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浮木行人   作者:折周   Tag列表:破镜重圆、HE、虐恋   简介:唯物辩证角度来说,质变是量变的必然结果。   所以喻衡一度以为十二年的岁月至少能换来什么成果,直到他后知后觉,周维轻的情感应该不符合讨论前提。   他们挺过了所有贫穷苦难,然后喻衡在对方功成名遂后离场。   他们大概只能共苦,不能同甘。   ——然后一次意外又强行将喻衡的名字拖回台上。   *专业内容不经考究 第1章 短信   “大概哪天回来?我们谈谈吧。”   周一清晨,雨天,睡前窗户没有关严,喻衡被风声吵醒。   他现在住的房子总面积太大,卧室将近二十五平米,却几乎没有软装,此刻外面风雨飘摇,屋内就显得空旷渗人。   距离上班还有三个多小时,起床嫌太早,再睡又怕迟。喻衡静坐在床头,进行着思想上的抉择。他扫了一眼旁边的手机,昨晚发出去的讯息还无人理睬。   也不太意外,周维轻的微信一向言简意赅且答复缓慢,没有回信也是常有的事。   几经斟酌,谨慎的打工族喻衡还是选择了起床,脚踩在地面的一瞬间,他便有些站立不稳——他昨晚实在喝得不少。   昨天农历正月二十,喻衡本科室友结婚,他难得地收拾了自己,抓了头发,还放弃了这个冬天轮流上岗的三件羽绒服,套了件呢大衣出门。大衣是衣柜里随便翻的,一个轻奢品牌,吊牌还没有剪,估计是品牌送给周维轻的。   可惜喻衡畏冷,才出门就被冻回原形,走路缩手缩脚,大衣被他拉扯得看不出版型。   结婚的是喻衡上铺,当年在他们寝室是最情绪激昂的一位。大三跟初恋分手时在雪里站了一夜,喝了半瓶二锅头,第二天被强行拖回来时还声嘶力竭地哭喊造化弄人,说他这辈子也没办法再爱任何人;二十五岁时依旧一腔热血,被家里逼着去相亲,当晚在群里怒斥,自己像被挑菜一样问东问西,说这辈子不会理解以条件交换为基础的婚姻。   而六年后再次相见,当年体重一百出头的愤青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体型跟维尼熊似的新郎,在人群里忙得焦头烂额。   本科的同学被安排在了一桌,好歹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人,相谈还算自在。婚礼流程按部就班结束,开席后新郎新娘过来敬酒,随口问道:“你们家周老师没来啊?”   喻衡瞬间感觉到各方视线隐晦地向他聚集。   这就是跟公众人物恋爱的弊端,就算是平常毫无八卦之心的人,现实里遇见也难免会想探究一二,仿佛喻衡说出口的不是个人私事,而是新闻头条。   “周维轻有活动去外地了,”喻衡说,“我替他给你道贺。”   “理解,理解,”新郎端起杯子,“咱们有空再聚,来,我先伺候下这桌子上的各位老总。”   其实在座的人心里也清楚,就算周维轻在本地,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无论怎么看,他都与这样的场合格格不入。   那毕竟是周维轻,如今声名大噪的音乐人,从出现就带着特立独行、不流于世的标签,两周前被外媒高调评价其作品有“浮世灵魂”。   也是喻衡十二年来的恋人。   多年未见的人难得聚在一起,这席就不太好散,下午各忙各的,晚上又继续凑了一桌。喻衡喝酒上脸,平常基本不沾,但在这种场合里独自清醒就不太合适,也只能陆陆续续喝了两瓶,不到一小时便双脸通红。他今天还不幸穿了浅黄色的内搭,整个人就是一道番茄炒蛋。   不知谁散了一圈烟,年过三十的一群人,烟酒齐全,就开始把那些陈年烂事翻来覆去地倒腾。喻衡在烟雾缭绕里,晕晕乎乎地听他们讲十年前的事。   其实大学时那几年,也远远没有描述里这么鲜活有趣,他们也有很多时间被埋在困苦、焦虑和茫然里,不过被淘了一圈,记忆里留下的就只有最放纵潇洒的片段,和当下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一对比,更显得闪亮而璀璨。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喻衡冲动地给周维轻发了条微信。   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在周维轻外出工作时打扰,他还记得曾经方树安委婉的声音:喻衡,轻哥现在很忙,你可以稍微权衡一下吗?   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出差的周维轻。   但酒精作用下,喻衡心里难耐,像有一滩积水在里面来回波荡,他迫切地想要速战速决。   真正散场的时候已经超过十一点,喻衡喝得不多,算是走得最直的几个。他和当年宿舍里的大哥把人一一送到门口,帮忙叫了代驾。   大哥姓陈名然,本科四年里,喻衡在寝室年龄最小,和陈然是最亲的。住一起时,陈然大事小事都顾着喻衡,开学总是给喻衡带一堆家乡特产,每周定点提醒喻衡作业截止期限,喻衡生病时连翘一上午的课给他买药倒水。   当时宿舍的人都笑他俩,说喻衡是然哥的心肝,捧在手里的宝贝。   陈然只会一脚踹在那人屁股上,狠狠骂道:“滚蛋,纯洁的父子情都被你给说恶心了!”   后来,当喻衡第一次对着舍友坦白,说他跟周维轻在一起后,其他人大惊失色,说天啊,原来你真的是传闻中的同性恋!   而陈然只是蹙着眉,面露忧色地问他,你跟他在酒吧认识,还没相处多久,周维轻真的靠谱吗?   “你还记得那年期末考试前,你放着大半本数据结构没复习,晚上零下五度穿一件破夹克出门,我怕你被人拐去卖了,一晚上打五次电话你都没接,后来宿舍熄了灯你才跑回来,我做贼一样溜到楼下给你开门禁。”   把一波醉鬼都送走,街上只剩了他们两人,陈然搂着喻衡的肩,边走边说。   “你回来之后还魂不守舍的,我又担心你是不是被灌酒下药了,我从小就想有个弟弟,但计划生育没得搞,我那些年一直把你当亲弟弟看。当时我问你什么你都不开口,我急得快要揍你的时候,就看见我那便宜弟弟像个傻逼一样笑,对着我说然哥,周维轻可他妈真帅啊。”   冬夜的风刮得喻衡双颊刺痛,他顺着陈然的话努力回想这些布满灰尘的琐碎片段,令他惊讶的是,他原以为把这些旧事忘得一干二净,但只要略一检索,它们就急不可耐地翻涌上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于是喻衡又像当年一样痴痴笑起来:“然哥,你永远是我哥。”   “你记得就好,”陈然把他的衣领翻正,“我每次见你,都觉得你没长岁数,别人发福发得亲妈不认,你还跟个瘦猴儿似的。最近怎么样,跟周大师还好吧?”   可能是这个整理衣领的动作太过熟悉,喻衡霎那间体会到久违的依赖感。   以至于喻衡有一种孩童般的冲动,想要将心底的郁结对着这个知根知底的人全盘托出,好像只要说一个字,负担就能少一分。   他想说然哥,我后悔了。   他想说然哥,我跟周维轻到头了。   然而无论喻衡在陈然心里几岁,他现实里依然三十二岁,没办法口无遮拦,将自己的破事拉人分担。   “我跟他还能有什么事,”喻衡最后说,“倒是你,跟嫂子结婚一定要请我当伴郎。”   风灌得他双眼生理性地发红。   -   喻衡刷牙时,昨天的种种像幻灯片一样在脑子里放了一圈,头还是隐隐作痛,他有些后悔昨晚喝的那两瓶啤酒,既伤身又让人变矫情。   下雨的工作日尤其难打车,就算喻衡提前在软件上叫了车,半小时后排队的还有五十号人。   他无聊地环视了一圈屋子,他跟周维轻的东西摆放得泾渭分明,一个靠北一个靠南,互不打扰。喻衡躺回自己的营地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他突然想起大概四年前,自己给周维轻提过买车的事。喻衡不是本地人,户口也没有迁移,排不了号。周维轻出行都有助理接送,没有用车需求,因此喻衡只是尝试问问对方想不想买车。   印象里周维轻当时答应了,不过紧接着就因为一个专辑企划去上海住了三个月,回来时已经把这事忘记了,而喻衡也没有再提。   坐上车已经是半小时后,喻衡看了眼手机,时间上还来得及,不会迟到,而微信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还没来得及锁屏,微博的推送就弹了出来——特别关注对象“维轻行程记录”更新了一条微博。   周维轻没有开通微博,只在Ins上更新,因此有几个微博账号在自发地搬运周维轻更新的内容。   喻衡点开推送,看到周维轻十分钟前更新的三张照片。   前两张是黑白的环境,条件比较落后的一条巷子,无人打扫的落叶,角落堆放的遗弃家电,路灯坏了一盏,因此整条道路昏暗不明。   最后一张也是街景,对焦落在贴满不孕不育广告的电线杆上,不过拍摄用的广角,画面里框进去不少人,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包括喻衡平日里也常见到的方树安。   画面里的人叼着烟彼此交谈,穿着都极具特色,方树安只披了一件民族风的针织衫,没有内搭,而另一个剃着寸头的人干脆裸着上身,纹身从锁骨贯穿至下腹。   肆意而放浪的人群明明不融于街景,却又与破旧的周遭构造了一种奇异的连接——独立电影的忠实观众可能凭借这张照片,已经构想了无数个镜头。   照片没有配文,周维轻更新社媒从不添加配文。   喻衡给这条微博点了个赞。 第2章 廖昭   周维轻的照片更新三个小时,短暂地在文娱板块引起了话题,或许是周一上午摸鱼人数众多,话题讨论度还不低。   当然,周维轻本人并不知情,他向来不看网络舆情,照片随手发完就登出了软件。   他们正在国土南部的一个贫困城镇,虽然是冬天,但气温宜人。周维轻脱掉了外套,只穿一件灰色短袖,袖口挽到肩膀。他方才接水冷洗了把脸,水珠顺着略长的头发下淌。   制作人给他递了根烟,他接了,近年来他创作多,上台少,烟酒不忌。   “哥,竟然有人猜到我们的节目了,”方树安望向他,手机浏览着评论,“现在的保密工作难做啊。”   周维轻此行是参加一个还未官宣的音乐节目,过去三周为了采风走遍了五六个偏僻城镇。   “节目都在网上溜一圈了,有啥难猜的,”制作人接话,“其余还说什么了?”   “没了,”方树安起身,薄毯落下,露出了一点肩颈线条,“无外乎就夸轻哥照片拍得超凡脱俗呗。”   大众对周维轻的认知始终是有些“脱俗”意味的,不太好定义这是否算一种刻板印象,但在早年间,这是周维轻最为人诟病、引发争议的特征。毕竟他十多年前才崭露头角时,面对舞台和镜头总显得漫不经心,他的音乐也不完全贴合市场,更像等市场来适应他。新人的桀骜很犯忌讳,因而当年周维轻的评价非常两极分化,驳斥他的人将他贬得一文不值——当然,周维轻并不在意这些排斥,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直到市场趋向经历了多次转换,周维轻也更频繁地投入幕后,凭借为他人创作的专辑斩获奖项时,类似的争论才消弭于无形。近来更是因为几部老电影的翻红,作为配乐制作人,周维轻受到的推崇达到顶峰。   一段合理、近似圆满的发展历程,一个旧live house里玩乐队的青年自我实现、功成名遂的故事。有低谷,有高峰,熬过贫困,最终名利双收。   虽然他近年重心偏向创作,曝光率大幅降低,但随着知名度上升,对他本人的好奇从未停止。观众津津有味地挖掘着他的过往琐碎,家庭、经历、言论、情感,尤其是最后一项,是围绕所有公众人物经久不衰的话题。   被讨论的对象层出不穷,周维轻为其打造出年度专辑的女歌手,周维轻合作过的德日混血鼓手,以及多次对周维轻表达崇拜的年轻偶像...   直到一个莫名的说法流传出来,并且越传越深——周维轻有一个交往十年以上的圈外人,男性。   尽管这个说法没有任何证据,并一直被批判为谣传,但不知名论坛常年存在这样的讨论:一个什么身份、何种格调、何等相貌的人,能够得到被评价为目中无人的周维轻长达十年的垂青?   ——而此刻,实体人物画像喻衡正在大会议室里开会。   喻衡就职于一家做出海项目的游戏公司,每周组会的流程都是固定的,首先是各部门汇报本周任务和进展,其次针对近期的重大策划进行讨论。他们最近的OKR是如何提高用户生命周期总价值,即到底怎么让老外用户给他们掏美金。   从情人节开始的新策划是未来一个月的核心,他们要在用户社交里面强化亲密关系的功能,增加礼物赠送、羁绊度的显示,比如送九十九颗钻石能够换取一个“COUPLE”的前缀。   为此整个项目组已经熬了两周夜,改了快十版方案,负责前端的喻衡第六次调整完页面显示后,对美术组长表示出了不解:“这种十几年前QQ空间就玩烂了的套路,真能骗到洛杉矶洋人?”   “不要低估所有种族人类对于占有欲和秀恩爱的追求。”美术组长回答他,随后又补充了论据:“隔壁做东南亚市场的已经上线这个功能了,短期流水达到这个数。”   喻衡看着伸到自己眼前的五根手指,礼貌地住了口,并且反思了自己欠缺的产品思维。   组会进行到尾声,几个后续方案也已经逐渐拍版,总监开始常规画饼:“知道大家这段时间比较辛苦,熬过第一季度就好了,什么都会辜负你们,但年终奖不会。”   随后又转向喻衡和几位后端负责人:“尤其是开发的同志们,咱们辛苦一阵,没问题吧?”   得到了对方没有灵魂的点头。   互联网企业说的辛苦永远不是一句托词,当天晚上喻衡就加班到了九点。   改完一个重复显示的BUG后,喻衡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他按了接听,发现对方是房产中介。   “您好喻先生,我这边看到您在浏览五号线周围的整租房,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真好,喻衡感慨,无论几点,房地产、金融行业的人总会陪着自己加班。   “是的,”他礼貌地回答,“我想看一居室的短租,最好离地铁近、带电梯,近期入住。”   “好的先生,租期预计多久呢?”   喻衡短暂思考了下,他不确定自己整理这边的事情需要多长时间,于是给了一个预估时间:“大概半年吧。”   中介表示可以提供很多选项,并询问了喻衡的微信。   房产中介不仅每日加班加点,工作效率也出奇的快,这周内陆续给喻衡发了五六套出租房,都距离地铁站一千米左右,并且可以随时入住。   周末喻衡便和中介约了看房,前三套都在一个小区,小区是九二年建成的,外观比较老旧,但房东为了出租都翻修过,因此屋内看着还算干净,但致命缺点是没有电梯,懒人喻衡比较嫌弃这一点。   “那咱们看后两套,那个小区是零五年修的,离地铁远一点,但有电梯,周围也很方便。”中介推出了他的小电驴。   喻衡说好,正准备打车时被中介拦下:“就两公里,别浪费钱,来上车,哥十分钟就开到了。”   打量着对方二十五六的面貌,喻衡意识到自己的外表可能确实有些年龄上的欺骗性,但还是妥协地上了后座。   如他所说,后两套确实符合喻衡的要求,电梯、装修都有,就是面积小了点,整套屋子跟喻衡现在所住的卧室一样大,好在喻衡不挑剔这方面。   看着狭窄的厨房,喻衡突然回想起当初桥头那间出租房。那真是一个条件都没得挑——它都不能算一套正式的房屋,只是一个地下室房间,狭隘逼仄,光线昏暗,位置偏远,墙壁都斑驳脏乱,更别谈什么硬装软装。   但只要一想到它,心里就觉得平静舒适,好像二十平米的空间,装下了全宇宙的快乐。   看完最后一套已经将近八点,喻衡礼貌地感谢了中介,表示自己回去考虑一下。   中介劝他早日做决定,房屋不等人,然后也同样礼貌地询问了喻衡的现住址,说近的话可以捎他一程。   喻衡摇摇头,说了自己的小区名称,然后看见对方迅速投来一个眼神,里面的信息很好解读:你要从十六万一平的小区搬到月租四千的房间?咱们是破产了还是负债了?   没等喻衡想好怎么解释,一个电话突兀地插了进来。   “喻衡,你在本地吗?”廖昭没有寒暄,直奔主题。“现在在哪?有空吗?”   “有空的。”喻衡在三个问题里挑了最关键的一个回答。   “行,我一个小时到你们小区,”廖昭那边信号不好,声音忽大忽小,“我们见面聊下吧,就楼下星巴克,如何?”   可能廖昭这样职业的人,雷厉风行是她们的标配,帮人统筹是她们的习惯,于是一个小时后喻衡就服从安排地坐到了她对面。   喻衡点了杯柠檬水,而廖昭在晚上九点喝上了冰美式。   “你上次说要跟维轻分开,是认真的?”廖昭说话向来直接,“你跟维轻聊过吗?”   喻衡很轻微地点点头:“提过一句,还没来得及细聊,他这次已经走了大半个月,你知道他工作时不喜欢受干扰。而且他每次工作周期也比较随性,我不确定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应该会有一些需要准备的事项,所以才先跟你说一声。”   他们之间有部分共同财产需要处理,而周维轻作为公众人物,公关危机也得廖昭提前防范。   “你就没想过维轻不同意?”廖昭问他。   “又不是离婚,哪需要双方意见,”喻衡笑了下,但随后又敛了神色,说得很笃定,“他不会不同意的。”   廖昭短暂地沉默了,可能已经在心里开始了复杂的规划。她涂着深红指甲油的手指围着咖啡纸杯来回摩挲,不时轻敲几下,发出细微的响声。   “好,我明白了,我会提前做下准备,等维轻回来,也建议你第一时间跟他聊聊,”半晌后廖昭开口,“可以的话,可能要让你受点委屈,如果真跟维轻分开了,短时间內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其实不用她说,喻衡也心知肚明。   他跟周维轻的关系从没有在官方上承认过,周维轻国内基本没有社媒账号,Ins也不会发个人生活相关的内容,因此迄今为止外界也只是流传着“周维轻有一个长期交往的男性恋人”这样真伪难辨的说法。   但世界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并且他们在一起十二年,共同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总会有周围的人能够觉察,尤其是像喻衡同学那些旧识,对着他们更是无从隐藏,没有人能判断这段关系传播的程度。   一个圈内人和一个圈外人,扶持着走过人生超过三分之一的岁月,陪对方从籍籍无名到如今算是成名立业,然后又分道扬镳——就算喻衡是个男人,也很难不会有背信弃义、兔死狗烹的联想。   得等到周维轻事业更加稳定的时候,再放出他们已分开多时的消息才足够安全。   “我明白,”喻衡说,“我也想过这件事情,无论怎么解释,似乎都无法周全,人们总会有自己的理解,我只是个社会人士,没什么好委屈的,按你们的计划来就好。”   喻衡的柠檬水只喝了一小半,而廖昭的咖啡已经见底。走到星巴克门口,喻衡帮廖昭推开了门,寒风抓住缝隙立即往里灌,冻得喻衡一个激灵。   在冰冷的空气里,喻衡听到廖昭再次开口:“其实我也无法理解。”   “什么?”喻衡耳朵冻得有些僵硬,回头问。   廖昭掏出车钥匙,不远处的辉腾车灯闪了两下。   “我说其实我也无法理解,”她没有看喻衡,“维轻入行以前,你俩一穷二白,跟电影一样住地下室,那时你们没有分开;后来他的作品被拒无数次,看不到出头之日,你们没有分开;再后来他有点名气,但每天被人指摘,据我所知那段时间你也有困难,你们还是没有分开;如今什么槛都跨过了,一切都在往好的发展,你们却告诉我要分开了。” 第3章 搬家   二月末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那三天路上的积雪几乎有拇指深。   喻衡选择了最后一套房子,抽空签了合同,押一付三,冰箱是坏的,房东爽快地掏钱换了一个。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收拾东西,虽然也没太多值得搬运的,最多不过是一些电子设备。他的衣服很少,每个季节穿的始终就那几套,如果有特殊场合就会去翻周维轻的衣柜,满满两排全是品牌送的,百分之九十都全新,这还是筛选之后留下的部分。   但喻衡穿归穿,带走是不可能的。除此之外,由于喻衡非常好养活,所以屋子里那些风格鲜明的装潢,还有昂贵的家用设备都是按周维轻喜好添置的,他也用不着收拾。   喻衡原本没打算这么早搬,但下雪那几天通勤实在痛苦,早上叫车一百人起步,路上还拥堵,基本上天天迟到。他现住的小区虽然位置寸土寸金,造价昂贵,但离他公司太远。   既然决定了要走,不如早搬早享福。喻衡联系了搬家公司,打算这周末先搬走,等周维轻哪天回来再跟他聊。   不过没想到周维轻在那之前回家了。   晚上喻衡照常加班回家,开卧室灯时就发现床上多出一人,他也来不及停手,倏然亮起的光线就这么打断了周维轻的睡眠。   周维轻裸着上身,一个月没打理的头发遮住了表情,他睡觉的姿势一直很怪异,喜欢往床边缩,但双手又会伸得很远。   喻衡想说你回来了,或者是你醒了吗,但这两个问题有些明知故问,于是他换了个开头:“你吃饭了吗?我煮点东西。”   “不用,”周维轻刚醒,声音又低又哑,“不怎么饿。”   于是喻衡只给自己煮了个韩式大酱汤,他下厨永远是简易模式,在各种调料包的基础上随便放几样百搭的菜品。他在这方面没天赋,照着烹饪视频一步一步地做,也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成品。就算如此,他也是这家里唯一开火的人,周维轻除了用咖啡机以外不会进厨房。   喝完最后一口汤,周维轻光着膀子出来,也没穿鞋,他在家里喜欢赤脚,因此整个客厅都铺了地毯,而此刻地毯上放了两个巨大的行李箱。   “你这次带这么多东西?”喻衡拿勺子指着它们。   “装了点旧设备,”周维轻说,“还有一个是方树安的,他下飞机有活动,今晚顺丰来取。”   最近方树安的商业活动应接不暇,无论是代言、商演还是节目邀请,虽然也是一些半温不火的项目,但已经算得上质的飞跃,毕竟一年以前,他和他的乐队连两百张票都卖不完。   他转运的契机是一档音乐综艺,不知是被谁赏识,名不经传的方树安得到了客串机会,刚好和周维安同一期。他们合作了一首曲目,由方树安演唱,反响很好,在那之后很多制作人都想利用余温,同时邀请他和周维安参加节目。   晚饭后喻衡了洗个澡,粗糙地吹了下头发,出来的时候周维轻已经进了工作间。   喻衡想利用今晚的时间跟他聊聊,毕竟他约的搬家时间就在后天,而明天周维轻回不回家还待定,但没想到周维轻这么快就开始工作,喻衡不能在这种时候打扰他。   于是喻衡守株待兔,在客厅玩了半小时手机,终于等到对方出来倒水,趁机叫住了他:“周维轻。”   “嗯。”周维轻回答。   “那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话你记得吗?”喻衡问,“就是你这次出差之前那一晚。”   那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   当时美术组长临时发来一个需求,喻衡坐在沙发上加班,周维轻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手里翻着未来几周的流程表和项目书。   喻衡就在纸张和键盘发出的声响里,不紧不慢地说:“周维轻,要不咱俩分开吧。”   他故意选的这个节点。   他故意举重若轻、漠不关心地提了出来。   他把它包装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好像说得越轻易,压力就会越小一点。他还是没办法正式而郑重地提出这件事。   十二年的重量用一句话承担,他怕自己开不了口。   一个月前,周维轻回答了他“好”,现在又回答他“记得”。   “那你要搬出去吗?”周维轻问。   “对,”喻衡说,“这周六搬。”   那之后他们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事,比如喻衡要搬去哪里,比如这一个月收到的快递都放在哪,后来周维轻回了工作间继续他的事情,而喻衡依旧在沙发上玩手机。   其实早就过了平常的入睡时间,但他今天不太想进卧室,直到论坛更新的帖子都被他一一看了一遍,他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是被周维轻的手弄醒的。   拇指缓慢地摁着喻衡最上方的颈椎骨,然后依次往下,同时中指摩挲着他的肩胛骨。   周维轻的手闻名在外,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弹合成器或者吉他时尤其美观,每次在镜头前演奏,导演运镜都会给他的手一个特写镜头。   而当他把喻衡的骨骼当成琴键时,就只能是一种信号。   喻衡不禁有些敬佩。不得不承认,周维轻的漫不经心才是一种天赋。喻衡说分手,他便问他什么时候搬走,好像只是在确认节目流程,流程核对完毕,现在又能像过去无数个日夜那样,平静地提出需求。   而自己只是个拙劣的模仿者,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分手,智能手表却一直发出心率过快的警告。   不用下一步示意,喻衡自觉地解着衬衫的纽扣。   天赋又如何,拙劣又如何呢,他从未有过拒绝周维轻的经验。   周维轻压力过大时会重欲,这一点喻衡二十出头就深刻领会了。不仅需求频繁,动作也毫不留情,喻衡时常会觉得自己是被*纵的乐器,而周维轻正在演奏一首情绪激烈的曲目,他投入在自己的表达里,乐器只用负责发出声响。   演奏手法变化多端,而琴弦的声音完全在他掌控之中。   起初喻衡求饶过很多次,他觉得某根弦快崩断了,后来日积月累,成了一台很经事耐用的乐器,大多数时候还会觉得曲目悦耳动听。   不知是喻衡错觉,还是这段时间压力超负荷,周维轻今天下手尤其狠重,喻衡半个身子靠在墙上,只觉得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不间断的刺激,每一根神经都传导着强烈的信号。   也可能是因为最后一次,所以身体加重了记忆。   就像是高考前一天,把校园的风景观察得尤其细致,以至于后来每次回忆起高中,想到的都是六月的夏天。   喻衡突然发力,撑起身子望向周维轻,看他难得不漠然的时刻。汗珠顺着下颌流向锁骨间的凹陷,再流向他们接触的地方,代替周维轻送给喻衡一点轻柔。   -   不出喻衡所料,周五晚上周维轻果然没有回来,一直到喻衡搬家时,他都没有再踏进过家门。   搬家公司非常敬业,喻衡只选择了最低档次的面包车,也配备了两名搬运人员。   等对方看清要搬运的东西后,惊诧地问:“咱们这么大的房子,就搬这几个箱子?虽然是小面包,但真的很能塞,您别担心。”   “真就这么多,”喻衡自己背上一个双肩包,拖了两个拉杆箱,“我也搬一点儿,咱们一趟解决了吧。”   在搬运人员整理箱子的时候,喻衡最后上来了一次,把门禁卡和密码锁的备用钥匙放在了茶几上。   他最后环视了一圈屋子,少了他那点东西,房间变化不大,只是可用面积增多了一些。这点多出来的空旷让他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落地窗,窗外是一棵很高的银杏树。   那时候周维轻简单地跟他介绍房间的构造,客厅,卧室,书房,还有他的工作间。   喻衡不做声地听着,没有因为陡然升级的住宿条件而太高兴,只是多看了两眼工作间,有点忧伤地想,以后不能看周维轻工作的模样了。   正如那天是第一次来高档小区,今天也是喻衡第一次搬离高档小区,他犯了一个重大失误,没有提前给物业报备。为了防止安全隐患,小区的严格管理只让搬家车进,但没有开门条不让出。   “哥,”喻衡的眼神充满诚恳的哀求,“我平常进出都走这门,您也认识我,我就是搬个家,您通融一下?”   “你看看这闪亮的摄像头,”保安往上指,“不是我为难你,一个条一个车,赶紧让业主联系物业吧,别耽误事儿。”   五分钟后,喻衡怀着对自己巨大的鄙夷拨通了周维轻的电话。周维轻的电话跟微信一样,能否接通纯靠缘分,喻衡边打边给司机比手势,让他往左挪车,以免挡道。   出乎意料的是,今天的电话只响了三声就接通了,但对方不是周维轻。   “喻衡?”方树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轻哥现在在录音棚,接不了电话,我看是你打来的,怕有事就替他接了,有什么紧急的吗?”   喻衡突然没来由地想,他只比周维轻小一岁,但方树安一直称呼他的名字。   “不紧急但着急,”喻衡说,“你让他出来后第一时间联系物业手写个出门条吧。”   因为出门条的漏洞,实际搬到喻衡新的一居室时,比原定时间晚了将近一个小时。喻衡心里过意不去,在APP上打赏了两位师傅五十块。   行李都堆在客厅,因为新房子面积不大,所以显得格外挡事,但喻衡今天没有力气再整理了。他只把写了日用品的箱子拆开,然后把其他行李上下叠了起来。   新客厅连沙发也没有,他只能盘腿坐在木凳子上。   窗户朝东,虽然不比落地窗,但也挺大,只是望出去没有银杏树,也看不到任何植被,视野里只有另一栋楼的墙壁。   桌上放了一张A4纸,是周维轻手写的情况说明,物业将他发来的图片打印下来,盖了红章作为出门凭证。   周维轻的字不丑,但飘逸,好几个字都需要仔细辨认。   “因同住人搬家需要,同意车牌尾号9763车辆驶出小区。”   喻衡盯着这两行字发呆,半晌将双手伏在桌上,轻轻趴了下来。   “结束了,周维轻。”他疲倦地说。 第4章 三个月   五月三日,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十二点时周维轻家的门铃准时响起,他随手按了门禁的开关,然后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二十秒后,小方带着杯冰美式出现在家门口。   “原来您在家里冲啊,我在楼下还特地买了一杯,”原助理两周前辞职回老家,小方上岗不到五天,说话还有点带怯,“咱该出发了,您收拾好了么?”   “嗯。”周维轻应了一声。   他随手取过衣架的渔夫帽盖在头上,临出门前又想起什么:“你知道怎么充电费吗?”   “啊?电费?”小方被问懵了,“难道这种高级住宅不能支付宝缴费?”   周维轻掏出手机:“页面入口在哪?”   于是小方稀里糊涂地帮他点了进去,眼睁睁看着对方付了几百块。   小方以前是跟节目的,跟谁都健谈,此时忍不住问:“那您过去都是怎么缴的?”   周维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小方顿时为自己长了张嘴而懊悔不已。   五一假期期间,周维轻参与的旅行类音乐节目开播,节目内容不算新奇,大概是几组音乐人分别去到不同城镇,完成最终的曲目和演出。   他跟方树安去的南方,前几首曲目的创作已经接近尾声,最后一首歌除了方树安外,还需要一位男性演唱者。   原本这位置定的是一位科班出生的流行歌手,但当周维轻推开录音棚的门,面前站着一个年轻男孩,亚麻色的卷毛,来录音还化了全妆。   没等周维轻表态,廖昭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口:“上面让换的,我也今早才接到通知,我尝试去沟通了一下,态度很硬,估计没办法协调。”   周维轻点点头,这种事以前也有过,这首歌里留出来的分句也不多,影响不大。   只是周维轻没想到,这亚麻色卷毛还是个熟人。上个月他受邀赶了趟饭局,本来在座应该是几位节目制作人和音乐总监,里面却突兀地插了一张格外年轻的面孔——就是这卷毛,跟在陈导身边寸步不离,偶尔生疏地给对方倒水。   饭局中间陈导兴致大起,抿一口酒杯就指挥卷毛:“来,给各位前辈们表演一手!”   周维轻夹菜的手即刻僵住,他原本对此类事情漠不关心,像这样不小心遇上了也能熟视无睹,但没想到还有节目表演,这就有点折磨人。   而今天这卷毛的声音和他在饭局上一样颤抖,音色不功不过,但因为太过紧张而不停破音,越破越慌,完全陷入恶性循环,到最后翻歌词板的手都使不上力。   周维轻叹了口气,摘下了耳机:“你先休息一下。”   卷毛泫然欲泣,无助地盯向棚外。   “你别紧张,”方树安安慰道,“周老师就是去抽根烟,他人冷了点,脾气不大的。”   周维轻走到吸烟区,接过廖昭递的烟,小方将功补过,赶紧掏出火机给他点上。   廖昭抖了抖烟灰,一个巨大的白眼浮现在脸上:“陈德培这老东西,五十多了花样百出,也真够有精力折腾。”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周维轻说,“这种事儿你见得还少么?”   “那我也要见一次骂一次,”廖昭愤愤不平,“黔驴技穷了要么就让位,要么就去取点经,现在节目东拼西凑,花活倒是一个比一个新颖。”   小方递上了两杯新买的冰美式,见缝插针道:“对对,以前我跟节目的时候也听说过,他不仅自己玩,也招呼别人玩。”   周维轻倒是想起了什么:“他好像也招呼过我。”   闻言小方睁大了眼:“什么时候?”   “去年元旦晚会那时候吧,当时就接到你电话,凌晨一点半说要走了,我疑惑了半天,”廖昭把烟熄灭,接过小方的冰美式,“后来想去你房间找你,发现里面跑出一人,我才明白他们搁这暗度陈仓呢。”   小方愕然:“还能这么操作!那后来呢?”   周维轻看了廖昭一眼,两个人都没开口。   原房间不能待,电视台包了酒店没空房,周维轻不愿意掺合这些事,也不想找人深究,后来就只能是喻衡深更半夜开着陈然的车把人接走。   “去帮我接点冰块。”   廖昭把冰美式递给小方,等人跑远了再问道:“过去三个月,他有联系过你吗?”   周维轻的视线落在远处的树上:“他自己搬走的,怎么会联系我。”   “你到底怎么想的,”廖昭问,“你们到底怎么沟通的?”   “这影响你工作?”周维轻避而不答。   廖昭摇摇头:“我只是不习惯。我跟你合作六年,连我都不习惯。”   周维轻没有再开口。   -   地铁关门的提示音响起,喻衡目瞪口呆地与自己AirPods左耳机告别。   三个月前他挑中了五号线周边的房子,因为公司离这条地铁线路很近,喻衡不想转乘。但这很明显是一个绝大的决策错误——这一点从他第一次被俩大哥用肚子顶进地铁车厢时就发现了。   而今天他意识到,他面临不仅仅只是精神损失,还有财产损失。就在他刚才竭尽全力挤出一条下车通道时,左耳机被蹭落在车厢,缓缓关闭的车门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简短的告别仪式。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惩罚,搬走后的三个月,喻衡非常、非常倒霉。   第一个月的时候,他因为过去的生活习惯,快递和外卖老填成旧地址。虽然快递都在一两周之后转寄过来,但里面不少是他购买的生活必备品,包括一些小型家电,于是他在没有热水壶、电吹风和加湿器的环境中艰苦生存了两周。   第二个月的时候,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以前的一些资料存在周维轻的平板里,他做了艰难的思想抉择,最终很有骨气地重写了文件,但也间接导致了他连续一周的睡眠不足——连前台都取笑他苍老了十岁,终于与公司里其他人形象一致。   而今天又迎来了一笔经济损失。喻衡丧气地踏进公司电梯,开始在网上搜索单只耳机补配方式。   情人节策划基本收尾,他的工作饱和度稍微降了一点,至少能拥有较为完整的周末。他尝试着去拥有一些新鲜的个人生活,新租房附近有一个文协资助的影城,排期都是上世纪老片或者非院线电影,除此之外,还有一家评价很好的KTV。   喻衡团购了三次观影券和一次KTV券,四张券都用掉后,他深刻感悟自己还是只喜欢看科幻片,会唱的歌也永远是热门排行榜前十,可能一辈子只能当一个没格调的俗人。   踏进公司的时候,喻衡感觉今天氛围很不一样,原本喜欢插科打诨的几个人,都沉默地在工位上,安静得连加湿器的声音都很突出。   大概半小时后,喻衡知道了原因。HR在工作中途突然通知他去办公室,然后平静地告诉他,目前的项目组将会解散,游戏将会被整个卖给美国一家公司。   “项目负责人跟公司执行端意见不合,他们周末连夜商讨的结果,”HR给他解释,“其实负责人应该会在本周内通知你们,但我想提前跟你说,你早做准备。”   “整组人都会走吗?”喻衡问。   “其他组空缺的位置不多,可能小力他们会被调走,剩下的只能给补偿了。”HR回答得很有耐心。   小力是坐喻衡旁边的后端开发,前年毕业进公司。喻衡明白自己是被优化的一批。   直到此刻喻衡仿佛才觉察,自己真实地来到了三十二岁。而对这个社会而言,这绝不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年龄,尽管他几周前还试图迎来新生活。   不过他也不太难过,他不算理想主义者,没有必须要实现的梦想。   他最有价值的年岁只投资在了一件事上,而这件事也半途而废了。   正式离职是在两周后,喻衡领到了一笔不算少的补偿金。走出大厦时他不禁感慨,他现在既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工作,这在DC电影里已经是一个反派的开端。   他没有急着找新工作,去沿海城市待了五天,那是他跟周维轻十年前计划未来要去的城市之一,因为有一首周维轻很喜欢的老歌以这座城市命名。那时候周维轻还只是周转在几所Live house的乐队青年,喻衡列出来的方案是,等乐队稍微稍微知名一点,可以去巡演,十二点演出结束后,他们就可以像流浪汉一样沿海乱逛。但没过多久,乐队就解散了,喻衡又列了个备选方案,像普通打工人一样每天存二十块到年底,然后在新年来临前同时用掉存款与假期。   至于第二套方案执行情况如何,喻衡记不太清了,总之这确实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没有开发成商业旅游景点,也没有对应的设施与宣传,它还是一个落后安静的小城市。街边的糍粑甜得发腻,白糕又大又硬,一切都与浪漫主义搭不上边,偏偏就有两个平凡人几十年前在这里偶然邂逅,萍水相逢,无意中促成了一首歌,导致喻衡现在无所事事地站在台阶上看潮水消退。   它们明天还会回来,世界还会正常运转,不记录任何事情。   他觉得自己有点想家了。   可惜他现在就像被潮汐卷在岸边的石子,没有归路,也无人拾取。   喻衡在这座城市住了四晚,房费只花了五百。回去的高铁他是F座,旁边的光头大哥一直外放着一位女主播的直播间,由于补配的耳机还没到货,于是他只能被迫成了没有数据贡献的听众。   好在现在主播也是竞争上岗,没点真材实料也混不出头,那女主播唱歌还挺好听,声音悠长婉转,又轻又柔,喻衡十分钟不到就给唱睡着了。   他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是被旁边的胳膊肘捅醒:“兄弟,你手机响三次了。”   喻衡没看来电人就按了接听,声音还有点迷糊:“喂。”   “喻衡,你在哪,”是廖昭的声音,“你看微博了吗?”   “没有,”喻衡没有忍住生理冲动,打了个呵欠,“我在高铁上。”   “那好,你赶紧看看吧,”廖昭听起来还算平静,“一个疯子喝高了开直播,把你们老底揭光了。” 第5章 直播   画面背景是一个装修简陋的饭店,从桌上食物来看,可能是什么川式家房菜。   视频不长,半个小时不到,全程入镜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寸头凑在镜头前,长得还算俊秀,双手拿着卤鸡爪,只留出唯一干净的小指翻着弹幕,而另一个人明显喝得双颊通红,在镜头角落抽着黄鹤楼。   “我今天出来下馆子,明天再播你们想看的。跟谁?跟我毛哥。”   “长得像老痞子?你看看你多没眼光,人毛哥十年前还搞乐队呢,交际圈多了去。”   “没吹牛啊,毛哥自己跟我说的。就昨儿电视上那人,周维轻认识吧,是毛哥旧识呢。”   镜头转向抽烟的人,看着不年轻,一双圆圆的眼睛。   喻衡终于记得他是谁,十多年前乐队里的人,当时叫他什么来着?黄毛,白毛还是老毛?   没想到他真的姓毛。   喻衡印象里他话不多,紧身衬衫穿一周都不换,周维轻二十三岁生日那天,他还送了一张唱片。   沉浸在回忆里,喻衡错过了他们一小段混乱的对话,回过神来时毛哥已经醉醺醺地聊起他跟周维轻那些旧事。起初喻衡还算平静,虽然毛哥说得颠三倒四,但好歹有点意识,没提周维轻好坏,只以一个故人叙旧的口吻谈一些鸡零狗碎。   直到直播间热度和弹幕都变多了起来,寸头的画外音响起:“毛哥,他们问你周维轻和方树安是不是真的。”   “方树安?那是谁?”喝了酒的人反应迟钝,断断续续地说,“周维轻早就有对象了啊,十几年了。”   喻衡心里一咯噔。   果不其然,下一秒毛哥就说起那些喻衡深埋的事。站在第三人角度,他说得稀松平常,而喻衡在屏幕外只觉得内心抽痛。   接下来的字他一个都不想听。   “他们在一起时周维轻刚二十多吧吧,我们当时还笑,说唯一脱单的竟然是最小的小屁孩。笑归笑,一点也不羡慕,这么多看演出的美女他没聊上,跟个男人在一起,太前卫了。”   “后来就眼红了,人对象周周都来,风雨无阻,省吃俭用给他换设备,啥都给买。”   “我们那时候每天都迷茫,入不敷出,每一场演完都想放弃,你想要有一个人,不管你做啥都支持你,那心态肯定不一样啊。”   “后来人毕业了赚钱了,周维轻就算颗粒无收也有人托着底,我那时候要有这么个支撑,也不至于去卖豆瓣酱...”   “现在?应该还在一起吧,半年前我们贝斯手还说见过他俩呢...”   最后的三十秒,喻衡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并且看见毛哥火上浇油地掏出手机,给镜头展示了一张合照,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廖昭把电脑合上:“就到这里,半小时后公司就监测到了,紧急联系平台关了直播间。”   “网络传播能控制吗?”喻衡问。   “我们无法控制二次视频的上传,”廖昭说,“跟社媒网站协商过取消热点推送,但自然讨论量是阻止不了的。”   事实上一个音乐人的恋情本不应引起大规模关注,但这段没头没尾的故事实在有太多标签,长期恋爱,无私奉献,光环背后的男人。   喻衡捏着自己的指骨,这是他紧张或者无奈时的习惯动作,而此刻他两者都有。   他从没想过与周维轻的关系会以这样的方式传出——突然的、滞后的、片面的、第三方的。他本能地想纠正,或是补充故事的后续,想说自己也没那么伟大无私,想说周维轻后来也替自己解决了很多事,可惜轮不到他开口。   “虽然这个问题你我都清楚,但流程上我还是要确认一下,视频里的内容是事实吗?”   片刻犹豫后,喻衡回答:“除了现在还在一起。”   紧接着又问:“你们会发声明吗?”   廖昭摇摇头:“目前的方案是不回应,这不算负面报道,舆论也偏中性,目前来说影响不大,只要我们按照原计划,不要对外声明你们分开的事情,现在说分手等于跳楼。”   喻衡点头表示知情。   可能在廖昭的职业生涯里这还算不上灾难,她还有心思说笑:“曝光的感觉怎么样?如果你今天去直播平台接豆瓣酱推广应该能一晚赚50万。”   “谢谢你的建议,”喻衡没有灵魂地说,“如果我吃得惯那玩意儿一定会考虑。”   中途廖昭出去接了好几个电话,等待的间隙喻衡关掉了飞行模式,他即刻体会到曝光的第一重效应——无止境的消息轰炸。陈然的,旧同学的,亲戚的,连两周前刚把他优化掉的项目负责人都在好奇心面前放弃了尊严。   喻衡回复了陈然和父母的消息,然后又迅捷地关掉了微信通知。他觉得自己应该统一地回应个什么,但目前他内心一片空白,唯独剩的那点想法,是这场直播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五六年前,他其实有一点零星的期盼,没有人不想被自己的恋人承认。   但放在现在,他只觉得名不副实。   不想再看手机,喻衡只能随意地翻着座位上的几份打印材料,基本全是他看不懂的谱子,只有一份新节目的策划还是中文字符,他勉强能读。   策划第一页是节目明天预计要发的宣传海报,每张对应一个分组,周维轻和方树安的脸分列左右,一冷一柔,看起来还挺和谐。   那个成为导火索地问题——周维轻和方树安是真的吗?   在外界看来,他俩也理应更搭对一些,方树安每次跟喻衡说话时,喻衡也会这么觉得,至少他们能共同讨论旁边的乐谱。可惜刨根问底的观众得到了一个计划外的答案,就算有人追查到喻衡的微博,也只能看到一个转发科幻和搞笑视频的乱码账号。   在喻衡快要没有耐心的时候,门终于被推开,喻衡回头道:“姐,其实我——”   然后他发现进来的人是周维轻。   喻衡头回到一半,也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说:“是你啊。”   周维轻应了一声,低头回着手机消息,拉开一个椅子在喻衡对面坐下。   喻衡趴在桌上,也不避讳地打量着对方。周维轻距离他们分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头发似乎更长了一点,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针织衫,是喻衡没有见过的新衣服,   沉默大概持续了五分钟,直到喻衡受不了这样氛围:“最近很忙吗?”   “还行,”周维轻依旧没有抬头,简短地答,“那节目下周还要再出差一趟。”   “好玩吗?”   “工作而已。”周维轻说。   很久以前喻衡就察觉到,“而已”应该是周维轻的口癖,让所有话题都仅止于此。好几次都会让喻衡原本的好奇心骤然消散,意识到言语的多余。   喻衡开始觉得心里有些烦躁,岔开了话题:“我没想到黄毛后来去卖豆瓣酱了。”   “乐队解散后他联系过我一次,”周维轻道,“之后就消失了。”   “也没有完全消失,”喻衡笑笑,“旧生活被讨论的感觉如何?”   周维轻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终于望向他,跟他对视了几秒,然后诚实地回答:“不太喜欢。”   “怎么办,周维轻,”喻衡故作玩笑地说,“你这辈子名字要跟我绑一块了。”   周维轻也朝他笑了笑,这笑容让喻衡觉得自己很自作多情,于是下一秒又回归现实:“忍忍吧,廖昭说最多也就讨论这两天。”   周维轻点点头:“嗯,我知道。”   会议室里挂着一款老式钟表,指针一格一格挪动着,发出清晰的声响,喻衡也觉得内心的积郁在一秒一秒地累积。   “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喻衡问他。   比如像我一样,感慨一些我们之间的无常;   比如像我一样,随便过问几句对方的感受。   而不是永远坐在那里,像一台自动答复的机器,好像无论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都只是一瞬间;相爱,苦难,分离,都只是一个时间节点。   他没有变,喻衡想,外貌没有变,性格也没有变,你永远不能指望用任何事情改变他,陪伴也好,离开也好,他只会取走自己需要的部分,然后路过那些不需要的部分。喻衡以前总是想等,等他主动开口问一次自己的感受,等他告诉自己如果有急事的话可以给工作中的他打电话,等他记得他曾经答应过的事情,哪怕只想起了无关紧要的一件。但这场等待遥遥无期,或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就像现在,面对一个他不需要的问题,周维轻歪了歪头,要给出自己应对琐事的答复:“我——”   “算了,”喻衡打断他,“我不想听了。”   喻衡不再想等廖昭回来,开始收拾自己的包:“廖昭跟我说了,这事也没什么影响,你不用管,我也什么都不会对外说,以后需要我开口了,你们再联系我。老毛这些人都是十多年前来往的,他们只知道那两年的事,你不欠我什么,你也别往心里去,虽然你也不会。”   他起身,准备往外走,听到周维轻平静的声音:“还是欠的。”   喻衡一怔,好像他曾苦恼的问题,无意中得到了答案,他回头问:“所以你是因为觉得亏欠我才不提分手?”   周维轻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幸好,幸好自己十二年里没有问出口,没有问周维轻到底爱自己什么,没有去自取其辱。喻衡露出一个笑容:“周维轻,你是不是当我傻|逼啊?”   他侧过脸,用指背敲了敲桌上的海报:“那这样吧,这节目你退了,违约费应该比我那几年赚的多,算上通货膨胀,咱们就算抵了。”   沉默大概延续了几秒,然后周维轻蹙了蹙眉:“这节目文化部牵头的,采风都是去落后城市,有扶贫协议。”   “原来如此,”喻衡说,“不好意思,我格局小了。”   他觉得百毒不侵的周维轻把自己衬托得像个疯子,但他现在的确失控了。他应该习惯的,他到如今还有什么能追究的?他们之间从头就是他的独角戏,时间太久反而是自己失了自觉。   他拿起那几张A4纸,用力撕成粉碎,纸上两人的脸破裂成无数个方块,然后他手一松,碎纸片就轻飘飘散落在地。   “那你们好人做善事,我也不能落后,这几张纸就当我们的债权协议,我自愿放弃了,你往后就不欠我了。”   临近下班时间,永安大厦里开始变得嘈杂。余晖透过窗户映射进屋内,把一地狼藉烘托得柔和又轻缓。喻衡无端厌恶起这样的光线,转身离开,临近门口又没有忍住,还是回了头:“五月十号,我等了你三个小时,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第6章 偷看   一零年十月,西平桥东的胡同口修葺了半年也没见好,围着一圈铁棚,巷道宽度减了一半,地面污泥浊水,本就偏远的地段更显冷清,只剩几块刺眼的酒吧灯牌还在黑暗里坚挺。   写着“红灯绿酒”的店里,喻衡和寝室另外三人缩在角落一桌,桌上趴着一人,陈然一脸不耐地抽着烟,而喻衡已经掏出手机开始下飞行棋。   “我早说过,没必要把他拖出来,反正他就是喝完吐,你让他在厕所抱着喝,转头就能吐,多省事儿。”陈然抖了抖烟灰。   “那不是想着他失恋,出来见点世面,看看花花世界,谁知道这片儿这么荒。”说话的坐喻衡对面,是他上铺。   “哥哥们,先停一下,”喻衡打断他们,“他马上第三波了,划拳吧。”   市面上流传着一种传言,划拳谁提谁输,喻衡今天亲身验证了一遍。他悻悻收起手机,提起桌上那人领子:“走吧,杨哥,小衡技师上钟了。”   这一片的建筑都是上世纪老房子,排水管道搭建混乱,酒吧里没有厕所,得出门朝东走个三百米。喻衡驾着醉鬼举步维艰,其间对方干呕了三次。   “你给我憋着,”喻衡咬牙切齿,“你要是吐在这儿,我绝不会替你收拾,我就在旁边立个牌写上你杨二的大名,让路过的狗都能看见。”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语气里的决绝,杨二用力地绷紧了嘴。   转个弯就能看见厕所的入口,正当喻衡松了口气时,拐角处冒出一人来,两拨人毫无预警地相撞,冲击力瞬间点燃了杨二的引线。   哗——   杨二吐得排山倒海,径直喷向了对方上衣。   “我特么...”喻衡目瞪口呆,赶紧道歉,“兄弟,没事吧,我朋友喝多了。”   呕吐物的气息扑面而来,怎么看都不像没事。   黑灯瞎火,只有一台光线微弱的路灯,看不太清对面的脸,只能认出对面的人年纪相当,清瘦,露出来的手臂有着流畅的线条,背着一个很长的吉他袋。   他不紧不慢地取下了吉他,确认袋面和绑带没有被污染,然后才低头看向了惨不忍睹的那件T恤。经过了略微斟酌,他直接脱了下来,上半身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   喻衡感觉自己刚平复一点的震惊又直线上升。虽然每天在宿舍能看见无数光膀子男人,但此刻毕竟在街上,他还是下意识偏开了眼。   但又留了一寸余光——   这半截身体肌理分明,肤质光滑。   杨二又打了个嗝,喻衡瞬间把他踢出两米远,然后回头说:“真不好意思,他醉得没意识了,这衣服要不然给我,我拿去干洗。”   刚受了无妄之灾的人看起来异常冷静:“不用了,没事。”   然后把T恤裹成一团,随手丢进了旁边垃圾桶。   刚被踢走的杨二失去了重心,摇摇晃晃向喻衡靠过来。可惜醉鬼没有准头,他冲着喻衡旁边的人就去了。   喻衡还没来得及制止,吉他青年抬手抵住了对方的肩:“看路,哥们。”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喻衡成功看见对方的脸,轮廓线条跟他身体一样流畅。   喻衡赶紧把杨二接过来,还没回神对方已经错身而走。喻衡回头,只觉得这一幕说不出的艺术,半边赤|裸的青年,长长的吉他,地上一道利落的背影。   扶杨二离开前喻衡扫了一眼垃圾桶,摊在一堆赃物里面的T恤露出半截NIKE的商标。   喻衡从小喝酒上脸,据说是酒精过敏的表现,最高战绩没超过两罐啤酒,平日里也基本滴酒不沾。杨二吐完几波之后直接睡着了,结完账后陈然搂着醉鬼,站在巷口打车。可惜这里实在偏僻,十分钟也没见空车路过。   正当喻衡想走远些叫车时,他听到了一些嘈杂的音乐声,像是架子鼓和钢琴的声音。他看向那几个酒吧灯牌,旁边还有一道黑黝黝的小门,接近十二点,进出那小门的人比整条巷子都多。   “那是个Live house,”陈然说,“刚老板说的。”   Live house,乐队,吉他。喻衡知道刚才那个人去了哪里。他有些冲动地想去看看,他还没进过Live house,他在教育氛围浓厚的家里做了十几年题,从没见过情绪外放、五光十色的场景。刚才那个人会上台吗?   喻衡有点踟蹰,然后非常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老话——来都来了。   等到喻衡真正走到门口,今晚演出已经过了大半,门口检票的人都已经下班,于是他畅通无阻地进到了里面。他果然在台上看见了刚才那个人,可惜他们已经唱完最后一句,他只看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扫弦完成了曲目的结尾。周围传来几声惊叫,但台上的人熟视无睹,垂着眼说了句“谢谢”,然后就收拾起那堆乐器来。   喻衡很少来如此密集的空间,人与人的紧密想贴让他有些不适。举着啤酒的人群激动地攒来攒去,喻衡被挤得离上台口更近了几米,他看见那个人提着音响往舞台后方走,下意识便抬脚跟了上去。   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化妆间的门口,一个黄毛叼着烟问他:“哥们,有事吗?”   此时撤退不太现实,喻衡只能硬着头皮说:“我找刚才唱歌那个人。”   “周维轻,有人找——”黄毛扯着嗓子喊,“这周第三个——”   化妆间里传来另一道拉长的声音:“这个好看吗?”   虽然不明所以,但喻衡倏然间绷直了背。他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但脑海里还是迅速检索起过去二十年里对自己外貌的评价:小时候姑妈形容的白白嫩嫩,高中时有女生红着脸说自己眼睛好看...   应该,不糟糕吧?   然后黄毛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大声回道:“男的!”   好的,多虑了。   被叫做周维轻的人迟迟没出来,喻衡翻起了旁边桌上的海报。这的确是一个与自己生活大相径庭的世界,海报上对比度奇高的图案,反叛的文字,每一个元素都极具视觉攻击性。海报旁边还有几个拨片,上面刻了不同的字母。   正当喻衡想要拿起来细看时,一只手从他身边穿过,把拨片抢走:“建议你别动这个。”   喻衡听出是周维轻的声音。此时他们相距很近,他闻到了混乱的多种味道——洗衣液,香烟,喷漆。   周维轻把拨片收好,揣进兜里问他:“找我有事?”   “哦哦,”喻衡只能找到一个借口,“刚才不小心毁了你衣服,我看还是牌子的,我跟朋友商量后还是想着赔你一件。要不你留个手机号,我之后把钱给你送过来。”   如果周维轻说好,那一定要等杨二清醒后平摊,不,六*开。   “牌子?你说这个?”   周维轻指向喻衡身后的挂衣架,喻衡赫然看见挂在最前面的T恤上印着鲜红的两行字:上面是GUCCI,下面是Fake。   喻衡:“......”   黄毛大笑一声:“怎么样,我设计的,够前卫不?”   喻衡僵硬地点头:“很有创意。”   周维轻没有再理睬他们,绕过喻衡回了化妆间。   “哥们,替哪个女同学来要电话?这借口不行,有点土了,”黄毛拍了拍喻衡的肩,递给他一张海报,“不要泄气,多来看演出,支持支持我们票房,混个脸熟,还有机会!”   很久以后,喻衡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周维轻到底是如何在追求者中选中自己的,毕竟那时候他还没有任何机会能为之肝脑涂地,他只是周维轻眼中失败的搭讪者之一。   或许是他的某一方面刚好契合了周维轻的需求,比如平稳的生活,不算愚蠢的头脑;或许是他被称之为开朗的性格不会带来太多的麻烦;或许又仅仅只是他出现在了恰好的时机。   天时地利人和,总之他占一样。   当然,那都是后话。在一零年的末尾,喻衡只是一个中邪了的大学生。   那一周他上课时,总会回想起昏暗的灯光,空气里的颤音,自己错过的周维轻的演唱。   他没有听见的那首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反复幻想。然后把那张海报翻出来,在下一个场次的日期下划了道横线。   等真正见到台上的周维轻,喻衡发现与自己过去的所有想象完全不同。他好像比任何人都松弛,又把每一个音符都掌控得严谨。舞台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到极限,像一根坚硬的针刺向台下。唱的歌喻衡从没听过,但散场后喻衡却觉得眼眶干涩。   回宿舍之后,喻衡把海报贴在宿舍的墙上,紧邻着《2001太空漫游》,熄灯前盯着周维轻的侧脸发呆,然后突兀地联想到他的手腕,脊骨,还有洗衣液味的上衣。   喻衡连续去了海报上的所有后续场次,除了和他四级撞期那一场。   他后来才知道,周维轻的乐队根本演不了专场,每次只能唱两首歌,给后续歌手暖场。   于是喻衡总是能在散场前从拥挤的人流里脱身,装作无意地晃荡到化妆间门口,如果有黄毛和别人在,他就转身去买一杯没有酒精的饮料;如果不在,他便能透过帘子的缝隙,偷偷看一眼周维轻——这是他接近周维轻的极限。   充满酒精和烟味的空间,躁动的因子,混乱无章的声音组成了喻衡出生以来最放肆的三个月,尽管他只是更多只是一个旁观者和偷窥者。每次从学校踏上公交车时,他的心跳总是提前加速。   周维轻给了他一个异世界的开端。   跨年前夜,喻衡第一次没有回家,他骗家里人说考试提前,然后去了城市另一端的酒吧。由于跨年演出乐队数量翻倍,这一次周维轻只唱了一首歌。   而这也是喻衡第一次没有在化妆间看到周维轻。   他心里腾升一股危机感,特殊的日期节点和消失的周维轻。好在当他绕到场地外侧时,就看到周维轻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台黑色笔记本。   喻衡上前,看到笔记本上熟悉的英文字符。   “电脑卡机了,”周维轻听见了脚步,“我不知道怎么弄。”   “你要不给我试试。”喻衡坐在了他旁边。   在应对报错代码时,喻衡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他敲字符的手都在颤抖。等成功开机以后,周维轻的右手指向桌面角落的图标:“还有这个软件,打不开。”   这是头一次喻衡庆幸自己学的计算机——天知道他当年报的最热门的土木,然后被调剂到这个专业。   “好了。”喻衡将笔记本递给他。   周维轻移了移鼠标:“谢谢。”   在他准备起身时,喻衡紧张地拦住了他,甚至慌乱到拉住了他的衣角:“要不然,你留一个手机号,以后遇到这种问题,我说不定能替你远程解决。”   周维轻笑了,这是喻衡第一次看见他笑,虽然笑得极浅。他右数第三颗牙有一些尖,笑的时候尤为明显:“你真是...”   他拿过喻衡的手机,用了一年半的诺基亚N97没有设密码,在里面输入了11位数字。   输完之后喻衡呆呆地伸手拿手机,而周维轻却没有立即放手,他借着手机使力,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一点。   于是喻衡很清晰地听见他说:“手机号给你了,别再来偷看我了。”   --------------------   大概有那么三章回忆qaq 第7章 彩票   那之后大概三天,喻衡的脑子都是乱的,有百分之七十的尴尬和百分之三十的茫然。他这辈子没有追过人,高考前除了学习就是跟同学偷溜出后门去打台球,大学前两年也在尽情享受姗姗来迟的自由,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情感生活,就是如此棘手的困境。   他也不觉得自己在追周维轻,他更像是一只上瘾的萤火虫,刚趋光飞了两步,就啪的一声被电网击落了。   当天晚上发完毫无意义的“新年快乐”后,被击倒在地的小虫喻衡安分回归了大学生活。期末周近在眼前,而之前耽误了太多时间,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复习。为了提高效率,喻衡狠心将海报和MP3统统锁进抽屉,然后把钥匙交给了陈然。   “如果我挂科了,你就把它塞进杨二的袜子里,”喻衡下了大决心,“这样我一辈子不会再碰它。”   好在除了那些疯狂的周末,平时的喻衡学习老实本分,加上十几年的基础傍身,单纯为了过线而考试也不算太难,尤其那两门编程语言,他答卷之后就能感觉到,应该接近满分。   最后一门科目完成后,喻衡找陈然要回钥匙,陈然递给他时有些疑惑:“你最近老是一个人出去,去干嘛了?”   “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喻衡敷衍着回答,“到处瞎玩儿。”   “哦,我还以为你谈恋爱了,”陈然半信半疑,“注意安全,别被骗。”   可惜钥匙是回来了,海报上的场次也结束了。喻衡尝试着在周末去了第一次见面那家Live house,却一无所获,当天演出的是另外一个朋克乐队。喻衡也不清楚这儿老板是谁,厚着脸皮去问了吧台调酒师,对方也一问三不知。   喻衡恍然意识到,他就是一个普通观众而已,如果周维轻就此消失,那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就此结束。   怀着这种惆怅,喻衡这个春节过得心不在焉,烟花升停的刹那,他再次勇敢地发了“新年快乐”。不意外的是这一条短信依然没有得到答复,庆幸的是周维轻也并没有把他拉黑,只是对话框里两条一模一样的祝福看起来有些滑稽。   返校的当天,喻衡放下行李去了城西,他在学校论坛上联系了一个出二手键盘的学长,对面价格开得很低,只是需要上门自取。   他拿着地址在巷子里穿来穿去,却越走越不对劲。过去的五十米,他路过了两个冬天里上身羽绒服、下身包臂裙的女人,而旁边招牌上的“按摩”两个字,却是由红紫相间的灯管组成。   就在喻衡怀疑自己走错而回头时,他看到了一个念念不忘的背影——   周维轻!   喻衡看着他拐进了一家按摩店里,不自觉地走近门口,发现这家店的招牌更为露骨,横幅上印着好几个美背。   喻衡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口,内心波涛汹涌。   原来光彩斑斓的世界,都是由阴暗不明的物质组成,名言警句说得没错,有光必有暗...   周维轻看着好端端一个性冷淡,怎么就...?   直到一只手敲在了他的后脑勺。   喻衡回头,周维轻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他们之前很少这样相对而立,喻衡才发现自己比对方矮几厘米。   周维轻的眼皮垂了一点:“现在改跟踪了。”   “没有,我不是,”喻衡语无伦次,“我就是路过,刚好看见。”   说出口就意识到不对劲,这七拐八绕的地儿,是要去什么地方才能路过?   好在周维轻没有立即戳穿他:“你带钱了吗?一百就行。”   为了买键盘,喻衡今天多带了几百出门,他赶紧把兜里所有现金掏出来,几张红的几张绿的,全部递到周维轻眼前。   周维轻用两个指尖挑出了一张红色的,然后转身进了按摩店大门。   十分钟后,他提着五包草药出来:“走吧,我出门忘带了,跟着我去拿钱。”   喻衡从没想过,自己能和周维轻并肩走在路上,他快速地给学长发了条短信,然后把手机扔进兜里,不想浪费现在的任何一秒时间。   周维轻走得不快,像是在难得的冬日阳光里散步,喻衡看着他们并行的影子,尝试着开口聊天:“你来这儿就是为了买这个?草药干嘛不去药店买?”   周维轻答得很简短:“热敷,这里便宜。”   “哪里不舒服么?你多大呀,身子骨就出问题了?”   可能因为早先垫了钱,周维轻今天显得很耐心,他说了自己的年龄,然后解释:“排练久了手腕疼。”   喻衡暗忖,周维轻只比自己大一岁。   年龄上的接近让他觉得周维轻也不是这么高高在上:“你没读书了?”   “在读,”周围轻说,“没时间就逃课。”   他们大概走了二十分钟,绕过一片施工地,从铁栅栏的小门穿过,进到了一个看着像仓库的地方。   “你等会儿,”周维轻往里面走去,“我去拿钱。”   喻衡第一眼就看到了周维轻的吉他,靠在墙上,旁边堆了凌乱的电线,还有几个灰溜溜的音响。他大概推测出这是乐队的排练室,除了乐器外还有一个小沙发,桌上摆着一大堆铺子,还有一碗吃剩的杂酱面。   最后才看到坐在地上的黄毛。喻衡下意识有些紧张,但黄毛好像完全不记得他是谁,只扫了他们一眼,便低头继续看手机。   没等喻衡更仔细地打量周围,周维轻已经出来了,手里拿着一百块:“给。”   一瞬间喻衡没有动,他知道接过来的下一秒,他就应该识趣地转身离开。   而此刻黄毛突然出声:“周维轻,今天是不是该你买饭,我还想吃南面那家烤冷面。”   “我有事,”周维轻拒绝了,“要打个电话。”   “我去买吧,”喻衡见缝插针,“我刚路过的时候就有点想吃了。”   “好嘞大兄弟,”黄毛倒不客气,“我要两个,一个加烤肠一个加鸡柳,多放辣。”   “好,”喻衡说,然后向着周维轻问,“你呢?”   黄毛替他答了:“他无所谓,你给什么他吃什么。”   走向烤冷面的那八百米,喻衡感慨,在强烈的意志面前什么事都能无师自通。他以前很讨厌拐弯抹角,也没那么擅长相机行事,但认识周维轻后总是能超常发挥。   由于这两份喻衡赞助的烤冷面,他跟黄毛迅速熟络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能称兄道弟。喻衡也明白了曲线救国的意义——一个契机就能相见恨晚才是他熟悉的社交模式。   黄毛囫囵吞着烤肠,跟他絮絮叨叨,一会骂之前有个场地老板坐地起价,一会骂另一个乐队的鼓手妄自尊大,不把自己放眼里,骂完又诉苦,说他们来回辗转,每天累得想哭。   喻衡时不时应一声,余光瞥向吃着豪华加料版烤冷面的周维轻,他吃得也不算斯文,食物在他脸上撑起一个弧度,减了点轮廓的锋利。   那天喻衡在排练室里待了快两个小时,离开的时候黄毛招呼他:“以后有空过来玩呗!”   不管这是不是一句托词,喻衡反正没当作一句空话。他控制着自己过来的频率,不会太频繁遭人嫌,但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出现一次。当然,每次出现都会带水带食物,偶尔还会带烟,受到了乐队其他人的热烈欢迎。   喻衡也因此得到了很多宝贵的信息。比如周维轻不是本地人,比如周维轻第一次弹吉他时才六岁,比如周维轻右耳上有个耳洞,但从来不戴耳钉。   黄毛说,那是他前女友准备自己用针穿耳洞,先用他来练练手。   原来他喜欢女生,喻衡想。   他有一点受挫,但也不会忧伤太久,他没有太奢望这方面的事情。周维轻对他而言,是人生里从未出现过的、光芒璀璨的星星,如果掉下来,他会迅速捡进口袋,如果永远高悬在天上,他就趁有限的时间里多看几眼。   喻衡也常找机会跟周维轻聊天,尤其是在对方排练结束放松的时候。周维轻依旧惜字如金,不喜欢主动开口,偶尔会为他简单介绍一点点乐器。   “其实我小时候也弹过钢琴,”喻衡说,“但放弃得很快,天资愚钝。”   周维轻难得追问一句:“静不下来?”   “不是,乐感和节奏感不行。”   喻衡把双手放在琴键上演示:“我记得有一首练习曲,要在左手弹两个音的同时右手弹三个,老师说不要想着计数,要把它们当成两条轨道,同时在脑子里行驶,否则节奏就会乱,我怎么都做不到。”   对他来说,整齐排列、严丝合缝才是舒适的。   周维轻伸手,轻易地弹出一个三对二,比当年钢琴老师的示范还要流畅。   “对对,就是这样,当时她教了我三周,我打死都不会,”喻衡凑近了些,“你怎么练的,我总是在心里数零点几秒后弹下一个音。”   周维轻的手没有停:“不用练,它们本来就是分开的。”   喻衡偶尔会羡慕周维轻。他从小到大是一个“70分选手”,每件事都差强人意。成绩够用又不顶尖,身体素质尚可但不比运动员,小时候每一个兴趣班都不会被点名批评,也不会被点名表扬,学钢琴时一直被指责乐感欠缺,但记谱很快,指法也不错,还是混过了几级。   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一切都很均衡,均衡到失去方向。   晚上睡觉前,他学着白日里周维轻的手,在自己胸口弹奏,心跳为他毫无章法的指尖打着节拍。   三月底,冬天终于过去。乐队收到一笔计算的演出费,黄毛异常兴奋,吆喝着要去吃涮肉,作为近来的烟酒零食供应商,喻衡被十分尊重地邀请同行。   黄毛说的涮肉是一家很小的店面,离排练室不远,沿着西面那条小河走十来分钟就能到。店里只有一个包间,老板跟黄毛认识,好像是老乡,周五晚上帮他们把这十平米的房间留了出来。   喻衡在寒假的时候换了手机,是去年底刚在国内上市的iPhone4,过年时亲戚拿了两个出来,说是客户送的,分给了他和另一个表弟。   “靠,那天演出的时候,我看底下有两三个姑娘都用这个,”黄毛研究着在他眼中很新奇的机身,“现在的人可真够有钱的。”   “听说拍照很牛逼,你试过没有?”乐队的鼓手在旁边问。   喻衡摇摇头:“我不怎么喜欢拍照,只随便拍了几张。”   黄毛之前没上手过,看不懂新系统,问喻衡怎么拍照,喻衡伸手替他打开了相机。   “你别说,像素真可以啊,把你们的丑脸拍得很清晰,”黄毛一通乱拍,又随手按了几个按键,调出了前置摄像头,“当然,哥的脸还是依旧潇洒的。”   他把手机倾斜了一点,画面框进了喻衡和鼓手:“来,看镜头。”   喻衡挤出一个虚伪到刻意的微笑。   “还可以,我果然很抢镜,”摄影师本人很满意,但又觉得差了点什么,把手机拿得更远一点,“还有你,周维轻,别惦记你那老肉片了!”   周维轻默不作声地任他闹着,在黄毛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侧脸避开了镜头。   涮肉的味道一般,底料很淡,食材也不够新鲜,但喻衡还是吃得很撑。席间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喝酒,他只能在他们碰杯划拳的时候尴尬吃肉。   乐队的人都喝得有点儿高,醉态各不一样,黄毛开始口齿不清地说话,没人能听懂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好像偶尔在说南方的一片湖泊,下一秒又同往常一样抱怨自己穷到买不起摩托车;鼓手把脸埋进桌面里,好像睡死了;而贝斯手,一个长得像黑道大哥的肌肉男,却格外地情绪泛滥,在说话的间隙,会突然开口唱歌,一两句嘶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夹菜。   喻衡夹在其中,像误被关进精神病院的路人,有点无措地问看起来唯一清醒的周维轻:“他们一直这样吗?”   “嗯,”周维轻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习惯就好。”   肌肉大哥唱了一句喻衡没有听过的词,好像是往南方行走,去河的下游,不知怎么触动到了鼓手的心弦,他蓦地抬头,脸上留着被桌子压出的红印:“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南方唱,沿海城市,一路唱过去,我还没有吃过南方菜。”   黄毛嘲讽地笑起来:“你至少等我们的片能卖到五百张吧,五百,我们就不会亏成这样。”   他把两只手举起来,都比出“五”这个数字,像一只壁虎。   肌肉哥呸了一声:“人穷不能穷志气,我们维轻写的歌就值那几万块钱?至少也得在全国的夜店里放!”   喻衡没想通为什么出名的尽头是火到夜店,肌肉哥还在逼问周维轻:“你说是不是啊?”   周维轻好像也没有太陷入他们的话题:“走到哪算哪吧。”   “行吧,你们梦想远大,”黄毛起身,把鼓手和贝斯手一同薅了起来,“来,巡演第一站,咱们先去厕所唱一个。”   三个人走得摇摇欲坠,门外还传来撞击的声响,喻衡不禁回头了两次。   “他们真的没事吗?”喻衡有点不放心。   “没事,”周维轻抽了两张纸,擦着手,“能说话就还算清醒,摔了也能爬起来。”   喻衡哦了一声。   又忍不住说:“你们搞音乐的人,情绪都比较...起伏吗?”   周维轻慢条斯理地把一盘青菜放进锅里:“他们只代表他们,他们比较倾向这种,无休止和夸张的表达。”   “你不喜欢他们这样?”   “他们的个人习惯而已,”周维轻说,“没什么喜不喜欢。”   “我以为表达是你们这行人的刚需,”喻衡半开玩笑,“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周维轻似乎不太理解喻衡的问题,轻蹙了一下眉。   “人各有异,我喜欢什么不重要。”   喻衡看着周维轻,在这个人眼中,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什么也不会主动言说,偶尔分享片言几句,惹得别人猜想,但又从不解释。   他看着周维轻的脸,在汤锅升起的水雾里变得朦胧,几屡碎发挡住了眉梢。   他不禁想留住这一刻,偷偷掏出手机,调出相机功能。   然后咔嚓一声,清晰的快门声响起。   喻衡:“......”   好在周维轻没什么反应,只是隔着雾气轻轻扫了他一眼。喻衡以为对方会像前两次那样,嘲笑他从偷看到跟踪到偷拍的一整条狗仔行踪,但周维轻没有出声。   门被推开,屋里瞬间变得喧闹起来,厕所巡演的三人凯旋,而且似乎还带回一位幸运观众。   跟在黄毛身后的是一个女生,亮绿色的头发。   “这就叫转角遇到爱,刚才我们走到拐角就看见婉仪,”黄毛说,“来,你随便坐会,陪我们再喝点。”   “婉仪?”喻衡问。   “对,”绿头发女生说,“我叫婉仪,婉转的婉,仪态的仪。”   ......喻衡也是没想到,这么一位朋克风着装,嘴里叼着女士烟,两只耳朵上至少有六个环的姑娘叫做婉仪。   “好久不见啊周维轻。”婉仪笑着打招呼。   周维轻点点头,算是回应。   不知是因为婉仪的到来,还是出门被风吹清醒了一半,他们精神状态逐渐变得正常起来,开始唠一些闲话家常。   黄毛家里经营五金店,和婉仪十年前就打过照面,几年前发现对方都混迹于这个城市,于是又开始结伴晃荡;鼓手大哥是土生土长本地人,可惜家里经商不顺,没什么家产给他继承;而那个其貌不扬的贝斯手,竟然和喻衡一样,是本地理工科的学生。   果不其然,喻衡感叹,早前就对这张毫无生气的脸孔一见如故,原来是两个被实验折磨的灵魂在惺惺相惜。   “你不会是我们学校的吧?”喻衡说了学校名称。   “是你们对面学校的,”对方摇头,“但我已经暂时休学了。”   “听说你是学电脑的,”婉仪插入他们的对话,“我电脑进水后坏了,你能修吗?”   “不能,”喻衡熟练地回答,“建议十号线坐到底右转上电脑城三楼,报我的名字可以打九折。”   婉仪遗憾地耸耸肩:“那算了,那点旧照片不值几百块钱。”   黄毛每天除了弹琴以外,就是在各个街道、娱乐场所、公园里转悠,总是接触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上至天文,下至菠菜涨价,什么话题都能接上一句。此时也忍不住插嘴道:“听说你们专业最近势头很好,前途无量啊?”   “我被调剂的。”喻衡说。   “那不更好?”婉仪呵呵笑起来,“等于是被别人拖过来买彩票,然后别人没中,你刮到了‘十倍好运’!”   ...这什么跟什么?   黄毛替她解释:“她家里是卖彩票的。”   喻衡一度以为在场三人算得上豪饮,直到看见婉仪的战斗力,才知道这群男人不过是虚有其表。九十斤的小姑娘直接要的白酒,并且极力怂恿喻衡尝了一口,辣得他嗓子如针刺,然后才咯咯笑着去攻击那几个已经倒下的瘪三。   到散场的时候,说好要请客的黄毛已经抱着门口的树干,神志不清地狂吐,最后只剩周维轻去结账。   喻衡因为那一口白酒也昏昏沉沉,倚着门框望向周维轻发呆。   清脆的声音响在他耳后:“我半小时前就看出来了,你是不是喜欢周维轻?你两只眼睛跟雷达似的。”   喻衡回头茫然地盯了她一眼。   他确实不加收敛和掩饰,但面对周维轻这一潭死水也翻不出什么波澜。   有这么明显?那岂不是长期相处的这几个人...   婉仪立刻洞察了他的心思:“放心,这几个蠢货最多以为你是迷恋他们的才华。”   春天的风很轻,拂在身上细腻清凉。婉仪小小的身型绕到了喻衡前方,她比喻衡低了大半个头,抬头仰视,目光却狡黠。   “那你听说过我吗?”她问,“我是他前女友。”   这句话的语气和刚才别无二致。   喻衡其实大约猜到,可能在这顿饭里,他和婉仪才是心思最敏感的两位。从婉仪聊到她自己手穿耳骨钉导致发炎以后,他就隐隐觉察到了。   他点点头,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嗯,所以呢?”   但婉仪的回答却在意料之外:“所以我修电脑,你能不能再去帮我打个折,我替你参谋参谋。”   ...?   喻衡一时间百感交集。   略微思考了一下,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你如果穿成二次元去应该可以再便宜五十。”   “好耶,”婉仪喜出望外,“那我这头发还有点基础条件。”   今晚的星星很亮,明日应该是个大晴天。饭店前台找不出零,派了个小孩去对面彩票店换零钱。彩票店门口贴着一句瞩目的口号——再忙也不要忘记买彩票,毕竟你赚一千万比你中一千万难多了。   喻衡的余光扫着那个小孩垫着脚拿钞票的背影,他心里充斥着诸多情绪,但最后问出口的却是:“你的意思是我有机会吗?”   “有啊,当然有,我不就是成功案例么,”婉仪也随着他看向对面,“虽然追他的人也很多,但是你看每天这么多人买刮刮乐,总有人能刮出100块的香蕉图案,记住,穿黄色衣服几率翻倍喔!”   “谢谢你的指导,”喻衡说,“可能我只刮到谢谢惠顾的原因是没穿对衣服。”   短促的笑声又响起来,喻衡觉得婉仪是真爱笑,无论什么话题,在她口中都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她笑着说:“但是他爱上你的机会,没有喔。就像中了一千万乐透一样,看起来有可能,但永远只出现在新闻里。” 第8章 回家   喻衡喜欢能被准确定义的事情,比如物理现象,比如运算定律,不喜欢抽象或者似是而非的一切,他会因为想要一个最贴近的答案而反复琢磨。高中分科时选理科是不需要思考的事情,他的历史和政治老师也总是批判他钻牛角尖。   高考前一天他爸爸开车接他回家,晚上九点半,车上放着罗大佑的《恋曲1980》,他从小到大在家里听过不下百遍。开头第二句歌词是,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喻衡觉得相反,永远是有定义的,没有终止的状态叫做永远,但爱情的定义是什么,受生理、心理和主观结合的复杂概念,太宽泛太多维的结论。   他偶尔觉得自己爱周维轻,因为有人说爱是渗透意识的追随;偶尔又觉得自己不爱周维轻,因为有人说爱总要带有目的性和期盼性,而喻衡从一开始就悲观地看待他们之间的结局。   喻衡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头靠在玻璃窗上,街景飞速从眼前掠过,春天的国槐碧绿青翠。他想到了婉仪那一头绿色的发丝,还有无时无刻的笑容。   无论是不是爱,至少周维轻喜欢的模样是这样子的,像春天一样生机盎然。   相比之下,如果婉仪是穿黄色衣服的中奖者,自己就是一身黑的过路人。   手机里传来班群里的通知信息,下周是清明节假期,提醒班里的人出行注意安全,去外地及时报备。   原来已经已经快四月了,喻衡想,他第一次见周维轻还是在去年十月,他竟然已经买了半年的彩票,而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会中奖。   周维轻的乐队叫“陆贰零”,据说当年在决定名称的时候,几个人意见不合,尤其是黄毛和鼓手,争论了快三个小时,最后所有人都疲惫到放弃说服对方时,时间刚好来到下午六点二十。   最近“陆贰零”在筹备他们的专辑——就是目标卖出五百张的那张碟。   毕竟是他们的第一张正式专辑,除了周维轻看不出什么情绪外,另外三人都或多或少表现出焦虑和兴奋,鼓手托了三层关系联系了一家有点名气的录音棚。   创作编曲大部分都是周维轻的工作,其他人只贡献了一些灵感,因而失去了专辑的命名权,不用再辩论三个小时。   而喻衡指着“如是观”三个字问:“所以这名字的含义是?”   “没什么含义,”周维轻说,他这段时间工作量过大,有点神色恹恹,“《金刚经》的结尾,我偶然想到而已。”   “他妈妈信佛,”黄毛说,“家里几百本书。”   “乐队名没含义,专辑名也没含义,你们不如改名叫‘没有意义乐队’。”喻衡开玩笑。   黄毛咧嘴:“其实也可以,以后我们演出一开场就喊‘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观众就可以大喊我们的名字——‘没有意义’!”   虽然名称的由来似乎有点敷衍,实际的筹备还是紧锣密鼓。   喻衡大概能感受到周维轻这种松弛的来源——对其他人来说,这是程碑式的瞬间,人生的初次经历,会长久、深刻地铭记;而对周维轻而言,这就是一张专辑而已。   他不会主动给任何事物附着纪念价值。   就算如此,专辑还是在他的把控下逐渐成型。他好像天生是会做这个的,明明缺乏经验,录每一种音色却知道该用哪一把琴,独立构思的多重采样,好像总知道某一个空里该填哪一个答案,其他人也没有意见地跟着他的想法去执行。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前所未有的统一。   当然,还是有漏洞的。   喻衡看着他们没有时间安排的计划、没有记录的重复讨论头都大了,帮他们列了一个详细的进度把控表。   周六下午,在乐队四个人对一个细节激烈讨论里,喻衡躺在简易沙发上睡着了,他昨晚为了赶完这周作业改程序改到了凌晨一点。   醒来时排练室已经只剩贝斯手:“他们出去街口采样了。”   喻衡头昏脑涨地点点头。他尝试着换了个姿势,侧过来一些,发现一件卫衣搭在了沙发边缘,被他的右脸稍稍压住。   是周维轻的衣服。   贝斯手还在看谱,没有抬头,喻衡偷偷将整张脸凑上去,贪婪吸了一口,这次没有烟味和喷漆味,只有很浅的洗衣液味,还有周维轻的味道——这说法很离谱,但喻衡的确觉得他能辨认这股味道。   屋里的音响播放着一些demo,有喻衡熟悉的,也有他陌生的。   “哥,你放的什么?我好像没听过。”喻衡问。   贝斯手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过了五秒才反应过来:“啊,我连的旧的那个MP3,里面都是demo,有的没有收录。”   “现在放的叫什么?”   如果是黄毛,可能已经唯恐天下不乱地开始添油加醋,但理工男贝斯手只能面露窘迫:“这是维轻写给他前女友的歌,我不太清楚叫什么。”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空间里异常安静,于是歌曲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清楚听见。   可能因为这首歌的特殊性,它跟其他的歌听起来都不一样。   具体不一样在哪,外行的喻衡说不清。   它好像格外安静,单调,没有复杂的音轨,没有太多维度的表达,只像一条不流动的河。   一共只有四句词。   荒木飘游,行云走狗   情爱如泣如诉,不过一条河流   颤音长久回荡在喻衡耳畔,他觉得自己也在河里沉浮。   听上去像是周维轻分手后写的歌。   喻衡脑海里倏然闪回涮肉那晚的片段,婉仪说周维轻没有爱人的可能性,可是这首歌听起来又如此沉痛而伤感,伤感到喻衡心里也隐隐泛酸。   他以为自己没有祈盼,就不谈伤害,但此时此刻,他意识到那种说法是对的——情感怎么可能毫无期盼性呢?   三个人采风回来时,喻衡还坐在沙发上发呆。他们又买了上次那家烤冷面,这段时间精力消耗太大,每次买都是十来份,香气瞬间溢满空间,而喻衡也没有闻见。   等他反应过来时,周维轻已经站在沙发旁边,垂着眼默不作声看着。   “怎么了?”经历了刚才种种,喻衡有一点心虚。   周维轻扬扬下巴:“你坐到了我的衣服。”   “哦哦。”喻衡赶紧抽出来递给他,卫衣的下摆还有被他压出的褶皱。   旁边传来呜呜几声,小动物的细微叫响。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崽从黄毛手里挣出,跌跌撞撞跑向周维轻,被他一只手托了起来。   “哪里来的狗?”喻衡问。   “街口配锁那家人的,”周维轻说,“老是跟着我们乱窜。”   “不是跟着我们,它只跟你。”黄毛纠正。   周维轻用手轻轻抚摸着小狗的背,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毛发。喻衡觉得他现在的样子明明很多情。   “你很喜欢狗吗?”喻衡问。   “不是很喜欢。”周维轻说,但他的手依旧揉着小狗肚子。   “那可惜了,我跟你正相反,我家有条德牧,从小追着我跑,每次踢我都毫不留情,”喻衡说,“我很喜欢狗,但狗不喜欢我。”   周维轻抬头扫了他一眼,眉梢抬起了一点弧度。   那天依旧弄到了很晚,十点半的时候,喻衡还在一一将他们今天的进度更新到表里。黄毛懒散地站起身来,拍拍鼓手和贝斯手的肩膀,示意他们准备收拾,这三人都住南边,每天搭着伙打车。   “把它送回家,”周维轻指了指地上的小狗崽,“待会要下雨了。”   “得嘞狗皇,”黄毛把它抱起来,“咱们起驾回宫!”   不知周维轻是从哪里预测的天气,但二十分钟后雨并没有下起来,门外只有树叶在风中的摩擦声。   喻衡打了一个很大的呵欠,听到周维轻在背后问他:“你现在走还能回宿舍吗?”   周维轻盘腿坐在地上,手里不轻不重拨着弦。   “这儿能睡吗?”喻衡关掉屏幕上的软件。   周维轻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简陋设施,然后歪了歪头,意思是明显不能。   喻衡无语:“那你为什么不半小时前问我这个问题。”   其实还有很多选项,比如网吧包夜,比如酒店,比如按摩房,虽然喻衡没有带身份证,但这不算是一件很难解决的事情。   不过喻衡还是问出口:“你住哪?”   周维轻微微一怔,说了一个离这里不远的地址。   他们的视线短暂相交了两秒。   喻衡说:“那我——”   “但我今晚可能不回家。”周维轻说。   大概几分钟都没有人说话。   喻衡盯着电脑的自动锁屏,而周维轻的手指勾着琴弦,在反复弹一段旋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喻衡听着有些像白天那首歌,又或许他现在听什么都像那首歌。   “周维轻。”喻衡突然打断他的弹奏。   这是这几个月来,喻衡第一次完整地说出他的名字。   “怎么了?”周维轻回答,但手却没有停。   “我——”   啪的一声,周围的光源倏然消失,房间陷入了纯粹的黑暗,只剩一点月光透过窗缝穿进来,眼前的所有事物变得只剩下轮廓。   喻衡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靠上了什么,传来几道金属落地的碰撞声。   “电闸坏了,”周维轻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尤其沉,“等一会儿,它自己会亮。”   他的手还是没有停。   他不需要看,那一段旋律依旧准确无误地响起。   喻衡突然有一点暴躁,他不太清楚暴躁的来源。中学老师在他的思想评价表上写,他大多数时候平易近人,团结友善,但偶尔做题心态不够好,遇到没有思路的题会有一点急躁,需要改进。   他现在就没有思路。他脑海里宇宙秩序混乱,他不喜欢这样的紊乱,他想要让一切停下来,让一切都结束,让这几个月莫名其妙的自己也停止在这里。   喻衡走到周维轻面前,微微俯身,用手掌按住了吉他顶端的弦。六条弦紧紧贴合在木板上,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周维轻终于抬头看他。   没有光线,周维轻的轮廓看不清晰,喻衡要用力才能看清一点线条,从他黑暗中更深邃的瞳孔,到鼻梁,再到很薄的嘴唇。他们之间的距离足够近,呼吸声在乐器停止演奏后尤其明显,每一次吸气,喻衡都能闻到最强烈的、最直接的周维轻的味道。   于是喻衡顺着呼吸,用嘴贴上了对方的下唇。   他从没有过类似的经验,这突发奇想的吻和他的人一样混乱,章法全无,全然盲目的接近与触碰。   喻衡的勇气只坚持了五秒,在自己笨拙莽撞的动作里,他的冲动尽数流失。五秒后,喻衡就恢复成了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不敢轻举妄动。   他想,只要周维轻把他推开,他就立即转身而逃,再也不回这里来了。   但他只在唇齿脱离的间隙,听到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然后感觉到周维轻向左偏了偏头,让他们下一次贴近的时候,鼻尖不再相撞。   那天最后喻衡还是逃走了,离开前尽力维持了最后一点体面,佯装淡定地把笔记本装进电脑包,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我先走了”,然后直直逃窜而出。   走得异常狼狈,错过了两个公交站,最后走到岔路口才堪堪回过神,打了个车回宿舍,发现宿舍早就关门——而他明明早就察觉到这件事。喻衡给陈然打了个电话,对方估计睡熟了,没有接,于是只能原路返回,浑浑噩噩又走了两公里,才找到一家开门的麦当劳。   上一次凌晨来麦当劳,还是大一时跟室友网吧通宵,那时候困得眼皮都睁不开,而现在的喻衡却无比清醒。   只是点的那杯冰可乐,到天亮也没动过一口。   逃避是所有问题的通解,喻衡在那之后当了两周的缩头乌龟,安安静静在学校做实验,一步也没出过校园。由于每天去实验室非常准时,被数据结构老师强烈表扬,并要求班上所有人朝喻衡看齐,因此在宿舍遭到了一波围击。   黄毛中途忍不住打电话询问,喻衡只说自己流感,刻意咳嗽了两声。他的演技拙劣,咳得非常虚伪,好在黄毛不疑有他,只叮嘱喻衡好好休息。   偶尔还是会出神,尤其是在黑暗的时候,比如熄灯的一瞬间。他会反应慢半拍地打开台灯,那点记忆碎片才会被光亮驱散。   陈然借着台灯的光下床,跟杨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喻衡隐约听到个嘴字,敏感地回头问:“你们说什么?什么嘴?”   陈然莫名其妙,曲起手指轻轻敲在喻衡头上:“壶嘴!我说这个电热水壶的壶嘴!别整天胡思乱想。”   五一节的时候喻衡没有回家,家里人都出差了。喻衡原本以为能睡到自然醒,但清晨不到七点,就被窸窣的声音吵醒,带点愠色问:“几点?你们做贼呢?”   杨二冷笑:“对啊,去图书馆窃取知识。”   喻衡呆了一分钟才想起来,宿舍俩人要准备考研。   好像过去几个月,身边的人都在为未来而茫然,只有自己被迷惑在那一间排练室里,为此喻衡感到有些惭愧。两周前,陈然也不经意向他提过一句,被他下意识忽略了。   自从初中被查出近视后,喻衡唯一曾有过的梦想——飞行员便破灭了。从那之后接近十年,他不明白自己最想要什么,但作为一个焦虑驱动的人,只有不停地往前走,似乎只要走到某个位置,就能看清前进的方向。   晚上熄灯前,喻衡给正在沿海城市出差的妈妈打电话。   一番重复上千次的“多吃蔬菜”叮嘱之后,喻衡强行改变了话题:“我室友都在准备考研,你觉得我该考吗?”   “随便你,”他妈妈看上去正在一个人吃烤生蚝,“你不想去欧洲留学吗?梦里都在念圣母百花大教堂。”   喻衡一头雾水,仔细回忆了片刻,蓦地窘迫起来:“......那是我白天在玩刺客信条!”   到最后喻衡的家人都没有给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只说完全尊重他的想法,喻衡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考研,出国,好像都可行,但无论如何,自己都该进入下一阶段——这就意味着他需要结束这一阶段。   那至少要有一个标志性的收尾。   自己和周维轻的相遇,始于一次“来都来了”的冲动,因而他们的结束,也应该是一次“都走到这儿了”的尝试。   喻衡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周维轻没有推开他,但喻衡也不觉得周维轻还会继续忍受他。   那正好,喻衡把剧本的结尾想得很清楚,他决定把这几个月的感情当面交代给周维轻,得到对方面无表情的拒绝,然后可以安心思考自己要考研还是出国。   五月十号,又是一个下雨天,不知为什么,今年上半年降雨量尤其高。   晚上十点过,喻衡打着伞等在Live house门口。今天周维轻他们有一场演出,但喻衡没有提前买票,所以进不去。   喻衡不想再拖到下一次了,他要速战速决。   一只被淋湿的小狗在草地里趴着,和上次那只很像,只是要更瘦弱一点。喻衡将小狗拢到自己脚下,让它接受伞的遮挡。   “你也在等谁吗?”喻衡轻轻用脚蹭着小狗的尾巴。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自己等的人从门里走出来。   没有其他人,只有周维轻,也没有带伞,只穿了一件蓝色的T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不知道周维轻要去哪,但当他看到喻衡时,还是愣了一秒,停在原地。   喻衡没再顾那只小狗,走上前去,把伞举到周维轻头顶上。   他心里突然像被针刺一样。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构想好了所有情节,但在这一刻,却又无端冒出妄想。   你可以不拒绝我吗?   “你来干嘛?”周维轻问他。   喻衡盯着雨水从发尖向下滑落。他昨天准备了好几句说辞,反复斟酌和修改了三次,但现在一个字都记不得。   “雨很大,”他最后说,“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第9章 配偶与爱人   老街的排水系统规划得很差,地面的石板也不平,遇上这样长时间的雨期,路上铺满一坑坑的积水,混着泥沙。   喻衡举着伞,跟着周维轻往前走,雨势跟刚才比完全不见小,旁边的屋檐滴滴答答淌着水。   “你的琴呢?不需要带走?”喻衡把伞偏向旁边一点。   “今天轮到他们收拾,”周维轻低头回着消息,驾轻就熟地往前走,他不需要认真看路,就能完美地避开每一处泥坑,“再加我那把吉他,你这伞装得下?”   “我没想到雨这么大。”喻衡尴尬道。他出门的时候挑了宿舍最大的一把伞,但遮在两个男人头顶还是显得小了些。   他们上了一班公交车,这个点车内很空,加上他们一共才五六个乘客,他们坐在了最后一排。   周维轻靠在窗上,合着眼,好像有些疲倦。喻衡小心翼翼地把伞收在右侧,避免水珠沾到裤子。   周维轻没有追问喻衡今天过来的目的。好像从他们认识以来,周维轻就很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偷看他,为什么要来排练室,为什么要吻他,他也许会拒绝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但从不会问事情为什么发生。   下了公交之后,他们拐到另外一条老路,和喻衡撞见周维轻买草药的地方有些像,周围挂着发廊、推拿、按摩的牌子,可能因为下雨的缘故,都没什么生意,发廊的洗头妹坐在门口抽烟,眼神直白地打量着两个人。   喻衡被盯得很窘迫:“你是在这儿租的房子吗?”   “对。”   “为什么要在这里?”   “便宜,离排练室近。”   喻衡回想了下这几条街的距离:“有更近的吧?这一片租金应该差不太多。”   “可能有,”周维轻说,“当时找中介的时候,随便挑了一套,懒得比较了。”   到了一扇铁门,作为一个小区的看家大门来说形同虚设,中间的栏杆掉了好几根,看起来平日里也不会上锁。   门中央刚好是一滩积水,喻衡跨步大了一些想要跳过去,衣角却被铁门的钉子挂住,脚下一滑便往身后倒。情急之下他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能抓住周维轻的手臂。   于是两个人齐齐摔进那滩积水当中。   “卧槽,这...”喻衡瞪大双眼,顾不上自己屁股传来的湿润,“你没事吧?”   周维轻是侧着摔下来的,那件蓝色T恤被溅上一大片泥渍。他站起身来,看看自己双臂,没有刮伤,然后伸手拉了一把喻衡:“没事,你受伤没?”   “没有,但你的衣服怎么办?”喻衡赶紧摇摇头,怎么跟着自己周维轻的衣服老倒霉。   “没事,这件也是黄毛批发买的,成本不超过二十块,”周维轻拍了拍手,满不在乎地继续往前走,“他还没来得及往上糟蹋东西。”   喻衡赶紧捡起伞跟上。   他有一点懊恼。虽然他今天的计划很仓促,但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告白,特意选在了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自己忘词导致只能走这一大截也就算了,雨还越下越大,本来以为能来一出唯美雨中故事,但现在两个人先成了落汤鸡,又摔成了落水狗。   他之前无意间听婉仪说起过,她和周维轻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跟着周维轻这个人,总是会有一些无意识的浪漫瞬间,哪怕只是平凡度日,也总多了一层氛围感。   但喻衡好像总跟浪漫搭不上调。   周维轻租的房子在三层,房屋面积不大,整体还算干净,就是东西堆得比较杂乱。   “黄毛他们也经常过来,很多东西都是他们带的,走的时候也不收拾,”周维轻解释道,“你先去洗一下吧,厕所在你左边。”   喻衡听着指挥,进门脱了上衣之后,才想起不对劲,伸了颗头出来:“你有...换洗的衣服吗,我裤子应该阵亡了。”   周维轻从衣柜里掏了掏,拿出一件黑色卫衣和一条条纹短裤。   “有...贴身衣物吗?”喻衡委婉道。   “没有全新的,”周维轻说,“你放空门吧。”   喻衡洗得很快,十分钟不到就完事,然后浴室就被交接了给周维轻。   趁着周维轻在里面的时间,喻衡环顾着这间屋子,除了生活必备品,和黄毛那些不着调的奇怪衣服和海报,其他的东西很少。唯一的电视柜上摆了几本书,果真有宗教相关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和《金刚经》,还有几本关于乐理的书籍。   听到周维轻从浴室出来的声响,喻衡问道:“你妈妈真信佛啊?”   “嗯。”周维轻用毛巾擦着头发,抽空答道。   “那你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会要求你吃素吗?”喻衡问。   周维轻摇头:“我们...不怎么生活在一起。”   喻衡蓦地转过头。   可能是对方眼神太过诧异,周维轻不得不补充解释:“我从生下来的时候她就信这个,小时候她隔三差五会去寺庙,我都是养在我爷爷家。高中之后我就离开了县城,她这辈子没打算从那里离开,那之后就见得少了,平时电话也少,偶尔寄两本书过来,就你手头那两本。”   “哦,”喻衡懵懂地问,“那你爸呢?”   “八岁那年他离开了,不知道去哪了,”周维轻说得非常平淡,仿佛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没再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下落。”   喻衡的母亲在事业单位,父亲是教师,两个人脾气都算不错,二十年来吵架都很罕见,平日里听到的家庭八卦,无外乎是婆媳吵架或者因为几千块钱扯皮,偶尔有个出轨的在街坊已经算得上新闻。周维轻的家庭结构他一时间很难消化。   他酝酿着想说些什么,周维轻已经自动转移了话题:“你饿么?我点炸酱面你吃不?”   周维轻打电话不到半小时,两碗炸酱面就送上门来。两个人无声地进食,炸酱面很咸,喻衡吃不太惯,只解决掉了半碗。   加了用剩的塑料包装盒,屋里看起来更加混乱,喻衡实在受不了:“我帮你收拾下吧?”   周维轻没作声,算是默认。   喻衡把那堆垃圾收在两个塑料袋里,然后顺便把旁边乱七八糟的衣服叠好。在那些写着搞怪文字的文化衫里,他挑出几块布条,拿出来才发现也是一件衣服。   “这也是黄毛的设计?”他疑惑地翻着布条,“穿上应该能直接去后门要饭吧。”   周维轻扫了一眼:“不是,那是朱婉仪的。”   “喔。”喻衡应了一声,把这件衣服也叠起来,虽然它并不能被叠整齐。   原来婉仪姓朱。   喻衡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半晌后鼓起勇气道:“我上次听说婉仪说了,她是你前任的事情。”   “嗯,”周维轻回答,“然后呢?”   “所以你们是怎么分开的?”喻衡转头看向对方。   “你不问我们为什么在一起,但问我们为什么分开?”周维轻反问。   喻衡不解:“大部分人都会恋爱结婚,他们因为爱情走到一起,但分开的理由各不相同,这个问题很奇怪吗?”   “爱情不过是一个包装壳而已,人们走到一起的理由也各不相同。我妈当年选择我爸是觉得他面相印多旺相,八字华盖星多,是有缘人;朱婉仪跟我告白的时候,我跟她一共见过三次面,她说她的计划清单里面有一项是,要交往一个搞乐队的人。”   周维轻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他停顿了一下,“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喻衡怔住。他的思维不自觉跳跃到罗大佑那首歌,十八岁的时候他坐在车上想,爱情的定义是什么,但没有想到现在有人面对面问他,爱情的定义是什么。   大概是喻衡太久没有回答,周维轻也不苛求这个答案。他兀自拧开一瓶矿泉水瓶,回答了喻衡的前一个问题:“朱婉仪跟我分手的时候说,我可以是一个合格的配偶,但永远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那你喜欢她吗?”喻衡问。   “她挺好的,”周维轻耸耸肩,“她很洒脱,永远都很开心。”   窗外的雨一直没有停,淅淅沥沥。   喻衡的手机响起来,发现是同班同学。对方语气很急,说是他们之前提交的作业格式错误,今晚截止,老师把未提交的名单发了出来,有他们的名字。   喻衡回想了一下,作业的程序在他自己电脑上,但记不得存在哪个盘,可能不得不回去处理,只能答道:“好的,你等我半小时,我在外面。”   刚挂掉电话,周维轻指了指那两个黑色垃圾袋:“走的时候,把它们带下去吧。”   喻衡点点头,把自己换下来的脏衣服也一并装在了另一个垃圾袋里。   他提着三个袋子,突然抬头说:“上次的事情,对不起。”   他是指电闸故障那天发生的事情。   周维轻立即反应了过来,笑了笑:“小事儿,你要再跟黄毛他们混熟一点,什么样的都能看见。这个圈子里的人,情绪上来了都跟犯病似的。”   但喻衡只是直直盯着周维轻的脸:“我不是因为亲你而道歉,我是因为亲完跑掉而道歉。”   周维轻闻言回望过来。   “婉仪很早之前就跟我说过,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喜欢你是没有结果的事情,”喻衡说,“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但我还是想亲你,还是想跟你在一起。对现在的我来说,爱情的定义是这个。” 第10章 备注   喻衡醒来的时候,右脚没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他耳里还回荡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抬手掀了掀窗帘,发现外面虽然阴沉,但毫无落雨的迹象。   这是他时常梦到的片段。很奇怪,明明这几个月相对于以后的十年只是沧海一栗,但却是最常回忆的,往后那些快乐的、苦痛的、心酸的,似乎都不如这两百天,在什么都没开始之前。   每次想到告白这一天,自己似乎就能清醒一些。和周维轻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久到以为日久生情,以为彼此纠缠。事实上,与周围轻的开始,就是喻衡一次莽撞的赌博,而现在明显他赌输了。   直播事件后两周,舆论逐渐平息,周维轻的节目如常开播,所幸他以往就不太爱采访和露面,也没有其他衍生的热度传播。   喻衡倒是偶尔还会收到其他人的试探,有的直接,有的隐晦,聊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突然插上一句:“什么时候有空带周老师给我们见见?我做东,瞻仰瞻仰明星。”   喻衡一向回以蜜蜂狗表情包。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周维轻就从来没有陪他出席过任何场合,更何况现在。   喻衡的无业游民当得还算愉快,旅游回来后,在家里体验了一把废宅的生活,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玩PS5,通关了好几个冷门游戏,还助人为乐地在论坛上发了攻略。   十几天里,喻衡只出了一趟门,在一个周五晚上去找陈然吃饭。地点选在了一家苏州菜,离十号线不远,不算有名气的菜馆,胜在环境安静。   喻衡也没避讳,一见面就跟陈然说了自己丢工作的事儿,换来了对方恨铁不成钢的教育:“所以当时我说给你内推,换个稳固的工作,你不信。”   喻衡无奈:“没办法,当时必须得挣钱啊。”   陈然毕业后就进了一家国企,工作十年到现在,虽然工资在同行里不算高,但非常稳定,平日里朝九晚五不加班,在一堆高血脂、秃顶、压力肥的同学里显得尤其健康。   而喻衡毕业那时候,是经济最紧张的一两年。当年喻衡没有考研也没有出国,他本身是个目的性不强的人,对深造也没有规划,恋爱脑上头后反而有了目标——更好地跟周维轻在一起,毕业后选择工作时只考虑到手薪资,有半年甚至是一个人养两个人。   喻衡不喜欢衡量得失,也从不计较付出与收获是否对等,周维轻出头之后也给了自己不少好处——住进了喻衡负担不起的房子,喻衡的母亲得了肌瘤过来看病,周维轻一句话就有人替他联系到科室主任,安排最好的手术和疗养。那时候喻衡才意识到阶级的区别,以为自己煎熬多年也算挣了钱,实际上在社会却毫无话语权。   喻衡从不觉得周维轻欠他,但好像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比如现在陈然问他:“你后悔吗?”   喻衡讪讪道:“这不是都过来了吗?你看现在网上的人都说我有投资眼光呢,几千上万的穷乐队狗,我偏偏挑到了潜力股。”   然而陈然只盯着喻衡,语气很硬:“不用骗我。”   他俩对视了将近十几秒,最后喻衡缴械投降:“好吧,你真的是我哥,我骗不了你。”   “什么时候的事儿?”陈然问。   喻衡仔细回想了下:“大概二月底吧,我从他家里搬出来。”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从他认识周维轻到现在,他们还从来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陈然点点头,没再继续追问,叫了服务员过来加了道青菜豆腐粥。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既然已经坦白,喻衡也不再隐瞒,好奇道。   “不为什么,”陈然说,“我替你高兴。”   “我以为你会替我遗憾,”喻衡笑笑,“毕竟你是从头看到尾的人。”   陈然却不以为意:“人最忌讳对沉没成本念念不忘,做生意都懂的道理。”   后来的话题也没再围绕着周维轻,陈然问喻衡需不需要帮忙找工作,喻衡只摇摇头。   他从毕业到现在,还没有这样闲适的生活。前几年忙着挣钱,后来跳槽也是骑驴找马,像被拧了发条,一刻都不得停歇,现在想再贪会儿懒。   “行,你也该休息休息,”陈然说,“有困难随时联系我。”   陈然开着车,把喻衡送到租的房子,小区正门的巷子里全是路边摊,车很难拐进去,喻衡让陈然把车停在巷口。   推开车门的时候,喻衡又忍不住好奇心,回头问:“所以你是怎么看出来我们分手的?”   陈然似乎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说出口:“你以前出门的时候,总是一直看手机,好像总是在等消息,但最近你都不看了。”   喻衡站在巷口,有些恍惚。他正对的小吃摊刚好在卖烤冷面,煎烤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一个人看着狭长的巷道,突然觉得呼吸沉重。   明明现在他应该觉得洒脱,他不再有任何桎梏,没有工作的紧迫,不用再等待周维轻的回复,可他内心里还是怅惘难安。   喻衡自嘲地撇了撇嘴角,正准备回家,手机突然响起。   上面只显示了一条横杠,喻衡倏然愣在原地。   这是他给周维轻的备注,一开始是“男朋友”,后来变成了“周维轻”,忘了是哪一天,他把这三个字一一删去,留下了一条横杠。   在铃声即将断掉的瞬间,喻衡按下了接听,但对面并不是他熟悉的声音。   “喂,您好,”对方毕恭毕敬,还压着点声音“请问是喻老师吗?”   “你是?”喻衡对这个罕见的称呼很不习惯。   “不好意思,我是小方,轻哥现在的助理,不知道您还有印象没有?”   喻衡努力回想,脑海里似乎隐隐有这么个形象。他上一次跟周维轻见面时,失态地用力推门而出,差点撞到端着两杯咖啡的矮个小青年,应该就是这位小方。   “有什么事么?”喻衡问。   “那个,是这样的,不知道您现在有没有空能过来一趟,轻哥喝得有点多,我想把他送回去,但各位老板不放人。”小方口气很无奈。   小方又吞吞吐吐了一大段话,喻衡终于听清了状况。今天周维轻录的节目收工,晚上在酒店聚餐,十几号人轮番敬酒,喝得有点过头了。   按理来说这种时候助理送回家就行,但十几天前的直播在圈子里是人尽皆知,节目的赞助商之一也趁着酒意,点名说让喻衡来接,一呼百应,小方只能硬着头皮给喻衡打电话。   喻衡沉默了两秒,问道:“周维轻怎么说?他让我来?”   “轻哥今晚混着喝的,有点不行了,一直不吭声来着,但我给他说没您的电话,他把手机递给了我,应该是...需要您过来的意思吧?”小方试探着问。   喻衡烦躁地抹了把脸。他知道周维轻喝醉是什么样,比平日里更像一台机器人。如果正常状态时是AI智能助手,那醉酒后的周维轻就是被淘汰、功能不齐全的老式机器,输入十个指令,挑一个执行。   喻衡不清楚小方有多了解他们之间的情况,他也不太想万事都去骚扰廖昭,最后只能回答:“短信给我地址。”   通话结束后,地址光速发了过来,倒离得不算远,当地地标性的豪华酒店。   他们在一起时,生活像两条不相交的轨道,除了共同度过的时间,很少有重叠的时候,喻衡也从来没参与过周维轻的工作和聚会。   分手后这些事情倒是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了。   喻衡坐在出租车上,心里愈想愈气,打开手机将周维轻的备注改为“死机器人”。 第11章 饭局   已经深夜,酒店大堂里冷清安静。   喻衡此前来过一次这个酒店,在公司年会聚餐的时候,印象里装修是极为繁冗的风格,他无从欣赏。今天也再度证实了他的想法,各种类型的顶灯映衬得厅堂更加空旷。   电梯停在三楼,喻衡正准备找服务员认路,发现小方已经等在门口。   “我估摸着时间,您应该快到了。”小方替他挡着电梯门。   喻衡实在受不了:“商量个事,咱们能别‘您’来‘您’去的吗?感觉我岁数翻番了。”   小方一愣,反应倒快:“好的,衡哥,来,翡翠厅往这边走。”   翡翠厅是一个双桌包间,中间本隔着一道屏风,被人移开了。喻衡推开门时,感觉两桌人的视线都交叉在自己身上,把他从头到尾扫了个遍。   他其实预见了这番状况,在接到电话时还犹豫过,要不要回家换身衣服再过来。但转念想到自己衣柜里那清一色的纯色衬衫,又觉得多此一举。   大部分的面孔都是陌生的,但能看出都豪饮过一番,夹杂着一两个见过的,比如坐里桌的方树安。   今晚算是那节目的内部庆功宴,方树安也是主角之一。   方树安正对面的人没有转头,凭着半截后脑门,喻衡也能认出是周维轻,旁边空了个座,很明显是为自己留的。   喻衡自然地坐在了那个空位上,周维轻感受到旁边的动静,扭头盯着他。   喻衡觉得周维轻今晚的确喝得有点多,目光都要比往常更深沉一些,兴许是刚才洗了把脸,睫毛还有些湿润。   “喻老师,久仰,我是Jeremy。”对面一个深蓝色西服的男人开口,“我们实在是好奇,打扰你的夜晚了。”   这是第二个叫他喻老师的人,喻衡依旧很不习惯,并且没有听清对方是杰瑞米还是杰弗瑞。   好在对方贴心地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清晰地印着姓名——李建国。   “您好,李总,”喻衡点头示意,“言重了。”   周维轻喝了口水,似乎被呛到了,咳了两声。在喻衡大脑反应之前,双手已经条件反射地伸了出去,替他解开了衬衫最顶端的纽扣,顺手把衣领理开了一些。   而周维轻却也突然伸手,覆在了自己手上。手心很烫,温度顺着皮肤传递。   “不愧是老夫老妻,”李建国抖了抖烟灰,笑着说,“看看人家这氛围!”   ......演上了是吧?   喻衡用食指指尖狠狠刮了一下,以示警告,两秒后,周维轻的手放下去了。   虽然喻衡从进门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能马上离开,但还是给小方使了两个眼色,让他见缝插针地创造能抽身的契机。   可惜席上的人问题实在密集,针始终插不进去。   好在他们也知道分寸,并没有围绕喻衡盘问太多,只是集中询问他们是如何认识的,在一起了多久,谁先告的白等等。   喻衡避重就轻、中规中矩地回答着,还会善用敷衍学法宝——“时间太久记不清了”以及“哈哈你觉得呢”。   他觉得要是廖昭在场,一定能夸自己在公关上天赋异禀。   李建国围着一圈散了烟,也递给喻衡,喻衡摆摆手。周维轻也没接,喻衡撇了一眼,黄金叶,是他平时不抽的类型。   旁边一个扎着马尾的胖子,殷勤地给李建国点上,嘴里也没停着:“话说回来,别怪我八卦,我最好奇的还是轻哥私底下什么样,你说他平日里这看谁都不得劲,总不会谈恋爱还摆谱吧!”   好像所有人都等着有人开这个头,立即有人应和:“对啊喻老师,轻哥私底下怎么称呼你啊?”   “你们纪念日怎么过?总不可能跟我们似的香薰蜡烛三件套吧!”   “土狗就别叫唤了,轻哥要玩起浪漫,那还不简单,歌不是随便写?人只是懒得应付你这种杂碎罢了——”   一群醉鬼闹闹嚷嚷,喻衡瞥见方树安的视线若无其事地飘过来。   怎么回答呢?要实话实说,我们不过纪念日,向来直呼其名,还是编排一些普通人一样的恋爱情境?可惜喻衡不是编剧,要细究起来,他也是个披着皮的杂碎而已。   喻衡的耐心大概消耗尽了。他卸了力倚靠在椅背上,伸出右手,不轻不重地用手背拍拍周维轻:“你说呢?”   其他人好整以暇望过来,周维轻不慌不忙反问:“你想要怎么称呼?”   真会太极,于是喻衡也看似真挚地讲:“称呼无所谓了,只盼着下次纪念日的时候,你能有空出去旅行。”   “好说好说,”李建国马上接口道,“都听见了啊,我做主,那天都不许安排,必须让这个纪念日给我好好过了!”   “那肯定的,这点边界感我们还是有的!”   “那还不好办,我提前一周把轻哥联系方式删了,你们安心过完了再加回来——”   周维轻被这些人逼问着,不得不点点头:“这次一定。”   喻衡实在有点受不了这圈子的虚与委蛇,一桌人连纪念日是哪天都不知道,就好像斩钉截铁地达成了什么约定。他又用余光扫了眼周维轻,心想这桌上能记得这日子是哪天的,估计就自己一个。   吃吃喝喝又到整点,菜已经不见少,酒倒是不断见底。服务员进来换餐盘,围着一圈添酒。路过喻衡的时候,拿出一个新的高脚杯,轻声问喻衡要喝什么。   喻衡只摇摇头:“我喝酒上脸。”   “那可怎么办,”李建国又燃了根烟,“据我所知,维轻不是酒后状态最好?你不练练酒量,还怎么酒后谈情啊?”   一圈人低声笑起来,个别笑得还略显猖獗,不知道想歪到哪里。   喻衡想解释酒精过敏是天生体质,但又觉得这种场合一板一眼不合适,突然听到方树安的声音传来:“我说怎么以前喝酒从没见过喻老师呢,要不解释,还以为你们感情不好。”   喻衡笑笑:“我平时也不太爱社交。”   “就算如此,也太低调了吧,”方树安也笑,“轻哥也是,从来没提起过你。”   这话有点刺,但场上一堆喝高的爷儿们,也听不出这里面的怪异,跟着附和:“对,我看之前维轻出差的时候,从来没跟我们似的给家里汇报,还一直以为是传闻呢!”   喻衡不动声色地望着方树安。如果周维轻是无声的桀骜,那方树安就是有声的放肆,他们确实在无形中是契合的。从方树安第一次见到自己开始,就从来没掩饰过敌意。可能对他而言,喻衡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个,明明不搭对、不同频,只是因为早了一步,却导致了所有错位,不合适的在强凑,合适的反而落空。   喻衡酝酿了一下打算开口,却被周维轻抢先:“不好意思,是我的问题。”   周维轻应该是想跳过这个话题,但没有得逞,李建国立即批评道:“这样不行啊维轻,恃宠而骄,像我们,行程是要汇报的,工资卡是要上交的...”   “岂止呢,朋友圈背景是要定期更换的。”   “副驾驶!怎么没人提副驾驶!我上次吃大亏了...”   又七嘴八舌讨论起来,而周维轻竟然还应了:“我学习一下。”   喻衡实在听不下去,起身逃脱:“抱歉各位,我上个厕所。”   最后一个小时,他们竟然还是干掉了三瓶红酒,到最后实在眼皮打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时才散场。   走出酒店时接近一点,街上已经廖无人烟,漆黑一片,除了远处高楼映出的零星灯光。高架桥上偶尔传来几声汽笛,然后又迅速散入夜晚的沉寂里。   小方派好的车在楼底下候着,李建国带着几个人下来送行。喻衡先把周维轻塞进后座,然后自己再慢吞吞坐进去。   小方正准备上副驾驶,被李建国一手拦了回来:“人夫妻俩回家,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不是的哥,我这不是怕...”小方尝试着挣扎。   “你领导有人伺候,”李建国提着小方衣领,“至于你,我待会顺路给你塞回去,做助理得有点眼力见嘛!”   车的前窗开着条缝隙,凌晨车道宽敞,速度开得很快,风从缝隙里溜进来,给后舱添了点凉意。   后座上,喻衡紧靠右侧,周维轻浑身乏力地倒向左侧,两人中间隔得很远。   喻衡一直没有往左看。   直到周维轻打了个喷嚏,喻衡才用余光扫了一眼,然后对司机说道:“师傅,麻烦把车窗关上吧。”   窗外路灯飞速闪过,连成一条忽明忽暗的线。   喻衡无端想起,他们才在一起那几天,由于自己兴奋过了头,每天晚上都要过来见周维轻,然后又紧赶慢赶,趁着宿舍锁门前打车回去。   那时候的出租车,就像现在这样,沿着高架桥一路畅通地行驶,熟悉的城市夜景在面前一一划过,但自己完全不关心。   二十岁的喻衡只知道抱着手机,里面新增了一个叫“男朋友”的联系人。周维轻终于开始回他的消息了,尽管每次还是要间隔十几分钟,但喻衡只觉得像中了彩票一样开心。而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十几分钟在往后十年,是最短的时间。   而他今天竟然说什么,是自己的问题,要学习一下?   嘲讽的心情在喻衡心里愈涌愈凶,他终于忍不住:“周维轻,你今天说的话,有一句是真心的吗?”   半晌没得到回应,喻衡回头看,周维轻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 第12章 戒指   车在小区门口转了一圈,司机转过头来问:“需要给您开进去么?可能得跟保安联系一下。”   喻衡堪堪回神:“不用,麻烦您左转,绕到西门去吧。”   时隔几个月,喻衡又看到熟悉的门口。走时春节刚过,那些喜庆的装潢还没拆,而现在正值夏季,没有摆设,但草被旺盛,被修剪得很整齐。   喻衡拍了拍周维轻:“醒醒,到家了。”   没什么反应。   好在喻衡驾轻就熟,手伸进对方头发里,用力逮住耳垂,周维轻的双眼终于睁开了条缝。   他又像今天初次见面一样,沉默地注视着喻衡。   喻衡曾经很喜欢他略显沉重的目光,因为周维轻的双眸大部分时间都是散漫的,因此当他专注看对方时,总会让人产生自己很重要的错觉。   但现在喻衡没心情跟他对视,只像搬行李一样,连拖带拉地把人从后座里运出来。   喻衡原本的打算是把这人扔门口就走,最好还能让司机捎他一段,但周维轻实在醉得比想象中严重,一粘地差点站不稳。   门口值班保安一直犹疑地打量过来,想了想周维轻这张出名的脸,喻衡还是秉承着人道主义,把人扶着往家里走。   “你他妈,明明没有几两肉,到底为什么,这么沉,”喻衡架着这醉鬼,磨牙凿齿,“你骨头真是混凝土砌的。”   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堆着几个中号的快递盒,喻衡用脚给踢开了。   “密码。”顺便也用脚踢了踢周维轻腿根。   周维轻因为这轻微的疼痛清醒了一点,但不多:“...什么密码?”   喻衡不再理他,伸手输入了六位数,但提示密码错误。   喻衡有些微的愣神,但又立即清醒下来,抓住周维轻的拇指,按在密码解锁的识别器上,半秒后绿灯响起,门应声而开。   喻衡费力地把人扔在沙发上,下手有点重,周维轻被撞得又咳嗽起来。   “警告你不要卖惨,”喻衡说,“我现在没理由伺候你。”   回答他的是周维轻不规律的呼吸。   喻衡低叹了一声,不知道自己到底对着一个醉汉在自言自语什么。再度秉承着人道主义,喻衡上前去把他的衣领松了松,然后去厨房倒了杯蜂蜜水。   晃眼一看,似乎这房子一切都没变,自己上次用剩的大酱汤调料包也还在。   但等到喻衡走出来时,却看到储物间门口,堆放着自己搬家那天看见的行李箱。当时周维轻漫不经心地说,这是方树安落下的,今晚顺丰会送走。   而几个月过去了,不仅没送走,甚至锁扣被解开,托运行李条也被撕掉,上面还额外搭了一件外套,喻衡记得,是周维轻发Ins照片时,方树安穿的那一件。   喻衡突然联想到,刚才地上的快递盒中,他不小心扫了一眼最上面的快递单,上面清晰地写着“多功能电煮锅”,而周维轻从来不进厨房。   种种迹象只能引发一种猜测——在他离开的几个月,方树安成了这间屋子的常客。而至于是以什么身份,则不得而知。   喻衡端着蜂蜜水回到客厅,突然觉得泄了气。刚才的烦躁、积郁、感伤,都猝然消散,只剩无力。   大概是先前被压到呼吸,周维轻翻了个身,仰躺在沙发上。他身高一米八五,沙发的长度容纳不下,膝盖搭在扶手上,两条小腿垂在空中。   喻衡踢了踢他的右膝盖:“起来喝水,我走了。”   不小心踢到了周维轻膝腱,引起了膝跳反应,右小腿在空中滑稽地蹬了蹬。这一蹬,就把身上的外套蹬翻了过来,大衣的包不深,里面的东西悉数滚落在地。   烟盒、一支圆珠笔、一个U盘和一枚戒指。   周维轻醉得不轻,对这点些微的坠落声响完全没有反应,而喻衡却盯着这戒指发呆。   宽式男士戒指,玫瑰金,镶嵌切割钻石,大约有两克拉。   虽然在这段时间里,喻衡曾多次警告自己不允许再回忆过去,但下意识的联想还是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   他们曾经差一点拥有一对对戒,或者说,他们曾经差一点结婚。   那时候他们刚刚熬出头,不用再拮据地住在地下室,也终于有人来联络周维轻商谈合作。年底的时候,喻衡领到了十四薪,像是重负落地,心里又解脱又感慨,当下拉着周维轻办了签证,用掉所有年假去了荷兰。目的地是随便选的,当时周维轻刚看完一部荷兰殿堂级民谣歌手的纪录片,随口说道,如果真要去旅游的话,要不就去这里。   没有人做旅行攻略,他们每天漫无目的地闲逛,凭着喻衡那点四级英语跟当地人费力沟通。第三天的时候,他们终于闲逛到了莱德泽广场,偶然撞见有人求婚——一名女性向另一名女性求婚,喻衡醍醐灌顶,荷兰是允许同性恋结婚的。   于是,在广场的欢呼声中,在卖艺人为庆祝这一幕的即兴演奏声里,喻衡出神地问周维轻:“我们要不要也去登记结婚?”   求婚成功的女性激动地拥抱了她的配偶,在喻衡以为自己等不到回应的时候,他听见周维轻说:“好。”   现在想来,不知道当时周维轻的同意是出于什么心情,但喻衡当年心里只有盲目的憧憬,他激动地挑选了一夜的戒指,在网上查找当地能买到的款式,研究起了样式、颜色和尺寸,然后又被昂贵的金额所击退,最终挑选了一个经济条件刚好能接受的。   而当他第二天兴奋地去取戒指时,销售人员却好心地向他们透露,如果要登记,是需要提前申请的,一般审核时间是两周到三十天,远远超出他们签证的覆盖范围。   大梦初醒的感觉一时很难接受,喻衡愣在地足足好几秒,而周维轻却好似不太在意:“那就别管这些了,我们本身不就是来玩的么?”   最终他们没有登记成功,也退掉了戒指的购买申请。回国之后,没有人再提过结婚的事,也没有人提过要买戒指。   而现在周维轻拥有了一枚戒指,虽然它已经与喻衡无关。   喻衡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撞上了一个木制的置物架——是周维轻布置在客厅为数不多的装潢之一,交错的枝条设计,模拟成一棵弯曲的树干,而陈列在上面的十几张黑胶唱片就像是树的枝叶。   最顶层的唱片连带着支架顷刻倒地,有一张边缘落地,瞬间从中间裂开,碎成了两截。   这动静终于让周维轻醒了过来。   他从沙发上费力抬起头:“喻衡?你怎么了?”   “我没事,它好像不行了,”喻衡蹲下来,把碎片捡起来,边缘有些割手,但他好像察觉不到痛感,“不好意思,我刚才不小心撞上了,这唱片应该是当场宣布死亡了,怎么办,需要我赔你吗?”   周维轻皱着眉,好像需要思考才能明白现在的状况,半晌后说:“你也不止打碎这一张。”   周维轻的收纳非常随性,各种昂贵的仪器、唱片总是随意地放在某一处,喻衡以前也失手过几次,很久之后才学会小心翼翼。   此刻他把碎片攥在手里:“那怎么说,我算个总价给你?打包有优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维轻说,“你先放下吧。”   然后又补充道:“我怎么可能让你赔我。”   “别,上次不是说好清账了吗,至少这一张该明算帐,”喻衡随手把残片放在置物架上,“希望这不是很贵的一张,毕竟我现在可是无——”   他倏然住嘴。   周维轻像是酒醒了一些:“无什么?”   “没什么。”喻衡说。   他又低下身,捡起一个拇指大的立牌,原本这些金色立牌是放在唱片前面的,雕刻着每张唱片的名称和作者。   立牌上面的花体字母不是英文单词,喻衡没有见过。   他轻轻勾了勾嘴角:“你要不说的话,我连名字都看不懂。”   “喻衡,别管那些了,”周维轻尝试着用手肘支起身子,“你先过来。”   但喻衡没有如他所愿,只把立牌也放回架子上,然后转身换鞋:“我先走了,唱片的价格你让廖昭发我好了。”   他推门而出,听到周维轻的声音变大了一些:“喻衡!”   “哦,对了,”喻衡一只脚踏出门槛,回头道,“下次这种情况,记得提前说我在出差或者生病了,别再让小方打我电话了。” 第13章 瞬间   周维轻参加的那档音乐旅行综艺叫做《声影记录》,原本定的名字是《让我听见你的声音》,取名的人五十多岁的年纪,抱着二十来岁的情怀,呈批上去的时候被驳回了,原因是太过口语化,不符合上星综艺的常规,最终来来回回扯了八百次皮,定了最后这四个字。   最后一期录制,去了南边一个沿海的小镇。这一期主题是“情歌”,这座小城不久前因为婚纱摄影的营销,旅游业起色了一波,当地部门迫切想要延续这波热度。   换登机牌的时候,廖昭核对着手机里最新发来的调度表,打趣道:“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周老师这次终于要写情歌了?”   小方把两个30寸的行李箱搬上传送带:“对啊,轻哥,我老早就听说你不爱写情歌,我以前还寻思着你跟我一样黄金母单呢!”   没等周维轻回答,他自顾自接着说:“那这次咱们不刚好写首歌给衡哥?   周维轻不置可否,廖昭替他回答:“得了吧,要写早写了,用得着等到现在?”   “哦哦。”小方一头雾水。   作为贴身助理,他隐隐察觉到不对,周维轻和喻衡几个月来只见过一次面,平常也分居两地,不像是生活在一起的样子。但出于职业修养,他每次都理性地选择闭嘴。   趁着小方贴行李条的间隙,周维轻低声给廖昭说:“你这期注意下,不要透露他的个人信息,热点也最好不要带上他的名字。”   “用得着你说,”廖昭头也不抬,兀自翻着手机,“但嘴长在人身上,别人怎么发散我可管不着。”   周维轻皱了皱眉。   廖昭扫了他一眼:“别这副表情,人比你更不想沾上关系呢!”   周维轻不解道:“什么意思?”   “你以为周维轻的恋人是一个很好的光环?”廖昭抬手,给他展示了一个对话框。   HENG:姐,等直播热度彻底过去了,你们该说的就说了吧。   HENG:李建国他们不知道从哪里要到了我微信,想让我给周维轻做工作,让他录什么东西,我没看懂,直接转给你了。   廖:好的,不好意思,我来处理,我会主动联系他,你不用回复了。   廖:之后我会尽量控制不要波及到你,如果还有意外情况,我们会考虑发声明的,之前辛苦你了^_^   HENG:没事的,但我确实不想再听到跟他相关的东西了,谢谢姐。   “看到了么,”廖昭收回手机,“人家才避之不及呢。”   “你现在这么心疼他,当初怎么还要求他什么都不往外说?”周维轻反问。   廖昭红色的指甲掐着登机牌:“你姐我处理过几十次个人感情的危机,沉默永远是最保险的方法,不管好的坏的,外露得越多,大众的分析材料就越多,全都是隐患。只是这次遇上了意外,谁知道有个醉鬼开什么破直播。”   她又想了想:“喻衡也是个例外。以前有些难处理的,交往个半年,恨不得什么都说,炫耀的,吐酸水的,喻衡跟了你十二年,现在比谁都省心,我能不心疼他?”   登机口在最底层,节目组给他们购买了商务舱,周维轻从VIP通道进入舱门,坐下后就要了杯冰水,戴上耳机休息。   但他一闭眼,就浮现出刚才聊天框里的文字。喻衡在最后一句里说,不想再听到跟自己有关的任何消息。   很长一段时间,周维轻都没有他们分开的实感,以前自己忙碌的时候也是聚少离多。直到看到喻衡斩钉截铁的文字,好像分别这件事才有了清晰的概念。   周维轻想到喻衡推门而出的背影,他走得如此决绝,如此迫不及待,门哐当一声砸在墙上,隔绝了所有声音。   这次飞行不是很顺利,途径城市的天气不好,飞机盘旋了好几圈才落地,飞行时间接近四个小时,下降过程还十分惊险,连机长都出来广播,预告接下来飞机将经历中度到高度颠簸,请乘客不要担心。   周维轻被颠得有点头晕,旁边廖昭直接吐了一大口。   “老娘再干五年一定退休。”她攥着呕吐袋咬牙切齿地说。   本身行程安排得很紧迫,又被航班耽搁了,周维轻一落地连休息时间都没有,直接被拉到化妆间开始上妆。   跟拍导演很会抓时机,趁着间隙给周维轻讲解流程和注意事项,语速极快,画个眉毛的时间就过完了整个拍摄过程,周维轻听得云里雾里。   他艰难地理解道:“所以目前的安排是,我们要到别人婚礼上表演?”   “对对,”导演点头,“当地副部长凑了三对形象气质好的,办了个集体婚礼,地点就选在景区里面,就之前上热搜那块。”   周维轻不怎么看社媒,只听制片人说过这里穷乡僻壤,就靠“婚礼圣地”这个名头混点旅游收入,追问道:“新郎新娘本人知道我们要去吗?”   “计划的版本是不知道,”导演笑道,“所以是惊喜演出嘛,至于有没有人给他们透个底我就不清楚了!”   周维轻点点头,配合服装师穿上一件黑色风衣,正准备出门时,听到服装师惊恐的声音:“轻哥等一下,之前那枚戒指在你这儿吗?”   “什么戒指?”周维轻否认。   化妆师说了个牌子:“就玫瑰金的那一枚,我找他们公关借的,今天录完得寄回去,我之前明明记得收在箱子里的。”   “你别慌,”廖昭说,“是不是上期录制的时候维轻提前取了,放在哪里了?”   周维轻回忆了一下,自己是有取饰品的习惯,尤其是需要演奏时,金属饰品会很碍事:“可能在我家里那件衣服兜里。”   “你先去录前采吧,”廖昭说,“我让我老公去你家找一找,密码没变吧?”   “换了,之前电子锁故障了,修锁的人顺便换了,初始密码六个零。”周维轻闻言继续穿鞋,“你老公今天不上班?”   廖昭嘲讽道:“早被开除了!他们那个行业,三十五岁就等于退休,现在吃软饭吃得起劲呢!”   所谓婚礼胜地的经典,也不过是一片海滨,初看没有什么奇异之处,只是天气好时,配上光影和海岸线,才有一些“三生缘缔海之东”的意境,可惜今天是个阴天,就显得平平无奇。   不过因为是节目录制,现场的布景还是尽心尽力,花艺都用上了真花。   周维轻和另外几位表演者在旁边候场,根据台本,他们要在流程结束后再所谓惊喜登场,此时只能耐心地看着新人敬酒、致辞和交换戒指。   搭建的大屏开始播放视频,廖昭抱着台本站在旁边,不无羡慕地感叹:“真好,这被选中了,连婚礼策划钱都省了,想当年上到场地下到请柬都是我一五一十对的,可没累死我。”   “你没找婚庆公司?”周维轻问。   “找了啊,以我的性格,当然不放心,什么事都要自己过一遍。”   “我以为以你的性格,不会办婚礼,”周维轻说,“你不是最烦这些流程多的活动?”   廖昭轻轻笑出了声:“我当然是烦。”   她看着屏幕上滚动着新人之前的合影,接着说:“但还是要做啊,人活着不就是几个瞬间吗?”   周维轻微微一怔。   这句话很久以前喻衡也喜欢说,人活着就是图那几个瞬间。但最近几年,好像就没再听他说过,他的口头禅换成了“没什么”和“那就这样”。   周维轻突然觉得,喻衡在这十几年变化了很多。最早最早的喻衡,在台下、在雨里也是那样赤|裸而莽撞的眼神,但后来的喻衡,每次跟他对视三秒,就会把视线移开。   新人把酒倒进香槟塔,表演团要准备上台,周维轻用纸巾擦了把手,廖昭突然拉住他的衣服低声说:“戒指找到了。”   “好,”周维轻没有在意,“我就记得是在兜里的。”   “不,”廖昭否认,“我老公说他在你桌上烟灰缸里找到的,你放那里面干嘛?”   周维轻疑惑地转头,但导演已经在通知进场,他没时间再开口。   他们演奏了两首耳熟能详的情歌。不知道是节目组的确没打过招呼,还是新人表演能力出色,他们看起来的确是一副喜出望外的神色,有两位新娘眼眶里渗出了泪水,弄花了精致的眼妆,摄影师当机立断怼上去拍了二十秒特写。   创意环节结束,之后又按常规探访了当地的文化馆,跟几位土著老人办了两小时座谈会,听他们讲上世纪那些传统老故事。前前后后流程下来,晚上九点才勉强收工。   周维轻这几天休息不足,状态不太好,拍摄结束后饭也顾不上吃,打算回九点,被同组的方树安拉住:“轻哥,待会还有我俩的双人后采。”   周维轻想了一下,是有那么回事儿:“我让廖昭协调下,这个后采就不录了吧。”   “哦,”方树安欲言又止,两秒后还是说出口:“那我今晚去你房间吗?Jeremy说这次demo最好是后天交。”   李建国是这个节目的制片,周维轻预估了下时间:“别,明天再开始吧。”   躺上床三个小时,周维轻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发烧了,他打电话让小方给他去买了服药,特意叮嘱不要让别人知道。   小方速度很快,周维轻量个体温的功夫,已经把药买了上来。   周维轻看了一眼:“冲剂?”   小方紧张道:“怎么了,买得不对吗?我问了药店的人,说风寒感冒就是喝这个。”   周维轻摇摇头:“没事,就这样,你放那先出去吧。”   他不喜欢喝冲剂,不喜欢没完全溶解的颗粒黏稠沉重的口感,以前喻衡每次都会特意买感冒胶囊。   周维轻自己兑了杯水,把冲剂倒了进去。   自从上次喻衡走后,他已经第无数次想起这样的小细节,仿佛是大脑在意识到喻衡已经不想与自己有所关联后,产生的一种应激反应。   周维轻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他以为自己这晚上会梦到喻衡,因为白天已经想起过他三次。但梦里什么也没有,只依旧是一条平稳的河,飘着几块不知从哪里来的浮木,天色不好,没有任何行人。   第二天周维轻带着病开始工作,虽然这种感冒并不传染,但他还是尽责地全程戴了口罩。   这次的任务是一首情歌,他的确遇到了一些瓶颈,他很少、很少写这样的类型,虽然这是最广为流传的主题。但周维轻很难从别的情歌里感受到爱,也很难在自己的曲目里表达出爱。   过程很艰难,但好在这些年积累,将创作当成作业,也不会太痛苦。磨了一天一夜,终于把demo交了出去,毕竟这一期是婚礼主题,周维轻尽量用了很温柔、很轻缓的旋律。   李建国听完之后很满意:“不愧是恋爱中的人,就是有够甜蜜的!”   周维轻笑笑,不置可否。   “对了维轻,这附近有一个很火的温泉酒店,晚上庆功宴咱们就在那儿办,吃日料,这边经济发展都不行,可能没有那么地道,但这片环境好,温泉很舒服,你没意见吧?”李建国问他。   虽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庆功宴也没法拒绝,周维轻回答:“我都行,你们安排。”   李建国笑得很夸张:“忙完了就得好好修养,我给你整个最好的房间,说不定有惊喜喔!”   周维轻的感冒没有好透彻,日料的确味道一般,他只夹了两口煎三文鱼就不再动筷,酒也只是敬人时沾了两口。   每次节目的庆功宴,都办得特别浮夸,就是一工作,但发言的人都说得快要声泪俱下。好不容易熬到散场,周维轻趁机抓住廖昭:“能今晚就回去吗?”   “我就猜到你会提着个,别想了,没门儿,这片的小机场一天就两趟航班,”廖昭低声回他,“你安心待着吧。”   熬到散场时,周维轻头有些疼,不知道是感冒后遗症,还是被这几个小时里八百根烟熏出来的。   几个同期的后辈把他送到电梯口,正准备打电话找小方要房卡,突然听到李建国响亮的嗓门从后面传来:“维轻,等一下!”   周维轻闻言回头,倏然一愣。   李建国身边站着的竟然是喻衡。   喻衡看着不像是打扮过的样子,穿着件白衬衫,头发没抓过,柔顺地搭下来,手里还提着个电脑包,此时虽然脸上带着笑,但凭借周维轻长久以来的经验,感觉对方现在已经耐心透支。   但明显李建国是看不出来的,他红着脸,说话还带着酒气:“看看,维轻,跟你说了有惊喜喔!”   --------------------   来一点缓慢又迅速的觉醒之路...   感谢评论的所有人喔! 第14章 视线   惊喜个屁。   喻衡脸上笑了一笑,心里暗忖,今天真是倒大霉了。   陈然年前就领了证,因为女方工作的原因,一直拖到现在才准备办婚礼,这两天准备拍婚纱照,在往上搜罗了一圈,大数据给推了一个南方的小城——说是之前出圈的婚纱摄影地址,这两天还会有节目来录制,足见其热度不凡。   他们想拍一组带伴郎伴娘的,于是喻衡也就跟着来了,头一天拍完,第二天只拍双人照,其他伴郎都是请假来的,匆匆回去了,陈然和喻衡商量好一起回,于是喻衡也在网上搜罗了一圈,发现这里穷乡僻壤,什么能逛的都没有,最后浏览了一晚上,只搜到了一家评价较好的温泉酒店,想来泡个温泉也不错。   要是他知道来这里录制的是周维轻的节目,他一定连夜扛起火车站就跑了。   于是他稀里糊涂的来这儿泡了一天,还带了电脑无聊地搜索了网上的招聘信息,正准备收拾收拾回城时,一出门就撞见了李建国在大堂里抽烟。   而喻衡三天前还装作没看见李建国的微信。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好在李建国一直是个来事儿的,顿时就反应过来:“哟,喻老师,来探班啊?”   旁边站了好几号人,有一个年轻面孔喻衡倒见过,之前家门口的公交站牌上还贴了他的红茶广告。   喻衡尝试着挣扎了一下:“没有,纯属路过。”   “嘿,幽默,这跨了大半个国土来路过?”李建国笑着抽了口烟。   “Jeremy你懂什么,”有人开玩笑接道,“这叫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喻衡无言以对,正想找个说辞溜掉,但李建国招呼惯了人,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立即安排道:“喻老师,你早先没说要来,这庆功宴没给留位置,你等会儿啊,我让人加个座。”   “不必,”喻衡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你也知道我不喝酒,去那儿也没意思。”   李建国倒也没强求:“那也行,那今晚我们就不缠着维轻了,那谁,小美,你先带喻老师去楼上喝杯茶!”   再拒绝就显得是故意拿乔,尤其自己之前还有没回微信的犯罪记录,喻衡只能跟着被叫做小美的姑娘上楼。   于是此刻,喻衡站在大堂,跟周维轻面面相觑,心里骂了大数据、温泉酒店、李建国和他自己一万遍,面上还得带着友善的微笑,不能让这一圈的人看出端倪。   周维轻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当然来探班啊。”喻衡微笑着说。   李建国还在旁边添油加醋:“维轻,哥什么都不羡慕你,连你的才华都不羡慕,我知道我没这个命,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这么个对象,之前直播里说喻衡年轻时候周周来看你演出,我还当那人说得夸张,今天算是见识了。”   语毕动作浮夸地递上一张房卡:“来,特意给你们换的高级豪华大床套间,一点心意,不用太感谢!”   所谓的高级豪华大床套间也只是个噱头,这酒店的建筑格局很老套,也没有单独留额外的空间,因此只能在装扮上下功夫。   喻衡推门进去时,就看到床上铺满了玫瑰花瓣,还有一只用毛巾叠成的小天鹅。   周维轻把门关上,转头问他:“你真是来探班的?”   喻衡冷笑道:“对,我思念成疾,辗转反侧,所以就来了。”   周维轻听出他是在说气话,只盯着喻衡背影:“你在生气?”   喻衡把电脑包往衣柜上一撂:“我犯不着。”   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再说话。   喻衡看着周维轻拿出了iPad,好像在下载某份很大的文件,然后亲手将床上的小天鹅拆掉,搭在椅背上,变成一块普通的毛巾,再一点一点地将玫瑰花瓣捡起来。   开口打破沉默的是周维轻:“你带数据线了吗?”   喻衡缩在沙发上不想起身,头朝沙发上抬了抬:“在我包里。”   周维轻拉开拉链,想要把数据线取出来,但数据线被电脑和几分材料压在最底端,他不得不先把这些文件拿出来。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看见了材料里打印的四五份黑白简历,以及几家在不同城市的公司的招聘公告。   “你辞职了?”周维轻问。   喻衡此刻也懒得隐瞒:“我被开除了。”   周维轻好像不理解:“为什么?你不是在那儿呆了好几年,出什么问题了?”   “不需要出什么问题,”喻衡仰着头,声音拉得有点长,“我年纪上来了,价值下去了,公司不需要我,就那么回事儿。”   周维轻怔了怔,思考后开口道:“你需要我——”   “不需要。”喻衡毫不留情地打断。   周维轻望着喻衡,觉得这段时间他似乎瘦了一些,白衬衫完全不贴合身体。喻衡今天似乎格外没有耐心,并且难以沟通,让自己有些无措。   他这几天熬夜工作,晚上又陪着在酒桌上干耗,有些疲惫。他想起以前无数个日夜,喻衡总是能一眼看出来他的状态,会装作若无其事地试探,哪怕周维轻矢口否认说自己没事,但喻衡接下来说话都会尽量轻言细语,言听计从。   而此刻的喻衡像只刺猬,周维轻只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对。   接近深夜,门外逐渐安静,不再听到有行人走动的声音。喻衡扫了一眼手机,起身把衣服整理好,往门口走去:“你在这待着吧,我去问问前台有没有空房间。”   周维轻下意识攥住了他手腕:“不会有,每期节目录制都是包酒店的。”   喻衡很快地将手挣脱出来:“我刚来的路上看见五百米外有个招待所,我去那儿问吧。”   他步子迈得很大,又像是那天急于离开的模样,周维轻脱口而出:“你何必呢,你跟我还睡不习惯吗?”   喻衡闻言脚步顿住了,他转过头来,突然笑了,他笑起来很显年轻,跟十年前似乎没什么两样:“周维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周维轻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不懂,什么叫做分手啊?”喻衡追问,“还是说对你而言,在不在一起没那么重要,分手也没那么重要,只是个称呼而已?”   “我没有这么说。”周维轻回答。   iPad上的文件下载完毕,传来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喻衡回头看过去,旁边还摆了一盒烟,南京的细烟,是周维轻要抽的类型。   分开这么久,看到这些日常用具的时候,第一反应还是周维轻用不用、喜不喜欢,喻衡觉得有些绝望。   “是啊,你当然不说,”喻衡把烟盒拿在手上,一搭没一搭地用指甲刮着图案,“说话的人才负责,对吗?你从来没说过我们之间会怎么样,是我不自量力地说,我们可以试试的。”   他又笑了一下:“是我错了周维轻,你也不容易,还配合了我十二年。”   周维轻好像终于受不了喻衡的话,他抬起手钳住喻衡的下颌,拇指搭在下唇上。   他们之间还没有过恶语相向的时候,也没有过太多的争吵。他隐约能回忆起喻衡偶然的抱怨,但那都是在很久之前,后来连埋怨也不剩了。他曾以为他们之间的矛盾永远可以自然消弭。   他们之间距离很近,周维轻可以清楚地看见喻衡眼里的血丝。   他突然觉得这画面很陌生,于是才想起,喻衡以前每一次接吻之前,总会提前闭眼、提前紧张,所以每一次他都只能看到对方颤抖的睫毛。   但现在喻衡的视线毫不躲闪、毫不避讳,从周维轻脸上扫过一圈,然后便伸手把对方推开。   “差不多了周维轻,”喻衡最后说,像是冷静了一点,“你这么体面的人,别弄得很难看。” 第15章 白兰地亚历山大   温泉酒店的大堂是半吊子的日式装修,放了一道屏风,挂了几幅小樽的雪景照片。喻衡坐在实木沙发上,只有坐垫,没有靠背,硌得脊背生疼。   五百米外的招待所是他刚才随口编的,事实上他来这里的一路,连个便利店都没看着。他用手机搜了一圈,别说招待所,网吧、按摩房也隔着五公里,唯一在附近的只有一家洗浴城,但下面第一条评价是“15号技师活好漂亮,我每周必来”,他实在是不敢试探。   正在尝试能否在深夜这个偏僻的地儿叫到滴滴时,手机传来没电的三声提醒,喻衡这才想起,他的充电器被周维轻拿走了。   前台没有可租用的充电宝,喻衡只能随便转了一圈,想碰碰运气。这个点温泉池、桑拿房还有餐厅都已经关门,只有二楼叫做“午夜纵情吧”的地儿还亮着灯。   喻衡猜得不错,这里的确是酒吧,他运气还行,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熟人——几个小时前被派来领自己去喝茶的小美。   小美是个东北姑娘,人很热情,一看见他就惊喜地打招呼:“喻老师!”   喻衡点头回应,走到吧台,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顺手借了个充电宝。   “你这么晚来这儿干嘛?”小美慷慨地把充电宝给他,“轻哥呢?”   喻衡随便扯了个借口:“他在工作,我怕打扰他,随便转转。”   “看来明星也加班哈,”小美面露感慨,“我以为深夜工作的只有我们这种苦逼打工人呢。”   吧台调酒师走过来问喻衡喝什么,喻衡只要了一杯冰水。   “怎么不喝酒?”小美问,然后悄悄凑过来说:“待会我结账,可以报销的哈,随便喝。”   “幸亏你现在说了,”喻衡懒得解释,跟她开了个玩笑,“不然待会我出于礼貌,就跑去偷偷结了,白给你们领导送钱了。”   中途陈然打了个电话过来他在哪,喻衡只说自己跑来温泉酒店,明晚航班前回回去,多的没提。陈然没有怀疑,只跟他抱怨结婚实在是太麻烦,两人拍了一整天已经筋疲力尽,而他媳妇儿竟然还有精力盯着摄影团队修图,一会嫌自己侧脸不好看,一会嫌陈然看他的眼神爱意不够,最后挑挑拣拣,真正出图的也没几张。   “她硬说我看她没有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陈然压着声音绝望抱怨,“怎么钟情,我都看她六年了!”   喻衡哑然失笑:“但嫂子也没说错,你跟她六年,她也是第一次穿婚纱啊!”   “第一眼的时候,确实很感动,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娶这么个人,”陈然承认,“但一顿饭没吃拍五个小时后就没感觉了,看那婚纱只想去炒一道莲白丝。我们这种俗人,估计只适合过日子。”   挂了电话,喻衡扫了一眼电量,小美的数据线和充电宝看起来都是随手买的,不是快充,现在才勉强到百分之二十。   小美倒是既能闹腾也能安分,喻衡打电话这会儿,就静静掏出笔记本工作着。   她好像在剪辑节目宣发的短视频,喻衡看着她添了一个雪花的特效,加了几个夸张唯美的花字,然后上传了几段BGM轮流尝试。   喻衡无所事事,边听边给了点意见:“第四首比较好听。”   小美狡黠地瞟了他一眼:“自卖自夸是吧?”   喻衡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轻哥没给你听吗?他新写的诶,”不解的人轮到小美,“完了,我不会把惊喜剧透了吧!”   喻衡一瞬间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他很想撤回自己多余的评价,只能喝了口冰水。   小美贴心地播放了完整文件:“算了,不能吊人胃口,我偷偷放给你听。”   一首很纯粹的情歌,甚至不像是周维轻的风格,但又能找到他的痕迹。   哪怕是不懂音乐的人,也能体会到流转于其间的柔和与爱意。   “不怪你自卖自夸,的确好听哈。”小美有些沉醉。   喻衡很轻地嗯了一声。   “有点羡慕了,”怕影响到其他人,小美把音量调小了一些,“轻哥是不是经常给你写呀?”   喻衡笑笑,没有说话。   他总是享受到这些不属于他的光环。他很想告诉对方,周维轻给十几年前的青涩恋人写过离别后的伤感情歌,和自己分开后写了听上去陷入纯情的甜蜜情歌,这一切都跟他没什么关联,不值得别人的艳羡。但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会物归原主。   “听完这个更想喝酒了,”小美打了个哈欠,翻看着酒单,“还好这里的酒不贵,希望报销的时候财务别跟我作对。”   她新点的酒很快被呈上来,乳白色的液体,撒着荳蔻粉。   “这是什么酒?”喻衡问。   “白兰地亚历山大,据说是约翰列侬最爱的酒,”小美抿了一口,“你真的不来一杯吗?”   喻衡盯着自己手里的玻璃杯,不知在想什么,冰块在里面叮当作响。   他突然抬头道:“好啊,但你不担心报销超预算了吗?”   小美嘿嘿笑了两声,叫来了调酒师:“没关系,我身经百战。”   -   周维轻第三次删掉自己添加的音轨,意识到自己重复的无意义操作后,终于认命地关掉了软件。   他很少有这样心神不宁的时候,但现在干扰因素实在太大。喻衡留下来的数据线、弄乱的沙发靠垫,都在提醒自己,一个小时前他们拥有过一段非常不愉快的对话,而周维轻不想去回忆对话里的任何一个字。   喻衡的电脑包没有带走,不知道是不是离开了这个酒店。周维轻尝试着给他打过两次电话,没有人接听。   他被自动挂断的嘟声弄得有点浮躁,想抽根烟,发现那盒细南京刚才被喻衡随手揣走了。   周维轻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手机突然响起来,他反应很快地瞟了眼屏幕,但发现来电人是小方。   “喂,轻哥,”小方的声音听起来在外面,“明天是晚上八点的航班哈,早上没有安排,可以去泡泡温泉啥的,午饭就在这里吃自助,中午我给你发消息,上午我就不打扰了。”   “好,”周维轻没有什么兴趣,“你在外面吗?回来帮我带包烟。”   “我是在外面没错,”小方说,“但这荒郊野岭的,也没有便利店啊!”   “不是有家招待所?”周维轻问。   “哥,哪来的招待所,”小方无奈道,“方圆五里就一家汽修店,早关门了!”   周维轻放下手机,望向喻衡的落下的东西。   他为了离开这里,连电脑都顾不上带了。   喻衡也还是老样子,最开始的时候,他为了接近自己,编了很多借口,现在也为了离开自己,编了很多借口。   最后周维轻决定去前台碰碰运气,他下到大堂,运气不错,前台果然有在售卖香烟,可惜品种不多,他将就着买了包玉溪。   正准备回去时,突然看到酒店门外蹲着一个人。   他心里浮现出一种猜测,快步走上前去,发现果然是喻衡。   喻衡不算矮,但现在太瘦,背影看起来小小一团。   “喻衡?你在这儿蹲着干嘛?”周维轻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挑着词句,很怕自己再说句什么不对的话。   但现在的喻衡好像没有那么灵敏的反应能力,他闻言慢悠悠地转头仰望着周维轻,双颊红得像猴屁股。   “你喝酒了?”周维轻问。   喻衡不说话。   从俯视的角度,周维轻很轻易就能看见他的手机屏幕,上面打车的软件已经叫了三十分钟的车,但没有人接单。   “先回去吧,”周维轻说,“你今晚睡床上,我可以不睡。”   喻衡还是不说话。   他们沉默地又等了两分钟,直到一阵夏夜的风刮过来,喻衡哆嗦了一下。   周维轻叹了口气,上前把喻衡拉了起来:“你去那房间,我不在那儿,我去小方屋——”   喻衡被强拉着起身,好像终于憋不住,直接一口吐了出来。   他用残存的理智尽力偏开了头,但周维轻搀扶着他,没能完全避开。   周维轻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喻衡替他说了出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好像也被吐了一身。”   他说话还有点口齿不清。   “对,”周维轻没顾身上的污秽物,“但我现在不敢脱衣服了,你跟我回去吧。”   “不,”喻衡摇摇头,好像这个动作让他头有些疼,露出了一个忍痛的表情,“我不会回去的,哪里都不回去了。”   他推开周维轻,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两步,但实在没有力气,最后还是只能在一棵树前停下,撑着树干休息。   周维轻跟上前去,放弃劝说,从兜里掏出一张仅剩的纸巾,帮他擦了擦嘴角。   “怎么喝那么多?”周维轻边擦边问。   “没有很多,”喻衡否认,“就三杯鸡尾酒。”   他有一点丧气:“我以为我会比以前强一点。”   周维轻把擦过的纸收到兜里,又伸手把他扶起来一点,动作带到了喻衡的衬衫,露出一点原本细白的腰,但此刻腹部周围的肌肤都是绯红的,甚至泛起了白斑。   “你之前不是说这是天生的,干嘛勉强自己?”周维轻问。   喻衡坚持着将对方的手推开。周维轻没有强求,顺着喻衡的动作松手,正当他觉得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听到喻衡小声地说:“我也想像他们一样。”   周维轻没听清,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也想像方树安一样。”   “方树安?”周维轻皱眉,“跟他有什么关系?”   喻衡看起来并不太能正常交流,只能从周维轻说的话里辨认出几个单词,但无法理解整句话的含义,只自顾自地说:“我从小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很浪漫的,很随便的,可以不顾别人眼光的...”   他努力挑着单词,但现在的脑容量只够支撑他想到这几个词。他懊恼地继续说:“但我就是不行。我就是...瞻前顾后,但又会把事情弄得很难看。”   “没有难看。”周维轻说,但不确定喻衡能不能听见。   “他比我合适,对不对?”喻衡抬头问,“我连,借酒放纵这种事情,都做不到。”   “你以为我跟方树安在一起了?”周维轻似乎终于听懂了一些,“你是因为这个跟我分开?”   喻衡摇摇头,他没长记性,他现在的状态不能承受摇头这个动作,于是又吐了出来,胃里没有食物,只能吐出一些液体。   周维轻不敢再问,反正衣服已经脏了,他直接用袖口替喻衡擦了擦下颌。   喻衡咳嗽了两下,突然很轻微地勾起嘴角,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很狼狈:“但我现在能明白一点点酒精的作用了。”   他边说边咳,周维轻实在听不下去:“回去再说,行吗?”   “至少酒精能让人模糊现实,”喻衡没有理他,只目不转睛地盯过来,因为呕吐的生理反应,眼眶有点湿度,“我现在看你,竟然是一副很喜欢我的样子。”   周维轻沉默地与喻衡对视。   耳边突然传来遥远的对话声,是小方和廖昭的声音,他们边交谈边往酒店门口走来。喻衡支撑了一下,想往后躲,周维轻当即把他抱起身,不是很吃力地走了两步,来到另外一处没有光线的地方。   落地的时候周维轻没有立即放手,这次喻衡没有推开:“廖昭曾经问我,为什么要在现在跟你分手,明明以前有更艰难的时候。”   周维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喻衡好像吐完两次,变清醒了一些,说话变得流畅:“就是因为艰难,我才能告诉自己,你是需要我的,我才能骗自己,等熬过去了,生活没有负担了,你是不是会变得喜欢我一点。”   很奇怪,明明光线薄弱,周维轻却能看得清喻衡的双眼,看着它们比刚才变得更加湿润,直到真的溢出泪水。   喻衡尝试让话语变得更冷静一点,但有些失败:“我曾经想过,没有爱情就没有吧,我跟谁过不都是一辈子,至少你会觉得亏欠我而在我身边。但后来觉得,还是算了。”   “我接受你不爱我的事情,周维轻,”泪水淌到唇角的时候,喻衡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所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第16章 聚散如云   心无所住,随处解脱。   这是周维轻从他妈妈口中听到的频率最高的话。   他从有意识起,就觉得自己的家庭与旁人似乎不同,既不美满和睦,也不争论不休,只像一潭死水,从不流淌,也无波澜。   小学一年级,周维轻被同班一个胖子看不惯,双方争执而受伤,他妈妈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后,没有安慰,也没有教育他未来应该如何应对,只告诉他,会过去的。   你的伤口会愈合,你的愤怒会平息,这个片段会变成回忆,都会过去的。   两年后,周维轻他爸走的那一天,他其实看见了,或者说他早有所预料。因为在那一周里,这个四十岁的男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但不巧,真正打包行李离开那天,撞见了半夜起来喝水的周维轻。   周维轻记得他爸那时候有一些的慌乱,但还是很快掩饰好了情绪,拙劣地解释道:“你怎么起来了?我出门买包烟。”   虽然那时候的周维轻八岁,但还是能一眼洞察出对方的谎言。他扫了一眼两个巨大的行李箱:“用这个箱子装烟?”   后面的对话周维轻记不清了,只记得男人崩溃地抱怨和哀求,一边哭诉自己在这个家庭过得如何压抑,一边又让周维轻留留他,给他一个继续坚持的理由。   而那时的周维轻不能理解大人之前的情感困境,也不懂对方口中的压抑是什么,他只觉得困惑,为什么人会如此矛盾,如此难堪。   男人最终还是走了,只给周维轻留下了一句话:“你和你妈妈一模一样。”   而他的离开并没有给这个家庭掀起太大的波澜,周维轻依旧没见到他妈妈苦恼、后悔或是伤悲,只记得她打了几个电话,带着周维轻办了一些手续,然后一切如常。唯一变化的是她去寺庙那段时间,周维轻会住在爷爷家里。   老人因为儿子出走的愧疚,对周维轻疼爱异常,反倒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大概十五岁的时候,周维轻才第一次听到他妈妈正面谈论这件事,似乎是有亲戚探听到他爸爸的下落,来询问是否要帮忙打听。   她说没有必要,然后说了一句她滕超在字帖里的话。   人生聚散如云,世事如梦,流转势速如电,此身不实如芭蕉。   朱婉仪第一次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说这句话很酷,她很喜欢。   后来提出分手的时候,她说她能理解聚散如云,但不能接受每一天都是阴天。   总得有一天晴朗,有一天下雨吧,她当时笑言。   那时候周维轻写了一首歌,黄毛都说这首歌是用来纪念这段感情,但周维轻认为是自省。他写的歌词是,情爱如泣如诉,不过一条河流。他告诫自己,他不在意的事情,是有很多人在意的,自己可能是个不太适应亲密关系的人。   而喻衡就在这时出现。   周维轻见过着迷或者追求的目光,但喻衡好像和那些都不一样,他明明并不属于这样的环境,周维轻能感受到他的迷茫和犹豫,尤其是在自己冷言以对,或者和朱婉仪接触之后。但他每次踟蹰完,又会坚持着打量过来。   好像一团微弱的火光,却总是不会熄灭。   那就试试吧,周维轻想。对他来说,来之安之,走也不用留。   但他的确没想到,喻衡一来,就来了十二年,到了后来,周维轻已经忘记自己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开始这一切。   而他也没有想到,在他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喻衡却走了。   那天晚上喻衡的眼泪很短暂,短到会让人错觉是光线反射,仿佛只存储了一滴。   在那之后,他像是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无论如何也不再开口了。   最终周维轻还是在喻衡疲惫到失去意识后,连拖带抱地把他送回了房间,简单替喻衡擦拭了一下放在床上,也果真像承诺的那样,那一晚没有合眼。   但也无法进入工作,他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脑子里浮浮沉沉很多片段。他看着喻衡在睡梦里紧蹙的双眉,伸手抚平了。   第二天一早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之前的海报拍摄服装上出了问题,图标有隐含的宗教因素,可能会有风险,后期处理掉品牌方又不愿意,最终闹了半天,还是决定上午临时补拍。   周维轻接到通知的时候才八点,喻衡还没醒,他想了想,在招聘公告的背后留了言,说自己会离开几个小时,让喻衡等等他。   小方接他到拍摄场地的时候,廖昭已经在那等着了,一副因为太困而暴躁的模样。   见到周维轻也懒得打招呼,第一句话就是:“昨晚喻衡在你房间睡的?”   “嗯。”周维轻没有否认。   “不该隐瞒这件事的,我没想到有这么多后续,”廖昭罕见地有点后悔,“你们说什么了吗?”   周维轻沉默了两秒,也罕见地没有隐瞒:“他很难过,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另一辆保姆车到达场地,是方树安的车,他俩在这个节目里是一个分组,出事的也正是这一组的赞助服装。   早起对方树安倒是没什么影响,他看起来精神状态很不错,热情地给周维轻打招呼:“早啊,轻哥。”   周维轻依旧点点头回应。   补拍的流程过得很快,毕竟有现成的参考在这里,照原样复刻即可。单人的图很快就过完了,周维轻不太在意拍摄效果,也不用去反复确认。   只是到最后一个环节时,周维轻突然问:“可以不拍双人的吗?”   “之前不都是单双一起拍的吗?”摄影团队愣了下,“有什么问题吗轻哥?”   “没什么,我昨晚睡眠差,状态不太好,估计坚持不了了。”周维轻说。   方树安倒反应得很快:“那要不,回去再找个棚拍吧,今天就让轻哥先休息。”   “没必要,”周维轻说,转头看着廖昭,“我记得双人图就只为了社媒宣发,这次不放也行吧?何必折腾你们加班。”   廖昭和周维轻对视了两眼,好像在这个眼神中懂了什么,立即道:“应该可以,我跟李建国说下。”   趁廖昭打电话的间隙,周维轻仿佛耐心告罄,直接转身向车上走去。   方树安在身后叫了一声:“轻哥。”但他佯装没有听见。   他很快地拉开车门,把驾驶位上还在欢乐麻将的小方吓了一跳,直接锁了屏:“怎么了,轻哥,出什么事了?”   “没事儿,拍完了,”周维轻说,“直接回去吧,廖昭她自己会看着办。”   像是感知到了周维轻的心情,小方一路开得很快,压着九十的限速疾驰,二十分钟不到便回了酒店。   但当周维轻刷卡开门后,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这次电脑包和数据线都带走了,唯一剩下的只有那张他留言的招聘公告,放在原位一动不动。   周维轻突然想到,他还没有过问喻衡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给喻衡打了几个电话,一直显示暂时无法接通,在第三次通话失败后,他意识到了什么,给喻衡发了条微信。三个字“你在哪”,换回了一个红色感叹号。   喻衡彻底把他拉黑了。   一种奇异的酸涩感从心底衍生,他似乎把事情搞砸了。   在喻衡提出分手时,周维轻没有太大的反应,在记忆里,离别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只是自然发展的一环。既然云要飘走,就不该留。但是再见到喻衡的时候,他头一次产生了不顺其自然的想法,这片云不能一直留在原地吗?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是晴天,什么是雨天。 第17章 电影   《声影记录》的所有后续宣传结束,周维轻推了两三个饭局,久违地休息了十天,这大概是他三年来最长的假期,以往每次空闲三天以上,廖昭一定会登门。但不知道这次他们达成了什么默契,周维轻让廖昭延后一部分工作,廖昭只草草回答了个“好”。   休假前最后一晚,从公司回去的时候路过五号线,周维轻打量着窗外的站牌,突然想起之前给喻衡寄东西时对方地址就在这附近。   “你停一下,”他给小方说,“我在这儿下,你先回去吧。”   “诶?”小方愣道,“您要买什么吗?我靠边停着等就行。”   周维轻打开车门,没有理会:“不用,我走会儿。”   “对了轻哥,明天我要把品牌方的衣服送过来,您在家吧——”   小方在身后吼,周维轻挥挥手示意无所谓。   喻衡的租房很难找,大概要拐三四次,还要路过一条布满小吃店铺的巷子。   到楼下的时候,周维轻犹豫了下,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这个时候来这里,也不知道喻衡见到他会是什么态度。但几经踟蹰,还是上了楼。   到门口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多余,门外堆着四五个快递盒,门上还贴着电费的催缴单,从日期上来看,屋里的人已经一周没有回来过。   周维轻在门口停留了大概二十分钟,回去的时候在楼底又点了根烟,尽管知道这段时间抽的量已经超出了平衡线。   他抬头望了望天上,是个阴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小方所言不假,第二天一早便带着两个大纸箱敲响了周维轻家里的门铃。   响了三声没人应,小方以为周维轻不在,便抬手输了电子锁密码,上次周维轻出差时交代过,新换的锁还沿用着默认密码。但门一打开,却发现周维轻正坐在地毯上,用强力胶粘着一张碎裂的唱片,外套随意地搭在旁边,桌上还泡着一杯速溶咖啡。   “诶,轻哥,我以为你不在呢。”小方费力地把两个纸箱挪进屋里。   周维轻抬头扫了他一眼:“这次这么多?”   “几个品牌方寄的衣服都凑到一块了,”小方解释道,“这段时间一直出差嘛,就一直没空处理。”   周维轻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那我给您放这儿啦?之后您觉得不合适的再通知我来取。”小方说。   周维轻没再理会他,只专心致志地对付手里的碎片,小方打量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说道:“这个,黑胶唱片黏上,也是不能播放的,这个事儿您...应该知道的吧?”   闻言周维轻停下了手里动作,不带任何表情地望过来。   但小方从那平静的视线里感受到了一万点真实伤害,立即改口:“您肯定知道,是我外行,以为现在这个技术发展了,科技进步了,我就确认一下,哈哈哈哈。”   他准备迅速溜掉,突然听到周维轻说:“叫个顺丰上门,把旁边那两个行李箱寄给方树安。”   “好嘞,”小方答应道,顺口奇怪道,“怎么还放您这儿呢。”   周维轻回想,当时方树安说自己来取,倒是过来了一趟,不知怎的变成了参观他工作室里的一把吉他,最后也忘了带走。   “他家地址是啥呀?”小方问道。   “我也没有,”周维轻说,“你寄回他公司吧。”   一上午的时间,周维轻终于把那张唱片粘得大差不差,虽然中间的裂痕依旧不能完整对上。喻衡无意间摔碎的也不算是什么冷门唱片,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   周维轻对任何环境下的音乐都很敏感,顺着这条记忆轴,他定位到上次播放这张唱片是在一个冬夜,为了试一个新的唱片机。播放到第三乐章时,喻衡加完班到家,记忆里穿了一件很臃肿的羽绒服,衬着他的脑袋小小一个。   大概是在公司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后飞速趴在沙发上,围巾都没解开,手指闪电般地在手机屏幕上敲击。   周维轻觉得那时的喻衡像一只愤怒的花栗鼠。   很难不产生一点投喂的想法:“你饿了吗?我点外卖。”   喻衡只摇摇头:“被气饱了。”   但他从来不说遇上了怎样的烦心事,只把头埋进靠枕里,几分钟后又恢复,头发凌乱地随口问周维轻:“我们这周可以去看电影吗?”   周维轻如实以告:“明天有个活,下午要去棚里一趟,要看的话买十一点以后的票吧。”   喻衡立即偃旗息鼓,放弃得很快:“算了,这题材你一定不感兴趣,不值得熬夜。”   于是看电影的事就持续轮空,直到下线。   事到如今,周维轻突然想知道喻衡当时没有看成的电影是哪一部。   他有生之年第一次注册了国内的社媒软件,没有更改默认名字和头像。他很快就能搜索到喻衡的账号——在所有平台上的昵称都是固定的“HENG”,如果重复了,就在后面添加二进制编码01、10或者11。   不是一个内容丰富的账号,关注、粉丝都很少。标记了很多部想看的电影,大部分是科幻或者动作片,使得周维轻根本找不到他那年想看的是什么,但实际已看的却只有十来部,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在近三个月观看的。   其中有一部的海报周维轻很眼熟,是几个月前一部院线电影,科幻爱情片,曾经来联系过廖昭,想邀请他写片尾曲,被婉拒了。   当时廖昭看完之后大跌眼镜,端着冰拿铁的手微微颤抖:“这剧情,就是阿凡达Pro Max醉驾飞船开岔了到地球失忆变成中国赘婿,然后吃了金坷垃后觉醒对抗低配版复仇者联盟的故事吧!”   这片子的评分倒也对得起廖昭这番评价,周维轻点进去看了看,分数惨不忍睹,大概能排今年院线倒数,却意外地看到喻衡留下来的短评。   在清一色的一星里,喻衡给了两颗星,评价是“BUG太多,感情线还行”。   这条评论因为被回复得太多而被顶上热门,几十个问号整齐地罗列在下面,最上面一条写着——“认真的吗?这女主化学博士SCI发表N篇,工作家庭处理得条条是道,外星人随口骗她自己会回来她就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寻思这外星人老家是搞传销的吧!”   周维轻看见喻衡回复了这一条留言——“她可能只是太渴望这是真的了”。   落地窗外能看见两只麻雀,一前一后停在树枝上。周维轻合上手机,躺回沙发上,他今天用眼有些过度,眼眶里觉得干涩。   他开始想,其实比起花栗鼠,喻衡更像蜗牛,好像能永远自洽的外壳里,囤积着他的敏感、自疑、不安与妄自菲薄。   这些情绪曾经全部与周维轻相关。 第18章 地铁   因为窗户关闭的缘故,空气不流通,录音棚里很闷。在场的七八个人,没有人开口,只能听见规律的叩——   手指关节敲击桌面发出的声响。   棚里的小姑娘迷茫地睁着眼睛,假睫毛扑闪扑闪,她心态倒是要比上一位好一些,至少没有要哭的迹象,但屋里的压抑氛围还是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叩到第十声,周维轻的手终于停下。他面无表情地把桌上的纸翻了个面,说话声音很低,但在这个场合里依旧有掷地有声的效果:“重来。”   小姑娘这次睁大的不止双眼,还有涂成番茄色的嘴,好在反应足够迅捷,立刻回答:“好的。”   小方在这姑娘第n次开口唱之前,维持上半身不动,螃蟹一般悄悄挪到廖昭旁边,用气声问道:“他怎么了?”   不止是他,全棚里的人几乎都在纳闷。周维轻性格好相处又不好相处,这在圈子里是公认的,好在于他鲜少发脾气,也几乎不会刁难人,就算实在觉得儒子不可教,也只会无奈叹气,找个借口走掉;坏在他油盐不进,无论对方什么身份,都冷漠得一视同仁。   但今天格外反常,好像那点仅剩的情面都不留了,犀利、刻薄,关键在这间房里他算半个权威,挑剔的点也一针见血,没人能反驳。   这次录音本来不算什么大项目,本地要办一个电影节,请了一批新人演员来录制一个宣传MV,已经做好了后期狂修的准备,所以没人抱着敬业精神在工作,都以为几小时能完事儿,硬生生被给拖到了现在。   小方等了等,发现廖昭没有理他的意思,好奇打量一眼——对方手机上赫然是黄焖鸡米饭的外卖页面,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单点一份米饭。   “廖姐,”小方幽幽地说,“你要是再不管,你一块鸡肉都吃不成。”   “他疯他的,我吃我的,两不耽误,岁月静好,”廖昭思考半天,还是把那份米饭去掉,终于开口回他,“你做好准备,他这段时间应该都这样。”   小方傻眼:“啊?”   “你就当作是...”廖昭斟酌了一下用词,“男人的中年危机吧。”   晚上九点半,周维轻用笔在纸上最后划了一杠。最后这位五音不全、毫无乐感,一句话有五个字不在调上,也实在没有能提升的机会,他衡量了下,最终作出决定:“就这样吧。”   在场所有人松了口气。   小方赶紧放下手中的盒饭,替周维轻拿上包,快步上前:“您要吃点什么不?黄焖鸡米饭还剩两份,这儿有微波炉可以加热。”   周维轻边走边摇头:“不吃了,直接回去吧。”   他今天倒也不是故意发脾气,这种工作来之前心里就有预期,这群人水平一定参差不齐,处理得再好效果也就那样。他纯粹是需要工作——休假的那十天本以为能调整状态,却越发觉得空旷无味,复工之后再也不想给自己留太多空余时间。   车开到一座高架桥下,红绿灯亮得刺眼,把旁边的路牌也衬得反光,牌上清晰地列着,前方五百米是地铁站,旁边跟着五号线的标志。   这段时间第三次路过五号线,而前两次他都在这里下了车。   小方明显也形成了条件反射,绿灯亮后启动得尤其慢,似乎在等周维轻做决定。   “停这儿吧。”周维轻最终说。   第三次来已经轻车熟路,连那条小吃街的商铺位置都记得清楚。周维轻戴着耳机,步子迈得很慢,今天一天没有进食,但闻见周围的气味却不觉得饿。   原本也不抱任何想法,打算和前两次一样,看几眼便离开,但倏然发现屋里灯亮着。   周维轻上了楼,正打算敲门时,门从里面打开。   陈然站在屋门口,手里还拎着一个浇水壶,纵然一把年纪,还是被门外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诶哟我去。”   不过反应很快,那点生动的表情也立刻收了回去:“哟,稀客啊。”   作为喻衡的忠实老友,陈然和周维轻打过一两次照面,周维轻也立即认出了对方。   他一直知道陈然不太喜欢自己,从一开始便是。他跟喻衡才在一起三个月时,曾经偶然听到喻衡开着外放跟陈然打电话,也听到了话筒里愤懑的声音——“到底是哪个非主流把你勾得魂飞魄散——”   喻衡下一秒飞过去把外放关掉了。   周维轻这辈子见过很多喜欢他和不喜欢他的人,曾经陈然是里面不足挂齿的一个,但现在周维轻却不得不朝他问道:“喻衡呢?”   陈然把浇水壶的盖子拧上:“回他老家了,我给他的发财树浇浇水。”   “老家?”周维轻确认道。   “对啊,老家,”陈然笑了下,“你知道他父母在哪片不?”   “知道。”周维轻说。   “喔,那行,”陈然说,“毕竟你从来没跟他回去过,我还寻思你不了解呢。”   都是年过三十的男人,周维轻从第一句话就能察觉到陈然语气里的敌意,既然对方已经毫不掩饰,他也没有继续客气:“之前比较忙。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不好说,也不一定非得回来,”陈然耸耸肩,“他现在孑然一身,也离职了,回小城里找份工作,父母再给介绍个对象,过得肯定比在这儿滋润。”   话音刚落,意识到有歧义,他补充道:“别误会,没有什么不道德的事儿,他毕业后一年就跟他父母出柜了,在你还,嗯,不那么忙的时候。”   “十年前?”周维轻有些诧异,“他没跟我提过。”   “可能觉得你不在乎这事儿吧,这种家长里短的东西,”陈然说,“毕竟你每天忙于创作,这些世俗的可能不上台面。”   每句话都带着刺,周维轻觉得这对话大概进行不下去了,递了张名片过去,准备告别:“我先走了,他要回来了你给我说一声吧。”   陈然打量着那张名片,没有接:“何必呢周大师。”   他没有关门,周维轻得以瞧见喻衡屋子里的模样,东西依旧不多,但多了很多装饰,动漫人物手办、海报还有奇形怪状的青蛙玩偶,他从没在别墅里见过这些玩意。   不远处还挂了一个做鬼脸的钟,滴答滴答走着。   周维轻维持着姿势没有动。陈然见状也放下手里的浇水壶,靠在门框上。   他组织了下语言,然后语气平淡道:“本科那时候,喻衡喜欢吃门口那家冒菜,就一不卫生的破店,宿舍回回聚餐都吃,奖学金下来那天我说去吃点好的,牛排自助或者海鲜,我请客,但喻衡还是说要去吃那家冒菜。”   “喻衡一直很聪明,又能吃苦,但我跟他认识比你还早三年,我知道他这辈子不贪心,想要的不多,正是因为不多,才会特别执拗。你现在什么都唾手可得,却偏偏给不了他要的那点东西,可是只要他离开你,那碗冒菜他随时能吃上。”   “你明白吗?”陈然最后说,“他黔驴技穷了,终于想开了,所以别折腾他了。”   从喻衡租房出来时刚好十点半,这周围有一个几年前建成的创业新区,里面搬进去了几家互联网公司,这个点儿刚好赶上他们下班,周维轻没有打到车,沿着地铁的轨道往北走。   旁边墙上贴着承建信息,华城建筑有限公司,周维轻突然想到当年桥头那个租房,从地下室的半个窗户望出去,也刚好是看到华城两个大字。   房租两千一,毕竟也有十来平米,他们住了两年。   那可能是他跟喻衡最亲密的时候,因为是真正意义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夜深人静,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两个人。   喻衡喜欢吃冒菜,他其实知道,每次加班都会赶在十一点店家关门前打包回来,非常不健康的作息,但怎么也吃不胖。有时候辣椒放多了,吃得眼角湿润,倒勾起了没有食欲的周维轻另一重欲望。   他用拇指上下揉搓喻衡被辣红的嘴唇,对方紧张地握住他作乱的手:“不行,今天真的不行,明早有组会,我要作中期报告的...”   周维轻倒也不强求:“好。”   他撒手转身做自己的事情,一般来说等待十几秒,喻衡会在自我挣扎后凑上来,逮住他的衣角:“好吧,就一次,不许有花样。”   周维轻想起陈然的话,喻衡想要的不多又特别执着,所以曾经能够无条件地迁就他。   他脚步停下来,地铁的声音呼啸而过。   他现在特别特别想见喻衡一面。   小暑那天电影节开幕,这次分成了五个单元,科幻、文艺、战争、历史还有动画片,公交站牌换上了宣传广告,那支MV也同步发布。   早上十点的工作室,周维轻端着冰美式推门而入,小方刚好把电脑掏出来,转身问道:“成品您要看看不?”   周维轻杨扬下巴,示意他播放。   MV不算长,三分四十七秒,很显然这些演员对镜头的敏感度比曲谱要高很多,当时每个都唱得痛不欲生,但在画面里看起来胸有成足,眼里装满了星辰大海。   到第二段副歌时,小方认出来这是最后那一位五音不全的,倏然睁大眼:“这简直是重构了吧...谁给他修的,也太厉害了。”   “用AI做的。”周维轻言简意赅。   “哦,”小方恍然大悟,“现在这技术真是厉害哈。”   周维轻看完MV,不感兴趣地合上屏幕,拉开椅子坐下,掏出手机熟练地点进了某个社媒软件。   小方见状把电脑收起来:“那我先去取快递,您在这等会,廖姐这会儿开会呢...”   周维轻正准备应一声,突然发现自己关注的HENG10有了一条新动态。   对方加入了名称为“电影节”的小组,发布了新帖子。   ——“错过了抢票,有人出《2001太空漫游吗》吗,任意场次两张连座。” 第19章 付珩   Fhdohfdah43:两张票?   HENG10:对,你出吗?   Fhdohfdah43:跟对象去看?   喻衡眉头一皱,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没有边界感的乱码哥。但如今网上的人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倒也不稀奇。   大概是太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复,乱码哥又跟了一句。   Fhdohfdah43:任意场次?   HENG10:嗯,你到底出不出?   Fhdohfdah43:你等会儿。   不知道对面什么情况,发完这句话人就消失了。   喻衡退出软件锁了屏,不怎么在意。他本身也不是太执着要看,这部电影他早年看过不下五回,只是想着有这么个电影节,自己又难得有时间,可以跟人去凑凑热闹。   一杯套着杯套的冰摩卡被放在他面前,棕色卷毛的年轻男孩在对面坐下,把摩卡往前推了推:“哥,快喝,不然待会奶油化了。”   “谢谢,”喻衡接过来,“多少钱?”   男孩咧嘴笑了下,银色三角耳钉在咖啡馆灯光下反射:“好说,你是想转给我的话就不要钱,你是要请我吃饭的话就一碗面钱。”   “你敲诈不知道敲点好的?”喻衡哑然失笑,“对了,《2001太空漫游》我忘抢了,只能看《地球浩劫》或者《代码46》,还看吗?”   男孩毫不在意,喝了一大口卡布基诺:“我又无所谓,跟你看什么都行。”   喻衡瞥着对方胶原蛋白充足的面孔、肌肉流畅的小臂和随意套上的无袖T恤,略微感到头疼。   几周前从南方那座小城回来,他后知后觉有些丢脸,那晚他靠在周维轻身上,又吐又哭,活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太失态、太没骨气了,明明分手的时候还能保持点体面,没想到三杯酒就原形毕露。   回程路上时愈想愈悔,飞机刚落地去取行李时还看到了《声影记录》的大屏宣传,当下心血来潮想短暂逃离这座城市,直接买了回老家的高铁票,行李的托运条还没撕,就又被搬上了火车站的传送带。   喻衡母亲已经退休,父亲也托关系办了提前退休,两个人在家里养花养草养鱼,每天都要争论到底是你的吊兰更漂亮,还是我的龟背竹长势喜人。   喻衡敲门后是喻母开的门,怀里还抱着她那盆宝贝吊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你认不出我了?”喻衡大惊。   “是有点,”喻母点点头,“咋瘦成这样,我以为又跟四十年前一样闹饥荒了呢!”   厨房里的老喻闻言转头:“饥荒是五九年到六一年,不止四十年。”   “知道了喻老师。”喻衡径直走进屋里,一个小跳步扑到沙发上。   喻母嫌弃地把他的行李箱踢了踢:“你出差?带这么多东西。”   喻衡回答得十分坦然:“我失业了。”   喻母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声音也提亮了一点:“哦,老喻,这是啃老的来了!”   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喻衡突然嗅到什么味道,又起身往厨房走:“对对,你们中午吃什么?卤鸡爪?先让我啃啃这个。”   喻衡在家里窝了两天,揽下了一堆杂活,扫地、洗碗、倒垃圾,以及伺候家里那条大金毛。   五年前,那条陪了这个家十一年的德牧去世了,喻衡在电话里听着母亲给他安了个小墓碑。那年国庆回家时,就看到了这条当时还是小崽儿的金毛,现在喻衡两只手都抱不全它。   晚上出门遛狗时,在电梯里喻衡一个没注意,金毛突然开始用鼻子拱上了旁边的边牧,围着人家屁股狂嗅,眼看着下一步要做出一些不太文明的举止。   喻衡赶紧把绳子用力往回拽,制止事故的发生,给边牧的主人道歉:“不好意思,它最近有点躁动。”   边牧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男孩,很高,伸手垫在喻衡背后,防止他撞到电梯里广告牌上的边框。   “当心,”男孩说,“狗也会一见钟情,很正常。”   当天下午他还寻思着没有在邻居里见过这个人,晚上对门的王婶就带着一盘油炸茄饼和这个男孩敲响了喻衡家门。   “哈喽啊哥,”他声线很低沉,跟长相不太搭,“又见面了。”   “不好意思啊小喻,这是我侄儿付珩,他有点自来熟,”王婶说,“他也是学计算机的,今年大四,毕业后也想做游戏,所以带过来让你指导指导。”   “那不巧,”喻母一点面子都不会给他留,“这人刚刚被扫地出门,可不兴让他教。”   喻衡很想反驳自己毕业那两年也是合格的赚钱机器,又反应过来自己赚的钱花在某些不想提的事情上,导致现在也没什么存款,还是乖乖闭了嘴。   “阿姨你不懂,衡哥之前那公司可厉害了,”付珩很自然地穿上了鞋套,“再说怎么也比我这张白纸强。”   于是付珩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每日上门来找喻衡。一开始的确讨论的是专业和求职的问题,喻衡庆幸自己这几年还算是兢兢业业,至少在年轻人面前不会太丢面子。有时候碰到喻母在家,他会故意把其中一些专业术语念得格外大声,然后用余光瞥她一眼。   正常情况下喻母会留下一个巨大的白眼,然后兀自去疼她真正的心肝吊兰。   “你好可爱喔哥。”付珩笑得很夸张。   喻衡有些羞耻,他这个半e半i的人在付珩这种100%e人面前完败,好几次都难以适应。   “...我比你大十岁。”他只能试图从年龄上找回主场。   “可爱这种事又不分年龄。”付珩剥了个橘子,视线看过来,在灯下显得亮晶晶,“你比我大十岁...我这不是叫了你哥吗?”   原本以为也就在家呆上两周,这点插曲不足挂齿,但没想到付珩学校就在喻衡所待的城市,而这两天正是返校季。回去那天,王婶亲自开车送他俩去高铁站。   “付珩就拜托你了啊小喻,”王婶隔着车窗门说,“这孩子就是皮,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有长辈这层关系在,喻衡怎么也不能敷衍,每次付珩约他出门都应了下来。他们一起玩了四五天的游戏,付珩不愧是男大学生,反应神经灵敏,操作水平很高。   但这几天的接触下来,喻衡有意无意地感受到,付珩好像没有把自己放在“邻居家的侄儿”这个身份上。   啪——   付珩在对面打了个响指,让喻衡思维回到现在。   “想什么呢哥,”他说,“这么出神。”   “没,”喻衡敷衍道,“发呆呢。”   付珩把戴的AirPods摘下来,塞进充电仓里。咖啡店店员换了张碟,一阵柔和的音乐接替着播放,付珩听了两句,突然开口:“这好像是周维轻写的歌。”   从第一句喻衡就听出来了,虽然他总共只听过这首歌一次——在温泉酒店的“午夜纵情”酒吧里。   他想到一个可能性,于是便问出口:“你之前听说过我吗?”   付珩把充电仓随手扔进包里,很自然地回答:“知道啊,我看过那个直播视频。”   “所以你是因为好奇才接近我的?”喻衡问得很直接,“想看看周维轻的恋人什么样子?”   付珩突然抬头看过来:“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喻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从理性上来说他想否认,从感性上来说他想承认。   付珩也没有执着地等他答复,大方地承认道:“好吧,一开始我姨跟我提到你名字时我确实是好奇,他们那一辈的人不知道这些事,我还是经常看点娱乐新闻的。”   “你没必要,”喻衡说,“如你所见,我就是一普通人,平平无奇,跟周维轻的工作也没什么联系,也不知道任何八卦。”   “你怎么把我形容得跟狗仔似的,”付珩不满,“说了只是一开始。”   喻衡喝了口摩卡,继续问:“那现在呢?”   付珩的视线一动不动,轻微地笑起来。   “现在嘛,那场直播的意义只在于能够让我确定,你喜欢男的。”   -   空调开的二十度,但屋里依旧闷热。   门外隔着一整条过道,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愈来愈近,听得出来人大步匆匆。   几秒后,门被哐地推开,带起了一阵风。   廖昭把手上一张硬纸质的邀请函甩在桌面上,随便拉了个椅子坐下,“今儿真是蜜蜂踩电线了。”   周维轻把邀请函接过来,不解道:“什么意思?”   “麻了个Bee,”小方在旁边解释,然后立即严肃补充,“纯翻译,不带任何个人情感。”   “昨天晚上我问你要不要赠票,你说不要,”廖昭把高跟鞋脱下,“我今早刚把票送出去,下午又巴巴去找人讨回来,不知道的以为我他妈狗追玩具球呢。”   “你今天比喻挺丰富,又是蜜蜂又是狗的。”周维轻说。   他拿出手机,拍下了赠票上的两个二维码,然后点开了一个软件。   突然看到票上一行字,皱了皱眉:“只有这个时间吗?”   “对,我好不容易要回来两张,”廖昭说,“你不要不识好歹。”   周维轻不太满意,这个时间跟他后天的一场会议撞上了。   他略微思考后叫了小方一声:“你后天不用送我过去,你去这儿,看下来的人是不是喻衡。”   小方经过了这几个月的时间,就算是反射弧再长,也终于发现周维轻跟喻衡之间肯定有问题。此刻听见这句话,感觉自己似乎探出了这桩秘辛的一道缝隙——   “轻哥,”他凑上去,声音压得极低,“衡哥这是,劈腿了啊?”   周维轻左手握了支笔,他的手极其灵活,笔在手里围着指骨转了三圈,完成了一个华丽的腾空动作,然后下一秒被两个指头接过来,啪地一声敲在小方嘴唇上。   “让你去看你就去,别问那么多。”周维轻说。   两天后是个晴天,周维轻坐在会议室里,反复确认着手机。那场电影下午四点开始,还有二十分钟开场。   旁边新项目的制作人叫了他三声,他才终于反应过来。   “怎么了维轻,”制作人笑着说,“难得见到你发呆。”   “不好意思,昨晚没睡好。”周维轻给出了一个通用答案。   手机适时响起来,显示来点人是小方,周维轻没等到第二声就按了接听。   “完了轻哥,大事不是很妙,”小方听起来很紧张,“是衡哥来的,他和一个年轻男人一起来的。”   “他看见你了吗?”周维轻问。   “没有,我混这么多年,狗仔还是专业的。”小方说。   “好的,”周维轻嗯了一声,“你回去吧。”   “啊?不需要我拍点实证之类的?”小方疑惑,“或者待会他们结束了,我假装偶遇,然后趁机试探一波,探探底细?”   周维轻被他说得有些无奈,叹了口气:“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在不在这个城市,”周维轻说,“我知道能去哪儿找他,你别多事。”   他只是想见一面而已。其余的事,都在那之后再说。   这天周维轻的工作效率极其高,原本类似的会议,由于意见的不统一,总是会一拖再拖,凌晨才收工。但今天周维轻跟之前录制那天一样反常,原本不会强行表达的人,突然很强硬地开始干预流程。   晚上八点不到,周维轻已经准备起身:“歌曲的部分刚才达成一致了,其余活动的流程我都无所谓,我今天有点事,可以先走了吗?”   “哦哦,”制作人有点懵,下意识答应,“可以的,应该没问题。”   “好。”周维轻点点头,然后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这个点高架很堵,周维轻查了下路线,这几年来头一回坐了地铁。   工作日地铁异常拥挤,地铁上的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地抓着栏杆,从缝隙里看手机。周维轻戴着帽子和口罩,也没被人看出来。   这是五号线,喻衡以前上班需要乘坐的路线。   周维轻想到,喻衡每天就这样在夹缝中,在信号忽好忽坏的车厢里,坚持着给自己发微信,虽然明知在途中得不到回复。   半小时左右,周维轻到了喻衡家楼下。他觉得自己来得算及时,喻衡家里的灯没有亮,他能够在喻衡回家的路上见到对方。   小区虽然破旧,还是有一些旧的健身器材,还有一套用于下棋的石头桌椅。   周维轻在石椅上坐下,照常想掏烟,发现兜里空无一物。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取出手机开始过明天要处理的工作。   手机的电量逐渐从百分之九十退减到百分之十,弹出第二次电量提醒时,周维轻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他抬头看了看,喻衡家里的灯自始自终没有亮过。   喻衡白天跟一个陌生男人看了科幻电影,而晚上没有回家。   --------------------   昨天去看演出没有带电脑:(抱歉   还是会隔日更喔!   这篇也不会特别长 第20章 有病   凌晨三点,周维轻躺在床上。屋内没有开灯,漆黑一片,但他像是有视野,双眼盯着天花板的一处。   他第四次拿出手机,点开与HENG10的私信对话框,往里尝试着输入了几个字符,又一一删掉。   他曾经听廖昭提起过,现在的私信如果对方不回复,就只能发送一条消息,因此这第一条信息是必须一击制胜的机会,但他现在大脑空空,一个词语都想不到。   每当他尝试联想什么的时候,他就浮现出喻衡完全黑暗的窗户。   原来见一面是这么难的事情。   而更让他困惑的是,他的脑海中开始构建一些模拟场景,基于自己曾经和喻衡那些亲密时刻,抚摸、拥抱甚至于亲吻,然后一把刻刀把自己面孔棱角刮掉,成为一个没有五官的躯壳。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他向来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没有好奇心。   第二天清晨,周维轻去洗漱,在化妆镜里清晰地看见眼里的血丝。头天晚上最终身体地疲倦战胜了大脑思维,短暂入睡了两个小时,虽然他觉得这两个小时內自己是清醒的。   手机铃响的一瞬间,他才反应过来是九月一日,是他跟他母亲通话的特定日子,三个月一次,每个季度的第一天。   “周维轻。”他母亲每次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   “嗯,是我,”周维轻开了外放,“你最近身体如何?”   “还行,菩萨慈悲庇佑。”   “那就好。”   这是固定的开场白,之后他们沉默了很久。   “我寄过来的书,你看了吗?”母亲问。   “还没有。”   “有空看看,”对方说,“对善缘有益。”   “好。”   周维轻看了看时间,对话过去了五分钟,按照惯例他们之间的通话时长为十分钟。   按理来说,他应该平淡地过问一下,她最近在哪个寺庙,有没有任何经济困难,但现在他的心情并不平淡,那间黑色的窗户还在他眼前高悬。   于是他一反常态,问了一个不应该问的问题:“七年前,周文跟另一个女人生了个孩子,这个事情你知道吗?”   周文是他的父亲。   那年他过年时还会回爷爷家里,有一次琢磨歌词到半夜,突然听到客厅里的对话声。老人估计以为他已经熟睡,刻意小声对话,但老房子隔音不好,还是被他尽数听完。大概就是又有人探听到周文下落,在一个东北城市开了间五金店,已经跟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虽然因为离婚程序一直拖拉,没办法再婚,但还是跟那人生了个孩子。   他母亲似乎没有预见到这个问题,很久才回答:“我知道。”   “你有什么感受吗?”   “没有。这是他选择的生活。”   周维轻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沙发靠背:“你爱过周文吗?”   母亲的回答又间隔了良久:“我跟他相识是佛缘,我跟他结婚时,我认为是有感情的,但我悟性不足,体会不到《妙色王求法偈》里说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所以他走了你从不后悔。”周维轻替她总结。   “不后悔。他走已成事实,贪嗔痴是三毒,我不能放任自己陷入情感里,”母亲回答,“我以为你能体会。”   她大概省略了一句没说——因为从小周围人都说你是最像我的。   周维轻的手指依旧没有停,只是脑海里的画面开始来回切换。有周文当年歇斯底里离开时,说你跟你母亲一模一样的片段;也有当年喻衡在live house里,呆呆望过来的视线,贪嗔痴,按照这个定义,那时候的喻衡多少粘了那个痴字。   “我不能体会,”周维轻说这句话的时候闭上了双眼,“我跟你不一样。”   今天的日程都排在下午,周维轻洗漱完毕后,突发奇想进了厨房,想尝试开一次火,但进去后才发现由于没交燃气费,天然气也停了。   过日子。很常见的三个字,在每晚八点电视台的家庭剧里,每隔十分钟就会有人提到一次,柴米油盐酱醋茶,里面的人永远在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   是无聊的,无趣的,常态的,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犹豫了很久,周维轻再次点开对话框,虽然他依旧没有想好要怎样的开头,但总要有个开头。   只是消息没发出去,又被一个电话打断,这次来电信息显示“彭主任。”   周维轻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三年前喻衡母亲要割一个良性肿瘤,喻衡不放心,特意带她来本地出名的医院做手术,但这里的医疗资源太紧张,不管是专家号还是手术预约都很难排。最后周维轻让李建国问了一圈,联系上了这位彭主任——后续是廖昭带主任女儿去看了她痴迷组合的演唱会。   “您好主任。”周维轻接起来,有之前那桩事情在,说话还算毕恭毕敬。   “诶,维轻啊,现在忙吗?”彭主任说。   “还行,”周维轻说,“您说。”   “哦哦,好的,我长话短说,”彭主任听起来很忙,“我昨晚值班,刚好撞上你爱人在急诊,问了两句情况,马上联系了科室陈主任来处理,也专门给他留了单人病房,你放心啊。以后有这种情况,可以第一时间联系我嘛,咱们之间毕竟也算有过交情,不用这么客气。”   周维轻一愣:“急诊?什么症状?”   “诶?你不知道啊?”彭主任奇道,“可能事发突然,你爱人没来得及通知你,就是食物中毒,不用担心啊。”   两个小时后,在东南医院,周维轻对着手机上彭主任发过来的病房号,一间一间寻找403的位置。   彭主任所言不假,这一层楼都是单人病房,环境看起来要高级很多。   周维轻最后在楼道最尾找到了喻衡的名字,他隔着门上的玻璃看了一眼,病床靠窗,什么也望不真切。   他下意识顿了顿,准备开门时听到陈然的声音。   “她就是婚前焦虑,我原本以为这应该是扯证前的问题,没想到她会因为办个酒焦虑啊。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说我们领证也一年了,那我试用期也一年了吧,哪有人入职的时候顺顺利利,转个正反而出毛病的!”   然后周维轻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是他很久没有听过的喻衡的嗓音:“那就是你试用期不合格啊,你转正前不该抓紧好好表现一下?”   “表现了啊,我前天晚上专门做了三菜一汤,全是她喜欢的,红烧肉、糖醋排骨,满满一盘,她吃两口就不吃了,说是我早不做晚不做,成心想让她这两天胖,穿婚纱不好看。我当时一急,我说现场哪有人盯着你胖不胖的,你还没参加过婚礼么,不都是等着开席的,得,直接火星撞地球,宇宙大爆炸......”   他听到喻衡咯咯笑得更盛,他恍惚地想,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喻衡纯粹的笑,因为周维轻是一个不唠家常、无趣的男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护士查房即将路过,周维轻不得不在此时推开了房门。随着开门的声音,对话瞬间中止,两道视线齐齐移了过来。   陈然意外地挑挑眉,喻衡倒没太大反应。   “哟,贵客啊,”陈然的开场白没有变,“怎么,路过?”   “我听彭主任说你住院了。”周维轻答道。   “喔,”喻衡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我说这次怎么待遇这么好,原来粘了别人的光呢!”   别人。   周维轻心里念了一遍重音。   “我想跟你聊聊。”他说。   三个人都沉默着没有动,一群年纪不轻的男人仿佛在比谁更沉得住气,并且明显各位都表现良好。   没有想到先妥协的是陈然:“这瓶快见底了,我去叫护士。”然后在喻衡惊异的目光中走出了房门。   周维轻打量着床上的人,生病的喻衡比往日更白,好像比之前还要瘦一些,病号服里露出细瘦的胳膊,骨骼突出,血管清晰可见。   “你把我拉黑了。”周维轻单刀直入。   喻衡歪了歪头,大概没想到他开口的是这句话:“对,这不是一个合格前任的必要修养吗?”   “我找不到你,”周维轻说,“你这段时间也不回家。”   “我回老家了,”喻衡说,然后反应过来不对,“你这是来跟我聊聊,还是在做行调啊?”   他刚才那点笑意完全不见。很久以前周维轻就知道,相比起自己而言,喻衡才是能说会道的那个,只是以前在自己面前,那点微弱的锋芒全部收敛起来。   周维轻顿了顿:“但我找不到你,我很不安心。”   房间倏然又恢复了刚才的寂静。喻衡嘴唇微张,表情不可思议,好像白日见鬼。   ——间隔三秒之后,他“哕”的一声干呕出来。   “不好意思,咳,”喻衡呕完之后还有点咳嗽,“食物中毒的后遗症,不要在意。”   “你吃了什么?”周维轻追问,“彭主任跟我说你症状不严重。”   “是不严重,年纪大了,抵抗力下降了。”喻衡说。   周维轻审视着他现在依旧能冒充大学生的脸,对这句话产生了怀疑。   喻衡尝试着解读周维轻今天的怪异,最终道:“温泉酒店那天,不好意思,我自不量力尝了杯酒,有点失态,你见笑了。现在我歉也道了,咱们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该干嘛干嘛,好好地履行我们分道扬镳的责任,成吗?”   周维轻踌躇了两秒,才开口:“不行。”   喻衡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做不到,”周维轻说,“我一直想起你。”   死一般的寂静又再度浮现。喻衡第二次无言地张嘴,周维轻很怕他又一口呕出来。   但好在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喻衡只是拧紧了眉,疑惑地问:“周维轻,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   --------------------   暴躁小喻持续出现:) 第21章 跟踪   虽然是单人病房,但隔音设施一般,顾忌着周围的环境,喻衡的声音不算很大,但掷地有声。   周维轻看着他略微急躁的样子,承认道;“可能是。”   喻衡眼睫垂着,似乎在思考对方玩的哪一出,半晌回答:“那你出门左转下二楼,直走一百米就是精神科。”   周维轻叹了口气,往前一步走到病床前,手掌轻轻搭在喻衡正在输液的手背上。喻衡快速将手抽出,动作幅度让血液向管内倒流了两厘米。   “我们认真谈谈,”周维轻说,“然后你再骂我。”   喻衡幅度很小地一笑:“你把我一个病号想得真有精力。”   周维轻很少有这样如鲠在喉的时候,心里又乱又杂,像是有很多不搭配的和弦在胡乱演奏,让他找不到原本该有的旋律。   “我们之间可能有一些误会,”周维轻尝试开口,“我觉得我们应该...”   “停,停,”喻衡打断他,“不要说这种没有意义的废话。”   周维轻想解释,但喻衡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接着说:“你贵人多忘事,我提醒你一下,半年前,在你的两百平豪宅里,我明确向你提出分手,你也非常直接地回答说好,我认为是一道合格的、流程完整的程序,不存在什么误会,不是吗?”   周维轻想起来那一天。   好像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喻衡在工作,他在翻看节目的流程表,正在理解里面陈述的录制环节时,听到喻衡的声音:要不咱俩分开吧。   对那时候的他而言,分开是情感的一个周期,不应该像周文那样歇斯底里。虽然他现在体会到,或许人类放弃体面只是更害怕另外一些东西。   周维轻每一句话都在斟酌:“我那时候,没有想清楚。”   “喔,”喻衡点点头,“那你反射弧真是够长,地球都得等你思考完再决定往哪个方向转。”   周维轻被他说得毫无办法,无声又叹了口气:“喻衡。”   他略显无助的声音一出来,喻衡倒不说话了,始终垂着眼,盯着床尾的白色护栏。   “你看着我,”周维轻说,“喻衡。”   喻衡没有回应他。病房的门下一秒被推开,陈然带着一名护士进来,身后还跟着付珩。他的头发染了一个更为明亮的栗色,显得很随意。   他手里端着碗粥,进来扫了一眼,说话语气也显得轻佻:“呀,明星啊?”   旁边那小护士原本兢兢业业地准备过来换点滴瓶,被这句话吸引得抬头看了眼,马上定位到周维轻,很小声地吸了口气。   周维轻实在没办法在这样的环境里继续,重新带着口罩往回走,撂下一句“我之后再找你”。   陈然对这句话产生了疑惑:“他刚才跟你说啥了?”   喻衡还是望着那护栏,没什么表情:“没什么,发疯呢。”   虽然周维轻说之后再联系,但不知道处于什么原因,后面几天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来打扰。   48小时后喻衡出院了。他原本这次也不算严重,那天跟付珩看完电影,对方非得带他去吃一家装修得很艺术的云南菜,喻衡没什么意见地同意了。吃完后没走两步,就觉得肠胃一阵绞痛,两眼发昏,当即就被送到急诊了。   后来那家云南菜的店主亲自登门致歉,说是不小心在菜品里混入了个毒蘑菇,喻衡本来准备声讨几句,然后在听到对方愿意十倍赔偿时矜持地犹豫了下,表示了理解。   付珩倒是很过意不去,在喻衡出院后提出要请客以赔礼道歉。   喻衡非常恐慌:“什么意思?上次刺杀失败,梅开二度是吧?”   “......”付珩脸上竖起三根黑线:“请你去打电动!”   距离喻衡上一次去电玩城已经过了快五年时间,再进去的时候很不适应,在一群面孔稚嫩的小学生里,他显得像来抓人的教导主任。   但付珩看上去就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很自然地在售币机里兑换了两百个币。机器哐哐哐往外吐币的时候,喻衡都愣了:“你换了多少个?”   “两百啊,”付珩面露疑惑,“打完九折才一百八十块,不到把你毒害的云南菜的二分之一价格,不够我们再来换呗。”   喻衡有些恍惚。他记得小时候自己凑了整整两周,中间狠心吃了三顿馒头,才勉强凑齐五十块币,消费这五十的一瞬间他快乐得发抖,而如今五十好像唾手可得,他却觉得兴致寥寥,只是为了配合付珩的愧意而已。   玩了一圈赛车和射击,喻衡再次深刻体会到了年龄的沟壑,他反应完全不如以前灵敏。很快他就对现状妥协,脱离那一圈小学生的包围,转移到隔壁初中女生的战场——娃娃机。   喻衡看上了一个大眼青蛙,很像他家里那个,他决定给它再配个儿子。   可惜那青蛙被两个羊驼压着,喻衡用了几十个币,才勉强把它的头露出来。第十几次下爪的时候,付珩揣着兜晃到他旁边,开始指点:“你这样儿不行,你得抓他的头,这丑东西明显头重脚轻啊。”   “你闭嘴。”喻衡专心致志。   付珩看着那青蛙腾空十厘米然后又掉下去,突然开口问道:“所以那天你跟明星在里面说什么了?”   喻衡微微愣了愣,然后又开始操作摇杆:“你不是都听到了么?”   付珩没有因为喻衡拆穿他而感到尴尬,自顾自地说:“我以为周维轻会更...霸道总裁一些。”   “什么意思?”喻衡问。   “比如给你二十万让你回到他身边之类的。”付珩说。   喻衡脑补了一秒那个场面,被尬得一哆嗦:“谁说他是要来找我复合的,再说我就值二十万?起码再加三十万。”   喻衡说得云淡风轻,脑子里却浮现出那天的周维轻。   难得见到他无可奈何的时刻,踌躇,犹豫,欲言又止,憋了半天也只能重复地说喻衡的名字。   不过想来也是,周维轻无论什么时候都跟“霸总”不沾边——因为他什么都不在意,所以意外地脾气不错,只是以前自己太小心翼翼,连一点让他反感的事情都不想发生。   付珩听见他的话,把装币的盘子往前一推:“五十万没有,五十个币成么?”   喻衡疑惑地看着他:“你这是在给我告白?”   “这只能算示好,”付珩耸耸肩,“告白得等下次,今天没有准备。”   “喔,”喻衡说,“那你还是今天告白吧,这样我可以今天拒绝你。”   付珩大笑起来,没有再接话。   从电玩城出来后已然天黑,喻衡以“老年人不能熬夜”的理由强烈拒绝了付珩再去网吧的邀请,跟他在地铁站门口道别。   到了九月,天气不再那么炎热,晚风温柔刮在身上。   喻衡穿过回家必经的小吃街,脚步放得很慢。这间房子当初租了半年,房东还算慷慨,替他少算了半个月,这几天也要到期了。   再续就得签一年,喻衡还没想好要怎么办。他回家那两周收了八百个白眼,但走的时候老喻很郑重地报出了他们老两口的退休工资单,表示跟他妈一人摊一半还能养喻衡十年,可以让喻衡放心啃。   那一刻喻衡心里酸涩无比,泪腺差点绷不住,仓皇逃走。   他甚至感到愧疚,他明明有一个很完整的家,这十年却非得在另一个房子里如履薄冰。   走到底时,喻衡突然察觉到身后有一道身影,跟着他走,又跟着他停。   他顿了一下,又装作无事地继续往前走。只是拐过这个路口后,他停了下来,转过身,于是便轻易地拦截住有些仓促的周维轻。   一句熟悉的台词浮现在喻衡的大脑里。   他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改跟踪了?” 第22章 很宽泛的词汇   喻衡盘着腿坐在石椅上,背后月亮高悬于黑夜,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石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三声,喻衡之前重装过系统,因此没来得及设置锁屏,三条消息很清晰地弹在桌面上。   付珩:你到家了吗?   付珩:你真该跟我来网吧的,我今天手感巨好【图片】   付珩:?怎么不说话,被绑架的话按1我替你报警   周维轻一眼扫完这三条信息,问道:“这是上次病房里我见到的人吗?”   “是,”喻衡简单回答。   “你们现在是,”周维轻顿了顿,“什么关系?”   “跟你无关吧,”喻衡动了动脚踝,“周维轻,我只答应你说要跟我聊聊,没答应配合你查户口。”   相比前两天,周维轻适应了一点喻衡如今对他的说话方式。他往前走了两步,离喻衡半米远,挡住了月光在对方脸上的投影。   “喻衡,”周维轻再度开口,“你住院那天我表达得不清楚,但我是真的想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什么问题?”喻衡问。   周维轻沉思了两秒,抉择着自己的用词:“你喝醉那天说,你接受我不爱你的事情,我觉得不是这样。”   小区老旧,环境设施不好,基本没有几盏路灯,唯一的光源来自于每栋楼下的广告屏。他们对面这一块屏幕,来回滚动着三条广告,当红演员代言的牙膏广告,离这里五公里的全新楼盘广告,和一条建设文明城区的公益广告——最后一条的广告词是“爱,让城市更温暖”。   “是吗,”喻衡笑了笑,“爱真的是个很宽泛的词汇。”   周维轻没有说话。   喻衡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周维轻,我跟你表白那天,你问我觉得爱情是什么,我说不出来,但我们还是莫名其妙地耗了十二年。我当时还觉得自己运气真好,这么多人里你偏偏选了我。”   周维轻皱眉:“没有那么多人。”   “我后来有想过,你为什么会选我,”喻衡没有理睬周维轻的反驳,“因为我比其他人执着,还是单纯因为时机合适?好多次巧合啊,在live house隔壁,在你买草药的巷子,这么小的概率,如果有一次错过了,如果有一次我没有朝着你走,我们就错过了。”   这句话周维轻没办法反对。喻衡对他来说的确是一次意外。   喻衡接着说:“你不是爱我,周维轻,你当时选我是因为巧合,后来接受我是因为习惯。分手后我每次说话你是不是都不适应?我不再按你的想法做事,不再配合你,说话也难听。但这才是我放松时候的样子,你明白吗?”   “那你以后就这样说话,”周维轻说,“就这样对我,我没意见。”   喻衡笑了笑:“没必要。你看看周围,你现在比以前更好,有很多人愿意无条件地配合你,你没必要将就我。”   “我不需要别人来配合我。”周维轻说。   手机适时响起,来点人显示付珩,大概是太久没得到答复,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   喻衡拿起手机,做了最后的陈词:“好了周维轻,你只是一时想不开。”   喻衡快步跑上楼,在电话断掉的最后一秒按下了接听。   “你怎么了?”付珩听见他异样的喘气声,“真被绑架了?要我出警不?”   “你别,”喻衡边喘边说,“我上楼急了,你安心打你的枪。”   “这都被你发现我连狙三个?”付珩说,“说真的,年纪大了就慢慢走嘛。”   “挂了。”喻衡说。   “诶,你别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付珩的声音被喻衡掐断在电话里。   他很疲倦地闭了闭眼。等到呼吸终于平静后,抬头往窗外看了看。   可惜这件房子只有一扇窗户,对着另外一侧的楼房,看不见其他事物。   保持尖锐,喻衡对自己说,只有这样他才能完全理智地面对。   他此刻非常厌倦这具身躯里的灵魂,它真的很容易对周维轻心软。哪怕只有反常的一两句话,哪怕只有对方偶尔茫然的模样,它都会尝试促使喻衡重蹈覆辙。   -   第二天是周六,道路畅通,小方从接到周维轻再开到公司只花了二十分钟,不过合作方实在敬业,到达时他们已经等候在门口,设备也准备完善。   廖昭也提前到了,此刻正在门口抽烟,朝他们扬了扬头。   知道周维轻不喜欢采访,廖昭边带着他们往里走边打预防针:“大纲我都过完一遍了,基本是围绕节目的问题,回答参考我也发你手机了,你看着说几句。”   “好。”周维轻说。   公司进门是一个显示屏,此刻正播放着《声影记录》的高光片段,从第一期到最后一期,剪辑成了一个视频。   周维轻进门时,刚好播放到那个卷毛年轻人录音的片段——就是陈德培带去饭桌的那位。录音时表情欲哭无泪,但在镜头滤镜下反而显出一种脆弱感。   廖昭发完微信抬头看了看,评价道:“虽然那老东西道德败坏,但这审美还是不错的,这要哭不哭的看着我见犹怜,怪可怜的。”   周维轻原本没有留心,闻言扫了一眼,屏幕內卷毛的眼泪在框里打转,欲落未落,倒让他联想起了另一张被泪水淌过的脸。那张脸没有这样柔软,带有一些棱角,那点湿润罕见又稍纵即逝,像干涸地里一滴雨露,瞬间融化在自然中。   “不怎么样,”周维轻收回目光,“你可怜的人还挺多。”   廖昭翻起12mm的假睫毛给了他一个白眼。   定的采访时间不长,是原本合作多次音乐平台,只是那个老记者这次没来,换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一头短发看起来很利落。   说话也很有主见:“周老师,您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您往左边坐一些,可以偶尔看看镜头。”   周维轻点头,没有应声。   他的确不太喜欢采访,文字表达不是他擅长和喜欢的领域,他也觉得没意义,人不会因为片言只语而改变。不过之前廖昭发的回答参考他一眼都没看,此刻也只能回想着自己节目录制时的片段,随心回答几句。   “第二期节目录制时,您当时在国外社媒上发了三张照片,可以讲述一下您当时的心情吗?是被当地景色触动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隐含表达?”   三张照片?周维轻仔细回想了下。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在国土南部一个贫困小镇,在一个早上他发了三张黑白街景。   在出发去那座小镇之前,喻衡给他提了分手——好像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在发照片前他还看见了喻衡的微信,但他那时候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复。   “没什么隐含内容,”周维轻说,“只是心情比较茫然。”   时间过去三十分钟,周维轻看了下表,离结束还有三分钟,差不多寒暄两句就结束了。   他动了动脖子,突然听到对方继续提问:“您最后写的那首情歌,外界都传闻是写给您爱人的,可以聊聊你们之间的情感状态吗?”   周维轻抬眼,看到廖昭一脸见鬼的表情,然后反应很迅捷准备上前打断。   但这姑娘应该是有备而来,估计以前也一直是个硬茬,在廖昭开口前继续说:“我知道您之前不聊这方面的事,但十二年的事情我认为值得聊聊,不对吗?”   周维轻的视线落在对方坚定的双眼上。   -   喻衡睡了个懒觉,被房屋中介的电话吵醒。   之前对方一直催着问他是否需要续租,他反问能否先续租一个月,中介跟房东沟通后,房东爽快地说可以,但如果中途有人看房需要配合。   喻衡起床看了看天,今日天气很晴朗。   他接了几家面试,时间都在一周后,都不是当下热门的公司,他也只是随缘试试。老喻期间也替他联系过当地的工作,委婉地问他要不要回来教少儿编程,喻衡试想了一群孩子反复问他问题的场面,也同样委婉地拒绝了。   陈然后来又跟他打了个电话,给他提供了一个短期私活——帮一个创业的做一个网页,说对方是一个女性,之前没有过类似经验,怕被人骗,只能托熟人问问。原本联系上了陈然,但陈然在国企干了十几年,工作不对口,于是陈然又拜托给了喻衡:“给的钱不少,我觉得你可以赚点零花。”   “你想推脱给我就直说,拐弯抹角的。”喻衡骂他,但还是应了下来。   原本这样的项目加个微信沟通就好,但不知是对方实在经验欠缺还是太过谨慎,坚持要见面,于是喻衡只能顺着地址,去了一家粤菜馆。   周末中午,饭馆人不少,喻衡找了好半天才在角落里看到一个独坐女性的背影。   他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你好,我是陈然介绍的。”   对方立即转过身来,冲他笑得很灿烂:“好久不见啦。”   喻衡一惊:“朱婉仪?” 第23章 普通人   直到将对方从上至下打量了三圈,喻衡还是不敢置信。   在他的记忆里,朱婉仪的头发是深绿色,蓬松柔软,因为漂发次数过多发尾还有些毛躁,耳上环着五六个圈,身上是带铆钉的皮衣。   但面前的女人一身淡蓝色吊带裙,一粒圆润的珍珠吊坠卡在锁骨之间。除了笑起来时的弧度,朱婉仪和十几年前几乎是两个人。   “你怎么...”喻衡欲言又止。   “怎么?变化太大还是没想到能见到我?”朱婉仪笑着说。   “都有。”喻衡实话实说。   “没办法,岁月不饶人嘛,”朱婉仪说,“我都结婚了,染绿色不是咒我自己吗?”   喻衡这才看清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很漂亮的两个圆环,中间有一小颗钻。   “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喻衡问。   “二婚,而且已经三年了,没啥可喜的。”朱婉仪摇摇头,言简意赅。   “哦哦,”喻衡觉得有些尴尬,转移了话题,“听说你要做个网站?”   “对喔,”朱婉仪说话的声调依旧上扬,“本来想说随便谁做都可以的,后来听别人提到了你的名字,就想着要来见见你。”   朱婉仪掏出她的笔记本,将屏幕对着喻衡,上面是一些很精巧的手工制品,旁边摆了统一的黑白配色包装盒。   “我后来复读上了个美术学院,很多老同学在做这种小玩意,我就想着干脆做成盲盒来卖。但纯线下受众太有限了,想做一个可以抽取的网站。”   喻衡伸出两只手指往下翻着照片:“可以啊,家里卖彩票,长大了卖盲盒,也算是继承家业了。”   “只能证明这个产业经久不衰呀,”朱婉仪又笑起来,“不管是什么时代,人们终究会有赌一把的念头。”   喻衡大概浏览完图片,跟朱婉仪过了一遍她售卖的品种和流程。交谈期间,朱婉仪的手机震动了好几声,应该是收到了几条消息,她扫了一眼,又孰若无睹地放下了手机。   “你要不先看?”喻衡问,“我不赶时间。”   “没关系,”朱婉仪摇头,“不是啥重要的,不用理会。”   喻衡点点头,又继续追问了朱婉仪关于特效的细节,她说想要缓慢的抽取画面——根据她的长期观察,家里彩票店的长期客户每次刮奖时都小心翼翼,非常谨慎;除此之外,界面最好能让人感觉幸福。   喻衡拿出自己的iPad,给对方展示了几个网页:“类似这样的?”   “可以呀,”朱婉仪兴奋地点点头,“这都是你做的?我以为你当年是个草包呢!”   “啊?”喻衡表示不解,然后产生了一个推测:“你以为的依据难道是我当年不给你修电脑?”   朱婉仪没说话,只是略微尴尬的笑替她认证了这一点。   桌上朱婉仪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来电,她拿起来当着喻衡面便接了。   “嗯...我没事...跟人谈事情呢...我一会就回来了...你别...我不用你接...”   喻衡很安分地喝着自己的茶,他很少听到朱婉仪这样不耐烦的语气,虽然她脸上看起来依旧开心。   通话结束,朱婉仪叹了口气。   “这是你丈夫?”喻衡试探着问。   “对啊,”朱婉仪很无奈,“一个无趣还聒噪的男人。”   喻衡犹豫了下,还是没忍住问出口:“那你为什么...?”   在他印象里,朱婉仪还是一个自由而无拘束的女孩,连周维轻都评价她“很洒脱,永远都开心”。   朱婉仪从她带的大托特包里翻了翻,掏出了一个圆柱形的玩意,喻衡盯了半天才看出那是电子烟。   “我以前觉得自己是世界上与众不同的人,不能流俗,我爸妈也从不约束我,我青春期时还给自己列了很多计划,要去很多次海边,要染五个颜色的头发,要谈一个玩乐队的男朋友,要去读美术学院,然后跟一个瘦瘦的男人结婚。其实我也算幸运,我的计划都一一实现了。”   她很轻地吸了一口,喻衡闻见了一股热带水果的气息。   “但我眼界太窄,只列了二十多年的计划,以为在那之后就是自由散漫的一生,没想到那是我人生的开始,”朱婉仪接着说,“我以为是性冷淡的前夫,突然出轨了一个大他十岁的女人,而我以为体贴温柔的父亲,暗地里赌了五年,最后不知道信了谁的教唆,梭哈了一把大的,把我们家房子和店都卖了。”   喻衡安静地听着,半晌问:“然后呢?”   朱婉仪撇撇嘴:“然后就没什么稀奇了,就是普通倒霉蛋的人生,有人情世故,有拉扯,有争吵,有妥协,成了别人最爱聊的那种街坊故事。”   喻衡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安慰道:“至少你现在还能重铸家业。”   朱婉仪笑笑:“很多时候我也这么想,每当我绝望的时候,我总能在身边看见比我还痛苦的人,有时候我会觉得人生就是来受难的。”   她又抽了一口,蒸气从她的唇缝里瞬间窜出。   “然后那天我又看到了你们的新闻,从黄毛那个酒疯子嘴里,”她说,“原来你们还在一起,原来现实社会里还有这样的童话故事,我当时还预言你们不会成功...”   “不是童话故事。”喻衡倏然打断她。   不知道是出于安慰的心理,还是面对朱婉仪他想要坦白,这是喻衡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主动提起这件事情。   他斟酌了一下:“我不是那个中彩票的人,我买了十多年,还是没有中乐透。”   餐厅里在放一首抒情的民谣,服务员端着餐盘从旁边来回走过,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也是,”一段时间后朱婉仪若有所思地说,“哪有真正动感情的人,十年都没有分享欲呢?”   喻衡知道她在说周维轻,没有接话。   朱婉仪很平静地注视着喻衡,突然笑了:“那也没关系,没有中奖才是人生常态。”   可能从这个瞬间,两个人达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这顿饭喻衡吃得无比轻松,两个人都没再提以前的事情,好像只是萍水相逢。   喻衡难得吃撑,向来平坦的小腹都鼓出了一点弧度。   离开餐馆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喻衡正打算问对方住哪,打车送她一程,突然在门口看见一个男人,穿着普通老气的外套,缩在电线杆旁,一动不动地望向他们。   喻衡下意识紧张:“妹妹,你老公看见我们在一起,不会不高兴吧?”   “我离开他半步他就不高兴,”朱婉仪冷笑一声,“但谁管他呢?”   喻衡还是担心:“需要我现场出个柜吗?”   朱婉仪这次是真笑起来:“行了哥哥,我就算再惨也不会委屈自己。我虽然没有前半生的运气,但比前半生有手段。走啦!”   她没有转身,挥了挥手,然后随意地朝对方走去。   喻衡依旧坐地铁回家,末班车上几乎没人。一整个车厢只有喻衡和对面座上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对方抱着公文包靠着栏杆睡着了,也不知道坐过站没有。   他还在回味刚才的朱婉仪。他从未预见到的,成熟的朱婉仪。   明明从浪漫的少女成为了一个肩上有负担的女人,但却比年轻时有魅力,一种自恰而坚定的光芒。   喻衡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幸运的愣头青。在黄毛和朱婉仪都因为生活而成为大人时,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因为得不到一点爱而放弃所有。   他今晚实在吃得太多,回到家时都还没消食,在家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盒健胃消食片,发现过期了三天。大概纠结了两分钟,抱着侥幸心理放进了嘴里。   他摊在沙发上等待自己的肠胃工作,手机传来一声震动。   懒散地拿过来,发现是陈然的消息。消息内容很简洁,只有一个问号。   下面跟着一条微博链接。   喻衡点开,发现是一条关于周维轻的采访视频。   他皱眉,也回了一个问号过去。   陈然回复得很快:你先看。   喻衡手没拿稳,手机砸在脸上,他龇牙咧嘴地重新拿起来,打开采访视频。   剪辑过的视频只有一分钟,前三十秒都只能听到一个女声在急促提问:“...十二年的事情我认为值得聊聊,不是吗?”   视频中的周维轻没有接话。   于是对方继续引导:“外界其实一直好奇,像您这样的人,情感生活是怎样的?不需要分享太多,或许可以只说说您眼中的爱人...”   “我不是怎样的人,”周维轻终于打断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很普通地、拙劣地在爱另一个人,仅此而已。” 第24章 时间   喻衡关掉手机,神色自然地去卫生间洗漱,然后换上睡衣,把这几天的旧衣服都放进洗衣机里。做完这些事,他又审视了一圈屋子,换了垃圾袋,然后实在找不到下一件事可以做。   就在短暂的安静里,手机的响声格外清晰。   喻衡认命地拿起来,陈然的消息接着弹出来:你俩?   喻衡往里输入:什么都没发生,他疯了。   然后又一一删掉了这行字。   前两次见面的时候,他还能控制自己,不要去剖析周维轻的想法。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是应激反应也好,一时冲动也好,都与现在的自己无关。   但周维轻竟然说,他在爱着另一个人。   喻衡曾经在十二年里等待一个“爱”字,哪怕是临时的,哪怕是轻浮的,他都会将这个字裱起来,悬挂在心口,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甘之如饴。可周维轻偏偏是这样一个人,连一点表面甜头都不肯施予。   他爱周维轻是周维轻,也恨周维轻是周维轻。   而现在这个“爱”字姗姗而来,像安慰,像嘲弄。   在我放过我自己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   因为周维轻这突然的举动,喻衡不得不再次开启他的勿扰模式。他大概能想象到社媒上的讨论,以及微信里各路联系人的打趣。后面这几天里他没有上网,也关掉了软件通知,只在晚上回复一两条消息。   白天的时间,他久违地开始了工作,给朱婉仪做她的盲盒网页。这大概是最省心的甲方,需求交接得非常明确,而且自带资源——本质就是贩卖美术从业者的艺术品,网站上的图片、LOGO等元素,朱婉仪都会陆陆续续给他提供。   大概一周,基本模型已经出炉。按照甲方的要求,抽取过程尽量仿真,附带了一些惊喜特效。除此之外,按照朱婉仪的特别设计,每次抽完之后还会附赠原制作人的一句祝词。   有的是“祝你暴富”,有的是“希望你每天都开心”,还有一些特别的,比如拿来做样本的那枚银蝴蝶胸针,它的祝词是“我拥有一个碎掉的梦,希望你的梦能永不落空”。   喻衡把初步网站发给朱婉仪,不愧是贴心甲方,对方反应很快,一个电话打过来。   “怎么样?还行么?”喻衡问。   “比我想象中还要好诶。”朱婉仪听起来很高兴。   “嗯,有什么需要细化的地方你统一发给我,”喻衡说,“现在只是界面,后台还没做,之后做完你才能自行更改库存。”   “好呀,”朱婉仪说,“对了,你是不是还没抽?”   “我测试的时候抽了几百次。”喻衡回答她。   “那不算,那都是样品嘛,”朱婉仪说,“快,你先抽,你是第一位顾客,现在我手里有...有三十多种商品喔,一到三十号,你选一个号码。”   喻衡无奈:“行吧,我选二十一号。”   一天之后,朱婉仪竟然真的将他抽的工艺品寄过来。喻衡打开快递后,发现是一枚戒指。   其实应该算选项中性价比较低的,因为材质很简单,只是塑料小圈,上面坠了一个迷你的钟,是灰色的,乍一看很不显眼。   祝福词是“我们之间只有漫长的时间”。   喻衡用自己的手指试了试,他骨架很小,这个均码的圈套在他无名指上刚刚好。   工作告一段落,等待朱婉仪反馈,喻衡带着这个塑料戒指伸了个懒腰,准备去打两把游戏。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跟刚才的快递号码有些像,喻衡接了起来。   “您好?”他说,“有什么事儿?”   对方没有说话。   喻衡把手机放平确认了下,信号满格,没有问题,又追问了一句:“喂?您好?”   依旧没有得到答复。   喻衡正打算挂掉,突然听到对面传来一阵铃声,一段曲调很振奋的旋律。   ——是高中自习放学的铃声,在他还和周维轻同住的时候,如果下班早,每晚都能听见。   挂掉。大脑皮层在给喻衡下达指令,但手指却似乎有独立意志,僵硬在原地不动。   没有人说话,屏幕上通话时长在一分一秒增加,学校里一小段进行曲已经放完,倏然安静下来,喻衡听见了周维轻的呼吸声。   很多个傍晚,那些被所有人忽略的片段,他们在家里安静地做自己的事,从白天到黑夜,外面嘈杂的声音安静下来,于是喻衡所能听见的只有周维轻的呼吸。   终于周维轻在长久的沉默后开口:“喻——”   喻衡的手指瞬间按下关闭通话键。   他在通话记录里翻了翻,发现这个号码在前几天都有未接,时间不定,那时候他都在工作,没有接陌生号码的来电。   很讽刺,在他把周维轻的备注精心编辑好,后面配上自己挑选的emoji,在工作也把手机放进视线等待对方来电时,铃声一次都没响过。   疯了。喻衡想。他把手机重新拿起来,想把这个号码也拉黑,但器官的意志再次独立,手指迟迟没按下那个按钮。   次日一早,喻衡是被门铃声吵醒的。他睡眼惺忪地从猫眼往外望,看到付珩提着两个塑料袋站在门外。里面太久没应声,付珩突然也弯下身子盯住那个小孔,喻衡的视野变成了一片黑。   喻衡吓了一跳,赶紧开门。   “你...”喻衡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来干嘛?”   付珩晃了晃手上两个袋子,是打包好的快餐店早餐,他一边啃着自己那份油条,一边回答:“来给你送早餐啊。”   “你专门过来给我送早餐?”喻衡不可思议。   “也不是,我昨晚在附近通宵呢,顺道儿过来的。”付珩笑笑,然后抱怨道:“你已经很久没回我消息了。”   喻衡尴尬地挠挠头,他这几天基本不怎么跟外界联系,自然也顾不上付珩。   他侧了侧身子,示意对方进屋。但付珩却摇摇头:“我十点有课,要回学校。”   “通宵了还要去上课?”喻衡感叹,“你们年轻人精力真是好。”   付珩换上了他的招牌笑容:“是啊,所以人们谈恋爱不都爱找年轻的么。”   他看了眼表,转过身下楼梯,冲喻衡挥挥手:“走啦。”   突然他又想起什么,回过头道:“戒指很好看,很配你的手。”   喻衡低下头,发现那枚塑料戒指还戴在自己手上,皮肤已经被勒出了一点红痕。   吃过早餐,喻衡又睡了一个很长的回笼觉。好像做了一些细碎的梦,但醒来的时候却一个片段也抓不住。他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暗叫不好,飞速起床换衣服。   陈然的婚礼定在国庆,提前了整整大半年预定的酒店,今天是新郎伴郎试西装的日子。喻衡一边潦草地刷牙,一边想着原来一个婚礼这么繁琐,订酒店、列名单、伴手礼、拍照、试衣服,陈然筹备了整整半年,就为了在台上“我愿意”那一瞬间。   时间紧急,喻衡没坐地铁,打车到了店里,陈然果然在那儿等着,还有一两个上次拍婚纱照时见到的其他伴郎。   嫂子竟然也在,但看上去脸色不好,嘴里不停在跟陈然说着什么,陈然伸出手,安抚地摸摸她的头。   喻衡走上前去打招呼:“然哥,嫂子,不好意思我睡过了。”   嫂子见他来了,倏然闭嘴。半晌后才回应道:“没事儿。”   她静静盯了喻衡好几秒,似乎欲言又止,喻衡有些疑惑:“...怎么了?”   嫂子依旧盯着他,双唇忽张忽闭,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只匆匆说了句“那你们试吧”便提着包离开。   喻衡不解地冲陈然比了个口型,陈然只摇摇头,然后径直带喻衡进了试衣间。   备选的有三套衣服,两套白色的,一套带一点不明显的蓝。喻衡身穿着有点蓝的那一件,在镜子里怎么看怎么怪异。   他用余光瞥了瞥另外两个哥们,可能因为对方是金融从业者,看起来要自然很多,就是型号不太合适,有一位正在绞尽脑汁想扣上第四颗扣子,又怕太用力把扣子崩掉。   “你穿还挺合适,但感觉你更适合我身上这件。”陈然站在他身后,把手搭在他肩上。他穿的是新郎的服装,但里面内搭是一件浅黄色的衬衫,领口上还点缀着一些繁琐的花纹,的确跟他略显成熟的脸不太搭,喻衡肤色白,要适合一些。   喻衡摇了摇头。   说起来这几年也参加了不少婚礼,也曾真心实意为他们感动或开心过。有的新人真情流露,在致辞的时候,或者对着彼此许下承诺的时候潸然泪下。   他曾经偶尔,只是偶尔,会有一些不合实际的幻想,比如如果是他站在台上的时候,他会哭吗?会的吧,虽然他也不爱哭。但人在这样既定的场合,受着氛围的烘托,脑中一定幻灯片似的划过那些储存的回忆,苦难的,青涩的,所有片段垒成阶梯,一步一步跨向了今天。   喻衡将脑里这些奇怪的联想赶出去,然后轻声问陈然:“嫂子今天怎么了?”   陈然也压低声音回复他:“待会再说,我送完他们跟你吃饭。”   最后定的是最简单那一套白色的,陈然定的也是没有花纹的另一款。几个人围在店门口闲聊了几句,陈然散了烟,然后一一告别。   “走。”他拍拍喻衡的背,把他带进旁边一家日式餐厅。   其实现在还没到饭点,两个人都不怎么饿,于是先点了几串烧鸟。下完单后,陈然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问喻衡:“所以那天周维轻是怎么回事?”   喻衡摇头:“不知道,他还在发疯吧。”   “你们和好了吗?”陈然很直接,“或者他还在联系你吗?”   喻衡顿了下。   其实他今早还收到了那个手机号的消息,短短几个字——“能跟我见一面吗?”喻衡没有回复。   他想了想,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没有和好。”   “暂时没有,还是未来也没有?”陈然追问。   喻衡叹了口气:“然哥。”   服务员很快地送来了餐食,但两个人都没有动筷。   陈然没再坚持刚才的话题,他也难得地显出了犹豫,但跟嫂子不一样的是,他踟蹰半天后还是开了口:“你...跟之前...比如说周维轻身边的人...还有联系吗?”   喻衡回想了下,他跟廖昭上一次说话也已经很久,于是回答:“没有,怎么了?”   陈然也叹了口气。半晌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你还记得苗苗吗?”   苗苗,是有这么个人,之前去南边拍婚纱照时,她好像是伴娘之一。是一个很好看的小女孩儿,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但脾气比较一般。   “记得,”喻衡点点头,“怎么了?”   陈然接着说:“苗苗本来是这次的伴娘之一,是我媳妇儿的表妹。从小比较固执,以前成绩也还行,但非得去学表演,也算争气,考上了戏影学院。但半年前开始就跟家里人吵架,包括我媳妇儿,她好像是...爱上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综艺导演。”   “五十多?”喻衡大吃一惊,“那不是比她爹还大?”   “是啊,”陈然语气沉重,“这一看就是小女孩儿被骗了啊,但就是不知道她被下了什么蛊,非说这就是她追求的爱情。上周的时候,苗苗又跟他们大吵一架,摔了几个盘子,然后就离家出走消失了,应该是找那导演去了,谁都见不着她。我媳妇儿在网上查了整整一晚,说是那个导演...以前就爱干这些勾当,名声不好。从那天开始,我媳妇儿就整晚睡不着觉,婚礼也没心思筹备了。”   喻衡大概知道陈然两口子为什么都对着自己如鲠在喉。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里能发挥的作用。   一个媒介。   一个能通向真正解决方案的媒介。   但他现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应答,最后也只问:“所以那导演是哪一位?”   “就每周六晚那个节目,就是他导的,”陈然用手机翻出图片给喻衡示意,“好像是叫做...陈德培。” 第25章 争吵   一行代码敲了一半又删掉,反复几次后,喻衡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前天在日料店里,他没能给到陈然完全肯定的答复,只说自己想想办法,陈然也很客气地表示,如果太过为难也不必费心。   但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认识的人也只有小方和廖昭,前者既不熟也没话语权,联系后者...跟联系周维轻也没太大区别。   手机就放在斜前方的支架上,里面还有两条未读短信,来自周维轻的新号码。喻衡没有点开看,但内容也大差不差能猜到。   喻衡烦躁地用双手捂住脸。   他不想见周维轻,他不知道对方的反常是因为什么,但见面就意味着有动摇的可能,一次离别需要累积很久的勇气,那种举步维艰、东猜西疑的日子,他实在不想再度体会。   两天后,喻衡提着电脑去了朱婉仪家里。这几天为了强迫自己不去胡乱思考,他过度投入了工作,短短几天时间就改好了后台框架。后台的操作流程需要演示,他跟朱婉仪约好了在家里见面。   朱婉仪住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小区,普通三居室,喻衡一进门就看见一条金毛,温顺地趴在门口。   “皮二祖,挪一挪,让客人进来。”朱婉仪在吊带外面套了个围裙,手里还端着两杯奶昔。   金毛看起来乖顺,但实际一点也不听主人的话,一动不动,喻衡只能小心翼翼地跨过它。   家里布置得很常规,跟售楼宣传页的样板间没什么两样,或许直接就买的精装房。只是客厅的一角被开辟成了储物区,里面堆着小山一样高的包装盒。   “随便坐。”朱婉仪把其中一杯奶昔递给他,然后脱下了围裙。   喻衡喝了一口,口味意外的清爽,随口问道:“为什么取名叫皮二祖?”   “因为不听话,教什么都不学,就跟二世祖似的,”朱婉仪说,“加个皮字是因为想它活泼一点,没见过这么没精力的狗,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   “也许它只是参透了它的狗生。”喻衡说。   朱婉仪被他逗笑,反问道:“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干嘛?别跟我说工作,快进到心事交流环节。”   喻衡诧异扬眉:“你哪儿看出我有心事了?”   “读心术,”朱婉仪说,“人到三十岁自动学会的技能之一。”   喻衡又喝了一大口奶昔,加了冰的液体凉到他心里。   他上次就意识到,自己在朱婉仪面前总是更容易坦白,迟疑了两秒后问:“如果一个人吃一堑但不长一智,是不是很愚蠢?”   “是很愚蠢,”朱婉仪点点头,“但大部分人类一辈子都在做愚蠢的事情啊。”   喻衡没有立即接话,她接着说:“你烦恼的是,周维轻在联系你,而你竟然还不能完全死心,对不对?”   “你知道了?”喻衡问,又想起一种可能,“你们当年分手后,他也找过你?”   “说了是读心术,”朱婉仪嘴角上扬,“怎么可能,当年我说完分开,我俩一个字都没再说过,不像情侣分手,更像合伙人散伙。”   “但他当时不是还为你写了首歌?”   “歌?什么歌?”朱婉仪不解,沉思两秒后又好像回忆起来,“你说那四句词啊,什么木头河啥的玩意儿。”   喻衡点点头。他还完整记得那四句话——情爱如泣如诉,不过一条河流。   “我怎么配他写歌?那是他写给自己的。”   朱婉仪突然起身,把皮二祖撵到小阳台去,然后随手从餐桌上拿过来一包细烟,抽出一支点燃。   “他跟你说过吗?我当时跟他在一起,是因为我要找一个玩乐队的男朋友,而他是我见过长得最帅的,我表白时跟他见面不超过五次。”   喻衡说:“他说过。”   “嗯,”朱婉仪点点头,“我们才在一起两周时,什么都很愉快,他其实意外的脾气不错,很配合我,我让他陪我干什么事也都答应。直到我真心觉得他不错,所以想要更多,却发现我能得到的已经是所有了。”   “所以你告诉我他不会爱我。”喻衡说。   “但你跟我不一样,喻衡,”朱婉仪没有拿烟的那只手轻轻贴上了喻衡下颌,他没有躲,“你比我有勇气,我见好就收,但你孤注一掷。”   喻衡自嘲地笑笑:“我只是赔进去的成本更多。”   朱婉仪的手指顺着他下颌摩挲:“你只是一个太固执的蠢货而已。换了别人一定会图点什么,你也知道周维轻这种人,你跟他这么多年,你要什么他一定会配合你,你偏偏要一颗心。但怎么说呢,如果有人一定能凿穿南墙,一定是撞得最用力的人。”   “但不是每一堵墙都会破,”喻衡说,“更何况我也不想撞墙了。”   “那恭喜你,”朱婉仪最后笑着拍了拍喻衡的头,“需要新对象的话联系我喔,毕竟美院里木头都比人直。”   皮二祖在阳台上安分地趴着,或许是饿了,终于开始不甘地用爪子锤玻璃门。   朱婉仪把它放进来,然后又去厨房做了杯奶昔。只是这杯喻衡还没喝到一半,上次那个男人便提着两大袋子菜回家。   喻衡下意识又尴尬起来,正准备开口解释,那男人完全无视了他,只对着朱婉仪说:“老婆,上次那家卤猪脚卖完了,我只买到了鸭脖...”   从朱婉仪家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喻衡没有打车,顺着种满杨树的道路一直往前。   一个初中生拍着篮球从他身边跑过,不小心撞了他,夸张地鞠了个躬,说对不起。还没等喻衡说没关系,就抱着篮球跑远了。   喻衡这才想起今天是周五,学生放学回家的日子——按理来说明天会有一次婚礼程序的集中会议,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收到陈然的任何通知。   他给陈然发了条微信,大概隔了二十分钟才得到回复:苗苗的母亲,也就是新娘的姨妈去电视台想见陈德培一面,被保安拦住在楼下干等,结果中暑住院了,一家人都在旁边陪着,明天的事情先推迟。   其实朱婉仪说得对,自己只是一个很天真的蠢货。   人与人之间有所贪图、有所利用才是正常的,不代表他一定要妥协。   喻衡站在路灯下,望着头上不算很圆的月亮,给廖昭拨了个电话。   -   周维轻起床的时候左眼皮直跳,洗了个冷水脸也没有恢复。   在他很不清晰的记忆里,好像流传着眼皮跳是什么灾难或财运的象征,但他并不太信这个。   他罕见地起得很早,整个人有些疲倦。昨晚廖昭突然打电话给他,让他明儿一早在家里等她,否则“会后悔终身”。周维轻追问了两句是什么事,廖昭没多解释,只说让她先调查一下。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急,电话挂掉之前她痛骂了一句“这老不死的狗玩意”。   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倒杯咖啡,门铃就响了。周维轻记得廖昭是有电子锁密码的,不解地前去开门,却发现门口是方树安。   周维轻更疑惑了:“你来干嘛?”   方树安笑了笑:“上次你寄给我的行李,漏了件衣服,我来取一下。”   “什么衣服?”周维轻问,“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不好描述,”方树安说,“让我进去找吧,最多五分钟。”   周维轻想了想,侧身让他进来,随手给他扔了双鞋套。他没有关门,预想着方树安能在他所说的五分钟內离开。   方树安倒是很快找到了他的衣服,一件不知该算T恤还是背心的针织上衣,的确不好描述,绿油油的,之前应该被小方随手捡到了阳台上。   方树安拿到衣服,却自然地在沙发一角坐下了,抬头问周维轻:“你上次在采访里,说的是真心话?”   周维轻皱了皱眉:“这应该与你无关吧。”   方树安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原本《声影记录》是没有来找我的,我厚着脸皮去自荐,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维轻:“这应该与我无关吧。”   方树安突然起身,随手又把那件绿衣服扔在桌上,走到周维轻面前。周维轻退了两步,后背抵到了鞋柜。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方树安说,表情还算平静,“从我认识你来,你们之间什么样我很清楚,我也算了解你的人之一。你眼中能容纳的音乐少之又少,能容纳的人只能更苛刻,我不觉得你会爱一个普通人。”   周维轻沉默着,眼睫垂得很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方树安大概觉得自己说对了方向,继续逼问道:“如果你是有什么隐衷...”   “原来不止他能感觉到。”周维轻突然说。   “什么?”方树安怔住,有些不解。   “我以为我们之前还算正常,”周维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原来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不爱他。”   方树安大概三秒后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他有些愠怒,又逼上前一步:“你知不知道你在——”   周维轻伸手抵住对方肩膀,示意他不要再往前。   方树安不肯退后,他俩便这样僵持不下。于是两个人都没察觉到,一阵很轻的脚步停在了五米之外。   “不好意思,”喻衡的声音插入到这僵硬的氛围里,“看来是我打扰你们了。”   在周维轻反应过来之前,喻衡已经非常迅捷地转身离开。   周维轻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慌乱的时刻,他顾不上其他,伸手将方树安推开,抬腿追了上去。   喻衡走得极快,短短一分钟內已经快走到西门,周维轻终于在公告栏旁边将他拦下。   周维轻伸手拉住喻衡手腕:“你别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喻衡尝试挣脱,没挣开,只能正面回应:“我不急,你也不必跟我解释,这是你的房子,让谁来都是你的自由。”   对方挣扎的动作很激烈,周维轻只能按住喻衡肩膀:“他不是来找我的。”   喻衡觉得好笑:“他来你的小区,不是来找你的,难道是来找我的?”   周维轻罕见地烦心,声调也不禁提高了几分:“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先入为主,我早就说过我跟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喻衡声音也逐渐变大:“那你们能不能统一说辞,他好像不是这么理解的!”   “他来找过你?”周维轻蹙眉,“你没跟我提过。”   “那你也没问!”喻衡说。   旁边路过几个小区居民正朝着这边走来。   “你能不能先冷静,”周维轻压低声音,但语调依旧不算平静,“我跟他之间只有工作关系,你难道不知道?”   “对,都是工作,你们伟大而艺术的工作!”喻衡有些不管不顾,“因为是工作,所以他让我等我就得等,因为是工作,所以你们做什么都正大光明,因为我不懂你们那该死的音乐,所以我不配了解,不配参与,不配打扰你们,行了吗?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喻衡也不明白他今天失常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恼羞成怒。这几天自己因为周维轻而动摇,犹豫着踏出这一步,却在敞开的大门看见这番场景——有些自取其辱。   他看到周维轻又走近一步,下意识肌肉绷紧,但对方只是用双手抵住他的双肩,暗沉的目光一动不动投射向他,呼吸还有些急促。   半晌,他听见周维轻开口,声音已经低沉下来:“对不起,我以前没有留心这些事情。”   喻衡没有说话。   “我刚才有点急,我怕你误会,”周维轻继续说,“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没有想象成什么样。”喻衡说。   他俩的姿势有些奇怪,好在那几个小区居民没走近便拐了弯,一时也无人察觉。   周维轻尝试将喻衡搂过来,但喻衡还是僵硬着没有妥协。   大概过了很久,周维轻听到喻衡很轻地笑了一声:“周维轻,原来我俩还会吵架。”   --------------------   最近好像都比较晚:(   尽量隔日/不行就隔日日 第26章 甜蜜和痛苦   茶楼的隔间很安静,旁边两道屏风劈出一片独立的空间。   喻衡面前的茶冒着热气,是随手选的绿毛峰,他尝了一口,实在喝不惯,又放下了。   周维轻在二十分钟的通话后,终于放下了手机,喝了口半凉的茶水。   “这周在电视台有人见到过苗苗,不是来工作的,给陈德培送了件衣服又回去了,被认成了助理。陈德培在电视台附近有间小公寓,老房子,是很久之前分配的,他自己不住那儿,估计这段时间苗苗就住在里面。”周维轻把廖昭的话简短陈述了一遍。   喻衡思考了一下,他现在处于情绪激动后的平静,反应有些慢:“那有什么办法能见到她吗?”   “这周末有一场慈善晚宴,陈德培应该是要带她去的,”周维轻想了想说,“到时候找个借口把她引出来聊聊吧,在宴会厅闹起来不太好。”   喻衡模拟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应该可行:“可以,那就这样。”   “那你跟我一起去,行吗?”周维轻问。   还没等喻衡回答,周维轻又补充道:“只有你见过她,到时候你可以跟她搭话。”   喻衡沉默地审视着周维轻。他的嘴唇抿得有些紧,似乎看起来很紧张。   喻衡觉得这段时间的周维轻都像虚拟的,会急迫、会焦虑,让他根本无法相信现实。   “好,”最后喻衡回答,“但我见到她就走。”   “好的。”周维轻说。   他看起来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又几次都组不成句。   屏风外一个路人打碎了茶杯,引起了一阵乱糟糟的声音。   周维轻突然用右手覆在喻衡的手背上,很轻地说:“那可以让我之后也见到你吗?”   喻衡望着他们俩交叠的手掌,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把手抽开。他觉得有些疲惫,任由周维轻的拇指上下刮着自己的腕骨。   -   慈善晚宴开在波尔塔皇宫,一个城郊新落成的酒店,由于它过于富丽堂皇的装修,才建成的时候被无数人谩骂土气,但选在这里进行的宴席又络绎不绝。   小方刚开到门口,门童便前来泊车。   周维轻把西服的最后一颗纽扣系上,扫了一眼窗外:“廖昭应该在里面了,说是陈德培他们位子在我们隔壁桌。”   半晌没得到回应,周维轻转头看了一眼喻衡:“怎么了?”   “没什么。”喻衡把目光移开。   他几乎没见过周维轻穿正装。印象里对方很少出席这样的场合,十来个人的团聚是他接受的极限。   他突然意识到周维轻也是年纪不小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过去这十年,周维轻在他心里一直是那个在路灯下赤|裸的少年,但今天突然看到眼角细微的纹路,看着一丝不苟的领结,好像时间的流动在这一刻才尽数体现。   下车的时候陈然的微信弹出来——尽量跟她委婉一些交流吧,她情绪比较激烈。   喻衡回了个“好”。   喻衡从没到过这样的场合,有些不适应。虽然前几次跟周维轻待一起时也会受到不少瞩目,但这次毕竟规模不同——来往的人都带着一副打量的目光在场间穿梭,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样的射线。   周维轻突然将手搭在他肩膀,压低声音说:“走右边吧,不然路上我们会碰见三个打招呼的人。”   喻衡没有说话,任由周维轻揽着他走。   不愧是因为过度装潢被长期讨论的酒店,宴会厅里从摆件到吊灯都是金黄一片,席间不少人还穿着亮片礼服,喻衡被晃得快瞎了。   周维轻终于带他到位置上坐下,他一眼就看见了旁边的熟人,正咧着嘴跟他们打招呼:“维轻,喻老师,好久不见。”   “李总好。”喻衡勉强点了点头。   周维轻还没坐下,后面一个白头发老头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趁周维轻背搭话的间隙,李建国突然凑到喻衡耳边问:“你俩是不是最近吵架了?”   喻衡一愣。他三天前的确经历了跟周维轻的第一次争吵,但显然李建国问的应该不是这回事:“不算吧,怎么了?”   “没事儿,”李建国又坐了回去,“就是觉得维轻最近状态不对,老是心不在焉。”   “我...”喻衡不知该说什么。   “我劝一句,你别介意,”李建国说,“维轻也挺不容易的,在我们这个圈子里,你拥有的越多,你要应付的就越多,你面临的机遇和诱惑也越多,他还能对你上心,已经很难得了。”   但我不想要这样的难得。   喻衡在心里说。   我只想要普通而平凡的感情。   还没答话周维轻便回来了,看了他们一眼,问道:“在聊什么?”   “没什么,”李建国收得很快,笑着说,“说你男朋友越长越年轻呢。”   周维轻点点头,把喻衡面前的高脚杯和矮脚杯同时撤掉,拿给了服务生:“倒杯白水吧。”   喻衡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他侧过身子,幅度很小地环视了一圈,压着嗓子问:“怎么没看到...”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便看见宴会厅门口,苗苗正挽着一个男人的手。她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棕褐色的长卷发,贴身的白色丝质礼服,比上次喻衡见她时还要美艳动人。   她穿了双很高的鞋子,走路似乎有些费力,但脸上的笑一直没淡过。旁边的陈德培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格纹西装,但能看出上了岁数,他似乎也没顾及苗苗艰难的步伐,径直大步向前走去。   “真能当他爹啊。”喻衡感慨了一句。   周维轻俯下身子,轻轻用手扳过喻衡的下颌,让他的目光朝向右前方的角落。   这个姿势看起来像是周维轻搂抱着他,有点过于亲昵,但喻衡来不及计较这些,就听到周维轻在他头上说:“老行当了。上次吃饭的时候,陈德培带的还是你眼前这位。”   角落那桌坐着一位卷毛男生,孤零零的,眼神一直向那边打望而去。   喻衡咋舌,突然间联想到什么:“当年你半夜让我去接你,不会是...”   周维轻顿了顿,承认道:“是。”   然后补充得很快:“但什么都没发生。”   喻衡皱了皱眉:“谁问你这个了。”   晚上八点,晚会的流程准时开始。几位西装革履的人上台致辞,播放了一段展望未来的视频。   喻衡抿了口水,脑中不停计划着。目前是见到苗苗了,可是要如何跟她搭话是个问题。原本想着趁陈德培跟人周旋时伺机而动,但今天苗苗与他寸步不离,像一株软绵绵的植物贴着对方。   台上开了杯香槟,仪式正式结束,下面的人已经动筷很久。吃了大概半个钟头,喻衡忍不下去,低声说:“我去趟卫生间。”   他顺着指示牌向前走,却发现一个更糟糕的结果——这里的卫生间男女是分道的,一个朝左一个朝右,也没办法趁苗苗去盥洗室时拦截住她。   正当他犹豫不决想给陈然打电话时,周维轻的来电倏然插了进来。   “怎么了?”喻衡接通。   “你在哪?”周维轻言简意赅,“他们俩消失了。”   喻衡刚快步走到宴会厅门口,周维轻不知从那个角落突然窜出来,拉住喻衡的手:“跟我来。”   喻衡觉得周维轻今天肢体动作尤其多,但每次都似乎事出有因,也顾不得他疑虑。   他被周维轻带着走过这条过道,尽头是一扇玻璃门,背后是花园露台。   还没走近,喻衡就听到一声尖叫,隔着门看见一道红色浮现。   喻衡心里一紧,顾不上其他便推开玻璃门,发现里面有三个人——陈德培、苗苗还有那个卷毛,陈德培衣领上滴着水,像是红酒。   喻衡呼吸缓了缓,把那句“幸好”憋了回去。   “哟,”陈德培不愧是混了几十年的人,看起来波澜不惊,“怎么还有观众入场的?”   没有人接他话。   喻衡扫视了一圈,陈德培岿然不动,但脸上蹭着酒有些狼狈;苗苗看起来仪态还算端正,没什么表情;而那个卷毛是最激动的,手里端着个酒杯,那杯红酒估计就是他泼上去的。   此时此刻,那男孩依旧在颤抖,酒杯摇摇欲坠:“但你明明说过...我们不是这样的关系...你说过我对你是唯一的...”   他话快要说不下去。   但陈德培只是若无其事地抖了抖衣领:“可惜了,今年春季限定呢。”   喻衡瞥了瞥苗苗,她依旧很冷静,趾高气昂地仰着头,只是眼角微微发红。   陈德培叹了口气:“所以中途我就后悔了,你太敏感了,太脆弱了,你的确是唯一的,唯一适应不了规则的。”   男孩歇斯底里地打断他:“你说过你爱我!”   “爱啊,”陈德培不怒反笑,“我当然爱啊,可是宝贝,爱也分为很多种。莎士比亚说爱是一种甜蜜的痛苦,我不认同,我希望只有甜蜜,没有痛苦。我们在芭提雅海边散步的时候,不快乐吗?我们在八十六层餐厅看月光时,不浪漫吗?我们分享了快乐,你为什么一定要给这份快乐强加一些枷锁呢?”   男孩似乎努力在理解这番话,但很显然不能,他语无伦次:“这不一样...这根本就不一样...你说过你会陪我...”   陈德培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发现衬衫也沾上了酒,很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头:“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你想当个艺术家,不止是明星,那你应该就以更深层次的目光来审视你的爱情。爱情是一道曲线,它绽放的那一刻是巅峰,我们应该让它停留在最炽热的一瞬间,从那之后就会下滑,就是丑陋的琐碎、杂事,被人类冠以责任和生活的名号。这不美,这一点都不美。”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你说是吗,维轻?”   --------------------   五一安检把屏幕摔碎了   抱歉(鞠躬 第27章 很多种   喻衡感觉到周维轻倏然攥住了自己的衣袖,头顶传来他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别扯上我。”   陈德培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是吗,还以为在场只有你能懂我呢。完美至纯的感情,就跟最清澈动人的音乐一样,可遇不可求啊...”   周维轻不置可否。只是手又进一步从衣袖里钻进去,握住了喻衡的腕骨。   陈德培拍了拍苗苗的头,单手整理了自己的衣襟,准备往回走。   但动作没成,下一秒那卷毛好像怨气终于积累到临界值,“啪”一声把那玻璃杯扔了两米远,仿佛摔杯为号,不管不顾往陈德培身上扑去。   霎那间场面变得无比混乱。那卷毛细胳膊细腿,体重感觉差了陈德培四十斤,但吉娃娃发疯也抵挡不住,陈德培一开始维持那点体面,在被扑倒之后荡然无存,两个人像麻花式的扭转在地,中间夹杂着出于本能的谩骂,那件所谓春季限定的外套被玻璃碴子割了好几道口子。   喻衡目瞪口呆地看着卷毛脸上多了好几条红印子,犹豫着上前两步,被周维轻一把拽了回来:“别去,我刚叫保安了。”   “但他的脸不是他生存工具么...”喻衡有点踟蹰。   “那也是他自己选的。”周维轻说。   保安来得倒算及时,两人被扯开时也没受什么伤,骂骂咧咧地被抬出去。场面倒有些滑稽,一个在大荧幕前传播元气的人,一个二十天前在节目里大谈风雅的人,现在没一根毛是顺的,被架着胳膊往外面拖,跟菜市场打架的人也没两样。   周维轻也被带走去询问情况,花园里只剩了喻衡跟苗苗。   喻衡记得上次见她时,就觉得这姑娘美虽美,但看着总是难过,明明在为了婚礼拍摄,但却格格不入。今天更是,矜贵的贴身礼服包裹着她,又好像无法支撑她。   她从头到尾情绪还算稳定,在风里抽出一支烟,但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   “抱歉,”喻衡摸了摸自己身子,“我好像也没有。”   苗苗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眶是红的,但不见湿润。   她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贱?”   喻衡否认:“是他有问题。”   “不,”苗苗摇摇头,“我早就知道这些事情。”   喻衡犹豫了下,还是问出口:“那为什么...”   没有火机,她把那根烟拿在手里反复碾磨,半晌后说:“因为我爱他,我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他绝不专一,可他就是和我身边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烂透了,但我也还是爱他。”   “你以后也会爱其他人。”喻衡说。   苗苗摇头:“不会了,这么肝脑涂地、不计后果的冲动,一辈子也就一次了。”   她眼里好像盈满了液体,但下一秒好像又重新变得干涸:“我只想留住自己的爱,不可以吗?”   喻衡看着她,没有接话。   半晌后喻衡将她手里那根饱受蹂躏的烟接过来,缓慢地说:“我曾经也觉得有情饮水饱,可以什么都不要,但后来发现我错了。至少联系下你家里人吧,你妈妈住院了。”   苗苗回望着喻衡,一滴姗姗来迟的眼泪终于从眼角径直淌落。   晚风吹过来有些凉意,植被沙沙作响。   喻衡把苗苗送出玻璃门,发现周维轻已经在那里等着。   他打量着对方,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直都在,”周维轻诚实地回答,“他们没问我几句。”   喻衡点点头,没再说话。   陈德培这场闹剧没有惊动这场晚宴,回到席间的时候酒刚好喝到第二轮。只是喻衡心不在焉,好在他也不喝酒,能够在这群手舞足蹈的人当中装作隐身。   散场的时候周维轻又揽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廖昭说电视台和文协的人都过来了,正在问话。”   他今晚跟李建国喝了两轮,呼吸里还有些酒气。   “好。”喻衡说。   他伸手按在周维轻胸膛,想要将他推开一些,但反被他握住手掌。   “你不高兴吗?桌上也一直出神。”周维轻问他。   “没有,”喻衡说,也没再挣扎,任由周维轻握着,“你看路,别摔了。”   在门口等了一会,周维轻又被人叫住,随口聊了几句。喻衡一直望着天上,偶尔眨一眨眼。   小方开车过来,一上车喻衡就接到了陈然的电话。   大概对面还在医院,喻衡听到了担架的声音,陈然在混乱的背景音里给他说谢谢。   “苗苗给她妈打电话了。”陈然断断续续说着。   “那就行,”喻衡说,“你们好好跟她说说吧,她今晚可能受了点刺激。”   “嗯,”陈然那边杂音小了些,“她前后说了点这些事情。”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但也没有人挂电话。   车驶过一个十字路口时,陈然突然问道:“你跟周维轻是因为这种事情分开的吗?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   喻衡瞥了旁边的人一眼,周维轻可能是酒后的疲倦,靠在椅背,头发散乱着,但左手依旧抓着自己的衣摆。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喻衡回答。   波尔塔皇宫在城郊,夜晚虽不堵车,但回到城区的时间也不短。小方安静地开车,喻衡望着窗外郊景交叠而过,手机震动了两声,但没有点开看。   喻衡家更靠高速下道口,小方先送他到家,不过下车时他才发现自己钥匙没在身上。   “是落在酒店了?”周维轻刚睡醒,轻轻问他。   “有可能。”喻衡想了想说。   周维轻交代小方明早打个电话问问,然后又转过头来,似乎有些紧张地问:“那你今晚回我那儿睡吧?”   喻衡低着头,看不出情绪,半晌后抬头平静道:“好。”   家里有两个浴室,两个人都一身酒与烟混杂的味道,到家后很有默契地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很久之前,如果洗漱有冲突的话,就是周维轻用主浴室,喻衡会安静地去客厅旁边的小房间。   周维轻关掉花洒,又多涂抹了一次沐浴液。他是一个完全不迷信的人,但此刻却隐隐有些不放心,好像自从分手后喻衡来这里,每次都不太愉快。   其实也不然,每次见面似乎都不太愉快。   他好像成为了一个让喻衡难过的人,而他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刚刚在车上,他半梦半醒时偷偷看了一眼,喻衡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景色从他瞳孔里掠过,又似乎什么都没进他眼里。   周维轻洗完随手换了套睡衣,出门后却愣住了。   喻衡躺在沙发上,头发半干不干。   腿上还是刚才那条西装裤,但上身什么都没穿。   周维轻能看见他熟悉的肩胛骨、脊背和纤薄的肌肉,但又有一些陌生,比起他上一次见到的模样,喻衡现在瘦削太多,有两道骨骼像钉子似的支撑起皮肤,腰腹可能一只手便能环绕过来。   “怎么不穿衣服?”周维轻移开目光,不让自己一直看向喻衡。   “没带换洗的,”喻衡说,“刚才那件烟味太重了。”   “穿我的呗,”周维轻说,“你知道我衣服都放哪儿。”   喻衡笑笑:“没有必要。”   周维轻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室温,不到三十度,去卧室里取了一件卫衣。是一件本土品牌送的,他没穿过,但印象里喻衡还穿过两三次。   他把衣服很轻地放在喻衡旁边,但喻衡没有理会。   周维轻很突兀地想起他们第一次做/爱前,喻衡一直在轻微发抖,不知是紧张还是不习惯。当时他便像现在这样,上身光裸,下半身缩在薄毯里。   看着实在可怜,周维轻觉得自己像个罪犯,一会问他是不是冷,一会说要不算了——他大概知道自己在中途可能不会太仁慈。   但喻衡只是像往后无数次那般,虔诚地靠过来,无论下一秒是什么,他都会说没事,你继续。   此时此刻,周维轻不合时宜地将手掌覆在喻衡颈椎骨上,他知道喻衡喜欢被抚摸这里,他对这具躯体算得上了如指掌。以往每一次的信号都是从这块骨头开始,但他现在不敢,只能角色互换地,虔诚地上下摩挲。   “你今天在难过什么?”周维轻边按边问,“我可以知道吗?”   喻衡没有阻止他的动作:“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我想听。”周维轻说。   喻衡没有说话。周维轻得寸进尺地,将手逐步下移,但又勉强维持在按摩的边界。擅长演奏的手修长而有力,两指按动着喻衡的筋络。   “我现在应该推开你,然后让你滚,”喻衡说,“但我今天好累。”   周维轻嗯了一声:“那要不你先睡,明早醒了再骂我。”   “你想上我吗?”喻衡突兀地问。   “不能说不想,”周维轻谨慎地回答,“但我现在更希望你开心一点。”   喻衡突然使了一点力气,阻止了周维轻的手。   他的眼睛始终闭着:“周维轻,别再这样说话了。”   “好。”周维轻答应他。   大概是真的有些冷,喻衡终于拿过那件卫衣,把自己上半身完全覆盖住。他的声音隔着布料传出:“今天陈德培说,爱也分为很多种,我突然在想,你说的爱是不是也是这样?”   周维轻小心翼翼地问:“哪样?”   “只要当下享受就好,不需要经营和维持,不需要背负太多的、纯粹的爱,”喻衡说,“是我把它变世俗了吗?”   空气里很安静。喻衡缩在衣服里,没有再动,两个人的呼吸控制得无比轻微。   周维轻隔了很久才回答:“不是这样的。”   但他也不确定喻衡有没有听见。   --------------------   五一回来后加班太多骚瑞:(   下周不会隔那么久喔 第28章 三个字   陈然的婚礼最终是照常举行了。   由于这段时间的种种变故,环节准备得非常仓促,婚庆公司原本提供了很完整的策划,被重重简化,只剩了最基本的流程。   清早不到六点,喻衡穿着那套白西装上了车队去接亲。自从辞职以来,他几乎没有这样早起过,靠在车窗边不停打哈欠。   陈然从前座递了瓶冰水,贴在他脸颊上,冻得他一哆嗦。   “你要不再睡会儿,”陈然说,“那边妆没搞定呢,出发还有一阵。”   “别,”喻衡摇头,“越睡越困。”   陈然也没再坚持,转回自己座位上:“那你撑着点,之前都说好了,接亲也就走个形式,不会提那些千奇百怪的要求。”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补充道:“有你就更不会了,你现在是他们家恩客。”   喻衡疲倦地笑笑:“我又没做什么。”   这话倒是真心的,他那天就当了回看客,陈德培的戏自己就演上了。   陈然没立即接话,少顷后有点犹豫地问:“前两天一个叫廖昭的来联系,说要介绍苗苗去个剧组,是你招呼的吗?”   喻衡愣了愣:“不是。”   除了喻衡就只能是周维轻,两个人都没作声。   半晌后喻衡问道:“那她去吗?”   “没,她估计还需要点时间。”陈然摇摇头。   果然如陈然所说,接亲环节异常简单,只让男方和伴郎在门口唱了个歌,一群人没一个在调上,原本说让唱整首,刚唱一半门就从里被倏然拉开。一个同样穿着白色纱裙的伴娘一言难尽地站在门口:“快进来吧,这唱得也忒折磨人了。”   一时间哄笑一堂。   虽然困得不行,但喻衡还是老老实实当了一上午的劳工,站在门口收份子钱,到仪式开始的时候,双腿已经酸痛到不行。   这场婚礼的确是命运多舛,连司仪都临时换了一位,原定的人听说临时肠胃炎进医院了。好在替补的司仪专业性还不错,声音也颇为洪亮。   他感情充沛地念着导语,百鸟朝凤凤求凰,龙凤呈祥喜洋洋。喻衡偷看到主桌旁一个小孩忍不住夹了一块白砍鸡,被他妈妈打了一下手心。   唯一让喻衡意外的是,新郎新娘都哭了。那个在大学时每次看爱情片都会睡着,从婚礼筹备初期就埋怨颇多的陈然,在台上哽咽着说,遇到对方是生命里的可遇不可求,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抄来的词。   喻衡悄悄用手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发了条朋友圈。   这天忙到最后,喻衡觉得身子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晚上散席的时候,喻衡陪着陈然将最后一位宾客送到门口,往回走时陈然搂住喻衡的肩膀。   “你今天穿这身是挺亮堂,”陈然边走边说,“刚才我二婶还问我你有没有对象呢。”   喻衡试图回想哪一位是他二婶,但没能精准定位到,只能接话道:“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现在待业,”陈然说,“她就没往下问了。”   喻衡笑出了声。   陈然走到门口点了根烟,转头跟喻衡说:“其实你回老家那几天,我在你家门口撞见周维轻了。”   喻衡嗯了一声,问:“然后呢?”   “没怎么,说了两句话,说得还挺威风,结果到头来还拜托他帮我们办事儿。”陈然想到这里,嘴角扬了扬。   “他不介意这个。”喻衡说。   “那就好,”陈然抽了很长一口,“你跟我透个底,你俩现在到底啥情况?”   喻衡不得不回想起那一天。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好像把所有力气用光。他光着身子在躺在熟悉的沙发上,问周维轻,你的爱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那瞬间是真心实意地想知道,但周维轻依旧像那台功能性极差的机器,只会给出最简单的回应,干巴巴地回答“不是这样”,然后笨拙地替他拿衣服、倒水。   什么都没发生,又好像什么都不需发生。他们像两个默契的房客一样,共同度过了这个安静的夜晚。   “不知道,”喻衡自暴自弃地说,“你别管了。”   陈然也适可而止,点点头换了话题:“明晚有空不?我媳妇说要单独请你吃顿饭。”   说到这个喻衡有些头疼:“明晚不行,要伺候小孩。”   如果付珩知道自己被称作小孩,一定会郑重地提出抗议。   他近来就喻衡与他联络时间过少抗议过一次,被喻衡以“大人的世界很忙碌你不懂”的理由搪塞过去了。   付珩下了最后通牒,这周日一定要陪他去看一场演唱会,否则他们之间将会面临非常严重的后果。   喻衡有些好奇,礼貌地请教了对方“严重后果”具体代指什么,很快回复过来两个字——绝交。   虽然喻衡无法感受到这两个字的威慑性,但还是很配合地答应了下来。   付珩所说的演唱会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摇乐队,据说鼓手是他二表哥女朋友的同学,场地在城南一个不大的Live House。   喻衡站在门口的时候有种恍若隔世的感受,他大概好几年没有再进过这样的地方,而这一切好像就是从他第一次的好奇开始。   演出门票也没有售完,场内只零零散散站了一半人,付珩直接拉他去吧台那儿坐着。   “胖哥,”付珩笑着招呼,“随便调两杯。”   喻衡摇摇头:“我不喝酒。”   “哦,忘了,”付珩拍拍脑门,“那来杯果汁吧。”   酒还没盛上来,灯光倏然熄灭,人群里有人吹了声很长的口哨。喻衡看见四个年轻的男孩走到台上,有些拘谨地鞠了个躬。   歌很轻缓,浪漫,没有人挤在台前,都三三两两在后场随意摇摆。乐队的歌名也都取得很文艺,喻衡无意间记住了两个名字,一个是《比拥抱还漫长的时间》,还有一首《我要给你最沉重的亲吻》。   “你知道吗,主唱本来也学的我们这专业,”由于音效声音太大,付珩不得不贴在喻衡耳边说,“活到有一天突然悟了,辞了职要醉酒当歌。”   “挺好的,”喻衡也只能拉着嗓子跟付珩说话,“程序员转行终于不止卖煎饼了。”   悠长的曲调里,时间过得很快,喻衡昨天忙前忙后没休息好,听得有些困倦。下一首歌开始前,程序员转行的主唱突然停下,对着台前说:“接下来这首歌是鼓手哥们付珩点的,《只有一句我说不出口的话》,送给大家。”   喻衡意外地扬了扬眉,他原本以为那什么二表哥是胡诌的:“混得挺开啊。”   付珩得意地珉了口酒。   他又凑过来贴着喻衡耳边道:“我去年第一次听这首歌,那时候我就追着他们问,到底是什么话。”   “是什么?”喻衡问。   “你听歌词。”付珩说。   喻衡认真听了起来,一共就几句词,没有字幕他也听不太真切,零零散散听见什么,晚霞,烟花,仅有的三个字,欲言又止的时刻。   “还不明显吗?”付珩问,“是我爱你。”   喻衡点点头:“我大概猜到了。”   但付珩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但我是认真的。”   喻衡微微一怔。他突然发现,付珩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束白玫瑰,上面还有几滴露水。他扬头对上了胖哥在远处的视线,对方比了个二分球进球的手势。   “我上回说,告白得等下次,那天没有准备,今天我准备好了,”付珩在音乐声里说,“哥,你真的不考虑我一下吗?”   喻衡大概也没有想到,在他三十二岁这一年,还能经历如此浪漫的瞬间。   专属的曲目,专属的鲜花,周围人的默契配合,虽然这对付珩来说可能并不隆重。   但好像某种烦人的条件反射,喻衡又想起了十二年前的周维轻,想起了他们之间开始的瞬间。说瞬间并不准确,他们好像都没有一个正式的交往时刻。喻衡在周维轻的老房子里,冲动地说爱情的定义就是他不计后果,周维轻没有拒绝,于是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喻衡便偷偷拉住了周维轻的手,而周维轻没有放开。   从头到尾没有花束,没有灯光,没有郑重其事的“我爱你”。   草率的开始,囫囵的时间,潦倒的结尾,剩下最为冗长的余韵。   大概等到这首歌结尾,喻衡才很回复了付珩。   “谢谢你,”他说,“你一定会遇到比我适合鲜花的人。”   付珩一动不动地盯着喻衡,看不出情绪,一直到喻衡开始感到慌乱时,才倏然又笑了起来:“你在怕啥,我一开始也没想过能成功。”   “但花收下吧,”付珩接着说,“你跟它很配。”   最后三首歌他们安静地听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主唱到尾声时才渐入佳境,好像愈发动情,唱完的瞬间给了台下一个夸张的飞吻,和开场时那个腼腆的形象截然不同。   散场后两人在路边等车,付珩的车先到,上车前他转头道:“哥,我们之后还能一起打游戏吧?”   喻衡笑了笑:“你不抢我装备就可以。”   送走付珩后,喻衡发现自己叫的车被司机取消了。晚上没吃什么,他有些饿,于是去街边自动贩售机买了盒饼干。   转过头时,却看见旁边的卖水的贩售机前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衡哥?”小方也有些吃惊。   “你怎么在这?”喻衡问。   俩人面对面,喻衡抱着一束鲜花,而小方抱着两瓶矿泉水。   “工作呢。”小方左手往后面一指,“下周剧院有个演出,提前来勘场。”   喻衡这才发现,这后面是新落成的剧院,Live House只是这一片规划里的配套。   “你一个人来的吗?”喻衡问。   “轻哥一起的,”小方回答得有点犹豫,朝旁边努努嘴,“车停那儿的。”   喻衡回头,发现那辆商务车停在路边——就在刚才他与付珩告别地点后面。只是人来人往,车流太多,他没有发现。   “要载你一程吗?”小方问。   “不用了,”喻衡说,“我叫了车。”   小方抱着两瓶水回到驾驶座上,把车内空调往上调了一档。   安静了两秒,还是转头小心问道:“轻哥,你真的不下车吗?”   他都有些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能临时想到勘场这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实际上那剧院刚落成还没开张,一场演出都没承办。这Live House的主理人是老熟人,今晚看到喻衡以为周维轻也在,便来了个电话,半小时后他俩便开车过来,但到底没有下成车。   “不了,”周维轻看着窗外,“开车吧。” 第29章 请求   十一月初,喻衡接到了一个意外的来电。   显示来电人是境外时,他果断地挂掉,但对方不依不饶打了两三通。他按下接听,正盘算自己要怎么骂才显得有气势时,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倒要看看我打几通你才会接。”   喻衡尴尬道:“我以为诈骗呢。”   来电人是喻衡在第一家公司的老领导,香港人。虽然喻衡对那家公司印象不好,管理混乱、氛围压抑,但这位Bob对他算得上是仁至义尽,手把手教他。   后来他们的项目被收购,喻衡换了家公司,而Bob则去了海外,只能偶尔交流两句。   Bob这次来电的目的也很简单,他大概是从哪里听说了喻衡离职的消息,也知道喻衡在这边目前没有成家,想要邀请喻衡去洛杉矶工作。   喻衡大概听他介绍了自己所在的公司,做Web3,有些犹豫:“我之前没做过相关方向。”   “我教你呗,”Bob毫不在意,“你还不知道我带人多有水平?”   最后喻衡表示让他思考几天,Bob大方答应了:“你也可以先过来看看,了解了解环境。”   挂掉电话,喻衡回忆了一下Bob的形象。褐色的镜框眼镜,永远凌乱的头发,还有看上去非常舒适的纯棉衬衫。听说他毕业后就离开家乡,再也没有回去过,好像永远在前行的道路上。   喻衡在网上搜索了Bob的公司,的确能算上行业先锋。其实想来过去也不错,本身自己在国内也是孤身一人,他爸妈的退休生活多姿多彩,轮不到他操心。   他可以把理不清的一切都丢掉,在一个新的环境走一段新的路。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想象中如此光明的场景,落到心里却换来一阵怅惘。   他翻了下手机,周维轻最近几天并没有再联系他,最后一条短信还停留在慈善晚宴那一天。喻衡不知道在Live House门口他有没有看见自己与付珩的道别。   “我不会再去猜你在想什么了。”喻衡自言自语道。   再次接到周维轻的电话是周末,他打过来告诉喻衡,落在酒店的钥匙找到了,在露台的草丛堆里,所以隔了一周才被清洁员发现,这期间喻衡一直借着房东的备用钥匙。   “谢谢,”喻衡说,“我过去取吧。”   “我这两天在外地,”周维轻在电话里说,“你六号来录音棚取,方便吗?”   “六号?”喻衡迟疑了下,“你没有什么...活动安排吗?”   “没有,”周维轻说,“你过来吧。”   十一月六号是周维轻的生日,但周维轻好像不太在意生日这回事。喻衡回想起过去这一天,早些年还花心思准备礼物,闻所未闻的唱片、手工制作的吉他模型,到后来周维轻越来越忙,每次这一天都在工作,剩下的也就是出门前一句“生日快乐”。   六号下午,喻衡如约来到周维轻说的录音棚。原本说好的三点,但堵车耽误了一个小时,到的时候周维轻已经开始工作。   “轻哥没交代我钥匙放哪儿,”小方说,“要我进去叫他吗?”   “不用了,”喻衡说,“我等等吧。”   喻衡隔着门上的玻璃窗口看里面的周维轻,他后知后觉,自从周维轻在家里有了工作室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看他工作。这个今天满三十三岁的男人,在这一瞬间跟十年前没太大区别,喜欢转笔,喜欢用手指敲击桌沿,遇到困难会揉自己的眉尖。   两小时后,周维轻终于放下耳机出门,看见他愣了一秒:“怎么小方没来叫我?”   “我让他别去的,”喻衡说,“记得谁跟我说,你工作时不能打扰你。”   “没有这回事,”周维轻蹙眉,“以前住出租屋时,我不都在你面前工作?”   “那毕竟是以前啊。”喻衡扬了扬嘴角。   周维轻让喻衡等一等,然后去屋子里取了一个纸袋子。   喻衡有些困惑:“一串钥匙还要装个袋?”   “还有你上次换下来的衣服,”周维轻说,“我这边结束了,我们能去吃个饭么?”   喻衡看着他,没有忍心拒绝寿星:“行吧,吃什么?”   原本以为周维轻会让小方开车去某个餐馆,但周维轻只是拿了件外套,就跟他一起走出门。   录音棚的位置很偏僻,他们沿着唯一一条小路走了大概一公里,面前依旧是重复的灌木丛。   “这儿真的有饭店?”喻衡不解。   “有的,”周维轻说,“来的路上我看见一家冷面。”   喻衡不再说话,安静地跟着他走。   他们又经过了一棵无法辨认品种的树木,喻衡突然听见周维轻说:“这条路很像以前我们回家的路。”   喻衡一怔,才意识到周维轻所说的家是指以前那个狭窄的出租屋。   其实一点都不像,那条路要更破旧、脏乱,只是他们太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并肩走在一起,才产生的错觉而已。   那时候每走到一半,喻衡都恨不得自己挂在周维轻身上,现在他只会一步一步跟在周维轻身后。   很想时间停留——喻衡记得很多文学作品里都会提出这个伪命题。但没有意义,喻衡想了想说:“那一片应该已经拆了。”   大概又走了五百米,才看见那家馄饨店,非常不起眼,里面昏沉的光线让喻衡怀疑是否有在营业。不过等他们走近时,阿姨才放下手机问他们吃什么。   他们点了两碗普通的冷面,味道也很普通,份量很足。   喻衡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周维轻看了一眼问:“没胃口?”   喻衡实话实说:“不太好吃。”   “确实,”周维轻说,“但附近估计只有这一家了。”   语音刚落,喻衡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下,弹出了一条推送——“您关注的国际航班降价了”。   周维轻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问道:“你要去美国?”   “不一定。”喻衡说。   周维轻点点头:“是跟我上次见到的人去吗?”   他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什么情绪。   喻衡反应来过,周维轻那天应该看见了付珩,看见了自己手里的花,但现在周维轻看上去一切如常。   “你跟他在一起了吗?”周维轻继续问。   按道理来讲,喻衡现在应该否认,但周维轻的问句听起来很轻松平常,他心里有一些奇怪的情绪,想了想说:“还没有。”   周维轻也撂下了筷子,抽了一张纸巾。   他突然抬头看向喻衡:“你跟我之间的事情,让你很困扰吗?”   “有一点。”喻衡回答。   这次周维轻沉默了很久,最后缓慢地说:“对不起。”   两个人吃完,周维轻买了单。喻衡依旧在手机上叫了车,周维轻在路口等小方。期间周维轻接了个电话,很正式地回答了“谢谢”,然后又连续说了几声“好的”。   挂掉电话,周维轻发现喻衡在看他,解释道:“一个总监,先祝我生日快乐,然后托我办事。”   喻衡良久才问道:“你生日没人给你组织?”   “没有,”周维轻说,“我也不喜欢过生日。”   “你前几年不都很晚回来?”   周维轻看着前方:“那都是在工作。我爸没走的时候给我过了几次,印象不太深了,后来你给我过了几次,就没了。”   喻衡心底盘踞着一些复杂的情感,他察觉到里面有怜惜与不舍,又把它们压了下去。   周维轻突然说:“我可以有一个生日愿望吗?”   “你说。”   周维轻突然笑了,是近期喻衡觉得他笑得最明显的一次:“我想抱抱你。”   喻衡没有回答,周维轻当作了默许。路边很暗,喻衡没有看清周维轻的肢体动作,但感受到了他的体温。反应过来时,周维轻已经把他箍在怀中,有些用力,以至于喻衡的下颌碰撞到了对方的锁骨。   喻衡再度闻到了十二年前让他着迷的味道——混杂洗衣粉和香烟的气味。   这种失而复得让他有一瞬间的恍神,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过去几年都察觉不到这种味道,又在此时此刻突兀地出现;同时还有一阵酸涩感,他曾经念念不忘的片段,是怎么一步一步,被他刻意遗忘的。   他听见周维轻在他头顶上念了一声他的名字,又没有了后文。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喻衡没有开灯,在沙发上静坐了很久。   大概半个小时才回过神来,给房东留言说明早去送回备用钥匙。   朱婉仪发过来消息,说明日她的网站正式上线,让他过去,如果有什么临时状况,还可以实时修改,喻衡回了个好。   做完这些事,喻衡才终于打起精神。他把周维轻给他的袋子打开,里面的衣服是洗过的,叠得很整齐。   喻衡把衣服抽出来,准备放回衣柜,但下一秒一个很小的丝绒盒子从衣服里面掉出来,哐当摔在地上,盒子被摔开,一个金色的小物件围着桌腿滚了两圈,然后停在地面。   是一枚玫瑰金的戒指。   喻衡有十秒的时间怔在原地,他把戒指捡起,发现跟自己在荷兰看中的那枚很相似。   一起滚落在地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有多道折痕,之前被叠放在盒子里。   喻衡捡起来,上面是周维轻的字迹,字条很小,有些笔画被压得有点看不清。   “出差的时候看到了,觉得跟之前那个很像,就买了。”   “如果我们那时候结婚了,还会分开吗?”   “但我好像不是一个能带来快乐的人,也许幸好没有结婚。”   “那天你看起来很开心。”   “花很配你,但我一次都没买过。”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做让你快乐的事吧,戒指扔掉也可以。”   大概写得很仓促,所以有些凌乱。下面还写了几个字,又被线条划掉,黑漆漆一块看不见。   喻衡去客厅开了灯,然后拿高纸条,对着灯光细看。   他发现他的指尖在颤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   目不转睛地盯了几分钟,喻衡才隐约辨认出那句被划得严严实实的话。   “但我还是想请求你在我身边。” 第30章 紧急联系人   大概过了半分钟,喻衡依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面上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内心混沌一片,很多碎片在交织,又转瞬即逝。   他明确地知道这是现实,纸条上的字体很熟悉,他曾经帮周维轻收拾过太多手写稿纸,但又不想承认这是现实。   喻衡曾经期望过周维轻的改变,尤其是在前两年。他知道他的爱人与常人不同,比别人更好,也比别人更坏,冷漠,自我,永远不共情。   但不计回报是自己莽撞许下的承诺,怪不得任何人。   于是偶尔,只是偶尔,喻衡会偷看着周维轻的背影,然后不求实际地幻想,如果有一天周维轻能改变一点点呢?   不需要太多,一点点就好;哪怕现在不行,以后也好。没有音乐天赋的喻衡弹会一首曲子要花很长的时间,没有感情天赋的周维轻也许会花费更久,这没关系。   喻衡等过,然后等来了漫长的时间。   喻衡用指甲一字一句地刮过那些文字,周维轻说他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周维轻让他做让自己快乐的选择。   “你凭什么呀,”他呢喃着,“又说自己差劲,又不让我走。”   隔日早上气温骤降,城市像是要一秒入冬。喻衡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套头毛衣,白色带绒,他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匆匆套上,去了跟朱婉仪约定的地址。   地址在美院附近的一栋旧楼里,朱婉仪租了底层的一间当作仓库。喻衡到的时候,她正在呲牙咧嘴地吃一碗酸辣粉。仓库里零零散散放着一些纸盒,封装好的,开口的,空的,桌上一台电脑停留在网站后台的页面。   喻衡走近看了看:“可以啊,你这上线没多久,就有这么多单了。”   “都是托,”朱婉仪端着碗走过来,指给他看,“喏,从第二位到第七位,都是以前学校里的,我之前吃饭的时候给他们宣传过,其中有两位还是供货商...第一单是我老公下的。”   喻衡“哦”了一声。   他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圈,看到很多还没打包的手工品。他轻轻拿起一对形状很精巧的小圆环:“这是耳钉?”   “乳钉,”朱婉仪说,“你想穿的话可以找我喔,我穿哪里的孔都厉害的。”   “我记得你以前耳朵上挂很多玩意,现在怎么不戴了?”喻衡问,“你老公不喜欢?”   “我管他喜不喜欢的,他也配发表意见,”朱婉仪翻了个白眼,“戴多了容易发炎。”   喻衡突然想到很久之前的一则插曲,没忍住问:“那会儿听说你给周维轻也穿了一个?”   朱婉仪好像很费力才想起这茬:“好像是,我说要拿他来练手,他什么也没说。不过那次蛮失败的,我还不是很会,穿了几次才穿过去,那小子还挺能忍痛的。”   小仓库里开了空调,暖融融的,喻衡没忍住睡了会。醒来已经是中午,外面开始飘起小雨,朱婉仪给他端了碗米线。喻衡边吃边浏览了下网站,没发现什么bug,又切换到后台测试了一下。   “你老公怎么在疯狂购物,”喻衡翻动着鼠标,检查后台的数据,“他是支持你,还是什么手工品收藏家啊?”   “别管,我俩昨天吵了一架,”朱婉仪打包着一串项链,“现在觍着脸在示好呢。”   喻衡无所事事,突然有了点八卦的心思:“我好像还没问过你俩怎么认识的。”   “没什么稀奇的,就车位的事儿,我的电动车挡了他车的过道,他原本不高兴来着,我那段时间心情也不好,直接跟他呛了几句,不知道怎么加的微信,”朱婉仪说,“很没意思的故事,你只是想问我为什么会选他吧?”   喻衡点点头,用手比了个方框对准自己心脏:“读心术施法成功。”   “换十年前,这种人我都不会看一眼,太无趣了,你不理解也正常,”朱婉仪直白道,“我以前觉得人的喜好是固定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天我看见他小心翼翼地给我送饼干,一打开饼干碎了一半,我觉得他好蠢啊,怎么有人连送人礼物都不会。”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窗外:“我特别讨厌蠢的男人,但那天我突然就想吃那几块烂饼干。”   喻衡下了结论:“他对你很好。”   “这是次要的,”朱婉仪说,“我想说的是,我十几二十岁的观点,很多是错的,人生总有意外。”   喻衡没说话,静静看着她,果然听见她下一句说:“所以喻衡,我当时说周维轻一辈子不会爱你,也有可能是错的。”   窗外雨声愈来愈大,似乎由小雨转成了暴雨。   半晌,喻衡接话道:“但我好像不敢相信他会爱我。”   朱婉仪把纸盒子的最后一个角折进去,然后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到喻衡面前与他对视:“那你还爱他吗?”   喻衡回答:“我不知道。”   朱婉仪略微思考了几秒,问喻衡:“你在心里想三个他的缺点。”   喻衡照做,在心里回想。他想到了很多片段,自己孤独的、祈盼的瞬间,周维轻视若无睹的瞬间。   他听见朱婉仪继续说:“你再想三个他的优点。”   优点。   喻衡突然想不到。   他现在有钱有势,但这明显不是答案。   喻衡追溯着自己的记忆。他想起了灯光下的背影,想起了那枚吉他拨片,那似是而非的一切,都不足以成为证据。但那些紊乱的呼吸、加速的心跳又是如此清晰,到现在还能听见胸腔里的共鸣。他曾经那么爱周维轻,因为他没得选。   “然后呢?”喻衡装作轻松地问,“作减法?”   “哦,那倒不是。”   朱婉仪凑得更近一些,将手贴在他手腕上:“只是看你想起他时,脉搏还会不会加速。”   也许加速了,也许没有,喻衡感知不到,只认命地让朱婉仪测量。但对方测完也没给出什么结论,只不着前后地说:“作减法是没有用的,如果你心跳还会加速,就算他有一万个缺点,也减不掉一个缺点。”   喻衡在那件仓库里待到了夜晚,九点的时候终于起身回家。   准备打车的时候,手机弹出一条短信,是上个月的信用卡账单。喻衡对这个数字有些诧异,也完全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进行了这些消费。   开门时朱婉仪来送他,喻衡玩笑着说:“记得入账后给我付开发费和维护费,不然我就要付不起房租了。”   朱婉仪以一种怜悯的眼神望向对方:“要不咱们还是从了那个写歌的吧,人到中年卖卖身没什么不好,金钱和爱情至少得有一样。”   喻衡笑着骂了她一句,然后道了别。   出租车拐完一个弯道驶向高架,喻衡望着窗外,车上的收音机调到频率,播了两首冷门歌曲后,换到了一个情感求助电台节目。   听完了一桩离婚分家产的故事,下一个来电是一个女生,哭诉她的男朋友太自负,大男子主义,询问是否应该跟他分手。   听着别人抱怨的繁枝末节,喻衡又想到周维轻的纸条。   周维轻其实很少很少对他提要求。他什么都有,又说自己是一个不能带来快乐的人。   他真是一个矛盾的蠢货,喻衡想。   周末的时候,Bob又联系了喻衡一次,问他思考得如何,是否要来洛杉矶考察一下,他可以提前预约景点。   “我还没考虑好,”喻衡实话实说。   “好,你慢慢想,”Bob说,“我很好奇你的主要Concern是什么?国内有什么特别让你留念的么?如果你父母愿意的话,过几年移民相关手续我也可以帮忙。”   喻衡想了想回答:“也没什么,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最后喻衡还是答应了Bob过去观光一趟。   工作日的时候他抽空去了一趟大使馆办理签证。护照是当初他跟周维轻去荷兰时匆忙办理的,还没有过期,上面还留存着申根签证。   在等候的时候喻衡望着那一页上出入境的印章发呆,突然又接到了周维轻的电话。   这次喻衡没有犹豫太久就接了。听起来周维轻好像在什么演出现场,周围非常嘈杂。   “喻衡?”周维轻的声音从复杂的环境音里传来,“你在哪儿?”   “签证大厅。”喻衡回答。   周维轻那边没有说话,只能听见一点货架移动的声音。   几秒后周维轻才继续问:“去美国的吗?”   “对。”喻衡说。   “好的,”周维轻这次答得很快,“注意安全。”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要沙哑,喻衡本能地追问了一句:“你感冒了?”   “没有,这几天比较忙,有点累,”周维轻迅速说,“一切顺利。”   大概是旅游淡季,去美国的机票也不算很贵,喻衡选了一班直飞的航班。   只去不到一周的时间,也没有太多需要收拾的,喻衡装了几件换洗衣服,一些护肤品,带了几本Web3的书,打算在飞机上临时抱佛脚看一看。   收纳其他必备品的时候,喻衡突然找到一瓶过期了的劳拉西泮。   是周维轻的药。跟喻衡一登机就睡觉不同,周维轻非常不喜欢长途飞行,他对于失重和超重非常敏感,只要一颠簸就会无比清醒,哪怕服用了劳拉西泮,十几个小时也不一定能睡上十分钟。   喻衡脑中突然割裂地出现了两道声音,一道在微弱地陈述,其实周维轻在过去十二年,只要是能做到的事,没有拒绝过自己的需求,虽然不适应长途飞行,但在自己提出要去欧洲时还是答应了。   另一道在嗤之以鼻地反驳,那是他性格如此,他也没有拒绝朱婉仪打耳洞的需求,不要自己给他找借口。   喻衡摇摇头,把药瓶扔掉,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出发那天天气很好,手机上显示前置航班已到达,没有延误的情况。   喻衡提前三小时到了机场,随便买了杯咖啡。   过安检时,手机上突然响起廖昭的来电。他有些意外,他们之间大概有几个月的时间没再联系过。   “喻衡,你在哪儿?”廖昭依然直达主题,“周维轻在你那儿吗?”   “我在机场,”喻衡有点愣,“一个人。”   “他联系过你吗?”   “几天前打过一次电话。”   “如果他联系你了告诉我。”   喻衡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手机即将关机十几个小时,廖昭便匆忙地挂了电话。   喻衡有几秒钟的恍惚,但想来应该是他们圈内一些杂事,以前周维轻出差的时候,也经常一下午找不到人。   登机口在靠里的位置,喻衡在传送带上喝着咖啡,离登机还有将近半个小时,似乎可以去找个位置休息下。   手机震动了一下,喻衡看了一眼,是一条短信。他现在一手拿行李,一手端咖啡,没能解锁,只能看见短信预览:   ——【SOS求助!】我遇到了紧急情况,需向您求助。您是我的紧急联系人,因此会收到此信息...   喻衡突然想到,在温泉酒店那天,他删掉了周维轻的一切联系方式,甚至包括支付宝好友。   但他跟周维轻依旧互为紧急联系人。 第31章 逻辑与情感   喻衡手里的咖啡被蹭落在地,好在已经被喝到见底,只有几块冰块零散摔出。   顾不上这些,他迅速点开那条短信,看见里面显示的完整地点——在离这座城市三千多公里的黄家浦镇上。   他去那里干什么?如果是参加节目的话,廖昭不可能不知情。   喻衡搜索着关于这个偏僻地名的线索,但毫无头绪。   他迅速拨了周维轻的电话,能拨通,但呼叫铃一声一声响着,无人接听。喻衡又重拨了两次,依旧没有回应。   好在当人有了一定年纪后,勉强拥有了一些遇事冷静的能力。喻衡把行李推到一旁,先把这条短信复制粘贴给了廖昭。   十五秒不到廖昭的第二通电话就接了进来:“他去黄家浦干什么?”   “我不知道,”喻衡语速也变得很快,尽量言简意赅,“我没听他说过这个地名,他有什么工作吗?”   “他这周没有行程,”廖昭那边好像匆忙出发,喻衡听见了高跟鞋的声音,“也不可能有活动会在那犄角旮旯里办。”   “要不要报警?”喻衡问。   “我在处理,”廖昭答得很快,然后重复强调道,“如果他联系你了一定要第一时间让我知道。”   电话挂断,喻衡拿着手机站在传送带旁边。往前五十米是登机口,望过去已经能看到要乘坐的飞机连接着廊桥。   他的大脑似乎宕机了。他从没预想过周维轻会出事的选项。   冷静。理智分析。喻衡给自己说。   半年前看过的一篇数据分析报告显示,有绝大部分的紧急联系人报警是误触;   就刚才搜索的资料来看,黄家浦那片地势平缓,不处在地震带,不存在山体滑坡或者地震之类的天灾现象;   廖昭已经在处理了,无论是联系当地警方,还是他们自派人手,一定比自己反应迅捷;   这件事与自己无关,如果周维轻去那里有什么隐秘情况,自己参与其中会更尴尬...   喻衡脑中的思维脉络在不断延展,很快演算出最优解——他应该按规划进行自己的行程,去了也没用。   但每次想要往前走的时候,一股不知从何而来惊慌和悲伤就席卷而来。   没有逻辑也没有凭据的情绪包围着他,用最微弱却直通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你明明知道应该做什么选择。   喻衡心烦意乱。   人要怎么用逻辑说服自己的情感?   半小时后,自暴自弃的喻衡出现在航空公司柜台,临时购买了一张机票。   离黄家浦最近的机场也有快八十公里,意味着下飞机后赶到具体位置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喻衡觉得自己疯了。   他强作镇定地搜索着最短乘车路线,但持续加速的心跳久久没有停息。   “你他妈最好没事。”喻衡自言自语。   降落的机场是喻衡近十年里见过最破旧的机场,通道狭窄,指示牌混乱,人群混作一团,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取到行李。   手机早在之前辗转过程中没电关机了,喻衡转了半天也没看见有充电口,最后绕了一圈找了家拉面馆,才勉强把手机充到开机。   刚一开机就有起码七八条短信涌出来,夹杂着地方文旅局的问候短信。喻衡还没来得及点开看,廖昭的电话又弹出来。   “喻衡吗?”一接通她便迅速问道,“怎么手机关机了?”   “没电了,”喻衡说,“情况怎么样了?”   “哦哦,就是跟你说一声,没事儿了,刚才联系上周维轻了,”廖昭好像松了口气,然后迟疑着问道,“你...没有飞过去吧?”   喻衡握着手机,看着拉面馆又脏又残缺的店面广告牌,良久后才回答:“没有,怎么可能。没事儿就好。”   然后做贼似地匆忙挂了电话。   桌上的手机还在持续地弹出一些消息,还有一些陌生号码的来电。   喻衡没有理睬。   刚才为了充电随便点的一碗素拉面端了上来,他也没有动筷。   你怎么这么贱啊。他给自己说。   一场本没有任何影响的乌龙,对所有人都无关紧要的插曲,就自己像个傻/逼似的,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连下一步怎么做都没有想好,几千块去美国的航班早已经飞走。   明明自己才是最不该来的那一个,明明已经理性地分析了答案,为什么就是忍不住呢?   素拉面放到凉了,喻衡也没吃一口。   他叹了口气,手机的电量大概充了一半,扫码结了账。他搓了搓自己的脸,认命地叹了口气,起身拉着行李往外走去。   准备原路返回到机场时,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喻衡?”   喻衡回头,周维轻左手揣着兜,右手拿着手机,正站在他背后。   喻衡觉得自己在这一年实在是变得脆弱了很多。看到周维轻的第一瞬间,眼眶迅速变红,隐约察觉到有湿润的迹象,被自己用力憋了回去。   他看着周维轻一步一步走过来,心里像被无数种情绪灼烧着,委屈,不甘,愤怒,还有不被他承认的虚惊一场的窃喜。   “廖昭跟我说你没有过来,”周维轻走到他身前,很小心地开口,“但我想着万一你过来了...”   “你他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喻衡说话有一点咬牙切齿。   “手机屏幕碎了。”   周维轻立即从包里掏出另一台手机,是他原本一直使用的手机,屏幕碎裂成很多块,他像做错事的小孩急于自证似的捧到喻衡面前:“路上摔了一下,烂成这样了,能看到来电,但什么都按不动。当时没办法乱点了几下锁屏键,但没想到这手机按五次锁屏键会自动报警给紧急联系人。”   喻衡深吸了一口气,但那股委屈还没下去,愤懑地骂了一句:“手机都他妈用不明白。”   “对不起。”周维轻立即道歉。   “你来这破地方干嘛?”喻衡问。   周维轻好像有点迟疑,没有立即回答,只伸手去拿喻衡的行李:“说来话长,咱们路上说,行吗?”   “谁说要跟你走了,”喻衡把行李箱往右带了下,不让他碰,“让开,我要回去了。”   周维轻反应很快,迅速往右挪了一步,他本身比喻衡高,骨架也比喻衡大,严严实实挡在了喻衡面前。   “对不起,我刚才借了别人的手机,一直在给你打电话,但你没接,”周维轻声音放得很低,“我一会儿跟你解释,行吗?”   喻衡视线完全被他挡着,心烦意乱地推了两把。   但周维轻顺势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带到自己怀抱里,喻衡听见了一声很微弱的“求求你”。   喻衡没有再挣扎,但也没动。   良久后才听见周维轻叹了口气说:“周文死了。”   意识到遗漏了什么,补充道:“周文是我爸。”   在这个地方没办法手机叫车,只能去找街边那些等待的私家车。周维轻想过去谈,但又担心万一对面认识他,在这种地方不太有利,于是四下找着口罩。最后口罩没找着,喻衡不耐烦了,低声骂了句“待着吧”。   最后喻衡跟一辆白色捷达谈好,四百块送到镇上。   周维轻坐在后排最左侧,让自己被座椅挡住。他戴了顶棒球帽,喻衡扫了一眼,觉得周维轻今天看起来格外朴素,普通的灰色T恤,做旧的牛仔裤,脚上还穿着拖鞋,除了身高,其它看起来跟镇上青年没什么两样。   车在不平坦的路上前行,周维轻用右手握着喻衡胳膊,像是觉得喻衡会半路跳车跑掉。   “大概一周多以前,我接到了个电话,是这些年跟周文过日子的女人,大概意思是周文在医院里抢救,付不起医药费,她让我爷爷来找我要,我爷爷打死不干,她自己偷偷从老人手机上找到了我的电话,”周维轻用很轻的声音断断续续说着,“我给他们转了笔钱,过了两天又说,周文应该快要不行了。”   喻衡听着,但没有说话。   “我原本以为她们是找我要丧葬费,但对方求我过来一趟,她跟周文没有登记过,两个人在法律上没关系,办手续不方便,老人去办又办不明白。”   “你妈呢?”喻衡终于开口。   “不知道在哪个寺庙里,我跟她几个月联系一次,”周维轻虽然声音很低,但语气很平静,“就算打通了电话,听见周文名字应该也会挂掉。”   车开了一阵,过了一座桥,驶入另一段更为泥泞的路,捷达摇摇晃晃往前走着。   喻衡今天很早出门,经历了乱七八糟的事情和情绪,整个人有些神经紧张后的疲倦,打了个呵欠。   “你要不靠着我睡会,”周维轻抓了两下他的胳膊,“还有一阵呢。”   喻衡摇摇头。   窗外过去了一座废弃的工厂,喻衡感觉到周维轻侧了过来,贴着他耳边说话:“喻衡,我很高兴。”   “我其实没抱希望你会过来,廖昭说你手机打不通,我以为你已经去美国了,但我很想见你,所以我就想过来等等吧,看会不会有意外,”他继续说,“没想到真的有意外。”   喻衡冷哼了一声:“那是因为我蠢,不,因为我疯了。”   “没有,你只是太善良了,”周维轻否认,“谢谢你。”   后来一段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周维轻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又开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捷达终于七拐八拐进了一座小镇,街边出现了一些感觉是上个世纪的店铺,卖猪大肠的,卖木材的。   最后过了一片荒地,在一栋二层的自建楼前面停下。周维轻从兜里掏出四百块递给了司机。   喻衡一下地就踩到一片泥,迅速往旁边蹭了下。   周维轻揽住他,防止他摔倒:“这是周文的房子,我不住这儿,我过来跟爷爷说一声。”   喻衡推开他,不让他扶。   周维轻倒没有坚持,犹豫着问:“你要见他吗?他一直听说你来着。”   喻衡心里有很多话,最终皱着眉问:“他没反对过你跟男人?”   他原本以为像他父母这样接受度高的中老年人是少数。   “从周文走之后,他们就意识到自己对子女没有什么决定权,”周维轻笑笑,“对我更没有。”   最后喻衡还是没有进去,周维轻也没有强求,只让喻衡在原地等他十几分钟。   等待的时候,喻衡看见自建房南边堆着很多脏兮兮的电线电缆,以及几个看上去很老旧的锯子,旁边蹲着一个十几岁的男生,黄色头发,瘦得关节突出,从他们到时就一直打量着,却又一动不动。   没几分钟,一个女人从屋子里出来,身上的围裙裂了好几道口子,把男生吆喝回去了。   喻衡突然觉得无法想象,要怎样的环境,才能让一个男人抛妻弃子,宁愿过这样的生活呢?   没多久周维轻从房子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一个红色塑料袋。   “那是什么?”喻衡问。   “给了点驱蚊的药水,”周维轻回答,“这片蚊子多。”   喻衡想起了什么:“你来这儿为什么不跟廖昭说?”   “毕竟是家事,”周维轻说,“没必要让她安排。”   周维轻在这里有一种奇异的错乱感。拖鞋,纯棉T恤,兜里的现金以及红色塑料袋,这些原本跟他生活毫无联系的事物,莫名给他添了一种人情味。   周维轻带着他沿路边走着,一边给他交代:“我大概还得在这里待两天,明天破土,后天交接完手续就回去了。”   “哦。”喻衡说。   “你跟我一起回去,”周维轻转过头来问,“成吗?”   “那是你爹,”喻衡说,“又不是我爹。”   这句话出来喻衡有点后悔,带着情绪说话不过脑,觉得说得有点难听,但周维轻没怎么在意,只安静地看着他:“你当作陪陪我,喻衡,我第一次替人办白事。”   喻衡没再吭声。   走了大概十分钟,到了另一栋自建房,但条件要稍微好些,虽然依旧狭窄,设施也比较老化,但收拾得比较干净。   “这栋一直空着,我跟别人谈的,一百五一天临时住着,”周维轻说,“跟他们住一起不太方便。”   看起来的确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只有主卧铺了床单,其它房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喻衡还没来得及皱眉,周维轻自觉地说:“你今晚睡这儿吧,我找下有没有另外的床单。”   喻衡不置可否,只是看着脚上的泥泞,有些不舒服:“我要冲一下脚。”   “在里面,往左是冷水,右是热水,”周维轻指指旁边,“热水来得慢。”   喻衡脱了鞋,发现鞋子边缘也是刚才沾上的泥土:“鞋也脏了。”   周维轻从柜子里拿了双跟他脚上一样的拖鞋:“先穿这个吧。你的鞋我明天给你刷刷。”   不知道他们圈里的人要听说周维轻这双手拿来擦鞋是什么表情。   不过周维轻虽然我行我素,也不算什么自恃清高的人,早些年两个人拮据时,家务活也都是分摊着干,偶尔冬天喻衡怕他的手生疮,不想让他碰冷水。   “算了,”喻衡最后想了下,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这双手耽搁了他赔不起,“这鞋又不贵。”   卫生间拾掇得还挺亮堂,水龙头也像是新换的,水压很大,就是热水的确来得慢,估计是管道的问题,喻衡等了快五六分钟,才逐渐从凉转温。   周维轻在这期间也进来,洗了两个刚才老人一道给的苹果。   狭窄但收拾过的房间,挤在逼仄区域的两个人,喻衡又突兀地幻视到那些老日子,好像后面的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后背有些痒,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往后摸了摸,肩胛骨附近已经有了几个小包。   “靠。”他不爽地骂了声。   周维轻洞察到:“你被咬了?”   “战斗力挺强的,”喻衡又摸了两下,“这AOE伤害真高啊。”   周维轻从外面拿了瓶绿油油的驱蚊水进来,观察了一眼,小心地问:“你那儿...要不我帮你涂?”   喻衡直勾勾看着他,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半晌问道:“周维轻,你何必呢?”   “嗯?”周维轻没太听懂。   “你不觉得累吗?”喻衡问,“怕我不开心,怕我生气,要这么收着跟我说话,你在外边儿也没受这委屈吧。”   周维轻闻言往前进了一步,目光很沉地回视:“我确实怕你不开心,但我不累。”   喻衡没有回答。   “你有什么气就撒,我不委屈,真的,”周维轻笑笑,用手背碰了碰喻衡指尖,“其实你以前偶尔生气的时候我也不觉得什么,还挺可爱的,像只花栗鼠。”   “靠,”喻衡五味杂陈,最终憋出一句,“你他妈才花栗鼠,我当老鼠也要当威猛鼠。”   周维轻又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威猛鼠是...?”   喻衡一把抢过那瓶绿色驱蚊水:“出去吧,孤陋寡闻的玩意,我自己涂。”   把周维轻赶出了卫生间,喻衡脱了衣服,发现上衣也沾了点灰,索性冲了个澡。   冲完后别扭着给自己涂完药水,没看见换洗的衣服,裸着上半身拉开门,发现一件干净的黑色卫衣叠着放在门口凳子上。   喻衡有点愣,把衣服拿进来,发现是自己认得的牌子,广告就在他们城市的高架路边挂着,这一件的价格估计能抵这栋楼装修费。   应该是周维轻穿过来的衣服,那些纯棉的T恤是现买的。   没等反应过来,喻衡已经把这件衣服凑到鼻尖,嗅了一口,有很熟悉的洗衣粉味。   他跟周维轻在一起第一年识破了那股味道的来源,因为周维轻洗衣服很舍得放洗衣液,偏偏喻衡很喜欢这些清洁剂的味道。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喻衡立即把衣服放下,三下五除二穿上。   他双手撑在桌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草率擦了两下,还往下面滴着水,周维轻的衣服在他身上有些大,领口很松和,估计这段时间自己是瘦了些,锁骨间的凹陷很明显。   你到底在干嘛,他教训镜子里的人,有点志气。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鞭策自己。   在角落里找到了电吹风,喻衡胡乱把头发吹了两下,整理好心情走出房门,却没见周维轻。   这房子一共就两层楼,每层楼面积也不大,喻衡四处望了两眼,就在二楼一个勉强成为露台的地方看到了周维轻。   他背对着坐在一个简陋木凳上,右手揣着根烟。   不知在想什么,一动不动,良久抽了一口,烟圈从鼻息里溢出,在无风的夜晚里围绕着他,久久不散。   月亮高悬在头顶,一点微弱的光晕洒落下来,他的影子像一颗长钉刺入地面。   那烦人的情感又卷土重来。   喻衡心里辨析得很清晰,不该上前,不该开口,不该心软。   但不听话的情绪就是凌驾在所有逻辑之上,将理性的一切视若无物,声音仿佛穿破肺腑而来——可是现在的周维轻看起来很孤独。   抵挡不了第一次,就抵挡不了的第二次,喻衡脚步很轻地走到他旁边,跟他一起望着前面荒凉的土地:“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周维轻低头弹了弹烟灰,“那天入殓时别人在说,人临死前自身有征兆,与之有关联的人也有感知,我以前从不信这些说法。但突然就想到,那回录音完我还跟你提过周文,说只有他和你给我过过生日,前面十来年,我可能都没提过他半句。”   “你难过吗?”喻衡问。   “也算不上,”周维轻想了想说,“至少原本是没什么情绪的,不过我到这儿的时候,周文还没咽气,在卫生院里,那晚上回光返照,跟我爷爷,跟他女人,都支支吾吾嘟囔了几句,看到我反应很久才认出来。”   “跟你说话了吗?”喻衡继续问。   “嗯,”周维轻点了点头,“他说不了太长的话,只说对不起我。”   “但他也没来找过你。”喻衡说。   “人都有点骨气,走了哪有回来的道理,”周维轻笑了声,“连我爷爷都不肯找我要钱,他更不会主动联系我了。”   终于起了点风,两人的衣摆随着风浮动。   “你恨他吗?”喻衡突然又问。   “以前真不觉得,可能我妈的反应太平淡了,导致我对离开没什么实质性概念,就算没有人给我过生日,也只会觉得,这才是常态,以前只是意外得到的幸运罢了,”周维轻垂下眼,“但最近倒有点埋怨了。”   喻衡不解,转过头望着对方:“为什么?”   这次周维轻没有立即回答,等到下一阵风来时才说:“因为我会想,如果他不走的话,我是不是会成长得稍微完整一点。”   喻衡看着周维轻,他的睫毛也在风里轻微晃动。   “会不会稍微有人情味一点,不那么自我沉浸,会不会稍微贴近一个正常的爱人,”周维轻继续说,“就不会让以前的你这么难过。”   他也转过头来回望喻衡。   风把喻衡鬓角的头发卷到了鼻尖上,周维轻用不拿烟的那只手替他拂开了。   喻衡又听见了一声似有似无的“对不起”。   喻衡觉得视线也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固体,因为他忘了眨眼,也忘了移开目光。   直到周维轻一点一点靠近,挡住了所有光亮,很轻、很轻地在自己的眼角,落下了一个吻。   而喻衡在胸腔里围困一天的情绪,终于在身体里四散开来,凝聚成眼眶里姗姗来迟的一滴泪,刚好融进周维轻的唇缝里。 第32章 睡眠   周维轻的手指有一层薄茧,是长年累月演奏乐器形成的。   在这个不长也不短的亲吻里,他的手沿着喻衡的小臂向上摸索,触感激得喻衡条件反射地发颤,但喻衡没有推开。   不过周维轻的手攀爬到肩膀时停住了。他的唇慢慢从喻衡眼角离开,不经意碰到了睫毛。他伸手将喻衡那点泪痕抹掉,没有让它们暴露在月光里。   那天晚上趁喻衡去阳台通话时,周维轻还真替他刷了那双不到五百块的鞋,虽然只是用湿巾勉强擦擦,把那些泥点去了。   擦完后在屋子里找来找去,也没看见第二张床单,喻衡看着他进进出出,忍不下去道:“别折腾了,你就睡这儿吧。”房子是周维轻租的,床单是周维轻现买的,也没有道理让人睡木板。   周维轻喜欢裸睡,一直都是,今天也脱了上衣再躺上床,身体偶尔蹭到喻衡的四肢,体温很高,喻衡欲盖弥彰躲了躲。   这还是他们分手后第一次同床共枕。但因为床小。距离却比过去那几年还要近。   往常他们俩同睡的时候,都各占一方,喻衡睡眠好,一粘枕头就能睡着,周维轻有些创作者的通病,经常失眠,去过好几次神经内科。   但今天却反常,喻衡辗转反侧,怎么也合不上眼。   他偷偷瞥了一眼,周维轻估计劳累一天,已经疲惫入睡,于是他索性转过身子,一动不动地打量周维轻。   哪怕不清醒时,周维轻看起来也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可能这辈子他从不信美梦,也从不盼望美梦。   喻衡一口闷气在胸腔里,良久才叹了出来,偷偷伸手将周维轻皱起的眉尖抚平。   “一个没感受到爱的小孩,”他的声音落在这个夜晚,“长成了一个不会爱的大人。”   第二天周文破土,喻衡最终还是跟着去了。大概周文这辈子过得实在糊涂,最后到场也就几个人,都装不满一面包车。   周维轻陪着爷爷上山去了,喻衡留在了殡仪馆接待区。他环视四周,其实这一片虽然落后,但风景还不错,植被环绕,空气清净,人葬在这里说不定比在城市好得多。   在周文家里那个黄毛瘦小孩坐在喻衡对面,低头摆弄着手机,眉毛拧着,一副很烦恼的模样。   “你不跟着去吗?”喻衡忍不住问他,要是猜得没错,这小孩应该是给周维轻打电话那女人生的。   “不去,”男孩说,“我姓张,周文又不是我爹。”   喻衡“哦”了一声,很想再礼貌地询问下这算是重组家庭,还是小张他妈就是跟隔壁张叔生了个孩子,但还是理智地闭嘴了。   两个人无言坐了半小时,喻衡听到小张低声骂了句。看起来他一直在尝试手机连这儿的无线网,又一直失败。   喻衡观察了会,建议道:“如果它一直不弹出来的话,其实你可以直接输PIN码。”   小张一脸茫然抬头:“什么码?”   “你给我吧,”喻衡伸手,“我帮你弄。”   小张把手机递了过去,是个很便宜的安卓机,喻衡起身翻了翻旁边路由器,随手操作了两下,成功连上了这里的无线。   把手机还给小张的时候,喻衡清晰看见了对方眼神的变化,自己大概是从一个多嘴的陌生人变成了和蔼可亲的邻居哥哥。   大概太无聊,又仗着点临时哥哥人设,喻衡继续八卦道:“你手机屏幕是你女朋友?”   “是,”小张的笑容瞬间消失。几秒后没有憋住,跟邻居哥哥吐槽:“但我俩刚分手了,屏保还没来得及换。”   “啊,”喻衡露出了惋惜的表情,“为什么啊?”   这个年纪的少年,如果有人聆听自己的苦衷,便迫不及待想分享。   小张立即回答:“因为一个暖手宝。”   他语速飞快地讲述起来,急迫地希望喻衡能体会自己的委屈,可惜说话语音太重,喻衡听得一知半解,最后小张更急了,直接把手机对话框打开递给喻衡。   虽然两个未成年人对话的用词喻衡也不能完全读懂,但好歹是文字,他还是大概理解了事件的起因。就是小张女朋友要小张送她一个粉色暖手宝,同学都在用,但是小张打游戏去晚了半天,暖手宝卖完了,她女朋友很不高兴,嫌他没有立即把她的话放心上,别人都有这暖手宝就自己没有,小张也从被骂到愤怒还击,开始翻旧帐,什么情侣皮肤没买上,生病没过来照顾之类的,最后俩人绕了一圈又绕回这暖手宝。   暖手宝,暖手宝,暖手宝,喻衡被洗脑得快不认识这三个字了。   “她又拿我跟那胖子比,说他对他媳妇多好,二十四小时问候着,”小张义愤填膺,“那胖子整天闲得没事儿干,游戏打得又菜,有本事她跟他谈去啊!”   “确实,”喻衡中肯评价,“不管在哪个领域内卷的人都是可耻的!”   喻衡又听小张陆陆续续抱怨了二十来分钟,终于等到周维轻他们下来。   起身前喻衡从兜里掏出两百块,这两百还是周维轻今早给他的,说是在这儿备点现金比较方便,喻衡掏出一百替周维轻实际上没有任何关系的弟弟尽了份亲人之关切:“你去给她买个比同学都好的暖手宝,再哄一哄吧。”   “哥,”小张双眼里充满了崇敬之情,虽然他都不知道喻衡是谁,“谢谢你,真的。”   小张拿着钱火速消失。周维轻跟老人说了两句话,然后朝着喻衡走过来。外面在下小雨,他身上那件棉T有点湿,裤脚也沾了点泥。   周维轻脸上还有点诧异:“你俩刚才说什么呢?”   “说你坏话。”喻衡毫不犹豫回答。   “不至于吧,”周维轻失笑,“我才来那天,他为了五十话费跟他妈吵架,我还给他充了两百。”   好的,喻衡心想,现在这个便宜亲戚给他的捐款已经达到三百了。   朝外走的时候,喻衡突然问道:“小张他妈,没有拜托你什么吗?”   喻衡之前听说那个女人在附近工厂里上班,现在没了周文,应该更不好生活。虽然攀亲戚不太可能,但周维轻人都在这了,能把小张换到个主城区的学校也是好的。   “她提过,但那孩子不想离开这儿,”周维轻承认,“我走之前再给他们转点儿,算是最后给周文尽孝了吧。”   还有半句话没出口,但喻衡能想象到——毕竟周文是唯二真心替他过过生日的人。   虽然周文的后事办得潦草,但该有的流程还是得做做样子。晚上有一顿简单的席,零零散散来了几桌人,来的时候客套了几句,但没人看起来有半点忧伤的样子,饭吃着吃着就成了普通宴席,桌上聊起了各自那点家事。   周维轻拉着喻衡坐在角落,当地的饭菜口味重,又咸又麻,喻衡完全吃不惯,夹了几颗花生就停了筷子。   周维轻看着也不太好,只一直在喝白水,嘴唇略微泛白。   “你怎么了,”喻衡观察了一眼,“不舒服?”   “有点胃疼,”周维轻低声说,“不碍事。”   他的胃是老毛病,大概是创作者的通病之二,以前饮食不规律,饿一顿饱一顿,久而久之就经常胃酸过量。   “你买点药?”喻衡问,他之前听周维轻形容过,疼的时候是一种灼烧感,的确不太好受。   “正经药店离这里几公里远,”周维轻勉强笑了下,“别折腾了,一会儿就好了。”   不要钱的酒更好喝,隔壁桌的人今晚看起来喝不断,周维轻跟喻衡提前走了。   依旧是那条老路,今天白天绵雨不断,云层很低,看不见月亮,路更暗一些。   喻衡踩到一块凸出来的石头,踉跄了一步。   “小心。”周维轻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谢谢。”喻衡说。   但周维轻耍赖地没有放手,而是顺着小臂滑到手掌,牵住了喻衡。   无论在什么场合,两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牵手走路都会有些违和,但估计是下过雨,空气有些阴冷,周维轻的掌心很热,所以喻衡没有挣脱。   回到租的房间,周维轻白天淋了雨,先进去洗澡。   伴随着水声,喻衡给Bob回了条消息,解释自己因为临时出了点情况,耽误了航班,暂时没办法去洛杉矶。   Bob那边刚好是清晨,消息回得很快,表示了理解,希望喻衡能顺利处理他的事情。   紧跟着又问了一句:那最近还来吗?   喻衡没有立即回复这一条。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行李原本是为了去洛杉矶准备的,打包得不少。他翻开行李箱,找到一个蓝色的收纳袋,最上面是普通的止痛药,他往里面翻了翻,果然翻到一板白色的药片。   铝碳酸镁,抑制胃酸的。   收拾行李的时候,他扔掉了过期的劳拉西泮,但自己的常备药物里,留给周维轻的又何止那一种药。   那是漫长的时间滋养出来的习惯,无论喻衡分手时想要如何割离,剥离一层,两层,永远都还有下一层。   周维轻洗完澡搭着浴巾出来,便看见喻衡躺在床上刷手机,   见他出来,喻衡抬脚指了指床头柜,上面放着熟悉的药和一瓶矿泉水。   “赶紧吃。”喻衡说。   周维轻拿起那瓶水,拧开,但没立即服下,转头欲言又止地望着喻衡。   “闭嘴,”喻衡提前警告,“吞你的药,不准说别的。”   他算是看透了自己脆弱的心理防线,无论打什么预防针,也永远会因为周维轻心软或者呼吸紊乱。他决定改变策略,把这一切扼杀在摇篮。   周维轻倒是听话地没再开口,剥开两片药丸吃掉。   喻衡坐起身来,准备也去简单洗漱一下。突然后背贴上大面积的热源,一道呼吸从耳侧穿过,两只有力的手臂将他禁锢住。   周维轻从背后牢牢将他环抱进自己身前。   “周维轻,”喻衡咬牙切齿,但声音掩饰不住地颤抖,“...你是不是疯了?”   他挣不开,想转过头去,但又清楚地知道只要一扭头,就会贴上周维轻的唇。   “只说不能说话,”周维轻的声音从耳廓上方传进来,淋了雨有些哑,像歌里的重低音,“没说不能碰你。”   大概过了几秒,不知怎么喻衡也泄了气,像一具人型玩偶,安静地被周维轻越箍越紧。   “周维轻,”他又叫了对方的名字,“你真的很烦。”   背后的人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说“对不起”。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们见面后周维轻说的第几句对不起。   这天晚上他们依旧同床而眠,好在喻衡这次没有失眠,很快就入睡,只是睡得很浅。   半梦半醒间,总感受到几根指尖若有若无地在触碰自己,又礼貌地一触即分,好像只是在确认自己的存在。 第33章 暖手宝   第二天周维轻起得很早,去交接一些手续,喻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雨势变得更凶,路上都是泥泞一片,桌上又一份留给他的盒饭,菜品跟前晚上吃的差不太多,喻衡没什么胃口。   一个人在屋里,窗外是狂烈的雨声,心里倒平静不少。喻衡环视了一圈,周维轻之前说的是今天离开,屋子里被草草收拾过,几件穿过的旧T恤被直接扔掉了。   桌上也没剩什么东西,留了包打火机和周维轻常抽的烟。   鬼使神差地,喻衡抽了一支出来点燃。   大概每个男生在青春期都至少尝试过烟草,但喻衡属于对尼古丁无感的那一类,所以这十来年也没怎么接触过。   时隔多年再次尝试,喻衡依旧没什么感觉。最终还没烧到一半,就匆匆灭在了水池里。   他又把烟盒拿起来琢磨了一阵,小声嘀咕:“连抽的烟都这么苦。”   周维轻回来的时候将近中午,令喻衡意外的是,他听到了引擎声——周维轻开了辆桑塔纳过来。   喻衡站在门口,疑惑望向对方,周维轻解释道:“下雨联系不到人来接,找人借了辆车,开到镇上会有人来取车。”   “...你平时还开车?”喻衡问。   “最近买了辆,偶尔会开,”周维轻点点头,“小方这半年请假比较多。”   喻衡注视着周维轻,不知在想什么。   周维轻走过来捏捏他的胳膊:“去收拾东西吧?”   喻衡隔了几秒才回答:“我收拾完了。”然后转身进屋里,没有再搭理周维轻。   半小时后周维轻开着那辆黑色桑塔纳出发,经过周文房子时顺道打了个招呼,喻衡出于礼貌也下了车。   大概是昨晚拾掇了下,那栋自建房看起来比前两天整洁一些。周维轻进里屋去交代了几句,喻衡没有跟着进去。   旁边突然冒出个黄色脑袋,小张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递过来两瓶水。   “哥,你好强,”小张笑嘻嘻的,“我跟她又好了。”   “暖手宝送过去了?”喻衡接过水问道。   “送了送了,她终于不骂我了,我俩还互相写了保证书,她给我提了五条,我给她提了三条,总觉得我亏了,”小方看起来心情很好,“但算了,人能回来就行。”   喻衡勾了勾嘴角:“那就行。”   “好好学习,”喻衡看见周维轻从里面出来,跟小方告别,“好好恋爱。”   回到车上,周维轻点开导航,因为天气的原因,比来的时候还要多开半小时。   车缓缓起步,周维轻递给喻衡一袋饼干:“吃点东西不?还有很远。”   喻衡只摇摇头。   旧车老化得很严重,雨刷一下一下刮着,噪音很大,路面因为积水变得更加不平整,车颠簸着往前走。   “你以后在城里还是少开,”喻衡又腾空一下,“不然你下一条新闻就是肇事。”   周维轻笑笑,但没有反驳,把车速又降了一些。   中途廖昭给周维轻来了个电话,他不敢用手接,喻衡看不下去,替他举在耳边。   周维轻不知从哪里借的老年机,声音巨大,廖昭的每一个字都像加了扩音器从声筒里传出。   “多久回来?”   “快了,”周维轻说,“在路上了。”   “几点落地?我让小方来接你。”   “不用,你别管。”   喻衡听见了廖昭嗤了一声,但还是回归了正题:“你那首歌改编版权的事儿,你考虑得如何了?”   周维轻像是完全记不得那一茬:“哪首?”   “还能哪首,”廖昭回答,“那首情歌呗,三个台的节目都想唱。”   周维轻完全不以为意:“回来再说吧,我现在有点累,不想说这个。”   “行,”廖昭听起来打了个呵欠,“累你就别折腾,你再给我玩一次消失,我就让小方带条比格去你家把能咬的都咬上一遍;再说了,人到中年要学会服老,平时也要多注重修养,你上次体检报告,血红蛋白还有好几项都偏低,你本来老毛病就多,现在更虚了,也怪不得人喻衡要离开你...”   “停,停,”周维轻重要找到一个机会打断她,然后客观陈述,“喻衡现在在我旁边。”   空气中大概静默了十秒钟。   喻衡不知道是刚才口不择言的廖昭更尴尬,还是曾经嘴硬说没有飞过来的自己更尴尬。   “你好,喻衡,”见惯大场面的廖昭反应更快,“我做光子了,不跟你们聊了。”   桑塔纳转过一个弯,安全带勒得喻衡肋骨有点疼。   在雨刮声的间隙里,喻衡突然听见周维轻开口:“血红蛋白低是因为我体检前两天没怎么吃饭,应该不存在——”   喻衡粗暴地伸出左手把他的嘴捂上了。   他的手肘不小心擦到方向盘,周维轻往左边回打了半圈,然后突然听到“咣”的一声,底盘一震,车辆在路中间斜停着不动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半晌后周维轻说:“好像抛锚了。”   喻衡心里只怪自己手贱,但这种场合下他是不会承认的:“所以让你少开车!”   周维轻完全不恼,勾了勾嘴角:“对不起,我太生疏了,我下去看看。”   他下车看了一圈,又坐回来,身上又被淋湿了一半。喻衡从包里抽了几张纸递给他,他边擦边说:“没辙,看起来像排气管进水。”   喻衡问:“那我俩走回去?”   “等会呗,”周维轻有种不合时宜的放松,“我给车行打过电话了。”   这条路两旁没有规律地栽种着一些不高不壮的树木,被雨打得七零八落,叶子摩挲作响。   喻衡想把椅背放下去躺着,没想到这车毛病太多,放到一半卡住了,不上不下的。   不知道为什么,跟周维轻在一起时,就很容易碰到雨天。   喻衡在心里不着痕迹地想。   “听歌吗?”周维轻问他。   “随你。”喻衡头枕在车窗上,闷闷地说。   周维轻尝试着研究了下车上的娱乐设施,收音机没信号,蓝牙连不上,最后只能掏出根数据线连上了他的iPad。   他随机点中一首,声音从音响放出,虽然音质特别潦草,但终归能用。   只是没放到两句就听喻衡反驳:“我不要听你的歌。”   “好的,我随手点的,”周维轻有求必应,“我换一首。”   他顺着播放列表往下翻,刚要选中一首南美民谣,突然想起什么,侧过头,用一种对他来说罕见的揶揄的声调问道:“我几个月前发的,你知道是我的歌?”   他看到喻衡的耳廓轻微泛红,但小机灵鬼肯定不会承认:“大数据时代,我有什么办法?”   还特意郑重其事地补充:“每次短视频平台给我推送的时候,我都按‘不感兴趣’了。”   “怪我,”周维轻也很认真点头,“下次不发了。”   喻衡有点恼怒,剜了周维轻一眼。他觉得这男人变得难应付了。   都怪自己,当他出现在黄家浦时,就丧失了主动权。   喻衡把头偏过去,不想再理睬旁边这人。但周维轻今天格外反常,好像话匣子被打开,继续说道:“我之前去了一趟心理咨询,倒不是看病,只是想学习如何更敏锐地感知到他人情绪。咨询师教我,要学会观察,眼神,眉毛,所有的微表情。”   说完这句,他突然转头看向喻衡:“你刚才那段时间的微表情,在对应的定义里,应该是不开心,或者对我不满意。”   “你想多了。”喻衡回答。   但这次周维轻没有听他的,突然伸出右手握住了喻衡的左腕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满意吗?”   否认,抽开手,然后转移话题。这原本该是喻衡应有的回应。   但可能车窗外的雨也飘进了他脑子里,喻衡眼前突兀地横亘出三个字,幻视中像三个巨大路牌立在眼前。   暖。手。宝。   十几岁的人可以说出自己委屈,三十几岁的人能吗?   偏远乡村少男少女的直言不讳好像某个齿轮,推动着喻衡的思维,在他有所反应之前,话已经脱口而出:“因为想起你以前答应我买车。”   周维轻“嗯”了一声,捏了捏喻衡,示意他继续说。   好像开了个口子,后面的话就刹不住。   “因为你答应我买车,但又完全不记得,我每天挤早晚高峰,然后等我们分开了,你就买车了。”   “因为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没写过什么情歌,等我们分开了,你就能写出来了。”   按理来说话题应该截止在这里,但喻衡好像停不下来。   “因为你每次都不记得答应过我去超市和去看电影。”   “因为你经常不接我电话。”   “因为你工作的时候都把门关着。”   “因为每次方树安阴阳怪气的时候你都不知道。”   “因为你从来没有主动给我送过礼物。”   下一个“因为”出来前,一滴混着泥土的雨砸在挡风玻璃上,很清脆的一声响。   像是一道提醒,喻衡脑中突然刹了车。   你在干嘛?为什么要拿自己跟十几岁的小孩比?   太敏感了,太情绪化了,太矫情了。   后知后觉的羞耻席卷了喻衡的神经,他砰地一下把自己埋在储物箱上。   半晌后又倏然抬起,从兜里掏出根笔,对着周维轻的脑门轻声念了一句:“一忘皆空。”   周维轻没听清:“什么空?”   “你刚才什么也没听见,”喻衡眼露希望,“对不对?”   “听见了,”周维轻实话实说,“就是你说得有点快,从不接电话开始没太记住,正准备录个音来着。”   喻衡绝望地“啊”了一声,又趴了回去。   这次调理了大概二十秒,他开始拾起一些成年人的体面,强装镇定地用一些书面化的语言替自己找补:“我刚才是夸张的说法,你别当真。我能理解每个人性格不同,行为模式不同,你工作也有特殊性,我之前只是觉得,你可以把你的事情排个优先级,把跟我有关的事情排在后几位也没关系,但希望你能记得。”   想了想又觉得还是不合适:“其实不记得也没关系,都是些小事情,也都过去了,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周维轻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喻衡在耻辱些什么。   他的嘴角扬起了一点弧度,双手牢牢贴上喻衡的手掌:“我很笨,喻衡,很迟钝,也很没天赋,你要教教我,我才知道要怎么做。”   “没必要,”喻衡反驳,“生活就图一个舒心,你有自己的习惯...”   “有必要。”这是周维轻第一次打断喻衡。   他把喻衡的双手捧起来,轻轻亲了一下手心:“不要顾虑我,不要体谅我。”   “虽然我很迟钝,但也有一个优点,”他继续说,“你也知道,在我的成长环境下,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太重要,现在你在我身边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所以没有排序,你的事情永远优先。”   周维轻的掌心依旧很热,连带着他此刻的呼吸。   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喻衡,问道:“再给我一个实践机会好不好?”   --------------------   因为复阳在尝试一些很新的更新方式...   不出意外明天还会有...条快读完了... 第34章 通知   喻衡心里乱得一塌糊涂。   脑中是一团毛线球,他想找到个线头顺着往下理,但越翻越乱。   脉搏跳得很快,更烦人的是周维轻的手紧紧贴着自己手腕,喻衡只希望这人皮糙肉厚,觉察不到自己过速的心跳。   良久,他把呼吸稳了稳,大脑突然浮现出前几天办签证时的场景。   “你的情况我了解了,”喻衡对着周维轻说,“回去等通知吧。”   周维轻这次笑得很明显:“好的。”   然后立即像一个普通办证人一样问道:“大概需要几个工作日呢?”   “那不好说,”喻衡对答如流,“不想等可以放弃。”   “没有这个意思,”周维轻也答得很诚恳,“上级说了算,我没有任何意见。”   车行的人来得很快,过来后简单检查了下,临时修理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先把人接走,等雨停了再来处理。   两个人上了老师傅的SUV,车比桑塔纳稳得多,顺利地送他们去了机场。到的时候机票已经预定好了,喻衡顺理成章地享受了贵宾休息室和商务舱。   落地后小方已经在到达口等待。看到两人热情地迎上来:“轻哥,衡哥,我想死你们了!”   周维轻把从黄家浦一路带过来地红色塑料袋扔在他身上:“别废话,开车去。”   喻衡分别在老路和飞机上颠簸了一整天,到了小方车上终于忍耐不住,还没开上高速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后座上只有自己和周维轻,驾驶座上的小方不翼而飞,周维轻在旁边玩着手机,看上去是小方给他带的新手机。   车上还放着一首曲调催眠的歌。   周维轻奇奇怪怪的歌单之一,好在这首是英文,喻衡勉强能听懂。   “到哪了?”喻衡迷迷糊糊问。   “你家楼下。”周维轻放下手机,转头望着他。   “怎么不叫我,”喻衡打了个呵欠,“小方呢?”   “又不急,”周维轻回答,“打电话去了。”   喻衡点点头。这台车的车载音响实在要比桑塔纳好得多,播放的旋律很清晰,喻衡零零散散听见几个单词,什么Kiss,Night,Left Eye之类的。   “我上去了。”他伸了个懒腰。   在他碰到门把手前,周维轻拉住了他。   “可以有一个告别吻吗?”周维轻明显也听见了那句歌词,“只亲你的左眼。”   “不可以。”喻衡斩钉截铁。   “好的。”周维轻说。   然后他靠过来,低头亲了亲喻衡的右眼角。   “回去小心,”周维轻说,“晚点我再联系你。”   到家之后喻衡睡了很长的一觉,梦里昏昏沉沉晃过去好多东西,他一个碎片也没抓住。最后喻衡是被饿醒的,费力从床上爬起,才意识到自己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   喻衡点了份拌饭,去门口取外卖的时候发现地上还有个快递盒。是朱婉仪寄来的,掂了掂,里面像艺术摆件,上面附了留言:赠品。   喻衡也没有想到,朱婉仪这个网站运行得挺好,据说流水不错,比他想象中有市场。   他把快递盒打开,里面却不是他以为的产品,是一个很旧的笔记本。翻开后里面是周维轻的笔记,但字迹比现在青涩很多,写得并不工整,某几页散乱地堆积着文字。   喻衡打电话过去:“你给我寄的是什么?”   “你才收到!”朱婉仪说,“周维轻的旧日记呗。”   “哪儿来的?”   “我老家那套房子之前卖了,这些老东西一直堆在仓库里,我前两天收拾了下,应该是很久以前我不小心错拿了他的东西,”朱婉仪说,“留在我这儿没用,你要么自己看,要么还给他呗。”   “我才不,”喻衡拒绝道,“不如烧了。”   朱婉仪嘿嘿笑两声:“也行,注意防火啊。”   话虽然这样说,但喻衡吃完饭,还是翻开了。   这本子看起来起码有三十年了,事实上也果然如此,喻衡看到前几页上周维轻写下的时间,那时候他才十岁左右。   说是日记,但写得零零碎碎,只是小孩的一些心情摘录。   -喜欢闪电,打雷的声音很好听   -周文走了没人给我开家长会,不知道家长会的意义   -很想去那条河里游泳,但听说会死人   再往后翻几页,大概是周维轻十三四岁的时候。   -每天都要说很多没意义的话   -想买那张唱片,但没钱   -想离开这里   -爷爷每次说对不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再往后,记录小孩心声的语句就没了,只剩一些周维轻年少时写的青涩的歌词。   喻衡突然发现,周维轻小时候也许也孤独过,也无措过,只是久而久之这种淡漠的生活成了常态,他就习惯了如此。   他最后把这日记本合上,放到了置物架顶层。   两天以后,喻衡觉得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给Bob留了一条很长的言,大意是谢谢对方的盛情邀请,但自己估计还是不能离开国内。   Bob估计在开会,没有回电,只发来了消息,委婉询问喻衡原因。喻衡大概思考了下,胡乱编造说他的父母不支持。   家庭原因确实不好评价,Bob再次表示理解,为他父母的思维传统而感到惋惜。   当年喻衡出柜时,都只感叹“老喻以后咱俩不用帮带小孩了”的喻母,莫名其妙被冠上了“思维传统”一口大锅,喻衡朝着西南方向虚空为二老鞠了个躬。   但Bob的确是位体贴的上司,尽管不能再共事,依旧为喻衡推荐了几家本地没有年龄限制的外企,表示自己曾经都向对方的人力提及过喻衡,可以随时过去面试。   正当喻衡翻着公司资料时,周维轻的电话打了过来。   分别那天周维轻说“晚点联系”,也的确说到做到,这几天已经给喻衡打过好几通电话,却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大多是在从活动场地回家的路上,絮絮叨叨说点琐事。   今天也是如此,周维轻正在后台,两小时后有场新闻发布会,接通后也平静抱怨了几句。说是跟廖昭争取了几次能否不出席,但廖昭还是坚定地否决了。   “上台有什么不好?”喻衡漫不经心地问,“你这个年纪还紧张不成?”   “也不是,”周维轻叹了口气,“就是不想上妆。”   “珍惜吧,”喻衡嗤了声,“过几年老了连化妆都拯救不了了。”   周维轻似乎想反驳几句,但对面传来一阵杂音,他压低声音怨了句“催命的来了”,然后匆匆挂了电话。   喻衡觉得从某一刻开始,周维轻好像真的从那台AI进化成了一个有情绪的生物,但进化方向偏了,不像一个温柔沉稳、缜密细致的成熟男性,反而像日记本里那个思维零零碎碎的小孩。   虽然只有自己能够体会到。   因为周维轻不像自己一样,有一个完整、自由、体贴的家庭,有一条顺其自然的成长路线,他把小时候那些不成系统的抱怨和需求封存了起来,直到三十四岁才缓慢打开。   考虑到自己的职业空白期的确太长了,喻衡尽快联系了两家公司,在这周就安排上了面试。   面试前一天,喻衡出门去了一家咖啡厅,见一个他没想到会再见的人。   苗苗来的时候穿了一身黑,黑棒球帽、黑衬衫、黑裤子、黑鞋,像是什么特工。   她今天来的目的倒也简单,她先是客套地给喻衡说了谢谢,然后委婉地问喻衡能不能再去联系下廖昭。之前廖昭给她提供机会时,因为一时脆弱而逃避了,现在空闲了些日子,开始感到后悔。   “应该没问题,我帮你问问,”喻衡大方地答应,“不过你这次想好了吧?”   苗苗嘴角扬了扬,笑得有点苦涩:“还没过去这个坎,但不想再耽误自己了。”   喻衡点点头:“忙起来就好了,时间久了也许该过的就过去了。”   苗苗怅惘地说:“是不是要到你这样的年纪,才能处理好自己的感情?”   “也不是,”喻衡想了想,实话实说,“我到现在也搞不懂爱情。”   回到家里,喻衡正思考着怎么给廖昭留言,突然抬头看了眼钟,决定再等待一下。   果不其然半小时后周维轻的电话便接了进来,今天听起来周围很嘈杂。   “你在外面?”喻衡问。   “嗯,”周维轻回答,“躲酒呢。”   喻衡简单地把苗苗的情况跟他描述了一番,周维轻也很快答应了。   “明早我再跟她说吧,”周维轻说,“今晚先应付完这帮脑缺氧的。”   “脑缺氧?”喻衡有些好奇。   周维轻叹了口气:“我出来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在一首交响曲里加唢呐,不是脑子进水是什么。”   “喝酒上头是这德行,”喻衡难得觉得好玩,“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喝醉也不会这么发疯,”周维轻反驳,“一群平均年龄四十多岁的人,待会还商量着要去夜店找乐子呢。”   周维轻说了个有名的店名,然后即刻补充:“我不去。”   “谁问你了,”喻衡说,“你说不去他们能答应?”   “我说我有事儿。”   “什么事儿?”   喻衡听见周维轻笑了一声:“那不好说,等通知呢。” 第35章 本能   喻衡面试完两家公司,一家做物联网,规模和待遇都很不错,刚进行完C轮融资,在行业里累积了些声望,对他本人也很满意;而第二家公司是喻衡无意间联系上的,老行当,做主机游戏,初创才起步,出席面试的是技术总监,看上去像个大龄宅男,按理来说在创业公司的人多少沾点理想主义,但这位宅男兄却显得意外咸鱼,谈到自己的游戏时说“走到哪算哪吧”。   这句话意外让喻衡想起了以前的周维轻。   在乐队其他人的恢弘之词里,说“走一步是一步”的周维轻。   而半个月以后,喻衡就入职了那间游戏公司。他莫名地有些逆反心理,就想看看这游戏到底能走到哪。   新公司离现在的住址通勤时间有点长,他必须考虑再次搬家的事情。   入职第一天并不忙,游戏刚更新完一个大版本,同事看起来都人畜无害,交接也很顺利。   不过这天下班的时候倒有一点意外——周维轻分手这事儿突然上了新闻。   也不太清楚消息来源从何而来,只是网络上突然有了这种说法。半真半假的传闻,讨论度也不低,毕竟工作日是浏览八卦的最佳时间。   喻衡随意浏览了几眼,心里反倒没什么波澜,只是觉得有点滑稽。想来距离他们分开已经大半年,纸本身包不住火,流传的速度已经比他想象中慢很多。   如果一开始就扩散开来,他可能不会认识李建国,不会在周维轻面前失态,不会有后来的种种。   喻衡没太在意这桩事,总归不是自己能插手的范围。下午无事的时候,他找了间会议室试玩了公司这款游戏,可玩性比预想中要高,关卡策划得也挺有难度,他在一个解谜环节失败了好几次。   喻衡那点暴躁脾气又被刺激上来了,开工第一天就加了班——虽然是玩游戏玩的。   晚上九点整,他满意地看着屏幕上的MISSION COMPLETE,关掉了设备。   出大厦的瞬间他反倒觉得反常,新闻曝光几个小时,作为当事人的自己没有收到任何联系。他疑惑地又上网看了一圈,发现正在热议的是另外一个话题。   陈德培出轨。   而周维轻那点事已经无人在意,除了被更醒目的丑闻遮盖以外,还因为李建国在几小时前上传的一个聊天截图。   大概是几个男人的一个工作群,不知道哪位倒霉中年男士正在抱怨妻子与其冷战,表示自己订购了几种颜色的绣球花,以表歉意和忠贞。   被李建国备注为“维轻”的用户回复道:有用吗?   当事人表示:项目正在落地,有结果我及时同步。   结合李建国的文案,截图表达的意思很明了。于是舆论很快统一——闹矛盾呢,无事发生。   但喻衡对此很不满意。   他分明没有在闹矛盾,他是非常认真地在分手。   而火上浇油的是,在他到家的时候,他还真的在门口看见了一份今日达的快递——一束白紫相间的绣球花。   当天晚上,在进行每日固定的晚间通话时,喻衡郑重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悦。   “明白了,”周维轻声音很模糊,喻衡怀疑自己听见了一声隐藏的笑声,但没有证据,“我跟李建国沟通一下,让他重新上传一张,说我正在亡羊补牢。”   “这牢还是破着吧。”喻衡说。   “别,”周维轻立即接道,“我充分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喻衡没再纠结这个话题,语气里带点嫌弃:“你怎么想的,真送一个男的绣球花啊?”   “黔驴技穷,病急乱投医,”周维轻回答,“你不喜欢吗?”   “已经扔了。”   说这话的时候,喻衡正在这家里倒腾着找形状像花瓶的物件。   周维轻“哦”了一声,犹豫了下问道:“那快递里面的票你也扔了吗?”   喻衡扫了一眼放桌上的门票,是一场综合性晚会。   “寄给我干嘛,你要上台?”喻衡有些好奇,毕竟周维轻这几年真正上台演唱的次数屈指可数。   “嗯,推不掉,”周维轻回答,“你来看吗?”   喻衡翻箱倒柜终于拿出一个还没来得及扔掉的矿泉水瓶:“我考虑下吧,档期很忙。”   “好的。”周维轻说。   每日的通话大概半个小时,实际上周维轻挂掉的次数居多,因为他近来闲暇时间实在不足。   那天在挂掉前,喻衡听见周维轻认真地说:“李建国只是不想事情继续传播,但我知道你之前很难过。对不起。”   喻衡看着面前被自己安置好的绣球花,眼神停留在一片额外细小的花瓣上,良久后才回答:“知道了。”   他也知道周维轻知道。   晚会周五晚上八点开始,喻衡那天下午从会议室出来时快七点,打了个车去场地,已经错过了前面两个节目。票的位置还在前排正中,喻衡道着歉溜到座位上。   一场录制性的晚会,舞台倒是设计得宏大炫彩。可惜喻衡这几天赶通勤起得太早,听着音乐莫名犯困,中途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但不知怎么,周维轻声音出来的第一秒,他又突然醒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以前周维轻偶尔起得比他早时,收拾的动静把他弄醒,睁眼第一瞬间就是对方的背影。   当然只是错觉。现在的周维轻妆造考究,抱着他那把价值连城的吉他,舞台两侧坐着十几人的伴奏团,但灯光只落在他身上。   他的声音比十几年前更成熟一点,表演也更娴熟自然。   喻衡想起最开始那几年,他频繁地在台下,像今天这样望着周维轻,混在无数的视线之间。每次这种时候,心情总是百转千回,憧憬的,热烈的,期待的,想要将此刻定格并无限延长。   但却从来不敢想这个人是自己的。   周维轻的节目是压轴,唱完后没多久晚会便开始散场。   人群耸动起来,喻衡就在此刻收到了周维轻的短信——来后台,小方在C口等你。   喻衡内心冒了点怪心思,回复道——我记得以前我来后台,你让我别偷看你。   周维轻没有立即回复,喻衡顺着人群寻找着C口是哪个方向,刚看到指示牌时,手机振动了一下,上面显示出周维轻的讯息——我今天偷看你了。   小方带着他穿过一条走廊,路过七八位妆容夸张的演艺人员,推开了化妆间的门。   周维轻换了衣服,白衬衫,甚至打了领带,看起来像刚录制完什么视频,还没有卸妆,斜靠在沙发上看手机,桌上摆着两瓶开了口的罐装啤酒。   看见喻衡,他很轻微地笑了一下,喻衡走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喻衡觉得诧异:“这就喝上了?”   “刚才有个长辈过来找我,”周维轻松了松领带口,“顺便带了两瓶。”   他伸手把喻衡往自己的方向拉过来些,喻衡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这次没有洗衣液和烟草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昂贵的香水味。   “我还怕你今天不会过来。”周维轻抬头看他。   喻衡居高临下道:“过来的车费待会给我报销了。”   周维轻笑容加深了些:“还管饭呢,等会陪我去聚餐吧。”   “不去。”   “哦,那我喝醉了能给你打电话吗?”   “不可以。”   周维轻点点头:“知道了。”   助理来找他取赞助品,周维轻起身把身上的项链和戒指一一摘掉,放在递过来的包装袋里。   过程中喻衡打了个哈欠,问道:“在哪儿吃?”   等助理出了门,周维轻转过身来从背后抱住喻衡,头轻轻搭在喻衡肩上,说个了离这不远的酒店名称:“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嘴这么硬呢?”   喻衡冷哼一声:“你给我松开。”   周维轻没有动。   喻衡也没再坚持。周维轻的呼吸穿梭在耳边,双手环得很紧。   良久后喻衡才再度开口:“周维轻,亡羊补牢的人是你,你怎么这么游刃有余啊?你是不是很笃信我会回到你身边啊?”   室内暖气开着,体温覆盖着体温,半晌后才听到对方回答。   “没有,我只是很开心,能见到你就很开心,”周维轻的头蹭在他肩上,声音瓮瓮的,“以前不知道,人有所求是一件这么快乐的事情。”   门外传来一声巨大的钟声,似乎是有人在搬运舞台道具,被冲撞了一下。   喻衡觉得有些东西被这钟声敲散了。   理性的判断,计较的得失,成年人的运筹与顾虑,回溯,预想,恐惧与不安,委屈与纠缠。   他的每一步是惶恐的,他怕重蹈覆辙,也怕得不偿失,他没有资本可供浪费了。可是当他转过身来,抬眼看着面前的周维轻,好像作为人的逻辑思考就倏然退散了,只剩下一种动物本能。   十几年前他只望了一眼周维轻,就受本能驱使不明不白地朝他走了无数步。   十几年后他再次打量周维轻,无论有什么桎梏,本能依旧推动着他向前。   你看,周维轻,勇敢的依旧是我。   喻衡握住周维轻的领带往下一拽,周维轻的头不得不低下来,于是喻衡能够轻而易举地咬住他的双唇。   接下来一切变得顺理成章,周维轻反应很快,回应得也异常凶猛。他们之间接过太多的吻,青涩的,温和的,狂热的,对彼此的动作熟悉无比。但似乎又与之前的有所不同,喻衡放任着周维轻的舌尖肆意横行,他觉得自己体内的细胞在燃烧。   唇齿分离时,两个人都呼吸沉重,喻衡端详着周维轻暗沉的视线,喘着气说:“周维轻,你也就这点能耐。” 第36章 无论何时   周维轻没对这句话有太大反应,只是专心自己的动作,重新贴合上来,鼻尖蹭着喻衡的面部轮廓,然后一寸一寸下移。   那双矜贵的手也没停,虽然被钳住领带的是他,但不影响他的手指钻进喻衡衣服下摆,硬质的T恤布料遮住了细微动作,只能从凸起的部分判断里面的手指正逐步向上攀升。   门外的声响还没停,几个人交谈着要如何顺利把这口钟运走。   喻衡始料未及,咬牙切齿道:“周维轻,门没锁,你又发什么疯?”   周维轻表情异常平淡,跟他刚才在台上演出时如出一辙,光看他那张脸完全想象不到他的手指是如何放肆和狠戾。   “别担心,”他的声调听起来也是冷淡的,只是呼吸深重了些,“我就这点能耐,闹不出什么动静。”   喻衡觉得自己是被掐住七寸的蛇,后背抵在桌子边缘,没有挣脱的余地。   大意了。他想。   周维轻这双手太过熟能生巧,对一切能操纵的事物都如鱼得水。他记谱子也快,几页的钢琴谱两三个时辰下来便能弹奏得流畅如水,而自己这具躯干是他弹了十几年的谱子,哪里是重音,哪里该停顿,他实在滚瓜烂熟,闭着眼也能顺畅无阻。   “周维轻...”说这句话的时候喻衡已经没太多底气,“你差不多得了。”   突然传来两下清脆的敲门声,不知是谁叫了声“轻哥”。   喻衡身体一震,慌忙隔着衣服抓住周维轻的手。   但周维轻对这一切不以为意,他垂着眼睫,看起来颇为无辜,似乎作乱的人并不是他。   “化妆师,”他很冷静地陈述,“我没开口前不会进来的。”   “你松手。”喻衡声音在颤抖。   “跟我回家吧,喻衡,”周维轻啄了一下喻衡的鼻尖,“好吗?”   “你在威胁我吗?”喻衡觉得自己快要被蒸发,心跳完全过速,一下一下,只隔着薄薄一层肌肤,传递到周维轻掌心上。   “没有,我哪里敢,”周维轻嘴角又勾起来,“我是在认真请求。”   小方在楼底抽了两根烟,把第二个烟头摁灭后,伸长了脖子往门口打量,依旧没看见自己等的人影。   他有点急,时间已经不早了,廖昭今天反复强调不能迟到。   正当他来回踱步思考要不要上去催催时,周维轻跟喻衡终于出来了,只是喻衡看起来满脸不悦,步伐很大,与周维轻维持着两米的距离。而周维轻也无所谓地跟在身后。   两个人竟然都戴了帽子和口罩,并且根据小方精准的洞察力,上衣看起来都不太整齐,尤其是周维轻的衬衫,有两道很显眼的褶皱。   ...坏了,不会打架了吧。   以助理的身份来说,小方是非常期待这两位能够和好如初,维持一种相敬如宾的和睦关系的。首先他不愿意再次去电影院当素人狗仔(虽然那次任务他自认为表现很完美),其次他认为一段良好的感情能够帮助周维轻维持一种稳定的精神状态。当然,最主要的是,前段时间他无意间遇上了周维轻的前任助理,据对方回忆,在喻衡没有搬出别墅区前,助理从不需要帮忙缴纳周维轻的水电气费用,同时任何家电需要维修时喻衡也会自己出手,并且闲暇时间周维轻几乎不会让助理上门。   总而言之,百利而无一害。   可惜就这几次他所见到的状况来看,喻衡表现得相当冷淡,而周维轻也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样。   愁啊。   小方开着车,偷偷往车内后视镜瞄了一眼又一眼,两个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坐着。   偶尔听到周维轻凑过去问了句什么,立即听到喻衡非常冷漠的拒绝:“不行。”   小方叹了口气。道阻且长。   到了酒店,小方把车泊好,在电梯里一边看着手机银行的余额,一边越俎代庖地替周维轻想尽办法。   刚出电梯门,碰上了李建国公司的小美,两个人之前跟综艺时是同事,一起熬鹰的交情,关系还算不错,打了个招呼找位置坐下了。   等菜的间隙,小方像个心思沉重的家长,一边观望着坐在远处的老板,一边问小美:“你说一般中年婚姻危机是怎么处理的?”   “什么危机?”小美不明问道,“孩子?房贷?性生活?”   小方一一对应了下,摇了摇头。   小美反应过来:“你不会在说你们老板和他男朋友吧?”   “对啊,”小方沉痛叹了口气,“明显衡哥没爱了啊。”   小美托着腮沉思,似乎在回忆什么片段,良久后突然道:“可是我觉得喻衡一直很爱轻哥。”   她也把目光朝向那两人的方位,观察后笃定道:“很爱很爱。”   小方收回目光,看了小美一眼,半晌摇头:“不,你不懂。”   散场后小方把车开出来,接上两个人,周维轻看起来喝得不少,走路不太稳,一直扶着喻衡。   地理位置原因,小方先把他们送到了周维轻的别墅区。楼下已经没有车位,只能临时停在路口。   喻衡拉开车门,转头跟小方说:“你别下车了吧,我把他弄回家。”   小方依言在车上等了几分钟,忽然看到副驾驶上周维轻的外套,暗道不好,把车往左边靠了靠,拿着外套追上去。   追到门口时却突然顿住了。   他看见喝醉的周维轻在尝试亲吻喻衡,后者不太情愿地推了两把,于是周维轻低头在喻衡耳边说了什么,喻衡就不动了。   然后周维轻成功地在灯光下亲到了喻衡。   小方拿着外套回到车上,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小美的那句话——可是我觉得喻衡一直很爱轻哥。   他原本确信自己会等到喻衡出来,然后再把他送回家里,但现在却不敢笃定了。不过基于职业修养,他还是在原地等候了大概两个小时,中途甚至小憩了片刻。   直到看见周维轻敲了敲他的车窗,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似乎是出来倒垃圾的,看起来酒醒了大半。   周维轻疑惑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以为衡哥要回家呢。”小方尴尬地笑笑,实话实说。   “他不走了,”周维轻说,“你快回吧。”   他想起了什么,从自己兜里掏了包烟扔给小方:“抽根再走,别疲劳驾驶。”   周维轻扔完垃圾回房,发现喻衡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蜷缩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身上只盖了层薄毯,往下滑了一些,露出两个可怜的肩头。   他没发现自己不自觉嘴角上升,走上前去把毯子捂好,看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摇了摇手里的人:“去床上睡吧。”   喻衡被晃醒,但又没完全醒,一脸迷糊,呆呆地望着周维轻,干巴巴眨了眨眼,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等到有所反应时,表情刷地一下垮掉,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滚。”   “你穿件衣服我再滚,”周维轻随手拿了件干净的衬衫,“小心感冒。”   “别滚太远,”喻衡随意拢了拢,“给我倒杯水。”   刚才的事发生得既突然又水到渠成,想来两个人都有责任。   当然,主要责任还是自己。喻衡后知后觉地忏悔。   吃一堑不长一智,实在是不长记性。   原本只是好端端扶个人回家,半路消失快一个月的付珩突然来电,说想要喻衡帮他内推。周维轻也奇怪,以前从来对喻衡身边的人半句不过问,今天不知怎么非得问上两句。   喻衡向来坦坦荡荡,跟付珩的那点事儿三言两语就说清了。周维轻“哦”了一声,也没再追问。   事情发生到这里还算合情合理。只是喻衡多嘴这毛病实在改不了,躺上沙发的时候觉得自己左腿有点酸,埋怨道:“所以人上了岁数还是不比年轻人。你看看你今年都喝醉几次了,身体不行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周维轻正解着衬衫的扣子,嘴里叼了根烟醒酒,准备等这支抽完冲个澡。他今天其实喝得也不算太多,刚才走了几步路醒了大半。闻言突然停住了,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盯着喻衡,扣子还剩一颗,露出整块胸膛。   他一言未发,但喻衡突然觉得危险正在来临。   烟烧了一截,于是周维轻取下来弹了弹烟灰,重新抬头的时候似笑非笑:“确实是的。之前拿体检报告去复诊的时候,医生也嘱托我要多运动。”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混乱。喻衡记得自己有试图反抗过,但除了周维轻过分充足的战备经验以外,自己长期以来形成的条件反射也总会下意识服从。   他其实从来没有完整地做好拒绝周维轻的准备。   无论何事,也无论何时。   等事情已经不可挽回的时候,喻衡才在朦胧的思绪里总结到:无论是冷漠的周维轻,还是现在看起来像正常人的周维轻,在某些时候都他妈是个畜生。   喻衡围着毯子,喝着周维轻给他倒的水。   突然耳边又传来熟悉的铃声,是旁边中学的下课铃。   他奇怪地看了眼钟:“怎么这铃声变晚了?”   “现在会响两次,”周维轻耸耸肩,“应该一次是低年级下自习,另一次是高三下自习。”   喻衡“哦”了一声。   “去洗一下吧,”周维轻说,“我给你拿套新的睡衣。”   喻衡没理睬他的话,只是兀自盯着那个置物架说:“我摔碎的那张碟怎么还在?”   周维轻转身看了一眼,平静地说:“我粘好了。”   “粘好了能放?”   “不能,”周维轻回过身来,摸了摸喻衡的头,“但无所谓,那里面每一个音符我都记得。”   晚上两个人背对着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半夜随着一声长命的汽笛,周维轻转过身来,把手轻轻搭在喻衡肩上。   喻衡没有反应。   他总觉得自己此时应该思绪万千,但实际却一片空白。半梦半醒间,他觉得自己是一顶风筝,周维轻的手臂是他的牵引线,带着他在荒原里胡乱飘摇。   到了第二天,喻衡是被吵醒的。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睡眼惺忪间突然发现周维轻穿戴整齐地站在窗前,一只手随意抓着头发,另一只手扶着手机,似乎正在跟谁通话。   视线往右移,晨曦透过玻璃,明亮而秀丽。   喻衡重新把头埋进枕头里,然而几秒不到,就像按了弹簧似的弹射起来。   “操!”他低头骂了一句,慌忙在床上找着自己手机。   周维轻挂了电话,把喻衡的手机从床头柜递给他:“别急,这才八点不到,离你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   喻衡一把抓过手机:“地铁过去也要四十分钟。”   “小方待会来接我,”周维轻帮他顺了顺被睡飞的头发,“先送你过去。”   喻衡“哦”了一声,疑惑道:“你这么早上哪去?你们这行不是过欧洲时间,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二点?”   “也有一两天回下国,”周维轻说,“协会的人要处理陈德培的事,找我过去问问情况。”   热搜发酵后,陈德培的事被连根曝光,一桩接着一桩,没有让他反应的余地。   喻衡好奇道:“像他这种情况,结果会怎么样?”   “节目肯定是全停了,但他身份比较特殊,所以上面的才出面调查,”周维轻回答,“等后续的通告呗。”   喻衡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周维轻帮他把睡衣领子也翻正,漫不经心地问:“我的通知什么时候下来啊?”   喻衡翻身下床,脚落地的时候感觉到脊背连着胯骨那一片酸楚,闻言恶狠狠地瞪了周维轻一眼。   周维轻似乎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没办法,干我们这行的,红头文件很重要啊。”   “就不批,”喻衡走了两步,发觉最酸的是大腿根部,又凶巴巴地补充了一句,“耗死你。”   周维轻失笑,走过去揉了揉喻衡的腿,然后轻轻在对方脑门上亲了一口:“好的,那我下周再来问问。”   --------------------   大概还有两三章就结束啦。 第37章 维持平衡   快到年底的时候,喻衡终于开始忙碌起来。游戏要在圣诞节前赶出了一个新图,这半个月里每个人都像安了陀螺,楼下咖啡厅跟进货似的往上搬运冰拿铁。   技术总监有一天背着可达鸭的背包上班打卡,并没有任何人关注到这个异状。直到开组会时他打开背包拿笔记本,突然抖落出他二次元老婆的同人画集,他才宕机似的愣在原地。   喻衡每日除了坐在电脑前打工,就是加入IT阵营跟策划吵架,当然他战力不行,主要在旁边起一个捧哏作用。   除此之外,他还被品牌部抓走去做了兼职。   “姐,我真不行,”喻衡看着手里的脚本一阵惶恐,试图逃脱,“我才来没多久,不能代表咱们公司的精髓,这宣传口播还是找别人录吧。”   “没有精髓,脸就是精髓,”心狠手辣的Amanda上下拨弄着喻衡的头发,像在菜市场挑一株大白菜,“你忍心让你身边那些秃瓢来丢人?”   喻衡被她揉得接不了话。   衡量许久后,Amanda让喻衡试着录了一条,还算满意。   她一面来回拖动着进度条,一面跟喻衡抱怨道:“不是我非得抓壮丁,你都不知道今年推广有多难做,那点预算连首宣传曲都搞不定,也就够找几个黑人来举牌的。”   喻衡不敢动自己的头发,凑过去问:“什么宣传曲?”   “喏,”Amanda推给他一个平板,继续抱怨道,“也不找个园丁给自己种棵B树。”   喻衡瞥了一眼,在屏幕上看见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姓名。   他面无表情道:“换首歌吧,一点也不好听。”   “你还挑上了,”Amanda诧异地挑了挑眉,“我们的预算加个零才够跟人聊一聊。”   临近下班时间,Amanda抱着手里一堆材料从会议室里出来,直奔喻衡座位。   “你录的这条整体很OK,”她言简意赅,“再录几秒Reaction就完事了。”   喻衡看了看手机,面露尴尬:“姐,我待会还有点事,明天再录行吗?”   “可以,”Amanda很慷慨,“记得明天把自己收拾漂亮点。”   Amanda回到办公室,把自己的平底鞋换成毛绒拖鞋,又补了个口红。刚好外卖到了,她提前两分钟下楼等着。   百无聊赖的等候间隙里,她突然眼尖地发现了一台雷克萨斯向大厦驶来,车窗摇下露出一个模糊的人脸。而下一秒,背着黑色背包的喻衡毫不留情地把那张脸往里一推,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扬长而去,Amanda不自觉呢喃道:“操。”   旁边实习生不明就里:“咋了姐?出什么岔子了?”   Amanda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我他妈都加班加出幻觉了,我怎么觉得喻衡这司机跟我们高攀不起的版权方长一个样呢?”   她看了看手上打印的周维轻资料,再度摇了摇头,笃定道:“这得算工伤。”   而此刻的雷克萨斯副驾驶上,喻衡把座椅调到了一个舒适的角度,惬意地躺着,随手翻着周维轻放在台子上的行程单。   作为一部电影的配乐负责人,周维轻被邀请去一个位于法国的电影节。喻衡刚翻到第三页,就被上面极尽奢华的酒店和餐饮安排刺痛了心脏。   “这酒店是用黄金铺的地砖吗,一晚上一千欧?”喻衡难以置信。   周维轻扫了一眼:“好像是固定的,其实我觉得都差不多。”   “骄奢淫逸,纸醉金迷,铺张浪费。”喻衡批判道。   周维轻以一个非常稳定的速度在行驶:“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浪费。”   “谢邀,”喻衡把行程单随意扔回原地,“未来一周还要准时打卡去写八百个BUG。”   晚上九点过,高架上并不太堵。周维轻把喻衡送到楼下,喻衡解安全带的时候,听见他开口:“我大概会走十天左右。”   喻衡“嗯”了一声:“我刚才看见了。”   “时差八个小时,”周维轻接着说,“我每天中午给你发消息。”   “没空理你,”喻衡收拾着自己的包,“我们打工仔很忙的。”   “我发我的,”周维轻说,“你忙你的。”   喻衡一直怀疑周维轻真的记了笔记,把自己那天矫情说下的内容一一罗列,然后笨拙地按照指示完成任务。   因为自己抱怨过买车的事情,所以这几天每晚都来接自己下班——其实原本想过直接把车给喻衡,但喻衡租的房子并没有车位;   因为自己抱怨过他不接电话,所以现在每日来电十分准时,反倒经常因为打扰了喻衡的工作而被残忍挂掉。   因为这些细小的琐事,对曾经的周维轻来说太过陌生。他也许能够不自觉地说出很多令人浮想联翩的语句,但主动的关怀太不习惯,所以他只能像一个没天赋的差生,得到了一本学习手册,然后机械式地模仿。   喻衡进了楼道,等电梯的时候,透过老式的墙缝,看见周维轻的车依旧停在那里。   亮着车灯,孤零零地贴在路边。   借着月光的轮廓,喻衡在半明半暗间留下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周维轻出差的第一天,游戏的新图测试正式完成。   整个部门的人都跟刑满释放一样,前些天的阴霾一扫而空,走路都是两袖清风,面露红光。技术总监直接在楼下扛了一箱啤酒上楼,替换掉了桌上一排的罐装咖啡。   这个周末喻衡终于不用加班,成功地睡到了中午十二点。晚上周维轻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正跟同事从电影院出来。   “看的什么?”周维轻问他。   喻衡说了刚才看的科幻电影名称,补充道:“不太好看,逻辑很乱,不过你本来也不感兴趣。”   “没有不感兴趣,”周维轻说,“只是我可能看不懂,我物理很差。”   说到这里他突然让喻衡等一下,然后喻衡听到了键盘敲击的声音。   “你在干嘛?”喻衡疑惑。   “这条记漏了,”周维轻解释道,“跟你去看电影。”   喻衡蓦地被噎住:“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他现在想起那天的事也依旧觉得羞耻。   “其实以前我忘记的时候,你应该提醒我的,”周维轻说,“我以前没怎么跟人去过电影院,所以可能没当回事儿。”   周维轻出差的第五天,是喻衡母亲的生日。   傍晚的时候他跟二老打视频,对面镜头里没有人影,扑面而来的是那盆喻衡深恶痛绝的吊兰。   “怎么样?长得是不是太好了?”喻母沾沾自喜,“养植物比养儿子可容易太多了。”   “你的吊兰只会呼吸,”喻衡面无表情,“而你的儿子刚得了一笔项目奖金,还准备给你买生日礼物。”   “省着自己用吧,”喻母毫不在意,“我的吊兰能二十四小时陪着我。”   言下之意是喻衡太久没回家了。   “马上春节了,”喻衡说,“春节就回来。”   喻母点点头,看似不经意地问:“一个人回来?”   喻衡停顿了两三秒才回答:“再看吧。”   周维轻出差的第九天,喻衡迎来了入职以来第一次团建。   团建前HR在群里发起了投票,爬山、攀岩等需要运动的项目最高不超过三票,而大部分人选择了不需要任何运动的轰趴。   最终的地址选在了一个城郊的民宿,开车离城区大概两个小时。到达场地后,台球和三台游戏机被迅速抢占,而客厅的KTV则无人问津。   尽管喻衡已经提前强调自己不能喝酒,但人在此地就由不得自己,还是被精神状态过于亢奋的同事灌了一杯啤酒。   晚上两颊发红的喻衡乖乖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手舞足蹈的同事,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拼酒的同事还在继续,声音此起彼伏,喻衡没事玩了会手机。正无聊地刷新着各个APP时,首页突然弹出了周维轻INS上发的照片。   拍的是塞纳河。只有景色,还有路过的各国游客,河水在光线下平稳流淌。   出乎意料的是,这张照片的色彩格外鲜艳,与周维轻之前发的黑白照片大相径庭;除此之外,周维轻第一次在发布的时候添加了配文。   “河水无依无靠,只愿维持平衡。”   爱情如泣如诉,不过一条河流。   河水无依无靠,只愿维持平衡。   喻衡看着手机里的照片,脑子里昏昏沉沉,也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   他觉得自己也像水流一样来回流淌,手机响了两三声也没有听见。   在自动挂断的前几秒,他终于反应过来,按了接听。   来电人是朱婉仪,由于室内太过闹腾,喻衡一个字都听不见,拿着手机绕了一圈,才找到一个稍微安静点的地儿。   “你刚才说什么?”喻衡问道。   “我说,你周末什么安排,要不要陪我去看展——”朱婉仪也故意拖着嗓子跟他说话。   “喔,”喻衡现在反应很迟钝,缓慢地回答,“这周末好像不行,我可能有点安排。”   由于登机前服用了劳拉西泮,周维轻落地后是被小方叫醒的。起身第一瞬间就觉得头晕,好在走上廊桥后又恢复了一些。   他左手提着一个手提袋,两个三十寸的行李箱已经被小方托运了,手里的是给喻衡的礼物——他笔记里的第五条,以前从来没有主动给喻衡买过礼物。   买礼物这件事情也很生疏,不太想咨询别人,最后买了一个国内没货的游戏机和一条围巾。   围巾是私心,因为喻衡戴围巾的时候,尤其像一只小动物。   不过不知怎么,喻衡今天还没有回过自己消息。对话框还停留在转机的时候给他留的言,一直到现在落地后都没有回复。   在回家的车上,周维轻又试图给喻衡打了个电话,依旧没有接听。   大概是加班,周维轻推测。他其实一直对喻衡的工作强度不太满意,但这是对方的行业,也没什么办法。   小方送他到了门口,他独自把两个箱子盘了上去。   进门后开灯的第一秒就愣住了。   喻衡像过去很久之前那样蜷缩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而屋里整整齐齐堆放着七八个纸箱,还没有拆封。   大概是灯光太刺人,喻衡动弹了两下,迷迷糊糊睁眼:“你终于回来了,你的航班不是八点落地?”   “嗯,”周维轻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延误了一会儿。”   “喔,”喻衡伸了个懒腰,然后跟他抱怨道,“你们小区真的太麻烦,搬出去也要条,搬进来也要条,幸好门卫没换,我跟他好说歹说他才放了我一马。”   又问道:“你吃饭了吗?”   周维轻摇摇头:“还没。”   喻衡慷慨地起身,往厨房走去:“那刚好,本来不想给你留的,但是我今天烧的土豆汤实在太过成功,决定赏赐你一碗,希望你努力学习。”   不过喻衡没有成功走到厨房,路过门口时周维轻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在这个熟悉的门口,用以往从未有过的力度,漫长而沉重地拥抱了喻衡。   而在一天前,朱婉仪还在电话里追问:“安排?什么安排?”   “我要搬家。”喻衡回答。   “你又要搬回去啦?”朱婉仪惊讶道,“上次你不还说你不要搬,断租要赔一个月房租的?”   “上次我是这么想的。”喻衡回答。   但此刻他的视线穿过房间内混乱的人群,又好像穿过了更多景象。   他现在的眼里只有形单影只的周维轻。   “但是我想陪陪他,”喻衡最后说,“想让他还是有家可以回。” 第38章 轮廓   元旦结束后那一周,喻衡得了个重感冒。   除了上次意外食物中毒外,他大概有五六年没有生过如此严重的病,不得已请了两天病假。   连周维轻都难得反思自己,是不是在假期晚上不知节制。   对此喻衡倒是不屑一顾,瓮声瓮气地反驳道:“别想太多,你也就那点能耐。”完全忘记自己在两天前一边求饶一边破口大骂周维轻太过禽兽。   好在喻衡生病这两天,周维轻也没什么行程,就守在家里,十分钟摸一次喻衡额头,二十分钟给喻衡倒一杯水,电子体温计一直不离手,时不时就凑过来“滴”一声。   反而把喻衡伺候得有些不耐烦:“周维轻,你怎么这么闲,你能不能努力工作,要是我又失业了怎么办?”   周维轻专心地给他泡着冲剂,闻言毫不在意地回答:“你放心,就算我俩同时停工,版权费也应该够我俩吃一辈子。”   喻衡对此没有反驳的余地,只能不服气地任由周维轻把水杯塞进自己手里,然后把自己裹成了客厅里的一个大型粽子。   自从喻衡搬回来之后,屋里的格局也有了一些变化。   在过往很长一段时间里,喻衡很怕自己干扰了周维轻艺术化的布置,行李都安安静静摆放在杂物间里,平时的生活用具也尽量参照对方的摆法,一人占一边,像是复制粘贴,又泾渭分明。   而现在,光喻衡那些奇形怪状的玩偶,就散落在客厅的各个角落。那对滑稽的大眼青蛙父子,大的正耀武扬威地挺立在周维轻摆满昂贵黑胶的置物架上,小的正被喻衡抱在怀里,成了粽子馅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周维轻把工作室的设备都逐渐挪到了客厅里,为此特意在墙上装了一层隔音装置。   这天是第一季度的前几天,是周维轻每季度例行跟他母亲通话的日子,原本应该是一月一日,但整个元旦节他母亲都在寺庙里。电话拨通前,周维轻似乎有些犹豫,转头问喻衡:“你要听吗?”   喻衡把青蛙儿子搂得很紧:“你就在这儿打吧。”   通话的内容跟过去基本一致,周维轻照常询问了对方身体如何,有没有经济上的困难,而对方否认之后,说了几句云里雾里的话。   喻衡在旁边听得恍恍惚惚,中途实在没憋住,咳嗽了几声。   周维轻母亲听见了他的动静:“你旁边有外人?”   “嗯,”周维轻没有避讳,“不是外人,是我爱人。”   对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答话。直到通话时长快要结束,匆忙说了一声“菩萨慈悲庇佑”,然后挂掉了电话。   喻衡倒有些紧张:“她不会排斥我吧?”   “不会,”周维轻答得很笃定,“她不排斥任何人,也不喜欢任何人。”   喻衡轻轻点头:“你以前会因为她难过吗?”   “也许小时候会吧,”周维轻思索着回答,“但太久了,记不太清了。”   喻衡平静地“嗯”了一声,半晌拖着病怏怏的身子,艰难地挪动过去,把头蹭在周维轻颈窝里。   当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原因,喻衡睡得不太安稳。他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可是又能清楚地感知到梦境。   还是那个梦,虽然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来过,但他非常明确是那个雨天,他跟着周维轻坐上公交回家,在铁门两人齐刷刷摔了一跤,让他懊恼不已。   在收拾完杂酱面的包装盒后,喻衡在门口停着没走,对着年轻的周维轻说,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但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按理来说,梦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今天却还在继续。他看见了下一秒的周维轻,脸上是不明就里的无奈,好像拿自己没有办法,良久才叹了口气,对他说何必呢。   那时候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喻衡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无坚不摧的样子,表面足够决绝,但心里随着雨声一下一下抽痛。   如果不是不得已,没有人会喜欢这样视死如归的表白。   梦里的痛好像延伸到了现实里,喻衡被自己咳醒,总觉得心内也氤氲着一团阴云。   “周维轻...“他沙哑地叫了一声,足够轻微。   不过周维轻睡得很近,素来睡眠也浅,还是立刻清醒了。   他摸了摸喻衡额头,没有发烧,于是把他搂过来些,也同样轻声回道:“怎么了?”   喻衡没再说话,只用尽了力气往对方胸膛里埋,像要把自己淹死在周维轻的呼吸里。   好在平时身体健康,喻衡这病也不过持续了三四天,病好之后又恢复了自己的打工仔生涯。   不过那辆雷克萨斯已经被他完全征用,所以至少上下班通勤不再那么痛苦。   一月中旬,他开着车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小狗崽,毛茸茸一团。   到家的时候周维轻正在调试一把吉他,看见喻衡怀里的小玩意,挑着眉问:“哪儿来的?”   喻衡爱不释手地摸着狗崽的毛:“朱婉仪给的,她家皮二祖生的。”   周维轻在不久前才知道喻衡跟朱婉仪联系的事情,当时难得地展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喻衡一手抱着狗崽,一手掏出了一个包装盒:“喏,还有你下单的产品。”   周维轻接过来掂了一下,很轻:“她这属于强买强卖。”   由于得到了小狗崽,喻衡心情很好:“你快拆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个耳钉,做成了一枚钢钉的形状。   喻衡突然心血来潮:“你那耳洞合上了吗?”   周维轻摇摇头:“不知道。”   喻衡把小狗崽轻轻放在沙发上,凑过来要替周维轻戴上,周维轻只能平躺着任他操作。   喻衡一边小心翼翼地找着入口,一边说着:“你知道吗,一开始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很爱朱婉仪,你当时写的那些歌词,什么荒木漂游,听着也太悲了。”   周维轻笑了一下:“那是我写给自己的。”   “我现在知道了,”喻衡说,“所以是什么意思?”   周维轻没有立即接话,似乎很艰难地在琢磨着语句,良久后才开口:“你听说过浮木与行人的故事吗?”   “没有。”   “大概就是有一群行人想要过河,以为看见了一条小船,走近了才发觉是一块漂浮的木头,”周维轻很平静地讲述,“我那时候在想,我大概就是一块糟糕的木头。”   摸摸索索半天,喻衡终于把耳钉穿了过去,他双手捧着周维轻的脸,满意地端详:“那我就当一颗钉子,把你钉在原地,哪里都不许去。”   春节假期,喻衡带着周维轻回了老家。这大概是周维轻出生以来最为局促的时候,三十多年里都没有这样紧张的氛围。   在车上的时候难得不沉静,每隔半小时就会跟喻衡再确认一下注意事项。   喻衡被他骚扰得心烦意乱:“跟你说了,他们眼里除了那盆草什么都没有,我就是个蹭饭的,你更是个蹭饭的,别把自己当个角了!”   事实上喻衡对他父母的理解非常到位,两个人站在门口时,按了五分钟门铃,喻母才慢慢悠悠从里面晃出来。   开门后第一句就是抱怨:“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挑我浇花的时候来。”   “我半小时前就给你打电话了,是你偏挑这个时候浇花,”喻衡露出了一个虚伪的微笑,“对了,这是周维轻。”   喻母站在原地,眼神上下打量着周维轻,周维轻觉得像有刀抵着自己的脊梁骨。   十秒后,喻母打量出了结论:“你看人家比你高多少,让你小时候挑食。”   喻衡充耳不闻,把鞋一脱直接往厨房冲去:“爸,今天有鸡爪吗?有牛肉吗?”   距离周维轻上一次在爷爷家过春节已经将近十多年,中间的年份他要么有工作安排,要么更习惯于一个人待着,因此对于屋里这些洋溢着节庆的装扮都觉得有些陌生。   也思考过是否应该去厨房帮个忙,虽然以自己贫瘠的能力制造灾难的可能性更大。   不过喻衡很快就消解了这个假设,命令周维轻带着家里那只大金毛出去遛一圈:“训练一下你以后伺候雨滴的能力。”   雨滴是那只小狗崽的名字。喻衡觉得它跟十几年前那个雨天,在路边不知道等谁的小狗长得很像。这次他们双双回家,雨滴被托管在陈然家里。   周维轻没办法,只能牵着大金毛在小区内逛了一趟。他倒还挺享受遛狗这件事,能够心无旁骛地与动物相处一个小时。   在这个偏远小城里没有人认识他,但有两位路过的老人对他说新年快乐。   吃过晚饭以后,两个长辈照例出门散步。周维轻跟着喻衡进了他的卧室,喻衡家这片不属于管辖区,因此窗外偶尔能听到烟花的声响。   喻衡专注地玩着自己的switch,周维轻像个参观者一样,端量着这个布置凌乱的卧室。一堆科幻电影的光碟,奇形怪状的手办,包括喻衡从小到大的教材也留着,堆放在靠窗的杂物柜里。   在电脑桌的左上角,他看到了堆叠着的宣传页——当初他们乐队的演出海报。当时的海报统一由乐队艺术总监黄毛设计,画面不堪直视,粗糙的线条包裹着几张人脸,粗看还有些惊悚。   “你竟然还留着。”周维轻一页一页翻看着。   喻衡扫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不屑回道:“留着当草稿纸。”   “当时从你们学校过来,是不是很远?”周维轻问。   喻衡点点头:“打车将近一个小时。”   switch弹出一阵跳脱的音乐,喻衡应该是又过了一关,突然想到什么,抬头道:“我当时就在这间屋子里给你发的新年快乐。”随后又不满地补充道,“你还不回复我。”   周维轻努力回忆着被埋入记忆深处的片段。   那个春节他在哪里呢?可能在爷爷家里,拘谨地面对两个比他更为局促的老人,也有可能跟黄毛正在那件排练室里消磨时间。   他想起来了,他看见了那条短信,普通的祝福,他没有太当回事。那时候的喻衡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冲动的男大学生,虽然比其他人更可爱一些。   他留意到了,喻衡谨小慎微的热忱,他知道自己应该抗拒,却又始终无法抗拒。他希望那束光芒照射的时间长一些,却又时时刻刻等待它熄灭。   喻衡不敢期望周维轻爱他。   周维轻也不敢期望喻衡爱他。   他们彼此交谈着对爱的定义,又无法解构自己复杂的情绪。直到稀里糊涂耗了这么多年,又曲折地绕了一大圈,才终于触摸到爱的轮廓。   周维轻也趴到床上来:“那以后新年快乐都我说吧,连本带利还回来。”   喻衡靠近了一点。两个人一个盘腿坐着,一个趴着,脸朝着脸,像两只彼此观望的动物。   烟花的声音愈来愈响,夹杂着游戏机的待机声,但喻衡反而觉得此刻是静止的。   呼吸交汇的须臾,他突然又觉得有些委屈,在这个冬夜里眼眶干涩。   他想尝试忍耐,但还是失控地放任了自己,矫情的词句再度出口:“那天我说分手的时候,你一个字都没挽留我。”   “嗯,”周维轻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沉静,“那时候我还不太会。”   周维轻对情感的所有需求和反应,都是在和喻衡的相处里一步步摸索的。   “要说你想我,要问我为什么,”喻衡用鼻尖蹭着对方鼻尖,“不要让我走。”   “好的,”周维轻一一答应着,“我现在都会了。”   真正零点的时候,陈然的短信准时到达,朱婉仪给两位雇主的短信也紧随其后,不过两台手机都被遗落在柜子上。   在一阵喧闹中,喻衡跟周维轻接了个不长不短的吻,他的手指被周维轻牢牢锁着,对方的老习惯依旧没改,一下一下敲击着,像是在打节拍。   他迷迷糊糊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冲动亲吻周维轻时,那个他最勇敢又最胆怯的时刻。   他其实是个不合格的赌徒,抓着手里的彩票,装作自己不在意输赢,却又被本能的憧憬所裹挟。   所幸他买对了号码。   *END   --------------------   正文完结啦。   可能下周会再交代一点零零碎碎的事儿。   再次感谢所有看这个不成熟的故事的朋友。   感谢所有评论。   中途因为自己工作上的事情耽误了很久,也写得很艰难。   祝大家事事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