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作者:豹变   文案:   十年后 成了白月光背后的男人   钟悯X方重行   第一次见到钟悯是高三开学。   这个容貌惊艳的混血儿,看似社牛,但方重行敏锐洞察到新同桌身上的矛盾感。   他兴趣横生,想要挖掘更深层次的土壤。   第一次想要留住钟悯是高考结束的暑假。   午夜时分,钟悯与他接了个绵密的吻。   于是钟悯成为方重行通往隐秘之路的毒蛇。   可惜月亮不肯照亮欲望深处那道背影。*   数年后,方重行决定用另一种身份得到钟悯。   他要钟悯只看着自己,拿钱砸来的也行。   对于含着金汤匙出生、一切唾手可得的方重行来说,如此行为实在太不体面。   但谁让他沉浸其中,乐极忘形。   -   钟悯签下那份协议,原因是窝藏很久的私心。   以为对方是缺一个见不得光的伴侣,惊喜砸昏了脑袋,困于心理障碍与时间跨度,他只能如当年一般慢慢靠近。   等很久方重行都没碰他,好容易得偿所愿,那人却说:你来就好。   后来草地野餐,钟悯唱完一首情歌,总算得到机会抢在他前头问出口:这次我不想让你先说了,和我结婚嘛好不好?   于是方重行单膝跪地,给了他一个忠诚的回应。   外热内冷别扭怪x温柔痴情大少爷   非典型包养,非常纯爱,钟悯是1,仅有彼此,校园-社会   【攻受互为白月光】   *和灵感文名均来源于Eason《无人之境》 第一章 “我打算包他。”   江城八月,炙热。   周洲将车驶进方也集团的地下停车场,熄火,下车,使劲抹一把额角的汗,抱怨着全国八大火炉之一的狗屎夏天。   抬腕看一眼,将近晚九点,下班时间过了还在被迫加班,他不由在心里狠狠辱骂把自己当成苦力来用的上司。   周洲走进高管专属电梯,按下楼层按钮。观光电梯上行,与外界的光污染相反,此时的集团大楼里基本是全黑一片,只有即将抵达的地方会亮着灯。   叮。   三十三层。   迈出电梯后,周洲径直走向长廊尽头那一间办公室,没什么诚意地叩上两下,直接推门而入。   极简风格装修,黑白两色主打,连盆绿萝也没放。稍稍特别些的是按个人喜好多放一只小冰箱,室内冷气十足,极端温差让周洲抖上三抖。   巨大落地窗前站着的正是这间总裁办公室的主人。背对,正望江景。他穿一件亚麻料制米白衬衫,下摆沿着窄腰收进西裤,背部几分褶皱,袖扣却是一丝不苟的严实,手里夹一只再差半分就要燃到滤嘴的细长香烟,暖光为他周身罩一层茸茸的壳。   周洲的不礼貌动静没能让他回头,室内唯一动静来自空调换气吐息。   “哟,小方总,真闲情逸致啊,”周洲打破一室冷淡的沉默,往他对面的真皮座椅上大剌剌一躺,没好气的,“再不按掉,烟就要烧你手了,烫着我可不管。”   闻言,被称为“小方总”的男人抬手将烟按进手边烟灰缸里。雕工精细的木质容器已盛有十几个烟头,严重超负荷了。   他依旧未转身,伸手准备去摸烟盒,被先一步的周洲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桌上火机。   “要是想留条命听我说你那混血白月光,就甭再抽了。”   那只养尊处优、指甲修剪平滑的手便将烟卷掉了个个儿,修长手指一寸寸抚过光洁烟身,细细把玩这死物。   周洲知道对方是在等自己先开口,但的确不想提起总害他加班的罪魁祸首,磨磨叽叽的:“要不你先猜猜他现在在哪儿高就?”   “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卖关子。”   男人终于屈尊给个正脸。高鼻深目,嘴唇微抿,看不出脸上表情,语气也是古井无波的平淡,只不过手上的动作出卖掉他目前的心理活动。   ——他掐断了手里的烟。   “方重行,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啊?”周洲注意到那只凄惨的烟,“一提到他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六亲不认了!十八岁时候没所谓,你知道今年你多大吗?二十八了!神经病!”   能如此直呼他大名并痛斥其“神经病”的人就周洲这么一个发小好友,方重行把断成两截儿的烟丢进垃圾桶,扬手扶一扶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一言未发。   “行行行,”周洲感觉到他周身的低气压,立即双手向上做个投降的手势,“我说我说。”   “你还记得当初他艺考时候的培训机构吗?就离咱高中不远的那个艺丰,高三你给他送资料的时候去过,还迷路那个,想起来了吧?他在里头当兼职老师,干回老本行啦,带服装表演,就模特。”   “我让我太太去他们那机构问了下,七八月正赶上暑期小集训,工作日他基本上全天都在,每天早八上课。”   周洲说完便暂停,想要给话题画上句号。   方重行草草乜他一眼:“话没说完,继续。”   “晚上九点半下课!”周洲炮仗一样回应,“啧……你要是现在去的话,说不定还刚好赶上他下班回家,哎。”   方重行嗯上一声。   “别的呢?”   别的?   “别什么别的,渴得要死你连瓶水都不给哥们儿拿,没良心。”周洲起身,走到小冰箱前,拿出一瓶冒着丝丝凉气的依云,拧开猛灌,水位下降一半后他擦擦嘴,喘口气,说:“你最关心的问题,他单身。而且似乎挺穷,前台接待老师说他一次性预支了带集训两个月的工资……噢,机构里有学生老师在追他,男女都有。你也知道他那张脸挺祸水的。”   方重行静静听,注意力放在险些烧着的左手,将袖扣解开、扣好,来回重复小动作,乐此不疲。   “但是他本人我没见着,我太太说感觉挺颓?估计跟之前不一样吧……诶我记得他刚出道一年就参加了米兰时装周,也就大二时候吧,”周洲说了一个时尚界久负盛名的设计师,“特喜欢他,那时候你不和他都在北京念书么,你应该知道。后来咱都看见了,上升期突然跟公司解约,退出模特圈,营销号开始发黑通稿,一夜之间蒸发,谁也联系不上。然后你就找他找到现在。就,你不觉得特奇怪吗?按道理说不应该窘迫到回去当艺考老师这种地步啊,还是兼职。”   对面的人低头掸走袖扣并不存在的浮尘,并不理会他的疑问,只说知道,弟妹的花费我来报销。   周洲比方重行还要小上半年,所以将其太太称之为“弟妹”,能打听到工资支出及私人感情问题,那必然是动用了些糖衣炮弹的。   周洲摆摆手示意他算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你我不分,小钱而已。   见方重行又归于沉默,周洲把打火机一上一下抛着玩儿,决定将一问一答的流程进行到底。   “所以呢?打听这么久了,你到底想干嘛?重回十八岁,继续热脸贴冷屁股?”   他阴阳怪气的。当年方重行和那谁拉拉扯扯不清不楚但最终没什么结果,是好友圈内众所周知的事情。如今小方总有重蹈覆辙的意思,作为至交,他自认为有义务阻止方重行再次摔坑,便故意拿难听话扎他。   毕竟人天生贱胚子,被捅最疼的地方最痛。   却只见方重行郑重其事地点头认同:“你说得对。就是重回十八岁,继续热脸贴冷屁股。”   周洲险些把火机握碎,把办公桌拍得啪啪响:“怎么?你还想被拒绝啊?再陪你烂醉一场得加钱,还得送你去医院。我现在只是你手下一个运营经理,可超出我工作范围了。”   “你怎么知道他还会拒绝我?”方重行抬起眼皮,嘴角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心情绝佳。   虽然是反问,但看样子明显是成竹在胸。周洲猛一蹙眉,仔细咀嚼遍这句话,登时明白方重行的心思,不由叹气,语重心长起来。   “阿行,”他像长辈一般唤方重行的小名,“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现在多少人等着爬你的床,只要你想,什么样的找不到?你找个替身也行啊!他就是一块儿捂不热的石头,你为什么?”   方重行沉默着打开烟盒抽出最后一只烟卷,见火机还被好友牢牢攥在手,便只将烟咬进嘴里,含混着岔开话题:“你要是想阻止我,开始可以,中途也行,有一万个机会,不必选择眼前节点来规劝,更不用扯上弟妹。你又为什么?”   “因为搞到那个混血儿的信息某个姓方的大情种会给我打三十万,我明年打算要孩子,当爹的得赚奶粉钱。”   周洲说完走到方重行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重归正经:“阿行,我知道怎么劝你也不会听,随你便吧,感情上的事儿,就是得自己慢慢悟。你要是想追就继续追,虽然我特别不赞成,但哥们儿心意你明白,就希望你能开心。”   作为朋友,周洲的初衷十分简单。得知“他”的相关情况方重行会少见的像个活人,所以尽管再不情愿,周洲也会去做这件令他开心的事。   “我知道,”方重行在此回合接话速度倒很快,“但我没想追他。”   周洲一句“太好了”的太字刚发了个“t”的音,就见方重行再次开口,俊秀面容上出现他从未见过的、几乎谈得上是醉生梦死的神情,雪崩般打了个猝不及防,导致他的嘴巴无意识地张了再张,竟然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   他瞠目结舌。   因为方重行说:“我打算包他。”   今晚交谈最终以周洲怒气冲冲把打火机丢向方重行、而后大步离开总裁室,走前顺手把灯全部砸熄来收场。   方重行并没有责备好友的狂躁举动,稳稳接住火机,拇指按下点火开关。   咻。   打火机燃一簇欢快的火苗,香烟焚起,方重行在黑暗中闭眼,深吸一口,呼出绵绵白雾。   等这最后一点光亮灭掉,他起身进了电梯。   司机及助理按时下班回家,不必陪小方总在公司消磨时间。方也集团的地库常年备一辆对方重行来说算得上低调到令人发指的天云灰Q8,供他日常代步使用。   去往一中的路线方重行再熟悉不过。油门一踩,SUV呼啸驶出商务中心区,尾灯迅速掠过一排排行道树。   -   九点三十五,艺丰培训机构结束掉最后一堂晚课,高高低低的艺考生们背着书包从机构正门鱼贯而出,涌向周边零零碎碎的小吃摊。   方重行在一分钟前抵达,寻个近些的茂密树冠,藏进阴影,车窗降一条缝儿。从他精挑细选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机构大门,没有人会逃过他的眼睛。   好年轻的十几岁。男孩儿,女孩儿,一尾尾纤细且生命力蓬勃的漂亮身躯。   不是,不是。正在经历艺考苦训的学生尚未经历过尖锐的镁光灯摧残,都太稚嫩。统统不是。   方重行有足够的耐心用来等待。   九点四十三分,机构正门处出现个身形高挑、着灰棕短袖的男人,短袖大两码,袖口边随意卷了卷。头发半长,在脑后挽成一个小鬏鬏,几缕没拢上去的刘海随意垂在额前。五分短裤下是笔直的小腿,穿拖鞋走路也似有风。   几个女学生从不远处过来,他便嘴角上扬,勾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容,露八齿,眼睛亮亮,同她们讲话。   等身边无人,他恢复成最初的无谓模样,心不在焉地走向Q8前方的炒粉摊,显然是没注意到周边端倪,并未发觉隐匿于阴影下的眼睛。   待人走近,便几乎只隔一辆车的距离,方重行微眯眼睛,无声启唇:   “干炒牛河,不要葱,谢谢。”   这句话同时从窗外传进耳膜。   猜对了,口味一直没变。方重行舒坦地敲敲膝盖,感觉胸腔内热血沸腾,便伸手扯松衣领。   油腻廉价的烟火气溜进车内,不多久渐渐消散。白色打包盒一扣,筷子自己拿,炒粉出餐。   他买完夜宵,又掉头往后去了。方重行目送拎着塑料袋的灰棕背影消失在一中附近的老小区,缓慢而享受地吐出两个字——   钟,悯。 第二章 雨   八月的江城总与热脱不了干系。无论多少年,从一而终。   雨。   淅淅沥沥,密密麻麻,小雨,黏黏腻腻,是一丝一缕理还乱的糖稀。   尽管雾蒙蒙,却没见得有多凉爽,空气里弥漫躁动的闷热感。方重行抱着被车内冷气吹得有些凉的胳膊,透过车窗往外看,眼前只是模糊一片水汽。   八月二十号,江城一中新一届高三学生开学的日子,校方特意挑了非工作日的周天,思虑周全,只可惜天公辜负好意,申珠大道在这天仍旧如同工作日一样,堵车了。   车外是来自其他车辆的不耐鸣笛声,车内交通广播正在播报申珠大道一中门口刚发生的车祸情况,交响连篇。方重行动了动坐得僵硬的身体,司机林叔立刻把广播的声音调小些,几乎听不见,便只余下心烦意乱的噪音。   双腿交叠的方向交换几次,车流终于前进些许,方重行没了继续乘车的心思,他一手将书包攥在手里,一手握伞,身体稍稍向前倾:“林叔,靠边停车吧。”   林叔先是应,方向盘却没动:“阿行,地上脏,还是送你到门口。”   “没事儿,”他微笑着,“进学校也得走,一样的。”   林叔便向右打了转向灯,慢慢向人行道靠近。平日里只要两分钟的简单流程,此刻延长到十分钟,好容易靠了边,方重行准备开门下车,又被叫住。   林叔提醒他:“放学记得是回寻芳苑噢,晚上一个人多加小心。”   “知道,”方重行打开车门,同司机告别,“林叔再见。”   寻芳苑这边是父母为了方便他上学特地买的房子,从家里分了从小照顾他起居的保姆来,离学校近,步行不过十分钟,勿须过马路,出了住宅区直行即可。   只有放假时候,方重行才会回十公里外的独栋别墅,和父母姐姐一聚。父母忙碌,姐姐年长他三岁,在美国念大学,一家四口一年甚少见面,方重行从小便培养出独立的性格。   他本想昨晚就回寻芳苑把房间先收拾一番,恰巧赶上许久不见的母亲回家,便又在家里多住一夜听训,早上由司机林叔送他直接去学校。   方重行把来时乘坐的迈巴赫丢在身后,撑开伞匆匆往前,高一高二还在假期内,校门口的几个早餐店挤满了学生,身上清一色独属于高三的校服白短袖,一团团一嗡嗡,吵吵嚷嚷,蹉跎着不肯进去。   不知是哪只布谷鸟在喊叫着报时间:“七点三十三了!”   江城一中是市里最好的高中,校规严格,七点四十各个班级要清点人数。前一秒还懒懒散散的学生立即加快脚步,方重行同样,堵车耽误太长时间,若是按平日,他早已坐在座位上开始晨读。   进校同样需要些时间,查看学生证是必不可少的流程。方重行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证件递给保安,接回来时被身后狂奔到刹不住车的冒失鬼猛撞一下肩膀,他吃痛,手一震,证件便啪嗒跳进泥水中。   一股冷气直冲头顶,方重行立即弯腰将证件捡起。   学生证没有过塑,只用透明卡套包裹。污脏雨水从未封口处渗进,濡湿一角,同时抹黑了蓝底证件照上那一张俊秀的脸,回头一看,罪魁祸首早已逃之夭夭。   倒霉的开学日。   他来回检查一番,虽然满是泥水,但幸亏只是存于卡套外皮。稍稍迟疑片刻,方重行把伸向上衣口袋的手收回,从书包侧兜摸出来纸巾将学生证抹干净,重新揣好,迅速上了楼。   上衣口袋里,是一条银灰色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方重行有七条颜色不同的手帕。一周七天,无论使用与否,每天更换一条。   好巧不巧,今天周日,轮值手帕是他最喜欢的颜色,故而没舍得用在自己脸上。   迈进十一班的门时,距离七点四十差两分钟。班级教室没有变更,只换了门牌,一切都是原先的模样。他一直坐在第三排第四列,正对讲台的中心位置。   七点四十五,班主任老邱准时抵达教室,看见教室座位大都填满,她满意地在讲台扫视一圈,清清嗓子:“孩子们!很高兴在超长假期后见到你们!开学第一天,大家都没有迟到,给新学期开了个好头,这就说明我们有信心、有能力来面对极大压力的高三……”   她适时停下,看了一眼腕表,用手指关节在讲桌上重重敲了敲,大家便打开耳朵听。   “八点,我们将开始开学典礼加高考动员大会,时间估计不会短。要去洗手间的、早饭还没吃的,趁现在抓紧解决,十分钟后我们出发去礼堂。”   方重行不需要去解决以上问题,放松地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不过刚刚挨住,又挺直脊梁,因为老邱点兵:“重行,你等会儿记得把语文作业收齐放我办公室。”   方重行是老邱器重的语文课代表,在学神辈出的一中常年霸占级部前十的位置,加上优越外貌和本人从未提起但可以细枝末节处察觉的家境,称得上是一中的风云人物。   语文作业收起来省力气,其余科目也不必他操心,因为书包不过刚放下来,所有习题册卷子便以各种理由被顺走,对方借鉴完会帮他一起上交。   送完作业,十一班在老邱的催促下陆陆续续往礼堂去,坐好,也做好左耳进右耳出的准备。   典礼中途,老邱出去接了个电话,便再没在礼堂内见到她的身影。   十一点,德育处主任意犹未尽宣布新一届高三开学典礼暨高考动员大会结束,早上还生龙活虎的学生,如霜打的茄子般一个二个蔫儿得够呛,从各个楼梯分流拖拖拉拉上楼回班。   高三十一班左等右等也没见失踪许久的班头儿回来,便炸开锅,聊天的聊天,吃零食的吃零食,热闹非凡。   又过二十七分,板着脸的老邱终于再度出现在门口,她用力拍了拍门板:“干什么呢!一会儿不在你们就要掀天!”   鸦雀无声中,老邱侧身,瞬间变脸,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进来吧。”   谁?谁进来?她一句话点燃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十一班的所有脑袋都偏转,向班主任的身后看过去。   噢,来了个转学生。还是个很特别的转学生。   男孩儿,没有校服,取而代之的是饱和度较低的粉色镂空针织衫,脊背直,肩膀宽平,袖口一只捋到小臂,一只自然垂落。   骨相明显不属于亚洲人,眉毛浓,眼珠与发色是一致的冷棕,眉眼间距近,中间隔一条细细的双眼皮。从山根到鼻尖都挺翘,鼻梁轻微驼峰。下颌窄而内收,面部轮廓流畅,长睫毛在卧蚕上投些浅浅阴影。   站定后,他漫不经心地往台下看了一眼,笑容很淡。   他站在那里太抓人,周遭一切皆成陪衬。转学生的容貌像软刀子一样刮着所有人的眼。   方重行目不转睛。   三十三道目光聚焦在转学生身上,他本人却没有分毫十几岁学生初来乍到新环境常有的不适应和胆怯,全盘接受不同意味的打量。   “同学们!”老邱分走一部分注意力,“本学期我们班迎来了一个新朋友,希望大家可以和睦相处,共同进步。”   她说完往后退了半步,伸手示意新同学作自我介绍。   转学生还没开口,最后一排先声夺人:“竟然来了个老外!”   “哪儿?哪儿有老外?”转学生的嘴动了动,普通话是惊人的标准,“我可不是老外啊,人家纯纯江城土著。”   他的语气慵懒,身上那股随意感便更加强烈。也许是来自网状针织衫上多余的不规则破洞,也许是来自宽松且堆积的裤脚,也许是来自长而自来卷的头发,或者是,右耳上的三个耳洞。   总之,格格不入。   “很荣幸可以和各位成为朋友,我是钟悯,”转学生又瞟白校服们,笑意加深些,“是怜悯的悯噢,不是敏捷的敏,也不是‘那个老外’。”   自我介绍放得轻松,打消了教室里的一小部分敌意和戒备。   挺讨人喜欢的,但动作太熟练,感觉像……   表演自我介绍,而不是介绍自我。   方重行刚刚定过结论,钟悯便笑出来一口白牙,表情是由衷的真诚:“初来乍到,大家有什么玩儿的带带我,拜托拜托。”   口哨声拐了几道弯,最后一排那几个活宝把转学生认作了同类,疯狂摇手:这里这里!洞天福地差一座,来了就是大护法!   老邱瞪了他们一眼,示意钟悯找座位坐下。教室后排有两张空桌,第三排第五列也有空位置,在语文课代表右手边,教室中间。   方重行身边一直是空着的,优等生在学校向来有些特权,无论月考怎么将座位打乱,他的座位是不会变的,身边也不会有人。   下一秒,方重行看见钟悯眼珠转动,目光迅速掠过众人,轻盈地落在自己脸上,是极其认真的打量动作。   随即,钟悯拎着书包走到方重行身边,指指座椅:“我能不能坐你旁边儿?”   他的眼睛很亮,方重行在对视的瞬间微怔。   钟悯轻轻笑了下:“可以吗?”   目光从四面八方抵达第三排第四列,扫一扫方重行,扫一扫钟悯,又扫一扫方重行。   方重行这才回神,将书往自己方向挪了挪,它们超出了由两张桌子拼成的分界线。   “可以。”他说。   方重行在高三开学这天,拥有了三年来第一个同桌。   待钟悯开始摆放学习用品,老邱招手示意他出来,打算做一做思想工作,方重行便从座位上起身。   班主任的语气柔和:“重行,钟悯同学初来乍到,高三转来肯定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刚好呢,你也同意他来当你同桌,所以老师想让你帮个忙,多多照顾一下新同学,好吗?”   “好的。”   邱洁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他从别的学校转来,底子可能赶不上咱们一中的学生。要是有什么学习上的困难来请教的话,你也耐心一些,不要因为他长相比较特殊……”   方重行不等她说完便开口:“不会的老师,您放心好了。”   班主任放他回去,叮嘱上几句便离开。听得老邱的脚步声渐远,十一班再次沸腾,话题中心指向新来的转学生。   他们估计没记住名字,脑子里光印着“不要喊人家老外”,便以“诶”字来称呼钟悯,问他:诶诶,你不说你江城土著吗?怎么看起来就是外国人长相?   钟悯手里把玩着一只魔方,轻车熟路地答:“我混血啊。”   诶,那混的哪国跟哪国?   中俄。   诶,那你爸你妈谁是俄罗斯人啊?   我妈,莫斯科的。   诶诶,你是不是会说俄语啊?你是不是酒量很好?听说俄罗斯人能空手打熊,真的假的?   钟悯显然是见惯了此类热情的好奇,耐心回答一个个烂熟的问题:“打熊?别这么刻板印象行吗!我从小就在江城长大,中文超棒,俄语巨烂。”   挺无聊的,话题也没什么营养。   方重行没参与这场八卦,但内容还是一字不落地传到他耳朵里。   钟悯是背对着他的,笑起来时胸腔震动,脊背会不小心碰到方重行的胳膊肘,针织衫痒痒扎扎的触感让那块儿皮肤发麻,他在无趣对话中得到几声礼貌的“抱歉”。   “你之前在哪个学校啊?为什么转我们这儿?”   “这个嘛,”钟悯看起来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似的,“十五中。家人工作调动,一中比较近。”   家人。方重行额外注意这两个字。十七八岁年龄阶段的少年人,往往对外没什么戒备心,我爸我妈我姐我哥我弟我妹,我爷爷我奶奶我外公外婆,对家庭成员的称呼都是具体的,很少用范围宽泛的“家人”二字。   方重行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想,就听见文娱委员的俏皮声音:“真没劲,还以为是和女朋友分手啦!怕触景生情呢!”   情感问题向来是正处于青春期的人群拉近距离的常见方式,周围一阵窃窃地笑。见钟悯摇头否认,有人接嘴:“没有女朋友,又不代表没有男朋友!”   钟悯听完,眼尾弯得像一枚月亮,摊开手摇了摇:“没有!”他顿一下,语气夸张:“情情爱爱的,多不健康啊。”   方重行没忍住笑意,扭头看他。一眼过去,注意到钟悯的左肩有一片雨,水珠停留,被分割成几个独立且支离破碎的岛,顽固地不肯离开。   方重行讨厌雨。   于是他重复早晨在校门口的动作,将手伸向自己的上衣口袋,只不过这一次掏出了手帕。   “钟悯,”方重行口齿清晰地叫出了第一个同桌的名字,用胳膊肘反客为主去触碰隔壁的骨骼,将手帕递过去,“肩膀,擦一擦。” 第三章 柠檬糖   钟悯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用手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他好像一只被惊扰到的鸟,竟然很错愕,虽然立即恢复如常,但这稍纵即逝的表情被方重行敏锐地扑捉住。   “是啊,给你,”方重行重复确定,抬抬下巴尖,示意对方看肩膀,“湿了。”   钟悯朝他伸出手。   说话空当,午饭铃尖锐打响,刺耳至极,暴力掩埋掉一切交谈,方重行瞬间失聪,只看见钟悯的口型是“谢谢”。   “不客气”还没说出口,肩膀上便陡然一沉,刚好压到早上被撞的地方,方重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洲儿!”   周洲同方重行一般高,一米八四的个头儿,又是青春期的男孩儿,这一下杀伤力不小。   周洲亲密地揽着方重行的脖子往下坠他:“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吃饭吃饭吃饭吃饭吃饭吃饭!”   方重行身旁多了个大活人出来,周洲自然不可能装瞎无视掉。同桌在一中算不得什么,并不具有任何特殊性。月考过后每个班级都会按照成绩换血,可能这边刚同人熟悉起来,对方在考试后就立马离开了本班,如同水消失在水里。   但,从第三人视角来看,以往没有过同桌的方重行爽快同意这个转学生坐在他身边,就好比南极冰川一夜自我意识觉醒并装上发动机航行到北极,特别、不,简直是超级反常。   周洲没准备说话,只冲这个自己没什么好感的转学生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拽着好友要离开。   方重行却没这个打算,身体是朝着周洲方向,头相反地扭过来,整个人呈难受的麻花状,还不忘抛橄榄枝:“走吧,和我们一起吃饭。学校伙食还不错,也可以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午餐铃响的那几秒,教室基本全空,大家都结伴吃午饭去,就剩下他们仨和几个准备去学校超市买泡面的同学。   钟悯握着手帕,眼皮眨了一下。在方重行以为同桌会站起来和他们结伴时,等来一句意料之外的:“谢谢,不太想。”   得益于家境、外貌、成绩等外在因素,从小到大没什么人拒绝过方重行,他顿时语塞。周洲翻个白眼,猛扯一把他胳膊:“走啦。”   窗外雨已停,乌云压得极低,撵着他们下了三楼。步行穿过人工湖边的花廊时,周洲将脚步放慢,由同好友并肩改为面对面,倒退着向前走。   “热脸贴冷屁股你特舒服?”   方重行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说什么?”周洲撇撇嘴,“让你走你就走呗,喊他干嘛?”   方重行觉得他没来由的怒气很莫名其妙:“你反应怎么这么大?邱老师让我多关照新同学,我照做而已。”   “而且,他说不太想,可能是不太想吃午餐,可能是不太想去食堂吃午餐,而不是不太想……和我们一起去食堂吃午餐。”   他咬字的重音变换了好几次,周洲见鬼似的看好友这么抠字眼儿,满脸不可置信:“大哥,从小到大我闯祸你可没这么帮着圆。”   方重行同样见了鬼似的,学着钟悯用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是:啊?我没有吗?   行行行行。   周洲压根儿不想深究转学生那句不太想到底有什么含义,就此打住。   “反正,你少跟他玩儿啊,看那耳洞,是正经学生吗?而且,他说话,感觉挺假的,反正我不乐意跟他有什么接触。”   见方重行没说话,周洲只得摆摆手,错开话题,又仔细回忆一下:“不过我看他手上拿那手绢儿挺眼熟,怎么和你口水巾一样?”   周洲喜欢把方重行的手帕称为“口水巾”,觉得那是没长大的小孩子才爱用的东西,高三啦,马上十八啦,怎么还把那玩意儿视若珍宝?   方重行一直学不会的就是撒谎,因此实话实说:“他手上拿的就是我的口水巾。”   周洲:“?”   他觉得方重行今天实在像是被该死的妖魔鬼怪夺舍了,骂句神经病。吃完饭跑直接去体育馆打球,扔下方重行一人回教室。   从高一入校起,学生们白天基本上都在一中度过,午餐,午休,晚餐,直至晚自习结束放学。所以学校在人文关怀这部分做的比较周到,三个食堂,医务室,心理咨询室,包括人工湖和湖心亭,体育馆里不仅有室内篮球场,还另修建有游泳池,总之,在学校过得并不算痛苦。   方重行按原路一步步踱回教室,他历来按部就班,讨厌改变。   雨又开始下了,来时没拿伞,雨丝小偷样,未经允许钻进他的头发、衣领。方重行觉得闷热感随雨侵入身体,堆积心头,惹得他分外烦躁。   进教学楼,他第一时间就想要擦一擦自己身上的雨,条件反射去摸上衣口袋,摸个空才想起来手帕给了别人。   回到座位一看,钟悯不在,隔壁是空着的。   手伸进书包拿纸巾的时候,方重行摸到了两颗方形的东西,从锯齿状起渐凸,摸到中间是半圆,低高低,手指滑过一座小小的山丘。   抽出来手,发现小山丘是柠檬糖。   十二点半打响午餐结束铃,空掉的教室又满。钟悯在两分钟后出现,和同伴的体委一左一右过走道,保持着来时姿态,松松散散,背却始终没驼过。脚下好似有肉垫,在方重行身边无声歇下。   他的嘴巴鼓鼓囊囊,脸颊多一块儿,嘴里含着个什么东西。   钟悯回来后,方重行闻到一股清晰且清新的柠檬味道。   没人开口讲话。方重行撕开包装纸,将柠檬糖吃进嘴里。   他原谅了雨的无礼。   ……   午休过后要发书。几个课代表忙坏了,语数外,理化生,每一科暂时发下来三本练习题外加一本复习总纲。   方重行忙活完,以为座位会被弄得一片狼藉,走近却见所发资料都一本本按照学科码好,摞成一摞堆放在桌角。   钟悯正带着有线耳机在听歌,一只,戴右耳,挨着方重行的左边耳机于他胸前垂落,手上还是那只旧魔方。   东西拧得混乱,钟悯似乎没想让它拼成完整的九宫格,拧来拧去,反反正正都是黄黄绿绿那一面,毫无手法可言,但神情却是截然相反的专注,好似用一个隐形玻璃罩将自己隔离于外界。   跟刚来那会儿的活络健谈不一样,有种奇怪的矛盾感。而这种矛盾感在他身上分外和谐。   方重行看看桌角,将目光转向坐在后两排的周洲,用手指自己的书:你帮我弄的?   周洲冲钟悯的方向努努嘴,比口型:你的好同桌!   方重行转头,钟悯已经把垂下很久的左耳耳机塞上,显然不想同人交流。他便坐下,给复习总纲扉页注明自己的姓名与班级。这一年都要用到它们,丢了的话比较麻烦。   “方,”   刚写完名字,就听得耳边有声音。扭头一看,钟悯的侧颜近在咫尺,他不禁向后躲闪,板凳不甘示弱地跟上步伐,发出哐一声的吵人声响。   钟悯目光从书本上游移到他的眼睛,左耳耳机摘掉,薄薄嘴唇上下一碰,说了句话。   环境音嘈杂,方重行没听清:“你说什么?”   钟悯依旧保持着越界的姿势,语调上扬:“我说,你害怕我啊?”   不不不,当然不是。方重行摆手,慌乱的笔在白纸上划了道丑陋印子。   “不是,我之前没有同桌,你,你又好像一只猫。动作没声音,吓我一跳。”   “没同桌?”   方重行嗯了一声:“我不习惯身边坐人。”   “那看来是我自作多情喽。”钟悯眉毛挑上一挑。   方重行不知道他口中的自作多情是从何而来,便问:“为什么这么说?”   钟悯没有往后退,一只手支着头,依旧保持很近的距离同方重行交流,他说:“以为你被孤立啊。除了后排的空桌子,全班就你身边空着,又是中间,特显眼。”   方重行理清楚逻辑,冲他笑笑:“你心思很细。”   不过刚说完,钟悯开始动手收拾东西,抱起来书就要走。   前一秒与他几乎胳膊挨胳膊,下一秒抱着书就要走人,这也太措手不及了。   “……你干什么?”   钟悯空出只手来指一指:“去后排啊。你不是不习惯吗?”   方重行没理会他们,抬起脸来,摇摇头:“不用走,坐这里就好。”   钟悯低下头,看见方重行的神情很软,眼角眉梢都耷拉着,满腹无可奈何。他便重新坐下,结束掉这个小插曲。   待重新整理好书,方重行的脸已恢复原样,正往最后一本物理总纲上写姓名班级。   钟悯又凑过头去看:“你的名字,中间这个字怎样念?是Chong还是Zhong?”   方重行这回没被吓到,神态自然,回答他:“Chong,Chong Xing。都是二声。”   方重行。   钟悯重复一遍他的名字,不提其他,回到两张书桌拼凑成的分界线之外、属于自己的地盘,开始咔咔转魔方。   闲杂事占据了高三全体师生的第一天,明天周一正式上课。目前全部是自习,班长顶替任课老师的位置,在讲台上看纪律。方重行百无聊赖地翻看新习题册,顺手填完前三章的化学选择。   眼睛往旁边瞟一瞟,钟悯一直在看闲书,津津有味,合上时候发现是西游记,看了四节自习课。   晚自习免掉,下课铃响各回各家。开学第一天,心思能收回来才怪,各角落谈论着游戏输了几局、电视剧追到哪一集,临走时方重行同钟悯告别,明天见。   钟悯垂着眼皮愉悦回复:“明天见哦。”   陆陆续续有其他同学一一过来打招呼,方重行挨个回应。钟悯同样,一成不变的语气,好像并不在乎说再见的到底是谁,助词都不改一个的,“拜拜”“明天见”两句常用语,复制,粘贴、粘贴、粘贴。   粘贴完,他把书包往抽屉一塞,一人独行出了教室,留给方重行一个茕茕孑立的背影。   合群,也不合群。   但是很有趣。方重行心想。   放学时分的一中门口挤作一团,水泄不通,方重行从人群中脱身,步行十分钟,进寻芳苑小区,八栋,十楼,1001,在收集器上按下食指,等防盗门滴滴开锁,顺手抹花指纹。   晚餐已做好,三菜一汤摆在餐桌上。平姨见方重行回来,连忙解下围裙去接书包,招呼他赶紧吃饭。   平姨是从小照顾他的保姆,从家里跟到这边,早上六点半来做早餐,在1001呆一整个白天,打扫卫生、采买物品,掐算时间做一顿晚餐或者夜宵,待收拾得当再离开。   八分饱后,方重行休息几分钟,进卧室取睡衣去洗澡,将淋过雨的校服校裤丢进脏衣篮内。   平姨拣起他的校服准备放进洗衣机,洗之前先掏上衣胸前的口袋,方重行的手帕历来要人工手洗,结果扑了个空。   她没敢先拿主意,等小少爷洗好澡出来后才问:“阿行,今天怎么不见你的手帕呀?”   方重行不以为意:“我有给别人。”   见平姨脸上写满为什么,方重行用力擦了擦仍在滴水的头发,说:“因为他被雨淋湿了。” 第四章 方好好   崭新周一。   七点十五分,方重行按时抵达学校,发现大门处如昨日一般堵塞。往前几步,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他的新同桌。   钟悯今天又换了一身衣服。白T,外套一件背部正中饰单个涂鸦的黑夹克,跟涂鸦同色的赤红运动裤,在一片白中比昨天更惹眼。   他正在和门口检查学生证的保安大叔说话,肢体动作丰富,交流好一会儿,大叔摇头加摆手,指了指保安室。   就见钟悯迈开腿往保安室移动,从打开的窗户中钻进去半个身体,一手握座机听筒,另一只手在数字键上方悬空,迟迟没拨号。僵上数秒,他松开手,将座机恢复原样,无所谓地双手揣兜往大门口一站,不动弹了。   方重行了然,钟悯没学生证也没校服,还不背书包,怎么看都不像一中的学生。大叔肯定是让他去给班主任打电话证明身份,只是他昨天刚来,不可能知道邱洁的号码。   早上的学校门口最热闹,指指点点的人不少。钟悯没有半分窘迫,就那么杵着。所有人都在他眼里进进出出,谁也没留下痕迹。   方重行站着看了一会儿,离开还差两人就到自己的队伍,转而走向钟悯,明知故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钟悯比方重行高一些,所以要往下压一压下巴去看人,恰巧把方重行的微表情尽收眼底。   眉毛拧着,好像面前是一道很难搞的谜题。   钟悯只耸耸肩膀,表情是一贯的云淡风轻:“站岗啊,是不是没见过这么帅的保安?”   极其不靠谱又十分臭屁的理由。方重行眉毛拧得更深些,想要开口说话,嘴唇抿了抿,最终没有戳穿这个小小的谎言。   他把书包解下来,丢给钟悯:“帮我拿着。”   说完,方重行开始脱自己身上的秋季校服外套。   马上步入九月,一早一晚体感稍凉,况且教室空调整日设置二十二度,基本上所有学生都会在短袖外加一件秋季校服。方重行亦然,从不特立独行。   钟悯拎着方重行的书包,表情好似很为难:“方同学,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我们才刚认识,不太好吧。”   方重行动作一滞。   “我也不是,”他把自己校服甩给钟悯,“如果你不想迟到的话就穿上它。”   校服上还带有方重行的余温,跟手帕是同样的茉莉花香味,钟悯接个满怀,再一看,方重行小臂有一层由于骤凉而起的鸡皮疙瘩。   “和我一起走。”说话空当方重行已将书包拎在手,转头示意同桌跟紧。   “你急什么,”钟悯叫住方重行,“我的给你。”   方重行没有拒绝。短短两分钟时间,他与钟悯交换好体温。   这下,方重行成了万白丛中一点黑。   黑夹克的方重行和白蓝校服的钟悯,一前一后顺着人流排入进校队伍。方重行将自己的学生证递出,不等收回来,喊一声“叔叔”。   等保安注意力放在他脸上才开口:“我是高三十一班的方重行,班主任是邱洁老师,您应该知道我。这是我同桌。他昨天刚刚转学来咱们学校,学生证要等一等才下来,他跟我一块儿进去。您要是还不放心,回班后我会向班主任转达,让她再给您作证。”   保安来回打量打量,手迟疑地扬了扬,勉强放行。   两人道了谢,并肩往高三教学楼走。方重行把手揣进夹克衫的兜里,用眼角余光往旁边瞄一眼,钟悯的肩膀正与他保持着不近的距离。   方重行说:“回班我把邱老师的号码写给你,她二十四小时不关机,你记一下。”   钟悯点头:“好的。”   有相熟的其他班同学骑自行车从身边过,方重行一面同他们扬手打招呼,一面继续同钟悯讲话,解释苛刻进校流程的由来:“之前本来没有检查学生证这一项的。但有人偷了校服,溜进来校门,结果有个正在上体育课的班失窃,自那以后学生进校必须人证合一,有些麻烦。昨天是邱老师到学校门口接你的吧?”   “对,保安见是老师带学生,没过问。”   方重行嗯一声:“校服是高一入学时候统一订制,现在没有了。你学生证办下来还要两天,校服你先穿,可以不还。”   钟悯没点头,反问他:“手帕呢?”   手帕。手帕是要还的。   “可我不太想还你,”钟悯语气轻快,“怎么办?”   他们的肩膀近些了,方重行顺着往上望钟悯的嘴角,扬起来的,像噙一片云。   讲话这会儿两人已行至高三教学楼的楼梯口,再继续并肩会挡着其他同学的路,方重行便侧身让钟悯先上楼梯。   钟悯经过他时,方重行说:“那就不还吧,没关系。”   在朗朗读书声中,方重行听见钟悯回应,也可能是自言自语:脾气真好。   他们一级一级往三楼走,二楼转角处,钟悯忽然转身,把方重行吓得往后退一级台阶。   “你好容易被吓到啊,”钟悯伸手攀住方重行的肩膀,笑意满分,他的嘴角似乎从没放下过,“中午和我一起吃饭。”   他语气笃定,好像知道方重行不会拒绝,方重行也确实点头答应邀约:“行,那我跟周洲讲。”   “啊,忘了还有他,”钟悯收回手,“可我约的只是你哦方好好。”   他说完便三两下蹿上楼,留下方重行一人愣神。   方好好?   有意思。   方重行欣然接受钟悯取的新外号,边上楼梯边开始在“新同桌约饭不去以后会不会尴尬了”与“周洲怎么办”两个问题之间摇摆。   指针飘忽不定了两节课。   大课间,周洲正在嚼泡泡糖,边嚼边和前桌女孩儿讲话,见方重行过来,顺手砸来一颗比巴卜:“无事不登三宝殿,菩萨有何贵干?”   “菩萨”是方重行的外号,在“方好好”之前,大家都这么叫他。   方重行接住花花绿绿的泡泡糖,倚靠桌角,一上一下抛着玩儿。   “不爱吃别糟蹋我的泡泡糖,”周洲瓮声瓮气白他一眼,目光又转接到他身上,“是哪个狐狸精批了我们菩萨的皮?快快如实招来!”   方重行推他:“好好说话。”   周洲啧一声,把歪斜的身体坐直了:“衣服谁的啊?跟你特不搭,瞅瞅,脱肩了都。”   方重行没说话,只笑笑,又冲自己座位抬了抬眼皮。周洲扫一眼,看见钟悯身上那件稍显局促的一中校服,明显小一码。   嗬,合着狐狸精在那儿呢,而且是中外合资的洋狐狸精。   “早上替他解了个围才换的衣服,”方重行语气平淡,“他喊我中午一起吃饭,你也去吧?”   周洲脸立刻皱成了个包子,连忙摆手:“可别,我无福消受。你去你的,我和班长他们一块儿。”   方重行点点头,重新回到座位,着手整理上节课的笔记。   疲惫一上午,午餐铃打响时,学生们与习题怪兽的搏斗暂且告一段落,双方偃旗息鼓,各自中场休息。   周洲跟在班长后面,路过钟悯时撞他一下,阴阳怪气道了歉,瞥方重行一眼后走掉。   钟悯把校服脱掉搭在座椅靠背上,伸个懒腰,等方重行从抽屉里拿完手帕纸,说:“你朋友好像看不惯我。”   方重行下意识替好友辩解:“你别往心里去,周洲他就是,”   余下的话方重行没得到机会讲出口,反而被噎得半死。   因为不过刚说完几个字,钟悯就很快将他打断:“不用解释,我也看不惯他。”   方重行:“……”   他开始往外走,边走边问:“那你昨天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就是这个原因?”   钟悯疑惑地嗯了一声:“我看起来很小心眼儿吗方好好?不跟你们一块儿是因为你说话。”   方重行回想那短短一句,感觉自己并未说错什么?   走廊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打闹者聊天者甚多,为了听得更清楚些,方重行有意屏气凝神,情真意切想要知道为何。   “带我熟悉一下环境,跟我自己没办法了解新校园一样,”钟悯侧身让过横冲直撞的几个体育生,所以他下一句话几乎是在方重行耳边响起来的,“谁也不是谁的附庸,不是吗?”   MISS!MISS!MISS!   方重行眼前闪过数个巨大的鲜红字母。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分析的数个答案通通错误的结果,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忽然有种奇妙的痛快。   就像解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解了很久才发现正确答案是不可置信的简单。   “不好意思,我确实没想到,”方重行呼出屏了很久的气,“那我请你吃饭好吗?二食堂的小炒很干净,我和周洲常去那里。”   钟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问他:“别的食堂没去过吗?”   方重行嗯了下:“我们俩从高一入学就吃的二食堂,怕换食堂会踩雷,得不偿失,干脆一直重复选择。”   不过刚说完,钟悯就笑起来,牙齿很白,看上去蛮开心。   “方好好你怎么跟个小老头儿似的?十几岁就这么死板!”   他说得挺对。   不等方重行答话,钟悯又说:“那这顿饭能不能先暂停你的重复选择啊?”   他在通向不同食堂的三岔口选择了第一条,按这条路往前走三分钟,会到达一食堂。   方重行跟上他的脚步,依旧好脾气地承应:“没问题,都随你。” 第五章 Помни меня.   一食堂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同样的家常饭菜,不过粉面档口多些,人流量也不少。   钟悯轻车熟路走到炒粉档口,极其嘴甜地称阿姨为“姐姐”:“帮我做两份干炒牛河嘛,谢谢。”   阿姨喜笑颜开,操着一口江城口音的普通话连连应答。   钟悯又冲她笑了下,把自己的一卡通扣上去,等扣完款随手揣进兜里。   “擅自做主咯,不好意思,”他嘴上虽这么说,口吻却没丝毫抱歉,“但刚刚你有同意噢。”   方重行没有异议,先去另外窗口买了两杯西瓜汁,又从餐具箱里取两双筷子,用手帕纸耐心地擦,直到热气腾腾地炒粉摆在柜台上面,他还在擦擦擦。   钟悯一手端一餐盘,示意方重行去找位置坐,看见他手里攥着揉成一团的纸巾,不禁失笑。   “洁癖?”   “应该是有一点,”方重行挑了个靠窗边的桌子,“坐这儿行吗?”   钟悯将餐盘面对面摆放好,方重行默契地递过去一双筷子。   他们的两份河粉比隔壁桌的份量看起来多些,满满当当,配菜也要更丰富,差不离是钟悯那句姐姐起了作用。   方重行说话向来平铺直叙,周洲比他好那么一丢丢,但也没好到哪儿去,中规中矩,不太会耍嘴皮子。   但现在看来,嘴甜确实有利。   可以学习。   钟悯挑了一筷子粉,热气蒸腾,顿时把他模糊掉,虚虚假假,看不清楚他的脸。   待热气消散,方重行发现他正在一点一点细细挑葱。干炒牛河用葱段,不至于像葱花那般麻烦,饶是如此,挑来也心烦。   “你不吃葱?”   钟悯点点头,手上动作不停:“太呛,不喜欢。”   明明刚才可以直接给阿姨讲不要放葱,她举手之劳的事情,又不是什么无礼的要求,但钟悯偏偏不提,一定要等出餐后自己动手。   方重行开始拌自己的粉,边拌边说:“忌口的话,和阿姨说一下就行了,她们都很好说话。”   钟悯继续慢条斯理地剔除那一点绿,说:“我自己顺手的事儿,用不着麻烦别人。”   不要麻烦别人。   噢,现在方重行完全理解钟悯为什么会对自己那一句话如此上心,症结或许就在于此。   挺拧巴的。   外在表现往往源自内在驱动力。背后应该另有其因。   他把嘴里的西瓜汁咽下去,水吧姐姐在榨汁时绝对额外放了糖,甜得发腻。   方重行其实想说这算什么麻烦,想说你怎么知道别人会觉得麻烦呢,想说人就是在不同的社会关系中运动,交往是相互的。   他强忍住咽喉处的不适,神色认真:“记住了,你不吃葱。下次我会和阿姨讲。”   钟悯这时恰巧把葱挑完,面前的纸巾油光发亮,他手一顿,抬起眼皮看对面。   方重行的长相,看着很舒服。他的五官体量不大,每一个单独挑出来都谈不上完美,聚在他的脸上却很出众。第一眼过去,注意到的绝对是他举手投足的气质,其次才是面庞,看完第一眼想看第二眼,看完第二眼想看第三眼,就是这么个人。   刚认识不多久,谈不上特别熟,因此还没仔细打量过方重行,钟悯仅仅把他归档于同桌,早上新贴三字“脾气好”。此时面对面,他才发现方重行下唇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他说话或者做表情的时候,痣就活了过来。   方重行被他看得有些无措:“我脸上有东西吗?”   钟悯笑了笑,说:“你的痣很特别。”   方重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埋头吃饭。   阿姨手艺确实稳当,平常滋味同样色香味俱全。方重行第一次尝试到打破重复选择的甜头,觉得也可以在吃饭这件事上进行一些改变。   吃完午餐是十二点半,把餐盘放回收处他们又一起慢慢往教学楼走,途径静心湖时方重行被其他班的相熟同学截住,要他帮忙讲题。   对方完全忽视他身边的钟悯,拉着人胳膊就要走。   钟悯以为方重行就要这么被拽离时,他却止住脚步:“我和朋友打个招呼。”   中午的太阳威力十足,晒得人浑身燥热,方重行在骄阳下整个人好似发光。   他口吻温和照旧:“你先回去午休吧,我去趟七班。”   目送方重行与他人一道的背影渐远,钟悯独自回到教室,静坐转魔方。   身边的位置空到午休铃响都没人回来填满它。   教室声响渐息,大部分同学都趴在课桌上睡着,寥寥几个仍在笔耕不辍。   钟悯塞上耳机,开启睡眠模式。   再次醒来,耳边有刻意压低的私语。方重行的声音很好认,语调平缓,语速不快,此刻略带些哑意。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桌上水杯还剩个浅浅的底儿,握一只笔,正于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又在帮忙答疑解惑。   “这道题难点其实就是多给个迷惑条件,要是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他扣上笔帽,抓起来水杯,余光扫同桌一眼,“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钟悯动了动,发现自己身上多披件外套。   毫无疑问,方重行的杰作。   刚从座位边请教完问题离开的班长折返回来,塞给方重行一个苹果。   他想说些什么,方重行又让数学课代表叫走。   “菩萨!老邱叫你去办公室拿卷子!等会儿连堂课要写!”   菩萨。确实比方好好这个外号更适合他。   钟悯看着桌上那只圆润标致的苹果,把方重行说过的话卷上一卷,潇洒抛到脑后。   口头承诺和空头支票一样,是最没价值的东西。八岁的时候他就悟明白,不可以对任何人抱有任何期待。   那会让注意力不知不觉一直放在“期待”上,消耗感情,消耗精神力,什么事都做不了。   超出钟悯意料之外的是,方重行确实有在履行承诺。   一天两餐饭在学校,如果中午方重行和周洲结伴,那么晚上周洲身边的饭搭子就会换成其他人,要是下课后周洲没来找他的死党,钟悯就同时得到方重行的邀约。   一食堂,二食堂,三食堂。叔叔,阿姨,姐姐,哥哥。干炒牛河,鸡排饭,家常小炒。   方重行每每都额外叮嘱:不要葱,谢谢你。   吃饭时会聊天,方重行的话题不像他人一般越界,知分寸,彬彬有礼,只问过一件稍私人的事。   他的耳洞。   三个,两个在耳垂,一个在耳骨。针从耳垂穿刺过去是钝痛,之后会红肿一周。耳骨最疼,血顺着耳廓滴,耳钉不是纯银还发过炎,用碘伏擦拭时更难受。   “想打就打了嘛,”他语气俏皮,“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个好学生,但你不会以为我是失足少年吧?那我有点伤心的。”   “那倒不是,”方重行否认,“感觉你……会疼,但又自己默默忍。”   钟悯口是心非地竖起食指摇了摇:“大错特错。果汁你请。”   方重行欣然接受这笔来自同桌的债务。如果现在他能魂穿钟悯,就会惊异地发现,自己身上荣膺一张特别的新标签。   “Помни меня.”(Remember Me.)   ……   几顿饭过后,第一周结束。   周五没晚自习,方重行到家后不打算同作业约会,吃完饭洗好澡,平姨已经把厨房收拾干净离开,房间就余他一人。   方重行套上睡衣,看一看挂钟,北京时间二十点过半。   他坐在书桌前拨通姐姐的微信视频。   对面很快接通,康涅狄格州是白天,面前出现梁奉一的脸,热切地喊:“幺宝!想姐姐啦!”   一家四口,妈妈方非,爸爸梁青玉,姓氏对半分,女随父,男随母,公平公正。长相肖似的姐弟俩由于姓氏不一致,出去总被以为是重组家庭。   方重行看见梁奉一把自己架在了一旁,摄像头框住她整个上半身,正低头切贝果做早餐。   “姐,你今天还有课?”   “没有呀,”梁奉一放下餐刀,把长发拢拢盘起来,“我和室友打算去图书馆,那帮老外天天都像打激素一样,要不然我绩点打不过……你吃过了?新学期感觉怎么样?压力大不大?”   高三,无非做不透的习题,上不尽的自习,买不完的笔芯。   方重行不觉得压力有多大,他成绩历来稳定,照常高考的话清北可能有些吃力,正常发挥人交复没问题。   “我手里有几个物理竞赛的奖,到时候报一下清华的保送,看能不能录,”他揉搓着书角,慢慢规划以后的路线,“姐,其实我还是更习惯国内的教育模式,不用改变什么。但妈总是认为国外更好。”   粱奉一开始往贝果上抹奶酪,抹的时候偷吃一口,表情魇足:“保送进去是不必高考,你也不用辛苦。但……拿下名额妈估计也不同意你去搞物理。还不如直接来耶鲁,和我一起读商科,姐还能照顾你,省得二老操心。”   粱奉一从初中起就没在国内读书,美高美本,硕士当然仍在国外念,她比方重行还要独立。   方非常说,她的一双儿女性格生反了,大女儿强势外放,像她,小儿子温柔内敛,和丈夫一模一样。   方重行摇摇头:“我不。”   梁奉一无声叹了口气。姐弟俩关系好,她较自己的母亲更了解方重行,性格温和不假,但实际上他有一股微乎其微的轴劲儿在身上,只要下定决心,谁也别想改变他的任何想法。   母亲要求严格,有她的良苦用心在内。方也集团排场太大,数人虎视眈眈,他们作为下一代继承人,必须优秀,不容置喙。   “不讲这个啦,”她说,“我们阿行还小,船到桥头自然直。”   方重行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问她:“姐,你寒假回来吗?”   “不回了吧,”梁奉一回答,“妈让我去洛杉矶的分公司实习,我暑假回,刚好能陪你高考。”   姐弟俩对视一眼,读懂彼此眼中深深的无奈。   她一拍脑门:“快到你生日了,要什么礼物想好没有?要不给你换个表?我记得你手上那只还是十二岁时爸送的。”   方重行的生日在十月份,二十六号,还有月余,她却记得清楚。   他短暂沉默片刻,说:“我想要一只魔方。” 第六章 力   梁奉一脸上一晃而过些许错愕。   魔方?   方重行点点头:“魔方。”   中小学校门口的任何一家文具店都可以买到,廉价且普通的益智玩具,方重行却用它占据了一个生日礼物的名额。   “为什么想要魔方?你从小就不爱玩儿,怎么长大了反而对它感兴趣啦?”   方重行往椅背一靠,双臂环抱。眼前是一只手,筋骨分明,在前一天,这只手用魔方替他做了选择。   周四晚自习是老邱的,她很爱这一帮孩子们,因此每到这天晚上,她会隔三岔五地请喝奶茶。   在一中,没什么比班主任请客更令人兴奋了。十一班在下午第四节自习上课铃打响后就不停躁动,班长写的纸条从第一排传遍全班,手画表格,最左边一列写姓名,右边几列是可供选择的单品,要喝哪杯打个对勾。   纸条传到方重行手里时,他没动笔,先戳戳同桌:“你喝什么?”   “都行,”钟悯打个哈欠,懒洋洋的,“不喝也行。”   “那和我一样喝芋泥奶绿?你芋头忌口吗?”   钟悯脑袋方才枕在臂弯里,脸朝前方,此时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换一个咯。”   方重行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钟悯卖关子似的,拖长声音:“你——还——没——喝——腻——吗——”   方重行心里虚虚的,仿佛做坏事被抓包。譬如二食堂的小炒,不用尝就知晓菜单上的所有花样是什么味道,芋泥奶绿也是,五分糖,喝完嘴里会发酸,由于他害怕出错,所以总在默默重复,这是他安全的舒适区。   他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恐惧出错。   FUNYE在1911年由祖辈创立于伦敦,经过多年经营,早已跃身奢侈品牌之列,后商业版图扩张,将大中华区总部设立于祖籍所在地江城。短短几个字母犹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提醒他未来的担子有多重。他享受家族带来的锦衣玉食,自然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家中一向不养纨绔,前辈珠玉在前,个人一举一动都与家族挂钩,做任何事都须得仔细考虑。   于是方重行把自己框在一个标准的范围内,标准令他感到安全且省心。此类习惯深入骨髓,所有人都保证尊重,从未打破。   见他出神,钟悯的脑袋又凑过来,扫一眼纸条,拿过魔方,闭着眼睛开始拧。   “离开舒适区你就成机器人了吗方好好,”钟悯揶揄道,“六杯奶茶。这样,你按颜色编个号,等会儿我转到的这面,第三排第四列是什么颜色,你就喝对应的那杯吧,我随你。”   刚成为同桌那会儿方重行就发现钟悯的长睫毛特别像一把小蒲扇,现在闭起来更像,总觉得眨眼时候会有一股股微微的风。   此刻,风吹到他脸上。   如果是周洲,他会和方重行一起喝芋泥奶绿,再一起吐槽嘴巴发酸,最后一起勾肩搭背去买可乐漱口。   钟悯还在拧魔方。他动作灵活,看得出来是有意要把魔方拧得更乱些。方重行知道,前一天他刚刚拼好完整两面,花费两节晚自习外加一堂生物课。   为了一杯可喝可不喝的破奶茶,不太至于。   这叫什么来着,他有和钟悯说过的,得不偿失。   “绿的。”   魔方停止转动,色块七零八落,钟悯把它放在两张桌子拼成的中间线上,示意方重行看,问他:“绿色是哪个?”   方重行勾了两杯血糯米。   纸条终于从他们俩这排传走。   他将身子伏低,躲在书箱后面同钟悯讲小话,鬼鬼祟祟的:“魔方好玩儿吗?”   钟悯学着他的样子把头凑近,一本正经回答:“不好玩儿。”   方重行一时无言,钟悯憋着气悄悄笑,他似乎很喜欢看别人语塞的模样。   “我但喜欢用它帮忙,有点儿类似于,占卜骰子,”钟悯用气声说,“不顾死活,听天由命。你可以试试,这个蛮好玩儿的。”   方重行的字典里没有好玩这两个字。他做一件事,首先考虑的是安全与否。   他想要改变些什么了。   所以方重行是这么回答姐姐的:“因为好玩儿。”   “我同桌有一个,”他说,“我没有,姐,我眼皮儿浅,我想要。”   梁奉一大笑起来,嗔他:“你都要十八啦阿行,越长大越小。”   “等等,”她注意到方重行前一句话,“什么同桌?你有同桌啦?”   方重行嗯了声:“是个男孩儿,开学时候来的。他以为我没同桌是被同学孤立了,就坐在了我旁边。”   “那他心眼挺好的呀,”梁奉一端起来冰美式抿一抿,“我们幺宝这么招人喜欢,怎么可能被孤立呢。人家刚来,你和稀饭额外照顾照顾,吃个饭喝个饮料什么的,你就把钱付了,刚好多交些朋友。”   稀饭是梁奉一赏给周洲的外号,传神得很。   方重行轻轻偷乐,笑意顺着心脏供血爬上眼尾。果然是姐弟,不仅脸庞,连思维模式都是像是用印刷术复刻。   他说:“他不喜欢被额外照顾。”   短短一周时日,方重行已将钟悯的交往方式悉数掌握。他对谁都友好,除了与周洲相看两厌。常常把谢谢、不好意思、抱歉等礼貌用语挂在嘴上,五天已经在一中风生水起,大课间常常有其他班的同学叫他出去打球。上午被分了零嘴儿水果一类,下午他就买一堆还回去。   钟悯不会主动邀约。别人来,他就往,一来一往。要是没人来找他,钟悯则偏好于一个人待着,悠然自得。   方重行借他一条手帕,钟悯还来两颗柠檬糖。钟悯虽拒绝方重行一起吃午餐的邀请,但帮他整理好了书。方重行第一个正确叫出钟悯两个字,他便来问方重行姓名里的多音字如何念。方重行在校门口帮忙解了围,他就请方重行吃饭。   就是说,他可以很好地融入人群,也可以轻易从人群中立刻脱身,熟练得仿佛动物天性。   良好的交往关系往往有几分不分你我的意味,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恋人夫妻,过于泾渭分明就很难变得亲密。   方重行想起来钟悯刚进班时自己做过的一个简陋实验。第一眼,他发觉钟悯身上弥漫着说不上来的矛盾感,冰与火在他身上势均力敌地交相抵抗,不分伯仲。他就借着拿书的功夫将钟悯下半张脸遮住。   的确有发现。无论钟悯怎么做表情,笑意都是未达眼底的,唯独嘴唇在做机械运动。   方重行当初选择理科,一是擅长,二是有趣。他足够聪明也足够有耐心,擅长观察、挖掘与解谜,探索的成就感令人上瘾。   梁奉一从未听过方重行如同解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一般细致地讲某个人。一开始他只是简单描述些外貌,知道是个英俊的男孩儿,她见过的外国面孔实在太多太多,并未在意。后来方重行的语句愈发长,主谓宾定状补,似乎要把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   她隐隐感觉出些不大对劲的苗头。   “姐。”   “嗯?我在听。”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在院子里荡秋千吗?”方重行问。   梁奉一在方重行讲述新同桌的间隙已享用完早餐,聊天有一个小时了,中途室友同她打招呼先行一步去图书馆。   她把餐碟推到一旁,换个坐姿:“记得啊,爸爸在后面推我们,力气大就荡得高,他偷懒就荡不起来。”   “力气大就荡得高,”方重行重复道,顿一顿,“他就像那只秋千。”   秋千需要一个外力来触发反应,而反应的程度、方式,全要依那个力的条件来定。没有力的时候秋千就无动于衷。   梁奉一点点头,她懂了。方重行的社交圈并不大,好友不过两三,在国内的就一个周洲,他没有遇见过秋千般的人。   社交嘛,往往都是对方身上具有某种吸引力,朋友,情侣,互相吸引,互相交往,产生联系,构成社会关系网。   想到这里,她把心里的异样感压下去,又为自己添满咖啡杯。   “应该是个不错的小孩,”她说,“除了在学校当饭搭子,周末也可以约人家出来玩啊,看看电影吃吃东西,劳逸结合。”   “好。”方重行把姐姐的建议纳入考虑范围内,声音有绵绵困意。   梁奉一端起餐碟,同时脸放大些,她把手机从支架上拿开了。   “赶紧睡觉吧,我收拾背包。”   方重行跟姐姐说晚安,挂断前又说:“我的魔方。”   “知道知道知道,买买买。”   聊天界面显示视频时长趋近两小时。   聊好久啊。   方重行先把父母的微信消息一一回毕,随后锁屏,从书架上抽本课外读物来看。   夜已深,方重行只在房间内亮一盏台灯,倚在床头慢慢翻页。   明日无事,他便多熬一会儿,忍着倦怠将最后一点尾巴看完,下床去洗手间。   迷迷糊糊的,水龙头扳反到最凉,激得他一哆嗦,睡意登时全无,连忙回正到热水。废水形成一个小漩涡,打着旋儿跳进下水道。   他看着漩涡一圈圈消失,忽然头皮一炸,狠狠打了个冷战。   这该死的理工脑袋,简直是块榆木疙瘩。   方重行在这天的凌晨十二点,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件事——   只有亲身经历过漩涡的人,才会真情实感地关注他眼中正处于漩涡中央的同类,并奋不顾身朝其施以援手。   水仍在流淌,哗啦啦,哗啦啦,声如裂帛,割着他的耳膜。   方重行聚精会神地盯着它看,掬一捧冷水抹把脸,神智恢复清明。   脊骨被劫后余生的庆幸填满。   他万分庆幸自己在钟悯问“我能不能坐你旁边儿”时说了可以。   方重行决定成为那个力。 第七章 共犯   方重行在自己抽屉看见钟悯还回来的手帕时,不知怎的,心里蒸腾起淡淡失落感。   他将手帕塞回书包夹层,闻到一股陌生香味,比茉莉花洗衣液要更加清爽,和穿过那件黑色夹克一样。   但直到升旗仪式即将开始、下楼集合时,身边的座位都保持空荡荡的状态。   钟悯放学向来不背书包,高三自习尤其多,作业都在学校完成,笔帽连合都不合,很难凭借他的书桌来判断本人到底在不在。   请假了?   老邱在升旗的早上历来不到班,直接在主席台前十一班的位置上等待。她正摆弄手机,期间不停接打电话,听起来大抵是女儿发烧。   对一个母亲来说,没什么比孩子有事情更令她焦急。老邱今天连人数都忘了清点,没发现班里少了个人。   待到教导主任拿起话筒喂喂喂的试音,邱洁才收起来手机。校长激情昂扬地慷慨陈词,方重行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嘴出神。   ——失踪二十四小时可以报警。   不对,上周五钟悯比他要先离开教室,周末学校禁止任何人出入,他还手帕的时间只能是,今早。   那就是,人来学校一趟,把手帕放他抽屉,然后又走了?   什么意思,暗示吗?把他当福尔摩斯还是柯南?   升旗仪式结束老邱带队回班,终于有空留神,走到方重行身边,问:“重行,你同桌今早上来没有?”   “没有。”   老邱眉头紧锁:“他家长没联系我说他今天不来学校啊。哎,真怕你们来学校的路上出事。刚开学那天早上就是咱们学校的一个学生被车撞到,还在医院躺着呢。”   她说完就扭身要回办公室:“瞧我这乌鸦嘴……我去给他姑姑打电话问问。”   “那个,老师!”方重行感觉自己的嗓子很涩,手指蜷缩,“钟悯有说让我帮他请假。”   “嗯?”老邱很是意外,顿住脚步,“怎么回事?”   方重行把收好的作文本抱起来,示意她先行:“去您办公室说吧。”   师生二人一道进了二楼的班主任办公室,方重行在短短一截路飞快想好措辞,放完作业本便先发制人。   “他昨晚跟我讲有些发烧,”方重行语速很快,声音也较低,“今早去打针了,让我帮他跟您说一下。”   邱洁想起自己发烧的女儿,嘶了声,又说:“那他姑姑也没跟我说呀!不行,我问问情况。”   老邱翻开记录了十一班所有学生家长联系方式的小本本,一页页对名字,等准备拨号时,方重行又制止她。   邱洁不由抬起头看向这个她很器重、历来乖巧听话的学生。这是他第一次坚持唱反调。   当教师十几年,她到底还是起疑心:“你们俩是不是商量好了?他逃学你替他打掩护?重行,哥们儿义气不是这么讲的,用错了地方,那就是帮凶、共犯,你明白吗?”   “应该是和家人闹矛盾了,”他轻声说,“钟悯很少在我们面前提及家人……您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青春期,您理解理解。”   邱洁哦上一句:“那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我问问本人,看他烧得厉害不厉害。”   方重行天衣无缝地回答:“我们是微信联系的。学校不让带手机。”   言外之意就是我给不了电话号码,也没办法当面打语音。   何况方重行根本就没有钟悯的微信。   “好吧,”老邱虽是将信将疑,但拿他天衣无缝的理由束手无策,总算松了口,“那等他回来再说。”   方重行道了谢,临走轻手轻脚带上班主任办公室的门。门合上的一瞬,老邱在嘀咕“重行这孩子被带坏了”。   他置若罔闻。   有任课老师和同学来问,方重行照样拿生病请假的借口来搪塞。   钟悯消失了整整一天。   翌日。   面前摊着的高考英语词汇闪过长久停留在67页,方重行心思飞到教室门口,化身人形扫描机,进来一个同学便扫一眼脸。   他心里在咚咚打鼓,如果今天钟悯还不到校,这个谎言就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沫,不攻自破。就算是嘴皮子磨出来花儿,老邱都不可能再相信。   这个倒还好说,就是,钟悯现在安不安全?   方重行今天违反了校规,把手机带来学校。昨晚已想好,倘若钟悯在七点半过后仍未出现,他会毫不犹豫地按下110三个数字。   满打满算二十四小时,钟悯双手插袋,蜗牛一般迈进十一班的门。   他看起来挺困,进来时甚至被门框绊了一下,站直后又打一个悠悠的哈欠。   方重行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等钟悯坐回座位,他拿起来自己留存大半的水杯喝一口,说:“我接水,你去不去。”   钟悯没接话,只是从抽屉摸出水杯,哈欠连天地跟在他身后。   等出教室门,手腕儿被方重行一把抓住。   “一天没见就这么热情……”   方重行只回头看他一眼,目光沉静如水,钟悯自觉闭上嘴巴不再出声。   他被人拉着一直往前走,手攥得死紧。走廊空旷幽长,给人一种这么继续就能走到世界尽头的错觉。   方重行打创造错觉,又打破错觉。他拐弯进了开水房,同时松开手。   “疼死了!”钟悯小声叫唤,“太粗鲁了你,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的!”   开水房夹在十三班和十四班中间,早读时间,除了坏掉的水龙头在嘀嗒不停,便只有他们俩说话的声音。   “你昨天干嘛去了?”   钟悯揉着被他扯得通红的手腕子,嘀咕一句“劲儿真大”,说:“听live去啦!昨天那场有我最喜欢的乐队,我拍不少照片呢,在相机里,你要不要看?氛围特好!”   方重行无心在意现场嗨不嗨:“那你好歹也请个假吧。昨天邱老师都要急疯了。”   钟悯还在揉手腕,疑惑地来了句:“嗯?”   “我有给你留信息啊?你不会真的没反应过来吧?”   方重行:“……”   还真是暗号。   “不然你能畅快逃跑一整天吗?”他反问,“我说你周末晚上发烧,今早去医院打针了。”   钟悯点点头:“好理由,真聪明。”   说完他用力在方重行肩膀按了按,声音轻快:“换做第二个人都不会这么顺利,果然你懂我!但我可不是白用你啊方好好,我给你带礼物了噢。”   仿佛一枚老钝的针,却凌厉地把方重行心里憋到快要爆炸的气球“啪”一下扎破掉。   方重行失语片刻,说:“我不是求你回报才帮你。”   “我知道啊。”钟悯从兜里摸出来个小盒子,打开,入眼是一条项链,下坠个枪黑色小魔方,不知道何种材质,倒挺亮。   钟悯用手指拨弄它一下,魔方摇摇晃晃。   “它有一面是全字母,可以随心打乱。别看小,跟大的一样转。送你玩儿。”   那我就当一次帮凶、当一次共犯好了。   方重行将项链藏进校服裤兜,两人便如特工接头般对起口供。   对完要走,钟悯忽然想起来什么:“可我手上没针眼儿!”   “打的屁股针!”方重行反应速度堪称恐怖,“记住了。”   老邱守在班级门口,望见俩熟悉的高海拔一前一后往这边走,叹一口气,往教室吼:“第一节语文课上自习,都别给我闲着!再写套卷子我明天评!李秋雨人呢?!”   班长从书立后抬起头:“老师我在这。”   “上来看纪律!”   她把头扭回,瞥方重行,又瞥钟悯,恨恨道:“我还以为你们俩今天一起跑了!对口供去了吧?”   方重行举起来倒了一半又接满的随身杯,冲她摇一摇:“老师,我们接水。”   钟悯不知道在偷偷乐什么,被班主任抓个正着,挨一记眼刀:“笑!都来我办公室!”   两人跟在矮上一头多的邱洁身后,好似刚长出双腿的小美人鱼,拖拖拉拉,磨磨唧唧,连路都不会走了。   “好好,”钟悯在楼梯转弯处偷偷叫方重行,老邱眼皮子下干脆连姓也省掉,“班头儿生气,鼻孔一张一张的,好像牛噢。”   方重行忍俊不禁,屏气比了个“嘘——”的手势。   钟悯继而瞪大眼睛,哥白尼上身一样:“你憋笑的时候也像。”   方重行:“……”   此时老邱又是一道怒音:“人呢!”   钟悯大声回应:“没跑,没跑。”   班主任办公室在二楼,上课时间门已落锁,老邱掏出来钥匙开门,轰二人进去。   方重行果然神机妙算,班主任的问题都是他事先考虑到的,钟悯对答如流,包括针眼问题。   邱洁束手无策,再三确定人没在外面出事、惹事,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事掀篇儿。   她说得口干舌燥,一杯菊花枸杞子喝下去大半,钟悯立刻有眼色地帮她添满茶杯。   “哎,”老邱的眼睛大,做表情时眼袋会颤动,一副疲态,“虽然才高三上学期,但也要抓紧的呀,高考迫在眉睫,时间一天天很快的。尤其是你,钟悯。”   “你刚转过来的时候,你姑姑就说让老师们对你严格一些,说你这孩子个性太强……”她上下打量一番面前的转学生,“不是说有个性不好,等你们毕业老师一点都管不着了。但现在呢,还是尽量把花在打扮上的时间减少一些,你看你,天天换衣服,跟我女儿最爱看的小魔仙似的。马上就要月考了,有这个时间,不如多刷两套卷子,你理综分数要再提一提,知道吗?”   随后,班主任转向尖子生,意有所指的:“重行,我说让你多多帮助钟悯,是指学习方面,不是其他,明白吗?”   “知道。”   “明白。”   见两人很听话,邱洁打算把今天的谈话画上一个句号。她做完总结发言后说:“你们俩不是有微信?钟悯,你有不懂的题目,记得多请教重行。好了,先回去吧,昨天的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两人沉默着出了班主任办公室,走到无人楼梯口,钟悯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舒缓下筋骨,喊他:“方好好,”   “我怎么不记得我微信联系人有你啊?”   “昨天她要和你通话,我就说我们在微信上联系的,”方重行认真道,“微信,QQ,电话号码,随便给我一个吧。”   钟悯偏头看向他。   方重行一副他大惊小怪的模样:“听老师的话。而且,你暗号太隐秘,我也不是每次都可以看得懂,今早真的快要报警。”   “我要确认你是安全的。”   今天天气一定很好。早晨的阳光清澈得如同一条静谧的河,温柔穿过他的脸庞,唇下那颗痣便如游弋的鱼般,栩栩如生。   钟悯听见自己嗯了一声:“回班就给你。” 第八章 丧家之犬   钟悯的微信头像是一幅抽象油画,色块明艳尖锐,挤满一方小小的头像框,不用点开大图便有爆裂的喧嚣扑面而来。名称是方重行不知读音的几个字母:Саша。   他的朋友圈可以用空无一物来形容,只有一个封面是未露脸、抱着吉他的视频,发布时间是清明节。点开来,是方重行分辨不出的陌生语言。   他坐在椅子上,穿件干干净净的白T恤。身后是片浓重深沉的黑暗,面前是昏黄灯光,照亮拨弦的手指。钟悯唱歌时候的声音比他平时说话要低沉一些。他唱得投入,嗓音稍哑,带一点不仔细听就绝对无法分辨的哭腔。清明节,悼念亡人吗?   姑姑。   这是方重行第一次见钟悯流露出其他情绪。再一松手刷新,朋友圈连这个视频都消失不见,要么删除掉要么将其隐藏。方重行告诫自己:绝对不要在他面前提及父母双亲。   时间正如老邱所言,握不住的沙般,悄然流逝。转眼九月至下旬,中秋假期已过,紧随其后的是学生老师们共翘首以盼的国庆。   而月考是拦路虎。学校将此次考试的日程安排极紧。占用23号周五和24号的周六两天考试,老师们用两天时间将卷子改出来并登记成绩,期间各班自行评讲卷子,30号周五下午召开家长会,开完直接放假。   各班都在如火如茶地准备高三以来的第一次月考。对学子们来说,这关系到假期结束再来到学校时,到底坐的是原本位置,还是进入到换血流程中。   钟悯并不听老邱的话。依旧我行我素,成日换衣服,他确实很会穿,经常有认识的不认识的过来要衣服链接。人也并不找方重行请教问题,他做作业速度快,写完不检查,笔一扔就开始看西游记。   就算是各科老师总在强调:本次月考卷子不简单,大家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还是只当耳旁风,装聋作哑。   考前最后一堂晚自习是物理老师来看,有同学掌题目跑上去问。班长在发考场和座位号,一人一张小纸条。发完后由几个课代表留下布置考场,其他人就可以先行放学回家了。   方重行高二期末考在级部排第四,本次月考坐在高一教学楼的一考场04号。十一班大部分都在一考场,因为尖子班只收级部前三十名,包括同分。一个考场坐三十人,多出来的排进二考场。   钟悯作为转学生,没有成绩,考场排得特别靠后,和一帮吊车尾在一块儿。   他先是揣了纸条进兜,从抽屉里拽出来书包,给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扫进去,又将书箱往角落一堆,便托着脸等下课铃响。方重行犹豫再三,轻声问他:“钟悯,你想换同桌吗?”   钟悯棕黄的眼珠子转过来,浓密的眉毛皱一皱:“干嘛?你腻我了?想始乱终弃啊?”   “不是!我没腻,”方重行见他和自己是一样的想法,眼睛弯弯,“那你月考加油,进了阶段前三十就不用动座位,假期过后还回这里。”   钟悯打了个哈欠,眼皮动动:“前三十名?那要多少分。”   方重行思考一会儿,说:“卷子很难的话570到620,卷子正常难度就640到680,大差不差就这个分段。”钟悯半晌没出声,等下课铃打响,他反常地在座位上没有动弹。过会儿他说:“那你可以继续一个人坐喽。”班级同学陆陆续续结伴离开,准备干活的几个班干部在收拾东西。方重行一面整理书箱一面答:“试一试。”“我……已经习惯你坐我旁边了,”他说,“要是你去其他班,我会不适应的。”钟悯低着头笑。肩膀颤动,好似一只振翅的蝴蝶。“舍不得我直说嘛,弯弯绕绕的,”他把书包甩到肩上,“走啦,明天不见。”   方重行摆摆手:“那周一见。”   老师们确实没有危言耸听。高考是这帮孩子们目前唯一可以改变未来命运的机会,但才开学,许多同学暂时未意识到高考的重要性。高三所有班级在假期里的浮躁气没涤洗干净,几个文理科重点班也在考验行列内。   骄兵必败。一中各科老师绞尽脑汁,似乎有意要挫一挫这帮孩子们的锐气。   第一天下午考完数学,大家叫苦连天。一个考场全是熟人,直接凑一堆儿吐槽主命题人、数学组组长许老师忒心狠手辣,简直辣手摧花,又顺道绑架了方重行,拿着试卷七哺八舌地问他选择最后两道、填空最后一道的答案,以及大题倒数后三道怎么演算。   “平时晚自习也没见你们这么用功啊!”周洲在人群外大声嚷嚷,奋力把方重行从里头拽出来,“看给我们菩萨小脸儿都饿白了!他小时候生过病胃不好!饿坏了赔得起吗一个二个的!”   见其他同学神色悻悻,气氛尴尬,方重行便先把选择填空的答案报了,又说:“等考完回班了再讲过程,你们也先回家吃饭吧。明天上午理综,加油。”   月考这两天的中午晚上学校不备饭,而且没晚自习,周洲趁机跟方重行一道回家去蹭平姨的手艺。   两人一起往寻芳苑的方向走,没什么要紧事儿,走得很慢,夕阳把影子拖得长长。   周洲一路都在唠叨:“阿行,我给你说,你那菩萨心肠真得改一改。你要懂得拒绝知道吗?要不是我拉你走,瞧你那架势,还真就准备提笔上阵!我看许扒皮也南干了,你去替他讲课得了!”   菩萨这个外号由来于此。从没见方重行生过气发过火,无论是别人找他讲题还是帮忙,历来点头应允。   “平时也就算了,但这是吃饭时间啊。你本来胃就烂得跟个什么似的,自己身体得自己爱惜。谁来谁帮,给你取外号儿还真没取错!别对谁都这么好,你对谁都这么好,他们就觉得理所当然了,跟欠那帮傻逼一样!你又不是真菩萨!”   他叭叭起来没完没了,一张哺跟豌豆射手没差,从儿时到现在,数落起来一刻不停。周洲一说话就要带手势,他本来就壮,动起来好似一棵张牙舞爪的树。   方重行耳朵听得起茧,只能嗯嗯好好地应。路过一家奶茶店,他笑眯眯地打岔:“喝什么?”周洲确实感到口渴:“不知道,随便。”   方重行舒适区的建立,离不开周洲的添砖加瓦。一到要他抉择,他总下意识地说不知道。方重行便只能重复自己之前的选项,久而久之,这破毛病根深蒂固,成了一个好像永远打不破的魔咒。   他想了想,从校服衣领里拽出来魔方吊坠。   吊坠虽小,但黑色在白校服上格外显眼。方重行把项链扣到最后一个环,藏进校服里,沉甸甸地垂在胸口处。此时摸上去,还带着他的体温。   周洲看他转魔方,说:“什么洋玩意儿。”   “什么什么洋玩意儿,”方重行右手拇指和食指停止动作,“喝芝士茉莉吧,我去买。”周洲点点头,同意了,盯着那个小魔方,问:“咱姐送的?之前没见过,怪别致的。”方重行点完单付过钱才回应:“是钟悯。”   周洲:“?”   “丑爆了丑绝了全宇宙最丑的东西!”他翻个白眼,“阿行,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自从他坐你旁边儿后咱俩一起的时间明显减少,你也知道我记性不行,好多想给你吐槽的总是还没说呢就忘了。”   方重行接过茶饮,道了谢,用吸管戳开一杯递给周洲,等他润完嗓子,幽幽道:“那要不你给我一劈两半,一半归他一半归你,好不好?   稀奇稀奇真稀奇。方重行不怎么爱开玩笑,也很少插科打诨,这话从他哺里出来特妙,变了个人似的。   绝对又是那小子带的!   “贫死你了,”周洲睨他一眼,“甭提他雨提他,快走快走快走我饿死了我饿死了我饿死了!”一中大大小小的考试严格一比一对标高考。五点打铃收卷,俩人路上耽误一会儿,磨磨唧唧五点半才刷寻芳苑的门禁卡进小区。   到八栋的必经之地是儿童游乐场。方重行一眼望见矮秋千上有个落寞的冷棕色脑袋。他弓着背,肩膀塌陷,穿件黑长袖,外套系在腰间,长腿憋屈地垂下,正轻轻点地,与秋千一起晃动。   “阴魂不散么这人。”周洲嘀咕。   摇摇欲坠。方重行心想。   好似心有灵犀,在准备开口时,那人左右扭了扭颈椎,继而转过头来。   斜阳西下,他的脸有一半完全遭夕阳沾染。他红色的脸、红色的表情在红色的空气中消失。他要被红色吞噬了。方重行没来由地心慌,大声呼喊他的名字:“钟悯!”   “我在这呢,看见你了,”钟悯坐在秋千上,声音虚虚的,语气很淡地同他开玩笑,“不是说了周一见,怎么又跟到家里来,你就这么想我啊。”   周洲狐疑道:“你家?你也住这儿?”钟悯半阖着眼,短短嗯一声。   方重行走近些,扶上秋千架,低声问:“那你怎么不回家?”“回过了。”钟悯从沙地里抬起腿,脚上是双净灰色软底拖鞋。他看看自己的脚,随后昂起头来冲方重行微笑。“丧家之犬,”他说,“很难看出来吗?” 第九章 阿拉丁神灯   他的笑容虚虚,声音实实。由于改变了脸的朝向,红潮暂时退至下颌骨处,于是夕阳在他脸上成为冒昧的缺憾。   方重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令他将自己比喻丧家之犬,垂下的手蜷起又松开,最后试探性地搭上钟悯肩膀。   年少时家里的花园曾闯入一只蝶。它拥有一对极其漂亮的蓝色翅膀,在一众姹紫嫣红中格外抓人眼球。但它只是短暂停留在茉莉花丛歇息片刻,便翩然离去。   彼时,方重行动过抓住它的念头。他刚刚接触有趣的生物知识,想要一只漂亮的蝴蝶标本。最终,他仅仅做了伸出手指的动作,小心摸了摸蝴蝶翅膀。那只蝴蝶被陌生触碰,难免微不可见地颤栗。   此时,方重行的手仿佛再次触及那一片薄薄的生命。   钟悯的肩膀藏在布料下方,极轻极轻地抖动。   明知会遭到拒绝,方重行还是小心征求他的意见:“你愿不愿意去我家吃饭?”周洲别别扭扭附和:“咱一块儿呗。”   “平姨手艺很好,”方重行抬腕看一眼表,“也到了晚餐时间。”   他的影子完全和钟悯的贴合在一起,影子好像代替他从背后拥住了矮秋千上的人。“谢谢,不用,”钟悯果然一口回绝,“我自己呆一会儿就回去。”进入别人的家,是一件极其私人的事情。况且,他还不起这份好意。方重行好似看出他的心思,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让周洲听到:“你给我两颗糖就好。”   钟悯再度礼貌道谢,而后回绝。   见人屹然不动,方重行只得松开自己的手,转身朝周洲的方向走。离开前,他扭头同钟悯告别,仅仅得到一个背影的回应。江城的夏天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长。九月底,太阳即将落山,室外仍保持在二十二摄氏度。而身体里的热量似乎跟着那双抽离的手一并溜走,钟悯慢吞吞地穿上了外套。   方重行的手十分赏心悦目。这是上课跑神时无意发现的。手指细长,白皙干净,指甲边缘圆润,指肚饱满。   拿笔的姿势正确标准,待解完压轴大题,右手会欢快地转两下笔,似是代替主人雀跃欢呼。左手常戴一块素雅的腕表,棕表带金表盘,是江诗丹顿。   唯有常年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这么一双手。手掌柔软而温热,搭在自己肩膀上,源源不传递来热量,向他索要两颗糖。但那又怎样?   方重行和周洲一道往家走,心不在焉,刷卡开门的动作缓慢。周洲催促着:“饿死了,快点儿的,磨叽啥呢。”   方重行把钥匙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往外跑:“洲儿你先上去吧!”“诶!阿行!”周洲握着钥匙,“发什么神经又。”   方重行跑回矮秋千处,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半弓身体,用手扶着膝盖,与另一人平视:“真的不吗?”他跑得很快,说话气息不稳,热热的呼吸不小心扑过来,撞上钟悯的鼻尖,眼睛却很亮。钟悯没有说话。   他为什么回来?他回来做什么?“走吧。”方重行又说。他这次邀请得到了点头的回应。   周洲见一人去,两人回,拿着钥匙不耐烦地催:“等死我了!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进门换鞋时平姨正好将最后一个菜端上餐桌,起初她只知道多个周洲,没想到周洲身后还跟着一个,对钟悯的外貌感到尤其意外“阿行交了外国朋友呀!个子好高,真帅!”   钟悯礼貌地同她打招呼:“阿姨好。”   “你好你好,”平姨惊喜道,“你中国话讲得很棒!快坐!阿姨买的有干果,你们先吃,我再去打个汤哈!”周洲不客气地大剌剌半躺在沙发上,往哺里狂塞零食:“平姨,他中外合资的,是阿行新同桌!”说完他眼皮抬也不抬,把手里的开心果袋子往头顶一递:“吃。”   方重行洗完手出来,便看见周洲与钟悯冰释前嫌,亲热地坐在一起,共分一袋开心果。   周洲的嘴皮子看来恢复至十成功力,又开始嘚吧嘚儿:“诶,你不说你也住这小区吗,你住哪栋?”钟悯将果壳丢进垃圾桶,问什么答什么:“对面五栋。”   寻芳苑小区的规划板正整齐,沿中轴线一对折,左边单数楼和右边双数楼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方重行走过去,放松地把手搭在沙发靠背上,面前是两个毛茸茸的脑袋,他接过话头:“可是我从来没在小区见过你。”钟悯将脸扭过来跟他说话:“你早上几点出门?”   等他回答完,钟悯说:“我早上出门早,回家又比你晚。遇不见很正常啦。”“可你晚上溜得比火箭还快!”周洲说,“放学不回家干嘛去啦?”   “在天台吹风咯。”   天台,挺危险的。方重行心想。   周洲还想开口,被平姨打断,她正端着汤碗往餐桌放:“等会儿再聊天吧孩子们,快来快来!番茄虾片汤!阿行,洲儿小悯!吃饭啦!”   洗手时,方重行与周洲对眼神,多年的默契让他们不用开口就知道对方意思。方重行抬抬下巴:你不是说绝对不和他玩吗?   周洲先是皱下眉,又摇头,紧接着拍拍胸脯。意思是:大哥,丧家之犬啊,多可怜呐!我可有良心。他们俩洗完手出来,餐桌上碗筷已摆放好。平姨正同钟悯讲话,人笑得合不拢嘴。他与方才一人坐在秋千上的颓唐状态截然不同。哺角嗡笑,看向平姨的目光柔和似软滑绸缎,十分投入地听她说话。   在沙发聊天时,方重行已然发现了钟悯的小动作。他会时不时地往厨房瞟,原先以为他确实饿了,但是在他眼珠连续数次向厨房转去后,方重行确定,钟悯并非如此不知分寸的人。   那么,钟悯就是在关注平姨。   平姨喊他们洗手吃饭,钟悯也是反应最快的一个,洗完手立即帮忙去摆碗筷。   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中途平姨去阳台接了个电话,听她喊“夫人”便知是母亲方非,注意力分走些去听。过会儿她回来,重新坐回餐桌,唤他小名:“阿行,妈妈让你国庆假期回拙园,爸爸刚刚到家。”   作为FUNYE品牌的创意总监,梁青玉其实比身居CEO要位的妻子方非更为忙碌。方重行与父亲见面时间比母亲更少,感情却没被距离冲淡过。他应下,浅浅开心。   平姨不过刚坐下,又站起来,从壁橱另取三只碗,盛了汤,——递给男孩儿们。番茄虾片汤鲜美,方重行不由多喝两勺,再抬起脸来,钟悯面前的那碗出现在平姨手边。他悄悄把这个小动作记在心里。吃饱喝足,周洲吵着方重行去他房间,玩会儿游戏机放松放松。方重行藏着心事让他自己玩儿,坐在沙发上抱着胳膊出神。   平姨不让他们插手洗碗家务事,方重行便和他一道站在厨房门口陪她聊天,说是他们一起,其实大部分时间是钟悯与平姨交流多些,眼神始终没怎么分给他这个同龄人。   厨房收拾干净,也到作别时间。钟悯和周洲一同结伴出门,平姨热情地站在门口同二人再见,欢迎他们继续来找方重行玩儿,说下次做红烧肉给他们吃。   “好咧!”周洲兴冲冲的,“您比我妈做饭好吃多啦,我肯定来。我们该回家啦,平姨再见。”   钟悯紧随其后道谢:“谢谢您的款待,阿姨再见。”方重行深深看他一眼,立即蹲下换鞋:“我送你们。”“你神经病吧搞这么客气干嘛,”周洲睨他,“又不是不认路。”方重行没接他话,迅速系好鞋带,站起来伸手带上门:“我送你们。”   “犯什么轴啊。”周洲嘀咕一句,进电梯时往旁边挪了挪,看见显示屏数字一层层递减,氛围却和两小时上升时截然不同。“你俩怎么不说话?”1001就一百五十多平,这俩人也没单独在一块儿待过,刚才还好好的,吃顿饭的功夫,怎么了?   两人异口同声的:“没什么。”   怪!搞什么呢。到楼下周洲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方重行就下了逐客令:“洲儿,你先回家,我们俩有话说。”   明天还考试,这会儿快八点,周洲得赶紧回家,不然他妈要狮吼河东。又担心他们俩这怪里怪气说不上来的氛围,万一再趁自己不在打起来,犹犹豫豫的:“你们俩别打架啊!有话好好说。”   方重行与钟悯同时嗯了一声。   “那我真走啦?”   方重行摆摆手。   等人走远,他吸吸鼻子,向钟悯发出邀约:“跟我走走,好吗?”   对方点头,同他并肩往小花园方向去。吃饱散步的居民不少,一路听得数句闲谈,两人沉默着无话。   走着走着便偏离了方向。莲湖占地面积大,体感温度稍凉,除了春夏热闹,其余时间冷冷清清,正是个谈话的好去处。方重行挑了两盏路灯中间的位置,站定后开口:“平姨手艺是不是还可以。”钟悯偏头看他,嘴角上扬:“比我好多啦。”   “你还会做饭?”   “对啊,”他的脸在路灯下不太真切,“很惊讶吗?”   “确实有一些,”方重行小心翼翼抛出自己的疑问,“我找你也没有其他事情,就是发现你,好像很关注平姨,是有哪里不周全的地方还是跟你说了什么?”   钟悯反问他:“平姨是你什么人?”   “视我如己出的保姆。我出生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阿行。”钟悯说这两个字的声音很轻,如羽毛棒搔过耳朵。电流从尾椎骨骤然爬升,麻酥酥的。方重行禁不住偏头去看他。他脸上又出现看向平姨时的神情,绵密的迷离。   “我也有过像平姨一般的保姆。一颦一笑很相似,连叫人吃饭的语气都一样,”他对着虚空讲话,“哄我睡觉时她常常唱喀秋莎,接我放学时会带一袋新鲜出炉的曲奇。”   “我曾经问她,我并非她亲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说,我们身体里都流淌着斯拉夫民族的血,这是跨越脐带的联结。”方重行啊了下:“你那位保姆,是俄罗斯人?”   “嗯,”钟悯的声音愈发飘渺,“八岁的时候她走了。”“她叫我,Саша。”“萨沙?”方重行跟着他的语调念了一遍,“和普希金一样。”   “是啊,我的小名。”钟悯握紧湖边走廊的栏杆,回想起那个早已记不清楚面容的莫斯科女人,他心底唯一认同、令他感到安全的母亲。   “走了,她回国了是吗?”   钟悯摇摇头,告诉他正确答案:“去世了。”方重行垂下眼皮,愧疚占据情感大半。他不过是透过平姨,看另一个人罢了。——她们身上有共通的母性。   方重行长长叹了口气,向钟悯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揭你伤疤。”“你许个愿望吧,”他说,“能做到的我一定满足你。”   方重行与梁奉一姐弟俩关系十分要好,但偶尔也闹矛盾,为了不影响感情,梁青玉便教他们俩一个法子:过错的那个要满足对方一个愿望。愿望满足了,矛盾就过去了,日后不必再提。   所以方重行如法炮制,用此办法来处理他与钟悯的小小间隙。   晚风习习,吹得人很舒服。钟悯的语气又恢复成往日那般了,好像刚刚低落陈述的人不是他。“就一个吗?方好好你也太抠了!”   方重行向他靠近,肩膀挨肩膀,学着他的口吻:“那你想要多少?我又不是阿拉丁神灯!”“还没想好啊,”钟悯似乎总是维持着这般欢愉模样,“先暂时存在你这里吧,现在我要走啦。”和他待在一起很松快,方重行有些舍不得,看看表说:“时间还早呢。”   钟悯已经松开抓栏杆的手,双脚有迈步的趋势。   “临时抱抱佛脚,”他的眼睛笑弯起来,“不然怎么找你实现愿望啊。替我谢谢平姨,走啦。”“糖在茶几上,剩下那颗周一再还你噢。”   钟悯的步子不大,移动速度却很快,似一匹永不停蹄的马,没有什么风景可以长久令他驻足。   “等一下!”方重行知道自己追不上他的步伐,干脆放弃,借着东风传声,“不要再一个人去荡秋千了!平姨会烤很多口味的小蛋糕!你来我家!”   钟悯的声音愈发远:“可我没有那么多糖还给你啊。”待他消失在暮色中,方重行轻轻嘶了一声。“……可我也没说一定要你还。” 第十章 钟竹语   月考结束,很快就出了成绩。   高三来的第一次月考,没有如高二一般在全校公布排名,姓名成绩裁成张张窄薄的纸,各人由班主任单独叫到走廊,发成绩条并谈话。   老邱将排名随机打乱,三十四个人安静又忐忑地等待来自学习成果的审判。   第一个出去的是周洲,没讲多会儿,人就眉飞色舞地回班,冲方重行挤眼睛,有几个火急火燎的忙着打听:“排多少排多少?”   “十七呢!”他美滋滋地讲完又帮老邱叫下一个同学,“虞骋!班头找!”   一个接一个,出来进去脸色或喜或悲。教室里渐渐有了小声啜泣的声音,平白添几分压抑。   可这就是中国的高三。   方重行中途拿到自己的成绩单,每一门都均衡。他基础扎实,知识体系稳固,没有任何短板。653,排在班级第二,年级第五,看来这回各科老师手紧,抠分抠得严实。   教室内部如将沸未沸的水,小声喧哗起来。考得好的神采飞扬,考得不如心理预期的面容戚戚,情绪全写在脸上。   墙上挂钟分针不停转,眼见一节自习课快过去,仍旧未轮到钟悯。   和他一样还被没班主任传唤的开始抱团讲小话:是不是考得很烂?要被踢出十一班?完蛋了个球的要被爸妈骂死,家长会咋办嘛?   钟悯什么话题都不参与,人正埋在西游记里津津有味,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脸颊滑稽地凸起一块儿,鼓鼓的,又是柠檬糖。   方重行简直要被他这种好心态逗笑:“你不紧张吗?”   钟悯眉头皱上一皱,好像方重行问的是个极其无聊且没意义的问题:“发个成绩而已咯,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说完,把手伸到抽屉里,摸一阵儿,推过去一颗黄色小山丘:“吃糖。”   方重行撕开包装,和他一样把糖藏进左边脸颊。   钟悯是最后一个被叫走的,老邱亲自喊的人。从窗户往外看,两人神情无任何波动,钟悯一直在点头,三两句话结束,人又进来。   他坐下后,将折成三折的成绩条随手扔进笔袋,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没和方重行讲话。   也判断不出来他月考成绩好还是不好,能不能留在十一班,还……能不能继续做同桌。   方重行有些心急了。   一分钟后下课铃打响,周洲兴冲冲地来看他们俩成绩条,看完方重行的小声来了句国骂,抢过来钟悯的看完发出句气吞山河的:“你是人吗!”   随后周洲冲周围嚷嚷开来:“他英语考了147!”   登时听取“卧槽”声一片,钟悯往椅背后靠,语调和身体是同样的放松:“也就一般般啦。”   “得便宜还卖乖……”周洲翻了个白眼儿,“真没见过你这样儿的。”   钟悯说:“谢谢夸奖。”   周洲彻底语塞。   得亏他手快,方重行此时终于得见同桌的成绩条真面目。语文英语和另外科目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两门都是一百四往上,语文比他这个课代表还高几分,数学则不到一百,理综是惨淡的一百八十三。   总分五百七十二,班级倒数第一,级部排名堪堪够留在十一班。   还好还好。方重行松了口气。   后桌女同学正问钟悯:“诶,你英语怎么学的啊?147肯定单科第一了吧,比苦哥还高呢!”   苦哥是坐在第一排的大学霸,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常年第一,每天五点起床背书,顶顶用功刻苦,所以外号叫苦哥,名字早模糊掉。   “就是,讲讲,英语到底咋学?”周洲也问,他英语是拖后腿的科目,及格分都够呛。   他请教同时要去搭钟悯肩膀,结果被侧身躲开,冷不丁地闪了下腰。   周洲叉起手来,活像个生气的茶壶,噗噗冒热气:“嗨你这人!菩萨搭你肩膀就让搭,我搭就不行?”   钟悯神情无辜,诚恳道:“对啊,不行。”   “都是哥们儿你怎么还区别对待啊?你这人真奇怪我服了,”周洲将炮筒对准他,“大家都长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儿,咋?是我没他长得帅?”   钟悯撩起来眼皮瞥他一眼,依旧是那副很飘的语气:“你这不是挺有自知之明?”   周洲:“……”   他懒得搭理钟悯,扭身回座位去。   方重行旁观他们斗嘴,笑得快要看不见眼睛,他很少这般做大幅度的表情动作,往常无论是悲伤还是快乐,情绪一向内敛。   钟悯把支撑脑袋的胳膊往方重行那边移了移,歪着头看他:“夸你长得帅就这么高兴啊?”   方重行轻咳一声,说不是因为这个高兴。   那是为什么高兴?   “因为能继续听你讲话。”   钟悯拉长声音哦了下,又举起手在嘴唇处做个闭合拉链的动作:“那我就少说点。”   方重行:“……”   他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见物理老师提前进入班级,示意同学们拿出试卷,只得作罢。   老师们掐着时间用一节节课将卷子评讲完,学校又紧张投入筹备家长会的工作中。   前一天,学校积极地在大门口拉了条大横幅:热烈欢迎各位家长莅临指导!当天下午,大门口等着一群学生志愿者,充当指路人。   十一班的一众班干部被拉来干活。方重行在班级入口处守着家长签到本,先给自己的名字后面标记“事假”。   他从小到大一向没人来开家长会,一是不需要,二是父母行事低调,能不出席就尽量不出席。   诸位形形色色的家长陆陆续续抵达,签到,进入教室。周洲是他妈妈来开的家长会,趁着没人在门口同方重行寒暄好一会儿才进去。   而在她之后,又来了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她身材瘦削,个头高,淡妆。戴无框眼镜,穿米白西装,搭平底浅口鞋,淡香水,温文尔雅的模样。同方重行讲话时客气且疏离:“同学你好,请问钟悯的座位在哪里?”   方重行同样报以礼貌回复:“您好,他的座位在第三排第五列,班长会带您进去。”   女人向他道谢,随李秋雨进班,在钟悯的座位坐下。先打开学校下发的《致各位高三学子家长的一封信》,匆匆扫两眼,放下,又拿起成绩条,眉头紧皱。   随后,她拿起方重行桌上的成绩条。   方重行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投向钟悯名字一行末端的家长签字处。墨迹还未干透,字体工整秀丽。   钟竹语。   那么这位应该就是老邱口中的“姑姑”。   开家长会时学生是不参与的,可以在学校内自由活动。往往是学生同家长一道先到班再离开,来来往往一人的,仅仅钟悯姑姑一位。   签到处填满,家长会正式开始。几个班干部在门口等候,低声聊天。方重行心不在焉地听,边听边从窗户处偷偷打量钟悯座位上的女人。   她在外貌穿着上几乎挑不出错来。西装平整,头发挽得利索,手边的Birkin也是淡雅素色,神情专注地听班主任演讲。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让钟悯称自己为“丧家之犬”的人。   一个多小时后,家长会结束,老邱立即被各位爸妈们团团围住,想要从班主任嘴里得知自己孩子的更多情况。   方重行看见钟竹语优雅地冲老邱点了点头,缓步迈出教室。   经过他们这帮学生时,她正在拨号中,却很久无人接听,便挂断,将手机塞进包里,顺着楼梯下去。   老邱被缠得分身乏术,等和所有滞留家长谈话完,她嘴唇起皮,又跑去接了个电话,开口是:“钟悯姑姑你好。”   邱洁边听电话边摇手示意他们先走。方重行先将签到本送到她办公室才从学校离开。   家长学生如潮水般一波波散去,下午熙熙攘攘的正门现在冷冷清清。方重行慢慢往寻芳苑去,盘算这次回拙园要带些什么东西。   有三个月没见父亲,方重行有不少话想同他讲,一件件在心里捋清楚,还想跟梁青玉说一说很有意思的新同桌。   两栋,四栋。   五栋。   方重行在路过五栋时听见有人正争吵,压抑又激烈。   他不是爱凑热闹窥探隐私的人,可钟悯声线实在太过于好认,而对方恰巧是刚刚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钟竹语。   两人于楼下对峙。   方重行听见钟竹语怒气冲冲地质问:“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上楼去教室?!”   钟悯回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上楼去教室?”   “我从北京回来是为了谁啊?我为了谁啊!就为了你高考,我托几层关系才把你从十五中转到一中!高三第一次家长会,别人都是孩子和家长一起到班,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是一个人!”   她胸口剧烈起伏,短暂停顿后声音又拔高一度:“刚才和你们班主任通电话,你整天都在学校干什么?自习课看西游记,物理老师眼皮子底下玩魔方,逃晚自习去看星星!她说这些我都臊得慌!你能不能给我少惹点麻烦?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养到十八岁,你能不能体谅体谅我?你有没有分毫感恩之心?你有没有?钟悯!你给我说话!”   钟竹语现在的模样和在学校表现出来的大相径庭,咬牙切齿,浑身发抖,恨不得将钟悯生吞活剥掉。   只是她的情绪宣泄都如一拳打进棉花里。   “没有,没有,没有,听清楚了吗?”钟悯刻薄地回应,“我没说过让你从北京回来陪我高考,塔娅走后一直是我一个人生活在江城。从小到大你管过我什么?钟竹语你能不能别总标榜自己是个苦主?谁逼你了?一切不都是你咎由自取吗?还是说,你心甘情愿当圣母玛利亚,那个男人乱搞出来一个孩子你就替他养一个?学医八年竟然都没治好你的脑子!”   方重行第一次见到如此尖锐的钟悯。他好像一只全身炸刺的刺猬,面容冷漠,嘴如武器,开启攻击模式。   钟竹语像是被戳中脊梁,丢弃盔甲般凄厉尖叫起来。钟悯则是满脸不耐烦,转身要上楼。手腕却被她一把抓住,挣脱不得。   “他不爱我,连你也不爱我!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冷漠!我一个人在北京打拼,供你吃供你穿,你连声妈都不肯叫!”   方重行僵在原处,一时间反应迟钝。什么?什么?他们原来不是姑侄,而是养母子的关系?   愣神瞬间,听见钟悯笑起来,和煦又阳光。   他说:“姑姑。”   火上浇油。   “我不是你姑姑!不要叫姑姑!”   钟悯又说了句什么,声音低,语速快,带舌音。于是钟竹语脸上浮现出来种六神无主的失措,随后面色涨红,整个人快要爆炸掉:“钟悯!钟悯!不准再讲俄语!你听见没有!我不准你再讲俄语!说中文!说中文!”   手里的拎包变成了凶器,她失态又失控,一下下用力打砸。   钟悯闭着眼睛,默默承受来自扮演母亲角色的上位者的施暴。   他眉头微蹙,被打偏了头,打弯了脊梁,打出一张支离破碎的脸。   再开口时换成英语,方重行听懂了,钟竹语自然也懂,他说的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塔娅去世的消息?   想必塔娅就是钟悯讲过的、叫他“萨沙”的俄罗斯保姆。   果不其然,下一秒,钟竹语反击道:“一个保姆而已,她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是我让她死的吗?我怎么知道改签的飞机会失事?”   钟悯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着用手背抹去自己脖子上的血迹。   钟竹语瞬间变换语气,伸手抚摸他的面颊,紧张地问痛不痛。   “对不起对不起,宝宝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她看起来尤其抱歉,“给你再转些零花钱好不好?两万够不够?原谅妈妈,原谅妈妈。”   钟竹语急忙掏出来手机操作,又扯过钟悯衣领,不管不顾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豆沙色唇印正位于拎包打出来的红痕旁边,显得可笑至极。   钟悯一言不发承受完,扔下她,独自上楼。   随后,钟竹语心安理得、慢条斯理地调整好由于大幅动作而变形的西装肩线,又掏出粉饼口红补好妆容,重新恢复当初在学校时开家长会的体面。   待整理完着装,她接了个电话,轻声细语的:“好,我马上到。”   方重行躲在一旁的小花园,目送那辆纯白Panamera完全驶离小区后,掏出来手机,在钟悯的对话框里飞快敲下几个字:你要不要来我家? 第十一章 巨浪   口都不合适。   你要不要来我家?我在家等你。   平姨买不少零食我吃不...   方重行叹了口气,使劲揉揉眉心,把没有打完的文字全部清除。要不要发?   发了太刻意。钟悯可以从一人坐的情景推断出来他可能被孤立,自然也能从这条微信消息当中察觉他目睹了方才对方与养母那场涉及个人隐私的秘密争执。   方重行站在五栋楼下,忽觉打字键盘如同烫手山芋,一时间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思来想去,他还是将手机揣回裤兜,刷门禁卡进了八栋。   不过刚进1001的门,鞋还没来得及换,平姨就说林叔已经在路上,只需要他收拾好要带的东西,就可以回拙园过国庆假期。方重行心不在焉地答应,回房间整理假期作业。   他有个to do list的计划本,专门用来记重要事件。方重行一面对着小本本往背包里装各科卷子,一面支着耳朵暗自期待来自钟悯的门铃声。   平姨来敲房间门时他立马放下手头的活儿去开了,结果她只是告知:林叔已候在楼下,随时可出发。   平姨看出来小少爷脸上的隐隐失落,便问:“怎么啦?阿行不高兴吗?”“没有,”方重行勉强笑笑,“在想事情而已。”   他去了趟阳台,从烘干机里取出自己的手帕。想起来遗落了件什么东西,转头回房间取。临走前忽然就想往外扫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看看。这一眼,令他登时瞳孔骤缩。   从房间阳台能将对面单数楼一览无余。此时,钟悯正坐在五栋楼顶,两条腿垂在天台外面,漫无目的地摇晃。   他的身体是空,只有一小部分是接触露台的。只要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点,明天的江城早报就会多出一条高中生压力过大坠楼身广的消息。   而寻芳苑每栋楼是十八层封顶。   方重行一时间僵在原地,大脑成一块笨重的顽石,强行运转起来额头发懵。   既想要给钟悯打电话让他尽快从天台离开,又懊恼离他不够近,更责备自己为什么如此优柔寡断没能把消息发出去让他来1001。刚刚还在点角的手机现在不翼而飞,他先是打翻掉盛满沸水的水杯,奔跑时又甩飞了拖鞋,方重行顾不上这些,只是奋力朝阳台外探出半个身体,手臂伸长——   他不自量力地想要抓住摇摇欲坠的他。钟悯在楼顶将斜对面1001室的人与物尽收眼底。   尽管隔了这股远,但他完全清楚地目睹了方重行的一切动作。水杯打翻后的热水应该是烫着了那双白净的手,因此他脸上出现瞬间的吃痛神情。匆忙之间进入阳台时被推拉门的滑轨绊到,所以身体狼狈地往前栽了下,险些跪磕在阳台坚硬的大理石砖上。   随后他不管不顾地从阳台探出身体,树木生枝般朝自己的方向打出手臂。钟悯听不见方重行说话的声音,却将他的口型看得尽致淋漓。方重行说,不要,不要,不要。   钟悯,不要。   好像一只受惊的什么动物,被天敌狂追,奋力夺路而逃。脸色惨白,额发汗湿掉,一缕一缕贴在额前,滑稽又可怜,似乎在天台上岌炭可危的是他自己。   他为什么害怕?他为什么害怕?他为什么害怕成这副模样?楼不是楼,路不是路。是一条宽阔而汹涌的河,巨浪滔天。方重行在河对岸,神色戚悲,声嘶力竭呐喊。他说,求你了。胆子怎么这么小。钟悯将晃荡在虚空中的双腿收回,改为盘坐姿势。   方重行看见天台上的人慢慢眨了下眼,转而露出个无邪的笑容。   对方似乎有意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全部看清楚。他的口型慢而缓:“你,别,怕。我,不,跳,下,去。”得到回应,方重行浑身脱力般将身体伏下,脸埋在臂弯,虾米股弓着背大口大口呼吸。稍稍平复些后,他如同光脚踩在冰面,顺着栏杆慢慢滑倒,瘫坐在地。他休息了很久,同时抬起头与钟悯对望,生怕他反悔坠楼。对视同样持续很久,似乎有千万个光年那么漫长。   周五的小区格外嘈杂,小孩子追逐打闹,老年人聚众聊天,还有此起彼伏的狗叫,邻居碰面时的大声寒暄但是方重行五感失四,只剩下眼。   不知又过多久,钟悯自顶楼消失。方重行从阳台起身回房间,按住自己因为情绪起伏激烈而胀痛酸软的心脏,长长呼出一口憨闷的气。   再打开反锁的门,平姨和林叔都在外头正如无头苍蝇般团团乱转,商量着再过五分钟人还不出来就要踹门而入。   方重行抹去额头的冷汗,低声安抚他们:“我没事,不用担心。”   往前迈几步,他腿软,又差点一头撞上地板,林叔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胳膊往上搀了一把,方重行才免于破相灾难。   “阿行!阿行!怎么了?噪子哑这么厉害!”平姨转手去摸方重行的额头,冰冰凉,她担心得要命,“你刚在里面出什么事了?叫好大声呢,是不是房间进贼?我现在就报警!”   方重行冲她摇摇头,又指指自己嘴唇,发出一个微不可闻的音节:“水。”   “哦哦好。”平姨起身去厨房,把冷热开水互相兑了兑,试过温才端来杯正入口的水。方重行没再说话,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她注意到方重行手上烫过的红痕,心疼又惊讶地哎呦一声,转头去拿药膏。   方重行仰脸倚靠在沙发上,任由他们一左一右将自己夹击,一人涂药膏一人拧毛巾帮忙擦汗。“林叔,等下再走吧。”惊吓过度的余韵还残留在身体中,方重行试着操纵手臂,发现五指毫无反应。他闭上眼睛:“我没有力气了。”   林叔拍拍他的手臂:“不急不急,你先休息。”方重行说话声音轻上许多,好像害过一场大病。   “平姨,”休息片刻,他将身子坐直些,“你会不会烤俄罗斯风味的曲奇?”   平姨闻言开始在记忆里搜寻。在她的菜谱中,中国八大菜系一应俱全,甜点大多杂糅,记不清哪种是哪国本土发源。邻国俄罗斯,对她来说是过于陌生的寒冷。   “假期里你能不能找一找烘焙配方学习下?”见她思索不出结果,方重行小声请求,“不用学很多,一两样就可以。”平姨立刻点头答应:“好,好。等阿行收假回来,平姨肯定让你尝到那种曲奇。”   方重行嗯上一声,找个由头将林叔支开,又小声同她咬耳朵:“如果……如果钟悯来了,您记得告诉我,不要让爸妈知晓。”“好的好的,”她说,“我会照顾好他,就像照顾你一样,阿行放心。”   方重行绵长而无声地吐息。   等林叔再回来,小少爷又恢复成以往文质彬彬的模样,微笑着在门口等待:“走吧林叔,爸爸该等着急了。”方重行换好鞋,临走前再次悄悄交代:“他来了一定告诉我。”平姨拍拍他的后背,意思是晓得了,你安心。   车门被林叔拉开,方重行未动作,先抬起头往五栋的天台望上一眼,见彻底没人,才矮身坐进座位。   无论钟悯到底有没有轻生的念头,一人独自前往天台的行为都显得沉郁。之前总以为顶多倚着栏杆吹吹风,这下看来,他好像根本没把自己的安危太放心上。   方重行很是头疼。之前没接触过如此特殊的朋友,之前的朋友也没有如此特别的身世。   他沉默了一路。待迈巴赫驶进拙园的大门,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即将抵达父母与姐弟俩共同的家。方重行适时叫住林叔,要他不要把自己今天的异常反应告诉梁青玉和方非。   高考在即,他目前是家里唯一一个值得紧张的人,一言一行牵扯众多人的心。爸妈知道,必然担心,并会将矛头对准高三的题海战术策略,免不了一顿念叨。   何况,他不想将钟悯的私生子身世透露给更多人。撞见钟悯与养母吵架,他没有避嫌离开,反而,反而极其卑劣地以偷窥者的身份,冷眼旁观。   只要钟悯不主动提起,他会永远将其埋葬心底,绝不给它重见天日的机会。   这是方重行第一次拥有除了自己之外的秘密。   下车时他已整理好心情,雀跃着奔进早已候在门口的父亲怀里:“爸爸!”   梁青玉亲昵地揉了揉方重行的肩膀,揽着儿子往里走,边走边问:“今天回来得有些晚噢,阿行是不是在外贪玩?”方重行说:“那你一年不见得能回家几次,爸爸岂不是比我更贪玩?”梁青玉哟了一声,眉毛弧度扬高,很是新奇:“几个月不见,变幽默了嘛。不错,有长进。”   他与妻子不同,并不太在意孩子们的成绩之类,更偏好于个人品格的培养。方重行的名字由方非所取,本叫Zhong Xing。但梁青玉认为重字读音本就为四声,如此念来,整个名字向下坠,如枷锁,不明朗。   恰巧检查出怀了方重行时,夫妻两人正分隔两地各自奔忙,便取“行行重行行”之意,读音改为Chong Xing。   方重行微怔。许久不见的家人再见面时都发现了他的变化,说明他确实有在改变。而改变,正是从钟悯成为他的同桌时伊始。好事。   与家人相处时不看任何电子产品,是方家一以贯之的规矩,梁青玉作为赘婿,比方非更加赞同。见面时间本就不多,所以方重行与父亲在书房交谈很久,待到既定的休息时间,回房准备取睡衣洗浴。   瞥一眼手机,微信弹窗,是钟悯给他发了加上好友以来的第一条消息。   “Саша:不要因为我影响情绪。” 第十二章 烂梦   方重行稍稍轻盈的心,再次沉入湖底。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索性直接锁了屏,丢下手机去泡澡。   浴室已由佣人打理完毕,水温正好,沐浴球全融,浴缸荡漾着曼妙的茉莉香气。方重行将自己埋在水里,缓缓闭上眼睛。棘手,好棘手。   竟然会拧巴到这种地步。   方重行想着自己应该是在浴室呆太久了,久到梁青玉来敲门。他听见父亲在外喊他的小名:“阿行?阿行?”方重行应一声,从水中坐起身:“怎么了爸爸?”   梁青玉的声音隔了两道门传进来,钝钝的:“你在里面有快两个小时了噢,小心感冒,要不要再给你换热水?”经父亲提醒,他才意识到水温已由适宜转凉。“不用了爸爸,”他抬腿迈出浴缸,“我这就出来。”   门外的声音消失。方重行裹了睡衣,用毛巾吸一吸湿发的水汽,出浴室,坐到床边。   梁青玉重新出现在儿子房间时,手里端了杯温好的牛奶。他将牛奶杯递到方重行手里,又从洗漱间取来吹风机。   梁奉一和方重行并非娇生惯养,只是从小到大,如果梁青玉在家,姐弟俩的头发都是他来吹。久而久之,梁奉一和方重行养成习惯,爸爸在,自己就不吹头。   方重行将不喜欢的牛奶一鼓作气喝完,抽纸巾擦去哺角奶渍,在吹风声中喊梁青玉:“爸爸。”   梁青玉揉着他柔软的黑发:“怎么了阿行?”   方重行其实很想向长辈寻求帮助。想问父亲怎么做,才能够让好朋友可以不用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分得如楚河汉界般清楚。问题含在舌根下,他叫完梁青玉后沉默半晌,依旧没能开口。   “没事,就喊喊你罢了。”   梁青玉察觉到儿子的反常,将吹风机归置回原位,他在方重行的床边与儿子并排坐下,轻声问:“阿行,你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心事?”   青春期的少年人,向来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更何况临近高考,情绪略有波动属实再正常不过。   方重行第一次月考成绩不错,照样稳定,那就不是学习上的问题。能够让青春期男孩儿感到苦恼的,莫非是感情?   梁青玉在国外求学工作多年,观念开放。他与妻子并未将早恋视做洪水猛兽,也无所谓早恋是否影响成绩,梁奉一早恋问题就处理十分得当.   而且,方重行不是拎不清的孩子。   他按照自己的猜测,想要小心翼翼地保护儿子的情感萌芽:“阿行是不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需不需要爸爸帮忙?”方重行倚在床头无奈低笑:“不是!没有喜欢的人……没事的爸爸,我自己可以解决。”梁青玉便不再细问,伸手用脉冲点火器引燃他床头的安神香薰,又收走空掉的牛奶杯。两人互相道过晚安,梁青玉轻手轻脚带上门离开。   待脚步渐远,方重行下床,从房间内的小冰箱里拿出一听冰镇桃汁。   他并不喜欢喝牛奶。在平姨那边可以躲掉,她会偷偷保密不告诉主家。但是在拙园这边不行,正如同家人相处时不可以看电子产品一样,是硬性要求。因此就算再讨厌,方重行也会遵守这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手指接触冰凉的果汁外身,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思绪却得以明晰。   方重行在钟悯的对话框里打下这么一行字:那你下次可不可以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他接二连三地继续讲,隐瞒掉无意又有意堪破的秘密。【行行重行行:如果你心情不好,可以随时来找我。】   【行行重行行:我希望你可以更在乎自己一些,不要拿生命开玩笑。】从十点二十四分发送,到时针快要摆到数字十二,大海石沉,钟悯没有回应。方重行叹了口气,将易拉罐捏扁丢进垃圾桶,熄灯,躺好。   牛奶安眠,香薰安神,他却难安心,毫无半分睡意,在黑暗中睁眼看天花板顶灯。迷迷糊糊至凌晨时分,勉强入眠,但遭梦魇侵扰,钟悯是主人公。   他乘一只无桨的船,顺水而下。那条平静的河是安宁的白,一眼望不见尽头。问他做什么,他说:往去处去。方重行在梦里同他讲:我和你一起。钟悯微笑着拒绝:“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再一转又是天台,钟悯从他眼前坠落,血骨归于尘土。   梦境真实到令他心悸。方重行猛地惊醒,再一摸,额头全是冷掉的湿汗水。他呆坐一会儿,抽纸擦去粘腻,抓过手机看时间,两点十三分。微信有两条消息,点开来,是钟悯,时间是三分钟前。深夜了,他居然还没就寝。【Саша: sorry,很难从命。】   随消息而来的是一张图片,依旧是寻芳苑的天台。露出一半静谧的天,几颗碎星星正好眠。   方重行将图片放大,想了想,从衣柜里取出件毛衣开衫套在睡衣外头。而后,他无声打开房间的门,下楼,穿过各类花花草草,躲过喷泉,悄悄离开拙园。   深夜不是很好打车,别墅区难度更甚。方重行加价数次才等到一辆愿意来接他的顺风车。   街道一路无人,司机大叔等红灯时拧开茶杯喝一口浓茶,同他搭话:“小帅哥,这么晚了还往外走,有急事啊?”方重行笑着点头:“是,急事,麻烦您了。”大叔噢了一声:“行,那我快点的。”   九月底十月初,夜晚的风稍凉,下车时方重行拢拢外套,低头看看自己的脚。   走的时候为了不让父亲和一众佣人发觉,他就没换鞋,此时一看,连袜子都忘记穿,忽而体感几分冷意。他刷开寻芳苑的门禁,在五栋的方向转身。   走近一看,很幸运的,这栋楼单元门坏掉了,勿需刷卡。方重行乘电梯去顶楼,由18层的消防通道再上一层楼梯,便至天台。来时没提前告诉钟悯,自作主张,不知道边界感极强的对方是否觉得冒犯?   他惴惴不安地按下天台防火门的把手。   晚风呼啸而来,将他外套下摆吹成张鼓鼓的帆。睡前打理过的蓬松黑发被风弄散,方重行抬手拨了下,看见前方那个熟悉的背影,心稍安。   钟悯还在这里。   他弓着身子,手撑在身体两旁,正歪头看星星。   防火门发出的吱呀动静令他回了头。目光交错时,钟悯的嘴角扬起,心情不错的模样,对不速之客的到来并不意外。   方重行抬腿往钟悯的方向走去。   对方应该是注意到他脚上的拖鞋,先是淡淡扫上一眼,又看向正呼呼灌风的睡衣领口,终于有了动作。   钟悯开始脱自己身上的棒球服外套,脱完拎着领口递过去。   方重行并没有接,抬手将睡衣最上方的纽扣系好,说:“不冷。你穿上。”   钟悯便不再坚持,将外套搭在一旁。   他没有先开口说话,也不问方重行为什么凌晨两三点会出现在这里,依旧保持着一人独处的姿态。   方重行顺着钟悯的目光往上看,星星似乎比图片里的还要多上不少。   他率先打破沉默:“你是不是很喜欢看星星?”   不仅晚自习逃课去看,夜晚不睡觉也看。钟悯嗯了一声,又说:“也喜欢看月亮。”   方重行借机抛出问题:“可下午那会儿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钟悯将头转过来,同方重行对视,轻笑:“星星不一定都在天上,“随后,钟悯将右手按上自己的左胸口。他说:“星星在我心里。”   他讲这话时的嗓音低且轻,很像当初在湖边时念“阿行”。   方重行想要说些什么,钟悯又开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好好,我发现你胆子真的不大诶。“哪里看出来的?”方重行从不认为自己胆小如鼠,“我没觉得。”   钟悯说:“你好像很怕我死掉。”   “是。这个我确实怕,”方重行点头承认,“钟悯,我知道高三压力挺大,但以后慢慢就会好起来。无论以后我们能不能继续做同桌,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来找我,来我家,都行。你不用觉得会影响我。我的情绪,嗯,还比较稳定。”   钟悯听完没有接话,须臾,方重行听见他在憋着气笑。   “小老头儿,”钟悯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微信讲过还要跑来当面说,你怎么跟个小老头儿一样。”你怎么跟个小老头儿一样。   当初和他一起换食堂吃干炒牛河,钟悯也是这么说的。方重行动了动,向他靠近些许,心继续下坠的感觉总算消失殆尽。   他必须承认,今晚实在太冲动。深夜从拙园打车来寻芳苑,就是想要见钟悯一面。成本不低,但方重行心甘情愿。“下午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真的不会轻生的,”钟悯转换成正经语气,“可以放心了吧?放心了你就赶紧回家。”   方重行说:“不急,对面很近的。”   “骗人是小狗,”钟悯讲悄悄话般把声音放小些许,“不会撒谎就别撒啦,我都没看见你从八栋过来。好吧,谎没撒匀实,让他戳破了。方重行没觉得难堪,反而很轻松。   他又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要问啊?我发现你们真的很爱刨根问底,”钟悯皱皱好看的眉毛,“好像所有事情必须要一个原因,要一个动机,哪来那么多理由要找呢?不累吗?”   下一秒他话锋一转,自相矛盾:“所以呢,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钟悯的目光直直投过来,方重行总被这双眼睛看得晃神。失语片刻,他低声说:“我……做了个烂梦。梦见你坠楼,在我眼前。就,想过来看看。”   “梦都是反的啦,”钟悯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随后,他将脸凑近,“可是好奇怪哦,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你,你为什么会梦见我 第十三章 夜晚   明明他刚刚才讲过不是什么都有个理由,转眼又要方重行给出问题答案。   方重行将目光投向钟悯被钟竹语用包抡出来的伤痕位置。那里多了两个交叉呈十字形状的、丑陋的创可贴,拼凑成大写的×,欲盖弥彰地掩饰着什么。   他明知故问去打探:“你脖子那里,受伤了?”   “半夜做噩梦自己抓的,没事儿,”钟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转移话题啊方好好,你还没回答我呢。”方重行把他讲过的话又还给他了:“不是,你自己说的啊……为什么一定要有原因?”钟悯先是用手指在龟裂的混凝土平面上叩了叩,随后才回答:“因为今晚的你不太像你。”方重行一时无言。什么叫今晚的我不太像我?我不是一直都是我吗?听不懂。   那天发完成绩条,方重行去老邱办公室替班级问假期作业。班主任叹惋般自言自语:钟悯这孩子,学理科太可惜啦。她手里拿着学校整理印发的高分作文录初稿,翻到某一页,和邻卓的文科重点班班主任讲话。   “你看,他的文字素朴,用词特别凝练。刻板的议论文也能写出不一样的感觉。不像有的学生,就套在模子里,呆板得气人。长篇大论许多,还不如他一句话来得准确通透。”   那位老师赞同道:“是呀,就是说呢。不过现在高三上学期,转文科应该也不算太迟?你可以和家长沟通沟通。”   老邱叹了口气,把作文录合上:“你不知道,他在十五中的时候就是文科生!十五中的文科可比咱学校好些,他是高三过来才转的理科。能考出这个成绩,适应能力真的非常不错。他姑姑北大口腔医学毕业,也想让他学医……学生家事,做老师的怎么插手?”   她聊完才把假期要写的卷子拿给方重行,又将钟悯作文撕下来递给他:“拿回去让咱班先传着看看,学习学习。”   但一向听话的语文课代表这次没有照做。作文录还未大批量印发到他们手里,方重行出了办公室的门,将那张复印的答题卡折—折,揣进自己的兜,只将卷子整理完给掉,窝藏了钟悯的月考作文。   老邱放假前想起来这茬儿,问他有没有把钟悯的作文给同学们传阅,方重行只答:“夹在卷子里传丢了。”邱洁只哦上一声,说没事过两天学校还会发,此事便轻描淡写过去了。从寻芳苑回拙园前,也是为了拿这张薄薄的纸才拐回房间,往窗外望那么一眼。   如果不是那篇作文,往外看的那一眼,方重行一辈子都不会半夜主动跑来天台吹风,也听不见、讲不出类似于“星星在我心里”这样的话。   周洲,或者是另两个在国外的好友,要是知道他深夜不睡觉跑来天台看星星,一定会将他骂得狗血淋头:方重行,你脑瓜子进浆糊!大半夜看个烂头的星星!我给你揍成猩猩!   思虑至此,方重行无声勾起哺角。   钟悯看见他唇下痣在动。方重行问:“那你觉得什么时候的我才像我?”   他没有先回答问题,摁亮手机看眼时间,说句怎么都三点了,又讲:“不清楚啊,但天台不像你会来的地方。”痣动得更频繁了:“我不能来吗?这里又没有刻下你的名字。”   “你想刻也可以啊,”钟悯说完拿起钥匙在水泥灰上一笔一画刻了“方重行”三个字,“现在这里是你的了。”然后他说:“但你要允许我进来。”   动作连贯得如鱼得水,方重行看着三个汉字构成的自己名字,点头:“好的。”   刻字好像把钟悯浑身的能量都掏得一干二净,放下钥匙后他声音虚无许多,看样子不太想继续聊下去:“快回家吧方好好,别让你家人担心。”   方重行嗯了一声,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不用管我咯,我想走的时候就走了,”钟悯把手撑到自己下巴处,手掌阴影挡掉十字型创可贴,絮絮叨叨地念,“等到鸡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烧断了锁……”   哪来那么多无厘头的玩笑话。方重行没忍住笑,笑完他轻咳一声:“那我回去了。你也早点睡觉,衣服穿上,不要着凉。”钟悯点点头,目光冲着前方,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室无诚意地摇一摇:“拜拜,小老头儿。”方重行突然发觉,每次见到钟悯的另一面,天都是黑的。在湖边讲话时是傍晚,本次交心则是深夜。夜晚似乎自有浑然天成的神秘习惯。   白天,他是高三十一班的学生,是钟竹语的养子,是方重行的同桌,是钟悯。待暮色烧死黄昏,他是,他是,是,是萨沙。   方重行很想回应:拜拜,萨沙。但又同时认为今晚接二连三地越界太不礼貌,正如钟悯所言,今晚的他实在不像他,因此方重行只说了前两个字同对方道别,便沿着来时的路线从五栋的天台离开。   出了电梯从楼下望,勉强看见钟悯一点被晚风吹散的头发。方重行不过只驻足看了两分钟,手机便在兜里震动。【Саша:别看了,回家。】   方重行只得离开。坐上回拙园的车时,他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快乐。天台不安全,但是天台可以看见漂亮的闪耀星群。他迫不及待想要同人分享,点开周洲的对话框,转念想到会被唠叨,立刻找到姐姐,手指在屏幕上翻飞。【行行重行行:姐,今晚的星星又多又亮。】   那边很快回应,显然是没反应过来:啥?这不大太阳呢吗,哪来的星星?【恕己奉一:幺宝?你半夜不睡觉去看星星啦?!】【行行重行行:嗯,以前都没发现。但是,姐姐,】方重行把计程车大开的窗户摇上,吸吸鼻子,又继续打字。【行行重行行:我应该是要感冒了。】梁奉一发来个小恐龙抡锤猛砸的表情包,说让梁老师熬点姜汤来,喝完再捂好被子睡一觉。   【行行重行行:我跑出来了,爸爸不知道,你不要告诉他,也不要告诉方总。我正在回拙园的路上,到了和你讲。】   梁老师和方总是姐弟俩聊天时对爸妈的代称。有时候懒得讲爸妈,就称梁青玉为亲昵些的梁老师,有时当面也叫,方非就随下属一道喊方总。   见姐姐回应ok的小表情,方重行收起已经自动开启低电量模式的手机,倚在出租车廉价的后座,双手环住正在颤栗的自己。似乎有些兴奋过了头,下午那会儿是害怕得丢人,情绪一低一高一落一起,感觉乘坐了一趟轨道蜿蜒惊骇的过山车,至最高处如登九重天。   方重行从不在游乐园登过山车,弯道平缓的儿童级也没有。此时他竟完全身临其境体味到那种失重的快感。   他在拙园附近的某处地标结账下车,绕过两座花园,进入回家的石子小道。最讨厌的灌木丛矮人似的堆积在脚边,竟也觉它们笨拙得可爱   抵达时方重行没有开灯,生怕惊醒别墅里的任何一人一物,那就不得不分享今晚的高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如此自私的一面   屏声静气回到三楼,终于能够见得些光亮。台灯下看见,睡裤裤脚被灌木丛划得勾丝,也不知道是什么植物冲他脚踝吐了绿色口水。   干燥冰凉的双脚再次被热水淋湿,方重行在浴室用淋浴喷头冲洗完小腿以下部分,擦干,坐到书桌前。他从背包夹层中取出黑白色月考答题卡。拥有今天,要多亏它。藏起来有两天了,方重行还没翻找出来观阅。其实并非不愿意学习,而是恐惧。   ——恐惧面对做出欺骗行为的自己。今晚的夜给了他直视阴暗面的勇气。钟悯写字很好看,不是特征明显的字体,自成一派。写“我”时,最后一画的勾会超出方格,显得肆意且洒脱。   起笔行文不喜用长句,也不用烂俗比喻,一行行一段段,惜墨如金,只写到超出“800”标记后一行,潇洒点个句号,收束全文。方重行一时间患上了心盲症。实在很难想象出来钟悯穿白大褂或者拿手术刀的模样,太奇怪了,这样一个人,跑去学医的话,的确是不太妙的主意。   适合学文科,适合搞艺术,适合..   方重行看向房间中心的施坦威大三角,他很小时候就开始学习钢琴,考下八级证书后升入高中,由于学业繁忙,回这边时间又少,渐渐手生。   适合种什么乐器,但不是厚重的钢琴,也不是朋友圈里惊鸿一面的吉他。几点了?   方重行看看一旁的电子钟,显示:04:19。夜即将褪去。   方重行将答题卡按照原先的折痕折好,塞回背包最里面的夹层。关灯,上床,将四肢全部埋进软绵绵的被子里,裹成一个团团的茧。   梁青玉准时在早晨七点起床。下楼到餐厅时,佣人已备好早餐。对面方重行的位置空无一人,面前是盛着吐司煎蛋的碟子,餐具干干净净,牛奶杯也未挂壁。   一家人的生物钟极其规律。无论有没有闹钟,方重行六点半会准时起床,从不耍赖。随后是方非,梁奉一是唯一昼夜颠倒不吃早餐闷头大睡的那个。一般梁青玉下楼时,妻子与儿子已享用完早餐,往往正进行当日谈心。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一摸牛奶杯,凉的。他上楼,轻叩两下儿子房门:“阿行?起来没有?身体不舒服吗?”   无人回应。梁青玉按下门把手,入眼便是床中间那拧成一团的秋被。方重行只盖一角,蜷缩在侧,双眼紧闭,轻轻发抖。梁青玉快步上前,摸他的额头,被惹浪烫得嘶上一声,扯过被子给儿子盖严实,又去翻房间内的医药箱,取出电子体温计塞进他腋下。   冰凉的探头使方重行勉强睁开眼睛,天旋地转好久才看清父亲满是担忧的脸,张嘴发现自己嗓子很哑:“梁老师?我是不是起晚了。”   “还有劲儿说话呢小祖宗,”梁青玉拧一张凉毛巾,去蘸他酡红的脸颊帮助降温,“怎么我一在家你就病?从小就是,长大了也一样,能不能去烦烦妈妈?”   方重行勉强做出笑的表情,扒拉出来腋下的异物。   电子体温计测温快速,三十秒可读,梁青玉看一眼显示屏,哟了一声:“三十九度四,还好,没到四十。是着凉了吧,可昨晚头发吹干了啊,你是不是睡前又做什么?”   却见方重行逃避般费劲翻了个身,将后背对准他,声音藏在被子里,闷闷的:“我就说,我应该是感冒了。”我应该是感冒了,所以我才不像我。 第十四章 囝囝   因果颠三倒四,他仍旧固执认为,就是感冒。   方重行的高热持续三天不退。   三十九度四,三十九度五,三十九度一。   家庭医生连续来上几天,吃药不好,打针无效,搞得人直抓不很茂密的头发:“怎么还是烧得厉害?”   怎么还是烧得厉害?   方重行本人也不知道。脑子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如同河面一块无根浮木,晕晕乎乎,随波逐流。   嗓子哑,胸腔好似有火在烧,只能把睡衣领扣往下解开两颗,留着放冰镇过的凉毛巾,导一导体内的热气。   这几天的餐饭皆由大设计师亲自来送,端至床边,支张边桌,摆满病号菜。他拿勺子打算喂,被方重行一口回绝:“梁老师,我马上要十八岁了,不是八个月。”   “我倒希望你回到八个月的时候,小肉团子一样,”梁青玉边替他吹营养汤边回忆,“不哭不闹,吃完奶手一松就把奶瓶丢掉,接着呼呼大睡,比你姐姐好带多了。”   两个孩子没怎么吃过母乳,基本上两岁前都在梁青玉手里长大,难免与父亲更加亲近。   他说完,用另外的汤勺舀一口试温,才把汤碗递到方重行手边。   “好喝吗?我熬了三个小时,”见儿子点头,他眼角的笑纹蜷曲,继续讲话,“还是不要回八个月了。三岁时候你也大病过这么一场,跑好几家医院,最后在一个军医手里才看好。”   “我记得,妈妈讲过,”方重行咽下一口鱼汤,“唐医生。”   病情来势汹汹,吓得菜鸟父母惊慌失措。方非尤其感谢这个姓唐的老军医救了儿子的命,即使工作忙,之后常年不在国内,但多年来由梁青玉代劳,始终与对方保持来往。起初唐医生不愿有超出医患关系外的联系,最后被夫妻二人的诚意打动,逢年过节也会互相问候走动。   “哦,差点忘了告诉你,”梁青玉拍拍床沿,“前两天他的外孙女给我来电话,说唐医生要她来看看你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还健康。”   方重行放下汤勺:“什么时候?”   “约的是五号。后天上午。”   汤碗已空,小病号抽纸蘸蘸被汤水打湿的嘴角,声音沙哑:“那我尽量下楼去打个招呼。”   梁青玉抹去他嘴角一点未擦干的汤渍,小声叹了口气:“好。打完招呼就该休息休息,不用硬撑。等回伦敦我会再跟妈妈讲,劝劝她不要总拿自己的标准来要求你们。”   方非少时与青年所扮演的角色同她所孕育的一对子女无甚差别。作为方也集团嫡系长女,父亲的溘然长逝令她飞速成长,避无可避地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魔,极其注重礼仪与规矩,而此类要求,自然而然免不了降临到梁奉一与方重行身上。   从两人结婚到大女儿四岁时,方非还在江城任集团大中华区的执行总裁,便暂时将家安在这里,梁青玉在伦敦总部,夫妻二人如候鸟般过了几年。   直至梁奉一念五年级,方非接到调令,需前往英国接任总部CEO一职,本想举家迁往伦敦,与丈夫团聚,但方重行年纪小,身体弱,难以适应长途飞行,只得作罢。待长大一些,人又早已习惯国内生活模式,不愿重新接纳另一个陌生国度,便留守江城。梁青玉只能继续从候鸟丈夫成为候鸟爸爸,事务稍闲便回来。   每次上飞机前,方非往往会给他一张写满字的便签,一一罗列需要给儿子带的话。距离令母子关系不如父子亲密,她也怕说教多了会令方重行反感,就借丈夫之口来偷懒。梁青玉当初被她身上的自持果断所吸引并深深为之狂热,有孩子后,他发现妻子对下一代怀有严重到失控的焦虑。   梁奉一起码度过了一个比较快乐的童年,而方重行远没姐姐那般幸运,不是在上课就是在上课的途中,活似一张行走的to do list。   方重行闻言只是笑了笑:“谁让我是她的儿子呢。”   顾及儿子咽喉不适,梁青玉未继续出声,方重行安静将饭菜享用完毕,漱口,等父亲端着餐碟离开,才又躺下,在额头粘一张退热贴,闭上眼睛。   可能梁老师的鱼汤有神奇魔力,睡过午觉后,方重行的体温下降至三十八度三,脑袋也不似前两日如丰收果树枝头那般沉重。   四号时高热完全落荒而逃。咨询过家庭医生,方重行得到可以快速洗个澡的首肯,好容易可以去除汗水带来的一身粘腻。   为了不让宝贝疙瘩再出什么岔子,梁青玉将房间的中央空调调至制热模式,二十八度,自己坐在浴室门前,拿张大浴巾,等人一出来飞快一裹,轰去吹头发。   梁青玉边拨弄他的头发边讲话:“头晕不晕?我让人给你换了冬被,晚上还是盖厚些,可不能再让病情卷土重来了。”   “不晕,就是嗓子,”方重行指指自己的喉结,“你听,还是很哑。不过,终于可以写作业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嗓子会哑得如此厉害,难道那晚天台的风,本体是一柄面目可憎的刀?   方重行从镜子里看见父亲佯怒的脸:“身体最重要啊,作业不写又能怎样?我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   “妈妈让我尽量不搞特殊。”   “OKOK,”梁青玉收起吹风机,举手做个投降的手势,“妈妈的话就是金科玉律。”   话罢,他又揉揉儿子干燥的发顶:“好啦,快休息吧。明早我不叫你,安心睡。”   ……   翌日接到唐医生外孙女的电话是早九点半,不会出错的拜访人家的得体时间。   梁青玉早年只与这位在唐医生家里见过一两次面,但更多的是在已退休的老医生嘴里,优异惊人,同样跟随长辈脚步学医,面容记不太清楚,因此看见管家领人进门时,他顿住几秒。   倒不是因为她与年轻时模样有什么出入,脸上虽有岁月的痕迹,但从五官骨相依旧可以认得出。特别的是她身后跟着的个头挺高的男孩儿,长相异域感十足,却顶着一头与脸庞不大合衬的沉闷黑发,刘海乖巧地覆在额上,鼻梁上架一副死板的黑框眼镜。   对方礼貌地同他打招呼:“青玉哥。”   她身后的年轻人把手里大包小包的礼品递给女佣,站定开口,露出一些牙齿:“叔叔好,很高兴见到您。”   “好,你好,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不用换鞋不用换鞋,”梁青玉撤身招呼两人进来,“竹语,路上堵不堵?”   钟竹语微笑回应:“还好。嫂子不在家吗?”   梁青玉引他们至客厅,又示意佣人去洗水果。   “她比我忙,孩子们一年都见不着几回面,”梁青玉请他们坐,又继续寒暄,“唐医生身体如何?应该还可以吧?听电话里中气十足。”   三人成个直角,梁青玉在一旁的单人沙发,稍斜身,与两人相对而坐。   此时佣人端来茶水,两声道谢后,钟竹语才答:“做完心脏搭桥手术后跟年轻人一样。青玉哥,还要多谢你帮忙请的护工,比我们自己找的专业许多,我外祖住院疗养时候恢复很好。”   她端起茶碗抿一小口,眼睛往两侧扫了扫:“你家囝囝呢?也十好几了吧?我外祖总想过来看看他,但你们时间难约,一直没机会。”   “他老人家太负责,”梁青玉说,“我想这次回来准备探望他的,但是囝囝刚放假就发烧了,昨晚才好转。现在还没起呢,你们见谅。”   囝囝是方重行小时候大人对他的爱称,后来随年龄增长,便不再承认这个幼稚的小名,只有唤正经的“重行”、“阿行”能得到回应,但父母趁他不在时还是喜欢如此称呼。   “可能是小时候病那一场吧,身子骨弱些,”钟竹语笑了笑,“我外祖让我带话,喊囝囝多吃饭呢。”   梁青玉同样笑着点头,将目光对准钟竹语身边的男孩儿,刚进门时就很注意他了。   “竹语啊,你什么时候结的婚?孩子都这么大了,没听你外祖讲过,我跟你嫂子好随份礼,沾沾喜气。”   钟竹语揽上男孩儿的肩膀,语气亲昵:“我一直未婚,这是我……”   方才一直安静听人说话的男孩儿接话,迅速打断:“姑姑。她是我姑姑。”   钟竹语登时微僵,又在瞬间之内整理好表情,手收回,重新双双交叠搭放于腿上。   “原来是侄子啊,”梁青玉将身体前倾些许,展现出来浓厚兴趣,“告诉叔叔,你今年多大啦?”   男孩儿同样向前倾了肩膀,认真回答:“七月底刚过十八岁生日。”   “那你和我家囝囝差不多大,他是十月份的。你们可以认识一下,同龄人相互交流交流,”梁青玉说完,继续细细看他的五官,多年的从业经历令他的目光独到且老辣,“你另一半血统是……”   男孩儿适时接话:“斯拉夫。”   “挺好,”梁青玉点点头,“你头发是不是刚染的?原生发色什么样?”   “前天染的,本来有些发棕。”   梁青玉又盯上他的眼镜,觉得这种简单框架丑陋到过分了:“近视吗?多少度?来眼镜摘一下,刘海全部捋上去,我看看你的脸。”   对方说了句“不近视”,紧接着照做。   “不近视就不要戴,挡眼睛,”平光镜被梁青玉直接扣下,放在自己手旁,他继续往外抛问题,“身高多少?一米八几?体重呢?三围量过没有?”   “之前量的一米八八,不知道最近有没有长。体重与三围没太在意。”   梁青玉让他站起来,分别看了正侧面,又抬手让人搬来张餐椅,示意男孩儿坐在自己身边。   “你中文说得流利,英语怎么样?还会不会其他国家的语言?能不能跟外国人无障碍交流?”   “英语的话,交流没问题,”男孩儿直接说了句常用语,纯正美音,见梁青玉说句“不错”,又接着回答其他,“德语、法语、意大利语都会一些,但没有英语流利。”   挺落落大方的。梁青玉评价完,又问:“那应该俄语也会一些?”   “他不……”钟竹语话未出口,男孩儿抢先道:“会。”   梁青玉不动声色地在他们两人之间扫了扫,明白些什么,主动解围:“竹语,你侄子很优秀,你们家是不是给他报了很多语言班?”   “没有……应该是他自己学的吧。”   梁青玉嗯了一声,不再看她:“差点忘了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男孩儿嘴角扬起:“钟悯。怜悯的悯。”   梁青玉念一遍他的名字:“好,我记住你了。钟悯。”   钟竹语看着他们交流,猜不中目的,显然有些茫然:“青玉哥,你这是?”   “你别紧张,我随便问问,”梁青玉虽是这般回应,但脸朝向未变,“钟悯,你是学艺术的吧。”   钟悯笑起来:“您猜错啦。我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无趣理工男。”   方重行早上多睡一会儿,听见楼下有说话声时他才起床,洗漱,整理仪容仪表,收拾完打算下楼同客人打个招呼。家用电梯门一打开,他恰巧把这句话完完全全听了个一清二楚,想要寻找出声处。   一到客厅,便见到神色各异的三人。   钟竹语半张着嘴巴,一脸惊愕,始终保持的礼貌得体荡然无存,梁青玉则是困惑于她为何是这副反应过大的表情。除了方重行,在场的只有剩下那个是泰然自若的模样。   他先是动了动眉毛,勾勒出一点忍俊不禁的笑容,随后朝方重行亲善地伸出右手:“你好,囝囝。很荣幸见到你。” 第十五章 谎   视线浅浅交汇,方重行伸出手同人握了握,而后转向一旁的中年女性,语气客套:“阿姨好,又见面了。”   钟竹语连连应:“你好你好。真没想到你跟我……跟钟悯竟然是同班同学,真是有缘。”   “不仅是同学,我们还是同桌,”方重行动了动,与钟悯并肩站在一起,刻意忽略对方看向他嗓子的眼睛,“我也没想到阿姨您就是唐老先生的外孙女。”   “原来小方同学不随父姓,”钟竹语回忆起钟悯并排桌上的成绩条,对方重行这三个字和年级排名印象深刻,“不好意思,阿姨没怎么见过你,总以为是叫梁团图。”   “坐吧坐吧,别站着,”梁青玉从儿子瞥过来的一眼当中读出来不喜欢小名被重提的无亲,“竹语,你们叫他阿行就好。有时候我跟他妈妈会忘,喊图困根本不理人的。”   钟竹语认同道:“是,孩子长大了,也正常。那,阿行是随嫂子姓?”“对,他跟他妈妈姓,”梁青玉说,“他姐姐随我姓梁。”“那嫂子一定很漂亮,”她若有若无叹了一口,“就是可惜,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见过嫂子的面。”   感受到钟竹语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深上几分,方重行略感不适,只偶尔与之对视,抱以微笑。   梁青玉爽朗一笑:“总部事情多,她比较忙。等孩子们高考完,到时候可以一起聚一聚。对,你在北京怎么样?听你外祖说你现在经营一家连锁口腔医院,患者多不多?应该也挺忙的吧?”   两人继续寒暄聊天,方重行与钟悯坐成对角线,时不时看向彼此。   钟悯今天打扮得很乖。深橄榄绿衬衫外置件咖色波浪纹毛马甲,同色系休闲裤,脚踩一双同上身相似绿棕拼色德训鞋,头发剪短许多,染黑了,整个人像被塞进一套不合适的模子里。   脖颈上的创可贴消失掉,红痕褪去颜色,余一点点小疤,不努力分辨就会完全将之忽略。方重行很想告诉他:今天的你也不太像你。   正苦于无法交流,手机在兜里震动,再一看,钟悯刚好把手机塞进膝盖下方,重新扣上十指。划开微信果然是他。【Cawa:吹风吹病啦?】   【行行重行行:不知道。但是今天的你看起来不太像你。】   按下发送后看见钟悯又在憋着气笑,被钟竹语蹬了一眼便收起表情,正襟危坐地悄悄盲打。【Cawa:别学我讲话,小鸭子。】   方重行下意识地想要纠正,学舌的应该是鹦鹉也不是鸭子,等开口回了钟竹语掷来的问题,恍然大悟。嗓音沙得不行,不是小鸭子是什么?   聊起天来时间过得快,转眼将近十一点,梁青玉留姑侄两人在家用餐,钟竹语只是稍稍客气几句,说“实在不好意思”,便重新坐下。   在她同意的瞬间,钟悯的眉毛狠狠拧作一团。梁青玉怡好将他脸上不耐收入眼底,将图图拉过来咬耳朵:“你跟钟悯关系怎么样   方重行满目疑问:“还可以啊,怎么了爸爸?”   “看他似乎不是特别乐意在我们家吃坂。”   方重行摇摇头,犹豫一会儿,轻声说:“他跟他姑姑………不太好。”梁青玉顿时了然于心:“真的是姑姑吗?”   方重行将食指竖在哺边,比了个“嘘”的手势:“不要在他面前提。”梁青玉拍拍他的肩膀,意为了解,转头去招呼客人。   午餐时梁青玉未打算拿酒,由佣人榨了两扎果汁摆在桌上。钟竹语看了一眼,不经意地问:“青玉哥,你珍藏的酒不给我尝尝吗?”   梁青玉一征,随后笑了笑:“我不常喝,没存什么好酒。”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让佣人去选了瓶白葡萄酒拿过来,正要询问钟竹语是否有开车,但被她抢先递过来酒杯:“谢谢青玉哥。   钟悯在一旁小声提醒:“你开了车的。”   钟竹语并未理会,依旧保持手向上托举酒杯的姿势,讨要一杯酒。   梁青玉为难地握着酒瓶,奋力打圆场:“改日吧,这瓶酒我给你留着,你们安全比较重要。”“小酌一杯不碍事,我等会儿叫代驾,”钟竹语说,“麻烦你,倒满。”“不用了叔叔,谢谢您的好意,”钟悯很快打断,“我姑姑她不胜酒力。”   钟竹语终于转过头了,目光从两只镜片中心透出,如炬,死死落在养子身上,审判般唤出他的名字:“钟悯。”姓名所有者承应:“嗯,在。”   两者剑拔弩张地胶着,时间似乎暂停流动。方重行与父亲相互对视一眼,同频地无声叹了一口气。   高脚杯砸向地面,一声濒死的尖锐破碎。   同样入耳的还有女人压抑且刺人的哭声,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父子俩全然呆若木鸡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场面?方重行仅仅跑神片刻,注意力又放至钟悯的小臂。昭然若揭,高脚杯就是冲着他去的,方向偏离,碎在他脚边,溅起来的玻璃碎片扎进他手腕血管。   他脸上又流露出同那天五栋楼下的表情了,难堪,窘迫,隐忍,破碎。在场的管家比主人更震惊,经率先反应过来的小少爷提醒,才急忙去找医药箱。地上的碎片被清扫干净,方重行从管家手里接过医药箱,取出医用棉签,蘸湿酒精给镊子消毒,随后拽过正在滴血的手腕。   钟悯轻声说:“不用管我。”   方重行还没说什么,这边钟竹语好似应激:“对!不要管他!谁都不要管他!”   “有点痛,你忍一下。”方重行没有理会情绪失控的女人,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拿镊子轻手轻脚把那一小块玻璃碎片夹出来,又用碘伏擦拭伤口,医用纱布绕几圈包扎完,打了个规矩的蝴蝶结。   做完这些,他如医生对待患者般叮嘱道:“伤口这两天千万不要沾水,不然会发炎。”   待佣人收走垃圾与医药箱,方重行才重新看向双眼通红的女人,她双眼血红,盘好的发髻被揪得一团乌糟。钟竹语好像很喜欢穿套装,今日着一套粉橘色休闲西装,并没有衬得她更加温婉,起到了反效果,或许和她唇线清晰的口红有关,趋势过于利落而显得有些刻薄。   “不好意思阿姨,”方重行微微侧身,形成一个绝佳的遮挡位置,却又与她针锋相对,“我家的物件伤了人,我有义务负责。”钟竹语呆愣几秒,崩溃般捂住脸颊,喃喃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压抑太久失态了,对不起,请原谅我……”   “我一个人真的很累。他刚出生那年我还在读书,八年连读压力巨大,课业繁重,整日里都喘不过来气。但是没办法,他妈妈生下他就回了圣彼得堡,他爸爸是我从小认识的邻居哥哥,还有家室……他那时候太可怜了,哭都哭不出来,跟小猫一样,我不收养他他真的就要死掉了。”   “我只能从生活费里抠出来些零余偷愉把他养在江城,找保姆来照顾他,我也很怕,怕别人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学生指指点点。为了他我努力打拼赚钱,也不敢结婚,别人给我介绍我都不敢去相亲,我怕再组建家庭对他不好,就一直单身到现在。我是个女人,我也想有个伴侣可以依靠啊。”   在她讲话的间隙,梁青玉已经支走了所有佣人,布菜时热闹的餐厅眼下唯余她一人如啼哭般的倾诉。   “可他是怎么对我的!钟悯!你敢不敢说!”钟竹语骤然拔高声调,噎气似的顿住两秒,“他认那个莫斯科来的保姆做妈!我从北京回家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一口俄语比中文更顺嘴,我让他喊妈妈,他半天半天叫不出来!躲在那个女人怀里不肯看我!他哪里像我的孩子,他哪里是我的孩子?!”   “从小到大,我没有少过他吃穿用度,他想做的事情我没阻挠过一次,学吉他,学贝斯,学各种乱七八糟的乐器,哪一件我反对过?在十五中跟一帮不学无术的吊车尾搞什么破乐队,我再不管他就要毁了,我常年不在江城,托好几层关系才给他从十五中转来一中,购物卡送出去多少张,可他的回报就是,就是,”   她凄厉地尖叫起来:“他不认我,他不认我!”“谁要费心费力只做个姑姑啊,谁愿意做姑姑啊……”   餐厅内一时无言。梁青玉见惯历来情绪从不显山露水的妻子,第一次接触到激动至极、谈不上特别熟的女性,略有些手足无措,思忖片刻,他递过去抽纸,要钟竹语擦一擦眼泪。   不料,手腕被一把攥住,他整个人不得不跌坐在餐椅上,肩膀一沉,多了个来自外人的头颅。梁青玉登时浑身僵直,无声倒吸一口凉气,立即看向方重行,用目光请求支援。但团困暂时无空分神去理会他的求救。   因为方重行此时正被钟竹语讲话时始终屏着气、感觉下一秒便要窒息而亡的钟悯拽住了手腕。方重行听见他用颤抖的牙齿咬出几个字来:   “撒,谎。她,撒,谎。” 第十六章 “你和我一起感冒吧。”   方重行欲扭头关心他的情绪,手腕上多出来的那只手力道却突然收紧,同时耳畔响起略带请求意味的声音:“别回头。”   钟悯的手掌有一层薄茧。之前他们从未皮肉贴皮肉的感受对方过体温,现下,血液径流那一段禁锢也要被冻住,茧像一根根刺,扎得方重行浑身发疼。   进程到一半的动作停住,他微微颔首,小声说:“你去三楼,出了电梯右拐,走廊尽头就是我的房间。”   钟悯没有说话,须臾,他松开了方重行的手腕。   脚步声渐远,方重行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上一眼。   ——背影落寞得如同个与羊群走失的孤身牧人。   电梯门关闭,方重行又去解救正被当做支架的可怜梁老师,支使父亲重新煮壶花茶来,要多放些蜂蜜。   随后,他坐到钟竹语身边,将身体往她的方向倾斜几度。   “我父亲比您年长几岁,没什么力气。如果您很伤心的话,我的肩膀可以借您靠一会儿,”方重行缓声说,“餐厅里的东西您可以随意打砸,也可以继续倾诉、痛哭。放心,我们会替您保守秘密。”   他的喉部还未完全恢复如常,声音较沉,口吻成熟得体,听起来倒像个成年许久、完全能够独当一面的男性,但身形又单薄,脸庞仍保留几分少年气。钟竹语呆愣地盯着方重行的脸发痴,最后缓缓歪倒在他肩上。   她的情绪看起来趋于稳定,蚕一般一点点往外吐露往事,好似位青春期心事满腹的少女。曾经也的确是个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女,成绩优异,家里宠爱,生活被丰富赞歌填满。   “阿行,允许阿姨这么叫你好吗,”钟竹语几乎把全身重量都负在这个稚嫩的身体上,“其实我年轻时候和你很像。从小到大成绩好,在班里人缘不错。我是独女,父母历来宠,想要什么几乎都能得到,做任何事情没有一样不顺利。”   那确实很像。方重行浅浅嗯了声,意思是自己有在听。   “可能物极必反,感情方面始终不如意。我和他……就是钟悯的亲生父亲,我们俩的妈妈是发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大家一致认为,青梅竹马,郎才女貌,而且两家人是世交,以后是一定要结婚成家的。”   “包括我自己也是这么想。”   梁青玉端一壶煮好的花茶再进入餐厅时,入眼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自己儿子端坐餐椅,后背挺直,整个人好像一张紧绷的弓,而钟竹语则是依赖地倚靠在他肩上,正讲述什么。   他沏好茶,再舀两量匙蜂蜜加重甜味,伸手递过一杯热气腾腾:“我太太说,用些甜食心情会好一点。”   钟竹语道了谢,将茶杯捧在手里,由水蒸气慢慢爬上眼睛,挂住睫毛。   “我们读书时候没有分开过,一直都在一个学校。他成绩次次不如我,文理分科他选文,我选理,尽管不一个班,但我们还是每天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他高中不爱学习,玩乐队,整日和一帮男男女女到处乱逛,成绩越来越不行,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他家里送他出国,我如愿进了北大。”   她抿一口茶,凄惨地笑了笑:“送他去欧洲那天,他在机场说要我等他来娶我。等他再回国,见我第一句是,他要结婚了,要我祝福他们。”   那当然是没办法祝福的。   事件线已经很明晰了。“他”,即钟悯的亲生父亲,婚后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和某个斯拉夫女性风流,孕出一个中俄混血产物。钟竹语方才既然说钟悯亲生父母都不要他,想必双方都是追求痛快的动物,鬼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竟然允许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降生在世界上。   钟竹语将头垂下,嗫嚅着:“所以,所以我,我把他要了过来。”   梁青玉替她重新添满茶杯,又给方重行倒杯热水,而后才坐下。餐桌上的饭菜凉透了,全部一副死相,只有方重行手中的杯子能看出些生气来。   他问:“钟悯的亲生父亲知道你做的这些事情吗?”   钟竹语短暂沉默片刻,说:“每年大年初一,我会带着钟悯去他家,但是他从不见我们。”   梁青玉立刻反应过来她收养一个明知是“包袱”的混血儿的真正目的:为了能够重新得到遗失的恋人,她给手中的可怜筹码取了名,并献祭掉自己。   “这么多年你确实比较辛苦,”梁青玉说完将脸转向方重行,“阿行,你同桌这次月考多少分?”   方重行讲过他的分数与排名,紧接补充:“我去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听见老师有夸他,说他适应能力强,文转理特别可惜。”   “竟然是文转理啊!那钟悯这孩子真的很优秀,”梁青玉肯定道,“本来文转理就难。那他在之前的学校成绩如何?”   钟竹语答:“六百出头。”   方重行从父亲眼中读出来惋惜的底色:“你给钟悯转学是什么原因?因为他在原来的学校玩乐队?”   不仅玩乐队,还是个玩乐队的文科生。   这令她难免想起钟悯的亲生父亲,怕费劲养大的孩子,重蹈覆辙成为另一个令她心碎的他。   梁青玉将双手重新扣上,眉头随之皱起:“请容我多嘴一句。孩子之后的路,你是想……”   钟竹语这回将身体坐直,肩膀骤然一松,方重行紧绷的脊梁得以休息,出于礼貌,他没有活动酸痛至极的肌肉。   “嗯,我打算让他随我学口腔,最好也是北大。无论以后是进公立还是私立,收入都不错,以后不必愁,而且说出去体面。”   北大。   梁青玉沉思几秒,又问:“你有没有征求过孩子的意愿?”   钟竹语好似很惊讶他有此类疑问,反问道:“为什么要问?他目前根本没有自己做决定的能力,我是他的监护人和母亲,他难道不应该听我的吗?”   花草换盆尚且需要适应过程,何况是正处于青春期、不过刚刚成年的男孩儿,从熟悉环境跳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无疑伤筋动骨。   梁青玉被她的回答噎住,停上几秒,转换话题:“好,我们说些别的。这么多年,孩子有没有被一些人拦住过,问他想不想当练习生或者做模特?”   方重行看见钟竹语脸上又出现他曾经见过的陌生且迷茫的神情,她努力回忆着,而后点了点头:“初中时候在电话里跟我讲过两次,但是我比较忙,手术多,就呵斥他两句,他再也没提过了。”   “竹语,”梁青玉吐出一口气来,“我接下来的话你认真听。”   我接下来的话你认真听,是梁青玉唯一的口头禅,一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这句话就出现得格外频繁。   钟竹语和方重行一道望向他,等待开口。   梁青玉说:“让他去艺考吧,学服装表演,入行模特。”   “你是口腔医学的专家,但对时尚行业可能不太了解。钟悯的自身条件真的非常好,可以说是老天追着喂饭的类型,很适合秀场。”   “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搜索引擎输入我的名字,就知道我不会骗你。”   梁青玉说完,偏头跟儿子讲:“阿行,回避。”   方重行道一声“失陪”,从餐厅起身,沿着钟悯离开的路,去往电梯方向。   餐厅里的两位中年人再次开启谈话。小辈不在场,梁青玉便直白许多:“你独身,没结婚没生子,不可能不考虑自己的晚年问题,对吧。”   钟竹语微微迟疑地点了点头。   “养儿防老。你学口腔,想必收入可观,不然也不会如此强硬地给钟悯转科。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梁青玉稍顿,“医学读出来时间成本太高,万一以后你病重卧床,孩子给不了你想要的反哺与陪伴。我不知道那天你会不会后悔。”   见钟竹语沉默,梁青玉使用一个问句:“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条捷径可走?”   方重行并不关心父亲与那个女人到底交谈了些哪种话题。走到三楼自己房间时,他主客颠倒地轻叩两下门,才按压把手。   方重行的房间不小,容得下一张两米的定制实木大床和一架气派的施坦威大三角,他一定需要专门用来冰镇饮料的小冰箱,书桌书架沙发。扫视过一遍,全都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活物气息。   他看向露台的门,正大开着。进电梯时,他就猜到钟悯应该又在吹风,意料之中的,人果然在。   见发色比他更黑的脑袋闻声回头,正启唇要说话,方重行率先抢白:“允许你进来。”   这是我房间的露台,但允许你进来。   钟悯拧起来的眉毛松开,嘴角先是上扬,复而落下:“非常抱歉,今天我和她给你们家添了麻烦。我以为她不沾酒就不会失控,没想到还是……”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方重行打断他,“你没做错任何事,不必说抱歉。”   钟悯耷拉下眼睑,缄口不言。   怎么除了抱歉就无话可说了。方重行心想。   今天虽然晴朗,但有不小的风。他轻咳两声,把灌进嗓子眼儿里的风轰出来,示意钟悯跟自己进房间。   他让对方歇在沙发,转身去拉冰箱的门,拿出一听冰镇桃汁,拽掉拉环,放在茶几上,刻意不去看身边人的脸与眼睛。   最不愿示人的脆弱反而成了一击毙命的把柄,又被当作贩卖情绪的武器。无论是谁,心情都不会太妙。   肩膀和他那天坐在秋千时相似地塌陷下去了,满身的溃不成军。现在明明是下午两点出头,阳光还好,黄昏却悄然出生在他身上。   于是方重行如同那天一样伸出了手。   “我大概知道谎言的谜底了,”他感受到更为剧烈的颤栗,“但我嗓子真的很难受,嘴又笨,说不出来太多话,所以没办法,”   “你和我一起感冒吧。”   声音贴在耳边,从另一张嘴唇呼出来的热气烫得钟悯瞬间瞳孔坍缩。   方重行,竟然张开双手拥住了他。 第十七章 宏愿   送这对母子离开时是下午三点十七分。   钟竹语临走前又回头同梁青玉讲话:“青玉哥,你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谢谢你和阿行的款待,今天麻烦你们了。”   她说完转头看了看钟悯, 和风细雨地问询:“你的眼镜在哪里?”   梁青玉回想起饭前被他擅自扣留的黑方框,抬手示意方重行去取:“客厅茶几上,阿行你去拿一下。”   方重行应一声,快步进客厅。那只黑框眼镜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冷掉的两杯茶水边。他几乎是当机立断地萌发出将其掰断的念头,或者摔碎,怎样都好,就是不想它再出现。   但他知道不可以。   在房间里拥住的一片颤抖在方重行脑海里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他不得不接受自己实在迟钝的事实,的确是纯纯粹粹的木头脑袋。   高二下学期,周洲与初恋女孩儿和平分手,瘫倒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做错事挨打的小孩,方重行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轻轻拍打周洲的后背,任劳任怨地做个无言的抱枕。   过后周洲便恢复如常,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拥抱是可以给予对方安慰的,即便本人极少得到过来自别人的类似动作。幼年是因为少见父母,长大后是不再需要。   钟悯在他双臂下颤抖很长时间,有一瞬间,方重行感觉自己真的抓住了花园里的蓝色闪蝶。   良久,钟悯才说一句:“方重行,麻烦你松手。”   是“麻烦你松手”,而不是“放开我”。   倘若早一点意识到钟悯难以接受这种距离的、来自好友的亲密接触,那么他绝对不会擅自越界。   方重行默默叹口气,同时卸下手中的力。   再捏紧一些,镜腿就真的要被他弄成残废。   将眼镜递过去时是钟竹语接的,她似乎尤其满意今天钟悯的打扮,将眼镜架在他鼻梁上后,她甚至主动牵起了养子的手:“跟梁叔叔和阿行再见。”   钟悯脸上看不出来任何表情波动,彬彬有礼同梁青玉道别,跟方重行说“开学见”。   客人抬腿要出门时,方重行还是开了口:“钟悯,你眼镜能不能给我?”   他很少索要什么东西,给的就接着,不给也不会争抢,一贯如此。梁青玉知道儿子性格,故而此时对他的话倍感意外。   “你喜欢的话爸爸再给你买个同款的好不好?”他用哄婴儿睡觉的语气小声同方重行说话,“让阿姨和钟悯先回家休息。”   “不,”方重行却极其强硬地不给父亲面子,“我就要他脸上那副。”   他抬起头,对上镜片后的眼睛,随即伸出手,说了两个字:“给我。”   钟竹语显然没料想到还会有这段小插曲,以为方重行认可她的审美,便让钟悯摘下眼镜:“新的,今天刚戴呢。既然阿行喜欢,送给你好了。”   钟悯站在门口,低着头没有动作,被钟竹语猛戳了下胳膊才慢吞吞地往她补好妆的脸上一瞥,又掠过梁青玉,目光最后停在方重行的眼睛上。   “对不起,”他垂着眼皮诚挚道歉,又抬起脸来,“不可以。”   钟竹语尴尬地笑笑,梁青玉适时打圆场:“没事没事,你们快回去休息。”   接收到主家眼色的管家引客人去车库取车,“起”字便消散在最高的背影中心,穿过正卖力工作的喷泉,于是背影迅速消散在水腥气里。   方重行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发了一阵子癔症,缓缓放下手臂。   接到门卫的内线电话,梁青玉难耐地伸个懒腰,而后去捏方重行的肩胛:“硌疼了吧?等下我和理疗师联系让他来帮你按按。”   见人不答话,他凑近些,故意不去问为什么方重行一定要那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眼镜,关心道:“宝贝阿行不高兴啦?”   方重行摇头,又重重嗯了一声。   梁青玉登时有些拿捏不住儿子的真实情绪,只说:“回餐厅好不好?折腾这么一番,饭都没吃,爸爸给你煮碗面垫垫肚子吧,想吃捞面还是汤面?”   “都可以。”这回囝囝没拒绝,跟在父亲身后,乖乖去餐厅。   营养师精心搭配的菜品几乎一筷未动,半分热气也无,颓唐地陈列在各式各样的精致餐盘中,满室的死气沉沉。   梁青玉正要开火烧水,听得背后悉悉索索声响,扭头一看,方重行正在脱身上的米白针织衫。   他准备开口,方重行先人一步,拽完袖口后发狠将它往地上一掼。   衣物与实木地板接触,发出声不堪重负的闷闷哀鸣。   梁青玉看着行为一再反常的儿子,皱起眉毛:“阿行,怎么了今天?赶紧把衣服穿好,你小心再烧起来。”   “爸爸,”方重行此时赤着上身,薄肌在自然光下泛层玉般的光泽,叫完父亲后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这件衣服我不要了。”   上学时候垫在校服里头的全是不显logo的基础款,而他今天上身的则是全球限定,藏在拙园衣柜里许多天,一直没什么机会穿。   “全是她身上的香水味,”方重行定定地站在原地,语气沉静,“真是,令人作呕。”   梁青玉眼下才发现,他是光脚踩在地板上的。   做他的父亲将近十八年,梁青玉从未听过方重行口中出现这般贬义的评价,好像此时面前的不是熟悉的、听梁奉一称小组作业拖后腿的同学为“24k纯种傻呗”时还会说“姐你讲话注意点”的囝囝。   “她说我们两个很像,”方重行波澜不惊地陈述,“我不认为,一点也不。”   他的眼珠转向餐桌上钟竹语旁边位置的餐碟,梁青玉看见里头有一块娇嫩的鱼眼肉,粘连着一根细细的葱丝,是开餐时她夹起来、之后放在另一个人面前的。   “钟悯不吃鱼,不吃葱。周洲再没心没肺都知道,我也知道,”他说,“但是她好像不知道。”   只要稍微细心一些就可以察觉到的饮食习惯,作为“母亲”的人却从不知晓。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方重行英隽的脸上渐渐呈现出来一种抱朴守真的忠诚。   他举起左手,一双同方非酷似的丹凤眼本就上挑的眼尾显得额外神采飞扬,大发宏愿:“我以后不会成为她那样的人,绝对不会。”   我不会像她一样,极端,失控,更不会为了虚无飘渺的爱情把自己修成一个害人害己的苦行者。   绝对不会。   梁青玉看了他半晌,弯起眼睛笑笑,脱下自己的薄开衫披到儿子身上:“好。爸爸相信你,妈妈也相信,姐姐也相信。我们都相信。”   ……   国庆假期结束,方重行的感冒彻底痊愈。他与父亲一起收拾行李,明天他开学,梁青玉启程回伦敦。   下次再见不出意外应当是寒假,从英国到中国的距离,投射到梁青玉身上,流失的时间成本远大于金钱花费。   对坐吃过最后一顿晚餐,方重行需先离开回寻芳苑。林叔已在车上等候了,他再次检查过作业,确认没有东西遗落,拉上了外套拉链。   途径梁青玉暂存客厅的行李箱时,方重行顿住脚步,折返回去,伸手抱了抱父亲。   梁青玉反手揉他脑袋,眼中满是疼惜与不舍:“知道了知道了,生病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妈妈。爸爸不在,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方重行的一场高烧被隐瞒很好。开家庭视频时候他躲,以写作业为由,躲不过了就往在嘴里塞个什么不切块的水果,唔唔讲不出话来,安静听完训把手机扔给梁青玉,逃之夭夭。   不久后就是他的十八岁生日,梁青玉迟疑地把手从儿子发顶移开:“成年礼物……妈妈给你准备了一台车,刚落地时她就提醒我告诉你,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   方重行立刻明白言外之意:母亲以实际行动在催着他考驾照。   “好的,”他松手,“高考后我会将学车提上日程。我走了,爸爸再见。”   梁青玉摆摆手:“阿行再见。”   进1001的门时,方重行没有问平姨之前放假前反复交代过的问题,想来他绝对不会贸然上门。   平姨并没有看出来小少爷生过病,接过背包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又进厨房,献宝似的捧出来两个异形曲奇罐,一只棕色吐舌小熊,一只白色微笑雪人,都是可爱的样式。   她的神情很像年轻时候摇拨浪鼓逗弄襁褓中的方重行玩耍:“阿行,看看这是什么?”   “你要的俄罗斯风味的曲奇,我做出来了哦,严格按照教程烤的,”平姨语气欢快,“雪人里头装的是榛子口味,小熊的是原味。你快尝一尝,好不好吃?”   方重行打开小熊罐罐,捻起一块圆圆的褐色饼干填进嘴里,咬一口,咀嚼,甜得他马上就要皱眉头,竭力忍住,点点头:“好吃。”   平姨笑意更甚,眼角细细纹路加深。   他吃完悄悄往胃里送了一大杯水,问平姨还有没有多出来的曲奇。   “有有有!”平姨取出来另一只吐舌小熊,“原味烤得要多些。”   方重行道了谢,将三只曲奇罐一并塞进本就不轻松的书包里。   三罐曲奇的重量坠得书包很累,因此开学早晨步行去学校时方重行挺拔的脊背有了弯曲的弧度。将负担搁置到课桌上时,他长长出了口气。   一转眼,身旁和后几排周洲的位置都是空的,书在人不在。对,今天要调整座位来着,班里多余出来好几张书桌。   下一秒看见两人一道进来,周洲嘴里还在嘟囔着抱怨:“我下次再也不来这么早了,你就纯纯把我当苦力用……菩萨!怎么回事儿放假我给你发消息都不理我!”   方重行正在从书包里掏作业,听完没有接周洲的话头,手转向去摸曲奇盒。   他一一递过去两只小熊:“平姨烤的饼干,分给你们。”   周洲率先打开罐子,夸一句“看起来不错”,塞一块进嘴,脸皱得像个苦瓜:“甜死啦,平姨手艺有失水准啊!方重行!这该不是你自己烤失败了卖给我们吧?”   “真不是,”方重行将目光转向另一位,“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今天钟悯的眼镜消失掉,看上去顺眼许多。他打开罐子,忽然短促地笑了笑:“怎么少一块儿?”   “噢,”方重行不好意思地蜷起手指,“是我尝的……”   周洲望了一眼那缺了一小块的饼干盒:“要不咱俩换换?”   钟悯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在方重行的期待中浅浅咬一口曲奇,脸色微变。   周洲则噗嗤一下笑出声:“菩萨,你这临别礼物也太没诚意了。”   方重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临别礼物?”   “你居然不知道啊!他要去艺体班!”周洲夸张大叫,“我俩刚搬桌子去了,得,让他自己跟你说吧,我交作业去。”   待周洲离开,方重行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什么代价。”   代价是。   钟悯咬下第二口曲奇。   从拙园离开,钟竹语立即松开了牵着他的手。她变脸极快,握住手机不屑一顾地嗤了一声:我管他在时尚界多么有名,背后是多么大的商业帝国,我的孩子绝对轮不到别人来指指点点!模特?不可能!   钟竹语狠厉的声音犹在耳边:“我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你一个也别想逃掉。”   代价是。   在等待到家的最后一个红绿灯时,他喊:“妈妈。”   钟悯不太记得钟竹语当时是个什么表情,她好像震惊到不可思议,嘴角抽搐,向上且向下,不知喜怒,握着方向盘的手发抖,险些闯了红灯。   “妈妈,”他一字一顿、用标准的普通话重复,“我会好好听你话。拜托,让我试试吧。”   这就是代价。   钟悯慢慢将一块饼干吃完。方重行看见他脸上出现微小的满足。   然后他说:“没什么。”   “我现在要去二十一班了,”方重行的气还没叹出来,钟悯便转了话题,一副人前常见的、极其轻松的口吻,“你不送送我吗?帮忙撑个腰啦,你不在他们欺负我可怎么办啊?”   方重行没心思玩笑,拿起他桌上的寥寥几本练习册,把雪人罐子捎上:“走吧。”   无论其他班级怎么增减班级成员,艺体班是雷打不动的,只有进的没有出的人,为了方便管理,学校特地把艺体生都聚在一起,理科是二十一班,文科是十班。   去二十一班还要上楼,两人一前一后走,速度极慢,彼此都沉默得像块石头。   艺体班的班风活泼许多,进入二十一班时有人冲方重行吹口哨:“呜呼!菩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钟悯的新位置在靠墙最后一排,一人坐。方重行把书放好摆正在桌角,指一指雪人曲奇罐:“这个是榛子口味。”   心中失落,方重行一时不知继续说什么,顿上几秒,轻声补充:“你要是喜欢的话,我让平姨多做。”   说完他垂下手:“……我回去了。”   “欸,等等,”   方重行只得被迫停下,转身,看他的嘴唇。   钟悯问:“你之前说的愿望,还能兑现吗?”   方重行说:“能。”   他看见钟悯又抱起了那个小熊盒子,好像维尼抱着最喜爱的蜂蜜罐。   “方重行,”钟悯忽然极认真地喊他的名字,方重行便报以同样的专注去听。   下一句紧接其后:“你以后,叫我Саша吧。” 第十八章 秋千   方重行人还在发怔,喉咙却已经将发音学习成功:“萨沙。”   钟悯倚在桌角,目光停留他身上:“嗯?”   得到回应,那点小小的失落感顿时烟消云散。方重行捏着自己的手心,问:“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钟悯的眼珠似乎动了动,他没有回答,只是坐下,一点一点慢慢整理自己的书卓。待手指摸上旧魔方五颜六色的一面,他说:“如果碰见了就一起吧。”   “我靠你俩搁这演情深深雨蒙蒙呢?”方重行未答话,钟悯的新前桌先扭过来,是个锃亮的光头,“菩萨你别磨叽了赶紧走,等班头儿来了看见你在这我们整个班都要挨批!”   方重行还要说什么,光头男孩儿飞速摆手让他快点:“班头儿不让我们明面上和你们重点班的好学生扯关系!你就放心吧,我俩一个艺考机构的,我叫乔与祁,我替你置他,行不行?”   钟悯点头附和他,轻之又轻地吐字,“走吧”两字如唇语。   方重行不再犹豫,迈步离开。   艺体班的班风确实活泼,当然也要散漫些,他进来时伴着口哨,出门又得来成片的“帅哥常来玩儿”。   下楼,转弯,回到十一班。   今早的语文作业统统堆在另一张空掉的课桌,大家早已全然适应某个同学在班级中的消失,钟悯的离开并不奇怪。   周洲从水房接完水回来,把滚烫的随身杯搁到方重行卓上:“水。”   见人发愣,他又撞方重行肩膀:“阿行?不是,你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要不我搬过来和你坐?”   方重行说:“不用。”   “你还怪难伺候……不就是换了个班吗?咱学校人换来换去多正常啊,又不是再见不到。”周洲翻个大白眼儿,兀自走掉。方重行置若罔闻。作业清点好几次,总是少一本,等去老邱办公室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的忘记放进去了。   当日中午没有在食堂碰见旧同桌。   魔方吊坠好似认主,原有的魔力枯萎凋敝得厉害。方重行和周洲的重复选择死灰复燃得气势汹汹,小炒,小炒,小炒。往往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完,艺体班几乎全部空掉,一窝蜂往校门涌。艺考在即,各大培训机构日常火热朝天。   所以方重行从转班之后再没遇见过钟悯。   很奇怪,校园占地面积就这么大,还是原来的陈设,结果周洲一语成谶。   上学是,放学是,每每路过五栋楼下,方重行总会抬头望一望天台,总找寻不到熟悉身影。   加的微信也是个摆设,朋友圈依旧空白一片,背景一直都是默认的灰色。钟悯从不和他吐槽培训是不是辛苦,同门是不是友好。什么都不知道。   方重行此时迟钝地意识到,抛开“同桌”的身份,他们其实……   可能,可能算不上是朋友。   哪有朋友不呆在一起就不说话的。   好像此人在身边待过的一个月是一场镜花水月,他到头来从未抓住过一只湖蓝闪蝶。   高三第一次月考过后,学校将双休彻底取消,课业负担骤然加重。周六多一天课,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放学,周天晚再补一节晚自习。   周一时候他一个人提前放了学。方重行没有直接回家,一个人坐在了小区儿童乐园里、钟悯坐过的那只矮秋千上。书包里有张物理小测的卷子,令人艳羡的竞赛奖项拿到手软,但一场随堂小测方重行只得了八十分。   对于物理常年保持在九十五分上下的优等生来说,这是个十分反常的分数。物理老师没有多说什么,下课后走到他座位边,轻描淡写问他最近是不是生病,往后压力更大,要多多注意身体。   上午物理课刚评讲完卷子,下午老邱就召唤他去办公室。   邱洁先是用手试了他额头的温度,和蔼关心:物理老师说你身体不太舒服,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方重行先否认,又说:“之前国庆假期发烧了几天。”老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说那难怪。   “重行,你是个聪明孩子,”老邱给他倒了一杯水,亲切地让课代表坐,“老师找你,你知道原因吧?”   “知道。”   老邱点点头:“嗯,不仅是物理老师,最近几门主课老师都有找我,说你上课有些不专心,偶尔跑神。是学习方面遇见困难了,还是有什么心事?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告诉老师,学校的心理咨询室也一直都开放。”   方重行沉默半晌,答上一句:“弦绷太紧了。”弦绷太紧了,快要喘不过来气。老邱立即明白,拉开抽屉拿笔。   她边在假条册上记录边叮嘱:“那我给你填张假条,你现在就回家,等你休息好再来学校。可以到公园走一走,或者出去玩玩,转换下心情。老师一直不担心你功课,就是怕你状态出问题,状态好了一切就好了。”   向班主任道完谢,方重行拿假条回教室,收拾东西时得到几句酸溜溜的羡慕,周洲直接窜到他旁边的空座位上,小声问:“没事儿吧?”   “没事,”方重行拉上书包拉链,“回去躺两天就好了。”   周洲迟疑一下:“要不我也找老邱请个假,陪你出去转转?”   “你好好学习,明天英语小考,”方重行不愿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好友,“我真没事。”   等真正出了学校门,他的脊背彻底失去支撑力,倏尔坍塌。   To do list的待做项目是休息,什么是休息,怎样休息,怎么就无事可做?   上课时间,方重行一身重点高中的校服,托着下巴坐在儿童秋千上,无所适从地发呆。   他不想上楼,因为会看到平姨着急的脸,也没有找父母寻求帮助的习惯,而梁奉一那边现在是黑夜。   四点多了,附近幼儿园放学,儿童乐园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奔跑追逐的小朋友在他面前来来回回,不少家长看着被霸占的矮秋千,想上前请他离开,察觉到方重行周围的低气压又欲言又止地走掉。   一群小女孩儿在玩沙子,你一言我一语正商量今天城堡要做成哪种样子,里面住小美人鱼还是贝儿公主呢。   有个扎双马尾的娃娃脸注意到来自旁边陌生人的和煦目光,打量他一眼又一眼,好奇地问:“哥哥,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那里呀?你要和我们一起玩儿吗?”   其他女孩也纷纷抬起脸来看他。   她们的面前还是一盘散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拼成想象中的城堡。   “哥哥很笨,哥哥不会,”方重行冲她们微笑,“你们玩儿吧,我在一边给你们加油。”几个女孩捂着嘴嘻嘻偷笑:“这么简单都不会,是好笨哦。”   娃娃脸没有和她们一起笑,歪着头看了看:“那你可以荡秋千呀,别人想抢秋千都抢不到呢。”方重行缓缓垂下脑袋,小声说:“……没有力呀。”   娃娃脸的小嘴撇了撇,终于赞同伙伴的评价:“哥哥真的好笨。”   话音刚落,忽然后背被人用手推了下,秋千绳慢悠悠绕个圈,停住,和水波纹一样晃晃荡荡。许久未闻的声音在头顶炸开:“半个月不见,你怎么还学会逃课了?”方重行猛然抬头,入眼是那张熟悉的脸。   他头发长得很快,可能是漂之后又染,发色重新恢复成原生模样,好像没有经过一场强迫染黑的过程。训练强度应该挺大,因为脸颊较之前瘦些,不过线条依旧流畅,本就优越的骨相显得尤其突出。   钟悯抓着秋千绳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方重行便有一下没一下随之晃。   “没逃课,”他把腿往上收一些,任由钟悯动作,“邱老师让我回来休息休息。”“吹风后遗症这么大吗?原来你是林黛玉啊方好好!”前后摇晃的弧度越来越大,方重行不由抓紧了秋千绳。   “不是!”他否认,“我就是……感觉有些累,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反正,不太对劲。”秋千轻微地震动,方重行听见闷闷的笑声从身后的胸膛传出来。   他问:“你笑什么?”   钟悯似是觉得此话题特别好笑,因此缓了好几秒才开口:“好奇怪哦,为什么你会认为‘疲惫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呢?”“你累了就休息,心情不好就做些能让自己开心起来的事情呗,”他顿了顿,“你不会………不知道该怎么放松吧?”   方重行说不出话来。   什么是放松?从小到大他的课外时间被各种补习班和兴趣班填满,主科,编程,马术,钢琴,口语,围棋,游泳,陀螺一样连轴转,做完一项还有下一项,永远都有待做事项,完美复刻母亲的童年。   Switch还是梁奉—买的,方重行平时很少碰,除了周洲来蹭饭时偶尔玩一玩,大部分时间都是放在柜子里被遗忘。正常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感兴趣的东西他无心了解,要是实在没事可做,他就找本书来看。   做的都是对自己有益的事情,单纯的放松,确实没有体验过。   他不说话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钟悯又在笑了,模仿小女孩们的口吻,冷不丁的:“连这种简单的事都不会,哥哥是好笨哦。   “你叫我什么哥哥。”方重行的笑还停在噪子里,钟悯突然大力推他一把,秋千一下子荡起来。   “明天你还有假吗?”   方重行感受着拂面而过的风,说:“有。”   秋千前前后后,他断断续续经过钟悯时而近时而远的脸。   钟悯的声音也模糊又清晰:“那和我一起出去咯。”   “你也请假了吗?”方重行看一眼腕表,“四点四十,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在机构上课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半路出家,需要加急训练,找学校请了长假,今天起就不去学校啦,艺考结束才回去,”钟悯继续往秋千施加力,“在天台上看见你抢了我的秋千,过来轰你走啊。”   方重行把腿放下来当刹车用,秋千堪堪停住:“真的吗?”   钟悯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很是头疼的表情:“怎么讲什么话你都信。”   他冲一旁的小胖墩儿努努哺,示意方重行起身:“让一下小孩子嘛,他们眼巴巴好久啦,明天带你玩更好玩的。”“但是你也要付出点代价哦。”他又说。   小胖墩儿这时冲上去霸占了秋千,方重行顺手推他一把,秋千又快快乐乐地荡漾起来。方重行抓了下背包肩带,问身边人:“那你想要什么?”   “你那么紧张干嘛,”碎光从眼尾落在他脸上,钟悯的嘴角随即弯起来,“曲奇盒子空啦,可以帮我把它填满吗?” 第十九章 再来一次   于是方重行手里多出来个空空的棕色小熊曲奇盒。   进门时玄关处整整齐齐码了几十个漂亮整齐的礼品袋和快递箱,平姨正在阳台放取快递的小推车,听见门口有动静,立即往外张望,看见是方重行,神色由警惕转为惊讶。   “诶?阿行回来啦?”她匆匆洗了手,“今天放学好早,饿了吧?我现在就来做饭!”   “不饿。平姨,”方重行喊她,将吐舌小熊递过去,“不忙的时候再做一些原味曲奇吧。”   如此易如反掌的要求平姨当然答应,她接了曲奇盒,又往旁边指一指礼物小山:“好多东西呢,拙园那边差人来上下楼搬了三趟。刚好今天你回来早,赶紧拆生日礼物吧!蛋糕明天下午送来,长寿面想吃哪种口味?一点点辣可以吗?”   要不是她提醒真就忘了,明天十八岁生日来着。   “平姨,我明天要出去,”方重行说,“班主任帮我填了好几天的假条,嗯,可能要晚点回来,不用等我吃饭。”钟悯事先未与他约定明天要去哪里,做什么,怎么去,几点回家,只是讲明早九点半在楼下等他。   “好的,那我给林叔打电话让他接送你,”平姨首先担心他的安全,转而才疑惑小少爷为什么工作日能在紧张的高三得到不寻常假期,“阿行是身体不舒服吗?”   方重行拒绝掉司机接送的提议,说:“想放松一下,不用担心。”他停上几秒,又小声叮嘱:“也不要告诉我爸妈请假的事情。”   平姨应下后没再多打听,径直进了厨房。方重行便直接坐在地板上,用小刀一个个拆来自世界各地的礼品袋。千篇一律、不会出错的著侈品,腻味得发烦。方重行兴趣缺缺,越拆越没耐性,拆了五六个就将它们全部搁置。他暗自期待明天的到来。   …   今天天气算不上很好,江城的太阳总是雾蒙蒙的。方重行准时从单元门出来时,钟悯已在楼下等候。他穿一件黑色双拼棒球服,和平鸽涂鸦的水洗蓝牛仔裤,双手插兜站在小花坛旁,随性又散漫。   梁老师说得没错,他确实是天生的模特架子。方重行把钥匙放好,问:“你吃过早餐没有?”   钟悯先是嗯一声,看他一眼,又看第二眼,接着源源不断地看,然后他说:“校服真的是高中最没意义的要求。”校服,宽松且整齐划一的剪裁,死板得简直要人吐血。再朝气蓬勃的躯体都成一个个麻袋。这下方重行听懂了,笃定道:“你在夸我。”   “你怎么只有听夸的时候反应才特别快?”钟悯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成功逗乐,笑完伸出拇指反手冲门口方向比了比,“走啦。   他们步调频率一致得出奇,两肩距离随步伐变动,常常是远了几秒之后又飞速贴近,周而复始。   九点三十多分,江城的早高峰差不多过了,通行流量少上许多。出小区门方重行跟着钟悯往斑马线去,边走边唤他:“萨沙。”   钟悯扭过头来,瞳孔微微放大,是个等待他继续开口的表情:“嗯?”   方重行正准备说“你要带我去哪里”,余光瞥见一辆绝对超过城市道路限速、看样子完全不打算减速的轿车驶来,立刻伸手拽住他手腕往自己方向拉了一把,便再次回到方才肩膀挨肩膀、踩在同一条线的状态。   等车辆从面前经过方重行才松开手,抬眼问:“我们去哪儿?”   “劲儿还是这么大,”钟悯动了动胳膊,“我也不知道啊,等下去坐地铁,看哪个站点顺眼就下咯。”   说话功夫过完了马路,太阳勉勉强强露个角角,过会儿又被云遮住,方重行感觉眼睛同样被薄云蒙蔽,不在计划内的事件令人感觉失控。   ……算了,失控就失控吧。   下电梯,买票,安检,候1号线。   前一趟反方向的列车正上下乘客,噪音挺大。下一辆他们要坐的还没来,方重行看着安全门上映着的倒影,慢慢挪动脚步。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想知道训练强度大不大,想问新班级适应吗,想问是不是交了新朋友,想问……怎么我再没在学校碰见过你?   钟悯若有若无扫视一眼缩小的距离,随后他的倒影忽然放低、凑近,嘴唇贴耳朵,是要让方重行听个一清二楚的动作,语气却放得极其漫不经心:“……新同桌怎么样?”   反方向的列车启动,轰隆隆吵闹得持久。他说完这句话,一侧肩膀依旧是原封不动向下压的倾斜角度,呼出的热气好像还残存耳廓,方重行怔上两秒,同样偏头贴上对方的耳朵。   “挺好的,”他低声说,“是个不吃不喝的空气人。”   钟悯把身体站直了,因为本班次列车即将进站。方重行看见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同自己的一样。上了车没办法继续聊天,1号线是江城最先开通的线路,站点多,路程长,空位零散,只能坐面对面。钟悯并不像其他乘客乘车时一个劲儿刷手机,他往后倚靠,下颌与眉骨平行地向上昂起,半闺着眼,好似出神。座位靠近车门,列车奔驰时有风钻进来,额发被狂躁拂乱他也没动弹。等两站过后,车门打开,他起身。方重行也准备行动:“是现在要下车吗?”   钟悯看他一眼,伸手拨弄下头发,随即慢吞吞地在方重行左边刚刚才空出来的座位坐下。”还早,到了我会喊你。”   太吵了,讲话依旧需要凑很近,耳廓又在抓心挠肝地痒。   方重行点下头,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继续谈天,他便问:“你之前也是全天都在机构吗?”“不啊,”钟悯否认,“和他们一样只是不上晚自习而已,怎么啦?”方重行盯着对面车窗上他的脸,说:“但我没在学校看见过你。”话音落了再补充:“天台也没有。”   钟悯并未回答方重行想要的原因,反而问:“找我干嘛?”   方重行没有预料到他会问这么一句,再次接不上话。注意这里注意那里,不就是寻找吗?   “我一般都在座位上,”钟悯调整了坐姿,皮质衣袖蹭上方重行的浅蓝毛衣,“不在的话就是和小乔一起出去了。”“小乔?”   “乔与祁,”钟悯说出来那个光头男孩儿的名字,“他哥哥是大乔,他是小乔。”方重行闷闷噢了一声。   列车门开启关闭,方重行右侧的座位空了又满,他只能再往右靠,两只不同颜色的手臂便呈现相交姿势。刚上来的乘客在大声打电话,交谈被迫终止。   方重行一向专车接送,很少乘坐公共交通,一时被环境音吵得头疼,缓缓呼出口浊气,身体随呼吸起伏。等再度平复下来,被钟悯碰碰肩膀:“下一站换乘3号线。”   再次踏上地面呼吸到新鲜空气,是和学校完全相反的地方。   方重行站在花里胡哨、童话元素堆砌成的大门前,一动不动发愣。钟悯带他来了建成时间最早的第一家游乐场。   他分不清是对方早有预谋还是一时兴起,险些把门票当成热狗店的传单丢掉。“我们来这里合适吗?”   工作日,老游乐场的游客屈指可数,不如周末假期时热闹,门口的兔子玩偶也懒洋洋的,招呼他们的动作很敷衍。   “有什么不合适的?”钟悯已经先行迈步,“这里不就是最快乐最没烦恼的地方吗?没有大人,只有小孩,不然迪士尼乐园为什么一直久盛不衰?”   他扭头示意方重行跟上:“快快快!”方重行叹口气,握着兔子玩偶硬塞来的竹蜻蜓,加快脚步去追赶他的速度。   游乐场,怎么说呢,对方重行是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小时候梁青玉带姐弟俩悄悄来过两次,在摩天轮上被打过来视频的方非成功抓包,三人以安全问题为由赢得猛训一顿,来游乐场的权利便被剥夺。   他以前想,之后再进游乐场可能是陪姐姐或者是自己的孩子,从没想过是十八岁当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钟悯同行。坐上过山车的座位时,方重行抓着扶手的手背爆起来鼓鼓的青筋,真是脑子发热才会答应他来玩过山车!   还是第一排!   另外的游客是一对情侣,男方胸有成竹地跟女方说不要怕有我陪着你呢,结果过山车刚一启动他率先大叫出声。   受他影响,方重行紧闭的双眼就没再睁开过,过山车气喘吁吁地爬坡,把恐惧心吊得高而再高,最后骤而停住,时间仿佛凝固冻结此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过山车轰轰着向下俯冲,以后面男性声嘶力竭的尖叫为背景,钟悯的声音在方重行耳边响起——   他说:“害怕的话就抓我的手!”   风太大,还没听完话语就被吹散,但方重行照做,闭着眼睛慌乱却一击必中地一把抓住了身边座位搭着的手。皮肤接触的一刻方重行听见风中有零零碎碎的笑,震动从交叠的手一并传送到他身上来。   他想,自己现在可能是一只蜗牛,失明得晕头转向,只能靠触角来感悟世界。   过山车停下来时他也没撒手,登角湿了,眼神都不聚焦。安全铃打响,后排男性被女友搀扶着离开,脸色纸白,嘴里嘟囔着再也不坐这破烂玩意儿什么东西腿都吓软了。   “这么害怕啊,”见人不动弹,钟悯晃了晃被方重行压在手掌下的手指,“那要不要去玩旋转木马?”   方重行身体僵硬得如同出现故障的机器,稍微活动一下就咔咔往外蹦零件。他转动脖颈,直白而茫然地盯着一旁熟悉的脸,同时一点点收紧手指,牢牢把那只手摸在掌心。   他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再来一次。” 第二十章 “方重行,十八岁快乐。”   钟悯任由他抓着不放,将头扭到一边跟工作人员说了句“我们不下”,转而又同方重行讲话:“那你待会儿睁下眼嘛,好不好?   方重行缓之又缓地换一口气,努力平复刚才由于失重而过快的心跳。待安全员重新检查过安全带,他才开口:“我尽量。”   过山车再度启动,这回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依旧是原来的座位,一样的路线。长龙似的火红轨道一路绵延,中途翻转几回,高高低低的抛物线几乎穿过整个园区,原来路线竟这样刺激惊骇吗?   方重行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一点点往外渗汗,遭风一吹,汗凉下去,湿哒哒的。过山车经过漫长爬坡,正暂停在顶点处。   此时的角度可以俯瞰整座游乐场,方重行一眼望见不远处西北方旋转木马上那对情侣接吻的身影。停的时间是不是有些久了?怎么还没........   “啊——!”   过山车骤然高速猛冲,方重行猝不及防惊呼出声。   他忘记闭眼睛了,心脏好像经受不住此类强烈刺激,一上一下跳得要发疯,手上的力禁不住一加再加。被抓住的那只慰藉毫无怨言,手的主人在耳边喊他的小名:“阿——行——”方重行只能从恐惧的快乐中暂时分神,当然也发不出其他音节来:“啊?”   “喊出来——!继续喊!”   要过那个看着就腿软、一层叠一层的套圈圆洞了,整个人即将倒转过来头朝下了,马上,马上,马上.......   回到起点时,他目光炯炯地两眼发直,难以言喻的畅快充斥全身,一直压在胸口的无形石头似乎被一路放肆发泄般的大叫顶走了喉咙热热烫烫的,似乎还残留着松弛的、带有湿气的风。   魂魄丢失的感觉太令人上瘾,所以当钟悯问他还要不要再来时,方重行瞬间给了反应:“要。”   他根本没数到底乘坐了多少次过山车,工作人员后来都不再询问他们下不下,见两人回到起点时没动弹,便直接开启下一趟。适应速度与高度之后方重行再没闭过眼睛。   等彻底解掉过山车的安全带、付完额外费用准备走时,运营阿姨冲他们比了个大拇指:“真行啊你们两个小伙子,还没有人一下子坐三十二次过山车呢。”   三十二次!   钟悯笑得要看不见眼睛,笑完轻轻撞了下方重行的肩膀,问他:“还好吗?”   被带着抛起来太久,脚下坚实的土地好似活过来的波浪,踩几步起起伏伏,有种恍然隔世的不真实感。方重行沉浸其中,只记得“叫出来”和“32”,没听清楚钟悯到底在问什么,简短嗯一声,然后说:“感觉像……飞起来一样。   末了发现自己嗓子又哑掉,大抵是喊叫过久的原因。   钟悯看他一眼,跑去附近便利店买水,拧开瓶盖递过去。方重行一下子注意到他被自己按在掌心下捂得通红的手背。“那个,”方重行接过水,先跟他说话,“你手。”钟悯不以为意地瞟了瞟,说没事儿,又问他饿不饿。   抬腕看表,一点出头。方重行倒没觉得很饿,只是口干舌燥得特别渴。   钟悯拧开自己的水喝一小口咽下,将视线转向前面的摩天轮:“你饿的话我们就先买一些零食垫一垫,等下午出去后再带你吃别的,行吗?”   方重行顺从听他安排:“行。”   中午太阳好歹赏脸露出来半个身子,温度上升些许。摩天轮离过山车还有些距离,要走一段路。   小道旁经营冰淇淋推车的蛤蟆玩偶跳得欢快,黑心蛤蟆卖得死贵,二十五一个球,钟悯甘心上当,买了两只圆筒,一只原味一只抹茶,递给方重行甜度稍淡的抹茶口味。   他吃甜简的动作也与人不同,吃进哺的冰淇淋要将其含化才咬下一口,脚步随之放慢。   方重行小口咬着甜筒,寒意从舌尖直冲头顶,口腔满载甜丝丝的冰凉。他努力将喉咙里劣质的甜腻咽下:“你是不是经常来游乐园?感觉你对这里很熟。”   “也谈不上经常,”钟悯回答,“小时候总来放松,在过山车上喊出声好像什么烦恼都消失了,你不觉得吗?”说完他轻轻笑了下:“但我也没有一次性坐过三十二次。”   “好吧。”方重行稍顿,应该是在思考如何接话茬,然后他说:“那你今天体验到了。”“嗯,”钟悯好心情地赞同,“感觉不错……诶,你要不要这个?”   他指着不远处礼品店门口架着的毛绒帽子,是五花八门的海洋动物脑袋,下摆垂得长长,只需轻按隐藏气囊,头上的耳朵或触手就会跟着弹动。   方重行的“我不要”三个字还没出口,钟悯已经火速付款,拿着一只粉蓝色章鱼回来,边走边转:“你看嘛,跟你衣服很搭啊。   这只粉蓝章鱼唯独垂下来的两只长触手是藏蓝,和他长裤颜色无二。   钟悯背过一只手,捧着那只章鱼帽子举到他眼前,微微躬身,话音与上扬的眼尾一齐轻快:“礼物,送你。”   方重行历来不会拒绝人,认命接过礼物,破天荒地没有道谢,只是将章鱼帽子往自己头上一扣,捏捏触手上的气垫,章鱼的豆豆眼立刻起死回生。   他就这么顶着可爱到幼稚的章鱼帽子,在通往摩天轮的路上被挂满一身的小玩意儿。检票时门口傻兔子给的竹蜻蜓没扔,甜筒吃   完了包装丢掉,空出来的手又拎上娃娃机的战利品。寿星手气很好,次次上钩,多一连串的小羊玩偶。   他出门一切从简,口袋里只有钥匙手机、纸巾和手帕,余出来的负担交给两只手,无需付账,因为得不到任何花钱的机会。方重行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钟悯走,动作也没他灵活,整个人简直就是棵琳琅满目的圣诞树。   距离抵达摩天轮的教程还有一半,方重行坐在园区的休息长椅上,吸了口西瓜汁,看一眼手边,有些苦恼:“东西好多。”钟悯的甜筒丢掉就成了两手空空的状态,毫无帮他分担的意思。闻言仅仅偏头瞥瞥那堆小玩意儿,转而又捏了下章鱼触手。方重行察觉到身旁的眼停在了自己的侧脸。他听见钟悯说:“谁让你一直拿着了。”   钟悯说这话时语气格外平淡,带着处于开玩笑和正经讲话中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是劝解,更不是责备,就是十分简单的叙述口吻。   方重行一愣,抬头望他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它们全部丢掉,”钟悯从方重行脑袋上摘掉章鱼帽子,顺手帮他把乱掉的头发拨好,“这个也可以丢。“都丢掉的话很可惜,”方重行摸上章鱼的豆豆眼,刺绣做工不错,章鱼眼黑亮亮的,“而且是你买的单。”“无所谓啊,”钟悯晃了晃翘起的脚,“我并不是为这些东西而付款哦。”   那是为什么而买单?   他没有接着做解释性说明,反问道:“娃娃抓上来时你开不开心?”   方重行说:“开心的。”   “那就足够啦,”钟悯很快接话,“只有抓住娃娃的那一瞬间才有价值,值得我付出的代价。至于实物,一点都不重要。”“所以,”他歪头指着那群毛茸茸问方重行,“要不要丢?”   方重行站起来,把西瓜汁空杯和一串娃娃一起喂给垃圾桶。   随后他抓起来章鱼帽子:“这个不想丢。”   “好啊,那就不丢它。你还走得动吗?”钟悯看看方重行脚上的帆布鞋,“如果很累我们不去坐摩天轮了,直接出去吃东西好不好?”   他们现在站在侧门与摩天轮的中点。去吧确实有些累,不去吧之前的一段路就等于白走。   “并不是到达山顶才算得上是登山,”钟悯似是意有所指地开口提醒,“不准考虑别的,你怎么想的,快点做决定!”方重行选择遵从本心:累,摩天轮,今天还是算了。   “那就走咯。”钟悯与他并肩同行,除了章鱼帽方重行手里再没其他东西,感觉浑身每个毛孔都轻松得自在。   出口处又见到坐过山车的那对情侣,女方正在跟商贩买氢气球,她没有挑女孩子喜欢的玩偶形象,选了个卡通八戒,付完钱把气球绳系在男友尾指上,是种常见的哄小孩方式。   方重行感觉钟悯的脚步渐渐放慢,紧接着又大步向前。   他完全可以猜到钟悯又去干嘛,除了买气球还能做什么呢?   商贩手里有两束气球,其中一束是卡通形象,另一束是太阳花。工作日游乐场的流量不如周末好,气球想来并没有卖出几个,因为看起来数量实在不少。太阳花、玉兔、长颈鹿,憨态可掬最受小孩子青睐,对成年人来说,的确没什么太大的必要。   但始料未及的是,钟悯居然把商贩手里的那束太阳花气球全部买下了。   方重行捏着数只气球绳,松松叹一口气:“我们不是要走吗?你又买气球……它们也带不上地铁。”钟悯把气球绳递到手边时,方重行没有半分犹豫地就握住了,正如之前接过他递过来的任何东西一般自然。“可我也没有说让你把它们带走,”钟悯从善如流地学他说话,“你松手。”   方重行说:“松手就飞走了。”   钟悯抬起脸来看看气球们,朝他微笑:“对啊,是要飞啊。我们现在要走了,让它们代替你欣赏欣赏风景吧,就当你坐过摩天轮咯。”   风又在吹,太阳花们似乎很期待这场无所归的飞行,随风你挨我我挨你地一个接一个碰撞,仿佛在催促他动作快些,不要像个小老头儿一样!   在他鼓励性的注视下,方重行松开了紧握成拳的手。   五颜六色们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地腾空而起,方重行清楚听见它们在头顶爆炸的声音。钟悯面朝气球飞走的东北方,昂首目送那一片挣脱束缚的花。   他的脸上一时间交杂着许多情绪,要时方重行生出他即将随风而去的错觉。   下一秒,钟悯转过脸,站在漫天如烟花般绚烂的气球中,大声呼唤他的名字:“方重行!”被叫住的人目不转睛地期盼下一句。钟悯的语速慢得反常,他说:“方重行,十八岁快乐。”   “祝你自由。” 第二十一章 晚风   返程时,恰巧是晚高峰。   餐厅附近的6号线始发站上车,十一站路后转1号线,两站即可到家。   穿过地下通道,见有抱着吉他的流浪歌手占据角落在唱歌。随身音响音质粗糙,嗓音嘶哑且有些跑调,并不很好听。面对完全算不上动人的歌声,来来往往无人驻足,除了钟悯。   他先是往地上倒放的牛仔帽里投了张纸币,又冲对方高高竖起大拇指,相视一笑像个心照不宣的暗号。之后才快步与方重行再次并肩,蛮快乐的:“好久没听过有人唱晚风了!明明那么好听!”方重行无法从陌生人的表演中做出原曲是否好听的判断,于是只说:“……我还没有听过你唱歌。”   “是哦,”钟悯回应道,把手重新揣进兜里,随后眯起眼睛,“不过有机会啦!请耐心等一等,不要着急!”然后他眨了眨眼睛,补充:“当然也可以期待一下!”   方重行点头:“好的,我会等。”   “那就谢谢你的等待啦,”钟悯说,“也谢谢你的期待。”   方重行在列车进站的鸣笛声中回应:“不客气。”   没什么营养的对话,但身心都很舒坦。   结束一天工作的上班族们蜂拥而至,成功把钟悯从方重行身边挤散。一前一后插空找到座位,又是错开来的,斜对面。几乎是列车启动的一瞬间钟悯就闭上了眼睛。今日出行好像消耗掉他许多很难再次补充进身体的能量,从头到脚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倦怠,方重行不知是第几次从他身上看见黄昏。   他应该是很快入睡,因为被附近的人不小心狠狠撞下膝盖也没有任何动作。双臂环紧,下巴朝内扣,仿佛一朵被雨打过的、努力摆成防御姿态的牵牛。   方重行盯着人仔细看了一会儿,犹豫不到一秒钟,站起身来。   让出的珍稀座位被他人无缝占领,一连说了好几声“借过谢谢”,方重行淌过人河,终于站到同伴面前。   随后,他在方寸之地一点点挪挪动脚步,以身体作为遮蔽,好容易找寻到一个能够遮挡些车厢顶灯投下来的烈烈白光的角度。这下微表情放大得异常清晰。尽管钟悯看起来睡得沉,眉头却不知为何是微壁的,似乎在睡梦中非常不安。   方重行很早就注意到,在学校他趴桌上午休时身体蜷缩得厉害,四肢恨不得全部折起收紧。明明个子那样高,但埋在书立背后几乎看不见了。   两站路后下车乘客较多,方重行借此人潮找到紧贴他身旁的位置坐下,小心伸出一只手,将钟悯歪垂的脑袋轻轻搁在自己肩头。随后,他缓慢而坚定地挺直脊背,以此弥补身高不同带来的落差。   挨上他的肩膀骨骼时,钟悯眉毛拧得更加厉害,隐隐有醒来的迹象,方重行偏头小声说“是我,你安心睡”,眉心才慢慢不见褶皱。   过路人投来的目光有深有浅,方重行一概置之不理,盯着对面一个个闪现的站点指示灯,它们正根据路线缩短而由绿转红。从游乐园出来后钟悯带他去了家俄式餐厅,入门见一座普希金的半身铜像,室内装潢以复古的橙红为主色调。侍者礼貌问过预约桌号,引他们去一张两人位。   钟悯拇指翻开烫金刺绣封皮菜单中间某页的动作极为熟练,不必猜也知晓他应当是常客。打在身上的暖黄灯光柔和得过分,佐餐的钢琴曲溪水般缓解了地铁站内嘈杂声响带来的焦躁,令人再次感受到过山车上、如进入异世界般的愉悦。   他说这是我最常来的一家餐厅,他说红菜汤做得很正宗但没我煮的好喝,他说你听出来没有这首钢琴曲弹的是喀秋莎哦,他说给你来一个甜点插上蜡烛许愿吧,他说,他说,他说,他说……   站点指示灯跳得怎么这么快?坐过站了。   倚在肩头的人依旧好眠。方重行无声叹口气,过站就过站吧。就当在餐厅时面对粉红蜡烛没许的愿望现在用掉了。   松开气球那一刻五感通畅,视觉、听觉、触觉,他嗅到了风的气息,味蕾第一次得知原来风是有些咸味的,类似磨到碎得不能再碎的海盐。   他说,方重行,十八岁快乐,祝你自由。   方重行无心再刨根问底去探究钟悯到底是如何得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就像他说过的,不是任何问题都一定要有答案。乘客来了又走,下了又上。方重行待在标准的一人座宽度内,以一己之力支撑起另一个梦。再次感受到肩头异动,离本班次地铁终点还剩下三站。钟悯脸上一闪而过处于不熟悉环境的无助,声音是刚睡醒后的困倦:“是不是到转车的站点了?”   方重行还未回答,他抬眼看看指示灯,没有说“我睡好久”,没有说“你怎么不叫我”,没有说“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仅仅如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后魔法失效、即将被人发现背后秘密的灰姑娘一般惜字如金讲上几个字:“我没时间了。”   列车开始减速,即将抵达倒数第三站。   钟悯起身的同时扭头,脚步不停歇地往车门处去:“我走啦!你从下一站转4号线就能到家!”车门开启,他又一次神色匆匆同方重行告别:“拜拜!下次见!”   方重行本打算同他一道,最后只能用眼神去追他的步伐:“你不和我一起回家吗?”“我今天只请到了晚课前的假!”钟悯一阵风似的刮出去,回头朝方重行摆手,关闭的车门堪堪夹住他的尾音。   他说:“你不要忘了我的曲奇!”   两扇薄薄的玻璃门隔绝内外,列车再度启程奔向下一站,他的背影水墨般化在了方重行的眼睛里。   回到1001将近九点,平姨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寿星到家,蛋糕在冰箱保鲜的都过了最佳赏味期,见他回来连忙去烧不知道第几锅煮面水。   可能是今天接触太多常规之外的事物,乍然一看,昨晚没拆完、全部属于他的礼物尤其扎眼,消失一天的憋闷巨浪般将他淹没。方重行已吃过晚餐,红菜汤确实鲜美,长寿面挑上几口算没有拂了平姨好意,由人精心准备、华美的三层蛋糕被弃如敝履。   平姨握着点蜡烛的火柴,催方重行吃一口蛋糕,哄两岁的他一般哄十八岁的他:“阿行,阿行啊,不吃多,咱们就尝一点点!你还要许愿的呀!”   “我许过愿了平姨,”方重行冲她微笑,“不过……是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   平姨苦恼地拔掉蛋糕上插好许久的蜡烛。   手机静音一整天,划开微信一连串消息,各个头像右上角冒出来的红点点令人头晕目眩。生日礼物必须要拆完,出于礼仪与家教需要根据对方的心意与祝福——回应得体的信息。   小姨怎么又送表?用不到。梁老师买下了南非的一座钻石矿?没兴趣。方总手写信?好头痛。叔叔阿姨,伯伯伯母,这个哥哥姐姐那个弟弟妹妹……   他拿起从游乐园带回来的章鱼帽子,摸到毛茸茸的触手才勉强平复下心绪。   方重行耐着性子慢慢打开包装,对着联系人一条条回复信息,待全部礼物理清楚,时间又过两小时。梁奉一的消息早早发来,直接被顶到页面最下方,翻好久才找到她。   【幺宝,生日快乐!恭喜我们阿行长大成人啦!等高考完我和爸妈一起再给你补个成年礼。魔方喜欢吗?我挑好长时间呢,得有一两百个吧。礼物是不是超级多?辛苦幺宝放学还要受累,姐姐给顺顺毛~看见可暂不回。】   下一条是:但要记得回妈妈。   他挺直一天的脊梁当即如成熟饱满的麦穗般下弯了。母亲的留言向来有个大前提:虽然你不在伦敦,但是……方重行看着对话框,如先前数次一般回复寥寥一句:好的妈妈,我会做到。   这天晚上,他彻夜未眠,用十成十的耐心将找姐姐要的一百八十三个魔方一个个拆出来,花费数个小时在卧室里拼成了一面巨大的魔方墙。   方重行在它们面前静坐,直至完整度过人生中第十八年的首日。倘若愿望真的可以实现。倘若那趟地铁没有终点。就当没有明天。   .........   再次回到学校是月考前一天。方重行只休了三天,一天用来过生日,两天用来补觉。在争分夺秒的高三,假期珍贵得如久旱甘霖   好多人打招呼,问他这几天干嘛去。座位的两个抽屉堆满来自校友同学的礼物,粉红色手写信一叠叠,附赠的玫瑰枯菱成灰,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摆件贝壳之类。礼轻情意重,十几岁的人送得起的只有一颗谈不上珍贵的真心。   早读完他一面清理一面头疼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不能丢在学校,万一让送礼的人看到就不太好。   周洲直接窜上来揽他肩膀:“咋样?你好点儿没?我给你说,你过生日那天咱班门口堵啦!你知道那多壮观吗!人都拽着我问你去哪儿了,那我咋知道。诶,你到底去哪玩儿了?好玩儿吗?”   方重行说:“游乐场。”   “你怎么突然这么幼稚啊,”周洲微哂,语气又转,“哥们儿用压岁钱给你买了台单反,对你够好吧?我给你说,等毕业了咱出去玩儿去,你逛你的,我就在景点给人拿拍立得拍游客照,十块钱一张,说不定还能赚够大学学费呢!”   方重行终于清点完情书的数量,转手塞进另一张空抽屉:“你以为你不幼稚吗?”   这时班长过来喊方重行去老邱办公室,周洲噎得半死也没办法,语速飞快跟他讲:“得得得我幼稚。这不马上十一月,快高考报名了。你不在这两天老邱在一个个谈话摸底志愿呢,清华保送生是不是也快开放通道了?估计就问你这事。你真要靠物理竞赛保送了就不用高考!爽飞啦!”   方重行语气平淡,说到时再看吧。   等进办公室,副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在。周洲猜得没错,学校就是来确认他是不是要参与保送,高二时候他参加奥林匹克物理竞赛拿下了决赛一等奖,按照清华历年招生简章,他有资格。   面对三位老师的殷切目光,方重行没能与他们对视。   三个字说得艰难:“我放弃。”   虽然你不在伦敦,但是妈妈的建议你要参考。   我同意你继续留在国内,但大学必须读商科。   阿行,你的任何要求妈妈都可以满足,但唯独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   好的妈妈,我会做到。 第二十二章 送温暖   为了迎接顶顶重要的高考报名,第二次月考过后阅卷工作暂且被搁置,学校特地请来专家开讲座为家长同学扫盲,又印发下教育考试院的报名须知,另增补解释说明,费尽心血将流程以图文并茂的形式揉开了给这帮宝贝疙瘩们看,生怕出丁点儿差错。讲座没人来参加,方重行也不用去参加。他就和周洲一起上教学楼天台吹风透气,从六楼楼顶一眼就看见了刚从礼堂出来的钟竹语。依旧一人在场,可能是钟悯付出的代价足够多也足够有力,她身上万马齐喑的压抑感蒸发大半,甚至放弃了板板正正的西裤套装,着高领羊绒长连衣裙和平底短靴,黑发用一根木簪子挽起,身姿柔美又挺拔。   方重行看她与周遭的家长轮番交流,从头到脚都欣愉,说完话还与另一位女士挥手再见。   他突然就没了继续吹风的意趣,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这项课外活动的,没事总想往天台跑。   方重行从栏杆上收回搭着的手,跟周洲说:“回去吧。”   “非要上来吃灰的是你,没吃多少要下去的也是你,”周洲烦死了,“下次再跟你一块儿我就是狗,爱找谁找谁去,甭找我!”   十一月五号,高考网上报名通道开放,学校专项小组的领导安排各个班级分批次进入机房填写个人信息,除班主任必须陪同外,一个机房另配备两个专职老师,负责信息提交前的最终审核和解答同学们的问题。   这两天艺体班的学生全部回来,艺考统招和普通高考一起报名,现场确认的截止时间要更早。所以古人就是大智惹,无心插柳,   方重行一天内在校园内碰见钟悯好几次。   第一次是他完成报名从实验楼三层下来,艺体班浩浩荡荡从一楼最尽头的机房往外走,他们暂时不用理会死板的校规,私服花红柳绿一片。   钟悯和乔与祁一道,估计他们俩现在的关系挺不错,小乔正比比划划用气音说话,看见方重行,他停止出声,捂住嘴抹掉一个不知何意的笑容,又重重撞了下钟悯的胳膊。   小乔这下没有挡住嘴巴,方重行看见他口型是“诶”。笑什么?诶什么?干什么?   那天晚上抽空给钟悯发消息要与他AA,如石沉大海许久都未得到回应,等夜半三点,才见他回不用,说钱不是家长给的零花。往后几天再没说过话。   眼下,他也只是朝方重行微微颔首,简短打个招呼。   小乔飞快扭头看了一眼,冲方重行反手指指身后虎视眈眈的班主任,五官攒出来个愁眉苦脸的表情,同时耸了耸肩。意思很容易猜出来:我们班头儿在后面,不给你说了啊!   擦肩而过的瞬间,钟悯轻而快地说了句:“黑眼圈好重。”   第二次碰见是在学校超市,方重行陪周洲买泡泡糖,被收银台的钟悯丢来一听可乐。   方重行手比眼快地接个正着,往旁边一瞥看见乔与祁脸上又出现机房门口时一模一样的笑容,贱兮兮的,笑完紧接“啧啧”两声   笑什么?啧什么?干什么?   艺体班班主任不在场,不成文的规矩自然废除,方重行便问他:“怎么了你?”   小乔的头发长出来薄薄一层青茬儿,他黑,眼睛大,平时笑起来是十足的爽朗不羁,现在的却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在里头。他轻咳一声,说:“没。没事儿。我发神经呢,嘿嘿。”   第三次相遇是晚休时分的学校天台,方重行独自来的,周洲说不跟他一起就真跑了,小乔也不在。   本栋楼是老教学楼,继学校硬件大翻新后没有再作为教室投入使用,平时照样维护,当自习室开放。堆满爬山虎的外墙藏在乒羽馆背后,一般鲜有人至此。   看见方重行出现在这里钟悯依旧不意外,目光如当初在五号楼顶一样坦白。   十一月的晚风已经很凉了,昨日刚有过雨,温度不高,空气里还残存些湿意,天台便不如夏天时抢手,只有钟悯一人。他放松地倚靠在栏杆上,朝不速之客懒懒地微笑。   “就你一个人吗?”方重行慢慢向他靠近,“小乔呢?”“他出校吃饭啦,”钟悯回答,“你怎么也一个人?”方重行学他的样子倚靠,实话实说:“周洲嫌我烦。”钟悯低着头闷闷地快乐,然后他讲:“我的曲奇去哪里啦?你是不是想赖账?”   “平姨最近有些忙,这两天空闲一些,”方重行好不容易学来的开玩笑技能一遇见他就彻底失效,只会问什么答什么了,“我不会赖账的。你今天不用去机构吗?”   钟悯伸手指了指旧楼外墙挂的大喇叭:“等晚自习铃响就走。”   方重行噢了一声,又问他:“艺考是什么时候?要去外地吗?你是不是要走很长时间?”   “下个月初在江城统考,”钟悯话音落下的同时将双手扣紧,“统考结束去北京参加一场校考就回来啦。”   方重行敏锐地抓住并复述他说话的重点:“一场?北京的学校那么多,为什么只参加一场?”   “因为……”钟悯轻轻笑了笑,说出六个字,就是那所能且只能报考的、业内名气很大的专业院校,语气是一贯的轻松,“因为是她择的校,考不上的话我就正常高考去学医咯。”   不用讲清楚,方重行也知道那个“她”是谁。   昭然若揭,钟竹语大发慈悲地给了钟悯两条路供他选择,专业和学校他只有做主其一的权利,要么走艺考去北京的学校,要么乖乖学口腔。无论他做出什么选择、怎样兜兜转转,都同她脱不掉那层摇摇欲坠的亲子关系。   方重行感觉噪子眼儿好像被一团湿棉花堵住,憋得快要背过气去。   他尚且可以理解钟竹语一人抚养孩子的难处,但完全找不到理由来说服自己为什么她一定要把钟悯的未来牢牢摸在手里,她作茧自缚也要让纯粹到不能再纯粹的无車者卷入痛苦之丝。   “怎么啦?想安慰我是不是?”钟悯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没关系,早就习惯了,不用担心!”老师们常说,培养一个习惯需要二十一天,那么他经历过多少个二十一天?“不是想安慰你,”心思被戳穿,方重行无声将屏了很久的气呼出来,“我是想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希望它们能顺你心意。”   钟悯沉默得不像往日里的他,明明嘴角是向上的趋势,眼睛却波涛汹涌地垂下,好似悲伤到无以复加。   等晚自习铃聒噪响过,校园恢复寂静的黑。天台一盏破旧的暖灯开始工作,昏昏打在人脸上,奋力要把一切不快的褶皱抹开。不知道是夜在呼吸还是谁在叹息。方重行听见钟悯说:“那就借你吉言。”   时间已到,他又要离开。方重行在楼顶看那一个高挑的身形渐渐缩小,直至脚下的瘦长影子都被花坛里生长好些年头的老松树挡个严严实实再找不到,他才停止观望。   三天过后,月考成绩又出。十一班独占鳌头,方重行的成绩也回到最初的平稳状态,各科老师极其满意,周六下午老邱自讨腰包请喝星巴克,结果整个班兴奋得上蹿下跳,最后一节班长直接管不住,便由同学疯去。   方重行咖啡因摄入过多,脑子发热得起火,在放学的前一秒打定个主意。   他跟周洲说了声“你自己回”,在下课铃响的一瞬间飞快跑出班门,夹在楼梯间抢着回家的校友中间,逆流而上,径直走向二十一班。   艺体班在这个时间节点几乎名存实亡,早人去楼空。桌子皆凌乱,堆满崭新且空白的各科试卷习题,仔细看上头落一层薄薄的灰   方重行目不斜视走到最后一排,拎起几张重要试卷叠成规矩的四折,成绩条顺着动作飘落在地。   他捡起那张窄窄的纸,一眼扫完,语文英语还是一骑绝尘的高分,其他科目还是一如既往的瘸腿,总分处于正常的区间波动。方重行将其夹进卷子中间,一并带走。   平姨忙完家里的事情,心情大好,麻利烤出来两大托盘饼干。原来的小熊盒子装不下太多,干脆换了个大扁圆罐,两个都塞得满满当当,装进礼品袋像千里迢迢带回的手信。   方重行回去放书包并换衣服,拎起来平姨早准备好的礼品袋又出门。   艺考机构叫什么来着?艺丰是吗?具体路线不知道,好像是离学校不远,出了校门左拐再右拐,从小路拐几个弯就能……他站在布局乱七八糟的小巷里对着手机指南针叹气。   江城一中建校时间早,与附近一带一并划入老城区片管理。家属院后头居住了很多“正宗”江城人,大部分是自建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不熟悉地况的进来就像走入迷宫。   他想了想,还是给钟悯去了消息:机构定位发我一下,地图搜不到。无人回应。   方重行只得一点点向居民打听问路,他日常使用、入耳的不是标准普通话就是英音,对于口音浓重的江城方言有些反应迟钝,要来回确认几遍才能理解话语本意,一路走一路问,耽误不少时间。   直到磕磕绊绊从小路出来,钟悯还是没有理会他的微信。   江城的冬天是湿冷,北风刮得人鼻头通红。方重行站到艺丰的前台时,哽了一下才说出话:“老师您好,请问服装表演班在几楼?”   前台老师同样回了“你好”,柔声问:“同学,你是找人吗?找谁呀?”   方重行捏紧手中的提绳,说:“乔与祁。”   “小乔不是服表的,是编导班的,”前台老师拿起来内线电话,“你稍等一下哈,先在沙发上坐,我打个电话让他下来。”过会儿乔与祁出现在一楼,前台老师用眼神朝方重行这边示意,跟他说:“就是这位同学找。”   方重行先是听他唱戏似的“哟”了一声,紧接着又“呦”一声:“老师说有个小帅哥找我,我还寻思我魅力这么大呢,原来是菩萨来送温暖啦,诶,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他说着就要过来拿礼品袋,方重行只放任小熊罐罐被抢走,剩下那个不给了,问他:“钟悯呢?”   小乔嘀咕一句“我就说肯定不是来找我的”,示意方重行跟着上楼,扭头说话又在他脸上见到和在学校碰面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他?他可被你害惨咯,”小乔摇摇头,“算了,你上来看就知道。” 第二十三章 等你下课   被我害惨了?什么意思?   顺着楼梯拐上二楼,艺考生们正在走廊吃饭,不是饱腹的正餐,手里餐盒清一色的蔬菜水果沙拉,健康得让人咋舌。   本校的几个学生见方重行出现在这特意外,小声喊他,探出八卦的脑袋:“菩萨你怎么来啦?”   “跟你们有啥关系搁这问问问!”小乔边回嘴边带他到二楼走廊尽头的那一间门窗紧密的教室,先比了个“嘘”的手势,又趴在窗户角角往里头瞅一瞅,神神秘秘招手示意方重行过来。   “他上次请假回来得太晚了,”小乔虚声说,“本来就快艺考了嘛,他目标又是北服,全国男生可就六个名额!校长说刀架脖子了还跑出去瞎玩儿,罚他呢。你看见那瘦高个儿老师没,就我们校长。其他人正常下课,就他一个得单独加半个钟。”   方重行用一小半注意力听他说话,三分之四的心思随眼睛一道悄悄往里头探。形体室,灯光经四面八方的落地镜反射再反射,屋内人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整间教室亮得像座被光污染的牢笼。   钟悯穿的可能是早就准备好的艺考所用服装,因为和方重行平日见过的模样判若两人。纯白褶皱衬衫,两瓣尖领敞到锁骨下一点方寸,从胸前绑带空隙中裸露出来的皮肤略略泛红,随浅呼吸一起一伏地动,双腿则由修身黑长裤亲密无间地包裹。他赤足踩在木地板上,正后背紧贴墙壁罚站。   应该是训练完无缝衔接来的惩罚。眼神坚毅,嘴唇微抿,站在那里肃穆得像座刚完工不久的雕像。额发湿掉部分,汗珠滴挂在他的睫毛,又受重力作用有顺着滑向下颌的动程,可它迟迟不肯落,看得人口干舌燥,想直接上手帮他拭掉。   不止旁观者,本人似乎也难以忍受这滴苦恼的汗,终于肯轻眨眼皮,汗珠便活似一滴泪般脱离。   方重行这边努力地看,小乔那边叨叨地念,两人小老鼠一样悄悄接头:“他平时训练蛮刻苦的,虽然来得晚嘛,但老师特看好他。那天跟疯了一样非要请假……你俩那天干嘛去了?诶不对,你俩什么关系啊?”   “你怎么确定是我的原因?”别人很难从他嘴里套话,方重行只是反问,没有回答。   乔与祁想笑又不敢,没憋住气“哧”了一声:“大哥,高三了,成年人,把谁当傻子呢。你请假,他在你生日那天请假,一中谁不知道你生日是几月几号?这不是很好猜吗?”   方重行呼出口气,转而发问:还有谁猜出来?   “没了,”小乔得意洋洋,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他们都没我聪明。”   说完他碰方重行:“平时看不出来你俩关系有多好,我以为小毛那样的除了我没人乐意和他玩儿呢。”   方重行没理会其他,只说了两个字:“小毛?”   小乔“嗨”上一句:“俄罗斯人的昵称不是毛子吗,他有一半血统,就是小毛。我起的,好听……”   形体室的门从内拉开,“吗”字没出口就堵在嘴里,聊天被迫中断。门口正准备去接水的老师看着偷偷摸摸的两人,佯装生气:“小乔!你又过来捣乱!”   乔与祁连忙摆手,指指方重行,嬉皮笑脸地解释:“大帅哥来找大帅哥,敬姐你今天能不能先放小毛一马?”   方重行礼貌打招呼:“敬姐好。”   被称作“敬姐”的女老师扫他一眼,笑容不咸不淡:“好吧。”   “谢谢敬姐!”小乔欢天喜地先冲进去,超大声嚷嚷:“小毛,你猜谁来啦!”   钟悯正背靠墙壁坐地休息,看见他们几乎是立刻把塌下去的胸背挺直了:“……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方重行再次看见错愕表情占据他的脸,“我有给你发微信,但你没回复。”   小乔适时插话:“我们上课就收手机了!早上收中午发,下午收晚上放学才发呢。”   外头有人在叫小乔,他大声回应,又转头说“我走了啊”,便脚底抹油。   小乔步伐迈得大,转眼形体室只余下他们。   在学校少见如此绵延不绝的镜,方重行从它们身体中间将各个角度的另一人尽收眼底。衬衫后背发皱,胸前绑带半散不散,头发要乱不乱,眼睛在强光照射下却如琥珀样澄透。   方重行冲他晃晃手里沉甸甸的礼品袋:“说了我不会赖账。”   “谁讲过不相信你啦,”钟悯神色恢复如常,拿起脚边的保温杯开盖喝一口水润嗓,“你稍等,我去更衣室换个衣服。”   “好,”方重行在一旁铺着的瑜伽垫坐下等,“这是你考试要用的衣服吗?”   钟悯已经站起来,背对他重新系胸前绑带的蝴蝶结,同时从镜子里与方重行对视:“嗯,敬姐选的。好不好看?”   “好看。很适合你,”方重行吐露出真实想法,“感觉眼前一亮,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那要出现在哪里啊?”方重行盯着人的时候表情总是专注到无出其右的认真,钟悯继续借镜面反射看他,模仿他之前口吻,郑重其事的,“噢,你在夸我。”   方重行点点头:“是的。”   钟悯笑了笑,推开藏匿于镜子中间的隐形门,矮身进更衣室时扭头说:“马上就回来!”   在他进去后方重行抬手看腕表,七点半,机构各个班级正处于下课时间,形体室一把拙劣的坏门锁隔断出两个世界。   钟悯很快现身,连帽卫衣是熟悉的随性风格。他把半长的头发扎在脑后,拨了拨脖颈处没挽上去的一点碎发,蹲下身,同坐在地上的方重行讲话。   “你坐到我的床啦,请挪一挪好不好?”他毫无诚意请求道,“我得把它收起来,女生晚上是舞蹈课,不然很容易绊到她们。”   “啊?你的床?”方重行起身,怎么总能从钟悯嘴里听到一些出乎意料的话,“你晚上不回家吗?”   钟悯灵活地将瑜伽垫卷起,让它与墙角的同类并排站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才答:“有时下课晚,要十一点多,将就一夜啦。”   地板冷硬,方重行仅仅在那张薄薄的瑜伽垫休息几分钟,便感觉凉意顺着脊骨爬上头顶,冻得人打颤。老款空调制暖效果并不算好,瑜伽垫在与不在根本无甚两样。   方重行说:“好辛苦。”   钟悯很快接话:“但好值得。”   “嗯,”方重行想起那条灯昏路暗的窄道,两旁是成群结队的影影绰绰鬼样要吃人的旧楼,“如果你一个人晚上回家觉得孤单的话,我可以放学等你一起。”   “我知道小路怎么走了,今天第一次来不熟悉,所以耽误些时间。不过下次不会了,十分钟内一定到。”他又说。   钟悯垂下眼睛,另一滴汗珠按照前辈的路线从他睫毛下坠,“啪嗒”一声,重重摔碎。   “不用啦,”他说,“我一个人可以。”   随后他双手环抱起窗台上的礼品袋往外走,脚步泄露一点点内心的欢欣鼓舞:“好沉啊!”   方重行跟着他出去,把形体室的门掩上不让暖气外泄:“之前的容器太小,平姨换了一个来装。不过小熊盒刚才被小乔抢走了。”   “好讨厌!”方重行看见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一路走一路叮嘱,“你不要和他玩。”   艺丰机构置于一栋老楼内,二层有六间教室,走廊深长,但未多装上几盏灯。苟延残喘的顶灯好像快烧死了,蒙层纱似的晦暗不明。钟悯迈入两盏灯中间的一点夜色,忽然转过头来。   以鼻侧为界,他的脸庞被光影割据成不规则的支离破碎,嘴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是欲说还休的模样。   在他打算重新转身往前走的须臾间,方重行顺利问出那句话:“你是想和我说什么吗?”   来时拥挤的长廊此刻很少人,寥寥几个在小声聊天,并未在意他们。小乔应该所言不虚,钟悯在机构里交心的朋友一样不多。   方重行察觉到他语气里隐匿的试探:“你,今天着不着急回家?”   “不急,”他答道,“明天周日,白天不上课。”   钟悯听起来笑得很轻,然后他问:“那可不可以等我两小时?”   问完开始解释原因:“那条路好黑,我是胆小鬼,想要人陪。”   方重行觉得他真的很奇妙,讲个话居然也能押上韵脚。他不假思索地说了声“好”:“我在哪里等你下课?”   “我放完东西带你去别的教室,”话语里的慎微全然消失不见,钟悯嘴角出现平昔弯曲的弧度,“你陪我这一次,以后我就有胆子自己走夜路回去啦。”   他这次终于完整地把后背晾出来,不过只短短一瞬,便被张牙舞爪的黑豪气吞没。   方重行目送他上楼,跟平姨讲晚些回,告诉她不必担心,挂掉电话后倚在窗边等待。   等候不过两三分钟,他被带领去了茶水间旁边的自习室,和学校教室如出一辙的布置。张张拥挤不堪的书桌,摊开没写几个字的卷子册,边角被翻得起毛的复习总纲,无一不彰显紧张的快节奏。   方重行在众多相似的书桌中顺理成章认出钟悯的位置,那本旧西游记实在特别。   钟悯将搭在他肩膀的手往下一压,方重行便坐在了座椅上。   “抽屉里有吐司,还有,”   方重行见面前的手变魔术似的从抽屉里摸出来一个头戴式耳机,末端连着小巧的iPod。   “是我之前录的一些demo和杂七杂八的编曲,”钟悯将耳机扣在方重行头上,按播放键,“可能不是特别好听,但它们是我的骄傲。”   他仿佛等待某种审判一般将双手紧扣:“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配得上你的期待。” 第二十四章 躲进你的影子里   空气短暂静默,方重行用食指把被耳机线连带扯出的几本书角推回原处,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不要这样贬低你的心血。”   “我慢慢听,你先去上课,”方重行调整了下耳机的位置以便于接下来的独处欣赏,“我等你。”   钟悯点头,脸上的如释重负出现又消失,交叠的手掌也分离,又小马一样从自习室赶去另一个教室。   窗外快步过去几个人影,一样去所属的班级上晚课。方重行往外扫了一眼,将注意力着重集中在耳中乐声,拈起桌上的旧魔方放在手心摩挲。   iPod屏幕有显示播放列表,目前是梦河,下一首是死火,再往后,野驹子,软红沼,流亡地,等等,都是两三字。   梦河为纯音乐,空旷静谧中含着什么金属碰撞的回声,一圈圈荡漾开,耳朵似乎被软滑的绸缎包裹,沉浸其中有些昏昏欲睡的劲头。   一首首播放下来,所用乐器的音色不能全部分辨出,但方重行轻而易举找出曲子的共通之处。一段轻缓的旋律背后往往无缝接入激烈鼓点,或两者颠倒,钟悯好像极偏爱这种令人始料未及的反差性表达。但并不会让人觉得它们是突兀割裂的独立体,浑然天成到做出任何改动堪称无上之罪。   魔方早已被把玩得抓摸不住,方重行放下它,接着从桌上摸了只笔。不知多长时间未合笔帽,在草稿纸上画两下才写出字迹,而后,他翻开理综大全科模拟试卷开始勾题。   外头静悄悄的,这间自习室只有落笔的沙沙声。他两耳不闻,在为期两小时的等待中完成全本理综模拟卷基础题的审阅,以及,耗尽iPod的余下电量。   合上笔帽后,方重行把耳机摘掉,按照原样把罢工的iPod归位,连带一张整理干净的课桌一并还给钟悯,同时自觉要来一块黑麦吐司的报酬。   不过刚刚擦干净手指,就见要等的人出现在门口。钟悯扒在门框上露出半个身子,听起来蛮开心:“我下课啦!”   他背后的小乔眉飞色舞得如出一辙:“我也下课啦!”   他们俩一前一后往这边走,钟悯低头看眼焕然一新的桌面,小声“哇”了下,夸张地惊叹:“田螺小方!”   方重行早已对钟悯突发奇想给自己取绰号的行为习以为常并全盘接受,他指指书箱上摊开的模拟卷:“这些题你有空的话可以做一做,虽然不太清楚艺考生的文化课要求高不高,但胜算大一些总归不会错。还有,记得充电。”   然后他问:“我们现在走吗?”   “走什么走啊!”小乔嚷嚷的分贝比外头声音还大,“给小毛划重点不给小乔划,真偏心眼儿!”   “因为不了解你的薄弱点在哪里,”方重行语气温和,“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也可以找我。”   小乔故意抓他错处:“听听你这话,什么叫也啊?”   陆陆续续有其他同学进自习室,闻言好奇地往教室这一角看。钟悯轻飘飘推了乔与祁后背一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不要逗他。”   他随即转过头跟方重行讲:“走啦。”   小乔笑嘻嘻地拖长声音:“噢——”   出了自习室又等他们去老师办公室拿手机,下楼抵达机构大门是十点十几分。周围苍蝇小馆早已挤满学生,粉面店门口的大锅热气腾腾。方重行常年浮于云端,甚少在意这般热闹的夜,忍不住多看几眼。   钟悯轻轻碰他胳膊,冲锅气扬扬下巴,问:“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吃个夜宵?”   时间稍晚,方重行便说不用,不太饿。   “可是好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诶。”钟悯似乎感觉特别遗憾,眼角眉梢都耷拉。   “你别看这家其貌不扬,味道真挺不错的,”见方重行犹豫,小乔迅速接嘴,“我们俩之前总来,不过现在敬姐让我们减重呢,晚上就啃黑麦面包,那是人吃的玩意儿吗?”   方重行和钟悯一起摇头。   小乔大笑,一手拉一只胳膊:“去他的减重吧!为了鸣谢菩萨的饼干,我来请客!走!”   小店不大,一间门面,普通的红色门头。熙熙攘攘挤得全是艺丰的学生,彼此对着挤眉弄眼,比手指,“嘘”、“嘘”着:互相保密互相保密,千万不能让敬姐知道!   没有空桌子,只能与两个女孩儿一起拼坐。点单时方重行没能得到买单的权利,在一旁保温柜里拿三瓶温豆奶,付完款,他一面等待一面拿薄如蝉翼的劣质餐巾纸把油腻腻的桌面擦干净。   不多会儿他们便端着盘子回来,是阔别一段时日的干炒牛河,不过其中一份没有放葱。方重行发现这一点细微的差别,是谁的一目了然。   他将掰开的一次性竹筷递给钟悯,又给小乔:“要是你们吃夜宵的事被敬姐知道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呀,”小乔不以为意道,“和他上次请假出去一样,罚站呗。”   话音刚落他像是突然意识到有些事不应该说,状似理亏地偷瞄钟悯一眼,闭上嘴巴乖乖吃东西。   方重行自然猜到原因,见他们俩无一人再有开口意愿,垂首掰开自己的竹筷。   这一份夜宵占据宝贵周六的半小时,和小乔分开时将近十一点。裤兜里手机振动几回,平姨的信息和未接来电连成排,方重行回复过她,和钟悯一道转向小路方向。   饭桌上的沉默始终延续,两人无话至进入窄道。   没几步走到楼影中间,冷不丁从草丛窜出来只纯黑小狗,方重行感觉袖口被一只手抓住,路灯下本与之并肩的一部分影子叠进了自己的。小狗驻足看了看他们,又吧嗒吧嗒走远。   方重行怕惊扰小狗的旅行,笑意闷在胸腔里许久,等袖口失去拉扯的力,他才说:“原来你怕狗。”   “跟你讲我是胆小鬼嘛。”钟悯大大方方回复,随即,他稍稍错身,与方重行的肩膀一前一后紧挨,落下不到半步的短短距离,问:“能不能让我躲进你的影子里?”   方重行应道:“好。”   钟悯又挪了挪,把影子送出去。方重行看着脚下再次合为一体、臃肿的庞然大物,主动放慢脚步,尽力让自己的影子维持着遮蔽性质的保护状态。   这么走了一会儿,路过第三个自建房聚集地的岔口时,方重行开口喊他:“萨沙。”   他口吻是一贯的松快:“嗯,在。怎么啦?”   方重行停顿几秒,说:“……你因为请假被敬姐罚的事怎么没有告诉我。”   “因为没什么必要告诉你啊,”钟悯的笑声既远且近,“我自己做的决定,后果自然由我承担咯。况且,告诉你并不会改变任何结果啊。不过依你的性格,现在是不是觉得对不起我?”   “是有些内疚,”方重行承认,“因为我在地铁上没有按时把你叫醒。”   他刻意等上一等,于是分开一些的影子很快又粘连到一起。   “可是我很久没有睡过那么安稳的觉啦,”钟悯接话,“所以你看嘛,告诉你反而会为你徒增许多烦恼。不用觉得抱歉,想太多真的很累,小老头儿。”   他说得蛮对,方重行无力反驳,只有说:“好的。”   钟悯又在笑了,鹅毛棒一样抚过耳朵,痒痒的,笑完他说:“关于我的曲子,可不可以听听你的评价?这对我很重要。”   播放器里唯独两首有他的声音出现,一首是软红沼,另一首是以分号命名的无伴奏翻唱,歌名无从得知,一句歌词记忆犹新:我就飞到了云端可以靠近点月亮。   方重行惊觉口语表达能力可能是有所退化,除了干巴巴一句“挺好的”便讲不出来其余赞美之词。于是他继续讲述真实想法:“我觉得软红沼最特别,后来一直在重复播放。”   如何得来的灵感他不知晓,正如不明了钟悯是怎么将无所依的拟声词谱进曲中并进行随心所欲的吟哦,虚无缥缈得仿佛一个充满泡沫、永远不会失色的幻境。   “以及,大概两分十六秒开始的时候,那一段的乐器我听不出来。”悠扬厚重,不是钢琴,不是大提琴,更不是其他的管弦乐器,那是什么呢?   前方的一盏路灯年久失修,连飞蛾都懒得去扑冷掉的火。在不远处隐隐约约的灯影照耀之下,钟悯脸上的狡黠清白如许。   他嘴角上扬得厉害:“是我录的手风琴哦。”   手风琴在国内算得上是小众,方重行也并未在意过除了熟悉乐器外的音色,他觉得新颖:“我喜欢它。”   “魔法小方!你是不是会读心术?”钟悯给了他再一个绰号,“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一直没有舍得出售。”   “出售?”方重行刚还在为语言组织能力失灵而伤神,现下又庆幸大脑不是彻底的无可救药,“那天出去,你说不是家长给的零花,那付款的来源就是它们?”   钟悯点头,短短嗯一声。   方重行苦闷地懊恼:明明不是笨蛋,怎么只能从愈发贫瘠的词库中摘出“好厉害”三个字来?   讲起话来时间便过得尤其快。深夜,冬意十足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人边走边聊天,小路本就不长,从学校再到寻芳苑也花费不了太多时间,尽管走得慢,转眼间就到五号楼下。   钟竹语的车位空悬,整栋楼黑漆漆一片,未给晚归的人施舍一丝光亮。   “本来之前有想过给你听现场版的,只可惜,你跟我都没机会啦,”钟悯站在路灯下慢慢地讲,“我的琴被砸了。”   夜从他的脚底向上攀爬蔓延,一点点侵蚀他的脸。   宽慰毫无意义,钟悯一向不需要此种无用功,方重行从不用软绵绵的“没关系”来搪塞,所以他说:“有机会的。那天一定会到来。”   “借你吉言,”钟悯的笑意浅浅,一点点后退,“下次再见。”   道过别,方重行亦要离开,抬眼见深沉暮色铺天盖地侵袭而来,仿佛置身深海。   不过刚迈开步伐,又听得身后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仅仅两步之遥,钟悯的表情却模糊到快要荡然无存,声音顺着风传入耳朵。他说:“其实我不怕狗,也不怕黑。”   “怕也没关系,”方重行即刻回应,“下次可以继续躲进我的影子里。” 第二十五章 初雪   江城步入冬天,一中不再强制学生穿春秋季校服,但进门照旧查学生证。人还是那么多人,但由于穿得厚,加上天冷,入校队伍总有种慢吞吞的闲散。   教导主任看不过眼,每天早早到,随身揣个录好音的大喇叭,进校第一件事就是先按下开关,带着江城口音的不标准普通话便中气十足地洋溢整个校园:“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愿意挤!它——总会有的!动作快点!”   高三上学期过去大半,期末考试积雨云般黑压压欺在每一个班级门口。过了期末放寒假,寒假再见面是下学期,一切紧迫通通一个指向,高考。   方重行始终以旁观者的姿态从容面对,上次老邱喊他过去谈话,三个老师一致认为放弃保送太可惜,但尊重他的选择,随后问:那你的目标院校是哪一所?   关于此问题,他自己目前暂无特别清晰的认知。他以前专注于奔向国内顶级学府,但全靠成绩清北的确不稳当,就算如愿录取可能也不是母亲要求的专业。不能得到理想中的结果,其余选项一概难入他眼。因此当时方重行并未给出答案,只说待成绩出来再做决定。   在校的白天活泼又紧张,所以下了晚自习后他偶尔、当然频率自然不能称得上是偶尔,隔个两三日就会选择与寻芳苑相反的方向,一人独自进入条小路,不过多久,是两个并肩出来的身影。   离艺考还有半个月,说是半个月,算一算不过两周。钟悯结束训练的时间越来越迟,不过再不在瑜伽垫上将就着睡,无论多晚都要往回赶。   那一盒曲奇消耗的速度慢得诡异,方重行等他下课的时候终于知道原因。每次悄悄往嘴里塞四分之一,小小一块,不敢咀嚼,在嘴里含化,做贼一样无声扣紧曲奇罐,见没人发现就惬意地偷笑。   “是秘密噢,”钟悯伸出尾指,要与方重行约定,“敬姐勒令戒糖戒辣。”方重行陪他玩这个幼稚的小游戏,同样伸出小指,勾上他的,转上一圈,大拇指再一按,约定好了。   平姨只一次便习惯方重行规律的不规律,煲的汤在他进门时总是适宜入口的温度。等待两个高三生喝汤的空闲,她就继续勾毛线手套,一针针一线线填进满满当当的温暖,边勾边念:“好久不见,小悯怎么瘦得厉害?高三得多多补充营养,以后放学都和阿行一起回来哈!想吃什么告诉阿姨。”   平姨手巧,完工速度特别快。先勾完的那副方重行并未先戴,等另外三副织成,他一齐装入书包带进学校,给周洲一副,自己留一双,余下等放学见他们俩时送出去。   小乔捧着手套,兴高采烈锤他胸口一拳,小鸟依人的:“菩萨你真好,我是个女孩儿我肯定嫁给你。”   方重行来的次数增多,渐渐与机构的一众老师同学混个面熟。敬姐从他们身边路过,似笑非笑打量他一眼,保持着初见时不冷不热的语气:“那小方可不一定看得上你。”   小乔气呼呼地跑走上课。   转眼十一月底。   那天晚上从机构大门出来,十一点,江城正于深夜静静落下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初雪下得急切,雪花扑扑簌簌飘落,完全复刻水晶球倒扣再摆正之后的场景。回去的窄道大白一片,居然没有一行脚印,远远望去像给大地盖了条蓬松松的棉花被子。   钟悯惊喜地看着反复来回很多遍的路:“哇!好幸运!”他拽住正准备抬腿的方重行:“等一下再走啦。”“怎么了?”   “你看,我们两个并排走,就会有两行脚印,对不对?”方重行看向他笑眯眯的脸,附和道:“对。”   两行脚印又怎么了?   “我们只踩一半的雪好不好?”钟悯抓着他的袖口荡秋千一般摇了摇,“等明天有人从这里经过,看见另一半完整的雪,也会觉得很幸运!”   不知道天马行空且逻辑自洽的想法都来源哪里,也许是他存于心中的星星。方重行依言迈开步伐,率先在右侧留下足迹,钟悯走在后头,接二连三踩在脚印之上,躲进他的影子里。   小企鹅似的摇摇摆摆、亦步亦趋出了老旧的路,又一起站在拐角往回望,是一排步距相等、整整齐齐的脚印。   钟悯摘掉与方重行款式一致的雾灰色手套,从羽绒服兜里掏出来手机将这一幕记录:“真是太好啦!”他将手机递过来同他分享:“阿行你看。”   主景物当然是一半小心打碎一半完好如初的幸运,曾照耀他们身上的昏黄路灯温情脉脉守卫着沉睡中的小路,而雪仍未停。方重行一直明白,其实很多事情都需要天赋。他仅仅在物理学科上富有一定天赋,余下所长全靠聪明的脑袋及父母庇护下的勤能补拙。钟悯则被上帝宠爱地赠予许多礼物,随手一拍的构图都巧妙,这些似乎与生俱来的灵魂碎片组成他,却又不是完整的他。   “很漂亮,”他看看钟悯被冻得通红的鼻尖,随即将视线转移至其他部位,“萨沙,闭眼。”   钟悯在茫茫大雪中照做。   方重行取了手套,轻轻摘下他睫毛上粘的一片雪花。   太脆弱了,尚未感受到温度,这一片六角形的白便融化个彻底,位置难以捉摸,到底是在指尖还是睫毛?方重行回看一眼路,捻下手指,说:“好了,走吧。”从学校到寻芳苑的一段,两人好像身怀读心术似的不再讲话。这份默契直至进入小区,被一声微弱的“喵”打破。   方重行的袖口又被拽住了,钟悯很喜欢这么做,拽住,拉两下,含义很多种,你看,你听,你的注意力该放在我这里。“是不是有猫在叫?”钟悯小声问,生怕那声“喵”被雪淹没,“我没听错吧?”“是,”方重行答道,“找一下在哪里。”   他们凝神静气地沉默,四处张望着,等待下一声“喵”出现。   “喵呜,呜——”叫声再次响起,并非方才的花坛方向,而是身侧,钟悯正细着嗓子故意诱猫出来。   看,果然上帝钟爱他,学猫叫也如此惟妙惟肖。   连续唤上几声,终于得到回应:“喵,喵呜。”   方重行在一人一猫的对话中顺利分辨出方向,放轻脚步往对面四号楼底去,小心扒开花坛里的矮灌木,抖落的雪咔嚓一下砸到只三花小猫头上。   钟悯埋下脸悄悄笑它:“好傻。”   小猫并未理会,摇摇脑袋弄干净身子,抓住发现它的人不放,边叫边围在方重行脚旁蹭,使劲浑身解数撒娇。钟悯被猫冷落,蹲在一旁,毫无波澜地讲:“它喜欢你。”   “是吗?”方重行伸出手想摸摸它,结果遭小猫闪身一躲。起初以为是手掌失误,连续几次没碰到毛茸茸才明白过来,这只扭成陀螺的三花,根本不愿意让他摸。   方重行无从下手,木桩一样被围着转圈圈。   钟悯笑得浑身都在颤,快乐极了,不知道笑的到底是哪个:“诶呀。”   转起圈来看见,小三花的脸和身体是一致的瘦,眼睛大,四肢修长,最特别是它背部的花纹。“是个爱心诶!”钟悯指着那一点由黑黄两色拼成的图案,“我们今晚真的很幸运!”“看起来大概有五六个月,”他估算着三花的年龄,“缠你又不给摸,好奇怪的猫猫。”“是饿了吧,”方重行看着不打算放他走的赖皮小猫,“你有吃的吗?”   钟悯在他期待的目光中从兜里摸出来一颗柠檬糖递过去,一本正经征求猫的意见:“你要不要吃?”方重行:“……”   “噢!”钟悯像是回神,收手,撕开糖纸,“这下好啦。”三花不满地呜呜叫,受委屈似的变本加厉转圈。方重行好像也被他传染似的,认真以诱哄的语气同它交流:“在听,在听,怎么啦?怎么啦?”   发觉钟悯肩膀颤得厉害登时醒悟这种行为是多么幼稚可笑,他轻咳一声:“我脱不开身。你去看看小区里的便利店还营业吗?如果营业的话买两根火腿。”   钟悯应言去做。不多久就回来,用钥匙尖头划开火腿肠衣,用手掰成小块放在猫面前。橡皮糖一样被黏住的方重行终于暂时逃脱,小猫嗅了嗅食物,埋头乖乖享用。   小区的人行道显然是被晚归的人破坏过,积雪一块块龟裂,裸露出原本的柏油路面。钟悯摆放食物的位置得当,是一小部分干净区域,旁边有一小捧洁白的雪,猫咪吃掉两三块火腿,便舔上一口雪解渴。   见此情景,方重行放下心,刚说句“走吧”,三花反应剧烈,嗷呜嗷呜大叫,放下食物去蹭他裤脚,只得作罢。两人蹲在一起,头挨头地观察小猫吃饭。即便是流浪猫吃相也优雅,细嚼慢咽,期间舔舔爪子、叫上两声权当乐趣。   钟悯再一旁用手遮住两个哈欠,方重行知道他有多困倦。虽然机构不像学校有早读,八点正式上课,但放学晚,体力消耗大,亟待休息。   “你先回去,”他说,“好好睡觉,明天不是训练吗?”“你等我很多次,”钟悯支着脑袋,半闺眼,“我也等等你。”方重行笑了笑,看向仍在吃食的三花:“是等等它。”“谁要等它啊,”钟悯的声音愈发小了,“爱碰瓷的坏蛋猫猫,不喜欢。” 第二十六章 软红沼   他虽然嘴上讲不喜欢,行动总出卖心中所想。每晚下课进小区第一件事就是先寻找猫咪踪迹,用一根猫条引诱它出现,和方重行一起津津有味看猫吃饭。   也许天下所有的流浪猫都能得到“咪咪”的昵称,这只三花例外,因为钟悯总爱用“猫猫”来称呼它,方重行自然随之改口,每每深夜,猫猫,猫猫,此起彼伏。   喂上四五顿,猫猫便与他们熟悉起来。高兴了赏脸主动蹭几下,不高兴连个眼神都懒得分。唯独在吃东西的时候允许摸那身柔软的皮毛,喂食相当于一场交易。但时间不能久,温驯最多维持至罐头的最后一口,不然扭头便要抓咬。   除他们外,小区里的大爷大妈也喜欢逗弄喂它,有想领养小猫的姑娘,怎么呼怎么唤都难以打动三花的心,从不跟人走。   方重行心思细腻,深谙猫猫的个性特点,最多上手揉个三五下便止住。钟悯不一样,他很喜欢这只漂亮的小三花猫,爱不释手,跟小猫作对似的,不给摸偏去摸,恼得猫猫见他就要跑。   “不喜欢我啊,”他拿着新买的猫窝,在楼角跟三花对峙,“原来你的纸箱子够暖和,那算咯,这个我给别的小猫睡。”   猫猫立刻变脸,亲热地围着他喵喵叫。   此类情景持续至钟悯去参加艺术统考,于是最近几日晚上喂猫的任务交接到方重行手中。白天出发上学时把猫粮添满一天的量,晚上回来给猫条或者罐头来加餐。周洲对动物毛发过敏,接近他时疯狂打喷嚏,只能站得远远盯他袖口:“方重行你竟然能容忍猫毛粘衣服上!”   三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小区,这么些天始终不见有同伴出现,孤零零的一个。钟悯不止给它换猫窝,另购宠物用饮水机和猫碗,在小区筑起一席蔽身之地。   十二月的江城更加湿冷,呵出的气都带白雾。方重行晚上给猫猫加餐,临走前再往猫窝里塞个宠物加热包,帮助它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夜。   平日时常见面,甚少在微信聊天,统考那几天钟悯则完全失联,不说任何关于考试的事情,方重行无从得知他发挥如何。编导笔试比播表统考时间早,小乔倒是跟他说感觉辅修的播音考得不错。   月考成绩条在书包里放上三天后,方重行终于在猫窝旁看见他。   钟悯形影单只、百无聊赖地站在路灯下,孤魂野鬼相,一副若有所思样。   对视第一眼,他急急地问:“方好好,我的猫去哪里了?”   不知怎的,方重行心中稍感失落,面上不流露。只一步步靠近,先看了他一眼,从侧兜掏出加热包,打开,放进猫窝。   系列动作完成后,他才平平淡淡轻声回应:“我怎么知道。”   它又不是我的猫。   钟悯垂下眼皮,没有说话。   有一两周时间未见,明明任何一个话题都可以开启聊天,可莫名就成了互相无言对望的情况,没人再继续开口。   欲言又止将近三分钟,毛呼呼的触感出现在小腿旁。方重行低头一看,猫猫正亲昵地狂蹭,喉咙咕噜着呜呜叫。   他说句“它回来了”,手再次伸向口袋,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猫条,撕开。   钟悯和他一道蹲下,同之前许多次相似,等待小猫吃饭。   猫猫今天吃饭尤其慢,舔食两口便要看看他们,看似特别疑惑:怎么不说话?平时不是很能说的吗?   “你,”待半根猫条被消灭,钟悯勉强发出个音节,见方重行抬头,他眼神闪烁,喉头微动,“你今天回来好晚。”   他吐字清晰,声音却阶梯般一级较一级低:“我在楼下等了半小时。”   九点五十下晚自习,步行十分钟,往往十点整方重行便回到小区,今天特殊情况,迟了半钟头。   方重行沉默片刻,一下下将手揣进外兜,问他:“等我做什么?”   “不知道,”钟悯看着他,“就是想等。”   不是什么都有原因。   “周洲今天生日,”方重行解释道,“放学后我们一起吃了蛋糕。”   钟悯的脸好像在话音刚落的须臾之间便明朗起来,方重行注意到隐晦的变化,心中一点郁结顿时散入广阔天地,消失无影踪。   “外面太冷,下次去家里等,”他说,“门锁密码是620129,平姨一直在。”   钟悯同样重复了他之前的失声,手不自觉摸上猫猫脑袋:“……好。”   方重行语气尚未来得及转换,看着钟悯手上被挠出来的猫爪印儿,重重叹了口气。   被扬起爪子恐吓过那么多次这人还是一点记性不长,猫猫有几天不见他,全然把钟悯的好抛之脑后,挠完人喵嗷喵嗷凶巴巴叫两声,逃之夭夭。   “走吧,跟我回去,”方重行先起身,站定,朝他伸出手,“帮你消消毒。”   “没关系,它没有伸出指甲。”钟悯对着灯光晃晃自己挨了打的手,两条红痕而已,一长一短的肿胀,三花到底不是真的想让他受伤,无丁点儿破皮。   方重行未应答,伸出的手仍旧固执地横在中央。   少顷,它等来另一只手的借力。   人行道又是两个并肩的身影。方重行把吃光的猫条丢进垃圾桶,借机问他:“统考还可以吗?”   北服校考规则严,拿了合格证不算彻底胜利,对统考也做了要求。   “月底出成绩,”钟悯活动下肩膀,“顺其自然就好啦。”   方重行嗯一声,刷卡开单元门,侧身让他先走。   按完密码进门,平姨刚从厨房出来,见他们回来又转身,把关小的炉火转大。   方重行不太想让钟悯发现自己房间的魔方墙,便取来医药箱,领他去了旁边的书房。   “我会尽量轻一点,”他让对方坐在沙发上,自己拿酒精仔细给镊子消了毒,又打开碘伏棉球的扣盖,“疼的话不用忍,要告诉我。”   “你走之前那一场月考的成绩条在我书包里,等下拿给你。”   他握着他的手,如同对待一片云般纤悉不苟、软手软脚地对待这算不上伤口的痕迹。   碘伏棉球在手背上留下浅姜黄淡痕迹,明明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但他还是问:“疼吗?”   “被玻璃碎片划伤的地方已经看不出来了。”方重行又说。   继而,他看见钟悯脸上出现了从未见过的神情,笑非笑,哭非哭,那片雪花既没有融化在睫毛,也不是经指尖捉走,而是掉进他的眼睛里,化成一点碧波寒潭般的润泽。   钟悯将目光缓之又缓地从连在一起的手移走,定定看着方重行的面庞。   他说:“方重行,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   “什……”   骤然放大的五官令未完待续的话再没机会出口。   方重行的瞳孔尖啸着坍缩,失神,失声,失真,耳边只余下震耳欲聋的心跳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中心器官停止工作的瞬间,钟悯倾身与他贴了贴额头。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握着镊子的手指关节用力到骨缝都“嗬嗬”叫嚣着痛,上下两瓣嘴唇无意义、高频率地碰,眼前模糊一片,生活快三年的房间无处不陌生。   我又要感冒了,我又要感冒了,我又要感冒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站起来先打翻掉医药箱,手忙脚乱去拾捡,绷带从脚下滚到门口。追出去撞上门框,本就晕眩的头脑更加天旋地转,对着虚空说抱歉。再迈步发现失去双脚掌控权,不得不顺着木门滑坐在地,呆呆发懵。   “汤好啦!小悯!走这么急呀……”   平姨往门口张望一眼,转头被快要蒸发的方重行吓一跳,急急来扶:“阿行!阿行!哎哟!额头热得很!”   她困惑得无论如何都难以想通,烧个汤的功夫,两个孩子是怎么了?一个脸红两个发热,通通骇人得厉害!   方重行灵魂仍出窍,听觉消失,独独看见她嘴在动。努力分辨许久口型,发现一片徒劳,当即自暴自弃把头往后一仰,用力磕在门上,企图用痛觉唤醒出走的神智,结果亦是在做无用功。   “请假,我,”他喃喃着,“不要,平姨,请假。爸妈,帮我,”   “请假。”方重行干涸地闭上眼睛。   平姨于这些颠三倒四的语句间正中靶心地领会他的意思:帮我请假,不要告诉爸妈。   她连声应,轻抚那一截瘦削坚挺的脊骨:“好好好!来,呼气,阿行,呼气。慢慢的,慢慢的,不着急。”   待呼吸彻底平稳,方重行在平姨的搀扶下坐到床边,以从未有过的强硬一口拒绝掉她陪护的提议。无奈,平姨便将空调与加湿器打开,拧凉毛巾替他擦了额头,忧心忡忡地一步三回头。   房间门闭合,方重行拼着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拽掉衣服,一头栽进枕头里。   心一定疯了,跳得无法无天、不管不顾了。   方重行毫无睡意,右手按在左胸口,几乎是哀求它:慢一些吧,慢一些吧,慢一些吧。   我要死了。   好热,好热。为什么这么热?   鼻腔发闷,他应该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了高热的躯体。从足底至胸口,双腿与其紧密合为一体,一寸寸地动,肤感滑腻,不像藤蔓,也并非海草,是……鳞片。   鳞片?   他发觉自己宛如初生般置身于一片窒热软烂的泥沼,快要被挫骨扬灰地焚死了。绮丽瑰异的梦境中,唯有湿冷顺滑的鳞能够缓解些令他昏沉的温度。   致命的脖颈被缠绕上了,他昂起头暴露出脆弱咽喉,抱紧怀间蛇尾。   是蛇啊,原来是蛇啊。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他毫无尊严地渴求,再多一点可以吗?   真的好热啊。   耳边响起梦呓般的呢喃,拟声词空灵飘忽,是不是海妖塞壬在歌唱?   谁的手指流连脸颊,掀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腥气?   他在迷蒙中睁开眼睛。   琉璃般的眼珠,濡湿的长发,大敞的衬衫绑带,裸露在外的胸膛。   谁埋在他颈窝,用嘴唇轻啄那一块软薄的皮肤?   侧颈要被蹭得起火:“阿行。”   “嗯……”他哆嗦着发抖。   “阿行。”   谁的声音?   是谁啊?   是谁?   谁? 第二十七章 春潮涌动   那一扇窄小、摇摇欲坠的门,于这天深夜,被方重行亲手推开,湿热的风扑个满怀。   曾经他为了既定的目标,将情感完全封闭在门里,眼下它们如沉眠多年的火山般,岩浆蓬勃地喷薄而出,春潮汹涌,打湿了他的梦,洪流脏了睡裤,冲刷不净痕迹。   午夜三点,方重行在浴室清洗干净身体,换过睡衣和床单,没有开灯,慢慢在床沿边坐下。   路灯灯光从窗帘缝隙下透进房间,照在正对面由不同款式拼成的魔方墙上,熠熠流光。不同材质的无生命体仿佛一只只湿漉漉的眼,它们动着,暧昧地审视,好像要把他的身体剖开,要看看他的心是不是红色。   他一面讶异于承受能力与反应速度,又一面戚悲:原来我竟然也有如此浑浊不堪的心思吗?   他痛苦地剖析起这草蛇灰线般早已伏脉千里的朦胧,自责的同时感到无助,从小独立,不曾将注意力放至此处,也从没有人同他讲过要如何正视、处理,只能一遍遍将苛刻的扪心自问进行到底。   心脏跳的速度恢复正常,坚定而有力,咚,咚,咚,好像在解答他刻意避开不谈的那一个困惑。   方重行屏住呼吸,将右手覆在左胸口,闭上双目感受真实坦率的自我。   舌尖自下而上地升腾起淡淡的、苦涩的满足,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   平姨帮忙请了两天假。周三下午下课周洲直接冲来蹭饭,看着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好友,揶揄他:“早上老邱说你感冒,高烧四十多度,给我吓的,那可不就烧死了吗?还好还好,你活着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平姨盛好汤放在面前,周洲道了谢,把汤碗往方重行手边推推:“驱驱寒,别再感冒了。”   方重行心下一惊。   高热褪去,他心里的梦河却始终奔流,惊涛拍岸,丰沛的浪头一袭袭,要冲出躯体把那张若无其事的面具卷走。   “无法保证,”他低下头,拿起白瓷勺,“吃饭。吃完我要问……向你请教一些问题。”   请教,这词太书面太正经,周洲“噗嗤”一声笑出来,握住筷子:“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还能有你向我请教的时候。”   晚饭吃得尤其快。方重行心里藏事,全身细胞正处于极度亢奋状态,不知饥饱困乏,只喝下一碗鸡汤便撂了筷子。   而后,他便正襟危坐,盯着埋头苦吃的周洲。   周洲被这隔个几秒、一次接一次的眼神看得心惊肉跳,针扎似的,饭菜再合胃口都没了兴致,匆匆扒完饭,拿纸巾抹了嘴:“走走走,你快给我看死了,什么事儿啊到底?”   方重行羞于将自己的房间示人,未答话,自顾自往书房走。等锁门时候应激似的回忆起昨晚,又一个浪头扑过,他再难维持现状,鬓角滴下水来。   周洲看着浑身快要着火的好友,问号简直要冲破天际,抽两张桌上的乳霜纸递给他,问:“刚不好好的,这屋是有什么机关吗进来你就烧。”   “你安静两分钟行吗?”方重行心虚得快要跪下了,“让我缓一缓。”   “莫名其妙。”周洲嘀咕完,在他身边坐下,进行两分钟的静心。   过了不知道第几个两分钟、仅余的耐心也消磨殆尽后,终于等来这人开的金口。   缓过神来的方重行依旧脊背挺拔,神色恢复一如既往的淡然,紧握成拳的手透露出一些难以克制的紧张。   他破釜沉舟地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似的呼出一口气,轻声问:“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周洲瞪大了双眼。   “不,啊,不是,”他猛地站起来,嘴里嘟囔了句脏话,“我以为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这个,啊不是,你怎么能喜欢别人?”   话音刚落自己又意识到歧义,连忙解释:“不不不不不不,我意思是,你不是从来不整这些情情爱爱的吗?谁给你写情书了又?不是,你问我干嘛我也不知道啊!”   方重行看着他,说:“你有经验。”   “我那叫什么经验,”周洲也渐渐涨红了脸,手在后脑勺乱抓,磕磕巴巴的,“嗯,怎么说呢,喜欢一个人,就是,你随便听听吧我这是初恋没有参考意义。喜欢一个人,就是,”   “每天都想看见她,如果哪天没有见面就感觉特别失落,特别不开心。看她跟别的男生讲话心里酸得想吐,想跟她有身体接触,碰下手而已心就能狂跳一整天,想起来她就傻笑……”   周洲回忆青涩的第一次心动,一句句语无伦次地说,方重行一个行为一个行为狼狈不堪地核对,各自在心里兵荒马乱。   “有东西就想给她,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她。她心情好我就笑,她哭我就着急……反正反正,心思差不多全在她身上,不自觉地关注她,感觉像病了一样。”   每天都想看见他。   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他。   不自觉地关注他。   感觉像病了一样。   方重行在心中默念着复述。   周洲稍顿,脸色似乎更红了些,羞赧地放低声音:“而且,而且,晚上睡觉总想她,做梦经常梦见她,然后……”   然后你的梦便春潮涌动,然后你就会失控。   两个大男孩儿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彻底无言。   然后你的梦便春潮奔涌,然后你就会彻底失控。   “方重行你真是神经病啊,”再次沉默许多个两分钟,周洲同儿时一样和他一起半倚在沙发上,他们总是这样商议着成长当中的野蛮烦恼,眼神放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问这个?搞得我现在心跳贼快,你究竟喜欢上谁了?”   方重行也盯着天花板发呆,说不知道。   周洲弹坐起来,重重搡他一把:“不知道喜欢谁你问这个干嘛!你拿哥们儿找乐子呢!”   “不是,”方重行抚平被他弄皱的衣袖,立刻矢口否认,“不是不知道喜欢谁,是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会让人发烧。”   “发烧?”   心跳加快,脸色通红,可不就是发烧吗?   “你说她的时候就在发烧,而我,”他眉头狠狠蹙起,似乎苦恼到极点,“我好像一直都在发烧。”   尽管方重行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心里藏的人到底是哪一位,但周洲还是如临大敌般应对好友的第一次超级反常,如以前他遇见问题时方重行所做无二。   “虽然发烧很美好,让人快乐至极,”周洲叹上口气,随即规劝他,“阿行,不要继续发烧了,快点儿好起来吧。”   “我们还要高考。”   方重行缓缓垂下眼皮,好像灵魂都被抽走:“知道了。”   又陪他待了会儿,周洲该回家。晚自习他没去上,还有作业没完成,就同方重行和平姨道别要离开。   方重行在睡衣外套件羽绒服,从玄关处的收纳箱里拿了个罐头:“我跟你一起下去。”   噢,猫。   两人站在一起等电梯,周洲看着显示屏上不断升高的楼层数字,讲:“我说怎么没见屋里有猫呢,原来是流浪猫。你不是不喜欢猫猫狗狗的吗?什么时候转性的?”   电梯叮一声,门打开,等按下一楼的按钮,方重行先是应,又说:“其实也不算流浪猫。”   他带周洲去六号楼楼下,喊两声猫猫,三花懒洋洋地从猫窝里钻出来,嗓子眼儿里发出几句咕噜,围在方重行脚边转。   周洲开始打喷嚏,边打边往后退:“还挺可爱的这猫……阿嚏!猫窝猫碗你给买的啊?”   “不是我买的,”方重行掀开罐头盖,陪伴猫猫吃饭,“他买的。”   周洲显然被喷嚏弄得昏了头:“阿嚏!她?你的发烧对象?”   方重行点点头,又说:“所以它不算流浪猫,也不是我的猫,是他的猫。”   “那她也住这小区?阿嚏!”周洲狠狠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我怎么记得除了你跟钟悯好像咱学校没人住……”   “方重行!”   猫猫慢条斯理地舔罐头,方重行轻轻摸摸它的身体,随即抬起头来,面朝一脸不可置信的发小。   周洲站得不算远,在一旁的路灯下,从方重行的角度可以看清楚他脸上的一切神色变幻。他长得端正,浓眉大眼,表情动作自然大些。周洲眼眶红红,看起来快要流泪,下巴收紧又放松,可能是咬了咬牙,他的手随之摊上两摊。   方重行仍然偏着头看他。   十几年的默契令他们不用开口便知晓对方的所有意思。   周洲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我猜中了,是吗?”   好冷。方重行裹紧羽绒服,出来时没拉拉链,寒风嗖嗖往睡衣里灌。   不说话就是默认。周洲连续说了好几个“你怎么”,你怎么,你怎么,你怎么,你怎么能喜欢一个同性呢?   你怎么,你怎么,你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猫猫把罐头吃了一干二净,蹭两下算是给了报酬,优雅地往猫窝一钻,走了。   方重行却还保持着下蹲姿势,面对空空的罐头盒,说:“我不知道。”   他说过,不是什么都有理由。   消化半晌,周洲走过来,曲腿,蹲在他身边,语气干巴巴的:“他知道吗?”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经过的居民频频打量这两个似蘑菇样的男孩儿,他们正一齐对着罐头盒发愣。   “从小到大基本上是我找你倾诉的时间比较多,”呆上许久,周洲忽然冒出一句,“我总以为你永远不会有烦恼,”   “谁能想到你一出问题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方重行低下头,闷闷笑起来:“我不知道。”   “你能不能别当复读机,”周洲用胳膊肘捣他,“反正,你这问题我解决不了,虽然哥们儿没你聪明,但我有这个。”   他指指耳朵,又说:“就像你之前跟我讲的,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方重行低低说了声“好”,站起来揉揉发麻的腿,跟周洲讲:“回去吧。”   周洲也揉腿,呲牙咧嘴地边走边回头:“阿行,要高考!不要发烧!”   方重行冲他挥手。   回到房间,学校放学时间已过,方重行坐在桌前复习英语单词,还没看上几页,微信来一条消息。   只消一眼,他便丢弃盔甲地心如擂鼓,再度发烧。   【Саша:你今晚为什么没有来喂猫?】 第二十八章 思春期   心脏好像被毒蝎子蜇了一下,刺刺地疼。干坏事被抓包不过如此心虚,何况还有那一个粘腻的梦横亘脑中,时刻提醒着他犯的错。   方重行往后倚靠在椅背上,提着一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复:我喂过了。   那边便没了消息。   他躺在床上,将双手枕在后脑,望着天花板愣神。   明确并接受自己的心意尚且简单,但日后如何面对钟悯却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他在此时终于出现些十八岁特有的年轻莽撞,给不出完美、百无一失的方案,只有,暂时逃避。   于是方重行开始了自己都嫌拙劣的卑鄙把戏,刻意不去想,不去见,放学匆匆奔回家把猫碗添满就离开,狠心不理会猫猫在身后声嘶力竭地挽留,竭尽全力去克制愈发膨胀的念头。   物极必反,物极必反。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压抑的渴望便将他暴戾地掀翻,迟来的思春期气势汹汹,燥得他口舌发焦,意识模糊。身体内部好像燃起来一把热烈的野火,大有不将他烧得形神俱灭绝不善罢甘休的趋势。   方重行螳臂当车地抵抗,直至接二连三被软红沼吞没,激得半夜起床去冲冷水澡,并没有扑灭心里的火,反而更加欢快。   他看着镜子里的脸,眼圈青黑一片,近来的午夜总伴随梦境,睡眠变成一场苦厄的灾难。   方重行湿着身体躲进被子里,不知第几次睁眼至天明。   眼瞧着他本就没什么肉的脸颊一天天消瘦下去,也从不说发生何事,平姨心疼又着急,还是私底下跟梁青玉联系。方重行放学回来时便接到父亲电话,从事无巨细的关心里听出来旁敲侧击的问询,缄口不言其他,拒绝了要他放弃国内高考直接来伦敦的提议。   过上将近两周几乎彻夜不眠的日子,放学他在门口被人堵住回家的去路。   乔与祁揽着他的脖子,把他从人流中拖出来,强硬地往一旁角落带,不等站稳就问:“你怎么回事儿啊!”   “你最近怎么都不来找,找,”小乔怒气冲冲地质问他,“找我们俩!”   方重行对着路灯抬起脸来,轻声回应:“我最近不太好。”   小乔被他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吓了一大跳,语气不复方才的横冲直撞,嘴巴里嘶嘶抽气。   他不知道该做出哪种表情合适,嗫嚅许久,开口道:“他也不太好。”   方重行绞紧了书包肩带。   “我们俩一月份去北京参加校考,你知道的吧?”小乔说,“但是小毛最近状态特垃圾,敬姐说他再这么继续下去复试肯定过不了,更别提拿合格证了!”   他吸吸鼻子:“你又很久没过来,所以我就……哎,也不知道你俩发生了什么,就算闹掰你等他考完再掰,菩萨你大发善心吧,算我请你帮个忙,成吗?”   方重行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我们没有闹掰,”他说,“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解决的。”   小乔知道他一向言出必行,勉强放下心来,又撞方重行肩膀一下:“等你消息,我走了啊。”   方重行同他说再见。   翌日一人回家路上,江城的第二场雪纷纷扬扬洒下。   他行走在纯洁白净的雪里,任由冷冽的风割着面颊。风雪交加,体内野火在它们前后夹击的炮轰中渐渐式微,败下阵来。方重行得以喘息,终于停止了与真我的干戈相向。   这种感情是如何的丑陋难以示人他不想再管,这种筋脉被焚得四分五裂的感觉他不愿再体会,这种毁天灭地的高烧状态他不要再沉浸。   人怎么会没有阴暗面呢?方重行自暴自弃地为自己找理由,我想抱他,难道有错吗?   我想抱他,我想抱他,我想抱他,我想抱他,我想抱他,我想抱他,我想抱他……   他被这句话魇住了,踩在雪上的脚印好像都是四字痕迹,在猫窝旁边和钟悯碰面时它们像遭热油泼了似的胆小缩进壳里。   方重行的喉咙同时被咽下去的话噎住。   他们在遮天迷地的茫茫白雪中目不转睛地凝望对方的脸,眼神交汇,什么都讲不了。   小乔说得不错,钟悯确实不太好。他总是上翘的嘴角眼尾平平地耷拉着,像一片被放逐的风筝,眼周和他是相似的青黑。   他们在这段不见面的时间里,以相同频率一起大病了一场。   雪贴着脸往下跳进脖颈,冷意仿佛一个无情的吻。方重行盯着那片悄悄落进他领口的雪花,先出了声:“……怎么不回家。”   “不想回。”过了很久钟悯才回答,雪一层层将他淹没,不知是他的声音融进雪里,还是那些碎琼乱玉化进他的身体。   他低声说:“那天晚上,是我冒犯,对不起。”   方重行动了动站得僵直的脚,缓声说:“不要对我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该道歉的是我,在梦里那样无耻地肖想你。现在,想抱你的恶念要把我撞碎了。   钟悯垂下的头慢慢抬起,瞳孔微张:“那你有没有生气。”   方重行说:“没有。”   钟悯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只一瞬方重行就明白过来,担心污泥般的欲望从眼睛里跑出来,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安抚好自己的心跳,编出个万无一失的理由来:“马上学校期末考,我家里有些事情,所以……”   所以放学没有去等你下课一起回家。   他闭了闭眼,色厉内荏地遏制住蠢蠢欲动的想法,又说:“往后几天可能也不会等你。”   我害怕日复一日的接触会令我愈发贪婪,就不仅仅是想抱你了。   “不过,”方重行停上两秒,再次开口时声音不太稳,“……元旦要一起跨年吗?”   随即接着补充:“不想去也没关系的。”   钟悯讲话的声音比飘雪还轻:“没有不想去。”   方重行嗯了一声:“那你专心训练,猫猫我来喂。”   “不早了,”他抬腕看时间,余光瞥见钟竹语的车停在车位,“回去吧。”   钟悯应道:“好。”   语气又恢复成往日的轻快:“下次见,拜拜!”   方重行目送他进单元门,自己失了往家走的力气,好像一架被马匹抛弃的破车,被遗忘在漫天冰雪里。   雪将他的心洗劫一空,方重行张开双臂,环抱住刚刚某人站立过的虚空之地。   烧吧,烧吧,烧吧。他迈着沉重的脚步上楼。   ……   十二月一如之前的每一月般度过。   今年的春节是一月二十五号,寒假在即,高三上学期进入尾声,期末考同样在即。   在早已成熟至登峰造极的题海战术下,方重行起起伏伏的心火算是消了下去。   周洲将保密工作做得像经过绝佳培训,专心实践“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行为准则,也不问方重行他们现在到底如何,权当不知道有过这一茬儿。   月考之后,便是学生们翘首以盼的元旦假期。   考试前两天,班级的气氛散漫到老邱生气,晚自习让复习,大家嘻嘻哈哈讲小话,她恨铁不成钢地梆梆敲桌子:“马上高三下学期了孩子们!紧张起来紧张起来!你们要向李秋雨、方重行、薛凯威几位班干部学习,看,他们一直都在认真做功课!”   方重行后桌探头往前头看了眼,“噗嗤”笑出来,拿笔去戳他后背:“原来认真就是一张英语报纸写一天啊!快写快写啊菩萨,你不写我怎么抄!”   方重行回神,比了个“嘘”的手势,过二十分钟把报纸往后一传。   十二月三十一号,周五。结束本学期最后一次月考的江城一中彻底疯狂,等监考老师收完试卷,学生们背上书包就往外窜。   学校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所有年轻的面孔全部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大声讨论着今晚要去哪里跨年,庆祝又一个苦命的四季可算过去啦!   他们四个在熙熙攘攘的拥挤中对话。   “我得回家换个衣服,”小乔被推了下,转头嚷嚷,“卧槽别挤!”   “我不回,”周洲说,“我直接给书包扔菩萨那儿去,你回家干嘛,这都五点多啦,麻烦死了。”   “小毛!小毛!噢你不背书包……算了,菩萨我也能先去你家吗?”   方重行晃晃手里的钥匙扣:“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寻芳苑走,路上大大咧咧开玩笑,寒风钻进嗓子眼儿,呛得此起彼伏的咳嗽。   吃过晚饭已是十一点出头,光排队等待叫号就花费仨小时。江城的跨年夜热闹,当晚有烟花秀,零下十度的夜,商圈人山人海,他们来得晚,到中心广场时早已挤不进钟楼前头的黄金位置,只能和同样迟来的人一道在江岸边吹江风。   趁方重行在和钟悯讲话,小乔悄悄摸到周洲身边,悄悄咬耳朵:“你也知道了啊?”   周洲心知肚明地装傻:“讲什么鬼东西,听不懂。”   小乔啧了啧,继续打探:“就,就他们俩呗。”   周洲往那边瞟。一高一低肩膀紧挨,什么话题不知道,方重行看起来挺开心,眼睛都被笑意吃掉,明明身处人群中,他们却被一道无形的帘隔绝开。   “甭管,不是咱俩该操心的事儿,”周洲说,“开心就行。”   跨年夜氛围好得过分,周围一群初中模样的学生手牵手在合唱走调的歌,一首新年快乐翻来覆去,听多了其他人也跟着哼。   好喜欢看你坦白的眼眸,一片蔚蓝晴空。   四季还有夏和冬,谁说只能做朋友。   钟声在晚风一样的哼唱中敲响。   全场大声倒数:   “五!”   “四!”   “三!”   “二!”   “一!”   四面八方、男女老少的声音汇聚一道:“新年快乐!”   第一朵烟花在零点整于天边炸开,接踵而至引燃夜空。   他们被簇拥在人群中间,钟悯偏头过来,问他:“你有没有许愿?”   钟声响起的刹那间,方重行的新年愿望就已成型:“有。”   “是什么?”   “愿望说出来就很难灵验。”   “也不一定啦,”钟悯将耳朵凑近他唇边,“万一我可以帮你实现呢。”   人群躁动,噪杂纷纷,原因是此时正炸开一朵粉红色的心型烟花。   方重行昏了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想抱你。”   钟悯小声“啊”了下:“好简单哦。”   随后他又问:“那,是一点点想,还是特别想?”   “特别想。”   特别想,特别想,特别想,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   钟悯似有似无地笑了笑:“可以实现。”   方重行热切地张开双臂扑向他。   也许是对方颤栗,也许是他自己发抖,拥住的瞬间好似天崩地裂,万物一齐颤抖。   心又跳疯了,方重行知道自己完蛋了。他越界地收紧手臂,企图抱久一些、再久一些,生生世世长在一起最妙。   他沉醉在梦一样的气息里,说:“萨沙,新年快乐。要永远快乐。”   紧贴的胸腔在震动,声音在耳边响起,话只讲给他一人听。   “新年快乐,阿行,”钟悯回以祝福,“我们都快乐。” 第二十九章 今晚有月亮啊   元旦过后没几天,钟悯和小乔便要启程去北京参加校考。   方重行找老邱请假去机场送行,一人送一个心想事成的御守。趁小乔去接妈妈电话的空当,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个红绳穿着的平安扣,飞速塞进钟悯手心儿,往四处望了一眼,生怕别人发现他这小小的私心。   “这是我去灵安寺求的,”他轻声说,“无论结果如何,你平平安安回来。”   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方重行一人独登灵安山,爬到山顶去寺庙供香。他身无长物,只有奉给这些端坐莲花台上的泥像木偶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向祂们祈求垂怜。   “放心好啦,”钟悯攥紧那一块莹润白玉,以同样的音量回应,“有了它,我带回的应该是个好消息。”   方重行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说完了吗说完了吗说完了吗说完了吗?”小乔挂了电话又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才过来催,“再不进去我们俩就得走着去北京了。”   他揽过钟悯肩膀,跟方重行挥手:“人我带走了啊,回来你请客接风。”   方重行当然应下。   那两人暂离江城,方重行不用放学再往寻芳苑相反的路走,他的生活一切如常,上学,放学。喂猫的担子始终落在他身上,清晨走的时候添粮添水,晚上放学回来加餐。   不过猫猫明显是被之前的躲避伤了心,看方重行开罐头也不再如同之前一般飞快蹭过来,远远站着瞧一瞧,就是不肯靠近。要等他的身影不见,才慢慢舔食夜宵。   方重行不知道该拿这个小东西怎么办才好,藏在花坛旁观察许久,到底是走出阴影,在三花身边蹲下来,作往日样陪伴。   小猫有一双绿宝石似的眼珠,水汪汪的,冲着他大声叫唤,喵喵喵,喵喵喵,意似质问又意似指责,控诉他的罪行:你为什么不继续做胆小鬼了?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方重行被它看得愧疚至极,诚心诚意对一只听不懂人话的小猫道歉,语气轻柔,“是我的错,以后真的不会了,我每天晚上都陪你吃饭,不要生气。”   某人身处异地,却影响深远,辐射到千里之外的身上。方重行认真跟小猫对话,随即朝它张开手掌:“我们握手言和好吗?不想摸摸也没关系的。”   猫猫看了他许久,犹豫地伸出左前爪,小心翼翼试探。   方重行的手已经被零下十度的北风冻红,尽管如此,他仍旧没有收回冻僵的十指,鼓励似的等待三花小猫的到来。   “喵!”   小猫抬起脸,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手掌最中间的那一条纹路。   湿漉漉的痒意从掌心传递至头顶,弄得心里发软发酥,胸腔里跳动的好像不是他的心了,是一团由成千上万的泡泡构成的气球,哔啵哔啵炸裂开来,溅一身水花。   太像了,太像了。   方重行难以忍耐地想起不久前意犹未尽的夜晚。   近在咫尺、只需再近两公分就可以完成的吻,故意屏住的、热烈的呼吸,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他匆忙又慌乱逃离的身影。   猫猫还在撒着娇狂蹭掌心,方重行当机横生出个念头,征求它的意见:“猫猫,你想和我回家吗?”   “喵呜。”它迈步蹲在方重行的鞋面上,留下几朵梅花印儿。   于是他果断伸出另一只手——   小猫瞬间腾空而起:“咪?”   方重行抱猫的动作还很生疏,尽力而为让三花能够在自己怀里舒服些许。而后,他将其揣进羽绒服内,做贼似的迅速上楼去。   方重行就这样“绑架”走了猫猫。   进门时平姨见到的便是一张这样兴奋的脸:眼角眉梢连绵不绝的欢喜,奔跑导致额上覆一层细密的汗珠,气未喘匀先开口叫人,却不往下讲话。   他的胸前鼓鼓囊囊,奇怪突起一块,似乎还在动弹,是个什么活物?   平时不给摸摸的小猫在温暖的怀抱里是出乎意料的乖巧,双爪紧紧扒着他的卫衣领口,因为恐惧陌生环境而细微地轻叫。   “平姨,”方重行又喊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把漂亮的三花猫露出来给她看,“你看,猫猫,它现在是我的小猫了。”   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低头用手指摸摸猫咪毛乎乎的脑袋,听得一声猫叫后眼睛弯得像一朵月牙。   方重行抱着猫往浴室去,脚步轻快:“它叫悯悯。”   悯悯并不认生,也许是在外流浪时间太久,终于意识到家的重要性,很快熟悉新家,变得极其黏人。和之前不给人碰的模样完全大相径庭,经常翻开白绒绒的肚皮要摸,晚上也要钻进方重行的被窝和他一起睡。   他在紧张的学期末抽空带猫去打疫苗并检查身体,倒很健康,做过驱虫之后活泼不少,唯一问题是体重过轻。   猫砂盆、猫窝、逗猫棒、各种小零食,方重行进货似的源源不断往家里拖,悯悯在他溺爱的喂养下胖上不少,也娇气许多,总爱在他身后跟着叫,一刻都分不开。   平姨白天正好有个伴儿,出来进去身后多出条尾巴,不做家务时就抱着猫打毛线,做个小围兜、小衣服一类,有猫之后1001里多出不少暖意。   为了半夜不被悯悯出恭回来挠门的声音吵醒,方重行又给自己房间装了个猫门,便于它出入。悯悯喜欢窝在枕头旁边睡,团成个三花色圆球,有时深夜醒来会哼哼唧唧闹人,他往往闭着眼伸手去揉猫脑袋,迷迷糊糊安抚:“乖,乖猫猫,好小猫。”   在悯悯成为方重行的猫第十天,钟悯与小乔回来的飞机落地。此时距离过年还有一周。   学校的期末考在他们不在的日子里结束,寒假已放两天,方重行接到小乔的航班信息分享,和周洲一起去接机。   小乔扔了箱子就往方重行身上蹿:“菩萨你真来给我们接风啦!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好!”   他在临近春节、客流量巨大的机场抵达口振臂高呼:“解放啦解放啦!这狗日的苦老子再也不受啦!哈哈哈哈哈哈!”   方重行这边扒着小乔胳膊不让人给摔了,眼睛直直往后头瞟,钟悯没猴儿样的小乔速度快,正拉着行李箱往这边走,遥遥冲他比口型:“好,消,息。”   他几乎是在须臾之内欢欣雀跃起来:“出成绩了吗?”   “还没有,”钟悯同他对视,“可能你的平安扣有魔力吧,冥冥之中告诉我结果是好消息。”   “什么平安扣儿?什么平安扣儿?”小乔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嚷嚷,“我怎么没有?我怎么没有?洲儿你有吗?”   周洲摊开双手,意思很明显:无啦。   小乔扯着周洲扭脸就走:“菩萨我不跟你天下第一好了!你俩天下第一好吧!烦死我了!”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过于偏心,晚饭按照小乔心意去吃的老火锅,鸳鸯,红汤鲜辣,白汤适口。鉴于四人均成年,而且在假期里头,顺便要来一打啤酒佐餐。   看不出来钟悯到底酒量如何,杯子空了再满上,他静静支着一只手,听小乔一刻不停突突突地说话。   四人桌,方重行左边是小乔,右边是周洲,同他面对面坐,在热火朝天的滚汤热雾中捕捉他的表情。   小乔学考场中一个男生作弊被监考抓住的表情,学完自己绷不住狂笑,笑完拿胳膊肘儿去撞钟悯的:“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干嘛?别说你喝大了啊,我可不信。”   他转过来跟方重行说:“我俩不是住一块儿吗,省钱。就考完那天晚上啊,我俩在房间开了两瓶伏特加庆功……有毛子血统就是好,我都吐成狗了他一点事儿没有!”   钟悯往后捋了把头发,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乔兴致正高,没继续管他,继续叭叭。   出门时候没沾酒精的只有方重行,他先去结了帐,拦车给周洲乔与祁送走,回头找钟悯一起回。   他想告诉他,你的猫在我这里,我有好好照顾它,如果你想来看它的话,可以随时来我房间。   运气不好,的士变得难等,他又有行李,方重行致电林叔过来接。等待的时间里,他主动起话题:“我记得当初你讲过,你不会喝酒。”   “骗你们的啦,”钟悯遭酒精浸过的眼珠坦率得纯真,“不想和陌生人讲太多私事。那些第一次见到我的人,问东问西来回那几个问题,好像我在动物园里。”   “你、小乔,跟他们不一样,”他呵出一口白雾,“小乔见我第一眼,说我是转基因小孩,不罩着我他要难受。”   方重行以为接下来会听到自己的“不一样”是在何处,结果钟悯只是凝望他片刻便移开了眼睛,重复一遍:“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二十分钟后抵达寻芳苑,方重行没让林叔把车开进小区,和他一道散步往回走,越靠近原来的猫窝他心跳便快上几分,在钟悯发出“咦”一声时,藏匿多日的欢愉将他扑倒。   猫窝猫碗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这里没有存在过一只将他们拦下的三花猫。   方重行心里好像多出来一个等比缩小的迷你自己,跳着脚:快问我!快问我!快问我猫猫去哪里了!   钟悯叫了两声“猫猫”,全无回应,未见得多失落,似有似无呼出一口气来:“原来它走了呀。”   “昨天还在。收拾这么干净,是被领养了吧,”方重行撒着谎,心里的小人叫嚣得厉害,“应该是个好人家,你不要难过。”   “我没有难过啊,反而有些高兴,”钟悯的声音听起来虚虚的,像月球表面仅存的一些稀薄气体,没有往下打听猫猫去向的意思,“我虽然喜欢它,但没有办法给它一个家,我自己做不到,也不能阻止它奔向更好的选择吧。”   “许多人与事,其实只是在某一个时空短暂交汇过,并不能相伴长久,”他继续说,“分离或早或晚,总有一天会到来。所以,拥有过已经足够美好了。”   随后,他抬起脸来望向深色苍穹,叹息般的:“今晚有月亮啊,阿行。” 第三十章 月光落在你脸上   于是猫的存在成为又一个秘密。   喜欢是秘密,猫是秘密,在得知他拿到北服校考合格证之后瞬间确定自己的理想院校也是秘密。   出成绩那天,小乔猿猴似的一路从二十一班长啸至十一班,趴在门框上朝里头吼:“噫!好!我们俩中了!”   他揽着方重行的脖子,兴冲冲地分享好消息:“小毛北服第二,我中戏第三!他被我们班头儿叫走了,我先来给你说一声,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俩又可以一块儿了!”   方重行在心里盘算着,清北不稳的话,人大是个好选择。   不想分开,在一个城市也不错。   他说:“挺好的。”   小乔嘴咧得像朵喇叭花儿,谄媚的:“不会的题能不能来找你问呀好哥哥,菜菜,救救,呜呜。”   像是怕他不同意似的,小乔悄悄趴在耳边同方重行讲条件:“艺考结束我们班头儿就把禁令解除啦,我到时候给小毛也拽上。”   当日傍晚,方老师小课堂便正式开课。   下学期的日子过得飞快,两所学校出成绩的时候是四月中下旬,将近五月份。此时间段老师们已经不再手把手带着复习,全靠自觉性。作业早不必上交,要说的重复许多遍,该听的听,听不进去的说再多也没用,所以学生们每天来学校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老师眼皮子下上自习。   江城的夏天来得早,四月中下旬最高气温已达二十五度,却不很躁动,微风抚过脸颊很舒服。在如情人手掌般亲密的风下,每日晚自习铃打响后他们便出发去那栋老教学楼的自习室。   主攻的当然是理综和数学,其实算一算他们俩的成绩都已过历年的省控本科线,但各自家庭皆有要求,不敢放松。   小乔理综比钟悯好一些,但数学总是惨淡、正正好好的六十分,被同学开玩笑地喊“乔六十”,他哥说再考六十分就揍他六十大板,所以态度端正,十分刻苦。   钟悯的态度一如既往,方老师讲他听,方老师不讲他就埋头写自己的题,不问问题,也不见他提出哪个地方没弄懂,写完把笔一扔,上天台。   小课堂严格遵循晚自习的时间模块,四十分钟一节,中途休息十分钟。方老师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地关照每一位同学,一到课间,也往天台奔。   春分过后,白昼渐长。八点,天色仅仅微黯。方重行推开天台的门时,钟悯正带着耳机在听歌,手指一下下点在水泥平面上,百无聊赖的模样。   方重行朝他靠近,站定后得到分来的一只耳机。   “来好巧哦,”钟悯停下手指动作,“接下来是我最喜欢的歌,请你听。”   最喜欢吗?方重行放轻呼吸,将全部的自己沉浸至耳中乐声。   舒缓的前奏长达半分之久,随即是温和男声进入:“I don’t know……”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没机会再继续听下去,因为钟悯迅速切断了连接,换成另一首在iPod上听过的、他翻唱的翅膀。   他的语气无甚起伏:“诶呀,放错啦,不好意思。”   课间休息时间,楼底是来来回回的同学,哪个班没下课,英语老师的声音经小蜜蜂扩散传递至外头,明明无比热闹,但这一片楼顶却额外安宁。   方重行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与他共享这一刻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   钟悯将视线流连在他线条柔和的侧脸,眼,鼻,嘴,无声在心中将被切掉的歌词补全。   I don’t know!   I don’t know!   I don’t know!   Maybe it’s a moonquake like my crush that you will never know.   或许这就像月震吧,   我对你的心动,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方重行察觉到这不同寻常、鸿毛似的打量,轻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钟悯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的口吻,“月光落在你脸上。”   一句话令他心动到惶然。方重行知道自己没被注视的另一边耳根一定红透了,什么话都接不上,偷偷懊恼自己的笨拙,也许这辈子他都学不会与生俱来、运用到驾轻就熟的随性浪漫。   好在,上课铃将他从低落情绪中拖出来。   钟悯收起耳机,冲出口扬了扬下巴尖儿,尾音拖得长长:“走吧,上课啦方老师。”   下学期等待高考的日子里,他和周洲几乎每一天都与小乔钟悯泡在一起。除了早上不一起走,中午吃饭要一道,晚自习抱团,放学结伴,然后郑重其事地交接空得很快的曲奇盒。   教室里的挂历一张张撕至五月,一中内部陆陆续续填满短袖校服的身影。黑板上倒计时的数字不断变小,三模结束,距离人生中最重要的大考还余下不到一个月。   方老师小课堂成效显著,乔与祁在最后一场模拟考试中终于摆脱“乔六十”的魔咒,钟悯理综提到二百一二,小乔请方老师喝饮料,清爽的汽水变成一个满足的嗝儿。   他们坐在学校的花架连廊中间休息,小乔斜倚在斑驳的廊柱上,感慨道:“要是这种日子一直不结束多好啊。”   方重行望着钟悯的侧脸,同小乔一起默念,要是这种日子一直不结束多好啊,大学之后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时间待在一起了?   要是这种日子一直不结束多好啊。   时间对他们的期盼置若罔闻。众望所归、翘首以待的人生第一场大考终于在江城躁动的六月到来。   六月五号,准考证下发。全校高三学生疯得如出一辙,什么翻烂的资料,红黑笔订正过的卷子,积攒的作文素材,撕啦,扔啦,通通扔掉!   乱七八糟的纸片从高中教学楼飘飘扬扬往下洒,堆成一座座高高低低的雪山。艺体班疯得最厉害,给班主任抬起来丢进雪山里,随处可见手机摄像头,存下来,存下来,日后再没如此纯粹的痛快。   提前放学,明天不上课,书包轻得好像天上的云。方重行和他们一起出校门,一中的学生基本上是同一个考场,江城第三初级中学,小乔一路叨叨着高考完要去哪里玩儿,说一定要一起,落下谁都不可以。   盛夏,下午四点的阳光耀眼且炽热,晒得人发热发烦。方重行计划着等下走到路边的冰淇淋店给他们买冰,忽然瞥见遮阳伞下一个高挑的身影。   伞下一只手狂摇:“幺宝!”   他放在小乔身上的注意力便被这熟悉的声音吸走,奔过去的同时还不忘与好友们打招呼:“是姐姐!你们等我一下!”   方重行的头发被矮他十公分的梁奉一亲昵揉乱,他任由糟蹋,问:“姐,你回来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   “惊不惊喜?”梁奉一摘掉墨镜,笑眼弯起,“本来想早些回的,先去见了妈妈一趟。”   “回家再说,”方重行稍侧,露出身后整整齐齐正等待他的三个人,“他们是我的好朋友。”   梁奉一立即热情地朝他们招手:“你们好你们好!我是阿行的姐姐。”   三人乖乖巧巧的异口同声:“姐姐好。”   方重行一一介绍,梁奉一便随着他的介绍记人:“小乔幺宝,小钟幺宝,稀饭。”   周洲气极:“姐!”   “不逗你了,好啦好啦,”梁奉一用手扇风,“真热啊,走,上车,今天姐姐请客!”   小乔又开始嚎叫:“有姐可比有哥好哇!”   他看梁奉一拉开大G车门,悄悄戳周洲:“菩萨家里到底干嘛的?我们是傍上了个大款朋友吗?”   周洲瞥他一眼,一副“这有啥大惊小怪”的样子:“你想想你身上短袖什么牌子,你再想想他姓什么。”   小乔嘴巴都能塞个鸭蛋:“卧槽……方是方也的方啊,那这也太低调了,大少爷为什么会留在国内读公立学校……小毛真有福卧槽……”   周洲开始一二三四五条原因给他摆:   “……而且咱姐当初出国后一直被叔叔阿姨放在美国念书,本来也想等阿行上初中时候弄过去和她一块儿,但是有一回她们学校附近发生枪击案,就没再打算让他出去,毕竟国内治安还是比国外好点儿的。”   梁奉一从停车位取车的空当,方重行和钟悯一起站在树荫下等待。钟悯从叫了姐姐好之后就没有再讲过话,双眉间撰着某种不知名情绪,忽然转头问:“幺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家里最小最受宠爱的孩子,”方重行解释道,“如果不喜欢姐姐用幺宝称呼你的话,我和她讲。”   “不用啦,”风拂过他的面颊,将眉目间那一点凝结吹散,“因为之前没有听过这个词,好奇而已。”   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糊住,哽得方重行说不出话来。他甚至希望考试即刻开场,按下快进键般火速交上答题卡,那样是不是就有机会光明正大以另一种身份抱他?   六号,七号,八号。   看考场,语文,数学,综合,外语。   总挂在嘴上、顶顶重要的高考轻飘飘结束。   梁奉一是个完全称职的陪考,负责接送,中午让拙园送四份营养餐。八号五点二十,她从一众喜气洋洋的脸中成功认出四个弟弟,一人怀里塞一束花:“阿行幺宝的,小钟幺宝的,洲儿幺宝的,小乔幺宝的,好!祝贺你们彻底解放啦!四个幺宝一定都要有光明的未来!”   她又举起手机:“来吧,合照纪念一下!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八岁!”   按下拍摄的小圆点时,钟悯正低头闻洋桔梗。   方重行抱着花,在镜头下无所畏地、着迷地望着他的侧脸。姐姐说得对,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八岁,又有多少人可以得到一个风华正茂、情窦初开的十八岁。   又有多少人的十八岁,是像他一样讲不出喜欢。   晚餐自然是姐姐请,梁奉一回来后还没来过寻芳苑,先将小乔周洲送回家,紧接同钟悯道了再见,泊好车,她牵着方重行的手上楼。   进屋第一件事是同平姨拥抱寒暄,见弟弟去抱猫,伸手逗逗险些被挠,她看着三花猫上的爱心图案直摇头:“越漂亮越凶。”   方重行握着小猫的爪子,也不管它理解,较真跟它讲道理:“悯悯,不可以挠姐姐。你再这样,晚上我不抱你睡了。”   梁奉一闻言怔住半晌:“……猫咪叫什么?”   “min min,”方重行像应付平姨一般应付姐姐,“敏捷的敏。”   “好听,”梁奉一点点头,指向另一个方向,“阿行,去你房间可以吗?”   方重行不得不将魔方墙暴露在她的眼皮下。   梁奉一显然是未预料到他会对魔方如此上心,重重叹一口气,在床边坐下,划开手机锁屏,五人合照赫然入目。   她想起方重行在视频中第一次描述钟悯,当初隐隐约约的预感浮现心头。   梁奉一将那双与自己酷似的眼放大再放大,摆到光天化日之下,见弟弟不答,便开门见山:“小猫的min,不是敏捷的敏吧。”   她常年在国外,观念开放,接受能力优于常人。饶是如此,也消化许久,静默片刻后她开口:“幺宝,你实话告诉姐姐,万一你和小钟真有些什么,我也好在妈那边替你周旋。”   “实话吗?”方重行低垂的头慢慢抬起,胸背挺直,“实话是我想要他,见他第一眼就想。” 第三十一章 烂泥   高考结束,这一届毕业生接到各班主任三年来的最后一条信息:亲爱的孩子们,六月十日上午九点半,学校将为你们举行毕业典礼,希望这最后一回团聚,大家都在场,另:记得穿最喜欢的那套衣服。   那一年的夏天似乎尤其热,热到过了很多年,当日发生的种种仍然历历在目。   方重行在收到信息之后接到老邱打来的电话,他需要作为学生代表在典礼上发言。   梁奉一替他选好一身橄榄绿的休闲西装,又帮忙打理头发、挑同色系的配饰,刘海掀起来后他英隽的眉眼便更加气宇轩昂。脱去一成不变的死板校服,他日后在人前所呈现出来、多情寡义的精英模样终于显山露水地初见端倪。从进校门到教学楼,听得一路的调笑打趣。   考完试的那天晚上,他与姐姐彻夜长谈,将自己的心意完完全全剖出来,如若再没有人与他分享这一场苦涩的狂恋,他这个蹩脚的恋爱信徒真的快要爆炸了。   听到最后,姐姐诚挚地给予他建议:“幺宝,我觉得,你需要一束花。”   花?   “对,花,”梁奉一重复道,“一束玫瑰花,告白怎么能少得了玫瑰花?”   告白怎么能少得了玫瑰花?   毕业旅行仍处于待定状态,方重行急不可待地预订了一束最新鲜、最妍丽的红玫瑰,要花店在毕业典礼那天直接送来学校。   按照往年毕业典礼的盛况来看,告白者众多,想来当日并不缺他一个。   下过单付完款,方重行才懵懵懂懂地问:“姐,我是不是太莽撞了?”   “十八岁嘛,冲动、莽撞岂不是很正常?”梁奉一摸摸他的脑袋,“趁着年轻,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等你再长大一些,考虑的多了,可能就未必再有这样的勇气。”   “无论你做什么,姐姐都支持你。出事我兜着,祝我们幺宝告白成功。”   方重行在心里悄悄附和:我也祝我告白成功。   典礼仍旧在来过很多遍的礼堂举行,冷气不要钱似的开。他抵达时座位已坐满大半,立体环绕音响正循环播放一首老歌萍聚: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   他往十一班的区块走,周洲来得比较早,帮忙占好位置,见人过来,连忙招手:“菩萨!这儿!”   几簇同学纷纷回头,他不断和各双眼睛碰上。班里男生基本全弄了头发,按老邱意愿都打扮挺帅。女孩子们大部分穿裙子,轻扑脂粉,长久埋在书堆里的脸一个赛一个,美丽得不可方物,看向他的目光或惊讶,或欣赏,或娇羞,而后频频同一位穿公主裙的姑娘窃窃私语。   “卧槽!大帅哥来啦!”   小乔从好几排座椅之外飞过来,啧啧称奇:“我要是个女生就好了哇我必然对你死缠烂打。”   随即他暧昧地撞方重行肩膀一下,小声问:“今儿想干什么呀搞这么拉风。”   方重行说:“不干什么。我得上台发言。”   他想等典礼结束之后,大家分散开来拍完毕业照后再去寻他。不要有太多人在场,尴尬,最好只有他们两个,偷偷再偷偷。   说完方重行往二十一班位置处瞟了眼,恰巧与那一双日思夜想的眼对上。钟悯今天又将头发在脑后绑了个鬏鬏,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穿的是件黑衬衫。   方重行心猿意马,经不起如此打量,再看下去他的腹稿要全部遗忘。和小乔打完招呼后就匆匆往前排去,与文科班的学生代表坐在一起等待典礼开场。   九点三十分,新一届高三毕业典礼正式拉开帷幕。免去教导主任铺垫环节,由胡子花白的校长开门见山,由衷祝贺他们长大成才,无论如何从事什么、在哪里生活,都要记住成为一个正直的人。随后教导主任发言、班主任代表邱洁讲话,老邱的祝福特别简单,希望所有孩子顺心意。   方重行在老邱之后走近话筒,流利地脱稿发言。结尾时在一众聚光灯下觉察到一束目光,他心如擂鼓地又补充上不在讲稿之内的一句:   “祝我们,永远可以勇敢地去爱。”   而后,他鞠躬退场。   不过刚回到十一班的位置,后排的体委探头跟他讲话:“说得真好啊不愧是语文课代表,我待会儿就跟李秋雨表白。”   方重行看见前排的班长耳朵腾一下红透。   毕业典礼不如之前般冗长得难耐,简单总结过,教导主任大手一挥:“快去找班主任拍毕业照吧孩子们!等你们来找我们几个老头子合照!”   各班依次有序离开,方重行这时得见钟悯的全身,在琳琅满目中反行其道地从简,连耳钉都没有戴,抓人得过分。纯黑衬衫束进同色宽松西裤里头,衬衫领口飘带未系,松散垂在胸前,随步伐一走一动,晃得他心痒如猫抓。   毕业照快些拍吧,他急火火跟同班同学一道往操场去。毕业了尖子班的特权不复存在,需按班级序号一个一个班轮。   一班,二班,三班……   “十一班的同学们!女生站前面,男生往后站!个子高的女娃也往后!”摄影大叔指挥这一帮孩子站位,举起来相机,“好,来,三二一笑一笑!”   周洲揽着他的肩膀,在旁边震耳欲聋地喊:“茄——子——!”   高三十一班的年轻面庞被定格在一张小小的取景框内。   毕业照拍完,方重行接连收到许多同学的合照邀请,在骄阳下,在草坪上,在教学楼前,在孔子塑像旁。   好容易被放过,他掏出手帕轻蘸额头上的细汗。太热的夏了,又焦又躁,江城的水好像全部蒸发。   方重行藏在树荫里头躲太阳,抬腕看看时间,又往操场正拍毕业照的班级看一眼,二十二班刚刚结束。   花在路上,应该来得及吧?   “啊啊啊啊啊让让让让让让!”   他被横冲直撞得往后倒退几步,不等站稳,罪魁祸首小乔就一把拽住他胳膊,举起手里的相机晃:“可算抓着你了!来照相!”   说完小乔扭头声嘶力竭地吼:“小毛!快点儿的!不然等下他又被人拐跑啦!”   那两条飘带晃晃荡荡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方重行面前。   周洲要往他旁边站,被小乔一把扯回来:“干嘛啊你,瞎凑热闹!你等一会儿的!”   他举起相机之后拧着脸咂嘴:“靠近点儿行吗祖宗们,你俩中间快隔个马里亚纳大海沟了!”   “没事,”怦怦狂跳的心无胆靠近,方重行依旧与另一个肩膀保持着不小的距离,“拍吧。”   小乔唉声叹气地按下快门键,审核完觉得十分ok才将摄像头对准自己,比个灿烂的“耶”:“四个人的!”   拍完方重行准备凑过头去看,听闻不远处林荫道里头熙熙攘攘一阵吵闹,他在其中听见自己名字。   “方重行!”   一束火红的玫瑰花递至面前,将在场人员震得哑口无言。   抱着花的是礼堂里头那个穿公主裙的姑娘,脸比玫瑰更红,她羞涩而大声地说:“方重行,我一直很喜欢你。你刚才演讲的时候说,希望我们可以勇敢地去爱。今天,我也想要勇敢一回,你可以,你可以做我男朋友吗?”   蝉鸣吵闹,刺得耳膜都要破掉。沉默中钟悯成了最先开口的那一个,语气寻常:“是不是拍好了?那我走啦。”   见他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小乔无声骂了句什么,将相机挂在脖子上,立即拔腿去追。   方重行此时宁愿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粗俗的不懂礼貌、不为他人考虑,这样就可以不管不顾地拨开倾慕者的花,追上他的背影,情真意切地拉住他的手。   他在心底重重叹气。   “谢谢你的喜欢,也谢谢你的勇敢,”方重行没有接过公主裙的花,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晓,“但是,非常抱歉,我暂时对恋爱没有兴趣。这束花就当是你自己送自己的礼物吧,毕业快乐。”   他欲走,见公主裙泪眼婆娑,又说:“不要哭。以后一定会有人送你花。”   短短几分钟,钟悯已走远。他在孔子像附近徘徊片刻,身形慢慢淡出眼眸。   手机在口袋震动,接通对面是花店小哥,说刚打两个都没接呀,同学快来门口取花,给你包的是最漂亮的九十九朵。   时间点掐算得好精确,如果没有那一场横生的告白事件,是不是就可以顺利讲出那句话?   心酸得发涩,为什么搞砸了?   谁的错?公主裙姑娘受他鼓舞向他表达心意有错吗?他想向自己暗恋的人告白有错吗?   谁也没有错。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钟悯看见这一幕啊。   方重行失魂落魄地往校门口去,取花,道谢,原路返回。   他付了充足的货款,花店给他一束盛放到比阳光更刺眼的卡罗拉,纯粹而热烈的超级红玫瑰,而现在。   方重行走到孔子像附近的垃圾桶,落寞得像个被爱人抛弃的新郎。   已经有人先他一步丢过花了。那是一支明艳的钟情玫瑰,看起来应该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娇美丝绒质花瓣层层叠叠,可惜碎了半个,残破地躺在垃圾桶内哀泣,令人横生垂怜。   他松手,放开这一束花,让它们与它做伴。   毕业典礼结束林叔过来接他回拙园,一进家门梁奉一立即关掉电视迎接,看见弟弟表情,不用猜也心知肚明。   “不要紧不要紧,毕竟是你喜欢他,对不对?”由她亲手打理的发型又被她亲手揉乱,“小乔不是说你们要一起毕业旅行吗?幺宝还有机会,说不定这个机会更好呢。”   他勉强被安抚好心绪,洗好澡躺在床上出神。   要不要告诉他,我没有接那个女孩儿的花?   微信响上一声,是小乔,发的是下午他们的合照,两人的,四人的。   他在左边,钟悯紧靠右,拙劣且刻意地不将肩膀靠在一起,笑不露齿。中间留出来的空隙好像一道永远合不上的天堑。   这是他们珍贵的第一张合照。   ……   近些天方重行一直在拙园寻芳苑两头跑,晚饭时间回拙园陪姐姐吃饭,睡一晚,白天再起床去寻芳苑看悯悯,猫不愿意挪窝,正合心意。   回寻芳苑不单是为了陪悯悯,凭着悯悯的借口想看他是不是还去天台吹风。   而再次见面又是机场。   毕业旅行在小乔的一手策划下可算提上日程,趁着高考还没出分赶紧玩儿去啦!   六月十二号,四人登上去往桐海的客机。   小乔负责制定计划,方重行负责执行。落地时早有方非安排的专人接应,送他们去租好的临海别墅,并留下名片,有需要随时召唤即可。   小乔快要抱着他大腿流眼泪:“我是个土狗啊这什么场面我真没见过。”   桐海桐海,海域辽阔,在江城的柏油路都热出汗的时候,这边是多云到阴天的舒适。习习海风令这座城市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凉爽,方重行偏好夜晚从后门出去到沙滩上散步吹风。   倘若能够未卜先知桐海之旅成为人生路上的分岔口,那么他绝对不会同意这趟该死的毕业旅行。   桐海在这之后成为方重行最记恨的城市。尽管是个好地方,但他始终找不到其他理由来释怀,只有蛮不讲理地怪罪于一片无辜海。   一起生活的日子太舒坦,舒坦到独身一人在曼大求学的日子里仍不断回味。他尝钟悯煮的红菜汤,听钟悯和小乔一起抱着吉他唱歌,看钟悯摄入酒精后披一层纱样的脸。   煮汤时候钟悯会用小汤匙撇一勺试咸淡,满意后只招手喊他一个人:“阿行,你来。”   待方重行进了厨房,就会得到一碗盛好的汤。那个人满怀期待地问:“好不好喝?”   方重行自然点头:“你煮的最好喝。”   他的头发长得速度快,为了不碍事,每天都绑起来,很随意,很好看。但在晚上一起唱歌会散开,情绪全部隐藏在音符后头,偶尔会往后捋两把,下巴抬起,雾蒙蒙的眼轻快地扫一眼方重行,端起酒杯润嗓,喉头滚动,摄入多少水分也止不住对他的那一份渴望。   他们俩的房间是并排紧挨,一墙之隔,刚进门小乔便分配好。日日夜夜的相处推动春潮奔涌,方重行再度夜夜难眠。   焦躁不安的夜晚他就出去吹海风,然后六月二十号的夜晚成为他日后再走不出的梦。   午夜时分,海浪抚岸,情人低语似的声响。他一个人悄悄从后门走向沙滩,想由海风平息心中欲念。   远远瞧见一个席地而坐的人影,方重行一眼认出。脚踩在沙面上,有搁浅贝壳受力碎裂,细微响动在寂静的夜里分外真切。   钟悯的脸也分外真切。   方重行紧挨着他坐下,问:“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   “睡不着啊,”钟悯望着远处的海平面,“你呢?为什么也一个人到这里来?”   “睡不着。”   “和我一样失眠啊,”钟悯偏头对他笑了笑,“那一起待一会儿好不好?”   方重行说:“好。”   跟你在一起怎样都好。   没人讲话,静默听涛声。   不太远处的波浪翻滚,泠泠泛银光,如梦似幻的亮堂。方重行见钟悯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手指微蜷,呈托举的碗状。   “你在做什么。”   “嘘——,”钟悯示意他安静,“在接月光,你出声它们会被吓到。”   过上许久,他的手掌依旧空空,方重行看了看,很是遗憾的:“好像没有接到。”   闻言钟悯缓缓将手扣起:“接到啦。”   “哪里?”   他的声音风一般从远方传到耳边,笑意不散:“当然是你脸上啊。”   也许是有个失眠的小螃蟹顺着脊柱爬上来了吧,不然为什么会有电流般的麻意流淌过全身?   “萨沙,”方重行从未觉得吐字竟是如此艰难的事情,要用尽力气才能发声,“我,”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继续说:“可以吻你吗?不止一点点想。”   不止一点点想,也不是特别想,是思之如狂。   云浮现唇角,钟悯同他对视片刻,慢慢抬起脸,闭上眼睛的同时告诉他:“月光之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方重行颤抖着吻住他。   双唇相触的瞬间,清白月光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极其青涩的吻,笨拙到唯独唇瓣紧贴。方重行小心地吻他,一点点含他的唇缝,舍不得闭眼,痴迷留恋他的一切。   “萨沙,我们,”方重行不愿将“在一起”这三个郑重的字当作即将脱口而出的心愿的前提条件,嘴唇贴嘴唇同他讲话,“我们逃跑吧,我带你走。”   钟悯没有开口,凑近一些,蜻蜓点水般与他贴了贴额头。   方重行第一次如此近地看见他眼中倒映的自己的脸。   “阿行,”他面对面唤他,一字一顿的,“我是一滩烂泥。”   骨骼咔咔作响,方重行甚至听到自己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你不是……”   钟悯摆在一旁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响起,刺耳得惊骇,来电显示:MaMa。   “我该走了,”钟悯声音愈发轻,用指腹摩挲他的脸,“阿行,Помни меня.”   他的软红沼失去颜色了,他的梦河枯死了,他被爱神放逐了。   他望着他渐小的身影,干涸地讲不出一个字。   方重行其实很早就发现他常常目送钟悯离开,可那时他总以为日后不会再看见他的背影。今晚虽然无人提起,但他清楚地明白,以后连这样目送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钟悯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不理解什么意思,或许是,再见吧。   方重行的初恋,于这晚盛大降临,继而,壮烈死去。 第三十二章 死灰复燃   他在海边坐至天色发白时分,才勉强夺回身体自主权,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后门进入别墅。   隔壁的房间门窗大敞,来时如何现在便如何,一尘不染,似乎从始至终它就应该这样,无人曾在这里居住,一丝痕迹都未留下过。   小乔打着哈欠从对门出来,看见方重行站着发愣,探头扫了眼房间内部:“这人走真快。”   方重行扭过脸,直勾勾盯着他:“你早就知道?”   小乔被一双青黑的熊猫眼圈吓一跳:“啊,对,我跟洲儿前几天就知道了……我还问他有没有跟你讲,他说考虑考虑什么时候合适……你脸白得吓人我靠,你没事儿吧?我给你倒杯水,你回屋躺着去。”   前几天。   真会瞒。   方重行一把拽住小乔的细胳膊:“跟你说为什么走了吗?”   “他姑给他们家房子卖了,”小乔嘶嘶抽气,“你劲儿真大啊……东亚家长不都这样吗?他就只能跟着走呗,没办法。别的没多说,诶,这有什么的,又不是绝交啦,到时候咱北京见。”   又不是绝交了。   昨晚他已懂得“烂泥”的含义:我们可能会再见面,但不会再有交集。   钟悯满足了他最深处的愿望,之后头也不回地跟他道再见。   这和绝交有什么区别呢。   方重行放过小乔,开始收拾行李。他由衷地庆幸母亲培养了他强迫症般的条理逻辑能力,令他在意识混沌中也成功买到回江城的机票。   他不能再和小乔周洲住在一起了,见到他们就避无可避地想起先前一起的时光,他迫切需要一个熟悉的、温暖的、能够令他感到足够安全的区域来躲避。   寻芳苑也不能进去,到处都是他。   客机冷气十足,冻得他瑟瑟发抖。空姐贴心取来毯子,方重行哑声道了谢,裹上两条无济于事,仍旧冷得打颤。   他断了线的木偶般自行打车回拙园,在姐姐担心的关怀中将自己封闭在房间内。   这里也不行,这里也不行。他曾经在这里未经允许第一次环住他。   方重行悲哀地发现,这一年里他的生活中到处都有钟悯的影子,回忆潮水般涌来,恶狠狠拽住他脚踝,要将他拖至海底。   太吵了,太吵了。   他将十指搭在许久未接触过的琴键上,黑黑白白,起起伏伏,妄图用琴声来掩盖掉不受控制的大脑里一幕幕播放的点点滴滴。   琴谱早已成为他的肌肉记忆,弹的什么曲子根本记不起,他只觉得吵,唯独弹乱的琴可以勉强盖过他心里的回响——   “是怜悯的悯噢,不是敏捷的敏。”   “我能不能坐你旁边?”   “你以后,叫我萨沙吧。”   “方重行,十八岁快乐。”   “能不能让我躲进你的影子里。”   “月光落在你脸上。”   “你有没有许愿?”   “是一点点想,还是特别想?”   “月光之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阿行,我是一滩烂泥。”   ……   他憋闷很久的那滴泪,终于重重砸下来,琴键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锐鸣。   他不知饥饱、昏天黑地地弹奏,三天滴水未进,梁奉一守在门前带着哭腔又劝又喊:“阿行!幺宝!你开开门好吗?姐姐求你了,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解决,你这样要把身子搞坏的,开门好吗?姐姐看看你,阿行啊……”   方重行置若罔闻,一刻不停地折磨琴键,折磨手指,折磨自己。   怎么解决?喜欢的人一走了之怎么解决?   为了让他开门,拙园从上到下几乎绞尽脑汁地用尽招数。平姨把悯悯带了过来,小猫从门缝嗅到他的气息,喵喵挠门,悯悯喵一声他的心便抖一分,手指随之下按更深。   梁奉一彻底束手无策,只得拨通母亲电话向无所不能的方总求助:“妈,妈,你快回来救救阿行……”   方非马不停蹄从伦敦回国,进家门时鞋来不及换,风尘仆仆立到儿子房间外,一下下叩门:“阿行,我是妈妈,妈妈回来了。不打扰你弹琴,妈妈就想见你一面,好不好?”   她让眼睛哭肿的女儿去休息,用一双长途飞行给予的肿胀双足在方重行门前扎根。   “妈妈就在这里陪着你,你想见妈妈开门就好。”   “囡囡说你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妈妈给你做饭好吗?我让人去采购食材。”   她孜孜不倦地说话,得到的始终只是琴声的回应。再果断的女强人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强撑着疲惫哀求:“阿行,出来好吗?你这样妈妈心疼死了,阿行……”   琴声戛然而止。   过上几秒,门框圈起方重行一张惨白的脸。他十指皲裂,嘴唇死皮上翘,好似恶灵附身。   天降下几道闷雷,赤烈烈地鞭在身上,他不受控地往前栽倒进母亲的怀里。   “妈妈,我也好疼啊,”缺水令他的声音与手指一样干裂,“我再弹不了琴了。”   ……   发烧没有如前几次般抵达。方非推掉一切工作好好在家陪了他一阵子,出分、填报志愿等事件囊括在内。   在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梁奉一总算从方重行嘴里挖出来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惋惜的同时也劝弟弟:“我们不去北京了吧?报交大,去上海。”   “报人大,”方非拍板作主,“人大商科较之更佳。”   读书而已,失去初衷,便无所谓哪所学校。   短暂的初恋刻骨铭心。他想,钟悯就是他的恶灵,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忘却不了那一场夏夜晚风。   方重行随母亲到伦敦散心,在这个漫长的暑假里,从小乔那里得知钟悯顺利被北服录取,他本人也可以去中戏,周洲不想离开家,读江大。   小乔问他在哪所大学,方重行撒谎说:“上交。”   跟周洲通话时他在那头嘟囔:“自欺欺人你是第一名。骗过他们骗得了你自己?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瞒你又不是不懂,我真无语死。当初你要是早跟阿姨走能有这档子事儿?”   可是早跟妈妈走,要怎么遇见他?   本科四年,他依旧规规矩矩念书,卷绩点,做项目,考驾照,参加一些学校活动,与普通大学生无二。   闲暇时,他不遗余力通过任何渠道搜寻他的消息。签公司了,登时装周走秀了,开社交软件了,一切向好。   方重行暑假也不再回江城,直接飞伦敦。与父亲聊天时听他无意提起过,说钟悯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好着急,本来想引荐他去国内最大最正规的模特经纪公司,找他专业导师打听才知道人已经签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有些可惜。   二十岁当天,母亲赠予他百分之十五的股权作为生日礼物,方重行顶替姐姐成为集团最年轻的股东。   他开始着手申请英国的学校。   这些日子方重行总觉得疲惫,仿佛一艘失去了动力系统的船,漫无目的地航行,始终无法靠岸。   在这种疲惫支配中,经过对自身综合能力的评估与审阅,他最终选择了曼彻斯特大学去攻读硕士学位。   接到offer当天,方重行约了小乔出来见面。   电话那头的小乔还很懵:“啥?待会儿喝酒?你买好从上海到北京的机票了?”   方重行说:“我一直都在北京。”   小乔大声骂了句“操”,急冲冲吼:“别他妈待会儿了,我现在就找你去!”   “好,”方重行应道,“但你一个人来。”   那边沉默几秒:“……行。”   地点是个清吧。三四年未见,彼此脸上青涩的少年气褪去,模样还是那么个模样。见第一眼,小乔上来给他肩膀一拳:“骗子,大骗子。”   方重行揉着肩胛无声地笑:“我要出国了,过来跟你道个别。你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开心吗?”   “开心你个大头,”小乔恨恨地骂,“你在北京念书呢憋着不吭声,马上要走了你才讲,干嘛?要不要我敲锣打鼓放鞭炮欢送你走?你是真能瞒啊,北京也真他妈大啊,怎么就没碰见过你。”   随后他没好气、别别扭扭地问:“你以后还回来吗?”   “应该不了吧,”方重行举起酒杯抿一口,“我父母、姐姐都在伦敦,我一个人在国内没意思,而且,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小乔看了他一眼,问:“那钟悯呢?”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也很久没见过,”方重行答道,“知道他过得好就足够……你怎么?”   “对啊,我早就看出来了啊,”小乔把玩着酒杯,“不然为什么老撺掇你俩一块儿?撺掇也没撺掇成,这已经列入我人生中的滑铁卢事件表了!”   方重行低下头,没有说话。   “其实大学以来我也很少见他,”小乔继续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忙,忙着赚钱,见他一面简直比登天难,微信经常说着说着人就没影儿。有回我期末出去拍东西,我们俩在地铁站碰面,一句话没说完他匆匆走了。”   北京真大啊,他也是真不幸运,没有在地铁站碰见过他。   小乔悠悠叹了口气:“你说,成长,是不是意味着分离啊,大家都在渐行渐远。”   钟悯早就讲过,分离或早或晚,总有一天会到来。看,他果然是恶灵,无时无刻不存在。   方重行笑了笑,点头附和。   “阿行,你真不跟他当面说一声吗?”   长大了,外号也被遗失在时间长河。   “我没有那个勇气,”方重行将残存酒液饮尽,准备起身了,“这样挺好。你对他保密,我走了。”   小乔抱他一下:“走吧走吧,回来记得找我。”   确定方重行去意已决,梁青玉便计划着把国内房产卖掉。轮到寻芳苑,他征求小儿子的意见。方重行想了再想,说留着吧。   悯悯带不走,长途飞行可能会令它失去性命。送回寻芳苑,让平姨代为照顾,照顾房子,也照顾猫。   启程那天周洲来送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磨叽好长时间才松手。   起飞的轰鸣与气压差令人失聪,方重行借此机会,默默与陪他长大的江城作别。   两年制硕士课业压力大,他一面应对学业,一面应对早该面临却被一拖再拖的人情世故,游走于很多人中间,随父母一道出入某些场合,适应缺席二十多年的、早该如此的生活。   融入留学生群体不是难事,精通做饭这件寻常事却不很容易。他模仿钟悯的样子用小勺尝盐味,甚至学会了煮红菜汤。交了一群形形色色的朋友,不同肤色不同国籍,他们用带着不同口音的英语与他交流。   他不再用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来束缚自己,另类地倒逼自己接触新事物,除了接近海,遇见拿不准的事,还是会求助于魔方吊坠。   噢,魔方吊坠。那一整面魔方墙带不走,留在原地用玻璃柜罩起来,只有这个精致的挂件陪他日复一日,早就掉了颜色,舍不得丢弃。   嘴巴总感觉特别闲,那个带着海风气息的吻令他感官失灵,于是方重行在头痛论文时学会了抽烟。为了不让自己有空时间,他又考下PPL,母亲立即奖励他一架小型直升机讨他欢心。   但他再难欢心。方重行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填补内心的一块空缺。   双线并行的,在母亲的授意下,他开始接触集团事物,毕业后自然而然进入总部,依次接手某设计师品牌和长期合作的珠宝商等收购项目,顶着董事会如山的压力,提议进军美妆界。无一例外大获成功。这些经历让年轻的他在集团内部站稳脚跟。   除此之外,他几乎成为伴郎专业户。鉴于出众的外貌和优越家境,总有适龄且登对的男男女女借着同为伴郎伴娘的由头在婚礼上等着他。   二十四岁那年,方重行送姐姐出嫁,宣誓完梁奉一说:“我最大的心愿是我弟弟,我们家最疼爱的幺宝,希望他能够和今天的我一样幸福。”   他总是礼貌回绝所有或豪放或婉约的示爱,姐姐问过他为什么,方重行是这样回答的:“我要最好的。”   我要最好的。   什么是最好?   更好的、特别好的、超级好的,都比不上这样一个“最”字。有那么个人出现过,他就成为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标准,他就是最好的,好像是顺着方重行心意长的,没有人比他还要好了。   正当方非思虑是时候彻底放权给下一代时,方重行却申请调离伦敦总部,理由是蛋糕没有做好,他有义务将蛋糕做大。   时间节点是钟悯杳无音信的第三个月。   登上回国的飞机时,方重行不满二十七岁。   太子爷,空降,后生,他只用短短两月让这些声音彻底消失。担任大中华区执行总裁的第一年,仅中国两岸四地的销售额,较去年同比增长7.6%。   进公司后从大厂挖周洲,计算机背景,副业干新媒体,给别人累死累活不如给发小打工,周洲立即投奔他而来。   上任第一天,在总裁办公室听完方重行要他帮忙打探消息的请求,周洲脸都黑了,出言不逊:“方重行我真想给你两巴掌啊,给你那死恋爱脑打醒。”   “那你年终奖比较危险,”方总面不改色,“但如果你肯帮忙的话,我将以个人名义将辛苦费打进你卡里。”   “啧,你直接问小乔不就得了?”   “他的嘴不够严,”方重行不愿让钟悯从小乔嘴里得知自己这么多年仍对他念念不忘的事实,从办公桌后起身,搭住周洲肩膀,“洲儿,帮我。”   周洲白他:“行行行,知道了。那咱先说好,无论找不找得到,你得冷静,说好了啊。”   冷静什么冷静。   目送钟悯从机构前往小区的背影将近一周,方重行在拨号界面按下一行陌生的数字。   嘟——   嘟——   嘟——   那边接起来:“喂,您好。”   他是一抔时刻准备卷土重来的死灰,在电话里听得阔别许久的声音,便被击骨震髓地再度引燃。   “钟老师吗?”他用手指关节轻轻触碰相框内、第一张合照里对面人的脸,尽力将声音保持着一贯的温和镇定,“我是方重行。”   “不知钟老师周五是否有空,愿不愿意与我共进晚餐?”   “好,”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一把火是如何炽热,快要叫人发疯,“下课后我去接你。”   挂掉他的,方重行又拨通助理小林的内线电话。   “文渊,麻烦你帮我起草一份协议。我需要,”他顿了顿,短暂斟酌片刻,“一位伴侣。” 第三十三章 楼下候你   按下挂断键,钟悯从走廊推开形体室的门,故意板着脸训人:“接个电话的功夫,谁允许你们坐了?”   “师兄,歇会儿成吗?”木地板坐一圈儿艺考生,双掌合十,有气无力地求他,“高跟鞋穿久了脚疼腿也疼。”   他是江敬的学生,这一帮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也是江敬的学生,平常不爱叫他老师,就称他为“师兄”、“师哥”,高兴了直接喊“哥”。   所以听见话筒那头传来的“钟老师”时,钟悯有片刻的灵魂出窍。   方重行在电话里客气且疏离地发出周五共进晚餐的邀请,口吻像面对一个仅仅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上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十年前,桐海岸边。   忽然十年。   “不可以哦,”钟悯微笑着狠心拒绝,“暑期集训打好基础,等你们高三再开学会轻松一些。”   学生们怨声载道地一个拉一个,从地板上爬起来站好,嘴里嘟囔着:“法西斯啊法西斯!”   钟悯没有理会,用鼠标再度点开软件的播放键:“继续继续,训练好了晚上请你们喝奶茶。”   五人一排,男女分开。服装表演班的全体学生按照原样,随音乐跟着他打的节拍在形体室来来回回练台步。   一曲BGM不过刚结束,学生又罢工不干。   钟悯看见对面镜子里头倒映出来自己拧着眉毛的脸,他问:“怎么停啦?”   “怎么停啦?怎么停啦?”个子最高的男孩儿没大没小学他讲话,“因为师兄你拍子打乱啦!”   “噢,不好意思。我们重新开始,”钟悯活动下手指关节,“来一二三走。”   他一面盯着学生训练一面注意手上打的节奏,果然越打越乱,最后果断放弃掉,直接站起来给电脑扣上:“休息吧。”   形体室内一阵欢呼怪叫,四仰八叉瘫成一片。   看着女孩儿们呲牙咧嘴地甩掉脚上酷刑一样的高跟鞋,男孩儿们对坐着互相帮忙拉伸肌肉,钟悯没忍住笑了笑。   当年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因为入门晚,严师敬姐时常加练,很讨厌罚站。   后来又喜欢上罚站,因为罚站完就可以和那个人一起沿着小路走回家,让他不再恐惧之后一人踽踽独行的暗夜。   形体室还是原来那一间,抠门儿的敬姐这么多年都没改变陈设,主角却换了再换。   十分钟休息时间倒计时,钟老师抱着胳膊打算当甩手掌柜:“你们数拍子吧,我也要休息一下。”   学生们“切”上一声:“那我们告诉敬姐你偷懒!让她少给你发工资!”   “这可威胁不到我。”钟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膀,又抱起胳膊,“之后走T台没有人在台下帮你们看胸背是不是挺直,有没有踩点,不要产生对外力依赖性。”   “而且,”他停上两秒,“我现在没有办法继续帮你们数节拍。”   学生们做作地大叫:“不是吧师兄!开个玩笑而已怎么那么玻璃心啊!”   他们与他的相处模式历来如此,钟悯轻飘飘接过扣下来的帽子:“我就是玻璃心啊。再讲废话不买奶茶了,快点快点快点走!”   不是拍子数乱了,是他的心乱了。   今天周三,下课后是艺丰的晚餐时间。钟悯没有食言,同时也是为今天的失职赔礼道歉,自掏腰包下单四十五杯奶茶。他需要保持身材,自己不喝,服表班三十一个人,剩下的是同事们的。   待服表班的学生们欢天喜地抱着奶茶去嘬,他另提一杯果茶放在对面办公桌上。   正在审阅播音班练声稿件的敬姐头也不抬:“无事献殷勤啊,悯。”   这么多年过去,无论他的身份是名模还是艺考老师,是她的学生还是她的下属兼同事,敬姐还是一如既往偏好用一个字称呼他。   他和敬姐面对面办公,之前有其他专业的全职老师质疑过为什么他可以和校长共用一间办公室,敬姐说:“因为这是我最偏爱的高徒,现在回来反哺,为什么不可以和我用一间办公室?”   “是有事相求啦,”钟悯撑着桌沿向她请假,“周五的晚课我上不成哦。”   敬姐依旧伏案,嗯上一声:“原因。”   钟悯稍顿,说:“我要赴约。”   “赴约?”敬姐抬起头看他,觉得尤其新奇,“赴谁的约?哪个追求者值得你大动干戈给我买饮料请假?是前几天刚被我骂走的油腻小开还是跟到你家门口的混账小子?”   钟悯垂下眼皮轻轻笑了笑:“你见过的。”   “我见过的人很多,你的追求者见得也很多,”敬姐接道,“请假可以,周五晚上课时费扣了啊,一视同仁。”   晚课是七点到九点半,钟老师课时费是一小时三百,也不是很大价钱,却是机构能开出的最高价。两个半小时,七百五没了。   钟老师同她开玩笑地讲条件:“少扣点嘛姐姐。”   “你缺这千儿八百的?”敬姐不冷不热瞥他一眼,“你又不娶老婆,之前不是还说死了就把遗体和财产全部捐掉?”   “嗯,是有说过,”钟悯转身去饮水机接水,“但那是之前的想法,我现在后悔了不可以吗?”   他拧上杯盖,侧身对着墙上的挂镜照一照,自言自语似的:“头发是不是该修了?”   敬姐摇摇头,没搭理他。   周五那天很多人搭理他。机构里老师学生都司空见惯钟悯入夏以来T恤短裤拖鞋的随性装束,他难得收拾,见人便调笑:钟老师约会去呀。   敬姐深深打量他一番,叹口气:“悯,你真的不应该在我这里继续蹉跎时间,T台才是你的主场,而且当初你告诉过我你喜欢这份职业,到底为什么放弃?你明明有走得更远的能力。”   十年时间在她身上的痕迹很明显,做她的学生时她二十九岁,做她的同事时她快四十岁,细细纹路爬上她眼角。   “单纯觉得没意思而已啦,”钟悯仍然没有告诉敬姐真实原因,扭头对她微笑,“给你当苦力你不开心吗?”   “我当然开心,”她答道,“但无论是作为你的老师还是年长你一些的姐姐,我比较希望你到更合适的地方去。”   敬姐捧起来水杯喝一口水,说:“你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当我学生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当年小乔说钟悯联系不上,问有没有见过他时她也很慌,好像这一个人随江城的水一样蒸发掉,了无踪迹。直到两年前的暑假,人出现在办公室,憔悴许多,眼窝深陷,问她:“敬姐,机构缺老师吗?”   起初以为他与公司解约是被人故意使了绊子,可能缺钱,所以尽管是兼职,也给了艺丰能给到的最高时薪。后来才慢慢发现,事情并非她猜想那样,不问不说,问了就打哈哈,便不再问。   钟悯就这么在机构留了下来,直至如今。   更合适的地方。   钟悯没有接她话茬儿,只回道:“顺其自然就好。”   五点五十,教室躁动,高跟鞋跟磕在地板咔咔响。手机在讲台上轻震,信息来自方重行,短短四字:楼下候你。   机构六点下课,学生陆续从镜子里出去。钟悯关掉形体室的空调,拉开窗帘通风时发现天公不作美,阴沉沉的漫天雨。   江城的雨总是这般出其不意。   办公室里备有几把伞,此时大多被出去吃饭的学生借走,只余下一把,他没有取,留给还未下楼的敬姐。   “老师拜拜~”   “拜拜。”离开时遇见播音班的学生,他边打招呼边下楼。   在楼梯拐角看见前台沙发上坐着的身影时,钟悯即刻止住脚步。   楼下候你的楼下,原来是楼下沙发的楼下。   方重行的容貌与十年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却成熟许多。头发打理成二八侧背,饱和度极低的雾霾蓝衬衣搭烟灰西裤,未系领带,不同之处是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左手依旧如当年一般戴一只简素腕表。温文尔雅,年轻有为,和钟悯预想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他在视线交汇的瞬间利落起身,反手握住倚靠墙壁的长柄伞。   没有干巴巴的“下课了”,没有尴尬的“好久不见”,没有故作惊讶的“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有的只是。   有的只是。   “想着你不爱带伞,所以就在楼下等你了,”方重行快他两步,按下手柄上的开伞按钮,待伞完全打开,又将伞身倾斜几度,偏头回望,“走吧。”   之前同撑一把伞的时候也很多。方重行撑伞的动作仍然是一气呵成的顺畅,前后次序都不曾改变,先他两步,撑伞,倾斜,扭头,“走吧”。   伞偏向他这边的习惯同样没有变过。   彼时他们就会顶着风雨一道步行回家,肩膀常常紧挨,而不是眼下刻意保持着礼貌的、鸿沟似的距离,分别湿了靠外的肩头。   从机构正门到泊车位一路无言。方重行的座驾是辆纯黑添越,低调且雅致的SUV。他选车眼光极佳,与本人适配度百分百。   他先是将钟悯送至副驾,而后绕过车身,开门,进驾驶位,收伞,关门,动作优雅,赏心悦目。   车内弥漫着淡淡熏香气,同方重行身上的味道一样清新,相得益彰,混在一起令人心醉。   方重行没有发动车辆,而是轻轻扫了一眼他的肩头,随即将手伸进口袋。   “钟老师,”他递过来一条与衬衫同色、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肩膀湿了,擦一擦。”   第一次见面也是一个同今日无二的潮湿雨天。养母专断地替他转学,当新同学们都在好奇长相家庭等曾令他一度厌恶至极的琐事时,唯独方重行注意到他肩膀上停留的一片雨,递过来一条手帕。   并在日后察觉到他不爱带伞的坏毛病,在下雨时候一人穿过泥泞的小道,坐在自习室内安静等他下课。   这么多年,他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如故保留。   钟悯接过手帕,没有先拂去雨在衬衫上留下的痕迹,握着它,好似握着一颗跳动的心。   想说些什么,但久别重逢的场景说什么话似乎都不那么合适,他在人情往来间泡出来的虚情假意太廉价太低劣,对不起也配不上方重行的熨帖,所以他只说了两个字。   “谢谢。”   方重行闻言未做多反应,只是笑笑,将收回来的右手移至两人间的启动按钮,食指下压,在引擎声轰鸣中示意钟悯系安全带,观察后视镜,打转向灯。   他松了刹车,喉头滚动:“那我们出发。”   我们逃跑吧。我带你走。   钟悯应了“好”,不知是回应十年前的他还是今天的他。 第三十四章 即刻生效   天公不作美,又赶上晚高峰,江城变成堵城,走一步要堵十分钟之久,乱糟糟的鸣笛声刺得人心神不宁。   车内保持着舒适的二十二摄氏度,钟悯透过车窗看着被隔绝在外的丝丝缕缕的雨,感觉独属于方重行的气息与润润湿雾一道,顺着呼吸渗进他的肺里。   驶出不多久驾驶座上的人接了个电话,打破这一席空间的无声,听口吻那头应当是餐厅。他一一答复道:“大概还要四十分钟到,路上比较堵。好,你们看着准备。对,记得所有菜品不要用葱,谢谢,再见。”   通话结束,方重行先是往副驾看上一眼,打灯等待变道,视线收回时,钟悯听见他平和地问:“最近忙不忙?”   语气波澜不惊,丁点儿打探意味都无,很像对待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为了避免无话可说的尴尬,作出最恰当、最得体的寒暄。   某种意义上确实是老朋友。倘若他们没有接过吻、而且是在分别的当晚接过吻的话,那么现在一定有除了工作之外的不少话题可以继续。   “还好,不算忙,”钟悯无意浪费口舌描述用来打发时间的日常,“才回国吗?”   方重行伸手将眼镜上推。在一人独处的日子里,他养成新的习惯,思考时会不自觉地扶眼镜,不用食指推鼻梁处,也不是双指拈镜腿,而是张开整个手掌,用拇指和中指上移镜框。于是在这个小动作里,他的脸与眼便会被短暂遮住片刻,看不清神色到底如何。   具体日期是两年前的元旦,连除夕都没和家人一起过,舍下总部的安逸工作奔回国来。   契机应当是姐姐出嫁前一晚,方重行仍处于硕士在读状态,两个人都不睡,避开爸妈在泳池旁坐着聊天。   恋爱菜鸟说:“姐,感觉你和姐夫一路走来特别顺利。”   姐弟这么久,新嫁娘不会不理解弦外之音。她宽慰他:“幺宝,你不要怪姐姐说话直白。在我看来,你们那时候不能在一起是早就注定的结局。你们都太年轻了,才十八岁,喜欢也太纯粹,好像有感情就能战胜一切。就算真的在一起也未必能走得长远,你能明白吗?”   “因为构建一段亲密关系需要很多因素,单单有爱可不够。双方家庭,物质基础,彼此尊重,相互信任,能否为对方的需要而舍弃自己的一些习惯,等等等等。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成为对方的后盾,过程要经历相当一段长时间。我和你姐夫也吵过架闹过分手,但是磨合过后我们确认了彼此就是那个值得交付真心与后半生的人。”   她叹一口气,似是自责:“当初鼓励你是不想让十八岁的你留下遗憾,没想到反而成为你最大的一件心事。”   方重行回答:“我没有为说出喜欢这件事感到遗憾。”   我从不为我的勇敢感到遗憾。   梁奉一像小时候一样揉揉他的脑袋:“路很长,你还有时间去感悟、去释怀。慢慢来吧,也许某天你午觉醒来,就忽然豁然开朗了呢。总之,无论你做什么,姐姐都支持你。”   姐姐的那句支持成了方重行这艘船的岸。   他觉得自己可能顿悟些许,也可能依旧是个作茧自缚的囚徒。毕业后一心扑在工作,本人物欲又极低,与父母住在一起家庭开支不需要他花费,随着存款数字雪球般愈滚愈大,“成为他的后盾”的想法便愈发强烈。在此愿念与“得到他”的欲念两股力的共同支配下,方重行最终食言。   提交调任申请时母亲自然过问缘由,在职场中他与方非保持着严苛的上下级关系,方重行既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下属。当时他撒的谎骗过所有人,为了集团的利益,他有责任也有义务让它越来越好。   方非无法拒绝,本想为儿子铺好路再让他走,结果发现方重行早已安排好一切,仅欠一纸调令的东风,她只有放手。毕竟,在她的悉心培育下,两个孩子早已能够独当一面。   启程时姐姐姐夫去送他,梁奉一借拥抱之机跟他讲悄悄话:幺宝,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还算年轻,”他说,“就再勇敢一次吧。”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不是最近。抱歉,具体日期记不太清楚了,”方重行偏头冲他微笑,“大致是两年前吧,公司战略调整,所以派我回来。”   车流慢慢动起来,钟悯盯着前方车辆一闪一灭的尾灯,说:“以为你不会再离开伦敦。”   他调整下坐姿,声音比雨还轻:“……之后还走吗?”   “看情况吧,近几年不会走,”方重行望过来的眼神快要将人吸进去,“你怎么想着回江城?”   钟悯低头笑笑,碎发掉在额前,他抬手将刘海后捋,换气的同时吐出一句:“北京太大。”   够不着底似的,尤其是得知你不会再回来后,我就成了无根浮萍。   方重行没有立刻接话,又扶了扶眼镜。   随后,他主动提起从前:“钟老师,待会儿微信再加一下好吗?刚到国外手机就被偷了。”   难怪给他发的消息都石沉大海。钟悯点头:“好。”   出市区上环城高速,路况顺利许多。方重行开车稳当,不会猛加油门,也不会速踩刹车,始终保持均匀车速向目的地移动。   他似乎与生俱来一种微妙的、令人感到放松的安全感,润物无声样。就好比下雨,不必担心淋湿,因为进自习室绝对会看见他在。他给出的承诺从不落空,相较于嘴上功夫,他更偏好于做。   这种稳重放在十八岁的他身上略显老成,但融进二十八岁的骨骼里,便成为独一无二、难以替代的气质,接近他的每个人很难不为之吸引。   与预计时间分毫不差,四十分钟过后,SUV驶进一座清幽的竹门庄园。   雨下了一路,此时已停。方重行按照指示牌拐进预定房间对应的车位,与钟悯一起解下安全带。   庄园远离市区,静,满眼翠绿,风吹过竹林带起哗哗一片声响,从车位通往房间的廊桥边挂了几盏灯笼,幽幽散发出暖黄色灯光。   这家私房菜味道较佳,价格当然不菲,不过环境才是他将晚饭约在此处的原因。每间雅室隔的距离远,竹林遮挡视线,由配套的车位出来后走一小段路即可直接进入房间,避免出现相邻两间房的客人看见彼此车牌与面容的情况。不适合多人聚会,倒是个三两人叙旧的好地方。   或是,聊一些私事。   譬如签署一份见不得光的情人协议。   方重行对着周洲说出“我打算包他”那句话有多果断,思虑如何出口时便有多犹豫。拨出那通电话仍在踟蹰,从公司出发时让小林先行来庄园,带着协议等候,想到时再做决定。   他克制地为自己和他的关系留出最后的回旋余地,预想得天衣无缝,但是,但是。   但是,他实在没有办法进行正常交往过程的第一步的追求了,他迫不及待想要得到他。   复燃的火更热烈更凶猛,每一分每一秒将他的心脏炙烤,连最后的理智都焚烧殆尽。见到钟悯第一眼方重行就知道自己完蛋了,十年来他在感情方面毫无长进,再次回到口舌发焦的十八岁。   谁让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绑带衬衫,与梦里他们交尾时身上的那件相似;谁让他在车上捋完头发又看过来,雾蒙蒙的眼与毕业旅行时一模一样;谁让他耳朵上挂了只蛇形耳扣,细长的信子要吐到脸上来,谁让他,谁让他,谁让他……   谁让他,谁让他,谁让他是顺着他的心意长的。   方重行不明白对他的痴迷到底从何而来,好像天生就该爱他,天生就该承受爱火煎灼。也许是投胎投得太好太巧,一路过于顺风顺水,所以上天对他降下这样仁慈又残酷的神罚。   他知道自己和那个女人没有区别了,钟竹语不择手段拴住他,而他即将成为不择手段的另一个上位者。   方重行将醒酒器里的红酒添进两只高脚杯。   钟悯看着那艳色液体注入容器,抬起眼皮望过去:“开车了。”   “我的助理在另一个房间,”方重行率先举杯,微笑着,“好久不见了,钟老师。”   好久不见了,阿行。钟悯捧起酒杯与他轻碰。   玻璃制品碰撞,浅浅“叮”上一声,余音扩散不息。   敬重逢。   晚餐是五菜一汤,没有鱼,没有葱,具体是什么菜式未往心里去,食不知味。   钟悯眼前只有方重行的唇边痣。   这颗痣位置很妙,右唇角下方一点,紧贴唇线边缘。如若没有这颗痣,他现在的脸便稍显寡情。有它存在,一切就刚刚好。   其实他很喜欢看方重行讲话,因为可以与这颗痣对视。他不喜开口索取、讨要,但方重行总能从卷子上找出他最常错的题型,细心且敏锐,就像得知他最不愿提起的身世后,始终默默保护他常被钟竹语践踏到脚底的自尊心。   所以常常题目听懂了也说没有听懂,转着笔说再讲一次嘛方老师,为的是多看两眼海边接吻时发现的、布丁一般软的嘴唇,然后方重行就会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讲解,好像一条永不枯竭的长河,对他有源源不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耐心。   而现在,它又活了过来。并且这张嘴正在冒出一些令他心动到极点的话。   方重行需要一个长期的伴侣,正中下怀。   “以上是我自愿赠予,有什么想要的直接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可以先找小林。”   方重行身旁的高个儿年轻人极有眼色地上前将一张名片递至面前:“钟老师您好,我是方总的助理小林。方总平日比较忙,您有需要随时联系。”   钟悯扫了一眼名片,他的职位是方也集团总裁助理。   “我并非是有需求时候才找你。虽然你我各有工作,但我尽量每天和你见面,”方重行口吻轻柔,“除此之外……”   他的话没有继续说完,因为钟悯在那句“每天和你见面”落下时,就在协议上签署好自己的名字。   “除此之外,你有其他要求可以提出来。”   “暂时没有,等想好了再告诉你吧,”钟悯将纸笔递给小林,“协议是不是即刻生效?”   方重行肯定道:“是。”   “好像有些醉,”钟悯单手托脸,揉了揉太阳穴,紧盯着对面那颗痣,“方总,麻烦送我回家,可以吗?” 第三十五章 我宁愿美杜莎缠身   方重行抬腕,他看表的动作也与年少时相同,视线落表盘两秒,而后抬头望过来:“是不早,我们走吧。”   小林接过他递过来的车钥匙,提前去发动车辆,房间仅余两人。   出门时方重行侧身让钟悯先走,明知故问:“钟老师现在住哪里?”   “寻芳苑,”钟悯说完又补充,“五栋。”   “好。”方重行不动声色应下。   回程的路上他们一齐落座后排。晚餐结束时间是七点三十三分,从庄园偏门驶出是七点四十五,方重行凑上前来同他讲话是晚八点整。   小林和他的上司一样稳妥,十分识时务地专心开车。可能是车内空间过于封闭,所以当方重行轻声说“难受的话靠我肩膀上”时,钟悯只觉振聋发聩。   开的一瓶红酒没有喝完,还余大半,明明是小酌,却醉得厉害。路灯张牙舞爪地将路斩成一段段,这条长道似乎了无尽头,他们正于夜色中狂奔,很像正在执行一场早已计划好的逃跑。   “不用了方总,”钟悯回绝,“我很重。”   他在青春期后没有停止生长,应当是与另一半血统有关,当初公司拍模卡时又量过,净身高已有一米九。而方重行没变过,仍是一米八四的个头,从挽起来袖口露出的小臂能看出锻炼的痕迹,一层形状标致的薄肌。   方重行在碰面后总在重复新习惯的小动作,视线透过镜片投过来,眼神是刻意削弱过的直白热切,询问:“真的不用吗?”   真的不用吗?   真的不用吗?   真的不吗?   钟悯哑口无言。   天知道从桐海岸边离开时的脚步是有多么沉重,那不是沙滩,是一团令人发指的泥沼,死死黏住他的脚底,向前一步便要承受千斤压力。   十八岁的他别无选择。   钟竹语费尽心思在高三这年于外人面前扮演好一个母亲角色,而在毕业后彻底暴露原形。她火急火燎地将寻芳苑五栋803的房子挂售,要赶紧回到北京去,不愿再在江城多呆一秒。放人参加毕业旅行也是看在他对她低头顺从的份儿上,要他在高考成绩查询通道开启前必须回到她身边。   不过暂时离开她一阵,钟竹语几乎夜夜都要与他通话,这是她的习惯,历来如此。她声嘶力竭地在电话那头质问:钟悯!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是不是?你给我说话!   紧接她就会高分贝的尖叫,如复读机一般细数这些年为他付出了多少,是如何“爱”他这个不光彩的孩子。她的“爱”是枷锁,是束缚,是手段,是控制,而不是爱本身。   钟悯忍受着她日复一日的聒噪,将返程日期一拖再拖。   直至方重行吻他。   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拖延下去了,再如何贪恋那一腔温暖也不能了。钟竹语是个危险的不定时炸弹,完全琢磨不透她要是得知他们的关系后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就像去拜访梁青玉时,方重行向他索要那一副钟竹语强行要求戴上的黑框眼镜,他不愿把自己的灾祸转嫁到他身上。   目睹公主裙女孩儿送花时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与方重行之间的差距似海,衔来多少树枝都填不满这一浩瀚汪洋。他贫瘠得一无所有,也不明白烂泥一般的自己为什么会获得方重行的青睐,他根本配不上那样好的他。   所以钟悯把那支本打算送给他的钟情玫瑰丢进了垃圾桶。   梁青玉完全可以称之为他的伯乐,彻底改变掉他被钟竹语早已设定好的人生走向,也让他拥有独立的底气。但他愧对他的伯乐,因为他伤害了梁青玉疼惜的小儿子。   钟悯走过很多品牌的秀,除了方也。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太喜欢。   好在,他早已亲手剪断与那个女人之间的“脐带”。   真的不吗?   他缓缓靠近,慢慢将头枕上另一扇肩膀。   方重行身上的味道静悄悄、蛮不讲理地侵入鼻腔,心好似被一只小虫爬过,痒得发慌。   上一次倚在他肩膀还是在那趟地铁。对比之前的瘦削,他现在的骨骼更有力,也更能支撑起另一人的依偎。   发顶被什么东西擦过,应当是他的嘴唇,绵密似吻。   然后方重行的声音响起,与他窃窃私语:“……以后可以依靠我一些。”   钟悯闭上眼睛。   他们如此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好像仍在那趟地铁,好像从没分别十年。   待驶进寻芳苑熟悉的大门,已是晚九点。回程路上没有堵车,是小林察言观色将车速放缓许多。   黑色宾利停在五号楼下,很难不回忆起一道回家时在这里说再见的少年时代,两人默契地没有讲话。   此时雨又开始下了。   方重行撑开伞,将钟悯送至单元门前,随后礼貌后撤两步,笑容和语气一样温柔:“早点休息。”   “你也是,”钟悯回道,他适应能力一向好,迅速接受他们之间关系的转变,“早点休息,方总。”   方重行笑意不减:“好。”   钟悯租的房子不是原来的803,因为里头有那个女人存在的痕迹,令人作呕。租的是上头两层的1001,从卧室能够一眼望见斜对面八栋1001的露台。方重行曾在那里惊慌失措伸出手来,央求他别跳下去。   换鞋进家门,从厨房窗户向下望,方重行仍在原地,手中烟头一明一灭。   不过多久,那一点星火彻底黯淡。同时,他的手机响一声,是微信新消息。   【X:晚安,做个好梦。】   现在方重行的两个微信号都躺在他的联系人列表里了,皆是一清二白的简素。   钟悯回复过晚安,将之前那些对“行行重行行”一人可见的朋友圈权限同样开放给“X”。   方重行得到回信,重新拉开车门,坐回车内。   小林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摘下眼镜,便说:“方总,我送您回去。”   “嗯,先把协议拿给我看看。”   小林将签署完成的合同从公文包里找出,双手递至后排:“您过目。”   “谢谢,”方重行打开后座阅读灯,“走吧。”   白纸黑字,甲方是他,乙方钟悯。   小林在前方问眉头紧锁的上司:“方总,协议是有什么问题吗?”   “你没有工作失误,”方重行活动下被枕了一路的肩胛骨,“我在考虑,是不是给得太少。”   “方总,您每月将付出三百万,车、房、礼物均不包含在内,支出也是直接刷您副卡。据已搜寻的公开和未公开数据来看,的确超出市面平均数额大半。我到家后做个可视化给您过目吧不是想要加班费……”   方重行抬手做了个打断的姿势,话音戛然而止。   “这倒不必,”他进入工作状态,“查查他名下是否负债,如有,无论数额,还上即可。”   小林应下:“是。”   方重行的住处是套临江大平层,回国前便托人置办好,两百多平米,但也不算孤单。   “喵呜!”   刚按下指纹开门,三花色煤气罐罐便蹿到他脚边狂蹭,打着滚儿翻出来白肚皮要摸摸。   方总来不及换鞋,关上门便去揉猫。   绑架回悯悯的时候它五个月,现在十岁,是个年龄不小的姑娘了。虽然没以前活泼爱动,倒还很健康。   大学四年方重行在学校附近租房,把它带到身边,互相陪伴四年,假期不在北京就找上门喂养,决定走后忍痛割爱将猫送回平姨手里。   回国第一件事是去接猫,不在寻芳苑,在平姨家中。悯悯在他走后总趴在猫窝里闷闷不乐,不吃也不喝,门外一有响动就要跑过去挠门,视频见面不行。平姨没办法,把它带离1001,换个环境才渐渐好转。   那天方重行没有先抱它,蹲下喊悯悯,猫扭头看他半晌,然后上来给他三巴掌,把小臂挠出好几道红印子,紧接咬住他手指,留下两个深深的牙印。   他忍着痛跟它道歉,哄这只被他宠爱到娇气至极的小猫,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跟猫讲了三十二次对不起后,悯悯在他要走时扒住他裤脚。   “好了好了,回来晚些,”安抚完悯悯,方重行换了拖鞋去洗手,来来回回脚边总围着猫,“给你加餐好不好?”   他抓把冻干放进猫碗,再次洁净手指,擦干,拿起协议进了书房。   笔记本电脑处于休眠状态,方重行将其唤醒,界面是钟悯的社交账号。他曾看着这个账号的关注度飞速上涨,又看着那些营业博文一夜清空,只留下眼前与原东家骋英的解约声明。   骋英就是梁青玉口中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模特经纪公司,但已是过去式了,自钟悯加入后渐有起色。业内风评始终一般,时不时有模特或经纪人曝光出些东西来,薪资,管理,性骚扰,职场歧视,等等等等。奈何选人眼光实在毒辣,始终屹立不倒,与方也有过些合作。   钟悯在声明中首先表达对公司和经纪人的感激,其次是对关注者的感谢,最后宣布退出骋英。   在这之后,这条声明被大肆转发,连带曝出来钟悯拍摄时多次黑脸的负面消息。   他不清楚他到底经历过哪些事情,可能是公司问题,也可能是其他。   当然,是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有他。反正他有足够的耐心来了解、来发掘。   方重行将那份协议举至眼前,终于露出一点由衷的开怀。   他时刻遭受爱火焚烧,幸亏自制能力尚可,未在外人和他面前流露出光风霁月下的丑恶贪欲。   他庆幸地想,虽然想要钟悯只看着自己,但他和钟竹语还是略有不同的。起码,他没有将这些年的煎熬与大费周章的寻找宣之出口,没有让他感到被爱是一种窒息的压力。   倘若爱也是深重罪孽的话,那他一定美杜莎缠身。   可谁让他沉浸其中,情难自禁,甘之如饴,乐极忘形。   他宁愿美杜莎缠身。 第三十六章 超级恋爱脑   他将协议锁进魔方吊坠、第一张合照所在的保险柜,而后划开手机,饭桌上他们再次成为微信好友。   【Саша: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往下是两个晚安。   方重行点开他的头像,弥补手机被偷以后没能送出去的视线。他的确被爱神放逐,不仅在北京没见过他一次,到了英国连他的生活也窥探不得。   大学后钟悯的朋友圈渐渐更新,刚进公司拍摄的第一张模卡,后台照,合照,毕业照等等,不发文案,只发照片,把微信当成ins用,都是些社交媒体不曾发布过的日常。   然后由这些照片构成的生活轨迹断档,时间在发布解约声明之前,至今空白。   方重行叹了口气。他的毒蛇,他的恶灵,他的萨沙,真是一道待解的谜题,一座待寻的矿藏。   悯悯吃完冻干,由远及近噔噔噔跑过来,扒住方总裁剪合体的西裤,结果勾出来几条细丝,缠着前爪吊在半空下不来,张嘴便叫唤:“喵!”   方重行伸手将它解救,悯悯趁机跳进怀里,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下巴。   “知道啦,到我们睡觉的时间了,”他单手合扣电脑,又将眼镜搁置书桌,“我看看,是不是该给你剪指甲?”   “呜。”   “不让你痛,”他哄道,“我轻轻的。”   猫又嗲声嗲气地叫了一声。   “悯悯,”方重行低头轻轻亲它一口,“乖宝宝。”   ……   钟悯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一点。艺考老师是份辛苦差事,他周末不上班,就是想在工作之外拥有一些独处的自由时间。   朋友圈冒红点点,划进去是方重行赞了那张初雪照片,那条他踩着他脚印走过的路,“X”和“行行重行行”的头像并排列在一起。   他的手指停在屏幕半晌,也给那条朋友圈点了心。   随即,钟悯将手机丢到一边,去阳台侍弄不经心培育的花花草草。一开始没有养花的打算,看艺术展回来,途经花鸟市场时看吵吵闹闹的姹紫嫣红很顺眼,便随手买了一把种子。   他不在乎它们是不是名贵、是不是娇气、是否可以成活、开出来的花是不是美艳,一视同仁,洒进花盆长出什么是什么。   钟悯的生活毫无规律可言,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随心所欲,散漫得要命。钟竹语越是压迫、越是强硬、越是控制,他越是不在意,不为自己设限,一时兴起的时候很多。   买花种是一时兴起,逃晚自习去天台看星星是一时兴起,学美式发音是一时兴起,从木吉他转电吉他也是一时兴起。在精神高压的环境下,他偏偏背道而驰成长为钟竹语最讨厌最不能掌控的模样。   他能在从梦中惊醒的深夜跑去天台吹风,也能把早餐当成下午茶。灵感乍现,就关在填满消音棉的乐房,跟乐器打交道一整天,顺便和以前一样,把作好的曲子出售。   当然也有不是一时兴起的时候。譬如始终没有放弃塔娅教给他的俄语与手风琴,譬如为了借艺考争取喘息时间在车上喊钟竹语“妈妈”,譬如对方重行说出那句“Помни меня”,又譬如签下那份协议。   手机在门外狂响的时候,他正在抱着电吉他录一段速记下、从脑海中忽然冒出来的旋律,一向娴熟的指法好像打了死结,灵感也堵塞,怎么拨弦都嫌不对。   电话接起来,对面是个陌生男音:“喂?钟先生吗?您的花到了,请下楼签收。”   他不耐烦地皱眉,想知道又是谁把花送家里,敬姐嘴里那个混账小子的可能性大些。   “好,麻烦稍等。”   不接花,那个狗东西不仅打爆他的电话,而且会跑去机构骚扰其他老师,目的是要他和他交往。这些追求者和钟竹语没差,步步紧逼,充满攻击性。他们愈是靠近,他就愈逃避。   钟悯身上还是居家穿的黑T恤,顺手拽条黑长裤,踩着人字拖下了楼。他在秀场当很长时间衣架子,也早过追求特立独行的青春期,不出席重要场合就不太在乎穿衣打扮。   尤其是即将接受某个讨厌对象的花,更没什么好心情。   但在楼下看见方重行,他气球爆炸一样的怒火,哧一下,消了。   方总在周末也板正,浅灰衬衫黑西裤,鼻梁架金丝眼镜,走到哪里都像准备开会。   如果他手里没有抱着一大捧玫瑰。   幸亏他手里抱着一大捧玫瑰。   方重行站在树荫下,头顶是脆生生的绿,手中是赤焰焰的红,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叶子落在满是笑意的眼睫上,无端令人回想起从前,他过来给他和小乔送水的体育课时间。   “想过来看看你,却找不到理由,”他低头看看怀里的花,似是为自己的唐突到来感到抱歉,“只好借它的手。希望没有对你造成困扰。”   方总浸润商界多年,本就嘴上功夫见长,不用再打着“朋友”的旗号,一些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随即他将花往前送上一送:“钟老师,要接我的花吗?不喜欢可以拒绝。”   这哪有不接的道理。   卡罗拉,超级红玫瑰,含苞待放的九十九朵,欲说还休。   钟悯接过花,轻声说:“谢谢方总。”   “不用道谢,”方重行将视线落在他被乱发簇拥的脸上,悄悄用眼一寸寸抚摸,“说过尽量每天和你见面,这是我的承诺,我自然会兑现。”   我希望你可以心安理得接受我付出的一切。   尽管渴望,但他依旧保持一步之遥的距离,伸出手指,不是擅自拥抱,不是擅自亲吻,而是。   帮钟悯拨弄好耳垂低处的耳洞上,那只歪掉的蛇形耳扣。   他的语气礼貌,动作却是恰到好处的亲昵,不越界,不刻意,好像就是单纯看他耳扣睡歪了,顺手帮个小忙而已。   “明天有应酬,就先不来见你,”他垂下手臂,“有事记得找我。”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没事也可以找我。”   钟悯应了:“好。”   道过别,他看见方重行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关门前又扬手挥一挥,口型是“回去吧”。   他耳垂上的三个耳洞只有戴耳扣的那个是自己一时兴起打的,另外两个不是。现在他也只偏好装饰那一个,其余闲置着不戴耳饰,但伤口早不能痊愈。   钟悯抱着花慢吞吞上了楼,慢吞吞进了乐房,慢吞吞拿起不久前放下的电吉他。   打死的结忽然解开,那一段反反复复总不满意的旋律回到合适的位置,浑身血液泄洪般畅快。   他迅速结束录制,又慢吞吞抱起来花,望着阳台上自己随便养的花,觉得它们怒放得很难登大雅之堂。   夜晚再一次从睡眠中惊醒,他想起方重行说的“有事记得找我,没事也可以找我”,还是自己消化掉与噩梦如影随形的心悸。   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依照他的性格,肯定离公司不远。那么过来看他,就要跨区,行驶数十公里,带来一捧玫瑰,帮他拨弄好耳扣,之后离开,什么都不索取。   他猜得不错,方总在周末依旧如往常般早早起床,吃早餐,听新闻,晨练,阅读,侍弄猫咪,午餐,午睡,期间思索找个什么好由头见面。在看见钟悯的点赞后放弃待办事项的健身房之行,驱车跨越两个区,带来一束玫瑰,心满意足地再跨越两个区回家。   “所以,你耗那么多油,来回三个多小时,只见他一面就走了?”周洲看着刚完成高尔夫球漂亮一击的好友,“也没搞个亲亲抱抱举高高之类的?”   方重行目送白色小球飞旋而去,收起球杆,嗯上一声:“没有。”   周洲扶着球杆失笑:“我是真分不清你俩到底谁是甲方谁是乙方……诶,阿行,你今天怎么不给,不给,不给,”   他不知道该怎么在方重行面前称呼让他加班的主人公,连着说了几个“不给”,旧情人?也没谈过,老同学?现在可不止这层关系。   “不给他带过来?”   方重行口中的应酬,就是答谢周洲夫妇,刚好他们双方父母也有空,一起邀上。周太太正陪老人散步,他们俩在球场打高尔夫,说话方便。   “怕尴尬,”方重行偏头睨他,“你是记不起名字了?”   “okok,”周洲做个举手投降的姿势,“那方总觉得,是我们老同学见面比较尴尬,还是断联十年后您老人家约个饭就直接甩了包养协议比较尴尬?”   方重行坐在休息椅上,半晌没有接话。   “我看你那烧,十年都没退下去,”周洲拿起桌上的烟盒,打开,弹出一支递过去,“要不要?”   “不了,”方重行拒绝,“打算戒掉。”   周洲乐得直拍大腿,好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梁奉一在伦敦接忙得脚不沾地,不忘分心交代,让帮忙盯着点他们家的幺宝,俩人都得少喝酒少抽烟。   其实方重行抽烟不过肺,一支烟大多时间是夹在手里自燃,真正进嘴的反倒没几口。和家人在一起时尽量避开爸妈姐姐,因为有时候会出神地忘记倒烟灰缸,积攒的烟头实在数量骇人,难免听一耳朵数落。   “不想抽死,”他说,“进医院浪费时间。”   周洲听出来明显的弦外之音。浪费什么时间?还能浪费什么时间?跟某人呆在一块儿的时间呗。   “阿行,”周洲叹了口气,“说你没长进吧,手段确实忒不干净,说你长进了吧,好像还是个榆木疙瘩。再说难听点儿,甭管你睡他还是他睡你,包人不就是为了那档子事儿吗?结果你进度几乎为零。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又图什么?”   他现在正处于看方重行哪儿哪儿都特不顺眼的状态:“你能不能给那破眼镜儿扔了,又不近视,整天带着它干嘛呢,不嫌累赘得慌。”   方重行遭一通连珠炮,心情看起来反倒很好,站起来的同时将眼镜摘掉。   “我的花送出去了。”他说。   那束毕业典礼上惨遭意外没能送出去的花,连包装都完全复刻得一模一样的九十九朵卡罗拉玫瑰,他送出去了,他也收下了。   周洲总能被他震撼到目瞪口呆,痛心疾首的:“恋爱脑啊恋爱脑。”   单单恋爱脑三个字还嫌不够,紧随其后又补:“超级大恋爱脑。” 第三十七章 ^_^   星期一大早,不过刚到办公室,钟老师便被正在吃早饭的学生围了,青春期的孩子们八卦心十足,呆头鹅似的抻长了脖子眼巴巴问:“哥!上周来找你的人是谁啊?他那车三百多万打底呜呜呜高富帅我狂爱!微信有吗分享出来!”   “是谁和你们有什么关系?”钟悯拧开自己的保温杯,里头是高富帅周日用同城快递至家里的润喉茶包,“快点吃早饭,不然等下跳健身操又要晕!”   “联系方式当然有咯。”他话只说了一半,一石激起千层浪。“交出来交出来!”   钟悯笑眯眯地给保温杯注满热水,热气蒸腾着中草药香沁人心脾,他深深吸了一口,不紧不慢回应道:“但我为什么要给你们呢?”   他们半埋怨半撒娇地闹起来,磨磨唧唧不肯走,妄想从他哺里套出来联系方式,让敬姐一个个轰走,练声的练声,跳操的跳操,罚站的罚站,背文常的背文常,挨骂了还在恋恋不舍的:“好小气啊!怎么那么小气啊!”   钟悯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就是不给,就是小气,怎样?”   敬姐佯装生气,手指要戳上他脑门:“说了多少次跟学生保持距离,你看看你!”   “闹着玩儿嘛,”他从抽屉里摸出来装茶包的扁圆铁盒,打开,将盒口斜对,“润噪子的,喝完你自己拿噢。”敬姐打开杯盖,拈了一只茶包丢进去,一样注入沸水。   “嗯,挺香的,”她凑近杯口闻一闻,“悯,我记得你之前不喜欢泡茶,怎么突然开始养生了?”“想多活几年嘛,”钟悯小啜一口茶水,眉毛上挑,放下茶杯意图转移话题并逃之天天,“我去点名。”   点名是几个老师排班来的,他周一轮值,早晚都点。练声的和罚站的在大教室,跳操的在形体室,背文常的在自习室,三个教室转下来,半小时过去。   待再回办公室,微信有消息,三条。另外两条是谁不重要,看都不看直接删除了对话框,点开时间最早的那一个,大概是拿着花名册前脚刚走,后脚消息便来,想也不用想,肯定是方总。   [X:早餐吃过没有?给你送。】   之前行行重行行的那个微信的备注经历了“方重行”到“阿行”再到“行行重行行”的过程,现在钟悯已不再给他修改。总觉得,和其他联系人一样给他添加备注之后,无论是本名还是昵称,就会失去独一无二的特殊性。   他在平常工作日还算比较严格遵守当模特时的饮食计划,对着减脂餐谱自己开火,偶尔吃夜宵。但从周五晚上到周日休息时,便不再管这些条条框框,有时不吃,有时就随便垫垫肚子,昼夜颠倒乱七八糟地过。   钟悯回复“吃过不用”四个字,方重行的微信名称变成“对方正在输入”,问他中午呢,又问他晚上呢。   “也不用,我自己有带饭。”   发完觉得仅靠文字一来一回太过于死板无趣,十八岁时常见面,和“行行重行行”很少经微信讲话,就算聊天总是这么一来一回的对话,所以他擅自加个小表情:A-A。   方总没有回应,估计忙着。正好到该上课的时间,钟悯便将手机直接开了勿扰模式,重新添水进教室。   课上瞥了一眼,已经积攒很多信息。两节课后是十点的大课间,他到走廊划开一看,是一小时前的消息,忍不住偷愉发笑。   【X:好^-^】   十八岁时像小老头儿的方重行可从来不会发这个,他大多时间只会答应,好的,好的,好的,仿佛是个出厂只设置了回复这两个字的仿生机器人。   再一翻,另外有开户行的短信通知,账户汇入将近两辆添越的数目。   方总头像下面是他的助理小林,一样冒红点点,是个不短的长句:钟老师,房门钥匙已拿到。车三天后落地,您何时空闲?我是在单位还是在五栋楼下等您?您定好后告知,我一道送去^-^。   他想了想,组织好语言回复小林:不用你跑一趟,劳烦你帮我转告方总,不必他破费。   发送完,前一秒手指刚离开屏幕,下一秒小林顶头上司的对话框便跃至第一位。【X:自愿赠与^-A】没办法,道谢吧。【Cawa:谢谢方总^-^】【X:不用谢A-A】   他笑笑,在上课铃打响时重新进入教室。   上午半天工作结束,进入午休时间。尽管离得不远,他也不会回寻芳苑,孤家寡人一个,回去没劲。工作日中午用老微波炉热—热饭菜,吃完步行去三百米处的健身房游泳。下午回来有课就上课,没课就坐班备课或者盯自习。等下班后,再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慢慢晃着回去。   在机构上课,时间就不像时间,像一匹匹穿堂而过的骏马,速度快得惊人。这是他在学生时代就发现的。手机收走,时间只由挂钟提供,无论是罚站还是练台步练眼神,老师和学生都需要无比专注。所以他兜兜转转还是选择回到这里来,用工作来消磨富裕的大把时间。   下午课时照旧,不过今日与往常不同,下课前台老师抱着一捧玫瑰花进办公室,一路引得大呼小叫。   “钟老师,你的花,”她把那一束卡罗拉放到钟悯办公桌上,“花店不久前送来的,你在上课,就先代你签收了。”随后她将声音放低,悄悄告诉他:“不是哪个傻逼送的,我就没扔。”   之前已约定好,如果是敬姐嘴里的混账送的东西一律丢掉即可。钟悯嗯了一声,冲她微笑:“谢谢。”前台老师接过他丢过来的小零食,又下楼去了。   瞟一眼就知道是哪位,纯黑包装纸,系丝绒蝴蝶结,九十九朵超级红玫瑰,除了方总还有谁?   上头还藏了张红色心型便签,和玫瑰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以为它是一片花瓣。倒没写很多字,不过一个“A-A”的小表情,落款是“X”,都用黑色马克笔加粗。笔迹不是方重行的,应该是花店工作人员,拿钱办事,写的字很深很重,力透纸背样。   钟悯摸了摸落款处的“X”,将花移至最里头的桌角,划开手机去看方重行的消息。   【X:花喜欢吗?】   他回道:喜欢,谢谢方总。   【X:喜欢就好^-^】   【Cawa:A-A】   方重行似乎要弥补毕业典礼那天花没送出去的遗憾,也想看见更多的他。少年时代他常见钟悯的两种表情,快乐不很快乐,悲伤不很悲伤,穿着也是计划过。   但上次送花时不是。   他的头发有些乱,那么起床一定没有打理,T恤长裤人字拖,连耳扣都歪掉,一看就是居家的放松状态。   刚下楼时他的表情微愠,眉头不舒展。对视的瞬间瞳孔放大,似乎很惊讶自己的到来,接过花反而有些不自然,看起来很喜欢这束花,他不自然地说谢谢,被拨弄耳扣便放轻了呼吸,自己说要走,他脸上又多出来其他情绪。   不仅和周五晚上见面完全不同,而且所有表现都是做朋友时他从未流露出的模样。包括毕业旅行的那段时间,尽管日日相处,可他房间的门总是上着锁,换好衣服才出来。怎么说呢,现在好像触碰到更鲜明、更生活化的他,是方重行从始至终想要、而未得到过的真实感。   一纸协议将十年时间隔下的距离飞快拉近,是正常交往流程下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好像,好像,好像抓住了那只蝴蝶,也抓住了他。   可能是高考结束的傍晚,他低头闻姐姐送的花,沉醉的神情在方重行脑海中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而当天的太阳实在过于炙热。总之,方重行爱上给他送花。   而送花这件事,既然有第一次,那么肯定就会有第二次,有第二次了第三次还会远吗?   方总本人这几天忙的未现身,玫瑰代替他到场。每天下午四点,准时送达艺丰前台,未曹改变过的玫瑰,便签上小表情“A-A”落款也是一以贯之的“X”。手里有九十九朵卡罗拉陪伴,钟老师回家的夜路不再孤单。   送花,送玫瑰花,送九十九朵示爱用的玫瑰花,一天两天正常,连续好几天就很反常。况且八卦心熊熊燃烧的学生们飞速察觉出来这个“X”的与众不同,因为钟老师每回收花时都会先把它们放在最里头的桌角,不给看也不给摸,更不说是谁,晚上潇洒将其带走翌日下午继续前一天的收花流程。   这个始终不露脸的X先生在学生口中便成为神秘的代名词。   同办公室的敬姐自然也发现,问爱徒那位X先生是谁,如果人靠谱的话,不是不可以试一试,毕竟独身那么多年。钟悯认真地讲:“你见过的。”   她以为他又在开玩笑,并未将他重复过两次的话放在心上。   直到周五晚上快放学时,办公室来了位陌生的不速之客,衬衣西裤金丝眼镜,看过来的眼神尤其熟悉。看着这张比十年前更加出众脱俗的面庞,江敬忽然就理解过来钟悯那句话的意思,也恍然大悟了X的含义。方重行得体地与她打招呼:“敬姐,好久不见。”   “……小方?”   “是我,”方重行微笑着点头,“颈椎病有好转吗?我帮你约理疗吧,会舒服一些。”   “不用你挂念了小方,”她准备去拿纸杯,“我给你倒杯水。”方重行抬手示意不用:“谢谢敬姐。等他下课我们就走了。”等他下课我们就走了。方重行曾用这句话谢绝过她很多次。她便不再忙活,开门见山的:“你跟钟悯,是在交往吗?”   方重行来时就料想到她必然会问,也早已准备好了回答。他扶了扶眼镜,将自己放至追求者的身份,维护一份体面:“要看他的意思。”   协议是秘密,除了他们俩,周洲,小林,方重行不会再让其他人知道。   她正要说什么,门从外打开,露出来钟老师的脸,惊讶的表情很鲜明:“方总?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有应酬吗?”“结束得早,”方重行的目光即刻转移,“过来送你回家。”   敬姐没继续说话,看着钟悯收拾办公桌,看着方重行在一旁等候,看着钟悯说好了,看着方重行说走吧。他们的肩膀渐渐并在一起,方重行扭过脸同她道别:“敬姐,我们走了。”钟悯接着回头冲她摇手:“拜拜。”   之前常常是钟悯和小乔嘻嘻哈哈地走,而方重行在离开时会说一声“敬姐,我们走了”,仿佛是个信号,在他话音落地之后,那俩男孩儿才回神跟她挥手拜拜。   她看见他们下楼时钟悯偏头说了句什么,方重行侧耳专注去听,听完回应,钟悯便扬起来唇角,看见方重行望过去的眼神是夜也挡不住、掩不了的温柔,和十年前无差。   原来今日种种,过往皆有迹可循。   如果是方重行的话,一切都挺好的。 第三十八章 三秒之内   应该是刚结束应酬不久,方总身上香气混杂了一丝清冽酒味,顺着晚风吹过来,反倒很好闻。他这样自律的人,就算饮酒也是正正好好的量。   楼下没有见到787结尾的添越,是公司配的迈巴赫。方重行站在车旁边,问他:“直接送你回去还是走走?”   “想走走,可以吗?”   乘车,没几分钟就到了,多可惜啊。   方重行答应了,迈巴赫车窗在他点头时下降至底端,副驾露出小林的脸,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听方总交代完,车窗才慢慢上升。   那一片老居民区已拆迁很久,一起走过很多回的小路消失不见,没法抄近路,也不想抄近路。   那就只有走外头人行道,路途宽广,亮如白昼,不会再有光照不到的暗处。   方重行依旧送他至楼下,脚步停留在离单元门一段距离的花坛角处。   “方总,”钟悯将藏上一路的话讲出来,“不上去吗?”   “今天不了,”方重行扶了扶眼镜,“你好好休息。”   他只有说好,跟金主拜拜,进门洞等电梯。待慢悠悠从顶层下来的门打开,看见镜子里倒映出自己的脸,未迈步进去,而是扭头折返回分别处。   速度不快,因为知道方重行一定会在。   出单元门,方重行的确仍站在那里,不过手中未夹烟卷,看见他转身又出现,镜片后的眼罕见地起了波澜。   他再度上推眼镜,挡住眸中变换:“怎么不上去?”   钟悯没有回答,走近,俯身,与他轻轻贴额头。   江城的晚上,散步纳凉的小区居民在附近走走停停,不过两人向来不在意。今天钟老师换了耳饰,是颗闪亮亮的四芒星,卡在耳洞上,勿需帮助拨正,于是方总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是方重行之前就很想做的一件事。   钟悯的头发近来保持着大约十六厘米的长度,发尾在脖颈位置,不及肩,不太长也不太短,扎起跟散下是不一样的风格,但无论怎样都成功狙击方总的审美点。今天工作日,皮筋懒洋洋地不上班,手感毛茸茸的,带着夏天独有的勃勃生机的热气,蓬松且柔顺,感觉像……   像在摸悯悯。   管他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做这件事呢,起码现在他是真实的,他也抓住了。   动作做完钟悯还是站着不动,方重行便向上去看他的眼睛:“是有话想说还是?”   然后那双雾蒙蒙的眼很慢地眨了下,问句犹犹豫豫:“……方总,明天来吗?”   “有活动要出席,”方重行的喉头微动,心却跳得厉害,“空闲就联系你。”   钟悯说了好:“方总晚安。”   方重行的声音放得轻软:“晚安。”   玫瑰变成了独属于他们的信号。如果当天下午四点没有收到神秘的X先生送来的九十九朵卡罗拉,那么晚上就会见到X先生本人。   钟悯在塔娅走后终于再次尝到了期待的滋味。   在空难中丧生的塔娅是第一位他信任且从不让他期待落空的女性,她满足幼年的他一切需求,无论是物质还是情感,为他的成长奠定了最重要的一块基石。钟竹语从始至终想要代替她的位置,钟悯其实给过钟竹语很多次机会,不过她从始至终没有抓住,一次次令他的期待落空,她永远不会成为另一个塔娅。   而方重行在十年后重新成为第一位他信任且从不让他期待落空的男性。   他开始每天抱着期待入睡,夜晚惊醒时也不再感到无助,因为长夜过去,热烈的明天一定会到来,明天会见到方重行的花,或者见到方重行本人,是他还是他的花,都令人期待。   无论是以什么身份在他身边,只要在他身边就好,钟悯一直以来想要而不敢奢求的愿望,而方重行恰巧满足了。   方总的助理未经允许直接在周三杀过来,不为别的,送车和房门钥匙,泊在机构附近的露天停车场。钟老师接到电话匆匆下楼,小林正在拆驾驶位上的座椅套,脚上的蓝色鞋套还没摘。   身旁是辆纯白欧陆,两门四座跑车,方总挤出时间亲自选的,和他的座驾同出宾利旗下,一黑一白,可惜车内的顶级配置无法完全复刻,很遗憾。   年轻几岁的助理毕恭毕敬将跑车钥匙交至他手里,紧接从公文包掏出来个密封袋,里头装着方总所在小区其中一套大平层的房卡,当然是毗邻的两栋楼。   钟悯握着烫手山芋般的钥匙,看看车,看看小林:“林助,请问你可以把车开回去吗?”   “不好意思钟老师,”小林毕恭毕敬地拒绝,端的一派忠心耿耿,“方总只交代了我来送东西,没有交代我把送来的东西带回去。”   钟老师只得接受方总的自愿赠予。   下午四点收到玫瑰花束,意味着方总今晚不会前来等他下课,新车副驾的第一位乘客是花,也很遗憾。   又一个周五晚,X先生姗姗来迟地现身在楼下。   常见方重行着浅色衬衣的时日较多,今天则是一次未见的黑衬衣黑西裤,削弱了本占上风的斯文,眉间凌厉不少,更显气宇轩昂。他候在边角磨得发白而布面黯淡的蓝沙发上,极度不适衬,极度不顺眼,极度想带他离开。   散步回去,方重行来时未在楼下看见那台欧陆,待离机构远些,启唇开口:“如果不喜欢我选的那台车,你挑好后再告诉我。”   “不是不喜欢,”钟悯神色略有无奈,“是我用不上。”   钟老师目前上班靠双足即可,周末额外出行所乘工具一向是公共交通,处在人群中会让他感到与世界仍存稀薄的连接,因此车从那天开回去后便一直停在对面四栋楼下,当日新租的车位。   住的五栋楼下不是没有空车位,不过仅剩一个是钟竹语曾使用过的,他宁愿多付出些租金,也不要再沾染有关她的一分一毫。   方重行偏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不用对我撒谎。”   “没有撒谎,”钟悯说完随即补充,“真的喜欢。”   “喜欢就好。”方重行的唇边痣又开始动了。   视线交汇,双手骨节将挨未挨,今天的晚风怎么吹得如此暧昧?   好氛围持续到进小区,方总在四栋楼底一眼看见自己送的跑车,规规矩矩停于车位,前挡风玻璃套了张他不小心疏忽掉的遮阳罩。   如果钟老师楼下没有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年轻男孩儿,好氛围应该会一直持续下去,说不定临别还能再摸摸他的头发。   现在机会溜走了,方总心情不是很妙。   本站在树影里的男孩儿看见他们俩并肩,怒气冲冲地上前来,粗鲁地用手指着方重行,面朝钟悯十分不客气地质问:“慕斯!为什么不回我微信,为什么不见我!他是谁!你为什么和他一起回来?!你们干嘛去了!”   钟悯扬手打掉他不礼貌的手指,连个眼神都未分出去,只是同方重行讲:“不用理。上楼,好吗?”   方重行嗯了声:“走吧。”   结果去路被拦住,心烦顿时伴着高分贝的吵嚷而来:“谁准你们走了!”   他们刚才一齐忽略掉他,眼下方重行才将注意力放至声源身上。男孩儿的脸庞实在稚嫩,很瘦,矮他大半头,发育不良的样子,十八岁有吗?看着不太像,跟他计较属实没有必要。   所以方重行仅仅淡淡打量他了一眼,职场久居高位,他太明白也太擅长如何用眼神在瞬间击溃某人的自尊心,何况还有阅历和年轻差的分水岭横亘其间,几乎是在视线落在对方身上的刹那,男孩儿脸上便浮现吓到后的惊慌失措。   噢,纸老虎一个,不用碰就烂了,是不是太欺负小孩儿?   而后,方重行不紧不慢握住钟悯手腕,头也不回进了单元门,身后虚张声势的响动随之消失不见。   方重行在今晚自然而然得知钟悯的门牌号,意料之外的1001,虽然过程不是按照预想,也不是很愉快,不过好在结果别无二致。   钟老师要开门,方总不得不松手,对着声控灯看,发觉攥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印儿。   方总盯着那个自己弄出来的红痕看了看,又张开手指覆盖住它,慢慢用虎口一点点摩挲。   询问的语气比动作更体贴:“弄疼没有?”   “没有,”钟悯摇头否认,方重行摸的他心痒,便抽出手来,“我给你拿拖鞋。”   开了灯,室内一览无余,寻芳苑的户型布局大多一致,这间也不例外。打扫挺干净,一看就是独居人士的住处,原因无他,夏季拖鞋只有一双,钟老师光着脚呢,进厨房倒水去了。   方重行穿着大一码的拖鞋,进客厅,波西米亚风格的沙发很软,坐下时整个人下凹。客厅旁是阳台,晾衣架一排黑白T恤,各种款式的长裤短裤,前段时间见面他穿过的衬衫混在其中很显眼,忘记收了吧,明天好像要下雨呢,是不是该提醒一下?   他摘掉眼镜,将其搁置茶几台面。   钟悯端着玻璃杯从厨房出来,看见方重行原本未经装饰的脸,用快起来的脚步悄悄掩藏起怔然,把水杯摆在眼镜旁边,自己摆在方重行旁边。   “眼睛不舒服吗?”他问。   “不是。”   方重行回答完,低头看看表,抬起脸的同时出声:“打算吻你,三秒之内可以拒绝我。”   “三,”   “二,”   钟悯往后倚在沙发靠背,将倒计时跳至最末:“一。”   方重行欺身压上来。   天花板变得高不可攀,这一方空间不断塌陷再塌陷。他们一齐跳入漩涡中心,手脚交缠,头晕目眩地亲密。   钟悯半眯着眼睛,顶灯好像在飞旋着倒退。   世界在下坠,方重行在吻他。 第三十九章 皮下之芳   方重行用手掌托住他的下颌,拇指沿着那一段坚硬流畅的骨骼反反复复地摸,游走耳廓、鬓角,流连至脖颈、肩膀,期间停住片刻,上上下下摩挲,安抚意味强烈。   他觉得那不是他的手,那也是嘴,一样的软,一样的热,一样的烧灼。   说话是嘴对嘴,呼吸交缠,方重行吻他也问他:“怎么不闭眼?”   “为什么要闭眼?”   话音刚落嘴再次被堵住。十八岁的方重行的吻很青涩,而二十八岁的方重行的吻则娴熟许多,唇舌并用,吻得他迷迷蒙蒙,身体在下陷,意识上浮至云端,灵肉分离,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精神高潮。   他的右膝盖起先抵在他两腿之间,左腿支在一旁,一只手强势地压住他张开搭在沙发上的手臂,另一只手则宽柔轻抚脸颊。整个人弓身伏背来吻他,拧巴得像一条蛇。   钟悯分心注意到这辛苦的姿势,顺势扣住那一截窄腰,人便失去支撑点,膝盖弯曲,一下跪坐在他的腿上。   方重行收着力,没有将全身重量全部压在对方大腿。明明房内只有两个人,但他还是将声音放得很轻:“我重不重?”   “不重,”钟悯看着他的眼睛,“方总,你吃醋了,是吗?”   本在下颌的手此时移到后脑,手的主人摸他藏着一整个夏天的干燥的棕发:“知道还问。”   钟悯轻轻笑了下,仔仔细细同那颗痣解释:“之前他来机构咨询过艺考的事,上过两节试听,加微信说商议课表,”   嘴唇触碰。   “为什么叫你慕斯?”   “因为缪斯的缪他不会念,”他调整好乱掉的呼吸,继续讲下去,“没想到有歪心思,拉黑也,嗯……”   对面的表情看不出喜怒,说两句嘴就要被堵住。   “一直没放心上,结果不搭理他就去骚扰其他老师,年纪太小了,才十六岁,什么话都听不进,”   “钟老师,”方重行含着他的唇瓣用牙齿磨咬,痒痒麻麻的,声音含混,“你打算在我面前讲多久?”   钟悯短促从鼻腔里哼了声,收紧放在他腰上的手:“不讲了。”   方重行再度捕捉住他微张的双唇,用力含吮。   他当然明白不应该和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子计较,毕竟那个男孩儿鲁莽年轻得令人发笑,但是看见弄出来的指印,他就知道自己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如此磊落大方如此不在意,以至于未能把握好力道,将钟悯手腕攥得死紧。   从单元门到出电梯,完全是靠肌肉记忆来操纵躯体。因为所有河流在他体内鸣响,他不得不竭尽全力去抑制巨浪滔天的占有欲。   好比啃了一口刚长成型、青得不能再青的小桃子,酸得倒牙,酸得心像泡在千年老醋缸里,皱皱巴巴缩成一团,酸得,酸得,酸得要死了。   如果他仍是十八岁,可以幼稚地和那个男孩儿面对面对峙,可是他现在二十八岁,十月下旬迎来二十九岁,只能当面装出一副豁达模样,背后找始作俑者讨要补偿。   肺里空气被掠夺殆尽,方重行一张一翕的呼吸声在耳边清晰至极。钟悯仰头看令人晕眩的天花板,喘息着喊他:“方总,”   “你之前说,我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现在还作数吗?”   方重行颔首:“对你始终作数。”   “我只有唯一一个要求,”他说,“你,可不可以不要有别人?”   可不可以不要有别人,只有我?   衣料摩擦,细细簌簌响动,方重行将掌纹贴紧他的脸,感受皮下之芳,那汹涌滚烫令他着迷的血与火,凑近嘴唇吐息:“答应你,”   “无论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钟悯扬起嘴角,沙发旁站了盏落地灯,暖黄色灯光打在他脸上,仿佛镀上层惊心动魄的日落,移不开眼了:“谢谢方总。”   “不客气,”下巴被那只手调整成适合亲吻的角度,“张嘴。”   时间好像停止流动,空气胶着,天冷不丁降下一道闷雷,暴雨来临前的风湿湿地从窗外闯进来,做个不礼貌的看客。   不知第几次平复好胸膛起伏,钟悯抬起脸颊,右脸早被方重行的手心温度烫得泛红,问他:“今晚也不留下吗?”   方重行一下一下摸他打耳洞的右耳,没有说话。   “要下雨了。”他又说。   方总闻言,在他嘴角亲了一下,而后起身,一手拨电话,一手端杯喝水润嗓,那头肯定是小林。接通后他说了句“是我”,如果黑色衬衫没有刚刚闹出来的乱糟糟的褶皱,还以为正准备见客户,而他即将褪去这些身外之物。   “对,今晚留宿。好。”方重行挂掉电话,抬手扯松领口,扭头,“我之后备两套睡衣。”   钟悯越过他去阳台收衣服关窗,赤着双脚,留下一串足音:“委屈方总先穿我的。”   签协议时就该料到他会过来,方重行最近总是送到楼下就停步,钟老师第一次当情人没有经验,疏忽掉准备日用品的事情。   他收完衣服,换方向,忙活去找新毛巾和牙刷,继而从衣帽间翻出来一套灰色夏季套装睡衣,几乎全新,平时习惯穿T恤或者背心入睡,今天刚好拿来给方总暂时过渡。   方重行已经进了浴室洗澡,换掉的衣物叠洗手池旁的置物架上,腰带、衬衫夹规规矩矩层层摆放,水声淅沥。   他想了想,转身进卧室。这套房子唯独一间用作卧室,卧室里头只有一张床,这就意味着今夜是同床共枕。   钟悯换掉前天才换过的床单被套,翻出来本成对的另一只枕头,用除螨仪清理。   之前钟竹语哄他一道去拜访梁青玉时讲过结识原因,不过起先不知道是方重行。她戏称之为“少爷患少爷病”的浮尘过敏,单独拎出来看算不上什么,并发症严重,高热惊厥,不停反复,折腾好一阵子。   所以方重行才会有一些洁癖的习惯,所以方重行才会随身携带一条手帕,所以他与方重行冥冥之中注定要相遇。   命运一环扣一环,将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连在一起。   他换掉床上用品,丢进洗衣机。从阳台回来时浴室门恰好打开,水汽氤氲出一个人形,方重行穿着他的睡衣,身上弥漫着他洗浴用品的味道,发梢湿着,说好了。   钟悯指了吹风机的位置,让他吹头发,随后关上浴室的门。   进去便忍不住笑,方总绝对是有些强迫症,不仅把洗浴用品分门别类按高低归置,而且将它们开口一致对外,利于取用。   钟老师怕破坏这样整齐的布局,不再像以前一样随手摆放。   方重行身上的睡衣大了一码,卷起袖口吹头发,吹完将吹风机还至原位,离开洗漱台。   浴室在忙,其余所有房间门大敞,琳琅满目塞到快爆炸的衣帽间,吵嚷喧嚣的乐器房,他按住想要一探究竟、蠢蠢欲动的心思,立在门口浅尝辄止,便光着脚进入卧室,拖鞋洗过澡后脱给钟老师了。   卧室窗帘已合,一眼望去视觉空间不小,中间一米五的双人床,床边是长毛地垫,角落摆着不成套的懒人单椅和小圆桌,除此之外便无他物。   桌上东西要多些。边角一盏阅读灯,pad斜放,上压一副头戴耳机,灯旁一摞歪歪扭扭的书,还有一本倒扣,旁边用来勾画的笔仍未盖笔帽,大剌剌地彰显出主人的随心所欲。   方重行坐进懒人椅,摇摇晃晃像荡在湖上。这个姿势确实足够舒服,无论是看书还是娱乐,角度正合适,腰和颈椎十分放松。桌上物品摆放看似杂乱,其实大多一伸手就能够着,不用很费力。   他默默将购置摇摇椅列进待办事项里,没有破坏角落中一番奇妙的和谐,只是扣上了钟悯从高中时就一贯忘记的笔帽。   过会儿人出现在卧室门口,头发仍在滴水。外头的雨落下来,一滴滴,归于尘土,他发间的雨,一滴滴,砸在方重行心上。   他蹙起眉毛:“怎么不吹头发?”   “等下就干了,”钟悯用毛巾擦擦发尾,“不会太久。”   方重行离开懒人座椅,取了吹风机回来,接通床头电源,示意他过来:“我给你吹。”   钟悯立上两秒,慢吞吞过去,坐在床沿。   或许和塔娅走后无人在乎有关,他洗完澡喜欢自然风干,有时湿着就睡过去,今晚是独自生活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帮忙吹头发,而且那人还是方重行。   吹风机大呼小叫,没能遮住窗外雨声,却遮住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温热的风距离正好,发丝渐渐由湿转干。吹得余一丝缠缠绵绵的湿气,方总按掉开关,借力揉揉钟老师的头发:“睡吧。”   “就,睡吗?”   他去放吹风机的脚步一顿。   成年人,虽然洁身自好,但不可能不明白话中含义,停上两秒,方重行还是说:“睡吧。”   脚步声渐远,又近。洗过澡,他的刘海放下来,浅浅乱乱,遮盖些光洁的额头,和少年时代的模样重叠在一起,好像十八岁的他越过时间隧道走来。   然后他掀开被角,倚在床头,躺在他身边。   相遇是在夏天,接吻是在夏天,分别是在夏天,重逢是在夏天,同眠是在夏天。   钟悯看着那颗小小的唇边痣,觉得江城的夏天似乎也没有那么坏。   见身边人出神,方重行伸手用食指指节刮他侧脸。   不知为何,他喜欢上此类亲昵的小动作,摸摸头发,摸摸脸颊,十指连心,手感受到他的存在,心也随之安定。   屋内安静,心电感应似的无人出声,雨是很好的助眠曲,钟悯的呼吸慢慢绵长,在他的触碰中进入梦乡。   眼,鼻,嘴。方重行历来敏锐的眼睛忽然变得很笨,找不到合适的落脚处,只能停于嘴唇,回味沙发上的吻。   随后,他关掉台灯,在黑暗中倾身吻另一人的额前眉间。   “晚安。”   晚安,一定要做个好梦。 第四十章 此心安处   生物钟准时,方总照旧早早醒来。第一件事是看身边,钟老师仍在睡眠当中,背对,身体蜷成一张弓,不太安稳的模样,双目紧闭,好在呼吸平稳。   方重行探到一半的手在快要触及他的脸时收回,屏着呼吸,生怕惊扰一席好梦,支着手看上许久,才轻手轻脚掀开被子起身,操纵开关将中央空调温度调高一度,而后小心带上卧室门,为了不发出丁点噪音,门把手也是慢慢放开。   洗漱台摆着不成对的两只牙杯,里头站着的牙刷是同款不同色。他拿起昨晚用过的浅绿牙刷,挤牙膏,刷牙,漱口,洗脸,头一次花费漫长的五秒钟时间来端详镜子里的脸,头一次对镜子里的脸很不满意,头一次对年龄产生危机感:怎么就奔三了?   洗漱完,方重行进了厨房,开放式,调料不多,厨具不少。碗橱边是成色稍旧的单开门冰箱,门上贴个汤姆猫的大冰箱贴,下面按一张便签,昨晚写的,笔迹潦草:洗床单。他忍俊不禁地笑笑,待打开冰箱门,再笑不出来。   酒,好多酒,瓶瓶罐罐几乎要把上层储藏仓占满,最前排的玻璃瓶上明晃晃印着蓝色“VODKA”字母,透明液体剩一半。并非杂乱,生熟分区严格,是拥挤,食材可怜巴巴抱成一团,他勉强从里头扒两个贝果,从侧门取鸡蛋和单独包装的奶酪,再挖出牛油果和虾,嗯,冰箱太小了,东西不够放。   烤箱款式过时,自动控温都没有,幸亏贝果未烤焦,缺个榨汁机,锅铲不好用,海盐胡椒不够细腻。   方重行摘掉围裙,一边吃早餐一边在心里盘算,迅速在脑海列出一张采购清单。   ……洗碗用的百洁布也不顺手。   他拿起钟悯放在餐桌的笔,在“洗床单”下写一行字,而后换衣服,做出门准备。   昨天装束钟老师用衣架帮忙挂起来了,不至于太皱,方总近年来是第一次连续两天穿同一套衣物。   司机抵达楼下是早上八点半整,临走前进卧室看一眼,人没醒,姿势由侧身改为平躺,手搭在他枕过的枕头上。   回想下日期,方重行在“洗床单”下的一行字下多补充一行字。   ……   钟悯醒来已是将近十二点,身边空空如也,被窝残存的人体温度早冷却,方重行走了,睡衣规规整整叠在摇摇椅上。   翻一眼手机,置顶的X无新消息。他抹平心里那点失落,起床叠被子,关空调开窗户透气。   洗漱完打着哈欠往厨房走,打算冲杯美式用来消肿。那一句“晚安”,烙在额头上的轻吻,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为了不打扰到方重行休息,钟悯熬到三点以后才放心睡去。   原因无他,睡眠障碍,钟竹语喜欢在后半夜与儿时的他通话,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凌晨两点多他会从睡眠中大汗淋漓地惊醒,然后睡意出走一小时。钟悯常常用这一小时跑去天台看星星,不过昨晚例外,他用这一小时,听了六十分钟的方重行的呼吸。   轻柔且安宁,有这样的呼吸声在旁边,心好像浸入温泉里。   雨是安眠曲,他的呼吸是安神曲。   看见桌上餐盘,失落感顿时星离雨散。溏心蛋,牛油果虾仁沙拉,烘烤过半切的贝果,去拿奶酪的时候注意到便签上多出来的字,认真瞧了又瞧。   第一排是叮嘱:早餐凉了记得热。   第二排是报备:晚九点回来。   方重行的字体与本人同样周正,和上头他的笔迹挨在一起对比格外明显。钟悯想了想,拿起笔,在下面回复“好”,不忘画个“^-^”。   毕业旅行时他学着切菜的生疏模样历历在目,时间的确是个好的引路人,方总厨艺突飞猛进。   他一口一口将冷掉的早餐吃完,钟老师只听进去了报备,将叮嘱完全抛之脑后。   方重行既然写明具体的时间点,那么他就绝对会在九点钟出现,不用担心没钥匙开门……   噢,门钥匙,得多配一把。   钟悯没有午休的习惯,收拾完乘地铁去看画展,晚饭没人陪,自己随便垫垫肚子。   八月二十七号,江城的夏夜依旧躁热。路上行人很多,七点四十几分他匆匆从外头往家赶,路程要一个小时左右,如果按照平日、不是如同今天需要等候方重行到来的话,钟悯常常是乘最后一班地铁返程,毕竟回去也是一个人,没意思。   刚下地铁有电话进来,本以为是方总突然反悔,结果是房东大爷打拨的,接起来就听见对面中气十足地“喂”一声:“小钟!最近好吧!”   “还可以,”他说,“您是出院了吗?”   “对!上个星期出的院,谢谢你先垫的医药费哈,不然我老头子打不了这个电话,空了来家吃饭!”   “小事而已,不用挂在心上。”   寒暄完,那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哎,还是对不住啊小钟,大爷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地下嘈杂,他在地铁启动的轰鸣声中迈上扶梯:“怎么了您说。”   “好!咱有话直说,今天下午有个年轻后生,突然找到我,说要买你租的那套房子。我开始没答应,你的房租还有一年才到期呢!我们不是要跟你毁约哈!”   “没什么的,”他出了地铁站大步往寻芳苑赶,噪音稍弱,“买卖不破租赁,到时你们协商完告诉我一声就好。”   “对呀,”房东先是附和,紧接吞吞吐吐,“但是对方给的价格比市场价高十万,我一身病你也知道,总得吃药,我们老两口商量商量,跟他说考虑考虑,先给你打个电话说一下。”   钟悯中途拐进便利店给方重行买拖鞋,42码,扫脸付过钱,将拖鞋装进挎包:“嗯,我明白您意思。”   “你这娃就是善解人意!他说这两天想看看房,你再帮大爷个忙,明天在家吧?”   “在的。”不知道明天方总有无应酬,今晚会不会留下来。   他进了小区,往五栋楼走。   “等会儿把号码发给你,我先给你说下他大致长什么样,男娃,个子怪高,长得可俊!看着二十岁出头……”   一步,两步,三步。   “哦对!那小伙子戴个眼镜,嘴边有颗痣,好认!”   一步,两步,三步。   路灯下站着昨晚吻他的人。   钟悯在对视的瞬间驻足,回复房东大爷:“我看见他了。”   方总消失一天,衣服换了,不再是商务风打扮,棕T恤搭米色休闲西裤,刘海侧分,眼镜换成半框款式,不是二十岁出头是什么?   两只手很忙,一手抱重逢以来常见面的卡罗拉玫瑰,另一手拎个透明的正方体包装盒,里头是一只华美精致的双层蛋糕。   一步,两步,三步。   他向他走过去。   距离拉近,方重行眼中春风更甚,语气平和:“回来了。”   “抱歉,”钟悯注意到他露在外头的小臂被蚊子咬出的三个大包,“我有些晚。”   结账时候排了会儿队,现在是北京时间九点十分整。   “其实我更想听你说喜欢它们,”方重行将左手的花束递过去,转而去看他的眼睛,“房间没亮灯,想试试能不能在楼下等到你,”   “还好,等到了。”他说。   花束在他怀里不知道藏了多久,外包装残留淡淡体温,加之江城傍晚也不见消减的热气,快要灼伤指尖。   “喜欢的,谢谢方总。”   “喜欢就好,上楼吧。”   两人并肩进楼道,电梯门打开,钟悯从镜子里看他另一只手上提的东西:“今天是有什么事情要庆祝吗?”   方重行小幅度晃了下蛋糕,说:“给你补个生日。”   生日。   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以血液为媒介流向四肢百骸,热热麻麻,刺得他忍不住握起手指,指甲嵌进掌心。   与生命中度过的任何一天相似,生日完全没有值得庆贺的价值,他知道自己的出生并不是像方重行那样沐浴着家人的爱与期待,除了塔娅记得在那天烤个蛋糕,按俄罗斯习俗照年龄数字轻轻揪几下他的耳朵,日后只不过是在七月二十七号的某个时刻忽然想起来:又一年过去了。   之前公司有替他办过生日会,表面功夫而已,任何一个签约模特都有的待遇,所有人脸上是复制粘贴般的笑容,复制粘贴般的生日歌,连蛋糕款式似乎都是流水线出品,忙着赶流程,许愿,分蛋糕,拍照,最后一哄而散。   方重行带来的这只不一样,送的是红玫瑰,蛋糕是白玫瑰,静静于他手里盛放。   出了电梯,钟悯沉默着低头开门,示意他先进去。   “之前房子是我考虑欠妥了,”方重行将蛋糕放在玄关处的鞋柜台面上,“等空闲去办这套的过户手续吧,上班……”   肩头倏而一沉。   娇娇软软的玫瑰花瓣从后顶着脊骨,钟悯的额头抵在颈窝处,方重行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了。   进门尚未来得及开灯,黑暗中一切感官放大数倍,呼吸声起先交错,最后慢慢合拍,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看见里头躺着一枚崭新的钥匙。   “不要再在楼下等了。”他听见钟悯说。   方重行拈起那枚小小的金属体,用力握一握尖齿。   他无声笑了笑:“好。” 第四十一章 “阿行,别走。”   当晚方重行未留宿,星期天有应酬。人是不在,钟悯也没闲着,在家接东西。   冰箱换成双开门,扫地机器人,洗碗机,等等等等,送货师傅们一波走了一波又来,谢谢说了很多遍。   随之而来还有方重行的一只旅行包,小林在签收一刻内发来消息:钟老师,辛苦您帮忙整理好方总的常用物,谢谢。   下一秒,X的头像冒出小红点:我自己来就好。   钟悯置若罔闻,自顾自打开拉链,洗漱用品摆放整齐,全部清空后再小心擦拭旅行包外部皮质,套上防尘袋,收纳进柜子里。   尽管生活质量提升不知道几个度,他的注意力却不曾放过它们身上。   他在成年后对居所一向没有什么要求,干净,朝阳,生活设施齐全即可,虽然换过不少住处,但任何一套都不能称其为“家”,那仅仅是一套以供休息的房子,仅此而已。   终于可以不用将另外一只枕头束之高阁了,他抱着方重行的睡衣想。   寻芳苑五栋1001,不再仅有一个人孤零零的味道。   补的生日过去,江城步入九月,暑气未减。   为期两个月的假期完毕,目前只用上晚课,白天的机构尤其清闲。钟老师在一号上班时候给敬姐先打了个预防针,手指忙着在电脑键盘上翻飞,眼皮没空上抬:“姐,你着手物色一下新老师吧。”   江敬一愣:“嗯?”   “什么意思?”她反应过来,“你打算离职?”   钟悯从电脑后抬起脑袋,默认:“是啊。”   “不是开玩笑吗?真的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不是开玩笑。”钟悯点点头,小声嘀咕一句“简历一页怎么够写”。   “暑期集训结束了嘛,不管是从整体还是单独看,进度ok的。往后主要任务是巩固基础,提升起来也很快,”他说完又给敬姐打强心剂,“不着急,等新老师到任后我再走。”   没有一个师父希望自己的徒弟埋没平庸之中,钟悯既已决定走,就随他去。况且这也是她最想看到的。   敬姐拨弄两下笔,望过来的目光略带试探:“悯,离职能不能告诉我原因?”   钟悯不像如同来时回避一切关于退出模特界的疑问,语气真实而诚恳:“因为我觉得是时候回到更合适的地方去了。”   他看见敬姐的眼睛几乎是在瞬间亮起来,她不可能不知道“更合适的地方”指的是哪里。   是时候回到更合适的地方去了,是真的想好了,也是真的想安定下来了。   敬姐重重点头:“好,我支持你的选择。”   “谢谢姐姐。”他话音落下,继续忙着改简历,整间办公室仅存手指敲击键盘的哒哒声。   她回想起八月初至今总送至机构的玫瑰,隔上几天就会出现在办公室的身影,对面时常看着手机不经意流露出的开心,轻而易举理解了他话中之意,想来应当是与方重行有关。   周三,上午帮爱徒拍完近日素颜照,傍晚便迎来常伴他身边的那一个人。   方重行先跟敬姐打了招呼,随后往形体室去。   内部高层在月初刚经历过一轮大换血,原CEO因病请辞,他的头衔又多上一个,大权在握,心情不错,提前来等钟老师下课。   形体室的窗帘没有完全拉严,可以从一线缝隙窥得里头情景。钟老师正在指导新一届学生,声音透过窗户传进耳朵:“怎么又开始扭臀部了,是提胯,提胯明白吗?”   见女孩儿一脸茫然,他拿起讲台上的小教鞭,隔段距离,绅士地轻点在对方胯部:“胯在这里。”   他的手扶在胯骨上,边做示范边做讲解:“你看,胯摆动起来是个V字,不是用你的臀部去画8。”   玻璃隔断了方重行望过去的视线,是曾经总落在他照片上、狂热至可怖、目前也只敢对着背影释放出的迷恋。   “是个好老师,对吧?”   一道女声忽然在耳边响起,将他从伊甸园拽回现实世界,偏头一看是敬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旁边的。   方重行冲她友好地笑了笑,附和道:“对。”   敬姐回以笑容,继续用问句同他对话:“在这里当个老师太屈才,对吧?”   闻言,方重行未正面回答,意思很明显,当然是肯定。   “还好,他即将离开,”敬姐抱着水杯,口气是由衷的高兴,“喜事一桩。”   谁料空气仍是无声,她稍感意外,低头看见方重行本放松垂下的手轻微地动了下,手背凸起来青筋。   “敬姐,”他侧身,看着那张不见老的脸,“能和你聊聊吗?”   夜半两点,方重行闭着眼睛,神智清醒,毫无半分睡意。   与敬姐的交谈一遍遍在脑内循环播放,头顶仿佛多出来一只倒吊的小锤,永动机般使劲敲着他的额头,叮叮叮,叮叮叮,一刻不停。   敬姐从他的神情当中察觉他对钟悯提出离职一事概不知情,对钟悯计划重回T台一事也不知情,即便一闪而过,但那份惊讶还是被他尽收眼底。   然后她说,以为你们商议好他才做的决定呢,他告诉我是时候回去了。   方重行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蒙在鼓里,更没想到会从别人嘴里得知这件事。   既然他肯对敬姐透露日后打算,或许她可能会知晓退圈的原因。   问出口的瞬间敬姐摇头:“他的性格你应该比我更熟悉,私下不喜欢谈起任何关于个人的话题。可能信任度不够吧,这么多年我一直不了解他的家庭情况,他回来时我确实有问过为什么,”   她稍顿,无可奈何的:“似乎没有人可以从他嘴里套出来话,除非他本人愿意讲出来。”   除非他本人愿意讲,可怎么让他愿意?   已同床共枕,时机成熟,需要与他好好谈一谈了。   方重行看着身旁熟睡的人,在心底重重叹一口气。   两点十三分,钟悯从梦中惊醒,双眼不聚焦,直愣愣盯着天花板,额头渗出一点细汗,喘息声比入睡时重上些许。   在他身边太安心,忍不住睡过去,昏沉间遭梦魇侵袭。   身边人的异动将方重行惊起,台灯都忘记打开,撑着上半身凑近:“做噩梦了吗?”   是噩梦,这些年总梦的那一个。儿时的自己被关在一个漆黑房间,身旁电话催命似的震,神经高度紧绷,一颗心恐慌到极点。   往日的房间里从未出现过以供逃跑的出口,现在,门出现了。   他睁开眼,看见方重行的脸。   钟悯慢慢回神,静静同坠着担忧的眼对视半晌,伸手扯过另一人的睡衣衣领同他接吻,感受那双手在脸颊上的安慰性的抚摸。   “是个美梦。”他说。   方重行蹙起的眉头舒展些许。   睡意又出走一小时,钟悯掀开被子坐起来:“方总,我去阳台吹吹风。”   无心睡眠的不止他一个,方重行随即回应道:“一起吧。”   于是今夜五栋1001室的露台首次承载了两人的重量。   钟悯中途出去一次,从新冰箱里头取了两听啤酒回来,一一掀起拉环,递过去的同时见风吹起方重行的额发。   热,但不静,小区年岁已高的树上满是蝉鸣,算是个谈话的好时机。   与敬姐约定好谈话保密,如果钟悯想重回T台,显然需要一个渠道,他无疑是最好的跳板,只要他肯开口,什么要求他不满足?   方重行呷一口酒,冷气顺着喉咙滑进胃里。   他攥紧罐身,状似无意地问:“当初,是为什么想当老师?是之前的工作不顺心吗?”   顺心与不顺心的分界线在钟悯处属于模糊状态,顺心谈不上,不顺心?也不至于。   导火索他不想告诉方重行,太腌臜了,接到钟竹语的结婚请柬时候反胃到浑身肌肉痉挛,说出口除了脏他耳朵外毫无益处。   “前些日子是不是问过?”钟悯满口轻松,将胳膊伸出栏杆,任风钻过指尖,“北京太大,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那突然想回到从前的生活方式又是为什么?   方重行藏在舌根下、几乎立刻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被他亲手塞了回去,一是钟悯的态度已表明,二是他真的很想听他自己说出口,哪怕等很很久。   所以他淡淡嗯上一声:“以后少喝些酒吧,伤身。”   ……   多一份职务意味着更沉的责任,方重行近来愈发繁忙,工作交接进行一半,总部计划增加大中华区门店的通知接踵而至,他需启程飞往东京,落实新店选址一事。   白天埋头工作,晚上寻找他们之间问题的解决办法,导致睡眠质量断崖式下跌,一整个夜晚被焦虑斩成好几段。   悯悯好像感知到主人的不安,跳进怀里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他下巴。方重行挠了会儿猫下巴,低头柔声细语同它商量:“过两天去另一个爸爸那里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呜!”猫听懂了,调转方向将屁股对着他。   “不要怕,”他哄,“他也对你很好很好,记得吗?第一个猫窝还是他买的。”   九月十号,周日,行程在即。   悯悯抱着他的腿大声叫唤,被小林用猫条诱哄着进猫包,方重行只给悯悯带了猫碗猫粮,他知道钟悯会照顾好它。   最后检查一遍行李,小林看眼时间,提醒道:“方总,我们该出发了。”   方重行点头,拎起猫包:“走吧。”   他前些天告诉了钟悯最近要出差的消息,没有说要他帮忙照顾悯悯,那只曾一起喂过、又瞒着他绑架走的三花小猫。   他们之间需要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悯悯正好是那个契机。   司机与助理在楼下等候,方重行一人上楼,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他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打开,露出最爱的面庞。   钟悯端着咖啡杯,迈向厨房的脚停在餐桌旁,问他:“今天就走吗?”   “对,返程日期不定,小林随我一道,所以,”方重行拿出藏在身后的猫包,蹲下,打开,“帮我照顾几天它。”   “喵!”   钟悯看着跳出来的圆滚滚的三花猫,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知道是备受宠爱。最夺目的是,它背上有一块爱心形状的花纹。   方重行望进他讶异的眼睛,轻轻笑了下:“记得它吗?高三我们一起喂的小猫,我对你撒了谎,不是别人收养,是我带走了。”   “那天晚上本以为你会问我它去了哪里,可是你没有,”他靠近些,在三步外的距离停住,“我想,我应该足够了解你,但是,”   “关于你的事情,没有几件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我以为用另一种手段把你留在我身边可以更了解你一些,也更能察觉到你的需求。不过,目前看来,是我太刚愎自用。”   “你似乎不需要我送的东西,也不需要我。在你面前我总是很愚钝,不知道该怎样去爱你,”方重行平缓的声线起了波澜,“萨沙,你把我困住了。”   什么?爱?不是缺个床伴吗?   钟悯被他的眼神刺得浑身发痛,立刻就要开口:“我……”   铃声将他余下的话打断,是方重行的手机在响,他在催促中深深回望一眼:“我该走了,回来后我们好好谈一谈吧。”   “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离开与否,”他停上两秒,好像浑身细胞在经历一场痛彻心扉的挣扎,“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你的简历敬姐发给我了,如果你需要的话,告知小林。”   方重行走到玄关处接起电话,最后一次回头:“这些天忙,照顾好自己。”   门啪一声合上,挡住追出去的脚步。他走得实在太急,再开门看见电梯已下行至九层。   他僵直地站在门前,眼睛胀得发痛。早该反应过来的,哪个金主会天天给情人送花,哪个金主会应酬完不休息专程过来送情人回家,哪个金主会细心到将情人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在内,哪个金主会纯纯陪情人睡素觉?   他是笨蛋,方重行也是笨蛋,两个笨蛋凑到一起,竟然如此稀里糊涂又顺理成章相处了一月之久。   心被凿开个大洞,决堤般哗啦啦淌酸水。   他奔向阳台,想再看一眼方重行的身影,却见迈巴赫已启动。   车内,小林转达上司另一个刚刚得到的消息:“方总,拉斯维加斯的所有赌场已核实完毕,钟老师名下并无负债。”   方重行按压起太阳穴,那里跳痛不已:“……知道了。”   自他离开,悯悯变得尤其焦躁,钻进洗衣机不肯出来,钟悯明白原因,换下来的床单残存方重行的气息。   他担心伤到它,伸手去捞,被呲着牙的猫咪狠狠挠了一爪子,手臂破皮见血。   “你也讨厌我,”他不管伤口,坐在地上与猫对话,肩膀塌陷得厉害,像被抽去最直的一根脊梁,“全世界他最喜欢我。明明是想离他近一点的,可是为什么会把他越推越远呢?”   方重行没有撒谎,他行程的确紧,无论是联系他还是联系小林,不见回复,偶尔小林应一两条,无一例外是:方总正忙,方总在应酬。   走的不过二十四小时,他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什么时候回来啊,什么时候回来啊,什么时候回来啊,好多话要跟你讲,喜欢要当面跟你讲。   九月十八号的夜晚十一点,门从外叩响,咚咚咚,咚咚咚。   他正想是谁夜间拜访,待拧开门锁看见来人时完全失言。   是方重行。   微醺模样,一缕散下的刘海搭在额前,周身有酒气环绕,楼层声控灯的灯光映在他脸上,眼中的迷离很清晰。   “回来怎么不告诉我?”钟悯侧身让出空间,“进来睡觉。”   方重行闻言反而后退两步:“不了,想看看你在不在……我就走。”   “我以后都会在的,”钟悯答道,“快点进来睡觉。”   他摇头,依旧决绝地要离开:“我喝醉了,不影响你休息。”   转身的瞬间手腕被人从身后用力拉住,听见话音醉意当即清醒大半。   “阿行,”钟悯唤他的小名,握在手腕上的五指随之一收再收。   方重行低头去看他的手,抓得很紧很牢,以至于只能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钟悯近在眉睫的声音真切到虚妄:“别走。” 第四十二章 初恋   方重行最终进了那扇门。   钟悯的嘴唇动了动,刚说了个“我们”就被打断。方重行抽出被攥住的那只手,紧接垂下眼帘:“我醉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甩掉的手再度攀上来:“我扶你进房间。”   他奋力保持着神智清明,嘴上依旧拒绝:“不用,我自己可以。”   话音才落就被闻声而动的猫绊了一跤,险些栽倒,钟悯眼疾手快托起他的胳膊,稳住身体平衡之后半搂半抱将人往卧室带。   却见方重行强硬地不肯就范:“我睡沙发。”   钟悯被他遭酒精放大的轴劲儿弄得毫无半分脾气,只得喊他:“阿行。”   这是他在学生时代惯用的口吻,尾音拖长一些,每每这么喊,方重行的注意力就全部放过来,有一事说一事也好,毫无营养的没话找话也罢,他总会认真听他讲。   闻言,方重行当即安静下来,任由对方扶着自己进卧室,漱口,摘眼镜,解衬衫衣扣,躺好,盖被子。   酒意上涌,头痛欲裂,他闻着另一只枕头上的味道,疲惫地闭上眼睛。   跟在脚后喵喵叫个不停的猫已先他们一步跳上床,见主人躺好,立刻就要往他胸口窝,结果被一把逮住。   “猫猫,不可以打扰他睡觉,”钟悯拖着圆滚滚的猫放到地上,“你也去睡,我来照顾他。”   猫从喉咙眼儿里咕噜一声,理解了意思,哒哒哒跑进新猫窝,重新盘成一团。   手机接二连三响上几回,刚才没管,现在划开,是小林的,三条:   钟老师,您睡了吗?   钟老师,您有没有见到方总?   钟老师?   打字太繁琐,他急着去看方重行,便发一条语音过去:“他已经休息,你放心,早点回去吧。”   小林迅速答应:好的好的,谢谢钟老师。晚上落地之后方总参加了一场酒会,空腹饮酒他醉得有些快,辛苦您熬一碗醒酒汤。   他回复“收到”,拧一张温热的毛巾进卧室,按开蘑菇小夜灯,最低档暖光,柔柔为熟睡中的面容蒙上一层薄纱。   他用毛巾一点点拭这张朝思暮想的脸,边擦边念:“空腹喝酒,怎么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   额头,鬓角,鼻梁。擦至颧骨,看见他忽然睁开眼,钟悯凑上前,轻声问:“弄疼你了吗?要不要喝水?难不难受?”   方重行半晌没有出声,微张双目,痴痴盯着他看上许久,继而伸出手来想要触摸他的脸,伸到一半时缩回去,伴着梦呓似的一句:“我怎么又在做梦。”   钟悯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手掌是熟悉的温热,他用指腹细细描摹这一双手,指甲,关节,手背,回应道:“不是做梦。”   “是做梦,”方重行喃喃着,手不安地动,“不可以碰。”   “为什么不可以碰。”   他阖上眼睛,声音虚无飘渺的:“你,不喜欢我……碰了,会消失不见,不可以碰。”   胸腔里的心脏变成了一颗野野的酸梅子,蛰得五脏六腑生疼,痛得要流泪。钟悯紧紧抓着他的手,努力贴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喜欢你,一直喜欢你,”他偏头亲吻他的掌心,“不会消失的,明天醒来也不会消失的。”   无论方重行是不是清醒、能不能听见,他都要讲出来压抑很久的话。   不止今晚讲,明天也要讲,如果他不嫌腻的话天天讲,讲千次、万次、无数次。   喜欢你,爱你,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忘记你。   蘑菇夜灯亮到一点,见人彻底睡熟过去,钟悯松开手,将方重行的胳膊小心搭在被子上,去厨房煮醒酒汤。   猫也熬夜,见灯亮起,鬼鬼祟祟蹲在门口观察。   “不准挠我噢,”他端着晾凉的汤水出来,见三花要往身上扑,马上闪身,“我现在可没有空闲当你的抓板。”   悯悯来来回回蹭他小腿:“咪。”   “不可以。”   它蹭得更殷勤:“喵呜!”   走一步要遭猫蹭五六回,按这架势几步路能走到天亮,钟悯只得向它投降:“好吧,让你进去看看他。”   门不过打开一条缝,猫就钻进去,没有上床,围在方重行的拖鞋边打转,小小声叫了一下。   他的“嘘”还未出口,就见床上的人嘟囔了句什么,前两个字分辨不出来,后一句听得一清二楚。   乖,宝,宝。   m,m,萌,萌萌?   萌萌乖宝宝……   萌萌是谁?乖宝宝萌萌是谁!   钟悯一面猜,一面用小汤匙往方重行嘴里渡醒酒汤,舌根泛着狂烈的酸麻,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他喝醉了还记得叫乖宝宝?   他屏着呼吸将半碗醒酒汤顺利喂完,而后放下勺子,醋着眼托着脸,和猫一起守在一旁。   白天快些到来吧,我们真的有好多好多瞒着对方的话没有讲。他默默想。   ……   方重行再睁开眼,已不知几时,窗外浓浓日光透过窗帘映进房间,应是时间不早。空腹饮酒的后遗症太强,醒来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隐隐作痛。   他坐直,看见床边趴着姿势相似的一人一猫,好容易回忆起昨晚的零星片段。   喝多了乱跑,钟悯拽住他的手要他别走,进卧室,躺下之后……全忘了。   床头柜摆着汤碗,蘑菇仍在兢兢业业地工作。   方重行关掉夜灯,无声带上门,把碗端进厨房。炉灶上一只锅,里头还有剩下的汤,难怪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缓解许多。   风尘仆仆落地,又沾一身酒气,必须得洗个澡。他从晾衣架收下换洗衣物,转身进了浴室。   水汽氤氲,洗到一半响起叩门声,他问:“怎么了?”   另一人的声音穿透进耳膜,备含关心:“不要洗太久。”   “知道。”   停上不多会儿,叩,叩,叩。   他正在冲洗发泡沫,水顺着脸往下掉,勉勉强强回:“就好。”   “方重行,”   门外的人这些天以来第一次叫他大名,出差时刻意放下的不安顿时升腾起来,他凝神聚气地去听。   “我们结束协议吧,”   “我不想再做你的情人,”   水仍在肆意流淌,舌头打了结,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个单纯的“好”字。   “我想成为你的恋人。”   他忽然就让水给呛上一口,咳得天崩地裂海水倒灌,快要把肺咳裂成碎片从喉咙里飞出来:“等,等,等我出去……”   “等不及了,”隔着一扇门,钟悯的声音仿佛贴在耳边,热气呼啸,心快烧着,“十八岁我不敢讲的话,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听。”   愿意,愿意。   “你真的不能再等两分钟吗?”方重行加快速度擦干水渍,匆忙往身上套睡衣,肢体大脑完全失灵,每个动作都慌乱。   他打开门,雾气横行肆虐,烫得皮肤发痒,好像置身一场软红沼。炙热之中,钟悯正将埋在心底的语句吐露:“我喜欢你,很早就喜欢你,只喜欢你。”   失去最后的屏障,两人面面相觑,竟然一时无言。   “哎呀,没有来得及买花,”钟悯忍不住破功先笑出来,“你脸好红啊。”   方重行抬眼:“你以为你不是吗?”   “我脸红是正常的呀,”他看着镜子里两张快要滴血的面孔,理直气壮地讲,“你是我的初恋诶。”   方总常年的沉稳自持在此时彻底罢工不干,与年龄阅历极度不适衬的青涩感取而代之,他半张嘴唇:“啊?”   钟悯扯毛巾的手一停,显然是没料到他的反应:“很惊讶吗?”   发丝里藏的水珠沿着鬓角流进衣领,被适时而来的毛巾吸走,丢下一串湿漉漉的印记。   方重行覆上正在帮他擦头发的那只手,低声道:“我也是。”   你也是我的初恋。   双目交汇,彼此失声,空气陷入暧昧的沉默。钟悯将半湿的大毛巾扯过来一些,遮住自己,也遮住方重行,开辟出一个狭窄的、仅能容纳他们两个人的空间,随后慢慢靠近。   与之前所有的吻全然不同,他们好似两只探路的蜗牛,谨小慎微地去亲对方的唇瓣,舍不得闭眼,连喘息的空当也不要有,就在这面对面的时间里,吻到地老天荒。   “可那天你给协议的表情确实有唬到我,”钟悯捧着方重行的脸,“我以为你只是需要一个床伴而已。”   额头贴额头,酒好像还没醒,方重行晕晕乎乎地确认:“我没有说过需要床伴。”   钟悯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啊”了一下,表情困惑:“不是你的意思吗?”   “什么我的意思?”   “你看。”调至某界面的手机递来,方重行接了,用手指上下滑动钟悯与小林的聊天记录,褪去的红潮再一次从脚底轰的一声升至头顶。林助聪明过了头,会错了意,出现了跟在方总身边以来的第一次工作失误。   《技巧、实践、反思:成为合格床伴的三重维度探颐》,整整三十六页,甚至整理成贴心的PDF版本,因为Word版本打开容易乱码。   小林的信息一向长,发送日期是签协议的第二天:钟老师,这是我从业内搜寻来的资料,空闲时间请您认真研读一下。   钟悯的回复简短:收到。   他不知道到底是下属的“研读”还是钟悯的“收到”更让人抓狂,也不知道是让小林起草协议时说的“需要一位伴侣”与饭桌上对话的“我不是有需求才找你”哪一句有歧义,兜兜转转源头最终归因于他身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方重行“啪”一声用手捂住额头。   他问:“……你看过了?”   “不止看过,还做了一本读书笔记噢,”钟悯的尾音上扬到似乎有个小钩子在那里了,“方总要审阅吗?”   方重行把手机塞回他手里:“我以为你有外债,所以才,”   “所以才要包养我替我还钱?幸亏我不是骗子,”钟悯接完话,下句否认,“真的没有欠债,是那阵子实在撑不下去了。”   他将脸埋在方重行的颈窝处,呼吸潮湿的气息进肺,将一切原因悉数剖白。   “你知道她的性格,至今我都对拜访那天感到抱歉,”钟悯用了代词来称呼那个女人,“我不想让你、你的家庭受到牵连,没想到反而更伤害你,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方重行摸着他的头发宽慰,“不要说。”   “那时候我没有办法自立,只能依附她。大学之后签了公司,也得到一些品牌的青睐,除了不得已的情况,我基本上很少去她那里,毕业那年我彻底跟她断绝了关系。”   “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钟悯沉默数秒,再开口时声音哑上几分:“她坦白,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要我永远记住,正是由于她的怜悯我才可以活下来,我的名字就是她打下的烙印。”   “都过去了。”他又说。   他那一天挫骨扬灰地将自己从赖以维系的根基上撕下来,完成精神层面的割肉还母,终于得到一个完整的本我。   “当时我觉得我应该够格和你站在一起,但小乔说你已经离开,而且不会再回来。”   “萨沙,”方重行胸膛剧烈起伏着,情感拼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别再用够格这种字眼了好吗?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钟悯在他侧颈轻轻蹭了蹭,继续往下:“后来与几个品牌方的合约到期,不久又接到她的结婚请柬,和我的生父,她甚至说,既往不咎,我们是完整的三口之家。”   “我真的,再也没办法进行任何工作,就主动和公司解约,回到这里。你不在,我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阿行,你知道吗,你是我唯一的隐德来希。” 第四十三章 为时未晚   方重行的口舌又开始干涸,只得用嘴唇去碰他的发顶,吻完继续做个以供倚靠的树:“解约时赔了多少违约金。”   “不到三百万吧,一个人花不了很多,攒了一些钱。”   方总默默在心里将骋英拉入黑名单:“他们有没有为难过你。”   钟悯回想片刻,说:“公司有时会外泄模特的私联电话,进去之后前辈说的。我签合同的时候不到二十岁,没经验,又太着急,对公司了解程度不深。不过分配的经纪人比较好,合约期内受到的骚扰少一些,”   “解约后就不是了,对吗?”   “对。”   得到肯定的回答,方重行按在他脊梁上的手又开始鼓青筋:“那解约后的黑通稿是他们买的。”   钟悯嗯了一声。   “当时是和新人女模一起拍系列广告,摄影师借口调整姿势对那个妹妹动手动脚,”他说,“交涉几次脸色不太好看,本来事情现场已经解决,没想到日后会成为把柄。”   太阳穴突突直跳,生气有,心疼更多。方重行长而慢地叹上一口气:“如果我没走就好了,如果早些回国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离开,或者早些回来,你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么多委屈。   “现在很晚吗?我们以后还有好长时间诶,”钟悯接得很快,“不讲这些是因为它们全部是过去式,我并不在乎。”   他把“过去时”三个字咬得很重,向方重行强调他从未将之放在心上的态度。   “不要再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感到遗憾啦,”他闷闷笑起来,连带相依偎的另一具躯体同频震动,“小老头儿。”   阔别许久的外号再现,弥漫全身的酸涩感登时缓解不少。方重行觉得他们上辈子可能是怀揣心灵感应的一胞双生子,也或许是根系盘缠至死的一对共生植物,亦或是两条同源而发的一脉支流,他情绪的生杀大权总于他手中紧握,他昂扬他便开怀,他低落他便难过。   他问他:“我是小老头儿,那你是什么?”   “我是小老头儿的……”钟悯猛地抬起头来,兴师问罪般,“等一下!你先说清楚萌萌是谁。”   萌萌,什么萌萌?   宿醉后也清醒的大脑在此时停滞堵塞,方总翻遍了储存记忆的抽屉愣是想不起到底何处的角落存在一个“萌萌”。   萌萌是谁?   钟悯拽着他的手进卧室,窗帘分立两旁,床单新换,阳光彻底将一室空间铺满,亮堂得仿佛恍如隔世。   方重行接住才睁开眼就噔噔噔冲过来要抱的猫,一头雾水看着钟悯坐在床沿边控诉他的罪行。   “昨天晚上你在梦里喊萌萌,”对方拍拍枕头,眼皮耷拉,“你说,萌萌,乖宝宝。”   他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笑得肩头耸动,笑得脸颊泛红,笑得唇边痣生机勃勃,笑得猫用鼻尖去拱他的下巴,毛烘烘的。   “你说的萌萌,”方重行把猫往上托了一托,“就是猫猫。它不叫萌萌,我给它取的名字是,”   “悯,悯。”   三花舒舒服服窝在主人怀里,叫声尤其耀武扬威:“喵!”   “min,min,”钟悯重复一遍与自己名字读音一致的两个字,“哪个min?”   回答的声音有些赧然:“还能是哪个min?”   除了你的名字,还能是谁让我记了这么多年?   对面的棕眼睛在三花猫身上落一阵儿,又转向环住它的双臂,目光这次停留很久,继而低眉敛目地不说话了。   猫被放到地上,方重行走过去,用手摩挲钟悯的肩头:“怎么了?”   开口是同样的忸怩,好像在提一个什么不得了的要求:“……想你抱我。”   方重行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拥进怀里,隔着骨肉,血也凝作一体。   再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蝴蝶振翅般的颤栗,从未停止寒风呼啸的那一块缺口,悄无声息完成自愈。   “每次抱你你都会抖,”他附在钟悯耳边说话,春风拂面的柔,“是很讨厌吗?”   原来不止人本身拥有五感,构成人的它们也有五感,譬如现在,埋在身前的脑袋来回摇了两下,细细密密的发丝戳在他未纽扣未系严实的胸膛,接收并传递痒意的表皮细胞一浪接一浪,连带闲着的嘴痒得发慌。方重行便在他侧脸亲了一口。   “讨厌别人,”钟悯带着他与他的吻一齐向后仰倒在床,将他压到身下,“一想到他们意图成为我的恋人,入侵我的生活,就会想要逃离。”   皮下芬芳,肢体纠缠,好似两颗互相为彼此而生的齿轮,咬得严丝合缝。方重行的怀抱满满当当,手臂一收再收,说:“可我也是在入侵你的生活。”   嘴被捂住,他顺势吻那只手的掌心,又与其十指紧扣,掌纹啮掌纹。常年碰乐器的缘故,钟悯手心有一层薄茧,方重行默默感受新奇的触感,希望在他讲的“以后”中有机会为这只手戴上一枚戒指。   “才不是入侵,”钟悯的下巴搁到了他颈窝,高挺的鼻梁抵住侧边软肉磨蹭,“在你身边我从未感觉到任何负担。”   所以你与别人不一样。   没有负担,方重行至今未变的初衷,如愿抵达真的彼岸。   “阿行,我没有感情经历,做情人不合格,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恋人,但我会努力的。我很笨,惹你生气要跟我讲,好不好?”   怀中人抬起头来,琥珀样的眼珠亮晶晶的,问,问,问:“好不好嘛,好不好?好不好?”   简直要被一连串的“好不好”砸得昏过头去,方重行只能用自己的嘴去堵他的嘴,湿漉漉地吻:“好,好,好。”   他答应完,也说:“我们多多以后沟通,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记得告诉我。能解决的我会解决,无法解决的,”   方重行顿上几秒,思索起还有什么能难住他,再开口时语气沉着且镇静:“没有我不能解决的。”   回应是一连串的浅啄,啾啾啾,啾啾啾。猫看了都吃味,盘上床趴在他额头咪呜咪呜撒娇,两只手很忙,分给猫分给人,鲜活的,热烈的,充满生命力。   “好了不起啊!”   分外熟悉的语气,方重行知道接下来是一些轻飘飘不着调的话,但是要回应一句他才肯继续说,于是轻哼一声:“嗯?”   钟悯的眼睛弯成一道桥:“我男朋友是霸道总裁!”   不知道到底是“男朋友”的身份还是“霸道总裁”的称呼哪个作用更大,反正方总此时此刻心情愉悦到放烟花。   “噢!有东西要给你。”钟悯坐起来,伸手去摸床头柜抽屉,揪个卡包,抽出两张银行卡,献宝似的晃晃。   “你给的,”床单上列的是中国银行的储蓄卡。   “我的存款,”再叠一张建设银行的储蓄卡。   他双手扣住:“全部上交。”   方重行退回两张薄薄的卡片:“你留着当零用。”   几百万在霸道总裁嘴里只配作零花钱,钟悯笑倒在他肩头,再也不见处于协议关系中的拘束。   “我手机里存几千块就够日常用啦,”他说,“往后的工资都交给你。”   他确实在管理财产层面有所长,方总欣然笑纳,已然考虑好如何让它们雪球般越滚越大。   收好银行卡,他问:“萨沙,前段时间你为什么要预支工资?”   钟悯正处于他问什么答什么的状态,一五一十悉数告知:“房东过来收租,突发脑溢血,事出紧急,老年人不会电子支付,我恰巧换音响,手头不够先垫付医药费,最近的建行有段距离,就找了敬姐。”   “可是你为什么也知道啊?”   他为什么知道呢?他知道钟悯第一次在秀场亮相便豪取一众关注度,他知道偏爱钟悯的设计师都是哪些位,他知道钟悯曾成为多少品牌的御用超模、身上又有多少广告大片,收割了多少杂志封面,他知道,他知道……   方重行笑了笑:“我就是知道。”   他就是知道,他就是知道,他知道的远不止于此。这其中并没有梁青玉的功劳,虽然父亲曾打算帮忙,但被方重行制止。他知道钟悯需要的是一个自由发展、不由外人干涉的空间,那是他自己的路,所以方重行只默默关注。不过往后,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毫无负担地靠在他肩膀。   闻言,钟悯同他接不知第几次吻,然后说:“倘若勇敢一些……”   方重行很少截住他的话头,但眼下不得不打断:“你已经足够勇敢了。”   与她断绝关系很勇敢,没有沉浸于遭受过的恶意很勇敢,与我在一起很勇敢。   讲完从前讲以后,今天上午讲的话摞起来比一栋楼还要高。钟悯在他出差的时间里接到了国内第一模特经纪公司ROOD的面试邀请,作为ROOD股东的方总也是从他口中得知的消息,尽管没有直接授意免去面试的想法,但。   杂志的金九已过,银十看看能不能赶得上,年底的不成问题,他在总部负责收购的某设计师品牌的宣传片正打算返工,明年一月的秋冬男装周……   “发什么呆呀?十二点半了,”钟悯看眼时间,“不想做饭,我们出去吃好不好?坐我的副驾!”   方重行的衬衣西裤要换,先穿大一码的白T短裤人字拖,从未尝试过的打扮,镜子里的脸年轻得不可置信。   T恤的原主正满屋子转着找东西,念念有词:“眼镜,眼镜,眼镜,找到了!”   他抓住钟悯正准备帮忙架眼镜的手腕:“不戴了,我不近视。”   “刚毕业进总部看起来不够稳重,”方重行看随性装束的自己很顺眼,“把它丢掉吧,不需要了。”   钟悯依言照做,贴上来拉他的手:“走啦。”   穿过走廊,热浪从窗外席卷而来,阳关暂驻指尖,他望过去,看见年少时不可得的那只蝶,冲破重重阻碍,终于再次飞回他手里。 第四十四章 再一次从你眼中看见月亮   周洲趁着早晨例会结束,顺手摸进总裁办公室,一张嘴啧啧个没完没了。   方重行置若罔闻,对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吹茶叶:“我工作的时候不需要伴奏。”   “谁是过来给你做BGM了,”周洲大剌剌地往他对面一坐,“我是打算研究研究,哪只花孔雀占了我们方总的身体,骚包得不行。”   这话言重,怎么说都是工作日,但方总今日属实与之前判若两人,看着就来气的眼镜摘了,二八侧背改三七偏分,戗驳领黑西装,翻出来的领子得见打底是件,粉,衬,衣。   方总难得在工作日露出个笑脸来:“情侣装。”   周经理死命地搓胳膊,边搓边叫:“噫……鸡皮疙瘩掉一地,你这办公室里全是粉红泡泡,我走我走。”   “给你说一声,你订的手链路路特喜欢,”他起身到一半,又坐下来,“下班你在地库等我一下,把她烤的饼干给你。对了阿行,你俩现在怎么样?”   怎么样?方重行想了想,怎么回答呢?   无非就是恋爱第一天钟悯在他拒绝从未尝试过的粉衬衫时说了句“哪有情侣不穿情侣装的”成功将他俘获并穿到公司来,无非就是钟悯银行卡的密码和寻芳苑八栋1001是一位不差的620129,无非就是推开八栋的门时钟悯发现魔方墙的存在听完来龙去脉趴在他肩头讲完“阿行你好喜欢我呀”又说“我也好喜欢你”,无非就是钟悯在每一次红灯等候间都要与副驾上的他牵手,无非就是钟悯努力克服拥抱带来的不适时要他再抱紧些,无非就是……   “挺好的。”他说。   其余什么词汇都不如这个来得恰如其分,就是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周洲悠悠拉长声音:“恋——爱——的——酸臭味儿啊熏死我了!行,你觉得好那我就放心了,晚上你们没安排吧?聚聚?我们俩也好久没联系了,他朋友圈一直空白着,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干嘛。”   方重行一怔。   一直空白着?   “对啊,空白,”周洲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特意在浩瀚的联系人中找到钟悯的头像,点开给他看,“你看,之前不是三天权限吗,后来改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没发过一条。”   那,如此说来,钟悯发布的所有生活碎片,通通是仅他一人可见。   “今晚没空,他在机构的最后一节课,改天吧。”   周洲疑惑地嗯上一声:“他不打算干了?”   方重行点头,说了一个单词:“ROOD。”   “破例塞人,我看你不是超级恋爱脑,”周洲仰天长叹,“你是超级无敌恋爱脑。”   恋爱脑的前缀一加再加,方总一概应下:“你说是就是。不过,”   “是他自己的成果,和我没关系。”   他看一眼时间:“我有合同要审,你回去工作吧。”   周洲说了声好,临走前又扭头:“前两天小乔和我聊呢,他过年回来探亲,约着见面呢,我没说你回国了,也没说你跟钟悯的事儿,到时候你自己跟他讲啊。”   方重行默许:“好。”   因为他们两人的断联,加上出国几年,导致互相的友谊也仅仅维持着淡薄的链接,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专注的领域不同,联系渐少,只能从朋友圈内容窥见一二。知道小乔同样很忙,纪录片导演,时常见他痛骂编导狗都不学,然后继续苦哈哈地走南闯北拍拍拍。   微信响一声,他回神,看见消息来源心情美妙,本就美妙的心情在阅读具体内容时好上加好。   【Саша:晚上记得来接我,男朋友^-^】   周洲说得没错,他的办公室确实弥漫着快爆炸的粉红泡泡。他回了收到,又订一束花,约好八点去取。   敬姐招的新老师今天到职,赶上听钟老师的最后一节课,借机了解了解艺丰的教育模式。   神秘的X先生带着标志性的玫瑰花现出真容,敬姐看着方重行的粉衬衫,想起来对面办公桌的人今天穿的好像是条粉牛仔裤,看来钟老师的意愿是同意。   她笑:“来了。”   方重行将带给她的颈椎按摩仪搁置茶几,同样报以微笑:“来接他下课。”   “这是最后一次来接他下课了吧小方,”敬姐放下手头工作去给他倒水,“其实高中时候我觉得你们已经,”   她停住,把纸杯递过去,把感慨抒发出来:“兜兜转转,还好是你啊。”   兜兜转转,还好是方重行啊。   他与敬姐第二次站在形体室外看钟老师上课,新老师也在,是他的师妹,两人在讲话,不知说了什么,正笑。钟悯抬眼,注意到窗外,冲他们眨眨眼睛,拍了拍师妹的肩膀,方重行看见他说话的口型很慢,四个字,我,男,朋,友。   不多久便下课,学生们鱼贯而出,不可能不注意到遥相呼应的情侣装,转转眼珠,围在他身边,大胆地求证,问他是不是神秘的X先生。   有人抢先替他回答:“是的呀。”   方重行偏头望向声音来源,先跟新老师打了招呼,又跟钟悯说:“走吧,回家。”   “高富帅兼神秘的X先生来了”的消息在学生们去办公室找敬姐拿手机看见九十九朵卡罗拉时传遍艺丰的上下五层楼,起先仍抱有幻想的少男少女们在一睹方总尊容后彻底熄火,那些幼稚的追人手段早已被其碾压,哀嚎声此起彼伏:“一天失恋两回谁懂啊!”   “反正我是永远不会懂咯,”钟悯边检查办公桌抽屉边嘀咕,遭敬姐最后一次点脑门,他佯装吃痛,“姐姐。”   敬姐一秒钟都不想让他多呆,急急地催:“不准磨蹭了,赶紧和小方回去。”   “马上马上,”嘴上虽说着,他却把手里的东西且放下,伸手揽揽她的肩头,极其诚恳的,“谢谢姐姐收留我。”   说完他拿起花,和恋人肩并肩:“我们走啦。”   “走吧,”敬姐率先挥手,“不准再以老师的身份回来。”   钟悯与身边人对视一眼,说:“不会的。”   好容易道别,跟前台老师再见,出门后钟悯变魔术似的从收纳纸袋里掏出来一支花,怒放似火的钟情玫瑰。   “给我吗?”   “不然要给谁?我有另外的男朋友吗?”他举着花的手晃了晃,花瓣在暗夜中摇曳生姿,“不会只准你买花不准我买花吧,怎么这么霸道啊方总。”   语气俏皮而轻快,把“男朋友”三个字咬得很重,程度较“不在乎”时更深,哄得霸总心花怒放。   方重行接过玫瑰,听见他仿佛自言自语般:“我的花送出去啦。”   那只曾经被丢到垃圾桶的花,送出去了。   趁迈入树影,两人借着阴翳飞快接个吻,一触即分,在灯下看见对方的脸微红。   今天不仅是在艺丰的最后一天,也是在寻芳苑的倒数第一晚,明天要搬去棠湾,和方总比邻而居。   面试顺利,合同签署完毕,过两天进公司拍新模卡。ROOD离棠湾不到八公里,距方也距离不算远,同区,工作什么的方便许多,见面也方便许多。   家具不动,留下的两套换洗衣物不动,需要全部清空的除衣帽间外,还有满屋的乐器,已经悉数运回棠湾,小林也将猫咪接走。   还有,还有。钟悯从冰箱里拿出还剩半瓶的伏特加,问方重行:“去看星星吗?”   进门灯没开嘴就长在一块儿,连带洗澡时间一并延后,弄完十点过半,幸亏是周五,不耽误方总工作。   看,当然看。   穿着睡衣拖鞋去便利店买饮料是方重行这辈子不曾列入计划清单里且执行的事情,现在和他一道觉得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或者说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是水到渠成。他们顺利成章地从冰柜里取东西,付款,拎着塑料袋慢悠悠地进门洞,等电梯,进家门拿酒与杯,再登顶楼。   天台的水泥地皮龟裂好多块了,似乎手指一捻就粉身碎骨,摆在防火门旁边的几盆陈年植物居然仍是绿油油的颜色。方重行想起当初来这里找他时他用钥匙刻的自己的名字,低头放酒杯,看见它依旧在。   多年风吹雨打,它们模糊许多,但依稀辨得出,是“方重行”三个字。   钟悯正在将葡萄汁与酒液混合,兑成一杯紫红给他:“在看什么?”   “你之前刻的,”方重行用手指摸过粗粝的水泥表面,“我的名字。”   后背贴上来他的胸膛:“看起来是不是有些孤单?”   “嗯?”   “再刻一个陪它好不好?”钟悯的下巴又贴在肩头,“你来刻。”   十八岁时不经意弄出来的游戏,一个二十九岁一个即将二十九岁了还津津有味,九月的晚风比夏季多了些凉意,吹得人很舒爽,方重行握着钥匙,在旁边一笔一划认真刻下“钟悯”两个字。   他的身体贴得更近些,和他的名字同样与方重行亲密无间了:“就知道你会写我。”   方重行伸手摸揉他的头发,预估错误,今晚没有星星,但是月亮接近最圆满时候,万里无云,柔柔播撒皎皎清辉。   “周洲说你的朋友圈始终空白,你发的内容是只有我能看见吗?”   肩头的脑袋动了动,意思为是的:“后来你再没有赞过,以为你,放下了。”   “但我……还是想发,当个心理安慰。”   方重行失言着愤愤闷一口酒,葡萄汁混着花香,中和了伏特加的烈,回味泛着淡淡的苦。   “怪我”两个字刚得到出口的机会便被吻堵住,吻完他继续靠在肩头,声音顺着风飘进耳朵里。   “你真的放下也没有关系,”他说,“不要再自责啦,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时只有快乐。”   那确实做到了。   十指交扣,对视间,钟悯轻声告知一个旧消息:“月光落在你脸上。”   而方重行再一次从他眼中看见月亮。 第四十五章 Soulmate   棠湾临江,坐北朝南,一梯一户,拎包入住。前两天过来放乐器的时候已经看过十栋1201的整局布置,四室两厅,极简风格装修,采光极佳。基础设施齐全,剩下的工作就是慢慢往里头添东西,把房子变成家。   钟悯将车泊进方总早准备好的地库车位,和他肩并肩上楼,半步的距离都不落下。刷卡开门,二十四度的冷气弥漫整个空间,两双一次性拖鞋守在门口,运来的东西原样摆放,茶几台面两杯温开水。除此之外还有一束黄色主调的花熙熙攘攘的月光漫步玫瑰被簇拥其中,欢欢烈烈地盛放,随花而附的贺卡上画个大大笑脸:欢迎回家。   他了解过棠湾的管家服务,每栋楼二十余户,一栋配一位管家,不记得入住当天有送花一项,不用想,当然是方总准备的。   方重行进门先洗手,一向的习惯。这边没来得及准备擦手巾,只有暂时湿着手从洗漱间出来,看见倚在墙上呈等待状态的新户主,抽纸仔细擦净水渍才用手指去摸他上翘的唇角:“累了吗?”   他的手被另一只手包裹住,手主人用侧脸在掌心磨蹭,方重行的手掌仍残余冷津津的水意,对方的血液极其的热,冰火两重天,又要起腻。   “不累。”不累,就是想黏。   钟悯看了看花束,将脸凑近一些,问他:“你之前搬来的时候有没有人帮忙准备这些?”   “当初是姐姐悄悄托人弄的,”方重行看神情就知道他已然明了,因此并未隐瞒,“还有气球,”   两年时光弹指一挥间,气球熙熙攘攘贴到面前时的情景仿佛是在昨天。冷汗渗透贴身羊绒衫,长途飞行带来的疲惫令他脑子发木,在门口愣了十几分钟勉强缓神进去。梁奉一不知道她精心挑选的象征快乐的气球,与十八岁生日当天方重行亲手放飞的那一群,连微笑表情上扬的弧度都毫无半分差别。   “也是太阳花,”方重行现在可以完全坦白,语气甚至带些调侃的意味,“开门吓我一跳。”   钟悯垂下头,往他颈窝挨,血管贴血管,做两只交颈的天鹅。方重行准确读懂意思,于是伸出手来,环住他的身体将他拥进怀里,手掌在轻颤的脊背上爱抚安慰,伏在他耳边征求意见:“今天应该收拾不完,晚上先去我那里睡吧。”   一个嗯字拐了数道弯:“我还没有正式拜访!”   要等布置完新房间,带上一束花和小礼物,按完门铃再去敲相邻九栋1201的门,听到敲门声方重行会说一声“稍等”,待过几秒门打开,要跟他讲:我们又是邻居啦,往后请多指教。   他与方重行的关系,同桌,好朋友,情人,恋人,可这些身份也不能满足想要建立更多联系的愿望,邻居关系当然比不上它们,但是多一层系带,好像就能够再亲密一分。   方重行由他去,点头应允:“我等你来。”   抱了一会儿恋恋不舍松开,必须得干活儿了。第一件事是贴隔音棉,打造一个新乐房。之前寻芳苑的那一间方重行在钟悯的邀请下进去了,没有看见手风琴,其实房间也不算小,乐器太多显得拥挤不堪。棠湾这套总面积大,四室两厅,有充足的空间让他施展。   两人今日着装都是宽松的T恤长裤,方便踩着凳子爬上爬下,将乳白隔音棉填满三面半墙壁,又加固乐器架。随后钟悯一一打开吉他包,分别归类。   吉他数量最多,最先掏出来是把木吉他,看起来有些年岁,琴体斑驳,不少划痕。他看着它,笑带些无奈的苦意,仿佛面前是一道算不上棘手但令人苦恼的题:“这是我的第一把吉他,”   “钟竹语送的。”   他抬起头,看向席地而坐的方重行:“是不是很意外?”   方重行的确未曾猜到,“嗯”了一声:“以为她特别反感你有私人爱好。”   “相处这么久,我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钟悯随手拨弄两下琴弦,泛起一串夹着杂音的旋律,这把木吉他实在很老了,“塔娅是她找来的,也是她赶走的。之后又砸掉塔娅送给我的手风琴,第二天立刻赔我一把吉他,”   “她明明知道手风琴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但她总是喜欢先伤害,再弥补,像是,”他放下吉他,“将完好无损的一面墙,挖掉本组成它的部分,之后填进去一块完全属于她的材料。”   方重行接道:“其实那面墙并不需要这样强行填进去的异体。”   如果想改变一面墙的状态,可以装饰,可以粉刷,但是她偏偏选择一种最具破坏性的方式,所以那面墙的下场是千疮百孔。   钟悯赞同地笑了笑,眼睛又去望那把吉他:“想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想出来该怎么处理才好,对我来说,它具有一定的意义。没有它的话,我不知道会不会接触电吉他,会不会找到一个更好的空间来放松,会不会成为乐队的吉他手,她会不会给我转学,”   我会不会遇见你。   话没有说完,反正方重行会懂,他似乎拥有某种特殊的超能力,擅长读他,总是能够洞悉他字里行间隐藏的弦外之音。   他望方重行,方重行却罕见地没有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正一寸寸打量旧乐器,核对是不是记忆中的那把:“那天清明节发的视频,你怀里抱的是不是它?”   清明节视频后来删除掉,钟悯小小惊异了一下:“你看见啦!”   “不止看见,也点开了,”方重行确认完继续开口,“如果不知道怎么办,可以把它给我吗?”   “可是它太旧了,我再送你新的。”   “我就要这把。”   “那等换过弦再给你好不好?”钟悯身体探一探,“我教你弹吉他。”   第一次是在拙园时候的黑框眼镜,他当着梁青玉和钟竹语的面拒绝方重行,这次是方重行第二次找他讨要东西,他不会再推开他的手。   闻言,方重行朝他伸出右手的小拇指:“拉勾。”   钟悯看着自己高中时总爱跟他做的小动作在他身上重现,也伸出尾指,勾住方重行的,转一圈,大拇指按在一起,第无数次的契约达成。   “好幼稚啊,”钟悯笑得肩膀耸动,停不下来了,身子一歪扑进另一个巢,“好幼稚!”   方重行稳稳接住他,顺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幼稚怎么了。”   对啊,幼稚怎么了,反正有方重行陪着他呢。   钟悯觉得之前用来形容他与方重行之间的关系的词语不太够用,不能完全囊括超出恋人之外的羁绊。他们不仅是最要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伴侣,还是最登对的Soulmate。   一下午泡在乐房,聊起天来时间过得飞快,衣物都得空整理。七点过半出门寻摸晚饭,周六,哪里都人满为患,干脆一头扎进小区附近的麦当劳,吃完回家洗澡休息,明天还要一起出门呢。   翌日方总平时用来闲逛的Q8派上用场,去采购家具厨具一类,添越过于大材小用。   Q8首次光明正大露脸,钟悯在地库亮如白昼的环境下看清楚它的周身,说:“这台车,”   “莫名眼熟。”   方重行状似波澜不惊地拉开车门:“大众款而已,路上常见。”   “还是要特别一些的,”钟悯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八月初晚上放学经常看见一模一样的,停在树底下帮忙照明,有时候走远了还在原地,就是没在意过车牌号,”   驾驶位的人点火启动车辆,轻咳一声:“……是吗?”   “方总怎么脸红啦?”他偏头看过去,越红越要盯,越盯越红,“就是在你联系我之前的那段时间!是不是?是不是你?偷偷等我下课!”   方重行若有若无地嗯上一声,将空调风力上调,必须要将车内温度快速降下来,不然血都煮沸腾起来。   十八度也没缓解火烧云般的颜色,因为钟悯解开安全带凑过来吻他,磨叽一阵儿可算离开棠湾,去进行采购大业。   摆阳台上的小圆桌外加配套椅子,卧室脚下的毛绒地毯,锅碗瓢盆儿,牙刷一类日用品全部是双份,解决完一项方重行便在备忘录删去一行,中途随便吃了些东西垫垫肚子,备忘录清空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过半。   冰箱空空荡荡,应当囤些食材。又进生鲜区,提着大包小包回去等师傅送家具上门。   洗完澡瘫软在沙发分完一听可乐,不知道是你一口我一口的新喝法让人更开心还是倚在方重行肩上更开心,总之,两者叠在一起加倍开心。   新购入的洗发水比先前采购的清爽,是什么香型来着?感觉泛着丝丝入扣的柠檬味儿。钟悯在他鬓边嗅了嗅,紧接将下巴搁到颈窝来回蹭蹭,好香。   方重行被蹭的心痒,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揉他脑袋:“真的很像。”   钟悯继续蹭:“像什么?”   “像悯悯,”方重行动了动,以便他靠的更舒服些,“每次洗完澡它就喜欢过来蹭我。”   钟悯刚嘟囔完“偏心小猫”,门铃便响,立即跳起来去开门,送货师傅来了。   他没有让方重行等待他的上门拜访等很久,抓紧时间将房间大致打扫完毕,便带上一束钟情玫瑰和作为礼物的蓝牙音响去敲邻栋另一扇门。   一切如他预料发生,门内传来一声“稍等”,过上几秒门打开,露出方重行那张对他一贯神色柔和的面庞。钟悯将花递上前,为他们的关系正式更上一层楼:“我们又是邻居啦,往后请多指教。”   然后他一定会接过他的花,再然后呢?   再然后,方重行松开捧花的一只手,手臂展开,用满腔赤诚迎接他的到来:“来抱抱。”   再然后,钟悯笑着投入他的怀抱。 第四十六章 藏起来   他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也许用正轨形容算不上贴切,但是的的确确此感强烈。过去的二十九年人生就像一趟随风而动的列车,他自己无法掌握走向,所以常常流窜逃亡。而现在,一切发生得恰如其分。   工作日方重行常常在小区慢跑两圈再去上班,六点二十起床,七点准时进他的门,周身泛着沐浴过的湿润,伴着带过来的早餐,再用吻将他唤醒。   但每次起床都十分不成功,因为他总要钻进方重行的怀里赖一会儿才愿意动身,时间越拖越晚,方重行纵着他,直到小林振铃催促:该回去换衣服上班不然该迟到啦方总!   所以钟悯的衣帽间里挂了越来越多板板正正的衬衫领带西装,免去他再跑一趟换衣服的繁琐,更有充分理由赖床。方重行也一样,自己的,他的,休闲衣裤分完衣柜半壁江山,没有应酬的晚上一起散步吹风用。   签完人ROOD官方账号往往会先发一条文案为“NEWCOMER”的预告来吊足胃口。一张侧影大图,未窥全貌,只能从面部轮廓和骨骼走向来猜测是哪位获得眼光毒辣的主理人的青睐。   深邃的眼窝,流畅的下颌线,标志性微驼峰的鼻梁,穿破屏幕的表现力与镜头感,一眼认出这位Newcomer。   “啊!居然是那个男人!他终于又用那张伟大的脸出来大杀四方了!悯门!”   方重行看着账号下清一色的“悯门”,从老板椅上站起来活动活动颈椎,好的开头,仅此而已,他要给的远不止于这些。   三天后,ROOD MODELS公布钟悯的新模卡,文案简洁,单独艾特他本人。停滞两年之久的个人账号重启,转发认领新公司,简介也由空白改为“模特”,复出信号发布,一时间关注度激增。   讨论也好,对之前黑脸不敬业的质疑也罢。总之讨论的热度足够,接下来需要持续曝光。公司首先约了老牌摄影师的Testshoot,棚拍。   ROOD称得上是个妈型公司,配备的金牌经纪人Lera友善又健谈,大他五岁,事无巨细,交流有分寸,矢口不提骋英。九月十五号当天,拒绝保姆车,她亲自过来接钟悯去拍摄地。   今日入镜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其他三位,男女一比一,甚至见到之前在骋英的老同事,合约期满马不停蹄签进ROOD。钟悯一一打过招呼、同摄影师握手,随即被化妆师拖过去打底。   前几天已经定好look和拍摄方向,他是四套,比别人要多一套,拍摄顺序是在倒数第二。   尽管暂且未轮到自己,但人也没闲着。Lera举着手机给他拍后台花絮,正片是正片,花絮是花絮,需要塑造镜头前后的反差感。   再熟练不过的流程,他的刘海被夹子别起来,乖乖任由摆布,睁眼的时候看见镜头,立即抬手比耶,在化妆师“来低头”的指令下,伸出的两根手指反而扬得更高,兔子耳朵一样往下勾了勾。   其实钟悯并不需要这次test来增加经验,安排他出镜的目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本人心里再清楚不过。路需一点点来铺,要向业内展现出一个事实,即他的业务能力依旧处于巅峰时期,没有因为消失两年而退步得泯然众人。   整个妆面大致完成,化妆师给他涂好润唇膏去忙别人,他得空跟方总发消息,从下往上拍了张搞怪照片发给X,不忘小表情:^-^。   方重行在迈巴赫后座划开消息,看完收敛笑意,抬头同助理交代:“速度可以快一些。”   应该是个Surprise。他想。   的确是个惊喜,但对除了钟悯的其他人是特别的惊吓。   他迈进门的瞬间世界失声,死寂一片。所有在场人员整齐划一地僵直,继而全部停下手头工作围上来,摄影棚内此起彼伏的“方总好”,方重行颔首致意,小林适时插话:“请问哪位有空去取一下方总请的下午茶?”   Lera作为公司老人,第一次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仙亲自下凡来拍摄现场指导工作,忙不迭迎上去问有什么吩咐,对方审视一圈拍摄环境,语气沉静:“路过而已。”   他的视线找不到落脚点,压了下眼皮,又看过来:“怎么不见钟老师?”   原来小林交到他手里的东西不是给他们的。成精的经纪人心领神会,即刻侧身让路:“方总,钟老师在第三间做妆造。您放心,一切顺利。”   方重行嗯上一声:“辛苦了。”   随后他径直向前推开第三间化妆室的门,顺手反锁,尽管没有不长眼睛的会进来打扰。   钟悯正抱着喝了一半的冰美式面朝他未回复的对话框发呆,以为是工作人员进来,并未抬头,直至早晨刚牵过的那只手搭上他肩头。   他瞬间明媚起来,当即就要抓着他的手把脸往掌心挨:“工作日,你怎么有空来!”   “小心花妆,”方重行狠心闪躲掉,将手继续按在他肩头,安抚性地摩挲,“想看看你的工作状态。”   钟悯怎会不知道他的用心,张开手去揽方重行的腰:“你明明是来给我撑腰的——”   方总在工作日维持以前的打扮,衬衣西裤背头,站在身边是十成十的靠山。   “嘴巴怎么这么干,”他从镜子里盯着他的唇看,站起身又要往方重行怀里扑,“给你润一润。”   钟悯身上是第一套look,复古牛仔套装,手指搭在脊背,不知道是骨骼的触感还是夹克中缝的触感更硬挺,紧贴的嘴唇是天壤之别的柔软。   他嘴上的唇膏确实挺润。方重行松开他,去拿自己带过来结果一直惨遭冷落的只属于钟悯一人的下午茶。   棕色小熊罐罐,里头是码好的一块块曲奇饼干。   看见它们的一瞬钟悯微怔,多久没有见到过了?多久没有这么被人放在心上了?好多好多天。   他问:“阿行,你是从平姨那边过来吗?”   “没有,这是我自己烤的,”方重行在一旁的高脚凳坐下,平静的陈述语气,“刚回国去平姨家里接悯悯,它很生我的气,不肯跟我走,每天下班后去陪它一会儿,和平姨聊聊天,就学……”   话被打断,他的怀里又多出另一人的体温,无奈地受用着:“晚上回家再抱好不好?”   钟悯不肯让步:“就现在。”   好吧,现在就现在。他收紧手臂。   再从化妆间出来,门口候着的小林只迅速打量上司一眼,紧接深深埋下头去:“方总,那个,”   历来稳重的助理孩子气地抓抓后脑勺,犹犹豫豫地指指自己的嘴,提醒的声音细如蚊子哼:“您,哎,不好出去。”   方重行反应过来,从容不迫用手帕拭去嘴角没擦干净的唇膏,衬衫上由拥抱而弄出来的褶皱则没办法解决,只能先这么回方也。   拍摄途中钟悯偷跑出图,用微信先发给他过目,是牛仔套装look的整体妆造。他在现场见到的还只是半成品,没有脸上的雀斑和头顶的卡其色牛仔帽,脚上换了与帽子同色系的高帮靴。   一张怼脸,一张仰角抱腿半身,眼神发散画面之外,慵懒而野性。   方重行在两张照片之间来回流连很久,切出去后才发现还有个长达一分半的花絮视频。胡子花白的摄影、亮度炽人的灯光与他一齐被囊括在内,镜头始终锲而不舍地追随他的身影,钟悯变换动作间夹杂着摄影师时不时的“perfect”“pretty”,快门持续不断地闪,摄影师说了句“take five”,他放松下来,瞥见另一个镜头,双指并拢做了个飞吻动作,随后站好等着造型团队过来补妆。   附言一句:花絮^-^。   【X:这条是不是也要剪进视频?】   他宽慰着自己,飞吻而已,没关系,他可以吻到热而软的唇。   回应倒快:最后十秒剪掉,只给你看^-^。   【X:多久结束?去接你。】   应该是又一次“take five”回的:快结束啦,但是晚上新同事聚餐,尽早回去,等我。   刚看完对话框再冒一条:一定要等我!   【X:好,一定等你。】   方重行如约在客厅等候,悯悯终于有空在他胸口盘成一团,动弹不得,动一下就要叫唤,抱完这个抱那个,方总的怀抱特别受欢迎,一整天都不得闲。   九点整,钟悯裹着室外晚风进棠湾的九栋十二层,热腾腾的温度从他身上蔓延整个客厅。猫不想理他,转身将大腚朝过去,恰巧给另一个爸爸机会从后一把抄起,彻彻底底腾空,四肢在空中乱抓,不情不愿地在他腿上卧好,扬起下巴示意挠挠。   “要服务还不理我,坏蛋小猫,”他伸出手来搔毛茸茸的猫下巴,“阿行你给它惯坏啦!脾气那么大!”   然后他又说:“我也被你惯坏了。”   “有吗?”方重行并不觉得自己有将他们惯坏,分开闹成一团的一人一猫,放悯悯自己玩儿,“跟新同事相处怎么样?聚餐开不开心?”   钟悯的妆容已卸,呈现给他的是无比真实的一张脸:“嗯……还算友善,就是有人好奇心太重了。”   “嗯?”   “好奇我退出骋英之后、加入ROOD之前那段时间在做什么,好奇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摄影棚、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说完两个为什么,又继续说,“第一次见面就问隐私问题,我有些反感。然后Lera把话题岔过去,只说你是来视察工作。其实第一个问题无所谓啊,虽然两份职业差距有些大,我觉得那段经历并没有什么拿不出手的,而且模特退役之后很多都在做老师,敬姐对我又真的很好。主要是第二个,”   “我想让全世界知道你是我男朋友,我们在谈恋爱,但是我,”   钟悯的脸上浮现丝丝缕缕的苦恼,很少见他出现类似的表情:“但是我,又不能说。人的嘴是武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伤害你。”   他自上而下地用目光描摹方重行的面容轮廓:“真想把你藏起来。”   “为什么想把我藏起来?”   “不知道啊,想藏你是没有理由的,”他往后向他肩头枕,“你把我藏起来也可以。”   “真的?”   方重行早有此意,将他紧紧圈住,用双臂画地为牢,整个人呈现一个防御的、倘若苍穹崩塌必然先砸中自己脊骨而怀中人毫发无损的姿势。   “好了,”他说,“藏起来了。” 第四十七章 生而共享一颗心脏   钟悯同样对这个藏身之处很满意,之前躲进方重行的影子里,现在藏匿方重行的怀里,放松地枕着他肩膀,从相册里翻出另外几套look给他看。   相较之下,牛仔套装的妆容最为繁复,余下三套几乎是纯素颜,色彩大胆的拼接西装、黑色飘带衬衫、米白针织连帽衫,风格不同,感觉不同,在他身上这些面料各异的衣物被演绎得宛若天生。   他果然备受天赋女神宠爱。方重行模仿那个ROOD从纽约请来的摄影师说了句“perfect”。钟悯一手划开相机,一手招呼悯悯过来,找好角度,两人一猫全部框进去,按下中间的小圆点。   忘记关掉实况,照片是live模式,拍完复盘,发现方重行的眼是在最后一秒才从他身上转移至摄像头前。钟悯摇摇手机:“三口之家,perfect!”   这好像是跟方重行的第二张合照,于是他又说:“以后要多拍一些。“要我和你,”他看了看猫,“不要猫。”悯悯扭头吡牙哈他,方重行按住猫脑袋揉一揉,悯悯立马躺倒翻开白绒绒的肚皮:“猫怎么了。”   “谁让它生你气啊,”钟悯接他话的速度总是很快,“哄那么久才肯跟你回来,坏蛋小猫。”   “毕竟是我一走了之在先,以为我不要它了吧,”方重行挣猫很有一手,悯悯在他手下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的声音,然后他短暂停上两秒,“那你生过我的气吗?”   幸亏方总生活品质足够高,客厅沙发选的足够大,容得下两个成年男人叠猫猫似的依偎,也留得出钟悯在他怀里翻身的余地。悯悯被新爸爸挤得跳到爸爸肩头盘起来,正好与钟悯面对面,方重行也与他呼吸碰呼吸了。钟悯抬头,将视线从唇边痣上移至眼睛:“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方重行用手摩挲那一截被自己体温捂热的脊背,一下下速度放得慢:“明明在人大念书却说是在上交,出国临走前还让小乔瞒着你,换了联系方式也没有重新加回来好友。”   钟悯将脸侧过来,耳朵贴上方重行胸膛去听里头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声声入耳,连带他的心跳频率逐渐趋同,好像是生而共享一颗心脏。   “就像你刚才讲,猫猫生气的前提是你一走了之,但是,”他闭上眼睛,“你当初出国,是因为我,”   “我会生我的气。”   抚摸顺延到怀里人的侧脸,方重行第一次采用生硬的半命令式口吻同他交流:“不准生自己的气。”   听完这句话,钟悯在他胸口闷闷地笑,说:“我现在不信你回来的理由是集团战略调整了。”   房间内部依旧是舒适的二十四度,中央空调声音极静,门窗紧闭,蓝牙音响没开,房间里只有两人一猫的换气声响。   “怎么不说话?”钟悯打破沉寂,“看来我又猜对啦。”   方重行这才轻轻嗯了一声,最了解彼此的还是彼此。他揉着他洗过的软而蓬的头发,问今晚聚餐合不合口味。   晚餐是日料,鱼生占了大半,根本无从下口,勉勉强强填些寿司裹个三分饱。   钟悯说了“不喜欢”,补充一句:“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这么在意我的感受。”   话音落下的同时肩膀被拍了拍。方重行示意他起来:“我去煮面。”   他没动弹,张开嘴巴啊了一下,紧接横向展开:“才恢复拍摄就吃夜宵,是不是有些太放肆啦。”   “之前在骋英,吃颗糖都要被经纪人骂不敬业。”   “Lera不会的,”方重行终于揭开了另一层面纱,“我是ROOD的股东,有我在他们不敢,”   他抢白在对方开口前:“但你投简历和面试的事情我不知情,功劳不要放错位置。”   “知道啦,这顿就当放纵餐好了,”钟悯离开温热的怀抱前在他下巴吻了一下,“谢谢男朋友。”   方重行起身时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差八分钟到晚十点。他一走,身后的一人一猫也跟着动,脚步串上一串尾巴。   厨房不小,之前习惯独自忙碌,一下多出个人来反而有些不适应,尤其是这个人是寸步不离贴在旁边,方总便动了再换套更大些房子的心思。   夜宵打算做番茄虾面。食材是早上送来的,还算新鲜。方重行给西红柿去皮切块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钟悯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盯他处理虾的手,被一次性手套遮住骨节,虾腥冷,血温热,手套内部模糊,成一片五指形状的雾。   “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你的手会用来做这些。”他说。   “说实话我也没想过,”方重行剥开一只只虾壳,顺手连同过往一道剥开,“大学四年的暑假一般都和家人一起过,为了照顾我,家里专门请了华人阿姨来,倒还好。到曼城之后没办法,留学生大部分租房子住,我的饮食习惯始终改不过来,白人饭太难吃,只好亲自动手。”   “平姨经常问我适不适应那边的生活,饭菜合不合口味,”他处理起来虾熟练且细致,丢进容器用海盐胡椒腌上,“无论是伦敦还是曼城,作为度假区是个不错的去处,但我总归是在中国长大,意识形态不同,教育体制不同,接受新环境需要一些时间。”   方重行将手套摘掉丢进废弃桶:“总之,过着过着,就这么过来了。”   不是适应,不是喜欢,是被动地过来了。   处理食材的时间内水沸腾,咕嘟嘟冒泡泡,钟悯将一人份的细面放进水里,说:“开心吗?”   “嗯?”   钟悯在语句中增加几个字:“你在国外开心吗?”   “还好吧,”方重行答道,“比较充实。”   “答非所问,”钟悯抓住错处,“我问你开不开心,不是问你的日程满不满。”   声音放得低:“………不太开心。”   钟悯用动作代替语言,攥住他被冷水传染冰凉的手指:“那你现在开心吗。”   他感觉方重行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伴随一句“开心”。“开心的话,再讲多一点吧。”“再多讲一点?”   “嗯,”他点头,“喜欢听你说话。”   方重行说话时语速如同他的性格一般不急不缓,停连重音,—字一句是中国人特有的处理方式,不像他的生父梁青玉,中文属于   第二语言,咬字是刻意的字正腔圆,语调听起来不太自然。   他既然喜欢他就往下说,求学时光离现在确实有些距离,方重行在记忆里挑挑拣拣,期间分心把西红柿丢进锅翻炒,所以再开口还是和烹饪有关。   “平姨给我写了一份菜谱,说我太挑剔,别人手艺她还不放心,中国街不好吃,就让我慢慢练。周末总开party,大家会带最拿手的菜过去,”   西红柿煽出汁来,香味随即飘出。他拧开矿泉水瓶注水,盖上锅盖问身边的人:“你猜我最拿手的是什么?”   钟悯站的地方是厨房的窗口,稍凉的晚风从外头穿过来,把方重行身上T恤的袖口吹鼓,他现在也跟他学会了居家穿舒适宽松的棉质T恤,放弃掉成套的睡衣。   是什么?   他将尝过的平姨煮的汤汤水水猜过一遍,方重行总是抿着笑摇头:“再猜猜看。”方重行甚少表现出来对某样事物的特别偏好,当然,他是例外。难住了。钟悯举手投降:“猜不出来。”   “是红菜汤,”方重行公布正确答案,“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问我为什么会煮红菜汤。”   “我说,我有一个朋友,在大学之前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假期,他经常做这道菜,第一口往往是我的,所以我学会了。”面还没煮好,番茄汤仍在烧,得到一会儿空闲。方重行将手支撑在桌案边沿,眼睛透过窗眺望远方,似乎这样就能穿越时空隧道回到高考毕业后的暑假。   “有个男同学是莫斯科人,说我煮的汤让他想起他的外祖母,总带着食材过来蹭饭,”他笑了笑,“偶尔他们会用‘那个俄式中国人’来称呼我。”   “哪天空闲你来尝一尝,看看有没有你煮的好喝。”   热源从背后传上来,颈窝再次成为支撑点。方重行很喜欢钟悯这样不声不响靠近,被依赖感强烈,偏头用鼻尖蹭蹭他的登角。他洗过澡来的,没有摄影棚内混作一团的其他味道,掺着沐浴露香的水汽很好闻。   钟悯开口说了句话:“想要今晚过得慢一些。”   面煮好了,方重行将其捞出来泡进冰水,问他今晚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方总工作太忙,见面时的嘴巴总是用来接吻,林林总总的事情占据大半白天,而从早晨到傍晚又占据一整天的大半,如此平静且交心的夜晚,好难得。   “感觉像这样的夜晚好少,”钟悯说明原因,“所以很特别。”   方重行当然明白意思。番茄汤烧滚,面烩进锅里,接着放虾,夜宵即将出锅。   “这样的夜晚会多起来的,”他说完用小调羹放盐,番茄和虾本就很鲜,不用多余调料,随即舀了一勺汤,吹凉,递到钟悯嘴边“尝下咸淡。”   温度正好适口,钟悯尝完说“可以出锅”,离开他的肩膀从碗橱里拿碗,语气像发现新大陆:“你尝盐味的动作也和我一样诶。   “嗯,跟你学的,”方重行接过递来的碗,用长筷子将面卷一卷放进去,“明天安排工作了吗?”“有,要拍一些vlog用来营业。”   说话的空当方重行已端起碗,准备往餐桌去。钟悯拿上两双筷子,关灯出厨房。   热气令独属于食物的味道更加细腻地钻进鼻腔,面是恰到好处,虾是恰到好处,汤是恰到好处,今夜的一切都是恰到好处。钟悯递给他一双筷子,方重行伸手接住将其摆至一旁:“我不饿。”   “那我开动啦。”   “当心烫,”他抱着猫看他挑起一筷子面吹气,眼角和声音同步放软,“一个人有没有好好吃饭。”   好好吃饭的定义是什么呢,是照常一日三餐还是无论按不按时每一顿都有精心准备,是有人陪还是一人食。   “有吧,”钟悯不知道他的状态算不算方重行口中的“好”,一个个阶段罗列,“在学校正常一日三餐,毕业后租房是自己做,虽然忙起来还有睡懒觉的时候会不规律,但大体还好啦。”   方重行对他的不规律的表现是皱起眉毛:“以后无论多忙也要记得吃饭。”   “那要是忘了呢。”   “我提醒你。”   被人惦念牵挂的滋味太好,钟悯的嘴角翘起来,声音又拖得长长:“知——道——啦——” 第四十八章 他将散落的我拾获   放纵餐一页掀过,钟悯将自我管理拔升至更加严苛的标准,他在此方面自律程度超乎常人。糖油混合、高热量高脂肪一概不碰,吃饭时候打开小熊罐罐,望一望曲奇饼干,常常被“方重行亲手烤制”的概念动摇意志,挣扎好久再把盖子扣回去继续吃草。但偶尔也会控制不住,塞一小块儿进嘴,再泡健身房多半小时。   模特这一行全靠外貌,仅凭节食展现出来的骨相不好看,毫无训练痕迹的皮相也不好看。那种风一吹就要倒的瘦过于病态,他一直靠锻炼有意将体脂率控制在极低的百分比,露与不露,都是令品牌方一眼中意的状态。   日常vlog聚焦他的生活,在骋英也有类似安排。目睹方重行现身平平无奇的test现场,Lera便没有像以往做个甩手掌柜将简单的vlog拍摄交给助理,亲手操刀,健身、出街、外景拍摄,今天录做饭。   布置灯光花费掉一小时,角度卡好,反光板就位,接到Lera的ok手势,他对着镜头展露营业标准笑容,一句简短的开场白:“你好,我是钟悯,welcome to my channel。”   拍午餐,没什么难度。公司在负一层专门设置了休息室,容纳各种场景以供vlog拍摄。烹饪间是半开放式,白天灯开得像暴露在鼎盛日光下,他有条不紊地切芦笋,化黄油,煎牛排,煮蛋和玉米,一面解说一面忙活,还不忘指导录像从哪个角度切入可以更好地展现食物的美感。   拍摄顺利得不可思议,前后不过二十分钟,最后他端起色彩搭配丰富的餐盘对准镜头say goodbye:“下次再见咯。”   “不敬业的传闻到底从何而来啊,”Lera感叹道,“我手里带过一些模特,拍个做饭能耗一天时间,急得都想找替身代他来。”   “随便啦,我又不是活在别人嘴里,”他耸耸肩膀,准备享用午餐去,顺便邀请一下经纪人,“要尝尝我的手艺吗姐姐?”   一声姐姐喊得对方心花怒放,Lera笑着谢绝,又同他商量:“最近舆论这方面对你复出的讨论度水花很大,下午有个小采访,是我们内部做的《屋屋聊天室》,问题不多,主要偏向你回归的原因,给你写了份参考稿,你午休完扫一眼就可以,不熟练没关系,咱们后期可以剪辑。”   他瞥了眼正整理器材的拍摄团队,反问道:“一定要做吗?”   “嗯……公司自然是希望你做的,对你的公众形象和人设塑造也有帮助,我会发挥它的最大效益。”   钟悯没有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说午休过后给你答复。   他在公司拥有一间专属的休息室,面积不大,单人桌单人床,进门反锁。划开手机看消息,X半小时前来的消息,两个字,吃饭。   十二点二十,不到方重行的午睡时间,他便拨过去视频通话。   他在等待的过程中回想早晨一起出门时的方重行。米色西装,衬衫是清新嫩绿,他搭配的装束,衣帽间里颜色稍活泼些的衬衫一概由他赠予。那么休息状态的方总会把领扣往下解,两颗太低,一定是一颗,不及胸口,但是锁骨露出程度更高……   视频接起来,果真如此。衬衫开口下移,与居家时候不同,和工作时候也不同,说不出来的特别味道,好像从两种状态中开辟出一块折中的区域,然后他把他偷了过来。   “笑什么呢。”   声音通过蓝牙耳机钻进鼓膜,钟悯叉起一块芦笋,回答他:“见你控制不住想笑,魔法小方。”   他眼瞧方重行的眉毛由舒展到又拧起来:“才休息?那边工作效率这么低下吗?”   “别皱别皱!效率挺高的,”他制止,将食物塞进嘴里,边咀嚼边说话,“拍我做饭,稍微耽误了一小下下,就一小下下。”   “下午公司安排了内部采访,要我讲一下那阵子在干嘛,帮我写了份稿子,大致意思是那两年在沉淀、在积累,领悟到了生活的真谛,继续从事自己钟爱的职业。Lera说不熟练也没关系,后期会剪,但是,”   “太假了些。喜欢工作是没错,模特做好本职工作就可以啊,打造一个千篇一律的热爱生活的人设很必要吗?又不是明星,”   “那两年对我来说也不是生活,只是活着而已,”他说,“公司考虑没错,Lera说得也没错,好机会是应该抓住它。”   方重行静静听完,问他:“是不是有些拿不准主意?”   “嗯,”他重重点头,“想听听你的想法,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他看见方重行起身脱掉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脚步伴着声音,将衬衫袖口卷起,如同少年时期给他讲数学题一般剖析:“话题切入点确实够好,如果我是主理人也会抓住这个舆论风向来提升你的曝光度。一是test的摄影师在IG上发布的合照,他是专程为你而来。二是ROOD不会只是单单做个采访,加上放出来的后台花絮、日常vlog,后续营销持续引发联动效应,曝光自然会更上一层楼。三是不少品牌方目前正处于观望状态,如果他们行动起来你的行程又会变得特别满。所以,从商业角度我赞同公司做法。”   “不过,”转折的时候对面眼神是不高清的微信视频也模糊不掉的柔软,“作为你的男朋友,我更希望你遵从自己的意愿。说与不说、用不用他们准备的稿件,要看你想不想。想做就去做,不想做直接告诉他们你不愿意。”   “一切有我。无论你作出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钟悯将餐盘收拾好,脸枕在小臂,手机拿很近,闭上眼睛用额头轻轻贴了贴屏幕。   方重行笑意更深,也学着他的样子,下巴枕着小臂:“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他点头,面对面趴着的样子很有趣,懒洋洋的一对小海豹,“方先生今晚有约吗?”   “没有。”   “那把时间都交给我,饭后在江边逛一逛,吹吹风再回家,”他想了想,“司机可以早点下班。”   钟悯说完半句方重行便回应一个“好”字,一连讲了四个“好”,互相说完午安,挂断。   下午采访开始前的十分钟,他将打印好的稿件遗弃在休息室,吻了吻手链中间缠银的平安扣。   艺考时候方重行所赠礼物,重意义,不是特别好材质的玉,却弥足珍贵。后来被助理毛手毛脚打碎,首次发了火,成为又一个把柄,事后修复,做一条手链,增补的银做水波状熔铸进裂痕体内,水乳交融抱作一团。   身份转换那天,他将它重新戴回手腕。   他穿白T,配水洗蓝牛仔裤,系了条椭圆扣皮带做分界线,坐在棕色真皮沙发上显得格外干净。Lera将印上公司名称的抱枕塞到他怀里,又在T恤上别一只领夹式收音麦,问他稿子是否过目。   “不好意思姐姐,我扔掉了,”他摩挲着平安扣,“不用设限,我们可以聊一些提纲之外的问题。”   Action。   -好久不见!Min,先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好久不见。你好,我是二十九岁的钟悯,一个花期超长的模特。   -居然不是十六岁吗?!有没有独家保养秘诀分享给我们?也想和你一样维持这么棒的状态!   -没有什么诀窍啦,管住嘴迈开腿就好,大家可以看看我接下来更新的做饭vlog噢,我对自己的厨艺还比较有信心。   Lera在摄像机后面竖起来大拇指,看来今日工作十分轻松。   又聊几句无伤大雅的俏皮话题开场,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   -沉寂两年之后再次面对镜头是什么感觉?会不会觉得特别陌生?   -不会。感觉的话……它在原地,我也在原地,时间在我们身上失效,再次见面就如同喝水般自然。   -那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对镜头的熟悉是与生俱来的呢?   -与生俱来太夸张了点!小时候是金发,眼珠颜色更浅,受到的注视比平常人要多一些,加上师父跟母校的倾心栽培,慢慢成形一个作为模特的我。   -那这两年不作为模特的你在做什么?   -在师父的艺考机构做老师,向母校输送了几个学生。   -竟然在做老师?!简直无法想象那种场景……为什么转行去做老师?可以讲一讲原因吗?   -嗯……多种原因吧,入行以来比较忙碌,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而且确实经历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想停一停。   -一边休息一边治愈自己,是这个意思吗?   -我在打碎自己。   -打碎?破碎的碎?   -是的,破碎的碎。   -和那些不太好的经历有关?   -可以这么说。将自己打碎再重塑,对我来说是生活的常态,好的坏的一概消融。它是一个痛苦的自毁过程,也是一个向死而生的过程,它很漫长,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活着,更能感受到真我的‘存在’。   -那么现在的你其实是已经完成自我重塑的你。   “不是自我重塑,仅凭我自己的话,应该会需要好几个两年,”他说,“是有人将散落的我拾获,拼成有勇气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我。”   采访室静默足足一分钟,主持人接到Lera不用深挖此人到底是谁的眼色,便继续问些无伤大雅的问题。   -方才你说自己花期超长,是再也不打算离开T台了吗?   -花期超长意思是感谢公司给我机会啦!至于离不离开再做定夺吧,确实有转幕后的想法。   -转幕后想从事什么职业呢?   -初步想法是秀导。   -之前总活跃在国际舞台,在生活中有没有人认出你?   -有。借屋屋的镜头跟大家说声对不起,不是我有意拒绝合照,是怕上传公众平台个人信息再次遭到泄露,换号码太麻烦,以后不会啦。   ……   Cut。   摄像机的小红点熄灭,《屋屋聊天室》第193期结束。   钟悯几乎是立即从沙发上跳起来,迫不及待要离开。   Lera在他身后追问:“Min,你等一下!信息泄露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骋英搞的鬼!”   “不着急的话明天再告诉你吧姐姐,”他取完车钥匙跟即将送出去的钟情玫瑰,步履匆匆,“我没时间啦!”   没时间了,差十分钟便要赶上晚高峰,那么需再等一小时才能见到方重行,真的没时间了。   他用这十分钟成功接到方先生。一起吃过晚餐,再一起在江边散步。   行至人稍少的江岸,方重行听见他喊他:“阿行,”   他偏头,钟悯向他提要求:“牵手。”   十指交扣,耳边附上热源,讲悄悄话:“前面那对情侣没有我们牵得紧。”   方重行无心在意不远处那对情侣是怎样的牵手姿势、有没有并肩、指节是否如同他们相似地耳鬓厮磨,只是。   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第四十九章 你像这样咬我   公司在剪辑前征求过本人意见,询问有些问题是否要做删改,可以重新补录,钟悯谢过好意,说不用。也无需一帧帧修图,因此,除添加一些音效和贴纸外,采访视频差不多是原模原样发布。   《屋屋聊天室》第193期小爆一把,关注度一方面放在他的自我推倒重建,之前走过的秀也被一个个挖掘出来考古,一时间彩虹屁满天飞。顺便得知他师从艺丰,又给敬姐拉了一波生源。   而另一方面,他虽没有点名道姓讲出来自己的信息泄露与骋英有关,但有热心网友梳理好时间线直接精准点草,一石激起千层浪,之前逼走的经纪人、不得已改行的模特们纷纷发声,痛诉在狗公司里遭受过的委屈,离开时简直像扒掉一层皮。包括他当时帮助过、现在自己做美妆KOL坐拥百万粉丝的女模,也发布长文配上视频深度还原现场场景,说当时太害怕,刚出道不敢得罪公司和摄影师,在终于可以公开迟到多年的真相。   骋英处于水深火热的同时,ROOD在各大平台账号上发布一张招募海报。   【笑死,什么都没说但是什么都说了,不愧是屋,太顶咯】   【@罗翼Alisa美女醒醒!合约期满速从骋英跑路啊啊啊啊啊啊】   【前从业人士奉劝各位,cy老板背景不太干净,还会睡手下的十几岁的小女生,除了营销屁都不会。而且!千万千万千万找好下家再跑,没人兜底你就等着被骚扰电话烦死吧,素人在他们手里就跟蚂蚁没什么两样[祈祷][祈祷][祈祷]】   小林站在办公桌旁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呼吸重一些点燃上司即将压抑不住的怒火,听见方重行叫“文渊”的时候浑身一震,这也是他的一个习惯,倘若喊的是姓名后两字而不是“小林”,就代表有大事即将发生。   “方总悠讲,我在听。”   方重行将pad丢在一旁,手指揉上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照我说的办吧。”   先是某大牌的香水广告出镜模特换人,相当于一张隐形通缉令,股东接二连三撤资,股票大跌,再次是头部纷纷提出解约,ROOD短短一周内连发数条Newcomer。最后,骋英原老板偷税漏税事件曝光,一路越过明星新闻登顶热搜,不久连人带公司彻底销声匿迹。尘埃落定方总心情不错,结束掉酒会时酒意正好,多一分头痛,少一分又稍显欠缺。进门时家里已经有人,为他留了玄关处一盏灯。   客厅昏暗,钟悯抱着猫窝在沙发看电影,他不在时悯悯倒很听话,也不和新爸爸打架吵哺,但只要他出现在面前,立即忘掉钟悯偷偷给加的罐头,飞速扑上亲爹小腿。   西裤又报废一条,方重行俯身抱起来猫,炸开的蒜瓣毛手感极佳,悯悯用湿湿漉漉鼻尖嗅他,便顺势亲一口猫脑袋。   亲完抬眼看见不远处叉着腰的人影,忍不住嘴角漾起来弧度:“怎么了?”   “生气,”钟悯仍旧保持着叉腰的好玩儿姿势,“回家先抱它不抱我,生气!”“嗯,我的错,”方重行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头上,“没有多长些手臂。”   借着玄关处的灯光看见对方的肩头耸动:“那应该需要再一些我,不然其他手会吃醋。”“会打翻醋坛子,”方重行给猫放下,张开双手唤他,“萨沙,”   “过来。”   钟悯三步作两步,面贴面将他整个人逼进墙角,唇间距不及两毫米,方重行没了下一步,眼神投到他身后去:“猫。”扭头一望发现悯悯蹲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们,圆溜溜的眼珠子快给人戳出个洞来。钟悯无声呼了口气,像之前问它要不要吃柠檬糖似的同猫一本正经交谈:“不准看,自己去玩。”悯悯抬起来后腿,走时回头打量两眼,竟然真的喧喧喧跑回猫爬架上盘好舔爪。氛围破坏个一干二净,方重行松松环着他肩膀,身体连带唇边痣不住地震。   “别笑啦,快点亲!”他也用发顶去拱他下巴,痒得发慌,“我过两天要被发配到佛罗伦萨去。”抓紧时间吻了一会儿方重行才问:“去多久?”“不知道,”钟悯埋在他颈窝乱蹭,“在佛罗伦萨给存真拍新系列的广告,回来还要在北京呆一阵子拍杂志。”   “我尽量在你生日前赶回来。”他又说。   玄关的灯在亲吻中碰熄掉,唯独没有暂停的电影投过来悠悠蓝光,方重行分心瞥上一眼,男女主角正如他们一般拥抱。环境加持下感官放大,心软成一朵云。   “迟到也没关系,”方重行从上至下抚摸他的头发和后颈,“安心工作。”   “不可以,我已经迟到太久了,”钟悯首次反驳掉他的话,随后将环在方重行腰上的手收更紧,“今晚想和你睡。”“悯悯再半夜跑酷把你吵醒怎么办?”   “你不在的时候我用罐罐贿赂过它,”他的表情是清晰的狡黠,“我们商量好啦。”方重行收回放在他身上的手指,摸向衬衫扣:“我去洗澡。”“我也没洗,”钟悯亦步亦趋地跟上他脚步,“一起嘛。”   “……你先吧。”   钟悯已经摸上他大腿上的衬衫夹绑带:“不想吗?明明接吻的时候你就,”   “我,”   衬衫遭水沐浴打湿扒在身上,钟悯的白T同样,若隐若现透些皮肤颜色,裹了层纱样,扫一眼便口舌发焦。“别动,”方重行不敢看,按住他往下探的手,声音哑且低,“我自己解决。”   再碰一下,便要剖开那粗鄙且蓬勃的欲。   钟悯看出他心中所想,贴着他的哺唇轻声说:“我是你男朋友。”   “在男朋友面前还要自己解决吗?阿行,睁开眼,看着我。”   被同样握住的时候钟悯缓了口气:“不要总压抑自己,你会有,我也会有,这很正常。”   “……很丑。”   “哪里丑?”   他们在彼此手中茁壮。   “自己弄过吗?”   浴室温度快要爆表,热红了脸,热红了眼,方重行在窒息的高热中点头。   “怎么弄的?”   “………想着你,想着,有你的梦。”   “你缠绕着我,你,”方重行后背抵在墙面,瓷砖冷凉,身前却炙热如火,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因为钟悯一口咬上他喉结,掠夺掉他的声音。痛感侵袭的瞬间,春潮*涌而出。   缓过神来他加快手上的动作,说话速度放慢许多,几乎是一字一顿了:“你像这样咬我。”   我总做的那个梦……你是人身蛇尾,一圈圈盘上浑身赤裸的我,发丝在我脸庞抚过,我是你的信徒,也是你的食物,你吃掉我。   酒意蒸腾,他的眼中逐渐升了痴痴的雾,用空闲的另一只手一寸寸抚过他脖颈动脉:“自从那天你从我家离开,我就总做梦,每次都不愿醒来。”   闭眼的人换成钟悯,方重行低头看自己的手:“……好多。”   磨蹭一小时后各自红着脸一前一后从浴室出来,好像方才闹腾的不是自己,好像又回到初雪的那天晚上,碰一下睫毛就心照不宣地沉默。   悯悯窝在床脚大声控诉两人罪行:爸爸!睡觉时间人没影了!你们俩干什么去了!   两人无比心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伸手去抱猫,手指碰到一起触电似的放开。没一个人继续来哄来抱,三花煤气罐气得一甩尾巴,从猫门钻出去,不理人了。   方重行拉开被子一角。钟悯也拉开被子一角。方重行躺进被窝。钟悯也躺进被窝。方重行翻过身来:“你……”钟悯也翻过身来:“你……”   面对面侧躺,未消下去的红潮再次沸腾,发声系统总在失灵,干脆不要讲话了。张开手准备揽人的同时,对方恰好向前钻进他怀里。   一起睡的时候总是这样的姿势,钟悯往往将整个人埋进他胸膛,发顶抵住下颌,手搭至他的腰际。方重行其实很怕抱得太紧会阻碍呼吸,时不时会低头看看他,但每每低头的瞬间便被捕捉住嘴唇,譬如现在。   “睡吧,”他在钟悯额头印下一枚吻,“晚安。”   “晚安。   午夜时分钟悯依然醒来,不再是惊醒,那些与噩梦如影随形的心悸、布满脊背的冷汗、对长夜的恐惧统统远去,梦里房间的门也愈发清晰,木门,布满陈旧年岁的纹路。他看见年幼总蜷缩在角落里的自己一步步走向它,在门前站定。   迟早有一天,他会亲手推开那扇门。   门外的风景如何不得而知,不过,一定有他珍视的一切。   他将耳朵附上方重行左心房,屏声静气听胸腔内的声音,在心脏奏出的安神曲中闭上眼睛。   度过今晚明晚到启程日期,十月九号,从江城到佛罗伦萨需转机两次,晚上八点多起飞,整场旅途将近二十小时,随公司一道坐保姆车去机场。   在家吃完晚饭该出发,之前没有一次出发令他如此牵挂。行李检查过一遍又一遍用来拖延时间,直至方重行催他:“走吧,别误机了。”   换完鞋又来黏,顺带把方重行的叮嘱还回去:“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顿一顿再补充:“要好好想我。”   紧接端起来脚边的猫:“你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但是不准总要我男朋友抱。”等猫跳下去是真的该走,迈出门后回首:“阿行,等我回来。”“好,”方重行点头,“快去吧,我不是一直在等着你吗。” 第五十章 白水鉴心   意大利是东一区时区,目前执行夏令时,比中国北京时间慢六个小时。   方重行起床,钟悯仍抱着枕头,钟悯午餐,方重行正堵在江城的晚高峰路上,钟悯结束拍摄,方重行到了休息时间。加上各自有工作要忙,分身乏术,导致聊天频率也出现时差,回复常常间隔许久。无论是视频还是电话,最多讲个两三分钟就要挂,恋爱谈得像打仗。   回家开门,悯悯依旧围在脚边迎接,乖乖转圈圈,完全不像钟悯在家时争抢第一拥抱权,见他是独身一人进屋,还会探头往后看一看,喵一声:他呢?   “很想他吧,”方重行把猫托起来,脸贴上暖呼呼的猫脑袋,似乎温度可以暂时缓解些思念之苦,“我也是。”其实生活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上班、下班、开会、应酬,回家,抱猫。不过。   他能够自己默不作声挨过十年光景,可是现在分别还不到十天,整个人苟延残喘至千疮百孔。钟悯连同他的心一并带走,只留下一副机械的躯壳给他。   开会应酬还好,他凭借优异的自控能力应刃有余。而这种机械感在一人独处时显得格外突兀,时常盯着办公桌上摆着的相框出神直至小林在身旁一板一眼汇报工作而方重行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哺需要耗费一秒以上的时间用来分辨语境字词含义。   “我休假了。”   周洲坐在办公桌前边敲键盘边嗯嗯嗯嗯地点头,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休假好,休假好,去治一治你那相思病,我帮你订去佛罗伦萨的机票?”   被揶揄一顿方重行无甚反应,伸手摸他办公桌上的仙人球,软刺,扎了手收回来,说:“不用,他再过几天就回来了。”   “行行行,一提到他脸都乐开花儿,整天被洋狐狸精弄得五迷三道的……你年假不是一直没休过吗,确实该好好歇歇,”周洲摆手赶客,“快走快走别在这晃,净耽误我给你打工!”   临走前再三检查过工作议程,跟母亲汇报完工作,召来几个副总开小会,又给小林上调了薪水,向ROOD盘问过钟悯的工作规划,方总终于肯放下心。   一是目前的状态实在不能继续主持工作,二是打回国起他总刻意让自己忙起来,几乎全年无休,大脑与身体超负荷运转,周洲说得没错,他确实该好好歇一歇了。   相比于之前在国外闲暇常用来消磨时间、有意向外界展现年轻人活力的海钓飞行滑雪等,他其实更偏好待在家里休息。休假也不得很闲,预约体检带悯悯检查,探望平姨林叔,去邻栋给那些从寻芳苑搬过来的不名贵花草浇水养护,把这些天拍的合照与单人相片打印出来摆进照片墙,一面想念一面将钟悯之前教给他的几首吉他入门曲练熟。   转交给他的旧吉他不仅仅是换过弦那么简单,细致补过漆,焕然如新,要不是背后难以修缮的长划痕仍旧存在,真的以为是钟悯抽空跑了趟琴行赠了新的,手指按在弦上似乎还能触碰到他的体温。   打算给对方一个惊喜,便没有在微信上说他休年假的事情。独处静思时,方重行想了再想,将那份书面协议从保险柜里取出来,和另外一些准备好的文件放在一起。   年假的第三天晚上,十月二十一号,接到钟悯飞机落地首都机场的消息。   生物钟出现故障,十二点他毫无睡意,倚在属于另一人的靠枕上对着一屏“想你”打字:房间订了吗?有没有安排接机?在飞机上睡好没有?   回应是视频来电。上来先隔着屏幕挨了一记亲,经听筒外放出来的声音饱含浓浓倦怠:“你怎么还不睡。”   存真Trueness是上世纪起源米兰的珠宝品牌,新系列Old To New先行预热才上线不到一周,合同附加保密协议,拍摄花絮没有,造偷跑没有,私下方重行未见得即将发布的广告片里的他到底是什么样,不回答问题,用目光描摹好久他的脸。   眼下有些青黑,睡眠质量不太妙。   头发揉得乱糟糟,环在脖颈的U型枕挡住发尾,长度看起来比走前短了不少,是剪了吗?身上的牛仔外套领子歪了,很想帮他拨正。   这边不讲话,对面也不出声,目光代表一切。悯悯过来往镜头跟前凑,嗲里嗲气边叫边蹭屏幕里的面孔。“小东西,在家总和我吵架,一出门就来撒娇,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坏蛋小猫?”   听完几声喵喵,钟悯将口罩拉好遮住嘴巴,声音压低许多,脸凑更近些:“猫都说想我,阿行你为什么不说想我。”方重行垂下眼睛,摇摇头:……我不敢。”思念太沉太重,轻易吐露出口,他就失去了压舱石,又要变成一只惶惶不可终日的船。   他看不见口罩背后的嘴角扬得像荡到最高处的秋千来回画出来的弧度,只目睹对面的眼睛弯得如同一枚月牙儿,可以摘下来替换掉天上那个。   “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就回家!我去取行李,先给你藏起来。”钟悯将手机揣进口袋,与公司随行人员一起乘车去下榻酒店时也不敢让方总露脸,用一些工作与旅途中的小事填满路程。   话匣子一打开再停不下来,方重行在这边催上几次他才乖乖挂掉电话。   按工作计划是二十二号定妆造,二十三号外景,二十四号棚拍,刚好可以赶在方重行二十九岁的前一天回家。   钟悯对北京向来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无数次的出发抵达,回到江城前的那几年,这座城承载了太多或好或坏的回忆。今晚落地时分这种感觉似乎要冲破胸腔,而在视频里看见方重行倚在他常睡的那一边,忽然茅塞顿开。   ——北京没有他的家。   母校是所有BIFT学子的母校,是短暂四年的庇护所。钟竹语居住的复式楼是她一人财产,他不愿意迈进其中一步。高考过后的暑假为了不总看见她,随便找了家机构做兼职老师。母亲角色错位的影响太大,钟竹语一手促成他对所有想要接近的人抱有敌意的后果,但又不得不与世界保持社交性连接,矛盾的症结就在于此。   但真的不渴求吗?不是的。   恢复一人入睡的夜晚如此难过。他躺在房间的床上看天花板,慢慢回想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所有人站在楼下,冲他大喊:喂!你跳下来吧!   只有方重行抬起头,跟他说不要跳,然后一言不发地张开双臂,传递出一个白水鉴心的纯粹释义。跌落的话也没关系,我会接住你。   即便他知道接住他的代价是自我的粉身碎骨。二十三号下午结束外景拍摄后,钟悯去了人大。   傍晚时分的下课时间,他站在校门口看着年轻学子形色各异地来来往往,方重行当初也如他们般抱着书忙忙碌碌穿梭校园内外。他在心底无声询问:方重行你在吗。   “诶,同学,你不进去吗?看你站挺长时间了。”   他回头,看见陌生男孩儿鼻梁上架的、与等在寻芳苑楼下给他补生日的方重行相似的半框眼镜,放下戒备心,勾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我不是你们学校的,”钟悯换了个模糊性别的词,“我恋人是。”“哦哦,原来你在等她下课。”“嗯,我在等他下课。”他说。我在,等他。而他在我们的家里等我。男孩儿礼貌道别,与同学结伴进校门。   迈开离去的脚步时他拨通方重行的电话,响一声便接起来:“忙完了?”   “忙完啦!我刚刚在人大噢,”他的语气透露些欢欣鼓舞的雀跃,“正准备回酒店。”方重行在那头笑了下:“怎么想着跑去那里。”“想看看你大学时候的环境,”他往地铁站进口移动,“进不去,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站得累不累。”   “不累,”他看了看自己的脚,“阿行,讲讲你的大学生活吧。”   “我的大学生活,”方重行稍顿,应当是在回忆,“肯定没有你的那么丰富。无非是上课、做作业、听讲座、实习、写毕业论文,按部就班,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而已。”   “在校外租了房子,把悯悯放在那里,下课去喂,走的时候总被扒腿……学校活动很多,但是我不太爱参加。”   “那你周末都在干嘛。”   “爬山,进公园。”   他在这头笑:“小老头儿。”   电话拨通后再没挂断,在地铁上打字用信息来交流。方重行的注意力始终放在他这里,抓环境音抓得认真,不必讲“进站了”“上车了”、“下车了”报备性语句,仅听外界声响就能分辨出他的状态。   发现不对劲是一连说了两分钟钟悯没有提出任何一个如方才交谈的问题,他不由紧张起来:“萨沙?怎么了?路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钟悯听着他的声音,看向前方一对夫妇的背影,伫立在街口,死命咬着牙,任由北京的秋将自己狂乱地撕碎。怎么就这么倒毒,北京怎么这么讨厌。   钟竹语和钟竹语的丈夫,他的亲生父亲,拉着她的手,把她护在路的里头。他们说说笑笑,在人群中开辟出来一个单独地天地。那个男人的右耳,一二三,三个耳洞,两个耳骨一个耳垂。   他在此时明白过来为什么钟竹语见到他一时兴起打在耳垂上的耳洞时要求他再打两只耳骨钉,为什么打好后她会罕见地流露出小女孩似的快乐。   妈妈,你幸福了吗?我总是对你讲对不起,你是不是也应该向我道歉啊。   酸涩席卷上心头,他努力调动自己的发声系统:“阿行,”“耳骨的那两只耳洞,很疼。”打的时候很疼,处理的时候也很疼。   方重行的声音即刻慌乱异常:“流血了还是怎样?叫车去医院处理一下好不好?”“不好,讨厌去医院。”   他知晓了为什么小孩子跌倒后哭得极其凶,因为有人会用尽耐心去哄。钟悯走了一路,方重行的声音陪伴了一路。结束通话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明天就好了。为什么明天就好了?钟悯在翌日晌午,得到了答案。   本应该在江城的方重行出现在路的对面。他两手空空,一身适合出门的运动套装,很像刚结束掉一堂不好糊弄的专业课从学校出来,夹克拉链拉至顶端,挨着下巴,不至于挡住他的口型。   他说,站着别动。   方重行你在吗。   绿灯亮起,他穿越汹涌人潮朝他走来。 第五十一章 原谅年轻吧   南北向与东西向的两条路,于这个十字口相交。   钟悯看着他一步步将距离缩短再缩短,看着自己的倒影在他瞳孔的面积愈来愈大,直至占据他整双眼睛,继而他在他面前停住,以他的名字作为这场长途跋涉的终点:“萨沙。”   他似魂魄出窍,定定地看着方重行的脸,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疯狂开疆拓土,要从心口奔涌而出。   “萨沙?”   他说不出来话,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一把攥住方重行的手,闷着头按照原路折返。   晌午十点五十几分,原先打算搭地铁和先出门的同事会合,吃过午餐后再一起去拍摄现场。现在无暇顾及他们了,等会儿再道歉吧。   钟悯把他的手攥得很紧,紧得似乎要穿过皮肉想要得到他完整的一副指骨。方重行感觉手心里有汗渗出来,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他的,任由钟悯抓着向前走。   进酒店,乘电梯,24楼,2418,刷卡,嘀嘀,门开了。   ——嘭!   方重行猛地撞到门上,另一动静盖过他的脊柱与门板相碰的声响。   钟悯前所未有地下了死力气来抱他,手指关节一下子打在把手,方重行正要问他疼不疼,头一抬嘴唇又被狠狠咬住。   他被堵在门与墙壁之间的夹角处,快要窒息过去,比钟悯的手更紧的是钟悯的怀抱,胸膛贴胸膛,心跳挨心跳,双臂桎梏双臂,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顺着舌尖蔓延开来。   方重行动弹不得,只得艰难地抬起手,用五指在他肋骨处上上下下安慰着抚摸。   “好了,好了,”肺里空气消耗殆尽,嘴巴得以解放,他也有空可以开口说话,顺势用破皮的嘴唇吻对方的侧脸,“乖。”   钟悯将整个人攀在他身上,鼻梁抵在侧颈,嗅着他的气息不停喃喃,好像失去了语言功能,语无伦次地:“不要,你不要,你,”   他想说你不要总是无条件惯着我,你不要总是包容我无意义的任性,你不要无论我说什么都将它们放在心上,方重行你不要……   话到嘴边只剩下:“不要和我分手,阿行,不要和我分手,不要分手……”   “怎么想到那里去了?”方重行将他的脸捧起来,看见一双憋得通红的眼眶,忍不住笑起来,紧接用自己的额头去贴他的,“不和你分手。”   仿佛一剂安神药,钟悯平复下来,反用自己的鼻尖蹭他的鼻尖:“你说话算话。”   “嗯,我说话算话。”   “要拉勾。”   方重行如同往常一样伸出尾指同他拉勾,达成两人间又一个契约。   拉完他直接握住钟悯的手查看刚才打门上的那一下,和眼圈一样红,不知道影不影响拍摄,用手心使劲揉一揉。   “不碍事的,”话虽这么讲,手不见得抽回来,意识到不对便开口问,“阿行,这个时间点你不是在上班吗?”   方重行一面揉一面答:“休假了,想等你回去给你个惊喜的,谁知道是我先沉不住气。”   钟悯抽回手,从背后贴上去揽他的腰当个人型挂件,随后一起往沙发方向走:“明明是惊喜提前啦。”   接下来的一句稍带赧然:“对我来说你的出现就是惊喜。”   方重行扭过脸去准备说话,又被抓住接吻,进门处至沙发,不过十几步路,停上好些回。   趁钟悯跟同事通话的空当,他分神打量下榻的酒店环境,套房,面积不小,安静整洁,烘干机旁边叠着一摞烘好的衣物,面前茶几堆放一只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外头按张便利贴:To Min,好好休息,预祝拍摄顺利:-D。   看来ROOD确实上心,他思索片刻,打算追加一部分投资。   钟悯与他人的交流向来简短,从不闲聊,寥寥几句便挂断,继续手脚并用缠上来。   单单一张双人沙发,不如家里的那张宽敞舒适,空间也逼仄些许,因此抱得更紧。   方重行仔细观察了他的耳骨洞,没有流血,也不存在肿胀发炎情况,好端端的两个小孔,重逢以来不见钟悯用任何饰物来装扮它们。   “耳洞还疼不疼了?”他问。   “不痛,”钟悯将下巴枕在他身上,划开手机订餐位,“中午时间来不及啦,今天下午拍完收工,晚上带你尝一尝我大学常和室友去的一家铜锅涮肉。”   方重行应了“好”,用指腹揉捏他的耳垂,慢慢把那一点皮肤弄得发热发红:“昨天回来的时候是不是遇见她了。”   口吻笃定,一语中的。   钟悯轻而短地嗯上一声:“是她和她的丈夫。那个男人右耳也有和我一样的三个耳洞,我才知道为什么她要我打两只耳骨钉……幸好没有面对面撞上,不然,”   他停住不说,只在方重行胸口蹭一蹭。   “不然什么?”   “不然坐绿皮火车也要赶回家。”   方重行没有接话,嘴唇凑近他的耳朵,冲着那两个小孔绵绵吹气。   他所用香氛是私人特调款,同西装一样量身定制,多年如一,那股静水流深的味道已完全成为独属于他的一部分,连呼出的气息都浸润。   很香,痒酥酥的,陌生且奇妙,钟悯从没被这么对待过,想躲又舍不得:“好痒!”   方重行换用手指去揉他的耳朵,说:“小时候扑蝴蝶摔到膝盖,姐姐替我处理好伤口后就会这样,说吹一吹就不会疼了。”   指腹温度高,连带耳垂一齐发烧,热意顺着血管传递至中心供血器官,浑身都暖。钟悯短暂沉默两秒,抬起头来:“可不可以再吹一吹?”   他的头发剪短了,不能够全部拢起来绑,只在后脑中间位置扎个小鬏鬏,在海边过暑假时总这么扎。十月底,北京的温度是比江城的要低一些,出机舱时便感觉到。钟悯今天在打底外头穿了件拼色拉链毛衣,也很像之前高中时他穿过的那一件。   方重行再度凑过去,轻启双唇:“呼——”   午餐时间已到,两人在附近用了些简餐对付过去。一点半需到拍摄场地,留给他的休息时间不多,钟悯眯上十分钟需动身出发,从行李箱找了自己的一件厚外套留在床边,方重行的衣服薄了些,对付不了北京的秋天。   尽管他说不让他起来送,但方重行还是跟他至门口:“不和你一起去拍摄场地了。那家主编口舌了得,难免要见面,实在是招架不来。”   钟悯藏着笑:“小老头儿总算学会偷懒啦。”   方重行明白他意有所指,帮忙拨好歪掉的一缕额发:“小老头儿也要休息的,又不是机器人。”   车在楼下,不能再说,钟悯匆匆进电梯,门关闭时的口型是“等我回来”。   傍晚五点,为期三天的杂志拍摄结束,本月的工作暂且告一段落,十一月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他,只希望不会太忙,毕竟方总难得休假。   一人归程的最早航班退掉,换成下午的两张。方重行穿着他的外套,和他一起吃晚饭,走在街头自己会走在靠近路的那一边把他护在里头,路过某处地标时会跟他说读大学时常来这里做什么,听他讲话时总是专注到无以复加。   不能光明正大牵手,所以钟悯在外总用目光描摹他的轮廓,企图深深刻进心里最纯净的角落。   二十四小时而已,昨日傍晚的失落一扫而光。方重行总能接住他的一切。他分心地想,也许上帝让他降生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与他相遇。   “绿灯了,走吧。”   他缓神,像普通男大学生打闹般夸张地说了句“手好冷啊帮我暖一暖”,不管不顾地捉住方重行的手往自己口袋里塞,呈现十指相扣的姿势,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牵手。   回家倒计时,第二天早上将行李寄存在前台,他们一道出门,避开早高峰,从酒店搭地铁去人大,乘302路,从人大到北服,再从北服坐回人大。   公交走走停停,从车窗可以窥见城市一角。钟悯的眼睛看向窗外,在北京这么多年从未以这样的速度打量它。   “好长时间没有坐过公交了,”他说,“公交总是很慢,碰上堵车更耽误时间,平时搭地铁多,不怎么在乎公交站牌。骋英安排的日程总是特别紧,不会替人考虑路况如何,整天奔来奔去,即使坐公交也没心思这么看窗外。”   “是不是好累。”   “累,不过想着可以把自己从她手里抢过来,想着你,就觉得还可以再坚持一下。”   话音落地,他的手被方重行揣进口袋。   两人不再交谈,保持着怪异的暖手姿态停停走走。   车辆减速,即将停靠西坝河站,方重行松开手,提醒他准备下车。钟悯略有些不可置信,问:“从这里下?”   方重行点点头:“再走一段就到。”   下车之后又缄默,钟悯在站牌前站了许久,轻声喊他的小名:“阿行,”   “为什么八站路我们会走十年啊。”   为什么呢,原因太多太多,他的,他的,她的,它的。虽然不是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但是这个问题一定有答案。   方重行不假思索道:“因为太年轻了。”   因为我们那时都太年轻了,才十八岁,许多事困于自身的局限性得不到、也没办法得到一个更好更周全的解决方式。   “原谅年轻吧。”他说。   钟悯的嘴角又扬起来,用肩膀去挤他的肩膀:“其实北京也没有那么坏,看演唱会和音乐节、听live很方便,有时候宁愿逃课也要去,几年下来抽屉里全是票根。”   方重行被他推着走:“那些票根呢?”   “毕业那年清行李全部丢掉了,”他探头去看他的表情,“怎么你好像很遗憾的样子?”   “有一些,毕竟它们是你之前生活轨迹的一部分。”   钟悯不得不将刻意压制住的惊喜吐露部分:“那等回去后买一个专用的收纳箱用来存票根吧,存我们两个的,要快点买,不快点就来不及啦。”   为什么来不及了?   “26号,邀请你,和我一起去听最喜欢的那首歌,现场版。” 第五十二章 我没有那么珍贵   下午两点整的飞机,落地江城是四点二十左右。温度比北京适宜,温暖湿润,天边一轮薄日高悬。   方总提前分享了行程,出站时看见小林和等待,待进家门,已五点过半。   悯悯听见动静立刻从窝里弹射起步蹿到他们面前,破天荒地没来扒方重行的裤脚,围在钟悯脚边喵喵叫。   他连随身包都没取,弯腰抱起来猫。悯悯用鼻尖蹭他,湿湿的,痒痒的,与方重行的吹吹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他换个姿势将猫肚皮朝上抱在怀里,埋上去狂吸。   猫还没习惯被蹂躏肚肚毛,抬爪用肉垫给了他一巴掌。方重行将行李箱往里推了一些方便行走,也免得猫被轮子绊倒,扭头再看父慈子孝的画面全然消失不见,钟悯捂着锁骨,堆一张苦哈哈的脸。   悯悯没想真的伤他,指甲收着,挨揍的地方连丁点儿红痕也无,一向这么闹。也许是昨天刚体验了从未得到过的吹吹,因此对柔似春风的气息上瘾,受了一点可忽略不计的伤,便渴求再次被爱抚。   方重行对着那块儿吹了又吹、揉了再揉,而后在喉结上亲一口,询问带着邀请:“洗澡吗。”   钟悯这次出行跨度有半个月之久,前两天在酒店仅限于亲亲抱抱一类,不敢太出格,回家便百无禁忌,开过一次小荤,再不可能继续维持清心寡欲的状态。   悯悯自觉闪避,跑回猫爬架窝起来。   一路黏着进浴室,让喷头洒下的雨淋湿彼此。钟悯第二次在他脸上看见入定般的狂热的如痴如醉,随着肌肤触碰而愈发深沉,好像要将他吸进去,彻彻底底融为一体。他很想知道倘若再亲密一些,对面的这张脸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水温降至十几度也浇不灭的热。如上回般弄了几次,直至存粮榨干才肯善罢甘休,方重行喉结上又留下一模一样的齿痕,从浴室出来照镜子,发现钟悯的嘴唇被自己咬破,结了个小小的血痂。   两个多小时的飞行不消耗多少体力,闹完是彻底失去力气。没力气出门,也没力气做饭,连体婴样倒在沙发上一起看外卖。   那天早上看来他是走得很急,不仅入门处拖鞋没有归位,而且换下来的一套睡衣在沙发边缘处搭着,钟悯拾起来准备丢脏衣篮,随着动作带出来一只被睡衣遮住的深蓝纸袋,绑着纯黑缎带蝴蝶结,往前一趴跌落在地毯上。   “又买了什么?”钟悯抢先伸手一捞,“可以拆开看看吗?”   方重行当然应允:“本来就是打算送你的礼物。”   送我的?   他拉开系带,首饰袋里装个同色圆形盒,一枚闪亮的钻石耳钉静置其中,简约不喧宾夺主的四爪镶嵌,在顶灯投射下熠熠生辉。   方重行将睡衣丢到阳台,坐回他身边,用目光拥着他,口吻稍显失落:“十八岁那年,梁老师送了一座钻石矿。这是近些天净度、颜色、切工最完美的一颗,可惜只有两克拉,想着给你做个耳钉,既然耳洞很疼的话,就不要戴了。”   D级,净度FL,切工3EX,少有的顶级无暇的一枚钻。如果不是大小存憾,他其实另有打算,也不会草率地由一只朴素的小丝绒盒来盛放。   钟悯失言片刻,将那只炫目流彩的钻石从首饰盒里取出来,递到他手里,侧过半边身子:“帮我戴上它,”   “随便哪一个都可以。”   方重行不曾尝试过穿孔,母亲给他一定程度的自由,也给他一定程度的限制,由于梁奉一打耳洞时总在流血,尽管本人没想法,她照旧不允许他用此类微小的方式来伤害自己的躯体。姐姐说一点都不疼,室友说要不是交过钱就跑路了真真疼得想死,接触的女性少,男性朋友没几个打耳洞,直接影响了他对疼痛程度的判断,捏起来那枚耳钉手心竟然渗出汗。   年少的青涩稚气早被时间长河冲刷至瓦解冰泮,不曾想这份礼物会唤起来太久未出现的紧张感。   似乎看出来他的顾虑,钟悯更靠近一些,说:“你戴不会痛。”   陈伤,人体自我修复能力恐怖得吓人,这点伤口对于细胞来说算不上什么,只有方重行才会对他身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如临大敌,相识之初看见耳洞问他疼吗,紧接一眼抓住他努力隐藏在皮囊之下的底色:感觉你会疼,但又默默忍。   选择的是他自愿打下的耳垂、常常装饰的一个。将耳钉推入孔洞的动作轻似鸿毛,他甚至能感觉到方重行刻意屏住了呼吸,因为在按上耳堵的那一刻呼出的气息很热。   他转过来,问他:“好看吗?”   钟悯的耳钉数量庞大,样式繁多,但几乎全部是小小一枚,似乎只是为了说明耳洞的存在。加工方把3D渲染图发来预览时提醒这枚钻只做耳钉其实稍稍可惜,但实物挂上去与人极其适衬,能够成为他的首饰算是不虚此行。   方重行心存的一点憾意彻底消失:“好看。”   钟悯捉了他的手放在嘴边吻:“阿行,我没有那么,那么,”   他不知用哪个词来描汇,想让方重行不必过分珍视自己,出口的字也不那么恰当合适:“我没有那么珍贵。”   方重行用手抚摸他的脸颊,摇摇头:“我不这么想。”   钟悯将脸贴手掌更近些,顺势拉着他的手躺在他大腿,回忆起生日礼物的藏身之处,方总绝对找不到,暗自放下心,继而问起来梁青玉。   “之前看梁老师宣布退出方也,是身体抱恙还是?”   梁青玉比方重行大二十八岁,也不再年轻,宣布退出方也是一年前,未加入任何一个品牌,只与某品牌新系列合作出了联名款,便很少见他现身公众面前。   “没有,他体检报告一切正常,”方重行否认,“和你一样,想休息休息,现在整日待在家里等我母亲下班一起去遛狗,萨摩耶,梁老师经常拽不住。”   钟悯想想那场面,话语稍顿:“我,这些年其实没怎么见过梁老师。”   悯悯凑过来讨加餐,钟悯去给它开罐头,门铃刚好响,外卖到了。   方重行取了外卖,边往客厅走边回应:“他经常在秀场,你们没有见过面吗?”   他的声音被悯悯舔食的动静压了一头,也有个人有意放低的原因:“嗯……我不想给他添麻烦,每次方也的面试都借口躲开,只见过一次面。”   避嫌,可以理解。方重行打开纸袋,将拆出来的蟹腿肉分了些进猫碗。   “Tin的秀,两件联名款,其中一件就在我身上,也由我闭场,那场秀结束回到后台,我才知道那两件联名,是Tin和梁老师的合作款。”   晚餐是蟹粉浇饭,浓郁的蟹黄香气弥漫,倾诉欲盖过食欲,方重行嗯了一声,钟悯知道他在听,继续说下去:“他有事来迟,我打算上前问好,总得不到机会,他被人围着,准备的水也递不过去。然后我想,要不算了吧,那年我二十三岁,我们只见过一面,而且间隔五年,梁老师未必还记得我。”   “就在我刚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他跟旁人示意稍等片刻,朝我走过来,”他接过方重行已经拌匀的饭,依旧没有开动,“笑着问我,水是给他的吗?我说是,他接了,夸奖我今天的表现很好,”   “然后他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换成中文跟我说,长大了。”   梁青玉是美籍华人,中文不如英文熟悉流利,切换语言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异国他乡也能消除时间的隔阂。   他的眼圈开始泛红,要努力稳一稳声线:“阿行,你不知道我当时,愣在原地好久,我没有想到他会过来找我,我真的特别愧疚,为什么没有先跟他讲话。”   方重行从地毯上起身,把他揽进怀里,说没事的,爸爸又不会怪你。   钟悯的脑袋整个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那天从拙园出来,下午钟竹语又带我去见了很多人,但只有他和你发现了眼镜的端倪,看出来不是我自愿戴上的。”   “他讲那句长大了的时候,助理也在旁边。后来跟骋英谈解约,他们旁敲侧击的,问我和梁老师是不是很熟,我说没有。离开时经纪人悄悄跟我说,依我在骋英的位置,违约金起码要赔四百万,那就很吃力了。”   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关键节点,梁青玉一人便占据了两个,每一个都不约而同地改变了道路走向。   “可是我却没有当面跟他道过谢。”   方重行轻拍着他的脊背,看了看挤满合照的相册墙,开口道:“那跟我一起回去见见爸爸吧。”   话音落下,他感受到手掌下的躯体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紧绷至极,但僵直只维持一瞬便重归放松状态。   钟悯抬起头,脸上是兴奋与慌乱交错的混合神情,腾地一下站起来:“什么时候?阿姨喝不喝茶?梁老师总用簪子把头发挽起来,他喜欢翡翠簪子吗?我应该穿哪件衣服?我记得你说姐姐姐夫还没有宝宝?”   方重行被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晕头转向,把碗筷重新塞回他手里:“先吃饭,不出意外的话,”   “跟我回家过年。” 第五十三章 很多个明天   从十一点起钟悯便正襟危坐地对着表倒计时,待时针与分针重叠于“12”上,他在十月二十六号零点整对方重行说出来那句“生日快乐”。   “你也二十九岁啦。”他说。   卧室只开了一盏台灯,灯罩是玉质红蓝绿拼色的铃兰花造型,暖黄色的灯光透过它映在墙上,也映在方重行脸上,将他眼里的情绪放大数分,潮水似的涌过来,包围着、吻着他。   然后方重行笑了下,用指腹摸他的左手,从拇指到食指、中指、无名指、尾指,再从尾指摸回无名指,说:“是啊,我也二十九岁了。”   钟悯用空闲的一只手环住他的腰,挤开贴在他腿边的猫,依赖性十足地枕在方重行肩膀,闭上眼睛。   “其实,你帮我补过的那个生日,”他用鼻尖蹭他的侧颈,“吹灭蜡烛的时候我没有许愿。”   灯关掉,白玫瑰蛋糕摆在卡罗拉旁,花瓣边缘略有些融化了。方重行熟练地将二十九根蜡烛一支支注入蛋糕内芯,再去摸火柴盒,哧一声擦亮,将黑暗燎出来个洞来,而后在他眼前耐心点燃所有蜡烛,跟他说,许个愿吧。   摇曳的烛光带来不真实的虚幻感。那是方重行陪他过的第一个生日,他对这个人生中的重要日子总是略过,从不去想要许什么愿望,就算有,也一向不会成真。   悯悯猫跳到他的腿上,两人一猫依偎在一起,暖烘烘的。方重行问他:“为什么不许愿。”   他把手臂环得更紧一些,轻声说:“因为那时候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明天,下一个生日你还在不在我对面。”   太阳有明天,月亮有明天,星星有明天,蜉蝣没有,人未必会有。   唯一的愿望,每个生日都有他的愿望,没有胆量对着生日蜡烛去许。因为真切拥有过,所以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失去之后的场景。该死的命运施加在他肩膀上的力太重,他不敢向头顶上的天讨要其他什么了。   “以后的生日一起过吧,”方重行轻轻吻他的发顶,“我们会有很多个明天的。”   钟悯用尾指勾上他的手。   ……   方重行在二十九岁当天难得赖了一回床,睡眠状态定时结束,手机恢复响铃模式,微信接二连三地弹消息。他小心翼翼抽出自己的手,在钟悯额头上亲了一口,拨下侧面的静音开关。   国内早上九点过半,伦敦夏令时,时差七小时,大洋彼岸是下午四点多。姐姐的视频电话没接通,下面是一连串的信息:   【祝我们幺宝二十九岁快乐!事事顺心意!】   【幺宝?幺宝?还没睡醒呀?】   【你姐夫一直在定期给你的小飞机做维护,什么时候回来飞一飞,别让它总生锈。】   【爸妈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他握着手机轻手轻脚下床,悯悯吧嗒吧嗒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待猫出来,方重行带上门,简单洗漱后戴上耳机将视频回拨过去。   没响几声便接起来,梁奉一的脸出现在对面,第一句是生日快乐,互相询问完近况,然后跟他说礼物的事情。外界的庆生贺礼都送到家里去了,她打算等周末回去整理好,连同家人准备的那份一起邮来。   她说话的时候方重行只在这头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头发上翘,穿着一看就是当睡衣用的白T恤,之前没这个习惯,浑身弥漫着难得一见的松弛感。   看他快乐梁奉一自己也快乐,又纳闷儿:“我们幺宝今天看起来很开心呀。”   方重行嗯了一声,让她不必折腾着往国内寄礼物:“姐姐,我今天二十九岁了。”   二十九岁,长大了,不用你总分心惦念。   二十九岁怎么了?二十九岁你也是家里的幺宝。   “我已经有最好的生日礼物了。”他又说。   梁奉一纳闷儿更上一层楼,正要问他是什么,听见隐隐约约一句“阿行”。   房间里有人?她的表情夹杂一丝惊喜,马上三十岁还是一张白纸的弟弟,终于肯开窍。   “恋爱啦是吧?”她问。   闻言方重行伸手抓了抓后脑勺,像那天被她撞破猫的名字来源似的,极其不好意思,甚至臊出来个大红脸,眼神闪烁,点头的动作也不如方才那么自然。   钟悯已从卧室出来,看见他举着手机,停住往上贴的脚步,招呼悯悯过来给它喂粮。   再回来,方重行把脸侧向他,摘掉耳机比口型:是姐姐,她很早就知道我们的事情。   钟悯在原地愣了一瞬,随即扭头就跑,飞速刷牙洗脸,水都没擦干净,鼓足一口气,凑到镜头前打招呼:“姐姐好。”   梁奉一没怎么变样,和记忆中的模样无差别,唯一不同是头发盘成髻,耳环项链一套珍珠配饰,与方重行是同样十成十的精英相。   而她看向他的目光与看向方重行的别无二致:“小钟幺宝,好久不见。”   他也羞涩地笑起来,抓了抓后脑勺。   话题又跳回父母身上,每年的体检报告梁奉一都会传过来一份,方非和梁青玉全是职业病,颈椎跟腰都不怎么好。   钟悯自觉回避,进厨房转了一圈,拿上钥匙出门去。   说完爸妈说别的,说到姐夫到了公司楼下等着接她回家,得说再见,末了方重行讲,过年回去的。   梁奉一笑着说好,等你们回来。   挂掉电话,方重行打算跟爸妈通话,看见母亲的对话框,忽然从她口中的“你们”缓过神来。   方非的微信头像同样多年未变,个人职业照,严肃而冷峻。一双眼锐利如鹰,似乎能穿过屏幕看透他刻意隐瞒的所有情感。   他迟疑片刻,还是走向阳台,拨通母亲的电话。   漫长的响铃过后,听筒里传来一声平静的“喂”。   二十九岁的天气很好,微风,太阳被云遮了一角。他眯起眼,将飘在头顶的轻松云团狠狠往下一拽,松手的同时开口:“妈妈,我是阿行。”   与母亲的通话时长一向是二十分钟起步,大多是方非在说,他在这边应,好,我知道,好。   期间钟悯又进家门,拎着个巨大的购物袋,一头扎进厨房,叮叮当当一顿响。不多久,香甜的食物气息从那头飘过来,方重行忍不住分心,顺着香味往厨房探。   钟悯正在从烤箱取烤好的蛋糕,六寸圆形,冒着腾腾热气,随动作一摇一摇颤巍巍地晃。   方重行看他将蛋糕胚安置于台面中间晾一晾凉,紧接马不停蹄地抱起来另一只碗打发奶油,怕电动打发噪音太大影响他通话,用毛巾包着碗身手握着打蛋器一圈圈地搅。   他退回阳台。   “阿行,你在做什么。”   “妈妈我在听,”方重行将空余的右手紧握成拳,“今年除夕我会回去,有件事需要和您当面谈一谈。”   母亲说了好,并没有问到底是什么需要他用几乎是庄重的语气来讲这句话,只将电话递给父亲。通话结束,方重行揉了揉被听筒捂得发热的耳朵,走近厨房。   钟悯开始给蛋糕抹面的工作,打发好的奶油一圈圈挤在底面,他一手拿着裱花袋一手去扒拉过来捣乱的猫,单手不方便,丢掉奶油一把钳住悯悯,结果是脸又挨上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方重行从他手里接过猫,放它出厨房。捣蛋鬼走了,生日蛋糕得以活命。   “嘘!不要说话!”钟悯一颗颗将对半切好的青提淹进奶油海里,专心布置,“你一说话我就完蛋啦。”   他依言照做,打算帮忙,又遭禁止:“不准碰,寿星今天什么都不准碰。”   方重行再没办法保持噤声的状态:“那你准我做什么。”   钟悯这回停住手上动作,递来一碗洗好的青提,混几颗蓝莓,中间是一颗Burrata奶酪,澄澈的眼波迈向他:“你只需要负责开心就好了。”   厨房的窗开得大,风溜进来,烘焙纸哗哗啦啦作响。方重行将沙拉碗放在一旁,顺势拉过他的手,一步步将人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直至后腰抵在烹饪台的大理石面板边缘处。   “这是我第二个开心的生日,”他吻在他的唇上,“第一次是十八岁。”   三十二次过山车,紧紧抓住的手指,于面前炸开的太阳花气球,返程时枕在自己肩头的他,匆忙下车时回头:你不要忘了我的曲奇!   钟悯用手背抚他的脸颊:“之前的生日不开心吗?”   “开心谈不上,不开心好像也不算?每年都是一样过,”方重行回忆下没有他的千篇一律的生日,“大学和室友出去吃顿饭分个蛋糕,出国之后家人帮我办party,但是往往都会变成相亲大会。”   钟悯从眉骨打量到唇下痣,不知道相亲大会上的他是什么样,西装还是燕尾服,举着香槟还是红酒,戴眼镜还是不戴眼镜?   “我男朋友好抢手噢,”他与方重行贴贴额头,“我要表现再好一点。”   说完他摸起来一颗蓝莓堵住他的嘴,继续忙活。奶油铺过一层,青提铺过一层,需要再铺一层奶油,压上第二层蛋糕。   方重行噙着那颗蓝莓,咬破,清新汁水在口中爆开,甜得发呛发齁。   钟悯的动作很快,完全看不出来是第一次动手做蛋糕,手边的教程也没见他怎么看过,顶层的奶油球一个赛一个标志,最后装饰上几颗茉莉花。   午餐简单,除了蛋糕和沙拉余下是两份牛排。钟悯将灯全部关掉,遥控窗帘闭合,打造一个黑暗的空间,学着方重行的样子把二十九支蜡烛一个个点燃,说,许个愿吧。   于是方重行合起手掌,举至额头,虔诚地闭上眼睛,似乎回到求平安扣的那天,面前不是自己的生日蛋糕,而是漫天诸佛,他望着祂们,许下与十八岁时同样的愿望、也是钟悯不敢许下的愿望——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此时。 第五十四章 当月亮落下的时候   方重行找好角度,轻轻吹熄了其中一只蜡烛,余下二十八只如豆般烛光浅浅摇曳,然后他说:“萨沙,许愿吧。”   钟悯没有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看过来的眼神夹杂着些许茫然:我许什么愿?   “我刚才许的是我们二十九岁的共同愿望,”方重行说,“剩下的二十八只蜡烛,你来吹灭它们。”   从一岁到二十八岁的生日愿望,无论许过还是没许过,都在今天一并补上吧。   他透过微弱的烛火,看见对面的人愣了片刻,随后低下头,肩膀颤抖,不知是哭还是笑,再抬起头来看不清楚神色,好像在竭力克制着什么,一字一顿地问:“都是我的吗?”   “都是你的。”   五彩斑斓的羸弱蜡烛经不起耽误,已然腰斩,方重行轻声催促道:“再不许它们就燃尽了。”   钟悯鼓足气一只接一只吹熄蜡烛。   一岁,两岁,三岁,想长大。   六岁,七岁,八岁,塔娅别离开。   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要自由。   十八岁,勇敢一些,十九岁,再勇敢一些。   二十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你带我走,我们逃跑吧。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你快出现,你怎么还不出现。   他的嘴角扯出来一个很圆的弧度:“许好啦。”   方重行去摸餐刀,切下一块有着最大一颗青提的蛋糕放在他面前:“会实现的。”   钟悯被自己身体里的声音吓了一跳,细胞们正不受控地大笑,眼前只剩下影影绰绰的模糊,某种透明液体争先恐后从眼眶涌出来,不等他动作,另一双手已经捧起他的脸,方重行的眼睛在面前逐渐清晰、弯起。   “你见过偷吃辣椒被辣到的猫吗?”   他摇摇头:“没有。”   方重行有意无意嗯上一声,回身去抽餐桌上的乳霜纸,语气很像给某件事情定性:“就是你这样冒眼泪。”   钟悯一把夺过纸巾把自己收拾干净,又拽住他,一头扎进方重行怀里,仿佛终得到安土,使劲蹭一蹭:“阿行……”   热热的呼吸打在腹部肌肉群,后背爬上酥酥麻麻的电流。方重行用手抚摸他的后颈,同他商量:“约定个日期,再过一次生日好不好?”   一个十月二十六号,一个七月二十七号,错三个月而已。   钟悯重重点头,好,好,好。   到做选择的时候,需要一个帮忙的东西,是什么呢?   魔方。   “我的魔方丢了。”歉意填满心底,他拥有的东西太少,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太少,到紧要关头,连一只旧魔方也拿不出来了。   方重行觉得没关系,无论他做什么他都觉得没关系。他让钟悯先松开自己,遭到拒绝,没办法,只好边抱边进书房。   钟悯看见那只保险柜打开,偌大的空间,只有一张十八岁的合照,以及。   方重行从中取出那只魔方吊坠。   一只装饰用的吊坠的寿命能有多久,它早已氧化斑驳,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枪黑色外表,丑陋得可怜。   丑陋的同时它却很干净,随着方重行飘扬过海,无论他在何处,都没有忘记带它一起走,都没有忘记他。   “我还有。”他说。   身后又没有声音,肩头落了一滴泪,随后接二连三砸下来许多颗,由对方手里的合照承接,填满两张青涩面容间的之前以为始终合不拢的天堑。   钟悯感觉自己血管里奔涌的不是血液,而是某条河的支流,稍微碰一碰,便要从眼眶开水放闸,要把先前忍住的全部淌出来。   他用手指拨动魔方,六面,一面代表相邻两月,3X3的小色块,每个色块赋予三天时间,删除所有月份的25、26、27号区间。   七月,八月。选中八月。   28,29,30。选中30号。   八月三十号,再过一个共同的生日。   “也是纪念日,”钟悯拎起来吊坠在他面前晃一晃,同时伸出来尾指,“说好了。”   再从书房出来,饭桌弄得一团糟,悯悯正化身饕餮,脸上糊的全是奶油。钟悯连忙过去捉它:“又不是不给你过生日,不要抢我男朋友的蛋糕!”   不睡午觉的惯例早已打破,方总每天照例午休,一个人的时候睡觉时间不长,小憩半钟头足矣。起初钟悯只是倚在旁边戴着耳机看电影陪他休息,结果每每电影播放不足十分钟,困得眼皮打架,直直栽倒在他肩头。   而方重行半小时后休眠状态结束,见他睡得正香,不忍心动弹,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遭被窝放大,于是半小时规定也失效。   午休醒来是下午四点出头。午睡时间一久人容易犯懒,动下手指头嫌疲倦,两个人保持原样姿势抱拥。   见方重行望着卧室顶灯发呆,钟悯用唇去贴他喉结:“想什么呢?”   “在想休假结束,怎么调整回原来的生物钟。”   每天早上醒来与夜晚入睡,身旁都有他的体温。也变得会赖床,偶尔熬夜,腻一整天。紧绷的弦一放,再自律的人都会沉溺于此类松弛感。兢兢业业的方总不想上班了。   说完脸被往两边扯起来,方重行去抓他的手放在嘴边吻:“怎么了?”   “专心一点吧,”钟悯拉着他坐起来,“专心当下。假期结束我和你一起调生物钟。现在,”   “洗澡换衣服,我们该出发啦。”   情侣装,同款不同色的皮夹克。一件衣服搭出来不同的感觉,钟悯穿黑,配烟灰流苏牛仔裤高帮靴,方重行穿棕,白衬衫休闲裤。不能穿多了,Livehouse里头人挨人,动起来更热。   没有开车,坐地铁,一路引得不少回头率。钟悯被人用英语搭讪,他指指耳朵,用俄语回过去:Извините, я не понимаю.(对不起,我听不懂)   留下对方一脸懵地僵在原地,他拽住方重行的手飞快下楼梯,8号线列车已进站。   列车周身卷起来的风掠过他们,噪音巨大,什么也听不清楚。方重行抬头的同时钟悯也压低肩膀侧过耳朵。   “以前经常用听不懂来拒绝人吗?”   姿势调换,钟悯向他吐露:“有一次遇见过俄语专业的女生,糊弄不过去,尬聊十分钟,超级想逃跑。”   列车门打开,中间下两边上,他们被下车的乘客挤开,在这短短时间内,他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怎么知道那句话是听不懂的意思?   没座位,只好站在两节车厢交界处。钟悯将问题问出口。   方重行笑了下,隐藏的秘密终于被发现了似的得逞模样,带一种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真正纨绔样般得意洋洋的炫耀,发音标准得堪比翻译软件中的AI:“Помни меня.”   曾经对他说过的两次不同含义的那句话。   他贴过去,几乎是耳鬓厮磨:“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俄语。”   怎么总是能给我惊喜。   方重行察觉到别处投过来的几道目光,用背影挡住后面的摄像头,不得不刻意保持正常社交距离。   “记得我提起的那个莫斯科同学吗?总来蹭红菜汤,需要付出一点代价,”他眼里的狡黠多上几分,罕见地开上自己玩笑,“我可是万恶的资本家。”   万恶的资本家陪他坐地铁,吃晚饭,最后抵达度过今晚的场地。   方重行常常听话地应邀陪舅妈去剧院听音乐会,因为再也弹不了钢琴,对那些古典乐兴趣平平,偏要正襟危坐,在谢幕之后参与到点评当中来。这样人头攒动、排队检票的场景,离他的生活很远。Livehouse没有固定位置,全凭本事,来早站前排,来晚站后面,公平公正。   寿星很幸运,留给他们的位置不前也不后。太靠前音响轰耳朵,太靠后容易被挡住。身后的人渐多,场地噪杂起来,他们反而缄默。   这种缄默被一段熟悉的旋律打破。   方重行睁大眼睛,将视线从台上的月球背景转移到身旁的人:“这不是……”   这不是在天台上共享一副耳机时候的那首歌吗?   随即,他的手被牵起,一条冰凉的环状物绕上手腕。一枚椭圆型嵌入一轮弯月当中的矢车菊蓝宝石,在灯光昏暗的环境下也闪耀。   “Moonquake,”钟悯调整好手链卡扣,“我最喜欢的歌,十八岁没有勇气给你听的歌。”   漫长的前奏过后,方重行终于听见了“I don’t know!”之后的、他曾经寻找很长时间也没有搜到的歌词。   I don’t know!   Maybe it’s a moonquake like my crush that you will never know.   或许这就像月震吧,我对你的心动,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前面的情侣搂在一起热吻,开火车的人从他们身边挤过,后面的女孩儿在压抑地哭泣,大家沉浸在彼此的情绪当中,无人在意他们紧扣的双手。   “我知道了,”他把手指收得更紧一些,“我知道了。”   Then you shake when it’s down,don’t you?   当月亮逐渐落下的时候,你动心了,难道不是吗? 第五十五章 千万枷锁欲情失火   八点半开场,从Livehouse出来快十一点。里头的空气很热,混着各式香水味道,独属于Live的气息,钟悯一个人的时候身上经常存在的气息,现在方重行也沾染了这样的气息,顺着鼻咽钻进肺里,燥得想解掉所有衬衫纽扣。   江城晚秋的凉风钻进来,非但没缓解难耐的躁动,反而令血液更加沸腾。   等待打车的人只多不少,钟悯拉着他去赶最后一班地铁,步履匆匆,攥他戴着moonquake的手腕的手很用力,生怕将他一人遗失在这样的夜中。   方重行同样用力抓他的手腕,生怕天边的月亮将他带走。   地下通道的灯光明亮许多,他借机好好欣赏手腕上的宝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准备的,又藏了多久。主石的矢车菊蓝纯粹,手链组成部分是一颗颗小钻,低调净透,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款式,寻找与Moonquake本质相符的设计应当很费心。   过安检时钟悯注意到他频频抬起的手腕,笑嘻嘻凑过来:“这么喜欢啊?”   “喜欢。”方重行左手手腕常年戴表,哪套西装搭配哪块手表、哪条领带、口袋塞哪种颜色的手帕,通通成套,甚少有装饰性的配件,尽管名下有座钻石矿,除了自己留下的给钟悯做钻石耳钉的那一个,之前其中出众的某些颗全部转交梁奉一。   “如果是我自己的话,应该,”他觉得这个词不合适,“应该”带有不确定的游移色彩,“一定不会选择手链。”   “我就知道,小老头儿,”钟悯边走边回头,“手链可以和那块蓝宝石表盘的陀飞轮一起叠戴,再上班的时候多去周洲办公室绕几圈。”   国庆假期三人见过面,周洲一人来的,又要掏钱请客又要看成年连体婴,白眼狂翻,分别的时候说再也不想见他们了自个儿好好去恋爱三年不抱俩甭回来!   方重行笑着应:“好。”   5号线本站候车的乘客大多是熟面孔,听live时做火车头的那个脏辫儿男生也在,冲他们友好地吹个口哨:嗨!帅哥!   明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道做了遍观众却熟稔得好像认识好长时间,抬手回完招呼,钟悯又将嘴唇对准他耳朵:“每次live结束出来,门口经常有聚在一堆聊天的,一般这个时候大家都比较友好,偶尔我也加入。”   方重行看旁边候车的男男女女正在互相加微信,其中几个望过来的眼神在自己与钟悯身上频繁切换,似是吃不准两人关系如何,也像是正在他们之间做一个艰难的抉择。他瞥他们一眼,默不作声往钟悯身边靠了靠,将两人间的距离再缩短一些。   钟悯当然看见了这不声不响的小动作,在列车进站的呼啸声中跟他咬耳朵:“醋啦?”   方重行看他忍笑的脸,光明磊落地嗯上一声,还不能醋了吗?   列车停靠,厢门开启又闭合,空位多,有机会坐在一起。钟悯看着对面车窗玻璃上倒映的两个身影,说:“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赶不上末班地铁。”   “是赶不上,还是不想赶?”方重行问。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钟悯在其中选择了后者:“不想赶。”   “散场时间很晚,不过每次都可以看见月亮,也许算是我唯一比别人幸运的一点?没有云或者雨遮住它,”他说,“偶尔会遇见金星伴月,就想在外面游荡一整夜,但是又不得不回去,因为第二天还有事情要忙。”   要抵达下一站了,轨道里的广告牌再次出现,在机械女音的站点播报中他听见方重行的声音:“有没有人和你一起看。”   还是像以前一样一个人吗,有没有人和你一起看,无论是星星还是月亮。   “没有,”钟悯否认,“你记得我转学前的乐队吗?乐队没解散前一起来,乐队解散后自己一个人。小乔陪过我几次,受不了作息,他熬不住夜,就算了。有时是和室友,散场之后他们要去drink,我不喜欢去酒吧,自己慢慢走,”   “今天很赶时间,不能错过末班车,”他又说,“和你一起就特别着急回家。”   下午睡得久,live的感染力仍残存身体内部,兴奋得怪异。四十分钟后到家,智能感应的灯具将对方的脸照得灯火通明。处于人群当中属于人群,脱离人群之外属于彼此,那些从人群当中带回的气息消散,怀里又是熟悉的味道。   一路没怎么涉入水分,一起洗澡时的水汽滋润不了双唇。普通单纯的矿泉水怎么都消不掉渴,方重行便从酒柜里取了一瓶Whiskey,打开,注入两只塞满冰块儿的平口酒杯,分给他其中之一,然后肩膀挨肩膀坐在卧室露台边的地毯上。   午夜时分,小区里的路灯仍在工作。钟悯说得没错,他确实在遇见月亮方面比平常人幸运一些,今晚是罕见的金星伴月,镰刀似的月牙儿划开丝绒般的深蓝色天幕,不远处陪着一颗闪耀的星星,看来明天也是个好天气。   “萨沙,”方重行想起来在地铁上不好交谈的问题,“你和之前的乐队成员是为什么失去联系了?你有说你们关系还不错。”   钟悯偏头同他接吻:“再讲一遍。再讲一遍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   方重行照做:“Помни меня.”   钟悯听完笑了下,咽下一口酒:“这句话起先是我们刚认识时我给你打的标签,当时我想,噢,新同桌居然记得我不吃葱的癖好,他记得我。”   “我知道给人打标签不对,很容易陷入刻板印象,我总是像给水果分类一样把周围的人分为某种群体,不受控制地给对方加上标签,”   “后来我是真的希望你能记住我,不要忘记我,却不敢光明正大地告诉你,我是不是好坏?”   不是。   钟悯将头倚在他肩膀:“阿行,你知道亲密关系恐惧症吗?”   方重行“嗯”了一声:“听说过。”   “我转学前的乐队正处于闹着玩儿与正经组合之间的状态,四个高中生做不出什么来,无非就是改编翻唱先行者的歌,年轻气盛,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很了不起了,也看不上我写的给你听过的原创,分歧难免产生,除了排练我渐渐不再与他们交心。就算钟竹语不插手,解散也是迟早的事情。”   “后来我转学,我们当时是两男两女嘛,”他解释补充一句,“他们三个改不出来什么东西了,可能是意识到了我的重要性?刚转学那阵子反而是联系最热络的时候,就没有解散。他们得知我拿到了北服的合格证之后,还说一起去北京念书。北京和石家庄,多少个乐队的发源地,我当时觉得,我们也可以。”   钟悯握着酒杯的手搭在膝盖上,下垂着,话语之间不如前言衔接得紧密,方重行接过来酒杯,问他还喝吗?   他点点头,方重行掰过他的脸亲了一下:“不想说就不说了。”   “想告诉你,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亲昵地蹭一蹭,再开口的语气带几分戏谑,“高中毕业后,键盘手和鼓手谈起恋爱。从桐海离开我跟钟竹语回了北京,他们履行约定考过来。两男两女,成了其中一对,特别像配平,那对情侣开始撮合我跟贝斯手,”   刚上大学,十八九岁,荷尔蒙爆棚的年纪,一遭鼓舞,年轻的心蠢蠢欲动。   “除了你我没有办法喜欢别人,跟那个女孩儿说继续做朋友,”他叹了口气,“然后她反问我,钟悯你以为自己作为朋友很合格吗?”   她发泄似的列举了一系列他的罪行,表面热络其实内心拒人千里之外,嘴巴严实得像502胶水黏住,连去天台吹风的群体性活动都是独来独往,连现代人必备的微信都不留下痕迹等等等等。   她说,哪有你这样做朋友的?你在乎我们吗?   “可这就是我的交友方式,你明白,小乔明白,周洲明白,你们会拿话刺我吗?不会。我把朋友的标签从他们身上撕下来,乐队解散了。塔娅走后再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全是靠我自己摸索,贴标签不对,擅自撮合别人就对吗,是真的想让我开心还是只为了满足想扒开我看看的私欲?”   方重行沉默着攥紧他的手,斟酌如何吐露的话在心口酝酿。   钟悯把玩着他的手指,继续说:“不过那些质问也点醒了我,为什么我的交友方式跟你们不一样呢?不像你和周洲,什么都分享,什么都不隐藏。我去看了心理医生,诊断结果就是亲密关系恐惧症,对任何抱有目的的人总是敌意十足,症因,你知道的。”   所以不会与任何人交心,所以抗拒目的性极强的接近,所以恐惧平常的拥抱。   方重行放下酒杯,从地毯上站起来:“等我一下。”   他连拖鞋都没穿,光脚进了书房,摸黑从抽屉翻出一沓合同,他早对它们的位置了如指掌,重新坐下之后单独拎出来最顶端的那份,放在钟悯面前。   是重逢当天就签下的包养协议。   “你去意大利的时候我一个人想了很长时间,”他坐在他对面,语气诚恳到极点,“它不仅仅是误会的产物,也是我用身份差和物质霸凌你的产物,”   钟悯低下头去看那张惨薄的纸,条理分明,纸张平滑,甲乙双方的签名清晰,保管得当。   他说我不在乎,是你的话没有关系,就算你把我碾进土里也没关系。   “无论你在不在乎,我的出发点是什么,现在的结果又有多么好,”方重行握着他的手,“有一点是真的错了,我和其他人一样,无差别地践踏了你的自尊。我需要道歉,”   “萨沙,”他在月光之下俯首将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宽宥我吧。”   喉头发哽,驳斥的话全部堵住。钟悯甚至想抓着他的领口质问他:为什么要对我道歉?为什么要用份量极重的宽宥而不是原谅?为什么你是最好还在反思自己?   “方重行,方重行,你看着我,”他颤着声音唤他的大名,抽出手去摸那份协议,咬着牙将其一条条撕成碎末,在手掌摊开展示给他看,“撕掉了,撕碎了,别再对我道歉,你不需要对我道歉。”   这个世界上该对我道歉的人很多,但其中绝对没有你的存在。   他看见方重行长长呼出口气,像是得到赦免从而卸去了灵魂之上最沉最难挨的枷锁,终于从脸上流露出一点由衷的快意来。   紧接余下等待他签字的合同又摆到面前,对方的声音都轻快些了:“你交给我的财产,以我的名义比较好投资一些,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那些数字令人头晕目眩。他在自己震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中回应:“我不要这些,我不要。”   方重行抬起脸来,总围绕在他身边无远弗届的眼睛望过来,像是等待他的回答,又像是振聋发聩地问询:你要什么?   你不要这些,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钟悯同时问自己。要耐心,要包容,要尊重,要爱。   但是他要的它们有且仅有一个亘古不变的前提,那就是方重行。   于是他说:“我要你。”   咚!   酒杯打翻,未来得及饮尽的棕红酒液沾湿长毛地毯,方重行扑过来咬他的唇瓣,确定又确定,话语内满是热烈的渴,今晚的躁动有了合理的发泄口:“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他被压在下头,用力吮他的舌:“要你,要你,要你。阿行,我要你。”   指尖生出藤蔓,缠在对方身上下不来,T恤早在翻滚中不知去向,睡裤系带也散开,松松垮垮垂在腰际,不耐烦地蹬掉拥着往床上去,急急忙忙摸床头柜,摸出来两样外包装都不曾打开的东西。   明明全是箭在弦上的状态,两人却没了亲吻时的坦然,红着脸一齐看了它们一会儿,面面相觑,怎么做?   相比于占有他,他更想要被他占有,毫无保留地占有。方重行从他身上翻下去,说你来。   小林发来的手册钟悯确实有认真研读,他知道承受的那一方比较辛苦,哑着嗓子举棋不定:“会好痛,不想你痛。”   “我知道,”方重行不怕疼,只想要他,“你来就好。”   “阿行。”   “快点吧,”他轻声催促,“我等了太久了。”   钟悯红着眼睛去吃他。   然后他们合二为一,摇晃、淹没在梦河。 第五十六章 伊甸园   侧脸湿哒哒的,倒刺扎得皮肤发痒。方重行睁开眼,听得一声嗲里嗲气的猫叫,再一看,悯悯在身旁眼巴巴得可怜。猫的早午餐时间给旷了过去,孩子懂事地不来扰人清梦,实在饿得前胸贴肚皮才钻进来小心舔他的脸哼哼唧唧求放饭。   他勉勉强强将自己从休眠状态拔出来,迷迷糊糊去揉猫脑袋安抚:“马上,马上。”   从窗帘缝隙内透进来的阳光刺得眼睛不适地眯上一眯,抓过手机瞄时间,下牛两点。昨晚闹到天泛鱼肚白,待真正安分,清晨五点,在一楼老爷子的太极BGM中相拥入眠。   酒未过量,太阳穴隐隐作痛。日头已昭示时间,大脑尚存分不清今夕何夕的飘飘然之感。方重行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喂猫,脚踏实地时总算清醒过来,幸亏有保持锻炼的好习惯,没有太多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晨起遭拦路虎,另一双手从后面绕上他的腰。对方语气饱含浓浓困倦,嗓音比他的更哑上几分:“去哪。”   被窝温度本就高于外界,搭在腹肌的掌心更是烫得吓人,他目前的身体禁不起任何来自他的触碰,挨一下就要地动山摇地哆嗦。   “喂猫,”方重行努力压下即将翻涌而起的热潮,“你先松开。”   黏在他身上的手不听话地反其道而行,钟悯的胸膛全部覆上他后背,肌肤贴肌肤,连同呼吸一道灼伤。   “伤心,霸道总裁怎么翻脸不认人,”他一面啄吻他的肩胛骨一面控诉他的狠心,“早安吻都没有了。”   方重行无声叹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掌覆在他交扣的手背上摩挲两下,迅速转过身在他哺唇蜻蜓点水一吻,又将哺唇降落在对方额头弥补疯过劲儿而忘记了的晚安吻。   被子随着动作滑落,钟悯锁骨以下胸口周围的大片红迹暴露在空气之中眼帘之下,全是他失控种下的食髓知味的欲果。本人自然也没好到哪种境地去,从喉结到后脖颈绕一圈齿痕。   他只瞥一眼自己的杰作就仿佛被烫伤似的将目光收回,匆匆下床翻出来T恤睡裤套上,也将他的放至床尾。   卧室里弥漫着水乳交融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地毯不能要了,纤维吸饱酒液呈现一层裹了纱的绛红,暖昧地提醒他昨晚发生的一切,在光明正大的白天旁观这些由夜标记过的东西,难免怀揣沉甸甸的心虚。   他一动他也跟着动,与工作日时相似。作息时间并非完全契合,方重行起得早,钟悯再困也会陪着起床洗漱吃早餐,待他出门自己再补觉。   方重行前脚倒猫粮进碗,后脚钟悯赤着上身从洗漱间出来,蹲在猫旁边看它吃饭,悯悯塞一哺粮看一眼他胸口,用鼻子嗅他手背,前爪肉垫按上密密吻。   钟悯低头亲它:“没事,爸爸弄的,过两天就好了,他昨天好凶噢!”   分茶饼的手一僵,方重行放下杯子忙不迭用双手捂住猫耳朵不给它听,耳廓红一圈:“……萨沙。”“终于肯看我了,”钟悯放猫继续吃饭,身子往前探一探让自己沐浴在他的目光下,“怎么啦?”   酒精与夜晚似乎是他情爱部分的开关,而他的情与爱又与他密不可分。钟悯之前就察觉到这一点,如今更是百分百确定。并非他自己是矛盾体,方重行也是一个矛盾体。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他的世界总是充斥着规则与所处群体要求的纯净,他因此拥有一颗无坚不摧、珍贵的、勇敢而真诚的玲珑赤子心,在少年时代具象化为对周边人的友善与对他润物无声的关怀。   但也因此难以如他一般坦然面对并全盘接受不那么磊落的自我,所以他会对拟定包养协议的“前我”所犯下的错而自责愧疚。于是这样一颗心亦成为他灵魂的束缚,如同作答无尽的莫比乌斯环问题般试图将本就缠连交织的纯粹的爱与罪孽的欲分割开来。   “……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为什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他看出来他的迟疑,“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   与其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钟悯,不如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夜晚中失控的自己。悯悯把猫粮嚼得嘎嘣脆,方重行在细细碎碎的声音中难以静心,拉他到客厅沙发坐。   钟悯从阳台上拽过晾晒好的黑T遮住身体,往前扑进他的怀里:“hold on,hold on,讲之前先把早安吻的时间补足好不好?”当然好。补足且延长,随后卧倒变成叠猫猫的形状,方重行圈着他,将那些耗费许多春光来消化的心事一点点剖白。   “我,在感情方面迟钝得恼人。当初光是确定对你的心意就花了很长时间,”他璧起眉头,“梁老师说如果有心事随时找他聊,一来他很忙,有时差,二是我又该怎么开口?爸爸,我喜欢一个同性,我喜欢钟悯。”   说完下巴挨一记亲:“我也喜欢方重行。”   方重行双眉间的波纹平息,抓着他的手把玩,从手腕上的平安扣到血管,再从血管到指骨,一点点摸过去再摸回来。   “那个冬天我总做有你的梦,整个人昏昏沉沉,高热不退。脑海分化出两个我,一个我要醒来,一个我耽于美梦,他们争吵不休着相互拉扯,最后一齐转向作为旁观者的我,问,你想怎么样?”   他想怎么样?   “我不清楚。他们说得都对,可这又要怎么告诉别人呢?爸妈不行,姐姐不行,周洲不行,他们会不会想,为什么我会有那么重那么脏的欲望?我想要抑制住它们,却始终在失控……大学时候那个耽于美梦的我渐渐消失,回国之后我真的设想过很多个我们重逢的时刻,我再告白一次,无论结果如何都无所谓。但是,但是,”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得知你在的那个晚上,他出现了,原来我一直没有把他剥离出去。”   方重行眼睁睁地任由承接所有阴暗面的他将事件推向意料之外的发展方向,一面痛苦不堪一面沉浸欢愉。“昨晚失控得太厉害,”他的手转移到他的胸口,怜爱地揉一揉,“怎么能弄那么多……”手掌下的身体在震动,起伏颠簸得跌宕,笑完从方重行怀里起身去蹂躏他的脸:“小老头儿笨死啦。”“为什么要把他剥离出去?他会很伤心的诶。”   方重行没有说话,钟悯已然从他眼里读出答案:连我都恐惧那样野兽般由欲情支配的自己,你会不会害怕?“阿行,你有没有想过,无论是哪一个你,他们都是你,”钟悯认真注视他的眼睛,“就像你喜欢我的一切,我喜欢你的一切。”   “不止这些,”他指了指由于动作而落低的T恤领口,那里蔓延出来星星点点的玫,“喜欢你帮我擦汗,喜欢你亲我的眼睛,喜欢你居高临下地看我。”   “我真的特别喜欢看见你因为我而起化学反应的样子,不然我们谈一辈子柏拉图恋爱吗?”   不不不,方重行摇头拒绝,才不要柏拉图。   “人本来就是复杂的生物,比地球上一切动植物加在一起还要复杂,”钟悯轻轻吻他的手心,“接受自己吧,接受自己的多样性,剥离了七情六欲算什么人呢?你要修仙然后留我一个守寡吗?”   那根无形的弦彻底从他的精神识海中祛除,前所未有的豁然开朗的畅快。他与他是泊于不同海岸的船,只有当眼睛并为一双,世间景色才在眼前完整。   “萨沙,”方重行倾身同他接吻,“?Я люблю тебя(我爱你)。”   “?Я тоже тебя люблю(我也爱你),”他与他贴贴额头,随后回味片刻,“等一下!你讲我爱你怎么那么顺口?是不是练了好久?是不是?”   方重行说是,弄清楚“Помни меня”的含义之后,第二句学的就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沙发让纠缠得移了位,没人动弹,一齐落陷进松软的爱里。钟悯用胳膊肘戳他,说我有些不太满足了。不满足什么?   “除了早安午安晚安吻之外,每天都要和我讲我爱你。”   话音未落地便得到回应,想要回复的“我也爱你”换成吃吃的笑。感受到身后异样,他诚心诚意地喊敬称:“方总,”“怎么背着我偷偷往口袋里揣法棍?”   读书笔记的成果再一次经受检验。窗帘大敞,日头明晃,新痕叠旧吻。十几个小时滴米未进,丝毫感觉不到饥饿,只是特别渴。口干舌燥的渴,恨不得磨牙吮血咬破他的喉咙。   他用欲念之火刺穿他的胸膛,他用生命之树深埋他的血液之线,透过唇桥,雨水与种子一道胀生长。   终其一生探寻的课题、那难舍难分的爱与欲,他与这些年时刻烧灼肉体的狂热爱火彻底融为无你无我的同生体,为苦难的自我撕扯画上个漂亮的终止符。   “我爱你,我爱你,”他以与爱孪生的殉道模样、双手侍奉般捧着他的脸,不死不生地吻、翻生覆死地吻,方寸之地塞满这句话“我爱你。”   所有渴望在拥抱中完结。晚秋稀薄的日光渐渐落入云层底部,他们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以目光相送。从主卧落地窗往外,入眼处金光大亮,无所归的日,随波逐流漂在无尽头的江面上,分不清是走是留。   随它是走是留。方重行将目光落在交扣的十指上。倘若真的存在伊甸园,大抵就是这般景象。 第五十七章 Meteorites   昼夜颠倒度过月末,江城的初冬如约而至,冷空气与雨相伴侵袭而来。   接踵而至的是钟悯出镜的存真Old To New珠宝大片,不过刚刚上线,周洲率先转发过来,附言:你对象的广告。   另补:他长得的确牛逼,你恋爱脑属实正常。   方重行回了“收到”,点开,总算得到机会看看他在佛罗伦萨工作时的模样。   BGM灵感应当是来东方神秘主义。入眼先是满目丝绒质的浆果色,鲜艳欲滴。而后画面一转,这些红成为潮热的窝,热烈的红与纯正的黑强势碰撞,直击眼球,似乎伸手即碰黑色蛇鳞那冷腻触感。沙,沙,沙,蛇身危险而寂静地一圈圈盘绕成环。灯光猝不及防暗下来,满室的红饱和度大幅降低,哒,谁在不远处迈开步伐。   哒,哒,哒。   他的心跳也随这由远及近的声音加速。地上灰暗瘦影慢慢拉近,哒,哒,哒。   哒。脚步浮在他的心上。   蛇的盘绕接近尾声,首尾将将相连时,一只手从画面外横入,那条蛇冲着墙上投映出的手影露出尖锐獠牙,凶猛咬合腕骨——   哧。再度重归明亮,霸占镜头的是扣一条黑钻衔尾蛇环的手,特写镜逆流而上,划过丝绸料混金线黑衬衫,滞留脖颈处的同款设计项链,再上移至耳廓外低调的耳骨夹。   至此,摄影师摇远镜头,用整个上半身为广告做完美收束。为了不夺去珠宝的主角光环,模特几乎要求是全素颜出镜,钟悯亦然,面部轮廓加深,背头,湿发,衬衫是大深V领设计,状似无意地抬眼一扫,屏幕前的人心脏都要停跳。   压箱底的后台花絮公之于众,一张一弛,较正片中的营业氛围更为轻松,任由摆布做造型、眉头微皱与摄影师沟通想法、对好吃的工作餐竖大拇指,结尾脸冷不丁凑近,嘴角翘上天去:下班咯!回家咯!   评论清一色的“悯门!”里头夹杂许多既吵耳朵又闹眼睛的“啊啊啊啊啊啊”,方重行随意往下划一划,手指再动,用冲浪小号给“这是什么?美杜莎?大吃一口!这是什么?美杜莎?大吃一口!这是什么?美杜莎?大吃一口!”点了赞。   小林的电话在两声铃响后挂断,休假之后两人更换为免打扰的相处模式,他此时无事,将电话回拨:“喂。”   “方总,Olain慈善拍卖会信息传给您了,您过目后看是否有需要,我去办。”   他说“好”,抓过pad浏览拍卖品,兴趣平平,正准备退出时,被016号抓住眼球。   上世纪末某珠宝设计大师的绝世之唱,截至目前只对外展览过一次,本人去世后由妻子遵遗嘱用作慈善拍卖。   016号,繁复典雅造极的宝石背链,整体形状呈现折角圆润的V字,层峦叠嶂多达十六层,匠心独具的设计各有千秋,最外环垂坠一颗水滴形状品质上乘的鸽血红。   介绍语道:谁会获得这件旷世之作的所有权?   方重行心意已决,没有继续往下翻其他,再次拨通小林电话,语音目的明确。   “收到,016号,”小林接受并记录指示,“您给我一个大致的预算。”   “不限预算,”他大有为之一掷千金的狂放势头,“拿下即可。”   挂掉电话,他点开不知第多少次重播。   “看什么这么入迷?喊几遍都不应,生气。”   哒,哒,哒。分辨不明脚步声到底来自何处,直至耳边响起话音他从中恍神,视频里的他踏破屏幕站在自己面前,从公司回来,手里抱着一大捧钟情玫瑰凑过来邀功:“第一笔通告费,除去准备礼物的,剩下刚好够给你买花。”   他伸手拽过他。隔着玫瑰难舍难分吻完,钟悯勉强分给丢在一边的手机上暂停的界面半个眼神,瞥见自己的脸也要吃味:“有真的还看假的,生气!”   方重行将玫瑰弃到一旁,伸手揽他肩膀,轻声细语问:“那怎么才能消气。”   钟悯张开双臂,毫无保留地向他索求:“抱抱。”   一个来自爱人的抱抱缓解掉醋味。他安心地枕在方重行肩膀:“小乔今天有没有找你说话?”   找了,一条语音,说才从西藏回来,生日快乐迟到了。方重行道完谢,想想还是告知他自己已回国的消息,那头的回复立刻多了几分兴奋,叭叭叭的:“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服了你怎么一声不吭儿的我好去接你啊,你现搁哪儿呢?在北京吗?走走走我请你吃饭去!”   “好偏心啊他!”钟悯点开小乔早上发过来的语音放到他耳边,“你听。”   草,在西藏高反快给我弄死了才知道你复出……哟,大爷您还活着呢?   “我没有跟他说我们在一起,”他说完又问他,“你有没有讲?”   “没有,打算同你商量之后再决定。”   “那就先不要讲,”钟悯坏心眼儿的,“等过年回来我们给他个惊吓。”   那么就会一道被小乔骂得狗血淋头。方重行点头同意。   ……   他假期内清闲,钟悯则愈发忙碌,各种邀约纷至沓来,拒了几个没什么底蕴与价值的,即便如此,留在他身边的时间也在减少。   “累的话休息两天,”方重行摸着他的头发,“不用这么拼命。”   “不累,”钟悯今晚有活动,回来耍赖枕在他大腿上充电,闭着眼睛梦呓般喃喃,“要再赚一点……不是打算换房子吗……不能总让你一个人……”   他也开始启用to do list,工作之余抽空请敬姐吃了顿饭,其他不重要。而与方重行约会是头等大事,永远放在第一位。下班后一起吃饭散步,周末看电影、逛展、看话剧,竭力将自己之前没来得及展现出来的生活加入他的存在,一天二十四小时恨不得掰成七十二小时来用,快赶得上地球自转。   忙里偷闲趁淡季去了一趟游乐园,没有选择之前坐过三十二次的过山车,走向缓慢上升的摩天轮,登至顶端处接一个缓慢而绵长的吻。离开时方重行买一只太阳花气球系在他的尾指。   回家难免滚作一团,猫都嫌腻歪,再不来扒其中一位的腿,扫一眼晃晃尾巴算是打招呼,窝着懒动弹。   结束拍摄之后方重行去接人晚餐,透过车窗远远发觉对方眼尾滴的疲惫,在看见熟悉车牌号的瞬间换成笑脸,奔过来的脚步加快,裹一身寒气扑进他的怀抱。   上班、下班、约会,主导者不同的负距离亲密。如此持续几天,方重行让他不必将时间赶得紧如总统,遭到变着法儿的拒绝,依旧我行我素,只有由他去。   从外头回来洗完澡,他去检查悯悯有没有吐药,晚上一会儿才进卧室。顶光照得满室亮如白昼,如此刺眼的环境下钟悯竟然火速睡了过去,呼吸声平稳而安宁。   方重行关掉顶灯,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将台灯拧到最小档,一点点将自己枕头从他怀里抽出来。   “阿行……”   扯枕头的手一顿,以为是被弄醒,却见人侧过身朝他的方向往前拱上一拱,浅浅嘟囔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明天再做……我爱你,爱你。”   笨。方重行饶有兴致盯上片刻他的睡颜,伸手关掉台灯,将其揽入怀中,依旧是原先最喜欢最习惯的姿势,履行完晚安吻的约定,下巴枕在他发顶:“爱你。”   根据天文观测,十二号本市将出现大片流星雨。那天钟悯得以喘息,中午便奔往家的方向,第二天工作计划又为零。两人定下一个最佳观赏地点,出去采购些食材,带上帐篷,打算在外露营一夜,顺道邀请周洲夫妇,嫌远不来,又是两人。   方总换了辆银色牧马人来开,越野好走山路。岚苍山距离市区八十公里余,出市区中途堵了会儿车,光抵达山脚耗费便将近两小时。   “阿行,阿行。”   公路紧贴崖壁,山石陡峭,眼下正处于转弯处,不能偏头看他,方重行嗯了一声:“怎么了。”   钟悯喉头上下运作一阵,目光流连也一阵:“好想亲你。”   方重行无论做什么一向抱以无以伦比的专注,侧颜绷出条流畅的弧度,身着与他同款不同色的冲锋衣,下巴被立起来的领口遮了丁点儿,看后视镜打方向盘的一举一动都迷人。   那颗唇边痣颤巍巍地一动再动:“忍一下,快到了。”   “那你先不要讲话,我怕忍不住,”钟悯收回恋恋不舍的视线,在嘴边做了个拉链闭合的动作,“我也不讲。”   方总向来言出必行,车内重归静谧。未放音乐,温度适宜,湿度最佳,混着他身上的木质香气,身心放松,山路摇摇晃晃,超出边界的枝桠磨过车窗刷啦刷啦,好像置于四面围挡严实的摇篮之内,意识昏昏沉沉。再一睁眼,暮色四合,他们停在山胃处一块狭窄的平地,窗外不知名鬼一样的野灌木中冒出虫鸣声声。   “醒了?”方重行伸手帮他拨好睡乱的额发,“睡得好吗?”   钟悯正处于高质量睡眠过后的大脑作痛期,神智经他的手收集聚齐。魇足地蹭完掌心又僵住:流星雨!我们的流星雨!   几点了?他拉过方重行的另一只手去看腕表,时针分针夹角小于九十度,七点五十一,而流星雨降临地球的预测时间是八点十三分。   “怎么能睡两个小时……走走走!”他懊恼地抓抓头发,伸手去解安全带,“你累了我来开。”   “不用,坐好,”方重行点火发动车辆,往右打满方向盘踩油门转进盘山公路,“有些陡,你抓紧。”   山路坡度随海拔增高,摇晃程度加剧,也明白方重行停车的原因,如若顺着来时路一直向上,他没有机会如此安睡。   终究还是迟上几分钟。引路的第一颗星星早已坠落,不给予迟到的恋人任何弥补的机会,但也备下礼物。夜幕现被漫天作作有芒的璀璨星斗占满,濒死碧绿接连飞堕大地。   熄火停车,他急不可耐地抓住方重行的手腕往离星星最近的观景台沿去。奔跑时初冬的风扑面而来,对面是默然的山,脚下是不语的岩,头顶是奔骛的星,血液冻为冰封的河。   好冷。   于是他低头,在星空下吻住他温热的唇,骨血解冻,渗入彼此震颤的心。 第五十八章 漫天繁星不值一提   流星沉寂且低眉垂眼地泅渡过山水间,心甘情愿沦为今夜陪衬。   亲吻未完待续,面对面睫碰睫,钟悯抓着他的手搁置自己胸膛,生怕空谷截了胡,不让风将声音卷走:“……第一次当着星星亲你,好紧张。”   天上的,心底的,宇宙的星星,我的星星。   浩繁星空无声作响,旌风猎猎,天地不过沧海一粟,而揽住对方的手是一叶障目地壮阔。   方重行闻言缓之又缓看向对面眼底,传递一个开怀的信号,手掌一寸寸爬上他后颈,以其做无处可逃桎梏,赓续潮湿的吻,模仿他的语气:“第一次当着星星回吻你,好紧张。”   在这饴糖般的怦然中,他们再一次错过了流星的潮汛。   嘴唇暂时停止承担亲吻的职责时,两人后知后觉体味到山巅的静寒,打开后备箱往外拿险些抛之九霄的分门别类的装备。   帐篷最先支起来,其次是餐桌,放两张折叠椅。钟悯刚拧开户外灯,方重行恰好从帐篷里出来,防潮垫已展开,两条长宽契合的睡袋先人一步躺好。一,二,三,组建出来暂时的家,营地添些混合着草木气息、七月太阳般的融融暖意。   炊具露脸,晚饭不得不成为夜宵。高山炉点火架烤盘,伸手试完温度,钟悯撕开保鲜膜,将食材一只只铺满。   哧啦。脂肪煎出焦香,方重行用烧烤夹将其一一翻面,发出吱吱动静。待两面呈现相差无几的熟度,他将正适口状态的牛舌与口蘑放进对面的碟子里。   与每次约会时相似,钟悯从未得到过自己动手的权力,两只无所事事的手做支架撑起脸,心思早不在食物上,聚精会神盯他忙碌翻飞的手,喟叹一声心满意足:“阿行你怎么什么都会。”   方重行一心二用地将目光流转于两个眼前,笑意恬淡:“快吃,等下凉了。”   流星同他一样懒懒散散,但是流星没有可以依偎的肩。钟悯将折叠椅连同自己嘎吱嘎吱挪到他身旁,抓起准备好的生菜,甩掉上头未干的水滴,又用小勺涂抹上土豆泥,裹上沾满酱汁的烤肉,递到他嘴边,不同色衣袖摩擦出声音,自己也发出声音:“张嘴,啊——”   方重行一比一复刻他的动作,张大嘴巴:“啊——”   满满喂了一大口,两颊如仓鼠般鼓起,咀嚼略显费力。咸鲜汁水在嘴里爆开,混着生菜的爽脆,绵软土豆泥锦上添花,口感层次丰富。他瞥一眼他摊开的、总能将所有不可能转化为可能的手,怎么想出来用烤肉搭配土豆泥?   “之前和室友聚餐偶然发现的,”钟悯如法炮制塞自己一口,与他做一对仓鼠,“好吃吗?”   方重行含混着回应:“好吃。”   钟悯的嘴角飘飘地上翘,再接再厉伸手扯过另一片生菜。   肉眼可见的流星的旅途抵达终止符,夜晚的尾巴还拖得很长。你一口我一口吃完晚餐兼夜宵,两人收拾好炊具打包完垃圾,已是十一点出头。   折叠椅紧密贴合,双膝并双膝。露营灯引来不知名扑火的蚊虫飞蛾,方重行将灯熄灭,补喷些驱蚊液,又坐回他身边,打开手电筒。   夜深,气温骤降,说话哈出来茫茫白雾,手本来于山的注视下紧握,不过多会儿便冷得遭不住,他将它们一齐装进口袋。   “要是我在车上没有睡着就好了,”钟悯用指尖一下下刮挠他的手掌心,沿着手电筒的光线往外望,满满埋怨意味,“我们就可以看见第一颗星星,也不用熬到现在。”   方重行蜷起手掌,一下攥住他作乱的食指,用力握了握又松开,感受对方笑起来传递至自身的频频震动,而后将五指嵌入他的指缝。   “流星不只有今天,露营也不只有今天,”他偏头看看枕在肩膀上的脑袋,深觉漫天繁星不值一提,往下矮一矮将鼻尖埋在对方发间呼吸,“看你每天的日程赶得慌张,在车上睡得似乎比在家里更好,最近是不是很累?”   等来了些许虫鸣,等来了风穿林打叶,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方重行保持原样的牵手姿势,缓声唤他:“萨沙。”   钟悯迟之又迟地“嗯”上一声。   “不仅不告诉我,而且拒绝休息,”他紧随其后列举他近日所作所为,“每天约会回来一沾枕头就睡着,第二天依旧我行我素。”   环境音舒服,依偎在一起的肩膀消融掉水浸浸的寒意,此种氛围不谈心聊天实在是说不过去。   钟悯随着他的话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加重匍匐程度,成了完全倚靠在他肩膀的姿势,将原因悉数吐露:“周洲说,这是你回国以来第一次休年假,以前总在连轴转,好辛苦。想着你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谁知道我们的日程又错开来了,”   “一直是你在迁就我,”他的难为情程度攀升,“休假也在家里等我回来……感觉我们出去约会地的时候你很开心,就想多多和你一起出门。”   傻不傻。方重行将他另一只手也包进口袋里,看着弥天亘地的墨色,慢慢开口:“我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感觉伦敦尤其陌生。”   “多谢你和你的魔方,小时候那种对变革的恐惧早已消失,环境算不得什么了,让我感到陌生的反而是家里的氛围,好像被家人排除在外,”他又转折,“但排外感不是指他们对我不好,相反,每个人特别在意我的感受,在意到过分的程度,生怕我受到任何委屈。”   “他们习惯白人饭,而平姨塑造了我的中国胃,梁老师费很大功夫找来华人保姆,可毕竟不是土生土长中国人,偶尔水平波动会做出来不符常人口味的菜。”   “除此之外挑不出来错了,人热情开朗,和平姨一样会烤不同口味的小蛋糕,”方重行对她还算满意,“况且这种小事,跟她说一声我不喜欢下次不要继续烹饪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钟悯说是,在他们看来小事一桩。   “她后来被辞退,”方重行告诉他新保姆的结局,“因为我在饭桌上稍稍皱了下眉头,连我都没有察觉出来自己的微表情,我母亲却看到了。尽管后来没有再流露出任何不满情绪,但是她为了照顾我的口味又换几个阿姨,甚至打算帮平姨办签证让她过来。”   委实有些过于大动干戈了。   方重行继续说:“有回梁老师要出门,赶上司机请假,我在家看书,闲。他没有选择我,而是喊前一天凌晨到家正在睡觉的姐姐起床送他走,”   “我跟他说爸爸我送你让姐姐休息,他拒绝得厉害,说不要让无关紧要的小事耽误我的free time。”   钟悯听见他吐息,应该是叹了很长的一口气。举手之劳,给父亲帮忙怎么能叫无关紧要的小事?   “感觉,”方重行短暂思忖几秒,“他们在隔着一层膜来爱我。特别像两位研究员,从那层膜之外来观察一朵花的生长状态,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心惊胆战得厉害,要看温度湿度土壤状态,不停观察记录并调整生存环境。”   “而且他们经常会回忆提起我小时候的事情,每次梁老师回国都要说一说早已记不清楚的东西,我只有附和。那种感觉说不上来,就是怪异……所以出国后我极其困惑,明明成年的我站在你们面前,为什么要抓着那些记忆模糊的儿时不放?”   “也许是,”钟悯隐隐猜出来答案,“梁老师和方阿姨觉得缺席了你的成长过程,同你讲小时候,会感觉离你近一些?”   方重行抽出一只手托起他下颌同他接吻,动作充满赞许意味。粘连的唇分开,他把原因补充得更完整:“我同姐姐沟通过这件事,她说她也有感觉到,让我自己去问爸爸或妈妈。”   “有天海钓,海风把帽子都刮走了,说话特别费劲,梁老师努力用中文跟我解释,说我是他们遗失在中国的孩子。”   他的眉头又无意识地皱起来,如他所说不明显,仅仅眉梢耷拉些,方重行连微表情都控制得精确无比,唯独爱他的人才会在意所有的细枝末节,钟悯用手指抚平那涟漪。   经他的手指一触碰,方重行的眉毛恢复原样,将他的手重新安置于手心中央。   “我跟姐姐一个养在中国,一个养在美国,归根到底英美文化更相融一些,难免有差异,可那是我个人选择不跟他们走……梁老师说我从小就不要求他们为我做什么,有问题也不如姐姐那样随时跟他们分享,他和妈妈觉得亏欠我很多年,说国内与国外差别太大,我的童年充斥着满满的to do list,妈妈想要弥补她的过失。然后又跟我道歉,说他们目的是想让我好好依靠他们、享受他们提供的一切,可以在国外自在一些。不曾想到弄巧成拙,让我感觉到生分了。”   随即他话锋一转:“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第一次当父母,我是第一次做孩子。谈亏欠反而生疏,家人是不需要计较付出得失的。”   总停留在身上的目光再次沉入瞳孔,钟悯在温情脉脉的注视下屏住呼吸。宇宙正在方重行的眼睛与他之间流动。   “不止是家人,爱人也是,”那双眼弯上一弯,“而且你走进了一个误区。”   是什么?   “我喜欢在家里休息,喜欢在家里等你,想要你下班回家看见我在。我也不是因为那些约会做的事情而开心,”他的口吻是影影绰绰的似水温柔,“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你在身边我就觉得很开心。”   紧接折叠椅打个趔趄,人往一旁摇了一摇,钟悯重新撞进他的怀里,他接住了。   两个人的体温确实比一个人要热上许多,后背竟然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来。   方重行是双手环抱住他的,呼出的热气钻进耳朵里,钟悯也收紧扣在他腰上的双臂。   “阿行。”任何话语也如繁星般不值一提,他只能枯瘠而干涩地以他的名字来抒发心中饱饱胀胀的爱意。   “嗯?”   “阿行。”   方重行的回复带着些受用的无奈:“怎么啦?”   “没什么,”钟悯用侧脸轻轻亲亲地贴了贴他的侧脸,“就是想喊喊你。” 第五十九章 腾空又降落   方重行远眺对面,风正徐徐拂过山岗。晚安吻提前,他的嘴唇在对方额头碰了碰:“睡觉吧。”   收拾东西的时候已简单洗漱过,他关掉手电筒,让夜色成为夜色。山里湿润,潮潮的水汽弥漫,担心明早起来落雨,又支起来一块天幕。   绕上一圈检查完毕营地,两人脱鞋进帐篷,打开随身小夜灯,同步钻进蛹一样的椭圆睡袋。   单人睡袋面积足以容纳一人翻身动作,若是两人便逼仄许多。钟悯口里叹着“失策失策”,勉勉强强眼巴巴地躺进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几颗星星掉进帐篷透气层,一闪一烁是适宜的催眠物,懒意从脊椎爬上天灵,清醒摇摇欲坠。他腾空上半身,近近地去感受他的呼吸:“阿行,你睡了吗?”   “没有,”方重行平日里说话是掷地有声的实,快要睡着时便虚浮几分,颇有些打算羽化的意味,“怎么了。”钟悯无心去管移位的睡袋,倦鸟归巢般降落至他的肩头,牢牢霸住他的身体:“有个问题想问你,却总是忘记。”鸦羽般的睫毛动了动,那双眼睁开了:“你说。”   “临行东京前,你说等回来后我们谈一谈……”他将唇瓣贴上他的喉结,“你当时是不是打算让我走。”   是。   为什么?   无人应答。   少顷,方重行从睡袋里伸出右手,半搂半抱式按在他的后背,随后在热气氤氲中开口:“我不愿你顺从。”买装备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才会买两只单人睡袋而不是双人的。追悔莫及。钟悯再一次支起上半身,这次选择的降落地是他的唇   于是环境音里出现了些啧啧作响的粘腻水声,在恬谧的夜里是突兀的暗昧。   睡袋摩擦出的沙沙声更显纷扰,方重行将手指藏进他的发间抚摸,动情地同他吻。漱口水是蓝莓薄荷味道,凉且甜,怎么人的哺唇比麦芽糖还黏。   起先是亲,往后动作愈发大胆。睡袋是分开来,防潮垫却是标标准准的双人款。大腿隔着睡袋与长裤摩挲着起火,或许同空旷的今晚有关,放纵也拥有充分的理由。   “萨沙,”他侧过脸强行躲开即将到来的下一轮,“别亲了。”   钟悯偷换概念地依言照做,用牙齿含住脖颈一小块皮肤吮咬,激得他短促地“嗯”上一声,被偷走了拒绝的气力。始作俑者语音含混:“我不会再睡着了。”不是不想,睡着不睡着也无所谓,原因是一干二净的简单。   ——没带东西。   计划出游时是真真正正未起心思,谁料想还是又上演这一幕。   受限于客观条件,只得偃旗息鼓,一上一下相拥着各自鸣金收兵。钟悯整个人埋在他身上,睡袋七扭八歪,头发也揉乱些,琥珀似的眼珠亮过天上星。   呼吸渐渐平稳,睡意融进雾里无影无踪。肩头倏尔一轻,方重行见他抬起脸来,隔着一拳距离嘴对嘴同他讲话,眼皮却是垂下的,又是那种做错事隐瞒掉的慎之又慎的语气:“阿行,有一件事我没向你坦白。”   “嗯……其实我有睡眠障碍,每天夜半都会被噩梦惊醒,”钟悯飞速瞄一眼他的脸上神色,借助夜灯他恰好将这一动程尽收眼底,很像悯悯打碎花瓶的表情,“那天晚上我骗了你,对不起。”   方重行没有问他为什么骗自己,答案显而易见是不想要他担心。“我知道,”他说,“悯悯晚上很少跑酷。”   看来也察明了为什么他出差回来的第一晚自己总要一个人睡的蹩脚借口。钟悯一时失声作哑,为什么知道从不戳穿。方重行像是看出来他的心理活动,眼睛黑黝黝地探过来:“不告诉我的事自然有理由,但你总不能隐瞒一辈子。”“近些天见你很少中途醒来,还是会做噩梦吗?”   “和你在一起后不怎么做了。”他回答完又回过神注意到前一句话,望过去的眼神里又多上几分至诚至真的惶然。方重行证实了他八九不离十的猜测,午夜时分他会短暂醒来看一看他的睡眠状态。   仿佛得到无垠的庇佑,钟悯将最后一点隐瞒住的自我降落在他面前:“从小到大,她偏好在凌晨两点左右给我打电话大吐苦水,在桐海的时候也是,不停催我回到她身边。”   忘记是何时拥有与睡眠如影随形的梦境,心悸亦如影随形。   “小时候最害怕的就是电话铃声,最多响到第三声就必须接起来,否则就要我一二三讲清楚原因,”他坦然地摊开晾晒所有心结“催命似的。以为长大后会好一些,结果童年困住了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年幼的我躲在一个没有灯没有窗没有门的房间里,旁边是一部红色的电话,我捂住耳朵,铃铃铃,铃铃铃,铃声钻入指缝穿破耳膜,真的好怕,真的好怕。”   方重行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树袋熊样面对面环抱安抚。   “从你再一次在我面前出现,”他嗅着他身体酿造的芬芳,“就,生出与之抗衡的勇气,梦里的我不再局限于它们,那间屋子开出一扇门,然后我站到了门前。”   你是我唯一的隐德来希。   钟悯没再继续往下,方重行感受着他心房的震动,仅问上一句话:门打开了吗?“暂时没有,”他着重咬前两个字,“日后会打开的,一定。”他听见方重行低低笑了声,随后松开环住他的手,将皱巴巴的睡袋上半部分铺好展平。   “不早了,睡吧,”游鱼样的唇边痣慢悠悠地泠泠着晃,“我会和你一起推开那扇门的。”   起床时山间果然落了蒙蒙细雨,烟云霭霭,山脊萦着几条白茫茫的雾带。天幕挡去些扰人清梦的雨滴,边缘处泅湿一小片空地。单人睡袋也不能隔绝这一深刻骨髓的习惯,明明入睡前各自泾渭分明规规矩矩躺好,睡梦中又恢复成搂抱式的姿势。因此胳膊肩膀暴露部分在外,夜寒霜露重,冷意丝丝涌进来,骨头缝儿发僵发硬,醒来时方重行便觉得有些鼻塞。   只能又欠下一次早安吻。钟悯听出来他说话带的鼻音,用额头去贴他的额头试体温,差不多,没有发烧。   太阳隐去身形,无法靠日头判断时间,继而八点半的闹钟响起,湿漉漉的水汽扒在脸上阻塞皮肤呼吸,两人洗漱过后摧毁营地,打算返程归家。   山路蜿蜒,方重行失去驾驶权,在副驾上晃得意识昏沉、太阳穴作痛,车内暖气开得足,人更躁动。下山之后找了家早餐店,对清淡的粥和灌汤包也失去本就不多的食欲,被催着垫一垫,舀上几口草草敷衍了事。   钟悯压着限速连续超车数次一路疾驰进了家门,外套都没脱先给人按到沙发上量体温,嫌测温枪不准,又塞一支传统水银的给他,自己则一头扎进厨房熬红枣姜汤。   方重行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逐渐上升,喉咙口失去水分,既干且热。成年后生病的次数少之又少,肺炎全球肆虐时他安然无恙,可唯独拿一个附骨之疽似的小小感冒无可亲何。   猫过来舔他的手,在身边嗷嗷打转。厨房开火,水熬煮沸腾需要时间,钟悯过来看温度计,测温枪显示的三十七度七果然不准,真实体温是三十八度一。   “你带悯悯回隔壁,不要被我传染感冒了,”声音发涩,他刻意往后挪一挪才接过钟悯递过来的适口温水饮尽,“不用担心,我一个人可以。”   “干嘛?大难临头各自飞吗?”那人不干,凑得更近,直接上手抱住他,“以前你一个人可以,现在不行。不要让我走,我要和你一起感冒。”   轰也轰不走的还有猫,盘握在膝头用脑袋狂蹭他的手。方重行被一人一猫压在沙发靠背上动弹不得,窗外的天布满阴沉沉的积雨云,满室却是厚重拥挤的暖意。   煮锅定时结束的嘀嘀声响起,他得以在来自他的体温中喘息,紧接又要摄入美汤的热气,登角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灌完两碗姜汤,又该泡热水脚,体内的河决了堤,汗流不完了。驱寒一整套组合拳打完,僵直的筋骨恢复柔软。   接下来的任务是睡觉,裹得严严实实地睡觉。许是病魔作祟,这一觉的时间格外久。高热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身旁热乎乎的,人严丝合缝地贴着他,头顶一片毛茸茸。   他想了想,还是抛去“残存病菌会不会传染”的杂念,将吻分别落在他们身上。反正是你们要和我一起感冒的。   风寒转好,来之不易的假期接近尾声。好像开玩笑般,让他快速痊愈以便于继续兢兢业业当这个家的掌舵人。   还有三天就要回办公室继续做方总,神经松懈犯懒,连一起拼精心挑选的乐高也兴趣平平,方重行握着部件有一搭没一搭左手传右手、右手传左手:“为什么人必须要上班。”   简直换了个人,上班时候是连轴转不知疲倦的机器,休假结束反而要起赖。   钟悯拿过他手心里的积木安装到相应的位置,梵高的星空完成了一半。   “因为你是有责任心的资本家,”开完玩笑他将积木弃如敝履,正经盘算起来方重行不上班的可行性,“也可以继续休假,以我目前的收入来看,足够我们养老,不过可能会稍微达不到你的生活品质。”   他边说边做手势补充说明:“一点点噢。但是我会努力的。”   方重行忍俊不禁,正打算回应,电话响起,来电人是梁奉一,接起来时的笑意还未消散:“怎么了姐姐。”   那头的声音平白几分恨铁不成钢:“幺宝,怎么还没回来?”   他本来是一条腿垂下,另一条腿支在沙发,闻言当即将支起来的腿放下,一并踏在地板,似乎如此这般能带来些镇定自若的安全感。   “爸妈知道你们俩的事情了,妈妈说她来联系你,不让我插手,你没有收到讯息吗?”微信里与母亲的对话是一周前,近来不见任何新消息。他的心兀地一沉,跑进书房点开工作邮箱。   最顶层一封五天前的邮件,来自母亲方非,短短几字如当头棒喝——方重行,即刻启程回伦敦。 第六十章 怜我怜卿   思维滞留在邮件前,肉体翻箱倒柜找出来一盒未拆封的烟。方重行握着火机快步走向阳台,刷一声将玻璃门拉得严严实实。妈妈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暂且大可忽略不计。眼下,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剖开了摊平了血流成河地摆在面前:他已彻底丧失谈判当中最为关键的先机主动权。   那么这场交流沟通的性质,将由开诚布公的对话转向为话语权不对等双方一来一回的你问我答。   何况他醉生梦死地沉溺温柔乡,未能第一时间察看工作邮箱、争取第一时间赶回,更为本就不同寻常的恋爱另附一层离经叛道的意味。   许久未接触过焦油和尼古丁,第一口呛得喉咙火辣辣地疼。半支烟燃尽的时间里,方重行整理好思绪,拨通助理电话,让小林帮忙订最早一班飞伦敦的机票。   冬季的天一向暗得早。明明才七点半,却好似伸手不见五指,夜排山倒海地塌下来。待呼出一口浊气后转身,一人一猫趴在玻璃门上从里往外看他,两张忧心忡忡的脸。差不多冷静些,他将烟卷掐灭,扑散周身的烟草气味,拉开透明隔阂,勾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笑容。   不等他开口,钟悯先问出来:“出什么事了?”   方重行不想他为此烦心,忧思的人有他一个足矣,只用未挨烟卷的左手摸摸他的脸,说没什么。对方瞥上一眼烟灰缸里折断的烟尸:“可是你已经好久没有抽过烟了。”   “真的没什么,”方重行故作轻松地应付,张开手臂抱他,“爸妈想我了而已,回家一趟看看他们,小林在帮我订机票,我去收拾东西。”   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方重行到底是吃不透方非对这件事的态度,也许是一周,也许是两周,也许是……无法估算的时间。   说曹操曹操到,下一秒小林的电话拨来,说航班信息已传,今日只余航程多的夜间航班,订好明早十点半起飞耗时最短的航班。两人共同拼的星空图只能完成一半了。方重行需收拾行李为明天的跨国出行做准备,不是常用的20寸登机箱,衣帽间摊开一只黑色28寸行李箱。   叠了五六套深色系西装,与之配备的衬衫、高领打底及马甲领带袖箍手帕,那些颜色相对活泼些的衣衫一律安置在家,长大衣是配套的黑灰棕三色,整个行李箱满是深沉的压抑感。   钟悯默不作声地帮他收拾衣物,也默不作声地观察他的脸。嘴唇抿成一条标准的直线,总是不经意蹙起的眉毛狠狠拧成结,唯独看向自己时才肯展颜瞬间。   如果没有事情的话,和家人见面为什么会紧张成如此模样。如果没有事情的话,为什么拿不准回来的日期。   方重行整理衣物的动作熟练且快。行李箱扣合立起,推到门口是傍晚八点二十。小林在八点三十五分按响门铃,气喘吁吁分别问好,紧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只板板正正的四方窄盒。   打开来看,里头赫然陈列一副无框眼镜。   小林接了水道谢,说完“方总,明早九点我来接您”一句便礼貌离开,看来今晚之行的目的就是它。   如果没有事情的话,为什么要捡起早已弃之不用的眼镜。   低气压笼置着整间1201。即将长途飞行,需尽早休息。泡澡时方重行闭着眼睛揉太阳穴,最坏的打算是在两者之间做选择,如何才能两全其美地不做这个选择?他觉得自己实在是贪心得令人发指,既想要又想要。   浴室门从外推开。钟悯抱着他不小心遗落在外的浴巾进来,在浴盆旁蹲下摸一摸水,温凉的。他张开双臂环住他未浸在水中的肩膀,也是温凉,浅声催促:“泡的有一个小时啦。”   方重行偏头在他侧脸印下一吻:“就好。”水帘声如裂帛地破开,他披上浴巾打算出浴室吹头发。   “阿行,”身后响起迟疑又迟疑的声音,“怎么感觉你,你出了这扇门就不会再回来。”   方重行脚步一僵,转身回望他垂下的眼尾,在不确定中给予一个确定且肯定的答案:“我一定会回来的。”“你好好照顾自己,”他又说,“快到悯悯体检的时间,记得带它去。”后背依附上热源,钟悯埋在他颈间,轻声道:“去东京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   “挂完姐姐电话你情绪就不太对。虽然你讲过没有事情是你无法解决的,但我不能只顾享受,”随后他将自己的猜测问出口,是不是,叔叔阿姨知道了我们的事情?”   哎。方重行悄无声息地叹。   裸着脊梁,轻而易举被对方抵在后颈的呼吸烫得颤栗。他在雾气弥漫的浴室里转身捧住他的脸贴一贴额头,仿佛抓住了所有未知中的唯一已知,继而点头。   “梁老师那关很好过,”   昨天早上刚发来一张抱着狗的合照问他,不,方重行冷不丁地一激灵,好过吗?梁老师也是个X了。   那个“你”字的后面还有一个“们”,你们看,萨摩耶妹妹可不可爱。他当时并未细想,直接回可爱,相当于变相承认了“我们”,梁青玉也回得迅速,并未提其他。倘若没有那封邮件在前一切好说,现在不确定的因素增加,那个“你们”是否具有试探含义、又是否有母亲授意?   归根到底,痛点难点都在母亲这边。头痛加剧,气堵在胸口出不来,方重行一五一十告诉他邮件的存在:“我妈妈,猜不出她的态度。需要和她好好谈一谈,时间或许会长一些,我尽量早点回来。”   而后他给出又一个斩钉截铁的承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   严格且肥沃的土壤才能培育出缀满温良恭俭让的枝桠。虽然暂未识得庐山真面目,也能从无人监管却仍恪守的规矩方圆里管中窥豹那位母亲的特质。钟悯抓住自己搁在下颌的手,放在掌心用力握上一握:“我和你一起回去。”   方重行轻声喊他:“萨沙。”   “给阿姨看看拐走她儿子的罪魁祸首,”他流露些许有意为之的俏皮,“这件事需要我们共同面对,我总不能从始至终都躲在你的影子里。”   见他想要再说些什么,钟悯竖起食指堵住他的嘴巴。   “好啦。你先吹头发,正好安排的通告延期,我去刷一下app看可不可以买到同一航班,”钟悯移开手指,“等下你跟我讲一讲阿姨是什么样的人。”   母亲方非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讲她的点点滴滴。比如小时候摔伤后会帮忙上药但是告诫他忍住眼泪因为它除了令眼眶红肿毫无用武之地,比如隔上一月再见面时第一件事是用并不精湛的技艺下厨后才与他谈话,比如给他许多人几辈子得不到的优渥生活条件同时要求他戒骄戒躁不允许在中国搞任何特权,比如滑雪时与菜鸟撞板撞出来轻微脑震荡送医见面拿包抡他胳膊自己悄悄憋红了眼眶,比如尽管不理解他为何坚持独身但保持尊重,那些出于与身份相符的礼貌和责任不得不去的相亲从未有她的谋划。   比如不远万里回国在失去初恋的他门前站上两天一夜。比如毫不吝啬赠予的一切。无人入眠,他们躺在床上,一人说一人听。末了,钟悯说:“她很爱你。”   方重行从未质疑过母亲的爱,尽管少年时期时常在这份爱背后的压力下难以喘息,长大了再回头看,无论是他还是梁奉一,方非走的每一步皆有长者的深谋远虑。   “家里大部分事情是妈妈做主,包括同意我留在国内,起初梁老师担心这边的教育模式不如国外轻松,他是最想要我出去的那一个。妈妈站在我这一边,说我既已培养出来按部就班的性格,移民后可能一事无成,顺其自然在中国反而更合适,上国际学校没有任何意义,不如一路念最好的公立。”   “无论是家庭还是她的抉择一向正确,”他握着他的手放在唇边亲吻,“没有妈妈不会有现在的我,我对她是,又爱又畏。”“你们母子真的很像,看人眼光是如出一辙的毒辣,”钟悯用被捧起的手去触摸他的嘴唇,“我要谢谢阿姨,”没有方非不会有方重行,方重行也不会具备充足底气来成为钟悯的依靠。   “嗯?”   “给我全宇宙最好的男朋友,”他将手上移覆盖住方重行的眼睛,“放轻松,睡觉吧。从你告诉我的来看,我觉得她不会为难你为难我们的。”   “好,”方重行翻身将他拥进怀里,心安宁安定,“睡觉。”   翌日同频起床洗漱吃早餐。长途飞行舒适第一,方重行还是选择休闲装出门,眼镜盒放在钟悯的背包里,等需要见妈妈的时候再换另一套行头。说是睡觉,谁也没睡着,彼此眼下皆是淡淡青黑。   见人一起床便念念有词,刷牙时也不放过泡沫,听不清楚,方重行便问他说什么呢。   “捋一捋自我介绍,怕到时候卡壳儿,”钟悯口齿不清地答,又将他的手按上自己心房,“阿行你摸摸我,你摸到了吗?它跳得好快好慌!”   昨晚要他宽心,今早自己却紧张至此境地。方重行在他胸口揉一揉,用他安抚自己的话来安抚他:“放轻松。”   钟悯哧地笑出来,哺边糊了蓬蓬松松一圈牙育泡沫:“真的好紧张啊。”   要去见男朋友的家长了,好像白日做梦,真的好紧张啊。 第六十一章 千金不换   他紧张地换衣服,紧张地吃早餐,紧张地要用拥抱,紧张地跟错愕的小林打招呼,紧张地值机,紧张地候机,紧张地登机,在起飞时的轰鸣声中紧张地呼吸。   两张公务舱,方重行放弃白金卡特权选择同他并排坐在中间靠前走道处的位置。他看着钟悯下半张脸全部陷入U型枕的缝隙里,嘴里还在嘀咕奋力改成伦敦腔的英文自我介绍,便越过座位分界线,捏了捏他手心。   “眯一会儿吧,昨晚就没怎么睡,到北京的时候我喊你。”   中枢神经正处于紧张和兴奋两者中不偏不倚的区间,自然是眯不着的。明明方重行比他更慌乱,还在安抚他的情绪。钟悯摸着他   的手指摇头:“嘘,不要和我讲话,不要和我讲话,阿行不要紧张。”   “好,你也放宽心。”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方重行反倒缓解些许情绪与耳膜气压差共同带来的不适。周洲对他的评价—针见   血,彻头彻尾一个超级无敌大恋爱脑,无论钟悯做什么他都觉得好上加好。   花费两个多小时从江城到北京转机,再经过将近十一个小时的飞行落地希思罗机场。起飞前跟姐姐报备了航班信息与抵达时间,开机后看见她的回信,人已在等候接站。   再次踏上这片国度,陌生与熟悉同行。几年前离开是为了他,回来也是为了他。方重行替他拢好蹭歪了的衣领,大大方方挽起他的手。   十一月中旬,英国执行冬令时,比中国慢八个小时。取行李过关,手机显示此时是北京时间是19:15,这边是落后些的中午。“姐夫和姐姐一起来接我们,他是本土人,很友善,不用怕,”方重行简略介绍完姐夫情况,又同他商量对策,“你先在房间休息,我换过衣服直接去见妈妈。”   钟悯看见正朝他们挥手的梁奉一,也举起手来挥一挥打招呼,收回来放在自己头发上使劲捋一捋,问方重行自己ok与否,得到肯定的回答随即又问:“那你是要和姐姐一起回家吗?”   工作日的母亲当然不会出现在家。方重行摇摇头:“去公司,这几天晚上你自己睡的可能性比较大。”自己睡就自己睡吧,如果可以获得男朋友家人的认可,熬一熬算什么呢。   非旅行季,机场人流量不大。与姐姐姐夫间的距离渐渐缩短,问好未结束,一人得到一个大大的拥抱。   钟悯现已完全不再惧怕来自除方重行之外的体温与触碰。梁奉一的拥抱与方重行的是如出一辙的温暖,多了些女性独有的柔,她的手按在他后脑抚一抚,羊绒大衣袖口蹭在脖颈处:“累了吧?怎么穿这么少。”   伦敦与江城略有相似之处,多雨,冬季温度相差无几。此刻十度左右,钟悯高领毛衫外头只有一件夹克。   “不累的姐姐,”数年前见面对他是与小乔周洲一视同仁的态度,如今多上几分认可性的亲近,他伸出泛红的掌心给她看,“手很热!辛苦你和姐夫来接我们。”   梁奉一笑了笑,将脸转向丈夫,切成英文说几句话,意为你帮他们把行李放到阿行的车上去,人我来送。“我们把你的车也开过来了,”她又同弟弟说,“你们出行要方便些,妈让你休息好再去找她。”   方重行应了好,无心休息。一行四人去停车场取车,两辆揽胜并排停,一黑一白。第一次以方重行男朋友的身份同他的家人见面要表现好一些,不劳烦姐夫,钟悯自己去放行李箱。   趁着他和丈夫说话的功夫,梁奉一压低声音与方重行咬耳朵:“对了,妈不知道小钟来的事情,你想想怎么坦白比较合适。”“实话实说。”   没有别的好对策,当初回国理由已欺骗过妈妈一次,恋爱也偷偷瞒着她,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可爸妈是怎么知道的?还能有什么,千篇一律明星恋情曝光的渠道,不慎被拍到了。不幸中的万幸,不是狗仔,是钟悯的粉丝偶遇。梁奉一转发链接过来,他点开来,是生日那天去live house的照片,十一月七号的博文。   【超幸运!1026在绿糖碰见钟悯啦,本人好看到我范进式晕厥失血休克托马斯三百六十度转体跪地爆哭!他和朋友一起来的,我站他们斜后方,喊他他们转头跟我打招呼还给我一颗柠檬糖乌乌!朋友也好帅,果然帅哥都是和帅哥玩儿的……害怕打扰他们没有上去要合照有点遗憾TT]   九宫格照片。镜头瞄准的自然不是他,只是他们的肩膀紧挨,难免入镜。拥挤人群遮盖掉意义不同寻常的并肩,他的脸未完全露出,且灯光昏暗、轮廓模糊,那位粉丝甚至贴心地给他的下半张脸用可爱贴纸打了码,只露出额头与半副眉眼。往下划一划,顶条评论还是原博:   【艾特Min问东问西的拉黑了哈,瓜批蛤蟆会讲话真把自己当个人了。。。给你那贱哺zuo住。。。本意就是不想影响他私人生活现在才发,专心舔颜,别来这里发癫。。。】   他自己看不出异样,钟悯亦然,隐私被保护得很好,连情侣衫款式都看不清楚。看来删评速度也快如飞毛腿,钟悯偶尔会看一看评论,本人完全没有印象有收到过此条博文下的艾特。   “先上车,我送你们回酒店,”梁奉一拉开车门,“要怪就怪我好了。”   驶向下榻酒店的路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明晰。源头仍在他这里,怪不到姐姐头上。之前他负责收购的设计师品牌来年春夏男装广告需返场,干脆顺水推舟。梁青玉专程拿粗剪版给妻子看,“表现力最强的C位是我们阿行的朋友呢”、“Tin的男装总监打算让他来开场领闭一月大秀”、“存真Old To New的广告由他出镜”。   “妈跟爸爸说,啊这孩子业务能力挺不错,按理说不应当从未和方也接触过,她顺手一查小钟的信息,”   于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她说看来他们关系很好啊,可为什么不见他在家里提起过这个朋友?知道周洲、小乔、桐宇、Alex,还有你那个莫斯科同学伊万,看见你们的背影说原来是男朋友,难怪从来没听过“钟悯’这个名字,”梁奉一从后视镜里看两张猫头鹰一样目瞪口呆的脸,“惊讶吧?梁老师也愣,周末回去妈来问我,阿行是不是在和一个叫钟悯的孩子谈恋爱,打得人措手不及,我愣了半秒才说没有。妈点头,说那就是在谈。”   车内三人一时哑口无言。趁前方车辆行驶缓慢,她得空拧开茶杯喝水,润完噪后继续说话:“我不知道也不敢再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爸爸说那几天妈总在抓着他打听小钟的事情,白天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一到晚上就一个人在书房坐到凌晨才回卧室。”   那爸爸态度如何?   “梁老师觉得无所谓,悄悄问我你们俩是不是真的,我没理他,他说他自己问,问你们没有?”问了,用萨摩耶妹妹问的。   手被紧紧摸住,源源不断传递来热与力,方重行回握住他的,在姐姐眼皮子底下牵手。   酒店仍是家里投资,房间安排妥当。姐夫将他的车泊好交钥匙,便上了妻子的副驾,他们也无心一道去午餐,便暂时作别,有事随时联系。   顶层套房。同行李员道谢给过小费,在姐姐姐夫面前若无其事的伪装彻底溶解,双双大字型跌进床,长途旅行的倦怠涌上四肢百骸,动动手指头都费劲。   越躺越想懒,方重行勉强将自己从床上拔起来,花费十五分钟快速洗去浮于皮肤表层的疲态。而后换衣服打理头发,沙色西装棕打底,钟悯帮他在口袋别配套的手帕,问他:“真的不用我和你一起去吗?”   “我先吸引一部分火力,”方重行套上大衣,视线透过镜片落在他——勇气之源上,“万一方总说给你一千万英镑离开我儿子可怎么办啊。”   “一千万英镑能买来你吗?”钟悯借着帮忙整理衣服的空当拦腰抱他,“不要犯轴,妈妈那么爱你不要伤她的心……大不了我们转地下恋情,用摩斯电码交流也可以。”   方重行笑着去亲他的眼睛,换来亲昵地蹭蹭。从挂掉姐姐电话的一刻起,他已打定主意。无论母亲说什么,从始至终不会改变他的答案。   ——千金不换。   他从他的环抱里脱离,驱车去总部。英国是右舵驾车,乍一换方向盘不适应,行驶速度不快,大致四十分钟的车程开一小时之久   总部大楼仍如他走时般堂皇,历史与现实在它身上碰撞。方重行迈开脚步进办公楼,与途中遇见的几位老下属点头致意。哪怕是母亲,他与梁奉一见顶头大boss同样需要预约,原因无他,职场当中方非遵守近乎苛刻的规则。内线电话挂了又接,走动又停下。方重行站在总裁办公室门前,待秘书请示后得到进入的首肯。   他长长地深呼吸,伸手推开那扇质朴的门。   门内,是他严厉而慈爱的母亲,而他即将为了另一份爱不得不伤害她的爱。   冬季的伦敦日照时间极短,此时三点过半,天色已暗。母亲办公室的窗帘未合,人正在通话,沉沉暮覆如压在她瘦削的肩膀之上,方重行走至窗边,抬手拉上窗帘。   又候上十分钟,母亲终于肯抬头将注意力分给他,好似要将人开膛破肚的目光目光剑样的刺过来,数种情绪在交锋中暗流涌动,方重行坦然接受她的审判,微微颔首,定心定神定音:“妈妈,我回来了。”   未得到“坐”的许可,他只有恭恭敬敬立于母亲身前。方非沉默着眼他片刻,终于同多日未见的儿子说了第一句话——   “他就是你的选择吗。 第六十二章 当然是跟他走啊   方重行看见母亲的眼睛落在自己的额头、眉骨、黑眼圈、鼻梁、嘴唇,最终又直直停在瞳孔中央。他就是你的选择吗?当然。   他顿首:“是的妈妈,”“我们,错过了十年,也等了彼此十年。”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十年前,高三,她目光不及的地方,最受宠爱的次子经历了瞬间心动便为期一辈子的情窦初开。方非沉默半晌,明察秋毫将所有碎片拼凑成功,随后她往座椅后背一靠,启唇打破雕塑样的形态:“你说春节回来要与我谈一谈,想必,就是这件事吧。”   果然是一问一答的模式。方重行维持原样姿势,一再点头。   母亲的神色依旧严肃,声音并无波澜起伏,唯独眼睛从未离开他的脸:“说说看,你跟那孩子是怎么认识的。”淅沥缠绵的雨天,他从外校转学到一中,老师让他选座位的时候……他带着一片雨朝我走来。行走时带起的气流混着潮湿的水汽扑向我,我看见蝴蝶的翅膀开始振动。   那时,一只标准齿轮与一只异形齿轮慢慢一圈圈啮合,只不过十八岁的我们还太年轻,从未预见到日后竟有如此长时间的分离。他字字句句讲述他们的魔方与月震,他们的初雪与跨年夜,他们的梦河与软红沼,他们的海与吻,他们的卡罗拉与钟情,他们并肩共撑的伞与走过的夜路,他们的磕磕绊绊与兜兜转转。   话到最后,他看见母亲心疼地红了眼眶,自己的声线也颤抖,总身在此山,蓦然一件件细细盘算来,一个完整的十年。   妈妈,我不知该如何同你描述……透过他的眼睛,我看见另一个世界。   “妈妈,”他第一次反抗、央求母亲,“给我们一个机会吧。”空间长久的静默,方非起身的同时开口:“帮我订票,我去见一见他,”“我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值得我的儿子心甘情愿苦等他十年。”   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你选择那条最险峻的小道,值得你折腰俯首祈求我的垂怜。闻言,二十九岁的方重行如同十八岁时手足无措起来:“妈妈,他,他和我一起来的,”   “他说不能再让我一个人解决所有事情。”   一起来的?方非平静神色起了些许风浪,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电话响起,方重行给妈妈看来电人,在她的示意下接听。尽管没有按免提,由于站得距离近,梁奉一的声音还是清晰传到外界来:“幺宝,小钟在我办公室,给妈妈和我带了花和礼物来!”   “好,我知道了,”他虽是回复姐姐,眼睛却满是期待看向母亲,待挂掉电话,他小心翼翼地启唇,“妈妈,可以让钟悯过来吗?”   “不了,”方非有意考察对方的随机反应,快步走过去握上门把手,“你跟我去奉一办公室。”   方重行一人先去见母亲,要他在房间休息,钟悯自然不可能真的安下心,送他走后也同样火速沐浴换衣服收拾好个人形象,快步出了门。   行程仓促,两手空空,本打算春节跟他回家计划准备的东西仍未选好,眼下迫在眉睫的事件是为他的家人选好礼物,显然家底股实的长辈们什么都不缺,而时间又不能耽误过久,只好边赶路边飞速运转大脑。   先在中古店花大价钱为方非选了镇店之宝、一对金镶绿宝石的女士袖扣,而后在专柜为梁泰一买下一条澳白珍珠手链,一人配一束花,待到考虑姐夫与梁老师时,担心她们下班还没有与方非见上面,先同姐姐联系好去了公司。   给梁奉一的礼物已脱手送出,又听她在自己面前打电话,本就惴惴不安的心更是吊提到嗓子眼儿,正襟危坐抱着给方非准备的花七上八下。   “不用担心,”梁奉一看他紧绷成一条线的脊背,缓声让他放轻松,“从阿行的语气来看,不是什么大问题。”   钟悯这边点头应下,那边门被叩响,下一秒,方非的脸出现在眼前。不用介绍他也知道那就是方重行的妈妈,长相酷似,步伐坚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稳重自持,举手投足间满是久处上位的压迫感。   他瞬间惊愕住,大脑皮层好似抹平,肢体做应急反应忙不迭和梁奉一双双起身,舌头打了结,僵上一秒才出声:“Good afternoon,Madam.It' s an honor to meet you.”   同为母亲,她与钟竹语用天壤之别来形容也不足为过。她个头高,眼角是岁月自然流逝留下的痕迹,剪裁得当的西裤搭平底鞋,除却一只素朴腕表再无其余配饰,齐耳短发,清瘦且干练。   方重行站在她身后跟他比“放轻松”的口型,钟悯无空分神去看男朋友,那双眼睛正在攫取他的一切,他在这样一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惊慌在对视时达到峰值而后消失,狂跳的心竟然谲诡地风平浪静。   忘记的自我介绍重新回到舌根下,他不过刚说了句“Madam”,便被方非做手势打断,伸手示意他坐下说话:“Glad to see you,too.Min,我们用中文沟通就好。”   “好的阿姨,”他还是选择站着同第一次见面的长辈讲话,中英自我介绍他都有准备,“阿姨您好,非常冒昧未经允许擅自过来见您。我叫钟悯,是ROOD的签约模特,今年二十九岁,与阿行同龄。我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俄罗斯人,从小在中国长大。”   面前的年长者见他站,自己也选择同他面对面站,将两人放在显性的平等的位置,并未如那些盛气凌人的上位者般径直在梁奉-CFO的办公椅坐了往下审视。   他看见方非的眼神微不可见地缓和些,泄出几分赞许来:“中文不错,”   “你的情况我已大致了解,不必再浪费时间赘述,”她言简意赅道,“接下来我有几个问题问你,每个问题有一分钟的思考时间,你考虑好再给我答案,我讲清楚了吗?”   “我明白的阿姨,”钟悯闻言顿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您请讲。”“好,”方非毫不拖泥带水,“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交往了多长时间”方重行嘴唇不过微动,便得来母亲一句“阿行噤声”,只得继续三缄其口。   “八月中旬至今,也是十年前至今,”他未给自己使用一分钟的机会,“阿姨,我知道自己始终不及您的儿子勇敢,因为种种原因我拒绝了他的告白,但是在我心里,尽管断联很长时间,我们从未分别过,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   “那些原因同我的身世有关,我已经处理妥当,不会再成为我们的阻碍。只是实在腌膜,说出来怕玷污您与姐姐的耳朵,我也不想为自己普经的错误行为找任何借口,我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我们两人之间,是我的错处多些。”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   “我做胆小鬼的时间足够长,”他的睫毛颤着,连带怀里忘记送出去的花也一齐动,“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差距,他总是挡在我身前,从前是,现在是。许多事情他动动手指就能解决,但我绝不能心安理得由他一个人出面。倘若连您的面都不敢见、仍然让他独自来处理这件事的话,不用您说,我完全不配站在他身边。”   “好,你既然说了你们之间有差距,你如何看待你们的差距?和我说一说你的想法。”   “阿姨,我的想法是,让它存在,”他看见他不假思索地答,“这份差距是您的给予和他个人打拼的共同结果,仅凭我个人一辈子都无法弥合鸿沟。虽然阿行说我们不分彼此,但他所拥有的是他的,不是我的。他给我是因为珍视,我接受,但我不会抱有其他惦念心思。我们有共同的账户,不会出现所有开销全部由他一人承担的情况,我从未抱着‘他拥有的多所以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心思   方重行知道自己从未选错,不被允许出声,能做的只有用目光一遍遍细细摩挲他的脸。他的头发全部拢上去,是与年龄匹配的成熟感,米白毛衣外套不常穿的人字纹灰大衣,竭力从外表与自己登对。怀里的花是白绿主打,蝴蝶兰、白百合、紫罗兰、郁金香,郁郁葱葱,清新素雅,一定挖空心思了。   站在左前方的母亲停了半秒,紧接另一个问题出现,语句长上不少:“Min,我儿子的能力想必你了解,仅仅放在亚太地区过于大材小用。我会老会死,无论是他坐我的位置还是他姐姐坐我的位置,作为接班人他总有一天要再次回到这里,那时你选择跟他走还是和他分手7   “当然是跟他走啊,”钟悯的脊梁骤然放松,好像屏住的一口气呼出了,“有他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方非提醒道:“跟他走的话,你必然要做出一部分的牺牲。”   “阿姨,阿行说过家人是不用计较付出得失的,这不是牺牲,是我的选择。”“好,”他看见这位严厉的母亲冲他展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钟悯,最后一个问题,”“你手里的花是打算送给我的吗?”   噢噢噢,花,花,花。太紧张,一时忘记了,攥在手里好傻好傻。他双手将花束呈递,随即奉上那对小巧典雅的袖扣:“阿行说您平日穿衬衫较多,这是送给您的礼物。来得仓促,准备不充分,您见谅。”   方非同他道谢,钟悯与被迫做锯嘴葫芦的男朋友迅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一同勾起嘴角。不过才劫后余生地缓口气,又被抓着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方重行答是家里的酒店,她沉吟片刻,说:“你愿不愿意在我们家里生活一段时间?”   惊吓惊喜兜头砸过,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他看看方重行,看看方非,又看看方重行,最后还是看向方非:真的吗?“真的,”和弟弟一道做锯嘴葫芦的梁奉一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恭喜你进入考验期。” 第六十三章 他走了很远的路   “好了,”方非抬腕扫一眼时间,又看向钟悯,神情柔软,“吓到了吧?我没有问题。小朋友,现在你可以对我进行提问,我会像你一般如实回答所有问题。”   “没有吓到,”他频频摇头,“没有,阿姨,我没有问题。”   方非笑笑,将桌上凉透的茶水重新更换成热的递至他手中,“说了那么多话,润润嗓。”   他接过茶水道谢,又放下杯子主动为她添一杯水递过去:“阿姨您也请。”   “谢谢,”方非将手覆在他的脊背上,“自谦是优良品质,过度自谦可就接近妄自菲薄了。你也在中国长大,慧极必伤的含义你应当比我更明白。”   钟悯感觉到那只手加了些力,将他往前推去。   他借力挪动一步后回头,大家长正以饱含肯定与鼓励的眼神含视自己:“刚落地就要对付我,快回去休息吧。远道而来辛苦了。”   他说:“不辛苦的。”   “辛苦的,”梁奉一复述母亲的话,“今晚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辛苦的,”方重行将他的手掌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使劲攥上一攥,“我们走吧。”   “Min,”临走又被叫住,这次真的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明晚你是否有安排?”   答案同样是NO,方非主动为他们拉开门。礼貌道别,母女二人目送这一对融为一体的背影离开。办公室大门开启闭合,梁奉一随即脱了力,作为旁观者也紧张,一手支撑在办公桌台面上,唤着母亲:“妈妈,刚才感觉好像回到我带Andrew来见您的时候……同样不被允许出声,站在您身后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生怕他回答错一个字。”   方非背对着她,手里把玩那只精致的丝绒盒,闻言斜斜望过来:“在你们眼里妈妈这么可怕吗?”   “不是可怕,”她否认道,“是担心自己选择的伴侣得不到您的认可,一头是家一头是他,像站在万丈悬崖上,阿行的心情也是一样的,您没见,他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感觉眼皮一眨泪都要落下来。”   两两相望,她在钟悯背后看见对面弟弟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欲言又止、欲说还休,千言万语按回肺腑,被迫埋头不语。   “不过看您好像挺满意小钟?Andrew的谈话是两个小时,他是不到一个小时,您也只挑了最重要的几个问题来问。”   “是啊,比你的那位更满意,”方非承认,“无关身份地位,也并非针对他。每一个想要与我们家里人组建家庭的孩子必须经历这一遭,有的扛得住,有的扛不住,你们爸爸被我父亲狂轰滥炸三小时之久,考验期长达半年。这孩子诚恳、真挚,非常难能可贵。”   “不过有一点我不是很认同,”   是什么?   方非微微一笑:“他说他不够勇敢。不够勇敢吗?也许他曾经是?我只让阿行一人回来,他选择随他一道,并且主动来见我。明知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我居高临下的审视、质疑、呵斥、刁难甚至可能是大发雷霆要他离开,无论我是哪种态度,他既然选择站到我面前,说明他已经做足了充分准备,要面对面告诉我他的坚定。”   “他们已年近三十岁,不是三岁的小宝宝。要什么与不要什么,自己心里自然有数,成年人需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相应的后果。他担起来了。”   “他难以启齿的原因,我了解,”她看了看桌上摆着的两束花,钟悯送给女儿的那一束是粉玫瑰,“阿行有没有同你讲过。”   没有,从未提起除了他本人之外的任何事。   “那就是同你们爸爸一致,不想让其他问题来模糊他的本质,你不知道就继续不知道吧,不要问他们,我也是再三保证你们父亲才肯同我说。”   “他的简历我看了许多回,走到现在全凭自己。尽管早年见过面,他从未找你们爸爸寻求过任何帮助。曾深陷泥沼却从不囚于泥沼,独自走至现在尤其不容易,MDC榜单排名一升再升,这样一个人在哪个领域都会大有所为,值得尊敬。”   随即她又叹了一口气:“其实,阿行背后的家境对他来说,说是灾难也不为过。”   梁奉一手边是方也近三个月的财务报告,全球销售额大涨18%至104.96亿欧元,中国所处的亚太市场表现最佳,最新市值约为1087亿欧元。   “已固化的阶级与已决定的出身,皆是历史与命运的产物,仅凭个人努力无法撼动壁垒,如何看待它便是重要。过于重视会自卑,过于轻视会飘飘然,最合适的态度正如他所言,不卑不亢,该存在的让它存在,正视它、平视它。他非常聪明,真理永远站在对的那一边而不是弱的那一边。同理,该发生的让其发生,他所经历过的事情,我们也要正视、平视,伤疤就是伤疤,赋予再多的意义也是伤疤,不是弱者的借口,更不是勇士的勋章。不能因此而区别对待,你爸爸和Andrew经历过的流程他一项不会少。”   “如果你和阿行身上没有流着方家的血液,也许你们要自由一些,关在笼子里的鹰隼永远被剥夺了飞的权利,”她早已了解后代的命运,“拥有越多责任越大,我们一向不养纨绔,你们的一生注定要为‘拥有’背后的责任所累,你们的伴侣也因此需要经历重重考验、也许需要放弃一些东西,但是,”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夜色同样落在女儿的肩上,方非与方重行做了同样的动作,上前闭合窗帘。   “爱神不会亏待愿意为伴侣着想的人,”她转身拿起桌上的花束,“妈妈也不会。”   “奉一,”方非点点女儿桌上的便签,梁奉一立刻拿起笔来,大boss即将发号施令。   第一,将钟悯的号码给妈妈一份;   第二,拨电话回去,让管家拟定明晚家宴的菜谱;   第三,物色一张精美的卡纸,妈妈要手写家宴邀请函;   第四,今晚和明早不要再联系他们两人。   “还有,”   第五。   “今天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一阵子有些唐突了。跟你爸爸说选好一瓶香槟,明天为钟悯接风洗尘,”她打算离开赴一场应酬,“毕竟他走了很远的路。”   “好的妈妈,”梁奉一正在执行第一个待办事件,“小钟电话已发您,马上给爸爸致电。”   “好,”她点头,“对了,你和Andrew的考验期是多久?”   “他在您和爸爸这里的时间是一个月,我在他父母那边是二十五天。”   方非嗅一嗅手里的花,应声好:“阿行,是好儿子、好弟弟、好下属、好上司、好伙伴,那他是不是一位好伴侣呢?我们的视角是缺失的。倘若他由于手中拥有的东西比别人多而骄傲自满,说明我们家的教育模式出了巨大差错,我不仅要罚他跪,爸爸妈妈也要面壁思过。”   “我需要看看我的儿子值不值得他如此坚定的选择。如果阿行有过失,我会直接了当地告诉钟悯:方重行不是你命中注定的伴侣。总之,希望他们可以给我一个惊喜。”   ……   街道灯火辉煌,隔着衣料方重行也知道身旁人在颤抖。   行走步伐同频,手臂摆动同频,沉默亦同频。与母亲对峙的时候窗外又落雨,路湿哒哒的,鞋底粘残雨连绵成片。   脑海空白成一张纸片。浑浑噩噩进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解锁,而后他重新抓住钟悯的手,拉开车门抢着挤着将他推进去,随后抢着挤着打开双臂,不由分说将对方按至怀里。   “萨沙,辛苦了,我爱你,我爱你,”他的手抚在他后脑,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对方额头上,殊不知揽在对方肩膀的手也在抖,“特别好,真的,特别好。”   钟悯也严丝合缝地牢牢桎梏住他的腰,外部衣料残存的寒意令人哆嗦,嘴唇上下打着架,一个字节也发不出。   面贴面的姿态,自然放不过对方的任何一个微小动作,方重行摩挲着他:“冷吗?再抱紧一点好不好?”   大衣揉成一团糟,怀里的人仍在颤,他紧紧抱着他,如同捧住自己遗失的一部分,珍重再珍重:“好些没有?”   冷热交替着占据身体温度主导权,冷冷热热,热热冷冷,鬓角因此渗出细汗。   方重行抽纸蘸去,又亲他的眼睛,玻璃起了蒙蒙雾气,顺势往下偏头吻住他的嘴唇。   钟悯沉默着回应,咬他的吻,咬他的唇,咬他的魂。   彼此狂跳的心在亲吻中逐渐平复,便恢复抱拥的姿势,方重行轻声问:“是不是好害怕?”   “有一点怕,不是特别怕,”钟悯埋在他的颈窝处,亲昵地蹭,“虽然你被禁锢在阿姨身后不能讲话,但我知道,”   “你是始终站在我这边的。”   回过神来想起考验期的存在,他想要立刻得知:“阿行,姐姐说的考验期是什么?”   “梁老师和姐夫都经历过的时期,姐姐也经历过,要看看我们的相处模式,”方重行无法改变这个既定的规则,“你一定可以,我尽量周旋。”   “我们一定可以,”他看着方重行身后爬满热雾的车窗,意识到在后座呆了太久,“是不是该回去了?”   “再让我抱你一会儿,”方重行自然不会向他吐露自己依旧腿脚发软无法踩下油门的事实,“晚餐想吃什么?”   钟悯将脑袋枕在他肩膀,小声说:“想吃你做的饭。”   房间未备厨具,今晚是不可能实现。方重行在他额头又吻一下:“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住?不愿意的话我再跟妈妈沟通。”   愿意。   “那等回去给你做好不好?”   好。   静静相拥的时间,虚浮暂时离家出走的力气渐渐回归本体,他们松开彼此,打算从后座转移到前座。   “走吧,”方重行点火发动汽车,看他两手空空的模样尤其不顺眼,“先去给你买花。” 第六十四章 你终于来了   伦敦街头不比国内,光明正大手牵手也寻常。一路只用目光亲吻对方无数次,进房间后总算得到单独相处的机会,一点点凑近,透过一层镜片看不清对方的脸,方重行微微扬起下颌,半阖着双眼要他帮忙:“帮我摘下眼镜。”   他说这话很多回,声音轻而缓,但每一次出口却有千钧之重,钟悯仍觉头脑“轰——”地发起热来,仿似经历一场高烧。   他知道方重行有几副不同的眼镜,他亲手丢掉的金丝、放在抽屉吃灰的半框、看电子产品用的银丝防蓝光、扮演方总时休假未带回家里的这副无框,分门别类的“开关”。他对它们一向抱有极大敌意,因为它们遮住了他的眼睛,此时的“方重行”是一个社会角色,是儿子、上司、下属、弟弟、伙伴。   但他改变不了什么,方重行的身份由他背后的庞大根系提供并终生掌控,因此他能做的只有,帮他摘取眼镜。   钟悯依言如往常那般照做,一只手将它置于边桌盛放的卡罗拉玫瑰旁,另一手向内扣紧他的腰,将他催化成他自己——不受任何赋予意义支配、只随心而动的独立个体。   ——他只想要他是他自己。   躯体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而后方重行狠狠抱、或许是勒也不为过,双臂成环揽住他的脖颈将双唇距离缩为零,啃食他、吞噬他、淹没他。   唇齿纠缠间,他的手隔着大衣中缝爱抚对方的脊背。掌纹与布料摩擦发出令人牙疼似的麻麻酸酸的刷刷动静。   如此隔靴搔痒,钟悯独独觉得难耐万分,那只手彻彻底底放错了地方,它应该在他真正的脊梁处而不是被衣物阻隔住路途。   衣物剥落,闷闷砸在地毯上,那只手穿过毛衣下摆抵达它应该在抵达的地方,翻涌的渴与痒也是催化药剂。同样坠毁的还有西装外套、手帕,他一颗颗撕扯开他身上的枷锁与束缚,直至皮带搭扣啪一声摔垂,于是连最后一层壳都黯然失色。   胸膛起伏得比任何一次更厉害,海浪活了过来。额头相抵,互相望进对方眼眸,无声交锋。   -你要什么?   -我要你。   衣衫不整的一路、跌跌撞撞的一路、温度狂速飙升的一路,双双滚进床里,赤裸终于呈现一览无余的本真全貌。   理智短暂回魂,一句话被爱火烧得断断续续、灰飞烟灭:“阿姨今天……问了明晚的安排,我不能,”   方重行掐着他的脖子狂热地吻他,角力似的额头相抵,嗓音喑哑:“你都说了是明晚……萨沙,对我专心。”   他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专心致志的专心,专心致志地吻,专心致志地搂抱,专心致志地十指紧扣,专心致志地抵死缠绵。   面前的爱人拥有如横放在众神之山的柴柴白雪般坚硬的骨骼,为何确如麻似纱地将他包裹,肉也包裹、灵也包裹,他被这种毫无保留的极致包裹硬生生动容出几分泫然的泪意来,为何,为何,他将在日后的每一天中锲而不舍地找寻爱之外的终极答案。   ……   一夜纵情的下场就是错过了母亲和姐姐的四个电话。从顶层的套房可以鸟瞰整个伦敦市中心,又是雾沉沉的天气,分不清此日何地。钟悯八爪鱼似的攀着他,下巴抵在肩膀,手臂大腿全叠在他身上。方重行勉勉强强拔出来一只手给母亲回拨,又拽出另一只手捂住对方耳朵。   “妈妈早安,”电话两声后响起,喉咙干涩,他轻咳两声调整,“我睡过头了,抱歉。”   那头的母亲有意纵容他偶尔一次的晚起,并未在乎,只问他们休息如何、Min是否醒来。   “醒了,”方重行撒着谎,“他在洗漱。”   母亲只应好,说“稍后我会与他通话”便挂断。   锁骨脖颈被一连串啄吻弄得痒意涟涟,人已被一点细微动静弄得醒来,亲他的下巴、亲他的痣,跟他道早安:“Я люблю тебя(我爱你).”   方重行也说:“Я люблю тебя.”   钟悯继续蹭:“我超级爱你。”   各自起床洗漱,大体将昨夜的一地混乱整理得当,接完客房服务电话五分钟之后门被叩响,熟面孔,方总的行政专员,找的却不是方重行,毕恭毕敬双手呈递来一只墨绿烫金铃兰的信封,随后鞠躬离开。   钟悯捧着那只平整光洁的信封,上头打着同色系的深绿绸带花结,屏声静气地问:“……这是什么?”   方重行当然了解那是什么,邀请函,或者说是家书更为恰当。   “不清楚,”方重行撒了今天的第二次谎,鼓励似的,“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他便扯散花结,信封散开,内页浅碧色纸跳出来,淡淡馨香钻进鼻腔,内容钻进眼帘,黑色墨水组成的一字字一句句端正大气:   【钟悯小友,   见字如晤。昨日会面仓促,照顾不周之处,敬望海涵。敝舍备薄酒两杯,诚邀您伴犬子一道赴宴共聚。书未尽情,余候面叙。   顺颂时祺】   往下是时间地点,写得清楚,落款两人署名:方非、梁青玉。   他握着被拆散的信封一时不知作何感想。起先真的以为会经受更加猛烈的狂风暴雨,也早已做足转地下恋情的准备,仅仅寥寥几个问题是意料之外,家宴是意料之外,亲笔邀请函是意料之外。   看着方重行嘴角笑意他就明白过来,他到底是知情的,是不想破坏这一点神秘。   随后方重行郑重其事搭上他拿着邀请函的手,征求他的意见:“你愿意吗?”   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吗?   愿意,愿意,迫不及待的愿意。钟悯不住点头:“你要帮我选一下见家长的衣服。”   方重行紧随其后和他做同样的动作:“好。”   “帮我把关给梁老师和姐夫的礼物。”   “好。”   “等下我开车,”他扑过去抱住他,“不好也要好。”   回答的口吻不如前两个“好”那么干脆,拿他没辙:“知道啦。”   放在床头的电话响起,钟悯松开他赶忙去接电话,尽管被捂住耳朵,方重行和方非的通话也听得一清二楚。陌生号码,对面一定是他妈妈。   他抢先打招呼:“阿姨早。”   “Min,早上好,”方非口吻轻和,“我的助理是否将邀请函递交到你手里?”   “收到了阿姨,”他手里还拿着那张和他送出去的花的包装颜色一致的信纸,“您费心了。”   他听见那头短暂顿住片刻,应当是笑了下,然后他听见她说:“谈不上费心,尽分内之事罢了,Min,我们希望今晚如约和你见面。”   这是她的诚意,考验一样不会少,别人有的她也不会短缺这一位。   他说“谢谢阿姨”,方非紧接想要进一步了解忌口,钟悯不打算特立独行,便在她面前藏起来对鱼和葱的厌恶。   互相道了晚上见,眼瞧步伐飞快的秒针一圈圈赶路,约定时间一点点逼近,他打开行李箱挑挑拣拣带来的衣物,总嫌不够正式,站在西装革履的方重行身边登对吗?他乱七八糟蹲在地上懊恼地抬起头来:“要不要再去买一件?”   “顺其自然就好了,”方重行在扯乱的衣物中翻出一件烟灰西装款设计的长毛外套,“穿这件吧。”   穿方也的衣服去见方也的总裁和前创意总监。   下场是错过午餐时间,荒唐事双刃剑,有好有坏,颠三倒四的时差意料之外的顺利变换过来。钟悯的适应能力异于常人,和国内完全相反的行车规则上手极快。先去中国城解决五脏庙,纠结再纠结选礼物,给梁老师选一套海钓渔具,姐夫的是高尔夫球具,路过花店购一束钟情玫瑰转手给方重行。   四大时装周每一年不缺席,而伦敦时装周的工作结束他总匆匆逃离,在方重行的指导下驶向目的地。邀请函上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整,他们提前半小时抵达。也出乎意料的,对比显赫家境这栋外表有些年头的双联别墅低调得有些过分,不似拙园,典型的庄园设计。   “还紧张吗?”按响门铃的前一秒方重行这么问他。   钟悯是真的不紧张,也是真的很想见梁青玉,摇头否认,按下门铃。   前后仅仅错了两秒,大门打开,熙熙攘攘的庆祝意味的气球扑了满脸,曾经按在他肩膀的那双手拨开它们,梁青玉的脸出现在眼前,看样子是早已恭候多时:“你呀,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等你好久。   他主动上前与他拥抱:“梁叔叔,很高兴见到您。”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梁青玉攀着他,“知道你高,没想到这么高,抱不住了,”   “这一次的身份,”他重重按着他肩膀,“可不是阿行的同桌了吧?”   “是阿行的男朋友,”方非接过话头并上前与他握手,“我又疏忽,忘记同你说不要再带礼物来。”   暖黄色的灯光融化衣料外的凛冽寒意,他笑:“一点心意而已。”   “都站在这里等我们吗!你们站就算了,怎么让小钟也站着?”从外向内又来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梁奉一和Andrew随后到家。   “来,接着姐姐的花,”梁奉一抱着一大束漂亮的剑兰递至他面前,笑意盎然的模样,“不能让我们小钟幺宝总往外送东西啊。” 第六十五章 this feeling……   氛围不似严肃的家宴,反倒像专程为他举办的庆祝party。精心布置的气球、梁奉一带来的花束、Andrew提的小蛋糕,顶灯射灯灯带打得明亮,将室内简洁装潢照得荣光堂堂。   萨摩耶妹妹在身后拱他的小腿,梁青玉揽着他往客厅走,一面走一面打趣:“奉一出嫁,阿行又调任,我们两个也搬了家,今天一看,搬家好像是个错?”   “吃东西,”茶几摆满八碟果盘,他伸手示意他自己随意,“不用客气,Min,你和阿行一起回来,是否耽误工作?”   钟悯与他并排坐,看见他脸上的皱纹多了,头发短了些,身材与方非是相似的竹清松瘦,投向他的目光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和蔼、喜爱。   他笑了笑:“不耽误的,跟经纪人报备过我要去见家长。”   “见家长”三字令梁青玉笑意更甚,随后又消散去,家长这个词令他想起钟竹语,对方能否知晓养子的伴侣是男性、是否能够接受方重行?   钟悯看出来他的迟疑与顾虑:“叔叔,您有话直接问我就好,我没什么不能向您坦白的。”   即便这样说,梁青玉还是斟酌着讲:“嗯……你姑姑那边,是什么态度?我太太说你已经处理好,但还是需要和你进一步确认确认,我们俩计划回国一趟同她面谈聊一聊。”   “不用劳烦您和阿姨,”他吐露来到他们面前的最终原因,“我已经同她断绝所有关系。”   原来“处理好”是这个意思。梁青玉一时语塞,他与妻子商议了许久的礼单,斟酌了许多的说辞,也暗自做好了对方情绪再度崩溃的准备,而钟悯风轻云淡地告诉他,他已经与她割袍断义、形同陌路。   “她现在得到了她最想要的,”钟悯望了望正在找蛋糕摆放位置角度的方重行,紧接补充道,“我也是。”   话不用说得太一目了然,梁青玉作为当年闹剧的全程见证人,他完全明白。   他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只听见梁青玉剑头一吷似的轻声啧了啧,下一秒,头顶覆上一只大手,使劲揉上一揉他的脑袋。   他有些怔神了。   父亲角色缺失、母亲角色错位,家对他来说是个虚无缥缈的概念。他先前设想的家里有方重行,两个人有些孤单的话他们会有一只宠物,最好是猫,因为没什么空闲去遛狗。设想实现得圆满无缺,而当下被梁青玉如此满是亲昵的一揉,他发现之前的设想远远不够。   要有梁青玉,要有方非,要有姐姐姐夫,除了悯悯猫还有黏在姐夫身边名为“mango”的萨摩耶狗狗。   见方非时是拢成背头,今天稍稍轻松些便扎个鬏鬏,揉歪了,歪了就歪了,忙着跟梁青玉聊天没空去管。   他不管有人管。小方总、在母亲面前不得不带个“小”字,单膝跪坐在沙发,扯掉松散的皮筋,以手为梳,默默地、耐心地帮他重新绑头发。   他们正在说钟悯退圈的那一阵,梁青玉对他当艺考老师的经历尤其感兴趣,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来我一回,说话时带着丰富的肢体语言,相谈甚欢的模样。   钟悯是斜背对着他的,原先是随梁青玉的话语边应边点头,他动作的时候便只用语言附和。方重行并不打算插足他们的谈话,忙活完手上的任务打算去厨房看一看,正要离开之时,以脊背为遮挡,钟悯将一只手藏在身后,悄悄握了握他的手。   梁青玉注意到他们偷偷摸摸的小动作,眼皮一撩装作未入眼。   他不愿意全家人迁就自己的口味,但方重行还是私下给母亲发消息,又同管家联系审查了菜谱,即将开宴,仍不放心,要去厨房再看。   早有人先他一步在了。方重行按上她的肩膀:“妈妈。”   周末,她居家着装是舒适休闲一类,只有在家,总裁职位的特质才从她身上离开。   “去陪mango玩一玩,”方非撵他,“它很孤单。”   可是我看您也很孤单。方重行想。   他没有动弹,依旧站在原地。方非拿他毫无办法,只得撤步出来,洞悉一切似的看着他:“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妈妈会点头同意。”   嗯。方重行的确想知道答案。思想观念再开放,但接受自己孩子区别于他人的性取向,到底不是一件容易事。   “等你们两个的考验期过了再告诉你吧,”她说,“我们该开席了。”   以蛋糕为中心,中西合璧的菜式一圈圈围绕开来。蛋糕是庆祝,气球是庆祝,透明色浅黄的香槟酒液是庆祝,六只酒杯碰撞的声音是庆祝。   长方餐桌,三三对坐。钟悯被安排在梁青玉与方非中间,姐夫当年的位置,与他分开来了,方重行与母亲对面,右手边是姐夫跟姐姐。六人餐桌,终于每一把座椅都有人在。   其乐融融。就是其乐融融。无法用其他言语来描述面前的场景。每一道菜都经过父母与他的三重审核,所有人的口味都照顾到,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笑。   方重行格格不入地笑不出来。明明他是最应该高兴的那一位,不知为何心是饱饱胀胀的空落落的矛盾,它们互相博弈抢占上风,令他握着筷子的手颤巍巍地发着抖。   他不想扫兴,专心埋头吃饭。一只溏心干鲍在餐盘里呆过了最佳赏味期,被梁老师按着的钟悯分心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怎么不开心?方重行小幅度地摇摇头,没事,不用担心。   类吸吮蛀牙似的感觉一圈圈荡漾开,酸,一点点疼,又忍不住重蹈覆辙地回味,从落地时起,时差还没倒过来吗?不应该。   一瓶香槟不够,他在父亲的授意下另去取酒,自己的酒杯也空了又满,想残酷地使用酒精来镇压这怪异的情绪。酒不负重托,几杯下肚热辣辣的温度从胃部烧起来,热流翻涌,动一动便排山倒海。   方重行在餐桌上坐不住,跟母亲汇报:“妈妈,我想去阳台抽根烟。”   得到应允他起身。热流随着他的脚步一路攀升,从胃到喉头,他咽不下驱逐不了它们,但是觉得它们应当有一个出口,否则今晚他将彻夜难眠。   回头拉上隔断门时,他看见梁青玉又在揉他的脑袋。   哗。   冷风一吹,不安的热流冲破他刻意的压制,自行找寻到一个合适的泄洪口,他的眼眶。   眼泪落在手背的感觉过于陌生,陌生到他甚至准备伸手去帮对方擦眼泪,毕竟他曾经用这双手帮很多人拭去过眼泪,抬起手来才意识到,噢,原来是我。   原来是我在流泪。   上一次落泪,好像、不,不是好像,就是失去初恋的时候。   外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黑,引路灯默默陪他落泪。一滴滴汇聚成咸味的河,受地心引力牵引,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Cigarette lighter(打火机)。”推拉门打开,姐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方重行稍稍背身,低着头接过道谢。   “Chong Xing,what’s wrong with you?”   “I,I,I don’t know,”他努力平稳着声线,“I,”   I’ve been waiting for this day.(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有时候方重行会想,假如我不姓方就好了。   方是端方的方。仁、义、礼、智、信,五爪成笼,牢牢将他锁在其中。一举一动都在外界的审视之下,如履薄冰。笑是错,哭是错,任何超出标准之外的行为是错。天生就应该收放自如、彬彬有礼,没有资格表露出疲惫。常人觉得:你几乎站在了经济基础金字塔顶尖,凭什么累?   可是他真的很累。副总的位置并不是唾手可得,跬步千里,也是从普通职员做起。到职第一天,母亲告诉他:这个世界可能会因为你是我的孩子而对你优待几分,但想要应得的尊重你自己去赢,妈妈帮不了你。   压力最大的时候他成夜成夜睡不着觉,要靠药物助眠,第二天照样起床上班。母亲从未公开过他的真实身份,只有高层知晓,公司里方姓太多,方重行三个字算不得什么。工作他自认未曾失误,但年轻也是错。甚至有董事了当地跟他讲:“Sometimes I don’t believe you’re her son.”   他觉得自己的情绪管理装置如一只气球,慢慢积压、鼓胀,身体在气球即将胀破的时候给他发预警,往往他会选择酒精,在酒精的作用下一点点将气球恢复原样。   伦敦多雨,久而久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滋生了一股霉味——绵绵不断、永远存在的煎熬,来自他日渐干瘪腐朽的心脏。   苦水是不能够跟妈妈吐的,因为她也走过相同的路,从而坐上第一把交椅。也不愿意跟爸爸说,脑力劳动耗心耗神。但好歹还有相同处境的姐姐,梁奉一刚进公司时深夜同他通话说人真的要垮掉,之后他受不住压力失眠时两人常常彻夜长谈相互开导。   他想,那钟悯呢?他从不愿意讲述自己的苦恼,因为他从未将那些事情放在心上,也从未将他自己当作一回事。永远朝前走,永远不回头。   他想,他应该也很累。自己尚且有姐姐可以设身处地地感同身受,他呢?   他想,他不愿意说,那就不说吧。如果他觉得累,他希望他可以无所担忧地倚靠在他肩膀。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某某时,完成某某事。方重行的生活永远充斥着标准的年月日地点事件,总存在条条框框的限制。唯独这一件,他无法在计划本上预设好具体时间,他给自己的是。   遥遥无期。   然后这一天真真切切地到来了,他跟他回了家,坐在他的父母中间,言笑晏晏。   方重行尚未做好用什么情绪来面临这一天的准备,最原始的反应,他只想歇斯底里地流泪。   “I,I don’t know,”语言系统故障,“this feeling,is like,like,”   My sweet dreams come true. 第六十六章 他们俩怎么那么高兴   "I see," Andrew附和着,"just like the moment your sister agreed to my proposal."(就像你姐姐答应我求婚的那一刻)   方重行握着火机点头,烟卷已经被眼泪打湿,点不着。他勉强牵动嘴角扯出来个笑来,跟姐夫说想自己一个人缓一缓, Don't worry以及,不要告诉别人。   于是阳台又只余下他与稀薄的夜色。   不多时,再次传来刷拉一声响动,他手忙脚乱地躲进路灯没有照进的暗处,正欲开口再说Don't worry,忽而被从背后抱个满怀“坏蛋,”钟悯双手环着他的腰,用侧脸去蹭蹭他的侧脸,故意不去看眼睛,“把我一个人丢在餐桌上,自己躲在外面偷偷哭。   倘若他不来的话他一个人也是可以消化的。   但是他一来,那些情绪就有了一个指向性极强的出口,再次躁动着想要将他淹没。   “之前说我像被辣椒辣到的猫,你现在也像,”他又吻他的凳边,暖融融的热气,“第一次被我抓到冒眼泪,想给你拍张照片留念。   方重行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些许,阔别多年的生分的阻塞感:“……没事。”   “没事什么没事,到家的时候就看你不太对劲,”钟悯将右手上移,轻手轻脚去摘眼镜放在身边的小圆桌,随后用手遮盖住他的眼睛,自欺欺人一叶障目的意思,“挡住啦,想哭就哭吧,没人看得见。”   他自己也闭上眼睛,埋在他的颈窝处,抱着他、贴着他、紧挨着他。   方重行的爱是悄无声息的,耐心是悄无声息的,连流泪都是悄无声息的。他的爱是爱,耐心是耐心,流泪是流泪,从不另带任何附加意义。   指缝里是激流勇及而静默无声的湿润,承接不及,扑扑簌簌落在栏杆上,啪嗒,啪嗒,啪嗒。这场寂雨下了许久,无人打扰。方重行不声不响将憋闷的情绪在他的手里消耗殆尽,继而转身回拥住他。不用说话,对方一定明白。   ——谢谢你愿意选择我。   抽纸擦完脸上和掌心的眼泪,重新架好眼镜,一前一后从露台去洗手间洗手,看见镜子里的他的脸,不约而同扬起嘴角,憋着笑出来。   方重行递纸巾给钟悯擦手,随后难为情地伸出食指放在哺边:“嘘——”   “知道啦,”他圈起食指与拇指,比了个“ok”的手势,“在我面前还顾忌什么。”   餐卓上的长辈们互相咬耳朵,也没见两人进行特别多的交流,细细碎碎的笑声却止不住,他们俩怎么那么高兴?   “他们俩看见对方就高兴而已,”梁奉一司空见惯,送他们高考是,现在家里是,“考验期这一段时间应该会成为咱们家的常态爸妈做好心理准备哦。”   她往洗手间方向瞥了一眼,听见纸团丢进废物桶的动静,也“嘘”上一声。其他家庭成员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情,只招呼他们:“快过来切蛋糕,一直在等你们!”   推过来让过去,还是方非动的手,手起刀落,稍稍偏心眼,最大的两块分在他们手里。钟悯端着碟子,与方重行悄悄对视一眼,又在咬着叉子彼此偷愉笑。   蛋糕挺甜的。   既已同意共同生活一段时间的提议,留宿的房间已备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房间与二楼走廊最尽头方重行的房间是比邻方重行梁奉一和方非晚餐结束一起进了自省室静思,雷打不动的流程,每日不免,应酬不免。“阿行房间旁边的这间没有人住过,”梁青玉按下门把手示意他进来,“他喜欢周边静一些。”   所言不虚,家具崭新得一尘不染,想来经常洒扫,地板无甚磨损花纹,床头的香薰蜡烛刚拆封,室内仅留存风的痕迹。喜欢周边静一些,他回忆起那张只坐一人的双人课桌,居然连这个习惯都从小到大恪守。   “但我们觉得,”梁青玉偏头冲他微笑,“你应当是例外。”   的确是例外,方重行尚不知情他的房间被安排在自己隔壁,自省完毕上楼,看见他手插裤兜倚在门口,眼珠几乎是瞬间呈现上了层釉似的瓷尊光泽:“我以为你会在那头的客房。”   自省时长为固定的半小时,在家时亦然,他一人在书房静思,钟悯就利用这时间来洗澡、侍弄小猫,今天无猫可洗,洗自己并未花费多少时间,余下时长全用来守在门口等他。方重行的脚步声尤其好认,不疾不徐,每一步间隔时长相等,与方总相似,唯一错差是步伐稍沉些。   “不想我在你隔壁吗?”又有脚步声渐近,是方总,钟悯将人拽进房内,有意耷拉着眉眼,“有点伤心了。”   给他房间备的沐浴露是和自己房间一样的香氛味道,幽幽蔓延过来,酒精也复延至脑海。昏了头了,方重行说:“更想你在我房间。”   “我也想,”可惜凑在一起本就脆如糯米纸似的的自制力变成负数,抿一抿即化掉,何况是在家长眼皮子底下的第一晚,钟悯抓着他的手吻掌心,“但,先晚安吧,好好休息。”   方重行捧着他的脸用拇指来回爱抚,随即露台处贴在后背的躯体贴进了他怀里,他便将手指移到他的发间,轻声说:“明天和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他却摇头:“明天不行噢。”   明天怎么不行,明天为什么不行,怎么又不行。   钟悯在他唇边痣上补偿似的吻了下、一吻再吻,一连吻上七八,直至他眉眼放松放软,才推出来罪魁祸首,梁老师。“和梁老师约好了早晚和他出去散步遛狗狗,”一件件往下数,“还要买画材、帮他把没做完的雕塑完成。”   方总在地下专程给丈夫布置了个玩具屋,毕竟一人在家是真的无聊。不想再画设计手稿,而始终蓬勃的创作欲无从抒发,只有消耗在别处。梁青玉领他来房间的楼梯上,一个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一个好好好,甚至签字画押般的拉了勾。   方重行哪有对爸爸和他说不的份儿,承应下来:“那就改天好了。”   晚安吻作为结束符号,交缠的肢体解开搭扣。方重行环视一圈室内,见全都妥当,拉开把手准备出门回自己房间,迈出脚步的一刻再回首:“晚安。”   “晚安,”钟悯伸出手来跟他拜拜,“明天早上见。”他听见他的脚步由另一扇门接纳,走廊外散一地静默。   看一眼墙上挂钟,十一点整。气泡酒的二氧化碳好像现在才起始蒸发,咕嘟咕嘟,哗啵哔啵,震得大脑随时间流逝愈渐清醒。   钟悯枕着双臂任由它们在眼前腾空炸破。灯关掉,床是一米八的双人床,一个人躺孤零零的,怎么换姿势都嫌不对。约好明早七点半准时与梁老师去遛mango,眼下全无丁点儿睡意。   不知道他的房间布置是不是还与拙园的一致,有没有办公室也要的小冰箱,那架施坦威大三角钢琴又在不在场。   分针打到罗马数字五,应该洗完澡吹好了头发,收拾行李箱的时候看他没拿睡觉穿的T恤,那么家里应当备下睡衣,睡袍吧,春夏是纯白,秋冬换成藏蓝。   他掀开鹅绒被,起身下床。黑暗中的房间似乎变成了一个饱满的腔室,走向隔断墙时它好像慢慢进行一场慢慢的跳动,地板成为软绵的气孔,一步步跋涉举步维艰。   他将左手掌心附上那面墙。   倘若这里是腔室,那么隔壁应当也无差。   掌纹完全贴合的一刹那,似乎有股力量沿着指尖幸针引线地钻进心房,烫得人有些哆嗦的冲动。可墙只是墙。   微信响上两声,他缩手,回到床头拿起来手机,看见那两行黑色字体时,那股热意直冲发顶,几欲目眦尽裂——【亲亲小老头儿:你在吗?】【亲亲小老头儿:你的手是不是也放在了墙上?】   备注跳成“对方正在输入中”,紧接又几行字接二连三地跳出来:【我感觉,好像触到了你的心跳。】【不知道是不是我今晚醉酒出现的错觉。】   【晚安。】   【我爱你。】   【明早见。】   不要明早见,现在就要见。   钟悯甩下手机,大步朝露台奔去,如拉开客厅的玻璃门拉开这一扇透明阻隔,既然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迎接一场隔着墙壁的掌心亲吻,他顿时觉得、他就是觉得出去这扇门,一定可以看见他。   动作并不轻柔,刷拉声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中格外刺耳格外引人注目,隔壁露台上站着的人当然也听见他了,转过头的神情尽致被他收进眼中,一点错愕,一点意外,一点欣忭,另有一点微愠,来自他随意裹的外套。   他的猜想得到证实,藏蓝厚睡袍,头发被冬季的风吹得凌散。   四目相对,万物失声。   两方露台间隔距离仿佛毕业合照时间的天堑,不过现在有口中哈出的白雾来填补这一块茫茫空缺,不仅于此,还存在一点另外。“阿行,”他朝他伸出手来。   “牵手。” 第六十七章 飞   方重行走到露台边界处,捧住他的手,凉的,用手掌与手指包裹住搓上一搓:“你怎么也不睡觉。”   一点体温从手指间升起来,钟悯模仿他的语气动作,说:“你怎么也不睡觉。”   方重行被他逗笑:“又学我说话。”   他便不学他说话了:“我在。”   你将掌心贴在墙上的时候,我在。   一下又哑口无言,外头太冷,掌心捂出来的热度火苗似的哧地灭掉,又哧地升起,静静反复了会儿,道今晚的不知第几次晚安,真的晚安。   夜半吹冷风的下场是感冒,钟悯较少有过生病的时刻,也讨厌吃药,突如其来的风寒惹得全家人嘘寒问暖,尤其是梁老师,隔个几分钟就来摸摸他的额头看看烧不烧。   他等着方重行在厨房里熬的姜汤,捏着鼻子灌下去,不等叫苦,嘴里迅速被喂一勺蜂蜜。   做完这些方重行该和母亲一道去公司,在家里永远当不成闲人。   而他计划着想要带他去的地方,总在被别的事情打乱。   方重行在这头专心给母亲做无名无分的“秘书”,一些杀鸡焉用牛刀的小事方总直接全权丢给他处理,视察伴随身后,另外紧锣密鼓地筹划旗下品牌的圣诞节活动、元旦活动、中国农历新年活动,再次回到刚刚晋为副总的时候,鞍前马后,有时连一餐饭都来不及吃。   那头,梁老师拽着康复速度飞快的钟悯陪他玩儿。每天一早两人同频起床,偷着拥抱一分钟,再各自拔出来黏住的胳膊收拾齐整下楼。方重行戴上围裙多炒两碟嫩嫩的滑蛋,一碟是给总是掌握不好火候的爸妈的,一碟多放牛奶和四分之一匙糖,给他身边的人。吃完早餐,他跟妈妈去公司,钟悯和梁老师一道出去遛狗。常常遛狗遛着遛着连人带狗消失一上午,不知道干什么去,午休完便泡在负一层的雕塑室里共同糊一手泥。   中午方重行和方非不回来,厨房的菜式腻味了,钟悯便用群英荟萃的厨艺给梁青玉做午餐,夸奖塞一耳朵,脑袋一天常被揉过来揉过去。   梁青玉总爱用“玩一玩”、“试一试”之类的字眼,做什么都是在玩,做什么都是在尝试。常常将未完待续的做到一半的东西交给他,说“你来玩一玩”,从不限制主题,他只有将脑中天马行空的想法付诸实践,画或者塑出来,再上交给梁老师,得来感慨:幸好你去学了艺术。   一幅由梁青玉起草由他完善的油画流出去展览,共同作者,他的名字放在前头,顺带被神秘人以超出意料之外的天价拍卖掉,两人兴冲冲地买来伏特加庆祝,钟悯正准备给梁老师展现自己还算不错的调酒能力,冰球不过才叮当放进杯底,佣人的“young master”令他们转头,瞧见方重行抱着那幅油画进门来,一副“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模样,将那张他们在观景台看见的画下来的流星挂在自己房间正中央。   于是两人便有了充分的理由光明正大地在房间会面,美其名曰欣赏梁老师大作,关起门来无法无天。   周四方重行跟妈妈应酬完回家,那一老一少正在玩国际象棋,入迷得紧,自动屏蔽一切外部动静,厮杀正烈。他过去观赏棋局,显然钟悯被爸爸压制住,明晃晃的偏心,干脆西装革履地坐在地上给他做军师出谋划策,连领带都维持得板正,一步步吃掉对面的王,气得梁青玉双手一甩放言再不和他们俩下棋。   好容易将他从父亲手上抢回来、在母亲的眼皮下得到喘息,十一月堪堪已至尾声。看天气择了个不算阴雨连绵的日子,最想要和他去的地方因故拖延往后,方重行便更改行程,全家同行去了姐夫的私人飞行俱乐部,母亲赠予的那架Bell505直升机、考下PPL的礼物,运动感十足的流畅的蓝色机身,因主人无心总在吃灰的蓝色机身,眼下正亮晶晶地置于停机坪,安然等待他们的到来。   家人理解他心中所念,一一拒绝掉与他们两人一道飞行的邀请,Andrew另外驾驶一架直升机,打算去追他们的身影。   起飞时的失重感和推背感占据整间机舱,他与他一齐腾空。客机乘坐过无数回,钟悯向来对位置靠窗还是靠过道无甚要求,对窗外的风景也毫无半分留恋,飞行只是为了抵达目的地,睡一觉就结束,仅此而已。而现在,世间在眼前逐渐缩小远去,云层离他越来越近,伸手即可触摸到飞行的意义,直至方重行带他穿越低空处一朵雾雾的云,然后视野骤变,万千景色倏尔沉于脚底,所有的道路、建筑、房屋变成一块块绘有多种色彩的散落的拼图,所有的经历一一幻化为虚无之地。   相机完美记录下今日行程,从进入机舱起,方重行说的“我们可以出发了吗”,他回应的“可以出发啦”,不断攀升的海拔,俯瞰视角下的世界,昭示一场真正的飞行。   透过镜头他看见水波纹在他的嘴角出现,不再克制的饱含浓烈爱意的目光单刀直入刺进眼底。   而后,屏幕里的他轻启双唇,机舱瞬间被一句话填满。   方重行说:“萨沙,你向前看。”   他呆呆地转头,方才云雾缭绕的苍穹不知何时清了场,前方,是豪迈而嘹亮的浩然长空。   心神激荡,他被这样纯粹的天色震撼至失语,突然很想去抓他的手,就像过山车上他抓他的那样。   被远远甩在后头的另一架AW109却是截然相反的热闹,梁老师抓着女儿女婿中英混杂着大吐苦水,梁奉一满脸幸灾乐祸:“我早就告诉过你们要做足充分的心理准备。”   后座与父亲并排的母亲始终一言不发,看着远处渺小成蓝点的机身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回头去看:“妈妈看起来好像心不在焉呢。”   方非轻轻摇头,意为没什么。   “您不说我也明白,”她说,“记得吗?您之前问过我,为什么阿行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送他礼物从不见得他有特别高兴的模样,是不是名字真的取错了,不该用重这个字,令他下坠。”   “他考Private Pilot License不是因为他真的想拥有一架直升机,是想要您和爸爸放心,告诉我们他自己有纾解压力的渠道,滑雪、海钓,他对那些通通没有兴趣,全是在说Don’t worry,他很好,从始至终是在为我们而活,”   “有些话他对您和爸爸说不出口,他告诉过我一个人独自飞行很无趣,在他眼里天空和地面没有任何区别,但是担心辜负了您的心意,只有让自己再累一些。”   主人公从前方掉头过来,故意颤颤巍巍晃晃悠悠朝他们俯冲直下,最后短距离地悬停在他们上空,耀武扬威的恶作剧得逞的模样。   梁奉一望着两张盎然的笑脸,不再去看母亲:“您什么时候见过他如此有恃无恐地吓过我们,”   “不止是阿行带着悯悯在飞,悯悯也在带着他飞。”梁老师一天要话痨地唤上无数次“Min”,忘记是从哪位伊始,Min后头多加个字,连成又一个小名,除了方重行全部改口过来,因为他总会想起那只暂时被留守江城、透过小林的视频喵喵叫得极其大声要哭不哭的悯悯猫。   “我记得当初送他们去高考的时候,悯悯给我的感觉,其实很奇特,”她双手交叠在一道,典型的回忆姿势,“他的周边似乎围了一层透明的膜,淡淡的哀气,谁来融化他的膜呢?”   她明知故问完稍顿了一会儿,钟悯的镜头正对准自己,她不愿辜负他的好意,比了个夸张而开心的“耶”,悠悠叹口气:“您找到了,我找到了,这下看来,我们幺宝也有他的幺宝啦。”   螺旋桨的嗡鸣没有掩埋掉母亲的声音,梁奉一特地又去观察她的表情,仍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的面容。   随即方非说:“考验期结束了。”   “为期十四天,”梁奉一计算出时间,“他们确实给您、给了我们一个惊喜。”   这边的谈话自然传不到那边去,飞行仍在持续,恶作剧结束方重行将他们抛在脑后,飞跃山川丘陵草地,一路了无尽头地前进。   “回国后尝试一下夜空飞行好不好?”他偏头去看身边的爱人,“看看江城的夜景,我们飞到云端看看你可不可以摸到月亮。”   钟悯觉得这话分外熟悉,似乎在哪里入耳过,记忆却不甚明晰,愣了半分才想起来,他给方重行听过的那首翻唱。   我就飞到了云端可以靠近点月亮。   见他点头,方重行再无顾虑,计划将这架直升机运送回国,在父母的授意下计划回国的日期,计划着日历翻至十二月初,周洲忍无可忍给他打语音:“该上班了吧祖宗,回来发工资啊祖宗,休假连带请假搞多长时间你算了吗?我看你简直是乐极忘形了祖宗你放古代高低也是个纣王!”   他嘴上答应着好,在离开之前暗自计划了另一场出行。 第六十八章 推开世界的门   买完返程机票的第二天、临行前一天,方重行和他一起去了梁奉一名下的一座私人马场。   马术服是早已准备好的,同款头盔长靴,合身且熨帖,他一直盘算着带他来这里看一看,本想是春节时再来,现下提前,倒也无所谓。   冬季,马匹全都待在马厩休息,鼻尖萦绕着暖烘烘的干草料气味,混杂着动物皮毛的气息,冷气尘封住它们,靴底踏在冻硬的小径上,哒哒似马蹄声。钟悯跟随方重行的脚步与管理员打完招呼,紧接三人往里去。   路过几匹毛色各异的马驹,方重行在一匹通体黝黑、健硕高大的“黑珍珠”面前停住,招一招手,那匹弗里斯兰马便凑近,低下硕大的头颅去蹭他的掌心。   “Morning,friend,”打完招呼方重行低声向它介绍他,"he is my sweetheart."再回头望来的眼神带着些保守住秘密的自得之意:“它是骑士,是我的马。”   钟悯看向那一汪动物独有的忠诚澄澈,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方重行说他与悯悯猫很像:“原来它是你的小马。”   露营之后、见家长之前的其中一天,与平常日子中的任意一天相似,他照旧在方重行的怀里醒来,用哺唇贴完他的脸颊准备再眯一会儿时,惊觉出异样之处。   他推开了梦中的那扇门。   就是如此稀松平常地推开了它,竟然如此稀松平常地推开了它,不像他想象之初要鼓足很多勇气、要紧张到极点、要有人握着他的手,而是他自己轻而易举伸手一推,门顺势打开,长风吹彻呼啸而过。   他讲述的语气也寻常,随后问他:“你猜我打开门看见了什么?”   方重行被这点动静弄醒,清晨五点出头,休假起床时间是九点,分针时针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半闺着眼玩他的头发,洗耳恭听的态度:“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   “我以为推开门会有你和猫猫在外头,但面前仅仅是一条从我脚底蔓延的看不见尽头的路,远处是霭霭大雾,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模糊。”   “然后我扭头去看那间房子,身后是波浪似的闪闪烁烁的千万重山,它显得格外渺小、格外不足挂齿,过去的我为什么会被它囚困住?”   方重行将吻落在他的额头上:“不是你的错。”   “我听见一阵脚步在路的那头响起,哒哒哒,我转变了脸的朝向,朦朦胧胧的黑影由远及近过来,居然是一匹马。”   他向方重行描述那匹马的外观,足有两三米的高度,乌黑油亮,大理石塑像般的四肢极富力量感,长长黑黑的柔软鬃毛编成一条条小麻花辫,步伐优雅而高贵。   “它在我面前停住,跪下来,让我摸它的脑袋,”他依旧觉得匪夷所思,“可是为什么会有一匹黑珍珠出现?之前拍摄用的温血马是枣红色。”   当时方重行只简单附和,是啊,为什么它会出现在你的梦里?我也不明白。闻言他开始无理取闹似的拱他:“你怎么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明白?”他什么都明白。   眼前的这匹与梦中的那匹外表一致,编成小麻花辫的鬃毛一致,矫健雄壮的四肢一致,他看见它认真打量了一会儿自己,温驯地低下头颅认主。   原来是你的小马。   钟悯伸手摸摸它的脖颈,温热的血脉,接过方重行递来的一小块胡萝卜喂到骑士嘴边,它先是嗅了嗅他的手,随后才接过食物咀嚼。   “它喜欢你,”方重行也将手覆在骑士身上摸一摸,“姐姐喂它吃东西它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   骑士是一匹个性且傲气的小马,只吃专人饲养员和方重行手里的食物,也不允许别人随意触碰,心情不好时除了方重行无论是谁靠近都要吃闭门羹。   “上次本想带你来见它,饲养员说它在生气,恹恹的,今天看起来心情倒很好,”骑士已进食完毕,眼睛眨了眨,好像主人口中说的不是自己,方重行揉揉它的脑袋,又看他,“想试试吗?”   之前拍杂志的时候经过了简易训练,那匹温血经过多人乘骑,烈性早消磨殆尽,没一点脾气,任由摆弄,极好操控。而骑士骄傲且叛逆,隐隐有一些担心。   方重行看出来他的迟疑,示意管理员去取自己的马具,又握紧他的手要他宽心:“我牵你走。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一以贯之的言出必行。检查完头盔,钟悯凭借记忆踩上马镫,跨坐于马鞍之上,骑士甩了甩尾巴,默许另一人的驯服。   “准备好了吗?”方重行牵住缰绳。   “准备好了。”   骑士在主人的牵引下缓慢移动蹄掌,哒哒哒的声音也与梦里一致。   秋冬萧瑟,私人马场更没人在,清幽得过分,冬青植物迷迷蒙蒙似水湿气沁人心脾,钟悯往前去看他屏障似的背影,对这种往下的视角无端横生出厌恶。   “阿行。”   方重行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嗯?”   “我想自己试试。   细绳转移,他摸摸马颈作安抚,轻夹马腹,骑士再次行走起来,马蹄声活似一首圆舞曲。骑士自通灵性,疾走速度加快,周边植物接连后退,生硬的风拍打在面庞,他攥住缰绳,扭头回望。   方重行缩小成一个离他不远不近的点,双臂正举起在嘴边做喇叭状,朝他大声疾呼:“别再回头看了!你向前走!”大地成为一面鼓,骑士沿着笔直坦途一路驰骋撞击出咚咚的鼓音,冷气呛进肺里,奔跑的似乎不是马匹,而是他自己。狂奔过偌大的马场,骑士带他前往终点——也是起点,方重行站在原地迎接着他的到来,相机咔嚓下来一张立马的照片。下马时他正要给他看那张差室厘便要错过的珍稀的立马照,尤其开心:“拍下来了。”   钟悯没有接话,也无心去欣赏照片,张开双手,扑进他的怀抱。   纵马过后,见家长的旅途已至尾声,行李箱闭合立起,方非与梁青玉上楼提醒他们俩东西不要忘记带,钟悯与两人一道出房间进隔壁,方重行正坐在钢琴凳上出神。   他的房间与拙园布置无差,施坦威大三角摆放位置都相似,只是这架盖着沉闷的琴布,从未见过方重行在它身上敲出任何一个音节。   背着家长一齐躺在床上的时候,钟悯跟他讲,我好像没有听你弹过琴。当时方重行的回答是长大了,忙起来没时间,手生。他静坐在那里,也在同它告别。   “阿行,”方非了然于心他失去钢琴的原因,隐而不言,只是提醒他,“是时候启程了。”   方重行嗯上一声,起身归置好琴冀,冲父母笑了笑,不想再计较遗失在时间长流的音符,站到爱人身边:“回去要教我弹新的曲子。   钟悯点头应下:“木吉他玩腻了吧?我教你弹电吉他好不好?”“可以啊。”   从伦敦回到江城,在总部给妈妈打工的积压的疲条感将人吞没,方重行再没休息的空当,时差刚倒过来,马不停蹄现身公司主持工作。   “十二月十号,快一个半月,”周洲一笔笔给他算账,“你们俩太能黏糊了吧祖宗,我婚假带蜜月你才批了我一个月!”小方总往后倚靠在办公椅上,左手手腕扣着Moonquake与蓝宝石表盘的陀飞轮,语气平平:“我们一起回伦敦见爸妈了。”周洲简直惊掉下巴:“你怎么天天闷声不吭干大事儿………怎么样?叔叔挺好说话的,阿姨那儿,”   “同意了。”   “我操,”周洲爆了句粗口,“你牛,他也牛,你俩都牛。”方重行勾起嘴角,受用神态,又说:“你再帮我个忙。”周洲扭头就要走:“祖宗,我是人,不是牲口!”   等来的挽留没等到,好友还是胜券在握的姿态,吃定他会回头,周洲果然回了头:“帮忙可以,先打钱。”两人窃窃密谋一阵儿,定下一桩事。   工作起来一天光阴流失极快,年末事务本就繁多,何况他又离开如此之久。而一些等候钟悯的品牌商占用掉元旦前的所有档期,飞巴黎飞首尔飞北京,见面时间急剧压缩,微信消息往来都少。   回家也不见有闲,悯悯猫两周没见着亲爹,更为黏人,一进家门就扑过来抱住小腿,不仅要抱要哄,而且要两个爸爸轮流贴贴,稍有不顺就掉金豆豆,钟悯有时甚至想扒开方重行看一看他消磨不掉的耐心到底是从何而来。   培训好的分床而眠的习惯也被伦敦之行破坏了,不用提醒,一到睡觉时间悯悯爬上床的速度堪比坐火箭,嗖地窜上床去,霸占住两个枕头中间的位置,怎么哄都哄不走。   直接导致早安晚安由长吻转化成蜻蜓点水的一触即分,见多了方重行每每往前一捞只捞住毛乎乎一团却束手无策的无奈,钟悯开始握着猫的毛爪爪给悯悯讲大道理:你马上十一岁,不可以再和爸爸一起睡了,你懂我话吗?   教育灌输毫无用处,只得作罢。挤着闹着,江城积压多日的初雪降落,元旦的钟声敲响,新的一年拉开帷幕。 第六十九章 又一年   跨年夜是在外头,老地方,中心广场,年年敲响首末之交的那座钟经风吹雨打失了些颜色,却仍筋骨磅礴。   他们已经历二十九年春秋,对全场倒数的规矩早无兴趣,并肩倚在栏杆处看不远几个风风火火的孩子,听他们谈话,身份是江城一中的高三学生。   与周围热闹的气氛格不相入,又拉起一道帘,两人静默着不发一言,并排的肩膀挨得更近。   并排去停车场的路上,足印踏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响:“萨沙,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要帮我实现啊,”钟悯伸手去接缠缠绵绵的琼芳,雪花落在掌心,“我的愿望都许完啦。”   说完又问他:“你的呢。”   “我吗?”方重行不假思索地摇头,“我再没有其他愿望了。”   三天的元旦假期短暂而珍贵,因为不过多时钟悯要投入到紧锣密鼓的秋冬男装周去,米兰、巴黎,成衣、高定,casting、fitting,和服装、珠宝、鞋履设计师沟通,调时差连带工作连轴转,首次亮相方也大秀,结束后只和梁老师匆匆打了个照面又迅速沉浸于另一个品牌。   方重行送他的新年礼物,那套奢靡摇曳的背链,经过鉴定清洗检查送达家中。落地江城机场时方总推了场无关紧要的应酬,在他起飞前告诉他安排了司机接机,自己则订一大束卡罗拉,驱车前往机场。   T3航站楼接机口,远远瞧见被工作弄得萎靡不振的他过来,期间又遭人拦住合照,完全没在意扣着鸭舌帽的方重行。直至方重行将藏在身后的玫瑰举到他面前,钟悯噌地抬起头,对上那一双狡黠的笑眼,大脑尚未反应过来,膝跳反应般的就要跌到他肩膀。   “回家再抱,”借着花束的遮挡方重行捏了捏他的手心,“我很想你。”   彻底捅破窗户纸他不再压抑,尽管仍存在时差与工作的鸿沟,每天早晚都有文字版本的“我爱你”如约抵达。   时针往后拨十几天,二月十一号,中国农历春节。   从伦敦离开时梁青玉征求过他们的意见,农历新年要不要回来和他们过,他是真的欣赏钟悯,也是真的舍不得他离开。不等他们回答,方非使用一票否决权一票否决掉提议,理由是不差今年这一年。   来得紧张,走得潇洒。同家人一一拥抱时,方重行附在母亲耳边,轻声道谢:“谢谢妈妈。”   方非难得流露出些笑意,往他手里塞一封信,又拍了拍钟悯的肩膀,让他们出发。   信的内容,中心思想是,英国同性婚姻合法,而国内在这一方面仍需较长时间,倘若你们商议妥当决定回来,务必提前告知,董事会再物色大中华区的总舵手,以及,给你父亲留出时间以便考察交接Min工作的经纪公司。   以及松口的原因:妈妈希望你们快乐。   第一个两人度过的新鲜春节,起床后洗手开始忙碌。忙什么?饺子。   小林刚走,平姨差他来送三种不同口味的馅料,新鲜剁好的,她还要操持家人的年夜饭,忙不过来,只给了三保鲜盒的馅儿,还叮嘱方重行不能耽搁久了,顶多在冰鲜层呆一晚上得赶快拿出来。荤的,海胆鳕鱼,玉米虾仁,芹菜牛肉。   方重行这些年一向得不到空闲时间自己动手包饺子,钟悯也吃得少,但平姨的心意不能辜负。给馅儿从冰箱里拿出来散冷气,俩脑袋凑到一块儿去查制作饺子皮的攻略。   繁琐,一合计决定去超市买皮来用,睡衣睡裤没换,一人裹个羽绒服压顶冷帽开车出去采购,顺带补一些想吃的水果。   最后还是多为一小袋面粉买单,不为皮儿,为了鳕鱼。饺子包出来全是白的,混着进锅,分不清你我。方重行想了想,榨上一听蔬菜汁,揉一揉和出来个绿油油的面团,搓成长条,自己包鳕鱼馅儿,封好口揪下来一小块儿,弯曲,压平,用筷子蘸一蘸水,黏在白白胖胖的饺子上,做一个“(”的记号,免得对方吃到。   “今天过年你怎么不高兴啊,”一个“(”像饺子在撇嘴,钟悯放下手里的皮,托起来那只捏得标准而胖嘟嘟的饺子,“不合群。”   方重行忍笑忍不住,到底是破功:“因为它是鳕鱼馅儿的饺子,你不喜欢它,它好伤心。”   对岸有人在劈里啪啦放鞭炮,年夜饭还没吃就放鞭炮,吵得耳朵生疼,悯悯吓得蹿到他怀里使劲拱,双手满是面粉,方重行只好埋头去贴贴猫脑袋安抚。   钟悯在吵闹声中将饺子掉了个个儿,睡倒在案板上,“(”变成了“)”:“这样就不伤心了。”   年夜饭是简单的丰盛,两人一猫吃不了多少东西,四个菜,两荤两素,熬煮好的红菜汤,加上三种口味的饺子,开瓶红酒,灯按到最亮,热气腾腾过了个年。   鞭炮又开始陆陆续续地响,悯悯跳进怀里就不肯出来,没办法,只好拥挤着窝进沙发,看无趣至极的春节联欢晚会。   语言类节目令人昏昏欲睡,钟悯埋在他颈窝处,鼻梁蹭红一块儿:“困。”   人和猫全黏着,体温有了重量,方重行稍稍侧身,免得过年还要被十三斤的猫压得呼吸不畅。   春晚的流程正常进行,千千万万个家收看,也不差他们两个。他随手拽过来沙发上的毛毯,搭在他、猫还有自己身上,也闭上眼睛:“睡吧。”   钟悯的声音飘飘忽忽:“还要跨年守岁呢……”   “梦里跨,”他的口吻似乎蕴含着特殊的魔力,方重行在蛊惑之下总能说出来些不着调的话,“世界那么多人,不差我们俩。”   钟悯埋在他胸前闷闷地笑,重复一遍他的话:“我们俩。”   睡过去春晚,睡不过去烟花。中国人骨子里的传统,春节比年内任何一个节日都热闹得多。火树银花炸得天空宛如白昼,满天繁星不值一提,人工烟花也不值一提,懒懒保持着原样姿势,悯悯窝在两人中间撒娇,钟悯用手掌捂住它耳朵。   待这一波烟花雨结束,他将猫从方重行胸口抱起放到一旁,从边桌抽屉里掏出来个厚墩墩的红包递到他手里:“阿行,新年快乐。”   方重行从沙发夹缝也抽出来红纸叠出来的压岁包,压岁压祟,一个给他,一个给悯悯:“新年快乐。”   猫喵了一声,看向钟悯:怎么没有我的?   “小猫要什么压岁钱?”钟悯继续伸手在抽屉里摸,摸出来一只红红火火的柿子头套给它穿上,“小猫只有新衣服。”   相册里又多一张合照,他,他,它。然后方重行偏头去吻他,那凝结而坚固的魂魄。   随即一发不可收拾,饱暖催思萌发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由于忙,的确有些时间未深层次交流过,相互传递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双双起身准备转移阵地。   再宠小猫今晚也绝对不能让它进卧室,方重行开两个罐头给悯悯,趁其不备,一把将他推在卧室门上,边吻边再三确认锁好了门。   窗外的烟花炮竹不绝于耳,钟悯伸手拽掉自己的毛衣,赤着上身给他吹耳边风:“我们也有噢。”   方重行被欲情烧得发痴,一时间反应不来他的意思,直至看见他将那条只穿戴过两回用作装饰的背链挂在脊梁,梦河霎时巨浪掀天。   灯开着,顺着下颌淌的汗珠清晰可辨,没有一人的腰空闲。极致而热烈的红,纯粹而浓郁的白,两者碰撞出喧哗的声响。跨坐的位置可以将这副场景纳入眼底,滴落的鸽血红拍打在骨骼,薄薄的皮肤击得发红发热。哗啦,哗啦,切切实实在耳边眼前放了一场独家烟花。   烟花完毕,在丝丝入扣的吻中,又一年悄然离去。   初一休息,初二去拜访周洲父母,初三去看平姨林叔,初四,钟悯接到小乔电话。   他用胳膊肘戳戳方重行,比个“嘘——”的手势,示意不要出声,随后接听,按下免提。   “小毛?小毛?你现在在哪儿呢?在北京还是江城?”   “我在江城噢。”   “哦,那你明儿有空没?我和洲儿在一块儿呢,”小乔停了,周洲来句“嗯我在他旁边”,“你明儿要是没事儿,咱仨出来?我请你们吃饭。”   方重行看见钟悯强忍笑意,说好啊。   “那成,”小乔拍板了,“就这么说啊,火锅儿成吗?我老丈人不喝酒,茅台白买了,晚上咱喝。”   这边他挂断,方重行手机又响,还是小乔。   钟悯早已笑倒在他腿上,也要他外放。   说辞依旧是那一套,没变花样:“阿行,你今年过年是回伦敦过的还是怎么?在不在国内?哦没回家啊,在哪儿呢?江城啊,那你后天晚上有空没?我和洲儿在一起,后天晚上咱仨出来,我拿茅台……诶你说话是不是不太方便啊我怎么听见有人在笑?”   方重行跟钟悯对视一眼,说好啊,说你听错了。   “得,那咱后天晚上不见不散。”   “嗯,不见不散。”   他尚在思索“这么逗小乔是不是不太好”,钟悯已经拽他去衣帽间挑选明晚情侣装穿哪一套。   他们并肩出现在火锅店,商量好方重行躲在后头,钟悯率先推开包间的门,跟小乔周洲打完招呼,又朝外说:“进来嘛。”   小乔还在迷迷糊糊地问:“谁进来?你带人怎么不提前……”   看清楚来人,目光在他们中间来回跳跃数次,小乔张大得能塞个咸鸭蛋的嘴巴惊天动地爆发出与方重行多年未见后的第一句话——   “我操!” 第七十章 “我是他身上抽出来的那根肋骨”   他震惊到无以复加,嘴皮子飞出来无数个“我操”,语无伦次、六神无主的:“你们俩,你们俩,我操,你们俩,”   “你们俩”到最后眼眶都红了:“你们俩气死我了!”   “对不起,”方重行真情实意跟他道歉,将准备好的赔罪礼物放到他面前,“不是有意要瞒你。”   小乔压根儿不看烫着昂贵logo的礼品袋,自顾自地喃喃:“我还纳闷儿你们俩怎么都在江城,我说怎么电话里听你旁边有人乐呢,原来是小毛,他妈的,他妈的。”   钟悯的道歉毫无诚意:“对不起啦。”   一桌四人,两个都挨骂,剩下一个当然也跑不脱,小乔的炮轰转向周洲,他不再是光头了,圆寸,较之前瘦了黑了,开火时嘴巴动得更快:“还有你!好意思笑!猪鼻子插葱!昨天在我旁边儿屁都不放一个!”   “我哪儿敢啊,”周洲无辜地摊开手掌,朝方重行努努嘴,“这祖宗现在是我顶头大boss,我孩儿明年落地,他不让我说我哪儿敢啊。”   “你都有孩子了?!什么大boss?他不是去年冬天说回来办事儿的吗?”   菜点完还没上,话匣子先打开来。小乔听完又要冒烟:“合着你俩谈了快三年才告诉我呗,我不是哥们儿呗,先说好今天饭我不掏钱啊,钟悯方重行你俩爱谁谁,反正我不掏。”   钟悯承受着应得的埋怨,嗯嗯点头:“我结账。”   方重行与他交换个眼神,随即一五一十坦白,从头到尾来龙去脉,掰开揉碎了,听得小乔直皱眉头:“我操,怎么去年才谈啊……不是,等等先,你手机丢了不是又弄了个微信号吗?你不可能不加他吧?”   他摇头:“没。”   周洲拿纸团丢他:“藏什么呢,家长都见完了藏什么。他给我加上之后没别的,第一句话是‘你把钟悯微信推给我’,后来他说加不上。”   “加不上?不可能吧,嘶……我想起来了!”小乔捂着头回忆,“那阵子有傻逼换着号儿威胁他跟她谈恋爱,他就给微信设置了禁止任何人添加,估计阿行被拦外头了!”   他俩对话时余下两人隔着个座位用眼睛说话:   -又把责任揽自己头上。   -哪有。   -明明是我的原因,当初却说是自己打算放下。   方重行摇摇头,那也不是你的原因,都过去了。   “那你知道为啥你不跟他说?”周洲咂嘴,“你早说不早完,哪能耽误这么长时间!”   “不是,我真以为他俩没以后了,一个出国一个自闭,论谁谁能想到今天?不然我干嘛分两次电话打约着分开见面?”小乔嚷嚷着,“我是那三流小说里没感情的npc配角儿?一天天忒闲,正事儿不干就没别的话跟他俩讲,见人就问诶你跟那谁谁还联系着没,除了推动主角感情线就揭人伤疤?贱不贱呀。”   “阿行出国的事情还不是你告诉小毛的。”   “那是因为他放下个屁!他磨蹭好长时间才忸忸怩怩问我为什么阿行的朋友圈再没更新过,发消息也不回,我以为他说的是新号儿,我寻思你都拒绝人家了不理你属实正常……那这不直接断联了?不是,你俩怎么联系上的?”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核对,方重行地毯式的搜罗寻找,钟悯一声不吭丢下北京跑回江城,各自充当各自哥们儿的狗头军师,互相念想着送没送出去的玫瑰花,怂恿没怂恿成功的初恋,你以为我以为他以为的阴差阳错,稀里糊涂的包养协议。小乔听完连自己也骂进去:“一二三四个锯嘴葫芦是……你们俩谈个恋爱怎么能花这么长时间?笨死得了!”   红汤锅煮开,咕嘟嘟的。那俩锯嘴葫芦对望着不发一言,方重行的眼睛在说话:你给我发了什么消息,怎么从没提过。   “我都删掉啦。”钟悯在桌下捏他的手,在他摊开的手心里写一个“前”字。   往前看,往前走,别再回头。   “过去事儿甭计较了,现在挺好的。这表太贵我不要,你们俩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就帮我个忙,”茅台拧开,小乔斟满一圈儿,杯酒释过往的意思,“我要结婚了啊,你们仨不给我当伴郎是不是忒说不过去?”   “行,你别说我们,扯平,”周洲说,“你也是个闷声不响干大事的主儿,什么时候?”   小乔的婚期定在三月份开春,女方是他的剪辑师,一个战壕的战友,隔壁中传毕业的,花臂,极其飒爽的女孩儿。   传统又不传统的婚礼,流程是中式,婚服是反叛的黑纱,配篮球鞋,乔与祁难得没再穿他那个军绿马甲,端端正正做新郎。   伴郎团几乎没被伴娘团刁难,糟粕游戏丢掉,风风火火直接拉到敬茶环节,小乔给女方奶奶磕头,脑门撞在地板上咚咚响。   接走新娘,婚车浩浩荡荡行驶在江城的路面上,小乔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家有喜事,特地选的最远的一条路绕着去酒店。婚礼进行时,他老丈人送新娘进场,跟新郎一个赛一个哭得厉害,与新娘执手时,人已经哭得半个字眼都吐不出,鼻涕一把泪一把,主持人偏偏挑这时候将话筒递给他:“新郎很激动啊,有没有话想告诉你的新娘?”   新娘忍俊不禁地伸手给他抹眼泪,台下哄笑阵阵,小乔呜呜着,话筒握在手里哽咽半天才开口:“呜呜呜呜呜我有老婆啦呜呜呜呜呜,我有老婆了,这是我老婆呜呜呜……”   钟悯躲在方重行身后狂笑,一面笑一面跟他讲悄悄话:“好幸福是不是,”   “我也好幸福。”   呼吸打在耳廓很痒,方重行偏头看他的脸,决定再催一催求婚戒指的工期。   看多了他常戴自己送的耳钉,钻石黯然失色,唯独足够浓足够亮的鸽血红最衬他,物色多时,五克拉出头,让爸爸帮忙引荐了最难约的珠宝设计师,他要给他最好的,谁也挡不住。   心急如焚又必须强忍,方重行打算在他三十岁当天给他的左手无名指戴上戒指,想要钟悯的生日连带求婚纪念日,年年备下双份庆贺礼物。   而事实上有人与他同步在谋划此事,自以为天衣无缝,却逃不过方总的眼睛。   上一首曲子尚未教完,突然换成另一首,不愿意告诉名字,舍弃掉最爱的双人沙发时间,一个音符一个音符教得格外认真。此外,经常一个人鼓捣鼓捣写写画画,问他在做什么也欲盖弥彰地藏起来pad说没事。   方重行明镜似的装傻。   五月,一个比以往任何夏天都更加热烈的夏天来临。   五月二号,磨了许久的求婚戒指飘洋过海来到他手里,找了地方藏起来。而当晚入眠时,钟悯边蹭他下巴边跟他商量:“明天我们去野餐好不好。”   尽管心知肚明他同样准备,但一向稳重的小方总心里还是微惊,本以为还需要一段时日,订制的拜托周洲先保管的求婚礼物则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够完成,这天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昏君似的连声几个好。   明天很快到来。上午他想出门买花,不被允许。下午,四点时许,日头亮堂,草木疯长,这座森林公园新开放,知晓的人不多,方重行怀揣那枚滚烫的鸽血红,在铺开的野餐垫上抱紧怀里的吉他,身边是挤挤挨挨的钟情玫瑰。   不知道钟悯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小乔知道,周洲知道,夫妇四人早已抵达,笑嘻嘻地布置好现场,笑嘻嘻地坐在后头当陪衬。   钟悯同样握着吉他,告诉他这些天教的谱子名字,也对他说话:“阿行,Cherry Lover。”   他今天穿了件湛蓝湛蓝的衬衫,万顷碧波悉数倾倒他一人躯体,于一片浅绿深绿草绿中蓝得让人眼眶发热。指头同频拨弄琴弦,音符悦动,方重行凭借肌肉记忆一寸一寸用心去弹。   那些刻意隐藏的歌词一句句浮现:   “……”   “You are my cherry cherry cherry lover,”   “我想你的时候,像小河流,心弯弯地,泪都快要流,”   “你想我的时候,像暴风过,每一通电话,都讲很久,”   “Cherry,好好爱我,”   “请你给我个回答,让我当你的唯一吧。”   他变法术似的掏出来承载着即将出现在他无名指上的戒指的丝绒盒,矢车菊蓝宝石,款式是他一个人观赏过许多回的金星伴月。   “阿行,这次我不想由你先开口了,原谅我偷偷找梁老师打听了你的进度,”钟悯捧着那枚金星伴月,诚挚且诚恳,“倘若你没有再次朝我走来,我们真的就要错过了,”   “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请你给我个回答。   让我当你的唯一吧。   于是方重行放下吉他,拨开与所着衬衫颜色一致的钟情玫瑰,也变魔术似的掏出来自己精心准备的戒指盒,而后单膝下跪,给了他一个忠诚而虔然的回答。   小乔充当摄影师,扛着摄像机寻找完美角度录像,关完机直咧咧:“你们俩,你们俩,求个婚跟拜天地似的,他妈的。”   那头梁青玉催着他们定下来婚期,钟悯不想要自己生日变成结婚纪念日,磨上几天才确定是八月三十号,恋爱纪念日当天。   举办地点定在桐海。方重行最讨厌的地方,不过是曾经,问他怎么想在桐海,钟悯说,因为你在那里吻我。   婚礼按计划提上日程,小方总正常流程请婚假,没有搞特殊,给周洲批一个月,自己也是一个月,超出时间照样扣工资。   钟悯三十岁的生日,方重行总算赶上一回,隆重用心得令人咋舌,伴郎之一的周洲小乔被拉来新家,独栋别墅,一人出一半的婚房,两人一面狂给气球打气,一面揶揄他:“知道的以为你给你对象过生日,不知道的以为他要登基呢!”   方重行正系着围裙调整生日蛋糕上的樱桃,挑剔得不行,一本正经纠正他们俩:“是未婚夫。”   小乔与周洲相互看一眼,无声说了句操。   八月初,两位新人飞抵桐海。婚礼前夕的一整个夏天他们都泡在那片蔚蓝的海中。海边音乐节、冲浪、潜水、拍照,傍晚沉醉于海面的万两碎金中,夜晚则不间断地飞行去看月亮。   两位伴郎稍晚,八月中旬抵达,四人好像又回到毕业旅行的时候,不过身旁各自有各自的伴侣,互相做彼此的伴郎。事先约好驾驶摩托艇一起出海,出港后钟悯揽紧着方重行的腰又吹耳边风:“走啦走啦,不等他们!”   “小毛!怎么那么烦啊!”小乔手忙脚乱加速,“你有未婚夫你了不起是吧!”   “对啊!”他们那台真的走了,浪花四溅,钟悯的语气与他被吹乱的头发是相似的飘,“就是了不起!”   周洲摇摇晃晃追上去:“方重行你就惯着他吧!”   方重行没有回头,声音遥遥飘过来:“有意见吗。”   “你们俩!你们俩!”   玩乐的同时没忘正事,请柬上的宾客姓名是手写,新郎两栏也是手写,一人手边放一摞,写完交换。名字并排,钟悯、方重行,方重行、钟悯,无谓谁在前谁在后,反正都是他们。   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号到三十号不到七百个小时,时间似乎也等不及,溜得飞快。   两套白色西服,昭示与明天匹配的身份。婚礼前夜,难得双双规规矩矩平躺在床,仅仅牵手。   睡意出走,掌心渗出汗,不必多说一句话都知道对方很紧张。   要结婚了要结婚了要结婚了。我们俩要结婚了。   凌晨半梦半醒枕着波涛声眯一会儿,就要起床换衣服化妆,方非免掉那些繁缛,也不必早起,流程有条不紊地如约进行。   沙滩婚礼,担心海风捣乱,造型师多补一层定型喷雾,新郎这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忙完新郎,造型师去忙伴郎夫妇,迎客不必他们来,两位新郎便乖乖坐在房间等候。宾客不多,陆续就位落座,临近开场,钟悯忽然握着他的手,轻声说:“阿行,我们逃跑吧。”   方重行扫一眼窗外,婚礼进行曲正作预热。   他问:“去哪?”   “不知道啊,”钟悯扣着他的五指,“你带我走。”   小方总雷厉风行,光明正大拉着他的手狂奔出酒店,手里甚至还拿着捧花,一面跑得飞快一面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奋不顾身地逃。   小乔正举着镜子对窗外自然光欣赏身后的老婆,眼睛往下一瞥恰好抓住他们俩的身影,急得从窗户探出来半个身子大叫:“你们俩干嘛去?!婚礼快开场了你俩干嘛去?!”   那俩人一同扭头跟他挥手:拜拜咯!   “我操,今天到底谁结婚啊?有没有人管管?姐!姐!”小乔站在原地暴跳如雷,“来人呐!新郎跟新郎!”   他憋足了一口气,整面海都要抖三抖:“——跑啦!!!”   得知新郎出逃的消息,主人和宾客全部懵在原地,梁青玉几国语言狂飙,方非一面安抚他一面给方重行拨电话,一个不接两个不接,另一位,一个不接两个不接。   正当梁奉一准备发动全场去捉新郎回来时,飞机螺旋桨在上方盘旋,抬头一看,机舱里头坐的,不是那两位还是谁?   “得,捉不回来了,”周洲叉着腰看那两张笑脸,“飞天上去了怎么捉?纯纯泥石流婚礼这是。”   眼瞧那架Bell505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婚礼现场一片叉腰,偏偏此时,婚礼进行曲停下来,故障似的呲呲啦啦。   投放结婚照的大屏先是一黑,随后出现细细簌簌的声音:“在这里他应该听不到吧。”   “小毛?又干什么这是?”   下一秒,钟悯的脸出现在屏幕当中,视角应当是沙发一角,虚声冲镜头打招呼:“嗨,各位长辈、朋友大家好,我是钟悯,是阿行的男朋友。”   “今天录的视频,我是打算在我们的婚礼上播放,不知道日后是否有机会。”   他低头看看手上的腕表,梁奉一一看便知,是和方重行的同款。   “现在是早上五点半,我八点的飞机,要去上海拍摄,”他憋回去个哈欠,“平时我都和阿行一起六点钟起床,今天起得早一些是想跟用镜头和大家说,我们很好,在好好恋爱,好好生活。”   “他等下要送我去机场,我准备六点半再喊他起床。我要飞外地或者出国工作的话,阿行没事一般都是他来接送我。”   这片海沉静下来,众多双眼目不转睛看向屏幕。   猫闻声而动,镜头被粉红小猫鼻子占满,钟悯一把搂过它挠挠脑门:“它是我们的小猫,高中时候一起养在寻芳苑的,不过是阿行照顾它比较多,后来被他收养,姐姐知道。它叫悯悯,我名字的那个悯,阿行取的。”   他放猫离开,双手交扣:“我想,各位应该觉得奇怪,为什么两个完全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会对彼此念念不忘,何况我们错过了那么多年,按理说早该忘怀,迷失人海不再见面,毕竟许多人都在时间里走散,在一起很难,”   “说实话,我自己也时常奇怪。或许爱本就是个奇怪的东西,爱很好,爱又很坏,有人被它伤害,有人被它赠予,而我们似乎惹怒爱神,那份赠予迟到了十年。”   他停住扭头,因为方重行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了:“萨沙?”   钟悯飞快讲一句“萨沙是我的小名”,随后镜头往下倒扣,杂乱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对话隐隐听得见,方重行问他你怎么起这么早,钟悯说悯悯在讨饭,悯悯立刻喵嗷大叫一声表示被甩锅的不满。   “你行李收拾好了吗?U型枕带了没?”   “带了,都收拾好啦。现在还不到六点,你怎么也起床。”   “没在身边摸到你,起来看看。”   说话声消失片刻,随后方重行的声音又出现,一点点无奈:“你这么抱着我怎么洗漱啊。”   “抱着洗……早饭我准备好了,等你来炒蛋噢。”   方重行嗯上一声,对话按下暂停键。   画面再有颜色是在车上,难得见方重行T恤睡裤的打扮出门,没有眼镜没有打理仔细的外表,头发看起来像是随意抓了抓,很松散,很随意,从镜头外看都觉得他浑身落着自在的气息。   然后他偏头冲着镜头笑了下,自然流露的:“在拍什么。”   “vlog,”钟悯扯着谎,“我们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   场景从家里、车上转移到航站楼,钟悯戴着口罩、耳朵扣着耳机,在人群中继续说没讲完的话。   “……”   “虽然迟到很久,但好歹,我们没有被爱神放逐。”   “我经常会想,为什么他对我总是那么包容、那么有耐心,不惜一切、不求回报地要接住我、拼凑我,”   “我想这大抵就是答案,”   他顿住,眼尾弯起,应当在笑:“因为我是他身上抽出来的那根肋骨。”   喧嚣的人潮不能掩埋掉他的话语,画面内外都安静。以小乔带着哭腔的“搞什么煽情呜呜”为首,泪此起彼伏。   唯一高兴的是两位新郎,不久前手拉手逃跑,眼下手拉手从不远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沙滩上回来,各自手上一红一蓝的戒指,已背着宾客交换完毕。   一眼过去,许多张流泪的面庞,方重行拉着钟悯鞠躬致歉,看看大屏上静止的脸,又看看身边的人:“你是给大家放了什么吗?”   “没什么啦,”钟悯攥着他的手,“晚上给你看未删减版。”   方重行说好:“我还有礼物给你噢。”   “嗯?”   周洲察言观色地吸着鼻子将他藏在自己家的礼物送过来:“终于不用藏了!”   礼物盒不大,正红色方形,看周洲抱它的姿势,应当有些重量,是什么?   “打开看看,”方重行松了他的手,示意他拆开,“萨沙,新婚快乐。”   钟悯扯掉打结的蝴蝶,揭开庐山真面目。   目光触及黑白琴键,几乎是刹那间,他的双眼睁大,声音发颤:“手风琴,我的手风琴,”   “阿行,阿行,怎么是手风琴?”   方重行含笑看他,声音由海风层层扩散,与那天夜晚十八岁的他的言语汇成平实的一句——   “我说过那天一定会到来的。”   那天一定会到来的。   往后每天都如今日新婚般到来。   正文完 第七十一章 后记   大家好,我是豹变。   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敲下“正文完”三个字的时候,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卸下了。   首先,明确非常重要的三件事:   1.如果这篇文你很喜欢很对胃口,不必怀疑,它为你而生   2.桐海岸边方重行追上去的后果是彻彻底底无可挽回的BE   3.本文立意:“把你的重负卸在他的手中吧,他能承受一切,而且永不为后悔而反顾。”——泰戈尔《吉檀迦利》   其次,惯例讲点正文中没出现的:   1.每回出差会给对方带礼物,出门不给猫关空调   2.弹了很多遍再也弹不了的钢琴曲是《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3.十几岁嘴粘得死紧,现在嘴巴长出来了,有什么想法都会沟通,从不吵架,包括事中事后也会交流感受,彼此会问舒服吗、你想我怎样做、还要不要再来等等   4.两个人最喜欢面对面抱着走,恨不得给对方勒死的那种抱,勒得直咳嗽,但不改,乐在其中,下次还这么干   5.头发长得快,钟悯不喜欢剪,早起故意不扎碍事的头发,每次洗脸时候都要“阿行,帮我弄一下头发”,方重行就会放下牙刷,含一嘴泡沫用手帮他拢好再绑一个非常标准的小鬏鬏   6.悯悯有时候嫌钟悯占自己位置会把他踹醒,方重行迷迷糊糊给一人一猫一通乱揉,第二天醒来被兴师问罪要他讲清楚到底谁才是他的乖宝宝   7.出门方重行必定被猫狂蹭,钟悯说他是猫猫神,天底下所有小猫都喜欢的猫猫神   8.钟悯问过方重行为什么你在英国待了那么多年上嘴唇没有消失,弄得他每天起床照镜子都要先看看自己的上嘴唇(一些带英笑话)   9.三十六岁生日刚过,方非晕倒在办公室之后动了一场大手术。方重行再次调职伦敦总部,钟悯改行,真正退居幕后转行秀导,还带着梁老师玩儿音乐,回到带英后他又开始担心方总的上嘴唇,每天的早安吻时间延长十分钟要确认上嘴唇在不在   10.悯悯活到了十四岁,在猫中是长寿的年龄,因为它真的被养得很好。去世的时候两个人伤心好长时间,并且不打算再另外养猫。直到悯悯去喵星满打满算三个月,方重行好端端在住宅区散步,一只三个月大、背上有爱心花纹的三花小猫滚到他脚边扒他裤脚,问它是不是悯悯它会喵喵叫回应,于是又有悯悯猫了,回伦敦定居的时候找了宠物托运一起带走   11.梁奉一在他们婚礼一周后查出来怀孕,两个月了,孩子是一对龙凤胎,生产当天他们俩一人抱一个,因为经常抱猫所以动作很熟练,梁奉一从产房出来直接亲姐滤镜破碎觉得这俩怎么笑这么傻乎乎的,两个人第二天把孩子从一到十岁的玩具衣服奶粉全部买好,为了区分决定称方重行为舅舅,称钟悯为uncle。俩娃受委屈、需要大人出面解决事情就找舅舅,要出去玩、有心事了就找uncle,分工明确   12.小林是林叔的儿子   13.洲儿太太是他初恋,破镜重圆,娃是女孩儿,叫干爹叫得特别甜,每次见面会被俩人塞一堆礼物。小乔两口是丁克   最后,一点完结感言:   这篇是申签文,过签时五个收藏,其中俩一个是我一个是朋友,随着关注量增多精神压力与日俱增。交上去的大纲其实没多大用,基本全是裸奔。虚浮薄弱之处,感谢包容。   我主观认为该交代的东西已交代清楚,这个故事足够完整,tag没打错也没玩儿诈骗,部分情节已做相应修改。直接切掉了初纲无关紧要且占据篇幅的东西,感情流就是为了谈恋爱,搞别的特没劲,我没劲写大家也没劲看。我给自己打个及格分数吧,人设和节奏自认为把控得还ok,不算无脑工业糖精应该。   唯一的感受是,啊,终于结束了。   钟悯,很难把控。外热内冷的“度”超了少了都不行,不然就像个神经病,还有他对感情从退缩到勇敢的心理转变,浅了体现不出来,深了矫情。还有衔尾蛇式自我吞噬自我重构的过程。以及“可爱”的那个度,一个作为独立个体的“人”,一个不随波追流不泯然众人的不存在任何生理心理性别认知障碍的“男人”,怎么才能让他可爱得不让人起鸡皮疙瘩不幼稚。还有“美”的程度,怎么能突出他的容貌方面又不至于模糊掉性别不至于弄成肤浅的万人迷。专业这块儿我也去了艺考机构看服表班训练。包括他随性洒脱的个性,对事情的观点,这些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设逻辑闭环,都需要斟酌再斟酌。然后再次重申:他的个人品质和他的遭遇不构成任何关联与关系。因为他的精神内核强大得超乎常人。苦难并不值得歌颂,苦难就是苦难,换成什么背景环境他都是他,他不会羡慕“别人有”,更不会自怜自艾“自己无”。把他推倒他会站起来,因为他就是要站着,这跟苦难没有任何关系。他对方重行的感情“隐德来希”一词已足够概括了,无论重来多少次最初他还是会拒绝掉,而重逢后他还是会回答“我跟他走”。   方重行,更难。因为遇见钟悯之前可以说他是一个意识不到自我存在的人,一个意识不到自我的人怎么把控?他被身上的社会关系束缚住,把他剖开他什么都是但唯独不是他自己,他对任何人问心无愧对自己的内心却总是一再压制。“菩萨”的外号是由于他的纯善外界施加给他的,那么他就不得不再去调整自身的行为去贴合这个外号。虽然家底雄厚但他本人的精神世界反而贫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贴合身上所有社会角色的要求。所以发觉自己对钟悯的感情萌芽其实是他自我意识觉醒的标志,本我与社会角色的博弈是一件尤其痛苦的事情,他追寻爱的过程其实也是追寻自我的过程,抵达终点这个过程就完成了,谁是终点?显而易见。这个过程我使用了眼镜来投射,从金丝到半框到丢弃再到正式恋爱后扮演其他社会角色时的无框,边框即枷锁,与他与钟悯的感情进展是相符的。还有他的梦,为什么钟悯是人身蛇尾,因为我觉得蛇神秘而危险,具有一定的迷人魅力,也是他内心渴求的一种折射。但最难的其实是他的家庭背景,我一个无产阶级遥不可及的old money,肯定不能搞成暴发户跟装杯篓子,还有家庭教育观念,要什么自己去拿,因此他在感情方面同样属于主动方,要是一谈恋爱忽然被动变弱人设会崩到我打开文档就会抓狂的程度。   故事的最后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由,尽管都很辛苦,但得到自由必须靠他们自己去破茧蝶变,没人能帮,辛苦是必经之路。   在我看来,攻受只是体位,不代表某一方就光顾着享受,某一方干什么都是应该的。两个人,两个男人,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男人,双向奔赴才叫爱,不对等的关系无法长久,而且每对情侣有每对情侣的相处模式,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也不一样。我在有意弱化攻受的刻板印象,想必大家应当发现了。   连载期收藏其实已超过V线数倍,选择不入V一是我保证不了更新频率,阅读体验不ok,二是好榜单与收益相关,倘若被流量收益裹挟,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在乎故事本身。“我写,不是为了展现真理,而是为了学习如何寻求真理”。虽然投入付出完全不成正比,但无所谓,这是我的选择。   写文本来只是爱好,作品是我脑力劳动的产物,结果现在它异化了反过来支配我,早已严重影响到三次生活,一方面输出与输入不对等的感觉令人恐慌,一方面的确心力交瘁。既然正文已完结,那么作者的责任和义务也结束了,什么影响我我就抛弃什么,接下来休息一阵子,时长不定。   希望大家可以辩证看待每个人物、作者、作品。第一次正式走上创作的道路,心态不太平稳,精神压力也大,冒犯到大家的地方我再次道歉。番外没手感没想法,硬写只会产出垃圾,有灵感有时间可能会写,没有就到此为止吧。   还有一点请求:不要按头我是哪一方控。真的非常恶心且憎恶控党打架,啥也不控。14年初中入坑,看文瞎看乱看,写也只是遵循人物逻辑写故事而已。非说的话是惨控,没有最惨只有更惨,下一本还惨,惨出花样,惨出个性,这就是我的写文观,惨门!   总之,感谢一路支持和陪伴,面对诸多夸奖我常有一种自己何德何能的感觉,被某些言论影响到情绪低迷的时候看看小天使们的留言心情会好很多,感谢鼓励,祝各位顺顺利利,健康开心,永远朝前看、朝前走。   下次见。   豹变   2023年8月10日 夜   另附歌单:   《宏愿》-周柏豪(方重行成年篇心理灵感来源)   《爱人》-莉莉周她说(钟悯少年篇心理灵感来源)   《Moonquake》-白日密语   《Till the moon‘s upside down》-结冰水   《翅膀》-伍佰   《晚风》-伍佰   《Cherry Lover》-伍佰   《艳火》-张悬   《我们俩》-郭顶   《保留》-郭顶   《特别的人》-方大同   《EYES NOSE LIPS》-Epik High/TAEYANG   感谢以上所有创作者、感谢我的缪斯鬼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