈喽。”她胳膊上挂着西服外套,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人,弯起嘴角,大约心下有了猜测。   “你好。”陆于则说,余光瞥视他的哥哥,后者未置一词。   “咱们第一次见吧,我姓舒,”女性的笑容专业,她从单肩包里掏出名片盒,“是Semistar的经纪人。”   名片被双手递上,陆于则确认了这张硬质卡片的归属,停顿一秒,单手接过。   “舒总。”他看着名片上的职位名,抬眼时发现她正直截了当地与他对视。   “也可以叫我‘Yuki’。”经纪人笑声爽朗,狡猾地略过陆于则的称呼。   她转向于录之闲谈两句,音量逐渐低下去,舞台侧边还在喧哗,陆于则重新往之前的方向瞧,重新观测那位不知名的青年。然而再看去时,画面角落的人已经不见了。   如同敲响午夜的钟声后,魔法消失,宛如幻觉。   他“啧”了一声,接到了于录之眼神。   “不管如何,这毕竟是你们阎总的意思,”尽责的兄长说,“我还是想跟尹朋池打个招呼。”   自我介绍为“Yuki”的经纪人动作停滞,“没问题,”她立即说,“反正他现在也没事。”   于录之看上去不像要动的样子。   “刚才有个你的艺人在这附近,”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黑T恤、长裤,褐色头发,单边耳钉——我不太记得其他几个——应该是你带的。”   零碎的描述,哪怕是犯罪素描师都无法构建起模拟画像,陆于则陡然窘迫起来,Yuki飞速地瞄了他一眼。   “Semistar的?”她确认道。   “对。”   “噢,”经纪人稍加思考,“估计是叶形吧,”她相当笃定,“其他人都在休息室,就他喜欢乱跑。”   完全没有用上于录之的形容,另一条推理路线。   陆于则得到了那个名字。   叶形,听上去随意到只有一个轮廓,艺名还是真名?   “他刚才在这里吗?”Yuki这句话是对着陆于则说的,后者只能点点头,“那估计是回去了,”她环视周围一圈,继而更加笃定,“肯定是回后面了。”   她的双眼中带有尖锐而热烈的能量,接下来的部分颇具吸引力,陆于则握紧双手,掌心潮湿。   “我……”他停住了,看向于录之。   “那走吧。”   拍板定案。   情节进展得太快,导致大脑机能失常,当陆于则反应过来时,他已走在长长的走廊里,灯光过于苍白,Yuki和于录之走在稍前的位置。   环境骤然安静,他们所经之处空无一人,就像潜入水下,前方是另外的城市。   陆于则适应着亮度,Yuki推开一扇门,他就这样踏入此前从未认识过的空间。   休息室。   角落里有两个男生正在玩纸牌,一个抱膝坐在椅子上看手机,还有一个在门打开的瞬间起身。   他只掠过一眼,没看到那个喝水的男生。   “叶形——不在吗?”Yuki扫视两圈,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违和感。   陆于则感知到投射到身上的目光,百无聊赖的,好奇和冷漠。   而那位站着的、漂亮得格外有攻击性的男青年,正用力地瞪他。   “他不在。”态度戒备。   Yuki忽视掉这份警觉,“去哪儿了?”   青年似乎拒绝作答。   所以陆于则立刻就明白了。   Yuki还想说什么,陆于则突然发觉他难以继续待下去。   “没事,”他说,嗓音稳定,“那就算了。”   于录之挑眉看他。   “这位是星都之旅的于总,”Yuki转移话题,同时拔高声线,“尹朋池,过来打声招呼。”   她招手的对象正是这位充满提防心的家伙,名字和形象对上,青年瞳孔变得深沉,但还是朝他们走来。   “于总。”他复述道,伸出右手。   于录之轻轻握上,“你知道,我们一直是想签你的。”   奇怪的是,Yuki没有给他们交谈的机会。   “然后这位是陆于则,今天和于总一起过来。”她先介绍了客方,小小推了推尹朋池的后背,迫使他不得不再向前半步。   “……我是Semistar的队长,”他抽出原本被握在于录之掌心的手,“我叫尹朋池。”   距离比刚才更近一点,陆于则几乎能看清对方眼尾的深色线条。   “你好。”   他不清楚是否该重复自己的名讳,半分钟前Yuki业已做了介绍,再讲一遍会不会显得太过愚蠢。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尹朋池与他握了握手。   从手掌骨骼传导出非常强的力量。   随后,他听见一丝低沉又轻微的声音,速度飞快,就在耳边。   “叶形他——绝不会委身于你这种人。”   接近于咬牙切齿,差点错过。   陆于则睁大眼睛,但是尹朋池后退半步,一脸无辜地回到原位——更远一些,他不禁怀疑幻听与否。   于录之和Yuki似乎没有注意到,事实上他们不可能觉察,因为他们又开始低语,就在尹朋池的那句话消散在空气中时。   “这种人”。   陆于则动摇了。   不是很常见吗?高高在上的投资方和掌权者莅临后台,意图得到某个人,全世界都会配合。   更糟糕的是,他窥见潜意识深处最恶质的部分里,千真万确地流淌着这种欲望。   因为他真的能做到。   虽然是假借他人之手。   陆于则随后离场了,畏惧现实般宣告败北。他没有见到叶形。   虽然再过一段很长时间后,他见到了——修正,不是面对面地,而是从手机屏幕上。   信息时代,获取任何公众人物的咨询都格外简单,搜索栏输入某个姓名,情报量大到足以囊括方方面面。   比如在这座城市降生,喜欢甜食,生日在夏季末尾。   比如即将迈向而立之年,单身,出演的电影只拿到堪堪回本的票房。   年末时,陆于则得到消息,那部律政悬疑医疗爱情剧的网播平台定在GUtv,几乎同时,他的公司决定投资拍摄另外一本恋爱喜剧,出于利益置换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制作交给了一家与B-plus有关的工作室。   他对此不太关心。距离上次与B-plus产生关系,算来已经过去了大概三年。   三年过得很快,只是日复一日的无聊拉长了每日体感时间,趣味性的缺失容易让人感到孤独。   其实大部分艺人都很无趣,陆于则个人这么想——包括他本人。处于言多必失的环境中太久,分寸感比有想法更重要。   也比“有意义”更重要。   与之相对的是制作组的人们,比如惠良,陆于则在他上一部电影的庆功会上见到了这位制作人,毫不在意地抨击一切,好像他的金口玉言是唯一正解,其他意见统统不算数。   惠良天才与否暂且不论,这种个性倒是十分烦人。   “《Lawyer X》或许会成功,”他坐在陆于则对面,手肘撑在桌子上,“不过,这只能说明你们吃到了题材的红利。”   只有两名成年男性的房间里,暖气充足,窗棂上挂着彩灯,布置得随意且草率。   “我不认为。”陆于则说。   惠良哼了一声,面前摆着一杯highball,柠檬漂浮在冰块上。   “你当然不认为,吃红利的人是你。”   陆于则想否认,最终受益人明明应该是他的公司,但他没有说。   “那个姓苏的,态度强硬得跟石头一样,”惠良自顾自地继续道,半是抱怨半是指责,“不就是个导演经纪,她又不是导演,还‘风格不符’——让拍风景纪录片的人拍偶像剧就‘符’了?”   “你是说周导?”陆于则接口,“她不是在弄独立电影吗。”   惠良点头。   “她家本来就不缺钱,现在还和导演经纪谈对象,”八卦风闻就是从这种渠道流传的,“有钱又有人脉真好啊,”他嘟囔着,“想弄什么弄什么。”   陆于则谨慎地旋转着手上的马克杯,里面装的是绿茶。   “你不是在做实验性节目吗,也可以随心所欲。”   他言毕,看见惠良的眼睛亮了一下。   “你知道喔?”   陆于则喝了口茶,“知道。”但也仅限于知道而已。   惠良兴致上来了,脸颊泛红,不全是酒精作用。   “没错,我在做这个,”他掏出手机,拇指飞速地在屏幕上滑动,“上次和小许聊天,发现好几个新人对节目构思还挺好玩的,”他解释道,“他们只差个平台,我就和上面讲,如果有空闲时段就给我,搞个特番试试水。”   他时不时抬头,确认陆于则还在听,“节目名叫《STAGE》。”   没什么想象力的名字。   “主要用来实现这些新人的奇思妙想,或者打击他们的信心,用现实数据告诉他们不行,”说到后半句,惠良促狭地压低嗓音,“我管它叫作孵化器,万一就有一期就适合常规化呢?下一个天才导演或者制作人横空出世——从我的手上。”   “效果怎么样?”陆于则问。   惠良耸耸肩,“不怎么样。”这次并未抬头,“预算真的低的可怕,你知道吗,”他短吁一口气,听着更像个荒腔走板的笑声,“好消息是《STAGE》马上就要常规化了,B-plus那边帮了点忙,然而预算一点点都没有加,有的小朋友想做个中型企划都做不下去。”   “赞助呢?”   “鬼的赞助,”惠良翻了个白眼,“数据这么差劲,商家吃饱了撑的。”   他结束了操作,将手机放置在桌面上,180度旋转,推给陆于则。   “这是点击量最高的一期。”   接近于强行安利,陆于则看向屏幕。   节目播放中,他率先看到了冬卉,他认识,走知性路线的女性主持。在她身边,一名黑色头发的男青年正在说话,同样的MC位。他的视线显然集中在摄像头下的题板或提词器,念的是企划内容,好像是散步类节目,和寻找食物有关。   陆于则凝视着那名年轻人的脸,在理智能够控制身体前,暂停了画面。   “这个男生,我有印象。”   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他咽下更多想说的话。   叶形。   两个音节。   “是吗,”惠良顺着他的话道,“偶像出身,还算机灵,但不够果断。”他等了一会儿,发现陆于则还在盯着那一帧画面,“他叫叶形。”   稍显多余的补充,陆于则早于提示想起来了。   “以前是B-plus的,对吗?”   头发颜色更浅,在光线所不及的位置安静地待着,犹如幻想角色。   惠良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接着拿回手机退出当前界面,搜索栏疯狂打字,光线映出他的笑容。   “现在也是,”他选中最顶上的视频,竖起,重新将屏幕面向对方,“就这个人。”   陆于则不去凑近身体,避免显得太过关心。画面到了第三秒,总时长不过一分钟出头,镜头先于他聚焦在一点,定格。   中心只有一个人,灯光下泛起金色的发梢翘起,此时与他对视。   所有零碎的记忆统统涌上心头,那个头发乱糟糟的男性,茫然而毫无防备的家伙。   就在此刻。   难以形容刹那间的感觉,仿佛配合着背景音乐,节奏超快的舞曲骤停,当他以为网络断连,疑惑且松懈时,鼓点突入。   接连不断地。   落点全部正中脉搏,形成胸腔内的无序共鸣。   陆于则屏住呼吸。   他盯着画面中的年轻人,盯着他抬手时露出的腰线,衬衫衣领袖口和下摆不断翻飞,形成一种精心设计过的暗示,当叶形偏头时,他的耳骨钉在舞台光线折射下闪烁。   “应该是……哪会儿?我记不清了,反正几年前吧,”惠良说,“——还在偶像时期。”   就像要正式给他介绍一样。   这是偶像时期的叶形——双眸闪烁,无差别地向每个人展露笑容。他会扬起下巴,用戴着戒指的手敲击左胸和肩膀的交界处,然后转身,衬衫绑带是黑色。   与印象全然不同。   陆于则抬眉。   “你的MC?”他问,但目光没有移开。   惠良笑了一下,“不是‘我的’,”他刻意澄清般,“说起来,B-plus最近对这种事管得越来越严了。”   可疑的措辞。   进度条逐渐趋于尾声,陆于则注意着叶形呼吸起伏,腹部、胸膛、颈侧,最后是他的脸,微张的双唇,还有鼻尖。他不去留心惠良的弦外之音,虽然很有诱惑力。   “他目前在做什么?”陆于则问。   惠良锁了手机,手腕晃动一下,做了个虚无缥缈的手势。   “什么都做吧——”他思索,“我也不太清楚。”   陆于则低头,“有点可惜。”   “可惜?”   全然不似预料外的语气,陆于则姑且认定惠良和他有同样的想法。   “我感觉他有,感染力。”   在诡异的地方断句,惠良倒是没过问。   “能力和态度也还可以,对于新人来说,”制作人蹭了蹭桌面的水渍,玻璃杯内的冰饮正在升温,“但是公司一直不推他。”   陆于则维持着面部表情不作变化,“B-plus?”   惠良罕见地默不作声。   “B-plus不是和GUtv关系不错吗,随便给他点节目呢?”陆于则试探性着,理智再次拼命劝阻。   惠良握着杯子,让手掌湿漉漉的,“这和资源没有关系,”他举杯喝了一口,顺带将电子设备推远,“重点在于他们想让叶形做什么。”   陆于则无言以对。   他当然理解这一点,所以只能接受,“也是。”   惠良叹息一声,“要是小秋还在B-plus估计不会这样。”   这次确实在表达遗憾,显露些许真诚。陆于则托腮,蓦然心神不宁,他想了解更多。   超越贪婪的,更多。   那个呆呆的年轻人与稚嫩、一本正经跟随流程的综艺主持形象重叠,而再往前倒推,画面中会浮现出偶像装束的男性,以足够激烈的方式使用他的身体,乖巧和局促荡然无存,眼中充斥着挑衅意味。   再次重叠。   ……除此以外呢。   陆于则试图想象叶形的其他表情,他从未见过的,积极或负面的部分。   比如发自真心地满足,因为环境而生气,与难缠的陌生人同处一室时不适应地贴紧墙面,难缠的问题应接不暇而使之手足无措……   ……他们的行迹差一点点就能更早地交汇了。   如果三年前他见到了叶形,在解散live之前,作为具有权力的“那种”男人,结局又会如何。   叶形会不甘吗,还是耻辱、愤怒、恐惧。   或者接受。   荒唐的碎片拼凑得无比凌乱,脑内走向越发离奇,陆于则第一次发觉他所认为毫无价值的存在,也许具备意义。   轮廓开始清晰。   他想要独占性的笑容,隐蔽而排他的呼吸,沿着手臂脉络滑下的指尖,黑暗中的眼眸,以及秘而不宣的感情。   ……羞涩、慌张、意乱情迷。   “有兴趣的话可以来一期啊,”惠良意有所指,“不管对哪方面感兴趣都行——《STAGE》就缺那种能带来讨论度的话题。”   陆于则被吓了一跳,从梦境中清醒。   惠良的面目陡然模糊了,他条件反射地向后退去,忽然意识到该喝一杯。   室外狂风大作,不断敲击窗户,发出令人生畏的响动,树枝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寒意似乎渗透进来,从他外套和身体的缝隙中弥漫。   起点在脊髓深处,继而向外扩散,带来悬而未决的忧虑。   水面结冰,鱼群在更深处逡巡,含氧量降低,捕鱼人只需要划开一个口子,就能得到意图呼吸的猎物。   “——你站着睡着了吗?”   “哒”的一声,伴随清脆的响动,陆于则额头传来尖锐的疼痛。   他捂住脑袋,狂风乍起,把围巾的末端吹得飘起,四周光线晦暗,只有路灯的零星光源。   冰面碎裂。   叶形歪头,单肩背着包,大衣从袖子到下摆全部皱巴巴的,站在他的面前。   “我叫了你两遍。”   陆于则眨了眨眼睛,确认此刻不是梦境般,指尖落在那个稍微比他矮一点点的男性左臂。   布料的触感微微发涩,稍加用力便能触及其下的柔软。   他深呼吸,冷空气钻进肺里。   “抱歉。”   叶形一脸困惑,“你又遇上瓶颈了?”   陆于则不回答,仅仅揽住叶形,在他肩上拍拍,又放下手。他们转向。   于是刚结束加班的导演助理只能不屑地撇嘴。   “被吹傻了吧,”他摸了摸陆于则的耳朵,“哇好冷。”   “没关系。”   “所以就让你不要等啊,如果我十二点才下来怎么办?”叶形吸了吸鼻子,他们往产业园出口方向走。   陆于则故意说:“我会等。”   在长久孤独的冬夜里。   “笨蛋。”叶形喃喃道,“你的价值观有问题,难怪只能搞那种幼稚的创作。”   陆于则承认他的控诉,“的确不算成熟。”   “别就这么认同啊!”叶形熟练地反击,“……你得说,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大概是顾虑着陆于则的自尊心,“如果我以后去拍电视剧,你得给我写本子。”   距离那一天的到来应该还有很久,二人都心知肚明。   但是陆于则点头,“只给你写。”   叶形罕见地未作反驳,从经济效益看,只给一个人供稿是件危险的事,就好比销售,客户越少越容易失去提成来源。   不过,因为这不算个严格意义上的承诺,所以没有关系。   他们一起走着,漫无目的地聊天。叶形突然想起了什么,难以抑制必须新开一个话题,他半侧过身看向陆于则,步伐不乱,相当有水平。   “你还记不记得,嗯……之前,”叶形不连贯地说,“就是你约我出去,带我到环湖大道兜风那次。”   他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陆于则觉得这很可爱。   “记得。”   “当时我问你当演员以前是做什么的。”   陆于则点头。   叶形搓了搓手,“你还记得自己怎么说的吗?”   那该是多么多么久远之前的事啊,但陆于则立刻想起来了。   “我说,下次告诉你。”   叶形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咧开嘴巴。   “结果我快一年后才知道,” 笑声爽朗,伴随着他的笑容,他弯起的眼睛,一如往常得令人着迷,“那真是非常、非常远的‘下次’。”   晚风张扬,陆于则的头发过长,发梢掠过眉角,让他不得不将其撩起。   “……是啊,”他喃喃道,“我逃避了很久。”   特定的词汇带有特定含义,他想到了于录之,距离他们上次谈话过去了半个月,经济上的拮据只在其次,陆于则更希望能够与哥哥聊聊其他的事。   空气安静了半分钟,只余脚步簌簌,再待开口时,叶形的声音也变低了。   “但你……已经不这样了。”   第一个字太弱,词不达意,不过句末倒是够坚定,仿佛下了决心。   陆于则脚步微顿,思绪久违地停滞半拍,好像呼吸又要变得紊乱,他尽力使其平息,身体本能难以克制。   “你真的这么想吗。”他哑声道。   天空中悬着尚未圆满的明月,故事来到尾声,距离某种完美结局是否只差一步。   叶形不置可否,不自觉地放缓了行走速度,好和陆于则重新并着肩。   “光靠‘想’是没用的,”他嗓音柔和,比浮云飘动的方式还要轻缓,“更何况,放弃本身也是实现价值的重要一环。”   台词空泛而熟悉,前后逻辑不通,不管听多少次都令人羞耻。   陆于则情不自禁地笑了。   “真耳熟。”   叶形拍了拍陆于则的后背,就像后者拍拍他的肩膀一样。   “你也听过?估计是哪位著名哲人说的吧。”   陆于则抿紧双唇,叶形真的特别容易原谅别人。   “更何况,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虚伪,之类的,”叶形继续道,掩饰般地咳嗽了一声,“我是觉得你现在……很好。”他说完,与此同时别过脸去,陆于则擅自认为他在害羞。   “谢谢……”他艰涩地回应道,“……我也爱你。”   离题万里,叶形张开嘴巴,一瞬间的事。下一秒,他开始用接近气音的声带频率小声尖叫。   “别在外面这么讲啊啊啊啊——”   陆于则没有说下去,他正在微笑。   人是会变的,会进步,从糟糕到勉强及格。就像演员,未必天赋异禀,但有上进心家伙大概会越演越好。   然后永远继续下去。   只是当颜色褪去,倒退回黑白和无声,只剩字幕出现在画面正中,所有对比就都变成了光和暗、张扬和克制、戏剧化和真实感。   如此种种,而他早已不再是演员了。   陆于则迟疑片刻,视野中能看见叶形的侧脸,还带着不自然的潮红。他想了想,随后牵住恋人的手。   希望这一切都不太突兀。   周遭的行人同向或对向,无一注意到他们的举动。慢慢的,一股小小的力量传导至掌心,回握,叶形的指腹停留在他的手背上。   干燥而且温暖。   路灯光芒湮没在缝隙之间,他莫名想起曾经的工作,比如一部名叫《红鲷鱼的遗产》的电影,票房糟糕,风评一般,他在其中饰演一个懦弱的配角。彼时他努力要“好好演”,过分关注粗泛的“好”和“坏”,尽力成为“更好的演员”。   或者“更好的弟弟”。   时过境迁,素质不佳的电影早已无人在意,名字土到掉渣的经纪公司也散作尘埃。陆于则抬眸,视线错位,只有一瞬。   ……那么,现在呢。   他安定地望着前方——望着前方犹如凝望着镜头。此刻河流翻涌,月亮是灿烂的淡金色。   你有没有成为更好的人。   —FIN—   --------------------   虽然有些仓促,而且时间也稍微早了点……   七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