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睡玩偶》   作者:三股兔   文案:   酸甜口,超长暧昧期,纯爱就是好得不得了与完美   宋以桥 x 沈贴贴   音乐制作人 x 数学系老师   长发美人温柔攻 x 纯真温和宝贝受   -   大名鼎鼎的宋以桥搬进沈老师的房子后,就变成了一个和猫吃醋、被扫地机器人欺负的倒霉蛋。   他一边被沈贴贴吸引,一边与对方保持距离,试图独自解决所有事情,却不对沈贴贴说一句喜欢你。   等宋以桥再次回到家中,发现屋子空置许久,他心脏重重一跳——   沈老师人呢?   -   沈贴贴朝宋以桥扔了一只小鸟玩偶,没扔中。宋以桥笑了笑,将头发勾到耳后,露出整张面孔随他处置。   沈贴贴摸了摸宋以桥的脸,很认真地说:“下次不要骗我了。”   -   桥的好友:宋以桥拧巴成这样都能追到沈老师,主要因为他长得实在好看。   贴贴发小:啊?我怎么不知道原来是宋以桥追的?   长发美人攻和他应付不来的纯真小狗 第1章 小狗突然出现   秋季学期的第一节抽象代数课。教室像个纸盒,里面坐着二十多个学生,前面挂着四块写满的白板。   沈贴贴站在讲台上布置作业。   讲义“哗啦”翻过一面,他头也不抬地说:“你们挑着做吧。”   “啊?”早课,前排的学生哈欠打到一半,傻了,“全、全做啊?”   沈贴贴也“啊?”,他不确信地问:“我刚刚……说的不是随便做吗?”   前排学生把笔一扔:“那不就是全做嘛!”   眼睛眨巴几下,沈贴贴恍然大悟。他翘起嘴角,转身,擦掉一部分定理和证明,给学生写成绩占比。   5%出勤分。   “这没问题吧?”沈贴贴问。   学生点头。   25%随堂测试。   “我会提前通知你们,也会告诉你们考哪几章。”他说。   学生快乐地点头。   沈贴贴写好期末考试占比,假装苦恼地开口:“至于考试……”   全班鸦雀无声。   沈贴贴俯身跟第一排学生商量:“这样,你们努力,我也努力,好不好?”   教室顿时炸了锅,开始跟他讨价还价。   喧哗声里,沈贴贴像乐团指挥那样,在空中晃了一下油墨笔:“放心,我是来帮你们的,又不是来挂你们的。”   他声音不大,携着柔软的气质,让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不算平时分的话你们或许还能自己思考一下。”沈贴贴在白板上写下邮箱和答疑时间,“如果算分,你们肯定抄答案来应付我。”   他“喀哒”合上笔帽,颇感无奈:“我也当过学生的。”   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教室里逐渐不安分起来。沈贴贴干脆放学生收拾东西,自己坐在第一排空着的桌子上跟他们闲聊。   “教授,你知道我们平时都叫你什么吗?”   “叫我什么?”   学生招招手,很神秘的样子。   沈贴贴配合地蹲下,像海獭那样用双手扒住课桌边沿,仰着头看人。   “Prof. Hughug哦。”那学生也趴了下来,语气跟上课偷偷说小话似的。   沈贴贴眼睛睁得很大,好奇地问:“为什么?因为贴贴的中文类似于拥抱的意思吗?”   “嗯,而且‘贴贴’的英文发音太难念了。不过只有一半是因为这个。”   “另一半呢?”   学生将手机摆到桌面上,在满屏的沈教授照片中,精准挑出一段视频——   沈贴贴刚收完随堂测试的卷子,有学生跟他抱怨证明题难。他撇撇嘴,踮起脚拍了一下黑板,好像比学生更委屈:“这题讲过的啊,我还记得写在这里的。”   “另一半因为你长得好看。”学生笑嘻嘻地总结。   沈贴贴被偷拍了也不生气,小声讲:“你们上学期给我发邮件说板书来不及抄,原来是因为忙着给我拍照啊?”   “拍你的时候也顺便拍了板书啊。”学生理直气壮。   “好吧。”他稍稍赧然,歪了头,脸颊枕着手背,“那希望下节课也能看见你。”   沈贴贴今年29岁,是维纳斯文理学院数学系的助理教授。   他应该属于最受大学生欢迎的那一类老师,上课有趣,长相帅气,而且从不严格要求学生。   下课铃打了,学生陆续离开。沈贴贴在讲台上收拾东西。   “沈教授。”有人叫他。   沈贴贴扭头:“安迪亚?”   文理学院施行小班制,沈贴贴认识每一个他教过的学生。   安迪亚是班里的国际学生,黑色中发,丹凤眼,长相英气。她成绩很好,话不多,但跟同学关系都还可以。   “打星号的几道题我不太理解。”安迪亚把讲义递给沈贴贴。   他前后翻了翻,一张写满字的作业纸从讲义里掉出来:“今天的作业……你提前做完了?”   安迪亚没有回话。   沈贴贴从讲台上捞了支笔,垂着眼睛,一行一行地给学生批作业。他发现有不严谨的地方,意欲改正,可刚写下一个字母就把作业纸搞得脏兮兮的。   他旋转手腕,看见手掌外侧又黑又亮,那是上课写板书时蹭到的油墨痕迹。   “对不起,我忘记洗手了。”沈贴贴歉然一笑。   “没、没关系?”安迪亚没想到教授会因为这个道歉。   沈贴贴抬腕看了眼时间,把作业纸收进自己的包里:“我下周再……”   “我,”安迪亚突兀地打断他的话,强硬中透出忸怩,“只有我把题目做完了,是不是很傻?”   “怎么会?”   “就是那种背着大家,特别努力的……”   沈贴贴仿佛知道安迪亚要说什么,笑了笑,收拾好东西,背着包朝外走。安迪亚跟在他身后。   “就我来看,你还挺适合学数学的。”沈贴贴讲到一半,余光瞥见安迪亚包上的小狗徽章,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同款小狗吊坠。   “昨天买咖啡的时候店员送的,好像是限量版?”沈贴贴问,“你喜欢小狗吗?”   安迪亚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我也喜欢小狗。”沈贴贴说着,弯下腰,将吊坠缠在徽章背后的别针上,低着眼睫继续方才的话题,“你已经很努力了,所以放松一点也没关系。”   他用手指逗了逗玩偶吊坠,回身继续朝前走。安迪亚愣在原地,几秒后又快步跟了上去。   “那打星号的题……”   “考试不考。”   “但我……”   “我知道。”沈贴贴挂着稍安勿躁的笑容,“你可以给我发邮件,或者辅导时间来找我。我等下还有约。”   沈贴贴把最后一个纸箱搬进后备箱,驱车离开了教师公寓。他新租的房子在距离学校40分钟车程的近郊。   车一直开,在树林里若隐若现。   十分钟后,市中心近了,沿途火红的枫树逐渐稀疏,像两道被缓缓拉开的帷幕。   喷泉“哗”的迸溅而出,金色小号一把接着一把扬起,街角的破钢琴叮叮咚咚,水珠折射着日光,纷纷落回池里。   人潮拥挤,沈贴贴拐进市中心广场,减了车速。他路过几面紫色的三角旗,那是分散在闹市间的教学楼。   B市坐落着世界著名的巴克艾音乐学院,大学区每天都跟嘉年华一样热闹。   咖啡店的门铃叮铃相撞。   “沈先生,您要的枫糖拿铁加芝士奶盖好了。”店员说,“请问您是现在喝还是外带?”   “嗯……外带吧。”沈贴贴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眼角聚起眼泪。   店员是个小姑娘,边打包边跟他聊天:“这么困啊?”   “我不喜欢早课……”   “怪不得,哪有喜欢早课的学生啊。”   “嗯……”沈贴贴搔了搔下巴,指向自己的脸,眼睛圆圆的,“其实我是老师。”   “诶?”   空气安静片刻,后面的客人要求点单。   店员恍惚地应声,盯住沈贴贴的脸,盲摸两根吸管,塞了三次才塞进纸袋。沈贴贴就腼腆地笑,接过纸袋朝外走。   枫糖和咖啡的甜香直往上冒,沈贴贴馋得不行,等不及带回车上,原地猛吸一大口奶盖,完全忘了刚刚还让店员帮自己打包的事情。   沈贴贴准备再喝一口,眼珠子一转却瞥见店员正揶揄地望他。他顿时局促起来,甚至忘记舔干净唇边的奶渍,闪身溜走了。   店门一开一合,马路的喧嚣扑面而来。沈贴贴走下台阶,一只松鼠从他脚边蹿出去。他吓了一跳,几滴咖啡洒出杯口。   松鼠穿过来往人群,跳进一个摊开的琴盒,扒拉几下旁边蹲着的男人的裤管,随即后腿一蹬,轻松跃起,蹲到他肩上不动了。   男人原本抱着一把琴,黑色长发散在背后。他见状,便腾出手将头发勾到耳后,终于瞧清了坐上他肩膀的小动物。   “我没有东西给你吃。”他的语气流露出无可奈何。   松鼠呆了一会儿就爬上树。男人站直,重新系好西装上衣的腰带,黑丝绒的料子泛着淡淡的光泽。   沈贴贴在旁边看着,觉得那人的长相有一种古典的漂亮,说不清像迪士尼里的公主还是王子。   咖啡店门铃再次响起,两位客人从里面走出来。   “麻烦让一下。”他们分别从两侧绕过杵在门口的沈贴贴。沈贴贴左避右让,打着圈迈下台阶,脚尖触到硬物。   是琴盒,他默念,一抬头,那张英俊的面孔便映入眼帘。   “嗨?”他尴尬地打招呼。   “嗨。”男人随意而友好地笑了笑。   沈贴贴只以为那人是音乐学院里靠街头表演赚生活费的学生。他想反正来都来了,于是掏出口袋里的纸钞和硬币,叮铃咣咣全部丢进琴盒里。   那人愣了一下,开口试图制止沈贴贴:“我不是……”   一连串短信提示音骤然响起。   沈贴贴低头看手机,他的朋友穆六月分三次给他转了四万五千美元。   “怎么突然给我打钱……”沈贴贴喃喃自语道。   他给穆六月拨了个电话,心不在焉地用口型对男人说“拜拜”,然后移步坐进自己停在路边的车里。   电话铃空响许久,穆六月没接电话。   皮革座椅嘎吱,沈贴贴收起手机,点火,打转向灯,偏头望了眼后视镜,里面的人唇边分明沾着干掉的奶渍。   沈贴贴两眼一黑,回想起之前发生的桩桩件件:他偷喝、他给钱、他丢人。目光一晃,他察觉刚才的男人正背着琴盒朝这边走来。   老天爷啊。沈贴贴脸颊都快烧起来了,哪敢再多停留,一脚油门唰的蹿走了,只剩下迪士尼王子街头独自吃灰。   鞋子踏过碎石小道,路的尽头有一幢砖红色的房子。   “喂,宝宝?我刚刚在开会。”穆六月终于回了电话。   “哦……你等我一下。”   沈贴贴抱起行李,斜着脑袋夹住手机,用肩膀顶开门,费劲地挤进了房子。他如释重负地放下纸箱,一下一下地用脚把它踢进客厅。   “六月,你还在吗?”沈贴贴搬累了,有点喘。   “在啊。”   “你怎么刚刚突然给我转钱?”   沈贴贴背上出了一层薄汗,脸也热得发红。他径直穿过客厅,打开通向后院的落地窗,白色窗帘呼啦一下鼓起。   “是房租。”穆六月说。   “可是你不是说你来B市要跟男朋友一起住吗?”   沈贴贴吹了会儿风,刘海乱乱的,露出一整个光洁的脑门。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相框,摆在电视柜上。   照片里有两个嘴角咧到耳朵的小男孩。左边的男孩怀里抱着一只博美,右边那个肤色略深,腿上团着只泰迪。   “嗯,但我本来已经答应了跟你一起住的。”穆六月傻笑几声,“但没想到……”   沈贴贴也跟着笑:“没想到你终于表白成功了。”   穆六月是沈贴贴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主修哲学。他最近和喜欢的人同时申请上了B市一所大学的访问学者,准备同居。   “宝宝,我很抱歉。”穆六月蔫蔫的。   “没关系啊。”   午后日光在木地板上印出六块方格,落地窗前立着一架三角钢琴。   沈贴贴之前来看房的时候就觉得这架钢琴给他很可惜,因为他不大会弹琴。   沈贴贴伸出食指抹去钢琴上的一线灰,打开琴盖,轻轻按下,闷闷的琴音听上去跟穆六月一样难过而内疚。   “不过我跟房东约好了,过会儿有人来看房。”他拍了拍琴,安慰般的说。   穆六月顿了顿,问:“你不是更喜欢一个人住吗?”   “嗯……”   沈贴贴抬眼望墙上的挂钟,两点差十分。   他蹒跚地绕过满地的行李,一头钻进了开放式厨房。   “是房东来问我的,说他有个学生,一个人来国外读书,正在找房子。人不错,问我能不能接受跟陌生人同住。”   沈贴贴想泡两杯茶,可是不熟悉厨房的布置。他撅着嘴,视线迷茫地来回扫视,“啊”了一下,从锅碗瓢盆后拎出一个烧水壶。   “你就答应了?”穆六月好奇道。   “学生嘛。”沈贴贴灌满水,插上电源,“能帮一下就帮一下啦。”   屋内窗帘掀起一角,一辆出租车从后院外驶过,碾着落叶绕到正门。来人拾级而上,门口台阶上的麻雀扑腾着飞远。   沈贴贴蹲在地上翻箱倒柜地找马克杯:“你几号到B市啊,我来接——”   门铃毫无预兆地响起。   沈贴贴肩膀一耸,惊得摔了个屁股蹲。他匆匆挂掉电话,没顾上穿拖鞋就“噔噔”跑到玄关口。   他按下把手,唰的拉开门。   日光顺着门缝漏进来,空气中卷来干燥的草叶气,混着一股好闻的乌木香气。   黑色长发,黑色丝绒西装套,身后背着一个琴盒。   “你好。”来人比沈贴贴高大半个头,他看到沈贴贴的脸,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沈贴贴半张着嘴,讷讷道:“啊,是迪士尼的那个……”   那人挑了挑眉,问:“迪士尼?”   “呃,就是……”   厨房里的烧水壶滴滴叫了三声,开关自动跳掉。   他们都听到了。   沈贴贴仿佛得到救命稻草,生硬地寒暄:“你喝茶吗?”   那人愣了一下,站在门口说:“喝的。”   沈贴贴幅度很大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厨房。忽地,他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朝正弯着腰把拖鞋从鞋柜里拿出来的人伸出手:“我叫沈贴贴,是个老师,哦,房东跟我介绍过你的情况。”   那人动作停顿须臾,把拖鞋放在地上,先跟沈贴贴握了手:“宋以桥。”   他们一起进了厨房,料理台和地上都杂乱不堪。沈贴贴依旧没有找到马克杯,一边碎碎念着“杯子呢”,一边一层层地拉开抽屉。   宋以桥挪步至沈贴贴身后,抬手拉开他头顶的壁柜门,从里面勾出两个杯子,摆到面前的桌上。   “谢谢。”沈贴贴下意识地说,一转身差点撞到对方。   “没事。”宋以桥随口回应,他想起方才字正腔圆的“沈贴贴”,问:“沈老师会讲中文?”   “会啊,我祖父母教的。”   茶包浸入热水,沈贴贴将茶杯递给宋以桥,然后捧起自己那杯喝了一口。   “你明天还在那里吗?”沈贴贴问。   “什么?”   “街头表演。”   宋以桥抿了一口茶,温和地解释:“我不是通过街头表演赚钱的人。”   往对方琴盒里扔钱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沈贴贴顿时噤声,像兔子一样用门牙咬住杯沿。   宋以桥垂眸盯了沈贴贴一会儿,察觉他表情里的窘涩,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那个……”沈贴贴看了一眼宋以桥,又飞快躲开目光,“我带你看看房子吧。”   宋以桥说好。   沈贴贴租的是双层独栋别墅,前庭后院,三室两厅,二楼的客厅被改造成一个铺满了隔音棉和隔音板的房间。   “我比较想要一楼的卧室,但如果你喜欢的话……诶?灯坏了?”一楼卧室的墙壁上并排着两个开关,沈贴贴开了关,关了开,灯就是不亮。   “这样试试。”宋以桥两根手指同时按下开关。   卧室顶灯倏地亮起。   “原来是这种线路啊。”沈贴贴豁然开朗。   “其实……”   沈贴贴迅速接上没说完的话:“但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跟你换。”他看宋以桥的眼神仿佛已经决定要把卧室让给他。   “不用,我住二楼就好。”宋以桥改口道。   他们一前一后地迈上通往二层的楼梯。宋以桥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沈贴贴一直在很仔细地跟他介绍房子和准备换掉的家具。   沈贴贴总是很认真地注视宋以桥,坦诚、毫不保留,让宋以桥很难打断他的话,只好温声附和“好”“可以”“没关系”。   “这就是那间被重装过的客厅,你看你要不要……”   沈贴贴拉开二楼客厅的门,率先走进去。他征询宋以桥的意见,一回头,瞧见那人仍沉默地立在楼梯口。   宋以桥的目光慢慢地掠过落地窗边的钢琴、吊椅,在看到被挠破的沙发把手时很不明显地动了动嘴唇。   “宋以桥?”沈贴贴感到些许不安。   “嗯?”   宋以桥回过神,抱歉地朝沈贴贴笑笑,跟着踏进房间。他顺手关上了门。   空气中的噪音瞬间消失,房间仿佛被抽成真空。他们的鼓膜微微饱胀,心跳声变得很响,宛若身处宇宙。   沈贴贴适应了几秒钟,才悄声道:“好安静啊。”   他的话很快被隔音棉吸收,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宋以桥这次没有回话,沈贴贴的声音因此显得格外突兀。他仿佛唱了独角戏,忐忑到心里打鼓,脚掌磨蹭地毯,懊恼地想是不是一个人住比较好。   “这里本来应该是家庭录音棚。”宋以桥迟了半拍才开口。   沈贴贴又觉得宋以桥人还不错了。   宋以桥朝前踱了几步,手背擦过粗糙的墙体,徐徐上移,拿起阳台上的遥控板打开空调。   “滴”的一声,空调正常运作,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我本来还打算把空调都换掉的呢,看来这个不用换了。”沈贴贴雀跃道。   “换掉吧。”宋以桥揩去遥控板上的灰尘,“它是个超静音空调,可能年岁太长,开始有噪音了。”   “原来……”   半小时内发生过的一幕幕连成一条完整的线索,沈贴贴迟钝的脑袋终于回过味来,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沈贴贴跨到宋以桥面前,透亮的眼睛直直瞪着他的脸。宋以桥若有所感,不动声色地同他对视。   沈贴贴沉不住气,皱起眉:“你是不是在这里住过?”   宋以桥不算撒谎也不算坦白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瞒你的,不好意思。” 第2章 猫咪从天而降   第二天上午,天还没亮透,沈贴贴就被吵醒了。   他挪开压在脸上的毛绒玩具,迷迷瞪瞪地洗漱,趿拉着拖鞋打开卧室的门,迎头撞见他的新室友站在客厅里。   屋内一片狼藉,男人把长发束成高马尾,换了件铁灰色的连体工装服,正帮着搬家工人抬起一个硕大的低音提琴盒。   沈贴贴清醒了一点,想起昨天傍晚的事情,轻手轻脚地将门掩成一条缝。   沈贴贴和宋以桥昨天看完房时,夕阳将近落山。橘红色的余晖在餐厅的地板上蔓延开,勾勒出一高一矮的两个剪影。   他们分别坐在餐桌两侧,开始商量具体的搬家事宜。   “虽然略显仓促,但我希望明天就能搬进来。”宋以桥说。   “可以啊,大概什么时候呀?”   宋以桥眼含三分笑,有商有量地问:“早上方便吗?”   “不太方便。”沈贴贴脆生生地回答。他伸了一下小腿,不小心踩到宋以桥的脚趾,飞快嘟囔一声“对不起”,接着直白道:“我双休日喜欢睡懒觉。”   宋以桥拢了拢头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还好沈贴贴根本不在意宋以桥的反应,他思索片刻,自言自语道:“不过难得一次的话,也能接受吧。”   “不好意思,打扰了。”宋以桥意识到自己踏进这栋房子后好像总是在道歉,弯起的唇角也变平了,只想尽快谈完剩余的琐事。   沈贴贴没有合租经验,乖乖地坐着等宋以桥提问。   “家务分配的话……”   “我不大会做家务。”沈贴贴说,“所以每个星期会请人来打扫。”   宋以桥没有立刻接话,表情看不出是否赞同。他双目明锐,让人觉得他好像永远不会为任何事改变。   沈贴贴眨了眨眼,直觉宋以桥好像不太满意他的回答。他想,这或许是因为宋以桥不喜欢有陌生人进入他们的房子。   “如……”沈贴贴想问问他。   “好。”宋以桥说,又补充,“但请不要进二楼客厅。”   几句话的功夫,太阳彻底掉下去了,屋内光线昏暗朦胧。他们讲着讲着就看不清对方的脸。   宋以桥起身,一手抵着桌面,一手拉下餐桌上方晃悠的细绳。   很轻的“咯哒”声后,餐厅正中亮起几盏百合花状的玻璃灯,暖黄的光晕笼罩整个餐桌。   宋以桥稍稍睁大双眼,隔着玻璃灯注视沈贴贴骤然靠近的脸。   沈贴贴有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清澈的眼睛,灯光在他的瞳仁中闪烁,宋以桥能看清他脸颊的茸毛。   沈贴贴像一丛发光的蒲公英那样慢悠悠地坐下,仰着脑袋对宋以桥说:“我忘记你以前住过了。”   他扯了扯卫衣领口,为自己的举动难为情似的。   沈贴贴没什么另外的意思,但让宋以桥产生了一丝负罪感。他隐隐觉得沈贴贴可能还在怪他先前隐瞒的事情。   宋以桥不想再说一次“不好意思”,没有接话。   “那个……除了不侵犯对方隐私之类的问题外,我还有一个请求。”沈贴贴提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桌子边缘。   “你说。”   沈贴贴绞尽脑汁,仿佛回到期末给学生写反馈的时候,半句批评的话在肚皮里正过来倒过去,生怕伤了学生的心。   他终究不擅长迂回,上下嘴皮一碰:“还有希望我的室友不要总是让我猜,如果觉得我哪里不好就直接告诉我。好不好?”   搬家工人终于把货卸完了。宋以桥送他们离开,自己回来从地上搬起两个箱子,回身恰好对上沈贴贴打量的目光。   “早。”宋以桥说。   沈贴贴置若罔闻,依旧直不楞登地盯着他,好像忘了自己是在偷看。   沈贴贴正在专注地想宋以桥。他觉得宋以桥是个不错的人,但经常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宋以桥讲话总是含蓄的,每一句话都仿佛预设了一种答案,而沈贴贴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毕竟人们在想的东西总是没有1+1=2来得明确而客观。   宋以桥被冷落,无声地张了张嘴,又说:“厨房里有……”   “哔哔——”,院子里的电铃响了。   宋以桥回头,从窗户望见站在院子铁栅门外的房东先生。   沈贴贴如梦初醒,问:“是不是格雷格教授来了?”   “我去开门。”宋以桥说完,听见沈贴贴房间的门“嗒”一声被关上了。   格雷格是巴克艾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教授,年近六十,长相酷似头发没完全白透的肯德基爷爷,肚皮圆滚滚, 幽默又和蔼。   宋以桥让格雷格先进屋,自己帮他把外套和帽子挂到玄关衣架上。   玄关到客厅有一段窄窄的路,右转进门第一眼就能看到厨房。厨房是开放式的,跟饭厅和客厅连在一起。   格雷格坐在沙发上跟沈贴贴聊天。   “哎,我忘了告诉你了,你房间的灯要两个开关一起开。桥当年翻修二楼的时候,重新排了线路。”格雷格一拍脑门。   “昨天宋以桥跟我说了。”   沈贴贴换了蓝白条纹的居家服,把吐司塞进烤面包机里,一转身差点碰翻料理台上摆着的纸袋。他扶稳,定睛一看,纸袋上写着“面粉烘焙店”。   “不过那些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格雷格怀念道,他瞧见沈贴贴的动作,闲聊似的问,“你喜欢这家店吗?”   “挺喜欢的。”沈贴贴说,又补充,“不过这不是我买的,可能是宋以桥买的吧。”   “是吗。”格雷格笑了笑,“我觉得应该是桥给你买的。”   面包机“叮”的一下弹出两片香喷喷的吐司。   “为什么?”沈贴贴往面包片上抹花生酱。   “也没什么,可能只是想给你带顿早饭。”格雷格亲切道,“而且桥不太吃甜食。”   “哦哦。”   沈贴贴本来没当回事,可一想到那是他不懂的宋以桥,握着涂抹刀的手就停住了。他考虑了一会儿,怕宋以桥失落,开口问:“那我是不是也要给他准备点什么比较好?”   格雷格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宋以桥恰好拐进客厅。   沈贴贴余光扫见宋以桥,将装着吐司的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有些心虚地问:“你吃吗?”   宋以桥其实已经吃过了。他目光划过两个盘子,意识到沈贴贴也做了他的那份早饭,便默不作声地将接过来。   “那个。”沈贴贴指了指纸袋,“你给我买了早餐么。”   宋以桥有些意外他会这么问,点了点头。沈贴贴轻快地跟宋以桥说谢谢。   一会儿工夫后,沈贴贴见他没有吃,咬咬嘴唇,又盯着他讲:“你不喜欢的话……我还有草莓酱和蓝莓酱。”   宋以桥莫名感受到一种挠痒痒似的威胁,似乎吐司是糖衣,沈贴贴是炮弹。他避开沈贴贴的视线,把吐司放回桌面上。   “你们……”格雷格忍不住插话。   他们一齐转头。   格雷格觉得有趣极了:“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很不错。”“还可以。”他们同时开口。   客厅忽然陷入静默,三个人同时呆住。   格雷格眯起眼睛,眼珠在沈贴贴和宋以桥之间来回转悠,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   宋以桥略微窘迫,挽起袖子去水槽洗手。   沈贴贴在水声中挨近,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偷偷问:“很不错吗?”他浅浅地皱眉,眼里透出一股正直的不解,像个对答案时怀疑答案给错了的学生。   “还可以吧。”说完宋以桥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问格雷格:“刚刚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二楼的录音棚。”格雷格下巴抬了抬,示意天花板,“我还记得你当时给房间贴隔音棉,莫扎特把你当跳板,你一个没站稳,头发黏在墙上,结果只好把头发剪了,脸臭了至少有一个月。”   格雷格对沈贴贴挤挤眼睛:“莫扎特,我的猫。”   “后来呢?”沈贴贴听入迷了,半点目光都没分给宋以桥。好像对他来说,格雷格故事的主人公比靠在吧台边吃吐司的那个更鲜活。   格雷格朝宋以桥的方向努努嘴:“你自己问他。”   沈贴贴这才偏头看向宋以桥,脸上洋溢着兴致勃勃的光彩。   宋以桥嘴里那口吐司咀嚼到一半。他对上沈贴贴满含期待的双眼,不忍心拒绝他,匆匆吞咽,却把自己呛得咳出声。   室内充满了针对宋以桥的欢笑二重奏。   格雷格从包里拿出租房合同,拍到吧台上让宋以桥签字。沈贴贴突然想起昨天被打断的事,回房间拿手机给穆六月转钱。   沈贴贴:亲爱的六月,房租还给你,养家不易,省着点花。   穆六月:好吧。新室友怎么样。   沈贴贴:很难说。   聊天框最上方的“对方正在讲话中”反反复复地出现,最后沈贴贴收到一条时长两秒的语音。   穆六月说:“宝宝,你不用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沈贴贴也用语音回:“他人挺好的,而且……”   他脑海中浮现出宋以桥站在楼梯口俯瞰一楼的温柔神情,又想起刚刚格雷格口中那个脸很臭的十年前的宋以桥,又给穆六月发了一句:“而且这幢房子好像对他很重要。”   房间外,格雷格和宋以桥并肩坐在吧台边。   “我觉得你并不需要这个硕士学位。”格雷格叹息。   宋以桥写字的手顿了顿,他眼窝很深,嘴唇略薄,仿佛所有情绪都被装进眼眶里,能讲出来的只剩淡淡的客套话。   他说:“只是想休息一下。”   宋以桥写完,归还一份合同给格雷格,仿若不经意般开口:“我听说你们之前几乎已经定下来要另一个学生。”   他工作很忙,入学面试的时间往后延了三次,几乎所有的教授都觉得他意向不高。   “我不是那种因为早就认识你而放水的老师。”格雷格佯装生气,表情又渐渐平和,“桥,你该对自己更有自信一点。”   宋以桥自嘲地笑了一声,腰杆松懈下来,如释重负般换了个随便的坐姿。   他四处望望,料理台上的水渍没有人擦,盘子里放着吃到一半的吐司,台面上还有焦黄色的食物残渣,客厅的地板上堆满了箱子。   后院篱笆的破洞没人修,两只火鸡钻进来的,在院子里溜达。   整栋房子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而宋以桥却感到了久违的放松。他一把扯下头上的皮筋,披散着长发,心情不错地去收拾厨房。   “宋以桥。”沈贴贴的声音响起。   宋以桥侧目,见沈贴贴“啪嗒啪嗒”走近,擦干双手,从袋子里抓出两个牛皮纸包。   “姜汁曲奇和香蕉面包,喜欢哪个?”他手掌朝上,一手一个,样子像是在跟屋里的第三只可爱火鸡玩。   沈贴贴选了姜汁曲奇,宋以桥把两个都给了他。   沈贴贴咬了一口软曲奇:“可能有些冒犯,朋友听说我有了新室友,想问……”   宋以桥眼里带着一抹纵容,说:“没事,问吧。”   “你是明星吗?”沈贴贴问。 第3章 贴贴申请贴贴   “宋以桥说他不是艺人,也不唱歌。”   “哈哈,你猜错了诶。”   “但是他长得很好看啊!”   “那他也没有演唱会给你参加啊。”   听到穆六月的话,沈贴贴颇为不满地翻了个身。   天空湛蓝,飘着絮状的云。   沈贴贴躺在教学楼旁边的大草坪上,树木茂盛,阳光斑驳地在他身上晃动。不远处分散着许多吃午饭的学生,很热闹。   “不过我昨天还真找到了他的微博,”穆六月在电话那头说,“他的微博昵称就是他的本名。”   沈贴贴没用过微博,他从学生时代起就不太玩社交软件,所有平台的昵称都是Tietie Shen.   挂断电话后,沈贴贴下载微博,注册了一个新账号。他怀着一种偷窥别人的羞涩和罪恶感,在“用户昵称”那栏输入了Hughug.   接着他用新账号关注了宋以桥。   宋以桥有五十多万粉丝,头像是一只缅因幼猫,微博认证写着音乐人,简介里标注“暂不接受新工作”。   他的首页全是宣发内容,上一条微博更新于半年前。他几乎不分享生活琐事,偶尔会上传一些不露脸的弹奏视频。   沈贴贴随便打开一个视频,宋以桥弹的是贝斯,可是周围太吵了,他根本听不清。沈贴贴对着宋以桥勾击琴弦的手指发了一会儿呆,随后摁下转发键,评论“手好看,等有空听。”   “叮”一声,手机顶端弹出了新邮件通知。   沈贴贴点开,大致扫了几眼,末尾的附件是《新课申请表》及其它材料。   沈贴贴是刚博士毕业就找到教职的幸运儿。他来维纳斯文理学院两年,教的都是专业课。这学期系里要求新开一门通识课,系主任直接把这个任务分配给了沈贴贴。   系主任跟他透露,前阵子有个大企业给学校捐了一所人工智能研究院,好像是搞深度学习的。   本来这件事与他们数学系没有关系,但企业方点名要配几个数学系研究员,给钱很大方。学校格外重视,甚至愿意放出新的终身教职名额。   “深度学习……反正那就是线性代数运用嘛。”系主任对沈贴贴印象很好,苦口婆心地劝,“你开一节新课,科研再加把劲,名额肯定能拿。”   沈贴贴注意到系主任瞥了好几眼他衬衫胸口的小鸭贴布,于是侧过身子,顺从地“嗯嗯好好”。   通识课要求专业与兴趣结合,要求浅显又好玩。可是沈贴贴觉得自己是个很无聊的人,因为他没有兴趣爱好。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笑声,几个学生开始起哄。   沈贴贴跟着笑了一下,将手机扔到一边,放松手脚,呈大字状躺好。   他的刘海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天空倒映在他的眼睛里,飞机拖拽出一条白色的云。   “你在干嘛?”一道人影遮住阳光,俯身观察沈贴贴。   “嗨,安迪亚,我双休日回你的邮件看了吗,那道题讲清楚了吗?”沈贴贴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背上沾满了草屑。   “谢谢,我会了。”安迪亚坐下,支着脑袋看向沈贴贴,“所以你在干嘛?”   “嗯……我在等待灵感。”沈贴贴又躺了下去,表情安详,“我读书的时候如果有想不明白的问题,就会到草坪上躺一会儿,等待灵感出现。”   沈贴贴讲话很轻,胸膛稍稍起伏,好像在他身上连时间的流速都会变慢。   安迪亚沉默了很久,沈贴贴几乎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那如果灵感不来呢?”安迪亚突兀地问。   “那就糊弄过去。”沈贴贴回答,“考试拿好成绩跟获得菲尔兹奖是不一样的,些许技巧和努力就足够拿到不错的分数了。”   沈贴贴忽然反应过来,撅着嘴喃喃:“我这么跟学生说是不是不太好……”   安迪亚执拗地追问:“你不想获得菲尔兹奖吗?”   “我吗?”沈贴贴指了指自己,眼睛瞪得溜圆,很干脆地否定,“我不可能的啊。”   “你不会不甘心吗?”   “不会啊。我知道我能力的极限,所以只拿我能够得到的东西,这样不好吗?”   沈贴贴说得很坦然,他的人生如同一条林中小溪,遇到石头便温顺地绕开,永远清澈,永远不会为了求不得而烦恼。   安迪亚心里憋着的那口气顿时泄了,无力地另起话头:“好吧,我猜拳输了,他们推我出来邀请你参加今晚的生日会。”   “我不去了吧。”沈贴贴熟练地拒绝,“你可以帮我找个委婉的借口,比如我晚上要回家喂猫之类的。”   “你知道是谁的生日吗?”安迪亚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谁的生日?”   “我的。”   生日会开在市中心的一家中餐馆里,他们订了一个大包厢。   沈贴贴独自驱车前往,到了包厢门口一看,整张桌子就剩一个空位。   “你们可没跟我说只邀请了我一个老师。”他苦恼道,半推半就地坐下。   虽然生日会的主人公是安迪亚,但她并不乐于社交,餐桌上的话题反而全围绕在沈贴贴身上。   有固定的几个学生提问,其他人的表情要么很紧绷,要么干脆埋头看手机。   “嗯……我们没有那么多公共选修课,很难认识其他学院的人。数学系还是比较封闭的,毕竟没有人会来选数学系的选修课。”沈贴贴回忆道。   “一个都没有吗?”学生追问。   玩手机的那些人忍不住偷瞟沈贴贴。   “我记得好像有个物理系的选过……”沈贴贴翘起嘴角,背后长眼睛似的说,“珍妮,这么漂亮的蛋糕还是不要砸在我头上比较好哦。”   他轻巧地旋身,从珍妮手里托过一个十二寸蛋糕,以一个完美的弧度将它稳稳地搬到桌子正中。   全场惊呼。   珍妮是班里最小的女生,平时总是被大家照顾着。她一时尴尬,借尿遁逃跑了。   “Hughug, 你是怎么知道珍妮在你背后的?”有人忍不住问。   沈贴贴慢条斯理地切下一块蛋糕,递给对方,表情隐隐有些得意:“因为我以前是扔蛋糕的那个。”   沈贴贴大一那年过得很枯燥。   数学系的作业很多,上课、整理笔记和做题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在那有限的闲暇时间里,他都在帮穆六月读他读不完的文献。   沈贴贴是那种谁都想跟他做同桌,想跟他讨论题目,却在问要不要叫上他一起玩时被说“还是算了吧”的人。   穆六月比沈贴贴大一届,每周五来教室等他一起回家。沈贴贴的同学跟他一起玩的次数还没有跟穆六月打篮球的次数多。   有一次沈贴贴班里有个同学办生日派对,想邀请穆六月,把沈贴贴一起叫上了。这些人瞒着寿星,偷偷约定到时候把蛋糕扔在寿星脑袋上。   穆六月笑了好一会儿,提议:“你们能不能让贴贴扔?”   后来生日会当天,沈贴贴端着蛋糕蹑手蹑脚地朝寿星蹭过去。他是乖孩子,一边走一边朝其他人比口型:“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   穆六月挤眉弄眼:“快扔!”   沈贴贴战战兢兢地把蛋糕糊在寿星后脑勺上。   “我靠,谁啊!”寿星摸了把脑袋,笑骂着转过头就想给罪魁祸首来一下。随即他看清了沈贴贴的脸,动作便僵滞在半空中。   没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甜腻腻的奶油味。   沈贴贴先是瑟缩了一下,又迟疑着将脸伸过去,眼睫轻颤。   寿星的沾着奶油的食指缓缓下落,轻轻刮过沈贴贴的侧脸,留下一道白色的香甜痕迹。   冷掉的气氛再次火热起来。其余人欢呼着唱生日歌,穆六月一直在旁边录像,沈贴贴对着镜头比了个耶。   沈贴贴的大一过得很枯燥,但他本人不这么觉得,因为他的额头、脸颊、鼻尖和下巴都收获过很多奶油。   等珍妮再次回到包厢的时候,沈贴贴正说到“数学系一般不用写论文”,其他人羡慕得嗷嗷直叫。   沈贴贴端着最后一块蛋糕走过去,见她神色愤愤,关心地问她怎么了。   珍妮咬牙切齿道:“我撞见我男朋友出轨了……”   霎时,整个包厢就跟加了油的热锅似的聒噪起来。   “我刚刚从厕所回来,在路上遇见了我男朋友……”   “巴克艾交响乐团那个?”有人问。   “对,拉中提琴的那个。”珍妮继续解释,“我本来想上去打招呼,定睛一看他搂着个女生,气死我了,我非得把他们录下来当证据!”   珍妮从桌上抄起手机,转身就冲出门去。   沈贴贴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正想着要不要把珍妮劝回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声椅子摩擦地板的响动。   学生们一个个绕过他跟着珍妮走出包厢。有几个人想拉着沈贴贴一起,犹豫片刻又把手揣回兜里。   他们可以跟沈贴贴互扔蛋糕,却不能叫上他一起抓渣男。他们确实不把沈贴贴当成传统的教授,但他们也不认为他是真的同龄人。   沈贴贴是餐桌旁唯一一把空着的椅子,不融入任何人,只贴着“沈贴贴”的标签。   学生们的反应让沈贴贴很困惑,他立在原地,踌躇不前。   安迪亚最后一个起身,路过沈贴贴的时候停了一下,轻声问:“过去看看?”   沈贴贴终究是怕学生犯浑,转头跟了出去,走出一段才发现自己手上还端着蛋糕。   中餐馆内光线幽暗,只点缀了几盏飘渺的落花投影灯。   大堂和包厢之间隔着一条细细的河,上面立着两座雕栏玉砌的装饰拱桥。地面涌动着白茫茫的干冰雾气,古色古香。   他们穿过错综复杂的回廊,层层叠叠的屏风上映出他们的影子。   “就在那里!”珍妮用气声说,然后打开手机摄像头对准桥上那两个人影,放声大喊:“克里斯,你在那里吗?”   名叫克里斯的男人吓得肩膀一耸,表情错愕,讲话都破音了:“珍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问你呢,你在干什么?”珍妮独自朝前走了几步。   克里斯支支吾吾道:“就……就跟朋友……商量点事儿。”   珍妮一听克里斯的语气,认为出轨是板上钉钉的了,怒火滔天,冲动地抄起沈贴贴手里的蛋糕就往克里斯的方向砸过去。   克里斯身边的人闻声而动,往后撤了一步,蛋糕恰好砸在他的白色长裙上。   那瞬间,全场鸦雀无声。   一切都如同慢镜头播放——   那人正过身来,鸦黑的发丝从肩膀垂落胸前,末端沾着星星点点的奶油。刺绣白色长褂,斜领盘扣,下身开叉处若隐若现透出黑纱长裤。   气质翩翩,宛若仙鹤。   可惜仙鹤现在已经变成动物园里被投喂的食物砸中的丹顶鹤了。   众人这才发现他跟近一米九的克里斯差不多高,是个男人。   人群骚动起来。珍妮说对不起的声音,相互问有没有纸巾的声音,打听那人是谁的声音……乱成一团。   克里斯去找服务员过来打扫卫生。   大堂里的食客听见动静,三三两两地回头张望。   众目睽睽之下,那人独自站在桥上,拘束地扯了扯长褂,背后的头发随着动作彻底陷进奶油里。他不再动了。   “宋以桥!” 第4章 我不喜欢你   沈贴贴拨开人群,几步冲到桥上,跨上最后一格台阶时被自己绊倒了,踉跄着摔到宋以桥面前。   宋以桥目露惊诧,伸手搀了沈贴贴一把,沉声说:“小心。”   “你跟我走,我开车送你回去。”沈贴贴坚决道,手忙脚乱地掏出纸巾帮宋以桥擦背后的污渍。他的刘海乱了,气还喘着,衬衫很皱,手上都是奶油,看起来比宋以桥还要窘迫。   宋以桥小幅度挣了一下,马上被沈贴贴按住。沈贴贴下意识地握住了宋以桥的手,他掌心的温度比宋以桥的更烫一点。   “沈老师,我自己——”   “你转过来我看看,头发蹭到哪里了?”沈贴贴下意识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子,宋以桥说不出话,不自在地任由他摆布。   地上堆着几团纸巾,沈贴贴背对着他的学生们,急切又笨拙对一个不属于他的学生施以援手。   宋以桥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沈老师,这衣服不贵,我这局本来就快散了,你别急。”   清洁工来了,围着沈贴贴和宋以桥打扫卫生。   沈贴贴隔着几根拖把柄,认真地安抚宋以桥:“你门口等我一会儿,我收拾收拾马上来。”   语毕,他仓促离开,其余人零零散散地围上来。宋以桥看到沈贴贴回了好几次头,仿佛在确认他的安危。   “实在是不好意思,那个……我赔偿您干洗费,对不起对不起。”珍妮慌张地说。   “不用,能理解,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比你更冲动。”宋以桥挂着若无其事的笑容,将事情翻了篇。   落花投影灯转了个方向,照亮了整座桥。   宋以桥不习惯地眯了眯眼睛,凑近克里斯,让他给其他人打个电话,帮忙就近买件衣服。   “你……”珍妮打断他们的交谈。   宋以桥别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她。   珍妮盯着他的脸,觉得有些面熟,犹疑地问:“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身旁的克里斯顿时咳了起来,宋以桥觑他一眼。   珍妮对中文发音不太敏感,拧着眉头反复回忆沈老师当时叫的那声。   “宋……宋……”她霍地抬起头,眼里杂糅着兴奋与难以置信,“你是不是写过《维特根斯坦坠入爱河》的那个宋以桥?”   “嗯。”   “啊!是桥!”珍妮尖叫,跳起来,猛拍克里斯的背,“我好喜欢你的歌!而且我就是看了你十年前的贝斯演奏后才爱上贝斯的!”   珍妮本来想跟宋以桥合照,话都说出口了,瞥见宋以桥被奶油弄脏的头发,又愧疚地把拿着手机的背到身后。   宋以桥察觉她的小动作,将胸前沾着奶油的头发归到背后,和煦地问:“不拍了吗?”   珍妮有些胆怯,说:“可以吗?”   “当然。”宋以桥笑笑,“我的荣幸。”   宋以桥跟珍妮合照完,帮忙卖衣服的人正好赶来。他嘱咐珍妮,要是沈老师来了,跟他讲一声他去换衣服了。   珍妮小鸡啄米般点头,望着他的背影,面上的激动尚未平息。   “珍妮?”她旁边的学生问,“他是谁?是明星吗?”   “桥啊,就是我很喜欢的那个音乐制作人。他很厉害的,还在录音棚打工的时候就拿了格莱美呢……”   宋以桥拥有一份令人羡妒的履历。   他本科毕业回国后,进了一家业界鼎鼎大名的录音棚。进棚工作第一年,他机缘巧合之下参与了一部电影的配乐专辑制作。那张专辑后来拿了格莱美“最佳原创影视音乐专辑”。   宋以桥总说他只是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但无论如何,他的名字也同样列在工作人员列表中。   自此之后,宋以桥事业几乎是一路顺风的。他很高产,写过不少拿过奖的歌,跟过剧组,做过音乐剧,也曾被邀请去全球巨头的唱片公司工作。   他攒下不少人脉,厌烦了公司里的行政琐事,转型为独立音乐人,也从来不缺委托。   宋以桥的经历完美得如同一个假人。   优秀像一根长钉那样楔进宋以桥的身体里,成为他的脊梁,跟他的血肉粘连在一起。   沈贴贴抓着车钥匙走到餐馆门口,透过玻璃看到宋以桥正在跟克里斯他们聊天。   那个角落烟雾缭绕,宋以桥指间也夹着一根被点燃的烟。   他换了一件不知道哪来的宽松长袖T恤,胸口印着很大的约翰·列侬的头像。半截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地垂着。   宋以桥情绪平稳,大致体面,看上去并不需要沈贴贴。   克里斯表情很娇羞地说了句话。其他人都听笑了。宋以桥也跟着笑,还在克里斯耳边打了个响指。   宋以桥是那种令人猜不透年龄的长相,穿着文化衫露齿大笑的样子跟刚入学的大一新生没什么两样。   沈贴贴推开餐馆大门,叫了宋以桥一声。   其他人见沈贴贴来了,纷纷同宋以桥道别。   沈贴贴听到有人问克里斯他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帅的朋友的,克里斯愣了一下,回答说是今天刚认识的,人很不错。   宋以桥把烟摁在路边的垃圾桶上,抬腿走到沈贴贴身旁。   “回去吗?”宋以桥问,   沈贴贴点头。   车停在距离餐厅一个街区的露天停车场。   沈贴贴与宋以桥肩并肩地走,对方身上残留的烟味若有似无地萦绕着他。沈贴贴不喜欢烟味,刻意落后两步,缀在后面拖拖拉拉地走。   沈贴贴偷偷瞟宋以桥的背影,想宋以桥好像很容易就能让所有人满意,让只认识一天的人自愿陪他在冷风里等人,还要夸他一句人好。   “怎么了?”宋以桥眼尾扫过玻璃橱窗内的倒影,发觉沈贴贴在窥视。   “没什么。”   沈贴贴不再偷瞄了,车钥匙尖顶得手心有点疼。他很严格地给宋以桥打分,觉得对方还是跟自己合不来。   夜风起了,枫树叶簌簌地响。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光漏进停车场的角落,在水泥地上安静地流淌。   他们一起上了车,宋以桥坐副驾驶位。   沈贴贴关了车门,几不可闻地嗅了嗅,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动作。宋以桥听见了,主动降下车窗。   没过多久,沈贴贴发动汽车。他注意到后视镜里路人裹着夹克外套,又想把车窗合上。宋以桥见状,轻轻拽住沈贴贴握着方向盘的手臂。   “我也不喜欢烟味,开窗散散吧。”他说。   沈贴贴迷惑地看了宋以桥一眼,觉得他很奇怪。   “我没抽。”宋以桥解释,“只是拿着。”   汽车转了几个弯,驶出停车场,汇入灯火辉煌的夜市车流。夜风灌入,吹的鼓膜嚯嚯作响。   宋以桥知道沈贴贴不是个健谈的人,于是偏过头,静静地凝视窗外景色。发丝飞扬,流丽的光线从他眉眼间匆匆掠过。   “宋以桥。”沈贴贴突兀出声。   宋以桥看向驾驶座,用眼神示意沈贴贴继续说,他在听。   沈贴贴目视前方,神情严肃,口齿清晰地坦白:“我不喜欢你——”   他戛然而止。   宋以桥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沈贴贴的脸僵了一会儿,抬起手肘打了个猫叫似的喷嚏,接着皱了皱鼻子,轻松起来。   “我不喜欢你明明心里想的是这样,表现出来的却是那样。”沈贴贴带着鼻音把句子补完,“我搞不懂你。”   宋以桥默默地摁下升降按钮。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马路上的噪音。   沈贴贴打转向灯,车内响起咔哒声,听起来宛如指针在一格一格挪动。   “我……”宋以桥欲言又止。   搞不懂的人不止有沈贴贴。   自从遇见沈贴贴开始,宋以桥变成了一个总是犯错的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费心经营的、大多数人喜欢的,在沈贴贴这里统统行不通。   路口遇到红灯,车辆徐徐停下。   外面璀璨夺目的夜景逐渐褪色成一张泛白的幕布,他们是驶入放映厅的唯一一对观众。   “你答应过我的。”沈贴贴侧身对上宋以桥的眼睛。   他的语气有点像撒娇,又有点像责怪宋以桥毁约,让宋以桥想起他们认识第一天晚上讨论合租事宜时,沈贴贴抬着脸问他“好不好”的样子。   宋以桥叹了口气,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头发,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我们能先去一趟大胡子杂货店吗,顺路的,本来打算去买点东西。” 第5章 贴着爱   大胡子杂货店藏身于市中心的暗巷,挨着隔壁酒吧后门的垃圾回收站,人迹罕至。   宋以桥迈上台阶,踩过印着中文“欢迎光临”的地垫,带沈贴贴进店。   杂货店狭小逼仄,挤满了各种电器,只留一条窄窄的通路供人行走。   房间有一面完全由显像管电视机组成的墙,大小各异的雪花屏交替闪烁,是店内唯一的光源。   店铺角落里还放了一台电冰箱,被锁链缠绕着,上面贴着大红色的“愛”字窗花。   沈贴贴抬头,发现整片天花板被无数张镭射光碟铺满,照出很多个扭曲变形的自己。   店主剃了个光头,没精打采地瞅了他们一眼。沈贴贴这才注意到原来他有一条胳膊是机械义肢。   宋以桥挑挑拣拣,慢慢往房间深处前进。   沈贴贴新奇地打量货架上的复古家电,最后目光还是落回宋以桥身上。他看到宋以桥不自觉地跟着店里放的电子爵士乐摇头晃脑,幅度很小。   宋以桥只是穿皱巴巴的T恤,站在又破又小的店里而已,沈贴贴却觉得他要比之前那个站在很贵的餐馆里,穿着斯文秀气的宋以桥更加自由。   宋以桥走到尽头,终于想好要买什么,一转身就与盯着他出神的沈贴贴四目相对。沈贴贴没有被抓包的自觉,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对方脸上,尴尬的人变成宋以桥。   宋以桥从玻璃柜的反光里确认自己一切正常,拍拍沈贴贴的肩:“我们换个位子?”   “啊,哦,好。”   于是二人侧身,胸口贴着胸口地挤过去。   货架堆得很满,沈贴贴背后挂着一串扇叶,有的看起来像是铰刀,摇摇欲坠。宋以桥怕沈贴贴不小心撞到,手掌一直覆在他的肩胛骨上。   宋以桥比沈贴贴高大半个头,沈贴贴的刘海蹭在他的口鼻之间。他有点痒,难耐地抬起下巴,沈贴贴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脖子上。   沈贴贴对危险莫知莫觉,一心专念地想着宋以桥。   宋以桥身形比沈贴贴大一圈,胸肌很软,蕴含着力量而不过于给人压迫感。他漂亮、内敛、神秘,不像沈贴贴身边的任何人。   沈贴贴跟宋以桥住在一起,知道宋以桥读哪个学校,还关注了宋以桥的微博,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几秒后,沈贴贴的背后的温度淡去了。   宋以桥双手拎起两台生锈的台式风扇,放到柜台上,又朝后指了指那面老电视墙,跟店主说:“再加五个CRT显示器,17寸的三个,21寸的两个。”   店主问:“送货上门,老地址?”   宋以桥点头。   “明天几点方便?”   宋以桥瞄了一眼沈贴贴,说:“下午一点吧。”   他们空着手回到车里。   沈贴贴觉得大胡子杂货店很酷,顺手在车载导航里标了个星,然后踩油门开上回家的路。   夜色已深,回程路上没什么车。商店也关了,剩下两排路灯,蜿蜒至远处。   车内没人说话,气氛还算不错。   沈贴贴正准备开口问宋以桥为什么要买这些旧家电,就听到对方开口了。   “沈老师,”宋以桥目不斜视,语气含蓄而生涩,“我尽量。”   沈贴贴很懵:“什么尽量?”   “答应你的事。”   沈贴贴反应了一会儿,不确定地问:“是让你有话直说的那件事吗?”   “嗯。”   一句“不喜欢”好像能在宋以桥心里刻下很深的痕迹。直到他们逛完了杂货铺,直到沈贴贴都忘了这回事,宋以桥还记得。   “哦,哦。”沈贴贴囫囵点头,又好奇地问,“诶你买这么多显示屏干什么啊?”   “想做几个乐器。”   沈贴贴一下子快活起来,惊叹:“还有这种乐器啊!我能在旁边看你做吗?”   “行啊。”宋以桥嘴角掬着淡淡的笑。   “要是明天一早能到就好了,还要等到下午……”沈贴贴玩笑似的抱怨。   宋以桥默然,神色复杂地端详沈贴贴的侧脸,开口:“我以为你不喜欢早上被吵醒。”   沈贴贴静了静,打方向盘穿过十字路口。   还差三个街区就能到家,周边愈发寂静。对面开着一家宠物医院,在一片黢黑中格外显眼。   沈贴贴从医院门口经过,瞥见几只睡在笼子里的猫。他减缓车速,多看了几眼。片刻后,他捕捉到宋以桥追过来的视线,便踩油门迅速驶离。   汽车变成道路尽头的一个点。   沈贴贴本科时期在学校的宠物之家做过一段时间志愿者,他照顾过一只很乖很乖的小猫。   给它什么都吃,给它洗澡也不闹,摸摸它的头就翻出肚皮给人撸。等到大家要干活了,它就默默趴回墙角。   后来负责人告诉他,这只猫是前主人的被邻居举报,才堪堪救回来的。它被棍子打得太痛,于是剩下的生命里绝不再犯同样的错。   宋以桥和沈贴贴到家,各自去卧室洗澡换衣服。   沈贴贴换了一套珊瑚绒的奶白色居家服。他倚在床头,把笔记本电脑搬到腿上,确认工作邮件。   他回复了两个学生关于作业的问题,侧栏未读邮件的数量从0变成1。   沈贴贴切出去一看,是教务系统自动发送的回执,他明天早上要帮其他老师代课微积分I。   房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应该是宋以桥下楼了。   沈贴贴粗粗扫过课程信息,“啪”地合上电脑,跳下床直奔客厅。   宋以桥穿着黑色无袖运动卫衣和系绳卫裤,蹲在沙发旁拆之前没理完的行李。   沈贴贴蹲到他对面,头顶头地问:“你还不睡啊?”   “头发还没干。”宋以桥停下动作,抬头看向沈贴贴,有点别扭地说,“沈老师,你挡住光了。”   沈贴贴“哦”一声,起身去厨房,打算给自己和宋以桥煮一点巴旦木奶。   煮奶没什么技术含量,只是需要人看着,不然很容易溢出来。大部分人都偏爱用微波炉加热,但沈贴贴还是喜欢用锅煮。   因为这是他们家的传统。   沈贴贴的爸爸是大律所的高级合伙人,妈妈是知名电影编剧。家庭条件优渥,足够支持沈贴贴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决定。   沈贴贴的父母很忙,不常陪伴在他身边。比起爸爸妈妈的脸,他好像更常看到他们拖着行李箱出门的背影。   沈贴贴有过一段很粘人的时期。保姆把他哄睡着之后,他会偷偷溜到客厅里等爸爸妈妈回家,但他很少能等到。   有一天,沈父披星戴月地回家,发现一只睡在沙发上的沈贴贴。   沈父刚把沈贴贴抱起来,他就醒了。沈贴贴又开心又委屈,想笑也想哭,可是发出第一声响的是饿得咕咕叫的肚皮。   保姆迎上来,问夜宵想吃什么。   沈父说,阿姨去睡吧,我给他做。   沈贴贴跟着爸爸进厨房,看爸爸给他煮牛奶。   沈父开火之后把沈贴贴抱起来,跟他说,爸爸很累,你能不能帮爸爸看一下牛奶什么时候好啊?   沈贴贴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锅。   两分钟不到,牛奶咕嘟咕嘟地冒起小泡,表面结起一层奶皮。   沈贴贴激动地狂拍爸爸的后背,喊好了好了!   沈父忍着笑把牛奶灌进杯子里。   他们端着牛奶回到沈贴贴的房间里,聊了幼儿园的趣事,还聊了儿童版的律师工作内容。沈贴贴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沈贴贴醒来,发现枕边有一只毛绒小兔,小兔脖子里挂着一块帆布标签,上面用微微洇开的墨水写了一行字——   “爸爸妈妈负责爱你,贴贴负责快乐。” 第6章 晚安,宋以桥   锅里的乳白色液体上浮起一片泡沫,飘起的水蒸气里混着坚果的香气。   沈贴贴无意间抬眼,发现宋以桥裸露的胳膊看上去比穿衣服时更壮一点。他一边去橱柜拿杯子,一边偷偷用目光勾勒宋以桥精壮的手臂肌肉线条。   巴旦木奶开始沸腾,沈贴贴回过神来,急忙关火。   灶台旋钮“喀哒”一声,仿佛有橡皮筋轻轻弹了一下沈贴贴的心尖,他发觉自己刚刚好像犯了错误。   宋以桥正专心理他的连接线,什么都没察觉。   随后,他听见身侧的茶几上磕出轻微的碰撞声。他转头,视线从杯子转移到沈贴贴紧张兮兮的脸上——   沈贴贴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嘴角沾着一点奶渍。   “谢谢。”宋以桥拿起杯子,抽了一张纸巾递给沈贴贴,“擦擦嘴角,嗯,右边,再往左一点。”   宋以桥指挥着沈贴贴的动作,目睹对方羞臊慌张,语气从无奈变为逗乐,最后再假装一本正经的样子埋头整理。   沈贴贴跪在沙发上,双手扒着靠背,垂头注视宋以桥背后半干的头发,想宋以桥说不定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正派,也蛮坏的。   沈贴贴的视线灼热又直白,宋以桥背脊发烫,忍耐片刻,站起来问:“我妨碍到沈老师休息了吗?”   沈贴贴摇摇头,对上宋以桥探究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地岔开话题:“这是什么?”他指着地上那几个五颜六色铁块。   “效果器。”宋以桥解释道,“沈老师可以理解为,它们能改变乐器的音色。”   沈贴贴“哦”,又环顾一周,想不出什么新问题,只好怏怏地起身,准备回厨房洗奶锅。   客厅明亮,外面是没有星星的漆黑的夜晚,一切都安静极了。   沈贴贴背对着宋以桥,听他发力搬起重物时骤然变重的呼吸声,脑海中浮现出了宋以桥的手臂、头发、眼神和声音。   他的感官完全被宋以桥包裹住,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比平时快。   沈贴贴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追根问底的人。但是他真的很想知道,当年被莫扎特害得剪短头发的宋以桥后来怎么样了。   不远处传来宋以桥上楼的脚步声。   灯光温暖,如毛毯般盖在室内,实木楼梯反射出柔和的光点。   沈贴贴走路神游,脚步拖拖拉拉,肩膀碰到楼梯旁的装饰书架,撞出巨响。书架很浅,几本大部头的书纷纷跌落,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他抱着脑袋后撤一步,慌忙抬头。只见书柜顶端那个塞满书的很沉的箱子,此刻正摇摇欲坠。   沈贴贴僵住了。   “沈老师!”楼梯上的宋以桥叫他一声。   沈贴贴瞳孔放大,下意识闭上眼睛,原地蹲下。   宋以桥见状,仓促地将纸箱丢在台阶上,撑着楼梯把手跳下去,一手护着沈贴贴的脑袋,一手抵住了将落不落的箱子。   几本书从箱子开口里掉出来,摔在沈贴贴腿边。   宋以桥缓了口气,觉得这东西放在高处危险,双臂用劲把它搬到地面。   沈贴贴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玻璃珠似的双眸茫然地凝望宋以桥的脸。   宋以桥看见沈贴贴恍惚的表情,心里莫名涌出一股急躁,几乎无法自制:“把眼睛闭上箱子就不会掉下来了?”   宋以桥面无表情,声调也很平淡,说出来的话却宛若一柄闪着冷光的手术刀,刻薄锋利。他讲完便噤声了。   沈贴贴被刺了一下,紧紧地抿住嘴唇。   宋以桥很高,遮住了顶灯的光线,在沈贴贴身上投下大片阴影,神色晦暗不明。沈贴贴的脸倒映在他瞳仁里,晃晃悠悠,让宋以桥的眼睛变得脆弱。   酸涩的感情在沈贴贴的体内不断鼓胀、挤压,把他撑得很薄。他竭力稳住心神,却敏感地捕捉到宋以桥眼里闪过的痛苦与不堪。   宋以桥闭了闭眼睛,有些屈辱地躲开了沈贴贴的视线,好像那个遇到危险只知道逃避的成年男性是宋以桥自己一样。   沈贴贴的心很软,把别人的伤口当作自己的一样疼。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隐藏在夜色里的,跟小猫很像的宋以桥。   沈贴贴不想当执棍的人,傻笑一声,说:“我发现我忘了一件事。”   宋以桥嗓音沙哑,低声问:“什么?”   “我明天早上要帮别人代课的,可是我忘了。”沈贴贴难看地扯了扯嘴角,“我们该去睡觉了。”   然后沈贴贴很轻地抱了一下宋以桥,说:“晚安,宋以桥。”   宋以桥那天睡得很不安稳,一整晚都在做梦。   他高中的时候背着父母组过乐队。   重点高中没人有空玩乐队,宋以桥就去隔壁国际高中找人。键盘手来来去去,吉他手和鼓手倒是一直没变过。   吉他手兼主唱叫林果,是一个暴脾气富家女。   鼓手名叫章怀一,戴着一幅金丝边眼镜,体型健壮,脾气随和。他有文人的忧郁,也有流氓的随意,在乐队里兼职词作。   贝斯手在乐队里一般比较低调,但宋以桥不一样。他喜欢给贝斯写很花哨的旋律线,还会在编曲时给章怀一写很抓耳的节奏。   贝斯手和鼓手对歌曲律动和节奏的话语权比较重,宋以桥经常找章怀一商量。   宋以桥课业很重,只能熬夜搞乐队。   凌晨五点二十,宋以桥熬得眼冒绿光,激动地把新鲜出炉的编曲demo发给章怀一。   过了十分钟,章怀一发消息回复:牛比。   宋以桥对空气挥拳,打算大说特说副歌前的那一连串底鼓,说充斥着全曲的反拍,说他想玩的新东西。   章怀一又发来一条消息:就那个鼓能别打得那么花吗?特别是开头。   宋以桥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打字问:为什么?   章怀一发来语音,语气特无奈:“以桥,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不需要独奏啊。”   宋以桥直接给章怀一打语音电话,口气强硬地追问:“没有乐手会不喜欢在舞台上出风头吧?”   “我就不喜欢。”   “那只是——”   “以桥,”章怀一和气地打断,“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也要考虑我需不需要。”   宋以桥怔住了。   他眼里的光明明灭灭,宛如两块故障花屏的电视。黑暗中冒出很多双眼睛,雪花般飘洒的账单,还有忽上忽下、怎么爬都爬不到顶的塔。   脑内嗞啦作响,房间里回荡着巴掌声,有人洋洋得意地喝酒,一句话如针筒般将太阳穴扎个对穿——   “我又不是存心的,他自己不知道躲怪谁啊!”   耳鸣尖啸。   窗外飞来鸟雀,天际浮起鱼肚白,颜色像被无限稀释的淡淡的血。   宋以桥半张脸向着朝阳,半张脸陷于屋内的阴影中。   “以桥?”章怀一叫他。   宋以桥浑身皮肤都泛着细密的刺痛,他活动了一下腮帮,喉咙很紧。   “章怀一,我以后不会也变成他这样吧?”宋以桥笑着问。 第7章 正式认识一下   宋以桥是被楼下钢琴的声音吵醒的。   卧室墙壁上的挂钟指向早晨六点半。阳光透过遮光窗帘的间隙,在他眉目间画下一道光带。他皱了皱眉,吐出一口浊气。   “Do do so so la la so”楼下的琴音隔着木头和地毯,闷闷的。   宋以桥洗漱,从衣柜里拿了一件灯笼袖V领绑带真丝衬衫,下身配高腰窄腿西装裤。   “Fa fa mi mi re re do”   宋以桥下楼,发现沈贴贴坐在落地窗边的钢琴前,单手敲击琴键,弹的是《小星星》。   晨光把他的皮肤照得透亮,面颊和嘴唇比平时更红。沈贴贴双目空空,表情像是在发呆,没有意识到宋以桥已经起床了。   “So so fa fa mi mi re”   宋以桥看到餐桌上摆着一份已经冷掉的早餐,猜是沈贴贴的,便拿去厨房回温,顺带给自己泡杯咖啡。   微波炉亮起,嗡嗡地响。   宋以桥抱着双臂,倚在吧台边观察沈贴贴。   自他下楼以来,沈贴贴已经弹了第十八遍《小星星》,并且看样子还要继续重复下去。他弹琴的节奏很准,仿佛在进行机械运动。   沈贴贴身处被照亮的一角,空气中闪烁的尘埃如海水般极缓地起伏,安定而宁静。   宋以桥被卷入匀速而反复的旋律中,觉得沈贴贴很像钢琴上的节拍器,周期恒定,摆锤在起始的那一刻就注定要落到终点。   微波炉倒计时结束,发出“嘀嘀”长音。   沈贴贴如梦初醒,下意识转头看向厨房。   宋以桥把微波炉里的早饭拿出来,肉桂和炒蛋的味道飘满整间屋子。   “啊!”沈贴贴轻声惊呼道,“忘记吃早饭了!”   这句话好似打破了一直笼罩着宋以桥的某种东西。他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问:“那你刚刚在干嘛?”   “刚刚这算是……练习?”   宋以桥不解。   “我算是那种比较‘没用’的人。”沈贴贴弯曲手指给自己打双引号,“如果我感觉自己情绪不太好,就会干一些枯燥的事情来安抚自己,比如弹琴啊、做题啊之类的。”   宋以桥的笑意淡下来,昨夜不欢而散的场景与眼前的景象渐渐重合。他说过的话像一处没有被及时发现的伤口,引起一种不太明显的、绵长的疼痛。   厚实的云团遮住太阳,屋内的光线渐渐暗沉。   沈贴贴毫无自觉地继续说:“昨天睡太晚了,好困啊。今天特地早起一会儿想坐公交车去学校的,都这个点了,想吃早饭还是得开车……”   “我送你,你慢慢吃。”宋以桥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内疚感堵在他嗓子眼,摩擦出无法吞咽的瘙痒。   他清了清嗓子,补充:“我有国际驾照。”   “太好了,那就麻烦你啦。”   宋以桥端起餐盘,几步走过去,把早餐递给从琴凳上站起来的沈贴贴。   沈贴贴窝进钢琴旁的吊椅里,开始啃三明治。宋以桥坐在他对面的琴凳上,格外拘谨地摁了一下琴键。   清脆的中央C。   沈贴贴念头一动,鼓着腮帮说:“宋以桥,你应该会弹琴吧?”   “弹什么?”   “莫扎特吧。”   说完,他们心照不宣地对视。沈贴贴弯了弯眼睛。   宋以桥坐正,手腕轻抬,落下,赫然是沈贴贴刚刚弹了无数遍的《小星星》。   他踩上延音踏板,所有的音符都拉长着,仿佛黑夜里偶尔划过的流星。   节奏陡然变化。   一连串音符犹如打翻的宝石,弹跳着滚落台阶。星星从宋以桥弹下的每个琴键中喷溅出来,忽闪着光,飞向房间的每个角落。   “星星变多了!”沈贴贴惊叹,眼里跃着光,落满了星子似的。   宋以桥眸中笑意更甚,指尖动作愈发活泼,变奏处都故意弹得不稳,像是恶作剧,又像对乐谱的反抗。   “沈老师,你是教哲学的吗?”   “我是数学系老师。”   “昨天看到落在地上的几本书,《逻辑哲学论》、《牛津通识读本:尼采》……算我猜错了。”   “我朋友喜欢,所以我会看看。”   “我研究生的专业是现代音乐制作。”   “这首曲子叫什么?好耳熟。”   “《小星星变奏曲》。”   “哦,那我也要学,每天学一行吧。”   “只学一行吗?”   “学一行也很厉害了。你以前一天练多少啊?”   “我不记得了。”   “很辛苦吧?”   “还好,大家都是这样的。”   沈贴贴眼眸中呈现出宋以桥的影子。   宋以桥的手掌宽大,手指很长,双手指尖和指节处都长着很厚的茧子,指腹也有细碎发白的划伤疤痕。   沈贴贴视线上移,拂过宋以桥如雕塑般俊美的侧脸,思绪飘忽,觉得宋以桥今天穿得很像美人鱼故事里的王子。   要在狂风暴雨里溺水、窒息,吃过很多苦,才能成为现在这样能让星星变多的人。   “宋以桥,你今天话好多。”沈贴贴笑嘻嘻地讲。   他们一起出门,穿过院子,锁上铁栅门。   战壕风衣的下摆扬起,宋以桥又变回了那个矜持、有分寸的宋以桥。可是沈老师没有分寸,眼睛跟探照灯似的往宋以桥身上瞟。   他们上了车,沈贴贴坐到副驾驶,试图延续战果,乘胜追击:“宋以桥。”   宋以桥拉上车门,侧头柔声道:“嗯?”   “你车技怎么样啊?”   “还不错。”   “好吧。”沈贴贴没话找话,“宋以桥你——”   “沈老师,”宋以桥叹了口气,捏了捏着鼻梁,“你不困了?”   沈贴贴思考该怎么回答才能占到便宜。   宋以桥把外套丢到后排,垂眸整理衬衫袖口,状似不经意地问:“沈老师几点下课?”   “十点。”   “哦……”   宋以桥俯身,双臂交叠趴在方向盘上,衬衫绷出精壮流畅的肩背肌肉线条,如一尊披着华美绸缎的赤裸玉石像。   “那我来接你吧?”宋以桥循循善诱,“以后我没课的时候,都可以接送你。”他转向沈贴贴,眼角眉梢蓄那种让人觉得唾手可得,实际上却遥不可及的深情。   “不、不用了。”沈贴贴方寸大失,干脆闭眼装睡。   宋以桥点火。   在隆隆的发动机声中,他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气音飘进沈贴贴的耳朵,让他的睫毛微微颤动。   衣物和皮革摩擦生出些许响动。   视野漆黑,有凉凉的东西蹭过沈贴贴的鼻尖。他悄悄睁开一条缝,冷不丁对上宋以桥的眼睛。   发丝从沈贴贴的面颊滑落,他的目光掉进宋以桥的眼睛里。鼻尖相对,气息交融。   车内弥漫着乌木佛手柑的香味,沈贴贴的感官被宋以桥身上的味道密实地包裹住,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咔哒”,安全带扣上了。   沈贴贴大窘。   宋以桥挑了挑眉,装作没看到,默不作声开车上路。   车窗擦过低垂的树枝。   沈贴贴脸上的温度降下来,他回想刚刚宋以桥淡然的神色,恍然间觉得自己懂了一点宋以桥。   宋以桥是演他的,想说的应该是“沈老师,开了这么多年车,安全带都能忘记系?”   沈贴贴窃窃地嗅着空气中残余的香气,给宋以桥扣上子虚乌有的罪名。 第8章 看不出吗?腹肌啊   宋以桥车技确实很好,开得又快又稳。   沈贴贴在路过沿途第二家麦当劳时睡着了,宋以桥把副驾驶的椅背调低了一点。   半小时后,宋以桥将车稳稳地停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   四周郁郁葱葱,耳畔响起小鸟啁啾。汽车正前方立着砖红色教学楼,顶端竖着钟楼。   沈贴贴还没有醒。   宋以桥压着嗓子喊了几声沈贴贴的名字,对方浑然不觉,睡得很香。   车内静谧,几个学生从窗外路过。   宋以桥不是喜欢大声说话的人,他伸手轻拍沈贴贴的肩膀,指尖陷进淡粉色的粗麻花毛衣里。   沈贴贴眉心微动,表情不大高兴地继续睡。   他睡着的样子非常乖顺,头发又细又软地贴在额头上,嘴巴微微张开,呼出湿漉漉又暖烘烘的气。   宋以桥注目片刻,将手收回时没忍住捻了捻指尖,接着摸出手机给沈贴贴打电话。   手机铃声骤起。   沈贴贴猛地从椅背上弹起来,手忙脚乱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看也不看就放到耳边接通。   “喂,您好,我是沈。”他嗓子还哑着。   听筒里传来平静的呼吸声。   “沈老师。”是沈贴贴熟悉的嗓音,听上很有礼貌。   沈贴贴愣愣地扭头,眼里含的、脑袋里晃的都是宋以桥一张一合的双唇。   “我们到了。”耳边的嗓音跟听筒里的一并响起。   沈贴贴下车,撞到车顶,落荒而逃。   宋以桥回到住处时大约是九点半,离杂货店来送货还有一段时间。   他上楼,进入工作室。   宋以桥的工作室差不多装修完毕了。房间最中间是主工作台,上面放着电脑、外置声卡、音响和MIDI键盘。   宋以桥坐进人体工学椅,摇晃鼠标。电脑结束睡眠,桌面上晾着他的朋友林果女士的聊天框。   林果:新EP没看上其他符合概念的曲子,用你之前写的那首行不行啊?   林果是近年欧美圈里比较活跃的独立音乐人,名气不大不小,IG粉丝百来万。   宋以桥:你用,按老样子收费。   林果:你自己写的你来改编呗。   宋以桥:我在休假。   林果:我可是听章怀一说了哈。   林果:无语,就你们长头发的男的事儿多。   宋以桥刚准备关闭窗口,对面就发来新消息,跟在他身上装了监控似的。   林果:宋以桥!宋漂亮!你真不来啊?   宋以桥握住鼠标的手稍顿,无情地点击右上角的叉,随后长腿一蹬,跟着转椅旋了半圈,顺势站起走向窗台。   遮光隔音窗帘沉沉地垂着,窗前有一组架子鼓和一把低音提琴。   宋以桥抓起窗台上的遥控器,摁了两下。   暖色的照明灯熄灭,氛围灯亮起。光线如水纹,丝丝缕缕地爬满整面墙,整个房间仿佛浸入深海。   水纹流过靠墙的大立柜,柜子最底下摆着模块合成器的机架。   宋以桥盘腿坐下,接上电源,插拔几根电线,接上音序器,调制器就发出“嘟嘟”的电子音。   氛围灯接了拾音器,可以根据音量和节奏变化。宋以桥手上动作不停,灯光打在他身上,像涌动的潮水。   他在做很熟悉的事情,一半脑子理智而清晰,另一半脑子不可控地思潮起伏。   宋以桥跟林果交情很深,非常默契。她相信宋以桥的才能,合作的时候习惯于将主导权交到宋以桥手里。   这对宋以桥来说非常棘手。   宋以桥永远把自己摆在第二位,尊重艺人本身的想法,并且对实验性的、不悦耳的音乐怀有极大的包容。   因此,就算宋以桥不负责专辑中任一歌曲的作编,艺人们也很愿意请宋以桥来当制作人。   一首曲子是由许多人的想法组成的,宋以桥会毫不犹豫地夸赞他人不成熟的奇思妙想,却无法对自己感到满意。   宋以桥最难取悦的是他自己。   世界上有那么多令宋以桥着迷的曲子,没有一首是他写的。宋以桥写过的曲子,每一首都仿佛在诉说他的平庸。   音乐对宋以桥来说变成了一种痛苦。   他又想起来B市的那天,天空很蓝很高,来机场送行的只有章怀一。   章怀一拍了拍他的背,跟他说:“以桥,休息一下吧。”   灵光闪现,宋以桥弯腰去捞地上的振荡器,手肘撑地,压住了自己的头发。   他嗤笑一声,自嘲地想,林果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他事儿确实挺多。   不知过了多久,宋以桥总算做出了他觉得还可以的音色。他微微抿唇,兴奋得很克制。痒痒的酥麻从手指蹿向体内,心率稍稍变快。   宋以桥久违地发了微博,分享成果。   宋以桥:捏个新音色。[视频]   视频里宋以桥短暂地出镜了几秒,他去调了一个旋钮。   宋以桥衬衫的V领开得很深,直到腹部,腹肌在交错松垮的绑带中若隐若现。   宋以桥发完就将手机连上合成器,想随便放首曲子听听效果。   他按下播放键。   登时,室内回荡起一段尖锐刺耳、扭曲变形的电音,如同匕首拉破铁皮。   灯光亮度陡地拔高,刺眼惨白。   宋以桥眯着眼睛关掉音量。   气氛灯全部熄灭,室内陷入漆黑沉寂。   手机依旧孤零零地亮着,屏幕上显示着“对方邀请您加入语音通话”。   宋以桥弯腰拾起手机。   屏幕光冷冷地照在他脸上,锋利的眼睛埋进眉骨鼻梁的阴影里,生出一股隐晦而坚固的抗拒。   在对方即将挂断的前一秒,宋以桥结束对峙,心平气和地接通电话:“喂。”   “妈,我今年圣诞不回去了……”   课间,一个学生走出教室打电话,路过靠在第一排休息的沈贴贴。   沈贴贴低头玩手机,微博很爱管闲事地给他推宋以桥的动态。   他点开视频,被吓得一个激灵。   沈贴贴点赞转发:“不小心音量开太大了……”   他又看了一遍,诚心地在微博下评论讨教:“请问这是什么?”   很快有人回复:“看不出吗?腹肌啊!”   印有“大胡子杂货店”字样的货车驶出院子,轰隆隆地扬起一片尘土。   “你要的图纸打印好了,什么时候来拿?”电话那头读电子音乐制作的兄弟咋咋呼呼地讲。   “谢了。”宋以桥合上通向后院的玻璃门,“下午来拿吧。” 第9章 你也湿啦   B市的天气变幻莫测。   早上宋以桥送沈贴贴去学校时还是晴空万里,等到沈贴贴下班,乌云厚得都快从天上掉下来了。   沈贴贴被雷追着回到家,路过宋以桥整整齐齐放在架子上的拖鞋,穿过客厅,打算趁雨落下之前把窗户都关好。   天色很壮观,乌云翻滚着吞没建筑,铁灰色的天地间突兀地夹着一道金红色余晖,眩光刺穿云层。   沈贴贴站在通向后院的落地窗前,望着金光闪闪的地平线出神,想象它是钢琴键盘上被两个黑键夹着的白键。   只要宋以桥坐在琴凳上,抬手摁下锃亮的琴键,就会发出——   “轰隆隆!”   雷声震天,暴雨唰的倾倒下来。   沈贴贴“啊”一声,急忙拉上窗门,刚放下心来,转头就瞥见屋外水泥平台上堆着宋以桥从杂货店买的电视和风扇。   此刻狂风暴雨,狭窄的屋檐根本挡不住雨水,豆大的雨点溅进来,旧家电外壳上密密麻麻地挂着水珠。   宋以桥不在家,沈贴贴没考虑太多,进储藏室翻出遮雨布,打伞冲了出去。风雨迎头打来,他还没走几步,手里的伞就被吹翻过来。   遮雨布很大,有些分量,沈贴贴只好把伞丢在一边。他的视线被雨水模糊,时不时抹一把脸,雨水从锁骨淌进领口。   十分钟后,沈贴贴湿淋淋地合上窗门,将喧嚣的风雨关在外头。   沈贴贴去浴室拿了条大毛巾,一边擦脑袋,一边想明天研讨会要发言的内容,好像已经完全把那场“拯救行动”抛在脑后。   客厅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沈贴贴从房门内探出一个脑袋。   宋以桥小臂挂着大衣,狼狈地出现在客厅入口。发丝乱乱地黏在两颊,衬衫贴着肉,透出肌肉的沟壑,身上还在滴水。   他抬眼,对上沈贴贴的视线。   他们在干燥温暖的房间内,交换了一个潮湿的眼神。   “沈老师。”先开口的是宋以桥。   “你也湿啦?”但说话直接的是沈贴贴。   宋以桥那半句“你也没带伞吗”只能咽回肚子里。   沈贴贴又说:“那你快去洗澡吧。”   宋以桥点头,腿往前迈了一步又收回来,他喊沈贴贴的名字。   “啊?”沈贴贴的脑袋又伸出来。   “地等会儿我来拖,沈老师去休息吧。”   沈贴贴懵懵的,黑发从毛巾下翘出来,整个人好似被咬了一口的芝麻汤圆。   “我有扫地机器人,让它转转就行。”他说。   宋以桥每次洗澡都要吹很久头发。他拎着脏衣篓回到一楼,客厅里不见人影,扫地机器人跌撞地绕圈。   沙发上多了一本书,茶几放着平板电脑和散乱的草稿纸。雨水砸在窗玻璃上,“毕毕剥剥”地响。   天色擦黑,一缕亮光掠过宋以桥的眼角,他不经意地朝外张望一眼。   本来堆放家电的地方被遮雨布盖住,四块石头压住四个角,在黑夜中反射出油亮的光。   宋以桥一阵怔忡,脑子里甚至能幻想出沈贴贴风吹雨淋的样子,画面悉数闪过,最后停在沈贴贴刚刚说话时略微发白的嘴唇上。   他体内蓦地涌出着一股无法安置的愧意。   宋以桥像个消化不良的病人,而沈贴贴的好意是一团香甜可口的糯米,它沉甸甸地压在宋以桥的胃里,令他饱胀难安。   “你也去洗衣服吗?”沈贴贴抱着洗衣袋从房间里走出来,“那你先洗吧,你的衣服太湿了。”   宋以桥站得笔挺,强迫症似的确认:“遮雨布是沈老师铺的吧。”   他思绪纷杂,想说这些坏了就坏了,无论多少个都能再买,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想起来要管,沈老师你没必要也不值得让自己淋雨。   但是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   “你怎么又往里面钻啊!”沈贴贴蹲下,把困在墙角的扫地机器人扒拉出来。   “长这么大了还要我来救你。”他嘟囔着,伸手拍拍扫地机器人的顶壳,又转向宋以桥:“嗯,你不在家嘛。”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看宋以桥的眼神跟看扫地机器人没什么差别。   宋以桥愣了一下。   扫地机器人傻乎乎地走远了。   宋以桥目送它离开,单手握拳抵在唇上,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发现自己钻了牛角尖。   沈贴贴总是洋溢着一种明媚而轻盈的力量。   他的善意或许就像是一张纸巾,或是缓解低血糖的糖果,轻松、愉快、毫不廉价。因为拥有很多,所以不在乎分出去多少。   宋以桥眉眼舒展,说:“谢谢。”   沈贴贴往前几步,倒着走,说:“不客气。”   洗衣机滚得震天响,噪音填满了整栋房屋。   宋以桥坐在沙发上等沈贴贴的姜汤,被人照顾的感觉让他不太自在。为了避免无所事事,他罕见地主动刷起微博。   与此同时,厨房里沈贴贴的手机提示音响了一下。   沈贴贴盖上锅盖,觑了一眼宋以桥,心虚地拿出手机,打开微博。   宋以桥把之前那条玩合成器的微博删了,又在几秒钟前发了一条新微博。   沈贴贴心觉奇怪,下意识地开口询问:“宋以桥,你微——”   他倒吸一口凉气,及时刹车住嘴。   宋以桥已经抬头看过来。   沈贴贴硬着头皮改口:“你胃怎么样,喝姜茶要放蜂蜜吗。”   宋以桥回:“挺好的,不用放。”   沈贴贴暗暗松口气,说:“哦,我也不喜欢。”   “我以为沈老师会喜欢甜一点的。”   沈贴贴考虑了一会儿,对宋以桥说:“我喜欢辣的。”   他们结束了短暂的交谈。   沈贴贴有惊无险地度过难关,躲在厨房角落继续看宋以桥的微博。   宋以桥新发的那条微博只有一张照片,没有文案。   他拍了一打图纸,最上面的那张画着一个镂了许多小孔的圆盘,右上角备注着“Major D”。   宋以桥这条微博发得玄妙,人也没出镜,因此评论无几。   沈贴贴往下一拉,发现宋以桥只回了一个叫“精神科医生章怀一”的人。   精神科医生章怀一:宋老师,准备做扇风琴呐?   宋以桥:猜对了。   精神科医生章怀一:做完了带回国给我玩玩吗?   宋以桥:你自己坐飞机过来。   他们没聊几句,但态度熟稔,一下子叫沈贴贴辨出他们是老朋友。   而宋以桥跟沈贴贴住在同一屋檐下,现在就坐在沈贴贴一眼能看到的地方,却要沈贴贴不光明不磊落地披着微博马甲才能离他更近一点。   沈贴贴抠了抠指甲,准备尝试着当第二个跟宋以桥讲话很熟的人。   他点开评论框,删删减减字不成句,又因为说不上话而感到一丝落寞,开始对自己生气。   沈贴贴的心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坐了一回过山车,忽上忽下,把他揪得很难受。   他摸不着头绪,企图从记忆中搜寻线索,却只抓住了宋以桥侧脸。   那天夜里,宋以桥的脸被路灯勾出一条明黄色轮廓线,像乌云天里的晚霞,也像黑夜中连绵起伏的星。   沈贴贴回忆不起他的表情,但是记得他答应把乐器做给他看。   沈贴贴鼓起勇气,拙劣地模仿章怀一的语气,评论:“宋老师,这个看起来好复杂,是要一个人做吗?”   厨房计时器倒数完毕。   沈贴贴掀开锅盖,白茫茫的雾气迎面扑来,姜汤独特的辛香刺激着鼻腔。   他怀着负罪感,给宋以桥盛了满满的一杯,觉得自己刚刚干的事比姜汤更刺激。   沈贴贴端着姜茶走出厨房,视线乱飘,不敢直视宋以桥。接着,他发觉宋以桥的姿势也略显古怪。   宋以桥抬腿,放下,再抬腿,再放下。他见沈贴贴来了,很无奈地用眼神向他求助。   沈贴贴放下餐盘,狐疑地朝地板投去目光。   扫地机器人正有来有回地拱宋以桥的脚。   “我的天,你是笨蛋吗。”沈贴贴小声谴责,“你拱他干嘛,宋以桥又不是垃圾。”   宋以桥清了清嗓子。   “呃。”沈贴贴觉得自己的脸快丢光了。   宋以桥打圆场:“是不是得检查一下它的路线设定?”   沈贴贴从沙发缝里摸出手机,点开APP,暂停扫地机器人运作,嘴里继续说:“我不是教过你路线了吗……”   他顿时语塞,背过身去。   宋以桥问:“怎么了?”   沈贴贴内心崩溃,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才说:“我搬家后忘记重新设定路线了,我才是笨蛋。”   宋以桥有点想笑,但他顾及沈贴贴脸皮薄,于是给人台阶下。   他拎起沈贴贴留在茶几上的草稿纸,忍笑到脸颊发酸,却硬凹成波澜不惊:“如果有一个人要变成笨蛋的话……”   沈贴贴短时间内遭受得太多,瘫坐于沙发另一端,喃喃:“你让我缓一缓。”   他听见宋以桥晃了晃手里的纸,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沈老师写的东西,我一个字都看不懂。”宋以桥温和道,“笨蛋不应该是我吗?” 第10章 不算喜欢吧   “不是啊!”沈贴贴断口否定,猛地打直腰杆,“那个、我写的是范德蒙矩阵,它……”   沈贴贴是真的想教会宋以桥,可他不清楚宋以桥的数学水平,急得屁股都往宋以桥那里挪了一点。   宋以桥心里跟明镜似的,端起姜汤放进对方手里,说:“先喝,喝完再说。”   茶杯压住他的半张脸,沈贴贴眼睛瞄着宋以桥,含糊应声。   宋以桥有意给沈贴贴留出缓解尴尬的时间。   他默不作声地喝掉半杯姜茶,回复几封邮件,下载了一个附件。他点开文件夹,对着几张电路设计图陷入沉思,打的腹稿比电路图还绕。   宋以桥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抬头一看,顿时哑然失笑。   沈贴贴俯身在草稿纸上写写划划,专心搞学术,哪还有半点羞窘的样子。宋以桥白费心思。   “沈老师。”   “嗯?”   “你很喜欢数学吗?”宋以桥问了他没打算问的话。   沈贴贴的笔停了。   他目光低垂,咬着嘴唇,笔尖一下一下点着纸面,思索许久。   “不算喜欢吧。”沈贴贴下结论。   他瞟了一眼宋以桥,视线又回到草稿纸上,一字一句地坦白:“我只是没什么别的想做的事情,就一直学数学了。”   宋以桥很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倒也没追问。   “很……”他斟酌着用词,“别致的理由。”   沈贴贴被宋以桥逗笑了,把问题抛回去:“宋以桥,那你音乐学得怎么样啦?”   宋以桥摇了摇盛了姜茶的玻璃杯,半戏谑半认真地说:“半瓶水晃荡吧。”   屋外的雨逐渐转小,雨滴从窗玻璃上滑落,拖出一道道水痕。茶几的玻璃杯上折射出二人的倒影。   沈贴贴盘腿坐在沙发上,面对宋以桥伸出一只手,手背朝上,让宋以桥看。   宋以桥本来靠在沙发扶手边,闻言调整姿势,离沈贴贴近了一点。   沈贴贴的手指细长,却不失力量感。靠外一侧被墨水蹭有些脏,其它地方白嫩得一眼便能看出从小没怎么做过家务。   宋以桥视线转了一圈,回到沈贴贴脸上:“看什么?”   “看这里。”沈贴贴对他比了比中指,“有一个茧。”   宋以桥向来犀利的目光透出几分惘然,犹豫着平抬起手,与沈贴贴指尖相对,试探:“我也有?”   沈贴贴点点头,说:“我这是写字写的。”他收回手,指了指宋以桥手上遍布的茧子,故作稳重道:“那你是怎么有的茧啊?”   沈贴贴的眼睛里闪着藏不住的、不太熟练的狡诈。宋以桥迎着他的目光,什么都没想,慢慢翻过手掌。   他不是乐于展露自我的人,但愿意全盘接受沈贴贴的把戏。   宋以桥将长发捋到耳后,露出朝向沈贴贴的那侧脸,别过身子,耐心地跟他讲过往人生的一个个结节。   指尖和手掌边缘,吉他、小提琴;大拇指外侧和手腕,贝斯、低音提琴等较大的弦乐器;手指关节和手掌,鼓……   “那这些呢?”沈贴贴指着宋以桥指根部位的茧问。他头往前凑,带来一阵清新的果味洗发水的香气。   “哑铃。”宋以桥盯着他的发旋回答。   宋以桥看不到沈贴贴的眼神,不知道沈贴贴的目光还在他右手手腕背面的一道疤痕处停留了一会儿。   “好吧。”沈贴贴坐直了,跟宋以桥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总结,“宋以桥,你瞧着不像是半瓶水。”   “下次也让我听听你的音乐吧。”他又说。   沈贴贴的赞美稚拙、真诚,让宋以桥讲不出任何否定的话,他只能说:“好。”   衣服烘洗完,沈贴贴和宋以桥互道晚安,各自回房。   沈贴贴坐到书桌前继续工作,电脑里开着文档,第一行打了半截字——“新课名称:数学与哲”。   他点开几个PDF粗粗浏览目录,随后抓起手机给穆六月留言,让他有时间给自己打个电话。   五分钟后,手机提示音响起。   沈贴贴以为是穆六月,随手滑开锁屏,界面自动跳转至微博消息页。   Hughug:宋老师,这个看起来好复杂,是要一个人做吗?   宋以桥:打算跟朋友一起做。   沈贴贴心跳漏了一拍,把回复看了又看。   他前一秒为了宋以桥把自己当朋友而雀跃,下一秒又怪宋以桥为什么用“朋友”这个词。他怕自己依旧只是个“室友”,而“朋友”另有其人。   他想东想西,期待与失望在他脑子里反复拉锯。   手机铃声又响。   这回真的是穆六月。   “六月……”沈贴贴蔫头巴脑,又因为讲话的对象是穆六月,语气多了十倍委屈。   “什么情况啊,多委屈呢这是。”   “我好想跟他做朋友……”   “谁啊?”   “宋以桥。”   穆六月顿了顿,迟疑着揣测:“你这是……追星了?”   “啊?那宋以桥也太糊了吧。”沈贴贴的郁闷一扫而空,“我就是觉得他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沈贴贴被问倒了,答案就在嘴边,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高中、大学、博士。沈贴贴一路读上来,身边来来往往皆是人中龙凤。数学系读到最后转金融和计算机的不少,毕业后大都风光体面,西装笔挺。   宋以桥一样出众,给沈贴贴的感觉却跟那些精英完全不同。   “宋以桥大概……跟你有点像。”   沈贴贴打开窗户,晚风拂面而来,他轻飘飘的言语被吹散到很远的地方,渐渐消失。   夜幕笼罩着校园,月亮像个铃铛,树上挂满了圣诞彩灯。   行李箱颠簸,滚轮时不时滑过地面的雪堆。   穆六月和沈贴贴一前一后地走在校门口的主干道上,气氛沉重。   眼看穆六月一只脚就要跨过校门,沈贴贴终究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臂:“六月,真的要退学吗,学费的话我可以帮你……”   “宝宝,这是我要承担的事情。”穆六月制止沈贴贴说下去,“我读完本科,还要读研究生,读博士,难不成你一直帮我付学费?”   沈贴贴还真点了点头。   穆六月一副被打败了的样子,狠狠地揉了揉沈贴贴的头。   “况且,”穆六月换了轻松的语气,“叔叔愿意帮我们家,我已经很感激了。”   沈贴贴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瞪着,一眨不眨,抓着穆六月的手越收越紧。   穆六月轻轻拽下沈贴贴的手,安慰:“我家是破产了,又不是得绝症,别那么难过。”   沈贴贴并没有被说服,但还是“嘿”地笑了,比哭还难看。   那年沈贴贴大二,穆六月大三。   穆六月家的公司被法院宣告破产。   第一股东长期转移公司名下资产,等穆六月父母发现的时候,公司已无力回天。穆六月家里债务缠身,很难负担他每年动辄八万美元的学费生活费。   穆六月也没心思读下去,决定回家帮忙。更何况他学的是哲学。   沈贴贴父亲的律所向法院竞标,在重整期间接管穆六月家的公司。沈父主动担任了整个破产重整项目的负责人。   他忙上加忙,甚至来不及回家陪沈贴贴过一个温馨的圣诞节。   车灯掠过,一辆豪华SUV缓缓停在校门口。   司机下车开门,沈贴贴父亲从车上走下来,手上拿着一个礼物盒。   他来探望沈贴贴,顺便接穆六月一起回他们家公司。   沈父跟沈贴贴拥抱了一下,又拍了拍穆六月的肩膀,问沈贴贴:“妈妈问你圣诞节要不要跟她一起在剧组过。”   沈贴贴问:“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会来吗?”   沈父把礼物交给沈贴贴,说:“如果贴贴在家的话他们就来。”   “那我在家吧。”沈贴贴抱着礼物,贴了一下爸爸的侧脸,“而且家里还有皮卡布。”皮卡布是他们家养的博美犬。   沈父点头,让司机帮穆六月把行李搬上车,然后坐回车里,把时间留给他们。   沈贴贴和穆六月站在一起,环视校园,遥望那并不能看见、但刻在脑子里的教学楼和大草坪。   穆六月平静的神色中流露出不舍,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化为白雾。   他低声道歉:“今年不能陪你过圣诞节了。”   沈贴贴只有一个问题:“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我回来还读哲学,我这辈子就要跟它打交道。”穆六月咧嘴笑,“我的目标很明确,所以不在乎走一点弯路。”   夜场时间到,校门对面的酒吧亮起一连串五颜六色的小灯,火树银花。   店门口的音响放起俗套的圣诞金曲串烧。   穆六月跟着哼了几句,倏地侧身,对沈贴贴张开双臂:“贴贴,贴贴。”   沈贴贴环住穆六月的背,像小时候说过无数次的那样回应:“贴贴。”   他们拥抱许久,直到雪又开始下。   雪花沾上沈贴贴的脸,被体温融化,挂在他的颧骨上。   穆六月松开沈贴贴,用拇指搓了搓他脸:“哭啦?”   沈贴贴的鼻子被冻红了,他为自己辩护:“没哭。”   穆六月哼笑一声,变戏法般从羽绒服兜里掏出一只毛绒小狗,小狗脖子上拴着一块布牌。   沈贴贴想把布牌翻过来,但他一条胳膊夹着爸爸给的礼物,另一只手捉着玩偶,左支右绌。   穆六月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去帮他。   沈贴贴瘪着嘴瞅了六月一眼,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布牌翻开——   “圣诞快乐,希望贴贴天天开心。我很快就回来,不许难过,永远爱你。”   沈贴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过。   他从小物质优渥,所以欲望很淡,很少为自己争取什么。他不怎么交朋友,总是一个人呆着,但内心已经被父母、如兄长的六月和小狗皮卡布的爱填满。   沈贴贴像个活在气泡里的人,穆六月的退学让他透明的保护罩裂开一条缝。   他天真、幼稚、不讲道理,责怪这个世界好不公平。   为什么六月这样拥有目标、热情和努力的人要被命运戏耍,而自己这种得过且过的人却能一帆风顺?   要是世界上真的有圣诞老人就好了。沈贴贴想。   他被留在原地,忽然有点讨厌自己。   “宝宝?”穆六月在电话那头叫他。   沈贴贴回神:“嗯?”   “宋以桥跟我哪里像了?”   “……目标很明确,所以不在乎走一点弯路。”   穆六月一时没有回话。   “我当时想,要是退学的是我就好了。反正我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   “是吗,我倒觉得你挺喜欢数学的。”   “我只是不擅长写你们那种论文,好像世界上有一千种全都是正确的答案,太主观了。”   每一个概念都有其严格的定义,每一条推论都被缜密地证明。   沈贴贴躲在数学的茧房中,生活舒适平静。   忽地,沈贴贴又想起宋以桥说的,不知道是不是指“室友”的“朋友”,苦恼地撇了撇嘴。   他不喜欢这种被悬在空中的感觉,本来应该离宋以桥远远的。   可是他见过宋以桥挑乐器的样子,见过他弹琴的样子,见过他玩合成器的样子,也见过他数茧子的样子。   宋以桥活得像一座黑黢黢的休眠火山,而沈贴贴能窥见深埋于其中滚烫沸腾的岩浆。   一种他自己没有,却无比向往的东西。   “宋以桥很吸引我。”沈贴贴最后说。   穆六月大惊失色,差点直接从地球另一端飞过来。 第11章 喜欢漂亮的   沈贴贴昨晚本来打算问穆六月关于新课的事,可聊着聊着就忘了本来的目的。   他挂断电话,手指剐蹭键帽,拖拖拉拉地补全了那行“新课名称:数学与哲学”。   光标闪烁,文档自动保存。   沈贴贴绷不住,嗷的一声扑到床上,被倾倒的玩偶山盖住脑袋。   他想,哦,这下任务又能按时完成了。他又想,哦,原来安心不等于开心。   憋闷黑暗中,沈贴贴突然醒悟,如果只做能做到的事,好像什么都不会改变。即使他现在穿越回那个雪夜,同样无法阻止六月离开。   他白白地拥有好运,却只敢做那些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事情。   把下巴搁在玩具熊脑袋上,沈贴贴掰着指头数:六月已经博士毕业,皮卡布变成了一条年纪很大的狗,六月还找到了男朋友,他……   沈贴贴不数了。   他很伤心地想,原来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   沈贴贴今天没有课,去市中心的H大开课题研讨会。   文理学院的老师更注重教学,对科研的要求不高。沈贴贴没有自己的课题,每年跟在H大的学术大牛后面发论文。   H大数学研究所,会议室。   房间窗明几净,最前面的几块白板上写着李代数sl(1|1)的最高权。   会间休息,课题组的成员起身活动,偶尔交谈。   沈贴贴独自坐在原位,周身仿佛笼着一层忧郁的蓝灰色。   他藏着一种迟钝、难以察觉的沮丧,像被按凹下去,却很难反弹起来的橡皮泥。   不久,有人坐到沈贴贴身边的空位上。   “嗨。”对方说。   “嗨,亚瑟。”   亚瑟出身学术世家,学生时代成果丰硕,头衔无数。H大毕业后顺利留校,三十出头已经评上副教授。   他长得很华丽,金发碧眼,温文尔雅,像绽放的大马士革玫瑰。   沈贴贴刚来课题组的时候,亚瑟对他很亲切,他们私交不错。   “沈,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好。”亚瑟关心道。   “我挺好的呀?”   沈贴贴在思考该如何得出sl (1|1)的权空间,思维被打断,回答得茫然。   亚瑟察觉到沈贴贴下撇的嘴角,眼尾一挑,张口就来:“你知道吗,我一开始还想追求你,但后来放弃了。”   沈贴贴惊奇地张大嘴巴:“诶?我都不知道。”   “天啊,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沈贴贴摇了摇头,看见亚瑟难以置信的夸张表情,不禁笑了出来。   亚瑟叹口气,佯装幽怨:“其实我直到现在都觉得我们很合适。”   沈贴贴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好像亚瑟话里的主角是其他人。   “我们这种人,对知识很谦逊,经常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不过心里总有些……”亚瑟伤脑筋地勾起嘴角,“傲慢与刻薄。”   “我跟其他人相处时可能是针锋相对的,但我永远不会跟你较劲。”他语调浮夸,“看到你我就觉得,科研经费批不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去网上发自拍众筹。”   亚瑟结束了他的表演,柔声道:“沈,开心点。”   沈贴贴承了好意,自然地调侃回去:“谢谢你,亚瑟,但我们不合适。”   “不客气。”亚瑟wink了一下,“所以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   “喜欢漂亮的吧。”   “那看来我还有戏。”   “不。”沈贴贴毫不留情地否认,“不是你这种漂亮。”   市中心,露天咖啡馆,奶油色的遮阳伞下。   宋以桥肩头搭着一条驼色老花羊毛披肩,闲适地坐着。他内里着米白色薄纱衬衫,下身是混金线深咖色西裤。   衬衫领口的飘带被打成大蝴蝶结,在阳光下随风摇曳,宛若流动的金沙。   今天是B市难见的彻底晴朗的天气,日光照亮了建筑物间的每一处阴影。   大学区砖红色的石板路旁,挤着一排排低矮的商铺,跟从画报里剪出来的一样。   宋以桥的硕士项目不怎么需要上课,一般都在录音棚搬砖。他难得在学校露面,下了课就被本科同学堵着,邀请去咖啡馆小聚。   “桥,你来我频道客串一下呗?”   说话的人叫莫里森,电子音乐制作系在读,是个网红YouTuber。他顶着蓬松的灰色卷发,讲话时嘴里的舌钉时隐时现。   宋以桥就是问他要的扇风琴图纸。   “行啊。”宋以桥说。   “到时候我们就搞一个编曲Battle,标题写‘流行乐制作人vs电子乐制作人’……”莫里森开了瓶啤酒,熟练地整活。   宋以桥啜一口咖啡,单手支着脑袋,颇有兴致地听。   露天咖啡馆旁边有一家花店,粉蓝可爱的花束像地毯一样从门口铺到马路。   一丛丛半人高的绿植盆栽从中穿过,隔开咖啡馆与花店。   宋以桥与莫里森闲谈,伸手拂去落在桌面上的叶片。他目光微动,眼角忽地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凝神细看,是他今早出门时还在睡觉的沈贴贴。   沈贴贴被阳光晒得发光,穿着水洗蓝色的牛仔套装,闲散地穿梭于店铺中。   他经过花店,跟门口趴着的黑色豆柴玩了一会儿,仔细阅读完花架旁立着的小黑板,接着跟被什么吸引住似的走进店里。   宋以桥看不见沈贴贴了,但他没有转移视线。   三分钟后,沈贴贴再次出现于花店门口,眼尾耷拉下来,眼眶红红的。   “桥,你到时候来棚里还是……”   “等下再说。”   宋以桥一反常态,不圆滑地打断莫里森的话,起身朝沈贴贴走去。   沈贴贴今天没开车,因为他不想在大学区绕场三周找车位。他背着包,慢悠悠地准备坐公交车回家。   前往车站的路上开着一家花店,店门外竖了几列比人还高的花架。   花架呈枝状,上面用挂钩吊着小小花束。两三枝一束,层叠纷繁。   沈贴贴驻足欣赏,花店养的豆柴“汪”了一声。他轻笑,蹲下挠挠小狗脑袋,转头阅读花架旁小黑板上的字。   原来花架上的全都是不太新鲜的廉价花。如果路人需要,往黑板边的碗里丢一个硬币就能顺手带走。   沈贴贴撑膝起身,端详花架,觉得它们并不比花店里沾着露水的鲜切花逊色。   这些花仿佛要抓紧最后那点盛开的时间,迸发出一种绝艳的、孤注一掷的生命力。连花瓣微微泛黄的边缘都显得格外美艳。   花店里的舒缓情歌播到了末尾,短暂的空白,沙哑的女声响起。   沈贴贴被琴音和鼓声蛊惑,跨进门槛。   花店里的花盆贴着标价,让沈贴贴想起早晨宋以桥贴在钢琴盖子上的留言。宋以桥说,沈老师,记得吃早饭。   音乐进入副歌,伴奏里的电吉他温柔缠绵。   沈贴贴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好像有一粒种子,抽条生长,搔得他鼻子发酸。吉他弦是他的心弦,被拨得微微颤颤,让他眼泪直冒。   歌里唱“我的愿望是行人所求,倘若花束堆叠漫过墙头,从此世间便再没有迷宫。”   一首歌的时间后,沈贴贴失魂落魄地离开花店。他吸了吸鼻子,站在路中间打开音乐APP,凭着模糊的记忆搜索歌词。   突然,腿边的豆柴又汪了一声,沈贴贴跟小狗一同转头。   宋以桥被花朵簇拥着,距离沈贴贴只有几步距离,漂亮得像一幅画。   沈贴贴如同一个妄想走进画框的画家,下意识朝前迈步。   可是豆柴更敏捷,唰的一下从他脚下蹿过。沈贴贴不想踩到小狗,躲得踉跄,在摔倒在地之前匆匆抓住花架。铁质架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宋以桥见状迎了上去——   花朵扑漱漱不断下落,无声地掉在地上,花瓣飞扬。   宋以桥的鼻息喷在沈贴贴脸上。   有一瞬间,沈贴贴的嘴唇擦过柔软而温暖的东西。   他们鼻尖相对,头上、衣服上都沾着花瓣。豆柴心满意足地蹭宋以桥的裤腿。   店主探出头,问他们有没有受伤。   宋以桥退开一点距离,打了个手势,说这些他们都会买走。   沈贴贴低着头,呆呆地捻起一片花瓣,摆到唇上磨蹭。他见宋以桥看了过来,吓得手指一松。   花瓣飘走了。   宋以桥噙着淡淡的笑,若无其事地帮沈贴贴摘下身上的花瓣,很安静。   沈贴贴羞涩、忐忑、心跳得乱七八糟,想知道他刚刚碰到的是不是宋以桥的嘴唇。   “你怎么在这。”沈贴贴闷声闷气道。   “我约了人,在旁边的咖啡店里。”   “哦。”   沉默片刻。   “沈老师刚刚怎么哭了?”宋以桥问。   “啊?”沈贴贴愣了一下,把刹那的悸动抛在脑后,“我刚刚听到一首好听的歌。”   马路上驶过一辆冰淇凌车,傻里傻气的广告曲响彻小巷。   “不是这首……”沈贴贴尴尬地讲。   “我知道。”宋以桥摘完花,抖了一下自己的披肩,“这首很糟糕,我都能听出来它里面用了哪几个采样包。”   宋以桥语气斯文,话里内容刻薄,眼里露出几分傲气。   沈贴贴蓦然回想起几小时前亚瑟说过的话。   他俯身,拾起被碰掉的花束,心想如果是遇上宋以桥的话,没有人会拒绝当一支不起眼的满天星。   沈贴贴边走边捡,前路被宋以桥挡住。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沈贴贴面前,没有挪步的意思。   “怎么了?”沈贴贴疑问。   “我头上还有花瓣吗?”   “有啊。”   宋以桥俯首半蹲:“麻烦沈老师帮我摘一下,好不好?”   沈贴贴两手捧着花,一动未动,说:“为什么?”   宋以桥抬头。   “可是这很适合你啊,好漂亮。”沈贴贴说。 第12章 半瓶水   沈贴贴怀抱着一大束花,跟宋以桥走回露天咖啡馆。宋以桥每走一步身上就掉下几片花瓣。   莫里森将花店事故尽收眼底,对二人吹了一记口哨。   “这位是不是……”   “朋友。”宋以桥打住他的话。   沈贴贴眼睛一亮,点头附和:“你好,我是沈。”   他瞧上去特别高兴,宋以桥多看他一眼。   “你好,我是莫里森。”莫里森摆明了不信,八卦地问“你是H大的学生吗?”   沈贴贴经常碰见这种情况,不意外地解释:“我是大学老师。”   莫里森裂开。   他八卦地看沈贴贴,“你们……”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哟呵!”最后定格在宋以桥身上,“可以啊你!”   宋以桥懒得解释,说他和沈贴贴要先回去了,有事再联系。   莫里森阴阳怪气,说自己能有什么事呀,哪敢打扰大忙人。   去车站的路上,他们与无数行人擦肩而过。陌生人偶尔回望,不知道是看沈贴贴手上的花,还是在看宋以桥身上的花。   “哇,求婚吗?”又一对行人路过。   沈贴贴听见了,转头,行人已走远。心里的话成形了就必须说出口,沈贴贴摇了摇花束,扬起脸对宋以桥讲:“不是结婚。”   浮于表面的花瓣飘着,再次填满宋以桥衣服上干净的地方。他抬手摘了几片,觉得自己这辈子碰不上第二次如此奇妙的场面。   他们运气不错,抵达车站时公交恰好进站。   沈贴贴刚坐下就闷头打字,丝毫没有跟宋以桥聊天的意思。   宋以桥欣赏街边掠过的风景,眼珠一转,盯住车窗倒影里的沈贴贴。他昨晚就打好腹稿的话又烂在肚子里。   “奇怪,怎么Spotify也找不到……”他们到家了,沈贴贴一边换鞋一边喃喃自语。   “什么找不到?”宋以桥问,跟沈贴贴一起穿过玄关。   沈贴贴进厨房,拿着花束朝沥水架比划几下,抓起那个昨天给宋以桥煮姜茶用的、家里最大的玻璃杯,打开龙头灌了半瓶水。   “花店门口跟你说的那首很好听的歌啊。”   沈贴贴将包装纸展开,撸下花茎底部的叶片。   宋以桥走上楼梯。   “还是首中文歌呢。”沈贴贴补充。   宋以桥倒回来,坐上吧台旁的高脚凳。他想了想,说:“你下载C国常用的音乐软件找找试试,记得挂梯子。”   沈贴贴正忙着把花茎剪短,闻言用抹布擦了擦手,猛按屏幕。   宋以桥目睹沈贴贴这幅执着的劲,端着不在意的口吻问:“这么好听吗?”   沈贴贴确信地“嗯”。   APP下载完毕,沈贴贴输入歌词,搜索。   搜索结果第一条显示“《献给迷宫人的花束》(Live版)”,歌手栏写着“林果”。   沈贴贴容光焕发,连上客厅音响,按下播放,迫不及待地跟宋以桥分享。   没有前奏,沙哑的女声漂浮在屋内。   “那时我尚且年幼   一把塑料尺握在手中   上面有一座迷宫   和一个银色小球”   宋以桥倏地一怔。   沈贴贴轻轻地问:“怎么样?”   宋以桥提了提嘴角,没回答。他垂下眼帘,食指跟着节奏轻敲桌面,听得很认真。   屋内宁静,阳光斜斜地洒进来。沈贴贴修剪花茎的手光影交织。   他听到了之前因为嘈杂的环境音而忽略掉的部分。那是缀在女声背后的,若有似无的男和声。   “小球摇晃 直撞横冲   没有出口 只有尽头   后来我才知道   它是我的阿尔吉侬”   一曲播完,沈贴贴还不尽兴,他懒得擦手,让宋以桥帮他按一下单曲循环。   宋以桥没有动,于是屋内只剩下剪刀的咔嚓声。   沈贴贴停下动作,忧疑地问:“你不喜欢吗?”   宋以桥忖量片刻,客观评价:“副歌的旋律不错,和弦进行和配器还有的改。”   沈贴贴被说愣了。他想,这可能就是内行看门道吧。他是外行人,他夸得不留余地:“我觉得很完美。”   宋以桥表情突变,十分不自然,单手虚虚掩住口唇。   沈贴贴没有察觉宋以桥的异样,他哼着方才的旋律,伸小指点了一下播放。   歌词从头滚动。   他低头,视线穿过粉蓝嫩绿的花朵,看见歌词开头滚过两行又大又白的字——   “作曲:宋以桥   编曲:宋以桥”   沈贴贴抬眼,定定地看向宋以桥。   宋以桥张口,意欲坦白,话到舌根却咽下。他已经失去最佳表白时机,说什么都显得刻意、不够真诚。   “你是……宋以桥?”沈贴贴犹豫着问。   “嗯,我是。”宋以桥正色道。   他们相视无言。   沉默中,宋以桥将最后一朵花插进容器里。他想起读书时很难写的复调音乐作业,那种不得要领的滞涩,跟他面对沈贴贴的感觉很像。   沈贴贴太简单,而宋以桥有点复杂,他们对不上位。   可是宋以桥拿沈贴贴没有办法。他像一段进行中的主题旋律,尝到了变奏的快乐后,觉得将节奏交给别人也很不错。   花朵在玻璃杯里静静地绽放。   宋以桥双臂交叠,半仰着头,眼里含着一片晴空下的湖。他把自己摊开,等沈贴贴说话。   “那你能不能把这首歌传到Spotify上啊?”沈贴贴惊喜道。   宋以桥哽住,说:“我回头找找录音棚版。”   沈贴贴的眼神太过热切,宋以桥不得不先当个坏人:“不一定能找到,因为这首是好多年前写的。”   沈贴贴囫囵点头。音乐还在放,他双眼放光又按捺不住地说:“这里我最喜欢,电吉他一个音一个音从上往下爬,感觉好像滑滑梯。”   “滑滑梯……”宋以桥押住不禁勾起的唇角,问:“还喜欢什么?”   “进入副歌的时候,鼓镲的声音也很喜欢……”   宋以桥听得很专心,他有很多年没在乎过来自别人的评价了。   宋以桥的同事们有时候会思考他到底在追求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不要,不强求奖项,不在意乐评人说他傲慢又严苛,可是偶尔会看看听众们的反馈。   但这些宋以桥其实都不在意,他心中有一把时刻用来丈量自己的尺。   而那个严格的宋以桥现在坐在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哄着刚认识两个星期、几小时前听他曲子听哭的沈贴贴多夸他几句,多新鲜似的。   沈贴贴讲完了,期待地问:“你自己最满意哪里啊?”   宋以桥沉思许久,回答不出。   “没有吗?”沈贴贴嘴巴歪到一边,觉得很不可理喻:“宋以桥,你好挑剔。”   宋以桥淡淡道:“还好。”   “你怎么比我博士导师还严格。”沈贴贴想起写毕业论文的痛苦回忆,脸都皱起来,“你几岁写的这首歌啊?”   “17岁。”   “好吧。”沈贴贴直接在APP里搜索宋以桥的名字,“那至少我对17岁的宋以桥很满意。现在我要来听听之后的宋以桥。”   宋以桥企图打断沈贴贴的动作,下意识地将脑内盘桓一天的话脱口而出:“沈老师双休日有时间吗?”   他几乎带着一种毛头小子般的羞窘,平放的手指蜷缩起来,捏住自己的双臂。   “有的。”沈贴贴看向宋以桥,“怎么了?”   “上次说的乐器,要不要跟我一起做?”   这下轮到沈贴贴呆住了,先前被他遗忘的画面纷至沓来——微博、乐器、室友、朋友、漫天花瓣、还有温暖又湿润的……   一连串或喜或忧的情绪将沈贴贴绑住,他并没有预想的那样高兴,即将怒放的心花被一只手捏住。   无力抵抗,无处释放,只剩花汁酸酸地淌下来。   沈贴贴不愿意暗暗琢磨,他喊:“宋以桥。”   “嗯?”   “刚刚在花店门口,我有没有亲到你?”   沈贴贴讲出口的时候非常坦荡,直勾勾地盯着宋以桥的脸。   对方面色如常,连呼吸都没有乱。沈贴贴视线下移,注意到宋以桥两片薄薄的嘴唇上泛着母贝般的光泽。   沈贴贴唰的收回目光,舔了舔自己的上唇,发现有点干。   宋以桥本来是卢浮宫的画,远在天边。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像在屋里藏的娇,多了几分旖旎。   对答案的期待像爬山虎一样,细密地攀住沈贴贴的心,瘙痒难耐。   他晕乎乎地回忆,宋以桥到底什么时候涂上的润唇膏啊。   宋以桥很冷静,嘴唇抿住,上下挤压,松开,呵气般吐出两个字:“没有。”   霎时,沈贴贴的心直直往下坠。   沈贴贴差点把“你亲到了”说出口。   他想要反驳,要把事情写在纸上,一行一行地跟宋以桥辩个分明。可这注定是道证不出的题,因为已知条件永远缺少另外一半。   沈贴贴憋死了,一股脑地将宋以桥写过的歌全加入播放列表。   下一曲开始播放,似乎是情歌。   宋以桥默默地听,没再阻拦,也没再问第二遍。   沈贴贴咬着嘴,唇纹像他支离破碎的心情。他问:“宋以桥,你等下有事吗?”   “什么?”宋以桥没听清。   歌里在唱“你爱路边的小狗却不爱我”之类的词,如怨如诉,淹没了沈贴贴的话。   “我们现在就可以做。”沈贴贴提高嗓门说。 第13章 扇风琴   他们说干就干。   宋以桥回房间换衣服,沈贴贴在等他的空隙里打了几篇论文。   打印机尚在“吱吱”吐纸,宋以桥下来了。   他穿得宽松,短款圆领长袖卫衣,低腰卫裤。裤子垮垮地挂在他髋骨上,人鱼线深得跟刻上去似的。   沈贴贴垂头整理论文,余光把宋以桥瞟了个遍。他觉得换好衣服后的宋以桥总有股违和感,但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去后院吗?”宋以桥问。   “啊,好。”   宋以桥背身,拉下手腕上的皮筋,边走边把头发盘成一个清爽的揪。   沈贴贴跟在后面,眼皮一跳,违和感立马消失了。   哦,露背的啊,那就对劲了。他想。   宋以桥双臂高抬着,裸露的背肌随着他的动作伸长、隆起。沈贴贴迈近几步,伸手,两根手指从上至下地划过宋以桥的背沟。   他的手带着打印纸的温度,干燥且柔软,姿态并不亲昵,只用指尖虚虚地碰,却弄巧成拙,让宋以桥心头一颤。   宋以桥肌肉瞬时绷紧,旋过上半身,扭头问:“怎么了?”   沈贴贴视线扫过宋以桥的腹肌,仰头,神色自若:“头发黏在背上了。”   他手指放开,细细的发丝飘到地上。   秋天午后的阳光不晒人,温温柔柔地照进后院,在草地上留下鱼鳞状的树影。   沈贴贴和宋以桥坐在藤编椅子里,面前有一张木桌,桌上散着几张图纸。   他们在讲扇风琴的制作原理。   “先在电风扇网罩背后加一个灯泡,再把扇叶换成特制的圆盘。接着我们接通电源,圆盘旋转,光会从圆盘镂空的地方漏出来……”宋以桥解释。   “我好像懂了。”沈贴贴猜,“原理是不是光信号转电信号?”   “聪明。”宋以桥夸。   “那当然啦。”沈贴贴毫不谦虚地点了点头。   宋以桥勾唇,接着道:“演奏的人拿光拾取器捕捉光信号,声音就可以通过吉他音箱放出来。”   沈贴贴点头,垂眸研究图纸。头发长了,他觉得有点挡眼睛。   宋以桥的眼神停留在沈贴贴身上,看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刘海。阳光打在他脑袋上,发顶反射出一圈天使光环,看起来格外温顺。   “所以扇风琴的音高取决于圆盘上孔洞的数量?”沈贴贴忽然转头,捕捉到宋以桥没来得及移开的目光,奇怪道,“你看我干什么?”   宋以桥不慌不忙,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皮筋,说:“刘海扎一下吗?”   “哦哦。”   沈贴贴麻利地给自己扎了个苹果头,童趣可爱。   宋以桥的目光从小辫子转到图纸上,手指点了几个地方:“是的,但不只有圆盘。灯泡的调光器,以及电风扇的高中低档开关也能调音。”   “我明白了。那我要做什么?”沈贴贴问。   “沈老师帮我把圆盘刻出来就行。”宋以桥抽出几张图纸放在最上面。   他们各自忙碌。   沈贴贴坐在草坪上,用铅笔将图纸上的线条描到木板上,然后手握刻刀镂孔。   宋以桥操着家用钻头拆电器,他每拆下一颗钉子就要瞄一眼沈贴贴。因为在他心里,沈贴贴是很容易把自己划伤的那种人。   过了一会儿,沈贴贴蓦地起身,抬头,刚好对上宋以桥的视线。   他笑了,小辫子抖动,问:“宋以桥,你怎么又看我。”   宋以桥神色微动,似乎是想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下唇,说:“别咬了,出血了。”   沈贴贴全神贯注时总会忍不住咬嘴,下唇跟蚌肉似的被门牙挤来挤去。   沈贴贴听闻,下意识地伸舌头舔,尝到一丝血腥味。他自觉丢人,把嘴唇往里吸,一溜烟地跑进屋里。   没过多久,沈贴贴回来了,手里抓着一个蓝牙音箱。   他把音箱搁在草坪上,拿出手机点了两下,刚创建的“宋以桥写的”歌单开始顺序播放。   第一首的前奏是帅气的贝斯独奏。   宋以桥连电路的手停住了。他表情微妙,说:“我们……非要这样吗?”   沈贴贴有点想笑,超无辜地讲:“可是重复劳动很无聊诶。”   宋以桥让步了。   蓝牙音箱功率挺大,音乐填满整个后院,间或夹着金属撞击声。   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   沈贴贴像只小鹦鹉,跟着节奏摇头摆脑,遇上特别喜欢的歌还会返回去再听一遍。他眼底映出棋盘状的镂空花纹,觉得自己更明白宋以桥一点了。   比如,宋以桥好像特别喜欢贝斯,大部分歌里的贝斯轨都听得格外清楚;   再比如,宋以桥确实花里胡哨,配乐里除了弦乐和钢琴,沈贴贴都听不出是什么乐器。   “宋以桥。”沈贴贴喊,手上动作没断。   “嗯?”   “你的歌跟你好像,听完前一句都猜不出后一句是什么调子。”   “是么?”   “而且很特别,有时候不太顺耳。”   宋以桥无声地笑了笑。   “但都好听,我很喜欢。”   沈贴贴总结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目光投向宋以桥,眼里透出几分疑惑。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路边抱着把琴,我还以为你是卖唱的。”沈贴贴问,“你当时怎么会当街开琴盒?”   宋以桥抬臂蹭去额边碎发,回:“你记不记得你背后有一家小邮局?”   沈贴贴摇头。   “当时我住在附近的酒店。我父母得知我又出国念书了,把留在家里的琴寄来了。”宋以桥声调沉了些,说得很流畅,“你遇见我的时候我在检查琴有没有在途中被磕坏。”   “这样啊。”沈贴贴说。   虽然他前一刻还在说宋以桥跟他写的旋律一样难猜,现在却表现出一幅全然信任他的样子。   沈贴贴把播放器的进度条往回拉了一点,重新听刚刚因为讲话而漏掉的部分。   旋律断开,再连上。   沈贴贴特别中意这首歌,在这首歌放完之前都不准备开口了。   宋以桥望着沈贴贴,体内凝起丝丝罪恶感。   他没有骗沈贴贴,他只是没有完全坦白,不想被追问,避重就轻地营造着一种平凡的氛围。   其实宋以桥高中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那把琴,也完全没有拜托父母将这把琴寄过来。   歌曲接近尾声,沈贴贴随口问:“诶,那把琴没坏吧?”   他刻完一张,将圆盘竖在面前看人。矩形孔洞覆盖宋以桥的身体,他看上去跟被编织网兜住了一样。   宋以桥内心想着“没坏”,说出口的是“坏了”。   沈贴贴七拐八歪地“啊”一声,蔫巴着眉眼说:“可怜的琴……还能修好吗?。”   “不能。”   沈贴贴走到宋以桥旁边,把圆盘递给他,又说:“可怜的宋以桥。”   沈贴贴的安慰如同一团塞了干燥剂的棉花,软绒而不煽情,让宋以桥的心情明快起来。   他反问:“沈老师那天给我开门,说的迪士尼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夸你美如画啊。   话没出口,沈贴贴反应过来,登时后退半步,头顶辫子猛晃。   宋以桥的漂亮混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堵在沈贴贴咽喉,让他纠结、心虚,腹诽宋以桥记性怎么这么好。   沈贴贴无师自通地学会掩饰,支支吾吾道:“我忘记了。”   宋以桥知道沈贴贴没说实话,他适可而止,提议:“这边告一段落了,我去把吉他音箱拿下来试试?”   沈贴贴顺着台阶下,“嗯嗯嗯嗯我等你”。   时至傍晚。太阳是白的,描着一圈赤红的边。   宋以桥回到后院时头发已经披下来了,沈贴贴还扎着小辫,蓝牙音箱依旧在播放歌曲。   宋以桥摁下电源开关,灯泡亮起,风扇“嗡”的高速旋转。   沈贴贴攥着光拾取器,手靠近,扇风琴响了一声,音色像哑掉的电吉他。他觉得新奇,眼眸闪着光,看向宋以桥。   宋以桥原本悠闲地倚坐在木桌边。他见状,松开交叉的双臂,手心向上,引导沈贴贴的手缓缓上移。   沈贴贴像被宋以桥的指尖牵引似的,跟着他的幅度挪动,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   扇风琴吐出一串扭曲刺耳的D大调音阶。   沈贴贴觉得吵,皱了皱眉。   宋以桥莞尔,走到沈贴贴身旁,虚虚圈住他的手,用端正的语气问:“可以吗?”   沈贴贴眨了眨眼,说:“可以啊。”   宋以桥站在沈贴贴侧后方,右手搭住沈贴贴的右边手腕,领着他朝上挪动。每一次停顿都恰好隔着相同的间距。   扇风琴再次奏响,音阶干净准确,富有工业制品独有的冷硬感。   宋以桥很耐心,又带沈贴贴走了一遍下行音阶,几撮头发凉凉地贴上对方的脖颈。   沈贴贴感觉痒,稍稍偏头。他视线一拐,刚好撞见斜前方的落地窗,里面折射出他们的倒影。   玻璃里的宋以桥仿佛与沈贴贴双手交叠。他低垂着目光,大半个身体从后拢住沈贴贴,分不清是在看人还是看乐器。   沈贴贴晃神,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化身成了宋以桥手中的乐器,随着他的动作松弛紧绷,发出或高亢、或嘶哑的声音。   心脏砰砰,音阶织成来回往复的线,勾画出沈贴贴的心电图。   “要不要试试弹小星星?”宋以桥问,指尖离开沈贴贴的皮肤。   沈贴贴从神游中抽离,身体缩了一下,晕乎乎地点头。   沈贴贴移动得磕磕绊绊,曲不成调。   他最终还是求助般望向宋以桥,可宋以桥这次没来帮他,眼含笑意地坐在一边。   沈贴贴不专心,忍不住去瞄那扇落地窗,感觉自己的苹果头似乎有些滑稽。   天空从他们背后延展开,浮着无限接近于白的蓝与橙。   宋以桥观摩够了,准备伸出援手。他刚起身,电话就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林果。   他弯腰,把吉他音箱调轻了些。   沈贴贴这才注意到现在的背景音乐是一首鸡尾酒般性感的City Pop。   “以桥,合同发你邮箱了。”林果说。   “嗯,我一会儿看。”   宋以桥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在扇风琴前给沈贴贴比划位置。   “那你什么时候……”林果停顿,“你在听什么,《枕边吻我》?”   宋以桥心不在焉地“嗯”。   林果在电话那头深吸一口气,破口大骂:“宋以桥你没事吧?一边完美主义发作谢绝新工作,一边偷偷在家孤芳自赏?你要不要让章怀一查询一下你的精神状况?” 第14章 沈老师   沈贴贴默默放下光拾取器,知趣地挪远几步。   宋以桥早就习惯林果的火爆,脸色都没变,捂住话筒问沈贴贴:“还想玩吗?”   沈贴贴摇摇头,比口型:“我先进去咯?”   宋以桥说“好”。   沈贴贴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把头顶的橡皮筋扯下来。   宋以桥摊开手掌,接过,像邀请别人跳舞那样牵过沈贴贴的手,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一点。   沈贴贴顶着一头乱毛,下巴扬起,无声地问:“怎么啦?”   宋以桥将刻刀递给沈贴贴,叩叩扇风琴底座,说:“作者签名。”   沈贴贴愣了愣,脸被夕阳照得剔透。他的嘴巴微微张着,眼里像装着两个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   “我也有份啊?”沈贴贴问。   “当然。”   沈贴贴踮了踮脚,嘴唇包不住牙齿,还是笑出声,蹲下身趴在桌上刻名字。   宋以桥注视着沈贴贴的后背,几缕发丝逃出耳后,遮住他一半的视线。   “喂?人呢?”林果喊。   “你说。”宋以桥别开目光。   “这次你的曲子不是我改,唱片公司请了音乐制作团队,你看你是不是……”   “你花钱买的,不用跟我说这些。”   林果沉默。   沈贴贴很快便刻完了,起身时还小幅度地蹦哒一下。   “好了!”他愉快地说,“我真的要走了。”   宋以桥提了提嘴角,目送他进屋,随后握住留有余温的刻刀。   扇风琴底座上的“沈贴贴”是中文,行笔生疏,结构松散。   宋以桥抬腕,指尖蹭过沈贴贴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在它旁边刻上“宋以桥”三个字。   这时,本已消失的脚步声重新响起,越来越近。   宋以桥刹住动作,手背应激般鼓起两条青筋。他旋身,不露声色地挡住扇风琴,对去而复返的沈贴贴抬了抬眉毛。   沈贴贴毛毛躁躁的,一手拿着论文,一手拎起蓝牙音箱,不太好意思地解释:“我忘拿了”。   他第三次走了,离开时还自言自语:“我想怎么耳朵空空的呢……”   落日挂在半空中,灼灼生辉。   宋以桥独自呆在后院,顶着一片片火烧云,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   “靠啊!”林果被晾了半天,憋不住骂出声,“万一那些人把你的歌做成土味神曲怎么——”   “林林女士。”宋以桥打断,“需要我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吗?”   电话那头传来林果抓狂的声音。   宋以桥把钻头放回工具箱,推开篱笆门去外头丢垃圾,一副贤惠温婉的做派。   “太阳唱片是邀请我写过曲子,但我确定我高中写的歌一定不在A&R的曲库里。”   A&R是唱片公司的一个部门,主要负责从音乐出版公司和音乐人那里收集新曲,同时为没有作曲能力的歌手寻找作品,提供商业创作指导。   “我本来以为这是你个人主导的项目。可既然这次EP全是公司说了算,那你推荐我是为了什么?公司那边又怎么会同意用陌生人的曲?”   他语调讥讽,进攻性暴露无遗,与那个教沈贴贴爬音阶的、温和的宋以桥判若两人。   晚霞留不住,深蓝沉沉地压下来,一楼窗户透出黄澄澄的光。   “林林女士,有话直说吧。”宋以桥踏上后院的小径,“绕来绕去不是你的风格。”   林果呼出一口气,坦白了全部:“我上两张专辑卖得不好,公司决定薅我最后一茬,合约期内的最后一张专辑必须把商业化放在首位。”   林果做小众电子舞曲出身,几年前跟太阳唱片签了唱片约,专辑风格是带有浓重个人色彩的独立流行乐。   “公司同意用你的曲子,一是觉得曲子确实流行度不错,二是觉得可以把你当噱头。”   宋以桥移开玻璃门,躬身换鞋。   “我知道你最近状态不好,也没想让你做什么,就帮我唱唱红脸,我不想把这张专辑搞得很……不像我。”林果交了底。   宋以桥环顾,厅内亮着一盏落地灯。   他路过沙发,瞟过沈贴贴冒出的半个脑袋,走到墙边把顶灯全打开了。   室内顿时亮堂起来。   沈贴贴戴着耳机浑然不觉,他面前摊着一叠论文和两本砖头厚的书,专心地在平板电脑上写东西。   “以桥,这是我的最后一张专辑了。”   “我知道了。”宋以桥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沉着道,“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曲子都定了吗?日程表发我一份。”   林果欢呼尖叫,连声道“还没听马上发等你哦”。   宋以桥要被她吵死,把手机拿得三尺远,挂断电话。   日程表五分钟后就被投递进宋以桥的邮箱。   宋以桥划了划手机,想着要给教授们写请假邮件,要把那首曲子翻出来重新做demo——   他打字的动作停住了。   简单的钢琴伴奏,粗糙的人声……十几年前的旋律跨越漫长的时间,分毫不差地在宋以桥脑海中复活。   本能像一头饥饿的巨兽,在他的身体里里勃勃跳动,渴望把未成熟的旋律做完。   宋以桥拧开瓶盖,指尖冰冷潮湿的触感让他冷静下来。   他是音乐制作人,音乐生产的步骤跟DNA链条一样刻在他体内。   他要去录音棚盯着收音,花几天几夜编曲,写一整本修改意见反馈给混音,最后母带压完,试听,再把这首曲子里扔进回收站。   宋以桥喉结滑动,冰水穿过他的肺腑,像冰锥那般将他钉在原地。   宋以桥能看见自己身上那道猩红可怖的大叉,于是他做出来的所有音乐都带着天生的畸形。   他如同一个疲惫的旅人,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希望能找到那个从未有人见过的宝藏。   可是他看不到头。   “啪”的轻响。   沈贴贴把笔一搁,唰的站起来,双目无神地朝向宋以桥。   宋以桥莫名,嘴里半口水都没咽下去。   “我好像明白了……”沈贴贴喃喃自语。   沈贴贴原地转了三圈,踱到宋以桥身边,抓着他的手腕一起坐进沙发,把平板电脑放到他俩大腿上。   沈贴贴用电容笔点着,一行一行给宋以桥解释论文,纸质资料翻得哗哗响。   “……是它不可约性的充要条件。”沈贴贴讲到一半,撇过头征询:“对吧?”   宋以桥迟疑地说:“……对?”   沈贴贴眉头一皱,问:“符合逻辑的吧?”   宋以桥调整过来,顺着说:“符合。”   沈贴贴满意地点头,肩膀挤着宋以桥,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宋以桥手臂上,比平时多了几分天真的嚣张。   满屏的数学符号仿佛天书。宋以桥认不全,看不懂,如新生婴儿般无知,能做的只有注视沈贴贴文雅而理性的侧脸。   沈贴贴阐述着对宋以桥来说如咒语一样难懂的话,像一个魔术师,只需抬手扬起纱线,珍珠便会一颗接一颗地串上来。   宋以桥觉得沈贴贴一定是个很不错的老师。   沈贴贴讲完,长吁一口:“太好了,我这篇论文看了一个月了,终于理解透了。”   他笑得餮足,苹果肌膨起,稚气又回到他身上。   “啊,我刚才是不是……”沈贴贴睫毛扇动几下,把堆在宋以桥腿上的书和论文搬回桌面。   一篇论文从宋以桥的腿侧落下,沈贴贴没有发现。   “我知道,没关系。”宋以桥说,“我挺喜欢听的。”   宋以桥拾起地板上的论文,扫一眼,论文标题是经典与量子仿射代数的……后面的单词他不认识。   沈贴贴抱着东西准备回房。   “沈老师。”   “嗯?”沈贴贴被叫住,回头。   宋以桥把那几张纸放在最顶层,随口问:“沈老师的研究一般应用在哪个方面?”   沈贴贴被难住了,他转着眼珠思考良久,犹豫道:“……或许是宇宙里的暗物质?我也不太清楚。”   他见宋以桥面露不解,便说明:“其实绝大部分前沿数学都是没有被应用的。”   “纯理论?”宋以桥问。   沈贴贴“嗯”,他朝下努努嘴,说:“喏,我看了一个月才完全看懂的那篇,其实是1984年的论文了。”   宋以桥略微讶然:“听上去很难。”   “与其说是难,还不如说是……”沈贴贴进了房间,声音越来越轻,句子末尾的话宛若叹息,“没有尽头。”   宋以桥立在原地,气息沉滞,眼神复杂。   沈贴贴原本已经讲完了,可他走出来,看到宋以桥在门口等他,就忍不住又说:“我们为了得出假设而去看文章,又为了看懂文章去看好几本书,跟套娃一样。”   “根本没完没了嘛。”他语调柔软,像是告状,“可就算是这样,通常也得不出什么结果。”   宋以桥垂落身侧的手指痉挛般蜷缩了一下。   沈贴贴瞥见玻璃柜里自己的倒影,难以置信地惊呼:“宋以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头发乱成这样。”   宋以桥倏然松劲,无奈地弯起嘴角,说“是我的错”。   沈贴贴看到宋以桥走过来,捂住刘海的手就自觉垂落下来,一副很习惯被别人照顾的样子。   宋以桥指尖擦过沈贴贴光洁的额头,低声问:“不会很痛苦吗?”   “啊?”沈贴贴反应了一会儿,才说,“呃,还好吧,我读博的时候感觉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啊。知识庞大到令人难以想象,被淹没也很正常吧。”   知识每一次渺小的进步都如同一片雪花。它们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盖住一道又一道驶过的车辙。   数学是一片永远在等待破晓的白色荒原。   “不过也会有很开心的时候。”沈贴贴忽然道,眼睛扑闪。   “嗯?”宋以桥低沉回应,慢慢地用手指梳理沈贴贴的头发,专注地看着他。   “看到别人引用我参与研究的论文,就特别……”   沈贴贴戛然而止,眼里掠过一道异彩。   他心里隐藏的症结被解开,体内噗噗开出几朵小花,连带着昨晚躲进玩具熊里的、觉得自己很没用的沈贴贴一同欢乐起来。   他或许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但他可以支持别人的梦想。   晚上七点整,客厅里的复古挂钟铛铛响了两声。   宋以桥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沈贴贴却仍然笑得像个美梦,问:“宋以桥,你饿不饿啊?”   宋以桥说:“我来做?还是想吃外卖?”   宋以桥是他们之间比较会做饭的那个。   沈贴贴脱掉外套,兴致勃勃地说:“我来做吧!”   他跑进厨房,脑袋钻进冰箱,大声问:“宋以桥,吃牛排吗?”   “好。”宋以桥说。   宋以桥如同绕着太阳转的行星,沿着轨道走到沈贴贴身后。沈贴贴回身,平底锅打到宋以桥胸口。   宋以桥正欲开口表示自己可以搭把手,就被沈贴贴撵了出去。   “你好占地方,出去等吧。”沈贴贴说。   有很多事情等着宋以桥处理,但他都没管,转头四顾,拿了个喷瓶坐在吧台边浇花。   “沈老师,如果不想让自己被庞然大物吞没,”宋以桥按了一下喷瓶,“该怎么办?”   牛排被煎得“滋滋”响,调味料的香气飘满屋子。   “我不知道。”沈贴贴想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就算别人看不见我,我自己还是能看到自己的呀。”   沈贴贴说这话的样子是有些寂寞的。   宋以桥又喷了几下。   沈贴贴听着感觉不对,一抬眼,喷瓶都快被宋以桥按空了。   “宋以桥,”他眼里充满了不赞同,“花要被你浇死了。” 第15章 学习 宋以桥   沈贴贴做饭的巅峰,也不过是煎两块牛排,把浓汤宝扔进锅里搅开,再拌一碗沙拉。   他端着盘子出来,发现餐桌旁已经坐了人。   宋以桥头戴耳机,面对笔记本电脑,一手覆在触控板上,另一手按着短短的MIDI键盘。   盘子在玻璃台面上磕出动静。   宋以桥的手停顿,软件里的波形平直地滑出一大截。   他删除整条音轨,将耳机和电脑往旁边一推,站起身为沈贴贴拉开对面的椅子。   “我去拿。”宋以桥说。   饭厅里充满细碎的餐具碰撞声。   宋以桥束着低马尾,切牛排的姿势非常优雅。   沈贴贴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呆着,很少单独跟别人吃饭,心里有股隐秘的激动。   他偷瞄宋以桥,又瞅一眼笔记本电脑,手里的叉子在牛排上戳来戳去,愣是一口没吃。   “等做完了给沈老师听。”宋以桥用纸巾抹了抹嘴,以为沈贴贴是对他方才做的事情感到好奇。   “诶?”沈贴贴有些出乎意料,“哦,好呀。”   话音落下,时间被沉默拉长。   沈贴贴间或地瞟宋以桥,对上眼了又不说话,搞得宋以桥比他还忐忑。   宋以桥按耐不住,主动开口:“沈老师,我下周要出差。”   沈贴贴觉得问“去哪里、去干嘛”都不太合适,于是说:“一路顺风。”   宋以桥报备:“还不确定多久,至少一个月。”   沈贴贴:“那么久啊。”   宋以桥抿了抿嘴唇。   沈贴贴突然笑了,说:“宋以桥,你是不是不太会聊天。”   宋以桥一阵恍惚,放下刀叉,捏了捏鼻梁。他做不到在沈贴贴面前左右逢源,也不想让对话无疾而终,让今晚仍是无言的夜。   “沈老师,”宋以桥重新组织语言,“你……”   桌边传来震动声。   宋以桥摆在笔记本上手机掉到桌面,他接起:“格雷格?”   “桥,我从下周起要出一个多月的差,莫扎特……你想不想莫扎特?”   “莫扎特?”   “本来是寄养在宠物店的,现在既然你回来了,我就先来问问你和沈老师。”   “我刚打算给你发邮件请假,我下周……”   宋以桥眼神一晃,瞧见沈贴贴支棱起耳朵,嘴里正咀嚼今晚的第一口牛排。   他移步至沈贴贴座位旁,半蹲,平视对方。   “你愿不愿意照顾莫扎特?”他低声问,摇了摇手机,“格雷格要出差一个月。”   “我想的,我以前在宠物之家当过志愿者。”沈贴贴舔走嘴唇上的酱汁,“莫扎特乖吗?”   “比沈老师见过的猫都麻烦一点。”   “桥!莫扎特听见你说它坏话了!”格雷格大喊。   宋以桥继续讲电话,沈贴贴把碗碟一推,拿出平板电脑大逛宠物超市。   一分钟后,宋以桥挂断电话,衣角被沈贴贴扯了一下。   “莫扎特喜欢吃哪个牌子的罐头啊?”沈贴贴头也没抬地问。   宋以桥单手撑着桌子,凑过去点了两个牌子,又把沈贴贴加购的零食罐头和猫条删除。   “别喂它吃零食。”宋以桥叮嘱。   沈贴贴付账,宋以桥避嫌,移开目光,看见桌上只被咬了两口的牛排。   “它爱不爱吃三文鱼啊?”沈贴贴意犹未尽,滑动屏幕时露出一截手腕,骨节突出,清瘦白皙。   “不爱吃。”   宋以桥拿起沈贴贴的刀叉,默默把牛排切成块,搁下餐具,将盘子往沈贴贴面前拉了拉。   “莫扎特吃饱了,沈老师快把自己饿死了。”他说。   沈贴贴有些面热,闷头吃饭。宋以桥已经吃完了,坐在对面没有离席,手边的沙拉碗里剩了几个小番茄。   他沉默的注视让沈贴贴坐立不安。   过了一会儿,沈贴贴受不了地说:“你别看着我吃。”   宋以桥翻开笔记本电脑。   沈贴贴眼珠一拐,转移话题:“宋以桥,你不爱吃小番茄啊?”   宋以桥理直气壮地“嗯”。   宋以桥坦率得让沈贴贴有点不习惯,他一边想挑食的宋以桥还蛮娇气的,一边问:“诶,你接电话前想说什么?”   宋以桥抬眼,说:“沈老师为什么……”他顿了顿,牵起很淡一抹笑,“没什么。”   宋以桥出差前遇上了双休日,跟沈贴贴一块儿在家休息。   沈贴贴起了个大早,裹着毯子窝在沙发看书,之后又挪到餐桌旁写笔记。   他喜欢在厅里工作,觉得比书房更敞亮、更有呼吸感。   不久,宋以桥拎着笔记本电脑和耳机下楼,径自走到沈贴贴斜对角的位置。   “介意吗?”他还挺有礼貌。   沈老师能怎么办呢,他把马克杯从左手边放到右手边,象征性地给宋以桥腾点地方。   宋以桥坐下,套上耳机。   窗户框出一片阴天,日头黯淡,周围雾蒙蒙的,全都褪了色。   厅里在放宋以桥的曲子。   沈贴贴为搞科研,特地新建了一个歌单,收录了宋以桥所有的纯音乐作品和伴奏带。歌单名言简意赅,叫“学习 宋以桥”。   他俩错开位置坐着,不说话,各干各的。   宋以桥把过去弃如敝屣的旋律从文件夹深处翻出来,将它们导入软件对对节奏,有灵感了就用鼠标点几排乐器轨。   他本应该在工作室进行这项作业,可他这两天实在随意、毛糙,愿意做一些不怎么正确的事情。   他们买的花没有死掉,被沈贴贴照顾得很好,在吧台上愈发盎然。   沈贴贴用笔杆搔了搔脑袋,宋以桥若有所觉地斜视他一眼。沈贴贴端着马克杯喝水,门牙磕在杯沿,宋以桥掀眼皮瞧他。   沈贴贴毫无知觉地继续工作,宋以桥摘下耳机,一边听自己写过的歌,一边打开文档。   宋以桥是耳朵很好的人,母带改变一个EQ参数都瞒不过他。录音棚、车里、户外……为了完善作品,宋以桥在各种环境下听过自己的曲子。   但此刻,在二人独处的客厅里,那些刻进心里的旋律听起来格外陌生,仿佛出自他人之手那般,让宋以桥变成了一个客观的、不太挑剔的宋以桥。   他在文档里记下灵感,心不在焉地想起曾经做过的心理咨询,觉得自己或许正在经历一场强行矫正。   陈旧曲调因为沈贴贴细碎的响动而鲜活起来,甚至连庸俗的都变成可爱的。   蔽日云层渐渐淡薄,屋里亮了些许。   沈贴贴看完一章,决定休息十分钟。   歌曲切换,他伸了个懒腰,音箱传出《献给迷宫人的花束》的伴奏,没有主唱,和声低缓地流淌。   他的身体跟和声一起共振,用上学时跟六月讲八卦的神秘腔调问:“宋以桥,这首歌的男和声是不是你啊?”   宋以桥承认。   “你有没有唱过其他歌啊?”   “没有。”   “怎么会这样。”沈贴贴趴在桌面上,脸颊被手臂挤出一点肉,“我一开始真的以为你是明星,因为你看起来很……”   不知道怎么形容,沈贴贴的两条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   宋以桥失笑,说:“我懂沈老师的意思,但我不合适。”   “为什么?”   宋以桥想了想,说:“站在台前的人,需要更任性一点。”   沈贴贴用手指推了推马克杯,说:“你还不够任性吗?”   “要跟莫扎特一样任性吧。”宋以桥本来想说林果,但沈贴贴不认识,“沈老师养了就知道了。”   沈贴贴埋在手臂里含糊地笑,问:“宋以桥,你怎么跟莫扎特这么熟,他又不是你的猫。”   宋以桥淡淡道:“莫扎特是我捡到的,养了几个月,后来在学校看到格雷格的寻猫启事,就还给他了。”   书上的字又小又密,沈贴贴眼睛发涩,听着听着便阖起双目,“哦”了一声。   琴音流淌,满室静悄。   沙发靠背上的毛毯无声地滑落在地。   待一曲结束,沈贴贴缓缓睁开双眼,湿润的眼瞳宛若一块琥珀石,把宋以桥封在里面。   沈贴贴就是知道宋以桥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他,他唤:“宋以桥。”一股懒劲儿涌上来,剩下半句话沈贴贴不说了。   宋以桥没有应声。   大理石桌面反光,隐约映出二人的轮廓,胸膛起伏。   “沈老师呼吸很轻。”宋以桥打破宁静。   沈贴贴耸耸鼻尖,回:“六月也这么说。”   “六月是?”   “我最好的朋友。”沈贴贴摇了摇脑瓜,好像就剩下这么多力气了,“电视柜上那张照片里另一个人就是他。”   风从窗缝间漏进来,沈贴贴不明显地哆嗦一下。   椅子腿摩擦地板,宋以桥去沙发拿毛毯,路过电视柜时身形微滞,终于看清存在于他们家的第三个人。   宋以桥脚步压得很轻,沈贴贴听着好舒服。他沉昏又清明,有根神经吊着他,让他觉得自己不能白白听宋以桥讲这么多。   “那天他们开会我迟到了……”沈贴贴嗓音变得黏糊,仿佛呓语。 第16章 下雨天会有好事吗   沈贴贴果然是不擅长早起的。   凌晨四点五十分,沈贴贴在图书馆会议室里结束了跟导师的视频电话。   他的博导这两天在外地开学术会议,他只能顶着时差跟导师聊论文。   沈贴贴背起书包往外走,自言自语地确认日程表。   “八点在L108有研讨会,中午跟研究员聚餐,下午一点给本科生上微积……”沈贴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眼泪。   他琢磨着,现在回公寓补觉好像时间有点不太够,不如去教学楼里的休息室眯一会儿。   凌晨,休息室里没什么人。   沈贴贴找了个不算靠里的位置,窝进单人沙发,特别注意取消了手机的静音模式。   他两手抱着书包,很快睡着了。   墙壁上的挂钟转了两圈。   小教室L108里逐渐满席。   “沈呢?”沈贴贴的博士同学问。   “沈好像今天凌晨跟老师有个会,可能是回笼觉睡过头了吧?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   “反正今天老师不在,他不来也没事吧。”   “沈好像最近压力是挺大的……到时候给他发一份会议记录?”   “行。”   休息室里学生和教职工进进出出,一派热闹。   沈贴贴被吵醒了,他混沌地睁开眼睛,摸出手机一瞧,霎时清醒——   糟了,他开了手机音量却忘记定闹钟。   沈贴贴从沙发上弹起来,挤开人群,脚步飞快地在走廊穿梭。   L108的门在他晃动的视野中越来越近。   突然,门开了,研究员们有说有笑地鱼贯而出。   “沈,你来啦?”那人语气轻快,“睡过头了吗?”   沈贴贴点头,气喘吁吁。   “别担心,”另一个人说,“会议记录和录音晚上就发你邮箱。”   他腋下夹着论文,手上端着杯咖啡,看纸杯上的印字应该是从休息室接的。   沈贴贴攥紧书包垂下的背带,惴惴地说“谢谢”。   有人问沈贴贴下午是不是还要去上课。沈贴贴说是的。他指了指沈贴贴睡得皱巴巴的衬衫,说那你还是换件衣服比较好哦。   大家善意地拍拍沈贴贴的肩膀,一个又一个地越过他,结伴去餐厅。   沈贴贴定在教室门口,远远地望着大家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拐角。   他踟蹰不前,想,那自己换完衣服后还要不要去找他们聚餐啊?   沈贴贴最后没有去。   他买了一个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三明治,提前来到下午要授课的阶梯教室。   厚重的暗红色地毯吸去了脚步声。   沈贴贴打开窗户,享受了一会儿冷风和人群喧闹,给远在地球另一端的穆六月去了个电话。   “我今天研讨会迟到了。”沈贴贴开门见山,“忘记定闹钟了。”   “这不是巧了吗,我今天也迟到了,我导给我打了五个电话我都没接到。”   “那你完了,按你导的脾气,感觉会把你臭骂一顿。”沈贴贴笑出声,“我就不一样了。”   沈贴贴简短叙述了上午的经过,语气平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穆六月始终沉默。他可以在股东大会上侃侃而谈,也可以从柏拉图讲到福柯,但此时却发不出声音。   关心与偏爱哽在穆六月的喉管里,不上不下地来回反刍。   他们隔得太远,所有言语都化作被风吹散的云,空洞无力。   沈贴贴突兀地插道:“其实我就在咖啡机对面打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   穆六月闭了闭眼睛,想了很久,回复得轻柔而小心翼翼。   “可能是我睡觉的呼吸太轻了,他没有……”   沈贴贴埋在手臂里,意识模糊,分不清哪句话是在脑子里想的,哪句话又是确实说出口的。   宋以桥隔着一段距离,根本听不明白沈贴贴在嘟囔些什么,只觉得沈贴贴有一种小大人般的可爱。   他甚至能想象出沈贴贴日后照顾莫扎特的样子。沈老师会给小猫讲故事,讲着讲着自己就睡着了。   房间光线暗昧,宋以桥的音乐飘荡着,弦乐和手风琴在屋内交织、盘旋,编织成一条暖融融的毛毯,很轻地覆在沈贴贴肩头。   他彻底坠入梦乡。   沈贴贴睡得不安稳,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能听见雨滴拍在玻璃窗上的声音。他不耐地蜷缩起来,发觉自己是躺着的,身下很软。   沈贴贴又动了一下,皮革嘎吱声钻进他耳朵里。   宋以桥坐在餐桌旁工作,他敏锐地捕捉到响动,推开一边耳机,悄声问:“醒了?”   沈贴贴迷糊绵长地“嗯”。   宋以桥转头看沙发上的一团,又问:“想不想吃午饭?”   沈贴贴听到有人在跟他说话,于是安分下来。   宋以桥很静地等着,直到沈贴贴的呼吸再次规律,才重新戴好耳机。他沉吟片刻,给手头的乐段加了几小节转调。   从旷远孤独的降E大调,变成如摇篮曲般温暖的降A大调。   到了宋以桥出发去N市的那天。   宋以桥身着双排扣暗纹黑色西装套装,外面披中长款同色银线条纹大衣,胸肌深沟露出大半,戴了一双皮手套。   他不打算过多参与林果的专辑制作,所以没带琴。   宋以桥跟沈贴贴道别,衣冠楚楚地往外走。沈贴贴看见宋以桥拖着行李箱离开的背影,怔愣片刻,坐不住,疾步追过去将人堵在门口。   “我开车送你去机场。”沈贴贴霸道地通知他。   宋以桥本来不想麻烦沈贴贴,但观察到对方似乎心情不太好,便承情地跟在沈贴贴身后出了门。   雨下个没完,淅淅沥沥的,将城市裹得窒息。   宋以桥臂力很强,一手打伞,一手把行李箱往后备箱里放。雨丝细密,伞张不住,他的大衣和头发表层浮起一片小水珠。   宋以桥带着湿气坐进车里,沈贴贴抽了几张纸巾给他。   “沈老师?”宋以桥没急着擦,察觉沈贴贴好像更不开心了,“怎么了?”   沈贴贴开口就怪老天爷:“怎么偏偏你出发的这天下雨啊。”   宋以桥哭笑不得,说:“天要下雨,沈老师挡不住的。”   “好吧。”沈贴贴自知无理,情感用事地嘴硬,“可是我出远门的时候从没遇上过雨天……”   “沈老师是幸运儿,”宋以桥纵容地劝,“我是倒霉蛋,别气了。”   汽车喷出尾气,情绪颇大地驶去机场。   沈贴贴在车里放粉丝泄出的宋以桥demo合集,音质恶劣,人声混响很重。   车顶隔音不行,雨水滴落,跟鼓棒捶打鼓皮一样,噼里啪啦。   沈贴贴被笼罩在烦闷中,一路上都没讲话。宋以桥束手束脚地坐着,以为沈贴贴是不满意demo的质量。   机场到了。   宋以桥自觉下车,提好行李箱,撑着伞,隔着车窗跟沈贴贴说再见。   沈贴贴神态突变,从严厉的大学老师退回懵懂孩童,重复说“再见、哦、再见”,连车窗都忘记打开。   宋以桥觉得沈贴贴状态不对,敲敲窗子,叮嘱他回去开车小心。   宋以桥走了。   沈贴贴迟缓地侧身,抬手将水汽朦胧的车窗擦出一道扇形,宋以桥的背影落入他的眼底。   伞面狭窄,雨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从边沿落下,打湿了宋以桥的发尾。   沈贴贴心焦极了,想追出去再给宋以桥撑一把伞。他有点难过,感觉自己的心像一块毛巾被人又拧又绞。   他耍了一早上脾气,跟抗拒记忆中所有转身而去的背影那样,抗拒宋以桥拖着行李箱出门,却在刚才发现自己最希望的是宋以桥一切顺利。   音乐停了,车里一片沉寂。   沈贴贴至此听完了宋以桥对外公布的所有曲子。   沈贴贴大脑宛若一盘空白磁带,木木地看宋以桥混入人群。他身材高挑,走姿沉稳,连背影都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   雨下大了,车窗起雾,一切都迷蒙不清。沈贴贴找不到宋以桥了。   “啪”一声,仿佛有人摁下了录音键,磁带重新打转。   沈贴贴后知后觉地打开车窗,雨水唰唰和人群喧嚷如炮响轰鸣,一股脑儿涌进他的耳道。   “宋以桥。”沈贴贴叫。   他的声音不大,被雨声淹没。但宋以桥还是听到了,他缓缓回过身。   “一路顺风!”沈贴贴深吸一口气,尽力提高嗓门,“我对现在的宋以桥也很满意!”   宋以桥目光震动,情不自禁往前迈出一步,又被纷涌而来的旅客堵了回去。   最后,宋以桥隔着雨幕,逆着人流,笑着冲沈贴贴挥了挥手。 第17章 以后会有的   航站楼人头涌动,大屏幕一行行翻出航班信息。   烈日穿透玻璃幕墙,在金属座椅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章怀一停完车上来,大老远就看见车主跟个瞎子似的戴着墨镜,仰头喝水,脖子上挂着耳机。   “诶,最烦你们这种装比的男的。”章怀一溜哒过去,坐到宋以桥旁边,“在室内戴墨镜,坐个飞机还得给琴买张机票。”   宋以桥把墨镜推到头顶,觑了章怀一一眼。   离值机还有段时间,章怀一开始瞎扯淡:“诶,你出国读书这件事儿告诉你爸妈没?”   “说了。”   “哦。”章怀一手心搓了搓裤子,“你还准备回来吗?”   “回来的。”   章怀一猛拍大腿:“以桥,你糊涂啊,你回来干嘛?”   宋以桥皮笑肉不笑:“舍不得你那一小时两千块的心理咨询。”   章怀一听完,立刻摸出手机点开收款码,宋以桥熟练地扫码支付五块钱。   “我那柔弱而不能自理的朋友宋以桥,自我挫败型人格障碍,焦虑症伴随惊恐发作……”章怀一跟讲相声似的。   宋以桥纠正:“曾经的。”   “诶,曾经的,大脑没有任何器质性变化,激素水平也很正常,还病得挺健康。”章怀一阴阳怪气。   值机柜台前陆陆续续排起队伍。   “两千块一小时呐,你每周花两千块来我诊室放音乐。”章怀一感叹,他盯了宋以桥一会儿,颓丧地唱,“有些人,懂得很多道理,却依旧过不好这一生。”   “别唱了,很难听。”宋以桥评价。   “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是拿着杆子走在钢索上。”章怀一正色道,“杆子的一头是自负,另一头是自我厌恶。只要你还在追求那个所谓的完美,你就永远无法靠岸,只能艰难地维持平衡,稍一不慎就会……”   广播开始播报登机信息。   章怀一长吁一口气,拍了拍宋以桥的肩膀:“休息一下吧,以桥,没关系的。”   “我是在休息,”宋以桥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容里有近乎自虐的快意,“但这里停不下来。”   B市距离N市只有一小时的航程。   宋以桥抵达后,先去酒店放下行李,随后打车直奔市中心。   太阳唱片总部伫立于N市最繁华地段,是地标性的超高层办公大楼,楼玻璃外墙内照出万里晴空。   宋以桥隔着一条马路望见林果杵在公司门口等他。   林果女士染了一头粉发,齐刘海妹妹头,瘦瘦高高,穿着厚底靴和能装进两个她的超宽松针织毛衣。   林果不好好穿衣服,露出左边肩膀,见到宋以桥第一句话是用中文喊他:“宋漂亮!”   宋以桥走近,林果跟小鸟一样扑着抱上去,感慨:“啊,胸肌,可靠。”   宋以桥拍拍她的背,把她衣服领口拉正,活像个古板老父亲。   他们今天的主要工作是开专辑制作的初期会议。林果之前跟音乐制作团队录了简单的试样,各方将在会议上试听,并讨论决定今后的制作方向。   “Demo做得感觉怎么样?”宋以桥关心道。   “一言难尽……”林果翻了个白眼,“你听了就知道了。”   大楼里的员工和访客个个行色匆匆,流线般从宋以桥和林果身边掠过。   “算了不说这些了。”林果挽起宋以桥的胳膊,“来,美女,告诉妹妹,你这学上得怎么样啊?”   宋以桥斜她一眼。   “哎呀,你懂不懂啊!”林果吐槽,“叫帅哥只说明你长得一般,叫你美女才是对你最大的夸奖。”   宋以桥在心里叹气,敷衍:“就那样。”   “哪样啊,到一个地方先请交响乐团吃饭?只要脸够大,找他们录音就便宜点?”林果太知道宋以桥了,滔滔不绝,“你太功利了吧。”   “音乐是我的职业。”   “那我是不是还要祝你追梦成功啊?”   “但这次说不定还真不用钱。”宋以桥自我调侃,“卖身帮中提琴写了首贝斯cover.”   “中提?他贝斯弹这么花啊?”   “哄女朋友。”   他们跟着人群进入电梯,按下35F的电钮。   电梯安静,他们暂停交谈。   宋以桥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沈贴贴的对话框。   他一下飞机就给沈贴贴报了平安,但沈贴贴没有回复,估计是在上课。   宋以桥键入“开车注意安全”,拇指离开屏幕,悬空着犹豫,又把打下的删掉,重新发了一句“还下雨吗?”   他锁上屏幕,界面跳出新的未读通知,他收起手机的动作被硬生生地打断。   沈老师:刚刚在上课。   沈老师:不下了,看彩虹。[图片]   电梯里跟沙丁鱼罐头似的,林果挨在宋以桥身边瞟他手机屏幕,小小声问:“哟,沈老师是谁啊?”   宋以桥没睬她,回了一句“好看”,便将手机塞回口袋里。   林果不好发作,只好冲宋以桥挤眉吐舌。   电梯越爬越高,厢里的人逐渐稀少。   楼层提示音在空间中回荡,电梯门一开,四方寂静。宋以桥和林果踏上地毯,右拐,走到尽头便是两扇磨砂玻璃门,门内透出影影绰绰的人。   “决定了?”宋以桥停步,偏头问。   “啊?”林果把刚跨出半步的脚缩回来,想了想,一点不生气,跟早就认了命似的,“你说我跟我妈约好玩音乐玩到30岁就回家的事情吗?”   宋以桥点头。   “我说到做到。”林果捏了捏拳头,指节嘎啦嘎啦响,活像要去打架,“是时候该回家继承亿万家产了。”   他们推门走进会议室。   宋以桥早晨出发,下午格雷格就把莫扎特送到他们家。格雷格跟沈贴贴是提前约好的,但都忘了把这件事告诉宋以桥。   沈贴贴跟同事换了辅导时间,驱车回家。他刚熄火,格雷格的车就在他车屁股后缓缓停下。   格雷格一手攥着牵引绳,一手提着猫咪喂养大礼包,满载而来。   沈贴贴眼睛黏在莫扎特身上,按了三次指纹锁才成功打开门。   格雷格解开项圈,莫扎特环视一周,竖起鸡毛掸子般的尾巴,熟门熟路地走进客厅。它体型很大,毛发灰白,像个小狮子,立起来能扒拉到沈贴贴的皮带。   莫扎特跃上沙发,高冷地揣手手,端坐。   沈贴贴没有贸然靠近,倚在门口,问格雷格:“它几岁啦?”   “十二岁了。”   “是大猫了,宋以桥捡到它的时候应该挺难养的。”   格雷格似乎有些吃惊,问:“桥跟你说的?”   “什么?”沈贴贴摸不着头脑,“捡到它吗?”   格雷格点点头。   格雷格没想到宋以桥会跟沈贴贴说这些,因为他向来对往事闭口不谈。   宋以桥是格雷格最喜欢的学生,他总是试图表现出无可挑剔的姿态,好像他打一出生起就是这样无所不能的。   格雷格挪步,摸了摸沙发扶手上的抓痕,神色怀念。   “莫扎特是走丢的。”格雷格嘴巴张了又闭,胖胖的脸却像被箍住了,吐不出第二句话。   “我知道,然后您发了寻猫启示,宋以桥看到就给您送了回去。”沈贴贴说。   “诶、对、对。”格雷格头回找到人说以前的事,话匣子终于彻底打开,“我现在都能回忆起桥来我办公室的样子。”   B市的冬天格外漫长,风大雪大,阴湿潮冷,很难熬。   宋以桥叩开格雷格办公室的门。   格雷格抬头,看见一个高高的亚裔男孩立在门前。他右小臂吊着石膏,羽绒服只能穿半边身体,头上肩上还积着没化开的雪。   缅因猫幼崽在他怀里挣扎,左手手背上布满红红的抓痕。   “教授,这是您的猫吗?”他想让自己看上去更礼貌一点,可是脸被冻僵了,笑起来只让人觉得滑稽。   格雷格猛地起身,口中念着“老天爷,是我的莫扎特”,急匆匆地从宋以桥怀里接过小猫。   莫扎特一进格雷格的臂弯就老实下来。   格雷格招呼宋以桥坐,把办公室空调调高几度。   宋以桥费劲地把羽绒服拽上自己右边的肩膀,照旧杵在原地。   格雷格没有勉强他,搂着猫咪慈祥地攀谈:“莫扎特看上去大了一点,也很干净,是你照顾它的吧?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没事。”   格雷格对宋以桥很和煦,而莫扎特还在朝宋以桥哈气,好像完全忘了是这个人把它从冰天雪地里救出来,并且照顾了它几个月的。   “莫扎特怎么好像不太喜欢你。”格雷格开玩笑道,“你是不是管它叫萨列里了?”   猫爪挠过的细微伤口结痂,泛痒、不舒服。可是宋以桥早就习惯了,就像他早在看到寻猫启事之前就知道莫扎特并不属于他那样。   宋以桥如同一块被寒风吹干的木头,死板地动了动干燥的唇。   “阿嚏——”沈贴贴打了个喷嚏,打断了格雷格的回忆。   他坐在沙发上,莫扎特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尾巴来回扫他的下巴,极尽挑逗。   “它很喜欢你。”格雷格插话道。   沈贴贴吸了吸鼻子,拍拍莫扎特的屁股,它就很乖地趴伏在沈贴贴的大腿上。   “宋以桥说了什么?”他问。   “桥说,”格雷格的声音和少年宋以桥的重合在一起,“‘我没有给它起名字。’” 第18章 不一样的那个   会议室里空着不少座位。   宋以桥和林果坐在一边,音乐制作团队坐在另一边,当中位置留给还没到到场的A&R部门员工。   林果这张EP的音乐制作人是唱片公司指定的,可能在当地比较有名气,但宋以桥之前不认识。   同样,对方也不清楚宋以桥的来头,只知道他是维纳斯音乐学院的学生。   制作人西装笔挺,隔着桌子对宋以桥伸出手:“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你写的旋律很不错。”   “你好,我也是。”宋以桥同对方握手,语气亲切而不谄媚,“很喜欢你的作品,《向死而生》和《十三次元》真是太棒了。”   “这两首确实……”制作人给了宋以桥一张名片,“我自己也很喜欢。”   “《十三次元》开头的和弦进行很有趣,B dim、D7-9和……降Bm6?”   “对。”   “曲子的世界观一下子被打开了。”   宋以桥飞机落地才看到林果给他发的制作团队名单,这些都是他在出租车上用耳朵听出来的。   宋以桥收下名片,打算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名片与对方交换。   “宋,我很中意你,毕业之后考不考虑来我们团队工作?”可能是亚洲人显小的缘故,制作人真当宋以桥是个还没工作过的本科生。   宋以桥动作微顿,半途改道,拢了拢耳边的头发,笑着回复:“我会考虑的。”   A&R部门姗姗来迟,小助理打开投影仪,把资料分发给每个人。   部门负责人跟林果和制作人匆匆打了招呼,径直走到宋以桥面前,跟他握手。   “宋老师,好久不见。本来听说您最近在休假,没想到还有合作的机会。”负责人殷切道。   “有缘。”宋以桥寒暄。   “这是……”制作人目睹此情此景,略感疑惑。   宋以桥终于能将名片送出,上面写得很简单,没有所属,只有“音乐制作人 宋以桥”。   全体就位,负责人开始说客套的开场白。   制作人翻开桌上的资料,从附录里找到宋以桥的简历。他抬眼扫去,顶在一连串荣誉上的是一行短短的字——   曾任全球唱片巨头瓦纳音乐 大中华区音乐总监   林果吃不消,开了瓶矿泉水,没滋没味儿地喝一口,想:可恶,又被他装到了。   格雷格订了当天晚上的飞机,沈贴贴送他出门。莫扎特寸步不离地跟在沈贴贴身边,见缝插针地蹭他裤腿。   格雷格突觉心酸,佯装抱怨:“我从没见过莫扎特这么粘人。”   他站在院子里,仰头便能看见宋以桥工作室的窗户。   “装了遮光帘啊。”格雷格向沈贴贴打听,“他给工作室装修过了?”   “嗯,好像线路什么都是本来就有的,就软装了一下。”沈贴贴想了想,“但我也没进去过,不是特别清楚。”   格雷格停留片刻,接着往外走,叹道:“他倒是一点都没变。”   沈贴贴本想让莫扎特留在室内,但它哼哼唧唧地叫,沈贴贴只好抱着二十斤的猫送格雷格上车。   “桥本来在外面租房子的,大三那年不知道为什么向学校提交了住宿申请。”   宋以桥是在冬季学期开始之后才提交的住宿申请,条件较好的公寓楼早被一抢而空,只剩下没有空调的旧公寓。   格雷格感谢宋以桥搭救莫扎特,也觉得宋以桥右手骨折生活不便,就把这幢空房子借给他住。   房子太大、太空,格雷格怕宋以桥寂寞,经常抱着猫去找他聊天。   “我不要他房租,但桥每个月都会给我打一笔钱。”   后来有一天,宋以桥问格雷格能不能把他的房子重新装修一下,他想建个家庭录音棚。   格雷格是无所谓的,只是有些奇怪,就问,你就在这住两年,花这么多钱值得吗?   汽车引擎轰鸣,把莫扎特吓了一跳。   沈贴贴歪头,用脸颊蹭蹭它的脑壳,静静等待格雷格把话说完。   格雷格降下车窗,凝视院子里那棵现已亭亭如盖的橡树,鲜艳橙红,他仿佛能看到那时候的宋以桥。   宋以桥挺立于树下,头发刚刚长过肩膀,身材比骨折时更加健壮,但面孔是同样的明艳逼人。   “因为我想留下一点什么。”他说。   点光在宋以桥的眼睛里明灭。   音响电源灯缓慢地闪烁,最后彻底暗下去。   十几首Demo全部放完,一时间会议室内无人讲话。   “你们把我一首歌拆成两首歌了?”林果开腔。   “我们也是考虑到歌曲的传唱度。你之前的作曲,简直恨不得把三段副歌塞进一首歌里。”   制作人转向宋以桥寻求认同:“宋老师觉得呢?”   宋以桥轻笑一声,说:“确实。”   林果难以置信,瞪着宋以桥,手在桌下拧了一把他的大腿。   宋以桥连眉头也没皱,朝林果飞了一眼,转折道:“但这不太符合林果的创作个性。”   林果从小就是野路子,会弹吉他,但对乐理知识一窍不通,她的乐理入门是宋以桥一点一点教的。   在宋以桥正儿八经读着作曲系的时候,林果跑去学了人工智能。她天生爱复古合成器和鼓机,做的音乐攻击性很强,仿佛要打爆地球。   尽管最近加入了JPOP、摇滚等流行元素,讨厌她的人还是觉得她像拖着金属垃圾乱跑的疯女人。   “我觉得试试拼贴也不错,就当前卫摇滚做。”宋以桥把手从台面上撤回来,适意地靠进椅背,“林果粉丝黏着度很高,应该吃这套。”   “我们多年来都是尊重林果的意见的,只是她前两张专辑的销量确实下滑不少。”负责人翻翻资料,口气不容置疑,“公司希望能尽可能拓宽她收官之作的受众面。”   芋——   吸——   宋以桥颔首,看不出是认同还是反对。   负责人试探:“如果宋老师可以牵线大中华区一起宣发的话,我们也不是不能……”   宋以桥抬手打断她,一字一句地说:“没有大型唱片公司会签后续只发一张专辑的歌手。”   场面陷入僵局,负责人提议休息十分钟。   宋以桥领着林果走出会议室,找了一个僻静角落。   “你怎么想?”宋以桥直截了当。   林果满脸都写着不高兴:“我觉得不行。”   宋以桥客观陈述:“虽然只听了初样,但他们做的歌还不错,结构和想法都很成熟。”   “但是不够特别!”林果提高音量,又迅速偃旗息鼓,“这是你教我的诶。”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委屈。   对林果来说,宋以桥是严厉又温柔的大哥。   她大学毕业之后,不顾家里反对留在N市做音乐,从富家小姐变成“只会玩廉价电子鼓机的怪女人”。   林果在最草莽的时候也不肯低头,背地里偷偷把歌发给宋以桥,问他“真的很难听吗?”   “最重要的不是做出没有瑕疵的作品,而是拥有想要变得特别的企图。”林果跟宋以桥差不多倔,“这是你跟我说的。”   她仍旧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从高中到现在一点儿没变,削尖的小脸上安着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   宋以桥有刹那的出神,想起沈贴贴,觉得他身边好像都是这样的人。   宋以桥确认道:“这次一点都不想妥协?”   “嗯。”   “就算唱片公司会直接跟你解约?”   “呃,我这些年也赚了一点的,我自己掏钱做。”林果语气透出些为难,“就是发行这边……”   宋以桥筛了一遍自己的人脉,说:“我可以帮你找独立厂牌发行,但几乎没有宣发力度。”   林果不在意那些。   过了须臾,林果收起刺猬般的气场,嗫嚅着看向她亲爱的朋友。宋以桥狐疑,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以桥,我能雇你当我的制作人吗?”林果问,又补充,“不用考虑情分,我就是顺嘴一说,主要看你,我不会勉强你的。”   宋以桥看了看表,转身往回走。他衣摆扬起优美的弧度,留下一句低低的“我试试。”   林果眼睛一亮,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你回来啦?你怎么想通哒?我以为你这辈子都只能特别痛苦地写歌呢。”   宋以桥单手插兜,食指轻轻点着手机屏幕,回应:“至少今天我感觉还不错。”   沈贴贴正对着莫扎特犯愁。   小猫咪哪里都好,就是不肯好好吃饭。沈贴贴连开八个牌子的主食罐头,莫扎特都不屑于品尝,一撅屁股就往沈贴贴怀里钻。   沈贴贴瞧了一眼挂钟,想格雷格这时候应该在飞机上,就给宋以桥发消息。   沈贴贴:你在忙吗?   沈贴贴:莫扎特为什么不肯吃饭啊,你推荐的牌子也不吃。[小狗着急.gif]   不久,沈贴贴接到了宋以桥的视频电话。   宋以桥的背景里有几个陌生面孔,他还是衣着光鲜的体面模样,而沈贴贴已经换上了珊瑚绒居家服。   沈贴贴从右上角的缩略图中看到自己头发被猫蹭乱了,便急忙翻转摄像头,把镜头对准莫扎特。   “你还在工作吗?”沈贴贴说。   “没有,刚刚散会。”宋以桥笑了笑。   沈贴贴尝试着把猫碗摆到莫扎特跟前,莫扎特嗅了几下,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就是这样。”沈贴贴是没办法了。   宋以桥想了想,说:“你拌点零食试试,不要多。”   沈贴贴把手机支在茶几上,去开零食罐头,莫扎特和他同时出现在画面内。   他听到有人跟宋以桥攀谈,问他怎么处理Fill-in比较好。宋以桥跟沈贴贴说“别挂,等我一下”,然后声音就变得模糊起来。   沈贴贴侧头瞅了一眼,发现屏幕黑了,他想宋以桥大概是把手机放口袋里了。   手机里传来钢琴声,还有鼓声,宋以桥又跟对方讲了几句,场面就彻底安静下来。   “刚刚有点事。”宋以桥再次出现在屏幕中,身后没有人。   “没关系。”沈贴贴把莫扎特抱起来,放在碗前,“工作还顺利吗?”   “顺利。刚刚还有制作人邀请我去他们的录音棚。”   莫扎特舔了几下猫粮,吧唧吧唧吃起来。   “太好了。”沈贴贴惊喜道。他盘腿坐在地板上,低头看猫咪吃饭,笑得明朗。   宋以桥故意问:“什么太好了,莫扎特?还是我?”   “都太好了。”沈贴贴转了下角度,正对着手机屏幕。   电话那头又传来一个女声,问宋以桥等下是回酒店还是直接去她工作室。   宋以桥偏头说“去你工作室”,接着继续沉默地注视屏幕。   莫扎特吃得正香,问题已经解决了,但他们都没有挂断。   沈贴贴特别认真地看着宋以桥。他知道了太多宋以桥的往事,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从前的蛛丝马迹,却发现宋以桥根本没有任何改变。   无助与狼狈不会因为过往的伤疤而被强加到他头上,他还是那个会弹《小星星变奏曲》的、漂漂亮亮顶着花瓣回家的、带沈贴贴学扇风琴的、很优秀的宋以桥。   沈贴贴想让通话延长一点,生疏地找话题:“为什么有人叫你桥,又有人叫你以桥啊?”   “因为外国人念‘以桥’比较费劲,所以国内的朋友叫我以桥,国外的朋友叫我桥。”   “我懂!”沈贴贴抓住小腿,身体前倾,略显兴奋,“贴贴也很难念,所以我的学生都叫我……”   他意识到什么,忽而闭口不言。   宋以桥很感兴趣地追问:“叫沈老师什么?”   沈贴贴顾左右而言他,用问题回答问题:“那我既会说中文,又是外国人,该怎么叫你啊?”   “沈老师想怎么叫都可以。”   “哦,那我……”   沈贴贴思考许久,宋以桥举着手机走路,耐心地等。   “那我叫你宋以桥吧。”   宋以桥展颜,说:“好。” 第19章 透风礼物   分轨录制一般先录鼓。   制作人的录音棚不算顶级,收音麦克风不够多,对鼓手的要求会更高。   鼓手是林果的朋友,大学还没毕业,非常紧张。正式录制进行了半小时,宋以桥没让过。   主控室与录音室相连,当中隔着一块占据大半面墙的玻璃窗。   林果坐在调音台前,辅助他们录音。宋以桥的手机寄存在她那里,等受邀乐手确认完排期主动联络他们。   电话铃响,林果看也不看地接通:“喂你好。”   “诶?”对方困惑,“请问这不是宋以桥的电话吗?”   林果也有点奇怪,把手机拿远一瞧,屏幕上明晃晃地显示着“沈老师”三个字。   她顿时反应过来,心想哎这不是看看彩虹的沈老师嘛,这不是让宋以桥目中无人举着手机从35楼下到地下车库的沈老师嘛。   林果来劲了,她按下视频邀请,接通后朝屏幕里的沈贴贴招了招手:“嗨!以桥还在录音室,你有什么事吗?”   见发色跟胖丁一样粉的女生突然冒出头,沈贴贴吃了一惊。他猜她是宋以桥的同事,便说:“啊,我没什么急事。”   沈贴贴语毕,礼貌地朝林果笑了一下,眉目温润。   林果眼睛一亮,心直口快:“你长得好好看啊。”   “谢谢。”沈贴贴眼睛弯得细细的,态度从容,“你也很好看。“   林果切换成后置摄像头,给沈贴贴看录音室里的宋以桥,嘱咐道:“你等等哈,他马上就要出来了。”   宋以桥头发盘在头顶,套着一身宽松飘逸的黑色衣裤,蹲在鼓手身边调整鼓皮。   “他这两天是不是很累啊?”沈贴贴问,他从没见过宋以桥穿得这么不讲究。   “那可真是累死了!”林果撅着嘴抱怨,“我觉得他这两周平均每天睡不到四小时,真的体力惊人。”   沈贴贴盯着宋以桥略显疲态的身影,说:“宋以桥是很厉害的。”   此时,录音室里的宋以桥正与鼓手交谈。   “宋老师,对不起,我没打好。”   “没事,先热热身。”宋以桥跟他闲聊,模样松弛,“平时现场演出比较多?”   鼓手长相白净,腼腆地点头。   “Hi-Hat是不是要调得高一点?”宋以桥捏了一下踩镲,笑着说,“我以前搞乐队的时候也不喜欢被它挡脸。”   “之前收音老师叮嘱我麦比较少,我怕镲太高影响收音。”鼓手吞吞吐吐。   宋以桥指了指头顶的麦克风:“我们可以调整Overhead。”   他从鼓手手里接过鼓棒,轻松地敲了敲踩镲。清脆的声响中,宋以桥躬身,平视对方,专注的双眼里有浮光颤动。   “我学习和积累的所有经验,都是为了在硬件不完美的情况下,帮你做到最好。”   宋以桥笃定而低沉的声音被话筒收录,穿透玻璃,清晰地回荡在主控室内。   “呃,出现了,录音棚蛊王。”林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看鼓手脸都红了,还跟沈贴贴打趣,“以桥确实可靠,跟他合作过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他那些前任们,基本都是在录音棚对他一见钟情的——”   糟糕!林果倒吸一口凉气,惊觉自己话说多了。   “其实、也、也没几个前任……”她急忙弥补。   玻璃对面的宋以桥已经结束跟鼓手的对话,从外面绕回主控室。   “还不错,基本功很扎实,节奏比那些光会打花哨句子的人都稳。”宋以桥进屋就去接了杯水。   林果犯了错,可怜、无助、瑟瑟发抖。   水杯中的倒影渐渐显出宋以桥带着笑意的脸,他自顾自道:“但我见过比他更稳的,弹二十遍小星星节奏都不会变。”   “是在说我吗?”沈贴贴的声音手机里传来。   宋以桥一个晃神,纸杯里的水洒出大半。   林果把手机塞进宋以桥手里,打着哈哈尿遁逃跑。   鼓手去休息了,整个录音棚陷入悄寂。   沈贴贴看着宋以桥抽纸擦湿掉的衣服,脑袋里缓缓浮出“曾经的恋人”这个词,又开始后悔刚刚冲动地出了声。   他没谈过恋爱,情感经历像一张白纸,单纯得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前任”的准确定义。   沈贴贴忽然感到一种木木的难过,不清楚那到底是因为“宋以桥分过很多次手”,还是因为“宋以桥谈过很多次恋爱”。   毕竟他认为分手是令人伤心的,而宋以桥是值得被喜欢的。   见沈贴贴不说话,宋以桥主动问:“怎么还在办公室?”   沈贴贴听见宋以桥的声音,心脏一紧,没头没脑地讲:“莫扎特好粘人。”   “是吗?”   “嗯,我在家工作的话他就会来蹭我,让我摸摸它。所以我这两天都在学校把事情做完才回去的。”   “沈老师可以把它关在门外。”   “啊——”沈贴贴拖了个长音,“我舍不得的。”   沈贴贴的声音有一种舒缓神经的力量,疲惫仿佛暂时从宋以桥身上消失了。   他坐进沙发,撑着脑袋,问:“莫扎特怎么了?又不吃东西了?”   “你怎么知道的?”   宋以桥沉沉地笑,回:“因为沈老师最近打给我只说莫扎特的事情。”   “可是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跟你说呀。”   宋以桥手指骨节抵住嘴唇,静静地观察沈贴贴的模样。   沈贴贴穿着墨绿色的灯芯绒衬衫,表情兑着些许困惑。他确实是没有言下之意的,跟从他上衣口袋里探出头的小兔刺绣一样无辜。   宋以桥觉得自己不该让对话继续下去,岔道:“莫扎特具体是怎么表现的?”   “它好像希望我拌更多的零食进去,但我觉得这样对它很不好。”   “嗯。”   宋以桥养了莫扎特两年,对它的嗜好了如指掌。他正准备告诉沈贴贴怎么哄猫吃饭,目光一闪,发觉沈贴贴领口处粘着几根灰白色的猫毛。   宋以桥话到嘴边就变了样:“饿它几顿试试,不要断水。”   “这样不好吧?”   沈贴贴软乎乎地犹豫不决,但是宋以桥心肠很硬。   “都是惯的。”他说。   突然,手机画面天旋地转,沈贴贴好像说了句什么,宋以桥听不清。   画面一闪,通话被对方挂断。   “叩叩——”   有人敲响了沈贴贴办公室的门。   “请进。”   沈贴贴匆忙地反扣手机,抬眼看去。   推门进来的是安迪亚。   “嗨,安迪亚。”沈贴贴逡视一圈办公室,“随便坐吧。”   安迪亚充耳不闻,走到沈贴贴的办公桌前,俯视他,开门见山:“沈老师,请问我可以加入你的课题组吗?”   沈贴贴愣了一下,说:“我只是助理教授,还没有能力单独申请课题。”   安迪亚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不过我可以推荐你去其他教授的课题组。”沈贴贴安慰,“你之前的成绩都很不错。”   安迪亚强势道:“文理学院理工方面的科研水平和资源根本比不上研究型大学。”   沈贴贴无法辩驳。   她近乎偏执,接连砸出字句:“但如果要走基础数学方向,我需要我的名字能至少出现在sci三区期刊的名字上,这样才能跟那些藤校的学生竞争。”   沈贴贴没有叫停她,平和地等安迪亚把话全部讲完,认为她今天的样子十分异常。   安迪亚俯视着沈贴贴,高高的颧骨令她看上去略显阴鸷。   “安迪亚?”沈贴贴尝试询问。   安迪亚腮帮咬得死紧,倔强地一语不发。   “是发生了什么吗?”沈贴贴关切道。   他眼瞳清澈,毫无防备,所有射向他的利剑都变成了钝刀,软绵绵地落下。   顿时,安迪亚卸了劲,落败似的背过身。她双手插进头发里,仿佛在整理情绪。   “抱歉,我态度太差了。”她说。   沈贴贴既迟钝又敏感,对别人的善恶有一种本能的感知,他没有理由地相信安迪亚攻击的对象并不是他。   安迪亚好像绷得很紧,宛若一只缠着绳索被拖到悬崖边的羊,在掉落之前能做的只有反抗。   “没关系的。”沈贴贴拿过一瓶矿泉水,帮安迪亚打开。   “发表论文需要你在某个领域有所创新。”他语气和缓,“说实话,本科阶段的知识面,还不足以让你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方向。”   安迪亚侧了侧脸:“我在学校官网上看了你的简历,你是本科毕业直接申请的PhD,没错吧?”   “嗯。”   她似求教也似告饶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沈贴贴无言地张了张嘴,笑了一下,梨涡里陷着点点苦恼:“我那时候……比较特殊。”   他在矿泉水瓶上抠了几下,“啪啦”,不小心将瓶身上的标签纸拆了下来。   “哎呀。”他叫一声,把塑料纸攥进手里,细细地揉,眼底阴影晃动。   安迪亚以为沈贴贴会继续解释,但是他没有。   “我帮你问问看附近学校的老师,但本科生进课题组一般也只是苦力……”沈贴贴想让学生放宽心,逞强打趣道,“就算是论文的五六七作,也总比没有强嘛。”   他重新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   “咔啦——”   空易拉罐掉在水泥地上,弹了几下,滚到台阶前。   林果从录音棚里出来,走下阶梯,弯腰拾起易拉罐,丢进垃圾桶。   “你躲在这儿干嘛呢。”她说。   月明星稀的夜晚,伶仃一盏路灯吊着澄黄的圆晕。   宋以桥坐在街边长椅上,身边摆了一排空掉的黑咖啡易拉罐。   他扎着马尾,黑衣黑裤,肩头披了一件朴素的薄羽绒服,也不知道是哪个乐手的外套。他们这两天太忙了,连衣服都随手拿来穿。   “透透气。时间到了?”宋以桥下巴泛着青茬,形容疲倦,双眼却目光奕奕。他等下还要去盯着弦乐团排练。   “没到没到,你再歇会儿。”   林果穿越狭窄的柏油马路,隔着易拉罐,坐在长椅的另一端。   夜深人静,灯火朦胧。   他们隔着马路和窗帘,眺望录音棚内攒动的模糊人影。   “以桥,如果那首曲子很难搞的话,就算了吧。”林果指的是她非要把三首歌揉成一首的那曲。   宋以桥平淡回应:“我以为我们的模式是,你负责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然后丢给我让我解决。”   “别、别说这么直接嘛……”林果汗颜。   宋以桥喝完手里的最后一口咖啡,目视前方,比起安慰更像陈述:“所以这是我要考虑的问题,你不用担心。”   空空荡荡的马路上蹿过一只野猫。   “以桥,谢谢你来帮我。”林果轻轻地说,“我本来想过要不最后一张专辑自己做了吧,但我确实没什么发行资源,也没有那么多朋友。”   “嗯。”   宋以桥抓起刚喝空的易拉罐,瞄了瞄,扬手往马路对面一扔——   正中垃圾桶。   林果瞥了他一眼,恍然回想起宋以桥高中的时候也是爱打篮球的,除了会十几样乐器之外,跟同龄男生并没有什么区别。   “幼稚不幼稚。”林果嘟囔。   宋以桥偏过头。   “我说我,我幼稚,好吧。”   林果不顾形象地瘫在座位上,仰望漆黑夜空中的那一弯月牙。她觉得黑色白色都蛮没劲的,决心找点事。   林果打挺,站起来,夜风吹开她粉色的平刘海,露出额头。   “不是我吹,但凡我脾气好一点,嘴巴能甜一点,别老瞧不起别人,我决不止混到这个地步。”   她叉着腰问宋以桥:“要是放到以前,我肯定先跟唱片公司吵一顿,之后怎么样再说吧,对吧?”   宋以桥:“嗯。”   “但在你没来之前,我甚至是想要妥协的。”   林果垂头丧气地坐回去:“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想,30岁就30岁,等我混出名了,我想怎么样还不是我说了算,我妈能拿我怎么办?本来以为八年太短……”   她不甘心地偷宋以桥的易拉罐,胡乱往马路对面一扔,还真被她给扔进去了。   “Yes!”林果兴奋的表情转瞬间凉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后来发现八年太长了。”   她平时讲话时声音沙沙的,没人能想到她唱高音时的音色有那么清亮,带着一股劲,直冲人天灵盖。   林果音域很宽,是天生的Vocal。现在她说完了。   宋以桥是林果忠实的听众,沉默着,在歌曲最后发表了感言:“你有很多野蛮的想法,让我做起来很棘手。”   林果:“你骂我啊?”   “是在夸你。”宋以桥笑了笑,“我觉得听众需要一些新东西,就像现代音乐总是在试图打破原有的和声结构,虽然听上去很乱,但它们确实是美的。”   “这还差不多。”林果撇了撇嘴角,按亮手机看时间,有什么东西从她脑内噼啪而过。   林果狗腿、讨好:“宋漂亮,我跟你说件事儿啊,你别生气。”   “嗯?”   “就……沈老师……”   宋以桥拿易拉罐的手微微一顿。   林果一咬牙一蹬腿:“我前几天接他视频电话的时候嘴滑了,说你以前有几个在工作中认识的前任。”她神色犹疑,“沈老师有没有不开心啊?”   “没有。”   “我帮你解释解释?其实也就那么几个,而且都没谈多久,谁三十多岁了还没个前任啊!”林果只管说实话,“我还奇怪呢,怎么被追的是你,被甩的也是你。”   宋以桥挥臂,易拉罐“哐啷”进垃圾桶。   林果端详着宋以桥的表情,八卦地问:“诶,你以前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感觉你也没多喜欢他们啊。”   “能在一起的肯定是有好感的,”宋以桥肩膀沉了下来,颇感无奈道,“我又不是渣男。”   林果表示怀疑:“那他们干嘛甩了你。”   宋以桥低头把弄最后一个易拉罐,指尖的茧刮着锋利的罐口。他感受到一种仿佛不属于自己的钝痛,可手指表面看上去毫发无伤。   过了半晌,他说:“不合适。”   林果半信半疑,但宋以桥说的是实话。   宋以桥是大家眼里的完美情人。   他记得在所有的节日送出礼物,从不和对方吵架,愿意抽时间陪伴对方却不需要对方陪伴自己。   他好像是无私的,没有控制欲的,镇定到让对方觉得难堪。然后所有的浪漫都跟五彩纸屑那样随风而去了,精美的礼物和冰冷的标价牌分不出区别。   “那沈老师呢?”林果问,“你喜欢沈老师吗?”   “喜欢的。”宋以桥不假思索地说。   他抬臂,易拉罐脱手而出,划出一个弧度,擦过垃圾桶跌在地上,砸出一声脆而空的响。   宋以桥起身,朝马路对面迈去。   没有人会不喜欢沈老师。他想,连莫扎特都喜欢他。   莫扎特向来是一只特别聪明的猫,知道谁对他好,谁又是别有所图。   宋以桥读本科的时候经济不宽裕,但对莫扎特一直很纵容。莫扎特幼猫时期被格雷格惯坏了,不爱吃主食,宋以桥就想着法子哄它吃。   莫扎特不喜欢他,宋以桥依旧把它照顾得很好,仿佛要证明这个世界上存在不寻求回报的爱。   宋以桥有时候会想沈贴贴是不是也对他抱有好感,但他又觉得沈贴贴是对所有人都很真诚的。   沈贴贴像宇宙里独自燃烧几十亿年的太阳,温暖而明亮,只是凑巧照在了宋以桥身上。   宋以桥把易拉罐扔回垃圾桶,走进录音棚。   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宋以桥从一开始就不要求回应。不喜欢也是好的,因为他不知道该送什么样礼物,才抵得上沈贴贴真挚的爱。 第20章 幕间(一)   安迪亚离开后,沈贴贴重新拿起手机。他看到宋以桥发消息问他“怎么了”,他回“有学生来找我。”   沈贴贴等了一会儿,宋以桥没有回复,大概是在忙。   他心里空落落的。   沈贴贴记挂着给学生找课题组的事,打开几个月不上一次的社交软件,从关注列表里找到他的博士同学们,一个个点开了解他们的近况。   他发现自己的同学们基本都不在学术界了。   沈贴贴又点开通讯录,从A到Z浏览了一遍。他跟附近学校的老师大都不熟,套近乎塞人之类的事情他也不太擅长。   沈贴贴咬了半天嘴唇,先给亚瑟发了条消息。   这时,沈贴贴的特别关注穆六月更新了他的动态。穆六月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两只交握的手,配文“终于被牵了!”   沈贴贴的愁绪有了出口,给穆六月评论:你可千万不要分手啊[伤心小狗.gif]   穆六月秒回:?   一个姓瓦格纳的人接着评论:分手?   穆六月:???!不许分手!想都别想!   手机震了一下,亚瑟回了条语音消息。下一秒,宋以桥就把亚瑟顶下去了,消息预览里能看到他说“好。”   沈贴贴戳开宋以桥的聊天页面,又看了一遍“好”,之后才返回听亚瑟的语音。   “我们学校有课题组在招人的,不过好像是偏代数几何方向,具体我再帮你问问。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我中午有课的。”   “那晚上吧,我差不多八点下班。”   大学区的夜晚依旧喧闹。店铺上的灯火一一亮起,串成起伏的线,经过街边表演的学生,绕过转角不断延长。   沈贴贴订了H大附近的一所西班牙餐厅,但是他订晚了,只剩下室外的位置。   先到的是沈贴贴,他独自坐在餐桌旁,被车流和商店的霓虹光晕包围。   餐厅里热情如火的弗朗明哥与他无关,他专心地听街边的小提琴演奏,掺着风声。   亚瑟从来往如潮汐人群中剥落出来,找到沈贴贴。他就坐前习惯性脱下大衣,被冷风一吹,又僵硬地穿回去。   沈贴贴笑了,紧了紧自己的夹克领口,说:“别脱啊,冷的。”   服务员陆陆续续地上菜,他们来不及多说话,先囫囵吃个半饱,怕菜变冷。   亚瑟从没经历过这样潦草的约会,却并不觉得扫兴。他想,沈贴贴身上或许有一种魔力,能让所有应该是不好的东西变成好的。   亚瑟心情颇佳,希望这顿饭晚点结束,点了两瓶红酒。沈贴贴也喝了一点,他不太能喝酒,只是暖暖身子。   “沈,你博士做的就是表示论?”   “嗯,主要是李代数。但因为要帮老板做事嘛,群论和代数几何也会牵扯到一些。”   亚瑟思考着,蓝色眼眸半阖,看上去像个忧郁的王子。路过的男男女女忍不住朝他投去目光。   “那个组主要是研究几何对象的分类问题,包括Hodge理论、量子群之类……其实跟你的方向有部分重合。”   沈贴贴眨了眨眼睛,喜色就跟烟花一样就从面孔上蹦出来。   亚瑟禁不住勾起嘴角:“你准备一下简历和研究计划,我帮你写推荐信。”   沈贴贴抿了一口红酒,试探地问:“缺本科生当苦力吗,做做计算实验?”   “我们学校其实不缺。”亚瑟笑得古灵精怪,“但研究员带的本科生总是优先考虑的。”   “谢谢你,亚瑟。”   沈贴贴跟小朋友学大人讲话那样,不伦不类地敬了亚瑟一杯,下巴一扬,把玻璃杯里的酒红液体全数吞下。   这不是亚瑟的本意,他一时看愣了。直到沈贴贴被最后几口酒呛得咳嗽,双颊憋到通红,亚瑟才急忙给他递去餐巾。   服务员过来换了一张新桌布,围观的客人也把脑袋转回去了。   沈贴贴还在断断续续地咳,眼角挤出两滴泪水,但他看上去挺开心的,跟亚瑟说他去给学生打个电话。   从教学楼涌入街市的大学生渐渐多起来,路口的小提琴手从《爱的忧伤》拉到《小步舞曲》。   沈贴贴脚步打飘地回来了。他几乎是跌进座位的,面色酡红,眼球湿润,浑身冒着一股雀跃的劲头。   “沈,你没事吧?”亚瑟觉得沈贴贴好像喝醉了。   沈贴贴甩了甩脑袋,糊里糊涂地说:“是莫扎特。”   “什么?”   “这首曲子,是莫扎特。”   亚瑟听了几秒,迷茫地问:“你喜欢莫扎特吗?”   沈贴贴沉思许久,仿佛一个坐在考场上的学生,眼前浮现出长长的题干和一大片空白。   他要答题,在卷子上画教科书上的插画,又写喜欢在家里跑酷的猫,但最后全部划掉了,因为他觉得无论写什么都不对。   他找不到任何证据,却硬生生在答案纸上回答“喜欢。”   沈贴贴不允许有人不喜欢莫扎特,于是他反问:“亚瑟,你喜欢莫扎特吗?”   “还算喜欢吧?我不太懂音乐,但他写的曲子很好听,简单悦耳。”亚瑟说什么都不忘散发魅力,“容易被人喜欢也是一种天才。沈,就跟你一样。”   沈贴贴根本没听见亚瑟后面说了什么,他在亚瑟表示喜欢后就低头翻起了包。   “那你也会喜欢他的。”沈贴贴拿出蓝牙耳机,把其中一只塞进亚瑟的手里,点开他的宋以桥专属歌单。   亚瑟一头雾水,左边耳朵响起了歌曲前奏,右边捕捉着沈贴贴琐碎的只字片语。   “这是我最近认……发现的一个音乐人。他每首歌都好好听。”   沈贴贴惴惴不安地盯着亚瑟的表情,他见亚瑟正打算开口,生怕他说出什么否定的话,赶紧补充:“他有些歌,你第一遍听上去不太好听,乱乱的,不和谐,但多听几遍就觉得特别特别棒。”   亚瑟把嘴合上了。   沈贴贴眼中充满希冀:“你有没有遇见过那种学生?他表面看上去不太配合,但只要多给他一点耐心,学得就会很快。”   亚瑟默不作声地听完一整首歌,问:“这个作曲人叫什么名字?”他眼里流露出由衷的欣赏。   “宋以桥!”沈贴贴说得太大声,缩了缩脖子,捂住嘴悄声重复,“他叫宋以桥。”   “好吧,宋先生,从今天起我也是你的粉丝了。”   亚瑟打开Spotify,关注宋以桥,随手翻了翻相关歌曲列表,发现他曾经喜欢的几首歌原来也是宋以桥作曲的。   “宋……教教我他名字的发音好吗?我喜欢他。”   “宋——以——桥——”沈贴贴一字一顿地说,咯咯地笑,“我也喜欢他。” 第21章 偏爱   夜幕盖在N市上空,星星像黑色丝绒上的碎钻,格外闪耀。不过录音棚里的人并不能看到这幅景象,遮光帘一拉,他们分不清白天黑夜。   林果在阳台上举着电话跟她妈讨价还价。   “妈——宽限点时间嘛,年底行不行?”   “我生日就下个月,怎么可能做完四首歌?”   “我真是想不开才来求你!哼!”   林果气得要死,赌气般挂断电话。   “那个,林林老师。”一位编曲同事在阳台入口叫林果,“方便讲话吗?”   林果回头:“怎么了?”   “就是宋老师啊,他……”编曲愁眉苦脸的,“他好像状态不大对。”   林果眉头一拧,拔腿就走:“宋老师人在哪儿?”   “混音室。”   “多久没休息了?”   “三天没怎么睡了,撑不住了就在沙发上对付两个小时。”   林果想骂人,瞅了眼编曲的脸色,缓下语气:“没折腾大家吧?”   “那没有。”编曲摆摆手,“大家还是照常休息的,有几个没睡好,那都是喝多了宋老师给请的奶茶。”   录音棚二层的顶灯坏了一个,地上铺着隔音地毯,人走在上面悄无声息。   林果下到二楼,越走越快,几乎半跑,终于抵达挂着“混音室A”牌子的房间门口。   她敲了敲门,没有回音。   林果握上门把手,脚尖磨蹭着地毯上的棕褐色污渍,脑袋里不可控地想象门后宋以桥的样子。   痛哭流涕?歇斯底里?还是力竭昏迷?人会不会已经不行了?   林果越想越离谱,“咣啷”撞进门,喊:“宋以桥!”   “怎么了?”宋以桥冷静地问。   林果定睛一瞧,宋以桥完好无缺地站在房间正中,面色是憔悴了些,精神状态看起来跟平时无异。   墙边的沙发上卷着一条毯子。宋以桥可能刚从上面起来,头发没来得及梳,肩上搭了件蓝灰色的马海毛开衫。   林果松了一口气,扯着嗓子喊:“太好了,你没有死。”   宋以桥坐到混音台旁,朝她投去不可理喻的目光。   林果蹦跳着搬了把凳子过去,体恤道:“以桥,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啊?”   “多呆一天,你的钱就多烧一天。”宋以桥似笑非笑,“你很富有吗林林女士?”   林果哑巴了。   宋以桥活动了一下肩颈,准备上工。   “你也没章怀一说得那么吓人嘛。”林果小声顶嘴。   “本来就没事。”宋以桥手臂肌肉跳了一下,牵动鼠标,“而且我得把活干完。”   电脑屏幕亮了,里面是Logic Pro X的界面。宋以桥还在考虑林果那首三合一的曲子该怎么编。   录音进度已经完成一大半,宋以桥不想拖累制作进度,但依旧没找到能让自己满意的最优解。   他嘲笑在会上发言的自己,什么前卫摇滚,还挺会说的啊。   说服别人简单,但说服自己很难。现实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证明宋以桥蠢笨无能,他早就料到结局,可还是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让我来听听……”林果按下的空格键,时间线动了起来。   监听器音质清晰,前奏的贝斯就让她脑子跟过了电一样,跟着节奏摇摆身体。   时间码转到1分08秒左右,林果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惊喜地喊:“这是什么啊?”   她把时间线往回拖,又听了一遍,手臂上起了一排鸡皮疙瘩。   林果趴在桌上看软件生成的乐谱,眼里绽放出异彩:“BPM100……一小节的15/16拍?然后BPM125……这个提速转折也太爽了吧!”   “简直像开着飞船被黑洞吸进一条时光隧道,几道闪电的功夫,未知星球就出现在眼前!”她扑到宋以桥背上,嚷嚷道,“宋漂亮,你真是天才!”   宋以桥若有所思:“是不是还有点生硬?”   “是有一点。但我喜欢死了!就这么定了!”林果毫不在意地咧嘴笑,“而且那里劈里啪啦的电吉他轨我也好喜欢嗷……”   宋以桥是不会让人扫兴的,他看见林果欢欣雀跃的样子,面上也挂起笑来。   他肚肠里坠着一块大石头,感觉自己非常麻木,像一团废纸,或者别的什么垃圾。他反应迟滞,连眨眼都不会了。   林果把宋以桥的异常看在眼里,认为他的乏力和虚弱,是过于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而造成的。   跟扫帚把灰尘扫到角落那样,林果将宋以桥摁回沙发上。她给宋以桥盖好毯子,掖掖被角,对他说:“好了,这下你可以放心睡觉了。”   林果走到门口,对宋以桥说“晚安”,接着摁灭了房间的灯。   “咔哒”,门合上了。   如墨般的寂静。   宋以桥盯着天花板出神,最后缓缓闭上双眼。   黑暗中,他先是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音符一个接一个地从谱面上剥落下来。   宋以桥睁开眼睛,目睹那些音符被狂风卷到空中,交替、排列,堆成一座高高的、毫无用处的音乐废墟。   吱呀!   那堆钢筋铁骨响着令人牙酸的尖啸,朝宋以桥轰然倒去——   宋以桥右腿猛地抽搐,忽然惊醒。他翻身坐起,额角和眼皮的青筋突突直跳,把脸埋进手掌心大口喘息。   几次呼吸过后,宋以桥迅速镇静了下来。   他打开灯,借助玻璃的反光,一丝不苟地梳好头发,穿上衣服,跟方才的噩梦从没发生过一样,淡然地走出门。   宋以桥问同事讨了一支烟,有说有笑地聊了几句工作,随手抓起桌上的打火机,转身朝阳台进发。   他每走一步,就能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到自己身上掉了下来,他变得愈来愈薄。   宋以桥像一只苟延残喘的漂亮蝴蝶,一路走,一路留下银光闪闪的鳞粉。他穿过狭长而黑暗的走廊,推开玻璃门,走进阳台。   冰凉的夜风飒飒而来。   宋以桥把烟叼入口中,滤嘴比嘴唇更加温暖。他忽然很想很想沈贴贴,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四十八分。   宋以桥知道沈贴贴已经睡了,他没抱希望,依旧顽固地点下按钮,邀请沈贴贴加入视频通话。   铃声单调地播过一轮。   宋以桥不再看了,把手机斜搁在护栏上,一手护着烟,一手点燃打火机。   “宋以桥,你怎么在抽烟。”   宋以桥被火燎了一下,手忙脚乱地丢开打火机,嘴里的烟没点着就掉在地上。   “没抽了。”他有点紧张。   宋以桥走近护栏,仔仔细细地端详沈贴贴的脸。   沈贴贴不像是被吵醒的样子。他靠在床头,双颊透出不自然的红,圆圆的杏眼里藏着几分亢奋。   “怎么还不睡?”宋以桥问。   “今天我办成了一件好事,想趁热打铁把书面材料写完。”沈贴贴乖乖告知,“还喝了一点酒。”   “喝醉了?”   “才没有。”   宋以桥光是看到沈贴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面部肌肉放松下来,再也支撑不住笑容。   沈贴贴盯了一会儿宋以桥,收敛喜色,唤:“宋以桥。”   “嗯?”   沈贴贴摸了摸屏幕里的宋以桥的额头,很轻地问:“你怎么啦?”   宋以桥想说“没什么”,但他说不出来。   “你怎么啦?”沈贴贴又问了一遍。   宋以桥张口,漏出一丝气音。   他的身体仿佛裂开一条缝,积郁多年的情绪如沸水般躁动起来,争先恐后地涌向出口。可是要说的话那么多,喉管又这么细。   “我可能……”宋以桥一点一点把话挤出来,“我可能做得不是很好。”   “你很好啊。”沈贴贴把抵在腰后的小猫玩偶抓出来,顺手抱到胸前,“今天我还跟我同事推荐你,他只听了一首歌就变成了你的粉丝。”   沈贴贴抓着玩偶的手朝宋以桥挥挥,宋以桥配合地轻笑。   他避开摄像头,用手指轻触沈贴贴的脸颊,问:“沈老师还记得做扇风琴的那天,你说过的话吗。”   “我说了什么?”   “你说,永远没有尽头。”   “有时候我会想,”宋以桥嗓音低哑,似乎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重复千百次,“如果有人能走到最远的地方,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宋以桥漫着浅浅的笑意,但沈贴贴觉得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疲惫。   “我头顶悬着一把我永远都够不到的标尺。”宋以桥说。   不是的。沈贴贴摇头,想告诉宋以桥人的优劣不是一张排列整齐的表格,根本没有永远的第一名,也没有所谓最完美的人。   宋以桥注意到沈贴贴的动作,像反过来安慰他那样说:“我都明白的。”   沈贴贴倏地将手攥紧,指尖陷进玩偶,心里很闷,窝着一把温吞的火。他知道了,宋以桥是什么都懂的,他只是不喜欢自己。   那团火烧得沈贴贴鼻子发酸,他急促地喘了一声,为宋以桥难过,也为生怕别人说宋以桥一句不好的自己难过。   棉花顶着沈贴贴的手心,他回过神来,松开手,看见玩偶被压成扁扁的一条。   沈贴贴忽然就不生气了,他只想让宋以桥开心。   “我读大二的时候,成绩很差。因为我选了很多数学系以外的课。”   沈贴贴不是宋以桥,说不出漂亮的体恤话,只好回顾自己枯燥无味的过去。   宋以桥不知道沈贴贴为什么说这个,但他听得很认真。   “我不太擅长写那种……人文社科的论文。因为数学考试只有正确和错误,得分点非常明确,甚至考完试自己算算都能知道分数。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优秀,为什么这个观点在他这里能得高分,在另一个人那里又行不通。这让我非常不安。”   沈贴贴的神情透着一股疏离的迷惘,这让宋以桥生出些许自责。   “虽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但大家似乎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个更好,哪个更坏。所以我认为,这可能是经验所致,又或是个人偏好。   “我小学之后就没有弹过琴了,五线谱看得很慢,到现在只会用右手弹《小星星变奏曲》。但是宋以桥……”   沈贴贴有点不敢了,越说越轻,仿佛剩下要说的每个字都挂着铃铛,要将他似懂非懂的心思宣之于口。   宋以桥预感到什么,满心满眼全是沈贴贴开合的双唇。   “宋以桥,我很喜欢你,没有人比你更好了。”沈贴贴说。   他怕自己笨嘴拙舌,词不达意,便紧接着重复:“我很喜欢你的,我希望所有人都喜欢你。”   宋以桥抬手捂了捂眼睛,深而长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和滚烫的体温相互冲撞,滋啦一响,升腾起迷朦的水雾。   他宁愿自己愚钝一点,不要把沈贴贴的话听得那么明白。   “你开心一点了吗?”沈贴贴的脸几乎贴到屏幕前。   宋以桥也凑近手机,用口型说:“谢谢。”   沈贴贴看懂了,耍宝似的举起玩偶的一只手,捏着嗓子说:“不客气,还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   宋以桥不舍得拒绝沈贴贴,思考了一个眨眼的时间,波澜起伏的情绪便重新安静下来。   “那……”他清了清嗓子,眼眶还印着点红,信口道,“那能麻烦沈老师帮我把扇风琴寄来吗?”   玩偶上方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好啊。” 第22章 自由的   客厅中央立了一个大大的箱子,地上散落着剪刀和胶带。   沈贴贴从储物间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大卷气泡膜,蹲在地板上打包给宋以桥的快递。他非常细致,将扇风琴包了一圈又一圈,称得上密不透风。   胶带嘎吱,剪刀咔嗒,气泡膜覆上扇风琴的底座,又被拿开。   “嗯?沈贴贴……”沈贴贴坐下来,将琴举到眼前,小声念出底座上剩下的字,“宋以桥……”   宋以桥。   他刻下名字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沈贴贴”旁边会有“宋以桥”。   沈贴贴倏地起身,在客厅里踱过来踱过去。明明手机就在他眼前的沙发上,他还满房间地找个不停。   他像个被温水泡软的人,左脚绊右脚,几乎跌落回地板上。   沈贴贴给挨在一起的两个名字拍了几张照,打算习惯性地分享给穆六月,临发送时又犹豫起来。   他忽然希望秘密永远是一个秘密。   要不还是算了吧。沈贴贴这么想着,怀揣一点点愧疚,按下“取消”。   心跳砰砰横冲直撞,沈贴贴蒙着眼睛兜兜转转,又跳进宋以桥的对话框。   沈贴贴:[图片]   沈贴贴:你看!   光是给宋以桥发消息就足以熨平沈贴贴跃动的神经。他舒展双腿,脑袋很轻地歪到沙发上,脸颊蹭了蹭垂下的羊毛毯,闭上眼睛等了半分钟。   宋以桥像一个黑盒子,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他的消息,但他总是会回的。于是那些漫长的、惦记着的或遗忘的时间,都显得不那么寂寞了。   宋以桥没有回消息。   沈贴贴把脑袋支棱起来,丢开手机,给底座包上厚厚的一层气泡纸,将裹好的扇风琴放进一个小箱子里,又给小箱子围了一圈塑料。   剩下的气泡纸被用完了。   沈贴贴跟套娃似的,把小箱子塞进准备好的大箱子里。   他踢了踢大箱子,瞅见小箱子挪了位,开始担心箱子之间的的空隙会不会太大。   沈贴贴心里一直装着宋以桥那把被寄坏的贝斯。   他觉得宋以桥的每一把乐器都很珍贵,不想让宋以桥有第二把坏掉的琴,也不想宋以桥拿出琴时会被别人觉得是可怜的、需要帮助的。   手机“叮咚”响,沈贴贴心跳漏了一拍。   他悬着心,慢吞吞地拾起手机,解锁时刻意避开视线,感觉屏幕亮起前的那半秒分外长久。   是教务系统群发的邮件。   沈贴贴脑袋冷却下来,算不上失落,像胸膛漏了风。他点进正文,一行字看了好几遍都没看进去。   “……负责研究院数学领域的招聘工作。我们的研究方向涉及声音合成、深度学习等多个领域,包括但不限于卷积神经网络、循环神经网络等……”   沈贴贴好不容易将邮件读完,铃声又猝不及防地响了,他跟受惊的兔子那样差点把手机丢出去。   “沈老师,刚刚教务系统发的邮件你看了吗?”是系主任。   “看、看了的。”沈贴贴摸了摸脸颊,感觉眼下的神经都在跳,“是您上次跟我说的那件事吗?”   “诶对,我问过了,那个老板本人当时是数学转计算机的,所以想往团队里配几个有数学直觉的人,这样出论文的理论基础更扎实。”   “我……”   “虽然这个学科相关性比较弱,但涉及到终身教职……你知道数学系已经好几年没开这个口子了。而且工资也挺可观的,还有一个助理名额。”   沈贴贴走进房间,翻了翻前日才打印出来的,准备交给H大课题组的资料,犹豫着拒绝:“我最近可能排不开时间。”   系主任沉默了一会儿,给沈贴贴留了余地:“你再想想吧。”   “哔哔——”,院子栅门的电铃被按响。   沈贴贴从窗户探出头,看见身穿邮政制服的人站在门口,他登时想起尚未填满的箱子空隙,急匆匆地跟系主任说“不好意思我这里有些急事”。   “麻烦稍等一下!”沈贴贴朝窗外喊。   他慌忙绕房间一周,看见什么都向往箱子里塞,恨不得闯进宋以桥工作室把里面的隔音棉给抠下来。   双腿噔噔迈向客厅,又退了回来。   沈贴贴的余光捕捉到什么,忽然有了主意。   您好,请问这里面是什么?   是乐器,很贵重,请标注轻拿轻放。   好的。再见。   再见。   告别快递员,沈贴贴拖着双脚回家,仿佛刚打完一场仗,生出一股由内而外的疲惫。他弓腰换鞋,手机从裤兜摔到地板上,屏幕亮起显示“您有一条未读消息”。   沈贴贴受不了更多惊吓了,他在打开APP前把自己的期待压扁,在赌输前假装自己根本不想赢。   宋以桥:看到了。   上面那条“你看”读上去傻兮兮的,下面那条回复看起来也不机灵。   沈贴贴强装镇定的心又被抛至高空。   “我草你宋以桥!”林果的声音响彻整个主控室。   录音室里,林果气势汹汹地摘下耳机,隔着玻璃怒目圆睁。棚监倒吸一口凉气,战战兢兢地觑宋以桥的脸色。   一片死寂。   宋以桥抱着双臂靠立在墙边,神色不改,双眼定定地审视林果,像是在评估她的状态。   “休息半小时。”他下结论。   工作人员们松了一口气,像被解开咒语的雕塑那样一个个忙活开了。落针可闻的控制室内渐渐生出吵闹。   林果状态不佳,这首歌已经录了两天。   刚刚录的那遍很不赖,况且还可以后期混音。林果自己觉得可以,棚监也比了OK,只有宋以桥像个机器人那样冷淡地说“不行,再来一次”。   宋以桥估计林果要先自己调节一会儿,他拖了把椅子坐下,一边喝水,一边点开跟沈贴贴的对话框。   今天沈老师还没想起他。   宋以桥面对沈贴贴的时候有点笨,沈贴贴不找他,他就不知道该发什么了。他觉得自己的感情阴暗沉重,多说一个字都像是不怀好意的劝诱。   宋以桥开始读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猫猫狗狗、学生老师、日落日出,他第十二次为沈贴贴的只言片语而哑然失笑。   他附和、遮掩,希望沈贴贴永远那么自由轻盈,不被任何事情扣上枷锁。   “以桥……”林果磨磨蹭蹭地走过来。   “来了啊。”宋以桥收起手机,转头,脸上笑意尚未消失。   林果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哼哼唧唧:“哟,谁啊,是那个谁吧?”   “对。”   “喜欢人家,那你就去追呀。”   宋以桥笑了一下,拿出乐谱准备跟林果讲正事。   林果恨铁不成钢,叹息道:“以桥,如果你最后跟沈老师在一起了,要么是人家沈老师心善,要么……”   她拍了拍宋以桥如花似玉的脸:“要么是因为你长得实在好看。嚯,单押!”   宋以桥眉峰一挑,林果顿时老实了,她念检讨似的:“刚才我不该骂你的。”   “没事,你也不是第一次骂了。”   林果支支吾吾,没有平时那么伶牙俐齿。   宋以桥扫一眼林果的表情,问:“刚刚又跟你妈打电话了?”   林果苦着脸蹲下来,双手拉住宋以桥椅子的把手:“这个月底生日之前必须要回去了。”   “嗯。”   “如果还剩下一首来不及做的话,比起草草了结……”林果瞪着眼睛,里面有一丝不舍,“不如就不做了吧。”   “你想好了?”   “嗯。”林果用力点头,“我把这首歌借给你,你以后再还我,怎么样?”   “这就是你状态不好的原因。”宋以桥将乐谱的折角抚平,了然道,“你不想录完,你不舍得。”   林果拽了个垫子放在屁股底下,身子歪斜,太阳穴靠在宋以桥的腿侧。她变得矮小,背影像依偎着父亲的孩子。   “我就是觉得六十岁退休女企业家重返音乐界也蛮酷的。”她嘴硬道。   林果觉得宋以桥可能要安慰她了,她不喜欢煽情,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你说这几年,我妈也不算没帮过我,她的助理每个月都会给我打生活费。虽然也没多少钱吧,但我知道自己总不至于饿死,底气在,脾气就改不了,我宁折不屈。”   宋以桥哼笑一声:“确实。”   林果不满地用脑壳撞宋以桥的膝盖,结果是宋以桥更硬,她疼得吱哇乱叫。   “我知道自己的,我有一点天赋,但不多。录音过不了、写不出歌、被听众骂,我都能接受,但我吃不了生活上的苦。”   宋以桥摸摸林果撞疼的脑袋瓜,没有吭声。   “我真的不能做到跟你一样,没地方住,通宵还得去快餐店蹭空调,做那种几十块一首的垃圾伴奏养活自己……算了,说说就来气。”   林果仰头望宋以桥:“音乐对章怀一来说是爱好,对我来说是梦想,对你来说是职业。以桥,你熬过来了,所以你要一直走下去,要一直自由地做自己喜欢的音乐。”   “自由的是音乐,不是宋以桥。”   “不是的。”林果摇头。   人声喧嚷,来来往往。控制室黑黢黢的墙上嵌进一个发着光的窗户,玻璃的对面是灯光大亮的录音室。   那里有一架麦克风。   林果眼里逐渐蓄起泪水。   她唱过很多宋以桥写的歌,终于意识到这次真的到了谢幕的时候,而宋以桥是她八年音乐生涯最后的、永不切断的联系。   “宋以桥是自由的。”她因此深信不疑。   林果擦掉眼泪,站起来,朝亮着光的地方跑了几步,跟她在Live最后表演安可曲的样子如出一辙。   “我现在感觉很不错,能唱出点好东西。”她背着光说。   宋以桥略微动容,他几乎马上回忆起了第一次见到林果时的场景。   她留着文静的黑长直,背了一把爸爸留下来的吉他,大概是被同龄人议论久了,烦,讲话语气特冲:   “你们应该知道我家很有钱。我爸死得早,我妈反对我玩音乐,不会给我一分钱,说吧,还要不要我。”   宋以桥看着林果,有时候会想,大概只有这样不留余地的人才不害怕把自己暴露在聚光灯下。   林果任性,章怀一洒脱,宋以桥弹着贝斯,一半被光照着,一半踩在黑暗里。他瞻前顾后,有所企图却从没得到过任何东西。   宋以桥曾经有过一只不喜欢他的猫,可是就连这只猫都是别人的。   控制室的门被打开。   “宋老师!有你的快递!”一个工作人员把箱子搬进来。 第23章 安睡玩偶   沮丧不能在林果身上多停留一秒,她蹦跶着扑过去,迫不及待地查看快递单:“沈老师寄的,是你做的扇风琴吗?”   “应该是吧。”   “现在可以拆吗?”   “你拆。”   林果状态来了,宋以桥正忙着通知工作人员就位,连眼神都没分过去一个。   “怎么这么大一个箱子……”林果边拆边嘟囔。   小刀划破胶带,漂洋过海的箱子终于见了光。   从里往外看,箱口四方,围住一块天花板。林果的脸出现了,她眨了眨眼,光线不好,便直接将双手伸了进去。   毛绒绒的、微凉的、软软的触感裹住了林果的两只手。   林果想不出为什么泡沫海绵会有这样的触感,忽地有些紧张。她在一片柔软中摸索着,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箱子,便托住底部用力往外一拔——   很多很多个小小的玩偶喷涌而出,仿佛有人往房间里撒了一把毛绒绒的彩虹糖。   小兔、小狗、小猫……一个接一个,一个挨着一个,相互碰撞着又弹开,最后不吵不闹地落地,乖乖倒在地毯上。   “我的天……”林果捧着箱子,人都懵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场面太壮观,他们全愣住了,一时发不出声音。   宋以桥有一瞬间的失神,好像忘记该怎么呼吸,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只有眼球能够活动。   他逡视着,看到了那天晚上跟沈贴贴视频通话时被他抱在怀里的小猫玩偶。   小猫玩偶本来趴在纸箱边缘,可惜没挂牢,岌岌可危。   宋以桥全身血液近乎倒流,骤停的心脏又变本加厉地鼓动起来。   他下意识地迈出步伐,想要接住小猫玩偶,可是一张天蓝色的便签纸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轻飘飘地掉在他脚边。   宋以桥骤然刹住,身形不稳,硬是撑着不听使唤的双腿蹲下去。他翻开便签。   宋以桥:   它们很重要,记得照顾好它们,要还给我的。   沈贴贴   “以桥……这……”林果一动不敢动,生怕踩着哪只可爱宝贝。   小猫玩偶终究掉了下去。   宋以桥摇摇欲坠的心再也无处可藏。   宋以桥珍重地将便签对折,再对折,收进胸前的口袋里。他一声不吭地走近纸箱,每走一步,就弯下身子拾起一个玩偶。   在众人眼中,宋以桥的背影几乎是虔诚的。   “那些玩偶,”只有林果敢出声提醒,“脖子上都有吊牌。”   宋以桥一怔,迟疑着低头,辨认吊牌上的字。   “生日快乐宝宝,祝你每天都像今天那么快乐。”   “恭喜贴贴获得数学竞赛银奖,但你永远是爸爸妈妈心中的第一名。”   “皮卡布让妈妈告诉你它很开心能被你带回家。”   “爸爸妈妈负责爱你,贴贴负责快乐。”   ……   宋以桥从未像现在这样真切地体会到,沈贴贴是如此深刻地被爱着的。   那些爱意太生动、太浓厚,将沈贴贴养成一株诚挚而明朗的向日葵,让宋以桥觉得自己能给的是那么单薄、贫乏。   但宋以桥这次想试试。   因为沈贴贴认为他跟那些玩偶同等重要。   接下来的录制工作进展顺利。宋以桥以耽误工作为由,请所有人下馆子吃晚饭。帐是记在他头上了,但他本人并没有去。   宋以桥像条踞守宝藏的龙,独自回到控制室。   房间门口靠墙放着大纸箱。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狗玩偶,打开头顶的一盏灯。玩偶山重新变成彩色的,灯光照进它们眼里,散成晃动的光点。   宋以桥垂眸注视着,双手不自觉地抚摸着小狗。   四下极静,宋以桥似乎变成了房间里唯一能发声的乐器。   在心跳声、呼吸声,还有手指剐蹭小狗下巴的细微响动中,宋以桥缓缓凑近。   他嗅了嗅。   是蓬松的、干爽的、温暖的味道。   理智被驱散,宋以桥得寸进尺,用鼻尖蹭了蹭小狗的脸。他尽力自持,后退一点又被引诱着靠近,最后很轻地吻了一下玩偶。   小狗的额头跟漫天花瓣中触碰到的嘴唇一样柔软。   绒毛挠搔,痒的是心脏。   喘息声、布料摩擦声和双唇开合的水声混响着,在宋以桥耳边蜂鸣。他的神经越绷越紧,化身为一把拉不出声的哑琴。   他把玩偶拿远了些。   小狗还是小狗,无辜纯真地盯着他,只有宋以桥知道自己可鄙又无耻。   “咔嚓”快门声。   宋以桥猝然转头,把林果逮个正着。   他的眼里尚存温情,可偏偏显得异常凶猛,让林果寒毛直立。她讪讪收起手机,立正,抱拳,字正腔圆:“是我唐突了!您请!”   她转身就想溜。   “林果。”宋以桥语气平常。   林果多少年没被宋以桥叫过大名,吓得一激灵,抖着声线问:“干、干嘛?”   “多留一天吧,我想把提速过渡那里的吉他改成扇风琴。”宋以桥把玩偶摆回箱子里,给林果搬了把椅子,“坐。”   林果哪能想到宋以桥一张口就是工作,她放下大半颗心:“行啊,正好我也想玩玩。”   “请坐。”宋以桥重复,自己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林果心又提起来:“还、还有什么事吗?”   “拍了什么。”宋以桥问。   林果半空中的屁股直接摔到椅子上,战战兢兢地把照片给他发了过去。   宋以桥头一低一抬,话题又回到正事上:“你直接回国的话,分轨音档我带走可以吗,B市有一个很不错的混音师。”   “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嗯……”宋以桥双目出神,表情肃穆到让林果头皮发麻。   宋以桥沉思了一会儿,语气透出些许迷茫:“你觉得……沈老师会喜欢什么礼物?”   林果呆滞。   随后,她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月亮在空中荡了一下,夜就深了。   黯淡的房屋被刷上一层银白色,像被封在塑料膜里的漂亮模型小屋。   沈贴贴的房间没拉窗帘,月光透过窗框,一格一格地爬上他的脸。他睡得很浅,眼皮底下眼珠子骨碌骨碌转。   他梦到小时候穆六月送给他一个豪华手工拼装城堡,附赠两个小人。   穆六月指着礼盒外包装,眉飞色舞地说一个小人长得很像自己,另一个长得很像沈贴贴。他们将礼盒拆开,对照说明书,把部件一个个地摆好。   “六月。”沈贴贴拽了拽穆六月的袖子,小声提醒,“少了一个。”   穆六月一听,急了,把礼盒翻个底朝天,塑料包装和硬板纸从左边堆到右边,又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地毯都被卷起来,就是找不到另外那个像自己的小人。   礼盒少了赠品,连带着豪华城堡都变成瑕疵货。   穆六月很自责,哭得稀里哗啦,鼻涕打泡,把沈贴贴吓得不轻。   沈贴贴并不觉得难过,因为穆六月就在他身边,他安慰道:“没关系,以后我们可以住在一起。”   “还要把这个搬进我们的房子。”穆六月垮着脸,瞪视城堡。   “嗯。”沈贴贴把长得很像自己的小人塞进穆六月手里,哄,“送给你。”   穆六月似哭似笑,体会到一种不完全的失而复得,攥得手汗直出,嘴上却说:“这叫还给我。”   ……   沈贴贴缓缓睁开双目,眼里月波荡漾。   他再也无法入眠,挪了挪脑袋。床头很宽敞,没有堆成山的玩偶拥挤、包裹着他的头。   快递需要三天才能到,但这是沈贴贴第一个失眠的夜晚,因为莫扎特会蜷在床头陪他睡觉。   可是莫扎特总有要走的一天。   就在今天早晨,莫扎特被格雷格接回去了,连带着沈贴贴给它买的一系列玩具都被搬走清空。宋以桥还没回来,两层楼的房子显得格外空旷。   沈贴贴又想起他做的梦,拉起被子掩住抿出的笑。   虽然穆六月没有跟他住在一起,可是六月已经不会再哭了,那个塑料小人也不再是被剩下的。   枕套很冰,脸颊很凉,月亮是冷的。沈贴贴很高兴塑料小人不用体会到这一切。   沈贴贴想东想西,想该怎么跟皮卡布解释自己背着它养了别的猫,想自己在写的讲义,从亚里士多德想到笛卡尔,逃着躲着绕了一大圈,终于发现自己最想宋以桥。   轻响过后,夜灯亮起一团光,沈贴贴的皮肤被照成暖橘色。   他靠在床头,摸过手机,第一条通知提示他的快递不久前以被签收。他截图给宋以桥发过去,问:收到了吗?   第二条通知是他的特别关注宋以桥发了一条新微博。   沈贴贴化身为一只胆小的地鼠,迅速缩进被窝。黑咕隆咚中,他双眼倒映出白色的方形屏幕。   宋以桥发了一张照片。   前景昏暗,隐约能看见一个敞着口的箱子。不远处的录音室稍稍过曝,里面摆着一个扇风琴。画面最上方有半条举平的胳膊肘,右侧嵌着半个身体。   照片构图很奇怪,像被人刻意裁过。   沈贴贴熟悉照片里的每一样东西。他跟复习什么考什么的学生那样亢奋,翻了个身趴好,将被窝顶出一个包。冷空气灌进来,他浑然不觉,给宋以桥发消息。   沈贴贴:扇风琴有没有碰坏?   被窝里麻麻黑,沈贴贴将手机屏幕贴上心口。他闭着眼睛想,自己越来越会骗人了。   手机被身体捂得发烫,宋以桥还没有回复。   犯错没有被抓住的学生很容易变坏。沈贴贴闷得鼻尖冒汗,眯着眼睛又给宋以桥去了一条消息。   沈贴贴:格雷格早上来把莫扎特接走了。   评论里都在问宋以桥这张模糊不清的图是什么意思。沈贴贴一会儿觉得他好像知道宋以桥是什么意思,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不知道。   他也转发这条,评论:这是什么意思?   沈贴贴将那张微博图片存入相册,返回宋以桥的主页,盯着他头像里那只小小的莫扎特,依稀感到有什么变了。   被窝里的呼吸滚烫,心脏仿佛长在指尖,搏动至接连错字,没有撒过娇的人怎么知道自己是在撒娇。   沈贴贴: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沈贴贴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这回彻底不动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该睡了。   手机偏偏震了震,沈贴贴不理睬。   十次呼吸后,沈贴贴选择认输。他不善伪装,偷偷把手机从枕头缝里拎出来,尽量避免发出声音。   宋以桥给他发了两张机票的航班信息截图。   沈贴贴猛地踢开被子,舒张的毛孔接触空气,冷得他一哆嗦。他彻底明白了,他知道什么东西变了。   宋以桥的微博简介里的“暂不接受新工作”被删掉了,恢复成一行工作邮箱。 第24章 Luv.   扇风琴被打包好寄回去,行李被托运至机舱,宋以桥拉着新买的行李箱,和林果在机场逛免税店。   宋以桥挑得细致,觉得每一样都不配当给沈老师的礼物。   “以桥。”林果忍无可忍,“你的手机一直在震。”   宋以桥这才分出目光看了一眼消息。自他改完微博简介后,联系他的委托便络绎不绝地涌入邮箱。   他大致浏览一番,将手机收回口袋,离开卡地亚,朝下一家商铺走去。   宋以桥什么都没买,林果倒是给她妈买了一个手环。她结完账,跟上宋以桥,累得够呛:“你知道沈老师喜欢什么吗?”   宋以桥回忆了一下,犹豫道:“沈老师……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那沈老师有没有什么不喜欢的呀?”   “也没有……”   宋以桥顿住了。   他正对商铺的玻璃门,望着自己在门里的倒影,想起沈贴贴曾经对他说过不喜欢。   “沈老师看着也像那种什么都不缺的人。”林果顺口接,瞥宋以桥的行李箱,“里面有几只收藏品级别的毛绒玩具,少说十几万一个。其他倒是市面上普通的安抚玩偶……”   几位客人从店里出来。   玻璃门打开,宋以桥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端坐在店中间的巨型泰迪熊,以及摆满货架的毛绒玩偶。   “没有不喜欢的。”他低声把句子讲完,对林果的话置若罔闻。   整个玩偶店装修得像一个迷你游乐场。灰白格棋盘地板,天花板上挂着一串串的彩色三角旗。   林果和宋以桥都能听出来店内放的钢琴曲是德彪西的《欢乐岛》。   宋以桥拖着一整个行李箱的毛绒玩偶造访,熟悉绝大部分玩偶的脸,却依旧感觉自己与玩偶店格格不入。   林果倒是很自在,东看看西摸摸,目露怀念:“小时候我爸妈一人在拍卖会上给我买了一只。那段时间挺流行的,家里有点条件的都爱送,以桥你……”   她戛然而止。   可能是宋以桥由于不适应而显得太过冷淡,他被店员选中,领到新品专柜前。   一只只小猫小狗趴在睡篮里午睡。旋转立柱展示柜,全方位给客人展现宝贝的可爱。   宋以桥无声地立着,目光从小狗脑袋滑倒小狗屁股,直到店员说“可以摸的”,才伸手戳了一下小狗鼻子。   他怀着些许私心,在端起一篮小猫之后,又抱起一篮小狗。   宋以桥预备结账,抬起头,隔着写了“可以代替奶嘴陪伴婴儿入睡哦”的广告牌,看到林果略感不安的表情。   他在脑内捕捉林果话语的痕迹,随后笑了笑,说:“没事,我确实没有。”   -   沈贴贴的谷歌日历提醒他当天有两个待办事项——   九点四十五分,穆六月的飞机落地。   九点五十分,宋以桥的飞机落地。   机场到达大厅熙来攘往,接到人的热情拥抱,还没接到的四处张望。   沈贴贴安然坐着,低了眼在平板电脑上看论文。他穿着浅紫色的衬衫和青白相间的菱格纹背心,大衣搁在旁边的位子上。   他最近特别忙,连吃个早饭的功夫都要跟课题组成员打电话。   沈贴贴凝神阅读,没有丝毫焦躁,仿佛笃定爱人错过的戏码从不会在他身上出现。   反正穆六月总能一眼找到他,而宋以桥永远是人群里最出挑的那个。   “宝宝!”老远就传来穆六月的声音。   四周的喧嚣随着这声一齐切入沈贴贴的耳膜。他把东西收进包里,一转身,恰好看到穆六月笑着注视他。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的圣诞节,穆六月比那时更成熟些。   穆六月肤色略深,有着蜜色的头发和眼瞳,面部骨骼如刀削般硬朗。他身披黑色垫肩皮衣长外套,手肘撑着一架满满当当的机场行李车,张扬不羁。   “贴贴?”穆六月张开双臂。   沈贴贴上前一步,拥住穆六月的肩,记忆中干草和皮革的味道包裹住他。   “贴贴。”他说。   他们抱了一下便松开,面对面相视而笑。   沈贴贴好奇地瞧了瞧穆六月身后,问:“瓦格纳教授呢?”   “洛夫?”穆六月把沈贴贴的包放在行李车上,头也不抬地讲,“他去洗手间了。”   穆六月搂住沈贴贴的肩,问:“我们去找他?”   沈贴贴摇摇头:“我在等人。”   “不是在等我吗?”   沈贴贴语气率直:“现在在等宋以桥。”   -   宋以桥拿完行李,出关,一路走,一路有人回头看他。   灰白长款大衣,铅色西装裤,宋以桥将大衣和衬衫的袖子卷至小臂,裸露的肌肤被黑丝绒手套覆盖。   他目不斜视,脚步稍快,把机场走得像秀场。   机场的自动步道穿过到达大厅的门。   宋以桥离开轨道,站立片刻,宛若一头对气味敏感的狮子,迅速从来往人群中辨别出猎物的方向。   两个行李箱再次倾斜,滚轮和脚步一同前进。   人来人往,一对紧紧相拥的情侣牵手离去,露出坐在沈贴贴身边的人。   宋以桥霎时停住脚步。   沈贴贴跟那个男人凑得很近,似乎是在说话。接着他们对视,扑哧一笑,那人的手臂便搭上沈贴贴的肩,又拿电容笔戳了戳他的脸。   人群匆匆,川流不息。   有人驻足于宋以桥身旁,与他望向同一个目标。他们像滚滚海水中两座静止的礁石,尤其突兀,于是各自偏头,眼神交错一瞬。   那人穿着老派的西装三件套,气质儒雅,比宋以桥年纪更大一点。他收回视线,摸出手绢擦了擦银边眼镜,随后抬步朝沈贴贴他们走去。   -   “我觉得按照历史的脉络来讲非常好。”穆六月浏览着沈贴贴的教学大纲,“笛卡尔之后的部分有点……脱离了现象的数学对通识课来说有点难。”   “可是笛卡尔之后,数学总是被人当成一种科学工具……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沈贴贴理直气也壮,没有意识在自己其实是在说“我就是更喜欢草莓不喜欢苹果”这样孩子气的话。   穆六月憋了几秒,没忍住,边笑边说:“喜欢的就好好写,不喜欢就随便糊弄一下啊?”   沈贴贴也笑了:“那不然呢。”   穆六月用笔戳了戳沈贴贴的脸:“像自由意志与概率论的讨论也可以试试,至于分析哲学……”   “我不大擅长这些。”他有所感应地抬头,目光穿越人海,再次开口时眉目间像拢着一抹春风,“做分析哲学的这不就来了。”   来人挽着羊毛大衣,腰杆笔直,一丝不苟的发型经过漫长的飞行垂下几缕,中和了板正的印象。   “洛维亚诺·瓦格纳。”瓦格纳随和地朝沈贴贴伸出手。   “贴贴,贴贴·沈。”沈贴贴从座位上弹起来,紧张兮兮地打招呼,“我是六月的朋友。”   “我知道。”“他知道。”瓦格纳和穆六月异口同声道。   穆六月圈着瓦格纳的腰把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将瓦格纳大衣口袋里的护照和机票收进自己包里。   沈贴贴跟第一次看爱情电影的小孩似的,在情侣接吻时低头捂住自己的眼睛,只留下一条细细的指缝。   他眼观鼻鼻观心,脚尖偷偷转了个角度。   机场地面光滑,沈贴贴能从中看见自己和天花板照灯的倒影。   白射灯被游客走动的身影搅动,几道涟漪散开,视野中出现一双方头鞋尖,乌木佛手柑的香气蒸腾而来。   沈贴贴的心又跳起来。   “怎么低着头。”熟悉的、不带电波杂音的男声飘入耳中。   广播响了三声,开始播报寻人启示。   破水而出那般,沈贴贴将脑袋拔起来,殷切地抬眼望去。宋以桥正浅笑着看他。   “宋以桥。”   “嗯?”   沈贴贴想跟宋以桥来一个小别重逢的拥抱,但是他不敢,就握住宋以桥身边的行李车,冰凉的把手让他镇定了些。   “你同事已经走了吗?”沈贴贴打量着周围。   宋以桥不解。   “那个,我看机票有两张……”   宋以桥不可能告诉沈贴贴他给那箱子玩偶单独买了一张票,不动声色地撒谎:“对,他先走了。”   座位渐渐空了出来,他们杵在过道前讲话。   沈贴贴又问:“工作做完了吗?”   “还没。”   “那还要出差吗?”   “不出了。”   “你……”“沈老师……”   他们又同时一怔。   “宝宝。”穆六月挂掉电话,隔着不远的距离叫沈贴贴。   “怎么啦?”沈贴贴条件反射般朝穆六月转过去,宋以桥慢了半拍,一同侧身。   沈贴贴刚想接着往下说,余光瞥见宋以桥流连在他脸上的目光,忽然意识到家人惯常叫他的称呼有些过于稚嫩。沈贴贴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   “我和洛夫租了车,你们怎么走?”穆六月问。   “我开车来的。”沈贴贴飞速瞅了眼宋以桥,“他跟我走。”   停车场在地下,距离到达大厅有一段距离,所幸一路上都铺着自动步道,大包小包的还算方便。   步道最多能允许三个人并排。沈贴贴和瓦格纳空着手肩并肩地走,旁边搭了一个推着行李的穆六月,宋以桥跟在他们身后。   “分析哲学试图解决哲学中的概念混淆和概念模糊问题,而数学则常常被视为一种重要的逻辑和推理工具。”瓦格纳娓娓道来。   沈贴贴眼睛晶亮,掏出手机点开语音备忘录,仿佛回到学生时代。穆六月默默地听,偶尔插几句。   “宝宝,你如果对这些感兴趣……”瓦格纳将称呼脱口而出。   沈贴贴明显愣住了,穆六月捂着嘴偷笑。   瓦格纳比沈贴贴的大了八岁,几乎差着一个辈分。他外表正派严肃,解释起来却很和气:“我们平时生活中提到你时都这么叫,介意吗?”   沈贴贴当然不介意。   他们继续前进。   瓦格纳跟穆六月聊到了后现代主义哲学的某个话题,话赶话地争执起来,唇枪舌战,毫不留情。   可是沈贴贴觉得他们很幸福,因为穆六月始终没有松开瓦格纳的手。   沈贴贴默不作声地退回宋以桥身边。宋以桥本来在处理工作邮件,感受到沈贴贴的体温,就把手机放回兜里。   他们之间的距离慢慢缩短,胳膊挨着胳膊,手背与手背腾着一点空隙。   沈贴贴心神不宁,耳朵里灌满了时断时续的布料摩擦声。他不想这样,就勉强自己集中注意力听穆六月和瓦格纳讲话。   穆六月叫瓦格纳“洛夫”。   沈贴贴暗自思量,Luv应该是Luviano的昵称,听上去跟Love很像。   沈贴贴浑浑噩噩的,往宋以桥的方向蹭了一步,手背轻轻擦过宋以桥的指骨。   一触即分。   沈贴贴倏地收回手,紧贴裤缝。他脊椎骨麻着,心中颠簸尚未平复,又妄想戴着手套的宋以桥什么都不知道。   宋以桥直接捏住沈贴贴的手掌。   “手怎么这么冷,要不要穿外套?”他问。   “不冷。”沈贴贴僵硬地回答。   穆六月朝后瞟了一眼,宋以桥冷静地冲他点点头。   四个人中只有宋以桥不是博士,他们聊专业的话他大概能听懂一半。他们叫“宝宝”,他叫“沈老师”。他们熟知沈贴贴的过去,而他对沈贴贴过去的了解仅限于穆六月。   可宋以桥牵起沈贴贴的手就再也没放。   “宋以桥,你还有什么工作没做完?”沈贴贴仓促地找话题,希望宋以桥忘了他还牵着自己的手。   “混音和母带。”宋以桥希望沈贴贴没有意识到他还被自己牵着,便勾起悬念,“B市有一个很厉害的混音师,沈老师见过。”   “谁啊?”   “沈老师猜猜看。”   沈贴贴努力稳住声线,把话说得合乎逻辑,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他装得笨拙,让自己很难受,可是平时避之不及的、苦涩的心惊胆颤展现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魅力,让他甘愿继续当个牵手小偷。   沈贴贴发现原来他也是想叫宋以桥爱的。 第25章 允许部分艺术家先干起来   后备箱被用力合上。   宋以桥拖着行李箱往院子里走,沈贴贴说要搭把手,宋以桥就把那个装满玩偶的行李箱分给他。   “好轻。”沈贴贴提了提,“怎么没贴行李条?”   宋以桥没有回答,沈贴贴也不在意。他的脚步比行李箱更轻,掏钥匙开锁,站在门边迎接台阶下的宋以桥。   天空青灰,树依偎着房子枯掉了,画面像一张陈旧而粗砺的胶片照。   沈贴贴坐在行李箱上,半张脸陷进羊绒围巾。他望着宋以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笑得像一朵不会随草木老去的花。   枯叶嘎吱,宋以桥蹬上一节台阶,又退下去。   “其实,”他仰头,说了一句不太宋以桥的话,“沈老师当时可以不答应跟我合租的。”   沈贴贴的笑容硬在脸上,直勾勾地盯着宋以桥平静无波的脸,仿佛没理解他在说什么。   枫叶从他们之间飘落。   沈贴贴唰的把头别开了。   宋以桥等了几秒,主动拎起行李迈上两阶,低声道:“当我没有说吧。”   他话音未落,沈贴贴突然从行李箱上站了起来。鞋底压断树杈,发出“哔剥”脆响。   沈贴贴朝下跳了两级,扬起下巴,纯真而勇敢地平视宋以桥,气势十足:“我当时只是觉得!”   他刚说半句就绷不住劲,音量轻下来:“你或许很需要这间房子……”   空气干冷,吐息间萦绕着潮气,他们之间窄窄的距离被捂得湿热。   睫毛扇了扇,沈贴贴错开目光。他回到门边,作势要把宋以桥关在外面。   “你进不进来。”他语气很凶,表情似乎在挽留。   行李箱离地,宋以桥三步并两步,终于跨进阔别许久的房子。飘起的发尾蹭过沈贴贴的脸颊,他转入客厅时看了一眼沈贴贴,身影最终消失于拐角。   “都是惯的。”沈贴贴关门,小声嘟囔。   客厅还是那个客厅。沙发上的毛毯卷着,厨房里的花换了新的。   宋以桥手拎两个行李箱进入卧室,又拿着一个纸袋回到客厅。一上一下,发现家里多了不少猫毛。   沈贴贴坐在餐桌旁工作,宋以桥走过去,拉开他斜对面的椅子。他还没坐下,沈贴贴就一声不吭地往旁边挪了挪自己的书,好像在划分楚河汉界。   宋以桥窝在餐桌下的腿动了动,碰到地板上的纸袋。“哗啦”轻响,他下意识地去看沈贴贴,发现两瓣由于不安而抿动的嘴唇。   宋以桥知道自己又犯了错。   他眉心紧了紧,闭着眼睛靠进椅背,急躁且焦心。他想起沈贴贴等他回屋样子,又回望在这栋房子里的日日夜夜……从合租协议到出差回归,自始至终,桩桩件件,宋以桥都做得不好。   沈贴贴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在书的空白处抄了一遍书。他一会儿有些生气,一会儿怪自己气生得莫名其妙。   他在想宋以桥为什么要说那句话,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或者打算拒绝他。不过……   沈贴贴趁宋以桥阖目,偷偷觑他一眼,兀自想道:不过就算宋以桥还不喜欢他,他也要追的。   电话铃响,是打给宋以桥的。   “嗯,是我。”他起身走开几步。   宋以桥路过落地窗,察觉太阳不见了,便回去帮沈贴贴拉开头顶的灯。   百合花灯逐个亮起,宋以桥的手臂投影仿佛在抚摸沈贴贴的后脑勺。沈贴贴若有所感,蓦地抬头,猝不及防地撞入宋以桥眼底。   明洁的光中,沈贴贴似乎能看见有什么被压抑着的东西,在宋以桥眼里游动。   玻璃灯吊绳慢悠悠地晃着。   宋以桥率先移开目光,打开落地窗,走了出去。   “您前天预订的MINI JOHN COOPER WORKS是特殊配色,厂家有订单才开始生产的,大概要等一个月左右才能提车,您看可以吗?”电话那头说。   “可以,我不急。”   “那您看什么时间方便来店里看车试驾呢?”   门框相撞,宋以桥的声音被隔绝在外。   沈贴贴趴倒在桌,松了口气,随后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手臂上悄悄露出一只眼睛,将宋以桥的背影连同灰色天空一同收进眼瞳。   宋以桥的声音轻而含混,沈贴贴努力捕捉着,连脑袋都情不自禁支棱起来。过了片刻,他垂头丧气地将耳机塞进耳朵,打算暂时把宋以桥抛在脑后。   沈贴贴按了一下右边耳机,音乐开始播放。   怎么又是宋以桥!   沈贴贴点开音乐APP,打算找个其他人写的歌听。他用力一划,歌单滚动,从A到Z,从十年前到现今,掠过几百个沈贴贴不曾了解的宋以桥的瞬间。   要是宋以桥跟他的歌一样容易懂就好了。沈贴贴想,这样他就可以随着宋以桥的开心而开心,在宋以桥难过的时候陪他一起难过。   拇指划着划着就不动了,屏幕里的画面趋于静止。   沈贴贴垂下头,出神地想,如果每首个里都住着一个宋以桥,那他是否跟歌里写的那样或狂热或痛苦地喜欢过某个人呢。   画面闪烁,保存下来的微博图片被放大至全屏,里面有宋以桥的手和他的玩偶们。沈贴贴手指左划,出现宋以桥昨天发给他的快递单截图,不显眼的角落里标注着巨额保价金。   惆怅和窃喜同时居住在沈贴贴小小的心脏里。他跟自己说,宋以桥是对他很好的。   玻璃门滑动,一开一合。   “嗯,下周见。”   宋以桥进屋,挂断电话,手机返回到先前的短信聊天界面。他扫了几眼,简略回复。   林果:不过我记得F-1学生签证自主创业的话,在读期间是不能为自己的公司打工的。我不大确定哈,你再问问移民管理局吧。   宋以桥:好,谢谢。   宋以桥抬眸,视线在沈贴贴脸上转了一圈,发觉对方正塞着耳机,便只当沈贴贴依然不想跟自己说话。   他不准备继续僵持,毫不犹豫地转身上楼。   “宋以桥!”沈贴贴急急叫住楼梯上的背影,尾音破了,是无法再将爱意藏起的那一方。   宋以桥定住,从楼梯上往下眺,表情愕然。   沈贴贴拽下耳机,自告奋勇想当宋以桥歌里每一句“我爱你”的合格听众:“我喜——”   电铃毫无征兆地响了,吞没沈贴贴可怜巴巴而富有勇气的一个半字。   他们同时朝窗外看去。   胆量跟被戳爆的气球那样消失了,沈贴贴咕哝着“我去外面看看”,逃似的从宋以桥的视野里离开了。   铁栅门外站着沈贴贴眼熟的快递员。保价金太高,地方邮政局特别关注,快递员一路狂飙,还有点喘。   “呃,您好,有您的快递,签收完后保价金会退回原账户。”   “嗯?啊……好,辛苦了。”   沈贴贴抱着箱子回到屋内,心头蒙上一层疑惑,因为箱子比他想的要小,根本放不下他的玩偶。   他坐在玄关的地板上,拆掉最外层的塑料包装,扯断玻璃胶,掀开箱子,整块白色塑料泡沫映入眼帘。   咯噔一下,沈贴贴有些头晕。他不信邪,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拉出来,扇风琴完好无损地被他捏在手里。   他的玩偶呢?   沈贴贴呆立着,跟无头仓鼠似的。他喃喃一声“宋以桥”,噌的一下站起来,扭头蹬蹬跑上二楼。   二楼工作室的门关着。   沈贴贴顾不得敲门,按下把手用力一推,门便开了。他像捉贼的警察:“宋以桥!”   宋以桥坐在电脑前,面露诧异,朝沈贴贴的方向转了半圈。   沈贴贴气势汹汹地闯进去,没走两步被地上的线路绊倒。他踉跄着站稳,再次起步,右脚大拇指“咔”的踢到了地上的音响。   沈贴贴登时疼得两眼发黑,张着嘴像在叫却没有声音。他身体僵直片刻,浑身发抖地蹲坐下去,额头低低地抵着膝盖。   人体工学椅猛地后撤,哐当一声,扶手勾到耳机线,监听耳机砸到地板上。宋以桥没管,单膝跪在沈贴贴身边,先碰了碰他的脸,跟他说话:“碰着哪儿了?脚趾?”   沈贴贴的脸有点烫,宋以桥托了托沈贴贴的下巴,他大概是痛死了,半天没把头抬起来。   “我看看。”宋以桥怕沈贴贴伤到骨头,握住他的脚,想都不想就直接去脱他的袜子。   沈贴贴吓得挣了一下,宋以桥手上的动作骤停。他深吸口气,沉声问:“脚趾还能弯吗?”   袜子脱了一半,松松垮垮地挂在脚背上。   沈贴贴在宋以桥的手掌中蜷了蜷脚趾,尖锐的疼痛退下去,只剩下麻麻的钝痛。他终于抬起脸,讷讷道:“应该没事……”   宋以桥不放心地捏了捏沈贴贴的脚趾,感受是否有骨骼移动,动作轻柔。   “真的没事,现在就有点胀胀的……”沈贴贴不自在地缩了缩腿,半截袜子彻底滑了下去。   宋以桥重新捉住往回躲的那只,仔细打量,说:“红了,晚上淤青会返出来。”他松开沈贴贴,直接起身:“我去给你拿冰袋敷一敷。”   “你不许走。”沈贴贴一把扯住宋以桥的裤管,他一个激灵,发现自己差点忘了正事,“我给你的玩偶呢?”   他迅速理清逻辑:“你之前给我一张快递单截图,我以为你寄回来了,所以之前也没急着问你。可是刚刚快递到了,里面没有啊。”   宋以桥眉头皱了皱,重复:“快递到了?”   “昂。”沈贴贴觉得宋以桥的重点很怪。   他赤脚坐在地上,仰着脸,眼睛还亮着疼出来淡淡水光,让宋以桥浮躁,让他不知道该先干哪件事好。   宋以桥极罕见地丧失了全部耐心,肩背肌肉一绷,在沈贴贴反应过来之前将人打横抱起,摆放在工作台前的椅子上。   他双臂撑在椅子两侧扶手上,俯下身对沈贴贴匆匆交代“别急,等我一分钟”,便走出工作室。   一分钟后,宋以桥把行李箱拎进来,打开,平摊在地板上。   “我预约了今天傍晚的干洗店,本来想洗完再还给你。”他蹲跪在沈贴贴脚边,歉疚而苦涩地笑了一下,“可是快递早到了一天。”   沈贴贴静静地盯着宋以桥。   几个玩偶从扣带间隙漏到地板上。一只软绵绵的、巴掌大的小兔滚到沈贴贴脚边。   沈贴贴弯腰抓起那只小兔,心里揪着,忍不住轻轻丢到宋以桥脸上,不满地埋怨:“你又骗我。”   “对不起。”宋以桥仰面看着他。   哪有什么先走的同事,哪有不挂行李条的托运行李。   惊吓和疼痛在沈贴贴体内拖下粘滞的痕迹,得知真相后的喜悦又打得他措手不及。他觉得爱真的好难,连欢喜都是有破坏力的。   沈贴贴将手贴近左胸,感觉心脏负了重,跳得比平时慢一些。他目光澄明,确认似的问:“你是想让我开心的,对吗?”   宋以桥略微怔愣,低了头,从地板上拾起一只小鸟玩偶:“嗯。”   “给我小鸟。”沈贴贴伸手。   宋以桥就把小鸟玩偶放到沈贴贴手心。   沈贴贴捏了两把,朝宋以桥扔过去,没对准,恰好擦过对方的脸颊。宋以桥温顺地笑了,将两侧头发夹到耳后,露出整张面孔。   被毛绒玩具打到的皮肤毫发无伤,沈贴贴却被吸引着,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宋以桥的脸。   “下次不要骗我了。”沈贴贴很认真地告诉宋以桥。   “嗯,我发誓。”宋以桥如同被套上项圈的宠物,顺从且忠贞。   沈贴贴得了承诺,不大稳地离开椅子,蹲在地上把散开的玩偶收进行李箱。   宋以桥帮他一起整理,沈贴贴“嗯嗯嗯”地从他手里抢过玩偶。宋以桥听明白了,是“你走开”的意思。   沈贴贴的情绪波动总是很难平复,他直视地板,拒不理睬宋以桥,像一只正在给自己缝缝补补的大型玩具。   宋以桥怕沈贴贴摔,视线追随着他。   沈贴贴被盯得发毛,忍无可忍,摸出手机给宋以桥分享他写过的歌。   沈贴贴:分享一首单曲《连下水道的小狗都觉得无语》。   宋以桥:……   宋以桥:待会儿一起去干洗店吗?   沈贴贴:分享一首单曲《你的我的》。   宋以桥:沈老师愿意带我一起去干洗店吗?   沈贴贴:分享一首单曲《允许部分艺术家先干起来》。   宋以桥看到沈贴贴嘴角弯了弯,想起遗留在桌边的礼物,准备去餐厅拿。他脚步一动,就被沈贴贴捉住了。   “嗯嗯嗯嗯?”你去干嘛?   “去……拿给沈老师的礼物。”   “哦,嗯嗯嗯。”你去吧。   餐厅宁静,日光下有尘埃,午睡小猫安详地趴在睡篮里。   宋以桥蹲下身,默默注视小猫酣睡的脸。小猫脖颈间同样挂着一块吊牌,上面的字是他在飞机上写的。   吊牌是赠品,牛津布,比其他玩偶上的帆布吊牌轻一点。   宋以桥将小猫脖子上的吊牌取下来,挂在自己的手指上。他觉得很巧,因为如果这些吊牌是爱的标价牌,那他能给的确实不值一提。   爱是可以标价的,而宋以桥只是一件商品。   宋以桥要将自己包装得完美无缺,才敢出现在沈贴贴眼前,来搏一搏对方会不会愿意把他从货架上拿下来。   宋以桥摩挲着吊牌上的字,想,他不能再食言了。 第26章 幕间(二)   沈贴贴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翼翼地躺了进去。他闭上眼睛,感受床头的玩偶堆像舒芙蕾上的冰淇淋那样,一点一点塌陷下来。   他心满意足,探手把趴在脸上的崽崽抓下来,睁眼一看,哦,是宋以桥送给他的午睡小猫。   小猫目光睿智,沈贴贴顿时收了闲心,一边抱猫,一边在Pad上安排下周的待办事项:要出随堂测试的卷子,要给安迪亚写申请奖学金的推荐信,还要给亲朋好友买圣诞礼物……   沈贴贴写着写着,视线就飘到小猫干干净净的脖子上,心想,要是宋以桥也给他写一句话就好了,随便什么都可以。   他已经两个礼拜没见到宋以桥了。   宋以桥回到B市之后突然忙碌了起来。沈贴贴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他会在不忙的时候忙着想宋以桥。   他刚开始还发消息问宋以桥要不要给他留晚饭,宋以桥每次都说不用,沈贴贴就不问了。他想宋以桥可能只是回来得晚,他们没遇上。   后来有一天,沈贴贴在H大开会开到凌晨。他疲惫地离开校园,看了一眼时间,霎时,黑夜和冷风都被他抛在身后。   他赶回家,玄关灯亮了,宋以桥的拖鞋整齐地摆在鞋柜上。   客厅漆黑,早上开的窗没人关,穿堂风把沈贴贴吹得透凉。   他洗了澡,打开客厅的空调,蜷缩在沙发上,毛毯遮不住他的脚,指头上的淤青褪成浅浅的青黄。他好困,等了很久,入梦前在想宋以桥是不是忘了要给他敷冰袋。   空调开过了夜,沈贴贴在天亮之前骤然惊醒。他心脏突突地跳,鼻腔很干,环顾四周,所有的东西都是黑的。   原来宋以桥没有回来。   沈贴贴再也无法专心,有点羡慕喜欢宋以桥前的自己,光靠电话和短信就能安然度过跟宋以桥分开的那两个月。   他觉得爱情蛮横无理,像一篇论文里不严谨的前提假设,让所有看似完美的推论都变成如幻泡影。   沈贴贴一会儿不想要宋以桥喜欢了,一会儿又要不够。他回忆起之前被打断的告白,晕头昏脑地给宋以桥发消息,说“我好想你啊。”   罗丝玛丽宴会厅金碧辉煌。   穹顶绘着瑰丽的巨幅画作,一盏盏水晶吊灯依次垂下。鲜花和烛火中,两座浮雕楼梯通向二楼包厢。   侍者从铁桶中取出香槟,冰块碰撞,名流美人推杯换盏。   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酒店门口,几位侍者迎了上去。格雷格从后座下车,朝前走了几步。   “先生?”侍者扶着车门问。   “桥?”格雷格回头。   屏幕熄灭,宋以桥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一条腿踩上地面。低头,弓腰,下了车再抬起头,眼睛晃动的暗火已经消失殆尽。   宋以桥是从成衣店直接过来的。他头发散着,肩上披黑色中长款羊毛大衣,丝绸围巾挽成一朵玫瑰花被固定在左胸,贴身的黑色衬衫上绣满羽毛样银色珠串。   今晚是格雷格一个学生的生日宴。这位作曲家前不久刚荣获格文美尔古典作曲奖,将这场聚会搞得格外隆重。   二人蹬上台阶,侍者看过请帖,熟练地接过他们的外套,再递上两个信封,说明:“这是今晚住宿的门卡。”   格雷格接过,宋以桥挡了一下,说:“我不用。”   格雷格疑惑地问:“你后半夜还有工作吗?”   宋以桥垂眸,似乎想起了什么,柔和道:“我今天回家。”   拱形门被打开,暗红色地毯通向灯火通明的正厅。   宋以桥踏上红毯,想沈老师是需要陪伴的。   格雷格先带宋以桥上二楼找宴会的主人。他们穿过正厅,一路上不少人端着酒杯来跟格雷格打招呼。   “休息区那里是媒体,酒吧旁边呆着的那群人大多是发行商和经理人。”格雷格同宋以桥小声交代,“方才来打招呼的老爷子是国家版权办公室的副主任。”   宋以桥一一记下。   国外古典乐的场子,宋以桥认识的不多。偶尔也有人来找他寒暄,大多是合作过的电影配乐团队,或者曾经的同学。   “嗨,桥,还记得我们吗?”三四个男男女女相携而来。   “劳拉学姐,好久不见。”宋以桥准确叫出说话者的姓名。   “我呢我呢?”   “威廉,”宋以桥挑了挑眉,“你大二格雷格课上的短曲练习还是我帮你写的。”   “哦?还有这种事?”格雷格摸着下巴打量威廉。   逾熙——   威廉倒抽一口冷气,大家都笑开了。   宋以桥看了一眼格雷格,格雷格便含蓄地表示他们还没跟今天的寿星说上话。于是大家跟宋以桥碰了杯,知趣地说待会儿再聚。   “那就是你先前念念不忘的宋以桥?”劳拉的丈夫问。   “对。”劳拉豪放地承认,“那时候我都快放弃音乐了,他把我扔进垃圾桶的谱子捡出来,跟我说其中一首非常出色。我靠它获得了人生第一座大奖,我记他一辈子。”   有狗在叫。   沈贴贴一听就知道是穆六月给他打电话了。   “喂,六月?”   “宝宝——”晚风呼呼地刮,穆六月惨叫着嚎,“我被洛夫赶出来了!”   “诶?”   “不好解释。”穆六月傻笑了一下,“你今晚方便收留我吗?就一晚。”   “你等等哦,我问问宋以桥。应该可以吧。”   “哦,那我先往你家走。”   沈贴贴挂掉电话,编辑消息。   沈贴贴:六月可以来我们家玩吗?   “桥!”宋以桥背后传来劳拉他们的声音。   他匆匆回复“可以”,把手机放回口袋,抬头笑着打招呼:“也来阳台休息吗?”   “当然是特意来找你的。”劳拉调侃,“听格雷格说你打算在B市安顿下来了?”   宋以桥点头。   “说起来,你当时毕业怎么不留在B市啊?你可是我们这群人中最出名的那个……哪像现在,你还得重新来过。”威廉插话。   宋以桥眉目舒展,跳过第一个问题,只说:“我觉得现在也不错。”   “桥当然觉得不错啦,回国就进了知名录音棚工作,头年参与制作的电影配乐专辑就拿了格莱美,运气太好了吧!”有人羡慕道。   “运气还可以。”宋以桥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透着与往日不同的锋锐,“但当时也只有我能完成那个配乐工作。”   那个人一愣,讪讪地打圆场:“对对对,还是能力最重要。”   “要我说,以桥的品味和能力,不拿奖才怪。”劳拉从手包里摸出一根细长的女士烟,掀起眼皮看了看众人,“认识这么久了,都不介意吧。”   红唇白齿咬住滤嘴,劳拉摘下手套,正准备给自己点火,就看到宋以桥无奈地比了个手势。   她叼着烟,有些惊讶:“你不抽吗?上学熬夜的时候没见你少抽啊。”   “这两年不怎么抽了。”宋以桥从胸前口袋里抖出手帕,去接那根黏有口红印的烟。   他把香烟包起来,还给劳拉,慢条斯理地说:“以后也不抽了。”   二楼的宾客鱼贯而下,舞池那边传来人声喧闹。   阳台上众人一同回望,交头接耳,开始猜今天第一支华尔兹会用哪首曲子。   “桥,打个赌吗?”劳拉提议,“如果我猜中了,你就陪我跳一支舞。”   宋以桥偏头看她,没有说话,就只是笑。   他背靠阳台,月光洒下来,衬衫上的刺绣折射出点点银辉,如星光映上他的脸,呈现出妖精般雌雄难辨的美。   “嗯……”劳拉与宋以桥拉开一些距离,“柴可夫斯基《花之圆舞曲》。”   “小施特劳斯《皇帝华尔兹》。”宋以桥说。   没过多久,浪漫的《南国玫瑰圆舞曲》悠悠扬扬飘上二楼。众人牵着手扑向舞池,阳台上只留下劳拉和宋以桥。   “我猜错了。”劳拉说。   “我的遗憾。”宋以桥说。   宋以桥仍然靠在阳台围栏边,劳拉往室内的方向迈了几步。她忽然停住了,转头回望宋以桥。   “桥,”劳拉勾起一边嘴角,好像有些烦恼,“你原来是这种性格的人吗?”   “不是吗。”   “以前你……真的很像一座桥。你能解决别人的问题,但好像永远都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劳拉如今已经当了妈妈,语气都温婉许多,“你现在看上去好多了。”   宋以桥失语片刻,真诚地说了句“谢谢”。劳拉摆摆手,提着裙摆离开了。   午夜时分,富丽堂皇的舞池中人人翩翩起舞。   宋以桥从二楼走下,看裙摆飞扬如盛放玫瑰,看珠宝比人更加熠熠生辉。   他沿着红地毯,路过玫瑰舞池,穿过杯盘琳琅的正厅。圆舞曲渐渐听不清了,侍者为他打开大门。   宋以桥披上大衣,在冷风中呵了一口气,最后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后院里支着一个帐篷。   “六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沈贴贴躺在睡袋里,转过头说。   “什么秘密?”穆六月躺在他旁边的睡袋里,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其实我喜欢宋以桥。”沈贴贴有些害羞。   “哦。”穆六月的脸转回去,兴致缺缺,“这个我知道。”   沈贴贴稍稍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光知道你喜欢宋以桥,我还知道宋以桥喜欢你。”   “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对你这么好,当然是喜欢你啊。”   “可是他对我不好,我也不会喜欢他呀。”   穆六月沧桑地叹气,附和:“宝宝说得对。”   帐篷是从储藏室找到的,来后院露营只是他们一时兴起。因为他们小时候就喜欢在家里这么干。   沈贴贴睡正了,忐忑地讲:“其实我有时候也觉得宋以桥喜欢我。”   “哦?”穆六月重燃兴味,“为什么?”   “因为他会跟我牵手。”   “哇!”   “可是你也会跟我牵手。”沈贴贴忧愁地从睡袋里爬出来,打开手电筒,“要是有一座能通向宋以桥的桥就好了,我就能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那你准备表白吗?”穆六月也从睡袋里出来,盘腿坐好。   “要表白的。”   穆六月正欲出谋划策,嘴巴就被沈贴贴捂住了。   “嘘。”沈贴贴表情严肃,像一只机警的小狗,“是不是宋以桥回来了。”   白色车灯倏而闪过,一辆轿车停在不远的前院门口。   二人屏息静待,听见车门被用力甩上,一串脚步踩过落叶,玄关的门开了又合。   宋以桥尚未转入客厅,沈贴贴猛一拍穆六月的大腿,压着嗓子喊:“我想起来了,我对宋以桥说过‘我喜欢你’了!”   他垮着脸,沮丧地想:这可怎么办,他该怎么解释这两个喜欢之间的区别,宋以桥才会相信他是真的喜欢他。 第27章 可爱宝贝勇敢追爱   宋以桥松开衬衫最顶端的两颗纽扣,靠进沙发闭目养神。他从二十开始倒数,并决定数到零就开始工作。   蓦地,他眼角捕捉到闪烁的白光,转头,惊愕地发现后院里支着一个发光的帐篷。   宋以桥开了灯,走到后院平台上,犹疑地喊:“沈老师?”   帐篷门帘动了动,钻出沈贴贴的脑袋。他面色红润,像从洞里探出头的小兔,头出来了,耳朵还留在洞里。   沈贴贴朝宋以桥笑了一下,让宋以桥在继续工作和休息之间选择了后者。   “你回来啦!”沈贴贴眼里蹦出惊喜的光。   宋以桥蹲下,隔着半个花圃柔声问:“沈老师在做什么?”   沈贴贴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脑袋上又冒出另一个脑袋。穆六月嘻嘻一笑,自来熟地说:“嗨,今晚就打扰啦。”   宋以桥至少表面上很礼貌:“欢迎。”   上下叠着的两只脑袋同时缩回帐篷,一阵窃窃私语,沈贴贴再次冒头,穿着睡衣和拖鞋来到宋以桥身边。   他无意识地嗅嗅,闻到香水味和淡淡的酒味。他太久没见宋以桥,对宋以桥的身上的气味格外敏感。   宋以桥问:“不大好闻吗?”   沈贴贴摇摇头。   帐篷熄了灯,庭院漆黑,亮着灯的客厅像落在地上的月亮。   沈贴贴盯着宋以桥被照亮的那一半身体,想象他没被光照到的另一半身体,两眼入了迷,说:“宋以桥,你今天好漂亮啊。”   宋以桥怔了一瞬。   沈贴贴可能也觉得自己有点傻,不再瞧宋以桥的脸:“但你平时也很好看。”   沈贴贴刚从睡袋里出来,身上热烘烘的,散发着果味沐浴露的味道。宋以桥难以应付,貌似沉着地回复:“外面冷,进去说吧。”   他大步往回,走到一半被沈贴贴拉住了手。   “那是落地窗,你要撞上去了。”沈贴贴双目含笑。   他们勾着手指回到客厅,在沙发前松开,相互挨着坐在一起。   沈贴贴抱着双膝,身上盖了一条毛毯。他在遮盖下蜷了蜷脚趾,嗫嚅着开口:“宋以桥,我的脚趾不青了。”   宋以桥动了一下,沈贴贴飞速补充:“你别看。”   宋以桥又坐正了。   “新专辑……”沈贴贴接着闷头道,“新专辑什么时候做完啊?”   “快了。”   “哦。”   沈贴贴余光扫过宋以桥的侧脸,悄悄靠对方更近了一些。他抖开毯子,分了一半给宋以桥,两个成年男人合盖一条小毛毯的样子有些滑稽。   宋以桥轻笑一声,说:“我不冷,沈……”他呼吸一滞,感觉到沈贴贴探手贴上了他的大腿。   宋以桥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沈贴贴浑然不知,专心致志地用指尖敲击宋以桥硬邦邦的大腿。   “在干什么?”宋以桥僵硬地问。   沈贴贴的手不动了,有点失望地看着他:“我学会了小星星的左手部分。”   宋以桥呼出一口气,神经倏然松懈下来。他本来想夸“弹得很好”,张了张嘴,最后诚实地说:“对不起,我没注意听。”   毛毯表面起起伏伏,沈贴贴的手缩了回去。   “那我下次再弹。”他小声说。   他们又交换了几句彼此的日常。   沈贴贴绞着毛毯,慢慢把它团成一个蛹,最后托付进宋以桥的怀里。   “我先走了,六月还在等我。”沈贴贴站起来,额前的刘海有点挡眼睛,他朝上吹了一下,注意到宋以桥在看他,就露出略带腼腆的笑脸,看起来满足且松弛。   宋以桥于是放他走了。   帐篷顶部有一扇透明的塑料窗,它装着城市夜空的星星,好似被宝石填满的首饰盒。   穆六月独自躺着,回忆起小时候他和沈贴贴一起看星星的场景。   沈贴贴赞叹星星耀眼,穆六月就说长大以后给宝宝摘下来。沈贴贴讲他不要,穆六月奇怪地问为什么。   沈贴贴想了想,说,因为他希望星星能长长久久地挂在天上。   布料抖动,冷风漏进来,沈贴贴从门帘爬到穆六月身边。   穆六月瞅他一眼,有些意外:“这么快就回来了?”   “对啊。”沈贴贴理所当然。   “宝宝,我有时候觉得你很需要陪伴。”穆六月关了手机,“有时候又觉得你并不需要。”   “陪伴是必要的。”沈贴贴缜密地回答,“但我只需要一点点。”   沈贴贴从睡袋里找出平板电脑,摆在他和穆六月之间。他拿起电容笔,开始在空白笔记上画一张巨大的思维导图。   “这是什么?”穆六月凑过来问。   “跟宋以桥谈恋爱的各种情况。”   “这也要准备吗?”穆六月目瞪口呆,“你也知道计划根本赶不上变化吧?”   笔尖顿住,沈贴贴低低地说:“我知道的。”   “我刚刚跟宋以桥说……”他笑着,依旧沉浸于刚刚短暂的对话中,“我的脚好了,我会用左手弹小星星了。”   沈贴贴捏了捏尚未退热的耳垂,青涩而苦恼:“我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啊,但只会讲一些无关紧要的……”   穆六月安静地看着他。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以前多跟其他人接触一下就好了。”沈贴贴的笑容泄出一丝勉强,“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一惊一乍,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宝宝,你不用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沈贴贴摇头:“你们总是这么对我说。”   他是宝贝,是被爱着的,是由于十分满足,而失去了向外索求的触角的。   沈贴贴拥有很多,哪怕分给别人一星半点都显得足够有诚意。他的顺手之劳从不在意他人的回馈,同样也不会有任何人在他心里留下印记。   他与人为善,所以大家喜欢他。他始终留有余地,所以没有人会跟他交心。   “我本来以为我会安稳地度过每一天,我有家人就够了。”沈贴贴与穆六月目光相交,他的表情跟目送穆六月离开学校那天一样难过,“可是你走的那天……”   穆六月握住沈贴贴的手,安慰般晃了晃。   “你走了以后……我选了好多专业外的课,也跟着导师做过很多项目,别人不做的工作我都试着去做了。”沈贴贴语调愈发活泼,好像不想让话题变得太沉重,“我觉得我能像你和宋以桥一样,找到让自己热衷的事情,可是……”   可是去寻找是很难的,下决心是很难的,把喜欢说出口也是很难的。沈贴贴是胆小鬼,他始终怕为某件事某个人牵肠挂肚。   沈贴贴曾经觉得自己不需要任何惊喜,他的生活是一首毫无起伏的《小星星》,直到令人捉摸不透的宋以桥在他面前弹了一首《小星星变奏曲》,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起来。   “喜欢宋以桥好难啊。”沈贴贴额头靠在穆六月的肩膀上,像是诉苦,“我经常觉得心脏病是爱情的并发症,但快乐又因为痛苦而变得更加快乐。”   沈贴贴左手抓着穆六月的手,右手重新开始在平板电脑上写写画画。   他稚嫩、胆怯、不知世故,听闻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躲得远远的。他后悔没有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恋爱做好准备,又庆幸他还能给宋以桥一颗能为他狂跳不止的心。   沈贴贴写要如何追求,该如何表白,并在该如何解释两次“我喜欢你”的不同之处那里标了一个问号。   “六月,你是怎么表白的呀?”沈贴贴在表白的方框旁乱画着,犹豫不决。   “我啊……”穆六月搔了搔脸,“我是在学校的圣诞舞会上……”   “嗯……那我也试着在圣诞舞会上表白吧。”   沈贴贴写下计划时洋溢着跃跃欲试的欢喜,可一想到宋以桥有可能会拒绝他,雀跃的心又微微发颤。   他突然抬起头:“六月。”   “嗯?”   沈贴贴也晃了晃穆六月的手,像在说服自己:“要勇敢。”   沈贴贴写下的字逐渐将空白页填满,他幻想一万次圆满的结局,留给宋以桥一万零一次伤害他的机会。   如何给宋以桥挑礼物,如何邀请宋以桥约会,如何跟宋以桥拥抱、接吻、做爱,要带他回家过圣诞节,还要对他求婚。   最下面的格子写着“分手”。   “宝宝,连分手都要写吗?”穆六月问。   沈贴贴俯下身,在“分手”那格旁写下一行小字——   注意:记得告诉宋以桥,分手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不够好,而是他值得被更适合他的人喜欢,我从不后悔能跟他谈一场恋爱。   “我不想跟宋以桥分手。”沈贴贴连设想这件事都会感到心里闷闷的,他缓了缓,语气坚定地回答,“但是这件事情很重要。” 第28章 瞧不起谁呢谁没有1   三更半夜,宋以桥穿着那件华丽的衬衫,挽起袖子,走进了厨房。   他打开冰箱,拿出三个苹果,想了想,又将摆在显眼位置的小番茄往冰箱深处塞了塞。   宋以桥切完水果,端着盘子,朝后院走去。他盯着帐篷上那两个牵着手的影子,清了清嗓子。   沈贴贴做贼似的把平板塞进睡袋里,大声喊:“你有什么事吗?”   帐篷外的宋以桥说:“给你们切了苹果。”   沈贴贴拉开帐蓬门帘,黑亮的眼睛里藏不住慌张:“那、那你给我吧。”   宋以桥蹲在沈贴贴面前,状似不经意道:“我切多了,进来跟你们一起吃吧。”   “不行!”沈贴贴眦着眼睛说。   宋以桥持靓行凶,特别无辜:“我不可以吃吗?”   “不是……”沈贴贴支支吾吾。   “呃,”穆六月帮着糊弄,“我们在讨论养狗的事情,你没养过吧?”   “我……”   “嗯嗯。”沈贴贴猛点头,“没养过小狗的禁止入内。”   沈贴贴从宋以桥手里夺过苹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了帐篷。被排挤在外的宋以桥不甘心地蹲了一会儿,悻悻离去。   他刚准备去洗澡,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对方是章怀一。   “喂。”宋以桥语气端上些不耐。   “嚯,稀罕呐,这么凶。”章怀一听着挺喜闻乐见。   “有话直说,我这里凌晨两点了。”   “得得得,诶就林林来白嫖我帮她画专辑封面那事儿,你知道吧。”   “知道。”   “我定稿了,已发你俩邮箱,不接受修改意见。再见了您二位!”章怀一盘着手里的核桃,挂断电话。   隔着十二小时的时差,宋以桥和林果同时打开邮箱,点击加载。   一张林果正脸的水墨画,背景是章怀一精神科医院的诊室。   他还在专辑封面上提了一副对联——   上联“鬼才富家女告别音乐回家继承家业”,下联“天才制作人从业十年吃回高中老本”,横批“都给我听”。   12月19日零点,林果的新EP《林林女士的不动产》上架于各个数字音乐平台。   全专辑包含三首歌曲:《我的果林》、《我的桥》、《还有你们都没有的1》。   沈贴贴睡着了,没看到宋以桥在凌晨零点零一分分享给他的专辑链接。   《林林女士的不动产》在国外不温不火,却在发行第二天上了微博热搜,词条名叫“瞧不起谁呢谁没有1”。   各路神仙纷纷下凡转发,终于在某流行小天后转发评论“宋以桥你好骚啊”之后,《不动产》排着队形火了。   林果给宋以桥打电话问是不是厂牌那里买的热搜,宋以桥说不是。   章怀一给宋以桥打电话问是不是他买的热搜,宋以桥说真的不是,章怀一说最好不是你小子,他现在上班都得戴口罩走后门。   林果粉丝哭得不行,因为新专辑而粉上林果的人跟他们一起抱头痛哭,叹相见恨晚,于是没有受到伤害的只剩下宋以桥的粉丝。   “听《果林》感觉像同时听了五六首歌,Jpop结合电子舞曲旋律太丰富了,Vocal声音的穿透力也好强……还有最后那段钢琴独奏,跪求宋老师做一张爵士专辑!”   “就没人疼疼《1》吗?虽然它只是一首平平无奇的电子摇滚,前面甚至还有些温馨,但后面的Chorus部分的弦乐编排……”   沈贴贴一路走一路读,刷卡进入办公室,念到后半段直接笑出声:“简直有全天下的0在周四聚集于肯德基疯狂哀嚎的感觉……我大为震撼……哈哈哈。”   他坐到位置上,开始循环播放新专辑里的那三首歌,边听边刷评论。   “《桥》是我心里的全专最佳,从乡村吉他和钢琴过渡到合成器,中后段竟然转成Triphop!太带劲了,宋老师的808鼓击中了我的心巴。”   沈贴贴喜欢看别人夸宋以桥,转发评论陌生人“你好有品位啊!”他往下翻,接连点赞,像一个狂踩油门的司机,忽然遇到红灯来了个急刹车。   他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   “真的受不了,宋以桥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调性模糊的部分很难听。”   不许这么说。沈贴贴脑子里印出黑底白字的话。   他的反驳搀着一丝负罪感,理智上觉得自己是蛮横无理的,但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关系,毕竟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而宋以桥就是他的菜。   “我觉得那部分好好听,”他只打了半句话,里面的每个字似乎都属于虚张声势。   沈贴贴拇指悬空转悠半圈,脑袋刹时空白住了。   文本光标闪闪烁烁,评论刷过一条又一条,他却依旧定在那里。   又过了一会,手机屏幕黑掉,沈贴贴从中望见自己的脸。他的嘴唇小小地张着,要说不说,看起来很茫然。   该写什么好呢。他搜肠刮肚。   沈贴贴对宋以桥的喜欢是一团横冲直撞的火,让他平稳了近三十年的神经亢奋起来。他心慌意乱,脑子却本能地冷却下来。   一种感受永远无法说服另一种感受。他想,事情的关键在于论据和证明。   脑袋依旧空空的。   沈贴贴彻底丧了气,像一只夹着尾巴的小狗,怏怏地删掉打下的字。   他有点对自己生气,气他的乐理水平为什么只有二十多年前钢琴七级的程度,不管写什么、怎么写,都令他感到底气不足。   胸腔好像皱成一团,沈贴贴想起早上给宋以桥发的消息,说这里很好听,那里也很好听。他不知道宋以桥有没有看到,看到了会不会觉得自己的评价太无知。   无法排解的情绪干烧着,沈贴贴觉得爱与真诚都是很珍贵的,但要是给宋以桥的话,又显得过于潦草而敷衍,因为宋以桥总是对自己很严格。   沈贴贴不想送给宋以桥一种大而空的喜欢,像初次去国外甜品店点单的人,语无伦次地告诉服务员他要这个,他要那个。   爱不可以是妥协与安慰,也不单以成就或金钱衡量。对沈贴贴而言,爱的单位很小,以字以句丈量。   如果宋以桥对自己不那么满意的话,沈贴贴愿意把自己当成宋以桥丈量自己的尺度,在宋以桥面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服他,他已经很棒了。   沈贴贴嗖的直起身子,唤醒电脑,噼里啪啦地输入教师账号,在论文网站上检索以“调性模糊”为关键词的文章,逐篇下载。   他还想从评论里找提取几个乐理术语,一低头刷出条新恶评——   甜夜有日:宋以桥这是江郎才尽了?   沈贴贴总算逮住一条能回复的,张牙舞爪地转发评论:别太荒谬![小狗拍桌.gif]   他正忙着,办公室门口传来敲门声。   “请进……哦,来啦。”沈贴贴把签好名的推荐信从抽屉里拿出来。   安迪亚进门,注意到办公室里放的音乐,稍稍晃神。   “你的。”沈贴贴朝她笑了一下,把音乐调轻,又指指身后的白板,“昨天问我的题写在那里了,你先自己看看。”   “谢谢教授。”   安迪亚走过去,打算先把白板上的题目拍下来。她划开手机,刚刚播完又没来得及退出的视频再次播放。   办公室突兀地响起夹杂电流的贝斯声,人群起哄吹口哨,喊克里斯和珍妮的名字。   安迪亚面上一窘,手忙脚乱点掉视频,一抬头就瞧见沈贴贴的脑袋朝向她,眼里正闪着揶揄的笑。   “抱歉,教授。”安迪亚脚趾抠地。   沈贴贴放过尴尬的学生,正对电脑屏幕,闲聊似的问:“那是最近很流行的动画片主题曲吗?”   “嗯。”   他便不再追问了。   办公室一下变得尤其安静。安迪亚盯着沈贴贴的侧脸,平白无故地,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熟悉的画面。   沈贴贴从不拖堂,学生提前五分钟理好包,下课铃一打便拔腿就跑。安迪亚经常是最后一个走的学生,离开教室的时候回头,总会看到沈贴贴一个人在教室的小水槽边洗手。   悄静的办公室,和空无一人的教室。安迪亚偶尔觉得沈贴贴跟这些东西很像。   “昨天是珍妮的生日……”她嘴巴自顾自地动起来,“就是之前我生日聚会上把蛋糕砸到你朋友身上的那个。”   “我记得。”沈贴贴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坐进沙发里。他将右手边的单人沙发留给了安迪亚。   “珍妮很喜欢那部动画片。克里斯昨天放学来我们教学楼下,给珍妮弹了这首曲子。”   “哇,好青春啊!”   安迪亚局促地喝了口水,嘴巴闭成一条线,觉得自己或许话太多了。   “我前几天也给我朋友弹了首曲子,他说他没注意听。不过没关系,我打算邀请他参加下周学校的活动。”沈贴贴笑笑,如同跟朋友聊天那样,把话题接了下去。   “呃。”安迪亚舔了舔嘴唇,“教授,你也喜欢林果吗。”   “你指我在放的歌吗?”沈贴贴愣了一下,“喜欢是喜欢,但我更喜欢宋以桥。”   安迪亚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他是?”   “就是这张专辑的制作人,林果之前的很多歌也是他写的。”   “我不太注意作曲之类的。”   安迪亚感觉自己答错了题,沈贴贴却没给她扣分,主动问:“你喜欢林果啊?”   “嗯。”安迪亚听了,“她的声音有一种特别倔强的感觉,好像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向上飞奔,经常鼓励到我。”   “确实。”   “她本人也很勇敢,大学学的人工智能,毕业之后却独自在国外坚持做音乐。她似乎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连放弃都那么坚定,做了选择便绝不后悔。”   沈贴贴一边听,一边给宋以桥发消息,问他能不能要到林果的签名。   “教授,我下学期可能会转到计算机科学系。”   沈贴贴打字的手骤停,讶异地问:“为什么?”   “我家里人觉得CS毕业更好找工作,而且申请居留签证会方便很多。但是数学系……我本来也想过走学术那条路的。”   她的尾音在沈贴贴的脑海中回响,他蓦然记起上次安迪亚反常的样子,她问他是怎么本科毕业就申请上PhD的。   安迪亚把推荐信折成小小的豆腐块,又展开,手指爱惜地从一道道折痕上划过:“不过我还是很喜欢纯数的,H大那边的工作我会做完,学校的工作坊和讲座我也会抽空参加。”   她仰起脸,神色淡淡,对沈贴贴说“对不起”。   在沈贴贴心里,安迪亚是比同龄人更成熟的那类学生,非常理智,考虑的事情也会更多。   每个人的情况不尽相同,他知道安迪亚没把话都说出来,但既然她做了决定,沈贴贴便没什么好劝的了。   “安迪亚。”沈贴贴叫。   安迪亚朝老师投去干涩的目光。   “你很努力,也很聪明。所以不管学什么都会成功的。”沈贴贴笃定地说。 第29章 爱倒了   章怀一:唷,你哪儿来这么个粉丝啊。[图片]   章怀一:每天早晚各一小时,专挑恶评回复,还偏偏有理有据的。以桥啊,你评论区现在的学术氛围很浓厚啊。   宋以桥在录音棚里做音乐工程课的作业,见手机亮了就随手点开图片扫一眼。他通常不看微博评论,也懒得回章怀一。   置顶消息旁出现了一个蓝点。   沈贴贴:你还在录音棚吗?   宋以桥:在,沈老师出学校了吗?   沈贴贴昨晚问宋以桥今天有没有空,能不能来找他一起吃晚饭。宋以桥总归有时间的,他可以跟沈老师吃完饭,再回去继续工作。   沈贴贴:嗯,等我来找你![帕恰狗赶来.gif]   宋以桥听见消息提示音时正点着鼠标拖拽插件,他偏了头看帕恰狗,目光又从小狗脚下的滑板转回屏幕,发现插件加错了音轨。   一丝笑声从他嘴唇中漏出来。   “笑什么呢。”门没锁,一个戴着义肢胳膊的光头进来,拎起音频处理器往外走,“我拿个东西去隔壁。”   “没什么。”宋以桥选了一个效果预设,仍盯着屏幕,“你还有档期吗?我这里压着几个要混音的活。”   “你哪来这么多工作?”光头问。   “不工作怎么租得起你的录音棚。”   光头“哧”了一记,松口:“可以让你插几首。”   “谢谢。”宋以桥鼠标大幅度一划,将Low Cut旋钮调到最低,“对了麦克,等下帮我接个人。”   天黑得早,市中心灯红酒绿,高楼背后的阴影里长着一条黑暗狭窄的路。   有人打开酒吧后门,往垃圾箱里丢了一袋垃圾。泔水淌过地面,照出稀稀落落的霓虹灯,五彩串珠很快被车轮碾碎。   沈贴贴在路口停好车,被冷风吹得裹紧外套。他往前快走几步,看到脏兮兮的“大胡子杂货店”招牌下站着一个人。   “沈老师?”麦克问,“叫我麦克吧。”   沈贴贴瞧了好几眼麦克裸露在外的机械义肢,有些紧张,回答:“你好,请问宋以桥在吗?”   “在的,进来吧。”   麦克打开门,沈贴贴在脏兮兮的“欢迎光临”红毯上蹭了蹭鞋底,对这家很酷的店表达一种聊胜于无的尊敬。   他们沉默着通过拥挤逼仄的过道,尽头暗淡的白突然膨胀起来,眩目迷幻的光一簇簇射进沈贴贴的眼球。   光碟天花板,雪花屏墙面,柜台正上方新挂了一个镭射灯球。   贴着“愛”字窗花的电冰箱依旧立在最深处的墙前,锁被打开,锁链盘曲在地面上。   麦克绕到柜台后算账,抬臂指了指店铺尽头的冰箱,说:“喏,就在里面。”   “啊?”这是沈贴贴没想到的,他疑虑道,“冰箱里吗?”   “那是扇门。”麦克恶作剧似的咧嘴笑,他喜欢看人们在答案揭晓后的惊奇反应,“桥在里面亮着灯的房间里。”   沈贴贴拖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冰箱前。他深呼吸一口,轻手轻脚地摘下“愛”字窗花,又“啪”的一下倒着重新贴上去。   爱到了。他在心里给自己鼓劲,用力拉开冰箱门。   走廊昏暗,一眼望不到底,暖色射灯落下一束束光柱。   大胡子杂货店的深处藏着一间精悍顶尖的录音棚,主控室里放有价值70万美元的Neve 88RS模拟调音台。   录音棚的墙壁上挂着不少老照片。   沈贴贴踩在吸音地毯上,心和腿都软绵绵的。他边走边张望,发现很多连他都眼熟的明星,也看见宋以桥曾经的照片。   宋以桥当时还是短发,右手打着石膏,跟没有左手的麦克站在一起,像一对难兄难弟。   右前侧房门下的缝隙间透出一道亮光,沈贴贴终于把眼睛从十年前的宋以桥身上挪开。   他吞咽一下,紧绷着,压着比安静更安静的脚步,压下门把手。   一间明亮的录音室,架着几个话筒,墙边摆着钢琴和吉他,里面没有人。   整个世界是极静的,空气像一层塑料薄膜紧紧裹住沈贴贴的头脸。他不安地往里走了几步,顶灯照得他脑门出汗。   他宛若一个被困在太空中的宇航员,在心里喊宋以桥却一直得不到回音,就觉得寂静可怖,打算出去找人带他进来。   沈贴贴转身,有什么亮了一下,然后他透过玻璃看见宋以桥略微惊讶的脸。   从亮处看暗处总是看不清的,直到宋以桥打开了灯。他们站在对立且相同的两端,映射于玻璃上的倒影盖在彼此身上,灯光一晃,他们彻底重合在一起。   宋以桥只怔忡片刻,便准备去隔壁录音室找沈贴贴。   “宋以桥。”沈贴贴喊了一声。   他停下脚步。   “你可以听到我吗?”沈贴贴说着话,往话筒架旁站了一步,又像广播试音那样重复,“你可以听到吗。”   宋以桥回到工作台边,用手势示意沈贴贴戴上耳机。他注视着沈贴贴生疏的动作,摁下按钮,俯身靠近话筒。   “可以。”   宋以桥的嗓音流到沈贴贴耳边,温着他,让他一瞬间安下心来。他清清嗓子:“你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好。”   宋以桥总是用温存而专注的眼神看沈贴贴,让他跟被猫舌头舔了一下似的,刺刺痒痒。   或许对着话筒会比对着宋以桥更容易把话说出口。沈贴贴想。他从背包里拿出两张印有文字的纸,像每周一给同事做汇报那样开口。   “恭喜你完成了一张新专辑,我真切地知道你为此付出了许多努力,如果我跟大家一样只夸它好听的话,未免过于敷衍。所以我写了这篇文章,如果有什么说错的地方,你要原谅我。”   沈贴贴瞟了一眼宋以桥,歪着头,见宋以桥缓慢地点了下脑袋,就又用白纸挡住自己的脸,继续念:   “从作曲的角度看,宋以桥的和声非常特别,经常在不同调性之间进行转换,而且喜欢使用半减七和弦、属七和弦等,所以有时候听起来很像爵士……”   沈贴贴的稿纸上标着气口和许多修改符号。他其实背过稿子,对着院子里的橡树彩排了三遍,可是在看到宋以桥的那一刻就失去了脱稿的勇气。   “宋以桥的曲式也非常独特,没有明显的结构和重复部分……”   沈贴贴说话慢慢的,音量不大,好像一根只会细细颤动的孤单琴弦。那微弱的声音越过玻璃墙壁,跳跃着、碰撞着、卷起整个房间的空气同它一起共振。   沈贴贴翻了页,喘一口气,宋以桥的心脏好像跟他的话一起停了。宋以桥坐下来,隔着白纸,目光缱绻地追随着沈贴贴发尖上一点一点的光。   他悄悄按下录音键。   “宋以桥的音乐很自由,也很有创意,但你不是为了炫技才这么做的,比起让别人注意到自己,你更希望能帮助别人表达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总是笑着的,我很难分辨你的喜怒哀乐,让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后来我才明白,你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愿意为了他人改变自己的样子。   “就像你不需要我做什么一样,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看到你从二楼走下来,我就会很开心。”   打印纸的边沿被捏皱了,手心的汗洇化了黑色的字。   沈贴贴的嘴一张一合,从耳机里听到自己有些陌生的声音,觉得他们之间有一个人想哭了。   “我和六月都很喜欢你的名字。六月那天晚上告诉我,尼采说过‘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   “你对所有人说自己在休假,只有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停止过工作。你总是为了一个难以企及目标而拼尽全力,时常痛苦,却从没想过放弃。看着这样的你,我似乎也勇敢了许多。”   攥着稿纸的手落到腿边,沈贴贴眼角晶莹,视线有些模糊。他吸了一下鼻子,眨去眼泪,散开的目光重新聚集在宋以桥身上。   “宋以桥或许觉得自己只能淹没在茫茫人海中,但宋以桥依旧是特别的。我听过很多歌,却只走进了那家花店,宋以桥的每首歌里都写着一个独一无二的他。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当时给你开门时讲的迪士尼,是因为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漂亮得像童话书里的插画。我说完了。”   沈贴贴后退一步,仰着泛红的眼角和脸颊,朝宋以桥笑了一下。   宋以桥嘴唇动了动,忘记打开话筒,他重新摁下按钮,喉咙却紧得再也说不出话。宋以桥唰的起身,大步离开主控室。   沈贴贴也想去找他,小跑着赶去门口,拉开门,往前冲,迎面撞上宋以桥的胸膛。   发丝扬起,飘落在沈贴贴鼻尖,痒痒的,伴着乌木沉香。   宋以桥在门外,沈贴贴在门里。宋以桥的手克制地扶在沈贴贴的腰侧,沈贴贴的下巴抵着宋以桥的肩头。   他们在对方耳边浅浅地呼吸。   “我……”沈贴贴上半身拉开一些距离,“我有说错的地方吗?”   “没有。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评价。”宋以桥手指紧了紧,额角的筋一鼓一鼓的,他压抑道,“我很喜欢,谢谢。”   沈贴贴松了气,整张脸明媚起来,扯开嘴角笑。   他惦记着那张满满当当的思维导图,打算一鼓作气继续推进。下一格写着他又想要又害怕的“在圣诞舞会上告白”。   他走开几步,从包里拿出信封,递给宋以桥:“下周二是我们学校的开放日,大家能带亲人朋友一起上学,晚上还有其他活动。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沈贴贴的眼里盛着亮晶晶的期待,如同融化的太妃糖,宋以桥在里面旋转,扭曲,逐渐沉沦。   他很冲动,不考虑那天的安排,也不盘算未来的种种,他只会说:“好,一起去。”   宋以桥松开沈贴贴的腰,手臂上移,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颊,有点烫,也有点潮,像被热醒的小宝宝。   手背触到的细腻柔软,宋以桥忽觉自己要说的话太过沉重,于是他盖住了沈贴贴的眼睛。   “沈老师,你愿不愿意跟我——”   电话铃声刺耳。   宋以桥呼出一口浊气,与沈贴贴彻底分开,接电话时语气浮躁:“你好,哪位。”   “宋先生,我是AA房产的中介,刚刚为您找到了一间符合您要求的办公间,但是比您的预算高了10%……”   “可以。”   “那我待会儿把资料给您发过去,您什么时间方便去看房……”   宋以桥跟中介沟通着,一偏头看见沈贴贴充满好奇的表情,脸上写满了“原来宋以桥也会这么凶地讲话啊”。   他的心一时间变得非常非常蓬松绵软,说话语气好了一点。   宋以桥才把电话挂断,下一个电话接踵而至。   “您好,请问是宋先生吗?”   “我是。”   “我是XX银行外汇业务部的丽莎,您之前送审的材料需要您本人过来一趟,如果您人在国外或者有什么特殊情况,可以让您的直系亲属来……”   “不用。”宋以桥沸腾的血液霎时冷了下来,“请帮我预约时间。”   电话那头口述的流程冗长枯燥,他分出注意力观察沈贴贴,见他抱着背包坐在高脚凳上等他打完电话。   沈贴贴很有耐心,一条腿踩着横杠,另一条腿摇啊晃啊。   但是宋以桥不想再等了。 第30章 笨笨情歌   沈贴贴一出冰箱门就找上了麦克:“你不是告诉我宋以桥在亮着的那个房间里吗?”   “对啊。”麦克看向宋以桥,“你不在主控室吗?”   “在。但我当时打算走了。”宋以桥穿好大衣,顺手把沈贴贴的卫衣帽子翻过来,“而你搬东西的时候忘记关录音室的灯。行了,过几天再见。”   他们走出店门,宋以桥又独自折了回来。   “我走之前录了点东西,你帮我存一下。”他对麦克说。   沈贴贴找大胡子杂货店需要靠地图上的标星,但是他带宋以桥回家熟练得连导航都不用看。   夜晚的城市是地面上的星图,他们掠过灯火璀璨的商店楼宇,一路驰骋。   沈贴贴的车在路口缓缓停下,车里放的歌总是宋以桥写的。   他的视线越过挡风玻璃,马路对面立着一家百货商场,高楼大屏幕上轮播着各类商品的广告。   沈贴贴入神地瞧着,从珠宝首饰看到儿童玩具,绿灯终于亮了。   汽车穿过路口,拐进百货商场的地下车库。   “有东西要买吗?”宋以桥问。   沈贴贴找到空车位,打着方向盘停车,模糊地“嗯”。   熄了火,沈贴贴开门下车,绕过车头。宋以桥也跟着开门,一只脚刚落地,就被沈贴贴搡了回去。   “你在车里等我。”沈贴贴嘱咐。   宋以桥用眼神表示疑惑。   沈贴贴不会骗人,磕磕巴巴地说:“我去给你买圣诞礼物,你别跟着。”   宋以桥答应了,拳起手掩在嘴边笑了一下,被羞臊的沈贴贴用力关进车里。   商场临近打样,地下车库空旷,沈贴贴走出一连串带着混响的轻快脚步。   宋以桥单手支在车窗上,翘着唇角,目送沈贴贴的背影直至消失,终于舍得分出注意力,拿起手机看一眼消息。   屏幕上通知多得折叠起来,他挑重要的看。   林果:以桥,帮你问过中介了,投资移民排期已经到两年后,还不如创业签。   宋以桥:太久了,算了。   林果:我也觉得……要不你问问沈老师?   宋以桥:他已经做得够多了。   林果:宋以桥,你别告诉我,我都学会用飞书的请假审批了,你还没跟沈老师表白?[无语.gif]   车内昏暗,手机屏幕冷冷清清地亮着,宋以桥的脸被打上一层冷白。   林果发的无语表情还在嚣张地转圈,下方对话框里的光标闪烁,输入的拼音变换成一行“我不想让他失w”。   句子没打完,又被逐字删除。   宋以桥没再回复了。   百货商场的地下一层开着一家玩具店,主要售卖“可以代替奶嘴陪伴婴儿入睡”的高端玩偶。   沈贴贴直奔新品柜台,捧着午睡小狗去找店员结账。   “不好意思,能帮我换个没有LOGO的包装袋吗?”他请求道,眼神比午睡小狗还要楚楚可爱。   店员被击中,跑去隔壁店铺要到一个粉色的波点纸袋,缎带交叉着穿过袋口,封得很严实。   没过多久,沈贴贴拎着礼物回到车里,在宋以桥的瞩目下,将扎了蝴蝶结的礼物袋放到后座。   “我什么时候才能拆礼物?”宋以桥问。   “过几天吧。”   “今天可以吗?”   “不可以。”   “今天呢?”   “不行。”   “明天就放圣诞假了,也不可以吗?”   “嗯……再说吧。”   宋以桥纵容地弯了弯嘴角,将二人的餐盘洗净,放到沥水架上,擦干双手,抓起沙发的外套,跟沈贴贴一起出了门。   今天是维纳斯文理学院的开放日。   沈贴贴率先坐进车里,脑袋歪倒在椅背上,眼珠跟着宋以桥转,看他打开驾驶座的门,便心满意足地闭眼假寐。   宋以桥上车先开了热空调,摘下沈贴贴脖子上的围巾,连同自己的外套一起扔到后座。   昨晚下雪了,天空青白相接,他们驶上大路。   路灯亮着,柳橙色的窗户也亮着,五彩小灯将圣诞树和城镇绑在一起。   车里的一切宁静而温暖。沈贴贴眼皮微动,松松地眯起双目打量宋以桥。   宋以桥今天穿得非常随意,跟沈贴贴班里的学生看起来差不多。印着漫画头像的羊毛衬衫,牛仔裤,唯一特别的可能就是那件皮毛和皮革拼接而成的短夹克外套。   “我以为你喜欢约翰·列侬。”沈贴贴轻声道,“你之前穿过他的T恤。”   宋以桥迅速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上衣,扬起笑:“其实我更喜欢保罗·麦卡特尼。”   “我知道,他是披头士的贝斯手。”   “对。”   沈贴贴不想睡了,侧靠在头枕上,盯着宋以桥的侧脸发呆。   他意识散漫,认为宋以桥的脸也应该被印在衣服上,这样他就可以在别人问起的时候说“其实我喜欢宋以桥”,然后别人就说“哦,我知道他,我也很喜欢他。”   想到这里,沈贴贴忽然有一点不开心。   “想听音乐吗?”宋以桥问。   “好啊。”   宋以桥在屏幕上操作几下,随便调了个车载广播频道。上一首歌的结尾越收越轻,他们无声地等下一首歌出场。   “Silly Love Songs,好巧。”宋以桥的声音几乎跟前奏同时响起。   笨笨情歌。沈贴贴暗道。这首歌非常经典,他也听过,就感慨:“哦,是保罗·麦卡特尼。”   宋以桥将广播音量提高一些,沈贴贴却无法克制地跟着节奏左右摇晃起来。他好像在几百首歌里被宋以桥驯化了,容易对所有冷淡而性感贝斯线产生生理冲动。   这是一首会令人开心的歌。一层又一层的I love you像海浪上的绵密泡沫,交叠着从沈贴贴的脑海中拂过、退回。   沈贴贴几乎什么都没想,在和声长长地唱完I love you之后,也情不自禁半哼半唱了一句I love you.   汽车转了个弯。   沈贴贴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他顿时紧张起来,偷偷觑宋以桥的脸,发现对方正专注地驾驶,看样子似乎没有听到刚刚那句模糊的我爱你。   失落代替了方才仓皇的心,沈贴贴的脸还热着,坏心情地怪车内空调太闷,于是把车窗降了一条缝。   沈贴贴将视线撇向窗外,不想看宋以桥,却敏感到仿佛全身上下都长满了耳朵。   街上传来圣诞颂歌,寒风细细地吹进车内,情歌唱到末尾。   在那么多句没有回应的我爱你中,一句低沉的I love you钻进沈贴贴的右耳。他唰的捂住左耳,愣了半晌,瞪着眼睛扭头看宋以桥。   宋以桥直视前方,好像自始至终都在专心开车。   “你唱了吗?”沈贴贴小声问。   “唱了。”宋以桥说。   “你可以再唱一次吗?”   宋以桥笑了笑,说:“下次吧。”   他们在剩余的路程中保持沉默。   Silly Love Songs循环播放了五次,沈贴贴在最后一次副歌的时候问宋以桥“下次是什么时候”,宋以桥就说“快了”。   沈贴贴无数次觉得宋以桥也是喜欢自己的,又偶尔觉得宋以桥已经知道了自己也喜欢他。   可是宋以桥什么都不说,沈贴贴也什么都不明白,他只能希望宋以桥不要觉得他的喜欢很麻烦。   宋以桥总是很近又很远的。   距离打上课铃还有五分钟,走廊里到处是乱窜着找教室的学生。沈贴贴沉着地拉着比他高大半个头的宋以桥,穿过人群,走进小教室。   人都到齐了,教室后排零散地坐着几个学生的亲朋好友。沈贴贴想了想,让宋以桥坐到第一排空着的位置上。   有几个学生对宋以桥很感兴趣,眼珠子瞄着,没出声。   “年轻的先生女士们,我以为今天会有更多人来陪你们上课。”沈贴贴站上讲台,从包里拿出一沓纸。   “Hughug,没有人会希望别人看到自己考抽象代数随堂测试的样子。”第一排的学生苦笑着抱怨。   沈贴贴将试卷发到他手上,和善地说:“又不难。”   沈贴贴绕场一周分发完试卷,再次回到宋以桥所在的第一排。宋以桥身高腿长,坐在课桌前的样子有一点拘束。   沈贴贴也给了他一张卷子,双手撑着桌板,弯腰在他耳边悄声解释:“第一节课给他们考试,会无聊吗?”   “不无聊。”宋以桥乐在其中,“我帮沈老师监考。”   沈贴贴被逗笑了,贴在宋以桥脸旁说:“谢谢。”   宋以桥微微别过脸,鼻尖虚虚地蹭过沈贴贴的。他们鼻息交错,嘴唇间尚有说话的余地。   “我的荣幸,贴贴老师。”宋以桥说。   沈贴贴霍地后退一大步,仓皇逃离去巡视考场里的学生。他强装镇定,目光扫过一张张试卷,背心却止不住发烫。他知道宋以桥一直凝望着他。   细微的纸张和书写声中,沈贴贴慢慢走到教室另一端。他左右看看,见有些学生做题错得实在离谱,面红耳赤的情态也渐渐褪走了。   他迈上讲台,回望宋以桥的眼神甚至有些幽怨,拔开笔帽在黑板上“嘎吱嘎吱”地写下群同构的基本定理。   沈贴贴敲敲白板,面无表情地提示:“来,不记得的看看前面。”   学生们跟鹌鹑似的缩了缩脑袋,宋以桥不一样,他饶有兴致地将黑板上的字抄在试卷背后。   过了十分钟,沈贴贴再次操心地巡视考场,脸色愈发无奈。   他叹了口气,抽出学生捂着的试卷,大声念了一遍题干:“选择题第九题,H是 G的一个正规子群,H是 G的一个正规子群,注意一下。”   又是一阵修改答案的骚动。   距离收卷还有五分钟,沈老师只能帮到这里了。他垮着肩膀坐到宋以桥身边,扯过他的白卷,在选择题第九题的C选项上打了个圈。   “你知道吗。”沈贴贴语气幽幽的,“我刚刚走过来,有一个学生本来选了C,被提醒后改成了B。”   宋以桥似笑非笑地托着下巴瞧他。沈贴贴怒目而视,好像在质问宋以桥到底站在谁这边。   “咳。”宋以桥眼中笑意未褪,假式假样地低声揶揄,“沈老师总是对学生这么好吗?”   “嗯?还行吧。”沈贴贴摸出笔,很自然地在宋以桥的白卷上打了A+,“对你最好。”   加号末尾那一竖拉得很长,却截然而止。笔尖点的地方渗出一团墨水,沈贴贴这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   沈贴贴掩耳盗铃般,假装自己还没写完就不用抬头面对宋以桥。他在A+旁边写上Perfect,不肯停顿,加了三个感叹号,再画了一圈五角星,展现出一种不顾宋以桥死活的偏爱。   “可以了。”宋以桥覆上沈贴贴的手,手掌可以完整地包住沈贴贴的手背。他目光虚焦,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近乎无声地说,“我知道了。”   掌心的手轻微挣了挣,宋以桥松开。沈贴贴悄悄往裤子上擦了擦紧张出来的手汗,他的手背是烫的,手心是凉的。   下课铃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沈贴贴起来收卷子,分不清是自己班里的还是隔壁班里的学生在吵。   门口人来人往,新进了几个来访者。克里斯来看珍妮,隔着老远跟宋以桥招了招手。沈贴贴站在后排,顺着克里斯的方向看过去,目光与宋以桥的交汇,随即双双错开去。   教室的喧闹是浮在海面上的浪潮。沈贴贴身边绕着一圈对答案的学生,宋以桥在跟克里斯讲话。他们如同沉在海底,耳旁回响着模糊的咕嘟声。   第二节课开始,几个学生踩着铃声回到座位上,兴奋地跟周围同学聊天。   “你知道吗,瓦特教授带了他的三岁的小宝宝。”   “米勒教授带了她的阿拉斯加雪橇犬,上课的时候蹲在角落超级懂事。”   沈贴贴将白板擦干净,回过身,视野豁然清晰。宋以桥跟台下那二十几个学生一样,抬着头,一心一意地等着沈贴贴说出下一句话。   “宋以桥,你趴下。”沈贴贴说。   哄堂大笑。   沈贴贴呆住了,腾的一下头脸冒烟,他惊慌、狼狈、莫口难辨:“我、就是……那个你太高了,挡住后排……”他越讲声线越抖。   宋以桥难见地笑出几颗牙齿。他乖乖趴好,长发被压在手臂和脸颊之间,顺从道:“嗯,好。” 第31章 黑樱桃   录音笔上计时闪烁,时间走到40:22,宋以桥伸手摁了停,把录音笔揣进兜里。面前的光线逐渐变暗,宋以桥抬头,被沈贴贴抓个正着。   “你在干嘛?”沈老师依旧提前五分钟下课。   “录了课,准备回去复习一下。”宋以桥演学生演得很入戏。   沈贴贴坐到宋以桥身边,探头一瞧,先前那张空白试卷已经被抄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母和数字形同咒语,中间突兀地夹着一个细条歪曲的简笔画钢琴键盘。   “我讲过这个啊?”沈贴贴坏笑着,点点纸面,像小熊弹玩具钢琴。   “沈老师讲到十二阶循环群。”宋以桥没半点被抓包的样子,在写了C12的地方划了道横,“我就想到这个。”   “嗯?”   沈贴贴头凑得很近,下巴要掉不掉地悬在宋以桥的肩膀上方。宋以桥静了片刻,视线在沈贴贴脸上流连一圈,摆正眼珠继续解释。   “音乐理论里的十二平均律沈老师应该知道。”   “嗯嗯……嗯?哦!”沈贴贴多聪明,马上反应过来,“将八度音程平均分成12个半音,每个半音频率之比就是2的12次方根,这样12个半音后回到原音高的频率比就是2^(12/12)=2。”   “所以我觉得十二阶循环群C12可以用来表示十二平均律。”宋以桥转了一下笔,“但更多的我就听不懂了。”   “不,你很厉害了……”这是一个沈贴贴从未想象过的方向,他问,“你们以前也有数学课吗?”   “会涉及到,但不深。但如果我能早点遇见沈老师,很多理论上的东西能吃得更透。”宋以桥偏头回忆着,长发掩住小半张脸,眼里露出点点温柔的遗憾。   沈贴贴心脏被拧了一下,他看看宋以桥,又望望黑板上的板书,自顾自地陷入沉思:“那我……我开一节这样的通识课吧?”   “那太好了。我记得B市的大学联盟是可以跨学校选课的,真羡慕那些即将有机会听沈老师讲数学与音乐的学生们。”   宋以桥的语气过于浮夸,沈贴贴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本来明年就打算开一门新课的,已经准备了一半了。”沈贴贴收敛了喜色,不安地将手缩进毛衣袖子里,“我怕会来不及。”   “什么时候截止?”   “夏季学期结束之后提交终稿,再申请试讲。”   “来得及。”   沈贴贴没吱声,看向宋以桥的眼神仿佛在问他为什么这么笃定。   宋以桥伸进沈贴贴的袖管,把对方握成拳的手抓出来,承诺道:“我陪你。”   下课铃准时响起,数学课结束后的吼声能掀翻天花板。   沈贴贴跟完全没听见似的,闷头在卷子上写写画画。   宋以桥在家经常能看到浸入自己世界的沈贴贴,没去吵他,端详一会儿,去小水槽边打湿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   “沈老师。”宋以桥站回沈贴贴左边。   “嗯?”   “左手给我。”   “哦。”   沈贴贴头也不抬,递上左手,嘴里嘟囔着“矩阵分析也可以来描述和弦进行”。宋以桥垂着眸子,帮沈贴贴擦干净白板笔在手掌留下的污渍。   沾水的手帕凉凉的,触到手心的感觉有点痒。沈贴贴不自觉地蜷了蜷手,又被宋以桥展平。   宋以桥将沈贴贴的左手放回桌面,又说:“右手。”   沈贴贴正把C大调的C-E-G和弦写成向量[0, 4, 7],不乐意松开笔,就用鼻子敷衍地哼一声。   宋以桥耐心地等他写完一段,重复:“右手给我。”   沈贴贴伸出右手,身体也随之扭过去。他的视线渐渐上移,经过课桌,牛仔裤,衬衫,还有牵着他的那只手。   布料柔软,宋以桥的手硬而有力。茧摩擦过手背皮肤时的感觉是刺刺的,余韵又变成瘙痒。   沈贴贴愣着神,将手往里塞了塞,来回剐过宋以桥掌根的茧,也不知道到底是想止痒还是挠痒。   宋以桥顿了顿,掀眼瞟过沈贴贴的脸,低头继续给他擦手。   “桥!”   克里斯去而复返,在教室门口朝宋以桥招了招手。   沈贴贴唰的把手抽出来,像一株狗尾巴草那样颤颤地坐好。   宋以桥反手往桌面上一撑,回克里斯“怎么了”。沈贴贴趁他不注意,挪远一个身位,扑到桌上写刚刚没算完的矩阵运算。   克里斯的心比中提琴的琴弦粗多了,走过来礼貌地叫“沈教授”,沈贴贴就不好置身事外了。   “给你打电话你怎么没接。”克里斯说。   “不好意思。”宋以桥笑了笑,慢慢悠悠地对折手帕,“我没带手机。”   沈贴贴支楞起脑袋,眨巴眼睛问他:“你今天没带手机吗?”   “嗯,没带。”宋以桥指尖划过扁扁的裤兜。   “手机坏了吗?”   “不是。”宋以桥与沈贴贴四目相对,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牵起的笑容都带上苦涩,“不想再被打扰了。”   克里斯不懂宋以桥到底经历过什么,直奔主题:“晚上年级里有聚会,在市中心的那家俱乐部,你来吗?”   宋以桥没回答,转向沈贴贴。   “怎么会这样!”沈贴贴手里的笔掉了,瞠目结舌,“开放日晚上不是圣诞舞会吗?”   克里斯也莫名其妙:“圣诞舞会不是去年的活动嘛,每年都会变的。”   “哦……”   谨慎严密的计划出现一道裂缝,建于其上的枝枝叉叉轰然崩溃。沈贴贴有一刹那打算退缩,他怀疑这是命运给他的劝阻,但他又立马冷静下来。   “我们去吧?”沈贴贴说。他像一只湿漉漉的落水小狗,为了不让别人担心而硬挺着头。   宋以桥很熟悉这种表情,他皱眉,问:“怎么了?”   “没什么。”沈贴贴收紧拳头,直面宋以桥的眼睛,“我只当了两年老师,还以为每年都一样的呢。”   说完沈贴贴还想笑一下,但他没做到。   他们离开教室,新的学生涌进来,沈贴贴和宋以桥被人群冲开。   沈贴贴紧紧盯住宋以桥的侧脸,三两步挤到他身旁,对他说:“你等等我。”   因为恋爱而勇敢的心高喊着要继续前进。   “沈老师很想参加圣诞舞会吗?”   “嗯……我没去过。”   城市灯火悬在高处,挤满了夜空,月亮只不过众多星光中最黯淡的那颗。   俱乐部的外墙正上演烟花的灯光秀,沈贴贴和宋以桥淋着花火将熄的烟丝,缓缓入场。   “学校去年办了一场,但我提前回家了。”沈贴贴说。   “读书的时候呢?”   “没人邀请我啊。”沈贴贴语气直白,不含暗示,对他而言回忆不管好坏总是可贵的,“不过我们系都没什么社交,就连workshop也只有自己专业的人诶。”   俱乐部中央嵌着舞池区。一条宽敞的过道穿过舞台和数不清的卡座,将整块场地平分成两半。   舞台上的演出尚未真正开始,演奏者的身体同灯光一起懒散地起伏。暧昧光点四处晃着,像游在空中的鱼。   昏暗的环境和多舛的告白计划都让沈贴贴感到不安。宋以桥走在他前面,带他坐到距离舞池最远的那个吧台。   “穆六月也没有吗?”宋以桥问。   “六月那个时候……”沈贴贴犹豫些许时间,决定保留好友的过去,“不在学校里。”   宋以桥点头,没有追问。   他们的对话结束在这里。   调酒师立在吧台里,音乐和窃窃私语无法靠近,他们仿佛身处水族馆里最无人问津的角落。   沈贴贴平视前方,在心里一支一支地、从左往右地默念酒瓶上的标签,宋以桥是他视野角落里一团模糊的影子。   黑麦威士忌、甜味美思、安哥斯图拉苦酒、宋以桥……   宋以桥很高,坐在家里吧台椅上时,总是一条腿垂落地面,另一条腿屈着搁在横杠上。   “二位,”调酒师搭话,“请问要喝点什么吗?”   他们正欲回答,调酒师插嘴:“二位看起来很年轻,能先给我看一下驾照吗?我得确认二位是否成年。”   宋以桥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驾照,叠放在沈贴贴的驾照上面。   “你什么时候换的B市驾照?”沈贴贴发愣,宋以桥的证件照看上去有些陌生,没有他本人好看。   “两个星期前。”   调酒师把驾照还给他们。沈贴贴低着头,摁着桌上那本崭新的驾照平移到宋以桥面前。宋以桥没拿。   “沈老师。”他唤。   “嗯?”   “沈老师,你看看我。”宋以桥的嗓音跟香槟泡沫一样轻飘飘。   沈贴贴的脑袋被酒香浸得又胀又重,浑浑噩噩地转向对方。宋以桥侧朝他坐着,一条腿垂落地面,另一条腿屈着搁在横杠上。   宋以桥好像注视了沈贴贴很久,让沈贴贴觉得不在一个屋檐下的、他看不到的宋以桥也始终是属于他的。   “请给我一杯曼哈顿。”宋以桥对调酒师说,目光离开片刻又回到沈贴贴脸上,“沈老师想喝什么?”   “辛德瑞拉。”沈贴贴毫不犹豫。   “无酒精?”   “嗯。”宋以桥就在他眼前,他什么都不怕了,“我散场之后还有事要做。”   秒针绕过一圈,时针走向夜晚十点。   中央舞台亮了少许,红绿色的镁光灯交替闪烁,扬声器尖啸,主唱举起话筒,唱“圣诞节我想要的不多,我需要的只有一样”。   “《圣诞节我所有想要的就是你》。”沈贴贴越过宋以桥的肩头远望,舞台灯光化作他眼里明灭的彩点。   “嗯,MCR翻唱版的。”   “你会唱吗?”沈贴贴收回视线,目光在宋以桥脸上徜徉,重复,“《圣诞节我所有想要的就是你》。”   宋以桥愣了愣,眼神闪烁。   玻璃杯里的红色液体被吧勺搅拌着,冰块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学生时代也没去过圣诞舞会。”宋以桥突然换了话题,“大一的时候错过了,后面三年都没时间参加这些。”   沈贴贴想知道关于宋以桥的一切,问:“你们专业很忙吗?”   “还好。”或许算是补偿,宋以桥难得话多,“只是我当时忙着赚钱,学费、生活费……乐器和设备都挺贵的。”   “你好厉害啊。”沈贴贴感叹,“而且音乐学院的学费应该比其他学校更贵一点吧?”   “是。”宋以桥不愿平白接受沈贴贴的夸奖,声明,“准确地说,大一的学费是我父母帮我付的。”   “没有给你生活费吗?”   宋以桥眼睛暗了暗,没什么感情地说:“给了我一张信用卡副卡。”   沈贴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聊起其他事情:“说起来,六月的学费也是靠他自己赚的呢。我读书的时候想帮他攒学费,到处替导师打工,才知道赚钱很辛苦。”   “你对他很好。”宋以桥说。   “他也对我很好啊。”沈贴贴提起好友便如数家珍,“我爸妈尽量不让我出席社交场合,但如果有无法推辞的情况,六月就会陪我一起去……”   桌上闪现白光,手机屏幕在暗沉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眼。   沈贴贴停嘴,伸手划几下,笑了,拽拽宋以桥让他也来看。聊天界面里排着一溜穆六月和小狗的合影。   “六月给我发了他新领养的泰迪,好可爱。”他半趴着,跟宋以桥讲话时下巴微微朝上,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很干净。   宋以桥扫了一眼照片,凝视沈贴贴,说:“是很可爱。”   沈贴贴一讲往事话就停不住嘴,神采飞扬:“六月小时候读海德格尔读不懂就哭,狗都不想理他,只有我哄他……”   宋以桥借用沈贴贴的手机,登入自己的Google Drive,调出几张小猫照片,摆在他面前,解释:“莫扎特小时候。”   调酒师做完两杯鸡尾酒,分别推到他们面前。辛德瑞拉金黄,曼哈顿透着锈红。   沈贴贴仔细端详小猫伸懒腰的模样,嘟囔:“莫扎特是很可爱,但我有点想家里的小狗皮卡布了。”   宋以桥稍稍勾起嘴角,问:“沈老师喝过曼哈顿吗?”   “没有。”沈贴贴抬头,注意力收拢到宋以桥身上,“我不太喝混酒。”   “嗯。”   一颗黑樱桃被钢签扎着,静静地沉于杯底。杯口挂着反射的玻璃光,照得宋以桥眼底深深浅浅。   “想试试吗?”他说。   “好。”沈贴贴先点了头,想了想又困惑地“嗯?”   宋以桥没给他反悔的机会,捏住钢签末端,轻轻一拎,黑樱桃就沾着水光,颤颤地暴露在空气中。   “张嘴。”宋以桥沉声道。   沈贴贴猝不及防,他的身体被宋以桥指挥着朝前,伸长脖子,像接吻那样稍稍撅起嘴唇。   黑樱桃底部的水珠将掉不掉,最后落在沈贴贴的唇上。他口唇微张,像花芯,探出、触碰、蜷曲,将黑樱桃卷入口中。   酒被喝空好几箱,舞台上的摇滚乐唱到高潮,观众奋不顾身地跳进舞池。   有比酒精更让宋以桥兴奋的东西,他面色如常,没有松手,慢慢从沈贴贴嘴里拔出钢签,将它摆回吧台。   他顺一把头发,撑着下巴,点了点手机屏幕,问:“更喜欢猫?还是更喜欢狗?”   曼哈顿入口时辣辣的,回味有点甜。沈贴贴嘴里含着樱桃,堵得他无法立马开口。他把果肉嚼碎,又听到宋以桥问他酒的味道怎么样,好像对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怎么在乎。   沈贴贴不太清楚宋以桥为什么要这么问,他知道宋以桥偶尔还挺坏的。   只是今晚不一样,今晚的沈贴贴可以接受宋以桥对他做一切事情,所以他回答了“更喜欢猫”。   手机显示电量不足,沈贴贴关机,将其放到一旁。他不理睬宋以桥,专心咬着嘴里的樱桃,眺望乐队演出。   宋以桥从椅子上下来,站到沈贴贴身侧,弯腰,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在看什么?”   乐队主唱是个吉他手。沈贴贴咽下果肉,说:“贝斯手。”   宋以桥看了沈贴贴一眼,脱下外套,随手堆在椅子上,背身朝舞台的方向直直走去。 第32章 辛德瑞拉   一曲结束,宋以桥在台下比了个手势,便被热闹的欢呼和口哨声簇拥着翻上舞台。   沈贴贴有些震惊,他远远瞧见宋以桥似乎跟乐队里的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然后贝斯手就把自己的琴转交给了他。   鼓手坐在原位,剩下的人退至台侧。宋以桥蹲下,快速扫了眼效果器板,起身,弹一些Licks和琶音活动手指。   珍妮挤在舞池前排,牵着克里斯的手,朝宋以桥尖叫:“桥!弹维克多·伍顿!我们要听维克多·伍顿!”   宋以桥笑了一下,对着话筒说:“这么难啊。”   “那弹你给我重编的那首!”克里斯帮腔,“这总不算难了吧。”   宋以桥抬了抬眉毛,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拧起贝斯上的旋钮。观众心领神会,起哄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灯光师挺会拿捏氛围,旋钮一转,舞台灯光依次关闭。吵闹喧哗渐渐隐去,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空中劈过一串四连音,镁光灯骤然亮起,飞快交错。现场的气氛被推向高潮,人们高扬双手跟着节奏鼓掌。   沈贴贴看不清宋以桥勾击琴弦的手指,只感觉弹拨钢弦的低音像从音箱里轰出来的炮弹,一颗一颗地攻击他的鼓膜,连脚下的地面都仿佛在震动。   舞台是耀眼而残酷的,所有的自卑和懦弱都在强光下无所遁形。   紫白色灯光从宋以桥身体的空隙间刺出来,他像被光柱钉在舞台上一样,带着能与强光相抗衡的能量,引领全场一起律动身体。   鼓手算准拍子加入演奏,宋以桥猛地回头,张扬地咧嘴笑,发丝飞扬。   他小臂上的青筋鼓起,汗珠从下颌角滚落,头发黏在脖子上,冒出的热气跟干冰一同蒸腾而上。   但这些都与沈贴贴无关。他坐在角落,一眼望去宋以桥是舞台上最亮的那个点,如同群星之中最亮的那颗星。   沈贴贴咬了咬舌尖,散去的酒味残余一丝苦涩,他顿时有些喘不上气,生命里头一回如此清晰地尝到恋爱的自私。   宋以桥依旧在很远的地方操控沈贴贴的心跳,而沈贴贴将宋以桥装进眼眶,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那个纯真地说“希望星星长久地挂在空中”的小男孩暂时从沈贴贴身体里消失了。他愣怔着,无畏地想,他要把这颗星星摘下来。   演奏结束,气氛仍旧火热。   宋以桥朝沈贴贴的方向望了望,倒梳一把头发,朝观众鞠躬。在安可声中,他将贝斯还给乐队成员,移步至鼓手身边,再次鞠躬,直腰后带起掌声送给鼓手。   灯光熄了又起,属于乐队的音乐重新响起。   宋以桥隐于黑暗中,掩人耳目地从侧旁楼梯下台。他匆匆迈下最后两级台阶,见到有人在楼梯口等他。   “有什么事吗?”宋以桥稍稍放慢步伐,边走边问。   “这应该是你第一次上台solo贝斯吧?”珍妮跟上去。   “嗯。”   “诶?”克里斯讶异道,“怎么会?”   珍妮没理他,提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以后还会弹现场吗?”   宋以桥的脚步微顿,抬头,看见沈贴贴背靠吧台,抱着他的外套,朝他投来目光。暖色灯光像一圈被引力吸住的行星带,光彩闪耀,笼罩在沈贴贴周围。   “你是明星吗?”毫无由来地,宋以桥耳边依稀响起他们刚认识第二天,沈贴贴跑过来问他的话。   宋以桥还是觉得那时候的沈老师很可爱,兀自低笑一声,承诺:“会的。”   他的身影渐渐远去,珍妮和克里斯没再跟了。   宋以桥站回沈贴贴跟前,接过外套,然后瞧见对方眼都不眨地、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   “又在看什么?”宋以桥温柔地问。他坐上酒吧椅,袖子捋得高,身体的热度烘着沈贴贴。   不是每次有宋以桥的演出都能顺利获得沈贴贴夸奖的。   沈贴贴心里的天平摇摆着,一会儿觉得台上的宋以桥很帅应该被所有人看到,一会儿又想要是宋以桥是他一个人的就好了。   像为自己壮胆似的,沈贴贴倏地抓起面前那杯辛德瑞拉,仰头,一口闷下,将空玻璃杯拍到台面上。他虎着脸,对上宋以桥略微不解的眼神,口出狂言:“我喝醉了,我们走吧。”   说罢,他拽过宋以桥的手腕,蹿过四处游荡的人群,惹起一小阵惊呼。   沈贴贴跑着、喘着、只朝前看。他几乎孤注一掷地想,宋以桥早上能假扮他的学生,他为什么不能假装自己喝醉把人拐走呢。   他今晚就是坏,反正只要宋以桥不说,没人会戳破他。   光线沉沉,俱乐部的大门近在眼前。   厚重的木门被沈贴贴单手费劲地推开,从门缝泻入的白光愈发刺眼,又忽地消散,冷风混着几片雪白飘落在他们的面颊上。   下雪了,像天上的星星整个倾倒下来,雪花闪着圣诞铃铛的光泽。   宋以桥轻轻挣开沈贴贴的手,从侍者手里拎过外套,披到沈贴贴身上,说:“先把衣服穿好。”   沈贴贴呆了半晌,囫囵套上衣服,跑出几步,焦急地踮起脚尖左右张望。   身后传来皮鞋踩踏积雪的嘎吱声,一片阴影盖在沈贴贴头上,他转头,发现宋以桥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来到他身边。   “在找什么?”宋以桥问。   “没什么。”沈贴贴有些丧气。   宋以桥垂着眼睛,沉默地等待几秒,见沈贴贴不肯再说,便问:“回家吗?”   “嗯。”   宋以桥朝停车场的方向旋了半个身子,被沈贴贴扯住袖管。   “我们……”沈贴贴的手指略微下移,最后捏住宋以桥的半个手掌,“走回家吧?”   沈贴贴没有马上听到回答,心里惴惴的,视线渐渐上移,看见宋以桥眼睛里在笑。   “因为喝醉了吗。”宋以桥低声问。   沈贴贴像被戳破的肥皂泡那样一惊,蓦地松手,手掌刚触到冰凉雪花,又被宋以桥牵了回去。   远处的夜景虚化成模糊的彩色光斑,马路被打湿了,像冰面。反射出的霓虹被踩在脚下,他们拉着手,仿佛走在城市上空。   沈贴贴思绪联翩,想宋以桥好像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样的,不问他为什么,对他的所有要求都说“好的”。   但沈贴贴本意并非如此,他从来只希望,宋以桥能当一个会对他说“不好”的宋以桥。   他们的身影从圣诞树最顶上的那颗金星,转移到街便钟表店的橱窗里。表盘上指针滴答,十一点四十分。   走着走着,隐约可见马路对面坐着一个人,脚边摆着摊开的小提琴盒。   沈贴贴眼睛一亮,拉着宋以桥,跑过斑马线,气喘吁吁地问那个街头艺人:“请问,您还在营业中吗?”   那人喝了一口酒,大咧咧地说:“想听什么?”   沈贴贴把自己外套口袋里所有的零钱都扔进琴盒里,说:“《皇帝圆舞曲》。”他感觉宋以桥牵着他的手紧了紧,于是回头瞥了宋以桥一眼。   “好嘞。”街头艺人搓了搓手,将小提琴架上肩窝。   琴声婉转,仿若一条缓缓卷开的绸缎,浮在夜深人静的空中。   “我能邀请你跳一支舞吗?”沈贴贴举起他们交握的双手,目光熠熠生辉。   “我……我的荣幸。”宋以桥的言语和心跳一起短路了。他很快从失态中恢复镇定,将沈贴贴的手放在自己腰间,问,“我跳女步?”   沈贴贴摇头:“你打伞,我跳女步。”   雪花纷纷扬扬,两侧商店灯火绚烂,夹着一条斑驳的沥青马路。   宋以桥一手与沈贴贴十指相扣,一手把着伞,靠在沈贴贴的后背。他引领着沈贴贴的步伐,察觉对方最初几步竟是小心翼翼的。   宋以桥略感意外,正打算劝“就算踩到也没关系”,就发现沈贴贴的舞步陡然变了。他跳得干脆而莽撞,让宋以桥圈住他的手臂更紧了一些。   呼吸、温度,以及不为人知的小动作。沈贴贴在宋以桥怀里,将自己的一切统统告诉宋以桥。他们穿着体面,相隔不远的心却近乎赤|裸。   雨伞将二人与外面的世界区隔开,他们面对面,下半身长腿交错,像钟摆一样从路的这头旋转到那头。   渐渐的,街头路人的小提琴声听不见了,宋以桥在沈贴贴耳边轻声哼唱。   “沈贴贴,”宋以桥低声笑,又叫,“沈贴贴。”   沈贴贴捏着宋以桥肩膀的指尖用力到泛白,轻声制止:“别叫了。”   “圆舞曲都是三拍子的。”宋以桥接着哼了一句,“强、弱、弱。沈、贴、贴。”他好像觉得很有意思,带着沈贴贴转了个圈,问:“是不是很像?”   沈贴贴额头抵在宋以桥肩上,不吭声了。   伞面黑得发亮,打转时飞出的水滴折射出五彩光芒,像喷溅的颜料,一路点亮了整条街道。   《皇帝圆舞曲》差不多有十一分钟,他们跳着华尔兹抵达家门口,头上肩上点缀着雪花,一具身体和另一具身体热腾腾地贴在一起。   他们对视着,沈贴贴攀在肩膀的手缓缓抚上宋以桥的脸颊。他的动作生疏而笨拙,一下一下地碰,留下浅浅的水痕。   宋以桥抬手覆住自己脸上的那只,目光深深,剖白似的陈述:“商业计划书和市场调研报告已经做好了,资金证明要过段时间才能出,本来应该过段时间再告诉你的……”   他说得没头没尾,沈贴贴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雨伞的遮挡让沈贴贴觉得安全,他想让宋以桥闭嘴,恍惚地看着对方张合的嘴,被蛊惑那般踮起脚尖,凑近宋以桥的脸。   时间仿佛静止了,四片嘴唇几乎要贴到一起,吐息间白雾交织,宋以桥收了声,闭上双眼,微微低头。   “宝宝!”穆六月从他们身后跑过来。   沈贴贴吓退了,宋以桥攥着伞柄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呼吸粗重,耐着性子将雨伞举高,露出他和沈贴贴的脸。   “你爸爸给我打电话说皮卡布失踪了,我……”穆六月打量二人的脸色,又瞅见他们亲昵的姿势,心道糟糕,“我……的错我的错,可你手机关机啊,我怎么办我只好跑来找你。 ”   沈贴贴火辣辣的脸皮在听到小狗失踪的那刻就彻底冷却下来,他急忙问:“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情?”   “已经失踪两天了……”   宋以桥揽着沈贴贴的肩朝里走,掏钥匙开锁,打断他们:“进去再说。”   他们进入客厅,沈贴贴甚至顾不上换掉自己湿透的衣服,抓着穆六月问小狗的情况。   宋以桥扫了沈贴贴一眼,合好门窗,打开客厅的空调和壁炉,随后独自上楼,将一楼留给他们。   “我帮你买了机票,凌晨四点的。”穆六月给沈贴贴展示他的手机里的机票信息。   他抽了几张纸巾,习惯性地给沈贴贴擦脸,想想还是把纸巾塞进他自己手里,跟他讲“擦擦,湿透了都。”   “我跟你一起回去。”穆六月顿了顿,“如果你想让宋以桥陪你回去,现在买票还来得及。”   沈贴贴愣了一会儿,正色道:“我自己回去。”   “好。”   穆六月拿起手机退票,角落里的时间显示十一点五十八分。   沈贴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唰一下站起来,风风火火地冲进自己房间,又急匆匆地退出来一头撞进厨房,从吧台角落拎出一个纸袋,三步并两步地奔上二楼。   穆六月叹为观止。   沈贴贴跨上二楼的最后一格阶梯,脚步登时变得很轻很轻。他慢吞吞地蹭到宋以桥的卧室前,房门开着一条缝。   沈贴贴敲敲门,听见宋以桥说“稍等”,争分夺秒地对门板进行告白预演:“我喜欢你,你能不能跟我在一起。我喜欢你——”   门开了,宋以桥换了一套宽松的居家服,身上溢着干燥的香味。   “——你能不能……啊。”   沈贴贴敏锐地捕捉到一点白色,他努力分辨,视线绕过宋以桥和门框的间隙,看见床上摆着一只一模一样的午睡小狗。   霎时,难以言喻的羞耻攫住了沈贴贴的心,连五脏六腑都重重地坠下去。他觉得欢天喜地的、成天瞒着藏着的、迟迟不肯将礼物送出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小丑。   他吞咽一下,悄无声息地将纸袋藏到身后。   宋以桥把沈贴贴的事情放在第一位,掩去多余的暧昧,只关切地问:“皮卡布怎么样?”   “我等下就去机场,六月帮我买了票。”沈贴贴依旧在看那只午睡小狗。   “好,需要帮助给我打电话。”宋以桥说完,顺着沈贴贴的视线回头,解释,“是有点乱,我在理行李。”   “诶?”一句接一句的意外砸得沈贴贴手足无措,他茫然极了,“你去哪里?去多久?”   “我要回国一趟,大概两个礼拜吧。”宋以桥提前报备,“下个月过年的时候还要回去一次。”   沈贴贴顿时凝固住了。   秒针走过一格,客厅里的挂钟“铛铛”地报时,室内装饰显出它原本不近人情的面貌。沈贴贴如童话般浪漫的舞会和告白,统统随着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消散了。   门被轻轻地合上。   沈贴贴呆立在原地,懵懵地想,是啊,宋以桥也是要走的,他的家不在这里,他只会在这间房子里住一年。   只是沈贴贴太笨,之前一直都没想起来罢了。 第33章 小狗长命百岁   B市和SF市有三个小时的时差。   沈贴贴在飞机上吃了两顿饭,僵硬而无聊地坐了六个小时。他很累,脑袋麻麻的,想皮卡布,想宋以桥,想包里那只没送出手的午睡小狗。   家里一切都有,沈贴贴没带太多行李,但还是把小狗塞进了包里。他不敢让宋以桥与它共处一室。   飞机落地,家里接他的车从机场出发,路径金门大桥,驶入马林县的富人区。   灰黄的水泥大楼被甩在车后,前路拥着一丛丛山茶花。SF市的冬天比B市温暖许多。   沈贴贴一天一夜没合眼,歪倒在后座,像一张放着不管就能变得干燥的纸片,正慢慢从那个被雪水浸透的、敏感脆弱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他动了动手指,感觉自己好一点了,于是在告诉宋以桥“我落地了”后,加上一句“你要走了吗?”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汽车停在花园里。   喷泉没有开,阳光从花团中漏出来,花园里的一切都是安静而朦胧的。   沈贴贴下车,脚在柔软的草皮上崴了一下。他晃悠悠地站定,人好像酥掉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叫“小狗失踪”的噩梦。   “……在主层等你。”保姆说。   沈贴贴像个被金鱼缸罩住脑袋的人,没听进她的话,自顾自地问:“花园里找过了吗?”   保姆愣了愣,回答:“找过了,没找到。”   “哦……”   前方竖着两道花墙,夹着一条小路,间或几块石板上点缀着陷进去的小狗爪印。那时花园还没建好,谁也拦不住皮卡布到处乱跑。   沈贴贴踩着小狗爪印,一格一格地跨着朝前走。他虔诚地想,如果他每步都踩在小狗爪印上,是不是就能找到皮卡布。   草木窸窣,沈贴贴猛地停步。   “汪!”紧接着这声,花园里的喷泉突然“哗”的喷泻而出,在日光下开出晶莹的水花。   罩在沈贴贴头上的那一层东西被戳破了,他的感官蓦然变得敏锐。他听见风声水声,花朵在和树枝摩擦,还有小狗在呼哧呼哧哈气。   在《致爱丽丝》的喷泉音乐中,沈贴贴缓缓、缓缓地回身。   山茶花丛下满是粉色的花瓣,一只小狗坐在喷泉开关旁,他们之间的距离被光照得亮晶晶。   千愁万绪一齐涌上脑门,顶得沈贴贴眼底发酸发疼。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嘴角颤抖着下撇,沉默地朝皮卡布张开双手。   他的小狗又叫了一声,迫不及待地朝他奔去。   “你啊。”妈妈点了点沈贴贴怀里的皮卡布,严肃地教育,“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   妈妈本来还想多说两句,可她两个儿子瞪着两双圆眼睛看着她,一个脏兮兮的、另一个可怜巴巴的。她心里一软,就打发他们去洗澡休息了。   沈贴贴的房间十分宽绰,床边立着几个玻璃橱柜,里面塞满了玩偶。   他洗完澡,精神上来一点,便坐在地毯上整理行李。皮卡布很乖地把头靠在他的大腿上。   沈贴贴一件一件地把东西拿出来,挑挑拣拣的,到最后实在逃不掉,伸手抓住没送出去的午睡小狗。   纸袋在静谧的房间里发出突兀的响。   沈贴贴觉得午睡小狗没人要太可怜了,拍拍它的脑袋,决定把它放进自己摆玩偶的玻璃柜里。   他刚打算起身,皮卡布的脑袋就抬了起来。它用爪子扒拉沈贴贴拿玩偶的手。   “你想要吗?”沈贴贴把玩偶放在它面前,小声问。   皮卡布“汪”一声,用额头蹭了蹭午睡小狗,原地转了两圈,然后走开,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从窝里叼出来。   那是一只很旧的的小狗布娃娃,身上打着补丁,因为被洗过太多次,布料已经褪色起球。它是沈贴贴很小的时候亲手做给皮卡布的礼物。   这只布娃娃比沈贴贴上次看到的时候更破了,拼接处开着线,缺了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和两条腿,剩余的部分松松垮垮地吊在身体上。   皮卡布把两个玩偶摆在一起,朝沈贴贴的方向推了推。   “你要换个新玩具吗?”沈贴贴猜。   皮卡布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嗯……”沈贴贴把皮卡布抱进怀里摸摸,想了想,“你是想让我把它们拼在一起吗?”   “汪!”   “可能会看起来很奇怪哦?”   小狗怎么会觉得礼物不好。沈贴贴不管给皮卡布什么,皮卡布都会觉得那是最好的。   一切都再次圆满了起来。   皮卡布懒洋洋地枕在沈贴贴大腿上,黑珍珠似的眼睛望向半空。它听到剪刀咔嚓咔嚓,看见玩偶一块一块地掉下来,像圣诞老人往烟囱里投来一个个礼物。   等沈贴贴给玩偶缝好眼睛,洗澡带给身体的热度已经完全消散。他打了个哈欠,把东西往地上一堆,爬上床,没有忘记跟皮卡布说“晚安”。   日光灯熄灭,窗帘厚重地垂着。   漆黑一片中,皮卡布忽然跳上沈贴贴的床,一声接一声地汪汪直叫。   沈贴贴吓得心脏狂跳,上半身弹起来点亮床头灯。他想起皮卡布去年做心脏手术的事情,惊慌地问:“怎么啦?不舒服吗?”   皮卡布跳回地板,围着堆在一起的玩偶部件走了一圈,朝沈贴贴“汪”一下。   沈贴贴定了定神,开口时嗓音里掺着疲倦的沙哑:“我现在很累,等我睡醒之后再帮你做,好不好?”   小狗只是静静地凝视他。   皮卡布在过去的十几年中都是一只比较懂事的小狗。沈贴贴以为它是答应了的意思,他夸“乖孩子”,关灯钻进被窝。   室内再次沉寂下来,沈贴贴的的呼吸声愈发均匀绵长。   “汪!”   沈贴贴皱了皱眉,意识醒了,但身体很重。他把自己从睡梦的泥沼中拔出来,开灯,看向皮卡布的眼里多少含了些烦躁。   皮卡布迎着沈贴贴的目光,守在它的玩具旁,一副非常坚持的样子。   他们对峙了几秒,沈贴贴败下阵来,他对小狗总是无条件纵容的。他搓了搓脸,叹着气掀开被子,赤脚踏上地毯。   沈贴贴的圣诞假期过得浑浑噩噩。他每天都睡得很少,因为皮卡布一直吵着让他陪它玩,而他也听之任之。   沈贴贴刚开始有些恼火,会跟皮卡布吵两句,但后来脾气和心一起被小狗磨软了。他愧疚地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工作之后回来的次数太少,导致皮卡布太想太想他。   不过,沈贴贴睡得很晚,起得却很早。   沈贴贴卧室通向一楼的楼梯旁,立着一个矮柜,柜上摆着圣诞倒数日历礼盒。礼盒正面标注着1到24,格子里装着家里人给他准备的礼物。   沈贴贴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拿日历里的小礼物,然后拍照发给宋以桥。这样不管前一天他们在说什么,最后一句停留在谁那里,有多少想讲而不敢讲的话,沈贴贴都能自然地重新开始话题。   他们隔了16小时的时差,宋以桥睡前的时间是比较空的。   圣诞树上的彩带一圈一圈地缠到树尖,圣诞日历一格一格地被拿空,皮卡布的新玩具制作也大功告成,很快便到了圣诞节前一天。   凌晨,房间里黑洞洞的,窗帘拉了一半。院子里的树被风吹动,在地板上投出锯齿状的影子,像怪兽尖锐的口腔。   沈贴贴从睡梦中惊醒,脑袋懵懵的,可精神很好。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睡得最沉的一个晚上。   光线昏暗,他探了探床头,没有那团熟悉的温度。他眉心一跳,蓦地清醒了七八分,感到些许心悸。   皮卡布可能是待腻了,去其他地方睡觉了。沈贴贴一边这么安慰自己,一边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整栋房子悄无声息,所有人都陷入安睡。   几扇通风窗开着,沈贴贴漫步于漆黑的走廊中,影子同月光一起起起伏伏。墙壁挂画里的人被照得异常鲜活,脸孔仿佛随着沈贴贴的步伐转动。   他往楼下走,经过圣诞日历。沈贴贴停下,转头瞥了一眼挂钟上的时间,忍不住戳破了那格标着24的、最后的圣诞倒数礼物。   “啪”的轻响,两根手指伸进狭小的格子。他指尖探索着,触到一个微凉的表面,于是手指一勾就把它摸了出来。   楼梯被月亮晒得半明半暗,沈贴贴挪到亮处,定睛一瞧,发现那是块银质狗牌。牌面刻着“小狗永远爱你”,落款处印着一个4厘米的小狗爪印。   “我也爱你。”沈贴贴无声地说。他傻傻地笑,摩挲几下凹陷的爪印,将小狗的礼物收入睡衣口袋。   皮卡布尚未出现,他心绪不宁,放狗牌时手伸了个空。   时间变得凝稠。   银质狗牌翻滚着,在月光下折射出点点的光芒,最后直直落到一楼地板上。   “砰”的脆响,沈贴贴身体的某块地方仿佛也跟着凹陷下去。他慌里慌张地跑到一楼,蹲在地上把狗牌捡起来,对着月光检查是不是有哪里被撞坏了。   过了几秒,他的瞳孔稍稍扩张,面前的狗牌逐渐虚焦,地面尽头延伸出来的阴影清晰地映入他眼帘。   沈贴贴慢慢放下捏着狗牌的手,隔着一整个宽敞的客厅,同站在玄关处的皮卡布视线相交。   皮卡布站在大门口,嘴里咬着沈贴贴给它做的新玩偶,身子略微晃动,喘得很重,好像从沈贴贴房间到门口的这段距离已经足以让它精疲力竭。   沈贴贴眼里的高光点闪动,朝皮卡布张开双臂,微不可闻地唤:“你过来呀。”   皮卡布休息了几秒,蓄力般压低身体,而后毫不犹豫地、像曾经几千次几万次做过的那样,朝沈贴贴跑过去。   客厅的电子壁炉烧得火热。   沈贴贴将金色星星安在圣诞树顶,拍拍手,抱起脚边的皮卡布,跟它一起欣赏了一会儿,转身朝餐厅迈去。   圣诞夜随着沈贴贴和小狗的到来而正式开始了。   黑胶唱机“沙沙”地放着圣诞歌曲,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垂下橘色光芒,将一家人笼罩在同一团巨大而温暖的光晕中。   “其实……”沈贴贴一入座便发声,脸被烛光照得红彤彤的,“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说罢,将皮卡布抱得更紧了一点,撩起眼皮,略带羞涩地观察家人们的脸色。   桌上的三对老夫老妻互相交换了一番眼神,不约而同地将这个艰巨的任务托付给妈妈。   “那不挺好嘛。”妈妈暗自激动,强行按下心里千百个好奇,只挑最关键的问,“她喜欢你吗?”   “诶?哦……应该喜欢的吧。”沈贴贴愣了愣,纠正,“是他哦。”   “抱歉抱歉。”妈妈为她的刻板印象而道歉,随后眉峰一挑,追问,“什么叫‘应该’喜欢啊?”   “我们还没有互相表白。”沈贴贴想到宋以桥收拾行李的样子,又有些消极,“他不是本地人,来B市留学的,明年就要回去了。”   “他不想留下来吗?”   “我不知道……他好像总在看着很远的地方,或许对他而言,恋爱并不是必要的。”沈贴贴苦涩地笑,“而且家人很重要,我不能要求他和他的家人分开。”   妈妈见不得沈贴贴灰心的样子,“只要他想,我们可以帮他们家留下来”这样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可是她从不干涉沈贴贴的人生,憋得面颊鼓鼓,拧一把爸爸的手背。   “咳。”爸爸像个临时上场的替补队员,“他……比你小吗?”   “比我大,是工作之后来读书的。”   “挺好的。”爸爸又问,“那是做哪方面工作的啊?”   沈贴贴的神情肉眼可见地绽出光彩,语速都变快许多:“是很优秀的音乐制作人。”   律师爸爸陷入知识盲区,又把话语权转移给编剧妈妈。   “音乐制作人啊。”妈妈思索着问,“叫什么?说不定我认识呢。”   “宋以桥。”   妈妈一怔,捏住了爸爸的手臂,激动地喊:“我还真认识。”   整张桌子的目光齐齐朝她射去,沈贴贴的眼神尤其闪亮,连带着皮卡布都“汪”了一声。   “合作过几次,不多,能力挺强的。”妈妈回忆道,“是不是长头发,人很高,脸特别好看的那个?”   沈贴贴和小狗一起呆呆点头。   “怎么说呢……”妈妈神色流露出一丝担忧,“这种人,你当他的朋友或者同事会觉得很舒服,因为他能独自替你解决任何事。但他性格太沉了,如果要当恋人……大概会很累。”   “我懂的。”沈贴贴抬头,眼瞳跃着光,像一块不惧怕河水冲刷的鹅卵石,“可是我有时候会问自己,如果最后我要和宋以桥分开,那我还会选择喜欢上他吗?”   他顿了顿,将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答案说给大家听:“我会的。”   仿佛要支援沈贴贴似的,皮卡布在他怀里叫了一下。一家人都笑了。   “而且,”沈贴贴眼神柔和,抚摸小狗脑袋,“我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的性格跟我合不来,我却还是喜欢上了他呀。”   妈妈才不当坏人,莞尔道:“妈妈并不想置喙你的决定,如果宝宝和他互相喜欢的话,妈妈一样很支持。”   皮卡布“汪汪”赞同。   气氛火热起来,家长们甚至当场搜起宋以桥的维基百科,一句一句地问个不停。   “不管怎么样,喜欢的话,下个假期宝宝把那个小朋友也带回家看看嘛。”爷爷总结,“你说对不对啊,皮卡布。”   “皮卡布?”   这回皮卡布没有出声。它不再叫了。   烛火摇曳,墙上好像飘过一个小小的影子。   沈贴贴若有所感,脸上仍然挂着僵硬的笑容,颠颠抱着皮卡布的手臂。   所有人渐渐停下了用餐的手,担忧地望向沈贴贴。沈贴贴浑身一颤,像个生锈的机器人,很慢很慢地低下头——   他看到小狗在他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皮卡布的身体依旧温暖而柔软,沈贴贴一动不敢动,好像只要他不叫皮卡布,小狗就只是还在睡觉似的。   “宝宝……”有人软声喊。   沈贴贴木然地循声望去,是爷爷,他的头发比上次见到时白得更多了。视线稍移,坐在旁边的是爸爸妈妈,他们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忙碌,大多数时间能够在家办公。   壁炉烧得“毕毕剥剥”。木椅挪动,妈妈站起来,从沈贴贴身后搂住他的肩膀。   原来生命消逝的感觉是温暖而平静的。沈贴贴想。   时针嘀嗒嘀嗒地走过十二点,窗外夜空中升起一朵朵绚烂的烟花。他们隔着玻璃,听见闷闷的欢呼和爆炸声。   沈贴贴身上停止的时间齿轮突然开始转动。   烟火簇拥中,沈贴贴的手机亮了,他下意识垂落目光。是宋以桥。   宋以桥掐好点跟沈贴贴讲“圣诞快乐”,又问沈贴贴昨天怎么没有给他看圣诞倒数礼物。   ——小狗永远爱你。   沈贴贴呜咽一声,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手机屏幕上。 第34章 沈老师人呢   沈贴贴没有哭很久。   他抱着皮卡布走进花园,用锄头挖了一个坑,把它和它最喜欢的玩具一起埋了进去。一切完成后,他坐在坟墓旁,凝视着虚空发呆。   夜晚的花园黑黢黢的,树叶看不见了,山茶花好似浮于空中。   耳畔响起琐碎的脚步声,沈贴贴回头,发现家人们都在花园入口处看顾他。   他们站着,沈贴贴坐着,这让沈贴贴回忆起刚回来的那天,皮卡布突然出现,坐在喷泉边看他的样子。   沈贴贴偷偷活动了一下被风吹到僵硬的脸颊,抿出一个讨人安心的笑,然后站直身体,稳稳地朝家人走去。   他想,就像皮卡布舍不得让他担心一样,他也不能让爱他的人等太久。   如果沈贴贴昨天夜里没有突然惊醒的话,这应该是一个鸡飞狗跳而令人操心的圣诞夜。小狗总是觉得手忙脚乱要比悲伤好一点的。   妈妈问沈贴贴要不要跟大家多说一会儿话,一个人呆着会不会更难过。沈贴贴转动脑袋,缓慢地扫过一张张脸,说没关系的,他一个人也可以。   他的神情柔和而平静,仿佛在进行一场提前几十年的分离预演。   聚会提前解散,沈贴贴背对家人,迈上回房的楼梯。   他摸出手机,解锁屏幕后跳出宋以桥的聊天界面。他回宋以桥一句“圣诞快乐”,并假装没有看到他的第二个问题。   沈贴贴返回上级界面,才看到穆六月提前发来的节日祝福。穆六月说“宝宝圣诞快乐”,并附上一段他和瓦格纳教授的自拍。   沈贴贴虚虚笑一声,鼻头又开始酸。他习惯性要给穆六月打电话排遣悲伤,见到屏幕里他和爱人洋溢着幸福的脸,拇指滞住,只讲一句普通的“圣诞快乐;D”。   楼梯口距离沈贴贴的房间并不远,而沈贴贴却感觉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他的身体变得阴湿而沉重,如同回到被雪浸透的那天夜晚。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宋以桥。   他终于抵达房门,五指软绵绵地握住门把手,却迟迟没有往下按。   毫无逻辑地,沈贴贴幡然记起半年后的今天将会是他的30岁生日。   沈贴贴想,如果他还是一个三岁小孩,那他可以追在所有人的屁股后面,哭着闹着让大家都不要走;也可以睡在客厅最醒目的地方,告诉所有人他在等他们回来。   可是他已经长大了。所有人终究都会离开他,而他的挽留只会徒增伤感。   沈贴贴诞生于温暖的春天,生日是5月25日。他成长得很慢,刚刚明白这个道理。   手机接连震动,沈贴贴停止默想,迟缓地低头。   穆六月和宋以桥都给他打了电话,都打了没几秒就挂断,而后又都发来信息。   穆六月敏锐地问“宝宝怎么了”,又说“我和洛夫都很担心你”。宋以桥什么都没讲,给他发了张一周后从S市回B市的航班信息截图。   瞬间,沈贴贴的表情如一块融化的小熊软糖那样软垮下来。他嘴唇稍稍撅着,难过地下弯,趁眨去眼角泪水的时间积攒起力气,“咔”地打开房门,按下电灯开关。   房间霎时亮起,皮卡布的窝靠在墙角,地毯上堆着尚未收拾的玩偶布料残骸,枕头边沾着白色的狗毛。   巨大的玻璃展示柜几十年如一日地立在墙边,里面成百上千只安睡玩偶静静地朝向沈贴贴,软绒且暖和。   沈贴贴从胸腔里咳了一声,仿佛被顶灯刺坏了眼睛那般,仰起头,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   眼泪源源不断地从沈贴贴的眼睛里滚出来,他整张脸涨红了,呼吸道一抽一抽的疼,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   过了一会儿,哭声消失了。   沈贴贴毕竟被照顾得很好,像一块棉花糖,纯白、干爽、甜美,由于松软而极易受伤,却能很慢很慢地恢复成原本蓬松圆润的样子。   沈贴贴抽噎着,身体跟脱水了似的轻飘飘,脚下不稳,跌坐在地毯上。   他用袖子胡乱地抹干了脸,红着眼眶给宋以桥发消息问“你能不能再早点回来,我要把圣诞礼物送给你”,再给穆六月去了电话,带着鼻音通知他皮卡布已经去世了。   沈贴贴打完电话,将手机一扔,像昨天凌晨朝他跑去的小狗那样,转身朝总有一天不得不分离的家人们奔去。   他“哒哒”冲下楼,找到在沙发上偷偷落眼泪的妈妈,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贴近她的脸庞低声安慰。   小狗在天边一闪一闪地守护。   圣诞夜重新开始,沈贴贴和家人们围坐在圆桌旁,灯火温暖。   “我想……”沈贴贴轻声询问大家的意见,眼睛依旧蒙着一层水光,“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们回答。   凌晨,航班动态显示屏红得刺眼,前往B市的航班全部延误。宋以桥改签了机票,却正好撞上B市突降暴雪。   服务台前的争吵和咒骂逐渐平息,转机的旅客抱着书包睡在地上、椅子上,宋以桥是休息室里唯一醒着的那个人。   他没有回家,坐了十二个小时。   宋以桥从靠背上直起身,脸绷着,给沈贴贴打了个电话。冰冷的“嘟嘟”声在他耳边回荡,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他眉头紧皱,又给沈贴贴拨去视频电话,依旧没有响应。   从前天起,沈贴贴再也没有回过宋以桥任何消息。   宋以桥本想拜托B市的熟人去他们家看一眼,可是雪太大了,大家都出不了门。   捏住手机的手指收得用力,连骨节都泛出白色。沈贴贴的消失毫无征兆,宋以桥远在地球另一端,什么都不知道,做不了,甚至连沈贴贴亲朋好友的电话都没有。   无力和烦躁一拥而上,像一块巨石,压得宋以桥无法抬头。他责怪自己对沈贴贴付出太少。   手机铃声起,宋以桥整个身体陡地一颤,猛然低头,章怀一,他又把心咽下去。   “还真接了,延误到现在啊?”章怀一刚值完夜班。   “嗯,什么事?”   “就你下个月是不是还得回国啊,你车我帮你开回去还是停我家啊?”昨天晚上章怀一送完机后,直接开着宋以桥的车去了医院。   “回,你帮……”长时间没说话的声带仿佛粗粝砂纸,宋以桥咳了咳,说,“帮我卖了吧。”   章怀一笑了声:“成,挺好。”   一通电话将宋以桥从内疚中拖出来,他调出手机里早就准备好的卖车委托书和身份证扫描件,给章怀一发了过去。   他随手点开发送成功的图片,拇指往右滑动几下,一张颇为眼熟的微博界面截图跳进他的视线——   @Hughug:别太荒谬![小狗拍桌.gif]//@甜夜有日:宋以桥这是江郎才尽了?   他记得章怀一给他发这张图的时间,那天他跟沈贴贴约好了晚上在大胡子杂货店见面。可那时他还没当过沈老师的学生,不知道沈老师的昵称叫Prof. Hughug。   宋以桥稍稍活泛的心又被抽紧,打开微博搜索用户Hughug,点进去。   沈贴贴最新一条微博里写,“宋以桥之前问我更喜欢小猫还是小狗,我当时要是回答他小狗就好了。”   “沈老师……”   宋以桥逸出一声有些难过的笑,轻轻提了提嘴角。他继续往下看,好像这样就能跨越半个地球距离,离沈贴贴更近一点。   “我前几天晚上不应该跟皮卡布吵架的,他只是想陪我久一点而已,是我太不懂事了。”   “我没有告诉皮卡布我背着它养了一段时间莫扎特,它会不会不开心啊?”   “宋以桥问我怎么不给他看最后一个圣诞倒数礼物,我当时不敢看,现在好一点了。”   宋以桥有所预感,脸上那微不可察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下条微博,沈贴贴发了一段视频。   手持画面微微抖动,小狗墓碑上挂着一圈山茶花环。清晨的太阳和星星同样浅淡,沈贴贴对着快要消失的群星道别:“明天再来看你。”   视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沈贴贴似乎抬臂看了一眼手表,自言自语道:“他这个时间应该到家了吧。”他笑了笑,声音像一缕从指缝溜走的朝雾:“宋以桥也好远啊。”   广播被打开,暂时无人说话,白噪音化为一根根密密麻麻的刺,从内而外扎进宋以桥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   芋——   悉——   他闭了闭眼睛,喉结滑动一下,将无从发泄的感情重新吞进肚子里。   拇指滑动,一张张玩偶证件照从宋以桥手下滚过去,沈贴贴好像在给玩偶们建立档案。再往后,沈贴贴反驳恶评的转发微博一条接一条地出现在屏幕里。   晨昏定省,是沈老师起床后和入睡前那珍贵的一小时。   界面滚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宋以桥点了关注,摁黑手机。他被歉疚和心疼淹没,下意识诘问自己为什么忽略了那么多细节,为什么没有在沈贴贴需要安慰的时候陪着他。   宋以桥好像一道在阳光下显得愈发漆黑的影子,总会将沈贴贴对他的喜欢转化成一把伤害他自己的枪。   静静呼吸几次,宋以桥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指尖触到牛津布毛糙的表面。   痒痒的,像小鸟从窝里探出脑袋,让宋以桥回忆起那天沈贴贴在客厅里的样子,他一边修剪花枝,一边撇着嘴对他说“宋以桥,你好挑剔”。   宋以桥的心渐渐温了起来。   “尊敬的乘客们,非常感谢您的耐心等待,我们高兴地通知您……现在可以开始登机。”广播循环播报,打破了沉寂的候机大厅,乘客陆陆续续醒来。   玻璃墙外,飞机缓缓挪动,露出地平线上的半个太阳,天又亮了。宋以桥倏地起身,拖着行李箱大步向前,将那个焦灼自责的自己留在原地。   人流穿行,身影交错。   登入机舱前,宋以桥察觉到一道明显的视线,他侧头,依稀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只是来不及看清对方的面貌,那人便扭头离去。   机舱闷热吵闹,被压抑了十多个小时的思念被浓缩进一个钢铁壳子里。   宋以桥找到座位,脱下外套,推开遮光板。深灰色的停机坪映入眼底,再远处便是淡蓝层叠浅橘的天空。   朝阳将宋以桥的侧脸照得金灿灿,他眉眼松了些,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反复摩挲的东西。   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宋以桥掌心躺着那个他当时亲手写下、临送出手前又从午睡小猫身上取下的牛津布吊牌,上面的字被晒得闪闪发光——   莫扎特走了,但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一阵轰鸣,涡轮发动机掀起尘土,飞机乘着狂风升入万丈高空,像一只巨大的白鸟,穿破翻涌的金色云层,滑翔至漆黑夜空。   星星升起,又如同羽毛般坠落,世界像不断颠倒的雪花玻璃球,一片白茫茫消散后,那幢熟悉的房屋又出现在眼前。   “吱呀”,铁栅门被推开。   干冷的空气不断涌入肺部,宋以桥越走越快,半跑着通过落雪的前院。他用嘴咬下手套,按压纹锁,“滴滴”两声,门开了,屋里一片漆黑。   宋以桥脚踩后跟脱掉鞋子,皮靴歪倒在地板,他顾不上,没换拖鞋,急切地往里走,背后的灯一盏盏地亮起。   心跳咚咚,宋以桥喘着,伸手摁开客厅的灯,视线仓皇地来回扫动。   一楼卧室的门没关好,厨房里的餐具浸在水里,沈贴贴爱用的毛毯掉在地上,茶几盖着层浅浅的灰……   屋里没有人居住的气息。   宋以桥呼吸停了停,掉头就走。他准备找物业调监控,同时又不知第多少次地拨通沈贴贴的号码。   空旷的室内陡然响起震动音,宋以桥循声而去,从沙发垫夹缝里拎出声源——那是沈贴贴的手机。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琐碎的响动,有人用钥匙开了门,踏入玄关。   太重了,那不是沈老师的脚步声,宋以桥分辨道。他挂断电话,勾落面颊的几束发丝,紧绷着神经,缓缓回身。   “诶,回来啦。”穆六月出现在门口,朝他扬了扬手,然后打了个喷嚏。 第35章 他的玩偶和他的吊牌   “他住院了,我替他拿点东西。”穆六月说,他见宋以桥脸色突变,连忙解释,“没什么大事,发烧肺炎,挂几天水。”   “他一个人去的医院?”   “嗯,前几天烧得神志不清,今天早上退烧了,就用医院的座机给我打电话……”   天空脏兮兮的,马路上轮胎印交错。街上的积雪堆成两座驼峰,雾茫茫中,明黄色的汽车从最低处穿行而过。   摆在后座的包随车身晃动,里面装着沈贴贴的换洗衣物。穆六月开车,宋以桥坐在副驾驶。   车前的小狗摆件左摇右摆,去医院的路过了半程,他们还没讲过话。   “那个……”后视镜里,穆六月的眼睛朝副驾驶方向转了转,“你别怪他。”   宋以桥整个背部陷进座椅中,拉扯到极限的神经此时正缓缓舒张开。他垂着眼,微微摇头:“我怎么会怪他。”   “你别太担心,他其实一个人也可以的。”穆六月瞥一眼被宋以桥紧紧攥在掌心的手机,“只是在细节上有些迷糊。”   宋以桥没有回应。   穆六月把着方向盘,双眼目视前方:“我知道他给人感觉很不会照顾自己,但实际上,他从本科开始就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了。”   “嗯。”   道路拥挤,隧道口排队的车堵成长长的一条。明黄色的那辆缓缓减速,停在末尾。   穆六月拉上手刹,朝副驾驶位探过半个身子,打开储物箱,从里面摸出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麂皮袋子。   他维持着横在宋以桥面前的姿势,侧过头,问话时略带压迫感:“你知道贴贴——”   宋以桥直截了当地抢白:“我知道。”他见穆六月还要说话,便又主动截断话头:“如果你要问我的想法,我回答,我也是。”   穆六月歪嘴笑笑,坐正回去。   “贴贴有时候看起来太好了,”他语气吊儿郎当,眼神却格外认真,“让人觉得自己的付出的远远不够,让人不想从他脸上看到难过的表情。”   “宋以桥,我能理解你的想法。”穆六月顿了顿,“但你得明白,贴贴什么都不缺,他的喜欢不要你用任何东西来换。”   他将那个小袋子放进宋以桥手里,轻声劝导:“你只要喜欢他就行了。”   小小的雪花从天而降,汽车再次启动。   树木倒影一根根地从车内掠过,宋以桥沉默着打开那个袋子——   里面装着一个与沈贴贴长得有七分相似的塑料小人。   私人医院的独立病房内开着暖空调。素色花墙,木纹地板,冬日阳光照进来,被驼色的羊毛毯捂热。   输液瓶里的透明液体一滴滴往下掉。沈贴贴穿着宽大的病号服,靠坐在床上,抬起没有医用胶布和针头的右手,费劲地打了个结。   他表情严肃地注视一会儿努力了好几天的成品,觉得还不错,脸上漾起笑容。   “叩叩”敲门声。   沈贴贴瞅了眼时间,估摸着来人应该是穆六月。他嗓子咳哑了,懒得说话,就响亮地“嗯”一声当作回应。   语毕,沈贴贴背过身子,磕磕绊绊地抓起床头柜上的剪刀,打算将拖尾的针线剪断。   “沈老师……”门才半开,穆六月和宋以桥的声音闷闷地传进来。   沈贴贴手一抖,剪刀“啪嗒”掉在地上。   情急之下,他拉过被子盖住床上摊着的东西,动作太大,牵扯到扎着针的左手,疼得嘶一声。他没多管,端端正正坐到床沿,赤脚踩在拖鞋上,紧张兮兮地对宋以桥说“你好”。   沈贴贴高估了自己的嗓子,他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发出的声音像个漏风的气球。   宋以桥和穆六月进门时都满脸担忧,可瞧见沈贴贴又羞又憋屈,还一副对自己声带气鼓鼓的样子,心里霎时变得软塌塌。   “现在感觉怎么样,发烧有反复吗?”穆六月自然地上前一步,关心道。   沈贴贴用气声回答:“有点咳嗽,但不发烧了。”他起初看着穆六月的脸,而后又忍不住去瞟宋以桥,说完话之后又朝穆六月眨眨眼睛。   穆六月多通透,把换洗衣物放在椅子上,一边说“哦对,我去外面给你妈妈打个电话”,一边回身朝病房外面走,还贴心地给他们带上了门。   病房宁静。   宋以桥按压几下门口的消毒酒精,走到沈贴贴面前,俯身,用微凉的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   “真的没烧了。”沈贴贴很努力地讲话,仰头对宋以桥笑。   宋以桥目光闪动,默不作声地与沈贴贴对视。他指尖抚过沈贴贴的眉毛,手掌下滑,最后托住沈贴贴的脸。   沈贴贴攥着被子的手指略动,床单摩擦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他们都放轻了呼吸。   “我爱你。”宋以桥说。   窗外枯枝一沉,积雪无声地掉在地上。   沈贴贴双眼忽地睁大。   眸光微颤着,他怔怔地、情不自禁地抬起右臂,去触碰宋以桥眼睛。他想,这双眼睛注视自己的时候总是装满了爱与眷恋,怎么骗得了人。   “我知道的。”沈贴贴喑哑地开口。   宋以桥神色微动,反握沈贴贴的手,却被对方挣开。   沈贴贴探进被窝,急急摸索一番,最后抓出一个奇形怪状的、还连着针线的玩偶,用力塞进宋以桥手里。   “送给你。”沈贴贴哑声道。   “这是……”   “你的圣诞礼物。”沈贴贴把宋以桥拉下来,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我把家里最喜欢的玩偶拆开,挑了我觉得最好看的部分,重新组成的新玩偶。”   沈贴贴终究还是有点怕宋以桥不喜欢,只顾闷头讲,没有注意到宋以桥出了神的模样。   一只鼓励的左眼,一只守望的右眼,一个能嗅到伤心的鼻子,一张会倾诉衷肠的嘴,一双不惧怕距离的腿,一条善于挽留的尾巴。   沈贴贴送给宋以桥他曾经获得的所有的爱。那些或许古怪、稚拙、不够完美,但对沈贴贴来说弥足珍贵的爱。   “我也很爱你。”沈贴贴直视宋以桥,目光诚挚,“我觉得喜欢很重要,但我也知道对宋以桥来说,有比喜欢更重要的东西。可能是家人、朋友、事业,或者别的什么。”   “我的小狗走了。”他很平静,“六月会有自己的家庭,其他人也……”   沈贴贴不再说下去,侧过身,把下巴垫在宋以桥的肩膀上,满含希冀又小心翼翼地尝试:“宋以桥,你能不能不要走啊。”   心跳都失了节拍。宋以桥脑子里无数遍重复“我不会”,嘴巴张了张,却没吐出一个字。有东西哽在他的喉咙间,又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他的身体几乎不再属于他自己。   宋以桥稳了稳心神,低下头,长发掩住大半张脸,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嗯?”沈贴贴没听清。   宋以桥偏了偏头,面颊蹭着沈贴贴的发顶,一字一句地重复:“比喜欢更重要的事情是你。”   他从外套口袋里取出存放多日的牛津布吊牌,仔仔细细地缠到玩偶脖子上,又把玩偶摆到沈贴贴腿上。   沈贴贴指尖点着吊牌上的字,小声复述:“莫扎特走了……但我会一直……”他忽然从宋以桥身上退开,呆呆地盯住他的脸,眼里的光渐渐流动起来。   “我不会走的。”宋以桥承诺,而后上半身前倾,与沈贴贴额头相抵,“还记得我出差回来那天送给你的午睡小猫吗?”   沈贴贴用鼻尖顶了顶宋以桥的,以示肯定。   “本来是挂在它身上的,但我答应了不会再对你说谎。”宋以桥沉声解释,“投资移民排期太久,创业签证的申请也要好几个月……我当时不能保证能真的留下来,我不想让你有了期盼,最终又陷入失望。”   “我本来想等申请结果出来再对你表白,但沈老师太厉害了。”他笑了一声,“等材料提交,等材料收齐……一退再退。”   沈贴贴消化着宋以桥的话,挺直身板,伸手把宋以桥的脸推远了一点,用不大能讲话的嗓子纠正:“宋以桥,你应该告诉我的。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我可以帮你的,而且我也并不介意——”   “沈老师做得已经够多了。”宋以桥打断。   “隐瞒也是一种谎言。”   沈贴贴永远温和而理性,像宋以桥认识的最优秀的词作家,能将复杂的、难以宣之于口的感情理得清清楚楚。   宋以桥对上沈贴贴的目光,嘴巴抿成一条线,生出些许无措。   短暂沉寂后,沈贴贴右手动了动,缓慢地靠近宋以桥脸侧,插进他稍显凌乱的发丝中。   “你不能剥夺我获悉爱的权利。”沈贴贴说,“我能感觉到你喜欢我,但你什么都不说……我有时候会想,你喜欢我是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喜欢你就是最好的事情。”   宋以桥说完便噤声,他没什么好为自己辩护的,只是用指尖抚摸沈贴贴手背上的医用贴布,以及那块因为缝制玩偶而产生的乌青。   沈贴贴温热的手指一下一下梳着宋以桥的头发,如同安抚。他记起妈妈曾经评价宋以桥是很沉的,现在他也深表赞同。   但没有关系,没有人是完美的。沈贴贴轻快地想,宋以桥就跟他手上的玩偶一样,虽然不完美,却也已经特别好了。   “你抱我一下吧。抱我一下我就原谅你。”沈贴贴笑着说。   皮鞭变成了糖果,宋以桥几乎有些发愣,他反应慢了半拍,缓缓张开双臂——   胸前一沉,一具热烘烘的身体率先搂住了他,发丝间的味道跟平时不同,依旧干净清新。   沈贴贴扑进了宋以桥怀里。   宋以桥两眼直直地盯着墙壁,听见沈贴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对不起”。   停在半空的手指微微蜷曲,宋以桥呼吸一滞,双臂瞬时收紧,将沈贴贴的脑袋按在自己颈窝。   “我之前藏着的礼物,其实是一只午睡小狗……”沈贴贴话讲多了,忍不住咳嗽,宋以桥拍拍他的背,让他好过了一点,“但我回家之前,看到你房间里有只一模一样的,就退缩了,我没敢对你说我喜欢你。对不起。”   “还有手机。”沈贴贴退开一些距离,眼角挂着咳出来的生理泪水,“我想带的,但是我状态太差了,出门前没一下子找到……”   宋以桥没让沈贴贴把话说完。心里烧起的火烫得惊人,他克制着手上的力道,吻了吻沈贴贴的额头,温声道:“我知道,没关系,对不起。”   沈贴贴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   宋以桥双手捧起他的脸,珍重地亲亲他的眼角,又说一遍:“我爱你。”   “我也爱你的啊。”   宋以桥展露笑意,啄吻沈贴贴的鼻尖,不厌其烦地讲:“我爱你”。   沈贴贴抓皱了宋以桥的袖子,不满意宋以桥既爱他又逗他,于是莽撞地回亲一下宋以桥的唇角。   宋以桥的动作僵硬在半空中,空气流速都仿佛变慢了。   脸退回宋以桥手心,沈贴贴用嘴唇蹭了蹭对方的拇指。他是故意的,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宋以桥压过来,黑色长发垂落沈贴贴的肩头,隔断了视线,让沈贴贴只看得到那张越来越近的漂亮脸蛋。他开始紧张,身体也微微瑟缩。   唇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沈贴贴如愿以偿。他懵懵的,忘记闭上眼睛,想宋以桥的下睫毛好长啊。   宋以桥的亲吻跟他对待沈贴贴的态度一样珍重而小心,一下一下地啄,干燥而温存,亲得沈贴贴很舒服。他亲了一会儿便分开了。   沈贴贴没有动,仰着脸等,只等到宋以桥用拇指摩挲他的下唇。他有点急,半张着嘴,露出贝齿和舌尖。   宋以桥眼眸暗了暗,捏住沈贴贴的下巴,教他接有点下流的吻。沈贴贴使劲攀着宋以桥,感觉自己快要缺氧,也快被宋以桥吃掉了。   先从对方嘴里退出来的人被咬了一口。   他们都不愿意挪开,嘴唇湿乎乎地贴在一起。沈贴贴撅着嘴蹭宋以桥,又伸出舌头去舔他的唇缝,含含糊糊地问“能不能再亲一次啊?”   宋以桥笑了一下,又跟沈贴贴黏糊糊地、缠绵地吻在一起。沈贴贴想说“你别笑了”,可是嘴巴不听使唤,“呜呜”两声,口水就从嘴角流下来。   门把手被按下。   “宝宝,妈妈说……”穆六月进来。   晕头转向的二人赶紧分开。   “那、那个……”穆六月大为震撼,拍了拍后脑勺,一边离开一边给自己圆场,“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去给你们买润唇膏。”   沈贴贴擦了擦嘴巴,愤愤地拿枕头丢他。 第37章 嗯了   沈贴贴和穆六月的圣诞假期比宋以桥长一点。   穆六月每天都会来病房找沈贴贴玩,给他削模样丑陋的苹果块。等到太阳下山,收工的宋以桥就会来跟穆六月换班。   过了几天,穆六月留意到陪护床枕头上的褶皱,问沈贴贴:“你晚上要人陪夜啊?”   沈贴贴莫名其妙:“我不要的啊。”   “啊?”穆六月觉得奇怪,“那宋以桥每天晚上来干嘛?”   “嗯……来上班吧。”   说完,他们若有所思地交换一个眼神。   宋以桥心很细,不是那种忽略掉自己工作时的响动,特地跑到病房打扰沈贴贴休息的人。   尽管宋以桥对沈贴贴的态度依旧珍惜而克制,但沈贴贴偶尔也会感觉,宋以桥可能比想象中更加粘人。   夜里,病房遮光窗帘被拉得严实。电脑屏幕在墙壁上投出荧荧的光,昏暗中偶尔传来几声“哒哒”按键音。   沈贴贴难得没有一觉睡到大天亮。他睁开眼,看见宋以桥戴着耳机靠在床头,一条腿支着,身上摆着笔记本和一个短短的MIDI键盘。   “你不睡觉吗?”沈贴贴兀自开口。   宋以桥撤下一边耳机,依旧朝着显示屏:“嗯……习惯了。”   “工作很忙吗?”沈贴贴又问。   “不忙。”   病房又安静下来。   宋以桥的五官很立体,光影的分界线在他面孔上显得异常分明。他的手比沈贴贴大一些,触控板在他掌下小得像块胶布,连指尖平移的动作都有些局促。   沈贴贴盯了宋以桥一会儿,什么都没说,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继续追逐睡意。他半梦半醒,想告诉宋以桥用鼠标也可以,不至于那么吵。   没过多久,沈贴贴的呼吸变得规律而绵长。   宋以桥定定地注视屏幕,覆在键盘上的手停了几秒,最后选择合上笔记本,摘下耳机,在一片漆黑中滑入温暖的被窝。   沈贴贴出院的那天,穆六月有事没来。宋以桥拉开病房的门,瞧见他们的行李都被沈贴贴收拾好了,整整齐齐地靠墙放着。   窗户开了半扇,白色纱帘跟阳台上栽着的小花一同摇曳。   沈贴贴身处一团明亮的光中,整个人呈现出一幅容易拿捏的、马上能被宋以桥揣进口袋带走的模样。   宋以桥穿过干净通亮的房间,来到沈贴贴面前,捏了捏他的耳朵,问他:“走吗?”   沈老师总是有自己的主张,他摇了摇头说:“过会儿再走。”   微信:BG:stayokey/BL:hybfpajk   没等宋以桥接话,沈贴贴自顾自地爬上床,挪到靠里的位置。他抬头望望宋以桥,眼角眉梢都跃着阳光,然后拍拍留给宋以桥的大半张床,说:“休息一下再走。”   宋以桥目光滞了滞,没有异议,脱下外套,像一艘许久没有靠港的船只那样,生疏地爬上床,让沈贴贴用被子裹住他们两个的身体。   陪护床窄小,他们相向而拥。   沈贴贴的身体被宋以桥拢住,他看不到宋以桥的脸,干脆闭上眼睛,一只手不规律地、轻轻地拍着对方的后背,仿佛一只巨大的、只属于宋以桥的安睡玩偶。   二人的心跳逐渐同步,宋以桥背后的那只手动得越来越慢,力道越来越小,最后热热地搭在他腰侧,不动了。   宋以桥吻了吻沈贴贴的发顶,也缓缓闭上眼睛。   时间在黑暗中流逝,床头的手机陡地震动。   宋以桥率先从梦中苏醒,他一觉睡得格外沉,闭着眼睛探臂去够手机。听闻趴在胸口的沈贴贴变了呼吸节奏,他便放轻了动作。   宋以桥视线掠过来电显示,接通,用气音问:“怎么了。”他转向窗外,已是傍晚,暮色四合。   背景音嘈杂,林果讲电话的嗓门异常响亮:“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现在在B市国际机场。”   “你小点声。”宋以桥打断她。   “哦哦。”林果懵了一下,随即絮絮叨叨地抱怨,“我才回国多久啊,我妈就又把我踢到国外去了。我真服了,好像上个月叫我小猪猪乖宝贝的不是她一样,呕。”   林林女士这次来B市是为了工作。   林果母亲曾在B市读过书,前几年给母校捐了一所研究院。她花完钱便甩手不管了,直接给林果组了个团队,派她牵头研究院的招聘和科研工作,权当练手。   “这个项目大方向是做声音合成的,我们还缺一个音乐顾问,你帮我招招人呗。”林果说。   “行,你把JD发我。”   宋以桥讲话声音压得很低,可沈贴贴还是醒了。他侧脸贴着宋以桥的胸膛,用耳朵听里面心跳的鼓动,以及对方讲话时胸腔的震颤。   沈贴贴一动宋以桥就发现了,他圈住沈贴贴的后背,将他往上带了一点,手掌松松地抚摸他的肩胛骨。沈贴贴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给宋以桥编麻花辫。   “其实你自己也可以来试试。”林果试图说服宋以桥,“虽然工作签证要抽签,你也可以当作Plan B嘛。”   “再说吧,我考虑一下。”   宋以桥说完低头一瞧,沈贴贴还在扒拉他的头发。他觉得好笑,捂住听筒,低声问:“喜欢长头发吗?”   沈贴贴回答:“一般。”   宋以桥再问:“那短头发呢?”   “你剪吗?”   “嗯。”   “喜欢的。”   沈贴贴想了想,伸手去摸他放在枕头下的手机,打开照相机,从下往上拍宋以桥的脸。他盯住屏幕,感觉这个角度的宋以桥新鲜且好看。   宋以桥知道沈贴贴在拍他,他随便他做什么。   “以桥,跟你说件事。”林果的口吻正经起来,“我前两天陪我妈应酬,遇见你爸了。他问我你最近是不是回过国,我跟他装糊涂,但他说他朋友在机场看到你了。”   “嗯。”   “他说……”林果开头两个字说得激动,尾音隐隐沾上担忧。   “他说什么了?”   “他说现在的孩子一个个的真是白眼狼,回国也不知道回家一趟,看来养老还是得靠自己。”   宋以桥讥讽地轻笑出声。   沈贴贴耸动一下,短暂地离开了宋以桥的身体。宋以桥挂断电话,上身直起来一点,让沈贴贴跨坐在他的腰腹间。   沈贴贴掌着镜头,问屏幕里的宋以桥:“你能再说一次吗?”   “什么?”   “说你爱我。”   “我爱你。”   沈贴贴笑了,特别大声地回应:“我也爱你。”   沈贴贴讲得爽朗坦率,无关情欲,甚至更像一种孩子气的嬉戏。宋以桥也禁不住漫起笑意,朝沈贴贴摊开手掌。   片刻后,他握到了沈贴贴分给他的一只手。   手机被移开,露出沈贴贴透着红的面孔。他表情似乎带着害羞,里头又搀着一丝恶作剧成功的狡黠,格外明媚。   “我要把刚刚那段视频发到家庭群聊里。”他说。   宋以桥沉吟些许时间,迟疑地问:“我会不会说得不够真诚?”   沈贴贴歪了歪脑袋:“你不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   “那不就好了。”   沈贴贴发送完毕,侧头眺望窗外的景象,天又黑了。他爬下床,垂头凝视坐在床边的宋以桥,一边帮他梳开麻花辫,一边说:“爷爷让我下次放假带你回家。”   宋以桥的表情空白一瞬,语气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忸怩:“好。”   “再下次放假,你带我回家吧。”   光线昏暗,遮住宋以桥晦暗不明的眼神,他又说“好”。   不管如何,他们当然要先回格雷格的家。   暴雪一场接着一场,整座城市银装素裹。街道间,巨型铲雪车缓速挪动,发出墙体抵挡不住的巨大噪声。   沈贴贴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透,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犯懒。他本想读会儿书,可铲雪车吵得他头疼。   于是他缩进被窝,塞好耳机,准备再睡一会儿。   十分钟后,铲雪车依旧“嗡嗡”,气焰嚣张。   沈贴贴忍无可忍,掀开被子,一骨碌坐起来,穿上拖鞋“噔噔”爬上二楼。   他踩上最后一阶楼梯,带着势必要与铲雪车斗到底的决心,气势汹汹地朝宋以桥工作室的方向望去——   工作室的门关着,宋以桥应该在干正事。   沈贴贴不想影响对方工作,撇着嘴,心里老大不乐意地劝自己:好吧,不斗也行。他夹着尾巴准备打道回府,刚一转身,背后的门就开了。   宋以桥探出半个身子,忽闻室外铲雪车的噪音,心里大约有了数。他正想让沈贴贴进去,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对方颇为不满地告状“外面太吵了。”   宋以桥翘了翘嘴角,觉得沈贴贴可爱,将他拉入房内,反手合上门。   世界骤然悄静。   沈贴贴一团浆糊的脑子清明些许,他环顾四周,第一次心平气和地造访宋以桥的工作地。   工作室光线偏暗,亮着水纹灯,四面墙上挂着许多乐器。主工作台延伸出的架子上摆着几架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键盘乐器,沈贴贴全都分不清。   宋以桥拉了把琴凳到工作台前,把自己的人体工学椅推给沈贴贴。沈贴贴不管,一屁股坐在琴凳上。宋以桥看看他,不作声地坐回自己的椅子里。   沈贴贴瞧一眼宋以桥的电脑屏幕,略微不好意思,问:“你在工作吗?”   “不算。”宋以桥握着鼠标的手一晃,复制一层人声轨,“沈老师还记得莫里森吗?”   “莫里森……”沈贴贴双手撑住琴凳,上半身倾向宋以桥,“是我路过花店的那天,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   “对。”   他们好像都回忆起了某件事情,默契地暂停交谈。   室内回响着交叠的呼吸声,水纹灯渐隐,像细细的蛛网,绵密地攀住整个房间。   沈贴贴不声不响,双眼放空,追随着墙上蔓延的光丝。忽然,他的面前闪过一片阴影,接着嘴唇触到另一瓣温热,转瞬即逝。   他呆了呆,抬头望去,只见宋以桥镇定地拖拽鼠标,给人声加了个效果。   沈贴贴跟宋以桥亲过很多次,早就找到答案,确定地讲:“你亲到我了。”   宋以桥坦然道:“对。”   沈贴贴注意到宋以桥嘴巴张了张,仿佛还有话没说完,便主动亲亲宋以桥的唇角,说“没关系”。他接着提起刚才被打断的话:“莫里森怎么了?”   “我们今天约了一场直播。”   宋以桥先前答应了莫里森的邀请,去他的Youtube频道当嘉宾。   一位歌手朋友提供了一段约30秒的纯人声音轨,他们约定在两个小时内完成这段人声的编曲。到点之后,他们将上线,直播评析对方的作品,最后由在线观众进行投票。   这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比赛,可沈贴贴总希望宋以桥能赢。他紧张兮兮地问:“还剩下多少时间啊?”   宋以桥瞥了眼屏幕左下角:“差不多一个小时。”   “那我不打扰你了。”   宋以桥说没事,但沈贴贴似乎已经把自己当成一只被缝上嘴的毛绒玩具,温驯地坐在一边旁观宋以桥编曲。   房间温暖沉静,耳畔回响着水晶掉落般清透的钢琴琶音,沈贴贴先前被噪音折磨到疲惫的神经渐渐释缓开。困意涌上,他脑袋一点一点的,瞧上去特别无助。   宋以桥余光瞥见沈贴贴的模样,手臂一伸,将他搂到自己肩上。   空音轨走完一段波形,宋以桥录入MIDI时不可避免地动到肩膀。他别过头,见沈贴贴眉心拧着,干脆将左边扶手降到跟坐垫一样平,让沈贴贴枕在自己大腿上。   沈贴贴舒服了,把宋以桥当作床头的玩偶堆,两条手臂紧紧抱住对方的下背。纯棉卫裤质感柔软,沈贴贴睡得酣畅。   宋以桥沉着呼吸忍了一会儿,紧盯电脑屏幕,目光迟缓地从上至下浏览采样包。   忽而,沈贴贴动了动,宋以桥双击的鼠标手指一抖,不当心误触文件。   扬声器里传出一声轻快的鸟叫。 第38章 音乐天使   沈贴贴是被扬声器里夸张的哄笑声吵醒的。   有东西罩在他脸上,热热的,像宋以桥的手。沈贴贴睁开眼,光从指缝间漏进来,他眨了眨,睫毛刮到掌心。   视野一亮,刺眼灯光中显出宋以桥俯视的脸。   宋以桥若无其事地朝摄像头笑了一下,打招呼:“莫里森,我离开一分钟。”随后关掉了麦克风和摄像头。   他低头,碰了碰沈贴贴脸上被裤子logo压出的红印,轻声问:“还想睡吗。”   沈贴贴没有动,刘海散开,眼睛盛满了顶灯的光,突兀反问:“宋以桥,你腿麻吗?”   宋以桥被他的话逗笑了:“嗯……有一点。”   “那你下次把我叫起来吧。”他认真地讲。   两人静默的间隙,视频网站跳出欢快的贴片广告,画面里的小鸟支着头望向窗外。   宋以桥最后点了头。   沈贴贴见状,便撑住对方的大腿,意图将自己支起来。他刚醒,手脚发软,一不留神掌心一滑。   电脑屏幕里的小鸟被主人摸了摸脑袋。   耳边传来一记粗重的呼吸声,沈贴贴愣了愣,倏地转头:“是我睡觉的时候……”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宋以桥面色如常。   “不用忍也可以。”沈贴贴慢吞吞地说。他比宋以桥想得更大胆,主动伸手触碰屏幕里蹦跶着的小鸟,问,“你想要吗?我是说……等你直播结束之后。”   或许终究还是有点害羞,沈贴贴一直没能抬头,较劲般盯着宋以桥最隐私的部分。宋以桥没有讲话,垂眸注视着沈贴贴头顶的发旋。   双方胶着半晌,宋以桥俯身压过去,手指捏住沈贴贴的下巴,略微用力,将他的头抬起来。   一双格外热诚眼睛,像硬撑着、执意把自己剖开那样,近乎某种献身,赤裸裸到令人心疼。可要是再看久一点,里面没藏好的羞涩和胆怯便会跑出来。   宋以桥加重了力道,钳住沈贴贴脸颊的拇指陷进肉里,被柔软地挤着。宋以桥眯了眯眼睛,心里起了恶劣的想法,而后又忽然记起自己曾经在美术馆看到的画。   《弹奏鲁特琴的天使》,又叫《音乐天使》。   宋以桥是靠音乐吃饭的人,他已经得到了天使的眷顾,又怎么敢把天使从乐园中拽下来。   宋以桥眸中涌动的暗流逐渐平息,松开沈贴贴,屈指刮了刮他的颊肉,淡淡道:“以后再说吧。”   语毕,他调整好摄像头的角度,避免将琴凳上的沈贴贴收录进去,然后重新进入直播。   黑屏一闪,莫里森的灰色爆炸头就出现在屏幕左侧。   “哦,我们的桥回来了。”他抓马得很,毫无分寸感,“干嘛去了?”   “收了个快递。”   “这样啊,哦对刚刚有粉丝摸去你的个人主页,发现你好多年前发布的视频播放量还挺高,我也去看了,你以前当过P主吗?”   “本科的时候玩过一点。”   “我都不知道!”   新的评论不断被顶到对话框最上方,宋以桥扫了几眼,好脾气地一条一条解释。   “不是Vocaloid,是CeVIO AI。”   “它算一种声音合成软件,简单地讲,就是输入旋律和歌词,利用虚拟人声合成歌曲。”   “有个朋友家里是做这方面的,我顺便了解一下。”   眼看着话题越来越歪,宋以桥出声打断:“好了,不说我了,莫里森,该放你的作品了。”   片刻后,扬声器里响起一首炸裂的派对舞曲,房间的声控灯唰的亮起。   彩灯流转,沈贴贴静静地坐着,跟动感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一直望着宋以桥,见对方在听到铃鼓的声音时抬了抬眉毛,便知道对方正感到惊喜。   宋以桥徜徉于音乐中的样子很生动,沈贴贴最喜欢这样原原本本的宋以桥。   有什么东西突然闯进了脑袋,沈贴贴思忖须臾,暗自点头,离开座位走出去,轻手轻脚地合上门。   他没有回头,自然没注意到宋以桥不太明显的、瞬间冷却下来的眼神。   十分钟后,沈贴贴拿着他的Pad回到宋以桥工作室。他避着摄像头,小心谨慎地坐回原位,一抬眼,瞧见宋以桥的目光正追着自己的脸。   沈贴贴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比口型:“别看我,你还在直播。”   宋以桥又坦然自若地转了回去。   莫里森和所有的观众此刻都意识到宋以桥身边有人,但他们都没有出声询问,因为此刻正在播放宋以桥的编曲作品。   一段电影叙事的、如诗般浪漫的、潮湿起绒的、像碎钻闪着光的旋律。   收尾的钢琴音色被调得略似竖琴,梦幻童话。莫里森听完,惊讶得合不拢嘴,语无伦次:“我、我没想到你会……桥,当然这非常非常好听,可我是说,我的天,这不是你的风格。”   莫里森的表情娱乐到了宋以桥,他明知故问:“嗯,我以前是什么风格?”   “你确实什么风格都能做,但这次……”莫里森思索道,“从80年代的迪斯科合成器转到干净的钢琴编排,说实话这让我想起爱情电影里那些手忙脚乱,却被天使祝福的婚礼。”   沈贴贴和直播间里的所有人都盯着宋以桥,他目视前方,矜持地回应:“很有趣的解读。”   莫里森蛮有眼力见,哼笑一声,识相地岔开话题,开始分析宋以桥的曲子。   有说有笑的背景音中,沈贴贴猫着腰,悄悄点亮自己的平板,点开之前画好的巨大的思维导图。他舔了舔嘴唇,分别在告白、送圣诞礼物、接吻的格子旁边打上勾。   视线不断下移,莫里森方才的话盘绕在沈贴贴的脑子里,他鬼使神差地落笔,在求婚的那个格子旁划了一笔。   他掀起眼皮偷看宋以桥,做贼心虚,又把那个打了一半的勾擦掉了。   剩下的直播环节结束得很快。   遥控板上的红点闪烁,氛围灯关闭,白炽灯亮起。音箱开关被手指按掉,一片静默,房间内饰展现出一种无趣的亮白。   在电容笔敲击平板的“嗒嗒”声中,宋以桥缓步走至沈贴贴背后。   刚刚莫里森评析他作品的时候,沈老师好像没有听。宋以桥如此想着,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如同给沈贴贴套上项圈那样,拥住他的脖颈,向上抬起他的脑袋。   书写的手停住,沈贴贴循着宋以桥的动作,向后仰头,发顶蹭着对方的腹部。黑色长发如绸缎般倾泻而下,沈贴贴从中捕捉到宋以桥深沉的眼睛。   “在写什么?”宋以桥问。   “在写我想跟你做什么。”   宋以桥目光微怔,视线从沈贴贴的脸挪开,聚焦到对方手里的平板上。   他看到一张柔软且坚韧的网。告白、做爱、买一套新房子……字字句句,密密麻麻,全都跟他宋以桥相关。   沈贴贴将自己摆到一个主动到甚至有些自作多情的位置,他从没给自己留过余地。   沈贴贴神色安然,维持着不太舒服的姿势,说:“我不希望你忍耐,我准备了很多。”   宋以桥被网捕获,俯下身,目光震动,说话时嘴唇虚虚蹭过沈贴贴的鼻尖:“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也没关系。”沈贴贴回答得很干脆,好像早就料到过这个可能性,“你有对我说不的权利。”   眼前的嘴唇张张合合,如沾着露水的娇嫩花瓣,毫无防备。   堪堪平息的残火卷土重来,从宋以桥下腹一路烧到胸腔。他已经忍耐了两个小时,几乎再也无法抵御身体里凶猛的干渴。   宋以桥五官一紧,站直身体别过头,将表情藏进阴影里。   沈贴贴似乎浑然不知,眺望天花板:“那你呢。要是我最后没有跟你在一起,你准备怎么样呢,还会留在B市吗?”   “会。”宋以桥的声音隐忍而沉闷,“我会争取让沈老师喜欢上我。”   “你不用争取,也不用改变。”沈贴贴朝他笑,温顺得仿佛人间天使,“宋以桥只要是宋以桥就可以了。”   宋以桥圈在沈贴贴的脖子上的手指抽动一下。   沈贴贴耐心地等待着,指尖来回抚摸宋以桥手背上的青筋,像在鼓励。   他是优秀的老师。   病房、守夜、跟随的目光……沈贴贴隐隐察觉潜伏于宋以桥内心深处的凶悍的独占欲,却依旧事无巨细地、手把手地教宋以桥如何拥有自己。   宋以桥再次弯下腰,睁着双略微发红的眼睛,第一次粗暴地咬住沈贴贴的嘴唇,撬开。他力道很重,手指碰过的地方都留下红红的印记。   沈贴贴上下颌骨张得酸酸的,宋以桥吻太深了,让他有些窒息。他承受着,喘不过气,觉得宋以桥好像比他想得更坏一点。   不知道是谁给谁戴上了镣铐,不知道到底是谁驯养了谁。渍渍水声被吸音棉吞没,墙壁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他们甚至分不清他们究竟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   沈贴贴坐在宋以桥腿上,仰面咬着自己的毛衣,眼前是天花板上带着重影的灯。他意识不清,想这太刺激了,太超过了,他要死掉了。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腥气。   宋以桥衣衫完整,抽出两张纸巾擦干净手指,替尚未缓过劲的沈贴贴穿好衣服。   沈贴贴迷迷糊糊的,从宋以桥腿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头歪在宋以桥的大腿内,断断续续地说:“我来……帮你……”   宋以桥头脑热着,摸了摸沈贴贴毛茸茸的后脑勺,以示默许。   沈贴贴解开宋以桥裤子上的系绳,往下拽了拽,刚准备低头,身后地板上的Pad就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沈贴贴吓得腿脚发软,手一压,宋以桥硬得更痛了。   Pad账号连着手机,屏幕上显示出同事的邮箱账号。沈贴贴清了清嗓子,接通,几句话过后表情便渐渐严肃起来。   “嗯,好,”沈贴贴皱着眉头,“我联系到了马上通知学校。”   宋以桥见状,默不作声地整理好自己的裤子。他抬头,迎上沈贴贴回望的目光,非常冷静地问:“学校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嗯,有个学生找不到了,我可能得出去一趟。”   “我送你。”   沈贴贴打开房门,侧身,恰好瞟到宋以桥鼓着的地方。他本想解释刚才那通电话,脑袋一卡,觉得好对不起宋以桥,嘴巴蹦出几个字:“其实我房间里有润嗯剂和嗯嗯套。”   宋以桥燥得呼出一口气,有些自暴自弃道:“好,解决完事情回来就做。” 第39章 胡萝卜面包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   沈贴贴坐进车里,紧盯手机,正准备再拨一次,就听见驾驶座上的宋以桥问他“去哪里”。   他啃了啃下唇,说:“你先往学校开吧,我问问。”   宋以桥点了头,把车开出住宅区。   雪转小,马路硬是被清出一条供人同行的道。稀稀拉拉几辆车在路上慢腾腾地走。   车内空调热起来,宋以桥脱下外套,朝后丢衣服的动作中途顿住。他摸进衣服口袋,拿出一个小袋子,慎重地放到储物盘上。   “嗨,珍妮,你回宿舍了吗?哦,我问一下,安迪亚平时除了学校,还经常去哪里啊?好,稍等,我开一下免提。”   沈贴贴打开手机备忘录记了几个关键词。宋以桥默默地听,伸手往车载导航里标了几个点。   “嗯好,谢谢,安迪亚要是回来了记得跟我说一声。”   沈贴贴接着打了几个学生的电话,又给其他老师同步好信息,挂断,稍稍喘口气,发烫的手机便响起低电量警告。   沈贴贴望了一圈,问:“我没带充电线,你车里有吗?”   宋以桥说:“扶手箱里有无线充。”   沈贴贴把手机放进去,眼睛一晃,瞥见储物盘里的袋子,觉得略微眼熟,问:“这是什么?”   宋以桥想了想,回答:“护身符。”   很寻常的回答。沈贴贴只是随口一问,没多在意,“哦”一声便开始跟宋以桥解释学生返校时发生的意外事件。   “早上有个学生家长打电话来询问女儿有没有安全返校,老师去宿舍问了一圈,都说没有看到那孩子。   据家长的说法,那孩子的航班应该于昨晚抵达B市。可是她下飞机之后没有报平安,家长觉得奇怪,就给她打电话,结果无人接听。   到目前为止,那孩子仍然下落不明。她手机没有关机,却完全打不通。”   “今晚如果再找不到人,就可以报警了。”沈贴贴瘫在椅背上,表情颓丧,“她……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学生。人很努力,成绩也很好。”   宋以桥松开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揉了揉沈贴贴的脑袋,劝慰:“没事的。”   “她本来读完这学年就要转到CS去了。”沈贴贴通过不断说话安抚自己,语气怅然,“家里人觉得基础学科不好找工作吧。”   宋以桥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理解。”   沈贴贴叹息一声,抬手点了几下充着电的手机,再次拨通安迪亚的电话。他静默地听着飘荡于车厢内的机械铃声,充满希望的心渐渐黯然下去。   “嘟”的一响,电话竟被接通了。   沈贴贴猛地从椅背上挺起来,调响手机音量,小心翼翼地开口:“安迪亚?”   对面没有回话。   沈贴贴屏息凝神,从嘈杂的背景音中分辨出一道缓慢的呼吸声。他不确定,又叫了一遍安迪亚的名字,问她现在是否安全。   对面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嗯”。   沈贴贴心中的石头顿时落地。他非常激动,有很多话要问,一张口却只能讲出一句带着鼻音的“我很担心你。”   沈贴贴的话语和背景音里一段欢乐的旋律糅合在一起,让安迪亚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溢出一丝哽咽,仿佛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人的关心似的,断然挂掉电话。   没等沈贴贴回拨,宋以桥猛地一打方向盘,赶在路口前变了道。他迎着沈贴贴疑惑的目光,解释:“她在音乐学院附近的一家快餐店里。”   “你怎么知道的?”   “我读书的时候经常在那里通宵。那家快餐店店长人很好,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在,也不会关大厅的空调。”宋以桥回忆道,“我毕业之前送了他一段旋律当开门音。”   快餐店的气氛缤纷活泼。   广播里放着经典的怀旧老歌,彩色气球垂着吊绳铺满了整个天花板。墙壁贴满合影,照片里装着一张张开怀大笑的脸。   安迪亚端来一杯热茶,挪开硕大的行李箱和书包,坐进角落的双人座位里。她用湿巾纸擦了擦手,开始吃早上店长送给她的一袋胡萝卜面包。   她起初是打算拒绝的,因为她带了钱,完全可以自己买。可店长好像已经很习惯做这种事了,他说世界上总是有很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回不了家的小孩。   儿童乐园里传出尖锐的欢快叫声,打断了安迪亚的思绪。   她盯着追奔打闹的孩子们,对餐盘里持续振动的手机充耳不闻。她看了一会儿,目光转到守在乐园外的家长脸上。   她望着一张张关切的脸,想,比起难以捉摸的未来,或许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小孩子不要从滑滑梯上摔下来。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安迪亚诧异地扭头,眼眸里映出脸色比平时更白一点的沈贴贴。他眼睛里的担忧大于惊喜,头发上沾着少许雪片,外套领子没有翻出来。   沈贴贴勉强冲学生笑了一下,气还没喘匀,对着电话那头说:“嗯,人找到了,没事,好,我让她跟你们说句话。”   他把电话交给安迪亚,听到她用中文说了一句“喂”,随后电话对面的声音隐约激动起来。安迪亚偶尔“嗯”一声,闭着嘴,直到电话挂断。   她把手机还给沈贴贴,没有逃走,只是继续吃她的胡萝卜面包。她看上去情绪很稳定,讲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想被找到。   沈贴贴也给宋以桥发了条消息,收起手机,坐到安迪亚对面。他人还有些飘忽,犹豫着开口数次,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条胡萝卜面包被塞进沈贴贴半张的嘴里。   安迪亚收回手,捧起热茶,面无表情地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沈贴贴咀嚼着面包,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宋以桥的经历,皱起五官,含糊不清地讲:“嗯……超能力?”   此时,一句“我以后要当奥特曼!”自他背后袭来。稚嫩童声以儿童乐园为起点,响彻整个大厅。   沈贴贴与安迪亚四目相对,愣了愣,而后都“噗”的一声笑出来。   “Hughug小时候想当什么?数学家?”安迪亚问。   “我没什么理想。”沈贴贴诚实回答。   安迪亚看了他几秒钟,错开目光,说:“我有的。”   “你想当什么?”沈贴贴问。   “如果硬要给理想一个像奥特曼那样具体的名称的话,”安迪亚抬头,直视沈贴贴,“我想当你。”   店内广播忽然停止,几秒后,插播起生日快乐歌。与此同时,快餐店尽头的那桌爆发出响亮的欢呼鼓掌声。   “是我不好,让大家担心了,对不起。”安迪亚垂着眼睛,客观无情地剖析自己,“我太任性,或许这也算是一场撒娇,或者小小的报复?我只不过仗着大家关心我罢了。”   沈贴贴的心坍塌下来,他觉得安迪亚是在任性,但也不那么任性。他低声问:“发生什么了吗?”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没用,所以想从日常生活中逃走。”她很瘦,脸上长着一种固执的寂寞,像生日蛋糕上因为不可食用而显得碍事的装饰品。   “怎么会……”   安迪亚打断沈贴贴,继续说:“我申请本科的时候,同时拿到了C校和维纳斯两个offer。中介说文理学院更有利于拓展人脉,我父母心动了,所以我最后来了维纳斯。文理学院很贵,我入学时没有申请到优秀奖学金。”   “这并不代表你不够好。”沈贴贴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着急反驳,“这也跟专业和生源地区有关系……”   安迪亚注视着沈贴贴认真辩驳的模样,笑了一下,突兀地插嘴:“Hughug,你知道为什么我只接了你的电话吗?”   沈贴贴息声,身体前倾,等她揭晓答案。   “因为你说过……你说,‘你还挺适合学数学的’。”安迪亚没有绷住,表情垮掉,眼里迅速聚集起水汽。   她见沈贴贴想给她递纸巾,摆了摆手,慌乱地喝一口茶,连同没流出来的眼泪一起咽下去。   “谢谢,”安迪亚吸了吸鼻子,堪堪维持体面,“谢谢你让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没用。”   新客人到来,快餐店的门开了又合,欢快的旋律再次响起。入口处发生些许骚动。   “这两年生意不好做,我们家亏了不少钱,供我上学也挺不容易的。所以不管是择校还是转专业,我都听他们的。”安迪亚淡淡地陈述,“但我也会想,我这样下去真的好吗,我以后还能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呢。”   “你怪他们吗?”沈贴贴问。   “我怪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参加竞赛拿奖金,或者直接进到能赚钱的研究项目组,一边工作一边供自己读书。”安迪亚摇摇头,焦虑地搓着纸巾一角,“哦对,学校对学生的工作时长是有限制的。”   她积攒好些许力气,抬头,佯装轻松地对沈贴贴说:“或者像你这样,学术成果多到本科毕业直接读博士,想来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安迪亚两手撑住椅子两侧,慢慢来回摇摆着上半身,轻飘飘的,流露出一种属于她这种年纪的的无力。   她是一只被风刮着跑的风筝,身在高空喘不过气,却能清晰地明白,自己的挫折与那些扎根于黑泥中的、普世的苦难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甚至连同她本人的存在都变得渺小而毫无意义起来。   那一瞬,沈贴贴仿佛从她身上看见了两个熟悉的影子,眨眼间,又觉得不像。   安迪亚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她没有穆六月那么坚定,相信自己帮家里还清70亿债务后还能重新开始;她也没有宋以桥那样的才能和机会,可以依靠琐碎的活计勉强养活自己。   不管是穆六月还是宋以桥,沈贴贴都无法回溯时间,在他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手拉他们一把。   不能再原地踏步了。沈贴贴心说。   于是,情不自禁地,他朝安迪亚的方向抬了抬手。   林果坐在酒店的窗户边刷手机。   她划走一条短视频,APP根据定位给她推了一条信息流广告。林果眼睛登时亮了,巴巴地朝窗外张望,发现雪已经停了。   这可把林果乐坏了,她打开手机地图搜了一下,欢天喜地地往酒店外面跑。   她对儿童套餐里附赠的玩具势在必得。   街上人烟稀少,路旁的车几天没动,整个被积雪埋没。零零落落的白色小山坡中,一辆颜色鲜艳的复古汽车显得格外招眼。   三厢车,主色选了落日橙,顶部和外后视镜是蓝绿色的。两个前照灯圆圆的,像托马斯小火车的眼睛。   林果被吸引着穿过马路,绕着车走了两圈。她心想窗玻璃应该贴了防窥膜,从外面看是黑的。   车熄了火很安静。她看腻了,拍了张照,临走前瞥了眼车窗,发现自己的妆容好像有点不对劲。   林果撅了撅嘴,俯身,就着车窗里的倒影,把眼头翘起的假睫毛摁回去。   “轰”的点火声,车启动了。   林果吓得倒退一步,大喊“卧槽!”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宋以桥那张挂着嘲讽假笑的脸。 第40章 儿童套餐与玩具尺   林果横在车后座上,苦着一张脸看Linkedin上的简历,嘴里嘀嘀咕咕抱怨:“我天哪,别人公司到底哪儿招到的音乐顾问啊!”   “你什么时候走?”宋以桥赶人。   “我不走,我想见沈老师。”   宋以桥挺无语,偏头看向窗外的快餐店。   那家店与宋以桥记忆中的稍有不同,看得出来装修过几次,换了招牌,店面从一层扩大成两层,气质上升了一个档次。   “这是你新买的车啊?”林果扒着车窗感叹,“你已经能开车了呀,真好。”   宋以桥挑了挑眉:“你这两年回国没少坐过我车吧?”   “我就是替你回忆一下过去。”林果瘪嘴,“诶,你那时候跟你爸妈断了联系,没钱租房子,是不是就来这家店帮我做过伴奏啊?”   “嗯。”   林果默了默,表情难得掺上愧疚,看向后视镜里的宋以桥,小心地讲:“对不起。”   宋以桥回过半个头,问:“什么?”   “我当时不该怂恿你用那张卡的……”   “哪……”宋以桥顿时领会到林果的意思,改口,“跟你没关系。”   宋以桥读本科的时候,他父母没有给他现金,只给了他一张不限额度的信用卡副卡。他花的每一笔钱都会被发送到他父亲的手机上,如果明细不够详细,他稍后便会接到一通电话。   那时候的宋以桥不管走到哪里,身边有没有人,都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监视他。   年轻的林果也跟现在不一样,身上有一种“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的嚣张。她得知这件事后当场拍桌,煽动:“你就花,使劲花,管他呢!”   于是,二十出头的宋以桥怀着报复的心思,度过了一段骄奢淫逸、花天酒地的时光。   可日子不能总这么过下去。   “人混了就会变得麻木。”往事太遥远了,宋以桥提起来根本不痛不痒,“对创作者来说,心麻了还不如死了。”   林果试图快点揭过这段,眼珠子骨碌一转,忽然想起了出酒店的目的。她懒得离开有空调的地方,拍拍驾驶座的椅背:“以桥,你想不想沈老师啊?”   宋以桥没搭腔。   “这样,你帮我去快餐店买一份儿童套餐,然后合情合理地去看一眼沈老师。”林果声情并茂,觉得自己特聪明,“怎么样?”   一分钟后。   自动感应门打开,宋以桥踏入快餐店。他脚步顿了顿,视线大致掠过一楼的餐桌,暂且没有发现沈贴贴的身影。   在入口几桌人的窃窃私语中,宋以桥径直走向点单柜台。他问店员要了一份儿童套餐,立在取餐柜台旁等待备餐。   “我本科读完直接申请博士,并不是因为我的学术成绩有多优秀。”有人说。   是沈老师的声音。   宋以桥下意识回过身,开始搜寻声音的来源。视线越过来往人群,他从一个被木墙隔开的双人座里,看见沈贴贴被装饰植物挡住的半个头。   “那你是……”另外传来一道女声。   “虽然我确实有些学术成果,但我觉得我能申到博士的主要原因,是我的研究自带企业的资金支持。”   保洁员从走廊路过,支出来的拖把尾部扫过一排装饰植物,宋以桥从分开的叶片中捕捉到沈贴贴的脸。   宋以桥好像第一次看见沈贴贴摆出这样的表情。他的眉尾耷拉下来,眼中盛着苦恼与悲伤,下半张脸却依然扬起善意的笑。   沈贴贴吞吞吐吐又万分谨慎,明明是在掏心窝讲自己不大好的过往,却生怕自己的事情刺痛到别人。   沈贴贴大二到大四的三年,除了上课之外,基本都在课题组帮导师——也就是老板——打工。他想,如果是靠自己赚来的钱,或许穆六月会愿意接受他的帮助。   课题组的学生们各有各的考虑:升学、求职、参与社会活动……人的时间和精力成本是有限的,大多数学生只会参与对自己未来有益的研究项目。   只有沈贴贴什么都不挑。老板说“我下周要出国开个研讨会,你帮我遛一个礼拜的狗吧,报酬到时候给你”,沈贴贴说“好啊”。   他没有私心,所以老板最喜欢他。   沈贴贴辗转过很多课题组,涉及的领域也比同龄人更广一些。   有一天,他拿着一篇论文去问老板这个题目是不是能继续往下做。老板想了一下,说可以,而且这个题目跟政府某项研究的方向高度重合,建议他去申请政府补贴。   沈贴贴一开始是拒绝的,因为他背靠自家企业,不缺研究基金,而这些政府补贴完全可以用来支持其他条件更差的学生。   老板被他搞得很无奈,说他是傻孩子。   就这样一桩一件,阴差阳错的,沈贴贴获得了看起来比同龄人更优秀的学术履历。   大四秋季学期,老板找到沈贴贴,建议他直接去试试申请N大的PhD项目,叮嘱他一定要在套磁的时候说清楚,自己手上的研究自带企业投资。   不出意料地,沈贴贴被录取了。   他依旧过着重复而枯燥的生活,上课、做研究、授课……可这次的情况稍微有些不同,同系的其他学生好像对沈贴贴特别冷淡。   大家年纪都比沈贴贴大一点,做得不难看,却足够明显。   沈贴贴不太难过,他本就不乐于社交,只是感到困惑。   他跟家里人视频的时候稍微提了一嘴,第二天,爸爸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N大你这个系每年的全额奖学金名额应该有两个。”   “嗯嗯。”   “但是去年,有个N大本硕读上来的学生没有申请到全奖,去跟他的导师哭闹。校方搞学阀袒护自己学生,将属于今年的一个全奖名额,挪到了去年。”   “也就是说,今年只有一个全奖名额?”   “是。”爸爸停了停,语气变得和缓,“有一个成绩还不错的学生本来应该能够申请上今年的PhD的,但他没有能力负担学费。”   “嗯,我懂了。”沈贴贴的口吻依然纯真,“因为我自带资金,所以导师在我和他之间选择了我。”   “他跟宝宝的同学们是同一个大学的本科出来的。所以你的同学们可能觉得你……”爸爸叹了口气,没把话说完。   “觉得我……明明有家里企业的投资,还占着全奖名额。明明成绩没有那么好,却挤掉了他们校友的录取机会。”沈贴贴总结完,愣了愣,小声自言自语,“听起来我好坏啊。”   沈贴贴的博士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得知了真相,却没有把真相告诉大家,为自己说一句话。他突然意识到,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要,也会对其他人造成伤害。   他从出生起就已经站在了对方的对立面,他的好意因为他们生来的资源差距,变成一种伪善。   沈贴贴谁也帮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博士毕业的那天,金秋的阳光洒满了拥挤的体育场。致辞结束,学生们穿着学士服,抓紧最后的机会相互合照。   沈贴贴站在体育场看台最高的那阶,俯视乌泱泱的人群,心里被那些生动的笑脸哭脸填满,随后转身走进黑漆漆的通道。   上午是全校的毕业典礼,系里的在下午,沈贴贴家人的飞机要两小时后才能抵达。   沈贴贴想,他等下要给自己买一束花,这样不会让妈妈太担心。   快餐店屏幕上的数字不断翻滚。   黑色长发男人再次排到点餐柜台前,问店员另外要了一份儿童套餐。   “现在是不是对我有点失望了?”沈贴贴轻轻地问。   安迪亚迟疑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的不用把所有的错都推到自己身上。”沈贴贴浅浅地笑,“有些事情就是没办法的。你看那个学生,特别优秀,还不是被我挤掉了。”   沈贴贴很不习惯说这种负面的话,觉得怪,讲完便吐了吐舌头。安迪亚被他滑稽的表情逗笑了。   “那也有可能是他还不够好啊。”安迪亚跟大部分的自己和解,还剩下一点,硬要跟老师钻牛角尖。   “确实有那种优秀到全世界为他让路的人,学科的界限也是由这些天才推动的。”沈贴贴严谨地阐述,直白坦然,“可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人而已,大家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所以我对学生的要求也没有那么严格啦……”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点开邮箱,两个食指在屏幕上快速移动,心不在焉地说明:“你稍微等我一下哦……”   拼写校对完毕,沈贴贴很快点击发送。   等待对方回复的时间格外漫长,他一下子不知道讲什么好,就冲安迪亚憨憨地抿嘴笑笑。其实沈贴贴当大人也当得不太熟练。   他垂着眼睛,指尖来回抠着手机边缘,慢吞吞地跟学生讲真心话:“等你们再大一点,或许会跟我的博士同学一样,觉得我是你们的敌人……但至少在当你们老师的这段时间里,我希望能成为你们的同伴。”   忽地,沈贴贴抬头盯住了安迪亚的双眼。眼睫投下的阴影消失,灯光下,他的双目宛如镶嵌于真理之门上的的闪耀宝石。   他很认真,吐出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我要告诉你,努力是会有回报的,坚持下去就会有好事发生。你在我课上的所有考试成绩都是第一……”   沈贴贴换了口气,异常严肃地讲:“安迪亚,你可能是天才。”   “噗!”爽朗的笑声从安迪亚喉咙里喷出来。她浑身颤抖,前仰后合,停不下来似的,与沈贴贴不伦不类的安慰十分相配。   过了一会儿,安迪亚擦去眼角挤出的泪滴,蓦地感到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与疲惫。   她恍惚间觉得自己才是更年长的那个,为了不让沈贴贴的期待落空,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台面上的手机响了一下,显出来自教导主任的邮件。   沈贴贴心里惴惴不安,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他点开,读完回复,终于松了口气。   沈贴贴往下滑,隐去研究员录取面试的具体信息,只向安迪亚展示附件内容。   “我们学校新开了一个研究院,系里给我配了一个助理的名额,工资很高,你要不要来?”沈贴贴语气轻松地邀请。   安迪亚猛地一僵,表情呆滞,像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好事情会落到自己头上。   “你来不来啊?”沈贴贴眼中暗含得意,催促道,“第一年可能有点难,但如果第二年能申请到CS的奖学金,你读双专业的学费应该没问题了。”   “来的!”安迪亚喊道。她着急去接沈贴贴的手机,肘关节不小心碰掉水杯,褐色茶水沿着桌角往下滴。   安迪亚“哐”地起身,慌乱地拿纸巾擦桌面,脸上又惊又喜,憋得通红。   沈贴贴见状,叹一口气,把手机塞进学生手心让她读合同,自己低头擦起水渍。   “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他讲话悠哉悠哉的,没人能想到他几分钟前才给教导主任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打脸邮件。   “什么条件?”   “读双专业很辛苦,努力也很好,但你别像我男朋友一样……”   沈贴贴稍微收拾几下便打算叫保洁过来。他转头,惊讶地看见宋以桥的脸,倒吸一口凉气。   “你男朋友怎么了?”宋以桥走过来。   “就是……”沈贴贴咕哝,“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注意休息,身体最重要。”   宋以桥“嗯”了一声,把装着儿童套餐的牛皮纸袋放进沈贴贴的手里。   沈贴贴呆了呆,笨拙地将儿童套餐转送给安迪亚。他企图维持一个老师应有的体面,问:“好不好?”   安迪亚目睹了他们一整套大变活人的戏码,激动的心渐渐化作一滩死水,面色复杂地回答:“好。”   宋以桥和沈贴贴要送安迪亚回学校。安迪亚走在前面,沈贴贴帮她拉着行李箱。他拖得毫不费力,可宋以桥还是跟他换了手。   宋以桥截过行李箱的拉杆,把原本要给林果的那份儿童套餐递进沈贴贴怀里。   “嗯?”沈贴贴探询的目光在宋以桥脸上游走。   “庆祝比同龄人优秀许多倍的……”宋以桥弯起一边嘴角,大约也觉得自己肉麻,“天才宝贝顺利申请上PhD。”   牛皮纸袋被“咵啦”捏紧,沈贴贴头晕目眩,脚步虚浮,怯怯地说:“你都听到啦?”   “嗯。”   沈贴贴轻轻撞了撞宋以桥的肩膀,用小指勾住对方的小指,低着头说:“谢谢。”   快餐店的玻璃门从中间分开,不远处,林果从车里下来,隔着马路大喊:“你也去太久了吧?”   安迪亚的身体顿时定在原地。   宋以桥瞥了安迪亚一眼,绕过她,直直走到车边,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   林果才不关心这是谁的行李,她嘴一张就问:“我的儿童套餐呢?”   “自己去买。”   “宋以桥,你不是吧?”林果难以置信,头一扭就给沈贴贴告状,“沈老师,你看他!”   沈贴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林果,他双眼先睁圆了,然后软软地弯下来。   “那把我的送给你。”沈贴贴说,注意到被他自己捏得皱巴巴的包装纸,还有点不好意思。   林果哪管卖相,她甜甜地连声说“谢谢”,接过,当着沈贴贴的面把里头附赠的玩具掏了出来。   “怎么是小天才电话手表……”林果脸上晴转阴,特别嫌弃地把儿童套餐丢给宋以桥。   “你想要什么?”沈贴贴好脾气地问。   “别理她。”宋以桥也就是嘴巴坏,人已经往店里走了。   “想要那把里面有小钢珠的玩具尺!”林果说。   距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安迪亚动了动,突然恢复知觉那般,打开自己的儿童套餐纸袋,三两下掏出里面的附赠玩具。   是玩具尺!她在心里喊,眼睛倏地亮了。   安迪亚跑到林果面前,“哗”一下把裹着塑料袋的玩具尺拎到林果面前。   “送、送给你。”她不敢直视林果,别开头,伸出的手臂紧绷得稍稍颤抖。   “哇!”林果大喜过望,格外热情,歪着身子去打量安迪亚的脸,嚷嚷,“可以吗?真的可以给我吗?”   安迪亚还没作出反应,一旁的沈贴贴就给宋以桥介绍道:“说起来……安迪亚好像是林林的粉丝诶。”他看向安迪亚,问:“对吧?”   安迪亚羞涩地点了一下头。   林果收下玩具,脸上那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对安迪亚说:“谢谢你,那我给你签个名吧?”   她兴致勃勃地问了一圈,谁都没有纸笔。林果有些烦恼。   “要不……算了吧。”安迪亚局促地讲。   林果什么脾气,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她想了想,让安迪亚离她近一点。   安迪亚挪过去两步。   林果弯腰,虚虚亲了亲安迪亚的脸颊。   安迪亚“唰”的从脖子红到脑门,跟烧开水的茶壶似的,在沉默的尖叫中宕机数秒。   刹那间,委屈如海浪般升起,迎头重击在她身上。安迪亚肩膀抽动,五官扭曲,急促呼吸几下,最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她哭得像在嘶吼。那些对痛苦的忍耐,难以言说的孤独,对逃避的自责,都被一个温柔的亲吻击碎成齑粉,融进她的每一滴眼泪里。   “啊?你怎么啦?”林果吓了一跳,帮她抹眼泪,可是怎么擦都擦不完。   林果扭头看沈贴贴,张皇地问“是我的错吗?”安迪亚听得到,“呜呜”猛晃脑袋。   林果静了一会儿,觉得或许很久以前的自己也这么哭过。于是她伸手搂住安迪亚,拍拍她一耸一耸的背,在她耳边安慰:“哦哦,没事。”   泪水将整个世界的光景扭曲、模糊。   一片朦胧潮湿中,安迪亚隐约看见沈贴贴张了张嘴。   “你看,对吧?”沈贴贴说。 第41章 你学过微积分吗   门“嘭”地被撞开,两个昏头转向的身影倒了进来。   头脑缺氧,歇一口气,嘴唇分开时垂下透明丝线,浅浅呼吸后,两人再次紧紧咬住对方。四只脚乱七八糟地叠在一起,纠缠好一会儿才把鞋子踩下来。   沈贴贴整个人都蹭在宋以桥身上,小口喘着,舌头毫无技巧地往对方嘴里伸。他把宋以桥的外套扯下来,丢在地上,再去拉他的卫衣下摆。   宋以桥从亲吻间隙中逸出一抹笑,按住沈贴贴的后脑勺,反手打开灯,脚跟后撤,带上门。   沈贴贴再无顾忌,双手攀住宋以桥的肩膀,像一只热情的小狗,拱得宋以桥接连接连后退。   后背抵到墙壁,宋以桥抱着沈贴贴缓缓下滑,靠墙坐着,把沈贴贴摆在他大腿上。   他们拉开少许距离,磨蹭鼻尖,断断续续地吻。   忍了大半天的人是宋以桥,看上去游刃有余的人也是宋以桥。他一粒一粒地解开沈贴贴的衬衫,上下抚过对方的腰侧,手掌经过前胸却不停留,低叹:“这么急啊。”   现在的沈贴贴已经很懂宋以桥了。他由着宋以桥坏,不理睬他,双手撑在他胸肌上,后坐到那块灼热隆起的地方。   捕捉到对方稍稍僵滞的表情,沈贴贴强压下心里疯长的羞涩,不熟练地俯身亲了一下对方的唇角,像给学生奖励小红花。   宋以桥揉着沈贴贴的后脑勺,看他跪于自己双膝之间,弯腰,解开腰头的系绳。宋以桥挺了挺身体,让沈贴贴方便除下他的卫裤。   宋以桥完全嗯挺的那里弹到沈贴贴面前。沈贴贴呆了呆,好奇且惊慌,跟熟悉陌生事物的小动物似的,无意识地埋头嗅了嗅。   宋以桥的抖了抖,顶端渗出些许液体。   暧昧的味道萦绕于鼻尖,沈贴贴的眼睛宛若被蒙上一层雾。他舔了舔下唇,刚想吞吃宋以桥的,就被对方捏住后颈。   宋以桥眼神温柔,手掌爱惜地摩挲沈贴贴的脸颊,说“不用”。   “我想的。”沈贴贴的嘴唇贴着湿滑的头部,抬着眼睛仰视对方。   宋以桥眉头皱得很紧,坚持道:“用手吧。”   沈贴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赌气般直接握住滚烫的。他一边慢吞吞来回几下,一边不安地确认宋以桥的表情。宋以桥呼吸非常平稳,表情仿若无事发生,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紧紧盯住他的脸。   他以为宋以桥不舒服,脸烧得通红,嗫嚅:“其实这个我也不太会……”说完,他听见宋以桥笑了一下。   沈贴贴很容易害羞,抬臂挡住脸,感觉到宋以桥的手正沿着他的大腿内轮廓缓缓往上。他不敢与宋以桥对视,却主动纽了钮腰,把自己送到宋以桥手心里。   沈贴贴饭也不大会做,是天生要人服侍的。   拉链“呲啦”,宋以桥手指一勾,沈贴贴秀气的暴露在空气中,颤抖着,看上去有点可怜。   宋以桥不再动作,静静地打量着,直到沈贴贴用力捏了一把他的那里以表不满。宋以桥“嘶”一声,慢慢打着圈揉搓,然后覆上沈贴贴的手背,将两个人的并在一起。   “动一动。”宋以桥蛊惑道。   他们光是贴在一起就变得更加淋漓。沈贴贴很听话,手心又烫又滑,细碎而煽情的声音回荡在他们耳边。   细腻的手背上下反复,不断剐蹭宋以桥硬糙的手心。宋以桥松松地裹着,半点也不动,还要问:“不亲了吗?”   沈贴贴讨好的动作顿了顿,他脑袋木木的,茫然地半张着嘴,不知道先做什么才好,缓过来才发现宋以桥又在逗他。他心一横,特别霸道地抬起宋以桥的下巴,俯下身子咬宋以桥的嘴。   宋以桥惯会装的,安抚般拍拍他的后背,嘴上求饶:“轻一点。”   温度升得很高,蒸得一切都模糊不清。哪里都是湿的,一滴一滴淌到地上,在白炽灯下折射出靡靡的光。   他们重叠着,像炙热的白沙丘,波浪般绵软地起伏。   沈贴贴额头抵在宋以桥的肩上,感到快乐又折磨,好似一片永远烧不尽的海。他手很酸,开始走神,想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事情完满解决,他们先送安迪亚去了学校,随后折返,将林果捎回酒店。   林果下车时看了一眼手机,特别兴奋地把手伸进驾驶座的窗户,凑到宋以桥耳边说了句什么。   宋以桥粗略浏览一番林果手机里的内容,目光扫过沈贴贴,说:“我晚上更新一下简历再发你。”   “好耶,不过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林果补充,“面试时间下来了我再跟你联系。”   “知道。”   宋以桥心情很好,而沈贴贴支着脑袋望向窗外,沉默不语,甚至都没有关心林果跟宋以桥说了什么。   “在想什么?”宋以桥问。   “啊?”沈贴贴脑袋连同撑着的手肘一道滑落,形色略微狼狈,“没、没什么啊。”   宋以桥不置可否。   接下来的路程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宋以桥先发觉沈贴贴的状态不太对劲,好像整个人都笼着一层淡淡的焦虑。他不知道沈贴贴究竟怎么了,便试图和对方讲些轻松的话题。   “林果想一出是一出的,下次再见她这样别理她。”   “嗯……”   “沈老师几号开始上班?”   “后天……哦……明天吧……”   沈贴贴心不在焉,宋以桥束手无策。   后来,沈贴贴忽然注意到宋以桥很久没有说话了。他心里过意不去,便又主动找宋以桥讲话。他哪里擅长闲聊,叫了好几下宋以桥的名字,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车开进住宅区,缓缓停于院子门口。他们一语不发地开门下车。   沈贴贴怀揣着负罪感,走到一半去牵宋以桥的手。宋以桥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生气,抬起二人十指相扣的手,偏头在沈贴贴手背上亲了一下。   沈贴贴觉得更对不起宋以桥了,他拉了拉宋以桥,让宋以桥停下。   “你之前说的话……”沈贴贴仰着头,眼神闪烁,“我们做吗?”   宋以桥收敛起温存,面无表情地审视沈贴贴的脸。   沈贴贴移开目光,垂下脑袋,硬着头皮摸宋以桥腰带以下的位置。宋以桥按住沈贴贴颤颤的手,停滞片刻,一把将沈贴贴抱起来,重重地吻过去。   他们天雷勾地火般厮混到一起。   喉咙里的嗓音愈发粗沉,黏敷敷的白色溅了他们满手。空气中散着原始而甜美的气味。   沈贴贴今天已经去了第二次,这对他而言是从未经历过的刺激体验。他脊柱发麻,什么都不想管了,懒懒地趴在宋以桥身上。   宋以桥还没达到顶峰,梆嗯的那里一下一下戳着沈贴贴的腹部,声音却故意带上些可怜:“不管我了吗?”   沈贴贴没什么力气地从宋以桥身上蹭下来,头枕在宋以桥髋部,讲话时气息喷在那里:“手弄不动了。”   宋以桥的手部动作渐渐加快。   闷闷的低吟侵占沈贴贴的感官,他仿佛入了梦,眼前勃发的都出现重影。他盯着宋以桥的,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只是发呆。   宋以桥身体紧绷,短暂的空白,剧烈的又归于平静。白色奶油流经肌肉的沟壑,触到沈贴贴的脸。沈贴贴浑然不觉。   “沈老师。”宋以桥托起沈贴贴的脑袋,拇指擦去他嘴唇上沾到的东西,哑声道,“你不专心。”   沈贴贴回了神,心惊,下意识舔舔嘴角,有点苦。   宋以桥默了半晌,沉声道:“沈贴贴。”   “嗯?”宋以桥很少这么叫他,让沈贴贴有点紧张。   “你在想什么。”   身体空了心就会变得脆弱。沈贴贴觉得宋以桥凶,又想这也许是自己活该,搂住宋以桥脖子,在他耳边意小声“嗯啊”。   他们那里还一塌糊涂地贴在一块儿。宋以桥吁出一口气,顺了顺沈贴贴后脑勺细软的头发,等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跟学生说,她可以担任我的助理,到研究所工作。”   “嗯。”   “但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件已经定下来的事情。虽然我有系里的推荐,但也只免去了简历筛选步骤。我还是要参加面试,跟新招的博士竞争的。”   “嗯。”   “我已经答应她了……”沈贴贴听起来格外无助焦虑,“怎么办,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他直起身体,望向宋以桥的双眼湿亮亮的,充满内疚。他又小声说:“我好像能理解你当时为什么不对我说喜欢了。”   宋以桥的心彻底化作温暖的一滩,他永远对沈贴贴投降。   上衣被揉作一团堆在墙下,宋以桥捞过,摸出口袋里的手帕,一点点擦干净他们连在一起的部分。   他帮沈贴贴穿好裤子,又替对方扣上皱巴巴的衬衫。   “沈老师的岗位需要做些什么工作?”宋以桥冷静地问,他很擅长处理焦虑。   “主要是帮学生理解模型的数学原理和推导过程,还有提供论文结构和写作方面的指导。”   “好,数学原理主要涉及哪些方面?”   “线性代数、概率论和统计学……不过常规问题只需要研究生水平就够了。”   “那沈老师对深度学习有什么了解吗?”   “我上学期带学生参加的课题组就……虽然主要做图像分类。”   “足够了。新来的博士生教学经验不会有你丰富,我觉得沈老师很稳。”宋以桥总结。   沈贴贴站起来,愣愣地旁观宋以桥把衣服穿回去,蹦出一句:“其实我以前有学过编程。”   “嗯,更厉害了。”宋以桥把头发从衣服领子里撩出来,扭头,见沈贴贴脸上还残余着一丝担忧,问,“沈老师还在担心什么?”   沈贴贴巴巴地走过去,沮丧地把头埋进宋以桥胸前,闷声道:“可是我真的不懂音乐啊。”   他头顶的发丝搔着宋以桥的下巴。宋以桥呼吸变了变,弓腰,勒住沈贴贴的大腿,面对面将他抱了起来。   沈贴贴吓了一跳,刚扑腾着要下来,就听见宋以桥问他:“手好看吗?”   沈贴贴摸不着头脑。   宋以桥托着沈贴贴的屁股走到客厅,把他放到琴凳上,朝他伸出之前点燃他的、让他快乐的手。   “手好看,等有空听。”宋以桥说。   沈贴贴表情依旧茫然。   宋以桥摸摸沈贴贴的脸,将手机摆到钢琴谱架上,打开微博,点击“关注的人”,用户Hughug的系统默认头像排在第一位。   “手好看,等有空听。”是沈贴贴评论转发宋以桥的第一条微博。   沈贴陡地一震,整个人都快冒烟,失控地大喊一声“啊!”他噌的站起来,作势要去抢宋以桥的手机,又想宋以桥肯定都知道了,于是身体一僵,忸怩地攥紧宋以桥的衣袖。   他眼睛乱瞟,心存侥幸,吞吞吐吐问:“你看了多少啊?”   “全看了。”宋以桥直言。   沈贴贴跌坐回钢琴凳,脑袋快耷拉到胸口,声如蚊蚋:“哦……”   “谢谢贴贴老师替我说话。”宋以桥哄着,用微凉的手背去贴沈贴贴的脸,感觉对方比刚刚意乱时还要红,还要烫。   沈贴贴心脏病都要犯了,没纠正宋以桥的叫法。   宋以桥转身,回忆起沈贴贴最近的微博内容,面色一峻,迅速将微博翻到后面全是转发评论的那几页。   他立于沈贴贴身后,左手搭在沈贴贴的肩膀上,右手从他耳边伸出去,在琴键上弹了一个和弦。   “当”一下。   沈贴贴随即抬头,脑袋侧了侧,出神地盯着宋以桥认真阅读的侧脸。   “……喜欢使用半减七和弦、属七和弦等,所以有时候听起来很像爵士。”宋以桥复述Hughug的微博。   宋以桥抬腕,手指离开琴键,再次按下。   又是“当”一声。   “Dm7-5,半减七和弦。”宋以桥在沈贴贴耳旁问,“贴贴老师,为什么半减七和弦听起来不稳定啊。”   沈贴贴捂住耳朵,脑袋自顾自地转起来,解释:“因为它们之间的音程不是简单整数比例音程。”   “这样啊。”   宋以桥如同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一句一句读着沈贴贴对他作品的分析,一条一条向沈贴贴提问。   “这首歌的频谱图显出宽广的频谱范围和明显的谐波峰……”宋以桥读下一条微博,“贴贴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啊?”   “啊,频域分析,傅里叶变换可以将时域信号转换为频域表示……”   宋以桥状似苦恼地摇摇头,插话:“我听不懂。”   沈贴贴比宋以桥还要愁,憋得不行,一骨碌从琴凳上翻过去,正对宋以桥凝重发问:“你学过微积分吗?”   宋以桥忍俊不禁,掩着下半张脸笑了出来。   “没学过。”宋以桥单膝跪下来,握住沈贴贴的双手,仰面道,“可就算我不知道,也不影响我写出贴贴老师喜欢的歌,对不对?”   沈贴贴点点头。   “研究所那么多岗位,大家只需要把属于自己的工作做好就可以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这些部分就由其他同事来弥补。”宋以桥娓娓道来,“而且贴贴老师已经懂了很多了,不是吗?”   沈贴贴闭了一下眼睛,又很慢地睁开。他挣开宋以桥抓着他的手,猛地扑进对方怀里,撞得宋以桥倒退半步。   眼前一片漆黑,宋以桥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他说“沈老师又不是一个人”。沈贴贴听见,环着宋以桥后腰的手臂收得更紧一些。   没有准备好也没关系,沈贴贴暗暗说服自己,尝试以前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也挺令人开心的。   他们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过了很久才分开。   “我或许准备了一个惊喜,沈老师想知道吗?”宋以桥问。   “或许?”   “嗯,我也不确定。”   沈贴贴双眼依旧剔透,泛着蜂蜜般的色泽,仿佛能洞察到人内心最深最柔软的地方。宋以桥不再怕了,任由他端详。   沈贴贴盯了宋以桥很久,说:“那就让惊喜依旧是惊喜吧。”   几周后,研究所。   午休时间,沈贴贴走出办公室,一边朝餐厅迈进,一边拿着参考文献跟学生讨论算法优化。   他认真地在论文上勾画:“梯度下降算法最小化模型的损失函数……”   “沈老师。”有人叫他。   沈贴贴一怔,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见宋以桥挂着研究所的工牌,从走廊那头向他走来。 第42章 奇迹贴贴与桥的衣柜   “你说的……惊喜……就是这个呀?”   “嗯。”   沈贴贴怀抱着玩偶堆,视野受阻,艰难地蹬上二楼。宋以桥跟在沈贴贴身后,一手一个行李箱,还要时刻注意他摇摇欲坠的背影。   沈贴贴决定搬去宋以桥的房间住。   格雷格这幢房子,正经主卧在二楼。宋以桥的卧室比沈贴贴的大不少,足够放下他们两个人的行李。   宋以桥抵住卧室门,让沈贴贴先进去,随口问:“沈老师是怎么突然想到要搬过来的?”   “我在理下周出差的行李。”沈贴贴把玩偶们朝宋以桥床上一丢,铺满半个床单,“东西都翻出来了,就搬个地方吧。”   他说完往床上一躺,像坠入儿童乐园海洋球池的小朋友,还朝宋以桥笑:“想多跟你呆一会儿。”   “想跟我多呆一会儿……”宋以桥复述。   沈贴贴眼睛追着宋以桥,看他床的这头踱到另一头,弯腰,耳后长发一缕缕掉下来。   天花板顶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宋以桥背光的脸。他伸手拿走几只挤着沈贴贴身体的玩偶,虚心请教:“那我睡哪儿?”   沈贴贴不禁撩拨,抓一只玩偶挡住脸,为他代言:“你挤一挤。”   一记短促的哼笑,随后响起拖鞋拍打地板的脚步声。   沈贴贴感觉身边越来越空,坐起身,张望一圈,发现宋以桥正把他的玩偶一只只摆到墙边的木架上。   黑胡桃色系的房间,深灰色的床品。玩偶们在架子上排排坐,组成一面五颜六色的、毛茸茸的墙。   木架原本是空的,沈贴贴好奇,问:“这是放什么的?”   “以前用来放我的CD和唱片。”宋以桥说,“那些我没带过来,还在C国的房子里。”   “我下周就去C国出差。”沈贴贴说。   沈贴贴将那只特殊的拼接玩偶递给宋以桥。宋以桥瞥一眼,默不作声地放回床头,转身继续收纳其它玩偶。   “宋以桥,你好双标。”沈贴贴揶揄。   “嗯。”宋以桥没脸没皮地承认,接上方才的话,“林果跟我说了。”   沈贴贴作为研究员,将同其他制造商和开发者一起,参加母公司下周在C国举办的企业展览会。   年前,各所都汇总好了当年的研究成果,他们还要在酒店举行为期三天的学术研讨会。   沈贴贴“哦”一声,蹲到地上打开行李箱,将自己的衣服抱出来。宋以桥看见,提前替他打开衣帽间的门。   衣帽间没开灯,黑洞洞的,一眼望不到头。   沈贴贴带着一点冒险精神,像被邀请参观巧克力梦工厂的查理那样,跃跃欲试地踏进宋以桥的衣帽间。   调光面板“滴”的一下,天花板的暖色灯带亮起。   宋以桥的衣帽间不算大,整体狭长,被三面衣柜包围。地上覆着灰色地毯,中间摆着一个沙发凳。   又“滴”一声,衣柜内置的射灯被打开。   玻璃柜门亮晶晶,华美繁复的衣物层层叠叠,排列形如水母的裙边。右侧那面墙的衣柜空着,是宋以桥腾给沈贴贴的。   沈贴贴的衣帽间从小中规中矩,哪有宋以桥的精彩。   他左瞅瞅,不规则几何概念的单侧露腰西装;右看看,燕尾设计的红苏格兰裙。沈贴贴仿佛一只摇头摆尾的小狗,目不暇接,连衣服都忘记放。   宋以桥笑而不语,接过沈贴贴手里的衣服,帮他一件件挂进衣柜里。   “沈老师随便挑,”宋以桥背对沈贴贴,眼里晃着柔和灯光,“喜欢什么,都可以给你。”   沈贴贴囫囵应声,往衣帽间深处走了几步。   对话结束,房间静得只剩下衣架之间清脆的碰撞声。   兔毛地毯很厚,宋以桥几乎无法捕捉到沈贴贴的脚步。他屏息凝神,听见沈贴贴拉开某扇柜门,从里面拿了件衣服出来。   布料摩擦,夹杂着细微的“叮叮”,像金属的声音。   宋以桥挂完了手头的衣服,礼貌地没有回头,却忍不住出声:“在换衣服吗?”   回答他的是衣裤堆叠着落到地毯上的闷响。   宋以桥也不再讲话,鼻息粗重些许。   过了一会儿,响动稍稍平静。宋以桥耐着性子,沉声问:“沈老师,我可以转过来了吗?”   “嗯……”沈贴贴哼出鼻音,很犹豫的样子,“可以的。”   感官被放大到极致,宋以桥转身,垂落的目光从地毯缓缓上移。朦胧光晕散去,沈贴贴近乎赤棵的上半身出现在他眼前。   鸟笼式上衣,几根黑色绑带描绘出人体肌肉的走向。肚脐和背后缀着两个金属夹子,晃悠悠挂起下身的黑色长裤,腰胯两侧的白皙皮肤暴露在外。   沈贴贴显然不熟悉奇装异服的穿法,怕裤子掉下来,局促地动了动身体。   皮肤摩擦的声响在宋以桥脑内轰然爆开,他眯了眯眼睛,朝沈贴贴走去。   “高缇耶,笼中男人。”宋以桥叫出这套衣服的名字,腔调拖得老长。   宋以桥没有触碰沈贴贴,领着他走到穿衣镜前,站在他背后,同他一道观赏镜子里那个纯真而色鲭的沈贴贴。   “沈老师。”宋以桥双手背在身后,面上不显半分请欲,俯首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宋以桥的视线犹如实质,沈贴贴瑟缩起来。爱人的目光宛若昨晚在他身上反复流连的十指,从上到下地、一点不落地,怃遍他身体每个不曾示人的糯软部位。   沈贴贴定了定神,磕磕巴巴地反问:“那你买这种衣服是、是打算做什么?”   “嗯……”镜面中的两张脸几乎贴到一块儿,宋以桥装出苦恼的样子,“衣服买来,也不一定要穿的。”   热气喷到沈贴贴耳廓,他颤了颤,嘴硬道:“那要干什么?”   宋以桥不讲了,站直身体,怎么也看不够似的,饶有兴致地品味沈贴贴困在黑色鸟笼中的身体。   沈贴贴不甘心老是被宋以桥逗弄,也要将那天微博掉马受到的惊吓讨回来。   他咬了咬嘴唇,用力盯住镜子里宋以桥的脸,缓缓扬手。他的躯体舒展开,像一丛攀附于树木上,抽条发芽的白色小花。   沈贴贴勾住宋以桥脖子,让他低头,亲他的下巴,讨教:“宋老师,教教我。”   一道电流沿着脊骨往下走去,宋以桥顿时收紧腹部,腮帮处的肌肉鼓了鼓。   他隐忍着,沉默地解开沈贴贴胸前的扣子,指尖蹭着温暖的一路向下,捏住金属夹,稍一用力,黑色西裤便落到地上。   “怎么没有穿。”宋以桥眼里暗火涌动。   “因为会露出来……”沈贴贴咕哝道。   这已经是沈贴贴的极限了,他再也撑不住,逃似的闭上眼睛。漆黑中的时间仿佛格外漫长,他能感觉到宋以桥还在看他,刚想用手遮掩一下,半抗奋的那里就被制住了。   宋以桥弄他的动作缓慢而缱绻,舒服却不够满足。失去视觉的身体愈发敏锐,沈贴贴感到宋以桥炙热的被解放出来,一次一次,煽诱地将他原本圆润的两团戳凹进去。   随后,宽大的手掌拍了拍他饱满而翘的,又朝后面更深的地方探去。   “套在……”沈贴贴喉咙一紧,泛痒,小小地咳嗽一声。   宋以桥回忆起沈贴贴在病房的可怜模样,起了顾虑,退出埋进沈贴贴后面的手指,温存地讲:“等你完全好了。”   “我已经……啊。”   沈贴贴感觉被凿透了,全身的血液都朝下奔去。他情不自禁地合拢双褪,艮部的肉烫得快要烧起来。   “沈老师,睁眼。”宋以桥在他耳边劝诱。   沈贴贴迷蒙地睁眼,与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面前的沈贴贴浑身又红又潮,最不想被人看到的地方正往下淌水,很凶的东西从他褪间一下一下露出来。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乖,一点都不像自己了。   宋以桥得逞了,髋使劲一摆,沈贴贴被折腾得腿脚发软。他要去了,脚趾蜷起来,整个人往前扑,又被宋以桥揽住腰。   沈贴贴额头顶着镜面,呵出一小块雾,求饶:“宋以桥,我站不住了……”   说完,他就把镜子弄脏了,到处都是白的。   宋以桥安抚地亲亲沈贴贴的背脊,把他抱起来,放倒在沙发凳上。抬起他的腿,并拢,从两条的缝隙中戳了进去。沈贴贴半个身体腾空,摇晃着承受宋以桥的进攻。   拍打声愈发激烈,沈贴贴被撞得直往后仰,又被宋以桥拖回来。   他们又换了几个姿势,那件很贵的上衣也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沙发凳摇动的声音骤停,两个人的沾满了沈贴贴的肚皮,被宋以桥坏心眼地涂抹均匀。   沈贴贴小口抽气,眼冒金星,那里又酸又火辣辣,但这些都不耽误他打一下宋以桥作乱的手。   结束后,宋以桥把人抱去浴室。   花洒唰的一开,白茫茫的水汽蒸满了整个淋浴间。身体上沾到的被冲走了,一丝一丝流进地漏里。   浴缸里的水终于满了。他们浸进去,同时舒出一口气。   “其实,”宋以桥讲话带着浴室的回音,“我下周也回C国。”   “你回家吗?”,沈贴贴体力恢复一些,在水里踩宋以桥的脚,“那你不早说。”   宋以桥往沈贴贴身上撩了一捧水,没有否认:“我不跟你们一起走,看安排,或许能参加后面两天的研讨会。”   沈贴贴靠在宋以桥胸前,想了想,说:“我们住的酒店在三股路上。”   宋以桥听明白了:“我家离酒店不远。”   “那最后一天……”沈贴贴打了个哈欠,“宋以桥,我们去你家里选唱片吧。”   可是后来他们谁都没有余力想起这件事。 第43章 大雅之堂   一声铜锣,中餐馆夜市沸反盈天。   天花板下攒聚着一片片红灯笼,大堂座无虚席,敬酒吆喝声闷闷地传进雅间。   “这位,我们学校的小沈老师,做李代数出身,中文也说得很不错。”学校领队挨个儿介绍。   “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同桌的人捧场。   酒杯扬起磕出脆响,泡沫跟浪花似的顺着杯壁落下。   沈贴贴存在感不强,他只抿了一口,也没人管他。   服务员来换碟子,身体遮住沈贴贴大半个视野。他侧身让了让,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诧异地回头。   一位同席的学者端着酒杯跟他打招呼,脸上堆着些皱纹,看模样大约四五十岁。   沈贴贴先朝他笑笑,傻了一秒,又回身端酒杯。一来一回,忙得像个陀螺。   “唉,不用。”对方跟看自家小辈似的,和蔼地讲,“我是特意来谢谢小沈老师的。”   “诶?”沈贴贴面露疑惑,“我们……不是第一次见吗?”   “是,是。”那人慈眉善目地解释,“两年前,我的团队在做一个关于图像分类的研究。当时实验有了一些成果,但对称性和不变性的问题始终得不到更进一步的解决。   “正当我们陷入瓶颈的时候,读到了小沈老师博士期间发表的一篇论文,其中关于李代数平移群和旋转群的一个推论,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冒水汽的杯壁浸湿了沈贴贴的手指,他眼里逐渐聚集起光彩。   “我们用小沈老师的理论跑了一下实验,结果非常好,研究成果发表在那年的COLT上。”那人顿了顿,“当时我们给小沈老师发了感谢邮件……”   “我知道你们的研究,那段时间我论文的被引率相当高,不过我没有收到邮件。”沈贴贴转着眼珠回忆,“啊,那时候我正好毕业,可能关联邮箱的……”   他生怕对方觉得自己是傲慢的人,连比带划地解释,动作太大,酒水翻出几滴沾到胸口,他猛地定住,尴尬地低下头,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没有关系。”对方摆摆手,呵呵笑,“今天在这里遇见是缘分,我作为当时的课题组负责人,是一定要来敬小沈老师一杯的。”   那人仰头一饮而尽,让沈贴贴随意。但沈贴贴很想喝,咕嘟咕嘟把杯子里的啤酒都喝完了。   肚皮胀胀的,沈贴贴再次坐下,偷偷打了个嗝。   他抬眼,发现松子桂鱼只剩下头和尾,红糖糍粑轮了一圈全分掉了。   沈贴贴没有吃到甜的,嘴角却禁不住咧到耳根。他手掌盖住下半张脸,偷着乐,觉得自己应该是整个饭桌上最高兴的人。   心脏欢欣雀跃,像轻盈的小鹿,快从嗓子眼蹦出来,   好开心,憋不住了,得找个人讲讲。沈贴贴想。   酒味熏人,塑料打火机滑过半个圆玻璃台面,干燥的嘴唇一挤一放,半句叹息,包间便烟雾缭绕起来。   谈天说地的人影此起彼伏。沈贴贴揣好手机,借着掩护,溜出了雅间。   木门“喀哒”合上,又静又冷的空气裹上来,沈贴贴吸了一口,浑身舒畅。他转身迈开腿,一步、两步,接着忍不住跳了一下。   雅间的灯穿过雕花窗,斜落下一道道间隔相同的光柱,把墙沿的艳红花朵照得边缘发亮。   鞋跟敲击木头地板,沈贴贴漫无目的地穿梭于回廊间,哼着歌给宋以桥发消息。   沈贴贴:刚刚吃晚饭的时候,遇见一个特地来感谢我的研究员。   沈贴贴:他说我的博士论文两年前帮他的团队攻克了瓶颈期诶![小狗上蹿下跳.gif]   沈贴贴:今天晚上我可以去找你吗?[求求你了.gif]   宋以桥昵称下方显示“正在输入中”。沈贴贴趁等待的间隙,勾选全部消息并转发给穆六月。   进度条旋转,消息一条条发送完毕,他定睛一看,心说哎呀不好,怎么把最后一条也转过去了。   沈贴贴舔了舔嘴唇,刚准备撤回消息,头顶撞到一堵温热宽厚的墙。他一下收敛心神,烫着脸连声道“对不起”。   “没事。”   沈贴贴道歉的声音骤停。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心想事成的好事啊。沈贴贴呆呆的,不敢置信地缓缓抬头。眼熟的米白色西装映入眼帘,还有那枚他亲手挑选并塞进行李箱里的宝石胸针。   心如擂鼓,他的目光继续上移,虚浮飘渺的光线中,他看见了那张朝夕相处的脸。   那一瞬间,空中仿佛接连炸开礼炮,彩条胡乱飞舞。   激动变本加厉地从身体里溢出来,沈贴贴像一只终于等到主人归家的小狗,几乎马上要扑到宋以桥身上。   “以桥,怎么了?”一道女声从宋以桥背后传来,“遇上认识的人了?”   “没什么,走吧。”   宋以桥目光淡淡地扫过沈贴贴的脸,带着从未有过的客套与疏离,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他手里攥着手机,屏幕里还显示着与沈贴贴的聊天对话框。   沈贴贴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满腔热情化作燃尽的柴堆,嘶嘶响。他特别茫然,摸了摸胸口,心脏一阵阵紧缩,挤出好多委屈。   走廊突然被拉伸得很长,连带沈贴贴和宋以桥之间的距离都显得那么远。   沈贴贴望着宋以桥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觉得奇怪极了,不由得出声:“宋以桥……”你怎么了啊?   没等沈贴贴讲出后半句话,走在前面的中年女性倏地回过身,她上下打量宋以桥的神色,而后笑盈盈地靠近沈贴贴。   她余光瞟过沈贴贴身前的研究所工牌,和颜悦色地问:“沈老师……你跟我们以桥是不是同事啊?”   “嗯。”沈贴贴迟疑着点头。   “我们以桥——”   宋以桥额角一绷,快步插到两个人之间,打断他们的交谈。   服务员领着新客走近,一簇人从他们身边绕行而过。吵嚷中,宋以桥背对着沈贴贴,在沈贴贴身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沈贴贴仰着脑袋,越过宋以桥的肩,悄悄观察那位笑容温婉的女性,发现宋以桥的长相竟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黑色盘发,红唇,明艳的长相经过岁月洗礼,漂亮得好似一块美玉。她裹着金棕色羊毛披肩,身着墨绿色大花旗袍,静静地与宋以桥对峙。   沈贴贴正不明所以着,想去拉宋以桥的手,随后他听到宋以桥隐忍地喊了一声“妈”。   抬到一半的手“唰”地贴紧裤缝,沈贴贴一下子更紧张了。   宋母笑意更深,扬臂拂开宋以桥的阻挡,拍拍沈贴贴的肩膀,慈蔼地问:“既然大家都认识,沈老师要不要来我们雅间坐坐?”   沈贴贴从没见过恋人家长,也不晓得宋以桥有没有跟爸妈讲他们的关系,他只知道家人是没有坏心的,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宋母走了。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自顾不暇,没有留意到宋以桥幅度很小地朝他摇了摇头。   “以桥一直跟我们说起你的,说你帮了他很多忙,还经常带自己做的甜品到研究院分享给大家呢。”   “诶?其实我不太会做饭……”   “哦,这样啊,那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诶,沈老师认不认识林果啊?说来也巧,我们家跟她母亲合作好多年了。”   “认识是认识……”   宋以桥停留在原地,注视着二人闲聊的身影,后槽牙咬得死紧。他重新整顿神态,假装毫不在意,大步跟了上去,手指不停给林果去了条消息。   偌大的雅间里坐着宋父一人。   沈贴贴随着宋母进入房间,没走几步,脚下踩到硬硬的异物。他低头一瞧,是一双落到地上的筷子。   碗碟白得刺人,满桌菜品就动了几筷子,摆在一旁直到冰凉,无人问津。   服务员进进出出,给沈贴贴添了一副碗筷,又给宋以桥加了一双筷子。   “这位是……”宋父询问。   “沈贴贴,沈老师,以桥在研究所的同事。”宋母回答,“想着他跟以桥关系好,就带来坐坐。”   “你好,你好。”宋父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眉梢。   宋父站起身来,和煦地同沈贴贴握手。   他身着绣有暗纹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尽管眼角缀着细纹,五官轮廓却依旧英挺。   宋父朝沈贴贴比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整体与宋以桥身上那股温文儒雅的气质相似。   宋以桥右手边是父亲,左边坐着母亲,沈贴贴与他隔了一个位置。   餐桌上气氛冷清,唯有宋母跟沈贴贴讲着话。   “我们以桥也真是的,一声不吭地出国读书了,连贝斯都不带走,还好我想起来给他寄过去了。”宋母说。   “啊,就是第一次见到宋以桥的时候,他开箱检查的那把琴。”沈贴贴脱口而出,他对那把坏掉的琴很有印象。   宋母补充:“那是他小学的时候,我们给他买的第一把贝斯,一直挂在他以前房间的墙壁上。”   “这么小……”沈贴贴眉心皱起,察觉出些许怪异。   “是呀,我们以桥很小就开始学音乐了。”宋母挽起披肩,伸臂给宋以桥夹了一颗小番茄,略微嗔怪:“带了那把琴,就像把爸爸妈妈带在身边,你这都能忘记啊?”   宋以桥不言语,瞥一眼碗,岿然不动。   宋母还想再说,被沈贴贴插了话,他心直口快:“宋以桥不喜欢吃小番茄啊?”   宋母一愣,与沈贴贴一同转向宋以桥。   宋以桥没有看任何人,夹起那颗小番茄,吃进,咀嚼,面无波澜地咽了下去。   宋母喜笑颜开,又夹了几颗,见宋以桥全部吃掉,才转过头对沈贴贴说:“当妈的怎么会不了解儿子呢,以桥小时候很喜欢吃小番茄的,我一直给他做。”   沈贴贴盯着宋以桥,面露疑惑。他搞不懂,如果宋以桥喜欢吃,那每次去餐厅吃饭时,都要将沙拉里的小番茄一个一个挑出来的人是谁?   “以桥啊,你瞧今天你穿得多好看。”宋母兴致勃勃地端详宋以桥西装笔挺的样子,“以后少穿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领口都开到肚脐了,像什么样子。要不是我看到那条微博,不知道有多少人觉得你宋以桥不正经。”   她别过头,笑靥如花:“你说对不对啊,沈老师?”   发了又删的微博?什么微博……有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沈贴贴恍然大悟,是那天宋以桥弹完《小星星协奏曲》,送他去学校后,他在课间刷到的那条微博。   微博视频里记录了宋以桥用合成器编辑的新音色。短暂出镜的他看上去新奇、得意、如同第一次将钢琴弹出声便忍不住朝他人炫耀的孩童,充满生机。   沈贴贴就是被这样的宋以桥吸引的。他甚至记得视频里宋以桥穿着的那件衬衫,胸前绑带和灯笼袖,衬得宋以桥古典且英俊,很像人鱼公主里的王子。   宋母没有等到沈贴贴的附和,也不在意,红唇轻启又开始讲别的事情。   不祥的黑云又一丝一缕地缠上心头,沈贴贴稍稍转霁的脸色重新凝重起来,他终于敏锐地感知到宋以桥与他母亲之间的不对劲——   宋母心里仿佛装着一个她认为十全十美的宋以桥,于是便不在乎现实中的宋以桥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宁愿砍断宋以桥的手脚,也要将他嵌进她心里的那个模子里。   宋以桥目光始终低垂,听不到,看不见,像一个制作精美的木头人偶,浑身上下不存在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没有对上沈贴贴的目光,仿佛在屏息等待些什么。   一道铃声劈过。   沈贴贴僵了僵,摸出裤袋中的手机,在宋父宋母的注目下接通电话。   空气中隐约能听见电话对面林果咋咋呼呼的声音。   “诶?很急吗?”沈贴贴朝宋以桥投去担忧的目光,“现在就要过去吗?可是我现在……”他问完,眼角瞥见宋以桥侧向他的正脸。   宋以桥终于迎上沈贴贴的视线,并朝他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来。”沈贴贴犹豫地回复。   电话挂断,宋以桥的声音马上响起:“出事了吗?”   “嗯,我们团队临时有点状况……”沈贴贴面露难色,不敢对上宋父宋母的眼睛,暗自祈祷他这次能装得天衣无缝,“我得回去一趟。”   沈贴贴站起来,心里忐忑着,一边跟另外三人说“下次有机会再见”,一边打开雅间的门。   他最后眺了宋以桥一眼,背身带上门。   雅间内安静得瘆人。   “可惜了,你不是想投资林董女儿的项目嘛。”宋母无奈地解释,“以桥不答应帮你说话,我恰好遇见他同事,就打算把人叫进来聊聊,大不了之后分他一点钱嘛。”   “什么同事。”宋父跟看戏似的,语调嘲讽,“是你儿子在国外找的男朋友。”   “啊?”宋母吃惊。   “沈贴贴,我早就让人查过了,家里条件相当不错。”   宋父昂了昂下巴,屈指敲敲台面:“宋以桥,你以为你跑到国外去,我就不知道你在干嘛了?你几岁我几岁,我认识的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别忘了,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   他神情倨傲,仿佛在向宋以桥展示他的权威。 第44章 护身符   宋父从手机上调出一份报告,当着宋以桥的面读给他听:   “沈贴贴,29岁,身高178厘米……祖父母早年通过杰出人才绿卡移民加入A国国籍……   “从小到大没有数学以外的兴趣爱好,生活单调,性格内向,不合群,疑似曾被同学孤立……   “学术能力中上,博士期间获得国家教学演示竞赛第一名,后来成为维纳斯文理学院的数学老师……”   那些宋以桥知道的、还来不及知道的沈贴贴,伴随着傲慢的语调,扭曲盘旋在宋以桥脑海中。   他呼吸却愈发困难,心跳得很快很沉,耳朵鼓动着血管收缩的声音。   宋以桥眼前一黑,理智上劝说自己,这只是一份粗制滥造的调查报告,父亲也只打算示威,并不会对沈老师产生任何实质上的伤害。   可那是沈贴贴。   那是宋以桥愿意付出所有财力、精力、乃至事业,都觉得不够,配不上,美好到宛如音乐天使的沈贴贴。   宋以桥那么喜欢沈贴贴,可是让沈贴贴像破报纸一样摊在路上任人品评,被人贬低成孤僻平庸的,也是他宋以桥。   宋以桥的腹部仿佛破开一个洞,血肉翻卷成可怖的漩涡,连整个人都快被绞进去,五脏六腑扯得生疼。   久违的恐惧从他内心深处爬了出来,仿佛一把锋利匕首横生而至,抵住了他的脖子。   剩给宋以桥的时间不多了。   宋以桥沉默着听父亲把报告读完,提起茶壶。   摁住壶盖的手轻颤,瓷器磕碰出两下抖霍的响。宋以桥指尖开始发麻,手背上的神经一丝一丝地抽。   他从应激的身体手里抢回些许神智,恍惚地想,真是久违了,都快六年了吧。   宋以桥喝尽茶水,漱了漱口,勾起一抹刻薄的笑,讲:“你现金流才多少钱,你也配威胁沈老师?”   将与压力源相关的情绪发泄出来,差点扎进宋以桥喉咙的匕首退后了些。   宋以桥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对感谢那段痛苦的岁月。那种极限状态曾无数次逼近他,拷打他,让他皮开肉绽、流血、结痂。   他完全知道该如何处理,才能不把事情搞砸。   可怖的静默。   宋父一侧嘴角神经质地动了动,胸口起伏愈发剧烈。他眼球鼓起,覆着不详的光,一错不错地盯住宋以桥。   “你怎么跟我说话!”宋父的怒吼毫无征兆地爆开。他抄过宋以桥的筷子,如恶鬼般扑过去,挥臂扎向宋以桥的眼珠——   余羲征梨——   箸尖距离面孔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宋以桥极为冷静,捏住了父亲的手腕,用力一甩。   清脆的“啪嗒”声,又一双筷子摔倒地上。   怒火失控地席卷而过,又骤然消失。宋父整整衣服上的褶子,恢复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他“哼”一声,道貌岸然道:“我不在乎你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在外人面前当我的好儿子,听我的话,帮我拓展生意,我们父子俩就相安无事。”   冷汗涔涔,衬衫冰凉地贴在宋以桥脊背上。他暗暗咬了嘴唇,抬起头时面色苍白,却分毫不显软弱。   “不可能。”宋以桥斩钉截铁地说,嘴唇是他脸上唯一的血色。   宋父怒喝一声,正欲动手,“哐嚓”,伴随着宋母惊惧的尖叫,宋以桥手臂一挥,直接打碎了一排碟子。   白色碎片死气沉沉地躺在地面上。   “不是只有你会发疯。”宋以桥声音如同寒光利刃。   宋父虚伪的笑容终于消失殆尽。   这么多年来,宋父在外风度翩翩,事业有成,惹得多少合作伙伴艳羡。宋母爱他相貌堂堂,风流倜傥,辞去企业高管的职位,甘愿当他养在家里的全职太太。   宋父有貌美顺从的妻子,也要听话有出息的儿子。宋以桥的人生在出生前就被定好了,他要学音乐。   宋父做声学企业起家,在科技领域尚有些许地位,却没有能耐插足利益庞大的娱乐市场,他需要他的儿子为他扩展商业版图。   宋父不爱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他要权威,要权威。   宋以桥幼时对宋父唯命是从,得不到宋父认可的成绩便任打任骂。可不知从那天起,宋以桥渐渐成为了他父亲难以掌控的存在。   那年宋以桥高三毕业,买通中介,秘密申请了巴克艾音乐学院。过两个月,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宋父一看学校名称,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得宋以桥鼻血直流,又将宋以桥锁进房间,嘱咐佣人不准送饭。   同天下午,宋父作为学生家长代表向全校师生亲切致辞,“我亲爱的儿子宋以桥,明天你就要远航,请让我这个当父亲的助你一臂之力”。   好在宋以桥不至于孤身一人。   林果和章怀一把宋以桥被名校录取的消息散了出去,宋父的合作伙伴纷纷来电祝贺。宋父碍于面子,不得不放宋以桥去读那所他手伸出去都够不到的大学。   第二天早上,宋父出门上班前打开了那扇紧闭了一天一夜的门。   清晨日光惨白,宋以桥坐于床边,背着光掀眼瞧人。他目光凌厉,像一头蛰伏盘踞的狼。宋父隐隐感到威胁,心神大震,狂怒般将车钥匙甩出去。宋以桥额角破开几道血痕。   宋父将宋以桥关到了去机场前的最后一刻。宋母偶尔背着丈夫来前来探望,每每都说“你看你爸爸花那么多钱给你读书,他是爱你的,你别怪他。”   宋以桥那时18岁,身强体壮,比宋父高出半个头,但他从来没对父亲动过手。   雅间顶部的水晶灯摇晃,光华无情流转,一粒粒划过宋家人的脸庞。   三人持续僵持。   “我知道你的打算。”宋以桥轻轻地讲。   麻痹逐渐蔓延全身,宋以桥控制不住身体,后牙哆嗦的声音神经质地在他脑袋中敲击。他仰起头,像溺水之人寻求氧气,为自己注入一剂强心针。   他双眼重复失焦、聚焦,恍然间觉得头顶的水晶灯跟宋家客厅的那盏很像。   宋以桥发现他以为已经忘记的,从来都没有被真正忘记。他心里永远住着一个连走在家里都要随时戒备着,害怕水晶灯会突然砸到他身上的宋以桥。   “你看这两年技术起来了,准备开一家代理虚拟偶像的经济公司,重新发展娱乐圈。”宋以桥眼前闪烁着沙沙的黑白花屏,他使劲闭了闭眼,“但我不会再当你的公司法人代表,也不会再帮你还第二次债。”   宋以桥呼吸急促,却假装是情绪激动、话说太多导致的暂时性缺氧。他脖颈青筋凸起,扶住桌沿,将自己弓下的腰顶直,宛如一棵终于熬到枝繁叶茂的、伤疤结节的大树。   宋以桥语气森森,每讲一句话,寄居于树上的蛇虫八脚便被抖落下来,簌簌作响。   “早些年,我事业刚有些起色,你找影子作曲人帮公司旗下艺人写歌,发行的时候写我的名字,一边赚钱一边看着我被人网暴,我一声没吭。   “你前两年拓展业务,背着我,把我的身份信息挂进你公司就职,借我名声拉拢资源,我也忍了。   “这是我该还的,我都还给你。但是以后不可能了。   “林果回来了,林董总有一天要把集团交到她手里。我保证,只要是我们能插手的业务,绝不会出现你的名字。”   “你!”宋父气急攻心,拍案而起,伸出双手像要掐死宋以桥。   宋以桥由于肉体痛苦而面目狰狞。他摸索过一片白瓷碎片,紧握住,朝向宋父,对方便瘫坐回座椅上。宋以桥见到,几乎要笑出来。   宋父面颊颤抖着,眼珠布满血丝。他欺软怕硬,企图让自己安心,端着社交场合的圆滑语气:“我跟林董合作这么多年,不可能因为她女儿,那个小丫头片子,就断了联系。我让你帮我牵线,是看得起你。”   “那你试试。”   白瓷碎片边缘锋利,疼痛唤回宋以桥的些许清明。他松开碎片,掌心凹下几道,却毫发无伤。他的手掌厚实坚硬,不会再被轻易划破。   这些话宋以桥早就准备好了,他早在沈贴贴说出“你带我回家吧”的那天就准备好了。利诱也好,威胁也罢,宋以桥要把沈贴贴开开心心地带回家里。   他想,他和父母联络不多,或许沈老师只会单纯觉得他和家里关系不好。不过就算沈老师发现了也没关系,宋以桥也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毕竟沈贴贴想要什么,宋以桥能给的都给。   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会在这里遇上沈贴贴。算了,他心想,提前说出来也挺好。   宋以桥走了,走得摇摇欲坠,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   “以桥,你不要跟你爸生气了,我们走了之后,钱不都是你的啊,怎么想不明白。”宋母在他背后苦苦哀求。   听沈贴贴经常提起家人,心里总会多起一分希望。宋以桥明知徒劳,还是问:“你们真的觉得,我逢年过节回来陪你们吃饭,是为了钱?”   “父母生孩子,给孩子钱,就是为了让他给自己养老,这是天经地义的呀。”   “是吗。”   宋以桥早就料到答案,也无所谓答案是什么。他说完,脚步略顿,返回餐桌旁。   冰凉的手指从空椅子上拎起一个扁扁的礼盒,里面装着一条丝巾,是宋以桥在机场给母亲补买的生日礼物。   “妈,送给你。”宋以桥看不真切母亲的脸,他快要昏厥,觉得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宋母不可遏制地心软,抬目望去,雅间的门已经遮住宋以桥的半个身影。   “以桥……”宋母起身去追,旁边传来声嘶力竭的“你让他走!你就当没养过他这个儿子!”   她又坐下了。   午夜将近,食客离场。走廊空无一人,洗手间指示牌亮着莹莹绿光。   宋以桥扶墙迈步,前路在他眼前出现重影,他起初还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最后只剩下令人牙酸的耳鸣。   空气仿佛结成凝胶,宋以桥努力呼吸着,却越来越喘不过气。渐渐的,他佝偻起来,脊梁再也撑不住他的体重,嘎吱作响。   他低着头,迷幻中看见石子滚落,掉在他脚边。宋以桥怔愣,抬眼望去,发现距自己头顶不远的地方悬浮着一座山。那座山正在缓缓降落,马上要将他压成烂泥。   宋以桥惊惧大骇,喊不出声,心脏快从嗓子口蹦出来,咚咚宛若千军万马压境而过。   濒死体验被无限制拉长,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一根根崩裂。   宋以桥进入男洗手间时,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四周万籁俱寂,他好像失去了全部知觉,被抛入茫茫宇宙之中。   黑暗中,他的神智开始抽离。他依稀听到有东西从自己身上掉出去,又无法分辨这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在哪里?身边有没有人?没人了吧?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宋以桥没有撑到走进厕所隔间的那一刻。   他失去了全部力气,跪倒在脏污的洗手间地板上,膝盖着地,发出一记骨头撞击硬物的闷响。   “以桥他没问题吧?”林果担心地问。   “你说以桥跟他爸妈吃饭那事儿?”视频电话里,章怀一一边嗑瓜子,一边追国产爱情连续剧,“多大点事儿啊,影响不了他。”   林果和沈贴贴送走研究所的同事,折回中餐馆重新开了个雅间。   沈贴贴一见到林果,就急急地问她“宋以桥家里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林果承认得很委婉,没有多讲别的,只让沈贴贴等宋以桥回来后去问他本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沈贴贴坐立不安,频频望向墙壁上的挂钟。林果为了让沈贴贴放心,拨通了章怀一的视频电话。   “以桥的焦虑症已经痊愈了啊。”章怀一说。   精神科医生的话带来些许安慰,可是见不到宋以桥让沈贴贴心里很没底。他憋不住,站起来,隔着桌子跟林果说:“我出去找找宋以桥。”   林果估摸着宋以桥也解决得差不多了,说“行”。   “我真有时候特想把以桥他爸妈绑来医院看看病。”章怀一抓了一把瓜子,随口问,“诶,你跟谁讲话呢?”   “沈老师啊。”林果说。   瓜子撒了一沙发,章怀一目瞪口呆,卡顿地问:“沈老师,不会,跟以桥他爸妈,撞上面了吧?”   林果叹气:“何止撞上了,都被带进包间吃饭了。”   “妈的,坏了。”章怀一跳起来,睡衣睡裤都来不及换,随便扯了件羽绒服就锁门往外走,“我来一趟,你把餐馆地址发我。”   林果给他发了个定位,对着话筒焦躁大吼:“你不是说以桥都好了嘛?”   “压力源过大也是会复发的啊!”章怀一隐隐崩溃,解释,“而且这次的主要压力源甚至不是原生家庭,而是沈老师。”   “啊?为什么啊?”   “因为以桥太喜欢沈老师了,喜欢到不容有任何闪失。”章怀一沉声道,“两个压力源叠加在一起,我怕他惊恐发作。”   墙角叶片摆动,沈贴贴又跑过一条走廊。他记不住路,只好靠着朦胧的记忆,一间一间地找宋以桥所在的包厢。   黢黑长廊中,唯有一个亮着灯光的房间。沈贴贴缓慢减速,立于门前,身影很暗。   他扶着膝盖,探头望去,房间里的服务员正收拾残羹剩饭,有两个拿着簸箕扫地毯上的白色瓷片。   宋以桥不在这里。沈贴贴短暂停留,转头跑开。   电话对面只会重复那段令人焦躁的通知音,宋以桥一直没接电话。   不妙的预感充斥于沈贴贴心间,他急得快哭了,抹掉额头的汗,捋起毛衣袖子,打算去大堂找前台问问有没有看见过一个长发男人。   两腿交替跑过洗手间,沈贴贴又退了回来,他注意到男洗手间入口处的地板上躺着一只灰色袋子,外观十分眼熟。   沈贴贴被吸引着,走上前蹲下,捡起袋子,打开——是那只多年前他送给穆六月的、模样肖似自己的塑料小人。   “宋以桥……”沈贴贴喃喃,倏然起身。   他心里打着鼓,没空去想穆六月是什么时候把这个玩具送给宋以桥的,一步一步朝男洗手间走去。   脚步声回响在空荡荡的洗手间里。水珠滴答。   沈贴贴怀抱着脆弱的希望,生怕宋以桥不在这里,却又在看到宋以桥的那一刻爆发出难破碎而失措的叫喊:“宋以桥!你怎么了!”   他目光震颤着,看见宋以桥跪趴在冷色的地砖上,长发披散,米白色的西装遍布污渍。   沈贴贴鼻头抽了一下,眼眶红了,连忙冲过去扶他。手还没触到对方的身体,沈贴贴发觉宋以桥动了动,随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宋以桥也许听到了什么,只是他已经无法辨认。   他本能般妄图维持自己一贯的体面,又或许不愿给路人添麻烦,自行跨出一步,可腿软得支不住身体,他摔到洗手台前。   镜子里,宋以桥面色煞白,整个人被汗水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那样。   接着,他如盲人一般,抖着手摸索了几下,磕绊地抬起龙头。   水声哗哗。   沈贴贴的眼泪一齐落下。   他望着宋以桥的背影,看对方沉默地用冷水冲着手,洗了很久,直到指间的黑色被水流带走,骨节冻得泛出红色。   嘴里血腥味蔓延,沈贴贴咬破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快速平复情绪,抹掉眼泪,稳稳地走到宋以桥身侧,替他关掉水龙头。   宋以桥一怔。   沈贴贴抽了几张纸巾,帮宋以桥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宋以桥脉搏跳得异常快,连抚过他手腕的沈贴贴都能感受到。   “看看我。”沈贴贴捧起宋以桥的脸,哑声道。   宋以桥目无焦距的双眼稍稍有了亮光。   沈贴贴手指蹭去宋以桥脸上的灰尘,拨去黏在他面颊上的发丝,凑上前,亲了亲他凉凉的嘴唇。   “我们回家。”沈贴贴说完,半抱起宋以桥的身体,承住对方不算轻的分量。   得知“身边站着的是沈贴贴”这个事实让宋以桥霎时缓解不少。   耳边轰鸣,他神智回笼,艰难地吞咽一口,下意识反手将沈贴贴拥入怀中,断断续续地安抚:“没事,我没事,吓到你了,对不起。”   听到宋以桥道歉的瞬间,沈贴贴险险止住的眼泪重新决堤。他面孔很僵,埋于宋以桥颈间无声恸哭,想问宋以桥为什么、凭什么永远都觉得沈贴贴比宋以桥更重要。   塑料小人就算不小心被主人弄丢了,也会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沈贴贴没有那么爱哭,他只是替宋以桥掉眼泪。 第45章 我那柔弱而不能自理的朋友   宋以桥的房子距离中餐馆不远,开车八分钟。宋以桥基本能走路,沈贴贴和章怀一不放心,一左一右地扶着他。   停车场电梯直达住户门口,指纹锁。   沈贴贴才牵起宋以桥的手,章怀一就掏出备用钥匙把门打开了。他左手搂着宋以桥,熟门熟路地打开客厅的灯。   “拖鞋在……”章怀一注意到沈贴贴意外的眼神,方才爱情片里的狗血剧情涌入脑中,他登时松开宋以桥,作投降状为自己辩白,“不是,沈老师别误会,我是直男啊!”   “哐当”一下,宋以桥重心不稳,脑壳敲到门框,闷哼一声。   沈贴贴倒吸一口凉气,又心疼又好笑,让宋以桥把脑袋靠到自己肩上,一边揉他被撞疼的地方,一边转头对章怀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抬望四壁,低声道:“我只是觉得这间房子太空了。”   宋以桥很少着家。   他经常出差,在S市有自己的录音棚,乐器设备主要堆在那里,家政公司每个月来家里清扫两次。   房子整体像一套整洁的样板房,唯一带有宋以桥气息的,就是客厅那两面塞满了CD和唱片的壁柜。   沈贴贴搀着宋以桥,跟着他一脚重一脚轻地迈入卧室,帮他脱掉外衣,又让宋以桥躺进被子里。   “我给你倒杯水。”沈贴贴说。   他前进几步,脚背踢到硬物,一低头,是摊开的行李箱。宋以桥甚至懒得将西装以外的衣服理到衣柜里。   前后几次回国,宋以桥已陆续将私人物品全数搬走。他的卧室比客厅更空,装潢精致,跟徒有其表的玩具娃娃屋如出一辙。   宋以桥半靠在床头,像漂亮人偶,却是活生生的,不能被人摆来弄去的。   湿毛巾温暖地盖上宋以桥的脸,来回蹭了几下,挪开,露出沈贴贴浮着担忧的面孔。   宋以桥脸上的郁色彻底消散,眼球湿漉漉的,显得有点傻:“我想洗澡。”   “不可以,明天再说。”沈贴贴反驳,垂头擦宋以桥的手臂,又于心不忍,“你眯一会儿起来再洗。”   宋以桥默了几秒,顺从地合上双眼。   室内空调嗡嗡,夜灯黄黄。橘色光圈中,他们是两道连在一起的影子。   温毛巾渐渐沾上凉气。沈贴贴以为宋以桥已经睡着,便帮他掖了掖被子,转身离去。他才走一步,手指便被宋以桥勾住了。   宋以桥只是执拗地盯着他,缄默不语。   沈贴贴眉心又开始发酸,他俯下身,握住宋以桥的手贴在脸侧,解释:“我不想打扰你休息。”   宋以桥不肯。   沈贴贴又讲:“我把门开着,坐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好不好?”他迎着宋以桥渴望的视线,心下柔软,几乎就要坐到他床边不走了。   “诶行了,您二位别搁这儿腻歪,又不是得了绝症。”章怀一从门口探出头,吊儿郎当地问,“你感觉怎么样,我带了点降心率的药,你要吗?”   宋以桥气结,感受几秒自己的脉搏,冷冷回复:“不用。”   “那成。”章怀一放心地把头缩回去,招招手,“内个,病人家属来一下。”   沈贴贴跟宋以桥说“晚安”,关灯,走出卧室,只关了半扇门。   客厅光线透过门缝,爬上宋以桥昏暗的床尾。门外,沙发上,章怀一拿茶具给沈贴贴沏了壶茶。   茶水咕嘟,茶叶梗翻滚,香气四溢。   水汽氤氲,章怀一挽起睡衣袖子,品了口茶,老神在在地讲:“沈老师,你有什么要问的,问吧。”   “宋以桥……”沈贴贴嗫嚅着,指尖被杯壁烫红,“他怎么啦?是生病了吗?”   “他今天惊恐发作了。”   “惊恐发作?”   “它是焦虑症的一种表现形式。”章怀一回答,“你知道人在遇到危险时——比如突然撞上了熊,或者看到重物从高处向自己坠落——会有一种害怕到无法动弹的感觉。”   “嗯。”   “这种濒死感和失控感一般会很快消失,而在经历惊恐发作的人身上,这种感觉将被无限拉长。他们每分每秒都活在即将死亡的强烈恐惧中。”   轰隆巨响,仿佛有落雷劈过沈贴贴的脑海。   他头脑发白,恍惚极了,先是低声重复几遍“焦虑症”,而后磕磕巴巴地提问:“那我该怎么、怎么才能让宋以桥好一点呢?”   章怀一想了想,老实道:“沈老师什么都不用做。”   “为什么?”   “因为以桥的焦虑症很早就痊愈了。或许如今在工作时偶尔会感到烦躁不安,但这都处于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章怀一说,“他会调节,比如找人倾诉,比如来我的诊室放音乐发呆,调节一下心情。”   他补充:“不过前段时间,以桥可能觉得自己状态实在不好,就减少了工作强度,去国外读书放松。”   沈贴贴急切地追问:“那这次他怎么会?”   “这次是因为——”   “章怀一。”卧室里传出宋以桥的声音,如同警告,打断了章怀一的话。   “这次是意外。”章怀一含糊其辞,见沈贴贴还要再问,他赶紧岔开话题,“虽然我不是以桥的主治医生,但我可以给沈老师讲讲他的病历。”   章怀一侧头朝卧室嚷嚷:“这总能说了吧!”   宋以桥默许。   “以桥第一次被诊断出焦虑症是他大四刚毕业那年。”章怀一对上沈贴贴心切的目光,缓缓开口道,“那时他在B市刚做出些成绩,本来没想回国。”   “那他……”   “他是被他父亲逼回国的。”   宋父在宋以桥18岁那年新开了一家声音装备公司。公司规模很小,他自己担任CEO,让宋以桥当公司的法人代表。当时的宋以桥只是个学生,没有多想,签了合同。   可是四年内父子关系愈发崩坏,宋父为了让宋以桥回国,自行搞垮了那家公司。他做得很高明,周围所有人都以为只是公司运营不善。   几百万的债务对于宋父来说也许不是什么难事。可谁都不知道,公司破产,承担债务的其实是宋以桥。   宋以桥毕业时22岁,刚攒下一点钱。他不肯朝父亲低头,回国变卖名下房车。七拼八凑还清所有债务后,他竟几乎身无分文。   当时章怀一在国外学医学得焦头烂额,林果为签约唱片公司苦苦挣扎,宋以桥不愿意给他们添麻烦,在工作的录音棚里借住了很长时间。   宋以桥的作品集优秀,很快找到了工作。他需要钱,别人不愿意接的案子他都做,为了尽可能快地完成工作,他费尽心思揣测甲方的意图。   那时候的宋以桥好像裂成了两半,一半是瑰丽绚烂、天马行空的创作欲,另一半是对自己本人和作品的否定。   “宋以桥在公交车上急性焦虑发作,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章怀一回忆道,“那是他第一次被诊断为焦虑症。”   沈贴贴差点握不住杯子。几滴茶水洒出来,他慌忙抽纸,低头去擦茶几,水渍却越擦越多。   章怀一见状,叹了口气,停下讲述。   过了一会儿,从沈贴贴用纸巾擤了擤鼻子。他从不惧怕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软弱,红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后来呢?”   章怀一不自觉放柔语气:“惊恐发作的感受很可怕。患者平复之后,会因为害怕再次发病,而陷于持久的恐慌中,反而引起了下一次的惊恐发作。”   “那他……”   “以桥病情最糟糕的时候,不能独自呆在任何封闭的地方,不能乘坐交通工具,不能开车,也不能观看刺激的电影。”   “以桥甚至不能停止工作。”章怀一的语气终于掺上些苦涩,“再具体的他也没告诉我,我只知道他那时开会都要坐在靠门的位置,方便随时逃走,躲到厕所隔间,面对急性焦虑发作。”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流过沈贴贴的胸腔,过于激烈的悲伤反而归于平静,他轻轻地问:“没有人照顾他吗?”   “没有。”章怀一思索片刻,不确定地说,“但他手机里有很多小猫视频,好像是他在国外养的猫,叫什么来着……宠物确实能帮助病人缓解焦虑。”   “莫扎特。”话音刚落,沈贴贴捂住嘴,弯下脊背,喉咙口挤出一声呜咽。   “以桥原本没有那么擅长社交。他那时候语速很慢,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自己有病,仿佛重新学了一遍说话。”章怀一给沈贴贴递了几张纸巾,“他吃了两年药,再度过漫长的停药期,不断地毁掉自己,再重塑自己。”   “沈老师不用过于担心,”章怀一柔声道,“他在遇见你之前,就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宋以桥了。”   沙发背挡住了沈贴贴轻轻颤抖的身体,他知道宋以桥看不见他,便任由眼泪滑落脸颊。沈贴贴在湿漉漉的掌心中急促喘息,哭花了脸,间或溢出几下微不可闻的尖锐气声。   卧室内,躺着的那个人坐起来,下地,捡起行李箱里浴袍披在身上,悄无声息地走到门旁,垂着眼听沈贴贴的哭声。   “硬要说的话,以桥可能会担心复发,这是他控制不了的。”章怀一隐晦地提醒,“所以沈老师如果方便的话,最近多陪陪他。”   章怀一看过成百上千个病人,面对此情此景依旧眼眶发热。他认识宋以桥那么多年,见好友身边人来人往,经不住多啰嗦几句:“沈老师,以桥的成长环境比较特殊,他这人……有点拧巴,可能不太会爱人,你多担待。”   “不是的。”沈贴贴摇摇头。   沈贴贴直起身子,抿紧嘴唇,水光莹润的眼珠朝上看,试图努力收住眼泪。他环顾四周,房间内褪色灰暗的家具中,只有那两面唱片墙如此鲜亮刺目。   排排列列,色彩鲜亮,像精致斑斓的书脊,又如同艳丽的广告飞页,一首首,一张张,贩卖着世界上纷纷扰扰却难以排遣的情绪。   如果宋以桥不曾拥有一颗柔软的心,那他怎么能写出这么多让人在失眠的黑夜里无数次循环播放的,动人的歌。   宋以桥的生命中缺少了很多句“我爱你”,但是他却在音乐里,对那些他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说了无数句“我爱你”。   沈贴贴整个人淋在灯光下,像不灼人的太阳。他听过宋以桥所有的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宋以桥是会爱的。”他毫不犹豫地说。   卧室里,握住门把的手松开。   那人停住脚步,重新回到床上。阴晦中,他蹙紧眉头,压抑着什么般,深深地喘了一口。   天总是会亮的。   晨光照进来,整个卧室浮出暖洋洋的、浅淡的黄绿色,生机勃勃。   宋以桥的脸被照得发光,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缓缓睁眼。白色眩光中,他看见有人替他拉开窗帘,整理妥当,又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你醒啦。”那人说。   是沈老师。宋以桥怔怔地想,手臂抬到半空,下意识想要离沈贴贴更近一点。   沈贴贴走到宋以桥床边,牵住对方的手,轻轻摇晃两下。   “宋以桥,”他如同撒娇,“我们养一只猫吧。” 第46章 好运设计(上)   沈贴贴家里有一间挑得很高的书房,三面书墙,一面开窗,布置宛若魔法师的尖塔。   窗户开了一扇,夏风和阳光一齐吹进来。毛茸茸的蓝色小鸟飞到窗沿上,瞳孔里映出一个青年匆忙的身影。   23岁的沈贴贴正在过他漫长而苦闷的暑假。   及顶的书架旁靠着一架可活动木梯。沈贴贴爬上爬下,检索浏览,将需要的书一本本扔到地毯上。   又是一记闷响,沈贴贴喘了口气,擦擦额角的汗,坐到地上,开始理他今天下午需要阅读完的书籍和论文。   沈贴贴受到当地数学协会的邀请,将在即将举办的学术研讨会上做一个分享。他抽到的题目是“简要介绍Orlik-Solomon代数”。   明天就要上台演讲,而沈贴贴目前为止还不知道那个代数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打算花费一整个下午自学并撰写演讲大纲。   时间一圆周一圆周地逼近,房间里回荡着规律的订书机声。   任由打印纸滑落膝头,沈贴贴停下动作,仰躺在地毯上对着天花板发呆,脑袋被清不完的待办事项箍得死紧。   天花板下吊着亮晶晶的天体模型,整个太阳系正慢悠悠地旋转。   沈贴贴前段时间投稿的论文被拒收了,邮件一早发到他邮箱里。他非常难过,连机械反复的整理行为都无法使他的内心平静下来。   沈贴贴翻个身,默默盘算烦心事:开学之后要准备博士高阶资格考试,研究任务迟迟没有进展,老板布置的小题目还是做不出来。   他焦虑地扣着手指头,又想:老板最近好像去度假了,那怎么办,找同学聊聊吗?可放暑假还打扰他们是不是不大好啊?   沈贴贴知道世界上有他永远都解不出的难题,他以前总以为那些题目离他很远,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看不完的资料,写不出的证明和考不完的试。沈贴贴被这些闷得睡不好觉。   书房的门被敲响,沈贴贴顶着鸡窝头半坐起来,喊一句“请进”。   门开,保姆拖着一个落地衣架缓缓走入,几套颜色款式各异的西装挂在上面,缓缓摇摆。   “这是太太……”   保姆刚说一半,沈贴贴就接到了来自妈妈的视频电话。   “宝宝,我让保姆帮你挑了几套明天参加研讨会的衣服,给你送过去了吗?”妈妈笑嘻嘻地朝沈贴贴招招手。   “嗯,刚送来。其实我穿什么都可以啦。”   “哦,那可不行,我——”   视频画外响起一道模糊的声音,似乎在叫妈妈的名字。   “——我马上来。”妈妈转头应声,说话语速很快,“导演叫我,宝宝等等我,我很快回来,我们一起挑。”   “好呀。”沈贴贴乖乖地笑了笑,“妈妈,你是不是剪头发了,好好看。”   “宝宝……”妈妈嘴角拉平了,工作场合中锋利的棱角霎时软化,“我下个月就回来了,我们去度假好不好?”   “好。”沈贴贴催促,“你快去吧。”   妈妈的身影从画面中消失,露出背后灯光昏暗的环境。话筒、乐器,庞大的调音设备,看布置也许是个录音棚。   沈贴贴将手机斜靠在活动木梯上,盘腿坐下,垂头静静地翻书。   年轻的心肠容易受伤也容易痊愈。光是隔着手机听见家人的关心,就能让沈贴贴重新变得勇敢而轻松。   几分钟后,在沈贴贴没有注意到的屏幕里,一个头发略长的男人坐到手机前。   来人扫了一眼架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不见人影,全是书架。他迟疑片刻,在旁人的疑问声中挪动鼠标,唤醒台式电脑的屏幕。   手机摆得偏低,仅能露出男人精致的下半张脸。   沈贴贴看资料看入了迷,眼睛牢牢盯住文献上的批注,探手去抽之前理好的资料。他一把摸瞎,论文没拿到,堆成山的书被碰倒了。   “哗啦啦”,大部头硬壳书一本本落下来,动静挺大。   沈贴贴回过神,捂住耳朵看地上的狼藉,视线又若有所感地飘向木梯上的手机。   仿佛被沈贴贴这边的响动吸引了注意力似的,手机屏幕中闪过一张模模糊糊的漂亮脸蛋。只可惜,那人仅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又退回去干自己的事情。   沈贴贴眨了眨眼,心想:呀,怎么在妈妈同事面前丢人了。   “你好。”沈贴贴坐在地上,离手机很近,屏幕里只剩下他好看的上半张脸。   屏幕中那人的上半身略微转向沈贴贴,似乎在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刚刚……”沈贴贴目光闪烁,“吵到你了,不好意思哦。”   “没事。”   沈贴贴本想再静静地看一会儿资料,偏头恰好瞥见挂钟,距离妈妈被叫走已经过了半小时。   他忍不住问画面里的人:“你们最近工作很忙吗?”   那人没听到似的,十指敲动键盘的动作迅速流畅,并未回复。   “我妈妈说让我等她,可是已经过了半小时,她还没回来。”沈贴贴尴尬地拨弄刘海,小声自言自语,“我是不是挂掉比较好。”   “你母亲是?”那人喉结动了动,说。   “是编剧。”   “有很多编剧老师……算了。”那人转了转脑袋,观察四周,“他们还在讨论,可能遇到了难题,一时半会儿应该解决不了。”   “哦……”   沈贴贴无精打采地捧起手机,准备挂断的动作拖沓而黏着。就在指尖触及红色按钮前的瞬间,他突然变了主意。   他想,如果妈妈过几分钟回来,发现电话已经被挂断了,或许会感到失落。   于是沈贴贴固执地没话找话:“你们是不是在拍《波波的奇妙星期三》?我看到网络上的宣传了。”   那人又不说话。   仿佛期盼下一秒妈妈就会出现那样,沈贴贴拖着不挂断:“《波波的奇妙星期三》是讲什么的啊?”   视频画框里,沈贴贴的上半张脸看着青涩而干净,澄澈眼眸中流露出半分局促,兴许还有一点点寂寞。   那人摸不准沈贴贴的年龄,觉得等着跟妈妈视频的小孩很可怜,情不自禁多说了两句。   《波波的奇妙星期三》中的波波是一个水族馆保洁员,值每周三的夜班。   星期三的白天,他会观察水族馆内来来往往的游客,挑选出一个看上去活得最幸福的人。   到了星期三的晚上,波波总会走到水族馆最大的展馆中央,望着环绕自己的鱼群,畅想自己变成了那个最幸福的人。   “‘今天就变成最厉害的大学中最聪明的专业的学生好了,那个人或许是个数学博士。’波波如此猜测……”   沈贴贴的笑声打断了那人的叙述,他温吞地讲:“变成数学博士也不会变得幸福呀。”   “是吗。”   “或许他会被期刊拒稿。”沈贴贴说,“还会面对很多做不出的题目,会担心自己能不能通过第二学年的高阶博士资格考试。”   那人没有接话。   沈贴贴的苦恼转瞬即逝,眼睛再次笑成又细又弯的两条,像在讲别人的事情:   “他可能由于找不到同学讨论,只能用最笨、最麻烦的穷举法,一遍遍论证命题,却毫无所获。   “他也可能在新学期刚开始的课上被老师批评。因为老师提了很难的问题,而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是明明其他同学都有师哥师姐帮忙回答呀。”   沈贴贴上眼皮耷拉下来,轻声低喃:“他们为什么不帮他一下呢。”   “所以成为你也不会变得幸福。”那人平直地插话,“对吗。”   “诶?”沈贴贴稍稍意外地瞪圆眼睛,羞赧道,“我最近压力有些大,没人可以说,不知不觉就……”   那人犹豫片刻,含蓄地问:“你父母对你很严格吗?”   “不是的。”沈贴贴回答,“我家里人知道了,肯定会让我慢慢来,延毕没关系,甚至退学换专业都无所谓。”   “那你……”   “我偶尔会觉得自己不大聪明。”沈贴贴流露出一种明媚的苦恼,“我的同学们总有很多灵感,而我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写。”   沈贴贴的人生好像一套豪华的乐高玩具,图纸清晰,零件个数固定,十分圆满,却注定无法成为令人惊喜的礼物。   他心甘情愿承认自身的贫瘠,可有时也羡慕别人拍脑袋得出的闪耀火花。   “怎么会?”那人语气暗含难以置信,“你是数学博士,你当然很聪明。连波波都觉得你是最聪明的专业的学生。”   “谢谢你。”沈贴贴受到鼓励,柔顺地扬起嘴角,总结,“虽然我家人很爱我,但我的事情也只有我自己能解决。”   手机屏幕对面的人停止工作,双臂交叠于桌面,专心听沈贴贴说话,连上半身都前倾着压住桌沿。   对方离摄像头近了一点,沈贴贴可以望见那人被剪得坑坑洼洼的发尾,以及身上那条领口松松垮垮的旧棉布T恤。   他好像过得也不大好。沈贴贴想。   “我不告诉他们,是因为我不想让一份的难过变成两份。”沈贴贴平和地讲,“一加一等于二,是不是很简单?”   “嗯。”   “但快乐不一样。”沈贴贴双眼灵动起来,“对不起,我刚刚把不开心分享给了你。现在我好多了,所以……”   沈贴贴用摄像头对准自己的下半张脸,灿烂地绽开笑容。几秒后,他的眼睛重新占据屏幕中大部分画面。   “你也笑一下嘛。”沈贴贴劝。   那人憋了片刻,忍不住笑出声,勾着唇角问:“现在我们有两份快乐了,对吗?”   “不对,有三份了。”   “为什么?”   “因为我由于你的快乐,而变得更快乐了。”   话音刚落,手机屏幕里那人上翘的嘴角缓缓回落下来。   在长长的静止与沉默中,那人胸膛起伏数次,忽而抬手抹了一下眼睛,也可能是面颊。他的动作超出画面范围,沈贴贴看不清。   沈贴贴正不安着,怕自己说了什么逾矩的话,就听对方岔开了话题:“波波夜晚的幸福畅想以音乐剧的形式表现。”   那人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一句话后便恢复沉稳:“配乐组给出的方案是一段欢乐的爵士乐,但导演组觉得不满意,正拉着你母亲他们商量如何修改。”   “原来如此。”沈贴贴点点头,“你也是配乐组的成员吗?”   “我不是。我只是在这个录音棚工作,并不参与电影项目。”对方自言自语道,“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把里面的提琴替换成马头琴。”   “马头琴?”   “马头琴比提琴多了一点寂寞与悲伤。”那人重新握住鼠标,“你说的,就算变得聪明,拥有温暖的家庭,也不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直到电影最后,波波也没有成为他畅想中的任何人,他只能是在水族馆拖地的、每周三值夜班的波波。   当波波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忽然变得更加幸福了。   与此同时,录音棚休息处的窃窃私语陡然停息。   导演站起来,目光热烈,朝宋以桥的方向快步走去,大喊道:“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   那人蓦然转头,愣了愣,重复道:“把提琴替换成马头琴……”   “没错!”导演兴奋地击掌,“就要这个!”   “但是我们棚里没有人会弹马头琴。”音乐总监苦着脸说,“日程太紧,如果要请专业演奏家,就得让监制重新安排档期……”   “我会。”那人唰的起立,身下座椅“哐当”翻倒在地。   那人没管。   他不管自己身上穿着过夜的破T恤,也不管头上顶着的粗糙发型,双眼灼灼,坚定地争取:“请让我试试。”   他掷地有声,目光越过人群,不经意瞥见门边那张简易的折叠床,还有靠在床头的塑料垃圾桶。   寄人篱下,诸多不便。垃圾桶里装着的,是他今天早上亲手剪掉的长发。   又一年过去。   电视中正放着格莱美颁奖典礼的重播,沈贴贴和家人们散在客厅的各个角落,等待晚餐时间的到来。   妈妈双手扶着沈贴贴的肩膀,将他推到落地衣架前,衣架上挂着几套西装。   沈贴贴修改完毕的论文经过半年的等待,终于被顶刊收录。当地大学闻讯,邀请他分享自己的研究线索与成果。   妈妈好不容易在家,说什么也要让沈贴贴换衣服给她看。   “我穿什么都可以啦。”沈贴贴说。   “这怎么行。”妈妈拿下一套衣服往沈贴贴身上比划,“宝宝长得这么帅,当然要选一套衬得上你的衣服啦。”   沈贴贴无奈地弯弯嘴角:“我不算特别好看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回忆起那张一闪即逝的惊艳脸蛋,问:“妈妈,你还记得去年我打电话给你,你走开之后,坐在那张桌子前的人吗?”   “那是谁啊?”妈妈一时想不起来,不确定地讲,“好像有点印象?”   沈贴贴回忆着,仿佛用一双无形而温暖的手,抚摸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他问:“那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啊?”   “黑色的?棕色的?”妈妈哪里记这么细,随口说。   “这样啊。”沈贴贴伸手扯出一件蓝灰色的西装外套,“那他穿这套会不会好看?”   “我们在挑你的衣服,你怎么挑起别人的了。”妈妈又好气又好笑。   “挑着玩玩嘛。”沈贴贴说,又拿下一件衬衫,“如果他头发再长一点,穿这件衬衫应该也会很合适吧。”   客厅的背景音中突然夹杂起一阵鼓掌声。   他们身后的电视里,颁奖典礼正有条不紊地推进。画面中无人注意的角落,获奖作品的工作人员名单正缓缓滚过——   马头琴演奏:宋以桥   编曲协助:宋以桥 第47章 好运设计(下)   宋以桥的大一辗转于酒吧和舞池间。到了大二,他掰断那张银行卡,在异国他乡奔波,想尽办法养活自己。   他换过几个手机号,可每次都能接到他父母用不同号码打来的电话,后来他就不换了。   宋以桥拒绝同他父亲对话,但有时会接通母亲的来电。如果宋母不再试图劝说宋以桥他的父亲是没有坏心的,宋以桥也会问候一句“妈你最近还好吗?”   宋以桥安稳地读完了大三的秋季学期。他去年没有回家过年,今年也没打算回。   或许以后都不用回家了吧,他心想,感到无比轻松。   雪花纷纷扬扬,B市的马路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宋以桥上完秋季学期最后一节课,脚步轻快地从教学楼走出来。刚才期末展示,他的大作业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那时的宋以桥年轻,朝气,不惧怕寒冬,扯开挡住脸的围巾,便能成为灰黄建筑中最意气风发的存在。   回公寓途中,几只小猫从草丛中跑出来,在宋以桥两只脚间绕八字,蹭得醉生梦死,完全不肯走。   宋以桥蹲下,摸摸小猫的头,抬首张望,准备去附近的杂货店里买点猫粮。   冷风卷叶刮过,商店橱窗接连亮起,地上的矿泉水瓶滚得乒呤乓啷响。   宋以桥大步朝前迈进,身后缀着五六七八只小猫。路人驻足围观,欢声惊叹,宋以桥看见了,还会对着他们的镜头笑。   距离杂货店还有三步路,宋以桥的手机铃响。他忙着跟路人讲话,看也不看,直接接起。   “以桥,你现在方便说话吗?”宋母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   宋以桥脸沉了下来,简短应声:“嗯。”   路人渐渐散去。小猫见他老是定在原地不动,喵喵几声,也跑远了。   宋以桥如同一棵寒冬里光秃秃的大树,孤零零地站在道路中间,死气沉沉。   “你爸爸在应酬的时候突然倒下了,医生说是饮酒过度导致的心梗……”宋母讲着讲着呜咽起来,言辞含混不清。   “妈,别急,你现在在哪里?”宋以桥冷静道。   “我现在在手术室外面,刚签完手术同意书。”宋母泣不成声,无助哀求,“以桥,你能不能回来啊,回来陪陪妈妈。”   分开太久,伤疤褪色,曾经难熬的如今想来也能平淡面对。宋以桥觉得自己不会再感到疼痛,他犹豫几秒,说:“好。”   医院其实很吵,只不过每个人都沉溺于自己静默而巨大的悲伤中。   零碎脚步声裹着回响,宋家母子与巡房医生擦肩而过,走进病房。   宋母上前,升起病床,给宋父喂了一口水,又拿水果刀削苹果。宋以桥立在门边,遥遥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面无表情。   两年不见,宋父嘴唇干裂,面色发灰,不似平日交际场中八面玲珑的做派,变成了一个干瘪且虚弱的中老年人。   宋以桥端详着,撤掉浑身戒备,换了个放松的站姿。他暗自思忖,他会长大,父亲也会变老,变老之后就只剩下无力。   没有人的心肠天生是硬的。宋以桥甚至想过,如果父亲能向他道歉,他们过往的那些便可以一笔勾销。   “以桥啊。”宋父缓缓侧头,叹息般呼唤。   宋以桥踌躇几秒,抬步上前,走到雪白的病床边,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出现于那双布满血丝、浑浊昏黄的眼睛里。   “我这都是为了你啊。”宋父轻声道,他情真意切,眼角渗出两滴眼泪,“我这么辛苦在外面赚钱,都是为了送你学音乐啊。”   泪水溢出,宋以桥在瞳孔中的影子瞬间变形,扭曲成怪异丑陋的模样。   那瞬间,宋以桥如坠冰窟。   一道巨响无声地在他心中爆开。宋以桥开始恨,恨天真的自己,恨畸形的家庭关系,恨他为什么永远摆脱不了曾经的泥沼。   怒火从脚底蹿上头顶,摧枯拉朽般,把宋以桥烧空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累,半句话都不愿意多说,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宋母的脚步声。   她先抓住宋以桥的手臂,想起之前在削苹果,手不干净,又松开,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指腹。   那是一张很旧的手帕,角落里还绣着一架卡通小提琴。这是宋以桥幼儿园的手工作业,是他亲自绣上去的。   “以桥,你去哪里啊?”宋母老是这幅精致而迟钝的样子,“后天就大年夜了,等一下回家路上我们去挑点年货吧。”   宋以桥默了默,说:“我只待到他出院。”   宋母忙不迭点头答应。   一个月后,B市国际机场。   宋以桥右手打着石膏,左手费劲地从行李转盘上将自己硕大的行李箱提下来。   羽绒服披在身上,一边肩膀总要滑落。宋以桥只有一只手,拖着行李,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渐渐心生烦躁。   他停在路边,拿出手机准备换SIM卡。屏幕点亮,第一条短信便来自宋母。宋以桥不想看,但短信内容已然映入眼帘。   宋母:以桥,你父亲不是故意的,原谅他吧。   “咵啦”脆响!   手机被用力地砸到地上,四分五裂。   发泄过后的宋以桥很快便冷静下来。   他无视身边路人的目光,踩过手机残骸,无悲无喜地离开到达大厅。   宋以桥在机场外打了一辆车。   回公寓的路上,细碎零乱的雪花从天而降。比起愤怒或悲痛,宋以桥还有更多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的右手受伤了,不能再接演奏工作,编曲作曲的效率也将大幅降低。他公寓的房租不便宜,得换一间位置偏远的廉价房子,或者去申请学生公寓。   目的地将近,窗外街景不断掠过,汽车路过市中心的暗巷。   晃神间,宋以桥在飞驰而去的黑暗中,捕捉到一个灰白色的影子。   “就在这里停吧。”他嘱咐司机。   宋以桥下车,朝回走。单薄的身影暴露于异彩纷呈的街头灯光下,最后慢慢被漆黑吞没。   “喵。”   暗巷中,一只灰白相间的缅因猫坐于地面,脚掌浸在脏脏的雪水里,冷得发抖。它歪头,瞳孔竖起,望见巷子口站着一个背着光的人。   那人缓步靠近,随后,它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饿了吗。”宋以桥低声问。   他盯着缅因猫有气无力的样子,仿佛看到了自己。宋以桥转了转脑袋,发现不远处开着一家商铺,廉价灯牌上写着“大胡子杂货店”。   雪越下越大,缅因猫身上的雪水沾湿了宋以桥的毛衣。宋以桥无知无觉,麻木地往前走,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对它好,一定要不顾一切地对它好。   宋以桥如此用力地想着,仿佛要说服自己,他跟他的父亲不一样。宋以桥拥有爱的能力。   杂货店的门打开,热热的暖气扑面而来。   宋以桥如梦初醒般恢复神智,来回打量杂货店的陈设。   绚烂耀眼的千禧年装修风格,杂乱满溢的货架,柜台后坐着一个失去整条左臂的店主。   “要点什么?”店主问。   “有没有猫粮?”   “左边倒数第二排的架子上。”   宋以桥把猫放到地上,朝过道深处走去。   背后的店主从柜台边探出头,幸灾乐祸地大声嚷嚷:“兄弟,怎么苦着张脸,遇上什么事了吗?”   宋以桥竟不觉得被冒犯,甚至提了提嘴角,平静道:“我的父亲说,我的命是他的。如果他能把我养到读大学,那他也能把我杀死。   “他才刚从医院出来而已,挥着厨房的刀也只打算威胁。可我的母亲冲上来想拦住他,刀锋离她的肩膀那么近。”   宋以桥将猫粮丢到柜台上,左手食指和拇指比了个长度,语调轻巧:“我帮她挡了一下,划到的伤口不深,可惜不走运,手臂砸到柜角,骨折了。”   “那你可真够倒霉的。”店主耸了耸畸形的左肩,混不吝地咧嘴,“说出来是不是好点儿了?别闷着嘛,我们这种人呢,多少得有点娱乐精神。”   宋以桥也跟着笑。   店主结账,目光不经意经过宋以桥的左手,问,“你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嗯。”   “如果你以后要用录音棚的话,来找我。”   又过了许多年,章怀一读完医学博士回国,找宋以桥见面。   他们约在一家咖啡馆碰头。   那天章怀一睡过头,迟了个大到,穿着短袖裤衩人字拖,骑上共享单车就往约定地点一路狂奔。   他停好车,汗流浃背地朝店里赶,不巧撞到一位面貌姣好的男士。   章怀一赶紧扶了人一把,又发现对方眼睛通红,看样子快哭了。章怀一正纳闷儿呢,抬头一瞧,宋以桥正坐在窗边,如沐春风般笑着朝他招手。   正值盛夏,咖啡店里空调很足。   章怀一坐到宋以桥对面,瞅见桌上凉着两杯没人喝的咖啡。   “前边儿约了人呐?”章怀一问。   “没,凑巧遇上的。”   “凑巧遇上……”章怀一品咂着刚刚那位男士的表情,“还是凑巧分了个手?”   宋以桥轻哂:“都是。”   章怀一给自己点了杯珍珠奶茶,问:“这次出什么问题啦?”   “老问题。”宋以桥用勺子搅动咖啡,“他们都觉得我不够爱他们。”   “以桥,我知道你不想变成你父亲那样的控制狂。可是亲密关系天生带有独占欲,这是可以被接受——”   “你知道吗,我偶尔也有这样的念头。”宋以桥打断,“想要对方只看着我,听我的话,想让对方抛下工作来迎合我……就像我曾经为你写过的鼓谱那样。”   章怀一不声不响地听他说下去。   “爱太沉重了,我不愿意这样。”宋以桥轻轻摇头,弯起嘴角,“所以我什么都不问他们要,付出的那个人只有我就可以了。”   “你这是矫枉过正。”章怀一指了指他,“也没有交出真心。”   一桌情侣挽着手离开咖啡店。   宋以桥支起双臂,下巴搭在十指相交的手背上,兴致缺缺地扫过小情侣黏糊糊的模样。他并不憧憬恋爱,对章怀一的话不以为然。   章怀一吸完杯子里最后一粒珍珠,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哎,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爸新开的那家公司,是不是利用你……”   “我知道。”宋以桥一脸了然。   “你知道?”章怀一目瞪口呆,“来来来,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当年回国,我帮他还了六百万,就当是还了他之前替我交过的学费。”宋以桥淡淡道,“这些年,他用我名字拉到的投资,就当还他从小到大养我的生活费。”   “可是,章怀一,我也想问问你,”宋以桥目光温和,藏着费解和苦涩,“那些他们曾经对我的爱护与照看,我该怎么还,才能还清呢?”   宋以桥午夜梦回,做过阴郁发狂的噩梦,也忆起过一些温情的片段。他怅然若失地睁开眼,下床,像一道无处可去的幽魂,徘徊于空荡冷清的房子里。   他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画面中正在播放一部暖心的合家欢电影。剧情中,父母正带着两个孩子去野外郊游。   童年回忆模糊不清,宋以桥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也带他去过博物馆,去过公园。母亲也曾彻夜守在他的病榻旁,细腻的手心搭上他滚烫的额头。   宋以桥知道母亲是爱他的,只是她更爱他的父亲。   温暖的荧光晃悠悠地扫过宋以桥疲惫而苍白的脸。他想,如果家庭关系跟电影像小说中的那样,非黑即白,那他也好解脱得多。   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冷漠生恨,却藕断丝连。   电影剧情推进,音响流泻出欢快温馨的背景音乐。宋以桥愣神,想起这首曲子正是出自他本人的手。   眼球干涩,宋以桥闭上眼问自己,写这首歌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好像在想某次夺得全国小提琴演奏冠军后,全家人为他举办生日派对的场景。   在宋以桥的生命中,爱永远是明码标价的。   一个奖杯换来一句夸奖,一次失败换来一顿责打。他们为他花了多少钱,他就得表现出配得上这点价钱的样子,他要听话。   可现在,宋以桥有些算不清这笔帐了。这不是爱吗,如果这不是爱的话,那他又将剩下些什么呢?   宋以桥浑浑噩噩地思考着,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场景是宋以桥去过很多次的、连墙面裂纹都烂熟于心的精神科诊室。不过这回,坐在他对面不是他的主治医生,而是中学时期的章怀一和林果。   他们腿上都放着一个价格不菲的玩偶。   章怀一说:“你的父母根本不爱你。”   少年宋以桥立于房间中,争辩道:“他们爱我。”   “他们打你。”   “打我是关心我。”   “打你是为了让你听话。”章怀一说,“你是错误的。”   “而且……”宋以桥吞吞吐吐,“而且他们为我花了很多钱。”   “那不是爱。”章怀一审判。   “他们爱我。”宋以桥咬牙坚持。   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果突然开口:“如果爱单单以金钱来衡量,那也太畸形了。”   一锤定音。   宋以桥死死盯着林果怀里的藏品级玩偶,瘫坐下来,终于讲出那个会暴露自己所有软弱的疑问:   “如果连我的家人都不爱我,那我还值得被爱吗?又会有谁,将不求回报地因为我的快乐而快乐,因为我的悲伤而悲伤呢?”   空间陡然震动。   四周青白色的墙体逐步崩塌,高楼大厦一幢幢如波浪般升起,马路如地毯翻滚铺开。路人行色匆匆,车水马龙的噪声灌入耳朵。   今天是B市难得的大晴天。   宋以桥蹲在路边,打开从小邮局里取出的琴盒,里面残破地躺着一把宋以桥十几年未曾碰过的贝斯。   它的琴桥彻底断裂,好像在对宋以桥嘶嘶低语“你永远别想摆脱我们”。   宋以桥珍惜每一把乐器,眼里闪过点点郁色。   忽然,一只松鼠窜过来,跳到宋以桥的肩上,模样可爱。   宋以桥心头雾霾散去些许,对小松鼠说了句话。没多久,琴盒被人踢了一脚,他怔了怔,抬眼望去。   无数片花瓣一齐飞过,阳光明媚,树影摇曳。   宋以桥看见一张纯洁美好的脸,如同被关在尖塔里的、不谙世事的小王子。   对方腼腆地笑了笑,对他说:“嗨。” 第48章 我爱你,麦满分   他们要养猫,必须得先经过皮卡布的同意。   沈贴贴请了假,在研讨会第二天夜里,带宋以桥坐上了回家的飞机。他没有将回去的消息告诉家里人。   颠簸止息,飞行逐渐平稳,夜晚软绒又温暖地裹住整个飞机。   宋以桥这些年来来去去,身边的座位大多留给名贵乐器,有一次留给沈贴贴的玩偶。可是乐器和玩偶再珍贵,也珍贵不过在他身边忙前忙后的沈贴贴。   “我真的没事。”宋以桥无奈道。   “好的好的。”沈贴贴现在更相信章怀一添油加醋的嘱托。   沈贴贴很喜欢照顾宋以桥,其中或许掺着一丝玩过家家游戏的亢奋。他帮宋以桥调平座椅,盖上小毯子,又把眼罩戴到宋以桥头上。   宋以桥一声不吭,安静得让沈贴贴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商务舱里亮着零星几束阅读灯,翻页声沙沙。   乘务人员推着小车经过,注意到沈贴贴醒着,便笑盈盈地问他需不需要饮料。   沈贴贴扫一眼躺着的宋以桥,食指抵在唇前,无声地“嘘”了一下,冲乘务人员比口型:“我要一杯温水。”   水声吨吨,沈贴贴刚接过纸杯,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突兀的“请给我一杯美式,谢谢。”他吓得一抖,差点把水打翻。   沈贴贴霍地转头,见宋以桥仍旧纹丝不动地躺着装睡,刚刚那句话仿佛只是沈贴贴的幻听。   乘务人员抿唇偷笑,将咖啡摆到宋以桥手边的置物台上。   宋以桥很坏,沈贴贴感觉有点丢人。他水也没喝,缩进毛毯里,翻身背对宋以桥躺好了。   飞机引擎轰隆,旅客陷入睡梦中,机舱内呈现出一种嘈杂的宁静。   沈贴贴本来只打算短暂地不理睬宋以桥,可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困意就真的渐渐围拢上来。意识朦胧中,轻轻的话语从他身后的黑暗中传来。   “我真的不需要准备什么吗?”宋以桥问。   沈贴贴迷迷瞪瞪的,说:“不用啊。”   悄静再次蔓延开。   沈贴贴慢腾腾地转向宋以桥,借助昏黄的光线观察他。宋以桥始终维持着标准睡姿,一动不动,让沈贴贴觉得他躺得很累。   宋以桥可能不习惯自由与轻松。   这个想法浮上心头,沈贴贴的睡意倏地消散。接着他又想,或许对宋以桥坏一点会对更让他感觉更好。   “那你准备几首歌吧。”沈贴贴绞尽脑汁。   “嗯?”   沈贴贴掏空了记忆中为数不多的中文歌,乱说:“我爸妈喜欢……邓丽君,就是《月亮代表我的心》那个。”   “我知道。”   “吃完晚饭后,有机会的话,你弹给他们听,他们会很高兴的。”   宋以桥不再回话。   沈贴贴自知说谎水平蹩脚,不清楚宋以桥到底相信了没有,便主动小声哼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空白几秒,宋以桥沉着嗓音,低声和:“我爱你有几分。”   沈贴贴支起上半身,越过座位间隔,掀开宋以桥的眼罩,对上他清明的双眼一字一字地唱:“我爱你很多很多分。”   沈贴贴曲不成调,眼睛锃锃亮,让宋以桥成为不善于言辞的那个人。   宋以桥手指一动,关掉了他们头顶的阅读灯。沈贴贴呆了呆,捏住宋以桥眼罩的手指下意识松开。   黑暗中,宋以桥抬手按下沈贴贴的后脑勺,准确地吻住了沈贴贴的嘴唇。他探入,熨平对方口中每一处滚烫,不过多停留,适可而止地亲亲沈贴贴的鼻尖,轻柔得如同一首摇篮曲。   又唱了很多首歌之后,机窗外的云层中亮起一线金红,宋以桥终于睡着了。   沈贴贴小心地从宋以桥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松泛几下筋骨,偷空去洗手间上了个厕所。他出来,正好碰见有过一面之缘的乘务人员。   “请问……”沈贴贴叫住她,“可以给我一袋砂糖吗?”   “很乐意为您服务。”   沈贴贴打着哈欠回到宋以桥身边,抬头一瞧,日出的暖色光晕吞没了宋以桥的脸。   熟睡中的宋以桥被光缠着,感到不适,躲避似的偏头,脑袋却撑不住歪倒下来。沈贴贴心觉好笑,掏出手机给睡不正经的宋以桥拍了好几张照。   随后,他哼着《甜蜜蜜》,往宋以桥冷掉的咖啡杯里倒了一整包砂糖。   白色砂糖一丝丝倾洒而下,像黑夜中牵过的飞机云,又如同倒转的沙漏,最终融入黑棕色的咖啡液中。   沈贴贴和宋以桥抵达SF市时,日近黄昏。   没有家里的司机来接,他们打了一辆车。   途中,宋以桥让司机停了一趟。沈贴贴好奇地问他要去干嘛,需不需要陪他一起去。宋以桥只朝沈贴贴笑了笑。   宋以桥下车,又上车,手上多了一捧颜色素净的花束。   “给皮卡布的。”宋以桥揭晓答案。   沈贴贴怔愣片刻,把头靠到宋以桥肩上,小小声说:“谢谢。”   远处的天又橘又紫,两侧高楼间坠着艳红的太阳。汽车朝着落日蜿蜒驶去。   车内昏暗,窗外霓虹灯光不时闪过,勾勒出二人的轮廓。   “我觉得这对皮卡布来说不公平。”宋以桥打破沉默。   “嗯?”   “如果它不希望沈老师再养一只猫,又或许它并不喜欢我……”   “宋以桥……”   “那该怎么办呢?”宋以桥的嗓音带上一些长途跋涉的疲惫,“皮卡布已经不再会说话了。”   出租车只能停在沈贴贴家门口。他们下车,牵着手,踏上长长的、通向花园的路。   “皮卡布来我家的时候,我还在寄宿学校念书。”沈贴贴回忆道,语速很慢,“它见过所有人,却唯独没有见过我。”   手机一震,沈贴贴停下讲述,看见妈妈给他发消息说“怎么宝宝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呀?”   沈贴贴弯弯嘴角,没有回复。他抬脸,瞥见收工下班的园丁,举起跟宋以桥十指相扣的双手,朝对方晃了晃,收到一张惊讶的笑脸。   “过两个月,我放假回家,打开门,一只很小的白色博美朝我跑过来。”沈贴贴轻笑出声,“我一度以为它是一只特别自来熟的小狗。”   “可后来妈妈告诉我,其实皮卡布胆子很小。刚到家的时候老是往沙发底下躲。”   天色渐晚,他们走进花园,身影被团团簇簇的粉色山茶花拥住。   “不管几岁,皮卡布都很怕洗澡,一听到风筒的声音就到处乱跑。它甚至去美容院剪毛都吓得瑟瑟发抖。   “没有比皮卡布胆子更小的狗了,可它却为了不让大家看到它死去的场景,而选择主动离家出走。”   他们终于抵达皮卡布的墓前。简陋的木牌被栩栩如生的石像替代,小狗脖间挂着一顶新的花环。   宋以桥沉默地将花束献于小狗腿边。   “你摸摸它。”沈贴贴陪宋以桥蹲下去,鼓励道。   好像皮卡布依然活着那样,宋以桥非常小心、非常生涩地摸了摸小狗的头。他的动作过于笨拙,看得沈贴贴有一点心酸。   “小狗很胆小。”沈贴贴转向宋以桥,眼里装着入夜前的最后一点亮光,“可是它在不让你伤心这点上很勇敢。”   一阵风起,草木簌簌,山茶花瓣漫天飞舞。   宋以桥一时无言。他嘴巴张了又张,想说猫,又想说狗,觉得都不对,最后只是低低地问:“我可以吗?”   “可以的。”沈贴贴点了点头。   天彻底变得黢黑,草坪四周的探照灯骤然亮起。随之而来的,是不远处妈妈的叫喊。   妈妈知道沈贴贴回家肯定先去找皮卡布,她呆不住,跑出来迎他。   “宝宝……”妈妈蓦地撞见宋以桥,心里是明白了,但嘴巴没跟上,熟稔地叫,“小宋啊,来啦。”   “呃。”宋以桥手还跟沈贴贴牵在一起。他哽住片刻,跟曾经合作往来时那样,喊了一声“张老师”。   妈妈也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紧张,把话题往熟悉的方向引:“你去年跟郭导合作的那部电影我看了,配乐做得很不错。”   “谢谢,”宋以桥干巴巴地回复,“下次有机会——”   “你们一定要在这里聊工作吗?”沈贴贴从宋以桥身后探出脑袋,满脸不理解。   其余二人就都闭嘴了。 第49章 猫入狗堆   沈贴贴家主楼高三层,一楼亮着灯。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出国旅游了。”妈妈进屋便说。   “真好啊,我也想度假。”沈贴贴给宋以桥拿了双拖鞋,抱怨,“我讨厌学术研讨会。”   爸爸从客厅走出来,见到宋以桥愣一愣,和蔼地说:“是小宋吧,欢迎你来我们家。”   宋以桥往前几步,谦逊地朝沈父点点头,说:“您好,我——”   爸爸摆摆手,阻断宋以桥的话头,解释:“不用多说,我们全家都看过你的维基百科。”   宋以桥僵立原地,沈贴贴在一旁偷笑。   距离饭点还有一小段时间。   沈贴贴坐在沙发上跟父母聊天,宋以桥接到一通工作电话,便离开客厅,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宋老师,我们游戏的试玩包,以及世界观和剧情文档,都打包发到您邮箱了。”   “嗯,好。”他不在沈贴贴身边时,就会变回那个游刃有余的宋以桥,“这周内我会将OST制作的排期表发给你。”   “游戏内的部分演出还没完成,进度比较赶,如果来不及,到时候可能需要麻烦宋老师来我们机房一趟。”   “我知道了,再联系。”   宋以桥挂断电话,返回客厅。他看见沙发靠背上冒出的半个毛茸茸的脑袋,眼神一柔,习惯性地喊:“沈老师。”   “嗯?”室内响起两道并列的男声。   沙发上的父子俩同时转头看向宋以桥,宋以桥一时不知该迈哪只脚。   此时,妈妈悠哉悠哉地路过,饶有兴趣地问:“小宋啊,你叫哪个沈老师呀?是我的那个,还是你的那个?”   爸爸已将头转回去,专心致志地看电视新闻。可沈贴贴还目光烁烁地盯着他,等他回答。   “我的……”宋以桥的迟疑只有一瞬,他坚定地开口,“我的沈老师。”   妈妈欣慰地拍拍宋以桥的背,扭头走开。   “张老师。”宋以桥叫住她,潜意识以为所有妈妈都跟自己的母亲那样,乐于奉献自己亲手做饭,“如果您要去厨房,我可以给您打打下手。”   “啊?你怎么跟我们家厨师抢活干?”妈妈言语直率,像在对第二个皮卡布讲话,“你别忙了,给我坐下。”   沈贴贴家的沙发很宽敞,多宋以桥一个也不显得拥挤,反而温馨。   他们围坐一桌,说了很多宋以桥不了解的沈贴贴的往事,说他五岁还尿床,说他上寄宿学校哭得让老师头疼。末了还让人把相册拿来,给宋以桥看沈贴贴粉嘟嘟的光屁屁照片。   沈贴贴食不下咽,用餐巾捂住了脸。   晚餐的最后,宋以桥自觉坐到餐厅的钢琴前,给所有人弹了几首邓丽君。他时隔十多年再次进行了才艺表演,却没人会评价他的表演是好是坏。   沈家父母只觉得年轻人品味有点老派,没好意思说他俩都喜欢周杰伦。他们很给面子,想来都来了,音乐起都起了,不如相拥着跳一支舞。   录音笔摆在钢琴谱架上,数字滚动。沈贴贴没有舞伴,坐到正在弹琴的宋以桥身边。   “爸妈喜欢邓丽君……”宋以桥看了沈贴贴一眼,慢条斯理道,“沈老师骗人。”   “你又没相信过。”沈贴贴理直气壮。   叮咚琴音飘于半空,晃晃悠悠,宛若一个个透明气泡。转眼间,空气中浮出片片白茫茫的水汽。   午夜降至,一楼弥漫着巴旦木奶香醇的味道。   火苗摇动,锅里的液体咕嘟作响。   妈妈抱臂守在小厨房里,听闻移门一开一合,偏头,看见宋以桥出现在门口。   “你不跟他们一起啊?”妈妈问。   “他们去游戏室打双人桥牌了。”宋以桥回答,随意张望一番,“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时机恰好。   妈妈关掉明火,掀开锅盖,水蒸气扑面而来。她先给宋以桥倒了一杯,说:“你第一次来我们家,第一杯先给你喝。”   宋以桥脸色微动,有些无所适从。   “谢谢。”他接过杯子,吹也不吹,抬下巴喝了一口。刚出炉的巴旦木奶很烫,宋以桥口腔和食管又疼又麻,表情却稳如泰山。   妈妈当然看出来了。她一边往其他杯子里倒奶,一边语带暖意地叮嘱:“痛了啊,你慢点呀。”   杯中液体渐满,倒映出宋以桥略怀感伤的笑。   “我拿给他们。”他垂首,用长发掩住神情,捧起餐盘匆匆离去。   妈妈望着宋以桥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造访小厨房的人变成了爸爸。   他捧着温热的马克杯,和煦道:“他们俩在打桥牌,你猜谁会赢?”   “愿意给我一点提示吗?”妈妈问。   “以往桥牌比赛的赢家可以被满足一个愿望。”   “嗯。”   爸爸眨眨眼:“宝宝很会打桥牌,是我们家的常胜将军。”   “哦。”妈妈拿腔拿调地说,“那小宋赢定了。”   沈家父母手挽着手来到休息室。   绿色台面上丢着几张扑克牌,记分表上写满了数字。沈贴贴和宋以桥面对面,坐在深红色的丝绒沙发里。   妈妈走到沈贴贴的背后,越过他,弯腰拿起记分表:“我看看……小宋第十局打得不错,最后宝宝输了啊。”   沈贴贴闷闷不乐地将嘴巴歪到一边,特别不甘心似的。   “不要再看啦。”他转头,假装要收回那张记录败绩的纸,又趁宋以桥不注意,给了妈妈一个狡黠的眼神。   “哦哦。”妈妈清了清嗓子,满脸正经,“我们家有个传统,当晚赢得桥牌局数最多的人可以被满足一个愿望。”她手肘捣了一下爸爸,“你今晚战果如何?”   爸爸佯装忧愁,连连摇头:“我一败涂地。”   妈妈又问沈贴贴和宋以桥:“你们谁嬴得多?”   沈贴贴撇撇嘴:“他。”   “这样啊。”妈妈双手合十,跃跃欲试地问宋以桥,“小宋你有什么愿望吗?”   宋以桥什么都没想,自然而然地扭头望沈贴贴,柔声问:“沈老师有什么愿望吗?”   头顶的水晶灯慢悠悠地摇晃。   室内寂静。   沈贴贴轻轻跃下座椅,背着手,徐徐走到宋以桥身前。他踮起脚尖,直直对上宋以桥的双眼,又钝又软地骂他:“宋以桥,你好笨啊。”   宋以桥神情空白一瞬。   没等宋以桥回过神,沈贴贴牵过他的手,飞身朝外奔去。   双腿快速交替间,拖鞋打着滚被留在原地。他们穿着袜子奔在厚地毯上,发出一连串闷闷的撞击音。   沈贴贴带着宋以桥撞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两杯冰淇淋,又拉着宋以桥继续飞奔。   “这么急着吃吗?”宋以桥问。   “我想吃了。”沈贴贴微喘道,语气倔强。   他们跑过客厅,路过餐厅,捎上被人遗忘的相册,大跨步蹬上楼梯。   急速奔爬中,沈贴贴被台阶绊了一下,身体向后跌落,沉沉坠入宋以桥怀里。   宋以桥担惊受怕后再不肯放开沈贴贴。他将人打横抱起,疾步走完了剩下的路程。   荔枝味和巧克力味的冰淇淋在二人唇齿间融化,他们脚步稀碎地打开沈贴贴的卧室门。   沈贴贴细声哼着,手一松,没吃完的冰淇淋杯滚落地板。再“哗”一下,沈贴贴的旧日相片撒了满地。   宋以桥托着沈贴贴的背,将他放在柔软的地毯上。   沈贴贴衬衫领口的扣子在胡闹时被解开。宋以桥摸了摸沈贴贴的锁骨,俯下身,吻去他嘴边残留的荔枝味奶油,又伸进他唇间缠绕。   湿湿的搅动声后,他们分开少许。   “你不吃了吗?”沈贴贴几乎是立马问道,他眼睛水亮,似乎有些紧张,“你有一个愿望,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宋以桥盯了沈贴贴许久,最后捂住他的双眼,叹息道:“吃的。”   室温变高,冰淇淋在地板上渐渐融化,蔓延,不清不楚地融成甜腻腻的一团。   在令人眩晕的极乐中,沈贴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宋以桥的存在。   宋以桥的身体很烫,很软,也很厚实,压在他身上像冬天的被子,让他的身体变热,让他蜷曲颤抖,让他成为湿漉漉的也成为干渴的。   天翻地覆后,被毯扬起,飞出成团的白色绒毛。   冰淇淋彻底化开,纸杯扁扁地躺在地上,不时轻颤。白色奶油一丝丝地从里面漏出来。   沈贴贴想休息一下,宋以桥礼貌地答应了。   宋以桥侧躺着,把沈贴贴整个抱进怀里,挠他的痒,又在他扑腾时抱他更紧。宋以桥听着沈贴贴细碎的笑声,心里好像被轻飘飘的、干净的东西填满了。   他们从地毯闹到床上,又在沈贴贴企图逃跑时,滚回地毯上。   沈贴贴意识不清,好像说了很多次“我不要了”,但宋以桥一次都没有答应。   沈贴贴趴在宋以桥身上,双手搂住对方的脖子,身躯摇晃不定。他失神地朝前望去,睫毛因为泪水黏在一起。   朦朦胧胧中,沈贴贴看到一张他在14岁时拍的全家福照片。   “你知道那里缺了什么吗?”沈贴贴突然问。   “什么?”宋以桥吻他额角的汗珠。   喘息间,沈贴贴闭上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宋以桥,你真的好笨啊。” 第50章 爱心少掉半个   沈贴贴在街上闲逛了半小时,又杵在家门口,花十分钟看完了邮箱里所有的广告传单,才终于拖着脚步打开家里的门。   玄关到客厅的灯开着,他进门前就知道宋以桥在家。   沈贴贴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心里暗暗祈祷宋以桥正在二楼的工作室工作。   可真不凑巧,沈贴贴刚拐进客厅,就跟坐在沙发上工作的宋以桥撞上了。他舔舔嘴唇,局促不安地傻问:“你、你在家啊?”   沈贴贴忐忑的表情过于明显,宋以桥一眼便知。他目光炯炯,盯得沈贴贴汗毛直立,偏像什么都没察觉到般开口:“嗯,刚回来没多久。”   “嗯,我也才到家。”沈贴贴敷衍,视线乱瞟,“我、我还有学生论文要看。”   没等宋以桥说一声“好”,沈贴贴就逃似的闪进书房。   客厅重新恢复宁静。   宋以桥收回目光,把笔记本电脑朝前一推,停止工作,身体陷进沙发,朝后捋了一把自己鬓边的头发。   他不知道沈老师今天突然怎么了,他会去问,但不是现在,因为现在的宋以桥甚至没有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沈贴贴和宋以桥在沈家住了几天,前天刚回到B市。   宋以桥几乎被家庭的温情泡软了,他昏昏然,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茫然单纯,连走路都快同手同脚。   可他身体里毕竟嵌着一颗成熟自持的心,知道是梦总会醒。   几个小时前,宋以桥独自造访了格雷格的住处。   格雷格从可视门铃中看见宋以桥时,表情略微诧异,过了很久才将门开出小小的一条缝。   “桥,你怎么来了?”格雷格假装镇定地问。   “我来找你商量件事情。”宋以桥端详几秒格雷格的神色,“你今天有客人在?”   格雷格迅速回头望一眼,否认:“没有没有。”   格雷格知道宋以桥惯常擅长察言观色,以为他会自己提出改天再见。没想到今天的宋以桥格外执拗,对他直言:“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行。”格雷格夸张地叹气,耸了耸肩,“你进来吧。”   格雷格的爱人去世得早,他膝下无子,平日独居于音乐学院旁的公寓里。   宋以桥曾经拜访过很多次这间公寓,轻车熟路地来到客厅。   客厅空无一人,茶几上只有一杯茶。房间的门都开着,一眼望得尽,看起来格雷格好像确实没有客人。   格雷格缓步而来,同宋以桥坐在相邻的两张单人沙发里。或许是忘了,他没有给宋以桥倒茶。   “这么着急,要找我商量什么?毕设?”格雷格故意插科打诨,“还是你要跟沈老师结婚了,请我来当你家属?”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宋以桥说,“我们才认识半年多。”   “你们感情很好。”   “如果我现在就向他、索求一生,将他绑在我身边……”宋以桥知道自己的缺陷,下意识退缩,“那这段感情未免过于沉重。慢慢来吧,我们再试试。”   “那你来……”   “我想把你那幢房子买下来。”宋以桥开门见山。   “这可能……可能……”格雷格拍拍圆滚滚的肚皮,鼻头冒汗,干笑,“这可能有点困难。”   “为什么。”   “你也知道那是我跟我妻子曾经住过的地方,充满了美好的回忆。”格雷格视线下垂,言语中温情脉脉,“我不想轻易将它卖掉。”   按照宋以桥往常的性格,他听到如此原因后,绝不会再要求第二遍。可这次,他仅仅抿了抿嘴唇,就决定当一个失礼且鲁莽的人。   他争取:“真的不能再考虑一下吗?”   “我能不能考虑,出于你的理由。”格雷格忽然抬高声音,“你过去在那幢房子里住了好些年,也没见你流露出购买意愿。”   “我……”宋以桥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孩子。”格雷格双目慈祥,语气带着鼓励,“你这次又是为什么呢?”   过去种种伤痛隐而不发,积成胸中块垒。宋以桥忽地感到缺氧,深呼吸几次,说出口时却平平淡淡。   “我这几年虽然在国内,却跟在外读书时没有区别。每次项目结束,大家都嚷嚷着终于能回家了。我才发现,我好像不一样。”   “可能……可能我有几个家人,但我没有家。”宋以桥自嘲地笑一声,“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家人吧。”   突然,宋以桥想到了什么,目光缱绻,连吐字的舌尖都变得柔软:“沈老师有一个很好的家,有时候让我很羡慕。”   “羡慕你不曾拥有过这样一个家吗?”格雷格问。   宋以桥摇摇头,说:“我羡慕,是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给他一个比这更好的家。”   “不对。”他又自顾自纠正,“应该是沈老师给我一个家。”   宋以桥皱着眉头,看似夹杂痛苦,却流露出一种生活情趣式的生动。   格雷格瞧着瞧着,眼眶开始发红。他想,或许现在的宋以桥不会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自己备受折磨,却束手无策了。   宋以桥的人生终于变成一条通顺而连贯的线。   “我很庆幸自己回到了这里。”宋以桥感慨道,“我打开那扇门的时候,像是站在了我未来人生的起点。我想尽我所能,让我跟沈老师的生活延续下去。”   “所以,格雷格,我请求你,我请求。”他姿态放得极低,“你能不能将这幢房子卖给我。”   他话音刚落,格雷格便“哇”的嚎啕大哭起来,眼泪灌满皱纹。他一边用花手帕擦鼻涕,一边哭哭啼啼地讲:“桥,你别说了,我真的、真的不能卖给你。”   宋以桥肩背松下来,没有再勉强格雷格,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   宋以桥心事重重地走了,格雷格呆坐原地,眼泪稀里哗啦,鼻头擤得通红。   开放式厨房里传出细微响动,喝空的茶杯被一只手摆到台面上。   一直蹲在厨房立柜下的沈贴贴冒出了头。   沈贴贴在宋以桥离开半小时后,走出了格雷格的家门。   他偷听了宋以桥的话,躲躲闪闪不愿坦白,只好糊弄宋以桥几句,把自己关进书房,独自消化那些掏心掏肺的句子。   沈贴贴听到了一些让他甜蜜柔软的话,也听到了一些令他伤心的话。   打印机“嗞嗞”地响,吐出几张纸。   沈贴贴抽出,摊平,拿笔一行一行点着读。他在理解艰涩难懂的实验设计,也在整理纷繁扰乱的心绪。   沈贴贴目光沉静,将喜欢的话装进心里那个与宋以桥相关的匣子里,又将不喜欢的话挑出来丢掉。   时钟转过一圈。   学术能使沈贴贴心如止水,也能让他火气大振。今天发给沈贴贴的这篇论文实在是太烂了,烂到让他暂且忘记了先前发生的一切。   沈贴贴破门而出,一屁股坐到宋以桥身边,不管不顾地冲人抱怨:“我现在有一点生气。”   宋以桥摘下耳机,掌住沈贴贴的后脖颈,跟他碰了碰额头,才问:“谁惹贴贴老师生气了?”   “你看看!”沈贴贴把手里的论文抖得哗哗响,“我对学生的要求也不高,我不期待他的数理推论有多严谨,他好歹写一下动机吧?没有动机也至少好好讲一下实验设计啊。”   “嗯,我看看。”宋以桥读不懂,但会哄,“写得这么差啊。”   “差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改,他重写算了。”沈贴贴气哼哼地把论文扔到宋以桥腿上。   白纸撒了满地。   沈贴贴偶尔在宋以桥面前很任性。   宋以桥无奈地笑,弯下腰,一张一张拾起落在脚边的白纸,整理好,摆在茶几上。他顺了顺沈贴贴后脑勺的头发,俯身,跟对方接了一个安抚的吻。   宋以桥接吻时很专注,像沉默的海,带着天生的侵略性,却在抚过沈贴贴时表现出泡沫般的轻柔。   沈贴贴被卷进潮水之中,于是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都无足轻重起来。   沈贴贴接吻的时候会闭上眼睛。黑暗中,他感受到宋以桥离开了,有点舍不得,继续等,等到宋以桥去而复返,在他唇角印下另一个吻。   “可以睁眼了。”宋以桥每个音节都含着笑意,“不亲了。”   “哦。”   沈贴贴这才睁眼。   背景和身旁人的样子由模糊变清晰。耳机和游戏手柄堆在茶几上,笔记本电脑里开着标注高亮的剧本文档。   沈贴贴迷惑,视线划过半个客厅,发现电视里站着精致的人物立绘,画面底下恰好弹出文字对话框。   “你在玩游戏啊?”沈贴贴觉得稀罕。   “算是工作。”宋以桥拿游戏手柄摁了一下,音响里传出游戏角色的语音,“我负责了这个游戏的OST,先随便感受一下。”   他晃了晃手柄,问:“沈老师想试试吗?”   沈贴贴抱住膝盖,蜷在宋以桥身边,说:“我看你玩。”   宋以桥这次接手的是一部西幻背景的乙女游戏,有多位男性角色可被攻略。宋以桥开始游戏时没考虑太多,默认走了主线男主的剧情。   宋以桥打游戏,沈贴贴抱着笔记本电脑给他念角色设定。   “他是王国的神殿祭司,精通音律,尤其擅长竖琴,时常被邀请去贵族宴会上演奏……”   宋以桥本想跳过台词,拇指搭上按键,听到沈贴贴的话后,却忽然松开了。   “……他通晓星盘,同时也兼任三位王子的数学老师。”沈贴贴声音越念越轻,先前在格雷格家发生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心头。   他悄悄觑一眼宋以桥,察觉对方正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仿佛没有听到自己的话。沈贴贴略微松了一口气。   客厅内鸦雀无声。   电视画面中,祭司立于神殿,灰紫色长发飞舞,朝屏幕前的二人矜持微笑。   陡地,游戏提示音响,二人纷纷回过神,相互对视一眼。   时间到,画面锁死,跳出自动保存的加载图标。待保存完毕,宋以桥继续游戏。   祭司:我的灵魂碎片散落于天际,成为星星,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倾诉爱意。亲爱的,你愿不愿意来当神殿的女主人?   女主:可是,我们才认识三天……   祭司:我们的爱情命中注定。   游戏画面静默,屏幕中央显出两个选项——“接受”或“拒绝”。   “沈老师想怎么选?”宋以桥打破沉默。他态度松弛,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沈贴贴突然被点到,吓一跳,“啪”地合上笔记本。   沈贴贴沉浸于自己的心事中,语速缓慢地试探:“你觉不觉得他们……他们认识时间太短啦?”   “是有点短。”   “可、可他们还挺般配的。”沈贴贴辩解道。   “确实。”   “但当神殿的女主人应该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吧,她压力好大哦。”   宋以桥沉吟不语,轻松的神态渐渐凝固。   沈贴贴仔细端详了宋以桥一会儿,觉得自己参悟不透,有些沮丧:“女主角兴许只是想跟祭司一直在一起,从没想过要当神殿的女主人。”   “这样吗?”   “而且‘命中注定’这种话……如果女主角后来意识到他们其实没有那么契合,会不会偷偷纠结想放弃啊?”   沈贴贴灰心丧气地嘀嘀咕咕,仿佛正很认真地为女主角的情感生活而操心。他忧愁的模样落入宋以桥眼里,让宋以桥胸中纠结的、沉郁的,全部柔软塌陷。   宋以桥干脆地按下“拒绝”键,沈贴贴低声惊叫。   “你拒绝了啊?”迟了半拍,沈贴贴抓住宋以桥的手腕。   “嗯。”宋以桥抽出手,捧住沈贴贴的脸,拇指描摹他的眉眼,“女主角不喜欢的话,我就帮她拒绝。”   沈贴贴眼里依旧闪着直白的揪心。宋以桥不希望沈贴贴继续烦恼,又轻轻地吻上来。   沈贴贴怔愣片刻,目光穿过宋以桥的侧脸,看见游戏男主头像旁边的一排爱心少掉半个。沈贴贴充盈的心也跟着少掉半个。   他知道他们都做了错误的选择。   爱心涨得很慢很慢,消失却只需要一瞬间。明明宋以桥花了一个小时才把男主角的心动值打到这么高。   想到这里,沈贴贴有一点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第51章 情人节一败涂地   游戏终究还是没来得及封版本。   研发提前给宋以桥打了一个致歉电话,麻烦他亲自去公司机房看一下素材,还要跟唱主题曲的歌手老师碰个头。   “我们给您和其他老师定了机酒,机场会有工作人员接机。”对面说,“工作预定安排在2月14日与2月15日两天,宋老师您看可以吗?”   “稍等,我看一下手头的工作排期。”   宋以桥点开谷歌日历,预备添加2月14日的日程任务,动作却顿时停住。   日历里的“14日”下面标注着“情人节”三个字。黑体,小小的,非常可爱。   宋以桥的目光化掉了。他扬着唇角,有商有量地问:“不好意思,我14日那天有约了,可以延后至15到16日吗?”   对面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可以的可以的。”   他们又确认了几句工作内容,宋以桥挂断电话。   他转身,视线跟随沈贴贴来来回回饶了几圈,忍不住出声询问:“沈老师,你最近要出差开会吗?”   二楼卧室地面上散着日用品,宋以桥坐在床沿,脚边摊着一个打开的行李箱。   沈贴贴走近,把方才从衣帽间挑出来的衣服扔到床上,“嘿咻”一声盘腿坐下。   “嗯?不出差。”沈贴贴低着脑袋叠衣服,“我要回家一趟,就住一晚。”   “回家做什么?”   “拿点东西。”沈贴贴讲,朝宋以桥摊手,“把袜子给我。”   宋以桥听话地把袜子递过去,又捏住沈贴贴的手,不让对方抽走。直到沈贴贴感觉不对,抬头看他,宋以桥才不紧不慢道:“沈老师最近好像很忙。”   “有吗?”沈贴贴倏地收回手,撇开视线,假装冷酷。   “沈老师等我放学回家时,经常看到你跟那位金发碧眼先生在咖啡店里聊天。”   “谁?”沈贴贴回忆道,“哦,亚瑟,我们最近在讨论一些……学术上的问题。”   “还有,林果发给沈老师的邮件——”   行李箱“咣当”一下被踢开。   沈贴贴顾不上撞疼的膝盖,嘴硬道:“什么、什么邮件?”   宋以桥微眯起双眼,审视沈贴贴惊慌失措却强装镇定的脸,字字紧逼:“沈老师说呢,是什么邮件?”   沈贴贴支支吾吾,不肯讲个明白。   宋以桥怎么会真的为难沈贴贴。他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坐到沈贴贴身边,一件一件帮他把衣服理进行李箱。   “研究所有个项目申请使用你的音源发表论文,我之前跟沈老师提过。”   研究所最近跑出了新模型,目前刚进入应用阶段。   他们本打算用资源库里的音源进行声音建模,但宋以桥另外委托他们做了一份音源来自沈贴贴的版本。结果显示,沈贴贴音源得出的效果更好。   研究员征询宋以桥的意见,宋以桥让他们自己去问沈贴贴。   “哦……”沈贴贴悬着的心落下来,“我等会儿就开电脑给他们盖电子签名。”   “那份合同我审过。”宋以桥叮嘱,“里面比较重要的条款我都帮沈老师划出来了,你仔细看看。”   沈贴贴心不在焉地囫囵点头。   宋以桥好似没看出沈贴贴正在神游,任劳任怨地帮他整理洗漱用品,又帮他查好天气预报,塞进雨伞。   沈贴贴只负责坐在一边,看宋以桥走来走去,帮他理好行李,合上箱子,打乱密码锁。   完事之后,宋以桥跪坐到地上,双手扒着行李箱,眉目温顺地平视沈贴贴,一副在讨奖励的样子。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宋以桥放软语气,又问。   沈贴贴有些心软了,主动蹭过去,撩开宋以桥的头发,在他耳边神秘地问:“宋以桥,你2月14日在家吗?”   宋以桥心里有点数了,他心眼绕,一本正经地骗人:“我那两天有工作,15日晚上才能回家。”   沈贴贴“唔”一声,听不出是开心还是失落。   他刚想远离,就被宋以桥按住后背,整个人又落回宋以桥怀里。他听见宋以桥饶有兴味地问:“那沈老师呢?2月14日在家吗?”   “我当然在啊。”沈贴贴口吻正直地回答。   2月14日傍晚,天气阴,城市是雾霾蓝色的。   沈贴贴开车从文理学院出来,经停市中心的大型连锁打印店,下车进去呆了大约三分钟,后又抱着一个牛皮纸袋出现在街头。   信号灯变化,人们成双成对地从路口涌来。   沈贴贴身穿亮橘色的外套,逆人潮而行,被挤到路边的玻璃橱窗前。他踉跄着站定,抬头,看见一张粉红艳丽的情人节促销海报。   哦,原来今天是情人节啊,怪不得人这么多。沈贴贴想。   天空突然开始飘起小雨,沥青马路上晕开点点深色水迹。   沈贴贴如梦初醒,掀起外套护住牛皮纸袋,快步跑进停在街角的车里。   雨滴噼噼啪啪打,从车窗上滑下。   沈贴贴掏出手机,先给亚瑟发了一条消息,谢谢他和他的朋友。然后,他从牛皮纸袋中拿出其中一张,举到车窗前。   夜市彩灯亮起,背景城市像淌着颜料的画。手机摄像头捕捉到反着光的一片纸,“咔嚓”。   沈贴贴掩不住笑意,反复欣赏几番,才将拍好的照片分别发给林果和章怀一,也跟他们说了谢谢。   就跟早上听到天气预报却仍然忘记带伞的人一样,沈贴贴并没有在意这个他29年来从未庆祝过的节日。   而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   沈贴贴开车驶离商业区,途中遇上一只横穿马路的小猫,惊得急踩刹车,整辆车往前冲了冲。   他目送小猫离开,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扎着绸带的纸盒,觉得不放心,便下车,探进后座检查纸盒的内容。   完好无损。   沈贴贴拍拍胸脯,松了口气。   月亮升到半空中,车流喧嚣渐渐远离。   沈贴贴大约在晚上七点到家,他提着大包小包下车,走到门口,摁下把手,发现门没锁。   宋以桥今天一大早不就出差了吗?他疑惑地想。   沈贴贴悄声闪进屋,伸长了脖子,窥见从客厅里溢出的橘红色的光,还听到厨房煎牛排的滋滋声。   他顿时大惊失色,慌忙退回屋外,把手上的东西往车里一堆,空着手再次进门。   玄关的柜子上摆着属于宋以桥的那把应急钥匙,头上包着皮革钥匙套。沈贴贴坏笑一下,偷偷把宋以桥的钥匙塞进裤兜。   餐厅没有开灯,桌上点了几根蜡烛,玻璃花瓶里插了一束新鲜的红玫瑰。   宋以桥立在桌边,调整餐碟的摆放,将一份不大的草莓奶油蛋糕放在桌面中央。他觉得沈老师可能更想先吃甜品。   “哇。”沈贴贴的惊叹从宋以桥背后传来。他缓步靠近餐桌,眼里晃着烛火,“今天怎么这么隆重?”   宋以桥脱下围裙,对沈贴贴笑笑,说:“情人节快乐。”   沈贴贴登时停住脚步,神情似乎有些费解,喃喃自语:“情人节……对哦,今年我也能过情人节了。”   情人节是给情侣过的,而他现在有恋人了。沈贴贴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简单的等式。   沈贴贴内疚地抱住宋以桥,在他胸前仰起头说:“怎么办,我忘记了。”   宋以桥愣了愣,低头观察沈贴贴的表情,像在判断对方是真的忘记情人节,还是准备了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   明明问自己2月14日有没有空的是沈老师,宋以桥想。   可惜,沈贴贴的眼里只有闪动的火光和浓浓的歉意。宋以桥眼角眉梢都带着无奈,说:“没关系,先吃饭。”   沈贴贴有一点愧疚,可他想到今晚要通宵做的事,想到明天早上起来时宋以桥的表情,心情又愉悦了起来。   餐桌能坐六个人,沈贴贴的位置本来在宋以桥对面,可他要离宋以桥近一点,就自顾自拉开了宋以桥左手边的座椅。   一只毛茸茸的长颈鹿乖乖地坐在椅子上。   沈贴贴眨了眨眼睛,挨个拉开桌边没人坐的椅子,发现上面都摆着他没见过的玩偶。他不可自制地扬起嘴角,看向宋以桥的目光跃着欣喜。   “咳。”宋以桥佯装平静,“路过,顺手把新品都买了回来。”   “那这些呢?”沈贴贴指塞满了沙发的包装袋和礼物盒,“我一进客厅就注意到了。”   “也是给沈老师的。”   “这么多吗?”   “嗯。”宋以桥坐下,给沈贴贴切了一块蛋糕,尽力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我那天去挑礼物,见着合适的,就随手买了点。”   与华丽的衣着品位相反,宋以桥总是带着一种切实且笨拙的浪漫。   他或许缺乏对爱情的想象力,只好给沈贴贴买礼物,给沈贴贴准备烛光晚餐,并且一边看教学视频一边给沈贴贴做草莓蛋糕。   其实宋以桥背地里给沈贴贴写了一首歌。但由于自身职业的缘故,宋以桥认为它俗气且敷衍,不好意思送出手。   “你不是出差去了吗?昨晚还在整理行李。”沈贴贴吃得两颊鼓鼓,“回家看到你真是吓我一跳。”   “想给沈老师一个惊喜。”   沈贴贴停止咀嚼,叉起蛋糕上最大的那颗草莓,放到宋以桥的盘子里。他想了想,侧过身子,轻轻吮了一下宋以桥的下唇。   一颗草莓和一个吻是特别好的情人节礼物,足够让宋以桥觉得沈贴贴很爱他。他将刀叉搁在手边,决定更坦率一些。   “因为最近沈老师很反常,在家有时候也会躲着我。”宋以桥眼里一片真诚,“我本来以为你在准备情人节礼物。”   沈贴贴应付道:“嗯……确实有些事情……”   “还不能告诉我吗?”宋以桥问。   沈贴贴慢吞吞地点头。他怕对方误会,连忙补充:“是会让你开心的事情。”   宋以桥说“好”。   沈贴贴瞟一眼宋以桥,从那张依然笑着的脸上看出些许失落。   直白袒露心意的宋以桥让沈贴贴有些遭不住。他想,如果宋以桥再问他一次,他就把前因后果全部告诉宋以桥。   可是宋以桥并没有再问了,他就是这样的。   一时间二人都不说话,刀叉与餐碟撞击发出清脆响声。   “对了,我确实要出差。”宋以桥帮沈贴贴添了一点红酒,“跟沈老师吃完饭就走。”   他讲得温情,似乎打算调节一下气氛,只是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沈贴贴直接“哐”地站起来,震得整张桌子上的盘子都抖了抖。   墙上挂钟走过一格,现在八点刚过。   “你几点走啊?”沈贴贴紧张兮兮地问。   宋以桥抬腕扫一眼手表,说:“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后出门。”   “来不及了……”沈贴贴恍惚地坐回椅子上,又蓦然惊醒般发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还是明晚吗?”   “后天晚上回来。”宋以桥有些担心地摸摸沈贴贴的脸,“怎么了?”   “没事,没事。”沈贴贴魂不守舍地回答。   后天回来、后天回来也没关系的,反正宋以桥总要回来的。沈贴贴这么劝自己,心中却不禁生出一股浅浅的颓丧。   他低下头,手里的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奶油,突然有些舍不得吃这最后一块蛋糕。   沈贴贴觉得宋以桥做的蛋糕比世界上所有的蛋糕都好吃,应该留到明天。   烛光摇曳,玫瑰花瓣无声地落在桌上。   宋以桥不作声地盯着沈贴贴独自忧伤的侧脸,扯了扯嘴角。他想,沈老师确实忘记要跟他过情人节,但把情人节搞砸的或许是他自己。   因为自作主张的欺瞒,也因为没掌握分寸,问得太多。   热腾腾的菜肴渐渐变得冰凉,宋以桥没什么胃口。他不是等不起沈贴贴要给他的惊喜,他只是不愿意让沈贴贴左右为难。   内心拉扯中,一段与沈母的对话忽地浮现于宋以桥脑海中。   当时沈贴贴在跟爸爸打网球,宋以桥陪妈妈去花园散步,最后坐在场边长椅上观赛。   “我本来很担心宝宝跟你在一起会不会太累。”妈妈缓言道,“但你现在不太一样了。”   “托沈老师的福。”   妈妈“哼哼”一笑,拍了拍宋以桥的肩,很得意的样子。   “我们也是第一次当父母。”妈妈眼里映着沈贴贴击球的身影,“我不想干涉宝宝的人生选择,但免不了操心到底该不该管啊,不管的话他会不会难过呀,会不会走上歧途呀……”   “是。”   “太好了,他开开心心地长大了。”妈妈感叹。   宋以桥沉默半晌,剖白心迹:“我经常思考怎么样的爱才算‘刚好’的爱,就是……不多也不少。”   “对哦,彼此相爱也是一件难事。”妈妈的视线转向爸爸,“圆滑的人变得青涩莽撞,真诚的人变得畏首畏尾。向对方抛出礼物,却阴差阳错,落不到对方手里。会争吵,也或许会分开……”   “我总是掌握不好距离。”宋以桥虚心请教,“那该怎么办才好?”   “你自己想啦。”妈妈爽朗道。   过去的迷雾消散,差不多到了宋以桥出发去机场的时间。   宋以桥拖着行李箱来到玄关,换好鞋,低头跟送他出门的沈贴贴接吻。宋以桥心生不舍,于是在嘴唇分开后,追着啄一下沈贴贴的面颊。   沈贴贴随便他亲,抬手扯住宋以桥的袖子,提醒:“你钥匙带了吗?”   宋以桥扭头瞥一眼柜子,没见到钥匙,准备再回客厅找找。他刚迈了一步,手心就被塞入一把没有皮革套的的钥匙。   “这是?”宋以桥问。   “你带我的吧。”沈贴贴撒了谎。   小雨不停,滴滴答答下到夜里。   市区灯火星星点点,停机坪亮着大灯,地勤人员摇动信号棒,辅助飞机起飞。   宋以桥坐在机舱里,撑着脑袋眺望窗外。他心情黯黯,偏偏在视线接触到地勤人员身上的荧光马甲时,兀自轻笑出声。   他又开始想念沈贴贴。   宋以桥为了跟沈贴贴过情人节,努力压缩了最近的工作档期,经常几天不着家。那天,他难得回了趟学校。   宋以桥搬砖到一半,去校门口买了杯咖啡。隔着马路,他望见沈贴贴跟亚瑟坐在对面的饭馆里吃饭,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过了几分钟,不知怎么的,沈贴贴似乎有所感应,倏地转了一下头,恰好对上宋以桥的目光。   紧接着,沈贴贴肉眼可见地欢快起来。他甚至来不及跟亚瑟打声招呼,就急匆匆地跑出店门,穿过来来往往的车流,跌跌撞撞地跑到宋以桥身前。   他身着鹅黄色毛衣,像一只奔跑小鸡崽,在阴暗的傍晚里尤其显眼。   然后,沈贴贴喘着气,紧紧抓住宋以桥的手臂,对他说:“宋以桥,我好想你啊。”   宋以桥落地时,时间已经过了零点。今天是2月15日。   他下飞机,第一件事情便是打开手机。异常多的通知铺满了锁屏画面,宋以桥不多看,直接解锁,屏幕中跳出他与沈贴贴的聊天界面。   沈贴贴给宋以桥发了一段视频。   画面中,沈贴贴趴在桌上,腾出一只手握住手机自拍。他抿嘴笑笑,神情略显困倦,光源忽明忽暗地在他脸侧扰动,像烛火。   最近沈贴贴不知道在忙什么,没好好吃饭,瘦了一点,看向镜头的眼里带着一丝寂寞。   “宋以桥。”沈贴贴叫他。   视频这头的宋以桥情不自禁,隔着几千公里,用鼻音发出一声“嗯”。   镜头晃动,沈贴贴的脸消失了,画面正中出现了一个两人食刚好的裱花蛋糕,上面插着形如“33”的数字蜡烛。   烛火没烧多久,被沈贴贴吹灭。   黑暗中飘出一句沙沙的祝福——   “祝你生日快乐。” 第52章 你怎么不亲   年纪大了,便会对岁数增长感到迟钝,被问到“你今年几岁”时,还要在心里做一下减法。   宋以桥在看到生日蛋糕上数字的那一刻,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今年原来已经33岁了。   宋以桥总是在生日过去好几个月后才无意间记起有这回事。   偶尔他出差工作,生活助理有心,为他准备一个生日蛋糕。宋以桥表现得和不知情的同事们一样惊讶。   万众瞩目中,他切下第一块蛋糕,同事们喊“生日快乐”,鼓掌,端着蛋糕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继续聊工作上的事情。   林果和章怀一倒是记得给宋以桥买生日礼物,可他们仨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   宋以桥的生日是银行的模板短信,是合作伙伴委托他工作的开场白,是圈子里找他社交的借口。   宋以桥过什么生日。   午夜的机场仍旧人山人海。   人流分行两侧,宋以桥立于原地,几乎静止。过了一会儿,他给肯定已经酣然入睡的沈贴贴去了个电话。   他原以为铃声会响很久,没料到,对方立马就接通了。   “宋以桥……”沈贴贴的声音困困懒懒的。   “还没睡吗?”宋以桥问。   “睡了。”   二楼卧室没有开灯。   玩偶被宋以桥摆到架子上,沈贴贴躺着只占一小半空间,显得双人床特别空。   语淅征鲤——   沈贴贴蹭到宋以桥枕头上,悄声道:“但我觉得你肯定会给我打电话,就没睡熟。”他猜中了,暗喜,将床头的拼接玩偶抱进怀里。   “对不起,”沈贴贴听见宋以桥换了一口气,对他说,“我忘记今天是我的生日了。”   怎么会有人因为忘记自己的生日而道歉。   沈贴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轻拍玩偶脑袋的动作越来越慢,感觉自己眼眶有一点发酸。   他本来不是这个意思的,他不想听宋以桥道歉。   沈贴贴忘记了情人节,宋以桥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他们都犯了错,可好像又什么都没做错。   情人节和生日都应该是幸福温馨的节日,不应该变成现在这样。   沈贴贴最期待过生日,那是他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   他每回都旁敲侧击,问家里人“今年你们要送我什么”,又在对方作势揭秘时连连摆手,捂住耳朵大喊“你们别告诉我!”   如果有人提前两个月对沈贴贴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沈贴贴第一个猜“你要送我生日礼物吗?”   所以沈贴贴很小心,绝不在宋以桥面前提起任何与2月15日相关的事情。那可是生日,随便提点对方一下就会暴露惊喜。沈贴贴不愿意让宋以桥最后的快乐减少一丝一毫。   但他没想到世界上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生日。   或许是沈贴贴无言太久,宋以桥叫了他一声。   “嗯?”沈贴贴从走神中脱离,“哦、哦,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但是没来得及送给你。”   “我知道。”宋以桥顿了顿,“我现在知道了。”   “你不要难过,你出差回来就能看到了,很快的。”   宋以桥仿佛笑了一下,说:“好。”又问:“沈老师替我吃生日蛋糕了吗?”   “吃了一点点。”沈贴贴小声埋怨,“蛋糕不好吃,没你做的好吃。”   “嗯,等我回来再给你做。”宋以桥好像走到了室外,夜风灌入听筒,“那沈老师吹蜡烛的时候,帮我许愿了吗?”   “宋以桥,到底是谁过生日啊?”沈贴贴刚凶一句,语气又糯下来,乖乖回答,“许了。”   宋以桥觉得沈贴贴这样的人一年过两次生日也是应该的。他不声张,问:“许了什么?”   “希望……”沈贴贴坐起来,闭上眼睛再次诚心许愿,“希望宋以桥每天都能像今天一样开心。”   他说完,又意识到宋以桥今天收不到生日礼物,可能也不怎么高兴,便安慰:“这次不记得没关系,你过几个月还可以过我的生日。”   “如果你愿意,”他犹嫌不够,“我每天都能给你过生日的。”   宋以桥半晌没说话。   总有人为宋以桥的诞生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为他庆祝生日,庆祝得认认真真,躲躲藏藏。   电话那头的哗哗风声渐隐,剩下嗡嗡的引擎响,令人昏昏欲睡。   沈贴贴安然躺下,给自己盖上被子,含糊地说:“宋以桥,我困了。”   “睡吧。”宋以桥嗓音像守在沈贴贴窗外的月亮,“晚安。”   “晚安。”   宋以桥没有挂断,似乎习惯了让沈贴贴率先结束通话。   耳边呼吸声起伏,恍然间,沈贴贴脑海中显现出宋以桥出差前依依不舍的模样。宋以桥站在门口,用一种很没办法的眼神看着他,亲他的脸颊。   “宋以桥,亲亲。”沈贴贴在入梦前一秒说。   沈贴贴今天的心情不太美丽。   他昨天夜里守着零点和宋以桥的电话,没睡几小时,早上五点又起来爬起来把给宋以桥的礼物一张一张挂到墙上。   布置房间比沈贴贴想得更费时,手忙脚乱间还打碎了一个相框。他早饭也来不及做,吃了一块不怎么好吃的生日蛋糕果腹。   研究所要打卡,沈贴贴踩着点冲办公室,狼狈地跟同事说“早安”,得到一个友善的微笑。   “沈老师,我看了你给那篇论文写得修改意见。”同事说。   “哪篇?”沈贴贴一瞅同事扭曲的表情,瞬间反应过来,“哦,写得特别敷衍的那篇?”   “我本来都打算直接让他挂了。”同事摊手,“看了你的反馈,心生慈悲,给他提了一吨修改意见。”   “学生嘛……”   “还是沈老师脾气好,证明部分几乎帮他重写了一遍。希望他之后拎得清些。”   他们面面相对,同时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苦笑。   工作时间,沈贴贴照例登录邮箱,未读邮件堆了整整两页。他大致扫一眼,几乎都是学期初要处理的教务杂事。   好吧,成年人总是有很多没有意义却不得不做的事情。沈贴贴劝慰自己,打了个哈欠,下载附件中的表格。   谁知道,表格没下载下来,电脑死机了。   大概由于睡眠不足,沈贴贴怒从心中起,把回车键摁得“啪啪”响。   同事惊异地朝沈贴贴投去目光,连沈贴贴自己都愣了愣,他缩了缩脖子,觉得自己脾气好像变差了。   这么多人看顾着沈贴贴长大,都没有把他宠成泼辣跋扈的样子,到了宋以桥面前,沈贴贴就如同一个用哭声吸引家长注意力的幼童,用各种方法占据对方的目光。   沈贴贴很多时候不是真的生气,他只是想看宋以桥哄他。   说曹操曹操就到,等电脑重启的功夫,老师们口中的那个学生就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教授,”那学生走到同事的办公桌旁,“我对您给我这篇论文的打分有些疑问。”   “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这个主题的创新点很强,模型对数据的拟合效果很好。”学生说,“我不理解您为什么给我这么低的分数。”   那个学生只是参与了研究所的项目,本身隶属于人工智能专业,不归沈贴贴管。他完全置身事外,专心写新课的中期进度表。   同事都快气笑了,反问:“拟合效果好,是因为你前提里规定了某个特定随机数种子。前提能乱加吗?你这个研究有什么意义吗?”   学生脸绷紧了。   “有的审查员不负责,你或许能糊弄过去,”同事转头指了指沈贴贴,“但你骗不过人家沈老师。”   “啊?”沈贴贴突然被叫到,神情茫然,“怎么了?”   “那篇论文。”   “哦哦。”沈贴贴边打字边解释,“你写得花里胡哨,但其实都是一些很简单的公式。应该是有了实验结果后,再反过来随便套的理论吧?”   那学生脸上挂不住,冲沈贴贴顶嘴:“可是深度神经网络本来就是一个黑盒子,没有完整的理论。说到底,还不是你们这些搞数学的不够聪明!”   沈贴贴的目光从屏幕挪开,缓缓对上那学生的眼睛。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刻板而理性,仿佛在他眼里,那学生跟垃圾期刊上的注水论文没有区别。   对方几乎以为沈贴贴要开口训斥他,没想到沈贴贴只是淡淡回复“你说得对”。   “这确实是一个实验主导的学科。”沈贴贴重新开始敲打键盘,“但我也接触过一些顶尖的研究员,知道他们为了解释未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研究不是像你这样做的。”他心情不佳,说话比较重,“你对基础学科要有最基本的尊重。”   学生无话可说,愤愤离去。他拉开门,差点撞到一个等在门口的长发男人。   那人望着他的眼神莫名带了几分不悦,学生胆怯,见对方挂着工牌,吞吞吐吐道一声“老师好”,夹着尾巴溜了。   就是因为一句“亲亲”,就是因为一个曾经不在乎、而如今万分期待的生日,宋以桥在工作时低了无数次头,说了数不清的“抱歉”,终于提前完成首日的工作,并且将第二天的安排协调至午后。   宋以桥空着手坐上凌晨的飞机,小睡三个小时,再次睁眼,B市阴雨蒙蒙的景色又出现在面前。   他有沈贴贴的课表,沈贴贴今早八点开始在办公室值班,接受学生答疑。   宋以桥没有回家,直接打车去了文理学院。   宋以桥一直板着脸,司机当他有急事,一路狂飙,四十分钟就从机场开到了学校。宋以桥熟门熟路地刷卡、进电梯。   电梯半道停了两层,陆陆续续有人上下。   宋以桥毫无破绽的脸上出现裂缝,他从没觉得一楼到五楼的升降电梯运行得这么慢。   “叮”一声,电梯终于抵达五楼。   宋以桥出电梯时跑了两步,他定了定心,压下步速走到沈贴贴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的门没关实,剩了一条缝,沈贴贴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语气是宋以桥从未听过的严厉。   沈老师脾气这么好,谁能惹他生气。   宋以桥疑惑着,眉心渐渐皱起来,刚想上前敲门,正好与夺门而出的学生擦身而过。   原来是他。宋以桥这么想着,瞥了那学生一眼,推开办公室的门。   “请问沈老师在吗?”他一本正经地问。   “什么事……”沈贴贴本还郁闷着,听到熟悉的声音“唰”一抬头,眼睛都亮了,“你怎么……”   “我找一下沈老师。”宋以桥装模作样地跟另外一个同事打招呼。   “哦,你们去吧,有学生来我让他坐着等你会儿。”   走廊里设有监控摄像头。   沈贴贴跟在宋以桥身后,沉默地穿过一间间办公室,最后走进一个无人的楼梯间。   “你怎么来了?”沈贴贴一进门就抓住宋以桥,讲话带着回音,“你回过家了吗?”   “还没,刚下飞机就来学校了。”宋以桥神色更加柔和,“回来过生日,下午还要走的。”   沈贴贴怕宋以桥问他“家里有什么”,没头没尾地朝他告状:“有人凶我。”   “谁凶你?”宋以桥明知故问。   “嗯……没谁。”沈贴贴心虚地说,“宋以桥,我脾气是不是变差了啊。”   “怎么会。”   沈贴贴心里熨帖,牵住宋以桥的手晃晃,像小狗邀功:“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宋以桥想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话没出口,被沈贴贴打断。   “我喜欢给你准备礼物。”沈贴贴说,“因为你好像很不擅长收礼物。”   “还有对你发脾气的时候也是……”他冲宋以桥笑了一下,视线又怯怯地垂到地上,“宋以桥很厉害,能一个人解决很多问题,却总是被我吓到,这让我有一点点得意。”   “这次我也想吓你一跳的,但出了点问题。”   “嗯,老是这样。”   他们相视一笑。   “我是不是很幼稚啊?”沈贴贴嘴上这么说,用手指往宋以桥掌心画了一颗爱心,“还有一点坏。”   宋以桥面不改色地把爱心吃下去。   他试图取悦对方,再次露出那种伤脑筋的表情,讲:“我觉得可能我更不好一些。那天看见沈老师跟那位副教授一起吃饭,我忽然想起同事在我耳边传的八卦……”   “你别理他们,亚瑟对谁都说喜欢的。”沈贴贴促狭地问,“你吃醋了吗?”   “不算。”宋以桥否认,“只是不喜欢看到有人在沈老师身边晃。”   语毕,宋以桥半蹲下来,平视对方,学着那天沈贴贴的语气说:“沈老师,很想你很想你。”   宋以桥拥有一张锋利的皮相,但笑起来时,颧骨处的弧度跟沈贴贴的脸又略微相似。   沈贴贴望着,觉得宋以桥变了一点,自己也变了一点,不都完全变好,甚至变得庸俗。可恋爱本身就是好坏参半的。   楼梯间外有人走过,闲碎交谈声和灯光一齐从门缝下漏进来,触上沈贴贴的鞋面。   沈贴贴静了一会儿,手指紧张地捏住裤子,缓缓闭上双眼。   “宋以桥,我在等你亲我。”他说。 第53章 桥贴的奇妙星期三   印有情人拥吻的日历画页飘落,“2月15日 星期三”的大字从眼前消失。   一只手抬起,缓缓靠近门上的指纹锁,极慢地落下,将触即触。   “你等等。”一旁的沈贴贴急忙插嘴。   宋以桥伸出的手定在半空中,偏头问:“怎么了?”   “你用……”沈贴贴将他的手拉下来,“你用我昨天给你的钥匙开门吧。”   宋以桥点了点头,没问原因,从外衣口袋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他才想转动钥匙,沈贴贴又出声打断。   “宋以桥,那个,”沈贴贴双眸流露出些许紧张,“你有没有看过那部电影。”   “什么电影?”   “《波波的奇妙星期三》。”   听见这个名字,宋以桥先愣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说:“看过。”   “那就好。”沈贴贴舔了舔嘴唇,“你开吧。”   钥匙转了两圈,藏于门锁中的机关咬合铰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门轻轻地被弹开,宋以桥握住门把,使劲,手腕上的青筋略微鼓起。   “宋以桥。”沈贴贴再三阻止。   “还要做什么?”宋以桥重新将门合上,纵容地望向对方,“不能看吗?”   “能看的,”沈贴贴仰视的眼里装了很多亮亮的爱,“再亲我一下,最后一下。”   宋以桥轻笑,手指轻柔地夹住沈贴贴的鼻尖,牵引般上抬,叹息道:“不管几下都可以。”   他吻了过去,磨蹭彼此的唇瓣,舌尖像搅动空中的云朵那样,与沈贴贴的相互勾连,并在过于煽情之前退出,一下一下地亲遍沈贴贴的唇周。   “我可以收礼物了吗?”宋以桥浅笑着问。   沈贴贴觉得宋以桥的笑容里永远掺着一点难过。他回答:“可以了。”   门被拉开。   玄关没有窗户,光线偏暗。金色浮尘在日光下漂动,屋内的布置与往常无异。   宋以桥换鞋,随手将钥匙扔到柜子上,手指却触碰到另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扫了一眼,是那把出差之前没找到的皮革套钥匙。   “这把我没收了。”沈贴贴注意到宋以桥的视线,干脆地将皮革套钥匙塞进自己兜里,“你以后带我给你的那把。”   “好。”   他们肩并肩穿过长长的、昏暗的玄关走廊。   “有什么特殊意义吗?”经过几秒的沉默,宋以桥终于问出口。   沈贴贴很欣慰宋以桥能对他的话问“为什么”。他前跨一步,与宋以桥面对面,不让对方再往里面走。   “这是我原本想送你的生日礼物。”沈贴贴活泼道,“我把这幢房子买下来了,所以你下周要抽空跟我和格雷格去一趟房管局。”   宋以桥眼睛猛地睁大,口齿微张,难以置信极了,看上去甚至有些笨笨呆呆的。   沈贴贴瞅见宋以桥的惊讶表情,心情瞬间放晴,却在讲下一句话前气馁下来:“你去找格雷格买房子那天,我也在,我就躲在橱柜下面。”   “怪不得他不肯卖给我。”宋以桥揉了揉眉心。   “我起初只是冲动,我觉得你和你的唱片都应该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沈贴贴说,“可是后来我听到了你对格雷格说的话……”   ——羡慕你不曾拥有过这样一个家吗?   ——我羡慕,是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给他一个比这更好的家。   沈贴贴暂停讲述,手揣在口袋里,指尖使劲抠着钥匙锯齿。   宋以桥盯着沈贴贴一鼓一鼓的口袋,忍不住将他的手带出来,抚平他食指上的红痕。   “后来呢?”宋以桥问。   沈贴贴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可是后来我觉得,我好像剥夺了宋以桥能为我做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想过你收到礼物后的反应,应该很开心,还有点无措。”沈贴贴的眼瞳宛若剔透的糖球,“然后你就会思索,你还能给我什么呢?还能给我什么更好的呢?这会给你带来很大的压力吧。”   宋以桥身陷沈贴贴的眼中,体内蓦地升起一种细微的刺痛。   沈贴贴心里有一张思维导图,他平静地预设:“很多年后,或许有很小的可能,你已经不喜欢我,但你会因为愧疚,而不好意思跟我提分——”   宋以桥一把将沈贴贴拥入怀中,他一点也不想听见这种话。   沈贴贴下巴枕在宋以桥的肩膀上,眼底很酸,眼球却是干的。   他真不知道宋以桥到底算不算爱情胆小鬼。宋以桥明明不知道能不能跟他在一起,却私底下偷偷办理移民;明明嘴上跟格雷格说认识时间不长,要再试试,转头就打算买房子跟他一起生活。   宋以桥只是从来都不在乎自己。   “宋以桥,生日快乐。”沈贴贴在他耳旁祝福。   “谢谢。”宋以桥抱得更紧,周身萦绕着沈贴贴温暖的味道,“谢谢。”   走廊尽头右转,便是豁亮宽敞的客厅。   客厅入口处洋溢着一蓬巨大而柔和的光团。   “所以,我另外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沈贴贴兴奋道,他拍拍宋以桥的背,示意他松开自己。   他们手牵着手,十指相扣,站到客厅入口。   日光透过落地窗奔涌而入,在地上打出如宝石切面般的亮光。客厅内灯火皆熄,模糊了清晨与夜晚,呈现出一种奇异而美丽的景象。   沈贴贴跑到客厅中央,背着光,笑着朝宋以桥展开双手:“来吧,欢迎来到我和宋以桥的奇妙星期三。”   宋以桥瞳孔紧缩,双眼宛如变焦的摄像镜头,缓缓扫过这个他陌生又熟悉的房间。   到处都是反着光的相框。   从一楼到二楼,每面墙壁的空白处,都挂着沈贴贴从小到大的照片。而这些数不清的照片里,都出现了宋以桥的身影。   “先从这里开始。”沈贴贴走到墙边,朝宋以桥挥挥手。   “这是……”宋以桥迈不动腿,僵硬地转动脖子,“这是怎么……”   沈贴贴爽朗大笑,又走回去把宋以桥推到自己刚才站的位置。   起始位置的墙上挂着幼童沈贴贴攥着被子大哭的照片。他穿着睡衣,身侧的床单上湿了一滩。   儿童时期的宋以桥拿着脏衣篓,一只膝盖跪到床边。他好像在哄沈贴贴换衣服。   画框下贴着一张白色便签,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沈贴贴5岁,宋以桥8岁。”   宋以桥如同一个被强光闪花了眼的人,眼冒金星,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照片上。   沈贴贴见宋以桥恍惚的样态,笑得找不到眼睛。他将半个身体的重量倚到宋以桥身上,脑袋侧靠住宋以桥的肩膀。   “我前几个星期回家,将我从小到大的部分照片扫描进了电脑。”沈贴贴解释,“我也问林果和章怀一要了你的照片。”   “你小时候的照片不多,我们还从网上扒了一点下来呢。”他嘟囔,“怎么生活照还没新闻里的获奖照片多啊。”   宋以桥笑了一下。   沈贴贴戳了戳宋以桥,问:“你还记得我上次呆过的那个课题组吗,做图像识别的那个。”   “记得。”   “隔壁组是做人工智能图像生成的,我借用了他们的模型。”沈贴贴补充,“他们都是亚瑟的朋友。”   “模型是他们的,但进行训练的是我本人。说起来,里面也有几张是章怀一直接后期合成进去的。”沈贴贴沉着嗓子,强装成熟稳重,“照片打印出来之后,你的资料已经全部删干净了,不用担心。”   宋以桥温柔地吻他的发顶。   “波波总是在幻想如果自己是最幸福的人,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沈贴贴柔声道,掀起眼睫,隔着玻璃触摸宋以桥模糊的脸,“我们现在来幻想一下,如果我们一起长大会是什么样的吧。”   “我把我的过去送给你。”他说,“你不用给我一个更好的家,你本身就是我的家人。”   “啊……”他神色怅然,“怪不得我会忘记要跟你过情人节。”   宋以桥像一口被撞击的大钟,内心深处流窜着无法用言语诉说的感情,磅礴而炙热,顶得他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抬臂揽住了沈贴贴的肩膀。   “沈老师,”宋以桥一张口,喉咙便哑掉了,“沈老师。”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嗯。”沈贴贴闭了闭眼睛,抬臂覆上宋以桥的手,状似回忆,“宋以桥,你在我四岁的时候搬到我家隔壁,我经常去你家写作业,听你弹琴。你父亲在我来的时候,会对你好上许多倍。”   “我五岁的时候,午睡梦见自己找到了厕所,于是又尿了一次床,大哭一场。你正好来找我,第一个发现了我的丑事,你会怎么办呢?”   沈贴贴扭过身子,凶凶地警告:“不许给我爸妈打小报告。”   宋以桥被逗笑了,才犹豫一秒,发尾直接被沈贴贴上手扯住。宋以桥讨饶:“我发誓,我不告诉爸妈,连保姆也替你瞒着。”   “这还差不多。”沈贴贴斜他一眼,“问你呢,你会怎么办呢?”   “我会……”宋以桥端详相片中的小小身影,温声道,“我会帮你换衣服,帮你洗被子,要是被佣人发现了,我就说是我犯的错。”   他觉得沈贴贴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他们紧密相贴,步伐缓慢,经过一张又一张相片。   “我小学读的寄宿学校,每天都很想家,所以一直哭,老师也拿我没办法。”沈贴贴讲。   “我来看……哦,小学生还不能开车。”说完,他们一起傻傻地乐。   “那我就把手机当日记,把你不在家时发生的事情都讲给你听,都录下来。”宋以桥说,“每周都更新。”   他们稍作停留,看见一张沈贴贴14岁时候拍的全家福。沈贴贴抱着皮卡布,身侧站着英俊挺拔、意气风发的17岁的宋以桥。   “六月是拍照的那个人。”沈贴贴想了想说。   “怎么全家福里也有我?”   “我就跟家里人说,我要跟你早恋,非跟你一起拍不可。”   岁月流转,少年人追追闹闹朝前走,身体抽条长高,变成与如今相似的模样。   沈贴贴和宋以桥在同一个城市念大学。   穆六月退学,沈贴贴深受打击。宋以桥跟家里断了往来,独自闯荡。   那时的宋以桥临近毕业,没什么课,一天到头往沈贴贴学校里跑。陪沈贴贴上课,替他收拾草稿纸,连沈贴贴的任课老师都认识宋以桥的模样。   宋以桥毕业后,偶尔也会去帮衬一下穆六月。二人在某次聊天中,意识到作为宋父公司法人代表的危险性,手段强硬地在公司破产前解除了合同。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工作,结婚,幸福地度过一生。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这么结尾的。   “就在我准备挂上最后一张照片时,相框被我打碎了。”沈贴贴脚步骤停,脚边摊着早上没来得及收拾的玻璃残骸。   他蹲下,光着手去捡玻璃碎片,被宋以桥档了一下,遂松手。   沈贴贴仰着脑袋,看宋以桥去而复返,蹲到他身边,安静地将玻璃碎片扫进簸箕里。   “我突然意识到,”沈贴贴说话的样子像是马上要变得透明,“这些都是假的。”   玻璃片撞击声忽停,宋以桥捉住了沈贴贴的手腕。   “要是我们早点认识就好了,要是宋以桥没有吃过那么多苦就好了……我最近总是这么想,可又觉得这是对你一路走来的不尊重,因为你真的很优秀。”   “为什么我们老是合不上呢……”沈贴贴有些伤脑筋地笑,“从我认为我送的礼物会给你造成压力的那天开始,我也被爱情束缚住了手脚,从而变得不像自己了。”   “我们都爱对方更胜过爱自己。”   他们就像两只玩偶内部的填充棉花,拼命试图迎合对方的形状,自身的样子反而越来越模糊,让对方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自己才好。   “然后我就思考,到底有什么是真的呢?”沈贴贴背着手,注视着宋以桥缓步后退,直至大腿后侧抵住客厅的茶几。   他倏地转身,弯腰拿起什么,冲宋以桥招了招。他笑得开朗,脸上嘭着光,可爱中带有一丝显摆。   沈贴贴手里握着一个拍立得相机。   “为了找它,我今天上班差点迟到……”沈贴贴嘀嘀咕咕地走回宋以桥身边,把人拉起来,再将相机塞进宋以桥手里。   “你人高,你来拍。”沈贴贴拥住宋以桥的脖子,跟他脸贴脸,挤得二人的样貌都有些变形。   握住相机的手悬在二人斜上方。   “宋以桥,你在笑吗?”沈贴贴小声问。   宋以桥抿了抿嘴唇,喉结滚动,脸颊肌肉轻颤着,弯出一个不如平时美丽体面的笑容。   他回答:“我在。”   “咔嚓——”   玻璃碎片在垃圾桶里亮晶晶地闪着光,白色窗帘徐徐摇曳。   明暗分界线在墙面上拉了一个斜角,阳光那一边渐渐吞没了阴影,让他们的拍立得彻底暴露在阳光下。   照片底下标注着“2023年2月15日,沈贴贴给宋以桥过的第一个生日。”   两个人的笑脸如此鲜活、如此熠熠生辉。   柔亮的光束中,沈贴贴哼着生日快乐歌,把宋以桥按在座位上,自己从冰箱里端出已经被吃掉两块的?生日蛋糕。   33岁的蜡烛早就被丢弃,沈贴贴惊喜地从蛋糕赠品里找到一根细长的蜡烛。他将其插到缺了角的蛋糕中央,点燃。   烛火燃动,连带着四周的闪亮浮尘都上下翻涌。   “宋以桥,你还可以许一个愿。”沈贴贴坐到宋以桥对面,莞尔开口。   宋以桥闭上双眼,双手于胸前相握,虔诚地许愿:“希望沈老师永远在我身边。”他等了等,又更郑重地讲:“希望沈老师每天开心。”   “你这算什么。”沈贴贴心中酥麻,面上抱怨,“你只有一个愿望。”   宋以桥淡笑着歪了歪头。   寿星先给自己切了一块蛋糕,再给沈贴贴切了一块。   奶油的香气充斥了他们的感官,餐厅一片宁静。谁都没有说话,仅仅低头咀嚼,却又像都泡进了温水里,感知到自己此刻最与对方心意相通。   沈贴贴吃多了奶油和巧克力,觉得腻,打算去厨房给自己拿瓶饮料。他刚起身就怔住了。   阳光烂漫,宋以桥如往常一样优雅地切下一块蛋糕,叉进嘴里。他正吃着,眉心稍动,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从他左侧脸颊滑下,滴落到餐桌上。   泪痕很快消失,再也不会被人发现。   宋以桥有许多看起来很难过的时候,可这是他第一次落眼泪。   宋以桥知道沈贴贴看到了,抬脸朝沈贴贴笑了笑,眉眼因湿润而更显深刻。   他笑得跟17岁站在沈贴贴身边的宋以桥很像,有些稚拙,但更加温顺,更加漂亮,依旧带有那种夹杂着瑕疵的幸福感。   沈贴贴有一点心碎,俯身亲亲宋以桥的眼角,又吻了吻宋以桥散发甜品香气的嘴唇。   沈贴贴坐回去,垂着头,用刘海遮住泛红的双眼。他抓着叉子的手微微颤抖,视野不可控地变得模糊不清。   他吸吸鼻子,悄声道:“这个蛋糕,真的好难吃啊。” 第54章 创可贴、蝴蝶结与软糖(上)   宋以桥出差回来后,几乎跟沈贴贴形影不离。   周六早晨,他们开车去市中心的大型商超采购。   超市货架五彩缤纷。   沈贴贴扶着推车,宋以桥挑挑拣拣,将蔬果从货架上放入篮筐中。   宋以桥今天穿了宽大的复古牛仔套装,内搭黑色半高领紧身衣,腰部两侧镂空。裤腰很低,皮带扣是一只立体粉色蝴蝶,跟他用来绑高马尾辩的同色丝带很配。   一个路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沈贴贴避了避,裤袋里的手机陡地震动。   “林林?”沈贴贴瞥见来电显示,“怎么啦?”   “沈老师,宋以桥人呢?跟你在一起吗?”林果杀气腾腾。   沈贴贴干笑一声,捂住话筒,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宋以桥,悄声道:“要不你以后还是把手机带上吧,静音或者飞行模式都可以。”   宋以桥自从吃了那几个暗亏之后,跟沈贴贴单独出门时都会把手机留在家里。渐渐的,他的工作伙伴都默认宋以桥一星期总有几个小时谁也联系不到。   宋以桥一般会单独空出排期,但如果真的十万火急,同事的电话就会直接打到沈贴贴手机上。   宋以桥不以为然,从货架里拿出两个柠檬,细致地比较:“不想带。”   “你……”   宋以桥把柠檬都放进推车,牵住沈贴贴空着的那只手,轻声细语:“不好吗?这样我就没办法跟沈老师分开了。”   沈贴贴最受不了宋以桥装可怜,颇为无语地拔出自己的手。   他继续跟林果通话:“他在我身边,要叫他听电话吗?”   “他妈的,猫都嫌的宋以桥!”林果破口大骂。   沈贴贴尴尬地笑,瞪了一眼宋以桥,背过身劝林果别跟宋以桥计较。   “不想跟宋以桥讲话,跟沈老师说也一样,就是之前拿你的声音模型作为成果发表的论文啊。”林果说。   “嗯。”   “那篇论文获奖了,研究所月底要办个庆功宴。”   “那真是太好了,恭喜大家。”沈贴贴问,“需要我和宋以桥做什么吗?”   “前半场是技术交流会,宋以桥作为业内专家将被邀请参加座谈会。”电话那头的林果点击两下鼠标,“沈老师的话……哦,需要致辞,致辞稿件和座谈主题我现在发到你邮箱。”   “好,我等下就跟宋以桥说。”   林果一边骂宋以桥一边讲正事。两分钟后,沈贴贴挂断电话,登录手机邮箱给林果发了一句“已收到”。   他埋着头,缓缓回身,嘴里念:“宋……”   两侧货架井然有序,窄路一眼望得到头,没有一个人影。   白净地面上坐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它脸上长着同丁丁别无二致的花纹,眼睛溜圆,正一错不错地盯着沈贴贴。   沈贴贴使劲眨了眨眼,摇摇脑袋,难以置信地同奶牛猫对视。他默默思索,这猫尤其好看,还有点鸡掰,难不成……   沈贴贴小心翼翼地问:“宋以桥?”   奶牛猫响亮地“喵!”   沈贴贴下盘不稳,倒退一步,心中暗道不妙。   他惊慌地想,完了,怎么办,宋以桥变成猫了!   此刻,宋以桥正位于距离果蔬专区有一段路的日用品货架前。   他用了点力气,将沉甸甸的缅因猫抱起来,阴着脸问:“你怎么在这里,格雷格呢。”   莫扎特拒绝对话,将头甩到一边。   宋以桥颠了颠二十斤的莫扎特,觉得这猫最近又胖了。他往回走,想着过会儿用沈贴贴的手机打电话给格雷格问问情况。   果蔬专区和日用品货架之间,隔着小家电卖场。   宋以桥没走几步路,刚好遇上也来超市买东西的杂货店店主麦克。   “嘿!桥!”麦克上来就跟宋以桥勾肩搭背。   宋以桥归心似箭,语气略微冷淡:“挺巧。”   麦克毫不在意,神秘兮兮地讲:“你上次托我找的70年代多轨磁带切录机,现在在我车上,跟我去拿吗?”   宋以桥道了谢,说:“我一会儿还有事,找天去你店里拿。”   “行,卖家还附赠了小礼物,你正好拿去。”麦克从背包里掏出一盘斑驳的磁带,“记得啊,在你毕设的致谢环节里加上谢谢你的朋友麦克。”   宋以桥将磁带揣进裤兜,惹得莫扎特喵喵叫。他忍无可忍,对麦克说:“你手机借我打个电话。”   “喂,格雷格,莫……”宋以桥话没说几个字,就听见格雷格在电话那头伤心欲绝地哭。   “桥啊。”格雷格大声擤鼻涕,“莫扎特跟别的猫私奔了。”   宋以桥哽住,直言:“莫扎特现在在我手里,我等下开车送它回你家。”   格雷格大喜,转瞬间再次陷入忧愁,絮絮叨叨:“这门亲事我是不大同意的,它俩可都是男猫啊,而且年龄差也太大了吧……”   宋以桥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   宋以桥告别麦克,继续往蔬果专区走。谁知,柠檬堆前空无一人,连推车都消失了。   早知道他刚才也给沈老师打个电话了。   “叮咚!”超市广播忽然响了起来,开始播报寻人启事,“请奶牛猫的主人和宋以桥小朋友听见广播速来失物招领中心,你们的家长正在这里等你们……”   宋以桥无语凝噎,认命地朝失物招领中心前进。   宋以桥当然不可能变成猫。   沈贴贴蹲下,仔细打量一番奶牛猫,瞧它身上挺干净,看模样似乎有主人养着。   沈贴贴左等右等,宋以桥还是不回来。于是,他一手抱猫,一手推着车,逛去失物招领中心。   至于宋以桥……宋以桥这么大一个人,还能走丢啊?沈贴贴想道。   失物招领处专门有一间供小朋友们休息的儿童乐园,沈贴贴坐于跷跷板一头,轻轻揉搓小猫脑袋。   他窃窃坏笑,畅想宋以桥被当成小朋友会是怎样一种反应。   正值超市工作人员换班,儿童乐园的看管员轮换了一位。   那个小姑娘一进来就注意到沈贴贴怀里的奶牛猫,微微一笑,坐到沈贴贴对面,跟他打招呼。   沈贴贴说“你好”,稍稍坐起来一点,让跷跷板另一头的年轻女孩沉下去。   “这只猫经常在我们小区里乱晃。”小姑娘说,“我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住在学校旁边,在超市打工。”   “它没有主人吗?”沈贴贴有些意外。   “是野猫,但我们学院有个爱猫的教授。”她解释,“前阵子刚带它打过疫苗,也会给它喂粮洗澡,但就是不收养它,真奇怪。”   小姑娘从翘翘板上下来,沈贴贴这头落下,他再次弯曲双腿坐好。   “它好像有名字,叫什么来着……”小姑娘回忆,“莫扎特?”   奶牛猫对这个发音反应很大,状态突变,在沈贴贴怀里使劲扑腾,挣扎间划伤了沈贴贴的左手无名指。   沈贴贴吃痛,“嘶”一声,手顿时松开,奶牛猫和掌中的手机一起掉落地上。   奶牛猫烦躁地原地转圈,低头,牙齿勒进沈贴贴手机壳的缝隙,叼起他的手机,撒腿狂奔。   沈贴贴惊叫一声,急匆匆地跟着奶牛猫跑出了房间。   奶牛猫压低身体,急速飞奔,左闪右避,惹起遍地惊呼。   两旁货架化为彩色的速度线,红色的、蓝色的、明黄色的包装从沈贴贴晃动的余光中飞速掠过,色块搅成一团。   我追你逃间,堆成山状午餐肉罐头被猫碰到,稀里哗啦地摔在地上。   工作人员的怒吼和沈贴贴的“抱歉,请让一下”此起彼伏。   人渐渐多了起来,超市大门近在眼前。   沈贴贴被入口处的人流堵得难以动弹,奶牛猫从路人腿间灵巧地避过,蹿出了超市。   待沈贴贴费劲地从人群中挤出去,远眺,发现奶牛猫正坐在超市门口巴士站的标志牌下。   他擦擦额头的汗,舒一口气,放轻脚步逼近奶牛猫。   车辆进站,红彤彤的双层巴士慢吞吞停靠于站台边,“呲”一下打开折叠门。   奶牛猫四脚直立起来。   沈贴贴心惊肉跳,暗觉不好,果然眼睁睁地看见奶牛猫直直跃上巴士,头也不回地躲进车厢。   他一咬牙,飞身而去,三两步跨上台阶,冲进车内。   沈贴贴顾不上司机震惊的目光,喘着粗气,目光在车厢内来回逡巡。   巴士内客人不多,他上了二层,很快找到盘踞于座位上的坏蛋小猫。它已经对沈贴贴的手机失去了兴趣,将手机把拉到地上。   沈贴贴弯腰拾起手机,气不过,叩叩小猫脑壳,小声教训它“下次不要乱拿别人的东西。”   奶牛猫眼睛都没睁,懒洋洋地晃了晃尾巴。   就那么一句话的功夫,沈贴贴甚至来不及平复呼吸,就听见车门“嚯”地合上,耳边传来提醒乘客注意安全的出站广播。   沈贴贴心跳漏拍,喊:“我要下车……”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身处二层,驾驶员听不见。   沈贴贴一巴掌拍上额头,身心俱疲,认输般坐到奶牛猫身边。   尾气喷出,巴士在隆隆声中驶向下一站。   失物招领中心仍然一片祥和。   宋以桥抱着莫扎特来到柜台前,礼貌地告诉工作人员,他是“宋以桥小朋友”,他现在来见他的家长。   工作人员表情滑稽,指了指背后的儿童乐园。   宋以桥走入五彩斑斓的门,环视一圈,含笑的嘴角渐渐垮下。他眉心紧皱,发现这里并没有沈老师的人影。   他找到儿童乐园的负责人,说:“打扰一下,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身穿白色连帽卫衣的男人,衣服正面绣了帕恰狗印花。”   “身高一米八左右,看起来很像学生。”他补充。   “我知道他。”沈贴贴长相气质出众,小姑娘很快就记起来,“他在这里坐了一会儿,然后追着猫跑了。”   “猫?”   “嗯。”小姑娘挠头,“猫叼着他的手机逃走了。”   宋以桥没料到事情竟会变得如此复杂,追问:“他们朝哪个方向走了?”   小姑娘没怎么注意,含糊地随手一指。   宋以桥本以为很难找到沈贴贴的行踪,可事实上却格外明显。   一路上遍地狼藉,四处都是散落的货物,工作人员正骂骂咧咧地重新将展示柜台搭好。   商场的安全逃生门旁贴着店铺平面图,代表着宋以桥的红点移动到超市门口。   玻璃门朝两侧打开,室外的风声和车流吵嚷灌入耳中。   人潮来往,巴士站台前站了几位中年女士,两三个学生模样的人坐在路边卖艺。   宋以桥一眼望去,连沈贴贴影子都没捉到。   他心里盘算,事已至此应该先开车回家把莫扎特放下,再拿上手机出门找人,方便联络。可商超距离他们家有30分钟的距离。   也不知道沈老师有没有从猫手里夺回手机。宋以桥担心地想。   宋以桥正准备回头去地下车库,衣袖被人扯了扯。   “沈——”他以为是沈贴贴,猛地回头,看见一张陌生而年轻的脸。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年轻人怯怯地提议,“您长得真好看,我可以为您画一张速写吗?不收您钱的。”   “对不起,我赶时间。”   年轻人鼓足勇气争取:“就十分钟,不会耽误您太久。”   宋以桥静静审视一番年轻人的神态,视线垂落地面,瞥见满是颜料的帆布袋上印着附近某所艺术大学的校徽。   “你是M大的学生?”他问。   “嗯……”年轻人试图抻平皱巴巴的旧衬衫,神情畏缩,“我在这里给路人画肖像,赚一点生活费。”   宋以桥百感交集,心软,坐到年轻人对面的矮板凳上。   “钱你照收吧。”他妥协道,“麻烦你借我一下手机,我得给我爱人打个电话。” 第55章 创可贴、蝴蝶结与软糖(下)   巴士下一站抵达B市市立美术馆。   沈贴贴下车,奶牛猫也跳下车。仅仅一个晃神,猫就闪远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裤兜里手机再次震动,来电显示陌生号码。   “您好?”   “是我。”宋以桥听上去明显松了一口气,“我还在超市门口,沈老师现在在哪里?”   “你别急,我在B市市立美术馆附近,不算远。”   “好,沈老师随便找家店休息,我开车来接你。”   “那我去美术馆门口等你。”   快到正午,太阳彻底露出脸,气温上升。   沈贴贴跑出一身汗,扇了扇毛衣领口,决定去马路对面买点冰淇淋吃。   冰淇淋店的招牌奇彩纷呈,外墙上开了个窗口,顶端支着红白相间的遮阳棚,供顾客点单取餐。   店面摆着一个窄窄的木制吧台桌,搭配三个高脚凳。   沈贴贴忽然发现手机屏幕裂开一条缝,闷头朝前走,差点撞到一位拿着两支甜筒的高大男人。   “宝宝?”对方惊讶地喊。   沈贴贴不可思议地抬眼:“六月?”   店内正播放《牧神午后前奏曲》,梦幻的音乐从窗口飘出来。   他们坐在吧台旁。穆六月将左手中的荔枝味冰淇淋分给沈贴贴,自己拿着香草味的咬了一口。   沈贴贴愁眉苦脸地跟穆六月讲今天发生的倒霉事,听见对方捧腹大笑,用力朝穆六月后背挥了一巴掌。   “我怎么会笑宝宝。”穆六月装疼,委屈,“我当然是笑以桥不带手机。”   “这还差不多。”   “手给我看看,”穆六月翻看沈贴贴手指上的几道结痂血痕,忧心忡忡,“我等下陪你去打个狂犬疫苗。”   “那只猫是打过疫苗的。”沈贴贴安慰道。   穆六月不放心,把头伸进窗户,问店员要了一张创可贴,又让对方给沈贴贴抓了一纸袋瑞典软糖。   “对了,”沈贴贴好奇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接洛夫下班,跟你说几句我就回去找他。”穆六月低头,仔仔细细缠好沈贴贴无名指上的伤口。   “那我也跟你一起去吧,好久没见他了。”   他们离开冰淇淋店,穆六月重新买了一支冰淇淋。   “刚刚我经过一家画廊,见到一幅跟宝宝长得很像的画。”穆六月说,“就在市立美术馆隔壁,好像是专门展卖学生仿作的画廊。”   “好啊,我等下也去逛逛。”   “哎,其实你和以桥的这门亲事,我是不赞同的。”穆六月晃晃手指,感叹,“可架不住宝宝喜欢。”   “你别这么说他,”沈贴贴知道穆六月说的玩笑话,眼里心里依旧全是欢喜,“他很好的。”   “你啊……”   他们经过广场和音乐喷泉,来到大学附近。   瓦格纳教授文质彬彬地坐在路旁的长凳边,黑色风衣领立起,手里翻着一本大部头的书。在他身侧,坐着一位金发碧眼的俊美男士。   那位富有魅力的金发男士正试图朝瓦格纳教授搭讪,瓦格纳全程面无表情,就当隔壁的人不存在。   穆六月隔了一条马路,远远地瞧见,挑了挑眉。   “亚瑟!”沈贴贴双手捂住嘴巴,连他都知道大事不妙。   “宝宝的朋友?”   “算、算吧。”沈贴贴讪笑,试图救场,“亚瑟他没有坏心,就是有点花心。他连我都说过喜欢啊爱的,你别在意。”   一时间,沈贴贴觉得穆六月看上去好像更生气了。   宋以桥载着莫扎特来到市立美术馆门口。   双休日,美术馆门口游客攒聚,安检口大排长龙。   宋以桥降下车窗,试图从走动的游客中辨认出沈贴贴的身影,无果,只好再找路人借一次手机。   他才打开半扇车门,莫扎特就跟嗅见什么似的,“嗖”地蹿出去。   “莫扎特!”宋以桥额角青筋爆起,厉声大喊,“回来!”   猫都不理宋以桥。   “哐”一声,宋以桥大力摔上车门,拔腿朝莫扎特狂奔而去,汇入花花绿绿的游客堆中。   日上三竿,白色圆球挂在城市上空,衬得天空更蓝,树叶更绿。   莫扎特追寻着私奔对象的痕迹,像一只误入地鼠机的小猫,从这个店门里冒出头,又从那个小巷中钻进去。   宋以桥四处奔波,从左侧亮蓝色的室外楼梯上跨级跳下,奔过赤橙黄绿的老式店铺,最后路经水花的音乐喷泉。   发丝扬起,在空气中留下晶莹的细小水珠。   红绿灯变化,一辆艳红色的双层巴士从右往左开过,宋以桥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空余一幅色彩活泼、生机勃勃的城市现代风景画。   “先生,您看了这幅画很久。”画廊导购员上前询问,“需要我给您介绍一下吗?”   “啊,不用了,”沈贴贴腼腆地摆摆手,“我就随便逛逛。”   画廊静悄,空间不算大,占了一层,目前只有沈贴贴一位顾客。走廊深处,一位戴着珍珠耳环的优雅奶奶正现场演奏着竖琴。   老奶奶脚边趴着一只沈贴贴眼熟的奶牛猫。   奶牛猫睁开一只眼睛,慵懒地“喵”,似乎还记得沈贴贴。   沈贴贴冲它吐了吐舌头,并决心不再招惹它。   沈贴贴正位于之前穆六月推荐给他的那所画廊里。   画廊位置很好,正对市立美术馆,沈贴贴透过店内的玻璃墙,一眼便能掌握美术馆门口车流的全貌。   墙上挂钟转了四分之一圈,沈贴贴有些急不可耐了。画廊暗红色的墙上挂满了金色画框,却没有一副比宋以桥更漂亮的画。   沈贴贴走到墙边,双手贴在玻璃墙上,巴巴地张望。不久,他蓦地一愣,眼里随即溅出色彩。   他终于在一队游客旁找到了宋以桥的车。   沈贴贴脚步急切地朝外走去,越走越快,几近小跑,画廊的推拉式木门距他只有一步之遥。   “嘭”一下,门被推开,一只体型巨大的缅因猫逃窜进来。沈贴贴慌张闪避,抬腿让它,手忙脚乱间感觉它长得特别像莫扎特。   单腿直立的身体失去重心,沈贴贴心说要遭,整个人摇摇晃晃,即将摔倒在地——   轻盈而缓慢地,他掉入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沈老师,”宋以桥紧紧抱住沈贴贴,深吸一口他身上的味道,“好久不见。”   羞于承受画廊工作人员的打量,沈贴贴抚了抚宋以桥的后背,很快离开恋人的怀抱,笑说:“才半个小时。”   他原本意在调侃宋以桥粘人,对上宋以桥含情脉脉的双眼,呆了呆,挪开目光,声音越讲越轻:“好像、好像是挺久的……”   画廊深处传来两道甜腻的猫叫。   他们转头,见莫扎特依偎在奶牛猫身旁,一下一下地舔舐小猫身上黑白相间的毛发。奶牛猫舒服得“呼噜呼噜”,极尽缠绵地蹭着莫扎特。   工作人员上前几步,打算把猫赶走。弹奏竖琴的老奶奶停止演奏,慈祥地朝他们摆摆手。   “莫扎特?”沈贴贴轻声问。   “嗯,它最近正在热恋,格雷格不同意,它们就私奔了。”宋以桥长话短说,“之前我就是去找它才跟沈老师分开的。”   “说不定格雷格没那么反对呢。”沈贴贴俏皮道,“他已经开始照顾那只猫了,甚至送它打了疫苗。”   竖琴演奏再续,叮叮咚咚的《阿拉伯风格曲》从琴弦间流淌而出。   窗外的城镇光芒万丈,三角彩旗间有无数白鸽振翅飞过。   羽毛如光点般缓缓下落。   沈贴贴与宋以桥比肩而立,手背挨着手背,亲昵地观赏猫咪爱情故事。他们朝阳的脸被照得半边透光,眼珠浅淡。   “你想不想跟我……”“我能不能邀请沈老师……”   他们都愣了愣,十根手指同藤蔓一般纠缠到一块儿,紧紧相握,再次张口。   “约会?”“陪我约会?”   这是一所专门售卖学生仿作的平价画廊,从“开门撞见我的迪士尼恋人”到“兵荒马乱的猫咪爱情故事”,应有尽有。   沈贴贴和宋以桥手牵着手,仿佛一对逃课逛街的学生情侣,都变回青涩的懵懂模样。他们俩别开了头,不敢同对方对视,心脏却通过指尖的轻颤而彼此共振。   忽然,宋以桥停住了。   他松开沈贴贴的手,朝前一步,转过身,脱下牛仔外套,扬至半空。   “哗”地,衣物兜头罩下,世界陡然变得昏暗。宋以桥的眼睛在漆黑中闪烁。   沈贴贴呼吸都快停了,踮起脚,跟做梦似的,恍然捧住宋以桥的脸,贴上对方温热的唇瓣。   他们偷偷接了一个黑暗的、喘息的、潮湿而闷热的吻。   牛仔外套重新搭回宋以桥的手臂上,他习惯性要牵沈贴贴的手,但不巧捉了个空。   沈贴贴蹲下,从地上拾起一张折叠又折叠的泛黄纸片。他颇感新奇,慢慢地将纸片打开——   一幅从宋以桥外套口袋里掉出来的,关于他本人的速写肖像画。   沈贴贴尚未出声询问,宋以桥的话便响起:“手怎么伤了?”   “啊?哦。”沈贴贴将包着创可贴的左手放进宋以桥的掌心,“不小心被奶牛猫抓了一下。”   他没等宋以桥回话,压着音量兴奋道:“这是哪里来的?好漂亮啊。”   “超市门口赚生活费的学生替我画的。”宋以桥拇指摩挲着沈贴贴的伤处。   沈贴贴安静地盯了几秒肖像画,抬头,目光划过宋以桥的脸,对方正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他。随后,沈贴贴视线稍移,又注意到宋以桥背后的大幅画作。   画里站着一个抱着鲁特琴的,神情恹恹的小天使。   沈贴贴一时兴起,对着画作举起纸片。纸片纤薄,透光,映出画作的轮廓,与宋以桥跟沈贴贴打电话时侧下的脸部分重合。   “诶,你看,”沈贴贴捣了捣宋以桥,“像不像你?”   宋以桥跟着转身,目光与画作相遇的那一刻变得温情。他稍作怔愣,无奈道:“像我吗?”   “像啊。”沈贴贴说,“宋以桥小时候不想练琴,大概就是这副样子的吧。”   “《音乐天使》,”沈贴贴将纸片珍惜地塞入口袋,冲宋以桥璀璨一笑,“除了你还会有谁啊?”   玻璃墙外,喷泉无声地迸出最隆重的水花,直冲上太阳。刺目的白色一闪而过,美术馆前出现了一道彩虹。   沈贴贴的笑容正像是用光画出来的那般,同样耀眼。   宋以桥心跳得很快,钝钝地疼,第无数次为沈贴贴砰然心动,也是第无数次怕美好消失。   他默不作声,抬手扯下了束着高马尾的丝带。   发丝垂下如断开的琴弦,宋以桥牵起沈贴贴的左手,在他无名指根裹着创可贴的地方,系上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飘带缓缓地飘动。   沈贴贴在等宋以桥说话。   宋以桥有太多话要说,曾经不敢说的,如今想说说不出口的,未来要一遍又一遍告诉对方的,统统化作团聚在喉咙口的火,烧哑了他的嗓子。   最后,他张了张嘴,不言一词,笑着作罢,沉默着抬起沈贴贴的手,低头,忠诚地吻上对方的手指。   竖琴弹奏静止,一曲结束。   沈贴贴“唰”地抽出自己的手,着急忙慌地掏遍全身口袋,终于在后侧裤兜里摸出一个揉得破破烂烂的纸袋。   里面装着他吃了没剩下几颗的橡皮软糖。   沈贴贴从纸袋里挑出一块圆环状的软糖,带着白砂糖粒,松松垮垮地套进宋以桥的左手无名指。   “我现在只有这个了……”他特别不好意思,单纯地问,“那我们现在可以亲吻对方了吗?”   阳光洒落,他们的影子被投射在幅画上。   两张如山峦般起伏的脸部侧影缓缓靠近,靠近,直至相连。   “喵。”奶牛猫叫了声,抬爪拨了一下竖琴最粗的琴弦。   “你也喜欢竖琴吗?”老奶奶和蔼地问。   琴弦最初的声响已经消失,可奶牛猫依然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它再一次拨动琴弦。   老奶奶见状,顿了顿,夸:“你的耳朵很好呢。”   一吻结束,沈贴贴和宋以桥彼此挨着,一齐望向莫扎特和奶牛猫。   该干的事都干完了,沈贴贴反倒羞涩起来,扯开话题:“宋以桥,我有一瞬间觉得你变成了这只猫。”   “嗯……”宋以桥很难评,“它脸上的花纹,非常特别。”   沈贴贴暗笑,清清嗓子,正经道:“我们可以养这只猫吗?”   “当然可以。”   “那得给它取个名字呀。”   “就叫它……”宋以桥遥遥望着奶牛猫拨动琴弦的身影,慢慢道,“德彪西吧。” 第56章 已知一盒磁带长180米   “嘭”一声,沈贴贴甩上通向后院的门,气势汹汹,“噔噔”踩进客厅。   德彪西吓得往后一跃,飞快吐出了嘴里叼着的东西。它露出乖巧可爱的模样,小步靠近沈贴贴,甜甜地蹭他裤腿。   沈贴贴收起手机,仰头,见二楼宋以桥工作室的门开着条缝,很凶地喊:“宋以桥!”   工作室的门应声而开,身着黑色居家服的宋以桥走出来。他脸色阴云密布,眼下浮着青黑,靠到二楼栏杆旁,尽量耐心地问:“怎么了?”   “格雷格刚刚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学生翘了他的一对一大师课。”沈贴贴高声质问,“请问你对此有什么头绪吗?”   “反正也是讨论毕业设计的事情。”宋以桥熬了一宿,疲累烦躁,“在家里准备跟去学校没有区别,我只是忘记跟他讲了。”   “你怎么能在一个老师面前说这种话!”沈贴贴语气火药味十足,“格雷格一个人在教室里等着多可怜啊!”   “是我不好,”宋以桥不愿与沈贴贴多争论这个话题,捏了捏鼻梁,敷衍道,“我等有空给他打电话道歉。”   “还有,”沈贴贴没有放过宋以桥,手臂一抬,指了指地面,“我只出去了十分钟,房间怎么就乱成现在这样?”   客厅地面一片狼藉,乱线交错,间或撒着几个猫咪玩具。   黑棕色的磁带从宋以桥敞开的门中拖出来,经过楼梯,蜿蜒而下,最终弯弯曲曲地躺在一楼地板上。   “德彪西……”宋以桥弯腰捡起磁带其中一端,头疼地讲。   “你少怪德彪西,它还在感冒。”沈贴贴心知肚明这是猫咪惹的祸,依旧看宋以桥不顺眼。   “我——”宋以桥百口莫辩,投降般举起双手,朝前走了一步。   他踢到了脚边的羽毛弹力球。   弹力球从二楼的栏杆间缓缓落下,触地反弹,在一楼折了几个来回,最后“嘣”地砸上沈贴贴的脑门。   屋内呈可怕的静默。   猫咪玩具砸人不大疼,但沈贴贴的火“噌”一下起来了。他单手捂住脑门,拾起腿边的猫咪绒球,挥臂朝宋以桥扔去。   宋以桥哪敢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沈贴贴把小猫抱在怀里,谴责宋以桥:“前天德彪西在卧室外挠门挠了这么久,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开门?”   德彪西舒舒坦坦地窝在沈贴贴胸前,配合地打了个喷嚏。   前天晚上,宋以桥洗完澡出来,看见沈贴贴靠在床头,正满面幸福地陪德彪西玩。   “谁是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小猫?”沈贴贴说,“原来是你呀。”   宋以桥眼皮一跳,走过去,把德彪西拎起来,对它的挣扎充耳不闻,丢到门外,并且落上锁。   他们好像都忘记了当时选择养宠物的初衷。   宋以桥爬上床,身体压过去。   他捧着沈贴贴的脸说“沈老师我好想你”,又说“自从德彪西上床睡之后沈老师都不正眼瞧我了”,柔情蜜意,把人剥光了哄到身下。   他们做了两次,在柔和的灯光下额头顶着额头,讲最近因为心思花在猫上而忽略的小事。   门外忽然响起猫咪挠门的声音,伴随几下嗲嗲的猫叫,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   沈贴贴有点担心,披着毛毯想出去看看。他光着的脚刚落地,就被宋以桥拉回床,骑到对方身上。   宋以桥挺进去,很慢地顶,指尖划过沈贴贴发颤的身体,劝慰:“没事,楼下开了空调,猫砂换过,猫粮我也补好了”。   他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深,捏红了沈贴贴两只的手腕,嘴上却诱骗“沈老师能不能只看着我”。   第二天早上起床,他们发现宋以桥记错了,客厅根本没开空调,通向后院的门大开。好在德彪西没乱跑出门,就是直接冻感冒了。   德彪西咳嗽喷嚏一个接一个,眼睛水光光的。沈贴贴心疼极了,请假带它去看了医生。   他们一直没来得及讨论这件事,因为宋以桥当天有活动,今天凌晨才回到家。他完全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我……”宋以桥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不吭声了。   犯错和内疚总是能在宋以桥体内留下比常人更深的伤口。他并非存心哄骗,他是真的记岔了,他说“对不起。”   沈贴贴并不旨在逼宋以桥道歉,就是一时冲动昏了头脑。他生完气,有点晕,虚虚地说:“先理一下房间吧。”   他们分别捡起磁带两端,一边整理,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双方都更心平气和了些。   “沈老师,”宋以桥将缠绕成结的磁带解开,慢慢从二楼走下来,低头认错,“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沈贴贴隐约感觉宋以桥指的并不仅仅是猫的事情,语气不禁开始软化:“我也不该用那种语气跟你讲话……”   他理好一段自己这头的磁带,不经意抬头,瞥见宋以桥定定地站在一楼的楼梯口。   宋以桥仿佛想起了哪个人似的,面上浮出些许郁色。   沈贴贴皱眉,开口就要把宋以桥从死胡同里拉出来:“宋以桥,我们现在在聊猫的问题,你别多想。”   “矛盾总得解决。”宋以桥隔着一段距离面对沈贴贴,诚恳道,“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尽力控制。”   沈贴贴加快了理顺磁带的速度,疾步靠近宋以桥,闷头坦白:“我不讨厌你这样。”   他手上的动作顿住片刻,朝宋以桥笑了笑:“这让我感觉我被需要。”   宋以桥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注视着沈贴贴的脸,好像在判断沈贴贴的话是出于爱他或是出于真心。   乱麻般的线收束成清晰的一条,他们被黑棕色的线牵引着,逐渐靠近彼此。   沈贴贴收完最后一段磁带,小步跑过去,跟宋以桥面对面站着。他大大方方地站着,不需要宋以桥细究,自然把真心涂在脸上。   德彪西端坐于他们两个之间,不作声地仰头打量他们。他们久久不语,小猫等得不耐烦,抬起前爪扒拉沈贴贴的裤子。   沈贴贴好似忘记了对面站着宋以桥,弯腰抱猫,身影从宋以桥的眼眸中消失,又出现。   德彪西喵喵叫,爪子搭在沈贴贴的肩上,凑上前要亲亲。沈贴贴忍俊不禁,对猫百依百顺,微微撅起嘴唇挨近毛茸茸的猫头。   可是小猫咪并没有获得亲吻。   就在嘴唇即将抵达小猫额头的那刻,沈贴贴忽然转向,踮起脚尖——   亲吻意料之外地落到宋以桥的下巴上。   温暖、轻盈、清纯,像被吹散的蒲公英,像春天抽芽绽放的第一朵小花。   宋以桥陷入谵妄,仿佛不确定刚才发生过的一切是否是真实的,碰了碰方才被吻过的位置。   沈贴贴弯着嘴角,补给德彪西一个亲亲,再将最终理好磁带塞回宋以桥手里。   “你有时候会把我弄得很疼,但我一次都没有拒绝过你。”沈贴贴在安慰宋以桥时总是很敢说,“你回想一下,是不是这样?”   宋以桥抬手抚摸沈贴贴的脸,自责和感动最终融进爱意里,成为一种进退两难的无可奈何。   “其实是我过于依赖你了,我应该多想一点。”沈贴贴不理宋以桥,自言自语地反省,“我可能需要更有判断力,在认为不能再退的时候直接拒绝你。毕竟我当时如果坚持去看,这件事情也不会发生。”   如同解开一道冥思苦想数日的数学题那样,沈贴贴豁然开朗,歪着头蹭宋以桥的手掌,问:“对吧?”   宋以桥无法立刻做出回答。   按照宋以桥的设想,他应该被骂一顿,被人丢到一边,甚至被赶出房间睡觉。   可沈贴贴的思路才不会被宋以桥带跑,他条理清晰,能顺理成章地分走宋以桥一半的过去,让宋以桥变得浑身轻松。   宋以桥从来都掌握不好他们之间的节奏,他喘了口气,顺从地问:“那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沈贴贴想了想,掰手指:“你要给德彪西滴眼药水,往猫粮里拌药,每天睡前检查门窗……”   “沈老师,”宋以桥打断,“我们是在说猫的事情吗?”   沈贴贴好像觉得很奇怪,反问:“不是吗?”   宋以桥无话可说,叹气般笑了一下。   不一会儿,沈贴贴回过劲,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宋以桥的共犯。他忆起方才自己张牙舞爪的样子,面孔发热。   沈贴贴抓下宋以桥在他脸上的手,摇了摇,支支吾吾道:“其实你也可以对我生气。”   宋以桥装模作样:“那沈老师可能还需要加油。”   沈贴贴被说得心痒,决定试探一下宋以桥的底线。   “宋以桥,笨蛋。”他一股脑儿地骂。   “嗯。”宋以桥看起来心情很好。   沈贴贴平时不骂人,想不出什么,又讲:“宋以桥,黏人精。”   “嗯,有一点生气了。”宋以桥笑意更深。   沈贴贴不满意宋以桥游刃有余的表现,苦想许久,久到宋以桥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生气。   “宋以桥。”沈贴贴突然想到什么,神色严肃,双眼直直望向对方。   沈贴贴这么正式,让宋以桥的心脏稍稍打鼓。他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柔声道:“你说。”   沈贴贴抬手,微凉的指尖触了触宋以桥的黑眼圈,终于开口。   “我发现……”他语速很慢地讲,“今天是我们认识七个月整诶。”   宋以桥僵住了。   沈贴贴的话全数化作一阵狂风,让宋以桥千疮百孔的心垮塌,又温柔地赠予他一颗新的心脏。   宋以桥垂在腿边的手动了动,压抑片刻,抵不过内心冲动,一把抱起沈贴贴,大跨步地往楼上走。   沈贴贴没有拒绝。   “阿嚏!”   楼下,德彪西打了个喷嚏,挂着一点鼻涕,蹲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盯着宋以桥。   沈贴贴拍拍宋以桥的肩膀,双目含笑地提醒:“诶。”   宋以桥哪来的底线。他五官紧了紧,呼出一口气,放下沈贴贴,认命地照顾猫去了。 第57章 该如何衡量时间的距离   宋以桥照料猫只花了一首歌的时间。   他单臂圈住德彪西,打开工作室的门,发现沈贴贴正惬意地半躺在新添置的懒人沙发上。   德彪西见到沈贴贴就不要宋以桥了,头都不回地窝到前者身上。   宋以桥也不恼,随口问:“这是下周庆功会上要发言的致辞稿?”   “嗯,”沈贴贴拽拽他的裤管,仰头提议,“你有空吗?来帮我背书吧。”   宋以桥有求必应,接过打印稿,比了个“请”。   对沈贴贴来说,背稿子并不是什么难事,唯一的困难来自一只爱撒娇的小猫。德彪西叫个不停,沈贴贴背几句话,停一停,再背几句话,再停一停。   宋以桥看不过去,把德彪西提溜到自己腿上,拘住,示意沈贴贴从头背过。   可没想到新的一遍也产生了新的问题。   “……获得更多的优秀成果。”沈贴贴卡住,改口,“获得更多优秀成果。”   “连‘的’都不能错吗?”宋以桥问。   “一字不差的话,比较安心。”沈贴贴抓抓头。   “我平时不这样。”沈贴贴怕自己在宋以桥心里的形象受损,手忙脚乱地解释,“我做学术汇报非常熟练的,因为提纲出自我本人之手,而且讲话时也没人打断……”   “算了,你去忙你的,我自己再背会儿。”他非常懊丧,闷声说。   “沈老师当然没问题。”宋以桥安抚般揉了揉沈贴贴的脑袋,低声叮嘱,“有需要就叫我。”   人体工学椅滑动,宋以桥收好心,坐到一张摆着多轨磁带切录机的工作台前,开始进行工作。   70年代的多轨磁带切录机外型类似复古行李箱。如果有人打开行李箱,第一眼便能看见两个扁状圆盘,模样酷似胶片电影放映盘。   宋以桥将选好的磁带缠上圆盘,正常播放几秒音乐,暂停,挑出不需要的部分,用小刀割去。缺失的时间就由长度相等的空白胶带填补。   他滑动转盘时发出类似打碟的滑音,足以引起一人一猫的好奇。   “你在做什么呀?”沈贴贴走过来,从宋以桥背后环住他的脖子,压得对方身形一沉。   “磁带拼接。”   “跟毕业设计有关吗?”   宋以桥表示肯定。   “说起来,”沈贴贴眼睛转了一圈,回忆道,“你之前告诉我要用我的声音建模,理由也是打算用在毕设里,再具体的你就不跟我讲了。”   他凑到宋以桥耳边嘀咕:“你又要给我准备惊喜啊?”   宋以桥但笑不语。   沈贴贴松开宋以桥,站直身子,十足老成地说:“宋以桥,我劝你不要这样。”   “哦?”   “按照往常,你的惊喜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被人或电话打断,要么阴差阳错地送不到我手上。”   沈贴贴越来越会说了,宋以桥哑然失笑,不得不告饶:“好,好,那我透露给沈老师一点点。”   宋以桥钻进桌底,从纸箱中找出一盘磁带,拿到沈贴贴面前,晃了晃。   “牛津英语课本……配套磁带?”沈贴贴逐字念出磁带上印的字。   五指一动,宋以桥将手里的东西翻个面,露出磁带表面上粘着的标签。贴纸陈旧发黄,经年累月,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献给……”沈贴贴眯着眼睛努力辨认,“献给迷宫人的花束……”   语毕,惊喜如电击般贯穿了沈贴贴的身体,他双目灼灼地望向宋以桥。   “前几天理东西的时候翻到的。”宋以桥很享受沈贴贴投给他的热切目光,“不过不是沈老师听到的那个版本。”   在沈贴贴的注视下,宋以桥有条不紊地把磁带推进老式录音机内。   他将摁下播放键的机会让给沈贴贴。   “咔哒”轻响,在沈贴贴稍许变快的心跳声中,磁带走过一段沙沙的空白,随后响起一道亢奋的女声。   “咳咳。”那女声自说自话道,“前几天宋漂亮跟我打赌赌输了……”   “林果?”磁带音质差,沈贴贴认真分辨,以口型问。   宋以桥微笑着点头。   “今天晚上他唱啊,我休息。”林果说。   嘈杂的背景声里传来一道幸灾乐祸的男声:“晚上底下观众一瞅,哟,这乐队怎么贝斯手当主唱啊,可牛逼坏了。”   “章怀一。”宋以桥和沈贴贴异口同声。   “你们打算聊到什么时候才开始排练。”叽叽喳喳的聊天声中,插入另一句略显恼羞成怒的男声。   沈贴贴霍地转头,宋以桥坦然迎上沈贴贴的目光。   “是我。”他说。   沈贴贴的心由于听见十七岁宋以桥的声音的而变得更满。他情不自禁去寻找宋以桥的热度,勾住对方的手指。   磁带接着播放,三人的嬉笑怒骂戛然而止,安静几秒,背景噪声陡地增强,愈发吵闹。   他们大概换了个地方,听起来像酒吧。   录音机当时摆在舞台地上,收音效果不好,脚步声和台下观众的叫喊此起彼伏,时而盖过他们调音的响动。   林果的开场白每次都很好笑,她讲完最后一句话,跟宋以桥换了位置。   笑声和口哨声蓦地消失,静默片刻后,《献给迷宫人的花束》的前奏奏响。   沈贴贴已经准备好当摇头晃脑小鹦鹉了,宋以桥却莫名按下暂停键。   沈贴贴眼里全是大大的问号。   “很少有贝斯手当主唱的乐队。”宋以桥佯装客观公正地评价,“歌曲的贝斯线大多时候跟主旋律不一样。贝斯手要做到嘴里唱的跟手里弹的不同,很难。”   沈贴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而且对于律动很强的歌曲来说,贝斯是整首歌节奏的核心,其它声部全参考贝斯调整节拍。”宋以桥补充,“贝斯不稳,那歌就毁了。”   “嗯嗯。”   宋以桥该讲的都讲完了,手指停在录音机上一点一点的,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再放录音。   “怎么了?”沈贴贴关心道。   宋以桥错开眼神,沉默半晌,艰难道:“我当时弹错了几个音。”   三十三岁的宋以桥依然会对“十七岁的宋以桥在沈老师面前犯错”这件事而感到丢脸。   “你以为这是什么音质?我又听不清贝斯的声音。”沈贴贴不惯着他,连声催促,“你快放。”   宋以桥像个一拨一动的玩偶,听话地让演奏继续进行。   这是沈贴贴第一次听宋以桥唱完一首完整的歌。   宋以桥的嗓音如同在雨后森林吸进肺里的第一口晨雾,沉甸甸湿漉漉,冰凉草木气中混着的木炭味,清爽中掺着些微呛人。   他不似歌唱,更像吟游诗人的朦胧独白。林果唱歌,宋以桥念诗。   他们牵着手,默默地听,直到歌曲放到末尾,全场响起掌声。   一记刺耳的响动,大约有人拎起了录音机,几声脚步,周遭稍许安静下来。   “以桥,”林果沉浸在演出的余韵中,很激动,“以后遇上吉他谱太难的歌,你都当主唱吧!”   “你不要人来疯。”宋以桥淡淡回应。   “为什么,贝斯手当主唱诶,好他妈帅!”林果嚷嚷,“而且你的实力也够啊……”   宋以桥没有回答。   十七岁宋以桥的缄默让工作室的气氛变得沉重而浓稠。   磁带轮空,细密的沙沙声再起。沈贴贴听着,悄悄偏头打量宋以桥的表情。   宋以桥垂着眼睛,神情中隐含某种柔情的、来自于长辈的守护。   十七岁的宋以桥像一颗从树上结落的果子,是宋以桥本身,也是一个陌生人。   没多久,录音机内容突然变回字正腔圆的英语课文朗诵。他们一怔,开怀大笑,气氛“啵”地轻松起来。   “你说,”沈贴贴倒带,“为什么宋以桥不唱歌呢?”   宋以桥想了想,猜测:“大概因为害怕吧。”   磁带倒到头,按钮“啪”一下弹出。几秒后,熟悉的对白和歌曲重新播放。   沈贴贴骗了宋以桥,他总能听出贝斯的声音的。   “这首歌的歌词是章怀一写的。”宋以桥回顾道,“我做过很多首歌,这篇歌词我记得最久。”   “我也很喜欢迷宫人。”沈贴贴讲。   “其实歌里的迷宫人有两个……”   宋以桥将故事原原本本地传达给沈贴贴。   在《献给迷宫人的花束》里,迷宫人是迷宫的守护者。只要有旅人踏入迷宫,迷宫人就会实现他们的一个愿望。   很多年来,一个又一个旅人进入迷宫,妄图得到世间最珍贵的宝藏,却因为无法破解迷宫难题,而面临永远被困在迷宫中的结局。   他们为了不孤独地死去,只会对迷宫人提出相同的愿望——请你帮我离开迷宫。   迷宫人非常乐于帮助旅人获得幸福,但他时常感到寂寞。   旅人们能向迷宫人提问而找到出口,但迷宫人却永远地被囚禁在迷宫里。   有一天,来了一位特别的旅人,他在迷宫里呆的时间最久。   迷宫人看着旅人努力解谜的背影,忍不住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宝藏吗?我都可以给你。”   “不用。”旅人坚定回答,“我来迷宫,是因为我喜欢解开谜题本身的过程。”   不出人所料,那位旅人最终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了迷宫的出口。临走之前,旅人找到了迷宫人。   迷宫人好奇地问:“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呀?”   宋以桥故事讲到这里,语速慢下来,卖起关子。   “是什么呀?”沈贴贴着急地问。   “旅人说,”宋以桥朝向沈贴贴,声音低缓,宛若从梦境中传来“‘你想不想离开迷宫,永远跟我在一起?’”   旅人的愿望被实现了。   那天,迷宫的石头缝隙中生长出数不尽的藤蔓与花朵,缠绕,攒聚,化作成一棵的参天巨树,将每一面墙壁压得粉碎。   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迷宫。   贝斯的尾音在沈贴贴体内震颤,他像失了节拍的乐段,在消失前急需找到一把可以依靠的乐器。   “宋以桥,你下周可以在台下看着我吗?”沈贴贴小声问。   “我当然会看着沈老师。”宋以桥说。   沈贴贴消化着故事,又问:“那你会永远看着我吗?”   宋以桥伸手撩开沈贴贴的刘海,平视他,承诺:“会。”   “那你会永远爱我吗?”沈贴贴最后问。   沈贴贴问了,却并不想得到宋以桥的回答。他没骨头似的靠到宋以桥怀里,烦恼道:“我们才认识七个月,怎么这么短啊。”   “短吗?”宋以桥缓慢地上下抚摸沈贴贴的后背,“七个月,有5107个小时,306432分钟。”   沈贴贴丧气地说:“短的。”   宋以桥捏了捏沈贴贴的耳垂,问:“沈老师知道一盒1小时的磁带有多长吗?”   沈贴贴摇头。   “大约180米。”宋以桥说,“所以,七个月的时间相当于九千公里的距离,是很长很长的路程。”   “如果以磁带为衡量单位,”他推开,亲了亲沈贴贴的眼睛,问,“那两个人要走多久才能相遇呢?”   沈贴贴理智全无,被宋以桥蒙骗,急急攥住对方的手臂说:“可是我刚刚在一楼,只花了一分钟就走到你身边了。”   “嗯。”宋以桥注视沈贴贴的眼里仿佛也要开出花,“那下次……”   他捧起沈贴贴的下巴,俯身,吐字时与沈贴贴若有似无地唇瓣相接:“下次沈老师给我一个先走过去的机——”   “喵!”德彪西眼见他俩快亲上,忽然乱叫起来。   它原地绕了几圈,跑开,叼回来一只格雷格先前送给他们的猫咪玩具,再咬住宋以桥的裤腿猛扯一通。   宋以桥吃闷亏。他把猫拎起来,烦闷地同沈贴贴对视。   “它是不是想莫扎特了?”沈贴贴猜。   漂亮男人注定败给漂亮小猫咪。   沈贴贴脱离被宋以桥惹得五迷三道的状态,义正辞严地督促他给格雷格打视频电话,还要道歉。   “是我。”宋以桥开着免提,开门见山,“昨天回家晚了,忘记跟你请假。”   “没事儿,反正我也没等你几分钟,还能早点下班。”   宋以桥瞥一眼沈贴贴,一本正经地问格雷格:“德彪西……就是那只奶牛猫,跟莫扎特认识多久了?”   “啊?”格雷格愣了,想好久,不确定道,“大概三个月吧。”   “这样啊。”宋以桥说,“我跟沈老师认识七个月了。”   格雷格真纳了闷了:“谁要问你这个?”   沈贴贴目瞪口呆,羞恼地踢了一下宋以桥的小腿。宋以桥把戏得逞,神色自若地挂断电话,朝沈贴贴无辜地笑笑。   时间飞快流逝,很快到了庆功会当日。 第58章 我也曾想过放弃音乐   差不多早上十点,宋以桥和沈贴贴为了避嫌,在地下停车场分开,没有同时入场。   研究所的庆功会在学校宴会厅举行,不算是特别正式的场合。   展厅最前方支着高高的大舞台,距离观众席有一点距离。   沈贴贴来到观众席第一排,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的位置,坐下,掏出致辞稿复习。   过了五分钟,宋以桥坐到沈贴贴左手边,打招呼:“沈老师,早上好。”   他十分客套,身体都没朝沈贴贴侧一点,丝毫看不出他十分钟前还在跟沈贴贴商量,是不是该带德彪西去宠物医院做绝育手术。   “哦,早,宋老师。”沈贴贴有点装过头,看起来好像跟宋以桥有仇似的。   宋以桥失声轻笑。   最近正值早春,B市气温回升。   会场的空调打得有点高,沈贴贴脸色泛红,额头上冒出潮潮的一层汗。   宋以桥起身,脱掉西装外套,挂在手臂上。他俯身,问:“沈老师穿这么多,不热吗?”   沈贴贴摇摇头,说:“不热。”   宋以桥挑了挑眉,独自离开,去门口寄存外套。   沈贴贴坐在原位,低头默背。   宋以桥今天打扮得很普通,儒雅的亚麻色西装三件套,蓝紫色小花领带,胸前插着同色系手帕,规矩到有些怪异。   相比之下,沈贴贴或许才是穿得反常的那个。   沈贴贴一身近乎墨黑的藏蓝色西装,外套前襟遮不住的地方冒出几朵立体花朵,淡淡的蓝紫色,与宋以桥相互呼应。   沈贴贴平时很少穿颜色重的衣服,如今搭配起来,倒显得成熟不少。   “沈老师!”林果隔着大老远喊。   沈贴贴听见叫声,下意识转头。   他的思绪尚未从致辞稿中脱离,整张脸没什么表情,再加上一身深沉的装扮,整体氛围甚至露出一丝冷峻。   林果一时恍惚,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她定睛一瞧,沈贴贴已经朝她露出熟悉的笑,十分具有亲和力。   果然是沈老师嘛。林果暗道。   “以桥还没来啊?”林果靠近。   “他去门口寄存外套了,一会儿就来。”沈贴贴说明,“你等他一下哦。”   “我这边焦头烂额的,你替我转达吧。”林果急急嘱咐,“座谈会原本邀请了以桥和另一位老师一起聊聊,但对方助理刚才给我们打电话,说那位老师临时遇上车祸,无法准时抵达……”   “砰!呲呀——”   舞台扬声器爆出巨响,紧接着,一声长长的尖锐噪音划过所有人的耳膜。   “怎么回事啊?”林果捂住耳朵,朝场边负责舞台设备的工作人员喊。   数个音响设备从推车上跌落下来,一支话筒砸到地上,亮起红灯。   工作人员捡起话筒,用手掌拍了拍,又测试“喂、喂”。音响中传出正常人声,他松了口气。   那人把设备重新搬上推车,朝林果道歉:“不好意思啊,刚刚只想着避人,把东西给摔了。”   林果没追究,迅速对沈贴贴讲完剩下的话:“以桥得一个人撑半场,主持人那边我安排好了,可能会问到他最近新发的歌,你等下告诉他就行。”   “好。”沈贴贴答应,“你去忙吧。”   林果高跟鞋踩得“哒哒”响,一转眼就走远了。   人群纷乱中,宋以桥回到沈贴贴身边。   明明坐下的是宋以桥,感觉自己像小萝卜一样牢牢扎进土里的却是沈贴贴。他充满安全感,拉着宋以桥复述了一遍林果的话。   沈贴贴转述得简单明晰,可讲话架势很起劲。   宋以桥不禁面露笑意,说“知道了”,又问“沈老师怎么额头上出了这么多汗。”   沈贴贴用一种“你明明就知道”的眼神谴责他。   宋以桥装糊涂,从胸前抖出手帕,抬臂扬至半空。   沈贴贴习惯性地朝前一凑,闭上眼睛,等宋以桥帮他擦。   沈贴贴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宋以桥的手落到他脸上。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   宋以桥依旧捏着手帕,注视沈贴贴的目光中掺了一点坏。   “沈老师,”他悠然地讲,“你准备好让我们的办公室恋情曝光了吗?”   沈贴贴表情变了变,目无高光,幽幽威胁:“从现在开始恋情没有了。”   他夺过宋以桥的手帕,对折,盖到自己脸上。   播报音骤响,广播通知上午的活动即将开始,请观众嘉宾尽快入座。   人群吵闹,淹没了宋以桥那句情意绵长的“我错了,沈老师再给我一次跟你产生恋情的机会”。   鼓掌、止息,反复循环。   一眨眼的功夫,宋以桥已经坐到台上的单人沙发里。他姿态自如,对面坐着今天的主持人亚瑟。   亚瑟张口便来:“宋老师,其实我是你的粉丝。”   “十分荣幸。”宋以桥寒暄。   “我还记得,那天我在跟同事吃晚饭,他给我看了你的音乐主页。”亚瑟意有所指,“他说他很喜欢你。我也才发现,原来之前已经听过许多宋老师做的歌。”   “是吗。”宋以桥掬起得体的微笑,“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说回正题。”亚瑟扫一眼提词卡,“我上台前,很多人拜托我找宋老师聊聊你昨天新上架的那首曲子。”   就在昨天午夜,宋以桥一声不吭地往各大平台上传了一首单曲。   曲子名为《5107小时》,全长7分钟,没有歌词,简单标注了“序幕”,并说明“完整专辑将于半年后正式发行”。   所有制作都由宋以桥一手包揽,特别致谢那栏写了“S”。   一首没有明星参与的曲子并不会在大众层面造成多广泛的影响,却在行业内部引起了不小争议。   《5107小时》没有一条完整的旋律,一段一段生硬地拼接在一起,偶尔夹杂听不清的窃窃低语。它像从老式磁带上翻录下来的那样,全程笼罩着梦幻、复古的味道。   曲子虽然形式先锋,思路却很清晰,铺垫、展开、高潮,收尾,极具美感,无可挑剔。   可这并不是宋以桥一贯的气质。   “他们没猜错,这首歌确实是由磁带翻录的。”宋以桥颔首,“被当作拼接素材的,全是我以前写过的歌。”   “原来如此,那我们就更好奇了,”亚瑟说,“为什么这些歌明明是你之前写的,却呈现出一种,与原来的你完全不同的风格?”   亚瑟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来,一层层,散播到大厅的每个角落。   台下坐着宋以桥过去的同学,坐着他如今的同事,也坐着等下要同他结交的新朋友。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宋以桥牵起嘴角,换了个更放松的坐姿。他靠到扶手边,单手托着下巴,长发从一侧胸前掉下。   “因为它们都是我的弃曲。”宋以桥说。   “弃曲?”亚瑟问。   “嗯,我曾经觉得它们不够好。”宋以桥解释,“或许是技法不够纯熟,或许是构思尚有瑕疵……”   “可这半年来,我回头看,里面每一个小节,每一个音符,我都尽了力。既然我问心无愧,我就得把它拿出来,才不至于辜负我自己。”   “为了过去的宋以桥。”亚瑟总结。   “不,”宋以桥否认,“是为了以后的宋以桥。”   他的视线从亚瑟脸上挪开,划过台前缓动的摄像机,延伸至更远的地方。   忽然,宋以桥轻声笑一声:“事实上,如果你们现在拿出手机,搜索我的名字,往后多翻几页,还能看到关于我的一些负面新闻。”   亚瑟作势要掏手机,宋以桥指了指他。   “我有很多不愿意回忆的过去,可如今想想……”宋以桥俯首思考,再抬头时,眼里落满了星光,“倘若我无法直面过去,我又怎么会拥有未来呢。”   全场静默。   数秒后,亚瑟鼓掌,场下接连响起热烈的掌声。   “说得好。只是我个人还有一点特别感兴趣啊,”亚瑟一肚子坏水,朝宋以桥挤了挤眼睛,“音乐中的人声,还有特别鸣谢里的S,指的究竟是谁?”   宋以桥只笑不语。   亚瑟觉得无趣,正欲再次刁难,就听到宋以桥开口。   “但我可以补偿大家一个秘密。”宋以桥说。   “哦?”   宴会厅的环形顶灯刺眼,照得地砖发白。   观众席第一排,沈贴贴用手帕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用的是宋以桥的手帕。   他悄悄将手帕塞进口袋,假装无事发生。   宋以桥欣赏完全程,坐直身体,用一种愉悦与怅惘并存的语气,轻轻剖白:“我也曾经想过放弃音乐。”   亚瑟这回真的有些惊讶:“我以为宋老师是那种绝对不会放弃的人。”   “嗯,所以这件事情我没有对任何人张口说过,包括我自己。”宋以桥说,“我做音乐这么多年,所经历的时间里感知到的几乎全是痛苦。”   “我大概可以理解这种感觉。”亚瑟作为数学家,说出今天的第一句真心话,他顿了顿,问,“那宋老师是因为什么才坚持下去的呢?”   宋以桥将问题抛回去:“你是因为什么呢?”   亚瑟思考几秒,说:“因为不甘心。”   “嗯,我能懂。”宋以桥跟亚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亚瑟问:“那宋老师……”   “因为快乐。”宋以桥回答,出乎所有人意料,“就算过程充满痛苦,只要我能从中获得零星一点快乐,只要有那么一瞬间,就足够支撑我继续下去。”   宴会厅的门被打开,另一位老师终于抵达会场。   亚瑟看见了,切一张提词卡,问出关于宋以桥的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能对过去的自己说一句话,宋老师会说什么呢?”   “我会说……诶。”宋以桥不知道怎么讲,扯出略带感伤的笑,“说什么呢……”   过去种种再次闪回,宋以桥遥遥望去,台下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他过去的模样,陌生且清晰地陈列在他面前。   最后,宋以桥看到在前排认真盯着他的沈贴贴。   那成百上千个宋以桥瞬褪色,龟裂,瞬间消散,他所有的过往都不如沈贴贴的一个喷嚏来的鲜活。   “你……不要总忙着写歌、练琴,有空也学学怎么讨好猫。”宋以桥露出一副幸福到有些困扰的表情,“你弹错音他不会怪你,但如果你搞不定猫,他会对你发火。”   嘉宾到齐,座谈会终于进入正题。全部人都听到了关于宋以桥的故事,而宋以桥依旧在台上谈笑风生。   掌声擂动。   半小时后,宋以桥离开舞台,迈下最后一个台阶,抬眼,见沈贴贴正站在不远处候着他。   他们不方便做出亲昵行为,仅相视而笑。   沈贴贴想起方才的场景,再度鼓掌。一下下的清脆声中,他真诚地说:“宋以桥,恭喜你。”   “谢谢。”   “接下来你要看着我。”沈贴贴要求。   “好。”宋以桥温声道,“外套真的不脱吗?脸都热红了。”   沈贴贴犹豫须臾,将外套脱下,交给宋以桥,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室内灯光熄灭,人群声响随着光线一同微弱下来。   悄寂的黑暗中,舞台聚光灯骤然大亮,沈贴贴出现在舞台正中。   沈贴贴今天打了发蜡,衬衫下摆整齐地塞进西裤里。他身穿银灰色真丝衬衫,领口到腰部罩了一层薄纱,点缀着珍珠,一大片蓝紫色的小花竞相绽放于其上。   强光打在沈贴贴身侧,反射出柔和的光晕。他温润、挺拔、梦幻,像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即将成为国王的王子。   观众席上响起些许骚动,人们交头接耳。有的问台上的人是谁,有的惊叹今天才发现原来沈老师长得这么这么漂亮。   宋以桥听着,笑意愈深。   沈贴贴脱掉曾经包裹住他的绵软、舒适的衣服,披着满身光辉,朝前一步,拿起话筒:“尊敬的先生、女士们……”   台下,舞台扬声器里传出一声轻弱的鸣叫。   周遭一切顿时悉数静音。   除了立于台侧的宋以桥,没有人能听到沈贴贴的声音。 第59章 向前一跃   “怎么回事。”   宋以桥疾步赶去后台,看见一群人拥在声音设备前,急得满头大汗。林果差他两步,她正办公到一半,来不及放下电脑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了。   “麦克风……”工作人员嗫嚅。   “之前那下摔坏的?主持人的呢?”林果大发雷霆,“别愣着了,快给沈老师换一个。”   工作人员都是从学生组织调来的大一新生,被林果这么一凶,吓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哆哆嗦嗦地就往台上跑。   宋以桥伸手拦了一下,说:“别忙了。”   他站在错综复杂的声音设备中间,环绕四周,顺着地面上盘曲着的黑色电线走了几步,蹲下敲敲专业功放:“坏的是这个。”   “那怎么办,话筒接收器直接插音响?”林果瞅一眼音响接口,骂道,“靠,老式音响,接口不匹配。”   “你们有没有接口转换器?”宋以桥问。   学生哪里懂这个,他们连功放坏了都不知道,紧张地直摇头。   林果知道宋以桥对沈贴贴有多上心,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让沈老师暂停一下,等设备好了再重新讲?”   宋以桥眉头紧皱,沉声道:“最好不要。”   片刻后,宋以桥拎过林果的电脑,将音响线连进了电脑插孔。   “沈老师的致辞稿在哪个文件夹里。”他冷静地问。   “就在桌面。”   昏暗中,显示屏的冷光抖动着照在宋以桥脸上。   他的手在触控板上飞快划动,打开项目组制作的Demo程序,音源选择“TT. S”,再凭经验调了几个参数。   最后,宋以桥将致辞稿复制进程序的文本框内,标上权重符号,点击“确定”。   画面中跳出“正在生成音频”的弹窗。   “你要用这个代替沈老师的声音?”林果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   “反正这也不是他写的稿子。”   “对,这只是一个任务。”林果问,“可万一沈老师说岔了,前排看到口型不对,很怪的。”   进度条很快运行完毕。   宋以桥侧目,紧盯住舞台上已然略显不安的沈贴贴。他听沈贴贴背过很多遍稿子,看口型都知道沈贴贴现在讲到哪里。   再等等、再等等。宋以桥耐着性子,手掌沁出汗。   就在沈贴贴刚讲完第一小节的那刻,宋以桥按下回车。   “沈老师语速稳定,也绝不会错一个字。”他断言。   下一秒,宋以桥的声音同台下掺着些许机械感的声音混合到一起。音质恶劣,没有人能听出来这不是沈贴贴本人在说话。   眼前是乌黑的观众席,余光充斥着晃眼的白,一切都带着重影,宛如梦境。   比平时略重的呼吸声回荡在耳边,强光灼烧着沈贴贴的皮肤,他很热,汗珠从额角落下来。   台下似乎起了些微骚动,沈贴贴听不清,他机械地背诵着烂熟于心的发言稿。   渐渐的,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沈贴贴终于意识到他如此忐忑的原因——   舞台上寂静过了头。   扬声器放大声音时的震颤,还有朦胧含糊的混响,全都消失了。   沈贴贴丢出的每一句话都仿佛被吸进了空洞的黑暗之中,毫无回音。   沈贴贴嘴巴徒劳地开合,像水中金鱼。他茫然无措,眼球来回扫动,焦灼地搜寻宋以桥的身踪迹。   视野中的黯淡景色快速掠过,突然,他捕捉到了宋以桥的身影。   宋以桥就站在台下,站在离沈贴贴最近的地方。他看起来不知为何有些凌乱,但依旧挂着令人安心的笑,甚至朝沈贴贴招了招手。   扬声器的颗粒感和闷重混响再次切入耳膜,沈贴贴喘过气,意识恢复清明,几乎都要以为方才诡异的静寂是他的错觉。   所有事情都回到了正轨。沈贴贴说完最后一个字,与音频里的声音一齐结束,分毫不差。   无人在意那半分钟的静音,只当麦克风信号不好。   沈贴贴关闭话筒,往台侧走,预备下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工作人员将新的功放搬到后台,重新链接完毕。   刚走到台边,沈贴贴再次瞥见宋以桥的脸。他陡然想起什么似的,重新回到舞台中央。   他打开话筒,真正的、清朗的、属于沈贴贴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荡到现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不好意思,让我再多说几句。”   沈贴贴头发细软,又出了汗,随手抓几把,涂了发胶的头发塌下来不少。那个平易近人、温吞可爱的沈贴贴又从他身体里跑出来。   “我的同事大概都知道,我不是那种特别严格的老师。”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台下平时跟他关系还不错的同事起哄“知道——”   沈贴贴笑出了牙,接着道:“前几天,有一个学生对我说,深度学习没有一套完整的理论,是因为数学家们不够聪明。”   他顿了顿,说:“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非凸函数套非凸函数的问题解决起来确实非常困难。”   台下的数学研究员纷纷发出自嘲的闷笑。   “人工智能的算力是人脑的几百倍,人们随便提出一个数学问题,就能难倒数学家几百年。   “知识如此庞大,庞大到仿佛没有我的立足之地,那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假如我在追求一个注定无法取得的成就,假如我遇到了一个无比倾慕,却不知道能否与他相伴到老的人,我又该怎么办呢?”   沈贴贴倒豆子般将话说完,偏头朝台下的宋以桥眨眨眼睛,讲:“我想了很久,但答案似乎很简单。”   光柱落下,温柔地包裹住沈贴贴全身。他身前花朵绽放,背脊仿佛长出了翅膀。   沈贴贴不再紧张,眼睛弯下来,光彩四射地笑道:“我只需要往前再走一步。”   如雷掌声中,沈贴贴充满感恩地朝大家鞠了一躬。他要说的都说完了,这次真的到了该退场的时候。   沈贴贴走出灯光,回到黑暗的幕布间。   他朝下望去,楼梯不远处,宋以桥正在朝他走来。沈贴贴心情雀跃,接连跳下几格楼梯,中途没站稳,踉跄着扑了出去。   慢镜头般,他在半空中睁开双眼,看见宋以桥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紧接着,对方奔过来,站稳,朝他展开双臂。   沈贴贴无论多少次都会落进宋以桥的怀里。   借着昏暗灯光的掩饰,宋以桥没有马上松开沈贴贴,抱着他转了一圈,而后将对方摁进自己怀里。   “宋以桥?”沈贴贴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有点懵。   “我……”宋以桥搂得更紧,感叹,“我究竟要有几个心脏,才能不那么狼狈地面对沈老师呢。”   有关沈贴贴的任何事,宋以桥都想做到完美,可是沈贴贴总能突破他贫瘠的想象力,让他猝不及防,又惊喜异常。   过了一会儿,人群转移场地。舞台变得灰暗空荡,大厅亮起盏盏灯火。   木纹地板,象牙白雕花墙壁,金色的烛光。人们围在小小的舞池旁,听着音乐,说说笑笑。   十分罕见地,这回沈贴贴身边围了很多人。他尽量友善大方地与所有人交流,就是眼神不断朝宋以桥那边瞟。   几分钟后,沈贴贴好不容易找到借口,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跟归巢的小鸟一样,扑到宋以桥身边。   “我们跳舞吗?”沈贴贴兴高采烈地问。   宋以桥垂眸看他,嘴角扬着,无声地摇了摇头。   沈贴贴有点不开心:“为什么啊?”   “因为今天的主角不是我。”   沈贴贴才不管,他去牵宋以桥藏在背后的手,意图将他拉入舞池。宋以桥顺从地跟着走了几步,反握住沈贴贴的手,领着他,带他走到林果面前。   宋以桥轻轻地将沈贴贴推给林果。   面对沈贴贴满脸疑惑的神情,宋以桥柔声解释:“沈老师先跟她跳,她跟我念了好多天了。”   “那好吧。”沈贴贴很喜欢林果。   乐声悠扬,裙摆翩跹。   宋以桥独自立于墙边,手握玻璃酒杯,目光越过相拥旋转的男男女女,长久地追随着沈贴贴的身影。   亚瑟慢悠悠地走到宋以桥身边,与他并排站着,共同凝望沈贴贴的笑颜。   “可能沈自己并不这么觉得,他以前看上去很令人揪心。”亚瑟回忆道,“还好,现在不一样了,他终于走出来了。”   “沈老师不用走向任何人。”宋以桥笃定道。   舞池中,林果不小心踩了沈贴贴一脚,着急忙慌地道歉。沈贴贴看上去比林果还要惊惶,连声安慰。   舞步错乱,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宋以桥兀自低笑出声,说:“他只要站在原地,就会有无数人被他吸引过去。”   一曲结束,沈贴贴告别林果,又有新的同事围过来,邀请他跳舞。沈贴贴起初多少有些不习惯,陪他们跳了几曲后,便彻底自在起来。   可能觉得他好看,可能觉得他有意思,人们怀抱着各种目的走向沈贴贴。他们聊过几句,喜欢他的留下,对他不感兴趣的便离开。   就是这么简单,宋以桥想,沈贴贴的生活就该这么简单。   人影交错,沈贴贴身边好不容易出现了空当,他似乎又开始想念宋以桥的体温和味道,直愣愣地原地转了一圈,找宋以桥。   “这样啊。”目睹沈贴贴朝他们方向靠近,亚瑟饶有兴致地勾唇,“那我也……”   亚瑟往前两步,主动迎了上去,正打算邀请沈贴贴跳舞,掌中就被塞入一只酒杯。   他下意识去接,莫名其妙地抬眼一瞧,宋以桥已经绕到他前面。宋以桥姿态翩然,遮住了他看向沈贴贴的视线。   “其他人可以,”宋以桥回头朝亚瑟礼貌一笑,“你不行。”   在亚瑟难以置信的震撼目光中,宋以桥挽着沈贴贴,迈入人群为他们留开的口子,汇进舞池。   四周滚动着模糊的人影。   他们面对面站在舞池中央,头顶垂着华丽晶莹的水晶吊灯。   愚洗正黎——   “我……”“我……”他们齐齐开口,又会心而笑。   “这样,我们来猜猜对方会跳男步还是女步吧?”沈贴贴提议道。   他们牵起彼此的手,搂住彼此的腰。   最终,他们毫无默契,却朝对方迈出了坚定的一步。 第60章 热烈而绵长的掌声(完)   “据《八卦周刊》消息,新锐歌星A小姐为追音乐梦与家中财阀断绝了关系,净身出——哔!”   安迪亚抓起遥控板,毫不犹豫地关掉电视。随后,她神色担忧地转向坐在办公桌前的林果。   林果鼻子上架着一副细框平光镜,正专注地审阅屏幕里的资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她头发留长了,染回黑色,束成低马尾。   独立办公室宽敞,呈灰白两色。阳光穿过落地窗,框框格格地洒进来。   没过多久,林果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抬起头问:“我今天的日程是?”   安迪亚本来是沈贴贴那边的人,可她实在是靠谱且好用,被林果要了过去。   “今天没有业务方面的工作,但上午要去参观宋以桥的毕业展览,”安迪亚念日程表,“之后跟他一起去看沈老师的新课评审。”   “太好了!”不用上班林果兴致就很高,“那走吧。”   与音乐学院合作的会展中心坐落于B市郊区。   会场的自动门打开,林果和安迪亚跨入场地。刹那间,她们被空间彻底吞没,各种各样的声响铺天盖地袭来,如同进入了眼花缭乱的音乐美术馆。   “要不要给宋以桥打个电话?”安迪亚大声喊。   “不用,打了他也接不到。”林果了然道,“找展台前人最多的。”   游客川流不息,交织成无数道半透明的人影。   林果和安迪亚靠近人群外围,踮起脚,越过密密麻麻的头顶,终于找到了坐在展台中央的宋以桥。   宋以桥身旁高高架着一台笔记本电脑,面前叠放了五台CRT显像管电视,电视屏幕上跃动出不断变化的黑白条纹码。   “那是什么?”安迪亚捂着耳朵问。   “显像管电视鼓!”林果拉着安迪亚往前挤,“借过一下!借过一下!”   宋以桥腿上绕着一根黑色电线,上半身有节奏的律动着,双手不断敲击发光的电视屏幕,打出一连串或高或低的电子音。   最后,宋以桥并拢两根手指,从上至下地划过电视屏幕上的黑白横条,像扫弦,奏出所有歌曲落幕时的那记重音。   一曲结束。   林果和安迪亚终于挤到人群最前列。   宋以桥抬臂擦一把汗,再次看向前方,注意到台下的林果。他笑了笑,回头朝后面招呼了一声。   展台后侧走出两个人。   负责检修设备的麦克,以及请了年假来B市度假却不告诉林果的章怀一。   “哟,这是谁啊?”章怀一跟宋以桥换了位置,坐到电视机鼓后,“还戴上眼镜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林果朝章怀一隔空挥拳。   宋以桥跟麦克交谈几句,把摆在地上的扇风琴给了他,随后自己走至台侧,背起从家里带来的贝斯。   “你来吗?”宋以桥对着话筒问。   他的声音被扬声器扩大,带着混响,萦绕于现场每个人的耳边。   四周突然安静极了。宋以桥在看林果,章怀一和麦克在看林果,展台前的所有人都在看林果。   “我……”林果迟疑道。   “去吧。”安迪亚转向林果。   “可是……”   “好久没听你唱歌了。”安迪亚伸出双手,缓缓摘下林果鼻梁上的眼镜,低声重复,“去吧。”   林果去了。   她没有走楼梯,双手一撑,直接翻上展台。高跟鞋在空中划出两道弧度,“啪嗒”落到地板上。   她赤着脚走到站台中央,抬手扯掉了头上的皮筋。发丝披散至后背,露出被黑发掩藏住的粉色内里。   “想唱什么?”宋以桥问。   林果嘴巴动了动,说了一首歌。   台下人头攒动,背后站着她相识多年的好友。   呼吸声杂乱地交错,林果却忽然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寂静堵住了她的耳道。她深吸一口气,吸到整个身体反弓,而后又如鞠躬那般,将气尽数吐出。   整个世界颠倒过来。林果弯着腰,对上下翻转的宋以桥点了点头。   宋以桥与章怀一交换了一个眼神。   轻轻几下节拍,第一个音符响起。林果目光一凛,倏地直起腰,拿下话筒。   她没有开嗓,唱得很烂,她知道但她不在乎。心跳的声音很吵,除了唱下去还能怎么办,除了唱下去她还能怎么抗自己体内汹涌澎湃的噪音。   音量越提越高,显示屏上光柱狂乱跳动,接近峰值,最后彻底失效。   几道音浪化作湍急气流,相互交缠着,直直冲向城市最上空,接连炸开,爆出蘑菇云。   引擎声轰鸣,两辆车破开烟雾,压着道路规定限速,在建筑间急速飞驰。   红绿灯变化,他们陡地减速,双双停于路口。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我为什么开始唱歌。”林果降下车窗,对另一辆车里的宋以桥说。   “因为你父亲是个有名的吉他手?”   “爸爸是入赘进我们家的。”林果力竭,声音沙哑而缓慢,“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去世了,我妈忙着集团的事情,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   汽车后排,章怀一状似陷入假寐,抬手缓缓摘下捂在脸上的帽子。   “所有人都跟我说要听话,我就不去烦我妈。”林果笑一声,眼睛里在难过,“后来有一天,我看到她呆呆地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瓶安眠药。”   “后来想想可能是我搞错了,但我当时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留住她,只好对她唱我爸最爱的那首歌。”林果说,“那一刻,我妈好像终于意识到她还有一个女儿。”   红灯开始倒数。   “我究竟为什么唱歌呢,好像就是为了告诉大家——”   绿灯亮起。   “——我在这里啊!”林果张扬地喊,猛踩油门,率先蹿了出去,把宋以桥甩到身后。   宋以桥愣了愣,随后提起嘴角,挂挡追了上去。   两辆汽车消失于道路尽头,尘埃落定。   方才热闹非凡的会展中心此时空无一人,显像管电视机依然堆放于展台中央。   忽然,电视屏幕花屏闪烁,最后跳出几个字——   停止营业。   字迹被黑板擦抹去,空余的地方又被写上新的文字。   沈贴贴正在经历他的新课评审会。   宋以桥一行人抵达文理学院门口,爆炸头莫里森在那里等着他们。   莫里森先跟宋以桥拥抱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校园卡,借给无法进入校区的章怀一。   几句话后,莫里森离开,宋以桥三人继续往前走。   窗外鸟语花香,绿树成荫。   阶梯教室肃穆沉静,前面坐着两排人,时不时响起纸页翻动和咳嗽声。阳光和煦地洒进来,空气中慢慢地、静静地流动着金粉。   沈贴贴仰起头,捏着粉笔写板书,“哒哒”,粉笔灰亮晶晶地落下。   他写完转身,温和地笑着,语速缓慢,从毕达哥拉斯的音程比例,讲到声波合成和快速傅里叶变换。   杂乱脚步声回响于学校走廊。   “你们快一点啊。”林果往前小跑几步,又返回去拖宋以桥和章怀一,“沈老师课都要讲完了,错过了后悔不死你们。”   “诶,别扯别扯。”章怀一踉跄,调笑道,“我们有人质啊,沈老师又跑不掉,对吧?”   “话真多。”宋以桥手里捧着东西,拍一把章怀一的背,加快脚步,“走吧。”   阶梯教室。   “我的试讲到此结束。”沈贴贴放下粉笔,正色道。   前排的学术委员会和学生代表朝他点点头,用笔在评分表上勾勾画画,又交头接耳地交换意见。   微弱模糊的对话声中,沈贴贴松了口气,脱力般抬眼望去。   他看到了坐在教室顶端旁听的亚瑟和瓦格纳,也看到了朝他比大拇指的穆六月。穆六月指了指右边,让沈贴贴看教室门口。   视线移动,那抹熟悉身影出现在眼前。   宋以桥手里捧着一束花,眼神化作温水,正朝沈贴贴笑。他身边站着举起双手跟沈贴贴打招呼的林果和章怀一。   “沈老师。”   学术委员会代表的声音唤回沈贴贴的注意力,他朝对方点了点头。   “虽然学校规定不能现场做决定。”学术委员会代表说,“但我必须得高兴地告诉你,希望你期待一下两个星期后教务系统发给你的邮件。”   话音刚落,现场顿时响起热烈、蓬勃、明媚而绵长的掌声,仿佛永远不会止息那般,充满了真心与祝福。   其余人收拾资料,鱼贯而出。   沈贴贴带着满手粉笔灰,快步爬上楼梯,跟后排关心他的所有人击掌,收获到一句又一句“恭喜”。   他最终停在宋以桥面前。   “恭喜你。”宋以桥语气中充满了爱与骄傲。   沈贴贴接过花束,回头瞅一眼围观群众,做几秒心理建设,单手捧住宋以桥的脸,啄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起哄声中,沈贴贴笑眯眯地盯着宋以桥沾上粉笔灰的脸和头发,调皮道:“谢谢。”   再幸福快乐的聚会都有散场的时候。   其他人都有自己该忙的事情,而沈贴贴要跟宋以桥一起回家。   “滴滴”两下,宋以桥的车门解锁。   沈贴贴坐上副驾驶座,转身将花束放后座面,目光一晃,发现后面坐着应该躺在他们床头的拼接玩偶。   “你怎么把它带出来啦?”沈贴贴问,将玩偶抱在怀里。   宋以桥从另一边上车,回答:“这是送给沈老师的礼物。”   “啊?”   宋以桥接过玩偶,面朝沈贴贴拿着,伸手捏住它的右爪。他寻到沈贴贴的目光,温情地与他对视,柔声喊:“宝宝。”   沈贴贴愣怔,“噌”一下从脖子红到脑门。   宋以桥松开捏住玩偶的手,见到沈贴贴的反应,没忍住笑出来。   车内空气逐步升温,嬉戏声中,一句“宝宝”从玩偶的体内传出,与沈母的声线如出一辙。   “这是……”沈贴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是妈妈。”宋以桥将玩偶放回沈贴贴腿上,缓缓说,“右手是妈妈,左手是爸爸,右耳是奶奶……”   宋以桥每说一个字,沈贴贴的心就被轻轻敲打一下。他激动地攥紧玩偶,变成最脆弱最容易受伤的单纯模样,望向宋以桥的眼里几欲落泪。   “尾巴是……”宋以桥没讲下去,他不愿意让沈贴贴落泪,“沈老师捏住它的尾巴。”   沈贴贴照做,眼睛黏在宋以桥身上。   “汪汪。”宋以桥一本正经地学小狗叫。   沈贴贴有点想笑,但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半边笑容僵在脸上。他恍惚松开手,果然,玩偶中传出熟悉的小狗叫声。   “是皮卡布。”宋以桥说。   车内座位相隔稍远,他们无法相拥。   可是沈贴贴很想很想抱住宋以桥。   “不是只有过去无法被改变。”隔着置物箱和换挡杆,宋以桥牵住沈贴贴的手,“他们永远爱你。”   宋以桥偏头,不太沉重但满含爱意地承诺:“我永远爱你。”   沈贴贴下车时眼眶依旧红红的。   他抱着玩偶,宋以桥搂着他,一起穿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院子,打开门。   “德彪西,我们回来啦。”沈贴贴的声音从门内透出,“今天晚上要带你去割个蛋蛋哦。”   门缓缓合上,沈贴贴和宋以桥的身形渐渐被遮挡住。   “砰”的一下,门被宋以桥躲避的身体撞开,奶牛猫从门缝中蹿了出来。   沈贴贴紧紧追在后面,喊:“你跑什么啊,手术打麻药的,别怕。”   德彪西或许被安抚到了,脚步慢下来,蹲在院子里等沈贴贴过来。   沈贴贴抱起德彪西,亲亲它的脑门,小声教训:“下次不许乱跑啊。”   忽地,他察觉到什么似的,脑袋朝这边转了一下,随后,他露出初见陌生人时的那副生涩神情。   “啊……该说什么呢。”他搔搔下巴,眼神透亮真诚,“那就祝你身体健康吧。”   “沈老师,怎么了?”宋以桥高声喊,倚在门边等他的家人们进屋。   “没什么!”沈贴贴抱着猫,快步回到宋以桥身旁。   宋以桥抵住门,等沈贴贴先进了屋,而后握住门把手,徐徐带上门。   就在门快被关上时,宋以桥朝这里侧了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   终于,门被彻底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