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凶悍老板和他的漂亮小作精 本书作者:禾花 本书简介:正文完结,番外隔日更~ 凶恶脸双标忠犬糙汉攻×貌美娇气小炮仗厌世受 - 佟怀青能成为国内知名钢琴家,有三个原因。 第一就是顶尖的专业技能,第二是那张过分漂亮的脸蛋,第三则是这人出了名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矫情又事儿逼。 讲真,挺招人嫉妒的。 因此在接连的演出失败后,不少人都开始看他笑话,兴致勃勃地讨论这位高岭之花跌落神坛。 果然,向来倨傲的佟怀青心态崩了,远离所有的关注和镁光灯,独自一人去了处偏远小镇,坐在岸边对着夜空发呆。 陌生的动静从身后传来,佟怀青刚扭头,就被疾驰而来的三轮车创下了河。 庆幸那位刹不住车的男人劲儿挺大,单手把佟怀青从河里捞出来扛肩上,肌肉上的水珠在月色下闪闪发亮。 男人喘着气:“有什么想不开的,别走极端!” 佟怀青抹了把水淋淋的脸:“滚。” - 池野,寸头黑皮一米九一,会做饭会理家会穿针补衣,修单车修三轮修小孩的摇摇车都不在话下,还稍微有点囤积癖,报废的零件到他手里,没多久就能变成宝贝。 这次池野捡回来的,是朵蔫头耷脑的小白花。 小白花娇贵得一批,风吹不得雨淋不得,你冲他说话声音重了点,人就敢生病给你看。 吓得池野在床上都不敢使劲儿。 怕坏。 “坏了你修,”佟怀青懒懒地掀起眼皮,“你不是什么都会吗?” ——包括缝补那颗破碎的心。 身高差/体型差/肤色差 双初恋,千禧年小镇背景,来点土的 第1章 热,秋老虎还厉害着,柳树叶子都晒得卷边。 佟怀青坐在巷口那棵合抱粗的泡桐树下,恹恹的,深绿色丝质衬衫,袖扣挽到手肘,露出两条细长胳膊,昨儿才抹过芦荟胶,也没消下晒红的印儿。 旁边的老头吆五喝六地下象棋,几个大妈打着扇子,穿的都是薄汗衫,洗得领口发透,聊上两句,眼睛就往佟怀青这里瞟。 没办法,太格格不入了。 就像一池子土草鱼中冒出个红尾巴的,特显眼。 小县城里不是没有长相出色的,电视台主持人跟仙女一般,可落这几位大妈眼里都不够看,毕竟都说此地的水好,养人,个个都白白嫩嫩,自然出美人胚子。 可也没见过这样漂亮的。 或者说,是气质完全不一样。 不同于挂历上描眉画眼的俊男靓女,也不是屏幕里端庄的国色天香,具体怎么形容,她们也说不上来,就觉得这个小伙子瞅着,是真出众。 尤其是偶然抬起来的那双瞳仁,清凌凌的,像一捧柔柔的水。 听说是修车行老板池野带回来的外地人,可惜从不开口,保持沉默,不知是不是有点问题。 佟怀青对炙热的视线视若无睹,半阖着眼,长睫毛垂着,爱答不理的模样,呼吸清浅,胸口起伏地很慢。 渴,热得头晕。 老头们下完一盘棋,纷纷给自己倒水,粗瓷缸子,泡的不知是什么茶叶,也不洗茶刮沫,更不嫌烫,吹了吹冒着的白烟就开始灌,仰着脖子,笑得开怀。 佟怀青下意识地蹙眉,又很快收回目光。 哪怕隔着点距离,他也能闻见那股味道。 热腾腾的,旺盛又活泼的生命力。 就像这一嗓子的“哥——!” 刺得佟怀青耳膜都疼。 小姑娘风一般呼啸着从他面前跑过,利索甩下书包,把手上的本子扬起很高:“哥,老师今天给了我奖励!” 后面跟着的那个男孩稳重些,不紧不慢地捡起书包拎手里:“池一诺,哥还没忙完呢。” 正是放学时间,小县城巴掌大地儿,没人接孩子,住得稍微远点的就蹬自行车,脖子上挂着的钥匙甩起,大部分都是走路回去,跑着闹着,一头扎进各家的饭香味儿中。 池一诺跺脚:“哥,你先看我的奖励呀!” 泡桐树上的蝉叫起来,佟怀青嗓子干得疼,掀起眼皮的时候有些眩晕,目光甚至都一时无法聚焦。 离那处修车行也就六七米。 血色的夕阳下,池一诺把本子放在头顶挡光,正对着的是辆蓝漆大卡车,驾驶室下面伸出双大手,抓在铁杆上猛一用力,男人就探出了自己的上半身,哪怕晒得天地都红茫茫一片,也能明显地感受到那股精悍的凶劲儿。 似乎这庞大的卡车不过是他的小玩具。 扳手被撂到一旁,男人轻巧地退出车底,寸头,眉峰处有竖疤,狭长的单眼皮,很宽阔高大的体格,先撩起黑背心给自己擦汗,露出紧绷的古铜色小腹,和清晰的人鱼线一起,顺着收进迷彩短裤里。 佟怀青有些嫌弃地垂下眼睛。 同样有些嫌弃的,还有池野。 “不晒?”他捋了把脸上的汗水,言简意赅,“去树荫下。” 车修得差不多了,此刻池野喉咙里也全是地面扑上来的躁气,本来天就热,驾驶室和水泥地之间的空隙又小,憋得浑身都过了遍水似的,他先是回店里洗手,用香皂搓掉指缝的油污,拿毛巾细细地擦了遍脸,灌一大口凉了的茶水,才推开冰柜门,拿出三支冰棍出来。 先递给池一诺,顺手揉了把小姑娘的脑袋。 “不错。” 再递给旁边的男孩,稍微打量了下对方的模样:“阳阳,怎么出这么多汗?” 陈向阳已经撕开包装袋了:“我们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啦……” 池野略微顿了下,也没说什么,而是转向佟怀青,伸出的小臂结实有力,能看到微微凸起的淡青色血管,手掌又大,衬得那支冰棍格外娇小。 佟怀青没抬眼。 “你不渴吗,”池野看着那人嘴唇,没什么血色,还有点起皮,“不吃?” 佟怀青坐着的是修车行的椅子,池野亲手做的,松木质地,光滑无毛刺,靠背那里刻意加大了弧度,能轻松惬意地舒展身体,就像此时的佟怀青,抱着胳膊,一副意兴阑珊的感觉。 俩小的都在旁边看,咬着冰棍没吭声。 池野也不跟人再客气,径直撕开包装,清甜的味道沁在嘴里,缓解了这燥热难耐的心,边上的象棋收了摊,大妈们也搂着孙子回家做饭,修车行旁就剩泡桐树下这点绿荫,一时还真有些寂静。 喇叭声打破凝固,一辆金杯面包车在路边刹车,车窗被摇下,响起爽朗的南方口音。 “靓仔,请问平安街怎么走哦……” 池野沉沉地看过去,下颌线锋利,包装纸在手心捏成小团。 外乡人笑容凝固,立刻噤声。 车窗摇上的速度比油门更快,没等池野指路,小面包车就沿着边蹿了出去。 逃命似的。 池一诺“噗嗤”就笑了,陈向阳司空见惯地咬冰棍,只有佟怀青冷冷地瞥他一眼,心想,难怪。 长得这样子凶,又是比常人都要健硕粗犷,给人吓跑太正常了。 池野倒是很淡然,他天生长相有些悍然的匪气,自带能止小儿夜啼的技能,往那儿一站,铁塔似的没人敢招惹。 除了这个坐没正行的佟怀青。 再看一眼,除了嘴唇干燥得起皮,眼睑下方也有层隐约的乌青,这人生得皮肤白,一点的颜色就格外明显。 就像胳膊上那明显的晒伤。 池野想了下,还是站了起来。 半分钟不到,拎着瓶矿泉水放人眼前。 “喝这个。” 矿泉水应该是特意提前拿了出来,上面还有点蜿蜒的水汽,但温度已经不再冰凉,这下,佟怀青终于扬起下巴,被太阳灼得微红的眼角一挑,继续撇过了脸。 池一诺和陈向阳咬耳朵:“他不会真的是哑巴吧……” 俩小孩纳闷,自家大哥前几天晚上突然带回来个陌生男人,俩人都刚从水里捞上来般的湿透,这个季节河里温度还高着,扎猛子去洗个澡也正常,可没等池野喘口气,就发现那人已经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一摸,烫手。 摊张面糊都能熟成饼。 就这样,池野带人打针吊水喂药,折腾到今天才见好,但不管你问他什么话,那人都一声不吭,满脸倦怠。 说他聋吧,一条街外的芦花鸡打鸣都能给人吵醒,黑着脸去敲池野的门。 问叫什么名字,也不吭,池一诺话多,一直缠在后面跟着问,可能是烦了,那人手指蘸着凉水,在桌子上写了个“佟”字。 陈向阳嘴甜,当即就凑上去叫,佟佟哥哥。 佟怀青一视同仁,不仅对俩小的没啥笑脸,面对长得生人勿近的池野也不畏惧,矿泉水瓶已经在下面洇了圈水渍,他毫无反应,继续放空。 池一诺还在嘀咕,丝毫不觉得自家大哥被扫了面子:“但是……他长得真好看呀。” “我去给大家拿汽水,”陈向阳有眼力见,抬头看佟怀青,“佟佟哥,你喝苹果口味可以吗?” 佟怀青额前的发也有点汗湿,贴着白瓷似的皮肤,池野“啧”了一声,制止了要去冰柜的陈向阳,拿起矿泉水,拧开,再递过去。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都看向佟怀青。 他似乎习惯这种直视的目光,平静地伸手接过,然后凑近干燥的嘴唇,仰起瓶身,小口小口地开始喝水。 很秀气。 池一诺和陈向阳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终于喝了,原来是等着人给他拧瓶盖。 池野忍了忍,看佟怀青猫吃食般的喝完小半瓶水,才出声问:“你挨过打吗?” “哥,”池一诺瞪大眼睛,“你答应过我,不许打架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池野摆手,“算了。” 佟怀青的蔫吧劲儿好了些,有了力气瞪面前的男人。 凶猫似的,这精神劲儿,看来是没被收拾过。 “……哦,”池野颇为遗憾似的接过矿泉水,给瓶盖拧上,“走,回家吃饭。” 余晖把人影子泼洒得很长,佟怀青晃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池野拎着俩废弃的轮胎,左边的陈向阳读初一,身高还不到他胸口,右边的池一诺低四岁,加上头发辫,堪堪和她二哥一样高。 池家父母不在,就池野拉扯着这俩小的。 佟怀青住的这几天,也大致明白了他们的关系,池野亲妈走得早,十来岁的时候父亲续弦,陈向阳就跟着一块进了这个家,两年后又生下池一诺,算是个标准的重组家庭。 至于那俩大人是没了还是外出打工,佟怀青不知道,懒得关心。 修车行是街边的门面,一溜排全是做生意的邻居,顺着泡桐树下的那个巷口往里走,两边就是挨着的小独家院,池野家在最里面,大概两三百米的距离。 这么近,却也得走五六分钟。 太热闹了。 有人做好饭,不喜欢在家吃,偏偏就爱端着个碗站门口聊,小孩们刚放学就三五聚堆,玩弹珠拍纸牌,听收音机的大爷把音量拧最大,举着蒲扇赶蚊子,卖卤肉的婶子探出身,一叠声地叫:“小池,来,特意留的猪耳朵!” 池野手被占着,陈向阳乖巧地接过:“江叔好些没?” “好多了,”婶子笑吟吟的模样,只是双手还略微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下,“真是多亏了你大哥呀……” “应该的。” 再走没两步,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大爷挥手:“小池呀,我家电视又坏了……” “没插电,”池野脚步不停,“看是不是忘记插销了。” 花蝴蝶。 佟怀青垂眼跟着走,冷冷地想。 简直就像在花朵中翩飞的蝴蝶,五大三粗,长得凶神恶煞的,居然这么受欢迎。 没留神,就一头撞上个坚硬的东西,佟怀青踉跄着倒退好几步,不满地揉着额角看过去,才发觉已经到了家门口,俩小的已经进了院子,只有池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自己。 他刚刚撞到的,就是那饱满结实的胸肌。 怎么硬得像石头一样。 这触感不由得让佟怀青想起,自己被人从河里捞出来,单手扛在肩膀上的感觉。 当时那胳膊上的肌肉也是硬邦邦的。 烦死了。 而池野全然没发觉佟怀青的不悦,轮胎已经叠放在地上,能闻到那股子塑胶烫灼的气味。 “月季苗准备好了,等会弄点土种这个里面,”池野低头看他,“一起?” 佟怀青还揉着头,不发一言。 “烧退了,如果你想学个手艺,我教你,要是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尽量让自己忙起来,都会过去的。” 放下手,额上被搓揉得有一点红,佟怀青嘲讽地扬起眉。 教我手艺,你还挺自信。 看来是没挨过打。 他又耷拉下眼皮,不打算搭理对方,抬脚跨门槛的时候却绊了下,被池野一把扶住,再次抓到那只有力的臂膀,佟怀青稳住身形,皱着眉在上面拍了一巴掌。 没想到池野没挪开,可能皮糙肉厚,也不嫌疼。 佟怀青受挫,立刻有点想炸毛,阴阳怪气在那胳膊上捏了把,冲池野做出口型。 刻意放缓了嘴唇的动作。 “这么硬啊——” 第2章 佟怀青病刚好,哪怕才喝了水,也有点疲惫感。 再配上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蛮阴阳怪气。 故意的。 他原本想的是随便到哪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没料到来了这么个破烂的小县城。 其实,还是怪自己。 和亲人翻脸,和工作人员吵架,原定要参加的节目被迫取消,他蜷缩在化妆间里,由于过度呼吸而痉挛,感觉所有的空气都在离自己远去,依稀只能听到助理慌乱的解释。 “佟老师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 “对,真的是小问题……我们也很抱歉。” 似乎是导演的声音,气急败坏:“我们借了施坦威……什么都是最好的!特意把他的节目放在压轴……” 门被从外面关上了。 佟怀青蜷缩起身子,衣架倒了,缀着亮片珍珠的演出服,支撑裙子的蓬蓬纱,还有绑了长羽毛的礼帽,全部砸在他身上,他往下坠,再坠,呼吸不过来,眼眶酸涩得胀痛,朦胧的泪水中,看到有礼仪小姐推来十二层的大蛋糕。 所有人都在笑,为他欢呼鼓掌。 “钢琴王子!” 他的掌心被塞进把银质小刀,推搡着要去切蛋糕,身上是剪裁精致的黑色燕尾服,打了墨绿色的温莎领结,腰背挺拔,神情矜贵,冲下方举着相机的记者露出微笑。 “咔嚓!” 照片将印在明日的报纸,头条版面,是十九岁的佟怀青蝉联国际钢琴大奖。 手被恩师和母亲握住,或许还有哪位大人物,佟怀青不记得了,只看到那柄小刀慢慢往下压,奶油有些融化,顶端的一粒糖渍樱桃歪了,随着蛋糕的切割,直直地掉了下来。 擦过他的手背。 掠过六年的混乱时光。 “咚。” 和着石头,一起坠落在陌生而静谧的小河里,绞碎月亮的涟漪。 佟怀青在夜幕下闭上眼,风吹拂他的头发,脚下的土壤有些湿滑,杂草丛生,蛩鸣鸟叫,他心里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依稀记得,他在火车站的拥挤人群中,被推搡着到了窗口,周围喧嚣吵得他头痛,后面中年男人的行李撞到了他的胳膊。 【不要碰我的手!】 【要逃,逃得远远的!】 他脑海里只重复着同样的尖叫,售货员不耐烦地敲玻璃窗,佟怀青才惊醒般回过神。 “我问你去哪儿!” 喉间酸涩,佟怀青梦游般把纸币递过去,却发不出声音。 他这样很久了。 本能地只会点点头。 “跟前面那人一块的吗?”售货员会错了意,“那就是安川县了啊。” 红色的纸质车票抓在手心,绿皮火车轰鸣,佟怀青人生头一次闻到这样多糟糕的气息,泡面混合着汗味,他压根睡不着,眼睛瞪得很大,终于在尖锐的汽笛声中,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小县城。 徒步走到了小河边。 已是深夜。 碎了的月亮飘起,重新变成柔柔的圆,有萤火虫在闪,佟怀青朝河里走去,想去掬一捧飘着星光的水。 变故就是在刹那间发生的。 半人多高的灌木丛被撞开,伴随着惊鸟扑簌簌地掠入夜空,一辆三轮车朝他疾驰而来,佟怀青刚一扭头,就清晰地听到了车轮打滑的刹车声。 紧接着,他就连人带车一起,被撞得摔进那条河。 很大的声响。 河水比想象中更深更凉,佟怀青呛着了,本能地挣扎着够一切能抓的东西,冰冷的液体瞬间灌进他的眼睛耳朵,恐慌感铺天盖地,在窒息中突然有人拽住了他的肩,猛地把他往上一举—— 得以呼吸。 佟怀青浑身哆嗦,大口大口地喘气,被拖到岸上的时候,一张小脸还冷得发青,牙齿打颤,瘦削的肩膀剧烈起伏,而把他托起的人则毫不犹豫地换了姿势,直接伸臂一揽,把他拦腰扛在了肩上。 佟怀青天旋地转间睁开眼,此时才发觉,自己倒挂在对方的肩膀上,是个体格宽阔的男人,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背部蜜色肌肉上的水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但这个姿势,不太雅观。 他屁股撅着,腿弯被人小臂揽着,那健硕的肩膀不时往上顶一下,硌着他的胃,酸水还未来得及泛出来,头脑轰鸣,他就挣扎着要下去,双脚胡乱地踢打间,碰到了个坚硬的玩意。 就在佟怀青脚尖勾到的地方。 很硬。 的柱状物。 他瞬间就变了脸,猛然直起身子嘶吼着放开自己,可一张嘴,就“哇”地吐出一大口冰凉发腥的河水。 像被孩童捉在手里的蜻蜓,毫无反抗能力的脆弱。 男人没继续强迫,而是很慢地给人放了下去,一下下地给他顺着背,也在喘气。 “有什么想不开的,别走极端!” 佟怀青抹了把水淋淋的脸,终于沙哑着嗓,发出了这两个月来的第一个音。 “滚。” 居然遇到了个见色起意的男人,还是个同性恋。 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起这种恶心的反应。 佟怀青扭头就走,踉踉跄跄地一个趔趄,手臂又被从后面拉住,他有心转身给人一个耳光,腿却发软地使不上一点儿力,多日来紧绷的弦似乎在此刻突然断开,那么皎洁的圆月悬在夜空,他却只能在陌生的地方被恶徒纠缠。 这样狼狈。 “咚。” 又是投石入水的声音,河面上的月亮再次碎掉了。 蜻蜓翅膀被轻易撕裂。 随便吧。 佟怀青闭上了眼,神智涣散,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噩梦的降临。 没想到,却等来了一支退烧针。 巨疼。 小县城医生下手狠,药量又给得重,对着皮肤一针下去,半昏迷的佟怀青就猛然一颤,双手痉挛地往前抓,池野松开捂着他眼睛的手,略微皱起眉头:“多久能起效?” 医生坐回药柜后面,笑着回答:“半个多小时就行……行了,打的是屁股针,你捂人眼睛干什么呀。” “带着阳阳和诺诺习惯了,”池野按着那团棉球,“也倒挂吐过水了,怎么就突然发烧呢?” “受到惊吓啊,被河水激着,都有可能,”医生整理着桌面,“再观察会,我没见过这人哎,你外地亲戚?” 池野摇头,没过多解释,把棉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顺手给人裤子提好。 他也纳闷呢。 自己好心好意,甚至还坏了支手电筒,晚上在河边给俩孩子抓螃蟹,刚准备回家就瞅见个年轻人,失魂落魄似的站在水草中,池野心细,多看了两眼,正好看见那人一步步地往河里走去。 那河看着不深,下面有的是漩涡和沙坑,岸边土壤又湿滑,不是没出过悲剧,池野当即就驾车冲了过去,但一下子速度太猛没松开闸,直接连人带车一块蹿进了河。 出来后那年轻人不仅不领情,一脚差点把他兜里的手电筒踢出去,还凶巴巴地让自己滚。 浑身都湿透,桃心小脸白惨惨的,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算了,谁让自己一时手误撞到了人,想着带他回去换下湿衣服,打听下是谁家孩子想不开,结果刚进屋就发起了高烧,火急火燎地又抱着来了诊所。 那支泡了水的手电筒都没来得及修。 池野心疼坏了。 别看是个小型手持的,却灯光却耐用远射超亮,还是外国牌子呢。 池一诺指望不了,不知道陈向阳会不会帮忙把零件给拆了,以防积水生锈,他那会才到家,换了衣服气都没喘匀呢,就慌张地伺候这个小祖宗。 “我出去抽根烟。” 佟怀青已经呼吸平稳了,病恹恹地靠在堆起的枕头上,脸蛋酡红还没消,池野站起来,调整了下立地风扇的角度,不正对着病床上躺着的人。 夜空寂静,烟雾缭绕着上升,一点猩红的火苗闪烁不明。 “真不认识?” 医生在旁边站着,也跟着往外吐烟圈:“肯定不是咱这的人,但说来也怪,我刚又看了几眼,嘿,还有点面熟。” “等明天醒了,我问问。”池野抖落长长的烟灰。 “你看他身份证,或者暂住证啥的,别给自己摊上事。” 烟蒂落在地上,又被鞋碾过,池野没抬头,“嗯”了一声。 但事与愿违,几日还没问出这人的身份。 只知道姓佟。 前两天是一直高烧挂水,神志不清,连被擦汗换衣的时候,也蔫吧着,只有睫毛幅度很慢地颤动,身上有钱包,但没证件,凭空出现在河里一般,赤条条的,仿若没有来历的风。 好了点后,问什么也不说话。 明明骂过自己,能出声的。 可能还是心理有问题,池野不着急,毕竟是自己撞了人,打算再照料个两天,实在不行带去一趟派出所,总能知晓他的来历。 毕竟再凶的野兽都会有个窝。 这小祖宗般的流浪儿,也肯定有他自己的家。 ……而此刻的池野变了想法,这姓佟的才不是个小祖宗呢,他二姑奶奶可没这样娇气。 还让人摸不透。 池野低头看他,对方垂着眼睛,脸颊上有颗小痣,头发乌黑,睫毛有点灰绒绒的感觉,看起来质地很柔软。 不知道多大年纪,但在池野心里,自动把他归为了俩小孩的同龄人。 刚刚那口型,是什么。 没看明白。 但摸了自己的肌肉,可能是羡慕? 池野端详着那细胳膊细腿,认真道:“想练吗?” 佟怀青不可置信地仰起头。 “容易生病的话,是得练练,”池野伸手,捏了下佟怀青的上臂,“哎……其实你这里线条不错。” 怎么还摸上了? 这好色的同性恋! 虽然佟怀青现在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地对待自己,但也不代表能被人这样占便宜,他脸若冰霜地咬牙,下一秒眼睁睁地看着池野的那只大手转移阵地,放在了自己胸口。 手真的很大,关节突出,指腹有茧,掌心粗粝。 几乎可以覆盖佟怀青的大半个胸膛。 池野平静地按了下:“这里的肌肉群也可以,你胳膊和腰腹力量,似乎比腿部要好一点。” 他收回手:“嗯?” 怎么好像生气了。 池野平日大大咧咧惯了,和哥们之间也勾肩搭背,但面对着眼前这唇红齿白的佟怀青,他犹豫了下,到底没叫出“小兄弟”这个称呼。 毕竟佟怀青看起来,和那帮粗糙爷们不一样。 “你怎么了?” 佟怀青冷冷地扫他一眼,猛地挥拳砸在了池野的腹部。 ……被弹得后退两步。 其实他刻意使坏,耳光抽脸的话还得往上先举胳膊,怕被人直接伸手拦了,打胸口的话,他可没忘记刚刚一脑袋撞上去的后果,还是肚子那里最合适,没啥防备,最好能一拳给人揍得倒地不起,让他还敢跟自己动手动脚。 那么冷的河水里都能起反应。 恶心! 一时空气有些寂静,连门框旁那两颗小脑袋都不动了。 池野顿了顿:“没事吧。” 佟怀青站稳,气得头顶冒烟,直接一把抓住池野的胳膊,冲着那结实的小臂狠狠咬了下去。 没留半点情面。 池野岿然不动,只是扭头看向身后:“你俩回去写作业,写完再吃饭。” “哥哥,”池一诺疑惑道,“你们干嘛呢。” 池野很淡定:“兄弟间闹着玩。” 两颗小脑袋缩回去了,池一诺和陈向阳大眼瞪小眼。 “兄弟们会这样吗,哥哥别的朋友也没咬过他啊。” “不知道,”陈向阳摇摇头,眼睛撇到门上贴的威猛镇宅关二爷。 “……反正关羽和张飞应该不会这样。” 第3章 “吱呀”,门被从里面关上了。 上面贴着的门神燕颔虎须,威风凛凛,只是边缘处有些褪色和翘起,被风刮得扬起一角。 池野淡然地收回眼,下一秒,拇指径直塞进了佟怀青的嘴里,撬开紧咬的牙关,面不改色地捏起那小巧的下巴。 “不要咬人,”他声音低沉,“诺诺小时候发脾气,这样子对待阳阳,我就会让他咬回来。” 粗糙的指腹托着下颌,磨得皮肤甚至有点疼。 佟怀青被迫抬起头,双手徒劳握住池野的腕部,来不及擦拭的涎水濡湿对方的虎口。 “我又没欺负你,”池野继续道,“你为什么要生气?” 他身材高大,满脸狠厉的匪气,初识的人总会对其有所畏惧,熟悉后知晓他脾性,平日里可能嘻嘻哈哈,但也会有所顾忌,不会疯狗似的冲着他吠。 可佟怀青凶得要命。 他不在乎被钳制住嘴巴,继续狠命地咬下去,双手捶打对方的胸口,挠胳膊,腿脚也不闲着,逮着哪儿踹哪儿,每一次都用尽了十分的力气,也不在乎池野会怎么对他,脑袋里轰鸣一片—— 直到被捂住嘴,控制住手脚。 池野单肩撞开大门,黑着脸把佟怀青往屋子里拖。 陈向阳和池一诺刚趴在檐下写作业,听见动静都抬头看,来不及反应,就听见很大的声响。 客厅门被甩上了。 池野把佟怀青按在沙发上,在耳边低吼:“松嘴!” 佟怀青红着眼睛,纹丝不动。 池野动作粗暴,干脆也不再试图拽出自己的手掌,而是直接把手指往里面捣,使劲儿怼,擦过温热的舌根,撞到喉间的软/肉,另一只手牢牢挟制着佟怀青的双手,一把拉起来,狠狠地摁在头顶的上方。 佟怀青剧烈挣扎,连连干呕,散开的额发垂在沙发垫上,他死命地往回拽自己的手肘,可蚍蜉撼树,池野的手铁钳似的按着他,膝盖顶住他的双腿,没有过多用力,但足够令人无法挣扎。 “不能咬人。” 拇指往里面又顶一分。 “不要突然发脾气。” 虎口拉扯着被迫张大的嘴角。 佟怀青连呜咽的力气都使不动。 【放开——】 发不出声音。 不是说咽喉已经无法忍受,而是他的手腕,已经疼到要失去知觉。 【我的手要受伤了——】 似乎能听到腕骨移位,被鲁莽拉扯开的声音。 咔嚓。 怔忪只有瞬间,立刻变为莫名的雀跃。 如果手腕受伤,是不是就意味着不能再按下黑白的琴键。 那就去他妈的肖邦莫扎特柴可夫斯基—— 被甩上的门悄然间回弹,一线金色的霞光在佟怀青脸上扩散,池野其实不算真的动手,只是把对方牢牢按着,那人额上已经出了汗,眸子晶亮,仿佛映着大团的火烧云。 池野突然松开。 “再乱发脾气,”他站起来往外走,“你晚上的鸡蛋羹就没了。” 佟怀青还在喘息。 很缓慢地坐直身子,低头,手腕上有通红的指印。 略微活动了下,可惜,还是灵巧得很。 - 池家院子蛮大,小县城地皮便宜,家家户户都搁屋子里种花养菜。 西边靠着的是邻居家的红墙,攀着两棵茂盛的金银花,这玩意花期长,能开小半年,目前正开到第三茬,银白嫩黄地伸出弯曲的长花瓣,给点阳光就灿烂得不行,绽放得热闹。 下面则是辟出的花坛,按季节种着不同的蔬菜,青辣椒挨着西红柿,白翅膀的粉蝶落在丝瓜藤上,就凭着这点儿土地,几乎都不用再去菜市,小孩儿嘴也不挑,池野手艺还成,做啥都吃得嘛嘛香。 佟怀青坐在墙下,把一支狗尾巴草折来折去。 日已西沉,秋风吹凉,陈向阳和池一诺在屋檐处写作业,厨房灯亮了,响起均匀的切菜声。 这儿院子大客厅小,卧室里面放张小桌子搁书包,写作业就一块趴外面,蘸着那点剩余的红日光,用铅笔头在本子上用力地一笔一划。 天色暗了,池野在厨房叫:“端饭!” 俩小孩差不多写完了作业,阖上笔帽就往屋里跑,池家喜欢在院子里吃饭,支着张小方桌,门开着,弄堂的风吹得菜苗都往后倾,凉快,能省风扇。 檐下的电灯泡发出暖黄的光,下面垂着根长长的线,一拉就亮,再拉就能换成白光,池一诺端着盘炒豆角,脸蛋红扑扑的:“佟佟哥哥,吃饭啦。” 她没太在意刚刚的小插曲,大概是因为,池野刻意压低了声音。 对于这家人来说,吃饭是特别认真对待的一件事。 佟怀青站了起来,拧开水龙头洗手。 俩小孩跑得飞快,脖子上都戴玉,一个是观音一个是佛,随着那欢快的吵闹,跳出在衣服外,一下下地打着那小小的胸膛。 炒豆角,蒸丝瓜,西红柿炒鸡蛋,凉拌猪耳朵,还有黄澄澄的玉米糁汤。 佟怀青面前,则放了碗水嫩嫩的蒸蛋。 没淋香油也没放葱花,就加水撒了点盐末,连给池一诺吃都会嫌寡淡,但佟怀青则慢条斯理地拿起白瓷勺,舀一小口,吹吹,才文雅地咽下。 挑食成这样,也没办法。 前两日佟怀青病着,池野特意煮的稀饭啊鱼汤,人家碰都不碰,问想吃什么,也不吭声,池野没办法,想起小时候池一诺生病,自己会做鸡蛋羹给她吃,亮亮的,颤颤的,一抿就化在嘴里,也好消化。 他特意加了肉沫和切得很碎的香菇,端到人家面前,佟怀青终于有了动作,当着他的面,用勺子撇开上面的玩意,舀出最下面的嫩黄,小心地吹了吹。 这才慢慢开始吃东西。 “要不要尝这个,”池一诺脸颊鼓鼓囊囊,“江婶婶卤的肉特别好吃!” 猪耳朵切细丝,不用再加什么佐料,放一把香菜花生米,倒一点点生抽和辣椒油,爽脆可口,香得人犯迷糊。 池一诺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咬了口大白馒头,又用肩膀撞陈向阳:“二哥,你们新换的那个英语老师,是不是很漂亮呀。” 陈向阳喝着玉米糁:“还好吧,感觉就那样。” “是吗!我们班都在说,初中部的英语老师好好看呢,头发是卷的,还抹眼影!” 一顿饭吃得热闹,叽叽喳喳。 佟怀青仍然不习惯,多年来被教育食不言寝不语,他没参加过这么吵嚷的饭桌,池野也不管,由着俩孩子说话,偶尔插上那么一两句,内容从跳棋到小霸王学习机,再到最近流行了什么歌,啥都能聊。 还好除了话多,别的行为倒是规矩,不吧唧嘴也不乱翻菜,勉强还在佟怀青的忍受范围内。 晚上俩孩子都在二楼睡了,池野洗完澡,擦着头发往外走,他还有事,那支手电筒到底没及时拆开,修好得费一番功夫,客厅里闷热,院子里敞亮,毛巾被搓洗后挂在晾衣绳上,一转身,瞅见佟怀青也没睡。 坐在花坛旁,也不知有什么心事,半阖着眼。 刚洗完澡的缘故,还穿着池野之前的短袖当睡衣,在他身上太宽松了,盖住大腿根,竖纹短裤松垮垮的,露出两条洁白的小腿。 佟怀青也是认了命,烧得迷糊时什么都顾不得,睁眼就看到自己已经穿上了换洗衣服,很淡的洗衣粉味,就没必要再折腾着买新的,将就了下来。 还蛮舒服。 这个位置是风口,凉快,池野拉了把凳子挨着坐下,月光透亮,拿起螺丝刀拆卸那支手电筒。 佟怀青闻着一股子香皂味,有些头疼地睁开眼。 这家人没沐浴露,一块香皂洗全身,他鼻子灵,甚至都能闻出来各自的专属味道,池一诺是柑橘,陈向阳是薄荷,而这个池野,就是最常见又廉价的那种,所谓的薰衣草味儿。 风移影动,俩人都默契地没提刚刚的冲突。 “来搭把手,”池野取出弹簧销,“拿下夹钳。” 小麦色的胳膊上,还有着青紫的牙印。 佟怀青慢吞吞抬起手指,很纡尊降贵似的往前伸出,这架势,不像是要接过工具,简直像恩赐对方,大发善心地赏予一个吻手礼。 没碰着。 因为池野的动作太迅速了。 “啪”的一下,落在了佟怀青的大腿上。 “有蚊子,”池野摊开手给佟怀青看,“都开始咬你了。” 掌心处一点很小的殷红。 佟怀青石化般,没反应。 池野低头看去,那白生生的大腿上,已经肉眼可见,形成了一片微肿,就是他掌印的形状。 这也……太娇气了。 怎么一拍就红。 佟怀青冷冷地抬眸,桃心脸很小,仿佛一巴掌就能全部覆住。 池野瞅了瞅那红痕,还讶异着,哪家的小媳妇也没金贵成这样啊,连月亮都在偏心,给那白皙的肌肤上添了丝绒般的朦胧。 别看长得漂亮,眼神却厉害得要命,像是要吃人。 池野放下手电筒,做好了要被扑上来撕咬的准备,没想到佟怀青只是凶巴巴地盯着他,秀气的鼻子突然小幅度地皱了下,有些呆滞地张开嘴。 “阿……啾!” 哈,是一个软绵绵的小喷嚏。 第4章 被风吹得,受凉了。 老家人自有一套对待疾病的法子,谁没个头疼脑热呀,是药三分毒,能不跑诊所就尽量不去,发烧要喝水捂汗,感冒就煮葱白水萝卜汁。 如果是受凉,那便是风寒,要在脚心贴姜片,保暖祛湿。 佟怀青刚来的时候高烧凶猛,池野没敢耽误,现下好得差不多,那么这种小毛病,就没必要再吃药了。 又一个喷嚏,鼻头都有些发红。 正好是要睡觉的时候了,池野放下手电筒进屋,小客厅里挂着的钟表指向十点,左手边是厨房,右边则是两个相对的卧室。 他给佟怀青带回来后,让人住在自己对面。 反正也就几天的功夫。 拿了颗老姜切片,又从药箱里找了纱布出来,佟怀青揉着眼睛抬起头,带着点好奇地看池野朝自己走来。 “你把这个贴脚心,明早去掉,会缠纱布吗?” 佟怀青盯着那片姜,切面新鲜,能嗅到辛辣的气味。 他拧起眉。 不喜欢这个味道。 “那里有穴位,”池野解释,“驱寒,去湿气的。” 佟怀青当然知道。 他有专属的陪护团队,针对放松肌肉和推拿按摩,都精确严谨。 药物和维生素全是最昂贵的进口产品。 可他还是容易生病。 佟怀青被伺候惯了,并不想拿自己的手去碰生姜,就懒洋洋地动了下腿,脚趾雪白,圆润光滑,他哪儿都漂亮,连脚腕都生得纤细流畅。 意思很明确了。 你给我弄。 池野不想惯他这臭毛病,但眼睛瞥到大腿上那个掌印,还是忍住了,弯腰握住佟怀青的小腿,放在自己膝盖上。 算了,估计岁数还小着呢。 有点脾气也正常。 不然也不会离家出走,大晚上往河里跑。 有点微湿的姜片切得很薄,按在足弓最内侧,佟怀青的脚不算大,能被池野一只手就握住,足跟泛粉,笋尖似的柔嫩,托在掌心里轻飘飘的,像月白的荷花瓣。 这是没有踩过土的脚。 没有被麦秸划过,没有被排气管烫伤过,也没有在挖莲藕的时候陷入淤泥,池野甚至怀疑,这双脚能走多远的路,它看起来似乎刚降临人间,带着种天生的干净,纯洁地舒展着,毫不在意落上去的目光。 纱布缠了两圈,正在打结。 突然瑟缩了一下。 池野往回拽,没抬眼:“别动。” 佟怀青抿着嘴,眼睛瞪大,怎么忘记了,这个修车的男人是个同性恋。 自己居然还冲人伸出了脚丫子! 他见过这个群体,也知晓里面的一些稀奇古怪玩法,据说老外并不把这个当回事,有次在欧洲演出,还撞见过俩男人躲在后台亲吻,亲得衣衫不整,气喘吁吁。 池野疑惑地看过去。 佟怀青肩膀紧绷,眼神警惕得像不亲人的猫。 另一只脚还没包呢。 可佟怀青蹭一下站起来,扭头往屋子里走。 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但,他还能去哪儿呢。 房间不大,床头柜上是盏很小的壁灯,没啥造型,蛮土气,侧面是个有些年头的红木衣柜,贴着很窄的穿衣镜,佟怀青背靠着门,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抬起。 半个月没有弹琴了。 这在以前,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 按下琴键,对于佟怀青而言,就像是呼吸。 是不会刻意记起来的习惯。 你见过谁会数呼吸么。 几乎是本能的,指尖在微微战栗。 这个地方的人估计爱养花,除了院子里,屋子也会放几盆,权做装饰,都是些很好养活的品种,不值什么钱,开的花也粗粗大大,佟怀青没上过二楼,不知道那俩小孩房间搁了什么。 池野屋里,放的是文竹。 而他这里,则是一盆茉莉。 卧室向阳,佟怀青记得第一次在这个房间醒来,睁眼就看到了很小的白花苞,在光照下,舒展着素净的绿叶,浅淡的清香中,高大健硕的男人在搓洗毛巾,拧干凉水,仔细地放在了他的额头。 他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话。 但是轻轻地阖上了眼。 这会已经快到深夜,茉莉安静地绽放,背后响起敲门声。 开了小缝。 池野站在外面,没进来:“还没睡?” 你瞎啊。 “这个自己包下,”剩下的姜片和纱巾一起递来,池野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更显得眉骨英挺,眼神锋利,他肩膀又宽阔,往门口一站,还蛮有压迫感,“睡的时候关风扇。” 破地方,连空调都没装。 就个头顶吊扇,呼呼旋转着刮风。 佟怀青垂下眼,作势要去关门。 “月季我已经种好了,”池野继续道,“要不要看看?” 这大晚上的。 “很漂亮,不知是什么品种,花能开很久。” 池野的肩挡住了门扉。 “你要是不喜欢花,明天让阳阳带你去摘葡萄,直接吃,吃饱了就带点回来,酿酒。” 佟怀青的手又颤了下。 他想起小时候练琴,端正地坐好,立起手指,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过去,喝水的时候小臂都是僵硬的。 这个时候,母亲会给他播放英语,通常是一些政要讲话,或者名著讲解。 “换换脑子,听音乐累了就听英语,当休息了,”声音很温柔,“每分钟都要有计划和意义,让自己忙起来哦。” 没错,在她看来,这就是充实。 池野仿佛,也想让他忙起来。 佟怀青仍旧低着头,能闻到男人身上的味道。 香皂,和一点泥土的掺杂。 应该是种过花后,又浇了水。 有种湿漉漉的土味。 一夜无梦。 不知是这民间偏方真的有效,还是昨晚睡得好,早上佟怀青不用人叫,自个儿就醒来了,伸个懒腰,衣领往下滑,露出截细白的锁骨,优雅漂亮得像只小天鹅。 可惜姿态美则美矣,天鹅的窝倒是不咋地。 这人睡相不太好,拱来拱去间弄皱了床单,脚上的纱布早就散开,姜片也被蹭得掉到床下,拉开窗帘,沐浴着浅金色的晨曦,佟怀青慢吞吞地整理着被褥,动作有点笨拙,仿若上了年纪的老派绅士。 一板一眼的。 “佟佟哥哥,”池一诺从外面探出头,“你起来啦。” 她的侧切牙刚换,说话还有点漏风,咧嘴一笑,喜气洋洋的。 佟怀青不太明白,为什么天天都这样开心。 “大哥说,”她一鼓作气道,“让咱俩吃完饭,去摘葡萄呢。” “是让我跟佟佟哥去,”院子里传来陈向阳的声音,“你看家。” 小姑娘的脸立马耷拉下来了。 佟怀青顺着往外看去,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成年男人,池野怎么可能让妹妹和自己单独出去,说实话,能没防备地让人住下,就已经令他感叹此地民风淳朴。 胆子够大。 “我也要去嘛!” 池一诺撒丫子往外跑:“哥——” “今天是周六,我不要一个人在家里嘛,我想出去玩!” 院子里阳光正好,蛱蝶翩飞,池野正背着身子洗漱,肩膀上搭着条毛巾,上臂的肌肉隆起,水流声中,他站直身体,精悍的线条往下收束,扎进窄腰。 “我最近表现很好的,”池一诺叽叽喳喳,“老师也在夸我,作业也写完了……” 池野转过来,脸上还带着水珠:“不行。” “为什么!” 陈向阳整理着晾衣绳:“因为你上周说是和朋友去书店,结果俩人藏到卧室里,看了一下午电视,所以这周末不许出去玩。” 尼龙绳被拉得很直,在钉子上绑整齐,质地柔软的校服轻扬,池一诺可怜巴巴的模样:“大家都在看,我也想看嘛……” 池野低下头,小姑娘委屈地噘着嘴,都能栓头驴。 “第一,可以看电视,”他半蹲下来,目光与之平视,“但是要注意时间,不然容易近视。” 池一诺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吭声。 “第二,不能撒谎,我们去书店却找不到你,这样的行为对吗?” 佟怀青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被阳光晒得眯起眼睛。 这人干体力活,看起来没啥文化,教育孩子的时候,还一套一套的。 挺像那回事。 “第三,”池野的表情平静,漆黑的眼眸锋利,“你被老师表扬,还奖励了本子,很棒,但跟这周末不能出去玩没关系,是两回事。” 池一诺的脚在地上碾了会,闷闷地“嗯”了一声。 就这? 居然不再挣扎了。 看来池野在家讲话还挺说一不二,佟怀青没弟弟妹妹,也不是很喜欢小孩子,不知晓别的家庭都是怎么进行教育,但对他而言,要是被当着面这样批评,哪怕的确是自己的错误,也会直接撂挑子不干。 面子问题,很重要。 池野揉了把小姑娘的脑袋,进屋的时候和佟怀青擦肩,明明白白地看到那人冲自己扬起下巴。 以及略带嘲讽的口型。 这次,池野看明白了。 【至于吗。】 别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八九岁的小孩看一下午电视,就要被罚周末两天不能出去玩,是否也太苛刻。 池野眉毛浓密,刚洗过脸,尾部有点凌乱,狭小的门框处,佟怀青还抱着胳膊,没给人让路,满脸挑衅。 嗬,看来姜片有用。 落水发烧也是彻底好了。 池野抬起胳膊撑在门框上,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佟怀青。 “至于,从小的习惯要养好。” 佟怀青瞳仁乌润,眼神聚焦在那刚结疤的牙印上。 离得近,能看到除此之外,还有些细小的,很久远的伤疤。 零散地落在那结实有力的麦色臂膀上。 他移开眼,这个距离有点太近了,能感觉到男人浓重的压迫感。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阳阳也在看着呢,”那嗓音低沉,稍微有一点哑,“毕竟人前教子,人后教妻。” 这话说的。 人家小姑娘就是你妹妹,还扯什么教子,非当着别人面教育。 再说了,你有妻吗。 将来妻犯错误了,你就不当着别人的面教育,而是拉回屋里俩人关着门,慢慢收拾吗? 狗东西双标。 呸。 第5章 这里独家院都是自建的,红砖院墙低矮,上面稀稀拉拉地插着玻璃片,有些人家干脆种上仙人掌,也不用管,风吹日晒,没多久就能泛滥连绵。 陈向阳拿着把小剪刀,脚边的桶里已经快装满了,全是成嘟噜的紫皮葡萄,他伸手拨开巴掌大的绿叶,从根部绞着青翠的藤,几乎浑身都在使劲。 别说,这活干起来还挺累。 佟怀青也没闲着,双手托着葡萄串,等陈向阳剪断枝条,就负责把葡萄放进桶里。 主要他没摘过葡萄,还真有点新鲜。 剪刀是不可能碰的,帮忙托着勉强可以,粒粒饱满的葡萄上覆着白霜,皮一撕,淡紫色的汁水就往下淌,白头发的邻居奶奶在旁边剥花生,随手把胖圆的花生粒撒在竹编簸箕上。 “走的时候再拿点酱豆,我前儿做好的,美得很。” “谢谢林奶奶,”陈向阳抬胳膊擦汗,“等做好酒了,给您也送点。” 日头渐升,顶楼这个小平台上的阳光也有点大了,陈向阳放下剪刀:“够了,我们这会也得回去啦。” “噢哟,才弄多少啊,再摘点,我们都吃不完……” 塑料水桶都装满了,看着就沉甸甸的。 “不够我们再过来,谢谢林奶奶了。” 老太太笑得满脸都是细纹:“好,那带回去给你大哥吧,对了阳阳,今年读几年级来着?” “初一,诺诺都三年级了。” “真快呀……” 院子里的大黄狗围着人嗅,粗尾巴甩成螺旋桨,老太太坚持送到了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转身:“哎,酱豆还没拿呢。” 葡萄太重,陈向阳双手抱着,还时不时要往上托举一下,所以当那一碗满满的酱豆拿过来时,佟怀青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拿着吧,夹馍馍拌面条,可香,”老太太褶皱的眼皮下,那双眸子还亮晶晶的,“这俊俏孩子真瘦,拿着,多吃点!” 佟怀青静静地站着,旁边的陈向阳有些尴尬地左顾右盼,这可是连瓶盖都不肯自己拧的主,让他抱着碗酱豆回去,简直不敢想。 老太太还殷勤着往前递,黄狗又凑了过来,用鼻子拱佟怀青的腿,热烘烘的。 “林奶奶,”陈向阳抢先一步,他生得秀气文静,特讨街坊喜欢,一开口就笑咪咪的,“佟佟哥手不舒服,我等会过来拿,行不行呀。” “啊哟,”老太太顺着看向那双垂在身侧的手,白得像浸在凉水里的玉,“咋会不舒服呀,碰着了?我有药酒……” 佟怀青垂着眼,睫毛刚颤抖一下,身侧就侧过条结实的胳膊,伴随着淡淡的机油味儿,池野已经接过酱豆,另只手又从陈向阳怀里拎过葡萄,单眼皮,带着疤的浓眉,没什么表情的时候,就会显得很凶。 尤其是简短道谢后,看也没看佟怀青一眼,转身就走。 陈向阳顾得上前头顾不上后头。 “哥,你今天修车行不忙吗?” 又转过来等走得慢的佟怀青。 “佟佟哥哥,小心那儿有个坑!” 可把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忙坏了呢。 抬脚进院,池一诺已经开始吃葡萄了,小姑娘被锁在屋里一上午,这会儿脸颊鼓囊囊的,小嘴又开始叭叭。 “哥,下午你能带我们去河里抓小鱼吗?” 佟怀青在阴凉处坐下,一抬头,正好瞅见池野。 那人嘴里正叼着个葡萄藤须,大咧咧地岔开腿坐,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佟怀青看,短密睫毛下,是深色的瞳仁。 墙壁的金银花攀得高,开得旺盛,佟怀青把目光从小花朵上收回,回瞪向池野。 看个屁啊。 不行,这话像是把自己也骂了。 那根嫩绿的藤须延伸出嘴角,池野随手在桶里捞出片叶子,拽下带着的一根细须:“尝尝?” 佟怀青面无表情地撇过头。 羊才吃草。 “甜的,嚼着很有味。” 佟怀青回头,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关节粗大,掌侧粗粝,躺着根极细的葡萄藤。 天高云淡,碧空澄澈,陈向阳和池一诺凑一块吃葡萄,没在意旁边微妙的气氛。 池野站起来,把蜷曲藤须在水龙头下洗了洗,甩干净上面的水珠,重新递过来,目光平静。 佟怀青犹犹豫豫地看了眼,终于接过。 放嘴里。 ……又酸又涩! 那张桃心小脸都皱了起来,佟怀青捂住嘴跑到水池边,呸呸地吐掉这难吃的玩意,连着漱两遍口,才愤怒地扭头,无声地骂了句狗比。 一定是嫌自己不愿意拎东西,搁这故意报复呢。 直到吃完午饭,佟怀青嘴里那股子酸涩味都没下去。 当然,他也没吃多少。 天热,这地方的人都爱过凉水的面条,还得是手擀面,劲道爽滑,浇上一大勺卤子,什么酸豆角肉沫,鸡蛋辣椒酱,呼噜呼噜,一海碗就能下肚。 佟怀青还是有点吃不惯,上午葡萄吃得多,懒洋洋地挑了点面条,就不再吃了。 池野也不劝他,干脆利索地收拾桌子:“下午我要出去一趟,你们在家写作业,阳阳,有事的话就叫隔壁江叔叔。” “你去看店,有人买东西就收个钱。” 那处小店面除了修车,也卖一些零碎玩意,店里搁了台冰箱,里面全是码放整齐的批发冰棍。 佟怀青没听见似的。 “去吧,”池野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叼起根葡萄藤,“晚上带你们一起去捉鱼。” 谁稀罕。 到底是秋天,虽然还有些热燥,但下午起了阵风,泡桐树叶子温柔地摇晃,沙沙作响,佟怀青撑着脸坐在店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主要觉得无聊。 还是来看店了,打发下时间。 前几日生病不觉得,好了后池野就带他来这修车行了,他没心情,一直处于种微妙的颓废状态,也懒得看那人的日常工作,就觉得气味难闻,工作环境也跟池野一样,粗糙得要命。 两间门面的大小,里面摆放着些维修工具,都是螺钉钳子,拆装扳手一类的玩意,地面打扫得倒是干净,门外摞了两层轮胎,里面刚栽了月季,已经种活了,活泼地开着红艳的花,配上有点稀拉的叶,是种很土气的漂亮。 侧壁的风扇拧到最大,嗡嗡声中,佟怀青又打了个呵欠。 再一睁眼,见到了俩小辫子。 和会漏风的牙。 “嘿嘿,”池一诺趴在桌子上,刻意压低声音,“我二哥睡着啦……” 大可不必,这个距离,再怎么嚎陈向阳也听不到。 “佟佟哥哥,咱们去春水街买东西吧。” 小姑娘眼睛放光:“我有钱,我想买贝壳手链和指甲油,你陪我去好吗,我请你吃冰沙!” 佟怀青下意识地摇头。 “拜托拜托,”池一诺双手合十,“哥哥太凶了……我们就去一个小时,好不好嘛!” 只要一个小时。 她只不过想要一个小时的快乐。 佟怀青顿了顿,还是没答应对方,小姑娘明显地耷拉下肩,嘟囔:“好吧,我自己去。” 春水街离得远,她是有点怕的,委屈巴巴地往外走了几步,刚到那棵泡桐树下,就听到了后面卷帘门被拉下的声音。 一扭头,人家佟怀青压根没用手,单脚把门栓踩下,这样别扭的姿势,也能被他做得格外优雅。 “佟佟哥哥,”池一诺喜极而泣,“你真好!” 下午不到两点的时间,沿着树荫,池一诺拉着佟怀青的手,叽叽喳喳地讲着话。 “哥哥,你的手好冰呀。” 佟怀青不习惯跟人这样牵着,但随着街上的人流量增大,他还是反手抓紧了池一诺。 他不认得路,由着池一诺带着往前走,周围推小车的摊贩愈加多,汽笛声此起彼伏,红漆的三轮车见缝插针地驶入车流,路边有靠在摩托上聊天的年轻人,个个染了头黄毛,紧身衣低腰裤松糕鞋,嘴里叼着烟,女生则做了最近流行的离子烫,厚重刘海遮住眼睛,远远看去,只露出嘟嘟的水晶唇。 “这里离火车站很近,”池一诺小声道,“特别热闹。” 佟怀青目不斜视地经过,只是把池一诺往自己身边拉近了点。 怪不得她想让自己陪着,小姑娘见到这些潮男辣妹,总归是有些怯怯的,再加上毗邻火车站,各种三教九流泛滥,人声鼎沸下也有不少都市传说,诸如会拽走妇人金耳环的飞车党,和会拐卖小孩逼迫乞讨的人贩子,使得这光鲜亮丽的春水街,对于池一诺而言,就像是充满诱惑的一枚金币巧克力。 ——被她哥捏在手心里的。 想要,不敢呀。 拐过一个丁字路口,终于到了心心念念的春水街,两边门面全是仿古建筑,各式的小摊贩也挤挤攘攘,池一诺扯着佟怀青往前面挤,周六下午,人群熙熙,店铺门口垂着的粉色珠帘被掀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池一诺尖叫:“就是这!贝壳手链!” 佟怀青不懂小学女生的潮流,只是抬眼望去,不大的店铺里全是女孩子,带着色彩缤纷的树脂发卡,认真挑选着琳琅的口红。 他不太喜欢拥挤,不做声地往侧面退,待在一个能看到池一诺,同时也不惹人注目的地方。 旁边货架分外冷清,等池一诺的过程中,只有个涂蓝眼影的女孩过来,抬眸发现佟怀青,倏然就红了脸,慌乱地扭头走开。 佟怀青百无聊赖,终于侧脸看向这无人问津的货架。 似乎是被刻意隐藏的低调,黑色绒布上,有些杂乱地散着些红绳,上面缀着小颗的饰品,玉珠平安扣和五帝钱,还蛮漂亮。 腰链。 佟怀青有个学长迷信,说是带这玩意寓意腰缠万贯,参加演出的时候,也有表演肚皮舞的女孩轻快旋转,腰上的银链随着节奏叮咚甩动,并且红色辟邪,无论是不是本命年,带个小绳子什么的,都再正常不过。 他没什么佩戴首饰的习惯,便不在意地收回眼神。 “买东西呢?”一个矮胖的男人在旁边笑,露出嘴里的金牙,“你戴?” 佟怀青表情冷淡,继续看向池一诺。 那不加掩饰的目光打量着他。 明显的吞咽声中,男人压低声音凑近:“你是……做那个的?” 第6章 佟怀青还真没听清楚那人说的是什么。 因为池一诺已经扑了过来:“哇,这个链子好漂亮!” 同时,贝壳手链和指甲油也被举高:“佟佟哥,你看我买的东西!” 那令人不快的视线悄然消失,佟怀青微微低头,端详着小姑娘掌心里的玩意,没太在意刚刚的插曲。 他早已习惯被人盯着。 倾慕的也好厌烦的也罢,只要坐在琴凳上,灯光打下,这世界便只属于他一个人。 弹琴的时候,佟怀青根本就不会看别的东西。 观众,评委,还是手持笔记本的记者? 谁在乎。 这个习惯延伸到了生活中,他冲着向自己递来的剪刀摇头,压根没注意旁边的主持人已经笑容僵硬。 没错,当着众人的面拒绝剪彩。 不碰尖锐的东西,不搬重物,不做任何需要手部发力的剧烈运动。 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手。 矫情,耍大牌,后来报纸上还用什么字眼形容来着。 哦,伤仲永。 彩色的小贝壳被串在一起,和着那瓶有些拙劣的指甲油,一起躺在女孩的掌心,池一诺歪着头笑:“好看吗?” 没等佟怀青反应,旁边就传来小声的惊呼。 “哇,我是不是在电视上见过他。” “长得真好看……” 佟怀青垂眸,不着痕迹地后退。 粉色的珠帘再次哗啦响动,更多的人涌入店铺,池一诺被突如其来地撞了下,手中的东西摔落在地,低头去捡的时候又碰倒了那个黑色软垫,还好上面不是易碎的装饰品,但是老板的眼刀已经斜飞过来。 满脸不耐。 “什么掉地上了,弄坏了得买啊。” 佟怀青帮着拾起红绳,就看到池一诺微红着耳朵站起来,已经拿了条腰链,要过去一起结账。 虽然平日里咋咋呼呼,但从小所受的家教,还是比较严格。 养成的习惯就是,做错的事要负责,即使绳子不会摔断,但掉地上沾了灰,她就乖乖地过去,用仅剩的零花钱买下。 有点旧的纸币捏在手里,池一诺掂着脚看老板按计算器,心里正发愁钱够不够,一张崭新的红票已经放在柜台上,她瞪大眼睛仰头,看到那精致的下巴,和一双浅浅弯起来的眼睛。 “佟佟哥哥,我……”池一诺把钱推回去,“我自己买就好。” 佟怀青依然没说话,只是把那根红绳往纸币处划过去,微微颔首。 池一诺立刻明白了,佟怀青给她解围,付钱买下了这条链子。 这是当然,小孩又没腰,戴什么戴。 “这个,你买?”老板眼神有些古怪,盯着佟怀青的脸看了眼,就嗤笑着找零,“是腰链哈。” 原来是戴在腰上的啊,池一诺恍然大悟。 这样也好,佟佟哥哥腰细,看看起来就盈盈一握的样子,戴这个肯定很漂亮。 走出店铺外,池一诺拽佟怀青的衣角:“我们去吃冰沙吧,可好吃啦。” 佟怀青幅度很小地摇头,拉着池一诺的手往回走。 鱼龙混杂,实在不怎么安全。 刚刚他就看到了,那个嘴里镶金牙的男人在斜对面台阶上蹲着,身后是装饰着粉灯的店铺,厚帘子拉得严实,周围零散地站着几个青年男女,互相调笑,手中夹着廉价的香烟,眼睛有意无意地都往这里瞟。 池一诺还傻乎乎地:“好不容易来一趟,真的不吃吗,我哥平时都不让我来这里呢!” 不必问为什么池野不让,因为金牙男人已经碾灭烟头,朝他走来。 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中,佟怀青把池一诺拉到自己身后。 “这位小帅哥,”男人双手不太自然地搓着,“你是刚来安川县的?之前没见过你……喂喂喂,别走呀!” 他敞着花衬衫,肚皮上全是油亮的汗渍,跑起来的时候一双拖鞋趴趴哒哒地响。 “哎呀就交个朋友,你慌张走什么呀,我就问问嘛。” 又是一阵爆笑。 “老胡不行呀,瞅把人家吓得。” “甭废那劲儿了,我来问。”后面一个穿吊带衫的女人笑得厉害,头上的小卷发都跟着颤,她单手撑着从高高的台阶上蹦下来,双手喇叭状地在嘴边打开。 “喂!他问你是不是出来卖的——” 池一诺原本被佟怀青扯着往前走,没忍住回头,使劲儿瞪了那些人一眼。 其实她没太明白意思,但感觉不像好话。 对方声音大,已经有不少行人跟着回头看,佟怀青倏然驻足,午后的阳光灼眼,他睫毛又长,半眯着的时候,很难看清楚里面的情绪。 “没听懂吗,就是卖屁股的——” 金牙男人还不死心地往前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我草!” 谁也没想到,佟怀青直接动了手。 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他看起来又矜贵秀气,还带着个小女孩,对于绝大多数平凡人而言,孩子等同于软肋,在外面和人起冲突都得留三分忍气吞声,生怕真撕破了脸,牵扯住小孩。 可那个花盆还是被佟怀青拎起来,冲着男人狠狠地砸了过去。 砖红色的粗瓷应声而碎,发出沉闷的声响,泥土和半枯的叶子洒得到处都是,男人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 “打人了!” 池一诺一点都不怕,反而叉着腰愤愤道:“打的就是你,拦着我们不让走,坏东西!” 佟怀青的鞋上也被沾了土,这个路边的无主花盆沉甸甸的,里面的土都结成了块,轻而易举地在他掌心留下点擦痕,在那雪白的皮肉上分外明显。 “老子的地盘也敢打人,”叼烟头的小青年蹭地一下站起来,大步朝佟怀青走来,“你他妈叫什么?” 佟怀青还在盯着自己的手看。 “我他妈在跟你说话!” 小青年伸手去拽佟怀青的领口:“你给我……啊!” 他脸上的肌肉因为疼痛而抽动起来,整个身体也被迫向侧面折去,抽着冷气看向自己胳膊,一只大手铁钳似的反抓在上面,顺着往上,是双狭长如漆的眼睛。 池一诺就像是见了阳光的向日葵,“啪”地一甩头看向池野:“哥!” “有事好商量,”池野牢牢地挟制着对方,“别动手动脚,伤和气。” 他语气淡淡,但只有小青年知道,对方每说一个字,力气就加重一分,细密的汗浮在额上,说话的声音都带了颤。 “大哥你怎么来了,是……是他先动手的!” 其余那伙人呆怔后,也立马围了上来,有开始打哈哈找台阶的,有吆喝着路人快滚看什么看的,还有个举着打火机凑上来,谄媚笑道:“大哥,抽烟不?” 池野纹丝不动。 “拦着我们不让走,”池一诺争先恐后道,“还说佟佟哥哥的坏话!” 小青年嘴唇都发白了:“我……我不知道这是大哥的妹妹……” 池野偏头咬住烟蒂,旁人立刻凑近打火机,浅蓝的火苗窜起,蝉鸣正躁,池野吐出淡色烟圈:“所以?” 地上的金牙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捂着额头过来:“都是误会,误会。” 池野:“手拿开。” 粗短的手指松开,露出一片沾了土的额头,池野看了眼上面极浅的红肿,终于松开了青年,似笑非笑地用手背拍打了下对方的脸:“就这?” “嘿嘿,不碍事,”男人弯着腰笑道,“真的就是误会,我以为他是……不知道他是大哥的朋友。” 池野一身黑短袖,坚实鼓囊的肌肉撑起轮廓,喊人的时候也有些硬邦邦的。 “佟佟,”被烟熏过的嗓子略哑,“过来。” 佟怀青慢吞吞地放下手,走过来的时候压根就不抬眸,似乎连看一眼那群人都是种恩赐。 “他们动你没?” 佟怀青垂着睫毛,摇摇头。 “行,”池野点头,“那就算了。” 他漫不经心地牵起池一诺的手:“走了,回家写作业。” 说罢,也不管后面的神情各异,大摇大摆地向前,而原本略拥挤的人群则潮水般分开,让出个道来。 佟怀青跟在后面,拇指无意地摩挲自己的掌心。 过了这个丁字口,又走到了泡桐树下,进院的瞬间,池一诺迅速切换状态,由趾高气昂变为了低眉顺眼,向日葵没了太阳,怂怂地耷拉下小脑袋。 “哥,”她认错贼快,“我错了。” 脚步停下。 佟怀青没注意,又一头撞上了男人的后背。 怎么这里也这样硬。 午后时光,安静地只能听见林荫中的鸟鸣。 “不干佟佟哥的事,”池一诺特讲义气,“是我拉着他出去的。” 池野大刀阔斧地往凳子上一坐,陈向阳飞快地跑去栓上了门。 池一诺眼含热泪:“二哥,你也说句话啊!” 陈向阳冷冷地翻一个白眼:“你还把我锁屋里!” “我以为一个小时够了啊,”池一诺哀嚎,“我错了!” 花坛里的石榴还没红透,颜色泛着绿,有蜜蜂绕两圈,又掠过佟怀青的耳畔,他懒得看这兄长教育妹妹,刚掌心沾了土,得去洗个澡。 热气氤氲,那根红色的腰链被捏在手心。 还挺好看。 洗完澡,头发半干着出来,没两步就被池野叫住了。 “还有你。” 佟怀青疑惑地回眸,看到池一诺已经开始委屈撇嘴。 “做错了要被罚的,”陈向阳小声道,“大哥意思是,你俩都有份。” 又要不准周末出去玩啊,佟怀青嘲讽地扬起下巴,随便。 反正他在哪儿,都无所谓。 “佟佟哥哥,”池一诺泫然欲泣,“对不起。” 至于么。 佟怀青打了个毫不在意的呵欠,感觉指缝里还有点没冲净的香皂沫,懒洋洋地拧开水龙头。 水流声中,他听到了陈向阳跟着的那句话。 “要被……打屁股的。” 第7章 池子里搁了个大红脸盆,图案是喜气洋洋的花开富贵,被水流冲得发出很大的声音。 佟怀青有些僵硬地扭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一滴水溅到他的睫毛上,挂在上面,没落下,倒给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增加了点湿润,他前些日子瘦得太狠,来到这破县城后,虽说生了场病,但气色居然好了许多。 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天鹅似的后领,和窄窄的腰。 然后现在告诉他,这样的一个如玉的人,要被按着打屁股? 水龙头被拧住了。 佟怀青缓慢地在毛巾上擦干净手,扭头就走。 “站住。” 池野挡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将人完全笼罩。 “你以后不要带诺诺去那条街,不安全。” 他语气很凶,隐着点怒气,但佟怀青却微妙地一顿。 以后。 还打算一直收留着他吗。 佟怀青迟疑地抬头看池野,看向这个被他嫌恶心和粗糙的男人。 池野的眼神安静地在他脸上停留两秒。 然后,随手掂起了门后的小木棍。 “诺诺,来。” 小姑娘倒是认了命,脚不沾地地跑过来,老老实实地向上摊开左手,别过脸去。 “啪——” 棍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掌心,只一下,抽出道浅浅的红印。 池一诺缩回手,眨巴眨巴眼:“我以后不再往那条街乱跑了。” 声音越来越小。 陈向阳在一边看热闹,刚升入初中,男孩还没开始青春期发育,嗓音软软的:“你去那里是买贝壳手链吧,小学生怎么都爱玩这个啊,好幼稚。” 说罢,还特老成地叹口气。 池一诺捂着口袋后退:“哥,你说过零花钱我可以自己支配的!” “知道为啥大哥不让你去那条街不?” 陈向阳坐在凳子上晃腿:“因为这些玩意,大哥都给你买过啦!” “打算下周生日再给你呢。” 在池一诺的尖叫声中,池野单手撑住门框:“你要去哪儿?” 佟怀青:“……” 都新世纪了,这破地方居然还信奉棍棒教育?虽然只是威慑性地打了下掌心,但这也是体罚,早就是过时的陈旧理念了! 小时候这俩孩子可劲儿闹腾,池野都很宽容,如果是点火或者去厨房玩刀这种危险行为,他会毫不犹豫地抓过来,对着屁股就揍。 池一诺两三岁那会,特别喜欢去扒拉热水壶,搬个小凳子爬着去够,被池野发现,直接拿起木塞子,对着那胖乎乎的小手按下去。 小崽子嗷一嗓子就哭了。 但以后再不碰热水壶。 长记性了。 大哥没啥文化,但大哥有原则。 他低头看着佟怀青,刚刚折腾的那一圈,这人的头发稍微有点乱,更显得有种青涩的稚气。 一看就是在家里被宠坏的孩子。 娇气。 胳膊一晒就红,被人一激就炸,简直是个小炮仗。 还没啥破坏力。 连拿花盆砸人都对不准,被人躲过,还捂着头碰瓷。 如果是自己的亲弟弟,真想捞过来揍一顿屁股,好收拾下这满身的臭毛病,年龄再怎么小也是个男人,怎么能造作得像个小祖宗。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逼近那长而翘的睫毛,而佟怀青则一脸戒备地后退,背抵在墙上,几乎都要炸毛。 小木棍也就手指粗细,被池野反手背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那宽阔的脊梁。 “你要抽手心还是屁股。” 他语气低沉,只有尾音带着几不可闻的上扬。 然后,如愿地看到,那人的瞳孔几乎都在震颤。 佟怀青退无可退。 一只白皙的手抵在了坚实的胸膛上。 在抗拒。 池野低头,对方手指修长,关节发白,小指微微弯曲。 眼眸的颜色有点浅,清亮亮的,好像他童年时玩过的玻璃珠子。 不知是羞还是恼,睫毛还湿着,仿佛憋着泪。 算了,别逗人家了。 池野再怎么不讲理,也不会跟客人动手,自家人犯错关起门,他可以不留情地吵一顿,可这个佟怀青是外地来的,还有点别别扭扭的想走极端,怎么可能真用棍子抽人家屁股。 尤其是这样怔忪着的神情,看起来还挺乖。 池野刚想站直身子,就感觉胸口的衣服被人猛地拉住。 佟怀青咬牙切齿地做出口型:“你敢——” 池野挑眉:“嗯?” 还想再上嘴咬一口吗。 佟怀青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就在这个瞬间,以惊人的力气把池野往后扯了一把。 池野没防备,还真被他拽得往侧面动了半步。 “啪!” 清脆嘹亮的一声响。 佟怀青漫不经心地收回手。 别说,还真紧实。 不管之后怎么样,先下手为强就是爽。 陈向阳和池一诺正在旁边打打闹闹,都被这声音惊得回头来看,只见他大哥沉默地站在那里,而佟怀青则淡然地转身走向水龙头。 开始洗手。 连翘起来的一缕头毛都透露着嚣张。 池野瞅着那纤细的后颈,又开始思考那个问题。 他真的没挨过打吗? 水流冰凉,佟怀青刚擦干手,感觉被人拦腰一揽,来不及反应就天旋地转,直接被池野扛在了肩上,大步走向客厅。 再次被扔到沙发上,气氛却不是之前的剑拔弩张,池野胳膊上的伤疤还新鲜着,这会是带着笑意跟人打闹,兄弟间随意惯了,喝醉了抬着人吆喝,有摩擦后打场架就一笑泯恩仇,此刻直接去挠佟怀青:“打我屁股,你挺行啊,嗯?” 佟怀青一身痒痒肉,最受不了这样的咯吱,使劲儿去踹池野,却被抓住脚腕,动弹不得。 他终于生出点惊慌。 孩子们还在外面,池野不会真的在这里对自己做什么吧。 那也太禽兽了。 腿被摁得往下,折在胸口,佟怀青的心砰砰直跳,这几日的居家几乎使他忘了,池野那粗狠的痞气,和有很多茧子的手掌。 擦过微烫的耳侧,按在了沙发上。 佟怀青剧烈挣扎着,胸口起伏,却只是徒劳。 池野的表情看起来,似乎终于满意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佟怀青,那白瓷似的脸颊上,浮现的酡红。 “叫哥。” 佟怀青愣住,张开嘴。 “还是说不出话?”池野松开对方的脚腕,像模像样地板着脸,“那也不成,得叫哥,不然继续收拾你。” 佟怀青咬住嘴,发不出声。 如果眼神有实质,他能把这白痴烧死。 池野也就是闹着玩,见佟怀青已经满脸通红,就不再继续欺负人家,收回手:“行了,主要今天那几个街溜子……” 话说一半噤了声。 佟怀青喘着气坐直身子,拉了下散开的领口。 刚刚打闹的时候,衣服也跟着往上皱,露出一小截盈盈的腰。 “这是什么?” 池野陡然严肃起来。 佟怀青刚整理好上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池野直接撩起了他的衣服下摆。 佟怀青生得漂亮,腰部的线条也好看,正好挂得住一条缀着玉珠的腰链。 红绳游蛇似的绕在腰上。 刚刚洗澡的时候,顺手戴的。 没怎么戴过首饰,好奇是第一方面,其次则是因为佟怀青腰侧,有一小块鲜红的胎记,他不太喜欢这艳丽的颜色,而那垂下来的铜钱,正好可以遮挡。 可池野的眼神尖刀一般剜过来。 又问了一遍。 “这是什么?” 声音冷硬。 “脱了。” 第8章 那语气,扎得佟怀青心口一颤。 “这个,”池野还盯着他,“脱掉,别戴。” 为什么。 刚刚打闹的轻松荡然无存,池野眼眸阴冷。 “不对,你为什么要戴这个?” 佟怀青坐了起来,抬头看向对方的表情。 那是一种近似于审视犯人般的眼神。 腰链其实没什么重量感,用的玉珠和铜钱也不会是真品,松松荡荡地垂着,但此刻却把佟怀青的心脏也拉得往下坠。 什么意思。 只是一个首饰,一个廉价的小玩意而已呀。 池野不知是在做怎样艰难的思考,喉结滚动,有些凝涩地看着对方:“诺诺说他们骂你,骂的……是什么?” 素不相识的人拦住他的去路,大笑着问是不是卖屁股的。 佟怀青的头发翘得更厉害了,桃心小脸上,是一种天真的迷茫。 他真的不太明白。 可池野的手臂绷紧,脑海里浮现了一种,他不愿意想的可能性。 其实他也是听人说的。 自己初中时的同桌。 扎着粗辫子的女孩,脸蛋很圆,呱呱坠地时就为了躲避计划生育送去农村,有了弟弟才给接回来,好容易落了户口能上学,年龄要比他们都大三四岁。 班里的半大孩子还在集干脆面里的卡,她就已经长成大姑娘模样,笑起来很温柔,老师看她安静,就给安排最淘气的男生坐一块,为着个息事宁人的省心。 毕竟女孩老实,吃亏了也不会回家说。 会被欺负,或者在当时的男生眼里看来,不认为这是种“欺负”,虽然没正式进入青春期,但早有了性别的意识,会开她那已经发育了的胸部的玩笑。 怎么开的呢,围着哄笑,然后把人往她身上推。 会故意叫她“班花”。 真说是恶劣地霸凌,也不尽然。 因为他们只觉得是有趣。 池野当时看不下去,主动搬了桌子跟她坐,下课的时候男生过来,不敢开池野的玩笑,眼睛就望女孩身上瞥。 “班花魅力好大呀,连野哥都勾搭上了。” 池野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右手转着笔:“那是,不仅勾搭我,还勾搭你爸呢,这样你就有妈了。” 男生愣住,班里嗷地一声炸了。 那天晚上就轮到他了。 她不再被叫做班花。 别人遇见那个男生,会故意笑:“哎,你妈妈坐在后面,你咋不过去打个招呼呢。” 男生紧握拳头,脖子上的青筋都梗着跳。 “不会吧阿Sir,”有人学着港片里的对白,“这么开不起玩笑啊。” 吵吵闹闹中,她也被慢慢遗忘,不再成为被盯着的对象。 一粒橘子软糖递过来。 “谢谢你啊。” 池野没接,只“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再后来,女孩就不上学了。 池野当时家里正出了事,自顾不暇,顾不上关心旁边那个空荡荡的桌子。 还是很久以后才遇到的。 池野甚至都没认出她。 他那时在南方一个城市里,市场经济如火如荼,遍地黄金,有梳着油头的老板请他们去按摩城洗脚,小轿车在金碧辉煌的楼宇前停下,按着喇叭,嘎嘎气派。 池野没来过这地方,半是好奇地跟着进去,椅子还没坐热,一溜排的女孩顺着墙根站好了,紧身旗袍,开叉到大腿根,都是年轻面孔。 被指到池野跟前的那个,开始时还是熟练到有些疲惫的微笑,却在走近时,突然红了脸。 乡音不会骗人。 她小声地唤了句:“池野。” 第二句就是。 “你别来这里,有点脏,很多人都不做检查的……” 池野立马反应过来。 找了个抽烟的借口出去,顺手叫上女孩,一块去旁边的楼梯间。 劲歌舞曲中,那张圆脸已然变尖,粗硬的假睫毛下,眸子还是很黑,笑的时候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你别跟老家人说。” 烟没点燃,被他捏在手里。 “别看不起我,”她拢了下有点散的头发,“我爸好吃懒赌,人家追债的堵着门泼油漆……我妈又有病得吃药,没办法啊。” 池野站在门口,沉默着。 “还好,我弟弟明年就大学毕业了,他可争气了,我再给他存点钱,要娶媳妇的……” 打火机点燃烟头。 “你弟弟是没长手还是没脚?”池野冷声,“你就这样被扒着吸血?” 她顿了顿:“就辛苦这两年,来钱快。” 又跟了句:“你千万别跟老家人说啊,他们不知道的。” 池野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扭头走了。 回到包间,正好看到小老板搂着个姑娘,隔壁沙发上还坐着个描眉画眼的男人,泡沫顺着啤酒瓶往下淌,声音喧闹。 “看这家店多洋气,连小鸭子都有,这叫与国际接轨啊!” “瞅见这腰上戴的链子没,”他笑呵呵地冲池野招手,“来,兄弟今儿教你,有这玩意的都是将来还想着上岸嫁人的,毕竟戴了这个,就不算一丝/不挂,这叫啥,最后的体面!” 那小鸭子立刻撩起自己的上衣,声音娇滴滴的:“老板,您真懂。” 赫然的腰链。 后来,她有没有回安川县,池野不知道。 留了联系方式,也试图看能不能拉一把,但人拒绝了。 只记得当他提前离开按摩城时,回眸看到的女孩。 正趴在二楼栏杆上冲他挥手,上衣抬起点,露出的那根红绳。 像一缕细细的血。 颜色和上学时,在纠错本上写下的字迹一样。 那是她还抱有的最后希望,能嫁人,能把命运再次放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般冰雪似的相貌,却去做皮肉生意,应该是遇见了什么事,才一时想不开走进月光下的河水,难怪无人来寻,他只当是哪位离家出走的小少年! 是没脸回去,还是被逼流浪? 居然被打击到连话也说不出来。 还敢这样懵懂地看着自己。 池野沉下脸:“滚出去。” 佟怀青的睫毛颤了下。 他之前也被池野吓到过,觉得这男人粗蛮得狠,可莫名其妙的是,他不怕这个人。 虽然池野凶神恶煞,但他只会因为行为而倏然一惊,并不会对他产生什么畏惧。 但此刻,他心里顿生冷意。 佟怀青没什么表情地站起来,扭头就走。 出来的时候才发觉起了风,院子中花枝簌簌抖动,轮胎里栽下的那棵月季顽强地开着小朵,粉粉嘟嘟地攒在枝头。 秋老虎说走就走,天色也变得快。 他此次出来压根没带太多东西,只有个黑色的单肩包,挎在肩膀上走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下,哗啦啦地掉出些零散。 陈向阳跑过来帮他捡,池一诺还在花坛里扑蝴蝶,凉意的秋风袭来,乍一看,还蛮温馨。 拉链怎么就忘记拉上呢。 一个钢琴谱夹弹得很远,陈向阳捡起来抓手里,小心地觑着对方:“你们生气了吗?” “大哥有时候脾气不好,佟佟哥哥你……” 门被从外面反拽上了。 很轻一声。 陈向阳愣愣地眨着眼,半晌没说话。 - 千禧年摩托盛行,安川县也不例外,除了保守谨慎的中年人还在骑自行车之外,只要是有点小钱,或者喜欢追潮流的,都要给头发打上摩丝,在轰鸣声中拧紧油门驰骋夜路,收获一连串的沿途叫骂声。 他们称之为“炸街”。 佟怀青迅速地扯上了窗帘。 小县城宾馆本来就少,连着几家一进去就退了出来,佟怀青不要求条件多么高档,最起码得干净整洁,结果连池野家的卧室都比不上,墙角有蛛丝壁上白灰往下掉,一股子的寒酸味。 他还没决定好下一步去哪儿,再加上天黑云重,有隐隐雷声,似是要下雨。 那就不能去火车站碰运气。 路边拉活的三轮车围着和他搭话,佟怀青刚坐上去一辆,就被颠簸得立马下了车。 想吐。 最后才找到家略微入眼的招待所。 可惜地方是僻静了,楼下却来了批鬼火少年。 应该是有人来了个炫酷的摆尾,响起了疯狂的起哄声。 佟怀青忍了忍,把脑袋埋在枕头下面,捏着个看不出颜色的兔子玩偶。 陪了他这么多年,太旧了,但没这个,他睡不着。 都不太敢洗,絮絮的,一扯都烂。 随着个碎了的啤酒瓶子,口哨声此起彼伏地爆发。 佟怀青坐了起来,盯着床前的电视看了眼,把上面的粉色防尘罩掀起,按下开关。 没信号,雪花屏。 楼下那伙人还没走。 甚至开始唱歌。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这里的表演很精彩,请不要假装不理不睬!” 已是深夜,佟怀青开始思考要不要下去找电话报警,扰民。 可为什么别人都没反应,难道这个招待所里只有他住吗。 鬼哭狼嚎的声音越来越大。 “寂寞男孩的悲哀,说出来,谁明白!” “求求你抛个媚眼过来,哄哄我,逗我乐开怀!” 佟怀青的手背都绷紧了。 他弹了这么多年钢琴,也取得了足够的成就,除了夜以继日的勤勉练习外,相当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的乐感非常好。 基本上听完一首曲子,就能把旋律印在脑海里。 不是说钢琴是阳春白雪,流行音乐是下里巴人,佟怀青虽然崭露头角时就被捧得很高,誉为古典音乐的接班人,但其实他并不认为乐曲有什么高雅低俗之分。 问题是,那群街溜子唱的,十分之难听。 而他,很容易就可以记住旋律。 救命。 又是一阵爆发的笑声。 去年有位明星在演唱会上砸了把天价吉他,叛逆不羁的英俊形象引发众人尖叫,这股子的风潮也吹进了小县城,此时楼下也开始砸东西。 不是吉他。 是暖水瓶。 佟怀青拉开窗帘,从招待所的三楼,面无表情看向下面。 大概七八个年轻人,头发全部烫染,赤橙黄绿啥色儿都有,围着几台摩托嗷嗷直叫。 这里没开发没拆迁,地方偏僻,零星地开着几家迪厅,对面则是长满野草的荒郊,怪不得黄昏佟怀青过来的时候,满意于此处的安静。 因为人家火爆的夜生活,此刻才刚刚开始。 乌云继续翻滚,但雨还是没落下来。 佟怀青关上了门,一步步地走下楼梯。 出来的时候,感觉空气中都是湿潮的,使劲儿一攥就能出水。 他穿着烟灰色衬衫,黑色长裤,被夜风吹起额前的发,露出双瞳色有点浅的眼。 睡不着,又突然饿了。 想去买碗鸡汤小馄饨。 虽然即将凌晨,但也有夜班归家的赶路人,走走转转,总会遇见还亮着灯的餐馆。 那群年轻人闹腾着,有人正愁眉苦脸地拿着个摩托罗拉手机,嘴里嘟囔:“咋办啊,咱人手不够。” “去旁边迪厅再叫个?” 听见脚步声,那人扭头看过来,所有人也都跟着转过脸。 突然噤声。 似乎还同时倒抽了口冷气。 怎么说呢,如果在一群姹紫嫣红的塑料花中,猛然见到朵洁白的茉莉,也会被惊艳到忘记呼吸。 佟怀青垂着睫毛往外走,没什么反应。 这种目不转睛的注视,他见过太多。 “哟,”不知是谁吹了声口哨,“小美人。” “哈哈哈这可是个男的!” “那又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土,不知道男的也能真爱吗!” 迪厅的大门半开,头顶旋转的彩灯四射出璀璨,佟怀青踩过道转瞬即逝的光,拇指擦过自己的掌心。 冷下来了。 摔掉的暖水瓶在地上散着,佟怀青驻足,盯着那一小片闪着银光的碎片。 前方的男人敞着怀,耳朵上夹着根烟,向后梳的头发条缕分明,起码掺了半瓶摩丝。 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闪亮的门牙。 “朋友,相遇是缘!” 佟怀青顿了顿,往旁边侧身,继续前行。 “哎——等等。”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肩。 佟怀青猛然回头,抬脚就踹。 那人嗷一嗓子后退,有些痛苦地皱起脸。 “别慌啊,听、听老子把话说完!” 佟怀青压根就不给对方搭话的机会。 其余的同伴都看在看好戏,吊儿郎当地抖着腿,而那人居然越挫越勇,继续追了过来。 被吵到睡不着觉,脑海里全是跑调的歌曲,找宾馆时走了那么久的路,以及最后池野看他的眼神。 心脏似乎被灌上胶水,黏得他难受,憋得要大叫。 怎么那小流氓还挡在前方,继续骚扰。 他妈的狗改不了吃屎啊! 这破地方怎么全是神经病! 第9章 这辆金杯面包车有点年头,里面的皮革坐垫上有烟头烫坏的洞,还好空气流通可以,味道并不难闻。 即便如此,佟怀青还是摇下车窗,被风吹得头发向后飘扬。 他侧坐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看不到脸,只能看到那天鹅般的洁白后颈。 柴大牙收回目光,还是有点不太敢相信,这人真的跟自己走了。 尤其一开始凶巴巴的,还踹了自己一脚,结果说完后,这深更半夜的,居然直接点头答应了。 两道远光灯刺破道路的暗,绿化带飞速向后掠过。 马上就能到达目的地。 安川县殡仪馆。 摩托罗拉响起滴滴的铃声,柴大牙手忙脚乱地接起:“爸,我们马上就到了。” 那边气若洪钟:“是四个人不?” “是的,您放心,”柴大牙笑嘻嘻地抓着自己的一头黄毛,“五分钟就到。” 他左边耳朵上戴了倆耳钉,穿着身花衬衫,黑色短裤,人字拖,脖子上挂着个小骷髅头项链,往那儿一站,就是标准小混子形象。 可也得老老实实听他爹的话。 没办法,在这地方上班的人,时间长了还真有点小迷信。 也不知是安川县自古传下来的规矩,还是他们总结出的道理。 若是有晚上送过来的遗体,那便必须是四个人来负责搬运。 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 平日里单位晚上都是有人值班,但偏偏今天巧了,那几个人都外出有事,老爹赶忙给自己儿子打电话,再叫仨人一块过来帮忙。 普通人可能嫌晦气,所以这种短期的工作,给的钱还蛮多。 但也就俩朋友会点头,平日里跟着柴大牙干点这种杂活。 也可能是因为这人缺钱? 当柴大牙跟佟怀青试探地解释了自己的来意后,那人安静地站着,没什么反应,他便连忙加了一句:“给六十块钱呢!” “六六大顺哦。” “一点也不累,就搭把手的事!” 那人长得特出尘,漂亮得几乎不像这里能养出来的。 很轻地点了下头。 就跟着上了车。 一阵刹车声,柴大牙连忙打开车门跳下去:“到了。” 柴老爹正在门口站着,看见儿子的德行就气不打一处来:“混账玩意!” 他背着手看儿子的这帮狐朋狗友,黄毛的下来了,又露出个红脑袋的,深紫碎发的也跟着探出身子,吆喝着:“嘿,伯伯好!” 柴老爹没眼看。 都是些不学好的玩意儿,这群小年轻没吃过苦头,整日里嘻嘻哈哈没正行,骑个摩托到处飙……他正准备继续骂两句,突然愣住。 最后下来的这个人动作有点慢,似乎不太习惯面包车内的狭窄,那双秀气的眉毛轻轻拧着。 然后,抬眸瞥了柴老爹一眼。 柴老爹今年五十二,走过南闯过北,活人死人都见过一大堆,可也没见过这样标志的人。 尤其是被那仨显眼包一比。 妈呀。 仙子下凡。 “咋样,是四个人吧,”柴大牙笑嘻嘻地凑过来,“今晚啥情况啊。” 佟怀青没搭理这吵嚷的父子俩,而是凝视着前方的招牌,白底黑字,透露出股萧瑟劲儿,殡仪馆提供丧葬服务,火葬场则一般是用来火化,但这个小县城管理不太规范,把这俩合二为一,那有些寂寥的院内,停放着张很小的床,垂下淡蓝的遮布。 “医院刚刚送来的,警方那边也说了,没甚亲人,是个老流浪汉。” 柴老爹推开半阖的大铁门,“吱呀”一声,有些凝滞的滑轮在地上划出长长的道。 佟怀青跟在最后面,看那静止的轮廓,瘦削,沉默,起伏平缓,因为身躯太薄。 染了紫发的年轻人跟在后面:“怕不?” 佟怀青摇摇头。 “俺以前还怕的,但自从俺奶奶走后,就不怕了,”那人自言自语道,“死了又怎么,反正都活过呗,也曾经是谁的儿女亲人,想通这个后,就完全不怕了……啊!柴大牙你有病啊!” 他被猛然的拍肩吓得往旁边弹跳老远,心有余悸,指着恶作剧的柴大牙:“我草你……啊对不起伯伯俺不是那个意思。” 柴大牙捂着肚子笑:“哈哈哈你不是不怕吗,怂蛋!” 夜风呜呜咽咽地刮着,刚刚还在扛着音箱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此刻却在殡仪馆里纵声大笑,生与死,年轻与衰老,混混与流浪汉,久久没有落下的雨,在这一刻都达到了种很奇妙的平衡。 院子里灯火通明,四人抬着遗体前行。 “没想到吧,这么沉?” 佟怀青还垂着眼。 他知道的,人去世后,会很重。 明明裹尸袋就是瘦瘦一条。 忙完,已经是凌晨三四点钟。 “成了,”柴大牙整理了下边角,从兜里掏出两张纸币递过去,“给你,记得洗手啊。” 佟怀青早都脱下手套洗过手了,没接,还在轻微地喘气。 “拿着呗,”柴大牙把钱放桌上,“你等会怎么回去,送你?那得等我们一会。” 紫发立马抬头,抱着胳膊警觉后退:“俺不哭。” 另一个笑嘻嘻的:“我嚎两嗓子算了,这事大牙有经验。” 柴大牙捡起个扫把就要追着俩朋友打,反正他爹这会也出去了,屋里随便他们折腾。 “行了,忙正事要紧,还得抓紧时间回去,今晚的酒都没喝呢。” 柴大牙将扫把搁在墙角,走回来,对着刚送去遗体的焚化炉方向,端端正正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然后,放声嚎啕。 没什么眼泪,是连面都没见过一次的陌生人,不知他这辈子是享过福还是受了罪,老了死了也是孤身一人,那么起码为他哭一场,就当送行。 焚化炉那边的声音传不过来,只能听见有些干硬的哀号,在室内飘扬。 佟怀青呆呆地站着,手指又开始颤抖。 声音停下。 世上再无这个陌生人。 骨灰就那么一把,可能在装盒的过程中有些洒落,反正伴随着滑稽的哭声,小风那么一吹啊,干干净净的,天地去遨游。 回去的路上,佟怀青没让他们送到底。 想下来走走,迎着风看看夜空。 心里还是堵得慌。 安川县的这条护城河特别长,老远就能看到那栽满绿树的堤岸,从这里回到招待所,正好能沿途找家早餐店,吃点东西。 想喝些热的。 或者一碗嫩嫩的鸡蛋羹。 柴大牙还是把那六十元硬塞给了他,特潇洒地一甩自己的秀发:“兄弟,以后你在县里有啥事,说一声,哥儿几个都能到!” 可惜这小美人估计哑了嗓子,说不出话。 不然说啥也得拉着一起去KTV唱几首。 从迪厅出来后,柴大牙美滋滋地一踩油门,摇头晃脑地继续嚎叫着歌。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后面的红毛捂着耳朵:“还没过瘾啊,难听死了!” “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 “闭嘴……哎,你瞅那是不是大哥?” 柴大牙一扭头,果不其然在后视镜里看见个高大的背影。 这大清早的,他在这儿干嘛呢。 在安川县,提起钢哥豹哥那可谓是一堆人,柴大牙自己显摆的时候,也愿意别人叫他声牙哥,但是提起大哥这个名字,那就只有池野一人。 大哥就是大哥。 面包车速度放慢,柴大牙探出脑袋嘿嘿一笑:“大哥,今天这么早出来啊?” 池野还是黑背心迷彩裤,很短的头发刺刺地竖起,宽肩腿长,肌肉紧实,眉骨英挺下颌线清晰,身边跟着个半大孩子,瘦弱文静。 “出来转转。” 池野言简意赅。 没办法,陈向阳捧着那个钢琴谱夹不松手,说是要给佟佟哥哥还回去,他们仨一开始没认出这是什么玩意,还想着是不是学习文具,后来邻家一个研究生看见了,说这个应该是用来夹谱子的。 池野还有点生闷气,没搭理他。 过一会儿,池一诺也拿着瓶指甲油过来,说没来得及给佟佟哥哥涂呢。 池野抬脚出了门。 到了修车行,天上的乌云层层地往下压,那棵种在轮胎里的月季有点蔫吧,可能这几天没浇水,叶子都没了光泽。 池野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根长茎的草,到了快傍晚才回家。 院里的月季也在耷拉。 吃饭前在菜畦里摘了黄瓜,拧了几根葱。 这顿饭做得有点随意了。 拍黄瓜,小葱拌豆腐,还有碗绿豆粥。 池一诺十个手指甲红彤彤的,但小姑娘一点也不高兴,嘴巴又撅着。 池野的手点了下桌子:“好好吃饭。” “我都没跟他说再见呢!” 池一诺这会儿一点也不怕她哥,蹭地站起来,椅子往后退去,直接翻倒在地上。 “东西没有还,也没有说再见……虽然,虽然他从来没说过话,但佟佟哥哥很好的。” 陈向阳也小声地嘟囔。 “是啊,为什么大哥你要吵人家,还让他滚。” “佟佟哥的病刚好,你不是说他估计是离家出走的吗,那他还能去哪儿呀。” “老师说了,热情好客是安川县的优良传统!” 池野的额角被这俩孩子吵得突突直跳,终于无奈地放下筷子。 “别嚷了。” 他从胸腔吐出口烦闷的气:“明天一早,我就带阳阳去找他,把东西还了。” 池一诺两眼放光:“我呢?” “忘了?”池野掀起眼皮,不笑的时候特别凶,“你这周末不能出去玩。” 池一诺:“哇呜呜——” 再嚎也不行,底线前的偶尔妥协可以,但池野的原则不能丢。 所以他就带着陈向阳前往火车站,看能不能碰见这人。 应该……还没走吧? 或者跟列车员打听下,池野对人的外表美丑没太大感觉,却也知道佟怀青长相惹眼,那么如果昨天买了车票,工作人员应该有印象。 正走着呢,就遇见柴大牙跟自己打招呼了。 “我们也才回来,”这个黄毛特自来熟,“昨晚我爹那里送了个无名氏,深更半夜地跑去殡仪馆帮忙,累得一批。” 池野没什么忌讳,随口应道:“那还挺不幸。” “是呀,”柴大牙继续道,“也没个亲人朋友啥的,又是我在那哭了几嗓子送行……哎大哥我先接个电话。” 后座上的紫头发在逗陈向阳:“弟弟,你手里拿的是啥呀。” 陈向阳举起那个钢琴谱夹:“这是佟佟哥的东西,我们在找人呢。” “你见过他吗,灰衬衫黑裤子,长得很好看,”陈向阳乖巧地站着,“我和大哥要把这个还给他。” 紫发青年趴在车窗上:“哎,是不是特别白,眼睛很漂亮,脸蛋上有个痣?” 池野抬起头:“你见过,在哪儿?” “殡仪馆啊,就昨晚。” 他语气随意,还特遗憾地摇摇头:“可惜了。” 可惜提前下车,不然这会说不定就能碰上,人家不是正找他嘛。 陈向阳愣住了,几秒的呆愣后痛呼出声:“哥……大哥!” 池野松开攥着弟弟胳膊的手,喉结滚动,浑身肌肉绷紧得有些僵硬。 “啪嗒——” 豆大的雨水砸在地上,出现洇湿的圆圈,又迅速连绵成线,哗啦啦地倾盆而降。 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在此刻落下。 第10章 佟怀青抬眸看了眼天,立马就被雨水迷了眼。 昨晚又打雷又闪电的都没下,这会儿估计憋到劲儿了,下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肆意张狂。 他浑身湿透,衬衫紧紧地贴在胸口,手指尖还在往下淌着水流。 抹了把脸,又打了个喷嚏。 河面上被雨砸的满是硕大的水泡,压根就没消下去过,天地间响彻哗啦啦的巨大声音,迷蒙一片,连对面的楼宇看起来都是灰扑扑的。 佟怀青咬牙扶住块凸起的石头,用力撑了下,还是没站起来。 疼。 一小时前,他没料到自己会这样落魄。 沿着河边往前走,能瞅见远处的居民区,可暴雨忽至,堤岸全是柔顺的垂柳,只有棵香樟树还能稍微避下,佟怀青快步踏过丛生的杂草,拨开横生的灌木丛,却突然一脚踏空,跌进了个很深的沟堑里。 胳膊肘上有点擦伤,脚踝没事。 但,扭到腰了。 长时间坐在琴凳上练习,他本身就有些轻微的腰肌劳损,这下子疼得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滚落跌坐在泥沙上。 还好背后有半人多高的土壁,这个位置能错开点倾斜的暴雨,但眼前的河水平面持续上涨,雨势越来越大,凉意冷得钻进骨髓。 好痛。 无论怎么用力,也站不起来。 瓢泼的雨,没有一丝一毫停下来的意思。 佟怀青向后仰着脖颈,脸色苍白,很重地呼吸着。 记得有一次在欧洲,也是下了这样的大雨,洋人那鬼地方就没几天是晴的,他喝完一杯咖啡,口腔里弥漫着苦味,明天就要登台演出,可手指一直莫名地颤抖。 他闭着眼睛,推开窗。 屋内被灌进了风,琴谱被吹得到处都是,花瓶里的玫瑰刮得倾斜下枝条,佟怀青的前襟湿了,心头的燥火被冰冷一点点地熄灭。 手指停下颤抖了。 他冷静地去浴室洗澡,用吹风机吹干头发,裹上柔软的浴袍,对进来送晚餐的侍应生微笑。 像没有裂痕的完美瓷器。 可是那场演出还是出现瑕疵。 遭到了很多批评。 其实现在想想,那些语言也算得上是温和,因为彼时他年龄尚小,又被看做是古典乐的冉冉新星,评论的文章最后,还是落脚在期待上的。 黄昏时,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终于放晴。 他和母亲在餐桌两边坐着,面对面,中间摆放着鲜花,蜡烛,和精致的冷盘。 银质小刀切开半熟牛排,流下一点蜿蜒的粉色血水。 母亲突然看向他:“吃得惯吗,想不想吃中餐,面条呢?” “小时候,你最爱吃我做的番茄鸡蛋面了,”她已经拉开椅子往外走,“应该客房有这种服务吧,妈去给你做。” 佟怀青站起来:“妈,我不想吃面。” “哦,”她站在原地,安静片刻又张口,“那你是想吃手擀面吗?” “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母亲笑得温婉:“那你等一下就好,我去给你做番茄面。” “我不想吃。” “可是,很快的呀。” “我说了,我现在不想吃这个!” 那张保养得很紧致的脸转过来,带着点真诚的疑惑:“真的很快呀,你就等一会就好。” “妈,”他喉结滚动了下,尽量让语气柔和,“我说过自己不想吃,别做了。” 母亲顿了顿。 “那我先做好呀,过会说不定你就想吃了。” 雨水落在嘴里,有股很浅淡的腥味。 佟怀青慢慢地深呼吸,抛开繁杂的思绪。 怎么办。 他动弹不了,又无法张口呼救,费力地拾起一块石头,使劲儿扔向河里,也立马被雨水吞没,压根引起不了任何人的注意。 这样恶劣的天气和环境,有谁会注意到沟壑里,有一个苟延残喘的人呢。 腰疼得厉害,佟怀青整个下半身都似乎失去了知觉,昨天几乎都没吃什么东西,又一宿没睡,胳膊僵硬到艰涩的地步,再次尝试着抓住那块岩石,努力地要站起来。 “哗啦——” 岩石松动,跟着已经被水冲垮的土壤一起滑下,佟怀青刚刚撑起点身子,就再次跌落,太狼狈了,雨水劈头盖脸地砸着,眼睛都痛得睁不开,抬起手背擦,又擦,可压根擦不完脸上的水。 被倾覆了巢穴的鸟雀,只能和同伴挤在一起捱过,一点点等待大雨的停下。 他连可依靠的人都没有。 手腕无力垂下,佟怀青看着截雪白,数月前他曾犹豫过要不要割开那里的皮肉,冰凉的刀刃都悬在上方,只要微微用力,就再也不会这样痛苦。 多懦弱,在最后关头还是放弃。 头脑轰鸣地坐上绿皮火车,把自己放逐。 雨势还在增大,河水持续上涨,甚至已经冲垮对面的堤岸,即将来到他的脚下。 此时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是麻木,视线也开始涣散,只能在滂沱的雨声中,听见哑着嗓子的呼唤。 “佟佟——” 分辨不出对方在哪里,他意识终于清醒些许,试着支撑起身子做出回应。 “你在哪儿——” 佟怀青拍打土坡,发出的声音太小了,又捡起石块砸着地面,努力制造响动。 【我在这里。】 【救救我。】 石块骨碌碌地滚远了。 佟怀青微微发怔。 自己……在求救。 在挣扎着要活下去。 “在不在,有人吗——” 声音似乎要远去了。 曾经被看得跟眼珠子般的手掌麻木,掌心全是泥泞的脏水,佟怀青侧着身体,再次拍打着土壁。 【我在这里啊。】 看不见,也听不见,河水已经奔流涌上,漫过脚背。 喉咙是被砂纸使劲摩擦过的疼。 “我……” 右手拍着凹凸不平布满根须的坡壁。 “我……在这里……” 血和雨水一样,是淡淡的腥味。 “池……池野,我在这里……!” 汹涌澎湃的河水暴涨,翻滚咆哮,惊涛骇浪般地卷起波涛,起伏着奔涌而来。 佟怀青剧烈地喘息,心脏憋出尖锐的疼,缓缓地闭上眼睛。 “轰!” 岸边的垂柳倒下一棵,被卷进令人战栗的河水里。 佟怀青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他被人抱起来了。 - 院里地势高,就没什么积水,娇贵的花都被提前搬到了屋檐下,糙点的不用管,随便淋,越淋越疯长。 池一诺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看夜空。 云层没那样厚重了,月光柔润,逐渐弥漫开。 雨已经停了,明早起床,蚯蚓和蜗牛都会爬出来,在缀着水珠的茎叶上拱。 卧室门被推开,池野撩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一脑门的汗。 “大哥,”池一诺站起来,“怎么样了?” 池野把毛巾投进冷水里洗:“刚退烧。” 池一诺坐了回去,又站起来:“我能过去看看吗?” 得到哥哥的首肯后,小姑娘撒丫子就往屋跑。 毛巾被拧干,搭在悬着的晾衣绳上,又抻了下边角拉平整,池野坐到个靠背椅上,摸出根烟点燃,猩红的火苗明亮闪动,吐出淡色的烟圈。 还好找到了。 虽然他很想冲这家伙踹一脚,又跑到河边,不知道这个季节雨水多,容易决堤吗。 还把自己给弄伤了,抱起来的时候就晕了过去,回来后一摸,好家伙,又开始发烧。 怎么这样容易生病。 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说两句就甩脸子,也是,一个连瓶盖都不肯自己拧的人,被自己吼滚出去,肯定气恼坏了,扭头就走。 但也不能还想不开啊。 池野有点不太确定他的身份了,自尊心这样高,真的是做那种活的吗?但眼下这不是重点,早上听到柴大牙说昨夜送来个无名尸,又听人接一句在殡仪馆见到了他,差点没给自己吓死。 妈的。 说话别这样大喘气啊。 听说分开后他就自己沿着河边走了,暴雨倾盆,池野把陈向阳送回家,就撑着伞去岸边找人。 不放心。 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句话,真坏了事。 还小呢,要是做错什么事,也有改的机会。 前提是别出什么意外。 他找得都快放弃了,想着这样大的雨,估计人也不傻,跑哪儿躲去了,不太抱希望地走最后一段路时,终于听见了微弱的呼救声。 池野第二次把人抱在怀里,还是生出和上次同样的感觉。 他好轻啊,就像朵轻飘飘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没了。 用热水简单地擦拭,陈向阳帮着又给换了干净的衣服,大夫赶来打了针,那张桃心小脸烧得酡红,睫毛微颤,舌尖好像被他咬破了,嘴角有一点点的殷红。 忙活到黄昏,终于烧退了。 长长的烟灰落在地上,池野如释重负地向后靠在椅背,怕的就是反复发烧,尤其是夜里,大夫交代过了,晚上一定要看勤着点。 那这几宿,自己支个床,跟他睡一屋好了。 “哥,”陈向阳探出脑袋,“他醒啦!” 池野把烟蒂碾在烟灰缸里,站起来大步走向卧室,屋角的茉莉开着,若有似无地飘着点清香,那人靠在床头,正好抬起眼睛看过来。 眸子清凌凌的。 出了汗,脸上还有浅淡红晕。 “池野。”佟怀青张口,音色也很干净好听,像薄荷叶。 突然笑了一下。 “谢谢你。” 这个笑结束地太快,转瞬即逝。 池野愣了下。 怎么说呢,池野读书没到底,只依稀记得上学那会老师教过的一个成语。 活色生香。 第11章 说不上来,但这个成语,太适合佟怀青了。 他身上穿着自己的一件浅色短袖,柔软的棉质布料松垮垮地堆着,不合身,露出一大片的肩颈,隐约闪着很细腻的白,头发没来得及洗,乱蓬蓬的,估计呼吸还烫着,唇瓣很红,扬起的那点的弧度,就像深夜露重时,惊鸿一瞥的海棠花。 池野多看了两眼。 其实他还是不在意相貌,只是觉得,这个笑蛮好看。 “哇!” 池一诺趴在床沿上亮起嗓门。 “佟佟哥哥,你终于开口了。” 刚刚的小意温柔消失无踪,佟怀青又恢复冷淡,轻轻“嗯”了一声。 “饿吗,”陈向阳在旁边跟上,“厨房里有绿豆汤,蒸南瓜,菜面糊糊也有。” 佟怀青清清嗓子,声音很低:“有点。” 他有两个多月说不出话了,刚刚被暴雨淋过一场,高烧昏睡中,感觉自己躺在个坚实温暖的怀里,有人小心地端着碗热水,一点点给他喂进去。 嗓音没有想象中哑。 脑袋的胀痛劲儿也好多了。 除了腰,还在疼。 清甜的绿豆沙应该加了冰糖,舀起吹吹,黏糊糊地挂在白瓷小勺上,佟怀青端着碗小口地咽下,软烂可口,温度正好。 池一诺跟在二哥屁股后面进厨房,出来的时候也没闲着,手里拿着半根黄瓜,咬得嘎嘣脆。 池野看眼佟怀青的慢条斯理,又瞅了眼池一诺的生龙活虎,突然觉得有点别扭。 “行了,都去睡觉,”他挥手赶人,“明早还要上学。” 周一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小学生或初中生。 陈向阳已经有点打呵欠了,压着池一诺出去刷牙洗漱,边走边斗嘴,门没完全阖上,露着条小缝,池野回头,佟怀青已经把碗递了过来。 “惯的你,”他没接,“自己去刷。” 佟怀青很平静:“腰疼。” 家里做饭是池野,主要的厨具瓢盆也是池野收拾,但自己吃完的碗是自己刷。 他对俩孩子的教育就是,没有刻意要求做什么家务,而力所能及的都得本人来干。 那只手还没放下,露着截伶仃白皙的小臂。 池野看了眼后变了脸色:“你还不吃完?” 佟怀青依然平静:“饱了。” “我喂猫呢。”池野骂骂咧咧地接过碗,去厨房刷了,还好剩的也不算多,就个碗底,尚且在他忍受范围之内。 回来的时候还有点纠结,自己就在对面,晚上有啥事这人叫一嗓子就听见了,有没有必要搬个行军床过来,正想着呢推开门,就看见佟怀青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一手扶腰,一手撑在墙上,表情痛苦。 “怎么?” 佟怀青抽着冷气:“疼。” 池野上前,扶住人的手肘:“那你老实躺着,下来干嘛。” 请大夫看过了,说应该有以前的旧伤,再加上摔倒的时候扭了下,不算什么大事,好好卧床休息,静静养着就好。 “我要去厕所,”佟怀青按在自己的腰侧,“这里有点……动不了。” 池野把人扶好:“我抱你去吧。” 他本来就想过,家里有指甲花泡的药酒,等烧退了,就给人在腰上擦擦,能祛瘀活血。 民间的老方子了,对跌打损伤蛮有用。 佟怀青的反应却有点大:“不行!” “嗯?” 池野正要伸臂揽起对方的腿弯,却看到那人抿紧了嘴。 “不要你抱,我自己去。” 厕所二楼一个,剩下的在院子里,还得走点路,池野没怎么在意:“没事,你又不重。” 这小身板,单手就能给捞起来晃悠。 佟怀青嘴抿得更紧,也不反驳了,挥手把池野往外推了把,特有种地扶着墙,一点点地往外挪。 跟个僵硬的螃蟹似的。 池野抱着胳膊在一旁看戏,最多帮人用肩膀给门撞开,随意地倒退了几步,看着佟怀青咬牙前行,左手还按在腰侧,掐出个明显的曲线来。 池野:“叫哥,我扶你过去。” 佟怀青:“滚。” 嘿,这小暴脾气。 反而给池野逗笑了。 讲真,这么多年还没什么人敢对他说这个字,成年人到了一定年龄,都会权衡利弊,起码不会嘴上嚣张,否则在外面多容易被雷劈。 这家伙究竟有没有挨过打啊。 池野没再动,由着佟怀青慢吞吞地扶着墙,跟自己擦肩而过,院子里的灯没开,下过雨后的夜倒是很亮,水洗过得清澈,原先被淋倾斜的枝条重新支棱起来,叶片油绿,舒展漂亮。 佟怀青站在檐下,半晌没动弹。 池野在后面轻笑:“去啊。” 他还抱着胳膊,有点痞气地靠在门上,一半的脸隐在光影里:“怎么不继续了?” 佟怀青没回头。 翘起来的头发特倔强。 问题是,厕所是独立在对面的,从屋檐下过去,没墙可扶。 腰痛,牵扯得浑身都麻,肌肉僵硬。 佟怀青松开手。 一步步地往前挪。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池野偏着头看他,“害臊?又不是没看过。” 佟怀青:“?” 他倏然间回眸,眼睛因为震惊而瞪得很大,这神情,让池野想起了曾经养过的一只玳瑁猫。 毛色杂乱,不太好看,也不亲人。 买了猪肝切碎,和馒头混在一起,倒点开水搅吧搅吧。 池野刚把碗放在它身旁,小猫就闪电般往后一跳,耳朵向侧面掠,棕黄色的瞳仁都扩张开。 怎么养都养不熟。 池野那时候年龄小,还不太懂得放手的道理,也秉持付出一定要有回报的朴素观点,对这只白眼狼非常伤心。 以前放学回家还要尝试着摸摸它,慢慢就放弃了。 反正又不让摸,拉倒。 只是例行公事地给它做饭。 后来很多事,池野已经有点忘了,只记得在他日子最难,带着满身伤痛回家,瘫坐在院子里喘息的时候,被湿漉漉的小鼻子轻轻碰了下。 睁开布满红血丝的眼,是只灰毛的死老鼠。 它往后退,爪爪并拢地坐在地上,神情依然警惕,依然不让他摸。 但笨蛋小猫外出打猎了。 把它认为最有价值的礼物带了回来。 月光柔和,池野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你第一次生病,我就给你换过衣服了啊,还有这次回来,都湿透了,肯定……” 话没说完,就看见佟怀青一脸嫌弃地转回头,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恶心。” 池野:“?” 刚刚不是还在对自己说谢谢吗。 现在就成恶心了? 这和至尊宝上一秒叫人家小甜甜,转身又叫牛夫人有什么区别? 池野寸头,单眼皮,宽肩阔背,皮肤晒得黑,不笑的时候就有点凶。 尤其当他眯起眼睛的时候,就会给人一种强烈的危险感。 摸爬滚打这些年,他太擅长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知道万事不可硬碰硬,因人而异地对着软肋下手,才能最有效。 既然佟怀青这不知好歹的白眼狼骂他恶心。 那他就干脆恶心给他看呗。 佟怀青还在艰难地前行,他刚退烧,出过汗,只喝了半碗的绿豆粥,这会儿透着点虚,腿弯都在发软。 甚至没注意到,池野是什么时候到自己身后的。 “真不用我帮你扶吗?” 对方身材高大,说话的时候似乎弯下腰,热气吹拂到耳畔,痒酥酥的。 佟怀青瞬间有点想炸毛。 “不用,”他强硬地瞪回去,“我自己会走,你少在这……” “我又没说帮忙扶你走过去。” 池野还保持这这个俯身的姿势,月色从身后把影子拉得很长,地面上一长一短的两道身影似乎重叠。 嗓子抽过烟,有点哑。 和那往他身下瞟的目光一样,特意压下去。 佟怀青被看得有点不自在,疑惑地抬眸。 就听见那人不紧不慢地接上后半句。 “……不是上厕所吗,我说得是,帮你扶着那里。” 短暂的沉默。 “啪!” 很清脆响亮的一声。 池野头偏在一旁,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 佟怀青喘着气,低头看了下右手掌心,很好,把自己都给抽疼了。 空气有些凝滞。 绝大多数情况下,遇见这种针锋相对的危险事件,相当多的人是见好就收,或者找个台阶互下,毕竟耳刮子已经甩过去,爽了。 但佟怀青想的是,嗯,他怎么不动了。 那,要不要趁这个机会,给另外半张脸,再来一次? 池野没再给他这个机会。 他大力扯过对方的肩就要给人拽走,但似乎是想到了腰那里还受着伤,另只胳膊就变了方向往下,捞起佟怀青的腿弯,轻而易举地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 佟怀青伸手又要去抽池野,被单手抓住两只手腕,动弹不得,而这个姿势下,他被迫紧贴着池野的身体,脸都蹭着那饱满结实的胸肌,挤得他拼命挣扎。 “混账,放我下来!” “变态,无耻!” 池野一脚踹开了厕所的门,也没把人放下,而是直接就着这个架式,打开佟怀青的双腿,正面对着马桶。 佟怀青的背牢牢贴着那紧绷的小腹,震惊到牙齿都在打战。 “你……你干什么?” 池野把人往上托了下,确保背部是平稳的,没有被迫弯曲而挤压,然后才冷冰冰道:“不是不让我扶吗,那这样子总行吧?” 他颇为满意地看着迅速涨红的耳朵尖,语含讥讽。 “怎么,还让我帮你拉拉链?” 锋利的眼神往下瞥:“哦,你穿的还是我的短裤,没拉链,松紧腰。” 佟怀青头脑轰鸣,挣扎不开,池野的双手铁钳似的握住他的膝盖弯,甚至,被掰得更开。 太过羞耻。 那洗手作羹汤,好言好语教育孩子时的平和没了,池野浑身都是蛮横的匪气,继续刺激着对方:“还真等着我帮你扯裤子?” 佟怀青的身体微微颤抖。 差不多了。 池野刚要把人放下,就停住了动作。 因为佟怀青已经捂住脸。 哇地一声,哭了。 第12章 池野的胳膊顿住,有些尴尬地把人放在地上,又怕佟怀青站不稳,连忙伸手给他扶好。 靠,他最怕遇见掉眼泪的。 束手无策啊。 佟怀青还捂着脸,哭得呜呜咽咽的。 池野挠挠头,犹犹豫豫地给人家搂怀里,低声下气地开始哄。 “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欺负你的,就想闹你一下。” “你不也抽我嘴巴子了吗,还没人敢这样呢……” 池野讲的是实话,他挨过拳头扛过揍,还从未被打过耳光,并且也没料到佟怀青真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说动手就敢动手,他毫无防备地站着,那人还生着病,就他妈几乎是跳起来抽他。 心里想着,话就跟着说了出来。 “你看,刚刚你都跳起来打我……” 佟怀青终于停止了抽噎,从指缝里露出半只眼:“你才跳起来!我没有!” “哦,没有没有,”池野抓紧应声,按照他为数不多的哄孩子经验,只要对方肯接话了,那基本上就快劝好了,“别哭了好不好,怎么突然掉小珍珠了,嗯?” 很好。 佟怀青被恶心到了。 池野感受怀里的人逐渐安静,略微放宽了心,再接再厉。 “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啊……” 佟怀青不肯放手,还是捂着脸:“滚。” 池野默默地松开胳膊退后,给厕所门关上。 又在外面补充一句。 “别摔了,有事叫我。” “滚——!” 水流声汩汩,佟怀青洗干净脸上的湿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抬头,水龙头上面挂着个圆镜,长柄穿了绳,绑在楔上去的一枚钉子上,镜面溅上去点水珠,也能清晰地看到他微红的双眼。 居然哭了。 但是,哭出来后,竟心情舒缓了许多。 被池野小孩似的把在怀里,双手抓不到任何支撑点,还要在耳边被那人嘲讽,实在是又羞又恼,没憋住,直接哭了出来。 好久没这样了。 哪怕被指着鼻子骂,也没掉过眼泪。 只不过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骂回去。 佟怀青拧上水龙头,静静地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陌生,很长时间没认真照过镜子了。 池野又在外面叫。 “佟佟?” 佟你大爷的头。 他扶着墙去推开厕所门,目不斜视地一点点往前走,压根就不给这人半分眼神。 池野跟他错了半个身位,默默地跟在后面,以防他突然踉跄,能及时伸手扶一把。 这一路,走得格外艰难。 腰又开始疼了。 他几乎是拖着腿走到床边,僵硬地躺了下去,额上出了点细微的汗,呼吸都在喘。 楼上的俩孩子应该睡着了,屋里安安静静,院子里传来零星的蟋蟀叫声。 池野皱着眉看他:“大夫说你有旧伤,是吗?” 佟怀青靠在枕头上,眼皮都不带动地“嗯”了一声。 他垂着睫毛,余光瞥见池野去柜子那里找东西,懒得看,只想着什么时候能换衣服,他的包裹还在招待所呢。 才不想穿这人的裤子。 “你趴着,”池野端着个玻璃罐过来,“衣服往上撩。” “泡的指甲花,”他坐在床沿边继续道,“土方子,擦一下好得快。” 拧开上面的盖子,下面的药酒颜色橙黄,泛白的花瓣挤挤攘攘地拥在最上方,淡淡的酒味儿弥漫开,池野先搓热自己的掌心,看佟怀青没动,就挑了下眉:“嗯?” 佟怀青声音淡淡:“你安的什么心?” “首先,”他平静地看向对方,“谢谢你救我,照顾我,还……” 池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小麦色的脸颊上还有未消的指头印子。 似乎难以启齿,佟怀青再次垂下眼睛:“还给我换上你的裤子……” 池野没太明白,只是本能觉得这家伙好像不高兴,便解释道:“没有,逗你呢,这是之前给阳阳买的,有点大了就一直放着,我的你穿不上。” 那可不,上衣就罢了,虽然走路都能滑下肩头,但勉强能穿,裤子再是松紧腰的也不成。 佟怀青面无表情:“哦。” 这个不是重点。 得说清楚。 哪怕低着头没有对视,也能清晰感受到男人身上传来的压迫感,以及紧实有力的臂膀。 又想起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脚尖蹬着的明显触感。 硬邦邦的。 佟怀青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开口:“我不歧视,但……我不是gay。” 虽然池野没有向他明确表达,但意图太明显了,要不然凭什么对他这么好? 佟怀青从小到大没缺过追求者,男女都有,绅士的狂热的都见过,他自认为脸蛋长得好看,气质又卓然出众,那么被狂蜂烂蝶环绕纠缠,也实属正常。 没错,他自恋。 但他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本。 所以相当理直气壮,并且不会因为被追求而苦恼,甚至还有些淡然的欣慰。 理解,这算不上是审美不错,只要有眼睛的人,都会欣赏他。 并且有意思的是,追他的人虽然多,但没有死缠烂打特别久的,佟怀青太容易被一见钟情了,漂亮,弹钢琴的时候又耀眼夺目,但是相处下来,几乎都会嫌弃他脾气怪。 说不上来,并且眼神也不够招人,没那个劲劲的味。 美则美矣,不够骚,勾不起男人或女人的欲望。 所以他对追求也不怎么感到厌烦,反正一窝蜂地涌来,又潮水般地消逝掉,没有人会持之以恒地去爱他,很快就会无声无息地走开,多正常。 就像池野现在的眼神。 没有被戳穿后的羞涩,或者慌张,而是非常平静。 佟怀青拧着眉,又重复了一句:“我说过了,我不是gay。” 池野看他的神情,就像是在查看一辆扎了胎的自行车。 只带了点好奇。 “什么?” “你说什么给?啥意思?” 第13章 一阵有些尴尬的沉默。 池野掌心搓热老久了,怀疑这人是不是又开始起烧,都说胡话了,用手背去贴对方额头,还没碰到,就被吼了一嗓子,佟怀青气鼓鼓地:“池野!” “叫哥。” 眼瞅都快半夜,池野想催着赶紧睡觉,声音低沉下来:“别废话,趴好。” 佟怀青拽着衣角,英勇不屈。 趁他昏迷的时候换衣服就罢了,这人好好地醒着,要撩起来给看腰? 想得美。 “你干啥呢,还等着我给你……”池野本来想说换姿势这仨字,但刚在厕所给人逼得哭了场,就给咽了回去,“真磨蹭。” 佟怀青黑着脸:“我不擦。” “别矫情,”池野只当他怕痛,“这个就有点烧得慌,不疼。” 佟怀青咬着牙,目光从那瓶色彩诡异的药酒,又到池野绷着青筋的手背,还憋着一口气:“你出去,我要睡觉!” 池野倒是笑了:“成,那你睡。” 说着居然站起来,真的要走。 佟怀青不理人,把被子往上一拉,顺手往枕头那里去摸,来回找了几下,就倏然抬起头:“我的东西还在招待所。” 声音都慌了。 这么多年习惯了,晚上睡觉地捏着那兔子玩偶的一角,出来的时候走得急,也没忘了把它给带上,这被大雨淋的一场没去退房,也忘记跟池野说,自己的背包还没拿呢。 “你去给我拿,”佟怀青有点着急,“就在三楼最里面的房间。” 池野慢悠悠的:“给你擦过药就拿。” “先去拿。” “先擦药。” “去晚了人家都下班了!” 池野还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再说话,就眯着眼睛看佟怀青。 闹呢,招待所啥时候都有值班的,哪儿会下班。 佟怀青沉默片刻,木着张脸,躺下了。 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除了没那玩意睡不着之外,腰也是真的很疼。 旧伤,推拿针灸都是缓解,劳损是病根。 他有些艰难地转过身子,趴在床上,脸埋进枕头,只当池野是素不相识的理疗师傅。 衣服下摆被往上推,堆在肩胛骨的位置。 不合身,太宽松,应该洗过很多次,面料好柔软。 露出截白皙的腰。 干干净净的。 中间的凹陷很明显,虽然纤细,并不干瘦,由于冰雪似的肌肤,甚至有种很莹润的丰盈感。 掌心再次搓热倒入药酒,按在后腰的位置,打着圈揉搓。 佟怀青的脸深深埋在枕头里,头发挡住眉眼,感觉着腰那里传来的按压,池野说的没错,并不疼,伴随着有点辣的酒味,是种微微的灼烧。 以及那带茧的掌侧,摩擦过的粗粝感。 “你的链子,”池野突然开口,“我给收起来了……在床头柜。” 那个缀着玉珠和铜钱的腰链。 佟怀青差点把这茬给忘了,他没怎么戴过首饰,这玩意又是系在腰上的,到底有点不太舒服,淋雨的时候昏昏沉沉,差点忘记因为这根红绳,与池野闹了别扭。 他转过脸,悄悄露出半只眼睛:“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这个腰链,反应这样大。 池野今天没顾得上刮胡子,下巴处有层隐约的青茬。 “你还小吧,”那双手交叉着放在他的腰上,太细了,池野手掌又大,两只手并列不下,只能这样一点点地按着,“要是真有什么难处,不能走歪路。” 佟怀青拧眉:“我走什么歪路了?” “就是,”池野艰难道,“做那种事。” 佟怀青不干了,支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又被按回去,池野卡着他的腰:“还没好呢。” “别打哑谜,”佟怀青扭着脸看他,“一根链子而已,怎么牵扯到歪路了?” 池野卡壳了。 这样的反应,看来是真不知情。 “那估计是误会。”他掌心被酒烫得很热,不大自在地琢磨,断断续续地跟佟怀青解释了。 说出来自己也觉臊得慌。 也是,怎么能因为个小首饰就对人贴标签。 佟怀青倒是没说什么,安静地趴在床上,他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乖,洋娃娃似的。 夜色越深。 药酒味已经散得差不多,腰上的灼烧感还在,池野擦完手回来,看见佟怀青背对着他躺在床上,没盖被子,头顶的吊扇呼呼地刮,虽然是秋天,家里床上还是铺着竹篾凉席,图的就是个凉快,而佟怀青刚来的时候,都烧到快要晕厥,还硬撑着从上面爬起来,摇着头不肯睡。 当时池野就看明白了,人家嫌弃硌得慌。 所以换上了纯棉床单。 很软和的床褥,这人躺着,也只微微陷下一点点的痕迹。 池野拉过个小毛毯,搭在佟怀青肚子上。 还没扭头呢。 “唰”地一下,就把毯子扯到一边。 池野“嘶”了声,把被子重新盖好。 又给蹬掉了。 嗬,这是烦自己还不出发呢。 “作吧你,”他瞪着这不识好歹的白眼狼,“刚淋过雨受凉,想再起烧?” 那很薄的身体动了下,慢条斯理地坐起来,举手投足间跟要上电视似的,却在下一秒,大咧咧地撩起自己的衣服。 全然没有之前的忸怩。 重新戴上了那条腰链。 碧色的小玉珠和五帝钱,挂在盈盈的腰上,没完全遮盖住侧面的小胎记,露出点红艳的边沿。 “一个装饰用的玩意,也能被歪到下三滥的地方去,”佟怀青扬起嘴角,“那我就还偏偏戴上了。” 他看起来傲气极了,语气懒散,肆意张扬。 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只有那双瞳色浅淡的眸子里,满是疏离和空洞,仿佛风中的蒲公英,随时都能四散分离。 池野没在意,甚至被逗笑了。 他觉得佟怀青咋咋呼呼的,却真有意思,可劲儿跟人对着干,还特理直气壮。 想着,背在身后的手就拿了出来,提溜着个兔子耳朵。 真的用太久了,布料被时间扯得很长,都透光了,破破烂烂的。 佟怀青眼睛顿时有神了,两手接过,嘴里埋怨:“你别这样,会坏的!” “坏了再给你缝,”池野把背包也拿了过来,“晌午我出去了趟,问了下,就给拿回来了。” “那你不早说。” 佟怀青拿到东西就赶人:“行了行了,你出去,我要睡觉。” 说着他就伸手,“啪”地一下按灭了灯,生怕池野在屋里再多待一秒似的。 “成。” 看这精神劲,应该不会再烧起来,池野也放下了过来睡一屋的打算,随口道:“不舒服了叫我。” 佟怀青眼皮都不带动弹。 门关上了。 屋里黑乎乎的,头顶灯泡里面的钨丝还烫着,就发出点很细微的光,趁着这一点的亮,佟怀青终于吁出一口气,把那又旧又破的兔子玩偶放在枕边,用脸轻轻地,幅度小小地蹭了蹭,然后捏着边角,在很淡的药酒味儿中,睡着了。 第14章 这次虽然淋雨,但病好的势头不错。 第二天起床就饿了,早上喝了大半碗南瓜粥,还吃了点小菜。 池野冤枉了人,自己也过意不去,晌午回来的时候特意摘了点无花果,熟得正好,撕开挤出粉色的瓤,咬一口,甜丝丝的。 小孩爱吃这个,邻居街坊也都种,门口最多的就是石榴树和无花果树,挨着挂果。 多到都不稀罕了,随便摘。 佟怀青看起来胃口不错,慢慢地吃了两颗,洗手的时候听见池野在后面叫自己。 “下午陪我出去趟,给诺诺挑个蛋糕。” 小县城的蛋糕店都讲究一个中西结合,柜台里一溜排躺着桃酥驴打滚,后面摆着几个蛋糕模型,谁家小孩过生日,提前去订,第二天就能拎着盒子回家,收获甜腻腻的快乐。 佟怀青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午后收拾完东西,池野嘴里叼着根葡萄藤往外走,推门的时候往后一瞥。 嘿,跟上了。 走到巷口的泡桐树下,池野拿条毛巾,抽打了下三轮车上的浮灰,大长腿一跨就坐在前面,拧着车把往后看:“走啊?” 佟怀青顿了顿,抬脚踩上了车厢踏板。 稍微有点嫌弃,屁股只挨了半边。 蓝色漆底被摩擦到透亮,横着条自带的凳子,一圈手掌宽的栏杆,堪堪起到个防护的作用,安全性能够呛。 “轰——” 佟怀青猛地抓住了栏杆,这下坐稳了,但想象中的风驰电掣没有出现,声音蛮大,速度不快,池野慢悠悠地开着电三轮,今儿天挺好,不热不冷的,小风一吹,还蛮惬意。 到了蛋糕店,老板孟乐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池野进门,电视机里放着《三国演义》,正火烧赤壁呢,他看得入迷,直到玻璃柜上敲击几声,才“啊”了声抬起头。 “哎呀,大哥来了!” 他有些胖乎乎的,罩着个粉色围裙,手脚麻利地推开柜门:“带孩子来买东西呀?” 池野点点头,错开身子:“来订个蛋糕。” 孟乐捡了块桃酥,递过去。 池野块头大,给人挡得严严实实,这会儿才看到,不是那俩毛头孩子,而是个长相俊美的陌生人。 看不出多大年纪,生的真漂亮,还有点眼熟。 就是冷淡地垂着睫毛,爱答不理的。 “味道不错,尝尝?” 池野接过桃酥,往佟怀青那送了下,这家店老牌子了,主打的就是个用料实在又良心,毕竟吃的全是回头客的生意,因而糕点做得都分量十足。 尤其桃酥,一捻就碎,撒着层黑芝麻,满嘴甜香。 掰开的时候都掉渣。 佟怀青掀开眼皮,看着池野重新给自己递了个小半块,才抬手接过。 “咱家桃酥是经典,”孟乐笑嘻嘻地摊开画册,“外县的人走亲戚,都特意来买呢!” 蛋糕种类也不多,五六样款式,池野拿不准主意:“你来看,哪个好看?” 他说着就扭头找佟怀青,那人吃东西特慢,一块桃酥分两半,他塞嘴里嚼巴几下就咽了,那人才刚刚吃完,抬头看自己,嘴角还有点渣。 小孩子似的。 池野觉得好笑,直接伸手给人揩了下,佟怀青也没躲,特傲慢地往前走,脚步在柜台前停住,垂眸看那花里胡哨的宣传画册。 两页纸,用塑料薄膜过塑了,印着几款蛋糕款式,一眼望去,花花绿绿。 “这个怎么样,”池野指着问,“诺诺属羊,多可爱。” 孟乐在后面一拍手:“对哦,这个超可爱,大哥就是有眼光!” 佟怀青盯了会。 抬起头,看了眼池野。 又低头,看了下蛋糕。 他个子就到池野肩,人又瘦削,旁边还站着个大块头,更衬得跟颗兰花苗似的纤细,可莫名其妙的,他这几眼来回扫了下,就有股子淡漠骄矜的劲儿,弄得孟乐心里七上八下的,弱弱地凑近池野:“大哥,这位是?” “朋友,叫……” 池野还没说话,就被佟怀青打断了。 “丑。” 佟怀青的手指点在那个小羊蛋糕上,掀起眼皮,嫌不够似的又强调了遍:“真丑。” 白底圆蛋糕上挤圈粉色花边,黑色巧克力酱画出囫囵的俩羊角,潦草的眼睛和鼻头,红果酱当嘴巴,这配色,完全是一种城乡结合部风格。 更可怕的是,羊角那里还挤了几朵花,色素应该怼了不少,姹紫嫣红,老娇俏了。 佟怀青其实还挺喜欢吃甜点,下午茶来块提拉米苏再正常不过,但这丑不拉几的小蛋糕,挑战他的审美。 “是植物奶油吧?” 被琉璃珠似的眼珠盯着,孟乐一时有些不敢大喘气,唯唯诺诺道:“是呀……这个好做造型啦。” 佟怀青表情没什么变化,转而看向池野:“要动物奶油。” “为什么?”这俩词池野都没听说过,不都是奶油吗,还有区别呢。 “小孩子吃了不好,”佟怀青随手翻开画册的另一面,“都不好看。” 语气平静。 就像是说今晚吃杂粮饭。 孟乐的双手绞着粉色围裙,委屈巴巴地:“人家都用网络上的图片,我这是自己做的,拍出来是有点不好看嘛……” “没错,”佟怀青不以为意地点头,“太难看了。” 孟乐双眼含泪:“呜呜呜……” “行了,”池野打圆场,“你刚还吃了人家的桃酥,可能样式一般,味道好就行。” 佟怀青懒得再说,转身往外走:“反正别买植物奶油的。” 除了不健康,那玩意咬着跟泡沫似的。 外面热起来,阳光太亮,佟怀青用手挡了下,没见池野跟着出来。 三轮车就停在路边,他慢吞吞地走过去,打了个呵欠,有些犹豫要不要拐回去,买点桃酥再走。 虽然蛋糕很丑,但桃酥味道不错。 秋天了,蝉鸣声还有,长一声短一声地叫。 那人在干嘛,怎么没出来。 又打了个呵欠。 还没收回手,就眼前一黑,头顶也被罩了个东西,佟怀青伸手一抓,居然是个大宽檐的草帽。 可能是女式的,尾端系了条黑色蝴蝶结。 好家伙,这帽檐大的,感觉能当个小伞用。 池野步子大走路快,已经坐上了三轮车,肩膀宽而平直,右腿微微屈着,蹬在驾驶室前方的车档上,特混不吝的模样。 “这谁的啊,”佟怀青拧着眉,“直接就盖我头上?” 池野有点想抽烟,摸了圈发现忘带烟盒,说话就有些急哄哄的:“给你新买的,戴着吧!” 秋天日头也毒,那小脸小胳膊娇的,一晒都红。 佟怀青翻开帽子内侧看,果然有个没撕下来的标签,他这才把帽子重新戴上,接受了这一现实。 就是这地方的店铺真有意思。 修车行里卖冰棍,蛋糕店里卖草帽。 “是有点不好看,再换一家,”池野放弃了抽烟的念头,有些郁闷地抬手,“给你的。” 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半斤多的桃酥。 佟怀青在后座上坐好了,接过的时候手指短暂地碰触了下,一个温热一个微凉。 “谁爱吃这玩意。” 佟怀青捡了块桃酥出来,慢慢地咬一口:“腻。” 池野不乐意了,本来没带烟盒就心烦,还得伺候这个祖宗,侧着脸瞪过来:“我还得给你弄点水是不?” “好,”佟怀青特坦然地点点头,“要温的,别太凉。” 电三轮停在个树荫下,手掌大的叶子簌簌晃动,投下点斑驳的阴影。 “我再给你拧开?” “嗯。” 这不是废话么,佟怀青理直气壮,自己的手多金贵啊。 池野冷笑:“我再递你嘴边?” “行啊。” 毕竟手被桃酥占着,有点黏糊。 池野一脚油门:“我再嘴对嘴喂你中不?” 巨大的推背感突如其来,佟怀青差点没坐稳,桃酥渣子撒了一腿,一只手抓住栏杆,另只还要按住帽子别被刮走,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这小破车跑不快,谁能想这会居然飙出个风驰电掣的咆哮感。 轰鸣声中,巨大的帽檐被风刮得猎猎作响,反折过去,露出柔软的额发,阴凉没了,桃心小脸被阳光照得剔透,鼻子因为生气而微微皱起来。 “池野——” “你个变态——!” 池野还有心扭过来笑:“怎么了?你这恨不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喂点水咋啦?” 他在安川县当大哥这些年,除了能打以外,也有个原因是,很会怼人。 大哥从不吃亏。 要是大哥看起来吃亏了,那是他在让着你。 当然,别哭就成。 池野除了见不得人掉眼泪外,别的没在怕的。 佟怀青还按着那个帽子,风刮得他眼睛睁不开:“你,你要是敢……” “怎么,吐我身上?” 池野终于放缓了速度,潇洒地一脚刹车拔下钥匙,动作流畅,熄火下车,一把掀开了佟怀青脑袋上的帽子。 头发乱糟糟的,满脸懵懂。 “你不会把帽子拿下来啊,”池野忍着笑意,“还那么紧地按着,生怕被刮走了。” 佟怀青眨巴着俩大眼睛。 被风吹傻的模样。 “走,哥带你买小蛋糕吃!” 池野终于大笑起来,揽着佟怀青的肩。 “白长了个聪明面孔,笨得呦——” 第15章 连着又换了两家店,才勉强找到个能入得了眼的蛋糕。 倒不是池野认真,主要是刚佟怀青简单说了下奶油的区别,他就往心里去了,抱着胳膊在柜台边看配料表,沉着神情,吓得老板以为是哪个单位来检查的。 可再一瞅这脸。 不太像吃公家饭的,一点也不和蔼。 凶神恶煞的劲儿,真不是混社会的吗? 佟怀青没注意老板的战战兢兢,在后面吃小蛋糕,榛子味的,加了巧克力和坚果碎,味道不错。 吃完了问池野要湿巾擦嘴巴,那人还趴在柜台上,都没回头,带孩子习惯了,直接反手在他嘴上抹了把,结果没掌握好力度,一巴掌推佟怀青脑门上了,给人摔了个屁股墩。 还好后面没啥杂物,佟怀青结结实实地坐在地上,扬着脸,有点犯傻地没反应过来,池野转身看了眼,拎着小胳膊又给人拽起来了。 然后继续挑蛋糕。 佟怀青不高兴了,他长这么大都被伺候惯了,这沦落得喝鸡蛋羹就忍了,问人要个湿巾,直接给推倒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扶起来的。 几乎是提溜起来的! 池野完全没注意佟怀青的脸色,手指按着个蛋糕图案:“这是动物奶油?” 老板颤巍巍地陪笑:“不是,但能换成动物的……” “好看不?”池野稍微错点身。 佟怀青生着闷气,不理人。 池野也没太在意,跟老板下了单子就要走,叫了声佟佟,见人还杵在那不动,斜着眼问了句:“怎么,小蛋糕没吃饱?” 佟怀青:“你推我了。” 池野“哦”了声,他手劲儿大,有时候不小心碰着的确容易给人弄痛,以前他特喜欢捏那俩孩子的脸,大拇指和食指一捏,红润的小嘴巴就嘟起来了,陈向阳还好,池一诺老尖叫,揉着脸蛋上的指头印说疼。 有啥疼的,池野不太明白,也不乐意琢磨这事,顺手在人脑袋上捋一把:“我下次注意。” 可佟怀青还是没给他好脸色,黑着脸,一直到家都不吭声。 池野停好车,慢悠悠地栓上门,觉得佟怀青这人,就是小心眼儿。 想得多,不就钻牛角尖了。 他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人好好谈谈。 俩孩子没放学,前天下过雨,花草都长疯了,绿叶油亮地舒展着,土壤也湿漉漉的,看了就心情柔和,佟怀青又坐在风口的凳子上,托着腮放空。 他以前也这样,练琴累了盯着窗外的喷泉看,看天空看淡淡的云,听风声听黄雀偶尔的鸣,发长久的呆,等待手指的颤抖停下,然后再继续。 现下没有黑白琴键的等待,心里空荡荡的。 身边有人过来,佟怀青也没抬眼。 “唠唠?” 池野抓着那个大宽檐的帽子扇风,刚是随手买的,这会儿太阳隐到云后,院里满是阴凉,舒服得很。 “接下来你什么打算?” 佟怀青垂着眼,盯着自己的手看。 池野没查户口,不问他到底叫啥哪儿的人,语气平常。 “都行。” 佟怀青声音很轻,又加了句:“随便,都行。” 池野还站着:“你不回家吗,不上学了?” 那双睫毛很长的眼睛终于抬起来了,人往高处看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佟怀青也不例外,让他看起来满脸迷茫。 “刚高中毕业,还是已经上大学了?”池野继续道,“有啥问题及时跟家里沟通,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池野不太喜欢讲长篇累牍的大道理,觉得没啥用,毕竟这种年龄小孩,没有让人省心的。 愣头青,做事冲动不计后果,啥都干得出来。 就像下着暴雨跑去河边。 池野还想再多说两句,就看见佟怀青突然低下头笑了。 他平日里没什么表情,一笑起来就眉目舒展,很好看。 “池野……”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没大没小,叫哥。” 今早刮胡茬的时候开小差,下巴那儿稍微划破个口子,池野碘伏都没擦,凉水一洗就出门了,这会儿新结了疤,不怪陌生的蛋糕店老板瞅他犯怵,实在有那么点粗蛮。 “你猜我多大,”佟怀青还笑着,想了想,换个称呼,“池老板?” 最后这仨字被他咬得有点重,还拉长音。 听到里面的戏谑味,池野把帽子放到一边,心下了然,估计这人面嫩显小,自己猜错了年纪,但他有意逗逗佟怀青,刚开始的时候病着就不提了,好了后不笑不说话,呆板得像个木头。 现在总算有那么点鲜活气了。 “十七?”他故意往小了猜,“还是十六,读高中呢?” 佟怀青抿着嘴笑,眼角跟着弯:“我十三,你信吗?” 池野上下一打量:“跟阳阳差不多啊,这个头可以,刚进青春期,还能再长点。” 佟怀青立马不笑了。 他也不算矮,就普通人一米七出头,但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能再高点呢,再加上他小时候学过几年芭蕾,就显得身形轻盈,其实礼服皮鞋一穿,挺拔的肩颈是能撑起来的,可拿到池野面前,就不够看了。 “池老板,”佟怀青淡淡道,“我二十五了。” “嗬,”池野是真的有点惊讶,“看不出来。” 就比自己小三岁。 佟怀青垂下睫毛,心想,你瞎呗。 “那你还离家出走,不对啊,”池野抓着帽子,又开始给自己扇风,“失恋了?” 不然他想不出来,这个年龄段能为啥寻死觅活的。 日头快下去了,金灿的余晖斜着落在红砖墙上,也给池野的胳膊镀了层蜜色,显得有种很淡的温柔。 他虽然长得凶神恶煞,宽肩阔背,一身漂亮肌肉,能给佟怀青单手拎起来晃悠,在外面待人接物都有几分匪气,不是关系亲近的人,遇见他,没说话就先矮上三分。 但池野在家里不这样。 会笑,护短,一顿不拉地做饭,佟怀青头一回落水发烧,中间醒来,睁眼就看到这人在旁边小马扎上坐着。 那么大的个子,坐得有点委屈,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正认真地给妹妹缝沙包。 佟怀青迷迷糊糊的,看了眼又睡过去了。 所以这可能就是他潜意识里,不害怕池野的原因。 直接回呛,甚至都敢抽他。 比如现在。 “我没有,”佟怀青冷着脸,“你想多了。” 外面已经响起孩童跑回家的脚步声,倦鸟归巢,炊烟袅袅,隐约的笑隔着院墙传来,池野有点纳闷,认真地看向佟怀青。 “那你为啥想不开?” 他不认为这是什么讳病忌医的事,摊开,坦坦荡荡地聊聊,心里就敞亮了。 “大晚上往河水里淌,下着雨也跑过去,咋地,里面有你掉的金斧子啊?” 佟怀青一字一顿:“我没有想不开。” 或许有,但都过去了,能赖账。 “我就是看月亮,”他轻声道,“但是你,把我撞下了河。” 还好除了点擦伤,没出大岔子。 池野眯着眼:“真没?” 佟怀青:“……你是不是傻。” 邻家刚开始炒菜,应该是热油爆了葱姜蒜,夹杂着辛辣,远远地飘过来,能给人香得呛一跟头,这个味儿特亲切热乎,直往心窝最熟悉的记忆里钻。 门被猛地推开了。 池一诺小跑着跨过门槛,打招呼完就甩书包:“哥,我蛋糕订好了没——” 又扭过头:“佟佟哥哥,明天,我要请你吃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即将迎来生日的小姑娘扑到哥哥怀里,被举着往上抛,笑得见牙不见眼。 “你二哥呢?” “被闫爷爷拉去,帮忙打枣儿啦!” 万家烟火,满墙的金银花开得热闹,家常菜味道扑鼻而来,秋意悄然,温柔地笼罩最平凡的一天,佟怀青垂下睫毛,突然有些眼眶泛酸。 “咦?” 池一诺凑过来:“哥哥,你在难过吗?” 佟怀青笑着摇头。 他只是在想,自己该走了。 “我给你切最大,最多奶油的一块。” 池一诺笑着举起手,显摆自己的红指甲:“好看吗,我能给你也涂点吗?” 池野按着小姑娘的脑袋给转了回来,赶着去写作业,回眸时无意间看了眼佟怀青的手。 他早就发现了,这人特别在意自己的手。 不做一点可能会被伤到的事。 淡粉的指甲圆润漂亮,十指修长,交叠着放在膝上,或者轻轻托着脸,不拧瓶盖,不碰凉水,不接触任何尖锐物品。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人懒散,不愿干活。 晚上吃完饭,池野抱了个墨绿花纹的大西瓜回来,夜里星空浩瀚,他用盆水给瓜浸了,喊人去拿刀。 还是二楼的陈向阳跑厨房拿的。 刀尖挨到瓜皮就炸出个窄缝,黑籽,鲜红的脆瓤,熟得恰好,又甜又香。 佟怀青没吃,只是跟在池野后面问了句,池一诺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池野嫌他矫情,刀都不肯过去拿,没好好回答,说了个都行。 小孩的生日,凑一块吃个饭,乐呵下就好。 尤其是没赶上周末,第二天一早,俩孩子还得老老实实上学,而佟怀青却没跟着池野去修车行发呆,要留家里,说有事。 池野也没管他,忙活到快中午,把蛋糕掂着回来了,进院子一瞅,没见人。 “佟佟?”他疑惑地叫了声。 这才听见厨房那里的动静。 池野把蛋糕放下,过去一看,好家伙,佟怀青正在灶台揉面呢,浅绿衬衫上全是白色的指头印,不锈钢盆子挨着盛水的碗,挤挤攘攘。 红棕案板上有几坨软塌塌的面团,水渍没来得及擦,顺着弄湿了脚下,佟怀青慌乱地搓着掌心的絮,黏不拉几地扯了很长。 池野愣住。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范儿没了,佟怀青狼狈地眨眼睛:“我想给她……做长寿面。” “不是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吗……” 声音越来越小。 甚至还心虚地抬手,刮了刮脸颊。 可能揉面使劲太大,又沾了很久的凉水,掌侧都给按红了。 连头发和睫毛也挂有面粉,这下脸蛋跟着跑不了,全蹭上,白花花。 呀,一个小雪人。 说不上为什么,但池野突然感觉。 有点可爱。 第16章 小雪人自知犯错搞砸,默不作声地瞅着池野。 表情还怪委屈。 “你整这些干什么,”池野憋着想笑,故意板着脸,“搁这儿玩泥巴呢。” 厨房弄得有点乱,他捋起袖子,露出截麦色的结实小臂,往外一指:“自己出去洗洗。” 佟怀青理亏,俩手还被湿乎乎的面絮占着,没顶嘴。 “去吧,我收拾。” 池野这样说了,就是真自个儿动手拾掇残局,先扫地,又拖了一遍,有了下脚的空再去看灶台,其实佟怀青不算糟蹋东西,这人估计心虚,没敢拿着面粉就开怼,就用舀米的勺,加一点面,加一点水。 再小心翼翼地揉会。 水龙头拧开,哗啦啦地冲洗着乱遭的案板,池野眉毛上溅到了点,连着短密的睫毛都湿,更显得眉眼漆黑,盯着人的时候,就特匪气。 似乎背着几条人命的样子。 不是善茬。 “又没吵你,杵着干啥。” 他顺手朝佟怀青那弹了下水。 “给指头搓疼了?” 这人刚洗干净手,没吭声,一直在门口站着,老老实实给递个抹布啥的。 池野动作麻利,干净利索地给橱柜上全擦干净了,琢磨着是得给小姑娘下碗面。 其实他们这里的习惯不是吃面,是滚鸡蛋,早上叫池一诺起床的时候,就拿着个红皮鸡蛋,在困得鬼迷日眼的小孩身上滚几圈。 那个时候佟怀青在干吗来着? 哦,他还没起。 “你去院里坐会吧,”池野赶人走,“或者去外面小公园玩会。” 顺着泡桐树往西走段路,市政去年在那里建了个便民广场,从白天到晚上,大爷们拉二胡打陀螺,老太太唱戏曲跳广场舞,还有跳皮筋的小孩,热闹得很。 池野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做饭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 佟怀青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双手背在身后呢。 池野用筷子搅了面絮,揉好后盖了个湿布醒着,扭头看看,叫了一声。 “算了,你来切菜。” 佟怀青声音轻轻的:“能换个吗?” “打鸡蛋,会吗,”池野开始洗土豆,“等会跟番茄一块炒。” 这下,佟怀青的脚步终于轻快了点,抱着碗,像模像样地沿着边磕了俩鸡蛋,他背对着池野,片刻后,抽出双长筷子,悄咪咪地在里面捞出来个碎壳儿。 池野削着土豆皮,没回头,给人留面子。 厨房里还能有什么不费劲的活呀,扒蒜估计都嫌累,池野把土豆切好泡水里了,转身一看,人还在那打鸡蛋呢,咣咣咣的。 “撒点盐。” 佟怀青掀起调料罐盖子,拿起小勺就要往里倒。 “不用那么多,”池野给拦着了,“一丢丢,提个味儿就成。” 鸡蛋液搅得时间长,都有点起泡发白,番茄也划过十字烫了皮,红彤彤地搁在碗里,佟怀青似乎终于获得了点参与感,甚至都主动靠近了池野,认真地端详这人怎么擀面。 他跟看戏法似的。 干面粉往案板上一洒,池野拿着擀面杖,把光滑的面团往四周滚压开,擀成薄片,掂起菜刀,切得那叫一个均匀又熟练。 其实还挺滑稽。 那个大个子的男人,没系围裙,可也硬是没把衣服弄脏,池野剁肉馅的时候,甚至还单手插兜,哼个小曲。 这架势,没在厨房摸爬滚打个几年功夫,成不了。 忒贤惠了。 就是跟凶神恶煞的外表差太远,佟怀青总算对池野有了好奇心。 “你看着,不像会做饭的。” 要是这会池野嘴里叼着烟,一定得拿烟圈朝他脸上喷,奶奶的,吃了他好多顿,还好意思这样说话。 “怎么,”池野侧着菜刀,把肉馅往中间拢了拢,继续细密地剁着,“我看着像什么,拿绣花针的?” 嘿你别说,佟怀青又不是没见过他缝沙包。 “嗯,那看来是会做饭,”眼睛瞥到胳膊上的小片疤,佟怀青讥讽道,“这都是勋章。” 一看就知道,热油烫的。 池野没接话,馅剁好了,加了堆调料顺着翻动上劲,可能料酒倒多了,筷子带出很黏稠的搅拌声。 突然就静下来,没人说话了。 厨房里没安装吊扇,不然一刮味儿就跑得哪儿都是,刚开始忙活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快到晌午头,还真有点热,佟怀青掌心稍微出汗,就往后背着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 许久没用手干活了,还真弄得有点泛酸。 池野低着头往青椒里塞肉馅,稍微弓着点背,贴身黑坎肩,牛仔裤包裹着紧实的大腿,头发茬很硬,侧面看着胳膊壮实,隆起的肌肉线条起伏明显。 佟怀青收回目光。 他现在对池野的心态,还是矛盾。 一方面觉得这人取向有点问题,还跟自己起过冲突,本能地逃避和有些厌恶,可另一方面吧,人家给自己喂药做饭,毫无防范地给收留下来,倒也淳朴体贴。 掐指一算,他破罐子破摔般的,住了得有小半个月。 秋老虎都快过去了呢。 晌午头到了,池一诺又是风似的跑回来,书包还没甩下来,就被厨房传来的香味勾住了,连蛋糕都没顾得上看,趴在门框上咬手指头,眼睛滴溜溜转。 “都是你爱吃的,”池野忙活一身汗,“去洗手。” 小孩下午要上学,夏令时还没结束,三点才响上课铃。 等会能敞开肚皮吃个饱,再迷瞪睡上半个小时,中午的时间绰绰有余,池一诺看看她哥,又看了眼佟怀青,嘿嘿笑了两声。 池野:“你乐个啥?” 池一诺:“我高兴!” 小姑娘也不说自己开心个什么劲儿,美得辫子都能翘上天,陈向阳慢吞吞地跟着进来,拽着胳膊给拉走洗手去了。 都是家常菜。 番茄炒蛋色泽鲜亮,番茄被煸炒出汁又收得黏糊,沙沙地拥着金灿的蛋,青椒酿肉洒了白糖和胡椒粉,最后浇了勺亮晶晶的卤子,醋溜土豆丝,蒜香烧茄子,池野用筷子给可乐鸡翅摆好盘,特意用胡萝卜雕了个小花。 可像模像样了。 佟怀青在一边打下手,这人侧着脑袋哼歌,左手把着个胡萝卜段,右手灵巧地使着个小刀,一层一层削下去,放掌心里,就成托了朵牡丹花。 “好看不?” 佟怀青点头:“好看。” 这顿饭,池一诺吃得都没抬头,呼噜噜的。 陈向阳拿着纸巾给妹妹擦嘴巴,又伸手隔着衣服去摸小肚皮,哭笑不得:“等会还有蛋糕呢。” 那就是等会的事了。 再说嘛! 连佟怀青都多吃了几筷子,他以前偏爱清淡,不喜欢浓油赤酱,但估计被池一诺的干饭精神给感染,就给带得跟着有胃口,浑身都热乎起来。 当地过生日不搁晚上,池野揭开绑盒子的缎带:“吃小块意思下,别积食。” “好呀,”池一诺才吃完长寿面,撑得有点呆愣,“我给大家都送点,就能给分完啦。” 八寸蛋糕,平平常常的大小,白奶油上用红果酱写了个“生日快乐”,造型简单,倒也可爱,吹完蜡烛,寿星最大,两手拿着塑料刀子,池一诺特认真地开始切蛋糕。 还是没掌握好力度,切多了,放碟子上放的时候都得歪着,侧面的戚风胚子露出来,夹层里的黄桃粒多得往下掉。 “生日快乐呀,”陈向阳拍拍手,“……哎呀,忘记给你唱歌了,还有许愿!” 池一诺豪爽地一挥胳膊,先打了个嗝儿:“我偷偷许过啦!” 池野用手去捏了下脸蛋,嘟起来个油亮的小嘴巴,又顺手在鼻尖上擦了点奶油。 “大哥烦人!” 池一诺也跟着往池野脸上抹了点奶油,没舍得,就一指头那么多。 “佟佟哥哥,”她把切好的蛋糕递过去,“这块多!” 是真的多,好大一块呢。 小孩吃这玩意,都喜欢先捡着奶油吃,佟怀青捧的这块也同样,厚厚一层。 他笑了笑:“谢谢你,祝你生日快乐。” 池一诺切蛋糕上瘾,分好后拉她二哥的手,俩小孩一块出去给邻居送点,小镇有午眠的习惯,再晚点的话,大家就都睡着,来不及啦。 桌上的碗筷已经收拾差不多了,池野擦完手出来:“吃不下就放着。” “没事,”佟怀青小口吃着,“很甜。” 头顶的小吊扇呼呼地转,挂壁的钟表响着走针声,外面起了点小风,屋门开着,柔柔地吹着檐下挂着的一串风铃。 晃出了悦耳的轻扬。 佟怀青心里泛起点很淡的难过。 没有身处金碧辉煌的音乐厅,也不是被手持相机的镁光灯包围,面前不是精致的鱼子酱和黑松露,戚风胚子烤的稍微有点干,奶油又太甜,水果是浸过糖水的罐头里取的,但佟怀青还是慢慢地,把这块蛋糕吃完了。 为了分享一个小女孩的快乐。 不是嫉妒,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小羡慕。 原来被爱意围绕着长大的孩子,是这样的。 洗干净的葡萄端上来,新鲜的,还挂着水珠,池野也不嫌酸,又叼着个葡萄藤。 佟怀青笑了下:“谢谢。” 没有人会爱我。 他这样想着,把葡萄捏在手里,又放回桌子上。 午后人就容易倦怠,只想舒舒服服地瘫,佟怀青坐的姿势还很规矩,双手搁在膝上,安静地交叠。 池野撇开眼,不自觉地嚼了下发涩的葡萄藤,咬断了,自己想笑,感觉佟怀青这人矛盾得很,挺有意思,比他哥们新娶的小媳妇都矫情,不闹腾的时候倒也乖,估计是蜜罐子里长大的,养得这么金贵。 老天爷净偏心呢。 都被日光照着,怎么自己晒得黑,这人则还粉粉白白。 似乎世间万物都在爱他,给那垂下的睫毛染上金灿。 俩孩子出去送蛋糕的时间有点长,池野搓了把脸,站起来要出去找呢,就传来动静了。 陈向阳叫了声:“哥,闫爷爷来啦。” 闫爷爷在前面那排小院子住着,退休好长时间了,老婆前年走的,他眼睛也不大好了,很少出来走动。 平日里街坊邻居都互相帮着,给拎桶油送点水果啥的,他儿女三番五次来接,老人都坚决不去,说住惯了,不想挪窝。 “小池呀,”闫爷爷扶着陈向阳的手,“丫头给我送了块蛋糕……哎呀都九岁了,真快。” 老爷子看东西只能大致瞅个轮廓,还倔得很,不住拐杖:“我给你掂了黄酒,你尝尝。” 池一诺抱着塑料桶在后面吐舌头:“可沉啦!” “叫一声,我自己去拿就行,”池野接过酒,“看着不错啊。” 那可不,人家女婿前些日子送的,老头美着呢,自己滋溜滋溜喝了几碗,就惦记着给邻居们送。 散酒,乡下酿的,装在白色的塑料桶里,小红盖子封好,池野把东西放下,上前去捋老头的袖子。 闫爷爷一脸警惕地后退,可还是被捉住,干巴的胳膊上有褐色斑点,啥也没戴,光秃秃的。 池野沉着脸,松了手。 闫爷爷心叫一声,坏事。 他给忘了。 今年春天那会他就在屋子里摔了一跤,还是池野给人背去县医院找大夫,老头上了年纪,行动就不便,也不会用新上市的手机,儿子都给买了俩,全被他转手还回去了。 键盘米粒似的,谁分得清啊。 池野特意弄了个口哨,要给老头挂脖子上,说万一洗澡的时候磕磕碰碰了,吹一声,起码外面的人都能听见。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买的,那声响亮的,给老头都差点吵成半聋。 闫爷爷不乐意,说挂脖子上像狗链子,不像话。 邻居家一个放学的小男孩都跑过去了,又拐回来,晃了下脖子上的钥匙,哼一声走了。 池野当时说,那就栓手上。 绳子缠的话不得劲,就换了个特制的皮套子,跟手表似的绑老头腕子上了,还挂着那个口哨。 眼下,不见了。 闫爷爷心虚,他自在惯了,天天穿个老头衫晒太阳,带上点啥东西都不舒服,那哨子早被他悄摸着取了,弄块布包好塞枕头下。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上一次见面,池野也没上来就捋袖子啊。 池野这人手巧,谁家有个东西坏了都要找他,这人长得凶,那是对外头,在街坊邻居面前都很温和。 可不代表人家没脾气。 “我早上洗澡呢,”闫爷爷装傻地笑,“就给摘了,嘿嘿,你别说,戴惯了的东西,弄下来还真不习惯!” 他看不大清,对光线的感知还好,就冲着面前那个大个子眨眼:“哎呀对了,那黄酒一定得喝,可香,劲儿还大!” 池野似乎左右晃了下脖子,隐约有骨头摩擦的咔嚓声。 再怎么说多吃了这么些年的饭,闫爷爷继续转移话题:“对了小池,诺诺都这么大了,你有对象没?” 话音刚落,陈向阳和池一诺这俩向日葵,就跟看见日头似的,唰地一扭头。 “来,我给你算算,”闫爷爷被扶着在凳子上坐好,装模作样地搓着手,突然“咦”了一声。 “你最近,红鸾星动啊!” 别说,闫爷爷还真能掐会算一点。 也不管他这会是胡诌还是啥了,陈向阳搬着个小马扎在旁边坐下,趴老人膝盖上,扬着脸:“爷爷,我大哥是有情况了?” 池野懒得理他们,回屋找电话,准备给老头的闺女联系下,电话线绕在话筒上,被他拨开,还没等按键呢,就被池一诺抱住胳膊。 “大哥你出去听听呀,”池一诺咕咕哝地在他耳边讲小话,“闫爷爷可神了,有时候算的是真准,上次他不就算出来,说过年会下大雪。” “天气预报也能。” 他耳朵那有点敏感,最受不了被这样趴旁边讲话,一股的热气,拱得人缩脖子,池野点了点小孩脖子上的红领巾:“少在那封建迷信。” “真的,”池一诺扭头看旁边坐着的佟怀青,“佟佟哥哥,你咋不出去啊。” 佟怀青刚有点瞌睡,坐屋里打呵欠呢,听见院子里的动静犹豫了下,也没出去。 “我害羞。” 他淡定地抬头,擦了下眼角困出的泪:“真的。” 池一诺:“大哥要谈对象了。” 佟怀青:“是吗。” 桌上的葡萄还没怎么动,被佟怀青整盘端了起来往外走,池野瞪他:“你也跟着她闹!” “哪儿啊,”佟怀青特平静,“我送水果呢。” 别问,问就是谁不爱听八卦。 出去的时候,陈向阳已经瞪圆了眼睛,嘴巴都张开得很大。 “什么?”池一诺也去搬马扎,跟着在旁边坐,“爷爷,我也要听!” 闫爷爷白天打开电视听声儿,晚上抱着收音机听曲,一肚子的神神叨叨,这会没注意池野在旁边站着,有意给孩子们显摆,就刻意拉长声音。 “不是咱县城的人!” 池一诺:“哇——” 陈向阳:“哦——” 老头讲得有点兴奋:“红鸾原是天喜星,逢吉……” 后面是啥来着? 忘了。 但不碍事,人上了一定年纪,往往有种看小辈结亲的爱好,闫爷爷神秘极了:“你俩想想,最近你们大哥有没有遇见啥,反正不是咱这的人!” 其实他真的是顺口胡扯。 因为池野这么多年没找对象,那不就说明,跟当地女青年没缘分嘛! 小县城巴掌大地,互相打听下都认识,要成早成了。 早些年池家出了点事,年轻人心思又在事业上,还得再拉扯俩孩子,不容易,池野长得凶神恶煞,也不是那种奶油讨喜的,铁塔似的一站,胆小点的姑娘都能给吓哭。 闫爷爷越说越认真。 就是啊,小池该找对象了,都多大了啊! 池家那大人刚走的时候,就有人给池野说合介绍了,说一个大男人咋带孩子,还是俩,屋里得有女主人,得料理家务呢,那会池野阴沉着脸,大刀阔斧地坐着,搓了会手,倒也礼貌地给拒了。 后来听说在南方挣了钱,回来的时候又有人动心思,人家女孩都领到饭店了,结果饭都没吃完呢,就吹了。 池野不配合,有啥办法。 后来听说给介绍了个特漂亮的,池野不同意,没去见面,那姑娘偷摸着找到修车行这,居然一见钟情,愿意跟池野搞对象,羞着跟介绍人讲,别的都好说,年底就能结婚,但,能不能先商量下弟弟妹妹的事。 池野当时就笑了。 媒人还以为有戏呢,继续趁热打铁,说单身汉带孩子就是不像话,人家也不是嫌弃,就是,能不能想点别的法子。 新婚小夫妻,当然关着门想自己过呀。 媒人讲得口干舌燥,感觉差不多了,起身要给那边回话,池野正修车呢,一身机油味,拿着个扳手说,我让你走了吗。 媒人愣了会,没敢动。 “她让你说你就说,我没让你走,你就想走?” “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媒人叫苦不迭,心里犯怵,如果不是姑娘家里特意塞了票子,他才不乐意牵扯这事呢!不是说池野长得丑,单眼皮大高个,特有股英俊的男人味,小县城青年男女到了年纪,来来回回相亲,次数一个比一个多,他这还是少的。 就是因为凶悍,曾经还混不吝地抽烟打架,现在虽说好了,看着也吓人。 池野最后慢悠悠地擦好手,没再继续为难媒人,让人家走了。 别的一句话没多说。 但从此以后,几乎就不再有心思活泛的给他介绍了。 单身到了现在,池一诺小学三年级,陈向阳都上初中了,家里的大哥还是个光棍,但出乎意料的是,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有些年轻人兜里有点钱就想造作,也有人不肯一辈子耗在小县城里,出去飞一趟,翅膀硬了,心就不回来,而池野居然踏踏实实,房子和铺面都是自己的,也没别的啥开销,修车行生意不错,前年跟朋友一块办了个小厂。 还挺红火。 就是一直单着呐。 可给家里俩小的都给愁住了。 陈向阳托着脸发愣,想不出来他哥这段日子有啥意外动向,只有池一诺突然窜起来,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我知道了!” “二哥,”她兴奋得跺脚,“你们新换的那个英语老师,特漂亮,头发烫卷,抹眼影那个!” 陈向阳眨眨眼睛:“啊……” “她不就是外地调过来的吗!” 安静片刻。 俩小孩同时“唰”地扭头,嗓门洪亮地冲着门口叫:“大哥!” 吓得闫爷爷一个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什么时候站那儿的! 他揉了下眼睛,努力往后看了眼,突然发现,池野身边,还站着个人。 鼻子眼儿看不清,轮廓可以,一瞅就知道,苗条呢。 这是哪家的小辈? 闫爷爷虽然看不大清,但能感觉到是个陌生人,摩挲着从兜里掏出个镜片,贴眼睛上,眯着眼使劲儿看。 佟怀青正想打招呼,却听见池野在旁边“嘘”了声。 “让你看看这老头有多胡扯。” 他小声在佟怀青耳畔说了句,就懒洋洋地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一股子的痞劲儿。 果然。 那半瞎老头已经摘下镜片,笑得有些腼腆。 “哎呀,这姑娘真水灵。” 佟怀青沉默了。 “年轻就是好啊,”闫爷爷把镜片放好,“孩子,你是哪家的啊?” 陈向阳跟池一诺捂着嘴笑,佟怀青把葡萄往前递了递:“爷爷,你好,我是外地来的。” 声音再怎么薄荷叶似的干净,也能知道,是个男的。 闫爷爷明显地愣了下,掏出眼镜带上看看,又取下,笑道:“小伙子呀……” 既然是男的,他就伸手去摸佟怀青:“真好,俊俏!” 大概眼睛不好的人,都有种摸索的习惯,尤其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忍不住看年轻孩子乐呵,也会亲昵地贴贴,那手指很干瘦,闫爷爷岁数大了,皮肤松垮又粗糙,褐色的手掌不怎么好看,年轻时干多了活,手劲儿大,一不留神就能给人捏疼,尤其是搭在佟怀青雪白的手背上时,对比很明显。 池野略微站直了下身子。 他知道,佟怀青这人不喜欢被身体碰触,尤其是手。 闫爷爷笑着问:“多大了呀,结婚没啊?” 佟怀青安静了一会,紧紧回握住老人冰凉的手:“爷爷,我二十五了,没结婚。” “喝过我们安川县的黄酒吗?” “没有。” “那得喝,别看没啥名号,也不怎么鲜亮,但都是用自家粮食酿出来的,古方呢!” 闫爷爷乐呵着松手,也忘记刚刚八卦池野的个人问题了,开始介绍那黄酒的味道有多好,老头子说得高兴,吹嘘呢。 池一诺和陈向阳对这个不感兴趣,俩人凑一块咬耳朵。 佟怀青听得认真,偶尔还问那么两句。 最后老头打了个呵欠,池野一看时间不早了,俩孩子居然都没睡觉,赶着去洗脸上学,已是两点多钟,窄窄的街道上树影婆娑,车铃声逐渐响起来,连野猫都跟着在墙根那叫。 又不是春天,瞎叫唤啥呢。 给老人送回去,在池野眼皮子底下给口哨重新戴好,还被隔壁婶子塞了包刚熟的山楂果,说拿回去给孩子做糖葫芦,回来的时候一推门,院子里就剩个佟怀青了。 月季开得漂亮,他又在风口这儿坐着,趁没人,自个儿抱着葡萄吃呢。 莫名其妙的,池野想起刚刚水灵那俩字。 可能走得急,有点脸热。 喧闹没了,一时间有种很清淡的安静。 佟怀青看着他,噗嗤笑了。 “你乐呵什么?”池野掀起衣裳扇风,露出肌肉分明的古铜色小腹,紧绷绷的。 “老爷爷算的准啊,你有情况了。” 那脸还真有点红,跟怀里抱着的东西都快一个色儿了。 佟怀青继续笑:“我看你像个山楂。” 池野没憋住,骂了句脏话。 “草,你才像,我看你像个山楂大西瓜!” 第17章 佟怀青还抱着葡萄在那笑。 他这人就这样,经常冷着个脸,但笑点其实还蛮低,又奇怪,刚刚池野那句话就给戳中了,眼睛都弯成小月牙。 反正像山楂的不是他。 池野皮肤晒得黑,再一红,那可不就是个山楂嘛。 檐下的风铃晃着点响,池野懒得搭理这人,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放回厨房,一半留着明天做糖葫芦,剩下的就加苹果一起煮个水,消食。 佟怀青站起来去洗手,又擦了点保湿霜,习惯了,哪怕许久不弹琴,也要把双手保养得好。 屋里客厅侧面挂着个日历,九月的这页上是个红裙美女,笑容明艳地靠着个大奔,页面有点泛黄,蓝色的圆珠笔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了个圈,提醒着小姑娘的生日,佟怀青伸手放在上面,凝视了一会,就掀开下一页。 国庆几天也被标注,旁边写了三个字:“农家乐”。 这是提前答应过孩子的,到时候出行游玩的安排。 往下最后一行,中间的数字上打了个勾,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佟怀青放下挂历,转身看旁边的墙壁,工整地贴着三好学生奖状,挨着的则是很多道长短不一的划线,有铅笔在旁边写着时间。 字很小,很漂亮。 应该是记录孩子们的身高。 有道很新鲜的痕迹,是早上刚刚标注的,写了今天的日期。 佟怀青侧着手掌,从头顶那里比了比,在上面跟着虚空画了一下。 “也给你量量?” 池野从厨房里出来,嘴里嚼着个山楂,酸的,面不改色地朝佟怀青递了个:“尝尝,很甜。” 吃过葡萄藤的亏,佟怀青压根就不接。 这人味觉估计有问题。 池野的手指尖上也一股涩果子的味,他看佟怀青垂着眼睛,有心事的模样。 “想家了?” 佟怀青顿了顿:“嗯。” 他转过来,靠着那有很多道划线的墙,冲池野笑笑:“我得走了。” 池野点头,没问他是不是跟家里闹啥矛盾,就说了句:“用我送不。” “行,”佟怀青想了想,“我去火车站。” 这小地方没出租车,全是刷了红漆的三轮满街乱窜,受不了。 山楂核提前用筷子去过了,池野直接丢嘴里就能吃:“什么时候?” “就这会吧。” 佟怀青从口袋里拿出枚黄铜色的硬币:“这个送给小妹,生日礼物。” 池野接过,看了眼,好家伙,是外国的,上面的图案不是熟悉的梅花,而是个长鼻子老头的侧脸,别的字母他也看不明白,老长一串。 佟怀青侧着脸笑:“认识吗,英文。” 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今天笑了很多次。 “英语当然认识点,”池野捏着那枚硬币,有点犹豫,“就是都忘完了。” “哟,”佟怀青忍俊不禁,“说两句听听。” 安静片刻。 池野板着脸:“Welcome to Beijing!” 正申奥呢,谁不会拽两句洋文了? 佟怀青笑得捂住肚子,中午果然吃多了,这会儿乐得胃都要跟着疼:“那是法语!” 池野也跟着笑,凑近再看了眼,没见到数字,不知道值多少钱,正想问下价格,就被佟怀青打断了。 “就是个旅游纪念币,”他直起身子,右手还按在肚子上,“拿着吧,给孩子玩。” 池野看了看他:“成。” 离得近,能闻到那人身上浅淡的味道。 佟怀青这人讲究,两次发烧晕乎乎的,醒来挣扎着也要坚持护肤,用的霜不是他们闻惯的孩儿面,池野偶尔冬天擦个大宝,平日什么都不涂,所以第一次看到佟怀青擦水乳,还挺稀罕的。 就背着那么点的包,还要拿两瓶护肤品。 佟怀青也没解释。 主要是他容易过敏,市面上的保湿霜擦过,脸颊就要泛红血丝,换季的时候皮肤也敏感,不注意就会起小疹子。 所以用的是个老大夫特意调的,有点浅淡的药味。 不难闻。 池野一时有点发怔,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佟怀青已经进屋去收拾东西了。 有什么可收拾的呢。 几件夏季的换洗衣服,自己的洗漱用品,破旧得絮絮的小兔子,钱夹,证件,还有陈向阳还给他的那个钢琴谱夹。 佟怀青皱了下眉,还是给这个夹子放进去了。 其实他这次出来,没打算带任何和钢琴有关的东西。 拉链拉上,单肩包都没装满,连件入秋能穿的外套都没,池野抱着胳膊在门外看了会,出去置物架那,把没吃完的药给拿过来了。 诊所大夫开的,都是白纸包着五颜六色的药片,叠几下折好,装在个薄塑料袋里。 佟怀青接过,说了声谢谢。 又抬起头:“那,走吧?” 池野“嗯”了声,转身出去了。 从这里到火车站,也算不得远,他把钥匙插到摩托车上,踢开脚蹬,牛仔裤包裹的紧实长腿撑着地,手上拎了个头盔,冲佟怀青示意。 佟怀青抓着背包带子,嘴角抽抽。 “怎么不开三轮?” “那里人多车多,怕堵着,”池野已经戴好头盔了,看不见他的表情,“这个快。” 摩托是大红色,造型粗犷线条流畅,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池野的身形特意改造过,座椅高得都到佟怀青的腰那,排气筒已经“突突”地开始轰鸣,机油味儿传来,佟怀青忍了忍,还是上前,接过头盔。 他没坐过摩托。 看着就是野蛮的庞然大物,还是重型机车,一个没扶住倒下来,说不定能砸死人。 说来惭愧,头盔也没戴过。 直接套了上去,有点大,在他脑袋上晃悠,摸索着找到束带,可能翻过来了,系不好,那么轻巧的手指在这上面做了难,努力的时候,一双大手伸过来,拽过调节带,给它固定好。 “咔哒”一声。 佟怀青带着头盔,稍微有点闷,把镜片往上推了下,看见池野还侧着头瞅他。 看笑话似的。 “上来呀。” 那么高的座椅,坐上去的话得搭着池野的肩,不然用不好那个劲儿。 妈的,这人是不是故意使坏。 佟怀青面无表情,左手按在皮质座椅上,右手拽住池野的衣服下摆,踩住脚蹬往上抬腿,堪堪在后面坐好了。 池野拧了下车把:“你抱着我,别离那么远。” 佟怀青双手抓着侧后方的架子,也不知道是什么零件,反正能抓稳就行,冷冷地道:“这样就行。” 刚还笑着呢,这会怎么不笑了。 池野有点纳闷,也没多想。 有些小青年谈女朋友,故意带人坐摩托上,不打招呼就猛地往前一蹿,后面的人就本能地由着那个冲劲往前扑了,胸部挤到脊梁,嗔笑着骂一句。 这把戏,谁不知道。 佟怀青抓着金属架子,调整了下坐姿:“走啊?” 轰鸣声中,摩托启动了,出乎意料的是,速度不快。 刻意放慢了。 没有巨大的推背力,他抓着后座也能坐得很稳,秋风清凉地吹拂起额前的发,路边的梧桐树如云般后退。 下午时刻,小镇街道上,行人不算多。 佟怀青往前凑了下,提高音量:“池野。” “说,”那人稍微往后扭头,“什么事?” 可能有引擎声的遮盖,佟怀青也没那么遮遮掩掩,能问出自己心里的问题。 虽然他大致猜出来,自己应该是误会了。 因为看周围人的反应,池野不像是取向有问题的。 “你是,”他斟酌着用语,“那个……喜欢男人吗?” 虽然速度不快,但池野还是习惯性地往下伏着身子,宽肩窄腰,身形漂亮得像只凶猛花豹。 “什么?你声音大一点!” “我说,”佟怀青放开嗓门,又往前凑了凑,“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有货车从后面超过,拐弯的时候加快速度,风把佟怀青的话吹得支离破碎,池野只听了半个耳朵。 什么? 喜欢男什么? 是不是在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啊。 这会问这个干嘛。 当然是后者,池野目前没打算成家,但如果将来有孩子,还是更想要个女孩的。 不过这玩意,他也说不准,看缘分吧。 “都行!” 他没回头:“我都可以——” 摩托碾过地上的减速带,佟怀青没留神往前倾倒了下,一把搂住了池野的腰,头盔下的表情满是震惊。 承认了。 居然是真的……男女通吃。 池野的背绷得很紧,硬邦邦的,不由得让佟怀青想起初次见面,脚尖蹬着的触感。 他心情复杂地把手按在对方肩上,保持平衡。 真……人不可貌相啊。 还挺洋气。 第18章 火车站建成的年份早,周围规划就不太适应当下,容易堵着,不怪乎池野要骑摩托车过来,七拐八绕的,速度贼快。 佟怀青趴在池野的背上,男人热烘烘的温度隔着衣服传来,他被风吹得眯起眼睛,闻到很淡的烟味和机油味,伴随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午后的小镇懒懒地伸着腰,不慌不忙地散漫起下午的生活。 似乎在这样的地方,人们走路都比别处要慢。 自从确定了池野的取向,佟怀青反而奇异般放下心来,他脸贴在宽阔的后背上,侧着看飞掠而过的景,饭店门口的阿姨在忙着择毛豆,钓鱼的老头骑着自行车找河流,卖服装的阿姐整理着凉棚下的衣架,只有槐树旁的黄狗儿最懒,脑袋还钻在尾巴里安眠。 哪怕嘈杂如火车站,也让人感到炊烟袅袅,把酒话桑麻的闲适平常。 售票厅前面是个不小的广场,池野在这儿停了,佟怀青从摩托上下来,把头盔摘了还人家。 池野也跟着摘了头盔,没下来,长腿撑着地。 “那我就不进去送你了?” “嗯。” 九月不是出行高峰期,周围旅人和拉客的都不算多,偶有几个拼车司机想上前搭话,看见池野的脸就顿住了,默不作声地走开。 佟怀青把背包往上提了提:“替我和俩孩子说再见。” 池野:“成。” 他转过身子打开摩托后备箱,拎出个塑料袋,里面装了点山楂和无花果,怕人路上渴了或者缺嘴,都能垫吧下。 这次分别不像上次是闹了别扭,回去说一下就好,秋风猎猎,看到佟怀青衣裳单薄,脸颊还有点泛红,没忍住又交代句:“回家穿厚点,药别忘吃。” 佟怀青点头:“行,我记住了,谢谢你。” 接过塑料袋,又说:“那我走了。” 他站在广场的台阶上,池野是斜坐着摩托,这下不用再仰头踮脚,而是平视,就能对上那人漆黑的眸子,里面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似的,十几天的邂逅,对池野来说,大概也不过寻常经历,两条线的偶然相交,立马又会奔向远方。 佟怀青垂下睫毛,没再继续讲什么话,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摩托的引擎声响起,这次油门拧到了最大,咆哮着渐行渐远。 背包不重的。 但佟怀青走到车站售票厅,也花了十来分钟。 “市区走不走?便宜!” “摩的坐不!” “卖萝卜糕啦,新鲜出锅——” 佟怀青冷着脸往前走,被挤得左支右绌,直到一个穿风衣的男人神神秘秘凑到他前面,“唰”地一下拉开,展示内侧衣衫。 “帅哥,看片不,啥都有!” 哦豁,怪不得这风衣垂坠感这么好。 佟怀青几乎傻眼。 从上挂到下,密密麻麻全是碟片。 “啥类型都有,”男人声音越来越小,“我这里货全,欧美的日本的香港的……哎别走呀!” 佟怀青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迈上台阶进售票厅,里面比外面安静规范多了,仨窗口,没排多少人,都是背着大编织袋的农民工,互相交谈。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次好多了,头脑清醒,不会像上次那样跟着人到陌生的地方,售票厅里没有休息区,佟怀青背着包盯自己的脚尖,过了会,才慢慢走向旁边的小超市。 窗口里老板娘正在嗑瓜子,下面是盖着厚被子的冰柜,佟怀青还没张嘴,就听见里面的人亮起嗓子。 “打电话五毛,冰棍全都一块钱批发价啊!” 黑色的座机电话有些年头,线圈松了,垂下来很长。 听筒没有挨着耳朵,稍微隔出点距离。 佟怀青松开最后一枚按键,等待着电话的接通。 没过太久,那边就响起道爽快的声音:“喂,哪位呀?” 佟怀青的手无意识地绕着电线圈,还是决定和黄亮亮联系,这人算他发小,是个善于交际的风流小少爷,最会说漂亮话,百灵鸟似的在各个圈子里乱飞,那叫一个八面玲珑,为着认识时间长了,所以偶尔也能放下防备,讲上几句真心话。 “哎……是怀青吗,”那边反应很快,“是的话你敲三下桌子呗。” 手指把电线圈扯得更长。 “嗯,是我。” 黄亮亮立马提高音量。 “你可以说话了,好家伙!” 那么久的治疗,医疗手段和心理干预,只能让他在悬崖边堪堪驻足,没能完全将他拉回,砸碎了满地的狼藉后,佟怀青还是头也不回地逃开。 这莫名消失十来天,状况居然好起来了。 “你……能这样直接跟我打电话吗,”黄亮亮还在惊叹,“都想着你去南方了,这马上天要冷了,你不是每年都去那边过冬,我咋看这区号不像……” 佟怀青打断他:“我不在那里。” “小祖宗哎,那你跑哪儿了?” 黄亮亮说起话来就不停:“我可瞒不住我爹啊,你给我打电话,顺着就能查到你,我说祖宗哎我的亲人,你到底……” 电线圈被紧紧抓在手里,佟怀青笑着:“我知道。” 如果真的要追他,也不会来安川县。 而是根据这个火车站的电话,查他要去的是哪个未知的地方。 灯下黑。 “没事,我在这里再待几天,”佟怀青想了想,“别担……” “那你还练琴不啊,都多久了。” 这个电话老旧,没多久听筒就开始发烫。 “我不能再弹琴了。” 几乎没有停顿。 佟怀青轻描淡写:“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说哥们……” “没事的话就挂了,我现在挺好,你们放心。” 头顶传来广播的声音,宣告着外乡人的下一站旅程。 “咔哒!” 话筒猛地放了回去,没对好凹槽,发出很大的一声响。 老板娘都站了起来:“哎哎哎,别使那么大的劲儿呀。” 佟怀青的胸口剧烈起伏,盯着自己颤抖的手,安静片刻,把背包取下找钱夹,结果刚一扭头,傻眼了。 赫然一道划痕! 里面别说是钱夹了,连他的身份证件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哟,”老板娘也探出头来看,“这啥时候的事啊,我都没留神。” 就在他刚刚打电话的时候。 佟怀青再怎么聪慧,但没有混迹市井的经验,不懂得要把背包放置胸前的道理,有些赶路的人甚至会将钱财缝进衣襟,他上次在火车上没丢东西,估计全赖整趟旅程没睡着,俩眼睛瞪得像猫头鹰。 现金和证件分别装着,都是低调的奢侈手工制作,小贼不识法兰西大师手笔,捏着觉得有料,那不就顺手的事。 佟怀青看着那个四指宽的裂口,心绪仍未平稳,呆滞地眨着眼。 老板娘又抓了把瓜子,到底还是于心不忍:“你去外面垃圾桶找,人家把钱摸走了,别的东西不要,估计都给扔那里。” 佟怀青迟钝地点了下头,从夹层里翻了翻,终于摸出个一块钱的硬币,递了过去。 “谢谢你。” 夕阳西沉,人声鼎沸,佟怀青坐在候车厅里,平静地盯着自己交叠的手。 他不可能去翻垃圾桶,死都不可能。 饿了,又渴,想吃那兜子无花果,才想起来,小偷连这个都给顺手牵羊了。 也怪他怕丢,绑在了背包的拉链上。 站起来往外走,有糖炒栗子的香味,水煎包和菜馅饼都刚出锅,滋啦啦地在架子上沥油。 绿色的垃圾桶旁是乞讨的老人,里面的垃圾刚被清理过,空荡荡地散着点馊味,老人拎着串在一起的塑料瓶子,探头看看,又抬起褶皱的眼皮,向行人麻木地举起一个缺口的碗。 佟怀青走过去,把那枚五毛硬币放里面。 老人没什么反应,拽着塑料瓶子继续前行。 天空翻卷出大片的火烧云,红得扎眼。 佟怀青再次回到候车厅,靠在金属椅背上,用背包按在自己的腹部,来扼制那逐渐明显的胃痛。 他迷迷糊糊的,像是睡着了,又似乎一直在清醒。 周围人来人往,灯没有灭过,分不清楚白天黑夜,他太懒了,连壁上挂着的钟都不去看,只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和那个时候一样。 他不能听见钢琴这两个字。 视野里是浅淡的薄红,喧嚣随之远去,不知过了多久,懵懂间一只大手抓住他手腕,把他整个人都拽了起来。 佟怀青悚然一惊,在这里坐的时间太久了,酸麻的腿猛地抽筋,不可控地跌坐回去。 池野一巴掌打在他的大腿上,力气不重,也疼得佟怀青倒抽一口凉气。 “我让你动了吗?” 那人浑身烟味,说话时没什么表情,眉眼很凶。 佟怀青脸色苍白:“我腿……麻了。” 池野咬着烟看他,偏头笑了声。 “忍着。” 第19章 凌晨三点,月牙半弯。 派出所询问室外的休息区,佟怀青身上裹着池野的牛仔外套,小口地吃一个鸡蛋灌饼。 牛仔服料子硬,挡风,在屋里穿就没那么舒服,重得慌。 熬夜办案子的大多是老烟枪,角落里的滴水观音都被熏得蔫吧,门被推开,几人说说笑笑着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民警抬手,在池野肩上亲昵地拍了拍,仍嫌不够似的,又去拽池野的耳朵,池野也不恼,很温和地往下弯腰。 “真不错,”老民警终于收回手,“那时候我就说你最有出息!” 池野笑笑:“都是过日子的小百姓,没啥。” “带俩孩子不容易,天天净操心,”后面有个年轻点的跟上,“算了,我也不容易,还得值夜班!” 佟怀青咬了口热乎的饼,没抬眼。 “嘿,我明天休假,出去喝点?” 池野乐呵着:“别了,我得带人回去,现在熬夜吃不消。” 老民警点头:“也不是啥大事,正好赶上,好久没见着你。” 大晚上没什么人,休息区装修也是上世纪风格,没换新,白墙下刷半壁绿漆,还带反光,佟怀青眼睛看了一圈,没找着饮水机,就听见池野在那叫他,过去领东西。 说来也巧,那扒手无赖惯了,摸了人家的钱夹不算,看见背包上绑着半兜子水果,顺手解了拎走,若是往常,就会把那些身份证件丢垃圾桶那,算是种默认的“潜规则”,毕竟相当一部分人自认破财免灾,证件丢了不好补,能找着就行。 这扒手哼着小曲往外走,被那山楂酸倒牙,暗骂这外地人舌头有毛病。 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嘛。 虽然没瞧见正脸,但脖子雪白身形挺拔,乱糟糟的火车站里,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所以俩钱夹就没舍得丢,想着是不是也能问问,卖点钱。 刚回屋呢就被按住了。 民警蹲守不少日子,可算揪住这个狡猾团伙,带回来做笔录查赃物,有个小年轻识货,说那钱夹啊,起码五位数往上。 这性质就有点严重了。 扒手打死不认,一口咬定是自己在路上捡的,说估计有人买完水果没放好,跟着一块丢了钱包,民警把那剩下的半兜水果一翻,这人嫌山楂酸,没扒拉下面,无花果里居然有半张名片。 谁的呢,池野的。 嘿,这人他们熟。 安川县修车行当老板,大高个,手巧,啥活都能干,也曾吃过不少苦,如今日子过得平常舒适,办了个小厂,还帮助解决不少聋哑人的就业呢。 老所长当时就打电话,给人叫来了。 池野正搁院子里头刷鞋,听见消息,把门反拽上锁了,骑着摩托跑到派出所一看,好家伙,下午他刚送走的人,眼睁睁看着进的售票厅,怎么就被贼摸了包? 那佟怀青去哪儿了? 民警问了声,知道池野和失主认识,就给人证件放回去,也没太在意。 池野在派出所水都没顾得上喝,就出去找佟怀青。 有心理阴影了,先去的河边。 来回走了两趟,没见人,只有赶鸭子的大爷,一杆子给碧绿的河面搅起大片的涟漪。 夜都深了,想想,骑上摩托又去了火车站。 九月初的天,秋意重了,广场没亮,黑乎乎的鬼都不来,售票厅里倒是灯火不灭,无处歇脚的旅人在长椅上和衣而眠,池野喘着粗气往里走,他个子高,大眼一扫,就看见偏角处坐着的身影。 眼睛阖着,垂着头,都困得小鸡啄米了,腰背还挺得蛮直。 池野当时就生气了。 这是安川县,他的地盘,自己亲手给人送到的火车站,他妈的不就丢个钱包吗,为什么不回去找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这坐着。 都不带动弹的。 池野没立刻过去叫人,先点了根烟,有点琢磨不透佟怀青到底在想啥。 对,是叫佟怀青,刚民警在电话里跟他说的。 别着一根筋的死心眼。 池野没抽完烟,就上去给人拽起来了,居然还不好好站,又一屁股坐下,他想都没想,抬手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忍着,”池野俯视他,“给我站起来。” 佟怀青垂着睫毛,说腿麻,脚痛。 池野还在生他的气,冷笑:“那我背你?” 这时,佟怀青才不吭了,慢慢地跟在池野身后走了,没问去哪儿,也没问池野为什么要回来找自己,只是坐上摩托后座时,身子疲惫地往前,靠在了池野的背上。 池野用肩膀给人往后抵了下,佟怀青以为是不让自己挨得太近,便低着头,去摸后面的扶手,还没挨着那冰冷的金属呢,带着体温的外套从天而降,盖住了他的脑袋。 原来,池野是让他穿衣服。 佟怀青今天格外安静。 哪怕到了派出所门口,也没说话。 池野停好摩托车,没立马进去,看了他一眼问:“饿了?” 佟怀青点点头。 “那你将就着,”池野重新跨上摩托,“上来。” 七拐八绕地驶入小巷,居然能找到家亮着灯的地摊,这里不像有夜生活的大城市,人们都睡得很早,哪怕出来通宵上网的坏孩子,也是自己买泡面果腹,谁曾想此处别有洞天。 再次惭愧。 佟怀青之前不仅没戴过头盔,也没吃过鸡蛋灌饼。 尤其是这种老店,招牌都没有,在居民楼里,窗户打开,发黄的电灯泡旁绕着飞蛾,黝黑的铁板刷干净了,烧烫了,滋啦热油,豆芽卷心菜,极细的红胡萝卜丝,还有火腿片一起翻炒,洒味精,淋香油,一丢丢黑胡椒,饼皮戳破倒入鸡蛋,边缘处都泛着焦香,卷起来的时候中间夹着菜,接过的瞬间,呀,好沉! 佟怀青有些迟疑:“这是……鸡蛋灌饼吗?”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配料一大堆,看着就不正宗。 池野拿头盔给人戴好,利落地系上扣带:“别路上吃,喝风了肚疼。” 拧起油门了,又扭头来句:“你管他正不正宗,好吃就行!” 别说,是挺好吃。 就是佟怀青费劲巴拉地啃半天,也只下去一小半。 但肚子已经吃饱啦。 他拎着鸡蛋灌饼站起来,笔录什么的都做完了,办公桌后面的民警没抬头,在材料下方的空白处点了点。 佟怀青拾起笔,在上面签字确认。 那个认得钱夹身价的小年轻过来了,举着个保温杯,有点好奇地想瞅眼失主长啥样,刚一抬头,就看见池野在打招呼,准备带人走。 “哎,”小年轻放下杯子,“等等,急啥呢。” 他看着那背影有点眼熟,就拐过去看上面的签字,这下瞪大了眼睛。 “佟怀青!” 趴着写东西的民警被吓一跳,本来大晚上的所里就静,耳膜都被吵得疼。 前面的纤细身影微妙一顿。 “是佟怀青不,”小年轻保温杯都不要了,急慌忙地跟上去,“那个弹琴的,上过电视的!” 钱包和证件都回来了,捏在手里,很甜的无花果和酸山楂却没了,那张名片阴差阳错地被混进去,却在今天,成了找回他的钥匙。 佟怀青低着头,没吭声。 池野没啥反应,目光漫不经心地在佟怀青脸上扫了下。 但已经引起旁人注意了。 “是明星吗?” “不是,就晚会上,弹那个叫啥的曲子,我记得还出过书!” “前不久还有新闻……” 小年轻噤声,想起大半章篇幅的指责,说在民俗庆典上,观众和主持人互相往脸上抹着油彩,他却不乐意地后退,大牌架子高高挂起,专业技能节节败退,一言以蔽之,缺艺德! 佟怀青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擦着掌心,睫毛微颤。 没等小年轻继续问,就看见池野伸手一拉,揽着佟怀青的肩,笑得和煦。 “这会太晚了,怕家里孩子半夜醒了害怕,先走一步。” 说罢,也不论后面的反应,沉着脸给人带走。 摩托引擎声轰鸣,夜晚的风凉到刮骨。 怕动静太大吵着街坊,没进小巷,摩托在泡桐树下停着了,大红环锁“咔哒”一声,池野转身看着佟怀青:“怎么,还想等我背你?” 这会儿,迟钝的脑海才稍微有点反应。 感觉池野今天,有点生气。 说话不客气,一路上黑着个脸,大门一推,月亮洒下满院清辉。 佟怀青手里拎着剩下的半拉鸡蛋灌饼,早凉透了。 “怎么,不合胃口?” 池野在水池里洗了把脸,水珠子顺着喉结往下掉。 佟怀青低着头:“吃不下了。” 又轻轻叫了声:“哥。” 奔波后找着人,又回到家,所有的紧张都在瞬间放松,这声再熟悉不过的称呼传到耳朵,池野就“哦”了下,想都没想地接过冰凉的饼,解开塑料袋,咬了一口。 带孩子,习惯了。 然后,俩人同时僵住。 佟怀青眼睛都不眨了,看池野鼓着腮帮子发呆,这一口咽也不是,不咽也别扭。 只有蟋蟀还在叫。 说不清心里憋着个什么劲,池野有些烦躁地骂了句,扭头走了。 佟怀青怔忪在原地。 怎么办。 感觉对方好像,更生气了。 第20章 一直到早上五六点,佟怀青才迷迷瞪瞪地睡着。 哪怕捏着兔子的边角,也没睡踏实。 心慌。 最先听到的是鸟雀,嘀呖呖,长一声短一声的,接着是陈向阳打哈欠的声音,池一诺趿拉着拖鞋去洗脸,水流撞击脸盆还没结束呢,就传来了声尖叫。 “哥,你怎么还没起来!” 对面的门猛地推开了,还在墙壁上反弹了下,池野的嗓子哑得像才抽过烟:“这几点了?” 陈向阳答得最快:“七点半啦。” 但是勤勉的大哥,今天没有做早饭呢。 这个时候,来不及再准备了。 似乎是池野解释了句什么,紧接着就听见池一诺喜滋滋的声音。 “太好啦,那我要买鸡腿面包!” 家里的饭再好吃也会腻,被塞点钱买自己喜欢的早点,多开心。 佟怀青的脸埋在枕头里,腿蜷缩着,脑袋很痛。 没过多久,就感觉一只手拨开了点汗湿的发,佟怀青被明亮的晨光刺了下眼,不太舒服地继续往被子里躲。 池野看着那通红的耳朵尖,迟疑地摸了下。 好家伙,又发烧了。 他彻底没了脾气。 昨晚不知怎么回事,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容易合上眼没多久,就被小孩吱哇一声给吵醒,池野慌慌张张跑出来,一瞅钟表,破天荒的,他也有睡过头的一天。 打发走俩孩子,池野有些郁闷地抓了下头发,用凉水洗了脸,才过去看佟怀青的情况。 缩在被窝里,跟个鹌鹑似的。 天都凉了,头发却有点湿,呼吸也重,无意识地把气息拉得很长。 池野认命般的叹口气,去佟怀青包里把剩的药找出来了,上回就没好利索,成,这下子不用再去找大夫了,接着吃。 佟怀青被扶着坐起来,身上绵软,没劲儿,一直往下滑,池野没办法,揽着肩膀给固定在怀里,稍微晃了下:“喂,醒醒。” 回答他的,是若有似无的轻哼。 以及扑到自己脖子上的热气。 怪痒痒的。 池野皱着眉,给佟怀青的脑袋往旁边推了下,露出截纤细的脖子。 感觉一只手就能给攥住。 但这么说也夸张了。 到底是个男人,抱在怀里的感觉也很明显,没有特别明显的起伏曲线,肩胛骨那里有点瘦,弯下腰的时候不免突起,硌着池野的胸口。 “还睡着吗,起来把药吃了。” 池野给人重新扶好,脑袋又歪过来,倒在他的肩颈窝里,热乎的,这下,池野没推开,继续叫对方:“佟佟?” 睫毛还垂着,没睁眼。 “那个什么……佟怀青?” 一连叫了好几次,这人都无力地瘫着,池野不再耽搁时间,起身准备去找大夫,刚把佟怀青放回床上,那人却突然醒了,坐起身子,眼睛不再清凌凌的,而是蒙着层水雾。 直愣愣地看着他。 “池野?” 佟怀青伸手,放在对方脸上,目光很平静:“是你吗?” 嗓子也是哑的。 池野维持着这个起身的姿势,左手撑在床上,右腿下去了一半,已经踩住拖鞋,可也没再动。 昨天吃了他半个鸡蛋灌饼,这会怎么,不认得了? 佟怀青还没收回手,掌心很烫:“我做梦了。” 池野的喉结动了下。 莫名其妙的,有些紧张。 可能是屋里太安静了,就那盆洁白的茉莉花精神着,浅淡的香味绽开,悄无声息地传来。 “我经常做梦,睡不好,”佟怀青呼吸绵长,“还很容易生病,给人惹麻烦,对吗?” 那可不,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池野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讲话重了点,人家就敢这样发烧给自己看。 可能是昨晚都没睡好,声音对着哑,池野清了清嗓子:“没有。” 这都烧糊涂了吧,不能顺着说。 佟怀青收回手,目光涣散:“所以我挺没用的。” 怎么没用,这小手热乎的,给池野脸颊烫得跟着烧,说不上来,别扭,他用手背贴了下自己的脸,没好意思继续看佟怀青:“我先给你拿药。” “我挺废物的。” 佟怀青简直说上瘾了,刚刚耷拉的蔫吧劲儿也没了,脸蛋红扑扑的,语调却越来越急。 “你见过我弹琴吗,我其实没什么天赋,就是练出来的,最好的老师,最精确的训练,我从会走路就开始摸钢琴了,挺矛盾吧?你不是总嫌我娇气,但弹琴受了那么多罪,我也坚持下来了。” “老实说,”他呼吸带点喘,笑了下,“我挺能吃苦的。” 池野换了只手背,继续贴脸,奇怪哦,发烧也能传染吗。 佟怀青双手抱着膝头:“可你知道吗,我弹不了琴啦。” 他声音轻快极了。 池野终于抬头,对上那双眼睛:“为啥?” 他对音乐没什么研究,但这两年县里有培训班热,爹妈互相攀比给崽子送去学东西,什么美术古筝珠心算,篮球围棋散打班,当然,还有大名鼎鼎的钢琴。 他看人家四五十岁的老师,也在继续弹啊。 “手指,”佟怀青歪着脸看他,“会抖,控制不了。” 池野拉过佟怀青的手,低头看了下,感觉不出有什么异样。 除了白和比较长之外,没什么特殊的啊。 就跟相貌似的,池野大概天生迟钝,对于美丑没太大感觉,当初俩萝卜头见到佟怀青第一眼,都不由自主地“哇”,说这人长得好看。 池一诺特夸张,她是个小古装片迷,说这个佟佟哥哥,仙气飘飘的。 都什么玩意。 池野是真看不出来。 只觉得佟怀青这人,有点小可爱罢了。 那双手细腻洁白,被池野麦色的皮肤一对比,更显得像片小小的云,干净又轻盈,等池野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居然无意识地,揉捏了下佟怀青的掌心。 软的。 佟怀青倒是没在意,可能真烧迷糊了:“这样不会抖,平时出现的次数也少,但是碰到琴键,就不行了,我……不愿意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 池野悄悄松开,又贴了下自己的脸,妈蛋,这下他的手背也是烫的了。 “看医生了吗?” 佟怀青笑着:“嗯,西医,针灸,都去看了,给我扎成刺猬。” 池野抬眼,想象不出来,拍下就能有巴掌印的人,受得了刺痛吗。 “所以,能见到你,挺有缘分,”佟怀青还浸在梦里似的,很迟缓地眨了眨眼,“我现在没什么目标,浑浑噩噩的……总而言之,谢谢你。” 说完,他就垂下睫毛,闷不做声地往后倒去。 幸好池野眼疾手快,给人托着后背撑住了。 但也惊起一身冷汗。 妈的,回光返照啊! 下一秒,池野不轻不重地给自己来了个嘴巴子。 这什么晦气话,呸。 他有心讲点吉利的,着急,只记得昨儿给池一诺过生日,早上滚鸡蛋时说的话,忙揉了把佟怀青的头发: “……从头滚到尾,顺风又顺水。” “滚灾滚灾,灾难滚开。” 想了想,又加了句。 “佟佟要健康,平平安安。” 第21章 佟怀青是被渴醒的。 头痛,嗓子疼,稍微抬下手指,就感觉到一阵麻木。 身上盖着个藏蓝的小毯子,手搭在白色被褥上,正输着液,一截儿透明管下垫着个玻璃瓶,估计装了热水,挨着的是只很旧的兔子玩偶。 佟怀青眼睛泛酸,抽了下鼻子,果不其然,传来声很哑的嗓音。 “醒了?” 下面一句是:“饿吗,还是渴了?” 池野就在旁边的凳子上坐着,一天没刮胡子,下巴冒青茬,可能刚从外面抽过烟回来,身上带着冷意,头顶的白炽灯没开,对面柜子上挂了个小夜灯,光线昏暗,佟怀青分不清现在是何时。 只觉得自己好像……跟人说了些胡话。 难受脆弱的时候,心理就容易决堤。 他把灰兔子捞过来,搂在怀里:“有点渴。” 池野起身去给他倒水,瓷杯递过来,温热,喝下去喉咙都被熨烫。 “这是哪里?” “王大夫的诊所,”池野长吁了一口气,单手插着兜,“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 佟怀青没吭声,从杯沿上露出俩眼睛。 池野沉默地看他,伸出两根指头:“二十三个小时!” 中间连翻身都不带的,忒香。 亏他怕人睡不好,抱人来看病的时候,还特意把那破兔子给带上。 这小屋子在诊所最里间,特意辟出来的,静得很,外面再怎么吵闹,也只觉得像白噪音,还能安眠。 佟怀青有些心虚:“我……” “烧到三十九度多,”池野给杯子添水,“你这身子骨,是不是得练练,嗯?” 这样一个男人,弱不禁风的,将来娶媳妇可怎么办? 佟怀青没好意思抬头,只是说:“别倒了,我喝不下。” 池野冷笑一声,撕开个药包冲剂:“那也得把药吃了。” 小王大夫送他闺女上幼儿园,临走时把卷帘门拉下一半,交代,要是醒了,别忘吃药,那会池野刚趴着打完盹,伸了个懒腰,点头说成。 淡黄色的颗粒融化,池野娴熟地用小勺搅拌,感觉温度正好,就递过去,佟怀青也没再作妖,老实接过,刚喝一口就皱眉:“苦的!” 池野很淡定,药哪儿有不苦的:“我给你加点糖?” “那味道就更恶心了,”佟怀青顿了顿,闭着眼睛闻,“这个还泛酸,太难喝了。” 至于吗,池野有点想笑,池一诺小时候喝中药嫌苦,都要先舔口糖,捏着鼻子再猛地喝完,这玩意中间不能停顿,越是拉扯得时间久,就越是犯恶心。 果然,佟怀青已经捂住嘴:“我喝不下。” 池野在旁边坐下,一米二的单人病床,显得稍微有点挤,他没接,就着佟怀青的手喝了口,平静地抬起头:“还好啊,你别想,直接一口气灌。” 佟怀青还捂着嘴。 比不了,这人味觉有毛病。 “昨天不是还说自己很能吃苦吗,”池野拉长声音,鹦鹉学舌,“你不是总嫌我娇气……” 话音没落,佟怀青面无表情地一扬脖,给药喝完了。 嘴巴扁着。 “呕——” 池野大笑着拧开瓶矿泉水,递到人手心:“来,漱漱口。” 清凉的水没冲干净嘴里的药味,佟怀青一张桃心小脸都皱巴起来了,池野在兜里摸半天,也没掏出个糖,就站起来:“等着。” 佟怀青难得地不好意思:“要不算了吧,还得出去买……” 半分钟不到的功夫,那人又推门进来了,手上拿着板西瓜霜,已经抠开铝箔:“来,这个甜。” 佟怀青沉默片刻,接了放嘴里。 最起码能压下那个泛酸的恶心味。 一片慢慢地在嘴里含化了,味道怪,嗓子倒是舒服很多,池野瞅着他又喝了半杯水,才伸出手指,点点床头柜。 屋里还是暗,佟怀青伸手一摸,是粒黑糖话梅。 池野今天不要脸,从人家小王大夫抽屉里偷糖。 佟怀青用手拨那个边缘的塑料锯齿:“什么时候拿的。” “就刚才,”池野坐回凳子上,抱着胳膊,“跟西瓜霜一块拿的。” 蔫坏,到最后才掏出来。 左手输液呢,放嘴里撕开包装袋,浓郁的酸和甜立刻弥散口腔,佟怀青把袋子捏手里,垂着睫毛,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发出点很细微的声。 突然不知该怎么开口。 昨天披的厚牛仔衣没了,今天病床上搭着的是件纯棉的小毯子,灯光像蜂蜜水,窗台摆放垂着长条的吊兰,诊所是自家房子改造的,没有什么消毒水的味儿,竟是别样的温馨柔软。 只有对面的池野格格不入。 下巴的线条利落,冒着青,给那张脸又增加了深刻的阴影,眉毛浓重,眼神很凶,在屋里,就穿着个黑色短袖,抱着胳膊的时候浮现出胸前轮廓,结实得像不容跨过的一堵墙。 黑糖话梅在脸颊上鼓出个小凸起。 “轰”一声,是淡蓝的卷帘门被拉开,小王大夫风尘仆仆地进了前厅,似乎已经有病人在外面等着了,跟着就是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输液的药水快下完了,抬头看看,玻璃瓶就剩个底儿。 池野还维持着这个姿势,突然来句:“睡舒坦没?” 佟怀青莫名心虚:“还好。” 那可是将近一天一夜。 居然不头疼。 神清气爽。 “瞅见我这俩大黑眼圈没,”池野扬起眉毛,“我可没睡好,中间阳阳也过来了趟,都没给你吵醒。” 佟怀青眨眨眼。 没看见。 脸黑,不明显。 “还有,我去网吧搜了下你名字,”池野继续道,“真是弹钢琴的啊,我还看了俩视频,别说,不错。” 玻璃瓶里的药没了,一道水线顺着管往下,快速地消失在滴壶。 “别的我也不懂,”池野平静道,“你昨儿说,不能弹琴了,是挺可惜的。” 佟怀青抿着嘴。 “那你咋整呢。”池野坐的凳子有点低,说话的时候抬头,自下而上地看着佟怀青,明明处于低势,但整个人依然如同蓄势的豹,干劲、充满危险。 没睡好,抽烟多,声音也是哑的。 只有语调,温柔着。 “小可怜。” 佟怀青咬碎黑糖话梅,难以言喻的酸味,刺激得他眼尾都跳着疼。 他被怜悯了。 或许是他表现得太强大,或许是周围人太小心翼翼,当被托在掌心里的月亮摔下,狼狈着坐在泥潭里,敢安慰吗,能同情吗,或许随着时间的变化,会是带着尴尬的劝解,和隐着烦躁的哀其不幸。 “你在可怜我吗,”佟怀青仓促地转移目光,开口却满是生硬,“用不着你费心,我好得很。” 池野点点头:“那成。” 佟怀青轻轻地“啊”了一声。 还有话没说完,想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冷冰冰说话,想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万千思绪都收敛在了眼底,他心里酸酸涩涩。 池野全然没体会到似的。 三秒钟后,直接拉过他的手掌,按住针头撕开胶带,熟练地一拔,把渗水的针头扎回药瓶口。 动作一气呵成。 然后得意地挑眉:“瞧,药一点也没浪费!” 感情刚佟怀青的话没往人家心里去。 在盯着输液管呢。 前面的门诊逐渐有了人,喧闹声传来,这间小屋子还没亮堂,佟怀青病的时候,池野拿他当小仓鼠看待,特意要了最里面的一间,遮光帘厚重,安安静静,能让他一口气睡得骨头都酸。 但这会也得走了。 百叶窗打开,佟怀青松开按着胶带的手,缓慢地穿好衣服下床,没走两步,腿弯软,眼睛被刺得疼。 还蔫吧着。 手背疼,肚子饿。 睡好觉也不管用,没精打采。 倒是给池野看得有点手痒,他这人修车修东西习惯了,易拉罐瓶子在他手里都能变废为宝,没几下,剪出个漂亮小飞机小帆船啥的,看见路边的花没浇水就难受,朋友说他擅长琢磨,所以年纪轻轻出来闯荡,除了身蛮力外,也能折腾,之前那个小厂别人都不看好,就他当机立断决定给拿下,果然立马红火起来,不用盯着,每月都能吃分红。 所以这会他就忍不住。 佟怀青敏锐地感觉到旁边虎视眈眈的目光。 太坦荡了,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你干吗?” 池野舔了下嘴唇,继续盯着。 那纤细的脖子和小腰,还有动不动就生病的小身板。 怎么办。 好想喂他。 给他肚子塞得满满的,不信不长肉。 佟怀青被盯得有点发毛,刚刚说错话的愧疚也没了,甚至都有点想动手。 “怎么,”池野眯着眼,已经看出来了,“你又想跳起来打我?” 佟怀青顿了顿:“不是。” 他就这毛病,容易炸毛。 “我有时候做事,不过脑子,心不静。” 那可不,池野推开门,领着人往诊所外面走,感觉佟怀青真沉不住气,跟那啥似的,一戳一蹦跶。 但没敢直接说出来。 秋天的四季桂在飘香,阳光明媚。 佟怀青瞪他:“你在笑什么?” “没啥,”池野已经踏出门槛,笑得乐呵呵的,“说你像只小青蛙。” 第22章 一戳一蹦跶的小青蛙饿了,决定不跟这人计较。 虽然那眼神不怀好意。 但自己理亏,就假装没看见。 池野困坏了,陪佟怀青整整一天一夜,他就没怎么歇过来劲儿,早上依然没时间给俩孩子做饭,陈向阳没说啥,池一诺倒是很满意,表示自己连吃三天鸡腿面包,都不在话下。 周五,早点摊子正热乎着。 不想再回家进厨房了,几个小方桌露天支着,豆浆油条小米粥,包子菜莽萝卜糕,佟怀青在小圆凳上坐得有点拘束,不习惯这么矮的桌。 池野打了个呵欠,从筷笼里抽了两双,用热水烫了下,随手往旁边水泥地上一泼,有只正围着人讨食的小狗吓一跳,夹着尾巴往旁边躲。 “哟,我没瞅见你,”池野扭头朝老板摆手,“再来俩鸡蛋吧。” “好嘞!” 两碗热乎乎的豆浆端上来了,刚打的,冒烟,小铁勺子舀点白糖撒里面,配上油条一起吃,正熨帖早起的肠胃,小笼包子是自家用精瘦肉打的馅,就加了葱,油汪汪地渗透表皮,咬一口,鲜甜,如果沾点醋,香得人犯迷糊。 佟怀青不由自主地叹了声气。 满足的。 池野在一边剥鸡蛋,先拿着往佟怀青面前放,又剥了俩喂那只小狗,最后才自己吃,看佟怀青迷迷瞪瞪的样子,觉得想笑:“味道不错?” “还行。” 佟怀青特矜持地评价:“早上吃这个,挺舒服的。” 那是,家常又热乎,无论上学的小孩还是坐办公室的大人,都能来一碗惬意的体贴。 小狗吃完鸡蛋,冲着池野摇尾巴,白色长毛,打结成缕,圆眼睛下有红色泪痕。 舍不得走,在桌子下打转。 佟怀青说:“它喜欢你。” 池野笑笑:“不养。” 别的他也没解释,佟怀青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被池野全部解决,懒洋洋地站起来,冲着小狗挥挥手。 “走了哥们。” 佟怀青在后面跟着,看那只小流浪狗侧着脑袋看他俩,过一会就转身,继续在早点铺周围找食物。 “我还以为,你遇见这种,”佟怀青轻声道,“都会往家里捡呢。” 池野已经推开大门,困得用手使劲儿搓了把脸:“不是,这种小家伙的话……算了。” 陪伴时间太短暂。 离别的时候,会很伤心。 佟怀青精神了,池野瞌睡得随时都能栽下,强撑着过去洗了个澡,围着浴巾就倒在床上,后背没擦干净,还湿漉漉地挂着水珠,卧室门敞着,佟怀青看了眼,悄声把门阖上。 回到院子里,轮胎里的月季开得支棱,旁边就是满墙的金银花,手工制的凳子上落了黄叶子,佟怀青伸手拾了,自己坐下,把左手的胶带揭开,看上面小小的针眼。 手背不算疼,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他的娇气很多来源于过敏的无奈,天稍微凉一点,输液的时候就受不了那温度,血管会跳着疼,按理说立秋不久,还不至于在软管下面加热。 但醒来,还是一眼看到那个玻璃瓶了。 装的热水,他悄悄碰了下。 在小巷最里面的独家院,听不见外面马路上的车声,偶尔能传来鸡鸣,那是前面几户的老人家里,特意养的芦花鸡,准备下蛋拿给孙女吃的。 佟怀青迎着微凉的秋风,去揪了一根葡萄藤。 池野老爱咬这玩意。 酸的,还涩。 但过了一会儿,居然真的泛起来点些微的甜。 并且居然,在凳子上慢慢地睡着了。 呼吸绵远悠长。 不知过了多久,是被池野吵醒的。 佟怀青靠在椅背上,脑袋歪着,脸上是硌出的红印子,头发有点乱,还抓了半根葡萄藤,弯弯曲曲的细须,紧紧捏在手心。 当场抓包。 池野凑近看了眼:“哎,你不是嫌这个酸吗。” 佟怀青调整了下坐姿,刚那样打盹,有点别着腰,疼,他脸上不动声色:“我就看着玩。” 池野:“你还睡着了。” 佟怀青:“没有,我发呆。” “嘴巴下面都有口水印了,”池野大笑起来,宽阔的肩都跟着抖,“跟小猪崽似的。” 小青蛙,小猪崽,佟怀青面无表情地过去洗脸,这什么破比喻,反正都不是人呗。 晌午了,俩孩子快放学,池野睡得踏实,一觉醒来就过去了那个困劲儿,精神抖擞地去厨房下面条,似乎心情不错,还哼着不着调的歌。 佟怀青顿了顿,跟上,也去帮忙打下手。 不就是打鸡蛋嘛。 壳儿悄咪咪地捞出来就好。 外面传来车铃声,小学生们闹着笑着往家跑,人还没跨进门呢,声音就隔着老远传来,池一诺雄赳赳气昂昂地跑进院子,一叠声地:“哥——” 陈向阳也跟在后面叫:“哥——” 池野脑瓜子疼,随手拍了下佟怀青的肩:“你去,他俩肯定是问你的。” 小孩子心眼儿实诚,可愁了,佟佟哥哥不是走吗,怎么回来,还发烧啦。 池一诺又准备亮嗓子,叫一半停着了,眨巴着眼不说话。 因为佟怀青已经站在檐下,笑意盈盈地看过来。 周围的花草都开得灿烂,正秋天呢,染上红枫似的明艳。 但都被比下去了。 他也没怎么收拾,病没好透,嘴唇还有点泛白,但这个笑太漂亮了,把金银花和红石榴的风头全盖过,小小的院子里,只能看见一个眼睛弯弯的佟怀青。 恃靓行凶。 陈向阳最先反应过来,开心地扬起脸:“哥哥,你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佟怀青弯下腰:“好多了,谢谢你。” 池一诺倒突然有些羞涩,连佟怀青主动给她说话,都慌乱地点点头跑了,一溜烟没影,钻进屋里,把铁质文具盒打开,看上面贴着的港台明星照片,可感觉,都没她佟佟哥哥好看,又匆忙合上,跑下楼去厨房找她大哥。 池野正坐着择豆角,余光瞥见妹妹进来,就丢了个小番茄过去。 池一诺接住,没吃,靠在她哥身上。 “咋啦,”池野瞅她,“有心事?” 池一诺捂着胸口:“哥,我这里砰砰直跳。” 池野动作没停:“不跳就出事了。” “哎呀!” 池一诺跺脚,看着自家大哥的单眼皮和利落的下颌线,突然有些怒其不争:“哥,你怎么这么黑呀。” 莫名其妙的,池野扭头:“我晒的了……长得黑咋啦,招你惹你了?” “不是,”池一诺又跺脚,“哥,你觉得佟佟哥哥,长得好看不。” 这话问的,池野略微思考了下:“还成吧,怎么——” 不对劲。 他突然瞪大眼,好家伙,妹妹开始少女情怀总是诗了? 池家人大概在感情上都有点迟钝,不怎么开窍,木头似的,当初别人都开始青春期早恋,池野还瞅着他们乐呵,觉得怪好玩。 怎么池一诺这里,突飞猛进了? “就是,我刚刚真的心砰砰跳呢。”池一诺还在脸红。 池野严肃地丢下豆角:“你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池一诺认真地想了想:“昨天,我买到最后一个鸡腿面包的时候。” 豆角被捡起来,池野继续择:“哦……” 那妹妹就是看人家好看,心脏小小地跳了那么一下。 正常。 “哥,”池一诺趴在池野肩上,“我将来找男朋友,也要找长得好看的。” 池野嗯嗯啊啊的,懒得理。 “要白,不要跟你一样黑。” 池野反手弹她脑瓜崩,把那没吃的小番茄抢回来,塞自己嘴里,觉得小丫头白养了,居然嫌弃他。 一口咬下去,嘿,怎么有点酸。 晚上吃完饭无事,又高兴着佟怀青回来,池野把黄酒拎出来,闫爷爷送的,惦记好几天了呢。 散装,盛在白色塑料桶里,拧得紧紧的红盖子刚打开,一股子酒香味扑鼻而来。 粮食做的,用的小米,现在其实还不算最好的季节,得等到冬天,一家人围着火炉子,砂壶里热着酒,挨个倒进小瓷碗里,喝得冒汗,那叫舒坦。 池野去厨房了,陈向阳扒着门:“我俩能喝吗?” “等着吧,”池野笑着赶他,“这玩意后劲儿大。” 是后劲大,但自家酿的酒就这点好,再怎么晕乎,不头疼。 池野爱这口,热酒也热得豪爽,直接用炖锅坐在煤炉上,倒进去小半桶,火星子噼啪地跳,池一诺在外面叫:“哥,好香啊——” 连小麻雀都闻着味儿来了,五六只,挨着站在条石榴枝上,歪着脑袋看,黑眼珠滴溜溜转。 再馋也不成。 佟怀青都没忍住,有点想笑,看俩孩子尾巴似的黏着池野,热乎乎的黄酒满屋飘香,但桌子上就搁了两只碗。 海蓝色的底儿,巴掌大的碗口,豪迈得很。 飘着香的小院里,夜空幽静。 黄酒倒进去,颜色澄黄,冒着袅袅的白烟,池野往佟怀青那边推了推,然后拿起只筷子,蘸了蘸:“来,小孩可以嗦两口。” 池一诺嗷嗷叫:“哥!” 安川县有喝黄酒的习惯,大人小孩都喜欢,尤其过年时候,无老少,谁都能抱着海碗喝得醉醺醺,舒舒服服睡到天明。 陈向阳没挣扎,尝了下味儿就老实了,眯着眼睛哈气。 池野管的严,不让俩孩子喝。 再闹腾也不成。 池一诺恼了,生气,筷子也不尝,扭头去客厅坐着看电视,正播《春光灿烂猪八戒》呢,陈向阳听见声儿,也跑去看了,一时间,院子里就剩下俩能喝酒的大人,和凑热闹的小麻雀。 这下安生了。 风移影动,月色柔和,池野跟佟怀青的碗碰杯:“尝尝。” 佟怀青没犹豫,直接喝了一大口。 呛着了。 池野给他拍背,笑道:“没人跟你抢,不会喝?” 那倒不是。 有些场合,佟怀青也得跟着喝个香槟红酒啥的,他量还可以,没醉过,微醺的状态下人是清醒的,主要高脚杯使惯了,头一遭拿碗喝酒,不由自主地跟着电视剧里学。 那什么结拜起义的时候,都用的这么大的碗嘛。 佟怀青咳嗽完了,回头瞪他:“瞧不起人?” 池野还在笑,把碗往自己这里拨:“算了,你还病着……” 佟怀青直接端起来,还烫手呢,咕咚咕咚地喝了。 姓闫那老头没说错。 真美呀! 绵,柔,烫,还带点甜,半碗下去,什么烦恼都飞了,厚重的酒细腻地抚慰每一个毛孔,身上的酸痛消失,从小腹到心窝都被手摸过似的,热乎又舒服。 “哟,”池野扬眉,“那我也得走一个。” 佟怀青脸颊发烧,神智还清醒,就是有点小兴奋,甚至站起来,主动给池野满上了。 客厅里突然传来池一诺的嚎啕,紧接着就是陈向阳探出个脑袋:“哥,没事,小龙女要变泉眼啦,她哭呢。” 快到八月十五,月亮快圆了,夜色靛蓝,池野跟佟怀青喝着热黄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也不知道都在讲啥,反正,各说各的,一锅酒眼瞅着见底,池野按住佟怀青的碗:“别喝了,这个劲儿大,你得醉。” 佟怀青脸红扑扑的,眨眨眼,突然笑了。 池野想,完蛋,八成喝大发了。 他有心起身去屋里煮点醒酒汤,被拉着胳膊拽回来,佟怀青拍桌子:“我还要!” “明天再喝,”池野不搭理他,“小心头痛。” 别说佟怀青了,他都有点晕乎。 闫老头女婿不掺假,给老丈人送的玩意真实在。 佟怀青把剩下的给俩人都倒了,自己碰了个杯,酒已经凉了,喝着稍微有些辣,逼得眼尾泛起点泪,挂在睫毛上,湿漉漉的。 池野看了眼,说不上来为啥,有点心慌。 客厅里池一诺还呜呜咽咽的,偶尔有几句台词传来,应该是最后一集,猪哥哥和小龙女依偎着聊天,说烟花真美啊。 “为什么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是短暂的。” “不,这种美如果刻在心里,就是永远,我说的对吗,猪哥哥?” 大晚上的,怎么除了电视音,还有芦花鸡的叫声呢。 佟怀青嫌吵,半阖上眼,依然能听见客厅里传来的对话。 “你爱我吗?” “我爱你!……答应我,我要你只许再流一滴眼泪……” 佟怀青抬手,擦了把脸。 池野在对面沉默地喝酒,没看他。 最后那点也喝完了,佟怀青声音又软又哑,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在撒娇:“好喝,还想要。” 池野给杯子收了:“不行,睡觉去。” 都醉了吧,脸烧得厉害。 佟怀青定定地看着他,眼神犹如带了钩子,拽着他的心,砰砰直跳。 还有点疼得慌。 “你爱我吗?” 佟怀青突然张口,学着电视剧里面的台词。 池野喉结动了下:“喝多了给我滚去睡觉,少撒泼啊。” 醉鬼什么都干得出来。 早知道今晚不开这酒了,他心跳得受不了,这种情况下不能见风,否则明儿头痛得起不来。 佟怀青笑着摇摇头:“对啦,你不爱我。” “没有人爱我。” 金银花开得多,一阵风吹过,哗啦啦地摇晃着温柔的缤纷。 佟怀青叹了口气,声音拉得很长:“真的,没有人爱我——” 池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想把人赶去睡觉,结果人家压根不搭理他,两只手往桌上一拍:“哈哈!” “傻子吧你,”池野无奈地弯下身,收拾东西,后悔今天喝了酒,猪八戒吃人参果,孙悟空闹蟠桃会,净搁这儿发癔症呢,“走,去洗洗脸。” 一双微凉的小手攀住了他的肩,亲热地搂着池野的脖子。 小猫爪在心窝窝上挠了把。 池野顿住,居然紧张起来,慌得连对方的脸都不敢再看,怎么回事呀,他跟人离得那样近,被勾住脖颈,却连推开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是都可以吗,”佟怀青双眼朦胧,嘴唇红得惊人,“我是男人,那你也喜欢喜欢我吧……随便谁都行,爱我吧,好不好?” 他软乎乎地撒娇:“求你啦。” 说着,就凑上去,亲了亲池野的嘴巴。 很纯洁的,干净的,动物幼崽讨好伙伴似的,轻轻碰了碰。 风都不吹了。 安静片刻。 都醉了吧,开始荒唐。 池野保持这个姿势没动,死死盯着他:“我是谁?” 佟怀青歪着头,思考了会,迟疑地笑笑:“池野……” “那你说,随便谁都行是什么意思,嗯?” 池野捏着他的下巴,铁钳似的大手用了力气,给佟怀青疼得“啊”了一声,眼尾的红更加明显,却由于泪水而朦胧,看不清对面的表情。 幸好他看不清。 否则,小醉鬼就要吓醒啦。 第23章 小麻雀在石榴枝上蹲了半天,拍拍翅膀飞走了。 有点起风,院子里的花草都跟着簌簌直晃。 池野还捏着佟怀青的下巴,他手大,对方的脸又小,桃心似的,线条流畅,在下面收拢一个小小的尖,拇指堪堪停在唇角那里,稍微摩挲一下,就能轻而易举地擦过这作乱的小玩意。 绯红,带着酒香。 烫的。 池野沉下脸不说话的时候,表情就很凶。 嗓音也哑得吓人。 可佟怀青看不清楚呢,他感觉自己好轻好轻,就像被吹开的一朵蒲公英,飘啊飘,落在朵洁白的小茉莉上,可还没美够呢,就被钳制住了,难受,他环抱着池野的脖子,软着嗓音:“什么呀。” 没听懂。 池野喉结动了下,松开手,试图把佟怀青的胳膊拽下去。 可醉鬼偏要耍无赖,主动迎上去,蹭池野的脸颊,软着嗓子:“求求你啦……呀,好痛。” 胡茬没刮净。 磨得疼了。 这才放开人家,嘴里咕咕哝哝不知在说些啥,揉揉自己下巴上的指头印,又摸摸脸蛋,摸完了就托着腮,看着池野傻笑。 池野胸口剧烈起伏,说不上来,心里憋着口火,不知是小米黄酒做的乱,还是佟怀青的胆大包天,亦或者是那句…… 随便谁都行。 以及,爱我吧。 都怪闫老头那女婿。 瞎送的什么黄酒。 池野黑着脸收拾桌子上的碗,佟怀青笑嘻嘻地伸出根手指,勾在池野衣服上,往外扯,央求着再热一点酒好不好,他表情乖极了,坐的姿势没平日里端正矜贵,懒懒地往下塌着腰,脸颊和耳尖泛红,浑身都散着热烘烘的醉意。 “还知道你是谁吗?” 池野没忍住,给那根手指拨开,扭头就往屋里走,步子飞快。 佟怀青仰着脸笑:“我是小青蛙呀。” 厨房里,池野拧开水龙头洗脸,冰凉的水打湿鬓间,说不上的心里慌乱,汩汩的水流声中,他盯着自己刚捏过人家下巴的拇指,暗骂一句。 什么雪人猪崽小青蛙。 明明是只红毛狐狸,欠嗖嗖的。 池一诺都困了,还强忍着睡意看电视,陈向阳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拉妹妹去洗漱,还好明天是周六,不用早起,等响起公鸡打鸣的声音,再从床上爬起来就可以。 二楼的灯亮了,又灭了,这会,就剩院子屋檐下挂着的那盏。 池野觉得自己今天也是喝酒上头了,跟一个醉鬼计较什么,不就亲他一口嘛,那有啥,不算数,稳住心神走进院子,好哇,那人居然还精神着,俩眼睛睁得老大,乐呵呵地等着他。 眼珠子还贼亮。 池野认命了:“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佟怀青:“嘿嘿。” 池野没敢再看,转身回厨房,把前两天剩的山楂去核,跟苹果一块切片煮水,小奶锅很快烧开了,咕嘟嘟地冒着热气,酸甜的味道已经弥漫出来,顿了顿,又加了几颗红枣。 那人好像怕酸,爱吃糖。 心里想着,手就打开橱柜,掰开一粒老冰糖丢进去。 用不了多久时间,坐在火上慢慢煨着就成。 可池野到底也没敢再去院里。 那么大的个子,就杵在灶台边发呆。 喝酒多的人,胃里烧得慌,喝点酸甜解腻的会好很多,山楂苹果水煮好了,倒在碗里晾着,池野清了清嗓子,去院子里叫佟怀青。 呀,睡着了。 不像之前在火车站休息区那样坐得笔直,而是趴在桌子上,脸枕着胳膊,乌黑柔软的发稍微挡住些眉眼,只能看见长而密的睫毛,在酡红的脸颊上投下阴影。 池野轻轻地叫他:“佟佟?” 睡得很熟,呼吸绵长。 他走过去,试着拍了下对方的肩:“醒醒,喝点东西再睡,不然胃疼。” 佟怀青哼哼唧唧地,从胳膊上露出一只眼睛,看了眼,又阖上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池野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离得近了点,甚至都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气息。 终于开口了。 “我难受,”佟怀青的眼神有些委屈,“不舒服。” 池野揉了下他的头发:“哪儿难受?” “头晕,腰疼,”越说声音越低,告状似的,“还有蚊子咬我。” 池野笑了:“起来,抹点花露水。” “起不来,”佟怀青又闭上眼,“难受着呢……” 他理直气壮地撒泼卖痴,坦荡着呢,酒精迷醉了神经,浑身都是泛着酸软的疲惫,恍惚中,听到有声很轻的叹息,接着,他就被揽着腿弯,抱起来了。 脸靠在对方的胸口,配合地抬起胳膊揽住脖子,佟怀青睁开眼,觉得好玩,本能想去亲近对方,就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又去挠池野的耳朵。 池野跨进卧室,捉住他作乱的小手:“别闹。” 佟怀青晕乎乎的,四处乱摸,突然“哇”了一声。 “哥,你有耳洞呀。” 卧室里没亮灯,池野刚把人放在床上,那人醉得都走不稳了,居然直接捏他的耳垂,激得池野差点失控。 一阵酥麻从耳后传遍全身。 没办法,他这处敏感。 “小时候打的。”池野深深吸一口气,拨开佟怀青的手,摸索要去开灯,没碰到,因为那人已经直接坐了起来,差点撞到他下巴。 “为什么呀,”佟怀青的眼睛亮晶晶的,黏人得要命,“为什么要打耳洞呀?” 没看出来,喝多了话这样子密。 池野半是无奈:“三四岁的时候吧,身体不好怕活不久,老家有种说法,打了耳洞装作是姑娘养,能骗过阎王爷。” 佟怀青直勾勾地看着他,伸手,又捏了下他的耳垂。 有一粒小小的痕迹,仔细摸能摸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长着了。 池野喉咙发干,很慢地克制着自己的呼吸。 “那时候,你穿裙子吗?” 佟怀青满脸认真:“是不是还戴耳环,穿花裙子呀。” 这句话不知是戳到了他的笑点,还是脑补出了画面,一时间咯咯地笑了起来,手指亲昵地在耳垂上揉了揉:“大哥,那你之后,活下来了吗?” 声音充满真诚。 池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猜。” “我猜活下来了,”佟怀青似乎又开始困了,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你是个好人,一定要活下去,活到老哦。” 他说完,拉起池野的手,勾了勾对方的小指。 “真的,哥,你特别好。” 小动物似的,表达亲昵的话,一定要这儿碰碰,那儿蹭蹭。 他真的困了,脑袋也昏沉,迷迷糊糊地趴人家耳朵上,似乎说了很多小话。 记得池野一直没开灯。 外面有车辆经过,远光灯隔着窗刺破深夜,在墙壁上照了道飞驰而过的光影,能有多亮呀,可一只手已经盖在他眼睛上,替着挡住光线。 佟怀青的睫毛在对方掌心里扑闪。 以及池野最后那句话,很轻的笑。 “没关系,说吧。” “……我都听着呢。” - 佟怀青曾经失去的所有睡眠,似乎都在这两天补回来了。 黄酒真的不错,宿醉醒来也不头晕,就是浑身酸,眼皮都不想掀。 鸟雀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叫,他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两个滚,柔软的毯子揉成一团,没办法,他睡觉不老实,爱折腾。 光线亮堂,能看见空气中浮着的细小尘埃,佟怀青懒洋洋地下床,脚刚放下,哎,拖鞋不在呢。 好像……是被抱回来的。 似乎……洗漱的时候,也是踩在人家脚上完成的。 佟怀青原本睡美了,嘴角都带着浅浅的弧度,但慢慢的,弧度消失了。 他不笑了。 可怕的不是喝醉,也不是耍酒疯,而是没断片。 所有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来,那叫一个清晰,深刻,历历在目。 且,触目惊心。 佟怀青呆滞片刻。 倒下。 又钻回被窝里,捞起快滑落下去的小毯子,给自己裹成蚕蛹,疯狂地开始咕涌咕涌。 救命。 全都想起来了。 他拉着人家池野不让走,絮絮叨叨地讲音乐理论,讲柴可夫斯基,以及乱七八糟一堆不知什么鬼的玩意,从幼儿园老师不给他发小红花,到去年腊月遇到个熊孩子,往他脚下扔鞭炮,佟怀青可小心眼啦,全记得呢,最后自己都困了,但池野把他拉起来,逼着去洗脸刷牙。 当时佟怀青还耍赖,我鞋子都脱啦。 那可不,讲累了,钻被窝里躺着继续说。 池野很平静,那你再穿上。 佟怀青继续撒泼,不要嘛。 最后怎么搞的来着,反正他就赤着脚,踩在人家池野的鞋子上,一步一步,挪到了洗手台前,背靠着池野的胸口,脑袋顶着人家的下巴,坦荡地洗脸刷牙。 中间手也不老实,去挠了把池野的胡茬。 找不着水乳了,就抹人家池一诺的香香。 哦对,他当时说,不是我讲究,是容易过敏呢,会长小疹子和红血丝,好难受的,池野就把小孩用的宝宝霜拧开,说这种没什么刺激,试试吧。 嘿,他还真试了。 佟怀青在被窝里,发出无声的惨叫。 哦,他还捏人家池野的耳垂,拉着手说哥,你可真是个好人啊,不肯自己走,被抱着回卧室,再往前,对了,刚喝醉的时候,月亮都染上熏熏然的酒香,藏着云后不出来,他勾着池野的脖子,在嘴巴上亲了一口。 麻了。 佟怀青内心一片死寂。 这他妈……是他初吻。 他之前家里管得严,决定走钢琴专业后就没怎么去普通学校,有恩师特意带着,满世界乱飞去学习,身边的人走走停停,再加上佟怀青性格有点“独”,所以就单到了现在。 然后,跟一个男人打啵了。 他主动的。 佟怀青捂住脸,继续无声惨叫。 具体的感觉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有脸颊相蹭时,那胡茬刺刺的触感。 扎得有点痒,还疼。 他心如擂鼓,疯狂鼓躁。 “吱呀”一声,门从外面推开了。 佟怀青“蹭”地从床上跳起来,哇哇大叫:“你怎么不敲门啊!” 天已经冷了,池野穿了个黑色的套头卫衣,水洗蓝牛仔裤,保持着那个推门而入的姿势:“我敲过门了。” 佟怀青慌得口不择言:“我没听到,不算!” 池野瞅着他:“怎么着,被踩尾巴了?” 这小脸红的,目光躲闪着乱瞟。 佟怀青霎时坐下了,闷不吭声地抱着毯子。 “叫你出来吃饭,”池野手撑着门框,“中午了,还睡呐。” 很好,语气很轻松。 那么看来,池野断片了,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佟怀青吞咽了下,试探地眨着眼:“那什么,昨天……” 他故意说得很慢,放出只鱼钩,看对方咬到什么地步,知己知彼,方能心中有数。 池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接话茬。 “就是,我昨天喝多了,”佟怀青干巴巴地继续,“哈哈,那个酒,后劲挺大的。” 池野还靠在门上,他个子高,脑袋都快顶着上面的门框,但这样狭小的空间,也不显得拘束,而是一种很洒脱的匪气,似乎这人高兴了,能由着你骑在他脖子上玩,翻脸的话,一拳头就能给人脑袋拍烂。 是个很有荷尔蒙味儿的男人。 佟怀青不由自主地看向对方的嘴唇,头一次这样认真凝视,发现,嘴角是翘的。 那奇怪了,明明是微笑唇,怎么不笑的时候,还这样凶。 池野稍微歪了下脑袋,挑起眉毛:“看上瘾了?” “不是,”佟怀青心虚地移开目光,“就是……你也喝大了吧。” “嗯,喝大了。” 佟怀青:“哈哈,是不是断片了,我就猜黄酒的后劲厉害……” 池野:“没,都记着呢。” 有些安静。 佟怀青:“哈哈。” 真的是晌午了,哪怕池野在门口挡着,屋里也亮堂,能听见俩小孩在外面说话,应该是正写作业,可能讲数学题呢,陈向阳的声音里满是绝望。 很漫长的瞬间。 池野“噗嗤”一声笑了:“看你羞的那样,行了,知道你喝多,不跟你计较。” 佟怀青双手捂着脸:“哦。” “出来吃饭,昨晚苹果水都没喝,”池野已经转身走,“今天别忘了。” 佟怀青磨磨唧唧跟在后面,声音很小地埋怨:“你怎么都记着了啊……” 怎么不记得。 烙印似的,还烫着呢。 池野面上丝毫不显,平静地去厨房,准备把火炉上坐着的小奶锅取下来:“嗯,你说小时候被马蜂追着跑,蛰得眼睛肿成桃子,嫌丑,哭着不肯上学……” 正趴着写作业的俩小孩齐刷刷地抬起头,目光如炬。 佟怀青慌忙地踮脚,要去捂池野的嘴:“哎呀,你不要说了!” 池野正把锅拿下来端手里,佟怀青冲得急,不小心撞在锅上,就这个刹那间,池野眼疾手快往侧面躲了,另一只手同时把佟怀青护着,可满满当当的热水还是泼下来,被挡了下,全部洒在他的胳膊上。 “咣当”,池野把锅放回灶台,自己一声都没出。 那可是持续煨着小火的水。 佟怀青慌张上前,拉起池野的手要看,衣服湿透了,没敢直接拉开袖子,但手背已经红了一大片,陈向阳也从外面跑进来,急着问怎么啦,水龙头拧开到最大,池野淡定地冲着凉水,笑笑:“烫了下,不碍事。” 又问佟怀青:“没碰着你手吧。” 一点也没呢。 全被池野给挡住了。 时间差不多了,捋开一看,麦色的胳膊上大片都发红,陈向阳出去翻小药箱了,佟怀青默默地在旁边站着,池野还有心思开玩笑,用另一只手沾了点水,往对方脸上弹:“咋啦这是?” “对不起。”佟怀青低着头。 池野故意吹了声口哨:“呦,真新鲜呐。” 他虽然一身匪气,混迹市井,但身上没有小混混的习性,这声口哨被他吹得不怎么熟练,一时有些垮台,池野笑着抬手,擦了把佟怀青脸上的水渍:“行了啊,我皮糙肉厚的,真没啥事。” 陈向阳拿着烫伤膏进来了,池一诺咬着指头在门口看,已经用凉水冲了不少时间,微苦的药味传来,池野熟稔地挤出棕黄的膏体,打着圈给自己抹药。 胳膊上有很多细小的疤痕。 都是旧伤。 “这样就行,再晾会,”池野在水流中冲干净手,“我还不信,这苹果水还喝不到了。” 佟怀青安静地在旁边站着。 池野瞅瞅他,又瞅瞅自己胳膊。 弄得心里也怪别扭。 真没啥,就烫了下。 至于眼圈都泛红吗。 说难听点,别说是佟怀青了,哪怕是只小狗在那卧着,池野都要主动给挡了,毕竟自己穿着衣服呢,也习惯磕磕碰碰了,上点药而已,没两天就好。 但小狗被烫,说不定命都没了。 佟怀青也是,那么好看金贵的一双手呢。 不是你的错。 别伤心啦。 生活中,这样的不小心多正常呀。 池野沉吟片刻,上前用另只胳膊揽住佟怀青的脖子:“咋啦,不得劲?” 佟怀青垂着睫毛,没吭声。 “还是心疼那锅苹果水?”池野不以为意地收回手,准备回卧室换下打湿的衣服,“这玩意挺好做的……” “不是。” 佟怀青还跟在他身后,声音低低的:“是心疼你。” 哎呀,这话说的。 池野都没注意到,自己这会嘴角翘得有多高。 有点想伸手,捏下对方的脸。 他特喜欢这样捏俩小孩,嘴巴嘟起来,多好玩。 手伸一半,停住了。 记得上次被池一诺骂了,说哥你知不知道自己手劲儿有多大呀,这样捏人家嘴巴,疼死了呢,都有指头印! 池野有错就改,改为两只手捧起脸,轻轻往中间挤一下。 小嘴巴嘟起来了。 佟怀青配合地仰头,眨着眼睛没说话。 池野突然噤声,心里朦朦胧胧有点异样。 好乖。 好可爱。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回卧室,门在身后一关,瞬间变了表情,龇牙咧嘴地按着自己心口,脑袋磕在墙上,抵着那点坚硬冰凉。 刚被热水烫的时候,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怎么挨了下人家的脸,就紧张成这样。 纵使池野再怎么木头,也知晓这种感觉有点不对劲,没错,佟怀青昨夜是发酒疯亲了他,可也不至于这样心脏狂跳。 佟怀青可是男的呀。 他也是个大老爷们啊。 池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单手把外套从头顶脱下,扔在床上,赤着上半身,继续抵着墙面壁。 有点想不通。 又抬手,摸了摸自己心脏的地方。 刚跳得太厉害了,甚至都有点钝痛。 这该怎么办呀。 他还发着呆呢,就听见外面敲门,随手从衣柜里拿了件衣服穿上了,打开一看,佟怀青低着头在外面站呢。 “怎么来了?” 池野盯着那柔顺的头发,突然咳嗽了下,意识到自己正笑得有点傻,忙用手搓了把脸,恢复之前惯常的神色:“我这就出去。” 佟怀青声音很轻:“对不起。” “行了,”池野受不了了,“再这样就没意思了啊……” “真的,我做错了。” 佟怀青还垂着睫毛,昨晚嘚瑟的劲儿消失,嗓音不再被酒揉得泛哑,没了那个嚣张娇横的泼皮样儿,红毛狐狸收敛起爪牙,成了只红眼圈的小白兔。 小白兔说:“昨晚的事也得道歉,我亲你了,不是故意的,千万别往心里去。” 池野:“哦。” 明明早上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同样的意思从佟怀青嘴里出来,怎么听都有点不对味。 “我知道,你喝多了。” “嗯,喝多了犯傻呢,哈哈。” 客厅里,池一诺做数学题做得眼泪汪汪,陈向阳给妹妹讲一上午了,这会筋疲力尽地瘫在沙发上,俩人都没把池野刚刚的烫伤当回事,听见脚步声,陈向阳有气无力地招招手:“大哥,我讲题尽力了。” 池野笑着“嗯”了声,去院子里了。 和之前没什么异样。 但陈向阳已经瞬间坐直身子,狐疑地看看大哥的背影,又看看跟着出来的佟怀青。 “佟佟哥哥,你们刚才吵架了吗?” 佟怀青莫名其妙:“没有啊。” 陈向阳有些忧郁地往外看:“可我感觉……大哥生气了。” 小孩心细,当机立断从沙发上跳下来,池一诺傻乎乎地握着笔头,没反应过来,只听见陈向阳和池野的对话。 “大哥,你去哪儿呀?” “去店里看看,有俩单子。” 池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们在家写作业,记得多喝水。” 大门被从外面反拽上了。 差点给佟怀青碰一鼻子灰。 生气了,为什么呀? 是被烫疼了吗,刚才还好好的呢。 胳膊上其实没什么太大感觉了,不怪俩孩子对伤视若无睹,并非是不关心自己大哥,而是这点子小伤,放池野面前,真不够看的。 池野很能忍。 骑着摩托咆哮在林荫小道,改造过的发动机轰鸣出震耳欲聋,两侧的灌木丛被掠起的风擦到点枝条,抖动半天都没听下。 他没停,一口气跑到北郊的工厂仓库。 几个工人正在那整理废弃的钢材,一大堆撂得老高,都是穷苦人,干力气活出身,一些损耗也舍不得扔,收拾收拾,能卖不少钱,正砸着呢,听见后面池野的声音,都回过头看。 池野刚从摩托上下来,脸上表情很温和:“李叔,都在啊。” “老板过来了,”一个年龄大点的忙上前,“怎么不提前说声呀,我好去泡茶……” 池野笑着摇摇头:“不用。” 他个子高腿长,几步就走到仓库门口:“这是等会要卖的?” “嗯,”老李陪着笑,“都记厂里的账上。” 池野掏出个小方盒,给众人散烟:“成,几位叔都辛苦了,歇着去吧。” 工人们都搓着手笑,坚持推让几下,小心地接了。 知道池野心善,给他们活干,让人有口饭吃,但这么凶神恶煞地往这一站,还是未免有点心里犯怵。 更何况池野在外面,话也不算多。 秋天已经很凉了,池野外套脱掉,就剩个背心,露出劲瘦有力的腰身,皮肤被晒成麦色,肌肉饱满而紧实,尤其是高高举起铁锨时,隆起个很漂亮的弧度。 就是胳膊上有一大片红,估计烫着了。 几位工人师傅被赶到仓库里头坐着,都没敢吭声,刚池野让他们休息,说剩下的他来就行,接着就不由分说地接过工具,埋头干了起来。 ……只是,怎么感觉,有点吓人。 金属之间相撞的声音很大,惊得鸟雀都从林间飞起,火星子都在日头下迸溅,池野沉着脸干活,不知疲倦砸着废旧钢材,到最后居然丢了铁锨,直接上手。 砰!砰!砰! 原本五六个人干的活,愣是被他一个人收拾完了,甚至还是徒手操作,端着茶杯的老李水都顾不上喝,惊掉了下巴。 谁惹到这位爷了啊。 那么一大堆的钢材都被面团似的揉捏,搓成扁片,可怜巴巴地散落一地。 作孽啊。 连地上的小草都被殃及,露出大片的黄土飞沙。 最后一块废铁扔到地上,池野拍了拍手,掏出根烟点上,蓝色的火焰闪烁,他眯着眼睛,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跟几位傻眼的工人笑笑:“没事了,我先走一步。” 说完,把剩下的半根烟碾了,潇洒地一拧车把,骑着摩托咆哮离开。 心里舒服多了。 就是出来急,忘记拿手套,颠簸的时候摩得掌心有点疼。 但池野不在意,没啥。 风驰电掣地驰骋在小道上,临着快到家的时候才刻意放下速度,隔着头盔远远地就看到了,修车铺前站着个人。 天凉快了,大爷大妈们都爱在外面溜达,兴许是瞅这人面生,围着打量,笑眯眯地说着话。 佟怀青的双手背在身后,明显有点招架不住了。 池野停好摩托往这走,没两步就被佟怀青看见了,这人估计一直在掂着脚张望呢,招着手:“哥,这里。” “怎么了?” 池野的烦躁劲儿没了,整个人平和极了,街坊跟他熟,哪怕他黑着脸也不害怕,笑眯眯地拎着刚买回来的菜:“小池呀,这孩子是你什么亲戚,生得真好看!” “那可不,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还有你老王叔什么事呀。” 池野揽着佟怀青的肩,带着往店里走,钥匙插进最下面,卷帘门“哗啦”一声往上掀开,他扭头冲众人笑了笑:“吃醋了哈,怎么净夸人家,不夸我啊。” 哄笑声中脱了身,屋里一直开着窗户,透气,又亮堂,虽然工具零件多又琐碎,但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摆放好,池野直接坐在皮质凳子上,脚蹬着地往后滑了点,才抬头看佟怀青。 “怎么出来了?” 佟怀青在屋里,明显放松多了:“等你呢。” “等我干什么,”池野不由自主想摸根烟,摸一半停住了,胳膊又放了回去,“我不是说了,出来有事。” 心里那股子气来得快,去得也挺快。 走得时候看佟怀青特别不顺眼,这会儿却觉着怎么看,怎么招人待见。 佟怀青靠在柜台上,姿势很放松。 他平日里端着惯了,仗着自己长得好,臭着张脸也无所谓,所以松懈下来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就很不一样,带些淡淡的慵懒感。 终于嫌冷了,穿的厚了点。 是浅蓝的针织毛衣外套,毛茸茸的,袖子还有点长,只能露出半截指尖。 “想着你生气了,就出来看看。” 池野哑然失笑:“我生什么气啊,怎么,还出来哄哄我?” “嗯,”佟怀青平静地点头,“要是真恼了,就哄你。” 外面还有点热闹的动静,玻璃门挡住了柜台后面的他们,池野不由自主地摸索烟盒,就剩最后一根了,捏在手里,说不上来,心里慌,非得拿着点身东西才成。 “怎么哄?” 心跳得厉害,还装大尾巴狼呢,声音可平稳了。 佟怀青想得可认真,眉头都小小地皱了起来。 “这样?” 他捧着自己的脸看向池野,稍微用点力,嘴巴被挤得撅起来。 是池野逗孩子时,喜欢的动作。 对方没啥反应。 不好玩吗,佟怀青歪了下脑袋。 池野移开目光,嗓音终于有点迟来的哑:“行了,我出去抽根烟。” 说完也不看佟怀青,直愣愣地冲了出去,走得急,不知道忙啥呢,大腿还撞到柜台,发出可大一声响。 一口气走到泡桐树下,不够,又钻进个没人的小巷子里。 才有点手抖地把烟拿出来。 还抽个屁啊。 刚都被他掐断了。 昨天晚上,池一诺的话还仿佛在耳畔。 “哥,我这里砰砰直跳。” “哥,你觉得佟佟哥哥,长得好看不?” 可妹妹的心动开始得太快,又太过平等,在面对鸡腿面包时,也能有同样的喜欢。 池野把那半根烟放嘴里嚼了。 他的心也在砰砰直跳。 是迟到了好多好多年的,汹涌澎湃。 完蛋。 第24章 周六的时光再怎么可以用来消磨,也得惦记着按时吃饭。 佟怀青的手在玻璃柜上扣着,池野看着粗犷,其实特心细,边边角角都擦得干净,摸到哪儿都没浮灰,拿开,只留下半个指头印。 抽个烟而已,怎么要得这样久。 佟怀青不抽烟,对气味也有点敏感,曾经练琴的时候周围不能有任何香水的味道,有段时间情绪不好,旁边连花瓶都不让摆,虽然曾经有点花粉过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好得差不多。 就是他嫌味道闻着不舒服,呛得慌。 结果现在在一个修车行里待着,却也闻惯那淡淡的机油味。 池野还没回来。 佟怀青坐不住了,出门去找人。 泡桐树温柔地投下阴凉,外面拉家常的大爷们散了,没见到池野的身影,去哪儿了呢,他漫无目的地溜达,那场酩酊大醉似乎撬开了他紧绷的外壳,露出点柔软的漫不经心。 不抱着警惕心的时候,佟怀青还蛮好说话的。 晃来晃去,也不怕走迷。 反正巴掌大的地儿,池野转几圈就能找着他。 住在这儿的人互相都熟,不认识了也能攀上关系,走在马路上总要打招呼,连带着面生的佟怀青也有人对着招手,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老远就吹口哨了,头发用摩丝梳得老高:“嗨!” 佟怀青顿了下,轻轻地点点头。 对方也不怪罪他的看似敷衍,继续使劲儿踩着车蹬,风风火火的,铁链条转得飞快,却在经过佟怀青面前时双手猛然一丢,直起上半身来了个大撒把。 佟怀青被惊得往后倒退半步。 那人表演完就趴下身子,重新握好车把,大笑着骑走了。 还挺张扬。 引得佟怀青不免扭头,多看了两眼。 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好家伙,池野什么时候站他后面的? 属猫的吗,走路也没个动静。 没等佟怀青说话,这人就幽幽地开口了。 “骑自行车的那个有对象了……年底结婚。” 佟怀青呆呆地:“啊?” 所以呢。 关我什么事呀。 他只当池野给他介绍朋友,就没怎么在意这个话题,而是小声抱怨:“你抽个烟,去的好久啊。” “嗯,”池野闷声低头,挺理亏的,“是我不好。” 哎? 不至于不至于,他也就随口一说。 感觉池野有点怪怪的。 俩人已经顺着小道往回走了,池野跟他错了半个身位,在后面跟着,默不吭声,不知道在琢磨些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两道影子随着步伐重叠又分开,在青石板地面掠过浅浅的痕迹。 推门进去的时候,池野终于没憋住,挠了下自己的脑袋。 “那啥……我也可以。” 佟怀青步子都跨一半了,堪堪停住:“你说什么?” “骑自行车大撒把,我比他坚持的时间更长。” 蝉鸣没了,却开始了新一阵的闹猫,叫的声音有点聒噪。 佟怀青莫名其妙地回过头。 干嘛啊这是。 抽根烟而已,怎么跟做了啥亏心事似的,眼神乱飞,扁着嘴,似乎一肚子的委屈。 吃饭的时候,连迟钝的池一诺都看出来了。 小姑娘猪蹄都不啃了,眨巴着眼看池野:“哥,你咋了?” 池野给她夹一筷子菜:“没啥,吃你的饭。” 不对劲。 陈向阳用手撑着脸,看看他大哥,又看看佟怀青,没吭声。 这眼神给池野看得有些发毛,他现在还心慌着,理不清楚自个儿的思绪,偏偏陈向阳这孩子最心细,还八卦,上次听闫老头胡扯,说什么红鸾星动,他的对象不是这个县城的人,可让俩孩子往心里去了,鬼鬼祟祟地嘀咕,怀疑他看上了漂亮的英语老师。 要搁以前,池野懒得搭理,随便。 反正假的又真不了。 可现在有了个佟怀青……池野悄咪咪地用余光看,那人丝毫没有宿醉的头痛,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姿态文雅,细致,一碗白米饭,都能给他整出个小猫吃鱼的架势。 等等。 佟怀青,也是外地来的啊。 池野怔忪着,脑海里开始小人打架,一个嘶吼你清醒一点啊他是个男的,另一个捧着脸星星眼说可他真的好可爱。 池野有个好处。 能忍。 就是心里再怎么惊涛骇浪,面皮也不显。 所以外人只当他在发呆。 连陈向阳都给瞒过去了。 只有池一诺抬手擦了擦小嘴巴,笑嘻嘻的模样。 “哥,你简直就像在盯一个鸡腿面包呀。” 池野倏然收回目光,一口气把饭风卷残云地吃完,收拾了自己的筷子站起来:“最后一个吃完的刷碗!” 池一诺不笑了,埋头开始干饭。 陈向阳用胳膊肘撞撞她:“都像你一样呀,大哥又不喜欢吃那个面包,说是有点腻。” “我知道,”池一诺的脸蛋鼓鼓囊囊,含糊着说,“我看见鸡腿面包的时候,就会喜欢得心砰砰跳,刚刚大哥的表情,感觉他也在喜欢呢。” 可惜小姑娘嘴里塞的食物太多啦,内容没人听得清。 还被二哥轻轻点了下脑门:“没咽下去就别说话呀……啊,佟佟哥哥,真是的!” 佟怀青优雅地放下碗,微微颔首。 趁别人热闹,自己抓紧吃饭,生怕最后一个吃完,被池野揪去洗碗。 欺负小孩呢。 但他没走两步路,还是被池野按住了。 因为下午又得过去挂针。 小王大夫说了,连着三天。 佟怀青认命,站起来简单活动了下,就准备出发,没走两步,一扭头,池野又跟上了。 “不用你陪着,”佟怀青好言道,“我自己就行。” 都好得差不多了。 他的经验就是如果高烧,那就来得快去得快,只有低烧最烦人,拖拖延延,能缠绵反复个把星期。 池野已经拽上门,答非所问:“你也不是安川县的啊。” 下一秒,他就清醒过来,闭上嘴。 因为佟怀青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池野黑着脸。 好气。 一路上都不想跟他说话了。 其实池野也不是故意非要黏着佟怀青,他没到这个地步,还有点不敢置信的心悸,主要是家里的烫伤膏快没了,小药管卷到了底,干脆再来买点。 顺便陪陪佟怀青嘛。 结果,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诊所的小王大夫单名一个海字,跟他穿一条裤衩子长大,从小到大捣蛋事没少干过,一块挨过训打过架喝过酒,结婚的时候还是池野当的伴郎,一人之躯抗下了闹洞房的进攻。 也不是当地民风恶俗,是王海他爹不是东西,老头子混账烂赌,贪财好色,欠下一屁股的债和拳头,没管过这娘俩半天,儿子为了摆脱泥坑使劲往上爬,考上医学院了,老头姗姗来迟摘果子,给他交了两年的学费。 为这个,王海当年还掉了眼泪,以为他爹改邪归正,日后能回归家庭好好过日子,毕竟他妈传统胆怯,自从儿子长大后,三番五次说带着母亲去民政局办离婚,可女人总是慌乱地摇摇头,嗫嚅道,那毕竟是你爸爸呀…… 纵然缺席十几年,浪子回头,起码能让他妈妈真的高兴,布满粗茧的手拉着儿子不松,说你爸爸回来了,咱以后有好日子过啦。 没想到,他爹拍拍屁股又跑了。 但那两年的学费,竟成了他理直气壮的本金。 出门跟人酗酒,嘴上嚷嚷自己将来有人养,别看小时候没带过,到底流着我的血,读大学都是我出的钱! 在麻将桌上被人按着脖子时,也会慌乱地挣扎,说,你们要不问问我儿子去,他当大医生了,兜里有钞票呢。 有人啐了他一口,说谁不知道,人家养狗都比你对儿子用心。 爹的腰板又直起来了,得意地叫嚣,他的学费都是老子出的!他得管我,天经地义! 后来,王海红着眼按银行的最高利息,把当年学费的钱,一毛不差地还给他爹。 可已经被缠上了。 池野那时在外地,还不清楚里面具体缘由,回来的时候参加婚礼,王海紧张地揪自己头发,一圈圈地来回踱步,嘟囔怎么对我没关系,别吓着我媳妇。 池野大刀阔斧地在旁边坐着,没抬眼说,有我在,你怕什么。 王海笑笑,又皱起眉头,在咱这的确没啥,可他爹当年兔子非吃窝边草,祸害完亲戚朋友后,狗急跳墙跑外地,招的全是些惹不起的人物。 池野拍拍他的肩,浓黑眉毛下,眼神很温和,说你放心。 那天果然出事了。 迎亲的时候热闹,认识不认识的都往屋里跑,拍着手说来新娘子给我们香一个呗,又满屋子翻东西,哄笑着说都来沾沾喜气,可眼看着礼成的吉时要到了,有人终于露出狰狞的嘴脸,说要六十万两清,从此不再骚扰。 王海恨得牙都要咬出血。 后来,是池野给挡回去的。 甚至都没惊动女方的家人。 其实娘家那边也知道这边的情况,但毕竟是喜庆日子,不想姑娘跟着担惊受怕。 因为那天到最后,动了刀。 池野眉上一道疤,就是当时留下的。 后背也有,差了半寸就是要害。 但池野硬是给顶回去了,那伙人凶,他就比他们更凶,那伙人有了松口的迹象,他就立刻紧紧咬住不撒手,池野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遇见拦路狗,他就是豺狼虎豹,那么当狗示了弱,认怂地夹尾巴时,他也不肯就此罢休。 以牙还牙。 钢筋铁骨配着强硬的手腕,最后还被池野从那个犄角旮旯里,找出烂泥似的老男人,揪着后脖颈丢王海面前,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劝劝阿姨,离了,以后就不用再遭罪了。 第二句是,姑娘跟着你不容易,好好待人家。 后来王海陪着妈妈起诉离婚,拿到本,第一个请的就是池野。 饭桌上,跟媳妇一起给池野敬酒,扑簌簌掉泪,叫了句哥。 为着这事,王海无论如何都把池野放心里惦记。 可也没耽误他这会骂人家。 “怎么搞的啊,”他骂骂咧咧地拿着纱布给池野上药,“都出现水泡了你也不吭,还有渗出液,想感染啊?那你还来我这里干嘛,回家等着自己长好呗?” 池野没什么反应,悄悄地瞥了眼佟怀青。 果然,紧张了,在一边凝视着那红肿的胳膊。 王海有点碎嘴子,继续絮絮叨叨:“别看现在天气凉快,但也是容易污染发炎啊,哎你踩我脚干嘛?” 池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嗯,池野这人,不说话的时候,就很凶。 不失为一种天赋。 看得王海都莫名有点心颤,跟着气势矮了半截:“多注意啊,及时来我这里换药,我给你盯着。” 诊所请的有护士,拿着配好的药过来,叫佟怀青的名字,准备输液。 “感觉怎么样,休息得好吗?” 佟怀青还内疚着,说话声音就小:“嗯,今天睡到了中午。” 王海“哎呦”了一声:“看不出来啊,挺能睡的。” 佟怀青诚实道:“昨晚喝多了,就睡得比较沉。” 一阵安静的沉默,小王大夫不可置信地抬头,瞅着他:“你病还没好,刚退烧就喝酒?” 大概人都有骨子里的本能,被老师或者医生这样点名询问,总会不由自主弱下来,佟怀青的声音越来越低:“还好,是米酒。” “喝了多少?” “几碗吧……不记得了。” 王海一拍桌子:“怎么能瞎胡闹呢!” “你本来就身子骨弱容易生病,这酒精更加刺激胃肠,发热的时候还去吃这种辛辣刺激的,咋想的啊,嫌自个儿好得慢?” 小王大夫就这毛病,碎嘴。 不把自己当外人。 尤其是学了这么多年的医,对患者的美丑老少压根没概念,看几眼也就过去了,满脑子的都是恨铁不成钢,以及对病人殷切的期盼。 医者父母心。 那么说得激动了,离得近点,也正常吧。 都不知道池野啥时候过来的,拉着他的椅背,连人带椅子一块往后拽好远。 唬得小王大夫吓一跳。 “你干啥呀?” 胳膊包着纱布呢,还不老实,表情阴沉得要命。 哪怕从小就认识,也给王海看得有点哆嗦。 “你都快趴他脸上了。” 啥。 小王大夫傻了,狐疑地张大了嘴巴。 他一个良家妇男,离那个患者的距离,有那——么远呢! 正想着呢,就看见池野已经闷不吭声地回去,坐到佟怀青旁边,凑近了,小声地宽慰着什么。 神情可认真了,盯着人的时候,眼都不带眨。 这个架势,可比刚刚小王大夫跟人的距离,近多了。 嘶—— 王海揉着自己的下巴,突然觉得有点牙酸。 心想幸好这佟怀青是个男人,若要是个姑娘,就凭池野这小心翼翼的神情,他非得笑话这大老粗半年。 揉下巴半天了,怎么嘀嘀咕咕的,小话还没说完? 不知池野讲了句什么,佟怀青突然笑了,然后嗔怪地瞪了对方一眼。 被刮了记眼刀,池野不仅不恼,反而终于放松下来似的,跟着笑了。 王海沉默了。 说句不怕打的,这个笑,看得他有点瘆得慌。 过了会儿。 怎么还在笑,还没说完? 小王大夫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走了,去后面忙活自己的事,觉得有必要给池野拍个片看看脑子,咋搞的啊,那样情意绵绵似的表情。 噫—— 没眼看! 第25章 池野的烫伤没太大事,包扎后拿了药就能撤,佟怀青要输两瓶水,挂完还得段时间,秋天说冷就冷,屋里不用开风扇,诊所的门开着,敞亮。 小王大夫靠在椅子上看报纸。 偶尔从上面露出俩眼睛,盯着池野的背影看。 怪怪的。 现在不是冬天,输液的时候根本就不用暖着,这人居然特意地去找了个玻璃瓶,自己灌了温热的水,垫在输液管下面。 佟怀青就抬起头笑,说了个谢谢。 别说,唇红齿白的,是挺好看。 “无聊不,要不要看电视?” “还好。” 池野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了,搓了把脸在旁边坐下,佟怀青看了眼时间,回过头说:“我还得好一会呢,你忙你的。” 池野很平静地点点头:“没事,我今天正好要找王海,顺便等你。” 报纸“哗啦”一下折起来,小王大夫瞪大眼睛:“你找我……?” 话没说完呢,被人揽着脖子拽后面去了。 今天诊所没啥人,在药柜旁搁杂物的地方也能说点话,王海使劲把池野的胳膊扒拉下去,揉了揉自己的后颈抱怨:“你轻点儿啊,你手劲多大自己都不知道。” 池野“哦”了一声,没瞅他,从个小缝里往外看。 今天没在病床躺着,两瓶水而已,没必要,佟怀青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后腰垫着枕头,身上披了个小毯子,舒舒服服地调整了下姿势,就阖上眼睛,似要小憩。 肢体放松多了。 和刚来的时候紧绷的模样,完全不同。 “兄弟!”王海在旁边打个响指,“找我到底干什么,你说啊。” 池野收回目光:“没事,跟你唠唠。” 然后,他就看到王海表情充满惊恐。 池野不解:“怎么,跟见鬼了似的。” 小王大夫后退两步,可惜此地狭窄昏暗,只能紧紧靠在叠起来的纸箱上,声音都有点飘:“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 池野莫名其妙地摸了把自己的脸。 “笑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池野一把又给人拉回来,凑近对方耳朵,压低声音:“你别吵吵,我真的有事问你。” 说正经的,人家王海医科大高材生毕业,虽然没有留在那些大医院施展拳脚,但的确有两把刷子,上至疑难杂症,下至头痛脑热,都药到病除,极为良心。 那么,对于他内心的这么点异样,应该也是了解的吧。 池野给人扯到身边,却又噤了声,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我他妈的现在对着个男人有了感觉,想疼他,想让他笑,恨不得替他生病受伤,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看过来时,自己从耳根子烧到手指尖,心里砰砰乱跳,甚至都跳得发疼—— 还想亲他。 那天醉酒后碰了碰嘴巴,不够,还没咂摸出味儿就没了。 不是池野没见识,小报上登的八卦新闻写了,已经有明星宣告自己有同性恋人,从高中的时候开始,也或多或少听说过有男生之间行为过密,甚至有次下乡走在田间地头,同行人笑嘻嘻地指给他看: “大哥,你看那个就是二椅子。” 池野没听明白,略微抬了下眼皮,对方立刻殷勤解释。 “就是不男不女的,自个儿明明带把,却喜欢跟男人睡觉!” 车辆飞速驶过田埂,擦着枝条很长的灌木丛,池野闻言往外看了眼,只瞥到个隐约的背影。 很普通。 看着和他们这些“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直到王海在旁边“喂喂”两声,他才惊醒过来似的,目光沉沉。 “你到底咋了啊,魂不守舍的,没睡好还是家里有啥事,”王海终于严肃起来,“有事你跟我说,别瞒着。” 心里发毛,总感觉池野一会笑一会拉着个脸的,不对劲。 池野看着他,迟疑片刻:“你追人家姑娘的时候,什么心情?” “我媳妇吗?” 王海想了想:“那时候读大三呢,天天去宿舍楼底下接她吃饭,外面刮风下雨我都不走,眼睛一闭啊,满脑子的都是她……” 等等。 小王大夫福至心灵。 那种脚踩不到平地的感觉没了,所有的迷茫在这一刻清晰起来,他恍然大悟地看着池野:“你恋爱了!” 似乎是不敢相信,王海又重复了一遍,直勾勾地盯着池野。 妈呀,铁树开花。 果不其然,这四个字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池野的脸立刻有些泛红,虽然他黑,看起来不明显,但王海敢用自己那已经岌岌可危的发际线起誓,这小子完蛋了,他坠入爱河了! 亏他之前还以为池野有毛病! 木头一个,对于情情爱爱的压根不开窍,同龄人拉小手亲嘴的时候,他忙着家里的一堆破事,顾不上也正常,后来日子都好了,眼瞅着二十郎当的人,也还单着哪。 虽说长得凶了点,说不定,也有姑娘家好这口啊。 但池野还是没对象。 小王大夫是亲朋友,医者仁心,私下里还琢磨,别是他兄弟有点啥难言之隐,虽说看着浑身腱子肉结实得很,但也说不好嘛,毕竟人不可貌相,如果先天不足,那也没办法,若是后天之症,可不能讳病忌医。 暗示几次,人家不搭理他。 说来惭愧,那是因为池野压根没听懂。 对于男人之间的黄段子和下流梗,他本能地嫌有点恶心。 大哥长得糙,但大哥爱干净。 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心理上,都有着和外表不符的小洁癖。 后来王海趁着跟人出去泡温泉,偷摸着看了几眼,立马心跳跳地坐了回去。 大概男人都有点劣根性,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所以小王大夫有点酸溜溜的,觉得哥们,你先天条件好成这样,单身这么久,不觉得浪费吗。 郁闷得王海都不想管池野的个人问题了。 随便。 爱咋咋地。 反正等这人结婚,小两口子的幸福在后头呢。 池野的喉头有些紧,眼神飘忽,以一种极其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 认了。 没有反驳,也没有笑骂王海的大惊失色,而是轻轻点下头,就红了耳朵。 小王大夫在心里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我兄弟,有种,坦荡! “那你愁啥呢,啥时候领出来见见啊。” 池野有点扭捏:“还没开始追呢……” 王海再次受到了惊吓。 “不是,你怂啥啊,”他恨铁不成钢地上前,抬起胳膊揽着对方脖子,“这种事你不行动,万一人家特别受欢迎,被别人追走了咋整?不是,我还以为你都谈上,或者正在卯着劲追,结果就敢在心里想想,咂摸个味儿啊!” 池野小声:“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王海越说越激动,“跟我说,哪家的姑娘啊,你得记住,必须送花送礼物,陪玩陪逛街,电影院买几张票,感情都是能慢慢升温的!” 池野还在小声:“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 小王大夫一捋袖子,激动得都要敲锣打鼓庆祝,他这个哥们好不容易芳心萌动,他哪怕脱一层皮,也要帮忙到底,争取早日抱得美人归。 池野声音很轻:“可是,我不会。” 他那么大的个头,王海跟他说个话都要踮脚,平日里端的是个不动声色的大哥范儿,都说池野靠得住,有他在,遇见天大的事都安心。 可现在,却小心翼翼地说,他不会。 王海呼吸都停止了一瞬。 总而言之,他居然产生了种微妙的母爱之情。 连调笑都不忍心了。 舍不得。 “没事,大家都是笨手笨脚的,”他绞尽脑汁地宽慰,“你得好好追,千万不能死缠烂打,别让人家觉得烦……毕竟你长得真有点凶,多笑笑啊,别那么吓人。” 池野扁着嘴,没吭声。 “去看点爱情电影,那种台湾的韩国的,”王海继续道,“看看里面恋爱怎么谈,惊喜啊小浪漫啥的,你要学会制造啊。” 好像有点道理。 “那我去租几张碟,”池野认真思考道,“也能拉着他一起看……找找感觉,对吧?” 王海大手一挥:“租啥啊,咱初中同学那谁,不就是个电影发烧友,家里一堆呢。” 池野摇头:“不用,我自己来。” 大哥害臊呢。 都还没开始追,哪儿能大张旗鼓地让朋友都知道啊。 俩人又叽叽咕咕地扯了好一会,听见外面传来声咳嗽,惊池野猛地回神,坏菜,佟怀青还在输着液呢! 他俩声音也不大,没听到吧? 佟怀青还真没听到。 柔软的小毯子堆在膝头,他惬意地活动了下腰,人家都是春天容易犯困,他居然在秋天睡了好几个懒觉,针头埋在手背上,也不觉得疼,裹着四季桂香味的风迎面拂来,他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反正池野好像有事,在后面跟大夫说话。 那就不着急。 针头拔了,佟怀青按着棉球站起来,一时还有点腿麻,走路的时候速度就慢下来。 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到下班的点了,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买菜的接孩子放学的,伴随着万家灯火和袅袅炊烟,小县城终于开始了忙碌的热闹。 他俩还是走得不快,晃啊晃。 池野也没催他,安静地跟在旁边。 不说急着回去做饭的叔叔了,连一只瘸了腿的小狗都超过了他俩,主人在后面鼓掌打气,见着佟怀青回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它车祸撞着啦,刚好没多久,要面子,嫌自个儿动起来丑,非得这样才愿意跑几步。” 池野闻言,特认真地半蹲下去:“加油,往前冲!” 小狗正扭头折回呢,见着铁塔似的池野,吓得“嗷呜”一声绊倒了,摔了个小小的狗啃泥。 佟怀青在旁边,笑得肚子都疼啦。 可把池野郁闷坏了。 俩孩子的学校最近搞活动,准备迎国庆表演,放学时间往后推了点,他把人送回家,自己原地转了两圈,瓮声瓮气道:“你先歇着,我出去有点事。” 佟怀青没多想:“嗯,那我等你。” 等你。 多浪漫的两个字啊。 这意味着,他在家里。 池野一路上,嘴角都没下来过。 连风儿都知趣起来,吹起路边的垂柳,打在脸上也不疼,心被揉了把似的,痒痒酥酥。 出来一趟,抓紧时间办正事。 池野没好意思找自己朋友,就往市郊火车站跑,那里的小店多,什么样的碟片都能有。 摩托在台阶处停下,池野随便找了个小小的音像店,进去就琳琅满目地眼花,老板正给他介绍呢,听见后面传来声惊呼: “大哥!” 嗬,是个熟人。 柴大牙。 还跟着一帮子小青年。 头发都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啥色儿都有。 就那个老爹在殡仪馆上班的,天天扛着个音箱在大晚上炸街,特别祸害。 人家也来进货了。 “大哥,”柴大牙自来熟,满是惊喜地凑上前,“你来买东西啊,找电影看呢?” 池野淡定地直起身子:“不是,随便转转。” 接着,就没再理会后面的乌乌泱泱,扭头就走。 幸好还没来得及拿碟片。 否则真解释不清。 大哥即使看电影,也应该拿的是赌场豪门刀光剑影,而不是粉色少女爱心泡泡。 就当是白跑一趟了。 正走着呢,突然感觉前面有个人在打量自己。 池野对目光很敏感,站住了,平静地看过去。 果然,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四下打量着,鬼鬼祟祟地走到他面前。 穿的有点奇怪,衣服很长,垂坠感很好。 然后。 唰地一下拉开自己的衣裳。 好家伙,藏了个货架似的。 “大哥看片吗,”那人悄声道,“港台的欧美的,什么类型都有。” 池野下意识地问了句:“有爱情片吗?” 对方立刻笑了,眼神暧昧。 “哥,我这里全部是爱情片。” 两分钟后,池野戴上头盔,骑着摩托风驰电掣回家。 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能被这个奇怪的人所感染,弄得池野也紧张,做贼似的买了几张碟片,具体的名字都没来得及看,那人捂得很紧实,上面还包着塑料纸,看不清,就瞅见半拉红裙子。 应该没问题吧。 池野没啥艺术细胞,电影看得少,让他自己挑,还不如让人介绍呢。 这趟出门没花太长时间,回来一看,佟怀青还在院子里坐着,手里捏着个小草,扒拉蜗牛玩。 “回来了?” “嗯。” 池野没什么表情地进来,洗了手进卧室,其实心里跳得厉害。 碟片在外套内侧放着,没好意思拿出来,他想找时间先自己看下,挑挑,怕万一不好看了,佟怀青不喜欢。 卧室被黄昏的余晖染得发黄,没必要开灯,池野坐在床上,把碟片掏出来,直接撕开上面的包装纸。 一时有些安静。 池野傻了。 恍惚片刻,把剩下几张也全撕开了。 然后,他受到了冲击。 不说上面的姿势多么混乱,单单是写着标题的大字,就犹如棒槌似的,一下下砸着池野的脑袋。 《肉蒲团之风月大奇闻》《三姝斗艳》《偷情双/龙禁断偏要爱》《俏色小冤家》。 口干舌燥,眼睛都忘了眨。 大哥没见过世面。 可已经响起佟怀青的声音。 “对了,阳阳他们怎么还没放学——” 池野一把抄起被子就往那堆碟片上盖,没完全挡住,佟怀青眼尖,已经看到露出来的一角画面。 所以落在他眼里,是这样的。 昏暗的卧室内,池野面色绯红地坐在床上,惊慌失措地扯过被子,遮挡着他的下半身和…… 一些,应该是为了让人快乐的东西。 池野声音都在抖:“你怎么不敲门!” 佟怀青莫名其妙:“你又没关啊。” 的确,池野就想先把东西放起来而已,这么单纯的目的,关什么门。 有点尴尬,佟怀青不由自主地清了下嗓子,还是决定善解人意。 虽然不是深更半夜,但池野在自己家里,什么时候兴头上来了,那是人家自己的事,不就是忘了关门,毕竟感觉说来就来,这个年龄的男人嘛,也正常。 “没事,”佟怀青已经往外退,“我想起来了是学校有事,给忘了哈哈,你继续。” 池野徒劳地向前伸手:“你听我说——” 可佟怀青已经把门替他关上了。 还挺贴心。 池野使劲儿搓了把自己脸,掀开被子,一股脑把这些碟片全扔进垃圾桶,又把垃圾袋打了个死结,平稳片刻心情,拎着出了门。 佟怀青大概饿了,自己在客厅里坐着,找了个无花果吃。 见到池野出来,随口说了句:“你还挺快的啊。” 他其实,没什么意思。 就是想着今天晚饭估计得迟了,池野可能也要忙,没想到这会就出来了。 红着脸,手上拎着塑料袋。 池野没什么反应,“嗯”了一声,就往外走,去扔垃圾。 佟怀青继续啃无花果,甜丝丝的。 片刻不到的功夫,池野突然从外面跑回来,气喘吁吁的模样,垃圾袋还在手里掂着,都没扔。 “你说我挺快的是什么意思!” 池野的胸口剧烈起伏:“我……我不是,我没有!” 嗯,嗓门大喘着气的时候,显得好凶。 佟怀青无花果咬一半,嘴上沾着汁,愣愣地眨眼:“什么呀。” 池野不说话,死死地盯他。 还怪委屈的。 佟怀青也有点不乐意了。 无花果都不吃了,捏在手里,跟着站起来,仰起脸,气势汹汹地地跟人对视。 佟怀青就这毛病,吃软不吃硬。 “你干嘛呀,你吵我干什么?” 池野气势弱了,声音低下来:“我没有吵你,我就是说,那个……我没有挺快的。” 可佟怀青还在瞪他。 “你就是吵我了,你凶什么呀!” “……对不起。” 第26章 佟怀青吃软不吃硬。 同时,也不会得理不饶人。 眼瞅着池野气势矮了半截,手上还拎着个塑料袋,就咬了口剩下的半拉无花果:“嗯……那没事了。” 池野神色还有点拘谨,张张嘴,想说什么的样子。 佟怀青看着他:“要不你先把垃圾袋放下?” 池野把袋子放地上了,掌心出虚汗,目光往下瞥,避免直视对方:“我有时候不说话,表情就比较……不是很好看,真的不是凶你,别介意。” 都这个点了,院子里被西边的火烧云染得瑰丽,那俩孩子怎么还没放学呢。 佟怀青手指沾了果汁,抬眸看向池野,的确,不是天生就容易让人亲近的和善,寸头,浓黑眉毛,形状锋利的单眼皮,瞳仁漆黑,嘴角倒是翘起的,但没什么笑意,而是种猛兽狩猎前,那种蓄势待发的战栗。 再加上健硕的身材,更加显得危险,佟怀青以前也身边也围绕过安保人员,都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的,在健身房泡出的威猛,可池野身上的肌肉,一看就知道,是干苦力气出来的,被阳光汗水和日复一日的活计,给锻就的钢筋铁骨。 线条很漂亮。 但看起来,就仿佛是背了几条人命的样子。 佟怀青沉吟片刻,试探着说:“要不,你好好笑下,我看看?” 毕竟相处这些日子下来,他知道,这人应该蛮细腻的。 池野搓了把自己的脸,咧开嘴笑了下。 佟怀青沉默了。 感觉,像一顿能吃好几个小孩。 “没事,外表是天生的,”他站起来去洗手,“不怪你。” 佟怀青自己长得好看,又是学艺术的,其实在这方面还是有一定的审美追求,所以刚开始见池野,还真不太习惯,结果吃了人家这么多饭,倒是连带着,看顺眼了许多。 池野在后面,声音很小:“我怕你误会。” “误会什么?” 佟怀青不以为意地擦干净手,继续道:“两个孩子怎么还没回来?” 都六点半还多了,隔壁邻居都开始吃饭,炒辣椒的香味远远飘过来。 “说是排练节目,晚会回来,”池野去客厅看了眼时间,家里的固话上也没未接来电,“我去学校看看。” 佟怀青跟在后面:“我也去吧。” 反正也是闲着,他现在天天无所事事的。 没多远距离,走路不过十多分钟,这会外面路上车多人多,就搁不住再骑车了,佟怀青走在人行道里侧,池野跟他隔着点小小的距离,迎面能看到夕阳西沉,没什么高楼,两边全是低矮的平房,被扯出短短的影子。 一拐弯,正好迎面撞着俩女孩。 人家正说说笑笑呢,先是看见佟怀青,都不由自主地小小惊呼一声“啊”,接着就是满脸杀气的池野,便立刻本能似的倒抽一口凉气“噫——” 互相拉着手,对视一眼,觉得反应有点太过,略带尴尬地笑了下,加速离开。 池野嘴角抽抽。 若是以前,这种场景他已经习惯了,关键是今天身边有了个佟怀青,弄得池野有点郁闷。 自己真的很丑,很吓人吗。 活了这么多年,池野头一遭生出了外貌焦虑。 要不要学着柴大牙他们,弄弄头发? 不行,万一佟怀青不喜欢呢。 佟怀青……他喜欢什么样的? 池野悄悄地瞥了眼对方,只看见那长而翘的睫毛被染上层金色,皮肤光洁而细腻,连上面细小的绒毛都隐约可见。 好乖。 年龄也好小的样子。 池野倏然收回目光,喉头发紧。 “想什么呢,”佟怀青似乎没留意他的异样,“觉得自己不受姑娘欢迎,伤心了?” 身边的人沉默了会,轻轻摇了摇头。 池野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穷过,狼狈过,为生计奔波操劳流血过,但腰板都是直的,从来没什么畏惧的心态。 因为他得护着别人。 而别人,也似乎习惯性地仰仗他。 可就在刚刚那个当下,池野居然微妙地生出种,淡淡的自卑感。 已经能看到前方的学校了,初中和小学挨着,门口一溜儿的地摊和小店,补习班的学生才放学,撒了欢般的嗷嗷叫着往外跑。 “别多想了。” 佟怀青抬头,平静道:“她们不是被你吓到,是因为……” 终于忍不住了,眼睛弯起来:“你这个垃圾袋都拎一路了,怎么,还要再拎回去吗?人家是笑这个呢。” 池野愣了下,低头一看,那装着“爱情电影”的袋子还掂在手上,都走一路了,自己也没发觉。 可气的是,佟怀青居然也不告诉自己! 过分。 池野扁着嘴往旁边走两步,把垃圾扔了,委委屈屈:“你也不说一声。” “我也不知道你真拎一路啊,”佟怀青大笑道,“来,我看看手,是不是都红了。” 那只大手别扭着伸出来,掌心朝上,果然,有一道很浅的红印。 哪怕茧子再厚再多,也会被细小的重量,勒出痕迹。 “我的错,对不起,”佟怀青忍着笑意,“请你吃饭。” 池野:“真的吗?” 这话听着怪怪的,好像佟怀青是多小气的人。 池野紧接着又问:“什么时候?” 当然是先接到孩子啊,已经到了学校旁边的保安室,佟怀青扭头道:“干脆今晚吧,你不也没做饭。” 他还没吃过这里的饭店,不知道味道如何。 之前有次跟着电视台走基层,记得每顿饭都特别实在,硕大的餐盘都不嫌多,最后直接用盆装着大骨头端上来,衣着简朴的店老板腼腆地笑,说不知道你们城里人吃不吃得惯。 佟怀青的确吃不惯。 因为作料太重了,盐多,咸,齁得慌,还几乎都加了蒜。 但他还是当着老板的面,在紧张的注视下,努力吃了很多。 回去就吐了。 肠胃不好,容易受刺激。 但既然是在池野的地盘,那么应该能找到家味道不错的,只是……池野怎么还委屈着? 自己都答应请他吃饭了呀。 “算了,我先问问吧,看怎么还没出来。”池野垂着头走到保安室那,见着外人的瞬间,那股凶神恶煞的威慑感又出现了,唬得保安大叔直接抓住械棍,颤着声:“你找谁?” 不怪人家警惕,说来惭愧,池野头一遭接孩子放学。 这么点路,正好他们放学时间差不多,可以一块回来的。 俩孩子都很省心。 听明来意后,保安却戒心更重,另只手甚至都不由自主摸向电话:“早放学了!” 池野往前一步:“他们是准备节目……” “别过来!”保安抓住话筒,“我说的就是排练的那几个孩子,二十分钟前就解散了!” 哎? 可是刚刚来的路上,没见着啊。 池野皱起眉,却听见佟怀青在后面叫他:“那个不是诺诺吗?” 他一扭头,正好看见池一诺抱着书包冲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快过来!” 小姑娘跑得急,汗湿的额发贴着脸颊:“快,快点帮帮老师呀!” 学生走得差不多了,路边的小摊贩也陆续收摊,纵使这样,狭窄的道路还是有点拥挤,池野在前面开路,还要留意着佟怀青和池一诺不被挤到,一只黑色的野猫“蹭”地从眼前掠过,跳到红砖墙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绿眼珠发亮。 院墙后面的小竹林,传来争执的悉索。 一个穿着紧身衬衫的男人,张开双臂挡住去路,他对面的女人一头长卷发,正紧张地把一个少年护在怀里,声音充满愤恨:“我真的会报警!” “我就是闹着玩呢,咱感情纠纷,闹那么大动静干嘛呀,”男人嬉皮笑脸道,“晓慧,别生我的气了,我知道,你考验我呢……” “你个神经病!”女人破口大骂,“你非要逼着我撕破脸吗?” 男人吹了声口哨:“宝贝,你再这样叫,你同事和学生,真的会过来看笑话哦。” 他说着就凑上前,要去拉女人的胳膊:“我等得花都要谢了,好不容易……啊!” “砰!” 很大的声响。 肩膀被人一把扳过,紧接着就天旋地转,后背被猛地摔在地上,砸得男人大脑一阵轰鸣,眼前发黑,半天爬不起来。 “哥!” 陈向阳从女人怀里挣出,惊喜地跑过来:“你来啦!” 池野活动了下手腕,平静道:“怎么回事?” “他骚扰我们英语老师,不要脸,”陈向阳急切道,“老师给我们排节目呢,走得晚了,就……” 正说着呢,地上的的男人踉跄着站起来,指着池野骂:“你他妈的多管闲事,老子……” 话没说完,就被池野一脚踹倒在地,捂着肚子说不出话。 池野看着陈向阳:“你继续。” “……反正就是个坏蛋,”陈向阳拉了下旁边女人的手,“杨老师,这是我大哥。” 杨晓慧还未从震惊中惊醒,结结巴巴地看池野:“他、他不会有事吧?” “不碍事,我下手有数,”池野点头,“老师好。” 杨晓慧终于松了口气,抬手擦了下脸上的泪痕,勉强笑道,“对不起啊,让你们看笑话了。” 还是个俗套的分手故事,恋爱时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也不妨碍因为分歧争吵时,男人变了的嘴角,仗着她是站在讲台上的老师,要脸面,肆无忌惮地对她进行索取。 “你爱我,就应该陪我睡觉啊。” “你出去问问,哪个女人不给男朋友洗衣服啊?” “看看你肚子上的肉,人家女孩都是杨柳小蛮腰,啧,就我看得上你了。” 幡然醒悟,已然遍体鳞伤。 还好她很坚决,逃得也快,甚至不惜调动工作岗位,来到外省的普通小县城。 没想到还是被追上来了。 甚至被当着学生的面,说了些下流的话。 “谢谢你们,剩下的我能处理,”杨晓慧把散下的头发夹在耳后,有些迟疑,“还请你们……” “你报警了吗?” 听到声音,杨晓慧愣了下,才发觉后面还有个年轻男人,身形比较纤细,被池野挡住了,这会才出现,眉眼漂亮,神情淡漠。 杨晓慧嘴里发干:“我——” 佟怀青还拉着池一诺的手:“你知道为什么,他要纠缠你吗?” 没等杨晓慧说话,池一诺悄悄抬起头:“是因为太喜欢我们老师,放不下吗?” “放不下?”杨晓慧苦笑,“是因为我懦弱。” 小竹林里被风吹出沙沙的声音,悄悄地拂过她脸上的泪。 佟怀青温柔地摇头:“这不是喜欢。” “是因为好控制,以及他已经在你身上付出了成本,可能是时间,可能是刻意的打压,所以,他不甘心就这样把人放走。”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看过来:“所以,别再给他东西了。” 杨晓慧猛然抬头,紧紧抓住自己的裙摆。 没错,她之所以被发现,还是因为不堪其扰,按照对方的要求打了笔“分手费”。 她还特意跑去了邻县,操作的转账。 可还是被抓住蛛丝马迹,堵在她下班回家的路上。 她的善良,有利可图,成为了对方贪婪的欲望。 不是她的错。 “所以,不要再给他了。” 佟怀青递来一张纸巾:“也不要再哭了,他不配。” 回去的路上,俩孩子在前面嘀咕着说话,池野跟佟怀青步子慢一点,跟在后面。 “有话就说。” 佟怀青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感觉池野今天憋了好多话似的,全藏在肚子里,愁得脸都黑了。 “你……今天对杨老师讲的话,很有道理。” 池野状似轻松道:“还没问过呢,你现在,有对象吗?” 天色已经晚了,很淡的一抹月白,隐在孔雀蓝的夜幕里。 佟怀青继续打呵欠:“没有。” “那你,谈过恋爱吗?” 呵欠打完了,眼角都困出点湿意,佟怀青扭头看池野,笑笑:“怎么,问这个干嘛?” 池野闷声:“不干嘛。” “你这话说的……”佟怀青想了想,突然意识道,这人是不是对杨老师有点意思,因此有感而发了,“哎,你是不是比较介意那个。” “介意什么?” “就是,介意另一半有过感情经历。” 走到泡桐树下了,淡紫色的花瓣没来得及扫,铺在地上,被月色照出淡淡的光芒。 池野站住了。 “不是,我不介意这个。” “如果他没谈过恋爱,那我们能有很多个第一次,”他难得说这样的话,漆黑的眼眸深深盯着佟怀青。 “如果他有过,那说明他分手了,可能受过伤,也可能让别人受伤……我都会心疼。” 佟怀青也站住了,回眸看他。 “不管怎么说,不管以前什么样,只要他现在单身,别的我不在乎。” 池野笑了,这次温柔许多,身体语言却依然充满危险,一步步朝佟怀青走近。 “只要能有机会追他......我赚大发了。” 第27章 佟怀青往上仰头,瞅着对方,“哇”了一声。 池野看着他。 泡桐树一般是春天开花,今年雨水多,天气晴朗,都秋季了,居然还垂着淡紫色的花,风一吹,扑簌簌地晃。 两人之间的距离有点近,佟怀青抬着脸,感觉池野这会儿认真得有些吓人,难道,真打算开始追了吗,蛮有魄力。 亏他之前还觉得池野是个木头,五大三粗的,实在想象不出来谈恋爱时,羞嗒嗒的模样。 给佟怀青弄得有点想笑。 奇怪,跟池野在一块,似乎笑的次数,比以前多了。 他乐呵着:“成啊,你追呗。” 池野还在看他。 佟怀青歪了下脑袋:“怎么,还让我给你鼓鼓劲?” 是吃过晚饭的时间了,街坊们陆续从家里出来,趁着微凉的夜色遛弯,蛰伏了酷暑的蝉还没泄劲,发出齐声的鸣叫,巷子里传出池一诺远远的呼唤,问俩大人怎么走得这样慢,还没回去。 池野终于收回目光,笼罩全身的紧绷感随之消失,很轻松地笑了下,给妹妹应了声。 到家后,拉亮暖黄色的灯。 天凉了,简单用红糖水煨了荷包蛋,做得快,喝了胃里也舒坦,林家奶奶送的酱豆,地里新摘的黄瓜,切成细丝的卤肉,码得整齐的熏肠,一碟子花生米,西红柿拌白糖,还有热乎的杂粮馒头。 倒也摆了一桌子的热闹,颜色鲜亮。 佟怀青在旁边看稀罕:“这不是女孩子,生理期时吃的吗?” 池野失笑:“平时也可以吃。” 简单方便,味道还好。 他娴熟地先捞荷包蛋,圆滚滚的晶亮,然后才把飘着蛋絮的红糖水倒进碗里,佟怀青在旁边瞅了会,突然说:“你应该……挺会伺候月子的。” 这什么话。 池野扭头看佟怀青,那人在旁边帮忙,不肯端热乎乎的碗,捏着装凉菜的碟子边缘出去了,外套脱过了,就穿了个浅色的衬衫,薄薄地挂在他身上,从后面看,脖子后面露出的小片皮肤雪白,姿态矜贵挺拔,顺出很漂亮的腰身曲线。 以及在最窄处,稍微突出的一点点褶皱。 不明显。 应该是缠绕在上面的细细腰链,坠着小玉珠和五帝钱,堪堪挡着侧面的红色胎记。 池野猛地收回目光。 陈向阳进来端碗,疑惑地叫了声哥。 他哥居然没理他。 捏着个番茄,胸口有点起伏,似是在努力平复气息。 小孩看不明白,还当是做饭的时候被油星子溅着了,心疼地上前,捋起袖子:“哥,你是不是碰到伤口了。” “没有,”池野吁出一口气,“想事呢。” 纱布渗出点棕色的药渍,看起来红肿也好了许多,陈向阳轻轻摸了下,也是,今晚没炒菜,那大哥应该没挨着烫,放下心来,笑嘻嘻地:“那就好。” 又悄咪咪地眨眼:“哥……” 池野转身,捏住小孩的脸蛋晃了晃:“知道你想说啥,吃完饭慢慢算账。” 说完,就扭头走出厨房,只剩下陈向阳揉着自己嘴边的指头印,心里郁闷。 大哥的手劲儿太大了,自己还意识不到,烦死人啦。 这顿饭吃起来的速度,似乎比以往要快。 佟怀青只以为是都饿了,自己还慢悠悠地吃西红柿,只见池一诺扒拉完最后的荷包蛋,咽干净了,跟二哥一起去厨房刷了碗,就回来,顺着墙根老实站好。 池野抱着胳膊,低头瞅这俩孩子。 陈向阳:“哥,我错了。” 池一诺:“我们下次再也不敢啦。” 佟怀青还咬着西红柿,酸酸甜甜。 池野沉着脸,盯着陈向阳看,小孩不好太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迟疑片刻,把裤腿往上扒拉了下,露出磕得青紫的膝盖。 还有点隐约的渗血。 池野早就看出来了,杨老师为什么要把陈向阳护在怀里,以及进屋跨门槛的时候,男孩皱起来的眉,他没问,吃饭的时候也不训斥孩子,就等着吃完,看会不会乖乖交代。 “呀,我想着没事呢,”陈向阳低下头认错,“以为……就碰了下。” 池一诺已经跑去扒小药箱,给伤口上面涂碘伏。 池野就没开口。 很早前就教育过了,可以帮助别人,有大哥在,允许他们“多管闲事”,但要在力所能及,和保全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毕竟身为小孩,豆苗苗似的,能跑出去跟人家硬碰硬吗。 看见老师被无赖骚扰,应该先去找保安或者路人的帮助,而不是自己头铁地冲上去,人家甩了下胳膊,就能让自己踉跄摔倒在地上。 池野看着妹妹给陈向阳上了药,默不作声地去门后拿小木棍,在对方掌心上抽了下。 陈向阳一缩脖子。 池一诺双手背在身后,摇着头:“哥,我就是看热闹的,没我啥……呜哇哇。” 虽然刻意收了力气,警告意味大于实际惩戒,但还是留了点红印子。 池野扭头去厨房收拾了,依然没说话。 小客厅里,一时间就剩下这几个了,大眼瞪小眼,都有点被唬住。 佟怀青站起来,有心宽慰下孩子,都什么年代了还棍棒教育,这么吓人,还没说话呢,陈向阳就小声张口了: “没关系,佟佟哥哥,”他拉着池一诺在沙发上坐了,“是我们不对。” 安全问题,是大哥的逆鳞。 赖床不写作业,捣蛋作乱他都一笑置之,大哥在家里是威严的,但比如孩子们打破了碗,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扫走就可以了,如果他们捡起碎了的瓷片,互相比划闹着玩,那不行,得被揪过来打屁股。 大哥可以不眠不休,不眨眼地照料生病的弟弟妹妹,不会有半句怨言,青春期尚未完全到来,他们已经呼啦啦地开始长大,可以骑在哥哥脖子上笑,可以在不舒服的时候使劲撒娇,不会有落下的任何埋怨。 但,不能拿安全问题开玩笑。 佟怀青还是有点不理解,陈向阳已经轻轻叹口气,特老成地说:“其实,我是有私心的。” 池一诺:“哥哥,私心是什么意思呀。” “我们杨老师那么漂亮,”陈向阳继续道,“我还想着,说不定大哥会喜欢她呢。” 池一诺:“哥哥,他们结婚的话,是不是你就不用写英语作业了?” 陈向阳伸手去刮妹妹的鼻头:“还得写呢。” 啊,池一诺瞬间没了兴趣。 膝盖伤口擦过碘伏了,陈向阳把裤腿放下来,嘟囔道:“但我感觉,大哥好像没那个意思。” 他特忧愁地托着自己的下巴,摇晃着脑袋:“佟佟哥哥,你说该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那家伙不是都开始要追求了吗,佟怀青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别人,毕竟是池野的隐私,再说了,能不能追上,也说不定。 女孩子会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吗? 他想着,已经往厨房那边看了,不知道池野在里面捣鼓什么,半天没出来。 可池野不是也喜欢同性吗,佟怀青不太了解,但也好像听说过,这个群体对于彼此身材的要求,好像很高。 那这样的话,池野应该,挺受男人欢迎的。 “顺其自然吧,”他宽慰着陈向阳,“你大哥他心里肯定有数。” “有数就不会单到这个时间啦。” 陈向阳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过来,挨着佟怀青,一脸认真道:“我大哥从没谈过恋爱呢。” 啊,真的吗。 佟怀青有点讶异地挑了下眉。 “以前是太忙,后来是没这个心思,”陈向阳眼睛亮晶晶的,“别人给他介绍对象,都没怎么见过,也不出去跟人乱,就是有时候爱抽烟,但没有瘾,还可勤快啦。” 电视机打开了,比起她大哥的个人问题,池一诺还是更关心古装片里的女主角,最终选择哪位心上人。 佟怀青有点发愣。 “并且,我哥还挺有钱的,”陈向阳悄声道,“你别看他那样……他就是攒着,不乱花,但是在我们身上,可舍得了,佟佟哥哥,我觉得这个习惯蛮好的,你说是吧?” 刚刚喝了人家的红糖水荷包蛋,又看在西红柿拌白糖的份上,佟怀青果断地点点头:“是的,池野这个习惯很好,这样的男人不多了。” 小孩子的话,得附和着说嘛。 陈向阳左右看了眼,确保厨房那边没什么动静,就继续开口:“那你说,我大哥现在还没对象,怎么办呀。” 还能怎么办,佟怀青心想,给你大哥加加油,马上就能有个嫂子了。 兴许是陈向阳的眼神太真诚,装了满满的担忧,又或者是在背后说八卦太快乐,佟怀青终于没忍住,也跟着压低声音:“没事,你们大哥好像……快有情况了。” 这下,轮到陈向阳讶异了。 “呀,佟佟哥哥,你知道哇,你看出来了吗?” 佟怀青高深莫测道:“我猜的。” 陈向阳定定地看着他,嘿嘿笑了:“那太好了,我大哥这叫情窦初开了。” 电视开始放广告了,池一诺趁机回头:“情窦初开是什么意思呀。” 可惜没人跟他解释,因为池野已经从厨房出来,手上端着个盘子。 往桌子上一放,好家伙,全是萝卜雕出来的花。 胖嘟嘟,红艳艳的胡萝卜小花,还是重瓣的,挤挤攘攘地堆了一盘子。 池一诺嗷一嗓子冲过来:“哥,好看!” 佟怀青也扭头看,别说,是不错,就那种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反差感,挺有意思。 因为池野这会表情有点不大自在。 是打个巴掌给个枣儿吗,佟怀青只当是因为刚刚吵孩子了,所以这会弄点小玩意啥的哄人开心,就又坐了回去。 陈向阳捡了朵回来,托手上给佟怀青看:“我大哥手很巧吧?” “嗯,厉害,”佟怀青笑着抬头,“这是特意进修过吗?” 那倒没有,掂勺做饭穿针补衣这种事,池野从来不用特意学,留意多看两眼,就会了,他心细,关节粗大,手指又长,天生就很灵巧。 也是在生活中练出来的。 但他不打算跟佟怀青说。 而佟怀青还不知道的是,池野从不干这种教训完后顺着摸毛的事,再怎么生气,只要知错了,那教育完就一笔勾销,不会把气儿带到下一刻。 所以,这碟活泼鲜灵的胡萝卜花,是给佟怀青的。 “你们拿着玩儿吧。”池野干巴巴地说了句,就去院里抽烟了。 心慌。 头一遭送人花呢。 小王大夫的谆谆教诲还在耳畔,一块看电影就不想了,给池野弄得这会有点心理阴影,那么,先从送花开始总可以吧。 然后,他想象了下,抱着一大束玫瑰走到佟怀青面前的样子。 感觉……会被跳起来抽嘴巴子呢。 那就先从小胡萝卜花开始,毕竟佟怀青这人,看着就像是喜欢漂亮东西的。 能逗他开心点,就够了。 池野叼着烟,没点着,咬在嘴里发呆。 夜晚星空烂漫,星星多得仿佛要坠下来。 屋子里池一诺的笑声最响亮,似乎是拿来了自己的塑料玩具刀,也像模像样地学着要雕花,说要等到明天上课,给同学们露一手。 现在小学都讲究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对于手工作业,要求还挺高呢。 叮叮咣咣了好一会,陈向阳拿着个坑坑洼洼的萝卜头出来了,笑得十分猖狂,池一诺在后面尖叫:“那我的也比佟佟哥雕得好看!” 池野站起来了。 佟怀青也在陪孩子们闹着玩吗,他不是最金贵那双手了,连烫点的碗都不肯端啊。 进去一瞅,好家伙,佟怀青还真趴在桌子上刻呢,认真得眼睛都不眨。 左手捏着截胡萝卜,右手拿着儿童专用的塑料小刀,一层层地削那个花瓣,但不知道是力气使的不对,还是故意哄小孩开心,雕出来的这玩意吧,不能说和玫瑰花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丑不拉几的。 池野在一边看,没说话。 池一诺又去看电视了,小孩的兴趣来得快去得快,已经指着上面的漂亮仙女姐姐给陈向阳看:“二哥,我也想要这个头纱。” 陈向阳笑咪咪的:“我给你画个。” 池一诺:“我要能戴头上的!” 俩小孩叽叽喳喳地吵嘴,没注意池野是什么时候坐下的,小声给佟怀青讲该怎么用巧劲儿,从哪里开始下手。 佟怀青也是一时好奇,闻言抬头:“这也太难了……啊!” 萝卜滚到一边,塑料小刀应声落地。 佟怀青捂住自己左手,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的样子。 池野悚然到呼吸都要停了,一把拉过佟怀青的手,急哄哄地摊开对方掌心看:“伤着哪儿了?” 小小的手掌白皙又细腻,除了一点点的红色萝卜屑外,干干净净的。 皮肤微凉。 佟怀青还好意思笑:“哈哈,我逗你呢。” 佟怀青:“这就是个塑料刀子,伤不到的。” 他往后缩了下自己的手,没拽回来,讶异地抬头:“池野?” 池野憋着气,嘴巴抿得紧紧的。 佟怀青眨眨眼:“怎么了。” 你怎么不笑了。 “我就闹着玩,”他有点心虚地蜷了下手指,还被池野抓着呢,对方指腹有茧,粗糙地磨着他的掌侧,“不会生气了吧?” 不至于吧,就一个玩笑呀。 池野终于松开手,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也随之远去,很轻地吁了口气:“我没有生气。” 佟怀青:“啊?” “我是高兴,”池野笑了笑,“高兴你没有受伤。” 电视声音放得吵闹,他们动静也没太大,佟怀青看了眼,俩孩子都盯着绚丽的画面,没有回头。 但……回不回头又如何呢。 因为佟怀青突然有点莫名的紧张。 就那种屏息一般的,要放轻呼吸,要压低声音。 不太好意思,让别人听到。 他有点尴尬地站起来,顾左右而言他:“这个片子好像还挺火的。” 池野“嗯”了声。 佟怀青:“哈哈,我去陪阳阳一起看。” 陈向阳都看入迷了,只顾得上反手挥了下:“快点,要开始暴雨梨花针啦,这是好厉害的一种暗器呢。” 佟怀青闷不吭地挨着陈向阳坐了,半中拉腰看电视,不理解剧情,心里浮躁,好一会都没看明白,烦得慌。 扭头一看,池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他喉结动了下,回头悄声跟陈向阳问:“你大哥……真的没谈过恋爱吗?” 陈向阳看到紧张处,跟池一诺手拉手,瞪着眼都不敢说话,没注意佟怀青在旁边说的是什么,就敷衍地点点头。 “哦……”佟怀青有点心慌,自言自语道,“随便逗下就信了,怎么说甜言蜜语去追人家呀,多没劲。” 算了,反正这笨蛋情窦初开,也没说让他帮忙。 自个儿慢慢练去吧。 第28章 这天晚上,月色柔和,万籁俱寂,连蟋蟀的叫声都更显得肃静,催促着快点安眠。 小小的院子里,却有两个人,都没睡好。 翻来覆去,燥热,心里有事似的,闭上眼睛就乱糟糟地往脑海里涌,可具体捋的话,又说不出来具体的缘由,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难受得慌。 佟怀青还好,呆愣愣地捏着兔子玩偶的边角,不敢用力扯,陪伴的时间太久了,只能这样无意识地捻着。 而池野呢,已经爬起来冲凉水澡了。 怕吵着佟怀青睡觉,还是偷偷摸摸跑到院子的厕所里,睁着眼睛往身上泼。 不敢闭眼。 一闭上眼,脑海里都是那窄窄的腰上,折起的一点小褶皱。 “唰——” 再来盆凉水。 冷静下来了,抹把脸,终于能心无旁骛地回屋。 到了第二天,早饭就有些随便了。 陈向阳不挑,池一诺也吃嘛嘛香,虽然鸡蛋煎得有点糊,但边缘的焦黄嚼起来也蛮棒,唯一不对劲的是,两位哥哥怎么都顶着个黑眼圈。 池野还不太明显,他皮肤晒得黑,能遮掩点。 佟怀青就不行了,长得白,眼睑下方也薄薄的,隐约有一点的颜色,就格外招人注意。 “失眠了吗,”陈向阳歪着头,“你们……都没精打采的样子。” 池野很平静:“没有。” 佟怀青眼皮都不抬:“不是。” 池一诺两只手撑在桌子上,贝壳手链在腕子上哗啦啦地晃:“哈哈,我睡得很好呢,还做了飞起来的梦!” 池野伸手,捏了下对方的小脸蛋:“真棒,要长高了。” 明明收了手劲的,池一诺还是龇牙咧嘴地后退:“痛死啦!” 小姑娘一直到背着书包出门,嘴里都在嘟嘟囔囔,嫌她大哥给自己捏疼了。 昨夜星光又多又亮,今日果然万里无云,天际一碧如洗,沿路都是四季桂的花香。 门被从外面阖上了,俩孩子不用接送,陈向阳盯着妹妹冲进学校,才转身走入自己的初中部。 一时间,院子里就很安静。 池野轻轻咳嗽了声,看着有点蔫吧的佟怀青:“你要不,再回去眯一会?” 佟怀青没太好意思答应:“你呢?” “我去店里,”池野已经换好衣服,“你在屋里好好睡吧。” 他怕打扰到人家。 可能是换季的原因,这人看着细胳膊细腿,身体也有点怯弱,晚上估计失眠没休息好,那池野得出去避下,好留个一方安静。 佟怀青低头,轻轻“哦”了声。 池野临走前,还给他剥了颗大石榴。 都不用小刀在最上面开口,两只手轻轻一捏,不知使得什么巧劲,饱满圆润的石榴就炸开条窄缝,再往旁边一掰,红艳艳、亮晶晶的籽儿就露出来了,热闹地拥挤着。 佟怀青也没去睡觉,身体乏,精神上有点莫名亢奋,一粒粒捏着石榴籽,硬是吃了一上午。 中午简单吃了饭,池野午觉都没睡,就走了。 出去十分钟又回来,在小茶几上放了兜黄澄澄的小柿子。 “前院的奶奶自家种的,你尝尝,”池野态度倒是很随意,“我刚捏了下,软的,可以直接吃。” 佟怀青在月季旁坐着,闻言笑笑:“你们这里……什么果树都有呀。” “嗯,可能味道没有外面的品种好,但都是跟着季节树上熟,很清甜。” 有颗小柿子骨碌碌地顺着桌子往下滚,池野看都没看,伸手在空中接过:“我出去了。” 说罢,就站起来走了。 院里安静下来,佟怀青没去拿柿子吃,把脸埋在手里,拉长了自己的呼吸。 小县城的秋天没有肃杀气,倒是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很踏实的热乎。 温度和颜色都像春天,路边的树或者开花,或者挂果,都不闲着。 可能全世界最闲的人,就是佟怀青了。 两颗柿子握在手心,又吃了大半个下午。 中间接了个电话,池野不在家,响了两遍,佟怀青接了。 倒是认识的人,昨天帮忙的小杨老师,说今晚方便吗,想来登门拜访下,道声感谢。 佟怀青说好,我问下池野。 直到夕阳染红西边天空的时候,池野才回来,应该是忙活了一整天,没怎么休息,身上略微出了点汗,和不太明显的机油味儿,急哄哄地先问了句:“中午睡得好吗?” 佟怀青笑着点头:“挺好的。” “那就行,”池野一把脱掉外衣,“我去冲个澡。” 还怪讲究的。 出来的时候,这人眼睫毛湿漉漉的,浑身带着清爽的香皂味,走到佟怀青面前,突然直直地伸出两条胳膊:“猜猜哪只手里有东西?” ……这种游戏,佟怀青小学三年级后就不玩了。 不愧是带着孩子的男人,挺有童心。 “左边吧,”佟怀青有点敷衍,指了下对方绷得很紧的手背,“藏了什么?” 是让他猜硬币正反面吗。 手背翻过来了,带着粗茧的指头打开,掌心躺着朵蒲公英。 他的手真的很大。 攥着的时候留出的空间,可以让这朵蒲公英没有一点的残缺,明明是那么脆弱的小玩意儿,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得哪儿都是,可池野掌心里的这朵,开得好饱满,圆滚滚,毛茸茸,是很柔和的朦胧。 池野捏着茎,举起这朵蒲公英:“来,吹一下。” 佟怀青轻轻地后退了一步。 脸上没什么表情。 池野略微有点紧张:“你是不喜欢吗,还是对这个过敏?没事……我还有。” 佟怀青:“呼——” 脸颊稍微鼓起,神态专注,认真地吹开了这朵蒲公英,小小的伞状种子瞬间四散,飞舞着飘远,很快就看不见了。 可能飘得太高,碰到了树叶,梨树上的一颗绿果子悄悄地掉下来,落在松软的土壤上,只惊动了拱窝的小蚂蚁。 池野笑着:“真棒。” 接着,又打开右手,居然也有东西。 是一朵淡紫色的小花。 佟怀青抬头:“给我的?” 池野:“嗯。” “感觉你有点不开心,”他很诚实,也很直接地问,“现在好点了吗?” 那双瞳仁太过漆黑,里面只能映出个很小的倒影,干干净净的。 佟怀青不由自主地把手背在身后,拇指摩挲着掌心:“干嘛呀。” 他别过脸去:“怪矫情的。” 太阳打从西边升起,佟怀青居然也有说别人矫情的一天。 可不是嘛,弄得都有点不自在,心脏泛酸。 池野看着他:“不用难受。” “想做就去做,不想做也没关系,”他凝视着对方垂着的眼眸,“人生不是要一直往上爬,累了就躺下歇歇,要是觉得景色不错,就多待会。” 说的时候,脸上很平静,但喉头发涩。 在紧张。 在耍心眼呢。 他自私了,想张开双臂给佟怀青留下,留在这个种了很多果树的小镇,这里四季分明,温度适宜,湿度也正正好,什么都能长得很快,甚至连外国引进的农作物,都可以很快适应,扎下牢牢的根。 那么,佟怀青愿意一直在这里吗。 似乎都有点回避。 他恨不得给人揣兜里带着,当成眼珠子看,可佟怀青连厚一点的衣服都没怎么带,他原本是打算在外面待多久呢,池野不太了解对方的过去,那天在网吧,也是简单搜索了下就关掉页面。 连着两次在河边捡到人家,又从火车站领回个被划了包的小可怜,烧退了,三天的吊针输完了,醇香的黄酒后劲不够大,不足以让人一直熏熏然,只要稍稍松懈那么一点,就能从对方眼里,看出来不属于这里的疏离。 池野下午的时候,差点用锤子砸到自己的手。 跑神了,活该。 佟怀青回眸看他:“我哪儿难受了,别瞎说。” 明明是柿子太涩了。 街坊们都陆续下班了,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紫色的小花还在池野掌心里躺着呢。 佟怀青没有伸手接过,门就“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陈向阳探出个小脑袋,不太好意思地说:“哥哥,我老师要来啦——” 小孩紧张,特意跑快两步先回家,好交代大哥做好迎接的准备。 佟怀青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忘记跟池野说了,抬头一瞅,池野双手背在身后,安静地看着他,也没说话,只有陈向阳继续道:“诺诺在后面带路,马上就要到啦——” 又不是家访,不用这样惴惴不安。 再说了,池野爱干净,家里打扫收拾得都很好,什么时候打开门迎接客人,都不嫌丢份。 厨房的茶壶里永远都有热水,葡萄和香蕉摆在果盘里,池野把院子里晾衣架上搭的俩毛巾收了,再出来的时候,池一诺已经领着人进来了。 杨晓慧拎着牛奶和坚果礼盒,站在门口笑:“你好。” 池野伸手接了:“老师好。” “特意过来感谢的,打扰了。”杨晓慧还站在外面,她长相和打扮都是那种明艳的港风,眼神却很羞怯,教英文,学历高,包包是洋气的外国牌子,里面装着的笔,则都是买的可替换的芯。 是个很好的,很优秀的姑娘。 “幸好我报警了,”杨晓慧不太好意思,声音很轻,“也谢谢你替我多问了两句,真的……怪不得他纠缠我。” 烂人,不会只有一个地方是脏的。 果然身上背的有案子,诈骗,隐姓埋名地混迹逃窜,专门吸这种体面女人的血,仗着对方不敢闹大,仗着对方有正式的工作,那么不敲骨吸髓,就不善罢甘休。 尤其是像杨晓慧这种长得漂亮的姑娘,因为外表出色,可能怕被人嚼舌头,实际上很保守,受了委屈连家人都不敢说,只自己打破牙齿往肚子里咽,甚至不惜背井离乡,也还是被堵在下班路上。 真的决定让对方收到惩罚,才发现,其实摆脱,居然如此简单。 池野和佟怀青把人压去派出所,正巧遇见个外地来的民警,看这个眼神躲闪的男人面熟,一查,果然是自己在追查的一个诈骗犯。 当场就做笔录收押。 杨老师记着这份情,特意第二天就带着礼品登门感谢了。 “谢谢你啊,池大哥,”她拢了下散开的刘海,“真的特别感谢,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池野没什么表情地说“应该的”,然后悄悄扭头看了眼,佟怀青在屋檐下站着,正在倒茶待客,是温热的红枣水,早就备下的。 “杨老师,”池一诺话多,嘴巴又快,“那你现在有男朋友……啊!” 还没说完呢,被陈向阳在后面掐了下。 杨晓慧不太好意思地摇摇头,眼神有点虚,往院子里瞟。 池野咳嗽了声:“老师,晚上留下吃个便饭吧。” 这句话,客套得有点明显了。 没想到,杨晓慧立马点头:“好啊。” 池野脸色有点不太自然了,又悄咪咪地往院子里瞥,佟怀青已经倒好茶,微笑着朝这边看来:“杨老师,先喝……” 可杨晓慧听见什么动静似的,猛地转过身,朝后面招手:“小叔,这边!” 小巷有点窄,建成时间长了,路两边种了满满的灌木和树,一辆大奔艰难地停在路口,还未完全熄灭呢,车门就“砰”地一下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着急忙慌地下了车,大步朝这里走来。 杨晓慧不太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小叔,杨澍,他听说你们帮了我,一定要……哎?” 可那个男人已经擦过她的肩,直直地朝院子里冲去。 佟怀青还愣愣地站着,就看到池野一把抓住对方的肩,沉着脸:“哥们?” 杨澍被扯得一个踉跄,脸上表情丝毫不恼,而是充满了兴奋的红晕,打了很多摩丝的头发头发散了,衬衫也有点皱,往前伸出带了仨金戒指的手,声音都在颤抖:“佟老师……!” 佟怀青站着没动。 因为池野在这一瞬间,已经把人往后又拽了好几步。 杨晓慧也有点怔住:“哎?” 不是说,和她一起感谢吗,怎么感觉,是冲着这位佟怀青去的? 她小叔叔是做生意的,身为爷爷奶奶的老来子,从小就最受宠爱,到了现在三十来岁都任性地不结婚,在外面做生意赚了点钱,天天打高尔夫吃牛排,净整那些新鲜玩意。 因为年龄差相对接近点,这次她来安川县,也是因为杨澍在这里整的有项目,搞农家乐,要待不少日子。 昨晚听她结结巴巴地说了遭遇,小叔正骂着说找人收拾那混账,杨晓慧不好意思地说,算了,我们班同学的家长挺好的,已经差不多解决了。 池野好像跟那几位民警都熟。 还有另一个叫啥来着,哦,听见有人叫他,佟怀青。 佟怀青就没进屋。 是有位民警问池野说,那位佟怀青,还在你家住着吗。 都忘了话题怎么说到这里的了,只记得她说完这个名字后,杨澍突然就愣了。 拿着雪茄的手,微微颤抖。 她这位小叔虽然在生意场上滚出身铜臭味,但骨子里还挺附庸风雅,据说之前还跟个话剧演员谈过恋爱,杨晓慧不懂,她对这种文艺类的没啥兴趣。 但……这未免有点太夸张了。 杨澍被池野反拽着胳膊,虽然身形也是中上,但在池野面前就不够看了,半分都挣扎不得,只是两条腿乱蹬。 “佟、佟老师,是你吗佟老师!” “我听过你的现场,两次!一次是在国内大剧院,还有次是在法兰西!” 他太过激动,说话都结巴,池一诺悄悄地拉了下陈向阳的袖子:“二哥,法兰西是啥?” 陈向阳面无表情:“法国。” “那为什么读音,要这个样子,成四声呢……”池一诺的胳膊举高,然后做了个断崖下降的手势,“怪怪的呢。” 杨晓慧已经慌忙上前:“小叔,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佟怀青啊!” 杨澍眼睛都不带眨。喘着气:“我……我是他的粉丝,我喜欢他好久了……啊!” 池野手劲大。 有时候,真是无意识的。 眼看着都要被勒到翻白眼,佟怀青走上前,很平静地说:“你好。” 杨澍:“咳……你好!” “给人放开吧,”佟怀青看着池野,笑笑,“看给人家弄得,都动不了了。” 池野黑着脸松手了。 转头看俩孩子:“你们进屋写作业去。” 语气挺平常的,但杨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刚刚太激动了,没看挟制自己的男人是谁,这一扭头,妈呀,死死地盯着自己。 凶神恶煞。 “佟老师,”杨澍稍微平稳下心情,没敢继续上前“真的是你啊?” “嗯。” 佟怀青转身去拿杯子:“要喝茶吗?” 杨澍一个箭步要冲上去:“我来我来,怎么能让佟老师动手……” 话说一半,鼻子差点撞上只粗壮的胳膊。 杨晓慧看得有点心惊肉跳,迟疑地上前:“不好意思,我来吧。” “不用,”池野收回手,端起那壶红枣水,“我去厨房再热下,老师请坐,佟佟,你们聊吧。” 他平静地走到厨房,把门虚掩上,将微凉的红枣水倒进小奶锅里,拧开小火。 蓝色的小火焰跳动。 池野手撑着碗橱,一直没有回头。 而客厅的佟怀青,却有点微微的出神。 杨晓慧老师有点尴尬地拉着自己小叔的袖子,可杨澍还是充耳不闻,身子前倾,噌亮的皮鞋尖正对着佟怀青,眼含热泪: “佟老师,那你什么时候再回去呢?” “什么时候……还能再听到你的演奏啊。” 这两句话,被微怔的佟怀青错过了。 大人们在沙发上坐着,俩孩子自觉搬着小凳子坐对面,晃着腿悄悄咬耳朵。 “你看到大哥刚刚的脸色了吗?” 陈向阳跟着小声:“有点黑。” 池一诺乐呵呵地,想起之前跟着邻居家的高中姐姐学的一首诗,虽然不理解意思,但不妨碍她这会拿里面的句子来埋汰她哥。 “没错,那可真是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啊——” 陈向阳刮妹妹的鼻头:“真棒呀,都学会化用了。” 奇怪,隔着这么远,杨澍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俩孩子的对话却听得清楚。 “……佟老师,其实您的事情我也有听说。” 池一诺又说了句什么,给陈向阳逗笑了。 “人总不是小猫小狗呀,对不起您别嫌我说话难听,怎么就在这……我那里的酒店随便您挑,都是带着星级的,别误会,我几年前就特喜欢你。” 渴了。 红枣水还没热好吗。 “佟老师?” 佟怀青猛然抬头,迎着杨澍的殷切眼神,和杨晓慧的满脸歉意。 “对不起,”他微笑着站起来,“还请回吧。” 都这么晚了,我们要吃饭了。 客厅里的动静,池野压根没听到,心乱是个坏习惯,不仅能让锤子不小心砸到手,也可以差点烧干一锅甜丝丝的红枣水。 看着奶锅边缘的焦黑,池野有点郁闷。 算了,随便倒点茶拉倒。 爱喝不喝。 一扭头,差点撞人身上,佟怀青不知什么时候悄咪咪地站在后面,满脸嫌弃。 池野有点慌乱:“你什么时候来的?” 佟怀青:“你把水烧干了。” 池野:“……” “大意了,”他叹口气,拧开水龙头去刷锅,“暖壶里还有热水,我……” “都走过了,”佟怀青随意道,“别折腾了。” 什么时候? 池野有些讶异地回头:“我还没去送。” “不用。” 佟怀青朝他伸出手:“我的花呢。” 那人也没什么礼貌,还送个什么劲儿。 被打断的礼物才重要。 挺漂亮的小花,浅紫色的,他还没看囫囵呢,就被人收起来了,藏哪儿了,不会是丢了吧? 佟怀青看着呆滞的池野,眼神逐渐冰冷。 “在书柜上呢,”池野反正过来,“我去给你拿。” “没扔吧?” 池野下意识地反驳:“怎么会,我给池一诺的作业扔了,都不会扔你的花。” 好拙劣的笑话。 佟怀青瞅着他,淡淡地说了个谢谢。 然后又抬头:“那你想要什么礼物?” 既然今天连池野这么五大三粗的人都矫情起来,那大家就一块吧,佟怀青不白拿人东西,便翘着嘴角看着对方:“还是,我自己选呢?” 厨房里还弥漫着奶锅烧干的味道,混杂了红枣的甜,不难闻,但可能火苗跳动的时间太长了,手心都有点发热。 池野认真地想了。 不推辞,坦荡去怀揣期待,思考自己能拥有一个什么礼物。 想要个……和他有关系的。 兔子一类的小玩偶也可以,拥有相似的毛茸茸,说不定,可以听对方讲一讲自己曾经的事,难眠的原因。 毕竟上次跟自己说的,全是小心眼记的仇呢。 “我想好了,”池野斟酌着开口,“我喜欢……软的东西。” 害臊。 还是不好意思直接张嘴,说人家想要个毛绒玩具。 佟怀青愣了下,旋即笑了。 池野赶忙解释:“很好买的,要是有时间,咱们可以去转转。” 同时可以顺便约会嘛。 可佟怀青已经低下头,从这个角度看,睫毛长而翘,有点绒绒的质感。 “简单,我头发就很细软,”很轻的笑声,“给你摸摸。” 有段日子没剪了,稍微有点盖住眼睛,风一吹就会往后散开,真的很柔软。 池野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勉为其难,被揉把头发,逗他开心好了。 ……怎么还没动静? 佟怀青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池野石化般地僵在原地。 “怎么了?” 池野猛地惊醒似的,连连后退,结结巴巴地:“请、请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说完一扭头,直接跑出去了。 佟怀青目瞪口呆地看着池野消失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挠了挠自己的脸颊。 也没说啥啊,好家伙,居然连敬语都给用上了? 第29章 今天早上,餐桌上出现了刚摊好的鸡蛋小薄饼。 佟怀青在旁边坐下了:“请给我拿一张吧。” 池野沉默着,用公筷挑起个饼,放到佟怀青的小碟子里。 又软又薄,隔着光看都透亮,新鲜蛋液加了面粉和很少的水,切了院子里刚拔的小绿葱,细细地加点盐,不用再有什么作料,就足以是热乎乎的香。 吃完饭俩孩子上学,陈向阳使劲儿招手:“哥哥再见!” 池野点头,关好门进来,看见佟怀青居然拎着个小水壶,浇花呢。 心情很好的样子,甚至都主动搭话。 “回来了?” 池野走到他身边,看着那盆旱金莲被灌了满满当当的水,决定当回不顾花草死活的昏君,柔声应道:“嗯。” 佟怀青笑眯眯地:“这样浇可以吧。” 旱金莲的茎叶都耷拉下来了。 池野想了想,正要张口,就听见佟怀青继续道。 “请告诉我好吗?”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池野咬牙切齿地瞪他:“你再跟我说什么请,我就……” 就什么呢? 没机会说完。 因为佟怀青已经大笑着朝他扬起水壶,作势要往池野身上泼,这个笑容太明亮了,池野站在原地,不动不躲,但想象中的冰凉没有出现,只有溅到脸颊上的一两滴水珠。 水壶早就空了。 “给你也浇浇水,”佟怀青笑着走开,“请茁壮成长呀!” 人影都消失在屋檐下了,池野才有些表情痛苦地蹲下身子,捂住自己的胸口。 妈的。 好可爱。 要疯了,完全受不了。 这天上午,远道而来的客户心惊胆战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位以手巧闻名的修车行老板,几次三番,差点砸中自己指头。 好在最后效果不错。 坏了的发动机再次轰鸣,油耗却要比之前更少,客户惊喜地拍了下车身的蓝漆,觉得老板看着有点吓人,干活也沉默寡言,但为人应该不错。 毕竟技术是真好,收费也不高。 “我今天带的都是整数,”客户翻开自己的钱包,“能找零吗,请问?” 生活中,倒装句很常见。 不至于听不懂吧? 客户的动作停下了,因为面前的高大男人,身形突然凝固。 他有些狐疑地重复:“请问……妈呀!” 池野猛地转身看他,目露凶光。 “不、不用找了,对不起!” 几张钞票被慌乱地放在玻璃柜台上,不等池野回话,那人就跟也新换了发动机似的,连滚带爬飞速逃窜。 池野叫了两声,没追上,就叹口气,又坐回凳子,使劲儿搓了把脸。 低头一看,呀,手上还有黑乎乎的机油,忘记洗了。 以前不会犯这样的小错误,他爱干净,只要干完活,一定是洗完手再去碰别的东西,今天可到好,心里有事,给自己抹了个大花脸。 站起来去洗脸,洗手池是他亲手做的红木落地面盆架,上面镶了个椭圆镜子,记得邻家有位婶婶是新搬来的,看了很喜欢,说在她们那个年代,哪家姑娘有这样的嫁妆,谈什么样的对象都腰杆直呢。 给池野听得有点小得意,带着婶婶回家看了圈,说这衣柜和书架,以及孩子写作业用的桌椅板凳,都是他做的。 婶婶半天没合上嘴。 瞅了会回头说,你还在上面雕花纹啊。 那可不,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呢。 秀气,不张扬的好看。 只有对面那屋的柜子上不一样,刻的是龙凤和鸳鸯,是一个哥们快定亲了,他亲手做的贺礼,结果还没等送出去呢,婚事就吹了,那大老爷们哭哭啼啼地拉着他喝酒,被蹭了一胸脯的眼泪,弄得池野也怪郁闷。 郁闷的不是贺礼没送出去,浪费了他的时间,而是觉得失恋这么可怕吗,哭成这样。 出息呢。 哥们抱着啤酒瓶嚎啕,嚷嚷自己要出家。 旁边有人插话,说大哥你手咋啦,怎么划拉那么大的疤。 用锯子的时候碰着了,不碍事,池野习惯了。 做点东西对他来说,等于出出力气嘛,算不了啥。 那时候池野还没办厂,刚买下前面的门面修车,生意还成,都知道他不做缺德事,不像有些人专往门前大马路上撒钉子,给自行车胎充气也不要钱,平日里闹钟不响了收音机坏了,都愿意来找池野修,甚至连小娃娃的车子出问题,都拎着过来敲池野的门。 池野在街坊邻居面前,很温和。 看着那个花花绿绿的摇摇车,笑了半天。 还是自带音乐呢,开关却别着了,声音卡顿而魔性,于是池野就在“小燕子,穿花衣衣衣衣”的背景音中,费不少功夫,给车子修好了。 为啥用这么久的时间呢,因为摸了把,发现这个厂家质量做得一般,塑料片衔接处都有倒刺。 从头到尾整修完毕,乐曲恢复正常,开始继续往下播放:“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 小娃娃奶声奶气地接了句:“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春天美不美丽,池野不知道,反正现在镜子里的他,表情挺美的。 别看脸颊上有几道黑乎乎的印,香皂洗不干净,但嘴角是翘着的,眼睛柔和地往下弯,看到水就想到佟怀青,拿起扳手想到佟怀青,连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花香味儿,都他妈能让他想到佟怀青。 脑子觉得要崩了。 心里却美得不要不要的。 好容易给蹭上的机油洗干净,池野擦完脸都要走了,顿了会又拐回来,盯着面盆架上的格子看。 那里,放了瓶池一诺的香香。 擦脸用的霜。 小姑娘有时候会在这里睡午觉,醒来洗完脸,可讲究啦,一定要再涂点东西再去上学。 “哥,你不懂,”池一诺曾经说过,“脸上的水擦干后,不抹香香的话,会皴。” “很丑的!” 池野往后看了眼,趁着外头这会没人,把那瓶霜拿下来,他手大,儿童面霜做的又精致小巧,搁在有些粗糙的掌心里,挺滑稽。 还别扭。 涂到脸上的时候,凉凉的,香味有点腻。 池野之前没抹过这玩意,撑死在冬天刮寒风的时候用个大宝,纯粹怕冻伤,毕竟安川县下雪的时候特别冷,稍不留神,脸蛋就会生冻疮,又红又硬,痒得慌,抹点东西保护下,皮肤会柔软许多。 怎么跟做贼似的。 池野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居然泛起了丝忧伤。 愁啊。 别人都是怎么解决个人问题的呢,没多久就能亲亲抱抱拉小手,他明确心意到现在,也就只能在脑子里想想,以前还可以揉下佟怀青的头发,揽着肩膀说笑,现在倒退了,不敢碰那人一点衣角。 中午回去,池野小心地嗅了下自己的手背,还有点若有似无的面霜香味,就不太好意思离佟怀青近,怕被人发现他的心怀不轨。 佟怀青却主动走过来,叫他哥。 “嗯,”池野正切老豆腐呢,“怎么,饿了?” 佟怀青站在旁边,先问了句别的:“这个为什么发黄,不是白的吗。” “是点的卤水豆腐,”池野解释道,“那家店用的老方子,看起来不太漂亮,味道好。” 切厚点下锅煎,热油逼出虎皮和香味,噼里啪啦溅出油星子的时候加青椒,勾点水淀粉,上次做了,连不爱吃辣的佟怀青都能多尝两块。 “我下午想出去趟,”佟怀青转了话题,“估计回来晚点。” 一刀下去,切歪了。 没事,佟怀青瞧不出来。 “在家里无聊吗,用不用我陪你,”池野低头看他,“天气凉了,也该买点衣服……” 佟怀青笑了:“不用,我自己就行。” 剩下半块都没切均匀,但和青椒在锅里滚着煸炒出香后,形状什么的,还有谁会在意呀。 佟怀青放下筷子,没敢再吃,怕胃不舒服。 秋意深了,他以前每到天冷的时候就要飞去南方,冷空气过敏,胃病也跟着犯,非得适宜的温度和精心的照料,才能慢慢好。 想着呢,嘴上就说出来了。 是曾经有次看中医的时候,大夫随口跟他扯的玩笑。 “我闺女是学生物的,读硕士,在研究室里天天整那个什么,哦对,菌子!” 大夫的手还搭在他的腕上,那时佟怀青时常做噩梦,醒来总是冷汗淋漓,体温偏低,白皙的皮肤下,那点青紫色的血管分外明显。 “她跟我打电话,老哭,说这个菌子啊,特难伺候,你小心翼翼地对待着,稍微不留神,就在培养皿里死个精光,”大夫约莫都六七十岁了,很和善地笑,“有次她说,估计自己换了只脚踏进实验室,菌子就嗷一嗓子叫,我死啦!” 佟怀青垂着睫毛,没抬眼,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曲。 “可你说奇怪不,有时候不管它,甚至有些同学随便弄个茶缸养,菌子就长得漂漂亮亮的,反而活得特别精神。” 佟怀青收回手,旁边的助理忙为他披上大衣。 “我明白,”他冲着老大夫颔首,“这菌子就是欠得慌。” 老大夫忙道:“不是,我意思是说心态很......” “那菌子死就死了吧,”佟怀青微笑着,“反正也没什么用。” 现在想想也可笑,佟怀青在这小县城待的时间,居然没怎么犯过胃病,甚至能喝下好几碗的热黄酒。 池一诺抱着碗,听入迷了,连饭都忘记嚼,被陈向阳轻轻扯了下袖子,才继续去扒拉大米饭。 “你的意思是说,”池野放下筷子,“之前你生病的次数,要更多吗?” 佟怀青随意地挑了下眉,没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主要想表达的是,有时候人就跟菌子一个德行,怪不得农村一些地方给孩子起贱名,说好养活,往常的这个季节,他估计早就因为过敏,得在医院住段时间了。 那朵紫色的小花放在床头柜,却令他安眠。 可能是因为没什么花粉吧,佟怀青正想着呢,就看见池野皱起眉,凝视着自己。 “咋啦,”佟怀青还在笑,“他们做研究的就是很辛苦,天天得泡实验室。” 池野看着他:“不是,我是心疼你。” 夏令时尚未结束,中午有足够的时间吃完饭,再去睡个午觉,可陈向阳把碗送去厨房后,拉着池一诺的手站起来:“哥,我们想去新华书店呢,老师让借几本书,搞读书月的活动。” 池一诺在往嘴里塞鸡翅:“唔……我还没吃完呢,哎?” 陈向阳已经不由分说地给妹妹拽走了。 嗯,吃饭八分饱,肚子会比较舒服嘛。 俩小孩一溜烟没影了,餐桌没完全收拾干净,没有摆放的鲜花和演奏的小提琴,也不是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落地窗,午后的阳光洒在地上,斜斜地拉了很长的柔黄。 给佟怀青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干巴巴地笑了下。 好在池野也没说什么,站起来收拾桌子,问下午出门的话,要帮忙送吗。 佟怀青摇摇头,说不用。 池野这点很好,不多问,给他留出个足够的空间,就像手心笼着的那朵蒲公英,不会碰到一丁点的边界,昨天那个杨澍也是,亢奋得都有些过头,但确定完身份后,池野就走进厨房,留出时间给了对方。 大哥挺贴心的。 就是走的这一路上,佟怀青感觉自己有点异样,说不上来,秋风微凉,轻轻地抚着他发烫的脸颊。 没多远的距离,他昨天就偷偷来过一次。 两枚柿子吃了许久,中间洗手的时候,不仅接到了杨老师的电话,也听到了阵若有似无的音乐声。 是二胡。 大概是初学者,断断续续地拉着基础的音,发出的调子完全不准,可能旁边没老师盯着,所以一直没有调整好,显得声音别扭而凄厉。 冰凉的水流冲洗着手指,没有颤抖,指甲修剪地很干净,形状圆润,泛着粉红。 学音乐的孩子,除了主要掌握的乐器之外,也会对别的种类有一定的了解。 于佟怀青而言,就是二胡。 有句俗话说,十年琵琶三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可能有点夸张,但也足以说明这种民俗乐器,学起来有一定的困难,而因着这个困难,下了苦功夫,才能拉扯出如泣如诉的乐曲。 佟怀青在院子里听了好久,还是出来了,顺着声儿往前走,拐了道弯,停在个独家院门口。 路边种着鸡冠花,没锁门,有个小姑娘在屋里坐着,愁眉苦脸地抱着把二胡。 趴着睡觉的狗狗抬起头,正准备叫呢,歪着脑袋看了眼佟怀青,就蹿了出来,使劲儿冲人摇尾巴。 “三公主,”小姑娘在后面叫,“不许乱跑!” 狗狗白色长毛,圆眼睛下面,有不太明显的泪痕。 门口的小巷子窄,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后面经过,就得偏着身子让一让,所以小狗绕着他亲昵的时候,尾巴“邦邦”地打在佟怀青的小腿上。 呀,是之前吃早餐的时候,池野喂鸡蛋的那只小狗。 佟怀青只是在桌子下,偷偷地丢了个肉包。 就这么偶然间的善意,小狗记住他了。 “叫三公主吗,”佟怀青惊喜地蹲下,被小狗踩在膝头蹭下巴,“哈哈……你好呀。” 小姑娘大概是刚读初中的年纪,站在门口瞅他:“你认识它吗?” 佟怀青摸着三公主的脑袋:“嗯,是不是之前走丢过?” “对呢,刚找回来的呢!” 大概是狗狗对佟怀青太亲昵,小姑娘也跟着不认为佟怀青是坏人,好奇地问:“哥哥,你找谁呀?” 下午时分,周围没什么经过的人,三公主朝侧面歪了下脑袋,去舔佟怀青的手指。 佟怀青猛地缩回手。 “没事,”他站起来,“你刚刚的音准有点问题,不应该那样拉的。” 小姑娘愁眉苦脸:“吵到你们了呀,可是,好难啊……” 她脖子里也挂着个玉佛,跟池一诺的差不多,这里的父母通过小小的信物,来祈愿孩子的平安,而孩子也成长得快乐而天真,听见佟怀青简单讲解了下指法细节后,开心起来,居然直接邀请对方进屋来玩。 佟怀青站在外面:“妹妹,你家里没大人吗?” “没有,”小姑娘乐呵呵的,“但是我妈妈就在前头上班,我叫一嗓子她就听见啦。” 那也不行。 昨天下午,佟怀青站在门外,给欣欣讲了挺久的乐理。 因为这个,还忘记了告诉池野,老师的即将拜访。 “我叫欣欣,欣欣向荣的意思,哥哥你明天还要来啊,我和三公主等你!请你喝咖啡!” 由于大人不在家,佟怀青坚持不肯进屋,欣欣就搬着小凳子在门口坐着,反正也没什么人经过,这里虽然窄,但是敞亮,巷子里的风挤着从道里经过,吹得惬意。 只是佟怀青脸上的表情,有点凝重。 盯着自己手中的杯子,又看了眼满脸期待的欣欣。 “哥哥,咖啡好喝吗?” 佟怀青笑笑:“特别好。” 嗯,棕黑色的液体,热乎乎的温度,只是口感完全不一样。 明明就是包板蓝根! 欣欣托着脸,就像和朋友分享秘密似的,可得意了:“我只有感冒的时候,妈妈才愿意让我喝咖啡,电视上的人都是这样喝的呢!” 三公主摇着尾巴,认同似的叫了几声。 太为难了,佟怀青实在不爱这个味。 昨天聊的时候,他也听出来了,欣欣可能有些不适宜上学的病,只能在同龄人跑向教室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挂历上喝咖啡的阿姨,拉不成调的二胡,抱着属于自己的小狗。 否则,早就从和朋友的交往中,知晓板蓝根的真相了。 但欣欣很聪明,拉二胡的时候,佟怀青简单点拨下,立马就能进行调整,小小地进步了,女孩兴奋地扬起脸:“哥哥,你好厉害呀!” 她更加期待地看着对方:“真的不能拉一曲吗,好想听呀。” 这个哥哥长得很好看,声音也温柔,什么都好,就是不愿意亲自上手示范。 佟怀青笑着摇头,转换了话题。 欣欣昨晚就说了,妈妈今天会回来得晚,那他就多坐一会吧。 也能填补内心的空白。 杨澍那句话说得对,人又不是小猫小狗,他怎么就能心安理得,真的一直在池野家住下呢,再怎么习惯,或者贪恋这个温暖都不成,跟人家非亲非故的,算什么啊。 并且自己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只差跟池野开口,说一句谢谢,和再见。 虽然佟怀青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样的选择,恩师和亲戚那里估计还人仰马翻着,他临走前特意搅翻了浑水,能说真心话的朋友也没有,眼看就是中秋,月亮很快就圆,佟怀青低头,双手交叠在膝上,按住那微微的颤抖。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是想去看一看北方的雪山。 那位跟了佟怀青很久的家庭医生,进行了惯例的检查后说,你这无异于找死。 几个月前的春天,佟怀青淡漠地看向窗外,发觉桃花正开,蝴蝶飞舞地厉害,就扭头吩咐阿姨,拉上窗帘。 看得心烦。 最后阴差阳错,没有找死成功,来到了名不见经传的小县。 若是对方知道,自己现在居然可以尝试着吃酱豆,该是多么大惊失色。 想着,就有些出神。 等到被欣欣叫醒的时候,发觉西边的云霞染红天空,凤凰尾羽似的,卷出大片的烂漫。 “好漂亮呀,哥哥你看!” 佟怀青怔怔地看着远方。 真的……很漂亮。 这次回去,带了欣欣送给他的一瓶汽水。 橙汁味道,装在玻璃瓶里,看着就甜。 “哥哥,你明天还会来找我玩吗?” 佟怀青笑着看她:“休息两天吧,不要太累了。” 小姑娘应该很容易疲惫,拉二胡的胳膊没什么力气,反复地垂下。 “好的,如果哥哥你要来,叫我的名字就好。” 小狗仰着头,连着汪了好几声。 欣欣大笑着把它抱起来,搂在怀里:“叫三公主的名字也可以!” 由着原路回去,汽水瓶上已经渗出冰凉的水珠,顺着佟怀青的手指往下滴落,院子里,俩孩子还没到家,池野正拿着个小铁锨捣鼓花坛,听见动静就站直身子,低头看他。 “回来了?” “嗯。” 汽水放在桌子上,洗完手回屋,简单地打完招呼后,佟怀青没再说别的什么话,坐在床沿,盯着对面衣柜上的龙凤呈祥,发了会子呆。 那花纹也未免太喜庆活泼了。 不知过了多久。 手指不由自主地立起来,做出要弹钢琴的姿势。 “哆——” 第一个音没发出来,佟怀青就猛地收回,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等到心脏的跳动逐渐平息。 再次把手放在自己腿上,很慢地开始抬指,对着无声的琴键按下。 ……不,按不下。 后背发凉,战栗感从尾椎骨升起,似乎有带刺的藤蔓攀附着他,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地,扎向他的血肉。 治疗的时候,就是这样。 很长的,闪着银光的针,反复地刺向他爱如生命的手。 当时是麻木的,没什么感觉。 疼痛仿佛现在才姗姗来迟。 佟怀青咬完自己的舌尖,又咬嘴唇,手腕痛得厉害,神经质地扯着所有的肌肉群,灵巧没了,钝得要命,脑子连带全身关节一起生锈,刚刚给欣欣指点时的轻声细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席卷而来的恐惧。 我怎么了。 不行,还是按不下去。 刚刚不是都好了吗。 我以为……我自己已经快好了。 不是决定要放弃吗。 疼。 佟怀青胸口剧烈起伏,持续地倒抽凉气,浑身都在战栗。 ——直到被一双粗糙的手,不由分说地握住。 “呼气。” 池野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半跪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佟怀青,平静道:“慢慢地,把气呼出来。” 佟怀青的肩膀抖个不住。 “看着我,”池野继续道,漆黑的眼眸亮如星辰,“听我的,跟着我做,呼气。” 心跳得厉害。 胸腔憋得好痛苦,好疼,可那双手温暖极了,紧紧地握住佟怀青冰凉的双手,引领着他的呼吸,一点点地,平复下轰鸣的内心。 佟怀青犹如被打捞上岸的活鱼。 额发湿了,贴在惨白的桃心小脸上,没什么血色,只有嘴唇红得厉害,但那也只是因为被紧张地咬过,下唇赫然显现出齿痕。 该是有多疼。 池野定定地看着他,随着佟怀青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不容拒绝地打开对方的手指,挤入有些僵硬的指缝。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佟怀青的手全部拢在掌心。 佟怀青的手被迫张开,不能再继续蜷曲,男人的指腹粗糙,擦过他的指尖,带来微妙的战栗。 “再试试。” 佟怀青低着头。 池野还半跪在他面前,屋里没开灯,有些昏暗,外面的野猫已经开始叫了,真奇怪,夜还没来呢,干嘛这么着急。 十指相扣的时候,掌心就是紧密相贴。 池野带着佟怀青的手,按照最开始的动作,轻轻弹下无声的音。 现在,黑白琴键不再是佟怀青膝头,而是池野有细小疤痕的手背。 “哆——” 野猫叫得厉害,声音好大。 佟怀青还低着头,发现,池野是半跪的姿势,自下而上地看着自己。 往常由于身高差,他都得抬头看着对方,头一遭用这样的角度,竟有些微妙的心颤。 可池野的音调,还和往常一样平稳。 带点哑,很可靠的低沉。 “好点了吗?” 他想起那辆花花绿绿的摇摇车,看着光鲜亮丽的,一摸里面,是竖起来的塑料倒刺。 厂家太不细致了。 一点点地用砂纸刮磨好,线路重新修正完毕,音乐才恢复正常,响起童稚的歌声。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此时的佟怀青,仍在微微喘息,眼睛清凌凌地看着自己。 比春天更美。 池野不错眼珠地看他,犹如仰望月亮。 佟怀青没有抽出手指,而是撇过头笑了声,答非所问。 “你……弄疼我了。” 第30章 浅浅地撒个娇。 佟怀青这方面的性子有点矛盾,不舒服的话就会直接说,果断推掉自己不能接受的东西,无论对方是圈子里名声很大的前辈,还是举起相机录音笔的记者,亦或是面对台下无数双审视的眼睛,他都很坦然。 说这令我不舒服,我拒绝。 身体难受,继续这样会生病的。 哪怕只是旁人眼里的“举手之劳”,他也不愿意。 事儿比。 佟怀青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他在谁面前都能坦坦荡荡地说出来,手指痛,腰肌劳损,坐的时间久了,站起来会头晕想吐,抱歉,宴会不参加了。 挺矫情的。 不能忍忍吗。 可他真的疼起来的时候,反而会闭上嘴,说没关系。 阈值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那么这会儿,被池野手上的茧子擦到,小小地埋怨一句,没关系吧。 池野却没松手,看着他。 佟怀青说被弄疼了,岔开话题,没问池野为什么突然进来,发觉了他的异样,嘴角翘着,扑闪的睫毛下是湿润的眼睛,刚刚后背出了冷汗,指尖跟着冰凉,可手指现在还被池野抓着呢。 佟怀青笑着说:“行了,知道自己手劲儿有多大吗?” 语气轻松。 很快的,他就不笑了。 因为,池野还在看他。 而这个姿势,有些危险。 佟怀青双膝并拢地坐在床上,手指被对方握住,一块儿搁在自己大腿上,池野则在他面前半跪着,宽阔的背弓起个漂亮的弧度,明明是处于下位的姿势,但,你见过花豹捕食前的模样么。 就是要这样,压下头颅和矫健的身体,注视着属于自己的猎物。 佟怀青呆呆地眨眼:“干嘛呢。” 池野哑着声:“你怕我吗?” 屋里的小茉莉快开败了,没什么香,连蜜蜂都不趴在窗户外眼馋了,房间内,就剩他们两个,都在拉长自己的呼吸。 佟怀青突然怔住,紧张得脚指头都要蜷缩起来了。 完蛋。 他喉头发紧,心跳得厉害。 池野这个眼神看他,这样暧昧的动作,以及那已经泛红的耳朵尖…… 他喜欢我。 佟怀青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瞬间做了判断,池野肯定是喜欢上自己了,不然,干嘛这样子对他呢。 毕竟都是这个年龄的成年人了,佟怀青又不傻,见过许多倾慕或充满欲望的眼神,也收到过不少的表白和求爱,送花送宝石,私人飞机,欧洲古堡,血统纯正的赛马,大师数十年的艺术珍藏,都捧到他面前,央求着他的垂怜。 佟怀青不要礼物。 也不觉得困扰。 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嘛,遇见这样的场面,就笑笑离开,不在乎伤了别人的心。 因为,大家对他的心动,好像都结束地很快。 记得有次私下聚餐,聊到这里,佟怀青随口讲了两句,还没说完呢,相熟的发小黄亮亮就乐了: “谁愿意一直捂着块石头啊,你都不跟人家热乎点!” 黄亮亮八面玲珑惯了,可能这会多喝了酒,露出点罕见的嘲意。 “小公主哎,你正眼瞧过谁?” 佟怀青不知道。 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没感觉就是没感觉,讲再多也是浪费时间。 只是有次,在拒绝了一个商业大亨后,听人在背后嚼他舌根。 金碧辉煌的盥洗室里,佟怀青不动声色地擦干净自己的手指,远处传来隐约讨论,似乎是在打电话。 “有些人吧,虽然长得一般,但特容易让人有欲望,想直接给衣服扒了提枪上,可那个弹钢琴的……姓佟,老子追了俩星期……拉倒吧。” 声音压低了。 “不够骚,生了这样一张祸害的脸,但接触下来,嘁,估计在床上就跟个死鱼似的,木头呆货,没劲透了。” “脱光了求我,老子都不稀罕!” 佟怀青听完,抬眸看了眼四周。 找到最里面的工具间,推开,盯了片刻,嫌拖把和水桶都有点脏。 身后的隔间已经推开,大亨收着自己的皮带往外走,没两步就停下。 被人叫住了。 一扭头,站着个唇红齿白的佟怀青。 真的很好看。 但玫瑰带刺,无福消受。 佟怀青不太会骂人,只是像个炮仗,一点就炸。 用卫生纸叠了几层垫好把手,拎着满满当当的一盆水,泼了过去。 爽了。 遇到嘴贱或者骚扰,佟怀青习惯了抽嘴巴子或者直接抬脚踹,不考虑后果,舒坦就成。 就像他那时候抽池野。 还有第一次见面,冰冷的河水里,池野单手把自己扛在了肩上,当时就有了令人脸红的反应。 呀,对自己还是一见钟情呢。 佟怀青心里说不上来,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轻飘飘的,决定直接撕破窗户纸:“咳……什么时候开始的?” 问自己是不是怕他,难道,要表白了? 怪害臊的。 那拒绝的话等会再想,先看看情况再说。 “嗯?”池野愣了下,略带疑惑地看向佟怀青。 “是在河里撞到我那次吧,”刚刚的难受劲儿没了,痛苦的思绪被无意识地揭过,佟怀青有些嘴角上翘,“你是不是故意的,早就看到我了,一直盯着呢。” 说完,他就抽出手指,这下池野没有用力,轻而易举地收了回来,佟怀青抱着胳膊,俯视对方。 池野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啊?我没有。” “没有什么,”佟怀青扬着下巴,“是没有撞我,还是没有起反应啊,难怪你……” 说着,还往下瞟了眼池野。 被戳穿了吧,傻了,说出口的话都结巴。 “什、什么反应?” 都是男人,这个时候没必要再装,否则的话,就嫌做作了。 佟怀青居高临下,语气笃定:“你硬了。” 嗯,怪不得黄亮亮成天小祖宗小公主地叫他,佟怀青在这方面,真的很高傲,又坦荡。 池野缓缓地眨了两下眼睛。 接着,仿佛电视剧里的慢放画面,耳朵尖上的红蔓延到了脸上,往下是有点低的领口,能清晰看到结实胸肌上的两截锁骨,那处皮肤不像胳膊上那样黑,是种很健康漂亮的蜜色。 这下,兑了葡萄酒似的。 池野深深地喘了两口气,声线有点抖:“我没有。” “我、我只是想问下,毕竟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凶……” 佟怀青瞥他一眼。 池野的脸更红了,手足无措地僵着身子,站也不是,不站也不是,这会儿要是让他走两步,估计都得同手同脚地学螃蟹。 佟怀青:“我又没说是现在。” 河里那次,自己脚尖蹬到的,还……蛮有分量。 池野继续傻着,半晌,才“蹭”地一下站起来,激动道:“那是手电筒!我揣兜里的手电筒!” 他像只开水壶般叫起来:“我是趁半夜去河里抓鱼……那边黑!所以放兜里了,下水后裤子被水拽得,往下坠了,不是那个!” 然后就当着佟怀青的面,同手同脚地跑出去了。 半分钟不到就回来,抓了个手电筒,继续慌乱解释:“你看就是这个,不信我给你扛起来,你再踩下试试,我、我真的没有!” “难道当时你认错了,所以才让我滚,还不跟我说话吗?” 池野急的团团转,突然停下,正面对着佟怀青:“我真的没有,你再来试试!” 他甚至打开双臂,做出要把人抱起来的姿势,震声道:“踩我!” 床上坐着的佟怀青,腿都不晃了。 默默地往后挪了下,抿着嘴,抽了下嘴角。 佟怀青:“哈哈。” 看人家这着急忙慌解释的样子,应该是真的。 误会了啊。 原来他不喜欢自己。 池野喘着气看他,眼睛一眨不眨。 讲真,这个眼神,很清白。 佟怀青:“哈哈,那你男女通吃这件事……” 屋里安静片刻。 池野感觉自己呼吸都要停了,差点跪下。 他在佟怀青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啊。 “我不是,你、你都是从哪儿听到的这些?”池野绝望地抱头哀嚎,周围肯定没人敢跟佟怀青造谣,并且拍着胸脯说,他从不乱搞,在男女关系上的简单是出了名的,压根就没有嘛!到现在连对象都没谈过,亲嘴就一次,还是被喝醉了的佟怀青主动的! 委屈坏了。 佟怀青眨着眼,似乎都不太敢看自己。 那就说明,这乱糟糟的玩意,是从这可爱的小脑袋瓜里想出来的。 佟怀青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哈哈,我那时还以为你是变态。” 变态扁着嘴,都要哭了。 被冤枉了。 他还真的,没肖想过佟怀青。 喜欢不假,身体的躁动也有,但都没往佟怀青身上带,总觉得这么个干干净净的人,在脑海里过一遍稍微带颜色的,都是种亵渎。 佟怀青在他心里,挺金贵的。 经常想到他,吃饭睡觉都会想,但最多就想到那个浅尝辄止的吻,猪八戒吃人参果,不够呐,可他再怎么饿得慌,也不会把那棵人参果树都按进怀里揉碎。 还小着呢,不舍得。 佟怀青顿了顿,有点没面子,索性恶人先告状:“谁让你那天自己在屋里看东西,都挺黄,挺变态的嘛。” 池野充满悲愤地想,他以为这是爱情电影啊,又不是故意的,但大哥不找理由,错了就错了,于是低头,闷声道:“对不起。” 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佟怀青垂着睫毛想,那天的碟片,他也就看了眼,没瞅清楚,只能分辨出都是男女缠绵,那这样看来,池野的取向,是没问题的。 闫爷爷都要介绍对象了,说明人家喜欢的,是女人。 池野憋了半天:“不过,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怪怪的,说了一半也没听懂,就觉得这家伙就像是找到食物的红毛狐狸,得意地翘起自己尾巴。 这会又耷拉下来了,仿佛使坏没成功,有点小失落。 佟怀青:“……” 他慢吞吞地从床上下来,跟池野面对面站着,低声道:“对不起。” 要脸,没好意思直接说,我以为你喜欢上我了。 有些话,过了那个环境,就讲不出口。 其实是想问一句,那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又脸红呢。 来不及了,孩子们已经放学回来进了家,中午没有午睡,池一诺的呵欠老远就能听到,欣欣送给自己的橙汁汽水被发现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里,陈向阳探进头问:“大哥,这个我们可以分着喝吗?” 池野还跟佟怀青面对面站着,闻言猝然回头,“嗯”了下。 俩人的脸,都有点红。 陈向阳瞅了会,张口:“大哥,我跟诺诺……要不要再去趟新华书店?” 都要晚上了,即将中秋,白天一日比一日短,月亮升起,黑夜来得如此之快,蛩鸣在草丛间渐渐衰微,合欢花的叶子都阖上了,还跑什么书店呀。 “没吃饭呢,急什么,”池野边说边往外走,“想吃什么?” 池一诺也探进来个小脑袋:“焖茄子!小猪蹄!” 陈向阳拉着妹妹的手:“佟佟哥,大哥他在问你呢。” 佟怀青双手背在身后,拇指摩挲自己的掌心,小声道:“都行。” 不好意思再提要求啦。 尴尬着呢。 结果这顿饭吃的时候,大家都开始沉默了,你瞅我我瞅你,都不敢去瞅池野的脸色。 烧糊了。 盐放多了。 茄子外焦里生。 就连那碗蒸鸡蛋,都滋味泛苦酸了吧唧,不再水嫩浅黄,谁知道池野往里面兑了些什么玩意。 佟怀青平静地放下勺子,努力咽下那口诡异,默念了两句不能浪费粮食,心想,因为被自己冤枉了,故意做成这样的吗? 好歹毒的心。 往常这些东西,池野闭着眼就能做得美味。 还是池一诺先迟疑着开口:“哥……” 小姑娘一憋嘴:“没有小猪蹄就算了,这茄子没法儿吃呀!” 池野憋了半天,绷着脸说:“我跑神了。” 大哥不找理由。 也不逼着人家吃自己做的饭。 “走吧,”池野拉开椅子站起来,“出去吃。” 佟怀青立刻跟着站起来:“我请,我还没请大家吃过饭呢。” 池一诺:“好耶,我要吃烤大羊肉串!” 陈向阳:“哇,佟佟哥哥要请我们吃什么?” “都可以,”佟怀青笑了笑,“我对这边不熟悉,听你俩的。” 小县城的饭店不多,要么是特接地气的那种摊子,支个小方桌放俩马扎就能吃,要么是用来请客吃饭的大酒店,而那种中档餐厅,就是适合一家几口开个小灶,调节下生活的,挺少。 俩孩子在穿外套,池野给佟怀青找了件针织衫,说外面冷,别被吹着了。 “很远吗?”陈向阳问,“我们怎么过去呀?” 池野穿了个厚点的牛仔衣:“不是要吃烧烤?我开三轮,方便。” 陈向阳顿了顿:“哥,你怎么不开车呀。” 说罢就扭头看佟怀青:“我大哥有车的,摩托轿车都有……” 佟怀青也没怎么在意:“成。” 三轮开的不快,可以吹吹风,不然吃完烧烤一身的味,闻着就不舒服。 池一诺最先爬上去,接着是陈向阳,最后佟怀青上去坐稳了,池野拧着车把:“走了啊——” 十来分钟就到。 今夜月色很美,晚风吹得清亮,这样也好,傍晚那会儿佟怀青情绪有点不对劲,拉着一块出来吃个饭,能让人开心点。 池一诺已经站起来了,趴着她大哥的肩膀,小辫子被风吹得老高:“我想唱歌!” 池野:“唱!” “大哥,要不你先来?” 人嘛,放学或者下班,晚上出来玩的时候,的确会有点小小的兴奋。 只有陈向阳抓紧了栏杆,委婉道:“要不……吃完饭回来再唱,或者大哥你再想想……” 池野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之前的委屈没了,宽阔的背影都透露出喜悦,爽利道:“阳阳,要不你点歌吧,咱都来一遍,就到饭店了。” 陈向阳挣扎了会:“大哥……” 剩下的半句没说出来,眼睛悄咪咪地看佟怀青。 佟怀青懒洋洋地靠在车挡上,半阖着眼,右手微微打开,感受风从指缝里穿梭过的凉意。 不冷,身上的外套是黑色的,有点大了,能遮住他的大腿根,很柔软,带着淡淡的洗衣粉香味。 “今年刚出的歌,莫文蔚的,听过吗,”池野没回头:“诺诺会唱不,咱一块吧。” 池一诺叫道:“我不会!” 池野大笑:“那我先来!” 路边的行道树往后掠过,不知名的野花开得遍地都是,青梨和石榴长熟了,摔在地上,围了几只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叨着吃。 心里没什么烦闷,真的很舒服,佟怀青的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点在车座上,准备跟着等会的歌声,随着调子敲打节拍。 佟怀青以前演奏,遇见不少音乐家。 美妙的歌,正适宜夜色。 所以在池野放声的时候,他真的没反应过来。 “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寂寞的香气!” 佟怀青表情凝固,猛然抬头,手指紧紧抓住栏杆。 陈向阳在旁边,痛苦地捂住脸,叹了口气。 池野浑然不觉:“不要刻意说,你还爱我——” 池一诺鼓掌:“好!” “当看尽潮起潮落,只要你记得我——” 池一诺海豹鼓掌:“漂亮!” 一个摆尾,三轮车在处烧烤店门口停下,池野大笑着回头,一点也不忸怩:“献丑。” 佟怀青半晌才呼出一口气,表情凝重。 先是诡异的鸡蛋羹,再是跑调难听到外太空,自己不就稍微冤枉了下池野,至于这样唱歌来报复回来吗。 他的乐感,是真的很好。 因此受到的打击,就格外大,甚至连下车的时候,都不由自主踉跄了下,面无表情地拍开了对方来扶自己的手。 毕竟,池野这人看着靠谱,实际上真是…… 好歹毒的心啊! 第31章 烧烤摊生意好,热闹,晚上的时候人也不少。 都是铁签子穿的肉,三分肥七分瘦,在炭火上烤得滋啦冒油,小刷子蘸着自家调的作料,孜然和辣椒面,在噼里啪啦跳动的火星子中翻转,旁边一个黑色大风扇呼呼地刮,能把那点的烟熏火燎全部吹走。 而在上风口坐着的几个人,则更觉清凉。 唯一有点头痛的是,前方那个卖玫瑰花的小男孩。 饭菜还没上,没法儿装作正吃饭看不见,男孩嘴甜嗓门大,隔着几桌子的男女老少,都能听到他脆生生的笑。 “哥哥,给姐姐买朵花吧?” “你女朋友好漂亮呀,买一朵香水百合吧。” “九朵玫瑰也行呀,那可是长长久久呢!” 有人不耐烦地挥手,有人半是无奈地笑笑买下,还有开心地直接买好几朵的,小孩子大晚上的卖个花挣外快,不至于斥责,但这样挨着每桌都转,是稍微有点被打扰。 池一诺捧着脸嘟囔:“好像班里同学过生日,发糖果哦。” “就那种你知道他马上要过来了,还得装不在意,走到身边的时候再惊喜地说谢谢。” 说罢,还小小地叹口气。 池野揉了把妹妹的脑袋:“都学会为人处世了,不错。” 那可不,人家都读小学三年级啦,啥都明白。 比如那卖花小孩怀里抱着的姹紫嫣红,都能说得出是啥,玫瑰,百合,还有几朵向日葵,刚洒过水,新鲜又支棱地挤在一起。 陈向阳歪着头笑:“佟佟哥哥,你喜欢什么花呀?” 这倒是把佟怀青问住了。 他其实,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之前还稍微有点花粉过敏,所以很少接触这种鲜花,后来慢慢好了,对于拜访的缤纷也只是偶尔看几眼,在心里掀不起太大的波澜。 若是真要挑个喜欢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池家院子里,种在轮胎里的月季花。 颜色粉粉白白,不怎么精致,有点土气的漂亮。 “还好,”佟怀青想了想,“都喜欢。” 陈向阳扭头:“大哥,那你要买哪一朵?” 没等池野答话呢,小男孩就跑跑跳跳地过来了:“哥哥,给……” 所有人都跟着一齐抬头,齐刷刷地盯着男孩的脸看。 果然,被周围的喧闹一衬托,这桌的沉默显得格外安静。 男孩的嘴闭上了,默默向后退了两步。 除了池野之外,剩下仨人同时吁出一口气。 舒坦了。 这能止小儿夜啼的气质,真战无不胜。 池野压根都没敢直视对方,却也无奈地撑着自己的额头,稍微挡了下脸说:“我买三朵。” 小男孩弱弱地上前:“要……要哪种?” 陈向阳举手:“我要百合。” 池一诺笑嘻嘻:“我要向日葵!” “那再来个玫瑰吧,正好是不同品种,”男孩挑了三枝花出来,“谢谢惠顾呀。” 与此同时烧烤也好了,蒜香茄子蜜汁鸡翅,虾尾掺辣炒花甲,一大把串搁在铁盘子里端上来,老板娘利落地用起子撬开啤酒瓶的盖,笑得喜庆:“先吃着,其余的马上就好!” 佟怀青端着杯子,里面是栀子茶,带点笑意地垂下眼睛。 池野给花拿起来放着了,怕沾着桌子上的油,池一诺自告奋勇给大家分筷子,先拧开自己的冰可乐,猛地灌下一大口,舒服地打了个嗝儿。 陈向阳喝的则是豆奶,这个解辣,还清甜。 倒也稀罕,一桌四个人,喝四种玩意。 佟怀青吃不了太多烤串,捡几个花甲尝了,也被辣到用手当小扇子,已经特意交代过做微辣,但他还是有点不太习惯,口腔里的温度上升,嘴唇都开始发红。 “鸡翅不辣,”陈向阳递过去,“哥哥,你吃这个。” 连着吃掉两只鸡翅,还有点馋,想吃花甲。 味道是真的不错。 说来惭愧,佟怀青以前基本上没吃过这玩意,怕海鲜性凉,螃蟹什么的压根不碰,花甲生蚝这种,家里阿姨只做过一次,就让佟怀青吃出粒沙。 “在清水里养过,也吐过泥沙,焯过水了,”阿姨委屈,“我还想着这样就干净了呢……” 佟怀青那天的午饭都不吃了,去拿了块甜点垫肚子。 红丝绒蛋糕,他们这些搞艺术的,还挺喜欢甜腻腻的东西。 无论是弹琴还是跳舞,都要耗费不少热量,挺累的。 而今天这盘子炒花甲,看起来一点也不精致,也不讲究摆盘,青葱红辣椒混着开了口的花甲,层层地叠了很高,蛤肉饱满肥嫩,亮晶晶油汪汪,口感鲜美极了,辣中还带着微微的甜。 没忍住,吃了,又被辣到猛灌水。 栀子水是店家免费提供的,装在个硕大的透明茶壶里,热乎的,喝到嘴里更灼烧。 偷偷看了眼池野。 池野正喝啤酒呢。 冰镇过了,绵密的泡沫快要涌出杯口,橙黄色的液体里是透明小气泡,不住地上升,在玻璃杯外表沁出微凉的水汽。 “怎么,”池野笑着扭头,“想喝点啤的了?” 佟怀青倏然收回目光,那会池野点单的时候,就问过他要喝什么了,上次喝黄酒闹出笑话,直到今日,佟怀青都有点不敢再去回想,因而说自己不要,喝栀子水就成。 “要不豆奶,或者汽水可乐也行,”池野继续道,“你嘴都辣红了。” 这个时候,喝点微凉的啤酒,该有多惬意呀。 佟怀青自认酒量可以。 反正用高脚杯喝红酒没醉过。 啤酒不怎么喝,主要没这个机会,但池野刚已经喝两杯了,看得佟怀青稍微,有那么点馋。 “不用,”他别过头,“我戒酒。” 池野失笑,盯着他看了会,也没说话,只是问了下上菜的服务员,催催那盘烙玉米。 甜的,焦香。 但烙玉米没好,土豆炖鸡块上来了。 光吃烧烤算什么,多点了俩菜配着,热乎嘛。 也是这家店的特色菜品,红烧焖煮,鸡肉滑嫩土豆软烂粉糯,筷子一夹就碎,拌米饭的话能多吃两大碗。 味道真不错,池一诺已经开始问池野了:“大哥,明天中午你能做这个吗?” 池野:“成。” 再一扭头,发现旁边的佟怀青,猛地皱起了眉。 接着,就捂住了嘴。 池野抽出几张纸巾递过去,帮忙顺他的背:“怎么,咬住舌头了?” 佟怀青表情痛苦地吐完嘴里的东西,拿起栀子水就喝。 姜,是一种迷人的小妖精。 和土豆丝一起炒能伪装成土豆,和鸡块一同焖可以假扮是鸡块。 那么混在土豆炖鸡块里面的话,就更能以假乱真,佟怀青毫无心理准备地,被这块老姜辣到有点崩溃。 这家店不愧生意好,用料讲究,姜味儿十足。 栀子水不够,压不住那个辣,佟怀青还捂住嘴犯恶心,这会儿来不及再拿杯子了,直接端起池野的啤酒杯,咕咕咚咚地往下灌。 池一诺呆呆地拿着串,看了会:“佟佟哥哥,你好点了吗?” 冰凉的啤酒喝了大半,佟怀青终于放下杯子,眼尾泛红地点点头。 好气。 但佟怀青想得开,无愧是吃到沙子还是姜块,都不往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瞪池野。 管他呢,先瞪几眼出了气再说。 池野向后倾着身子,双手举高:“对不起。” 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在生气,总而言之,先道歉再说。 好在啤酒度数低,比不得粮食做的黄酒香醇,没啥后劲儿,起到个惬意的小小作用,池野干脆又要了一瓶,给佟怀青倒上,主动碰了个杯。 最后的烙玉米上来,大家都吃饱了,已经快到晚上十点多钟,池一诺拿向日葵,陈向阳拿百合花,先爬上三轮车后面坐好,剩下支玫瑰在凳子上搁着。 刺被提前剪掉了,没有任何包装,绿油油的长杆上长着几枚叶子,红艳的花苞半开,在月色下,有种丝绒般的朦胧。 佟怀青还没伸手拿,就看见池野从人家餐厅柜台后面出来了,手上拿着张报纸,大踏步下了台阶,都不知道他怎么叠的,卷了几下给玫瑰包在里面,又用很细的一截胶带,缠住最下面的褶皱后,才递给佟怀青:“你的。” 表情很平静,没什么区别。 就像往俩孩子碗里放鸡腿一样。 佟怀青伸手接过:“谢谢。” 这个眼神,干干净净的,看向自己时,没有任何狎昵。 果然是想多了。 玫瑰被报纸简单包了下,质感跟着上来,比之前美丽许多。 佟怀青最后一个坐上三轮车,月色洒满大地,回家的路上星光柔和,池一诺眼尖:“哇,为什么只有佟佟哥哥的花有包装纸呀?” 陈向阳指给妹妹看自己的香水百合:“瞧,上面的花蕊被去掉了。” 池一诺立马凑上去:“真的哎,为什么?” “明天去新华书店,自然大百科上面有写哦。” 佟怀青支着头笑,风把他柔软的额发吹起,露出漂亮的眉眼,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玫瑰,应是夜晚的魔力,花瓣染上牛乳般的月白,温柔地绕着他的指尖。 今夜很美。 若是池野不再唱歌,那就更好了。 其实,也不怪人家。 回去时经过一小截路,不知是电路问题还是市政施工,两侧的路灯都没有亮,电三轮打着远光,只能照亮前面的黑暗,而两边则黑黢黢的,偶尔还有蚊虫冲着光,震着翅膀撞上来。 池一诺缩在陈向阳怀里:“哥,我害怕。” 再怎么咋咋呼呼的小孩,也会怕黑。 哪怕哥哥们都在身边,也要扁着嘴,小小地展示自己的脆弱。 毕竟是个被爱着的孩子嘛。 陈向阳拉着妹妹的手,哄道:“没事,马上就到家了。” “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陈向阳努力想了想:“我给你讲三国演义吧,赵子龙和张翼德,你想听哪个?” 池一诺继续扁嘴:“都不要,我要听七仙女……算了,大哥,你能给我唱首歌吗?” 后面坐着仨人,速度不敢跑得太快,池野轻轻拧着车把:“行!” “你曾说过,会永远爱我,也许承诺不过因为没把握!” 佟怀青做了个深呼吸。 “其实不必说什么,才能离开我,起码那些经过属于我!” 还是那首《盛夏的果实》,还是同样的难听。 池野没扭头,声音很大:“你能换个词吗,真的很难听?” 佟怀青冷漠:“我没有说出来啊。” “我都听见了,”池野笑道,“怎么着,我再换个好唱点的?” 这段黑乎乎的路已经快要走完了,池一诺也明显地重新精神,两侧的绿化带种满了酢浆草,还没完全开败,零星地绽放着黄色的小花。 天上的星星和远方的灯火,伸伸手就能够到灌木丛上的浆果,舒缓的凉风中,佟怀青面无表情地看着池野的背影。 只有歌声令人心碎。 “还想听吗,有首歌也是刚出的……” 话没说完,就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 佟怀青实在受不了了,左手怀抱着那朵玫瑰,站起来用右手去捂池野,声音不像往日的淡漠,人也没了优雅,甚至由于激动,尾音都有点小劈叉。 “别唱啦!” 他凶神恶煞地:“再唱我就抽你!” 而与此同时,黑暗的旅程终于结束,伴随着拐弯和孩子们的哈哈大笑,一同扎进了前方的光明灿烂。 眼睛不适应,甚至有点被刺得疼。 手心也是。 池野胡子长得快,早上才刮过,晚上就稍微有一点点的刺挠,看不出来,非得上手摸,才能体会到那丁点的扎。 只有嘴唇是烫的。 佟怀青很快缩回手,气鼓鼓地:“有机会我教你音准,别给俩孩子带沟里了。” 陈向阳笑呵呵地:“我俩唱歌都很好听啦,不像大哥。” 都嘻嘻哈哈地笑,很快就到家了,没有人在意刚刚的画面,毕竟那么普通,又平常。 包括池野也是,没什么两样,催池一诺去洗漱,检查孩子们的书包,又给大门栓上了锁。 佟怀青洗脸刷牙,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回去睡的时候跟池野擦肩而过,很随意地互道了晚安。 除了天上的月亮,可能因为即将中秋,又圆又亮。 皎洁得令人心惊。 躺到床上,捏着兔子的边角,佟怀青又打了个呵欠,没什么表情地闭上眼睛。 只是沉默很久,都一直没睡着。 窗外好安静,很久才传来声蟋蟀的叫。 翻了个身,还是悄悄地睁开眼,盯着自己的右手看。 过了会,纤长的手指略微蜷曲,形成个小小的弧度。 似乎是拢住了什么东西。 就像是握住了一个,落在掌心里的,轻飘飘的吻。 第32章 佟怀青一宿都没怎么睡好。 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 说不上来,心里有点微微地泛酸,总是睡睡醒醒,一直到了东方既白,居然做了个朦胧的梦。 内容刚开始,还挺童真。 他似乎变成了只小动物,浑身有着柔软的红色毛皮,从大树根部的缝隙里探出尖嘴巴,嗅着草籽和泥土的味道,触目所见全是高高的草,远处有很淡的云,伸出爪子没走两步,就悚然一惊,僵在原地。 一只矫健凶猛的花豹正注视着它。 距离太近,能看到野兽肩部隆起的肌肉,和那惊心动魄的战栗。 佟怀青几乎当场假死。 不是他胆小,主要动物本能就在这里搁着嘛,跑不了,呼吸暂停,尾巴发着颤,呜呜咽咽地浑身打战。 然后,就地倒下,四脚朝天。 这样死的,最起码有骨气点。 哼,是自己主动躺下,才不是被打倒的呢。 伴随着猫科动物特有的咕隆声,尖锐的獠牙和利爪离自己越来越近,热烘烘的鼻息扑到佟怀青的腹部,这里只有层浅浅的绒毛,因而就格外敏感,差点就要尖叫出声—— 他的确叫出声了。 因为有只灼热的舌头,舔了他的肚皮。 舌面粗粝,带有倒刺,一下下地顺着舔舐,濡湿了他的毛发。 佟怀青四肢都要痉挛了,心脏在小小的胸腔中跳得厉害,前爪无意识地向前蹬着,去挠,去踢,酥麻的痒意过电般传遍全身,连那火红色的大尾巴都抖个不住。 下一秒,右爪的关节处,被轻轻咬住了。 花豹含着他的小臂,琥珀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那样强大有力的下颌,只需要轻轻合住,佟怀青的骨头,就会立刻被撕得粉碎。 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因为花豹的鼻息已然转移,蹭了蹭他的掌心。 痒。 好烫。 有点……扎得慌。 他还在叫。 听起来,是狐狸特有的叫声,尖细的,娇弱的,伴着断断续续的喘气。 可花豹没有就此放过他。 往下移,顺着漂亮的火红色毛皮,一点点地轻咬。 厚实的肉垫踩在他的肩头,没用太大力气,是充满危险的警告,牢牢地控制住他不得逃走,但其实,这样的威胁明显多余,因为处于下位的佟怀青,已经不知不觉间用双腿,勾住了花豹劲瘦的腰。 他的迎合没有得到温柔的对待,花豹目光凶悍,直接叼住他的后颈,猛地一甩,把他翻了个身,变成了朝下趴着的姿势,被压弯的小草刮着佟怀青的脸,心慌,突如其来的侵入令他眼前发黑,看不清远处的旷野,手指已经由于疼痛而抠进土地—— 晨曦宁静。 温柔地从窗楹中洒下蜂蜜水似的光辉,照着床上那个脸色惨白的人。 佟怀青倏然惊醒,剧烈地倒抽着气,肩膀不住地起伏。 做梦了。 一个,令他浑身冷汗淋漓的梦。 直到洗完脸,心还跳得厉害,连保湿水都忘记了涂,转身就往外走,差点和刚进来的池野撞上。 池野心情很好的样子,对他笑:“没擦干净。” 佟怀青喉结滚动了下:“什么?” “脸上还有水珠啊,”池野大咧咧地刮了下自己的脸,“这里,你是不是还忘记抹香香了?” 手很大,厚实,上面有细小的,已经浅白的疤。 以及粗粝的茧子。 佟怀青扭头就走,一口气冲到院子里,外面的阳光正好,孩子们已经上学去了,金银花那里还热闹着,围了几只蝴蝶和蜜蜂,正绕着飞舞呢,被个急忙的闯入者吓了一跳。 头发都被晒得暖洋洋,也不肯走。 池野讶异地走到屋檐下,干嘛呢这是,佟怀青是个不怎么喜欢晒太阳的人,光从那细腻白皙的皮肤就能看出来,并且晒狠了,还容易出汗,黏糊糊的。 不过,他倒是挺高兴的,希望佟怀青能多晒晒,哪怕黑点也好看。 补钙嘛,对身体好。 “你怎么了,冷得慌?” 这么晴朗的天,不应该啊。 佟怀青没回头,他发丝细软,被阳光一照,就泛出点淡淡的光泽,令他看起来,仿若柔和的小天使。 就是声音冰冷。 “驱邪。” 池野傻眼了:“啥?” 佟怀青到现在,都没喘匀这口气,破天荒的,他昨晚居然做了那么个有些下流的梦。 太真实了。 和此时右手掌心,依然发烫的触感一样。 早知道昨天晚上,不去捂池野的嘴了。 佟怀青闭着眼睛,继续道:“我做噩梦了。” 那么出来晒晒太阳,赶走这乱七八糟的光怪陆离,是他能想到的,最优解。 否则,连佟怀青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妈的他做春/梦,能梦见个小狐狸跟豹子唧唧我我啊。 有生殖隔离的好不好! 佟怀青不是个欲望很强的人,这种有些尴尬的事,真的挺罕见的。 好尴尬。 面对池野也尴尬。 “怎么回事?” 一道影子遮挡住视线,池野已经站到他的面前,甚至还微微弯下腰与之平视,认真又严肃地看向自己。 语调很柔和:“要跟我讲讲吗?” 既然是噩梦,在阳光下说出来就破啦。 佟怀青抿着嘴,没吭声。 丢人。 随口扯了个理由:“梦见自己,从悬崖上掉下去。” 总不能说我他妈的梦见自己变成个狐狸,被豹子日了。 还爽到了。 池野双手撑在自己膝盖上,这个角度,他看佟怀青的时候,就是往上的,单眼皮不再凶恶,目光满是专注。 “梦是反的,这说明你要往上升,青云直上呢。” 猝不及防被鼓励,佟怀青慌乱地撇开眼,不再看对方的眼神:“迷信。” “既然是迷信,那就别相信什么噩梦要驱邪,”池野继续笑道,“咱要是不信这个的话,就说明也要长高了,小孩长个子的时候,就老做这种掉下去,或者飞高高的梦。” 佟怀青摸了下自己的耳朵,被太阳晒热了。 不好意思再继续这个话题,有些生硬地回嘴:“什么青云直上啊,你还显摆成语呢。” “那可不,”池野站起来,高大的影子重新笼罩住佟怀青,“除了成语,我还能显摆下葱油饼呢,给你在灶上热着,尝尝。” 佟怀青别别扭扭地跟着人进屋:“我不吃葱花。” 嘴上这样说,但味儿已经远远地飘过来啦,池野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做的饭都能反映出来,昨晚的外焦里生没了,发面烙出来的葱油饼,蓬松又厚实,可能一直在热着的缘故,外皮酥脆焦黄,内里喧软柔和,完全不腻味,咬一口,满嘴的葱花香。 很满足的踏实感。 再配上小米粥和咸鸭蛋,筷子戳下,就往外使劲儿冒红油,池野在旁边看手忙脚乱的佟怀青,笑着递纸巾:“不错吧。” 岂止是不错。 超级美味耶。 池野今天似乎也美着呢,嘴角一直翘着。 因为佟怀青做噩梦了,所以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做了个很可爱的梦。 梦见了森林。 满山坡都开遍了红艳的玫瑰花,没有刺,摸着像云一样软,奇怪,谁摸过云呢,可池野躺在那茂盛的花丛中,觉得自己仿若置身云端。 有朵蒲公英被风吹着飘过来,被他用手拢住了,就没有被刮得四散,饱满圆润地躲在他的掌心。 他低头,用鼻尖稍稍碰了下。 蒲公英仿佛有了生命,伞状的种子飞起来,小手似的摸了摸他的嘴巴。 一直到醒来,池野都感觉嘴唇上,有点甜。 所以这会儿难免带了点嘚瑟:“随便做点,想着早上吃面食,舒服。” 佟怀青掀起眼皮看那人,那么大的个子,杵着,就差摇尾巴了。 满脸都写着,快来表扬我! 那就勉为其难,夸一下吧。 “随便做点就能这么好吃,厉害。” 池野心里美得都要上天了,声音还沉稳着:“就那样,天天做,练出来了。” 还有半句话没好意思说。 就是,如果你喜欢,我想每天都做给你吃。 七上八下地斟酌了会,还是开不了口,觉得这句话挺不要脸的,有点像骚扰人家。 还是佟怀青先接的话,说的却不是葱油饼和酱醋茶,而是问:“猜猜在哪只手?” 接着,就伸出两只胳膊,双手握拳,送到池野面前。 都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把东西放在掌心的。 之前还嫌人家幼稚呢。 池野没有碰佟怀青的手背,虚虚地指了下:“右边。” 昨晚,就是这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蜻蜓点水。 佟怀青挑起眉毛,打开自己的手,果真,赫然躺着一枚银色的硬币。 “昨晚大家都有花,不能就你没有,”佟怀青笑笑,“送你的。” 之前也送过池一诺,那么再给池野一个,不算厚此薄彼。 银币上依然是外文字母,中间的图案是朵郁金香。 池野低头看了会,没接,声音没什么起伏:“我的?” “嗯。” 送你的花。 如果不是被烫了掌心,昨晚就拿出来给你啦。 池野也没多说什么,接过捏在手里,说了个谢谢。 然后站起来往卧室走,步伐平稳。 还以为会很高兴呢,佟怀青回头,继续喝那温热的小米粥,这两枚硬币,并不是他之前所谓的旅游纪念,都是他一次次的比赛中,在欧洲得到的荣誉表彰。 池野可能不太懂这个,所以没有表现出特别开心的样子。 没关系,舀着清甜的小米粥,佟怀青不由自主地弯了眼睛。 送出去了礼物,他很高兴呢。 都是上午的点了,外面亮堂着,屋里的卧室没开灯,拉着窗帘,池野站在墙壁前,很慢地平复自己的呼吸。 心虚。 之前的硬币,就是送给池一诺的那个,被他悄摸着私吞了。 最早其实是忘了,那会儿正赶上第二次接佟怀青回来,高烧来势汹汹,就把这茬给拉下了,等到想起来那枚黄铜色的硬币后,已经有了点不能言说的小心思。 没舍得给池一诺。 因为给了她,估计下场也会被小姑娘当游戏币,拿去抓娃娃。 他把硬币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有时候会拿出来看看,看上面不认识的外文字母,佟怀青说是法文,具体是什么意思呢,池野没问,也没有去网络上搜索,想着希望有一天,由那人亲口告诉自己。 看的时候,指腹也会擦过硬币上的图案,想佟怀青的过去。 想了会,就睡着了。 那么现在拥有了两枚,池野实在做不到再瞒着妹妹,就把属于自己的这枚银币放好,决定等小学生放学回家,亲自归还赔罪。 顺便等自己脸上的红晕下去。 虽然,心还在一直砰砰砰地跳。 佟怀青送他花了。 是永不凋零的银色小花。 这天晚上,池野难得地失眠。 他睡眠质量向来好,可能因为白天做了不少力气活,洗漱完回卧室,基本倒头就睡,尤其是傍晚那会,把硬币还给了人家池一诺,心里也跟着踏实许多。 偏偏就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的。 前半夜还好,干脆坐起来看了会工具书,池野房间里有个小书架,搁了些以前的课本练习册,他这人稍微有点囤积癖,东西都不太舍得扔,能修理好就继续用,反正手巧,被他收拾过的,能比新的还鲜亮。 除此之外,剩下的就是带着机油味的书册了。 池野读书时杂事太多,顾不上,长大后有了时间,就喜欢钻研,甚至还问邻家的研究生,借了大学物理课本看,上面繁琐的线路图和题目,也能让他看得津津有味。 研究生很客气,说大哥,感觉怎么样? 基本都能看懂,有什么不明白的,被点拨下就透,池野动手能力强,也聪明,善于使那个巧劲儿,现在也养成了习惯,没事就看会书。 顺应时代潮流嘛。 这一看就到了凌晨两点,好家伙,终于有了困意,眼皮子打架。 躺回床上,这次,睡着地很快。 醒的,也很早。 鸡都没叫呢,池野就醒了,一身冷汗地坐在床上,眼神呆滞,喘着粗气。 他……梦见佟怀青了。 但是内容,不再是之前的干净可爱,而是令人害臊的暧昧。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是怎么凶,对方又是如何软着嗓子哭,央他轻一点,又求他快一点,在河边无人知晓的堤岸旁,他把佟怀青按在合抱粗的树上,直接捞起了对方的腿弯。 池野喉结滚动,旋即痛苦地捂住了脸。 可能是之前抱过,也恶作剧地故意用这个姿势欺负过,所以一切都特别真实,还记得当时佟怀青恼了,又挣脱不开,哇地一下就哭出声,弄得他怪尴尬。 池野最怕人掉眼泪。 可梦里的他,看到佟怀青眼睛红着,睫毛都被泪珠染得湿润,却更加地用力。 心底里是难以言喻的,微妙兴奋。 因为佟怀青虽然泛泪,却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 他坏透了,问,你疼么。 佟怀青凑上来咬他的耳垂,说哥,我想疼,你……别停。 好不好嘛。 都抖得站不住了,眼神还狡黠着,活像只红毛小狐狸。 池野就是在这个时候醒的。 沉默许久,掀开被子看一眼,认命地叹口气。 清晨的天还蒙蒙发白,没完全亮,俩孩子都在楼上睡得香,佟怀青懒洋洋地往院子里走,昨夜无梦,睡得挺好,身上的酸乏也没了,甚至还起了个大早。 就是一抬头,池野在水池那洗东西呢。 真勤快啊。 洗得可认真了,头都不回,连佟怀青走到旁边都没发觉。 “早,”佟怀青随口打了个招呼,“你起得挺……” 话没说完,就被池野挥过来的胳膊肘,撞住了胸口。 疼得他倒退两步,气都喘不匀了:“你、你没看见我啊?” 池野正搓着床单,听见声音,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本能地猛然转身,没留神碰住了佟怀青,这个身高差,还恰好撞在心窝处,吓得池野水龙头都没关,拿湿淋淋的手去拉对方的胳膊,上下打量:“怎么样,疼吗,头晕吗?” 还好,毕竟不是故意的,没使劲,就是个惯性往后挥了下。 佟怀青不开玩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还好,碰了下而已。” 池野心疼坏了,声音都发颤:“让我看看,走,去医院,是不是要拍个片……” “真不用,”佟怀青好笑道,“我身体自己清楚,刚刚就是没防备,这会都没感觉了。” 他眼眸清明,微笑着看向池野。 池野张了张嘴:“真没事?” “没事,有一点不舒服的话,我就叫你,陪着去医院行吧。” 这下,池野不再勉强了,就是还耷拉耳朵着,抿着嘴,硬邦邦地憋出句:“对不起。” 倒是给佟怀青看得,有点小怜爱了。 这要是个狗子,有种委屈惶恐的表情,他说什么也得伸手,给撸撸毛。 但池野摸着,扎手。 那就拉倒,不想给他顺毛了。 “嗯,接受。” 佟怀青不怎么在意地笑笑,就要回屋。 可池野在后面,又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都接受了,”佟怀青无奈地看着他,“怎么还道歉?” 秋季变天也快,昨天还热着,今日就格外的冷,尤其是早晨露重,寒风料峭,池野洗东西的时候,就穿了个单衣,垂着头,可怜巴巴的样子。 佟怀青失笑:“真没事的,别矫情。” 池野没有抬头:“我是为另一件事……也道歉。” 在梦里亵渎了你。 对不起。 他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眼那清凌凌的眸子。 觉得自己脏,下流。 不知过了多久,有只温暖的小手,轻轻落在他头上了。 佟怀青站在池野面前,掂着脚,伸手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的确扎得慌,这人肌肉练得硬,头发也是天生的硬,留得短,摸起来就刺挠。 随便吧,佟怀青心想,就当给只狗子顺毛了。 长得挺威猛,眼神怯得不行,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别伤心。” “道歉我都收到啦。” 第33章 眼看着就是中秋节,天却突然冷起来了。 阴沉沉地,还飘着小雨,下得不大,就是一直笼着雨丝,没有停的意思,人行道铺着的地砖翘起了些,水渗出来,一踩,就能溅上去一脚泥水。 俩孩子要上学,池野去店铺干活,屋里就剩下了个佟怀青。 他撑着伞,去找那个拉二胡的小女孩,敲门,没人应,站了会就回来了,走到门口却愣了下。 门锁上了。 还是他自己锁的,给忘记了,本来想要在那待到晚上再回来,就从外面反拽上,其实之前池野提过,要给佟怀青留把钥匙,他没要。 非亲非故的,哪儿能真给这里当成家啊。 他也没怎么出去过,并且院子里一般都有人,因此这会也没太多想,走出巷子去前面的修车行找池野。 雨挺小的,打不打伞都成。 但这里也没人,卷帘门拉下来到底,旁边的面馆倒是敞着,俩婶婶在门口坐着剥毛豆,面前放着很大一个不锈钢盆,都快装满了。 佟怀青把伞收了,在很窄的那段屋檐下站着。 有个婶婶看见他,探出身招手:“哎,这不是小池家的那谁……” 那谁呢,迟疑了好一会,也没说出个确切称呼。 “来屋里坐会呗,外头多冷!” 这孩子还就穿个单衣,风一吹,就露出薄薄的肌理。 佟怀青笑笑:“不用了,谢谢。” 当时池野种月季,俩轮胎撂起来放土,月季苗栽到里面再浇水,院子里种了棵,修车行门口也放了棵,雨打风吹的,长得倒是要更精神点。 婶婶跟他搭话:“这明儿就是中秋节,你们走亲戚不?” 听说过了,这个漂亮孩子是外地来的。 当地习惯就是中秋节要团圆,要拎着礼品果盒去各位亲戚家转一圈,听说有些地方没这规矩,凑一块吃个饭就成,毛豆剥得差不多了,婶婶拿了帕子擦手,一扭头,哎,屋檐下的人不见了。 就剩那株月季苗,零星地开着小花。 看起来孤零零的。 雨悄然停了。 前两天晚上出去吃烧烤,记得沿途有处水果市场,看起来还挺热闹干净,佟怀青这人有个习惯,就是他可以不在家里吃饭,但是回来的时候,冰箱厨房一定要摆得满满当当。 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他就喜欢那种食物充足的感觉,一打开橱柜,就是颜色缤纷的瓜果蔬菜。 这个习惯往外引申,他如果有时间,也会去逛逛超市,哪怕不买,看着新鲜上市的时令玩意,就心情好。 有安全感。 这点没跟池野说过。 因为这家伙估计有囤积习惯,除了水面粮油这种必修品,只要刚上市的水果都会往家里带,几乎每天不重样。 最开始佟怀青还纳闷,冷链不便利,这小地方又没莲雾青芒菠萝蜜这种特色水果,能真的不重样吗。 还真能。 橘子有绿皮和黄皮,葡萄有拇指大的,也有小紫粒,本地樱桃熟得很慢,吃不了几天,酸酸甜甜的就像兜了一汪水,还有连佟怀青都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子,似乎是山里树上自己长的,歪歪丑丑,颜色红又艳。 算了下,佟怀青都在这儿呆个把月了。 真快。 恍然间才意识到。 估计这会是工作时间的缘故,水果市场门口没啥人,顺着往里面走,撑着几把很大的红色遮阳棚,两侧挨着停放了小型三轮车,上面摆的全是各种蔬果。 在红色的光影下看,颜色都特鲜亮。 “柿子,新鲜的柿子!” “石榴吃不,外地来的,软籽嘞。” “蜜柚啊,不好吃不要钱啊。” 佟怀青在一处摊贩前停下:“阿姨,请问这个怎么卖?” 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小柿子,灯笼似的,红彤彤地挤在一起,装在个藤编的小框里。 老板约莫五六十岁,已经扯下袋子往里面装了,手脚麻利:“我给你算便宜的,小伙子外地来的?” 佟怀青:“是……我不要那么多。” 五六个就够了,佟怀青本意也就是随便尝下,可老板速度太快了,飞也似地挑挑拣拣,转眼就装了大半袋。 “来,我给你称一下!” 用的还是那种杆子很长,需要铁砣的秤,小拇指翘着,塑料袋挂在钩子上,还没完全平稳下来晃悠呢,就把袋子往佟怀青面前一递:“二十六。” 佟怀青没说什么,把钱付了。 接过的时候也没啥想法,买多就买多了吧,能回去分着吃。 那就干脆,再买点别的。 十分钟后,佟怀青拎着四五袋水果,走出了市场。 后悔了。 塑料袋子,勒手啊,他对于重量和价钱都没什么概念,拿到手才发觉沉,可这里不是有购物车的精品超市,也没有助理和阿姨给他打点东西,那颗貌不惊人的蜜柚沉甸甸地往下坠,虎口已经磨得有点发疼。 愁,雨丝又飘着下来了。 佟怀青没办法,看见旁边有个拉客的三轮车,便走过去:“大爷,请问去……” 说一半就哑巴了。 老大爷都替他打开侧面的小门,露出车厢:“去哪儿?” 他居然,说不出具体的地名。 就那棵很高的泡桐树啊。 修车行压根就没招牌,旁边有卖面卖卤肉的,也有报刊亭和早点摊,上面挂了牌子吗,佟怀青不记得,甚至连沿途有没有竖着的路标都讲不出。 他知道怎么走回去,却说不出名字。 “就是……”佟怀青把水果一股脑儿放车厢里,“您往前走一公里左右,遇见红绿灯向右拐弯,不远处有棵树,把东西放下面那个修车行就行。” 大爷扭头瞅他:“你不上来坐?” “不了,”佟怀青笑笑,“我把钱提前给您。” 他记得这种车窜起来特别快,弄得他头晕想吐,应该是不允许在机动车道上路的缘故,所以养成了躲避盘查,蛇形走位的习惯。 不舒服,也不太安全。 大爷乐呵呵地给门阖上了:“成,那我先过去。” 说完,就一拧车把开始蹿,发动机突突地冒着白烟,呛得佟怀青往后退了好几步。 心里有点闷得慌,不太想逛了,回去吧。 伞又重新打开,沿着路边慢慢往回走,燕子飞得低,从眼前掠过的速度又很快,瞬间消失不见。 正走着呢,后面响起个喇叭声,紧接着一辆桑塔纳疾驰而过,直接溅起地面的水。 泼了佟怀青小半个身子。 雨不大,地面的积水没多少,非得突然加速对着冲过去,才能给水溅这么高,再加上事发突然,来不及用雨伞挡,所以凉意渗透皮肤,直达心底。 佟怀青当即就打了个喷嚏。 然后才愤恨地抬眸去看。 靠,居然还遮挡了车牌号,怪不得这样嚣张。 鞋袜都湿透了,干脆也不再刻意去躲避水坑,佟怀青几乎就破罐子破摔般的,专挑那些翘起来的花砖去踩,一边嫌脏,一边心里有种自暴自弃的发泄快感。 明明脚在地上踩实了,把水洼都踩破了,可心里还是虚,发慌,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着刚刚那两句话。 “哎,这不是小池家的那谁……” “大爷,请问去……” 两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好容易走到那棵泡桐树下,修车行的卷帘门还没拉起来,几兜子水果随意地搁在花坛边上,顶上的树叶遮不住全部雨水,已经被淋得透湿。 佟怀青低着头,把伞收了,然后拎着东西慢慢往回走。 屋里还是没人回来。 确切来说,是池野还没回,人家俩孩子按时按点,这会儿还在学校读书呢。 佟怀青站在屋檐下,把水果放在地上,试探性地敲了下门。 “砰砰。” 回答他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被勒出红印的手迟疑着,贴在了冰凉的铁大门上,上面的门神像褪色了,今年雨水多,关二爷的脸都快看不清了。 无数道蜿蜒的雨水顺着往下淌,从铜制的把手上,从佟怀青的下巴上,一滴滴地砸下。 他又敲了一次门。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了急切的脚步。 “砰砰。” 雨水把眼睛迷住了,也能混淆耳朵的清明么,为什么分辨不清楚,这究竟是敲门声,还是自己突然的心跳声。 佟怀青猛然转身,扁嘴就想哭。 委屈呢。 但来的人,不是池野高大的身影,而是西装革履的男人。 花白头发,眼角有细纹。 肩膀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却依然无损他端庄的表情。 很温文尔雅的模样。 这样一比,旁边打伞的杨澍就毛躁多了,可能是为了显得自己没铜臭味,手上的仨金戒指没了,换成了碧绿的大玉扳指。 “佟老师,”杨澍兴奋地招着手,“可算又见面了。” 伞下的男人也在笑。 “佟佟,”他语气很平常,“又见面了。” 这里的布局有点挤,小巷两侧是居住的独家院,各三座,池野家在最里面,院子相应的,也最大,最漂亮。 所以佟怀青就是背对着大门,迎面看着撑伞的两人。 他背后,是褪色,却依然威风凛凛的门神像。 安静的空气中,只有雨的声音。 男人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佟怀青。 奇怪。 没有惊慌,也没有畏惧,身上都湿透了,看起来很狼狈,哪儿还有坐在金色大厅里的矜贵模样,周围的一切也太滑稽,寒酸得要命,脚下居然还有几兜,用塑料袋装着的破烂水果。 可眼睛清凌凌的。 细看来,只有点很小的……震惊。 没错,佟怀青在震惊。 男人终于微笑了起来,继续道:“佟佟?” 他朝前方伸出手:“跟我回家吧。” 佟怀青的皮肤太白了,又天生的乌发红唇,这使得被雨淋湿的他,看起来很脆弱。 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 甚至都有点微微的透明感。 可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浑然不觉地站在那里,天大地大,只能看清,他起伏得越来越剧烈的胸膛。 “佟老师,你怎么了?” 连杨澍都有点看出来,他的不对劲了。 肩膀细细地发抖,脸颊却开始泛红。 “砰!砰!” 佟怀青突然转身,使劲儿开始敲那扇牢不可摧似的铁门。 “我……我知道了!” 为什么潜意识里不想离开,为什么会做那样离奇光怪的梦,为什么会在病中惊醒,看到缝针补衣的池野,就安心地闭上眼睛,吵吵闹闹的小院子,一碗水嫩嫩的蒸鸡蛋,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目光里,满是柔和。 温柔得要命。 他心动了。 自己扭头的瞬间,好想看到池野。 什么外表理由什么火车站相隔千里的山海,佟怀青脑子乱七八糟,心跳得厉害,有些人哪怕第一次见面,就是命中注定一般,他被人扛在肩上,从月色下与其对视,到接过对方递来的山楂,再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给那人送一朵永不凋零的小花。 我喜欢他。 佟怀青几乎掉下泪来。 雨水顺着下巴,又从锁骨淌过湿透的衬衫,划过心窝时,是钝钝的疼,和突如其来的惶然。 我喜欢上他了。 佟怀青用尽全力地拍打着大门,手掌麻木,雨水冰凉,一遍遍地叫池野的名字,一遍遍地在心里说对不起。 第34章 池野今天回来的路上,耽误了点时间。 明天中秋,厂里要发的福利早就准备好了,不用他记挂,只是有几位年龄大点的员工,还是独居,池野不放心,每每都要借着过节的理由,过去转一圈。 一个人的生活怎么样,去灶台看看就明白。 有没有新鲜的青菜,水果是否是当季的,洗洁精瓶口摸下,一点浮灰都没有,垃圾桶也看不到堆积的啤酒瓶子,那就说明,日子还成。 池野不窥探人家生活,把拎着的礼品放厨房,心里有数就走。 对方往往要拉着他坐下,说中午炒俩热菜,一块喝点,感谢这些年的照顾。 池野就推,说家里小孩要放学了,等着呢。 他个子高大,在外面也有点不苟言笑,心里的这些体贴从不会说出来,那么人家只当他心善,别的也不敢多攀,客客气气地给送出门。 外头雨还飘着,小,没必要打伞,池野连着雨衣都懒得批,抹了把脸就往家赶。 其实他要是晚回去了,也没啥,厨房里的东西全乎,陈向阳已经像个小大人了,煮个面什么的都会,再不济,就带着池一诺去外面吃,池野从不短孩子的零花钱,而俩孩子也知道,大哥有时候在外头有事,从不抱怨。 说来有点不好意思,池野急哄哄地回去,是惦记着佟怀青。 下雨了,怕这人吹风受凉。 正骑着摩托往前冲,经过水果市场,看见挤挤攘攘一小堆人,中间站着个老头,拎着只鸡哭呢。 池野稍微瞥了眼。 “你说他坏良心不,”老头穿得单,嗓门大得厉害,刺得人耳朵疼,“全是石子啊,我杀完摸出来一看,全是啊……” 凉棚下站着不少人,都躲着避雨,有个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骂道:“鸡不都是吃土,吃石子吗?饲料里有时候还得掺点,你个老汉不懂瞎叫唤啥?” “那也不能给食囊整得全是啊,”老头继续哭嚎,“你坏良心,给鸡鸭嘴里都塞石子,就为了多称几斤多赚钱……” 说着老头就撞开众人,一巴掌拍在肉摊的案板上:“这猪肉也是注水的!” 男人气急败坏地上前,伸手就要往老头脸上抽,胳膊挥一半呢,就被人在后面拽住了,有个小姑娘脆生生地叫:“大爷,这猪肉不是注水的!” 一个婶婶已经伸手,在案板的猪肉上按了下:“瞧,黏的,多有弹性!”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了,有给男人说好话的,说都是小本生意不容易,挣个回头客的钱,也有去安抚老头的,说爷爷我来看看,哎呀这么点小石子,那是鸡用来帮助消化的—— 那个没打出去的巴掌,被众人拦下,小小的矛盾悄然化解。 池野转身,往摩托那走。 没事了。 差点忘记,他又回过头找了个摊子,上次给佟怀青吃了两颗黄柿,感觉挺喜欢,那今天就再买点回去。 又顺手买了颗蜜柚。 皮削下来加冰糖煮,能做蜂蜜柚子茶,泡水喝酸酸甜甜。 这一折腾,回去得就有点晚。 雨停了,门口地上居然滚了几颗柿子,不知是摔的还是被踩到了,烂糟糟的,陈向阳拿着扫把出来,一抬头叫了声哥。 又往他身后看:“哎,佟佟哥哥呢?” 池一诺举着簸箕,也正往外走:“我以为你们出去开小灶啦。” 看来俩孩子刚到家,看见家门口有杂物,准备给扫了。 池野没回话,很轻地摇下头进屋,给手上提的水果放桌子上,来来回回转了圈,甚至去了三楼露台,都没见佟怀青的影子。 出去溜达了吗,也没跟他交代一声啊。 下楼再一看,门口的垃圾扫干净了,都没太当回事,这片孩子多,有时候疯跑,乱扔一些东西也正常,池野站在屋檐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问:“你们刚进来?” “对啊,”陈向阳点头,“五分钟前刚到家呢。” 池野很平静:“成,我给你们做饭去。” 中午要睡觉,简单做了个番茄炒鸡蛋,又加水煮了面条,冰箱里有卤好的牛肉,拿出来切片放碟子里,又调了个拌黄瓜,池一诺在餐桌上坐着了,陈向阳又要往厨房走,被池野打断了。 “没啥端的了,你们吃吧。” 池野换了个黑色牛仔外套,把刚刚那件湿了的脱掉,放洗衣机上:“记得睡会,定好闹钟别迟到,我出去有点事。” 陈向阳立刻点头:“大哥,你放心吧。” 池野笑笑,伸手捏了下小孩的嘴巴就出了门,带上手套,拧紧摩托车的把手。 稍微有点……心慌。 以及后悔,自己怎么没跟佟怀青,一块去买个手机呢? 他之前没买这玩意,就是因为觉得用处不大,自己不是天南海北跟人跑项目的老总,小县城又巴掌大地,天天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家里有固话,有事打这个就成。 可佟怀青去哪儿了呀。 明明背包什么的还在家里,每晚都要抱着睡觉的小兔子也在,那就说明佟怀青没去远,下午可能还要继续下雨,别淋着了啊,是出去玩了吗,池野烦闷地俯身加速,沿着河道往前驰行。 大哥出去了,陈向阳自觉承担起了兄长的责任,带着池一诺睡了午觉,起床去上学,三节课后,在响起放学铃的时候背着书包,走到对面的小学门口,接上妹妹,一起回家。 门是锁着的。 陈向阳拿钥匙开了门,就和妹妹对视一眼,齐齐撅起了嘴巴。 两位哥哥都没回来。 那就说明是一起出去玩啦。 可俩学生,还得老老实实地做作业,池一诺练字写词,陈向阳默写英语课文,都不约而同地把数学放在了最后。 天灰蒙蒙的,阴得很早。 肚子有点饿了。 陈向阳使劲儿伸了个懒腰:“我去做饭吧……” 话没说完,门就“砰”地一下从外面推开了,池野裹挟着满身的寒气进来,劈头盖脸地问:“他回来没?” 冲得很急,还在大喘气。 陈向阳愣了下,站起来:“没有,我们到家半个小时了,没动静。” 池野转身就要走,被陈向阳从后面叫出了。 “哥……大哥!”弟弟拉着他的胳膊,“你先别慌,说不定佟佟哥哥有什么事,等会就自己回来了,你这样无头苍蝇似的,也不是办法呀。” 他中午那会还特意看了,卧室里行李压根没收拾,不可能就这样走了呀。 池一诺咬着笔头:“咋啦咋啦?” “你再等等,现在也就七点钟,”陈向阳冷静地说,“不要着急呀。” 池野回头看他,抿着嘴沉默了会,点头:“好。” 说完,就在院子里的月季旁坐下了。 就是佟怀青平时很喜欢的那个位置。 陈向阳去厨房倒了杯热水,端来递给他哥,被一口气喝光了,他没问池野都去哪儿了,不用问,这一身风尘仆仆,以及眼神里满满的焦虑,已然说明了答案。 池野一定是跑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 河堤来回找了两遍,火车站和客车站那里也问过,沿着街道拐进小巷,都没见佟怀青的身影,偏偏今天下雨,在外面唠嗑的大爷大妈也不多,没人见着佟怀青去哪儿,就像没人知道,那几颗柿子是如何在门口被踩烂。 只有面馆家的阿姨说,早上瞅见佟怀青了,拿着个伞,穿的挺薄。 没聊啥啊,就说几句话,人就没影了。 一杯水不够,又喝一杯。 陈向阳搬个小板凳过来坐了,趴在池野腿上,没说话,就这样陪着。 池野揉了揉弟弟的头发,笑了笑。 连池一诺都感觉不对劲了,小姑娘肚子饿,没好意思说,自己跑去屋里吃了包饼干,有力气后才出来,咬了会笔头,还是想随便扯点什么话,逗哥哥们开心。 那就讲学校的事好了。 池野很喜欢听他们讲学校的事,琐碎的,无聊的,都很温和认真地听。 “今天我们老师问,大家长大了想做什么,”池一诺严肃地抱着自己胳膊,“我说,自己长大想做一名警察!” 陈向阳侧着脸看她:“哇,好棒。” “但是有个女孩被笑话了,她说自己想做一名公交车司机,每天开着车转悠,送大家上学,接大家下班。” 池一诺继续道:“有人笑她没出息。” 小县城里,还没有公交车呢。 而那个女孩站得笔直,说没关系,等她长大后,这里肯定就有了,说不定还有飞机呢! 班长戳了戳她的后背,开玩笑说,都开公交车了,干脆梦得再大点,去北京上海这种大城市开呀。 女孩摇头,我就喜欢自己老家。 “哥,”池一诺歪着头,“咱老家很好吗,今天很多人都说,想去大城市,出国呢。” 池野再怎么焦虑,跟妹妹讲话的时候,依然充满耐心:“是很好。” 都熟悉,能拉家常,随便闭着眼走都不会迷路,有很适宜的环境,好吃的很多。 但也有不好的地方。 有些路段不规范,交通拥堵,果皮纸屑扔得到处都是,都留给环卫工去扫,有趁机坑骗外地人的出租车司机,有用“八两秤”的卖菜摊贩,思维可能也比较保守,看见染头发的年轻人,眼睛就跟着走。 像他晌午遇见的那种小摩擦,也会时有发生。 “没有东西是完美的,”池野还揉着陈向阳的头发,“你将来出去了,飞高了,会怀念老家,但如果留在老家,也会向往外面的生活。” 池一诺呆呆地“哦”了一声。 “反正不后悔就行嘛,”陈向阳跟着笑,“好的是人,不是地方,坏的也是人。” “嗯。” 遵从内心就好。 池野看向自己的妹妹,又抬头看了眼天空。 已经完全暗淡下来了,只剩几只小麻雀扑棱着翅膀,把细瘦的树枝撞得直晃。 与此同时的佟怀青,正趴在车窗上,看窗外的夜景。 前方的司机带着黑色手套,拉动手刹:“赵总,往南走?” “嗯,”赵守榕看了眼腕上的表,“那里有家三甲医院,近一点。” 司机没再说什么,机械似的启动车辆。 “要关窗了,往后,”赵守榕看着车内镜微笑,“吹风会生病的。” 佟怀青没动。 “淋过雨,又闹腾了场,死活给我们赶下车,说要睡觉,这会都天黑了才能出发,”前方的人很无奈地叹口气,“你马上就得发烧,今晚委屈下住医院,我已经联系过单人病房,凑合点。” “我没有生病。” 佟怀青还趴在窗户上,已经被风吹起头发。 “你会生病的。” 头发长长了,很柔软的样子,语气平静又笃定。 “不,我不会。” 可前方的人斩钉截铁:“你会。” 车辆在高速上飞驰,两侧的绿化带飞速掠过,看不清,只有黑乎乎的影子,和呼啸的风声。 佟怀青的侧脸枕着胳膊,一半的脸埋在袖子里,略微弯了下眼睛:“你再对我下定义,我就跳车”。 赵守榕终于转过来点身子,他虽然头发灰白,但有种很文雅博学的气质,对旁边的司机笑道:“瞧见没,一点就炸。” 黑西装的司机面无表情。 “这孩子,从小就这样,”赵守榕继续道,“你看他长得乖巧,平日里也不吭不声的,但一旦被惹到了,真跟疯子一样。” 嘴上这样说,但男人的眼角的细纹是往上翘的,带着骄傲。 搞艺术的,就得有脾气嘛。 他从车内镜里看着佟怀青,笑得温和:“要是喜欢什么东西,也直接就要拿到手,虽然看着娇气,其实我们佟佟,真的很有毅力……” 佟怀青的头发和衣服还稍微有点湿,今天外面太潮了,被风吹了这么久,也没完全干。 “所以佟佟,”赵守榕侧过脸看他,“你刚刚为什么,那么激动呢?” 屋里又没有人,会回应你的呼唤。 “都要哭了,是谁抢走我们的玩具了呀——” “咔哒”一声,车把被往后掰开,但车门却依然纹丝不动,提前上过锁,再怎么操作,也无济于事。 赵守榕回头,继续笑:“哎呀,小公主生气了。” 车辆在灯火通明的医院门口停下,已有医生和护士在前面等着了,司机为赵守榕打开车门,然后和对方,一左一右地站着这辆梅德赛斯两侧。 拉开车门,佟怀青还在位置上坐着。 赵守榕亲自过去,揽着他的肩给人带出来,亲昵地对着工作人员微笑:“他身子弱,淋雨又吹风,晚上要高烧,麻烦大家了。” 夜色宁静,单人病房里早已准备完毕,在大楼的最高层,夜风吹拂淡色的窗帘,却看不到外面的灯火,封闭的护栏挡住了往下倾身的可能性,也遮住了最后一点的星光。 佟怀青不去洗澡,就那样合衣躺在床上,似睡似醒。 医生站在旁边,低声和赵守榕交谈。 “他的体温很正常,没有发烧,甚至还是正常范围内偏低。” 赵守榕神色淡淡:“好。”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人悉数离开,只剩下赵守榕,在旁边的凳子上坐着,双手交叉,神情专注。 “这个季节,你应该要开始过敏了,皮肤疼吗?” 佟怀青背对着他,有些疲惫地开口:“没有。” “是还没开始,还是……” “我没有过敏。” 赵守榕沉默了会:“你让我检查下,我需要对你负责。” 壁上的钟表响起很轻的滴答声,下面的绿萝才浇过水,却由于没有长时间的光照,叶片并不鲜亮,茎叶拉得很长,往窗户那个方向伸出枝芽。 他说着,已经站起来,对着佟怀青弯下腰,试图脱掉对方的外套。 “走开!” 佟怀青猛地一挥手,差点给对方推了个踉跄,整个人也旋即坐直身子:“不要碰我!” 赵守榕整理了下自己的领口,语气严肃:“不要任性。” 他说着,就要继续上前,伸手想要去安抚住佟怀青,可就在这个刹那,病房的门被从外面撞开,来人和寒风一起涌进来,又在下一秒的时间,拽住了赵守榕的衣襟,把他整个人直接腾空提起。 变故太过突然,赵守榕几乎是毫无招架之力,连呼吸都来不及。 “砰!” 他整个人被大力撞在墙上,双手徒劳地抓着钳制自己的大手,脚尖乱蹬,脸已经涨得通红:“咳、咳咳……” 池野自下而上地盯着对方,眼神冷得骇人:“不要碰他。” 稍微缓了下力气,然后再次提着撞到墙上,在巨大的撞击声中,一字一句道:“他说了,让你不要碰他。” 这是佟怀青第一次见到,池野和人起冲突的真正模样,短短的两秒功夫,屋内的形势已然翻天覆地,而池野眼看着已经要收回胳膊,继续把人往墙上怼,而赵守榕的额角,都已经憋得爆出青筋。 “池、池野!”佟怀青慌乱地跳下床,赤着脚过去抱对方的胳膊,“你先放开他。” 池野略微低头,猩红的眼睛终于有了些柔和:“没事,别怕,我已经……” 那踩烂的柿子,仔细查看发现的门上的手印,以及邻家小孩歪着头想了很久后,回答他说,好像听见佟佟哥在哭。 他粒米未进地去查监控,当地条件有限,只在几个路口看到模糊人影。 但也看到了佟怀青被飞驰的车溅起的一身水。 被人拉扯着塞进一辆黑色轿车。 以及那句愤怒的不要碰我。 他胸口剧烈起伏,手上的力气都不由得继续加重,旁边的佟怀青压根按不下池野的胳膊,钢筋铁骨似的挡在自己的身前。 “池野,你放开他,”佟怀青焦急地收回手,憋着嘴吼出一句,“他……他是我爸!” 时间在这个瞬间,突然变得很长,又很短暂。 池野愣愣地眨下眼,兀的一松手。 “扑通”一声,赵守榕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池野完全反应不过来,佟怀青刚刚说的话。 但很奇异地,想起了之前给俩孩子讲故事时的内容,他打着呵欠,在月色下翻看中小学生注音版水浒传,说林冲逼上梁山之前,见到有人欺负他的妻子,愤怒地冲上去挥舞拳头,却在看清来人是权贵高衙内后,先自手软了。 当时池野还不理解,觉得爷们保护自个儿媳妇,怎么能就这样怂了。 但刚刚,在这漫长的刹那,池野真的,手软了。 他连人都忘记去扶,而是看向佟怀青,声音带点抖:“亲的?” 说完,清醒了。 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而佟怀青已经捂住脸,只能看清楚耳朵尖上的一点薄红。 “反正……不是表的。” 第35章 窒息。 单人病房里笼罩着死一样的沉默,消毒水味儿,以及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赵守榕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水杯,另只手在顺自己的胸口,佟怀青则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双手支着脑袋,不知道在想啥,而池野,则端正地坐在对面,大气都不敢出。 中间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小盆假花装饰,做得还挺逼真,粉绒绒的。 “叔,”池野憋了会,想递根烟过去,“您抽……” 手一摸,兜里空的。 查监控那会着急,被他一根接一根,全抽完了。 还好一路风驰电掣地赶过来,身上的味道全被深晚的寒风刮没了,只剩点秋夜的冷意。 赵守榕抬眸看他一眼,池野噤声,默默地把手收回来了,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 敲门声传来,三下,赵守榕喝了口水:“进。”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脑袋上包了块纱布,恭敬地躬身:“赵总,检查过了,就是点擦伤。” 池野木着张脸,坐得更规矩了。 “行,那你也早点休息,辛苦。” 来人弯着腰退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只是在阖上的瞬间,畏惧地从门缝中,瞄了池野一眼。 然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太吓人了,他跟着老板这么久,在安全问题上也没遇见过什么岔子,无非是偶尔有点小摩擦,结果今晚在走廊道上站着时,被人直接拎起来甩出老远。 都懵了。 但也知道,对方收了手劲。 因为那股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他毫不怀疑,要是继续阻拦对方进房间,会被直接揪起来往楼下扔。 墙角的安全通道标志闪着绿光,这一层几乎没什么人住,安静得连鸟叫声都听不到,只能听见玻璃杯放桌子上时,那个轻微的“咔哒”声。 池野立刻绷紧身子,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赵守榕叹了口气,把自己刚刚为了平稳呼吸而解开的领口,一粒一粒扣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拉得很长。 直到被佟怀青打破。 他不乐意了,轻拧着眉头看向赵守榕,目光里满是冷漠:“赵总?” 赵守榕的手顿住了,不敢置信地看向佟怀青,他俩之间的问题再怎么尖锐,私下里佟怀青再怎么口不择言,外人面前,还是会叫他一声爸。 哪怕什么都不叫,也不会是冷冰冰的一句赵总。 “怎么了,”赵守榕反而笑了起来,“还生气呢?” 他终于认真地看向池野,略微打量下:“哦,这位是池……” 似乎是困惑自己的记忆力,那双修长的手指在太阳穴上点了两下,才缓慢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池野,对吧?” 池野猛地一点头:“是!” 赵守榕微微眯起眼睛,继续打量这个陌生面孔的男人。 同时,暗自观察旁边佟怀青的表情。 在紧张。 佟怀青现在,非常紧张。 刚刚刺出去的那一句,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这会儿又垂下脑袋,拇指不自主地摩挲自己的掌心,睫毛幅度很轻地抖动着,舔了下自己的嘴唇。 而面前的男人,坐得那叫一个笔直。 就是脸上的表情,杀气腾腾。 好像,还挺不服气的?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池野突然抿了下嘴,然后,冲着自己笑了下。 赵守榕顿了顿,端起杯子又喝了口水。 压压惊。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家伙就是天生长得个凶神恶煞的气质,脸并不难看,很有男人味的英俊感,就是由于身高肤色和健硕的肌肉,让人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地矮了个头。 但是,也在紧张。 奇怪。 都道过歉了,也解释过是场误会,他和那位保镖都没有大碍,但池野还是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地注视着自己,并不时地挤出个笑容。 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蔼一些。 赵守榕稍微挑起了眉,跟着笑:“池野,谢谢你把我们家佟佟照顾得这样好,他给你添麻烦了。” 池野立马接话:“不、不麻烦,佟佟他……” 话没说完,就被赵守榕打断了:“他这个人很任性,脾气大,是不是还特别挑食?” 池野忙不迭地摇头:“没有,不挑……” 赵守榕随意地往前挥了下手,是个直接制止对方的姿势,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上位者惯有的优越,和不耐烦:“所以要谢谢你,无论是金钱上还是别的方面,只要你提要求,我们一定尽力。” 说话的语气很绅士,看起来也像是和对方在平等交流。 但内容,满是傲慢。 安静片刻。 佟怀青站了起来,刚刚的紧张没了,笑意温柔:“既然赵总这样说了,来,池野,跟我走,请你吃饭。” 池野略微瞪大眼,看向对方。 佟怀青没来得及洗澡,也没换衣服,垂坠的衬衫有了皱痕,头发也软软地遮了点眉眼,但神情还是很矜贵,漂漂亮亮地,朝池野伸出手:“走呀。” “不是要求都尽力满足吗,”他语气淡淡,“总得先请人家吃个饭,再说别的吧。” 赵守榕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向慌乱的池野。 他已经站起来了,和佟怀青面对面站着,低头道:“你是不是……饿了?” 尽管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个侧脸,但赵守榕能明确地感觉到,此时此刻,池野的目光有多么专注。 “是,”佟怀青眨着眼,“走,下去转转。” 赵守榕交叉着双手,察觉到了一丝说不清的微妙。 他旋即笑了,又变成了个温文尔雅的长辈模样。 “好啊,你们想吃什么……” 佟怀青已经扯过池野的胳膊:“我刚来的路上,看到路边有那种生意很好的小饭店。” “想吃吗?” “嗯,感觉很香的样子!” 赵守榕也站了起来:“我叫司机送咱们去……” “那种都是老店吧,有招牌菜,”佟怀青继续道,“很多都延续十几年,没变过味道了。” 他扯着池野,说说笑笑地往外走。 池野也没顾及到后面的赵守榕,似乎从佟怀青开始张口说话,他的眼里,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个人。 走廊上的消毒水味儿,比房间里更要重。 赵守榕愣在后面,说不上来,只知道,自己被佟怀青毫不客气地报复了回来。 他的儿子,向来不正眼看人的佟怀青,在给那个莽汉似的的男人撑腰。 “要跟上去吗?” 司机在门口站着,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远去的两人,“外面现在很冷。” 赵守榕心烦意乱地从兜里掏出根烟,打火机“噌噌”地按了两下,也没打着,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推着医疗车经过,善意提醒:“先生,这里不能抽烟。” 对方虽然有一定年纪,但保养得很好,举手投足都是成熟的精英范儿,甚至让她都有点脸红。 可当她说出这句话后,打火机成功被打着,赵守榕在淡蓝色的火苗中点燃香烟,然后,温文尔雅的外表没了,表情满是轻蔑和不耐,嗤笑一声。 对着她的脸吐了个烟圈。 “叮——” 电梯门打开了,冷风劈头盖脸地吹来,佟怀青打喷嚏的同时,就感觉肩膀一重,被披上了个厚厚的牛仔外套。 带着很暖和的温度。 池野动作很自然,就像是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就是嗓音有点哑。 “叔叔还没下来……” 佟怀青拢了下衣服:“没事,不用管他。” 这处医院是新建成的项目,郊区,地皮便宜,所以建筑占据的面积也大,白天还好,病人和家属也能走出个热闹的架势,到了晚上,那股荒郊野岭的萧条劲儿就出来了。 有货车远远驶过,远光灯照出很长一段距离。 真就剩两个人,倒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了。 也没问那十几年的老店是哪个方向,就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白天下过雨,天空阴沉暗淡,泛着点隐约的红,只能看到孤零零的几粒星子,似乎夜幕是被针扎破的光。 还是池野先开口的。 问他,还冷不冷。 又问,有没有不舒服,肚子饿吗。 牛仔外套的领子竖起来,稍微挡住了佟怀青的下半张脸,款型大,同时盖住了他的手指和大腿,给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似的,躲避严寒。 “不冷,”佟怀青垂着睫毛,突然软了声音,“不过……是有点难受。” 撒娇似的。 池野立马跟上:“怎么不舒服,胃疼,还是头晕,有没有量体温?” “不知道,”佟怀青撒谎,“没量。” 池野在他面前站住了,身体俯下一点:“我摸下?” 说着,就撩起佟怀青的头发,探出手背。 在相触的刹那又缩回,搓了搓手,稍微热乎了点,才重新去贴上佟怀青的额头。 天冷,牛仔外套很能挡风。 佟怀青仰着脸,乖乖地站好。 池野收回手:“可以,没发烧,那怎么会难受?” “不知道,”佟怀青小声说,“可能……有点饿了。” 他俩单独从医院出来,在偶尔传来的蟋蟀声中说话,地上的影子拉扯得很长,都没有提今天发生的事,也没有问接下来的打算,只是互相笑笑,说我们等会要吃什么。 大半夜的,远处的灯光就格外明亮。 池野掀开厚重的塑料胶帘,佟怀青侧着身子走进去,瞬间就感觉脸上有点刺痛。 被凉风吹久了,猛地进到个温暖的环境,总归有些不适应。 是卖汤面的饭馆,老板扬着脖子看电视,墙壁上贴着手写的菜单,一盏黄色的小灯散着暖洋洋的光,照着吃得呼噜呼噜的客人。 池野看了眼菜单,替佟怀青拉开凳子:“牛肉拉面,感觉不错。” 那就尝尝呗,毕竟也是写在菜单最上方的,肯定是招牌。 虽然就老板一个人在后厨忙活,但饭菜上得很快,没多久就端来了两个海碗,佟怀青眼睛都直了,连连摇头:“我吃不完。” 池野烫过筷子,递过去:“没事,吃不完给我。” 汤色清亮,细白的面上盖着薄薄的大片牛肉,绿色的芫荽切得很碎,飘着点红艳艳的辣椒油,伴着袅袅上升的热烟,就是直往鼻子里钻的香。 佟怀青拿筷子挑了:“我先给你,真的吃不完。” 都不分大小碗,这分量也太吓人了。 池野笑笑:“成,不够再加。” 老板全然不理会这俩人的嘀嘀咕咕,继续往凳子上一坐,抬头看电视。 佟怀青差不多也是一天没吃饭了,其实,早就饿过劲儿了,胃里空,没什么感觉,之所以拉着池野出来,就是想能说上两句话,毕竟人家为着自己找来这里,还动了手—— 拉面没吃两口,终于唤来后知后觉的饿,味道鲜美,但佟怀青还是有点食不知味。 偷偷地看了眼池野。 心里继续想。 他为了我跟人动手了。 还这么远地跑过来找我,怎么找到的啊。 佟怀青这人吧,有点沉不住性子,情绪上来的时候,很容易激动,那会儿憋着委屈听见脚步声,第一反应就是想见到池野,而发觉自己的心意后,也没忍住去拍打冰冷的大门。 有点丢人。 但,更丢人的是,他现在心里有点小小的窃喜。 池野在惦记着他呢。 一身煞气地冲进来挡在自己面前,又满心担忧地摸他的额头。 说不定,池野有点动心呢。 面没吃完,额上就有点沁出细汗,佟怀青又抬眼看池野,突然脸上发烫。 妈的,感觉好帅。 好可靠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对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说完,手指还绕了下头发。 没绕两圈就停了,嫌自己有些做作,怕池野看出来他的意思。 又怕池野看不出来。 佟怀青在这方面,真的很坦荡,能理直气壮地接受自己容易被人喜欢,也心无波澜地看着对方坚持不下来,而当那颗心脏因为高大的身影而加速跳动时,呼啦啦,蝴蝶在他胸腔振翅飞舞。 我喜欢上他了。 佟怀青再次对自己说。 对方吃的比自己快,一碗面眼看见了底儿,就隔着醋瓶和辣椒碟抬起头,毫不犹豫:“应该的。” 应该的是什么意思,说了好像跟没说一样。 佟怀青又开始绕头发了,长得有点长,真该剪了。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池野这次沉吟了会:“那倒不是,得看人。” 佟怀青眼睛盯着醋瓶看,上面贴着硕大的广告语——老陈醋,就是酸,酸,酸! 那仨字,一个比一个大。 就像他的心脏,一下比一下跳得厉害。 “可能带孩子习惯了,”池野自嘲般的笑了笑,“我是大哥,肯定要对家里人好的。” 电视剧估计放完了,突兀地响起了广告的声音,还特魔性地来回重复。 俩人都不说话了,盯着桌子看。 池野面上不显,心里七上八下,忐忑着呢。 满心嘶吼着,听出我的意思了吗,我是把你当家里人看的! 家里人代表着什么啊,能明白不? 而佟怀青却放下了筷子,抿着嘴没接话,表情有点冷下来。 懂了,听出对方的意思了。 在家里,他是大哥,那也就是说,把我当弟弟看呗。 佟怀青恨不得呸一口,你才是个弟弟! 好好的一顿饭,出来后秋风一吹,气氛却有点怪怪的,池野给佟怀青拢了下外套:“你要回医院吗,又没生病,为什么要去那里?” 佟怀青垂着睫毛,却没回答,而是小声开口:“你冷吗?” 池野大咧咧地笑:“不冷。” 大哥不怕冷不怕热,也不怕吃苦呢。 佟怀青还低着头:“晚上,我睡不着。” 那可不,抱着睡觉的小兔子没带过来。 出来时认为这段路有点距离,回去的时候却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就到了医院大门口,池野低头看他:“你先休息,我回去给你拿。” 拿什么,把他的背包全部带过来吗。 那他在那个小院子,就什么也没留下了。 佟怀青的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不用了,折腾。” “那你说怎么办,”池野认真地看着他,“对了……你是要和叔叔一起回去吗?” 到底还是问出来了。 刚刚有点回避。 这样有着明显隔阂的父子,踩烂的柿子,以及那一声冷冰冰的“赵总”。 池野声音沉稳:“有什么问题,跟我说。” 救护车呜哇哇地转着灯驶出医院大门,保安室里亮着微弱的灯光,不远处的花坛上有个年轻男人在不停地抽烟,时光匆匆而逝,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 夜色愈深。 佟怀青没抬头,只是说:“都几点了,你今晚……别回去了。” 没有直接回答池野的问题。 看来,是还不想吐露自己目前的困境。 没关系,池野不在乎佟怀青对自己,是否有所保留,只要他能好好吃饭,睡上一觉就行。 大哥有的是耐心。 之前的恐慌也是因为,不知道佟怀青突然消失的原因,那么现在,心上人好好地站在眼前,他不由得眼眸柔和,凝视着对方的脸:“行,听你的。” 医院附近的招待所挺多的。 出发前也把俩孩子安顿好了,估摸着今晚找人要费功夫,小王大夫特意过来住下了,说你放心,明天保证按时叫孩子们起床上学。 “我可是诺诺干爹呢!” “滚蛋,”池野把烟头按进烟灰缸,“我走了。” 一整天的心慌,终于在见到佟怀青的时候,放了下来。 佟怀青还低着头,说:“我睡不着。” “那我陪你聊会?” 池野想了想:“或者你等着,我一个来回用不了多久,去给你拿……” 话没说完,感觉自己袖子被人轻轻地扯了下。 佟怀青终于抬头,眸子很清澈。 向上看的时候,要扬着脸,表情看起来很乖,很天真。 “你陪我睡吧,好不好?” 池野没什么反应似的,沉着脸站在原地。 佟怀青继续扯对方的袖子,软着嗓子:“求你啦。” 风吹得厉害,给高大的树冠都刮得向侧面倾斜,沙沙地晃着茂盛的枝桠。 过了两秒,池野平静地点了下头:“成。” 转身走的时候,脚步是飘的。 满脑子都在自我开解,别多想别多想,之前是佟怀青喝醉了,不记得自己当初说过的话,而今天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又没东西陪着,所以睡不着。 可还是不由自主想起之前的画面。 喝醉了的佟怀青说随便谁都行,爱我吧,好不好。 冲他撒娇,求你啦。 然后,亲了他。 同样的话再次从那张小嘴里说出来,清醒时的嗓音却更软,怎么可能让池野不动心,慌得厉害,不敢看人家,闷着头往前走,差点踩中一只从草丛中蹦出来的青蛙。 佟怀青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扁着嘴,心里有点委屈。 怎么都没回头看他一眼呢。 难道忘了吗,他特意说了和当时一样的话呢。 心怀鬼胎地进了住院部大楼,电梯上行,都没敢说话。 赵守榕和助理没在,不知道去哪儿了,这层没什么人的样子,空荡荡的走廊上,脚步声就分外明显。 头顶的灯光暗淡,只有脚边那安全通道牌发着亮眼的绿光。 佟怀青在前面走,推开那扇单人病房的门。 “吱呀——” 池野的喉结滚动了下。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画面。 简直……像是和自己对象出去开房。 佟怀青在里面站着,扭头看他:“进来呀。” 语气很平常。 说是单人病房,但条件面积都相当不错,一面是装了护栏的窗,另一面是考究的沙发组合,在上面躺着睡一觉,完全可以。 佟怀青坐在床上,两手撑在身体两侧,笑笑:“想洗澡,但没带换洗衣服。” 池野语无伦次地张口:“是、是啊。” “辛苦你了,”佟怀青叹口气,“还得在这耗着陪我。” 屋内就开了个小壁灯,昏黄暧昧,给佟怀青的睫毛都染成毛茸茸的暖色。 池野舌头都要大了。 “没没事,反正我也……” 也什么呢,半天也没把话说囫囵。 好在佟怀青只低着头笑,没继续追问。 卫生间有一次性洗漱用品,将就着收拾完后,佟怀青躺在床上,手指抠着枕头的边:“这么晚了,那就……睡呗。” 可不是嘛,都凌晨三点了。 池野在沙发上躺下,抱枕是两用的,拉链一拉就扯出个小型毯子,随意地搭在身上:“好。” 灯关了,窗帘没拉完,露出点牛乳似的月光。 睡不着。 从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佟怀青小小地叫了声哥。 池野立马坐起来:“哎,怎么了?” “我还是睡不着,不习惯。” 那个毛绒玩具都快成絮絮了,也得被捏在手里,陪伴了他好多个日夜。 佟怀青心里发虚,继续抠着枕头上的花纹:“我……我得捏着点什么,才能睡着。” 池野已经站起来,麻利地要往外走:“等着,我去护士站要块毛巾,给你叠个东西玩。” “啊?” 玫瑰吗? 以前在国外住宿,会有酒店特意把毛巾叠成玫瑰的样子,旁边写着欢迎贺卡。 佟怀青也从床上坐起来,还是没开灯:“不用,我、我不想要那玩意。” 有点害羞。 “没事,”池野往外走,“我叠得特别像。” “什么东西呀?” 手指又开始抠枕头了。 池野都要去推门了:“和平鸽!” “……不用,你回来!” 池野果断转身,月色下,对方的轮廓格外清晰,尤其是纤细的脖子和肩颈。 他猛地移开目光:“那你想要什么?” 时间无所谓,大不了他回去趟,给那小破兔子拿回来。 佟怀青低着头,犹犹豫豫的样子。 “哥,”他又叫了一声,语气平常到,就像个说自己要吃零食的小孩,“我想,拉着你的手,成吗?” 顿了会,池野说:“行啊。” 房间很安静。 床头柜挪开,长沙发被池野推过来,停下时,一侧紧紧挨着病床,另一侧是靠背。 都没怎么说话。 沙发比病床低,所以佟怀青的胳膊就要垂下来,一只微凉的小手被他握在手里,甚至能感觉到到对方脉搏的细微跳动。 说是佟怀青要捏着东西才能睡着,怎么好像成了,他捏着佟怀青的手。 软软的。 佟怀青的声音传来:“哥,你这样举着胳膊,累吗?” “不累,”池野清了清嗓子,“手肘那垫了个枕头,一点也不累。” 他僵硬地躺在沙发上,不敢动,这个角度能看见两只交握的手,以及佟怀青的半截小臂。 白皙,纤细。 池野闭上了眼睛。 “哥。” 佟怀青又在叫他,似乎终于有了困意,声音有点沙沙的:“谢谢你。” 月色下,池野的另只胳膊盖着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关系。” 第36章 没有调热,捧着冷水往脸上泼了好久,佟怀青才呼出一口气,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 睫毛湿漉漉的,眼睑处有些泛红。 原本他以为自己会由于紧张而辗转反侧,没想到,睡得很好。 胳膊自然地垂下一侧,手指被池野轻轻地捏在掌心,对方指腹干燥而温热,随着均匀的呼吸声,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佟怀青睡相不太好,醒来的时候已经抱着被子滚成一团,迷迷瞪瞪间有只胳膊揽了自己一下,接着就是声轻笑:“你都要掉下去了。” 掉下去才好呢。 佟怀青又洗了把脸,心里酸酸皱皱的。 反正有你接着我。 池野醒得早,洗漱后就给沙发推回去,恢复原样,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在上面,特老实。 怕人家爹突然推门而入,感觉说不上来,有点心虚。 这一宿他就没怎么睡好,手指尖到现在都是麻的,还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吵着佟怀青睡觉,床上的人倒是很快就进入梦乡,没多久,就随着翻身抽回手指,呼吸声绵延悠长。 像是掌中溜走了只蝴蝶。 这个酸泛的麻劲儿,到现在还没下去,池野坐得笔直,连佟怀青从卫生间出来时,眼神都没动一下。 正气凛然的模样。 佟怀青的额发被打湿了些,贴在脸颊上,被他用手稍微扯着看了眼:“我头发好长。” 池野:“嗯,该剪了。” “不想去理发店,”佟怀青走到窗前,拉开一半的帘子,“讨厌别人碰我。” 池野悄咪咪吞咽了下,没敢吭。 “所以有时候我都自己剪。” 天冷,早上也没有特别明亮的日光,天空阴沉,似乎这个小小的单人病房,是隔绝世间的孤岛。 池野瞪大眼睛:“你能碰剪刀吗,不会伤着自己?” 这可是连瓶盖都不拧,热碗也不端的主啊。 佟怀青靠着窗沿,没回头。 心里想,完蛋。 露馅了。 “所以我都是戴着手套剪,”他声音很轻,“速度就慢,应付过去得了。” 池野想象了下那个画面,又看向佟怀青微长的柔软头发,笑笑:“那你手艺还可以,剪得不错。” “在家里,小孩的头发也是我收拾的,”池野继续道,“阳阳的简单,用推子就成,诺诺需要打理下发尾,小姑娘挺臭美的。” 佟怀青还是垂着睫毛,没动。 “所以有机会的话,我给你剪,我熟练。” 帘子终于被风吹得,往外鼓起,又旋即落下。 佟怀青这才慢吞吞地回头,嘴角上扬:“好呀。” 什么叫有机会,佟怀青不在乎,在他眼里,这就算是承诺。 池野还想说些什么,外面已经响起了敲门声,昨日的保镖把门拉开大半,恭敬弯腰:“赵总。” 赵守榕今天依然是身考究西装,多戴了副金丝眼镜,通身的温文尔雅。 不怪池野没看出来,实在是这对父子,不怎么相像。 不是说五官全然不同,细看来,那双眉眼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赵守榕的眸子深邃,嘴角总是带着三分笑,举手投足都十足优雅,仿佛随时都能上台为人颁奖。 而佟怀青,神情冷淡很多,完全想象不出他长袖善舞的样子,似乎他天生如此,不必殷勤,不用讨好,就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脚下,来求千金一笑。 池野已经站起来,礼貌地同对方示意。 “哎呦,池野也在啊,”赵守榕满脸不加掩饰的惊讶,“你……算了,我还是叫你小池吧,你昨天没走吗?” 佟怀青没过来,只是抱着胳膊站直身子:“我让他留下的。” 赵守榕张着嘴:“一宿没走?” 佟怀青回答地很快:“您这是刚来,就开始赶人了?” 连背着手站在门旁的保镖,都感受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不敢再看,盯着茶几上的那盆假花发呆。 哎?地上……好像有划痕。 不明显,非得使劲儿盯着看才能发觉,两道圆弧的痕迹,是从沙发到病床的距离。 保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里清晰地想到了曾经的,大学外出时光。 宾馆一般都是标间,所以就需要,把两张床拼一起,那么地面也会相应留下点印迹。 太安静了。 赵守榕恢复了之前的神色,笑着坐在沙发上,轻飘飘地揭过话题:“还没吃早餐呢?” 佟怀青:“我不在这里吃。” “为什么?” “那先告诉我,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茶几上的假花粉绒绒的,漂亮得毫无生机。 赵守榕向后伸出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突然表情哀伤:“佟佟,爸爸要向你道歉。” “太担心你的身体了,所以见到你淋雨后,说什么也要长途跋涉地,给你送来医院,还强逼着你住了一夜……各项数据我也看了,你现在很好,没有发烧和过敏,爸爸很高兴。” 他甚至,还用手使劲儿揉了下眼睛。 池野没敢坐,站在这对父子中间,一边是有些哽咽的赵守榕,另一边是表情平静的佟怀青,他只是轻轻拧着眉头,没吭声。 “小池啊,你也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赵守榕继续道,“我听说你带着弟弟妹妹,那么你一定能体会到我们的心情吧,就是真的,对孩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你都不知道,从小到大佟佟每次生病,我都恨不得替他。” 很轻的笑声。 赵守榕浑然不觉,抽出纸巾擤鼻子:“你也替叔叔,劝劝佟佟吧,好吗?” 自从话题转到池野身上,佟怀青就放下了胳膊,手指撑在窗沿上,神色有些严肃。 池野摇了摇头:“对不起叔叔,我感觉,没什么好劝的。” 赵守榕从纸巾后面抬起眼睛。 “你们现在不是挺好吗,”池野继续道,“叔叔看起来就事业有成,佟佟也很优秀,您是想……让我劝什么呢?” 那张被揉皱的纸巾,被随手扔到桌上。 赵守榕笑道:“没错,你说得对。” 他说着就站起来,一步步朝佟怀青走去:“那,跟我回家吧?” 风慢慢停了,只有临窗的帘子稍微晃起点边角。 赵守榕看着佟怀青的眼睛,一字一句:“今天,是中秋节。” 按在窗沿上的指尖,微微发白。 “你外公,也很想你。” 佟怀青猛地抬头:“你还有脸提我外公?” “佟佟啊,”赵守榕弯下腰,在对方耳边压低声音笑,“小池都说了,咱们现在看起来,不是挺好的吗,别让外人看笑话,再说了……” 声音细若蚊蚋。 “人家小池还得赶回家,照顾弟弟妹妹呢。” 佟怀青声音变了调:“你敢!” 赵守榕笑吟吟地直起身子,转而面向池野:“辛苦你了,那我就带佟佟回去了。” 池野离得远,听不见那俩人的交谈,只是看到佟怀青表情不对,浑身也笼罩了层冷意,便没有看赵守榕,而是上前一步:“佟佟?” 佟怀青背着手站在原地,安静了好一会才开口。 “嗯,我得回去了。” 池野看着他:“我送你。” 赵守榕双手举高,故意学电视上老外的夸张表情:“拜托,我们可不会连送人的车都没有,就在楼下……” “爸爸,”佟怀青叫他,“你能再等等我吗。” 那双清澈的眼睛抬起,里面没了刚刚的愤怒:“我抱着睡觉的玩偶还在他们家,我得给这个拿回来。” 赵守榕放下双臂:“我叫人回去拿。” 佟怀青笑了,很温和的样子:“爸,我保证晚上八点前回来,中秋节过的,不就是晚上吗,那个时候,我再和外公打招呼。” 他说着,就往池野那个方向走。 赵守榕在后面叫他,举起自己带了腕表的右手:“六点,你六点前要回到这里。” 佟怀青步伐没停,轻轻“嗯”了一声。 这次下楼,费了不少时间。 赶上用餐高峰期了,穿着病号服的患者和家属挤在电梯厢里,每一层都要停,也要上来更多的人,吵闹得厉害,不锈钢饭盒和输液瓶要举起很高,抱着婴孩的妇人背对着拥挤,池野在角落,用手给佟怀青撑出点距离。 佟怀青在他面前站着,鼻尖几乎都要抵住他的胸膛。 略微伸手,就能将人抱个满怀。 但纵使是这么近的距离,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头发真的,太长了。 到了外面,池野又把外套脱给佟怀青,这次,佟怀青却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要。 “你不是要骑摩托吗,在前面风吹得冷!” 池野笑着递过去个头盔,亲手给人把搭扣系好:“没事,我不怕冷。” 厚厚的牛仔外套,又给不容分说地披在身上了,佟怀青很为难的样子,歪着头想了会:“哥,要不我抱着你的腰,贴得紧点,是不是就不冷了?” 幸好池野已经在前面坐好了。 不然指定因为慌得乱眨眼,被人发现端倪。 刚拧动车把,两只胳膊就从后面绕了过来,后背也覆上了,小小的温暖。 他甚至能感觉到,佟怀青心脏的跳动。 一定是错觉。 是自己的背绷得太紧,再加上穿得单薄,可随着发动机的咆哮声,摩托轰鸣着冲向前方的地平线,单衣又如何,他脸上烧得能给面饼烙熟。 这是第二次骑摩托带佟怀青了。 不同于上次的拘谨,这次,可以称得上是亲密无间。 佟怀青的脸贴着池野的后背,哪怕隔着头盔,也能感知到对方肩膀的宽阔。 真的很可靠。 什么都不用担心,就可以把一切交给他,由着他带自己,去往天涯海角。 池野没有问他为何一定要回去,也没有问父子间的恩怨,还有不到十个小时就是六点,他心神恍惚,仿佛载着自己的灰姑娘逃跑,仙女教母说了,南瓜马车和水晶鞋在午夜便会消失,他需要把坐在自己身后的心上人,按时按点地送回去。 车流逐渐密集,太阳升起,喇叭声此起彼伏,城市开始了一天的作息。 居然生出来了点,亡命天涯的浪漫感。 等待红灯时,池野低头,轻轻地捏了下佟怀青的手。 佟怀青不知道呢。 他早就闭上眼睛,迷迷瞪瞪的,几乎要沉入梦乡。 再睁眼时,就是淡紫色的泡桐花。 池野把他的头盔摘下来,笑着揉了下佟怀青的头发:“走吧,灰姑娘。” 什么,佟怀青没反应过来,愣愣的。 池野移开目光,清了下嗓子:“走吧,回家。” 先绕去王海的诊所那里问一句,小王大夫说,放心吧,俩孩子乖得很,吃完饭就背着书包上学走了,知道大哥有事,忙,体贴你呢。 说着,王海就托着腮憧憬,自个儿闺女再过两年就长大了,肯定会跟池一诺似的,爱笑,开朗,他可喜欢了。 絮絮叨叨了会,一抬头,嘿,池野没影了。 又不像自己是有媳妇的人,那么慌干嘛,你的铺面跟厂子又不会跑。 小王大夫美滋滋地拉开抽屉,吃了粒黑糖话梅,琢磨着池野继续这样下去,只顾着工作,猴年马月才能脱单呐。 而这边,门一推,映入佟怀青眼帘的,就是开得热闹的金银花。 他笑着:“开好久呀。” “没到败的时候,”池野过去洗手,“能到十月份,小半年。” 菜畦里正长着小番茄,红红绿绿的往下坠,石榴彻底熟了,饱满得似乎弹一下就会裂开窄缝,轮胎里的月季也开得精神,小麻雀却不来了,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剩两个人遥相对望。 池野:“饿坏了吧,我去做饭。” 佟怀青:“成,我帮你。” 厨房不算大,俩个成年男人进去就稍显拥挤,但可能由于都没说话,就空旷起来,这次搅拌鸡蛋液的时候,没有再偷摸着捞壳儿,只是池野丢了面子,把土豆丝切成了土豆块。 做得很简单,特家常。 吃完也没聊天,池野又去前面的修车行干活,佟怀青就在不远处的泡桐树下坐着看,偶尔喝点水,或者吃一根冰棍。 池野正在拆卸一个发动机,胳膊肌肉都隆起:“吃这个肚子不疼?” 佟怀青美滋滋地咬一口:“不疼。” 似乎是在嘚瑟,还故意放缓了速度,慢悠悠地小口吃,果然,化得快了,一滴白色的奶油顺着底部往下淌,佟怀青慌忙举起来点,侧着头舔了下。 哪怕是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也不狼狈。 很好看。 上午的活不多,又给两位过路人的自行车打了气,池野去屋里洗手,出来后,还很好心情似的冲佟怀青甩了下:“走,回去吃饭。” 脸上溅了水珠,也没擦,就这样跟着人往回走。 午饭同样简单,就是被佟怀青嫌弃姜下得多了,差点被他吃进嘴里。 “好,我下次不切姜丝,切大块点,”池野哄他,“快吃吧,以后不敢了。” 下次,以后。 佟怀青也没纠正,垂着眼睛又吃了两口,就往外一推,说吃不下了。 这次轮到池野嫌弃他了。 直接上手捏了下胳膊,说看你这细的,都没什么肉,得多吃点饭啊。 佟怀青不乐意,嘟囔着你以为谁都像你啊,再说了,人家也有力气着呢。 吵吵闹闹地过了好一会,都没提午睡的事,也没说下午还去不去修车行。 只是佟怀青突然张口:“哥。” 不知为什么,现在听佟怀青叫哥,池野都有点心慌。 “哥,”佟怀青笑盈盈的,“你给我剪头发吧。” 池野瞅着他:“好。” 院子里放了个凳子,围罩梳子什么的准备好了,佟怀青已经吹干头发出来,很不放心的样子:“你可别给我剪丑了。” 池野笑笑,没答话,用帘子给人围好,在脖子那留有足够的空隙,才按下粘贴固定,拿起梳子,慢慢地给对方梳头发。 很软,泛着淡淡的光泽,是他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午后的阳光终于比早上好了许多,不刺眼,柔和地落在红色的砖墙上,折射出些许悄然的暖意。 “咔嚓嚓……” 黑色的碎发顺着落下,池野下手轻,一点点地进行着打理。 漂亮的眼睛和眉毛渐渐露出来了,没剪多少,整个人就随之清爽很多,甚至有了点张扬的少年气,耳侧剪的时候要格外认真,这人挑剔,又娇滴滴,池野连剪刀的边缘都不舍得碰到他。 发茬黏在手心,痒酥酥的。 佟怀青的脸上倒是很干净,池野剪得慢,同时还用个很柔软的海绵垫,及时给擦去脸上掉落的碎发。 “练过吗,”佟怀青笑道,“感觉还挺专业的。” 池野手上动作很平稳:“没有。” “我第一次给人剪头发,是我妈妈,”他突然换了话题,用手轻轻拂去佟怀青肩上的发茬,“那时候,我也就七八岁吧,还没后面那俩孩子呢。” 佟怀青很安静地听着。 “你知道吗,头发可以卖钱。” 池野修理着佟怀青的脖颈处,语气柔和:“她天生一把好头发,又黑又亮,我记得可清,她总是扎着俩大粗辫子,就是洗头的时候,老费劲了……那时候是不是,还没吹风机呢。” “后来吧,她就跟我说,让我帮她把辫子绞了,说外面那群收头发的,下手又狠又重,剪得很难看。” “我那时候小,没什么力气,甚至都得站在凳子上俩手使劲儿,才能一点点地给她绞头发,”池野自嘲地笑了声,“然后就剪歪了,散开一看,特别丑,还有个大豁。” 他吹着梳子:“我妈妈当时就哭了。” 佟怀青抬眸看他,从围罩下伸出手,轻轻扯了下池野的衣角。 “没事,”池野笑着,“跟你说着玩呢,那时候我吓得不行,以为是自己给她剪坏了,才把妈妈给气哭,结果她抹着眼泪出去,给头发卖了后又回来,抱着我说对不起。” 脖子处的固定带被解开,池野抖落了下围罩:“剪完了,等着,我给你拿镜子。” 佟怀青已经站起来,小跑着去水池子那:“不用,我自己看……哇!” 池野半开玩笑:“你可别也哭啊。” “没有,”佟怀青用手捂着嘴巴,“真不错,比我在理发……比我自己剪的好看多了!” 还真是,长度短了,稍微打理了下型,完全不夸张也不追求花样,看着就舒服。 佟怀青扭头:“我再洗一下。” 其实也没落下多少发茬,都被池野及时清理干净了,用毛巾擦着呢,池野站在门口:“我给你吹头发吧?” 佟怀青顿了顿:“好。” 指腹穿过潮湿的发丝,热烘烘的风吹得耳朵发痒,佟怀青垂着睫毛,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洗漱台前,池野站在他的背后。 要给对方吹头发,距离就要很近。 池野个子高,佟怀青就没必要再坐下,也不怎么用举着胳膊,吹风机的“嗡嗡”声中,佟怀青悄悄看前面的圆镜,他正好抵着池野下巴那个位置,而肩膀,比人家窄了许多。 池野一条胳膊,就能揽住他整个人。 心尖都发麻。 佟怀青舔了下嘴唇,还是问出来了:“那,阿姨现在呢?” 他能感觉到,池野刚刚很难过。 “不在了。” 语气轻松。 吹风机开关按下,耳畔的热流倏然消失。 “没事,我看得很开,人生都是这样,总有人要先走的。” 佟怀青低着头:“哥,我也得走了。” 池野揉了下他的头发:“说什么呢。” “我得回去了,”佟怀青转过身,狭小的洗漱台前,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路上再花费点时间,六点前,我得回去。” 手指撑在后面的台子上。 因为用力,还是指尖发白。 他真的很卑鄙。 窥得了池野的伤痛,还要故意说一句,我也要走了。 往人家心上刺。 可这样,是不是就记得更加深刻,不会只把他当做一个小小的朋友,当做自己偶然间的善行,池野的心那样好,他帮助了许多人,他是许多人的依靠,不仅仅是自己。 那么池野再想起他,就不会是模糊的吧。 起码,能痛下。 就像被只小动物,轻轻咬了一口。 佟怀青收回手,背在身后,指甲已经深深嵌进掌心:“对不起,哥,我真得走了。” 他若无其事地扬起脸:“抱一下吧?” 池野从刚刚,就开始沉默了,这会儿脸更是黑得要命。 “不抱。” 他撇过头:“这说的,跟要生离死别似的,都是再也见不了才……” 话没收完,他就被人抱住了。 佟怀青的脸埋在他胸前,声音带着笑。 “说不定,就是真的再也见不了啦。” 池野的胸膛很温暖,能听到有力的心跳声。 佟怀青闭上眼睛,鼻子发酸。 他没有得到回应。 对方沉默着,像堵山似的站在原地。 让我再多抱一会吧。 对不起。 佟怀青使劲眨了下眼睛,正准备收回手,下一秒,被人捏着脸,强迫着抬起头来。 “啊,干什么……” 池野喜欢这样逗孩子,捏着脸玩。 俩孩子都抱怨,哥,你手劲儿太大了,你自己都不知道! 他也这样逗过佟怀青,没舍得直接单手捏,而是用两只大手,轻轻地往中间挤一下,红红的小嘴巴撅起来,可爱得不行。 但是现在,嘴巴是撅起来了,红的却是眼睛。 疼的。 池野低下头,目光平静:“跟我说,童言无忌。” 佟怀青憋着嘴,老老实实地跟着:“童……童言无忌。” 手劲儿太大了,感觉等会自己脸蛋上,肯定有俩指头印子。 池野没有一点怜惜的样子,只是稍微往下弯了点腰,盯着对方的眼睛。 “说,佟佟要健康,平平安安的。” 这么羞耻,佟怀青不可能跟着读,略微往外挣扎下,又被轻而易举地捏着脸转了回来,终于结结巴巴地张口。 毕竟,真的很疼。 “说。” “我、我和池野都……”佟怀青眼角泛着泪,“都要平平安安。” 对方终于笑了,松开手。 然后,温柔地展开双臂,把他抱在了怀里。 第37章 黑色轿车车厢内,赵守榕胳膊搭着窗户,手指夹的一支烟眼看就要燃尽。 司机面无表情地手持方向盘,副驾上的保镖看了眼时间,侧过脸来:“赵总,还有十分钟。” 烟蒂擦着车身掉在地上,闪了下暗红色的火光就熄灭了。 赵守榕嗤笑了一声:“有意思。” 铃声响起,看着来电显示上“杨澍”的名字,赵守榕随手把手机撂一边:“继续等。” 重新点燃一支烟,他不耐烦地狠狠吸上一口:“有这么难分难舍吗?” “对了赵总,”保镖摸了下自己头上贴的纱布,不太好意思似的说,“今天早上忘记告诉您了,地上有划痕,他们应该是把沙发推过去,跟床靠在一起了。” 赵守榕戴着个金丝眼镜,显得眸子里的神情晦暗不明:“所以?” “让我想起自己上大学那会了。” 保镖嘿嘿地笑了两声:“我们那时候出去开房,也经常把两张床拼一块。” 他自顾自地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停下了抽烟,长长的一截烟灰随时都会掉下。 “那时候瞎折腾,都是一宿都不睡……哎?”保镖疑惑地看着司机,“你掐我干嘛啊。” 司机没什么表情:“别说了。” 任谁都不愿意听人暗示,说自己儿子跟另一个男人搞到一块吧。 可保镖脸上的表情特无辜:“怎么了,打扑克牌就得把床拼一块啊,不然挤得慌。” 烟灰落在皮质座椅上的同时,赵守榕的眼角一跳,自下而上地看着站在窗外的佟怀青。 “劳驾,”他头发短了点,背着个不大的包裹,表情淡然,“开下门。” 与此同时,随着秒针的转动,时针正好停在六点。 赵守榕往佟怀青身后看:“他呢?” “谁?” 佟怀青反问后就坐上车,把包裹放在膝上,拧起眉:“难闻。” 车辆开始向前驶去,赵守榕把烟头扔出去,打开换气:“晚上到机场,你先休息。” 佟怀青的脸转向侧面,一直没有说话。 窗外都是大团的火烧云,染红了天际和原野,连砖墙上的金银花都镀上了别样的色彩。 秋季了,开得依然绚烂。 今天是中秋,晚上池野特意蒸了螃蟹,池一诺耐心不够,就负责用小签子挤出蟹腿肉吃,陈向阳则慢条斯理地拆蟹黄,不多时,碗里就堆了老高。 又喝了点烫黄酒,暖胃。 醋碟里泡了姜丝。 月饼是本地做的那种老式风味,小孩不爱吃五仁,也不爱青红丝,挑了个莲蓉的,拿刀切几块分了,图的是个团圆的意思,吃完抬头一瞅,皎洁的明月悬于中天,池野在院子里抽烟,说了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这晚,睡得都挺早。 第二天,安川县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 说大,是因为全县都开始整顿起来,还顺藤摸瓜真的找出个办假/证的团伙,说小,是有人嘀咕至于么,有时候落上个叶子或者划痕,干嘛都算是遮挡车牌,要被揪去改正啊。 尤其是第一波进去的那俩人,他们前两天办了个假/车牌,还没往上带呢,回去路上天下着雨,想着没啥监控,就生了点侥幸和嚣张,沿路故意加速,用污水溅了不少行人,为的就是个刺激,结果被逮了个正着。 “有些民众法律意识淡薄,”老所长看着案卷,“得慢慢整改,这是件好事,连礼让行人都做不到,还怎么讲文明呢?” 池野没说啥,笑笑走了。 没回家,把摩托停在修车行门口,继续干自己的事。 除了偶尔恍惚时,觉得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点触觉,是很柔软的头发,和拥抱对方时,那单薄的背。 抱了下,也没说什么,给人送回去了。 昨天晚上,也就池一诺问了句,佟佟哥哥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咱家做客呀。 池野揉了把小姑娘的脑袋,说,快了。 今天没啥生意,天冷,秋色萧瑟,似乎大家都不愿意再出来,即使如此,池野也没回去,在玻璃柜台后面看书,是本汽修教材,挺有意思,正看着呢,有人老远就在外面叫:“大哥!” 一抬头,嗬,柴大牙换了头红毛。 池野不动声色地吁出一口气,把书放回下面抽屉:“有事?” 柴大牙扛着个音箱,笑嘻嘻地蹿过来:“大哥,帮我瞅瞅这个呗,坏啦,没声呢。” 还是梳了摩丝的头发,敞着大领口的花衬衫,很让人纳闷,一个天天在殡仪馆干杂活的人,怎么还这样精神抖索,活力四射的模样。 音箱搁在柜台上,池野拿着工具拆开看了眼,就是普通的线路问题,三下两下就能给整好,也就随口说:“你们晚上别放那么大声,多扰民。” “知道啦,所以我们都是去郊区那,人少,声音才不算……” 话还没说完呢,就听见“滴滴——”的车喇叭声。 柴大牙:“所以,那里吵不到别人……” “滴滴——” 喇叭声似乎更大,不吸引人注意死不罢休的架势。 总是乐呵的青年终于忍无可忍地回头,把剩下的话说完:“这才叫扰民呢!” 一辆奥迪正对着修车行,连续按着喇叭。 池野无动于衷的样子,给音箱最后一个螺丝拧好,才把起子放回工具箱:“记着就成,别折腾太晚,天冷,老人小孩都睡得早。” 过了好一会,连街上路过的行人都开始破口大骂,说这开车的脑壳有毛病是不,车门才猛地被推开,杨澍阴沉着脸大踏步走来,整理了下藏蓝色的领带。 这次没戴戒指。 但是衣襟别了枚闪亮亮的钻石胸针。 能亮瞎柴大牙的眼。 “你……”杨澍站在修车行门口,不愿进来,紧紧抿着嘴,“我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件事。” 柴大牙胳膊撑着柜台:“谁啊这是,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杨澍本来就心里烦躁着,他前几年开始有点喜欢佟怀青,一直当个可望不可即的人看,别看他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但自诩有一定的审美追求,之前谈过的对象全是搞艺术的,偶然间听自己的侄女说起,佟怀青好像在这个小小的县城,慌里慌张跑过去,激动得一宿没睡。 醒来就开始琢磨两件事。 第一是佟怀青为啥来这了。 第二就是,怎么能跟佟怀青更密切地接触? 前者没想通,但后者还是有点可能,自己一个朋友跟古典音乐圈颇有渊源,据说认识佟怀青的父亲,杨澍将信将疑地联系上后,对方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安川县。 同时还告诉他,佟怀青目前心理问题,比较严重。 杨澍在面对这样文雅的精英人士时,总归有些犯怵,嗯嗯啊啊地点头,说有所耳闻,评论界那帮糟老头子坏得很…… 赵守榕微笑地看着他,继续道,所以他怀疑,佟怀青可能是在这里受人哄骗,破罐子破摔,连琴都不碰了。 杨澍说这哪儿成啊,佟老师可是艺术家! 赵守榕叹气,说所以我得给他带回去,其实也没啥大毛病,就是这孩子太单纯了,你懂吧,很容易被人忽悠。 当时,杨澍就拍着胸脯保证说,放心吧,我一定帮您给佟老师治好。 结果从昨天起,赵守榕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杨澍郁闷,这怎么连顿饭都没吃上? 他还指望着在佟怀青面前多露露脸,俗话说得好,一个人心灵脆弱的时候,最好趁机而入,佟怀青又是出了名的“独”,身边估计也没什么人陪着,那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机会就是眼前! 就是那个池野,有点碍眼。 尤其是当他第一次见那人,几乎就在心里笃定。 池野肯定不要脸! 绝对是垂涎于佟老师的美貌,给人强行留下了! 想到这里,杨澍的脑子里还飘过一些不太好的画面,结果就越想越气,开车过来兴师问罪。 说不定也能再知道点,关于佟怀青的线索呢。 可问题是,他都按那么多次喇叭了,这人聋了吗,都不带搭理自己的,旁边这个一头红毛的也流里流气,看着就是个混混。 但听说池野在当地也有点势力,他就憋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些:“你知道佟老师现在去哪儿了吗?” 池野没抬眼皮,柴大牙看不过去,用手在柜台上敲两下:“你什么你,你叫谁呢?” “有你说话的份吗?”杨澍轻蔑地瞥了眼,他最烦这种花里胡哨的小流氓,看着就俗。 还是佟老师好,清水出芙蓉似的。 柴大牙直接怒了,扭头看着池野:“大哥,这人谁啊,我能动手不?” “开公司的,”池野淡淡道,“家里有点钱,去年谈了个大学生,糟践进医院后,就给人甩了,还差点闹出人命。” 杨澍目瞪口呆:“你……谁告诉你呢?” 柴大牙直接一巴掌甩过去:“你什么你,你他妈叫谁?” 杨澍被打得晕头转脑,捂着脸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气势弱下来:“大、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柴大牙反手又是一个巴掌:“大哥也是你叫的?” 池野这才抬头,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也给杨澍看得一哆嗦。 那事,的确是他亏心了。 追到手之前,看那鲜灵的大学生可仙气了,费劲巴拉追到手,吃到嘴后不对味了,越来越黏他,杨澍也逐渐不耐烦起来,嫌白月光成了鱼眼珠,之前的不食人间烟火没了,居然也跟个普通人一样,会赖床,会生病,熬夜了还会脸上冒痘。 但,池野是怎么知道的? 他捂着脸,慌乱地眨着眼睛,心虚地开口:“大哥,那事的确是我的错……你千万,别告诉我爸妈,也别告诉佟老师啊。” 池野目光平静:“为什么不让告诉佟佟?” 柴大牙在旁边给手指捏得嘎嘎响,可这依然拦不住杨澍的突然扭捏。 “哎呀,我想追他呢!” 安静片刻。 柴大牙想了想:“大哥,你们说的那位,是不是之前你找的小美人啊?” 池野没有回话,但怎么感觉,手里什么时候多了把扳手呢。 柴大牙又琢磨了会,那个佟怀青他有印象,虽然不吭声,但人应该不错的样子,大晚上的还和他们一起去帮忙抬遗体,于是直接啐了口:“呸,你配吗,我追都比你强!” 他得意洋洋地骂完人,一扭头,怎么感觉后背阴冷冷的。 池野从柜台后走出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盯着往后瑟缩的杨澍。 “我要他父亲的联系方式。” “什么,”杨澍心里打颤,陪笑道,“我、我也不清楚呢,大哥,我还有事,先走了哈……” 后悔了,今天偏偏过来撒什么气,给自己惹一身骚。 池野笑了下:“我让你走了吗?” 头顶的泡桐树随着簌簌风声抖动,不在正常花期内的淡紫色缤纷终于迎来落幕,有雨水的功劳,更多的是秋意的感召,卷帘门被拉下,柴大牙扛着自己的音箱,看着落荒而逃的轿车,还是有些不忿。 “大哥,这人是个孬种。” 池野活动了下肩膀:“嗯。” 虽然知道大哥话少,不怎么回应自己,但柴大牙还是忍不住絮叨:“要是这人再来找麻烦,不用你出手,叫我,用我爹烧炉的铲子拍死他!” 池野扬起嘴角,拍了下对方的背:“谢了。” 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个苹果:“给你的。” “哎呦,”柴大牙笑呵呵的,“我还有小零食拿呢。” 池野声音温和:“中秋节要吃的,今天给……也不算晚。” 吃苹果,平平安安嘛。 相比于安川县的习俗,佟怀青这边,则要讲究更多。 除了吃苹果蒸螃蟹,一家人纵使再怎么貌合心不齐,也要聚在一起,分享团圆。 佟怀青烦这个,前两年都没他的身影。 所以今年,看到餐桌旁这个垂着眼眸的人时,亲戚们都不由有些惊讶,随即就一拥而上,开始了客套。 “哎呀,这不是怀青嘛!” “好久不见了,前天还跟你表弟念叨呢,说看看你哥,在外头多争气……” “你去哪儿了呀这么忙,都多长时间没回来了。” 佟怀青抬眸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是他故意冷淡。 只是——有点不由自主的呼吸急促。 烟味,香水味,人声鼎沸的互相恭维,哪怕身出偌大精致的宴会厅,也觉得心烦意乱,脸颊也泛着微微的痒。 不能挠,佟怀青默念。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一顿饭吃完,还有合照,要拍全家福,只要外公坐在最中间,那么人不齐也不在乎。 他外公缠绵病榻多年,至今未能完全恢复意识,要靠鼻饲管维持生命,每年中秋节的最后,所有人都要轮流依偎在他旁边,和外公亲昵地贴脸合照。 来表现一家人的其乐融融。 外公已经这样大的岁数,但只要他活着,就是国内无出其右的音乐大师。 名声在这里放着,加上桃李满天下,就更是张金字招牌。 佟怀青没去拍照,只是去院子里坐下,看了会月亮。 旁边没有栽种在轮胎里的月季,而是高大的松柏,在深夜里,树影婆娑。 佟怀青仰着脸,心想,外公,不要长命百岁了。 喉管被切开,毫无生存质量地活着,曾经意气风发的教授,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被护工反复搓洗身体,没有褥疮,肌肉已然消没,佟怀青把那布满斑点的手抬起来,放在自己脸上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是冰凉,和毫无生机垂下的褶皱皮肤。 去年有一次,他崩溃中想要结束这一切,冲人大喊你们真的是爱外公吗,医生都宣判了结果,为什么还要这样让他痛苦,没有任何尊严地被你们拍照,就为了每月的津贴金钱和能打着他名号的各种协会—— 外公明明留下了遗愿,他亲口说过自己的打算,早就安排好身后的一切,为什么不尊重他。 你们当时,答应过他的。 但佟怀青还是没有成功。 他的计划失败了。 没能陪着外公一起离开。 饭局结束,赵守榕亲自开车来接他,看了眼佟怀青的脸色,直接拐去了医院。 “看吧,”他转动方向盘,语气平静,“我就说你会生病。” 那么没关系,起码看过了今晚的月亮。 佟怀青疲惫地闭上眼睛,心想,池野他们是怎么过中秋节的呢,应该是热热闹闹的吧,小院子里摆着堆吃的,不用拍照,也不必互相客套,说不定还会带着俩孩子,一起去堤岸边捉点小鱼小河蟹。 他想的没错,池野家的确是这样过的。 和以前的中秋节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在安顿完俩孩子睡觉后,池野去了趟小王大夫的诊所那里。 都多大的人了,还厚着脸皮,从抽屉里拿了粒黑糖话梅。 吊瓶里的液体快输完了,这次生病的原因,佟怀青都懒得问,无非是那么几样,反正这样的过敏和低烧他都习惯了,也就个把星期,就能出院。 赵守榕不知在忙什么,留下两个护工就匆忙离开。 佟怀青不太关心,他和曾经的两年一样,呼吸缓慢,像一株缺光植物,安静地垂着眼睛。 针管拔掉,护士关闭灯光,装饰考究的单人病房里,只剩下盆绿萝陪着他。 他好像睡着了,又似乎一直在大海沉浮。 抱着那个破烂的玩偶兔子,另只手一下下地揉捏着边角。 迷迷瞪瞪间,脸颊感觉到了陌生的冰凉。 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下。 佟怀青迟钝地睁开眼。 一个红艳艳的大苹果。 特圆润,喜庆又饱满,比他的拳头都要大,切块能切一大碟。 池野在旁边笑,声音哑着,浑身是风尘仆仆的冰霜。 “给你送个苹果,过节嘛,都要吃的。” “就是迟了几天……也不算晚吧。” 佟怀青很慢地眨着眼:“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池野在病床边蹲下,视线和对方平行,“你怎么了,怎么生病了?” 有些小孩生病,会害怕,因为会被责怪厌烦,可能父母也是无意,被柴米蹉跎了精力,疲惫着骂一句,怎么这样事多。 而被爱的小孩生病,则会理直气壮地撒娇,享受应得的关怀。 佟怀青经常生病。 他不是习以为常的。 会害怕。 他现在就突然,很害怕,怕一切只是个梦。 伸手摸了下池野的脸,小声惊呼:“真的是你啊。” 池野没动,在黑暗里注视着他:“嗯。” “给我……送苹果了?” “是,还想吃什么吗。” “不用了,”佟怀青收回手,“苹果很好,我……现在就想吃。” “好,我去给你削。” “要小兔子的形状。” 池野站起来,很温和地笑笑。 “好。” 第38章 苹果切块去芯,在顶端用小刀削出个切口,去掉后面的皮,就是只红耳朵的小白兔。 床头柜上的小灯开了,佟怀青合衣坐着,拣苹果吃。 脆生生的,很甜。 他吃两口就笑,弯着眼睛抬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好像池野真的很容易就能找到他,无论是决堤的河边,还是陌生的医院,都能突然出现,钢筋铁骨似的挡在他面前。 外面刮着大风,屋里缓和,池野浑身的冷意也没了,刚洗完手回来,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佟怀青又笑着问了遍:“真的,你是怎么到这的呢。” 池野特认真的模样:“根据地上的面包屑,很快就找到了。” 佟怀青没反应过来:“什么?” “糖果屋历险记中,汉塞尔就是往地上扔石子和面包屑,来找到回家的路,”池野继续道,“不过后来面包屑被飞来飞去的鸟啄食了,所以我就问小鸟,佟佟去哪儿了呀。” 晚上了,一时有些安静。 池野默默地捂住脸:“……是不是太傻了,一点也不好笑?” 佟怀青:“哈哈。” 更安静了。 池野都不好意思再看对方了,嫌丢人。 好像他特油嘴滑舌似的。 其实这段话,在池野肚子里都想两天了。 怕见面的时候佟怀青不高兴,怕不方便回答自己一路的风尘仆仆,怕自己的心思被知晓,便用这样幼稚的话语去逗人家。 结果,佟怀青不笑了。 “哥,”过了好一会,佟怀青才开口,“你刚讲的,是个童话故事吗?” “嗯。” 池野搓了把脸:“你别介意,我瞎说着玩。” 佟怀青躺回床上,侧脸埋在枕头里,露出一点点的眼睛:“再给我讲一个吧。” 好家伙。 这可到人家池野的地盘了。 讲了快乐王子和夜莺,又讲了小意达的花,佟怀青的手捏着玩偶的絮絮,迷迷瞪瞪的,居然快要睡着。 恍惚中,感觉池野轻轻地拍了下自己。 “去刷牙,刚刚吃过苹果了。” 佟怀青耍赖:“不想起。” “听话,不然会蛀牙。” 老老实实地下床去洗漱,捧着水洗了把脸,回来后,困意就没了。 坐在床沿边,晃着两条腿。 佟怀青:“嘿嘿。” 池野不由得心里泛软:“乐呵什么呢?” “在外面这样晃,会被骂不规矩,”佟怀青身上是宽松的竖条纹病号服,衬得整个人很瘦削,“我不太明白,又不是抖腿,随便晃两下也不成吗?” 他垂着睫毛:“现在心里轻松了,就随意啦。” 池野看着他笑:“成,晃悠吧。” “你也来,”佟怀青叫他,“来,一起晃呀。” 暖黄色的灯光下,池野挨着佟怀青身边坐了,然后,俩人都沉默了。 能够让佟怀青晃悠小腿的高度,对于池野来说,有点不够。 脚直接踩着地面了。 这就尴尬了。 佟怀青低头瞅瞅,跟池野对视了眼,都笑了起来。 又随便聊了几句。 内容五花八门,啥都有,瞎扯。 难以想象,几个月前的自己,因为过大的压力而无法开口说话,甚至还和这人针锋相对。 如今却于消毒水弥漫的病房,与人同坐一张床上。 池野低头看他的手背:“挂针了?” “嗯,”佟怀青往后缩了下手,“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还是想不明白,如何找到这里。 池野笑着:“走过来的。” 他说着,就从兜里掏出粒黑糖话梅:“没啥,你不用有什么负担,就是想着中秋节呢,送个苹果什么的,看看你。” 好家伙,鬼才信。 佟怀青把糖捏手里,有点紧张地垂下睫毛。 是喜欢吧。 因为喜欢我,所以惦记,千里迢迢地赶来,只为给自己削块苹果。 那么,会表白吗。 这么好而缱绻的氛围,安静的夜里,没有任何人进来打扰的单人病房,他把糖捏得很紧,同时感觉,身边的人,侧过身来,离得越来越近。 佟怀青紧张得脚趾都要蜷缩了。 甚至开始闭上眼睛—— “那我走了。” 嗯?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池野已经站起来了。 那为什么说句话,要凑近耳朵啊,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好不好! 不对,最重要的是—— 佟怀青跳下床:“你要走了,回去吗?” “是啊,”池野很平常的样子,“你今晚,不是有那个小兔子了吗?” 哦豁,上次他借口自己要捏着东西,否则睡不着,给人家留下陪了自己一夜,现在是没有什么理由,再要求池野待在这里了。 可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你真的,这就要回去吗?” “嗯,”池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还是没忍住,伸手揉了把那柔软的发,“我的车票就是今晚的,得过去了。” 车票这两个字似乎唤醒了佟怀青的清明,他才意识到,自己离那个小县城,已经很远了。 远到连池野都得,坐火车才能到达。 佟怀青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那干嘛这样远地跑过来,见一面就要离开,委屈和疑问都要脱口而出时,池野才伸出两只手,笑着挤了下对方的脸: “逗你呢,我正好出差来办事,听说你在这里,就过来看看,要住两天才走。” “哦。” 佟怀青乜斜着对方:“听说,听谁说的?” “叔叔啊,上次留了个联系方式。” 好啊,那看来真是他多想了。 “别噘嘴,”池野松开手,“明天忙完了,带你出去玩。” 佟怀青有点不想搭理他:“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还以为是特意来看自己的。 池野已经往外走去了,手搭在门把手上,拉出了一点走廊外的灯光:“我大概下午四点钟到。” 佟怀青坐回床上:“谁管你几点到!” 屋内昏黄,外面的白炽灯格外刺眼,被池野高大的身影挡住大半。 “你可以先想下,要去哪儿逛,或者看什么电影。” 佟怀青把枕头捞起来抱怀里:“我才不喜欢看电影!” 池野回头笑着:“那我走了,再见。” “咔哒”一声。 门外安静的时间很短,旋即就响起了离开的脚步声。 等声音彻底消失时,佟怀青才跳下床,挨着门框边缘听了会,脸颊贴着冰冷的门,也不觉得凉,只是等到心脏缓缓平稳,才后知后觉地嫌脏。 又跑回卫生间,洗了脸,对着镜子照了会,开始讨厌自己这次的过敏。 刚刚没开顶灯,不明显,此刻清晰地看到上面的红血丝,皮肤薄,有点颜色就很引人注目,佟怀青垂着头站了会,慢吞吞地拧开医生叮嘱的药膏,一点点地涂在上面。 凝固的膏体随着指尖的温度,逐渐化开,带来淡淡的苦味。 等待在这一刻,变得分外漫长。 小时候外公说,宝宝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车门被司机打开,风有点大,周围的灌木丛都向下倾斜,佟怀青抓着自己的帽子,想得很认真。 那时候外公身体已不大好了,要靠轮椅出行,老人一生儒雅,向来考究,笔挺的中山装上几乎没有褶皱,在满院的紫色绣球花里冲他招手。 “等我想好了,我就写信告诉您!” 阿姨催促着要出发了,佟怀青趴在车窗上,露出粉生生的小脸:“或者,我不提前说,给您一个惊喜好吗?” 当时的阳光太过灿烂,以至于世间万物都显得不太真实,轻飘飘地恍若梦幻泡影。 车辆即将发动。 外公笑了:“还是提前说吧,这样我在等宝宝的同时,就……” “呼啦——” 手上的小帽子没抓稳,顺着车窗被刮了出去,风把它吹着托举了好高好高,引得佟怀青也兴奋地跟着看,没留神外公剩下的半句话。 脸颊上有些刺痛。 现在想来,剩下的话可能是这样的。 在等待的同时,就已然足够快乐,并充满期待。 翌日的医生查房,时间还和以前别无二致,说的内容也大差不离。 要注意锻炼,按时休息,放松心情。 后面跟着的一个小实习生,趁旁人不备,悄咪咪地掂着脚尖,看了眼,把心里的话憋到出来后,才跟同行老师说。 “哇,那就是佟怀青呀,和电视上一样呢。” 老师笑她咋咋呼呼:“人长得和视频里不一样,那才出事了呢。” “不过我看他挺好的呀,为什么……” 话说一半噤声,实习生不好意思地眨眨眼,该打,怎么能在背后嚼人舌头呢。 毕竟不是经常抛头露脸的明星,或者歌唱家,对于普罗大众而言,估计只有在大型节目中,看到他弹钢琴的身影,但对于爱好古典音乐的人来说,佟怀青的名字,可太熟悉了。 肤浅地说一句,那张脸,长得是真好。 身为佟老的孙辈,也继承了艺术上的品味和造诣,早早地就在国内外拿了奖项,但大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旦过于惹眼,讨论和纷争也纷至沓来,其中一大半都落脚点在,他太不接地气儿。 十指不沾阳春水似的。 尤其是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能生活中看不算什么,被媒体报道后,春秋笔法一写,就放大了。 实习生扁着嘴,心想,我看他挺接地气的呀,怎么不食人间烟火啦。 床上搁着的小兔子都破破烂烂了,还摆着呢,并且她眼尖,那枕头下压着,露出一点边缘的东西,绝对是黑糖话梅的包装纸! 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有点跑神的小实习生,被师姐悄悄拽了下袖子,才故作镇定地跟着进了下个病房,努力做出副让患者放心的端庄模样,只是在心里,未免又重复了句。 和她一样喜欢吃黑糖话梅的,才不是坏人呢。 而偌大的医院里,从早上就开始忙碌。 单人病房是隔绝在外的,没有什么吵闹的动静,连消毒水味儿都淡了许多,佟怀青给绿萝浇水,坐在窗户边眺望远方的楼宇,发长久的呆,又抬头看向时间。 已经四点半了。 他早就换好衣服了,哪儿都没去,在这里等着。 还很乖地按时喝水。 西边的天都隐约泛红了,佟怀青垂下睫毛,盯着自己手背上的针眼看。 如果拔的时候没按好,很容易青紫一片。 今天下午输完液后,他悄悄地揉了两下,果然没多久,白皙的手背上就有了颜色。 现在池野还没来,他故作矫情给谁看呢。 都要六点啦。 佟怀青一点点地抠着床沿的边,没关系,继续等待。 突如其来地响起了敲门声,他装没听见,过了几秒才清了下嗓子:“谁呀……请进。” 池野应该是跑着过来的。 急,从剧烈起伏的胸口就能看出来,额上稍微有一点点的汗,呼出的气喘得厉害,只有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在笑。 佟怀青眨着眼:“啊,你怎么来了?” “昨天跟你说了,”池野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后脸上还挂着水珠,“走,出去玩。” 佟怀青的鼻子小幅度地皱了下,仿佛很为难的样子:“去哪儿呀,你让我再考虑下。” “看电影,随便你挑片子。” “电影有什么好看的,很无聊。” “附近有夜市,我看过了,卖什么的都有,还有各种小玩意。” “那人一定很多啊,挤死了。” 池野大笑着走过来,很诚恳地看向佟怀青:“那怎么办,你勉为其难跟我出去玩一趟吧,拜托拜托。” 他双手合十,眼睛里满是笑意:“求求你了。” 佟怀青这才抿着嘴往前走去,目不斜视地经过池野身边,特矜持。 随便什么电影或者夜市吧,都可以。 才不无聊,喜欢死了呢。 最近到处都在拆迁建楼,从医院出来没几步,就能遇见施工地段,连带着人行道上都滚落了些石块,佟怀青撑着池野的胳膊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我们去哪儿?” “先垫垫肚子,”池野答道,“然后,我有话跟你说。” 佟怀青的睫毛微妙一颤,鼓起勇气:“要不,现在就说吧?” “别,”池野坚持,“等会再吧。” 嘿,佟怀青可是个小爆脾气。 他立马不乐意了,甩开对方扶着自己的手,气鼓鼓地站在原地。 反正这会旁边也没什么人,夕阳西下,暮色渐浓,还等个什么劲儿。 “你有话就说,”佟怀青的脚边有粒小石子,被他碾了下,“别憋着,不嫌难受啊。” 池野也站住了,很为难的模样:“或者换个地方也行……” 佟怀青有点炸毛:“为什么?” 等待了那么久的喜悦,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的小小难过,都比不得此刻内心的雀跃,紧张,想听到自己要听的话,又怕说的是别的内容,恨不得跳起来去敲对方脑壳。 “不是,”池野半是无奈地笑了下,“这个地方,真不太合适。” 他伸手指了下:“佟佟,看你旁边。” 佟怀青这才迟钝地扭头。 旁边,一根电线杆子。 很正常啊,马路边到处都有。 再凝神一看,哦,差点没注意,侧面贴了好几张花花绿绿的广告。 然后,佟怀青傻眼了。 字迹硕大,画面冲击力极强。 “肾亏怎么办,太烦!” “看男科,请选择我们,全程保驾护航!” “让您不再有难言之隐,昂首挺胸,做幸福男人!” 以及各种专业疾病名称,醒目的电话号码与详细地址。 佟怀青哽住,同时看到,不远处有位踟蹰的路人,似乎对他颇有不满。 人家手上拿着小本子,正是要过来记联系方式。 佟怀青几乎落荒而逃。 池野在后面笑得不行:“你慢点,别摔着了。” 他快走两步,一伸胳膊,就把佟怀青揽在怀里。 “走吧,去吃夜市看电影,也算是一种幸福男人呀。” 第39章 成为幸福男人第一步,随便吃,随便喝,随便进店买买买。 橙汁味儿的汽水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玻璃瓶上冒着水珠,细细的弯头塑料吸管咬在嘴里,每喝一口都是凉丝丝的舒爽。 佟怀青吃了炸串,炒年糕,铁板大鱿鱼,最后捧着杯珍珠奶茶,表情呆滞地跟在池野后面走。 每道小吃的分量,都超乎想象。 他只要多看两眼,池野就说买,老板哪怕在远处跟人唠嗑,瞅见池野,都立马脚不沾地跑来,撸起袖子满脸殷切:“大哥您稍等,马上就好!” 跟着这家伙出来,也太能给人壮胆了。 唯一缺点就是,他无意间看了下什么,池野就在旁边大手一挥:“买。” 吃不下,真的吃不下了。 他还吵不过。 因为池野的回应很有道理。 “没事,只管买,吃不完给我。” 于是,佟怀青又吃了鸡蛋卷,咬了口雪花鸡排,尝了两颗糖炒栗子,最后忍无可忍地收回目光,啥新鲜好玩的小吃都不看了,盯着池野瞅。 池野刚把剩下的玩意吃完,正剥板栗呢,感受到有点幽怨的眼神,还以为是看自己身后,一扭头就笑了:“你想逛这个?” “走,买去。” 佟怀青警惕后退:“什么东西啊你就随便买?” “这个真可以随便买,”池野轻轻揽了下他的后背,给人带到路边,指着上面的招牌,“逛过没?” 招牌上很简单的大字:两元精品店。 这下,轮到佟怀青没见过世面了。 他还真没想到,能有这样的小店,所有的东西全部都是一个价格,无论是做工粗糙的玩偶,还是缀着星星的钥匙链,亦或是口红,小镜子,修眉刀,甚至一个塑料凳,全部两块,通通两块! 佟怀青就像老鼠掉米缸。 看啥都稀罕,都想买,好玩,有趣。 他本来就喜欢把东西码放整齐的感觉,以前的时候,没事也要去逛逛超市的蔬菜区,即使不买,也会心情变好,似乎无论自己再怎么痛苦,这世界上,还是存在着点小东西,在按时长大,开花,结出饱满漂亮的果实,迎来收获。 那么,就足以令他有所期待。 相信未来会变好。 这家店铺的老板也是精细人,虽然东西便宜,但摆放得都很规矩,按照生活用品和装饰器具等等,分为不同的小小区域,佟怀青在前面铆足了劲研究,池野跟在后面挎着个小筐,无论对方拿什么东西往里面放,都笑呵呵的。 直到佟怀青再次放了盒牙签。 “三盒了,”他终于委婉劝阻,“这个质量应该一般,要不……” 佟怀青茫然扭头:“啊,这个是牙签吗?” 他没认出来。 因为包装盒好漂亮,是只可爱小棕熊的模样。 他以为是个装饰品呢。 “是牙签。”池野展示给他看,翻过来磕了下,就从小熊鼻孔里,冒出来了个竹色小尖尖。 完蛋。 佟怀青更喜欢了。 “那就再买两盒,”池野笑得不行,“给你拿着玩。” 别看店铺面积不大,一点点扫荡似的逛下来,居然也花费不少时间,最后佟怀青在一处角落里蹲下,指着个貌不惊人的包装袋:“这是什么?” 池野低头看了看:“种蘑菇的。” “啊?” “就是给小孩玩的,蘑菇种植包,拿回去喷喷水就能活。” 以前学校里的自然活动课讲这一章,他还给陈向阳买过,一眼就认出来了。 佟怀青愣愣的样子:“这里面,装的有蘑菇?” “嗯,”池野又仔细端详了下,“有菌包,应该是平菇之类的吧,能长很多,长大了就摘下来,可以炒菜。” “我还以为,这些都是要在农场,或者什么大棚里才能种呢。” 他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的好奇,拿了一包在手里,学着池野刚刚的语气:“买!” 池野笑起来:“雨后的土里,树根,潮湿点的地方,不都会长蘑菇吗?” 不知道,无所谓。 反正他这会美着呢。 因为马上就可以看电影啦。 刚刚出发的时候,池野就说过了,电影院今晚要放《泰坦尼克号》,据说买票的人还不少,前两天都卖空了。 他当时还惊讶,那你是什么时候买的? 池野只是笑,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就问,想看这个吗。 当然啊! 前年这部片子上映的时候,就给错过了,那首主题曲大街小巷都在放,谁都能哼哼两句,随便打开个电视节目,都能瞧见主持人在模仿杰克与露丝——就特经典的,站在甲板最前方展开手臂,迎风亲昵的动作。 可惜佟怀青当时没来得及看。 手上拎着满满一大兜东西,池野带着人往前走:“这是私人电影院,可以再放映。” “那你当时,为什么没去看?” 记得非常火爆,直接刷新了票房纪录。 “嗯……那时候毕竟忙,就没功夫。” 说来惭愧,根本原因有俩,一是池野没啥艺术细胞,二是他又没对象,这样经典的爱情电影,人家拉着小手唧唧我我,他一大老爷们坐中间,有点尴尬。 这不,领着佟怀青来看了。 门口熙熙攘攘,验票的时候把买的东西放前台了,池野端着两杯可乐,佟怀青抱着爆米花,顺着人群往里面走。 可能为了音效考虑,影院里铺满了地毯,但估计使用时间长了点,就被人踩薄了,不留神还真会滑倒,池野本来是在前面开路,转而跟在了佟怀青旁边,随时注意着脚下的情况。 但还是没防住,让人稍微崴了下。 幸好佟怀青猛地抓住了池野的胳膊,才没有完全摔倒。 池野把可乐换到左手,直接单手举着两杯,很小声地说:“要不,你拉着我的手……” 昏暗的环境里,佟怀青的声音也很低,不太好意思似的。 “嗯。” 他把手递了过去。 从门口到放映影厅的座位,怎么距离这样远。 池野牵着他,小心地往前走。 心口发麻。 手指微凉,很乖顺地被他握在掌心。 从门口到放映影厅的座位,怎么这样快就到达。 松开的时候,很若无其事。 他们的座位在相对后排的位置,最中间,影厅面积不算大,但通风卫生各方面,都做得很好,看得出池野也是用心挑选过,不然就佟怀青这矫情劲,人多点的地方一进去,他就得头晕想吐。 甚至连旁边的人都很友好。 挨着池野的是俩女孩,兴致勃勃地讨论男主角的美貌,佟怀青旁边的则是位电影发烧友,正跟后方的人说,自己已经看了二十三遍的《泰坦尼克号》。 “台词我都快背下来了,”他很得意的样子,“什么时候亲嘴,什么时候那个……我都知道在第几分钟!” 佟怀青往嘴里放了颗爆米花。 有人起哄道:“什么是那个啊?” “就是啊,跟我们讲讲呗。” 电影发烧友不好意思起来,挠着自己的脑袋说:“就是,那档子事嘛,哎呀你们这些人真是的,能不能关注艺术本身啊!” 爆米花挺甜的。 佟怀青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看了眼,池野正盯着荧幕看,表情严肃,似乎没注意到这里的小小玩笑。 只是苦了那俩女孩,来得晚,影厅灯光又黑,好一会了才注意到旁边人的长相身材,本能地吓了一跳后,就悄没声地往外挪了挪,努力地隔出点更大的距离。 佟怀青微笑起来,把爆米花往旁边递了下,暗忖道。 池野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 不用害怕他。 其实这样的情况,池野已然习以为常,拿了粒爆米花放嘴里,从佟怀青这个角度来看,阴暗的光影下,那英挺的眉骨就格外明显,往下是清晰的下颌线,随着吞咽而滚动的喉结—— 佟怀青猛然收回目光。 突然有点心跳。 “那个是什么,说说呗。” “就是……做那事嘛!” 回想刚刚的对话,这下不止是心跳了,简直就是心慌。 以及惊叹自己不要脸。 八字都没一撇呢,怎么就想到那事上面去了。 佟怀青不是个特别保守死板的人,对于爱人间的亲热行为也不避讳,不认为这是什么羞于启齿,或者见不得光的事,至于为什么他一直没踏出那一步,原因简单。 就是没对象。 靠,想想就惨。 但今天他和自己喜欢的人出去吃饭,看电影了,这不就相当于约会吗,逛了有趣的两元店,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还有蘑菇种植包呢。 池野说了,喷点水,就能长成大蘑菇。 黑暗中,佟怀青突然停下了动作。 很遗憾,他脑海里想起了一些,不太适宜的画面。 “佟佟?” 偏偏池野在叫他。 “要去一趟厕所吗,电影快开始了,时间很长。” 他慌乱地摇头:“不用!” 池野笑了笑:“好,那我很快回来。” 手上的爆米花都被自己捏扁了。 佟怀青心里有鬼,看人家的背影都有些偷偷摸摸,那样高挺的鼻梁,宽阔的肩膀和有茧子的手…… 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 就,心慌得厉害。 下一秒,开始嫌弃自己太下流,这才哪儿到哪儿呢,怎么脑补一些有的没的? 摇摇头,把杂乱的思绪都给赶走,而随着荧幕的亮起,池野也回来,在他旁边坐下。 立马低呼:“你发烧了吗,脸怎么红了?” 说着,就要伸手过来摸他的额头。 佟怀青躲了,特认真憧憬地看向前方:“电影快播了,我激动。” 旁边那哥们唰地扭头:“你也是电影发烧友?” 不,我不是。 好在给池野搪塞了过去,终于得以开始欣赏穷小子和贵族千金的爱情,光影变幻,杰克年轻的脸上满是少年气的张扬,对着海浪挥臂大笑。 真的很好看。 时间也是真的很长。 在主角确定心意,拉着手快乐地往外跑的时候,佟怀青微红着脸,小声道:“我想去一下卫生间。” 池野点头:“嗯,我陪你。” “不用,”佟怀青刚刚想得那样不对劲,这会都不好意思再看人家,“我自己去就行。” 可池野已经站起来了,弓着身子在前方为他引路:“走廊的灯有点问题……不好意思,借过下。” 穿过黑暗的影厅,往外走,走廊直到尽头才是厕所,装的是声控灯,的确有毛病,得使劲儿跺脚才能亮。 好在挨着的是扇窗户,向外推开了,外面月色皎洁,星光灿烂,哪怕不用灯,也能看得很清。 池野在外面等他。 佟怀青洗完手,又洗了次脸,心里还是稍微有一点点的跳,估计客人此时都聚集在放映厅里,音响的动静远远传来,厕所和走廊几乎空无一人,他推开门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池野正在抽烟。 手肘撑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月光,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支烟。 见他出来,直接掐了。 佟怀青的手上还有点水珠:“走,回去吧?” 池野笑笑:“成。” 但没有跟上。 头顶的声控灯问题太大,老板也真是的,不找人来修,随便灭掉就算了,甚至这会还有点反复地闪烁。 佟怀青问:“怎么不走?” “我刚没忍住,抽烟了,”池野低头看他,“身上有点味,怕呛着你,散散再说。” 他语气很平常。 不是故意夸耀或者显摆,只是很安静地说一件事。 背对着窗户,身后是如水月光。 佟怀青猛然别过脸去。 不行,心跳得厉害。 “怎么了,”池野还在笑,“那我先带你回……” 他被打断了。 “你今天要跟我说的话,到底是什么?” 佟怀青的手背在身后,指甲都掐着掌侧的肉:“现在说吧。” 池野愣了下,似乎有些慌乱地眨着眼:“等、等看完电影再……” “不行,”佟怀青蛮横极了,“我现在就要听。” 他理直气壮的模样,其实,心虚着呢。 声音提高,也是给自己壮胆。 什么在电线杆旁边挨着厕所,再怎么乱糟糟的地方也无所谓了,他不管,头顶的声控灯亮了又灭,佟怀青上前一步,站在池野面前,仰着脸,声线不易察觉地颤:“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 池野的手反撑在窗台上,看起来,就像是他在被佟怀青逼迫。 心动通过眼神出卖。 没错,气势就比人家矮。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有短短一瞬,池野终于开口:“我——” 佟怀青屏住呼吸。 “我,我父母都不在了,有弟弟妹妹,一个上初中,一个小学。” 出乎意料的内容,和预想的不太一样,佟怀青微微睁大了眼。 “没谈过恋爱,也没喜欢过人,之前在各地都跑过打拼过,后来还是回到老家,有个厂子,有个铺面,不多,也能……挣点小钱吧。” “身体挺健康的,年年体检,会做饭,啥都能干,朋友都说,我这人还挺靠谱的吧,哈哈……” 肢体语言,好僵硬。 “就,如果你不开心了,我陪你,给你洗衣裳干家务,吃不完的给我,我都行,”池野平稳了下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只要有我在,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头顶的声控灯里,绕着几只小飞蛾,随着最后闪烁的几下,彻底灭了。 只有钨丝还有点烫,发着点暗红的光。 佟怀青感觉,自己的心被只大手攥住似的。 池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就是这么个情况。” 他凝视着佟怀青:“我,我跟您汇报一下。” 哎呀。 敬语怎么又用上了呢,这次不是请,而是您了。 还挺讲礼貌。 佟怀青眼眶发酸,哑着嗓子:“什么意思。” “就是,我想追求您。”池野声音也是抖的,喉结滚动,“那个,您要不要……” “考虑一下?” 第40章 交代完了。 都杵在原地站着,不吭声。 佟怀青心心念念,希望自己能被喜欢,被选择,如今得偿所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池野刚刚那段话的态度,挺郑重的。 虽然旁边是厕所和空荡荡的走廊,顶上的声控灯还他妈的不亮了,远处传来的电影音响闷而杂乱,作为表白来说,环境实在是有些糟糕。 所以池野这会,心里有点慌。 扁毛畜生求偶的时候都知道叨点亮晶晶的小石子,他可倒好,啥都没给佟怀青整,想想,太丢份。 身上还有点烟味儿。 佟怀青没太大反应,只是一直仰着脸,跟池野对视。 过了会,才笑笑:“紧张了?” 池野喉头发哽:“嗯。” “这些话,”佟怀青弯着眼睛,“是临时发挥的,还是一早就打算好了的?” 随着脚步声,头顶的灯又亮了几瞬,电影发烧友小跑着冲过来上卫生间,推门进去的时候,还奇怪地回头看了眼。 俩大男人站厕所边唠啥嗑啊。 电影里的轮船都撞冰山了,给观众看得一身冷汗。 池野此刻手心里,也有点汗涔涔的。 他摸不准佟怀青在想什么。 本来打算等到一天结束,再试探地表明下自己的心迹,在池野的认知里,有个很朴素的观点就是——得对方同意了,才能开始追。 否则的话,不是耍流氓么。 “想了好几天,”池野搓了把脸,“还是有点,不知道说啥,怕吓着你。” 佟怀青若有所思:“是有点吓着。” 池野:“对不起。” 佟怀青:“要说,您。” 池野:“……对不起您。” 卫生间里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电影发烧友一个箭步冲回放映厅,顾不上看后面那俩傻蛋,同时心里有些鄙夷。 那可是撞冰山啊,这人居然还有心情笑! 佟怀青简直是爆笑,肚子都疼,双手按在自己腹部的位置“哎呦”,不知不觉,有只胳膊伸过来,虚虚地托了把他的小臂,带着人往回走。 还是别站厕所旁边了吧,起码换个地。 池野没碰他左手,可怜见的,扎针扎得青紫一片,只好在右侧扶着,沿路返回。 到了门口,佟怀青不肯进去。 “我肚子疼,”他按着自己小腹,“笑岔气了。” 池野不敢上手,只说:“你慢慢揉下,我去给你接杯热水。” “不要,”佟怀青摇头,“走吧,跟我去个地儿……对了,最后露丝和杰克成功获救了吗?” 他跟池野说话的时候,总得微微抬着脸,这使得神情很天真的样子,甚至有些稚气。 池野有点不忍心:“没有,最后杰克没能活下来。” “没事,”佟怀青不舒服,走得就慢,“咱出来的时候,他俩在一起了,那后面的……” 他语气轻松:“以后再看吧。” 在路边拦了辆出租,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后面,中间是那兜子两元精品店买的东西,全程,池野就问了句,晚上不用回医院吗。 佟怀青说,不用,已经好了,明天就准备出的。 这里的夜,要比家乡明亮许多。 家乡睡得更早,更静一些。 夜也更黑。 而现在,哪怕坐在出租车里,脸颊上也会掠过无数道飞驰而过的光影。 不同于在市郊才能听到摩托声,此时已然将近凌晨,但高耸的写字楼还是亮着灯,有西装革履的白领神情疲惫地走下台阶,一边是光鲜亮丽的各种豪华商店,一边是深夜才能允许进入市区的蓝牌货车,然后在前方不引人注意的街头,无论身份,都可能在路边摊点碗小馄饨,沉默地用塑料勺,舀起薄而滚烫的面皮。 越往前,周围的车辆越少。 两侧的路灯绵延,像盘山公路里举着火把的夜行人。 最终,在一处偏僻清冷的小区门口停下。 池野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给佟怀青拉开车门,寒风吹得骨头都疼,佟怀青双手呵着气:“还没到冬天呢。” 就这样冷了。 他领着池野往前走,这里入住率太低了,从零星的空调外机就能看出来,小区倒是崭新又豪华,哪怕在深夜,喷泉也不知疲倦地涌着水花。 电梯上行,明亮的灯光中,池野终于没忍住,问了下这是哪里。 “嗯,算是我放东西的地方。” 自从池野告白后,佟怀青就一直情绪没什么起伏的样子,这会也是平静地盯着数字变幻,等停在最顶端的楼层后,才走出了电梯厢。 一梯一户。 打开房门,黑乎乎的,特清冷寂寥,佟怀青摩挲着在墙壁上按了两下,扭头笑:“坏了,估计忘交电费。” 这是他那个发小黄亮亮整的项目,说这里地段好,将来大有前景,结果盖好了却没卖出去几套,记得那段时间着急上火,见人说人话,惯于长袖善舞的百灵鸟蔫了,嘟囔着跟佟怀青抱怨。 佟怀青本来也没啥兴趣,他不怎么管钱,觉得自己没啥投资眼光,这方面挺有自知之明的,但在跟着黄亮亮进来逛一圈后,居然看中了套房子。 安静,绿化好,物业装修漂亮。 以及,顶层自带一个硕大的露天花园。 趴在栏杆上,几乎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 那段时间,佟怀青终于有点事干了。 按照他的喜好,扎了秋千架和遮阳亭,又种满了绣球和凌霄花,特意雇人按时打扫修理,就为了偶尔过来住的时候,能够一个人静静地,发长久地呆。 池野怕他摔,在后面跟得紧:“那你这是?” 佟怀青把手递给了他。 愣了下,牵上了,小心翼翼地在黑暗里前行。 其实也不必这样子谨慎,因为屋里实在是太过空旷,很安静,没有任何居住过的痕迹,不会被绊倒,沙发面都好平整,一点褶皱或者凹陷都看不到,可能唯有每周保洁打扫,才能堪堪维持住屋子的一点人气儿。 推开阳台侧面的门,跨过门槛,池野睁大了眼。 漫天星河。 佟怀青松开手,扭头笑道:“我以前,有时候会来这里坐坐,心情会好点。” 绣球和凌霄都过了花期,没有再栽种什么别的花卉,不像池家院子那样热热闹闹,但此时无需多言,因为谁都明白,什么花此刻都不算数,全被那明亮的繁星抢走了目光。 星星近的,似乎伸手就能碰到。 也似乎随时都会坠下来。 佟怀青在仰头看星星,池野在看佟怀青。 “美吗?” “嗯。” 佟怀青背对着秋千架,惬意地伸开双臂:“这里的确很……阿嚏!” 的确很冷。 风不算大,就是深秋温度太低,眼看着池野要脱外套,佟怀青抽了下鼻子:“不用,卧室里有小毯子。” “我去给你拿。” 池野说着就回头,大步穿过黑暗的客厅,进卧室的瞬间本能地按了下开关——灯亮了。 这不是有电吗。 他没太在意,看到床上搭着个米色毯子,就拿出来,快步回去露台那里。 佟怀青在秋千架上坐着了,幅度很小地晃悠,感受到肩膀上落下的柔软,抬头笑笑:“谢谢你。” 很温柔的样子。 池野的心砰砰直跳。 佟怀青还没有给他答复。 但是,把自己带到了处所,刚刚屋里黑,也不敢随便看,这会儿有点小小的雀跃,是不是说明,起码代表了不反感,也就是允许自己的追求? “你坐呀,”佟怀青说,“站着干嘛。” 池野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了,跟对方正好平视。 两人之间距离不远,佟怀青使劲儿荡一下,就能扑到池野身上。 他单手拉着冰凉的绳索,眉目舒展,身上裹着个小毯子,在繁星下冲池野颔首:“很漂亮吧,秋高,夜空就很好看。” 池野看着他,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是。” “那你再说一遍吧。” “什么?” “就那会的表白,”佟怀青的双脚撑着地面,微微地荡起来点弧度,“那会周围的环境不行,太不浪漫了,这里就很好。” 他满脸认真:“我要听。” 扑啦啦,蝴蝶在胸腔里一齐振翅,飞走了。 似乎有微小的电流在鞭打每一根神经,池野不敢继续往下想,站起来又坐下,迎着佟怀青清澈的眸子,结结巴巴地张口。 “我……我家庭情况都说过了,想法你也知道,就、就是打算追你呢。” 声音越来越小。 佟怀青另外一只手在胸前,攥着裹在身上的毯子,这个姿势很乖,脸上的表情也很柔和:“你打算怎么追呢。” 说出的话却好残忍哦。 小白猫踩住老鼠尾巴,饶有兴趣似的观察对方的挣扎。 池野的喉结滚动了下:“逛街,送礼物,看电影……” 佟怀青若有所思:“怪不得呢,今天就是带我感受了。” 他慢悠悠地晃着,头发被风吹起了一点,斩钉截铁:“好土。” “对不起……” 池野捂住脸深深吸了口气,又放下,为自己辩解:“这是初步想法,以后,以后肯定会有变化,会努力的。” 佟怀青眯着眼睛:“是吗,可你都没有说过喜欢我。” 啊。 池野“噌”地一下红了脸。 “你都没说过喜欢我,”佟怀青继续晃着,“我怎么知道你在追我呢,完全看不出来。” 秋千架发出很轻微的响动,吱呀,吱呀,仿若老电影里的泛黄旧时光。 池野声音好低:“喜欢你。” 佟怀青耳朵发热,连抓着的铁质绳索都不凉了,依然表情淡然:“是吗?” “嗯,”池野哑着嗓,“很喜欢你。” 星星真的要坠下来了。 在夜空中蔓延成望不到头的河流,都这个时候了,还有晚归人未眠,地上的车流也几乎和天际缠绵,分不清哪里是星光,哪儿是人间灯火。 佟怀青松开抓着毯子的手。 柔软的布料顺着肩头滑落,堆在膝头,又随着秋千的晃动,水一样地流到地上。 他双脚使劲儿往前一蹬,猛地朝后荡去,然后,在向前的瞬间突然松开双手—— 池野已经站起来了。 伸手抱了个满怀。 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 佟怀青的脸贴着那结实的胸口,小声说:“哥,坐着吧。” 他按着对方僵硬的肩膀,让人重新坐回那个小小的石凳上,而自己也随着这个姿势,面对面地跨坐在了池野的腿上。 双手搂着脖子,很有安全感。 不会摔。 “你接住我了。” 他趴在池野的耳侧,用脸贴了下,分不出是哪个更烫:“下次,我荡得再高,你也要接住。” 池野的手在他腰侧按着,胸口剧烈起伏,说了个好。 别的也说不出来。 不会了,傻了,不知道要说什么甜言蜜语,或者好听的话。 佟怀青笑着,他今晚似乎一直在笑,眼睛在星光下,漂亮得令人心颤。 往后稍微直起身子,手腕搭在对方肩膀上,互相看了看。 都没说话。 过了会,佟怀青的笑意渐渐消失,神情软得要命,几乎都能称得上是小小的可怜。 “那行呗,”他看着池野的眼睛,“我……挺好追的。” “特别好追。” 他说着,就凑上去,亲了下池野。 亲完就往后退,看看对方的脸,再亲。 如此反复两三次。 池野一动不动。 “你看,”佟怀青小狗似的,蹭了蹭对方的脸,“真的很好追吧?” 风移影动,攀在亭子上的凌霄花探出枝叶,秋千停止了晃动,安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天上的星星也不害羞,眨着眼挤在一起偷听,朝露台使劲闪烁着光芒。 那只大手原本虚虚地放在他的腰侧,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后背,佟怀青臭美,今天出来穿得单,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干燥的温暖。 又顺着往上,摸到了后颈的位置。 佟怀青心尖发麻。 接着,把他往前轻轻按了下。 正好接吻。 第41章 前几次都是啄也似的碰碰嘴巴。 这次的吻,要深入许多。 池野一只手按住佟怀青的后颈,另只手则放在对方肩胛骨的位置,衣服被揉搓皱了,都稍微加了点力气,很快,佟怀青就喘着气推开他,双手捂住发烫的脸。 分不清,是谁先动情的。 好像是从佟怀青,轻轻咬了下对方的舌尖开始的。 自个儿点的火,烧起来了又受不了,伏在人家身上抖着肩膀,池野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一下下地顺着那单薄的背,在耳边小声地哄: “没事,乖,没事了啊。” 好一会,佟怀青才从指缝里,露出点发红的眼尾。 害臊,不管了,先瞪一眼池野再说。 这才刚好上呢,清纯劲儿就没了,缠绵成这样,他干脆恶人先告状:“你挺会的啊?” 池野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干巴巴地:“我没有。” 没有什么。 谁家好人刚开始接吻,就能给他亲得嘴巴发麻,下唇微肿啊。 佟怀青幅度很快地眨着眼,从池野腿上下来,捡起地上的毯子,拍都不拍一下,就直接往身上一披,重新坐回秋千上。 垂着头,声音很虚:“再歇会,就回去休息吧。” 池野怀里空了,还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好。” 亲都亲了,这会都成锯了嘴的葫芦。 直到佟怀青又打了个喷嚏,俩人似乎才意识到,大晚上的在露台吹风挨冻干嘛啊。 傻不拉几。 进屋后,眼睛已经能完全适应黑暗,月光从落地窗里洒下来,池野清了清嗓子:“今晚……就睡这里?” 佟怀青没吭声。 屋子挺大的,但就个主卧,别的客卧都改成了琴室或者书房,简而言之,当初装修的时候,人家佟怀青压根就没考虑过,会不会有外人在这里留宿。 他本来也没这个习惯。 更没这样的机会。 池野说:“要不,我睡沙发?” “或者我躺下面也成,”他突然想到了,那个破烂的小兔子玩偶没拿,对方可能睡不着,“你可以捏着我的手。” 已经很晚了,佟怀青低着头给人领进卧室,有放置好的洗漱用品,简单收拾完后,过去把窗帘拉上了点。 “我还能让你睡地上啊。” 他声音很轻,自己在床上坐下,背对着池野:“你将就点吧。” 池野视线一慌,立马移开,不去看对方的身影。 悉悉索索的,好像,在脱外衣。 床褥传来很轻的声音。 佟怀青以前矫情到什么地步,床要定制,从遥远的海峡千里迢迢送过来,必须是藏蓝色,一只枕头,兔子玩偶,柔软的毛毯,床单要没有一丝褶皱地拉平抻直,不能熏香也不许暴晒,他能闻出那个味儿。 容易睡不着。 后来还是有位教音乐的老教授听说了,正闲聊,说佟佟啊,放两只枕头吧。 她喜欢这个别扭的小孩,把他当自己学生看。 佟怀青那时心里烦的厉害,没接话。 老教授笑着说,就当是好事成双。 回去后,佟怀青想了想,还是只放了一个枕头。 唯有这里的房子装修的时候,默认了放俩。 藏蓝色的床褥上,他提前换过睡衣,垂坠感很好的银灰色,像深海中的一尾游鱼。 侧躺下去,月色洒在身上,从肩头到腰侧再到腿,被勾勒出很漂亮的起伏。 池野一直没回头。 佟怀青身形蛮纤细。 上手摸了,才发觉,瘦,但是不干巴,是匀称丰润的触感。 他抱在怀里亲的时候,真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凭着本能去追逐,曾经懊悔第一次跟佟怀青的酒后亲吻,像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可这会儿亲了这样久,还是觉得,没咂摸够味儿。 佟怀青垂着眼睛,手指抠着衣领下的贝壳纽扣。 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感觉床侧凹陷了点,有人在他身旁躺下,带着危险的荷尔蒙气息,和黑暗里分外清晰的呼吸声。 怎么睡得着。 池野叫他:“佟佟。” 刚放肆成那样,现在不敢回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房子买回来后,住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清,基本上也就跑去露台发发呆,偶尔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立马被自己的轻度恐高所吓回来,卧室里的东西没几样是自己挑的,全包给了助理和家政公司,他能感觉到,池野肢体语言的生硬。 陌生地方,肯定睡不惯。 而佟怀青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我喜欢你。” 心口猛地一颤,佟怀青把被子拉高,盖到下巴那里:“不是都说过了吗。” “想再多说几遍,给你听。” 他俩之间,隔着一人多的距离。 “还有,谢谢。” 佟怀青翻身,抱着被子和池野对视:“谢我做什么?” 又开始坏了。 逼人家把话说清楚。 池野在黑暗里看着他,伸出手,捏了下他的脸蛋。 不疼。 但佟怀青不吃亏,也伸手去揪池野,轻轻掐着面皮,挠了下巴,感受手上很细微的刺挠感后,有些害臊地缩回来。 池野的胡子长得快,刚刚亲吻的时候,就稍稍有点扎。 痒酥酥的。 看不出来,摸才摸得到。 池野抓住他往回逃的手,放在嘴上,亲了一下。 眼睛还在盯着佟怀青看。 天哪,有完没完。 怎么又开始亲了。 这次不再是面对面跨坐在大腿上,而是佟怀青平躺在下面,池野胳膊肘撑着床,另只手还是按在对方的后颈,没刚刚那样冒失了,但依然笨拙,不知道该怎么疼人,贴着稍微有点刺的脸颊,佟怀青快速地眨着眼,偶尔从嗓子里拉点长音。 哼哼唧唧的。 他没完全压在佟怀青身上,到底有着分寸,几乎是虔诚地半跪着,大拇指发着抖,一点点地摩挲着那柔软的黑发,偶尔触及到细腻的皮肤,指腹粗粝,泛来阵微妙的战栗。 佟怀青觉得自己一定是要疯了,细小的火苗在心脏上燃烧,顺着胳膊蹿到了手指尖,无意识地又把这股火引到池野身上,不知不觉间,双手已经再次搂上对方的脖子,回应着灼热的吻。 池野浑身猛然一颤,停下了动作。 因为佟怀青已经扬起身体,顺着往下亲,含住了他的喉结。 那个离奇瑰丽的梦再次浮现在脑海。 “佟、佟佟……”池野艰难地往后躲,同时去捂对方的嘴。 掌心里,被扑上灼热的细微气息。 “我梦见过你。” 佟怀青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嘴被捂着,说话就含糊不清。 “梦见我在森林里遇见了你,不知是早上还是黄昏,我们好像都是动物,你不说话,很凶地堵着我,我跑不了,被你压在地上不让走。” 佟怀青双眼迷蒙,脑子不清醒。 人居然也不知羞。 “我梦见你跟我做/爱,把我弄得很疼。” 池野没有什么惊讶,或者责怪的表情,只是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后来就疼醒了,”佟怀青长长地叹息着,“我小时候不太做梦,前两年时常做噩梦,睡不着,腰那里很痛,心口和手都痛,后来好点了,但还是梦多,觉浅。” 池野松手,亲了下他的眼皮。 “乖乖。” 他叫佟怀青。 “你辛苦了,是我不好,找到你太晚。” 佟怀青闭着眼,眉头轻轻地拧着。 池野又去亲他的眉毛,亲脸蛋和嘴巴,一点点地揉着他的头发。 不知该怎么办,才能让怀里的这个小人开心点。 这个晚上过得疯狂,他俩躺在一张床上,亲吻,拥抱,迷迷糊糊地睡着,又抱到一块,佟怀青最开始捏着池野的手,过了会完全睡熟了,就整个身体翻过去,手和腿都搭在人家肚子上,池野不敢动,还得顾着给佟怀青盖被子,最后没办法,直接把人搂在怀里,终于都安静下来,睡得很沉。 入住率低就这点好。 安静。 无人来打搅他们的安眠。 还是佟怀青先醒过来的,懒洋洋地拱了拱,一睁眼,正对上池野呼吸平稳的脸。 他屏住呼吸。 浓眉,眼型很长,鼻梁高挺,下巴上已经有了点青青的胡茬,正揽着自己的腰,睡得香甜。 还好昨夜拉过窗帘。 屋里只悬浮着浅淡的日光。 佟怀青伸出胳膊,搭在眼睛上,暗笑自己的没出息。 结果就这样稍微动了下,池野立马醒了。 看了他一眼,声音哑得不像话。 “早安。” 池野本能地把人抱着,往自己怀里又送了下,鼻子去闻佟怀青的头发,嗅着那种很慵懒,熟悉的味道,却感觉怀里的人有点抗拒。 “怎么了?”他亲了亲佟怀青的额角。 佟怀青面无表情:“你顶着我了。” 这次可不是手电筒了,别想赖账。 池野倏然间瞪大眼睛,下一秒就松开手往后退,脸猛地埋进枕头,大有不把自己闷死不罢休的架势。 佟怀青不知道现在几点,睡得好,心情愉悦,浑身倦怠着,没去嘲笑池野。 好嘛,这个年龄的男人了。 都有反应,正常。 不就是跟对象打啵,抱着睡一宿太激动了吗,至于么,别这样没见过世面,跟没谈过似的。 不对。 好像还真都没谈过。 那也得装个淡定的模样。 “行了,别害羞了。” 池野没抬头,委屈巴拉的模样。 佟怀青坐直身子,挺敷衍地撸了把对方的头发:“怎么办,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得帮下你?刚开始需不需要互帮互助啊。” 池野猛地抬头,又痛苦地叫了一声,缓缓倒下。 别着筋了。 他没脸说,僵硬地侧过半边脸,嗫嚅:“不用。” 这个进度,有点太快了。 佟怀青很平静的样子:“可是,你是我男朋友啊。” 最后这几个字,被他咬得有点重,小棒槌似的敲打着池野心里的鼓点。 池野算是看明白了,也敏锐地有所察觉,为什么佟怀青能在艺术上,取得一定的成就了。 能让他产生兴趣的东西不多,但是一旦确定了,是合乎心意的,那就不叫苦不叫累,迅速地全身心投入进去,没有什么努力羞耻,而是全神贯注地专注。 以及毫无保留的付出。 这样的话,能很快拥有收获,但一旦被结果所背叛了,也会非常痛。 其实从这点来看,他俩还是蛮像的。 池野继续拒绝:“真不用,这不是你的义务。” 佟怀青侧着脸看他:“不后悔?” 池野点头:“嗯。” 好吧,聊天的这会儿功夫,那股燥热劲儿也下去了,就是苦了池野,洗脸的时候脖子还别着,水流弄湿了一小片胸膛。 对着镜子一看,更显得凶了。 都说相由心生,但池野和佟怀青其实,算是两个极端。 ——在他俩都不做表情的前提下。 池野五官冷硬,自小摸爬滚打长大,加上身高体型和比常人都要过于宽阔的肩膀,普通人见他第一眼,定然是畏惧的。 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在面对比自己强大,充满危险感的雄性时,自然会本能排斥。 而佟怀青的眉目都很舒展,漂亮,如果他愿意,很容易给人带来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谁不喜欢追逐好看的东西呢。 换而言之,如果他俩去大卖场走一圈,池野会两手空空地离开,而佟怀青会被塞一手的传单和名片。 没法儿比。 但池野在家人面前,非常放松和温和。 佟怀青则是习惯性地冷着张脸。 等池野收拾完出来,佟怀青已经换好衣服了,听见动静就扭过头。 像红嘴鸟掠过初春融冰的河面,波动无数的涟漪。 看见池野的瞬间,立刻笑了。 他小跑着过来,抬手摸了下对方的脖子:“不舒服?” 感觉有点僵硬。 池野低下头:“别着了。” “我睡相不好,给你挤得了吧,”佟怀青想了想,“我知道有位师傅,理疗推拿特别厉害的!” 池野等着他把话絮絮叨叨说完,打开胳膊:“来,抱一下。” 佟怀青没犹豫,往前一扑,被人正正好地抱在怀里。 池野的下巴垫在对方头顶上,闷着声笑:“我得再确定下,这是……在一起了?” 佟怀青很小声:“嗯。” “感觉像在做梦,”池野叹息道,“老天爷怎么对我这么好啊,有了这样一个好的宝贝。” “你也很好。” 佟怀青的脸贴着对方胸口:“真的,你特别好。” 手在对方腰上搂着,摸到了那缕细细的腰链,池野就小心翼翼地挪开,没敢去碰。 但抱了会,很快就红着脸分开了。 暧昧到受不了。 地方虽然冷清,东西倒是很齐全,池野跑去厨房做饭,佟怀青跟着进去凑热闹,叮叮咣咣了一通,拉开碗橱的时候没在意,不小心打碎了只瓷碗。 蓝釉,意大利进口的,摔得特均匀,中间分开成完整的两个碎片,用刀劈都劈不了这么准。 “啊,”佟怀青小声道,“我没拿好。” 池野已经拿扫把了,很随意地揉了把对方的头发:“没事。” “不过这样的碎片,也千万不要用手捡,可能会溅出去点渣。” 哪儿还用他交代,人家佟怀青剪刀都不碰。 简单吃了饭,池野问,要去一趟医院吗? 佟怀青想了下,说去吧。 “万一能遇见谁呢。” 其实,他是想着会不会遇见赵守榕,没想到还没有出小区,就遇见了个熟人。 大红色的法拉利风驰电掣地一个摆尾,停下的瞬间车门自动打开,带着墨镜的黄亮亮伸出大长腿,特潇洒地下了车。 顺手又搂着了副驾驶上出来的美女。 池野不认识,但是感觉身边的佟怀青略微眯了下眼睛。 这个发小是人精,今天能开这样张扬颜色的车出来,说明是人家的私人行程,不用应付任何家族或者生意场上的大人物,而是惬意地来这里私会小情儿。 走着走着,都开始动手动脚了。 长发美女笑着锤他的胸口,手都举起来了,感觉这人突然驻足。 黄亮亮把墨镜往下扒拉:“呀,小公主怎么在这儿?” 不是因为闹别扭,跑到哪个犄角旮旯了吗,听说散心得不错,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后面还跟着个高大的男人,他没在意,乐呵呵地打招呼:“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也没两天,”佟怀青淡淡地回答,“你怎么过来了?” 这人以前都是问三句答半句,黄亮亮有点稀罕,便笑道:“我最近休假,结果我老爹满世界抓我回去干活,受不了就来这……” 佟怀青点头:“嗯,那是你对象?” 黄亮亮搂着美女的腰:“哈哈,这不刚好上呢,来我介绍下,这位也算你同行,拉小提琴的……” 佟怀青继续点头:“嗯,这是我对象,池野。” 他抬头冲着池野,声音很柔和:“黄亮亮,一个朋友。” 原本池野在佟怀青旁边站着,一直没说话,现在冲着对方颔首:“你好。” 说着,就伸出胳膊,似要与人握手。 黄亮亮傻了。 不是,谁问你了。 我好像,还没问你这位是谁吧? 说了对象,什么对象? ……佟怀青的对象!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眼睛几乎都要瞪出来,连着说了好几个“卧槽”,别的话也说不出来,震惊地打量着对方。 说句不好听的,他心里佟怀青就是个不开窍的木头,特端着,没七情六欲那种。 白白浪费那张脸。 而这俩人的外表,差别也忒大了…… 不对,佟怀青在瞪他。 目光阴冷。 黄亮亮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殷切地用双手握住对方:“你好你好,叫我亮亮就好!” 心里突然一个咯噔。 这手,很大,很粗糙又干燥,掌心温暖。 这不是他们这个阶层的人会有的手,是干过活,出过力的手。 池野很温和地笑笑,也没多说什么,佟怀青就上前一步,打断两人:“行了,有机会给大家叫上,一块吃个饭。” 黄亮亮不动声色地后退,心里咂摸出点别的味道。 这是……打算介绍给自己圈子里的人了。 也就是承认对方的身份。 在有钱人的身边,同性相爱不算什么,玩的比这个花哨的多的去,但都默认是在私底下闹腾,谁也不会拿到明面上来大张旗鼓地讲。 可看着佟怀青的表情,他就明白,这家伙是认真的。 “恭喜啊,”心里再怎么惊涛骇浪,黄亮亮面上还是笑呵呵的,“什么时候好上的呀,不给说一声。” 佟怀青也突然笑了,抬头看了下池野,有点扭捏:“昨天晚上。” 黄亮亮:“……” 他突然想到以前私下里听到的传言,佟怀青长得惹眼,八卦轶事自然就多,哪怕他再怎么洁身自好,也有人盯着编排,记得有次酒局,来人不知道他跟佟怀青的朋友关系,斩钉截铁地拍着桌子。 “他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为啥,”旁边起哄,笑得下流,“你吃到嘴了?” 黄亮亮给自己倒酒,慢条斯理地听着。 那人哼了声:“不是,他没那个骚劲儿,你们晓得伐,就白长了那样一张脸,要是真被人碰过,才不会这么呆板,我跟你们说,这种人,床上最无趣……” 后面的内容,黄亮亮没继续听,借口抽烟去外面透气。 都是这样。 出来混得当滚刀肉,管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还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小少爷,一山还有一山高,为了往上爬,听点污言秽语算什么? 可如今,看着佟怀青的表情,黄亮亮感觉有点,受到惊吓。 ……太嗲了。 这他妈的哪儿是木头啊,铁树开花也不算这样的,就整个人写满了春意盎然,眼神都分明带着钩子。 可他偏偏仰着头看池野,笑容又是那样干净,纯粹。 一种不自知的天真。 黄亮亮简直心惊肉跳,心里暗忖。 完蛋。 这人陷进去了。 第42章 住的地方在郊区,开发这处房产的黄亮亮眼光清奇,得开车好久才能回到市里。 在小区门口站了会,没有出租车经过。 周围荒无人烟的。 不远处还没怎么开发,是老式居民楼,红砖上满墙的爬山虎,郁郁葱葱。 忘记是谁先提议的,没有继续在这里傻站着等车,俩人顺着墙根往前走,都没舍得走太快,晃啊晃,漫无目的地聊天。 先问了俩孩子,在家能成吗? 池野说放心,去小王大夫那里住了几天,离得近,熟悉。 看到前面一个卖炸糖糕的,塑料袋装好,还是烫,外面又垫了两层纸巾,佟怀青就小心翼翼地咬了口。 没咬着馅。 池野往后缩手:“糖心凉的慢,等下再吃。” 可佟怀青又追着咬上来了,这下吃到了里面的甜,鼓起来的糖糕外皮酥脆,馅料加了点芝麻,满嘴的香。 以及烫。 佟怀青用手做小扇子,嘴巴还在往外呼气,囫囵着咽下去,才说:“果然,但是刚炸出锅的,真的好好吃。” “喜欢甜的?” “嗯!” “蜜饯或者绿豆糕这些呢?” “都喜欢。” 池野笑着给他擦嘴巴:“回去后,我做给你吃。”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佟佟,你要跟我……回去吗?” 前面在修路,远远地就看见红色的指示牌,只留着个小道供行人经过,带着安全帽的工人推着泥土车,“哗啦”一声倾倒在前方秃了的地面上。 全是碎石。 佟怀青毫不犹豫地点头:“回。” 又一车泥土,跟着倾倒下去。 在弥漫起来的沙尘中,两人平静地许下了承诺,没有什么信物或者誓言来见证,只有路边高大的梧桐树,被秋风卷下点泛红的落叶。 池野在前面蹲下:“来,我背你。” 佟怀青目光飘忽着:“算了吧,怪不好意思的。” “怕你崴着。” 羊肠小道一侧是封起来的工地,一侧是早已关门的商铺,楼上是住房,玻璃窗户都没了,阳台空荡荡的,居民早已搬离这里,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气。 “没事,”佟怀青笑着,“我哪儿那么娇气呀。” 已经踩上石块了,他抬头,狡黠地眨着眼。 拉住了池野的手。 这样不好走的路段,牵个手互相搀扶,也很正常吧。 那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太阳下依偎。 还是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池野把佟怀青的手握在掌心,留意着脚下的路:“真想给你揣兜里,去哪儿都带着。” 佟怀青没回头:“好呀。” 怎么办呀。 太不设防了,好容易就被拐了。 耳畔响起搅拌机的轰鸣声,以及各种机械操作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铁片围挡,佟怀青突然眼前一黑。 池野捂住了他的眼睛。 “但我不能自私,不能真给你揣兜里带着了。” 他隔着自己的手背,亲了佟怀青的眼睛。 “我当你的拐杖,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有我在,别怕。” 池野一把抱起了佟怀青,轻松地跨过前方翘起井盖的大坑。 正好走出这段坎坷的路,沙土味儿没了,对面就是热闹的街市,有家卖糕点的店正在揽客,老板娘戴着熏黑的厚手套打开烤箱:“刚出锅的,不加一滴水的蜂蜜小蛋糕——” 好吃。 佟怀青突然抬头问他:“安川县的冬天,会很冷吗?” 池野:“冷,每年下大雪,河水也结厚冰。” 佟怀青“啊”了一声,手中的蜂蜜蛋糕热乎乎的,连忙回了句:“我不怕冷。” “我到时候给你做冬衣,塞很多棉花,再织点手套帽子……喜欢什么颜色的?” “都喜欢!” 他仰着脸,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可池野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啦。 当着大街上那么多人的面,不好太亲热,实在没忍住,揉了下对方的头发。 “乖乖,”池野声音微哑。 “我不会让你冷的。” - 距离还是太远了,到最后,拦了辆出租车。 车门打开就皱眉,司机估计是个老烟枪,一股子的二手烟味道。 佟怀青已经坐进去了。 “没事,”他叫池野,“咱们快点给事情办完,早点回去呢。” 回哪里呢。 往年这个时候呀,佟怀青就像一只离群的候鸟,追逐着温度飞往南方,受不了冷空气和干燥,更没见识过北国的万里雪飘。 他得很小心地照顾自己,才能度过难捱的冬天。 这个季节像是灰色,奇怪,哪怕在鸟语花香的热带沙滩,佟怀青也会不舒服,他心情很差,常常发呆,盯着窗外的蓝天看,偶尔会发觉一道长长的飞机云,就像根纤细的白色羽毛。 到了春天,他也长出羽毛,拍拍翅膀再飞回来。 挺认真,一点也不敷衍地照顾自己了吧。 也在努力自救。 池野摇下车窗,一下下地顺着佟怀青的背,眉头紧锁。 前面的司机瞥了眼内视镜,心知坏菜。 他看俩人面生,不太像是本地人的模样,虽说那个大个子看起来长得凶恶,但眼神还挺柔和,于是也就壮着胆子多绕了段路。 谁能想另外那个,是个不争气的! 晕车了。 桃心小脸惨白,整个人都恹恹的。 他还想着没啥,结果无意间跟大个子对视一眼,吓得哆嗦了下。 感觉自己……像是被看透了。 心里发虚。 只好加快速度,好快点送走这位活阎王。 眼瞅着都快到了目的地,临近医院,车流量大,挤得慌,喇叭声此起彼伏,堵车了。 司机心里烦躁,习惯性地去兜里摸烟,准备点燃。 走走停停,耳边全是拉长的鸣笛,司机惦记着摸索寻找打火机,而前方的车因为红灯已然停下—— “砰!” 巨大的撞击声中,池野瞬间把佟怀青按在怀里,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飞溅过来的玻璃碎片,佟怀青徒劳地瞪大眼睛,后背紧紧压在椅背上,又因为惯性而猛地往前弹去。 池野的手护着他的脑袋。 “砰,砰!” 后方的车也跟着追尾,出租车被前后夹击,保险杠断了,后备箱凹下去一大块,佟怀青的手紧紧抓着池野胸口的衣服,慌乱中什么也顾不上,被牢牢地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只叫了两声对方的名字。 “没事,”池野声音平稳,“我在。” 刺耳的尖叫声终于停歇,池野一肘撞开有些变形的车门,揽着佟怀青下了车,还顺手帮前方的司机打开车门,快步到旁边安全区域后,立马仔细端详对方:“有没有碰到哪儿?” 佟怀青急得不行:“你先看自己吧!” 后背那里,被划出个伤口,已经渗出一小片血了。 “碎片扎了下,”池野又给佟怀青转过来,看了两眼,才放下心,“等会处理下就成。” 佟怀青被血刺得有点眼酸:“那现在就过去啊。” “等下救护车,”池野继续道,“然后……” 事故现场已然乱成一锅粥。 其实并不算多严重的车祸,主要是接连多辆车连环追尾,交警尚未抵达现场,情绪都被拉扯到了最大值,原本就是人流量大的路口,行人潮水般的聚集,纷乱声中,夹杂着个小男孩的哭喊: “奶奶!” 老人家带着孙子外出买菜,见车辆堵塞不前,就抱着侥幸心理横穿马路,未料遭此横祸,已经被车轮碾压住双腿,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太挤了,救护车一时半会赶不过来,再后面点的车辆视野有阻碍,不知前方发生何事,更加烦躁地按响汽笛声—— 有位赶着上班的年轻人扔下了自行车,三两下地爬到一辆吉普的车顶,挥舞着双手大喊:“不要乱,大家都先听我指挥——” 人命关天的当口,越乱越容易出事,他之前当过兵,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车轮下的老太太。 “这边的不要挤,然后去抬车救人啊——” 他已经出了一脑门汗,周围的人陆陆续续注意到他,逐渐冷静下来,而不远处那辆面包车,却突然动了下。 年轻人愣住,定睛一看,似乎是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后面,已经开始主动抬车。 他大喜着挥手:“大家都快去帮忙呀!” 人们这才如梦方醒地意识到,纷纷朝着那辆面包车涌过去,小男孩的哭声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众人齐心合力的号子声: “来,一二三,嘿!” “别碰着老人家,不能移动伤者!” 救护车的声音终于远远传来,而人们也在旁边自觉让开一条通道,防止发生更加严重的二次事故,秩序逐渐恢复,佟怀青挤过人群,一把抓住池野的手,抿着嘴不说话。 池野把人往自己身后拉了下,笑了笑。 佟怀青举着他的手看了眼,还好,刚刚搬车没有造成什么伤害,才松了口气:“那你背上……” “小伤,”池野揉了把他的头发,“走,咱还去台阶上站,成不?” 他怕佟怀青被人撞着。 回头看了眼,又皱起眉,老人家身下,已然流着大片的血迹,有路人姑娘安慰着吓坏的孩子,抬起手腕看时间,抬头焦急地等着救护车的到来。 嘈杂声中,听见熟悉的轻笑。 赵守榕站在人群最前方,被两名保镖簇拥着过来,在那位年轻人的帮忙指挥下,秩序已然正常,无人注意到这里的景象,他依然是西装革履,带着优雅的金丝眼镜,没有看佟怀青,先看的池野。 “小池,我刚看到了,”他笑容温和,“你挺身而出,真的很不错。” 说完,不等对方回答,转而看向地上躺着的老人。 “哎呀……” 镜片上反射的,是血迹的刺目红色。 “老人家怎么样了?” 旁边的姑娘皱着眉头:“很危险,失血太多了!” 赵守榕直起身子,面色焦急地看向池野:“小池,救护车还在堵着,你抓紧背着老人家过去呀,节省时间。” 没等池野回复,佟怀青就冷冷地道:“伤者能这样随便移动吗?” 赵守榕似乎恍然大悟似的,点头道:“说的也是,我主要考虑,小池刚刚也是见义勇为,可以拍个照申报奖项……” 他从身后保镖手中接过一瓶水,微笑着看向池野。 “小池,你给老人家喂点水吧,这个时候人容易口渴。” 人群中的相机不动声色地举起,对准这小小的一角混乱。 “我也能给你留影宣传,名利双收呢。” 他声音柔和,语调又坚定,格外地有说服力,连姑娘都忍不住蹲下,问地上的老太太:“奶奶,您想喝水吗?” 老太太神智还清醒着,已经抬起胳膊:“渴,水、喝水……” 赵守榕拧开瓶盖,亲自走上前递给池野:“小池,快啊。” 他目光殷切。 而池野的目光,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似乎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甚至对提议置若罔闻,当着赵守榕的面,直接低头跟佟怀青咬耳朵,说小话。 赵守榕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好看了。 池野声音很低:“他跟你,真的是亲爹吗?” 佟怀青只当他在开玩笑,跟着配合:“表的。” “怪不得,”池野轻轻捏了下对方的脸蛋,语调随意,“挺不是东西的。” 佟怀青愣住,没太明白刚刚那幕的意思,但思绪旋即被救护车的鸣笛声所打断,救命的医生终于到达现场,立马开始专业救援。 小男孩也抽泣着上了车,想要跟那位第一个上前帮忙的高个子叔叔,说声谢谢,可当他抹完眼泪一看,就找不到人了。 这里离医院不远,堵车问题解决后,没多久就到达了住院部。 赵守榕站在走廊上,冲着佟怀青笑:“佟佟,你先自己进去办手续吧,爸爸跟小池去抽个烟。” 说是办手续,人其实来不来都行,他们这样的所谓“病号”,总是有些特殊待遇在身,可池野也笑着点头:“我马上回来。” 佟怀青只得坐下,拿起笔签字。 白色的门从外面关上了。 顺着走廊走到尽头,就是能散心抽烟的天台。 倒是都没有拿出烟。 赵守榕靠在栏杆上,衣角被风吹起,虽然上了年纪,精神派头却很好:“没事,咱俩就聊聊天。” 池野双手撑在台子上,他刚刚后背的伤口简单处理过,衣服没来得及换,上面还有带血的痕迹,使得和装饰考究的赵守榕比起来,实在不怎么搭调。 但是,是赵守榕第一个忍不住,掏出了烟。 “我看,你俩这是有点情况了吧?” 淡蓝色的火苗中,赵守榕狠狠地吸了口烟:“没事,叔叔很包容的,什么没见过呀,现在年轻人也很开放……” “并且对于佟佟这一点,”他笑吟吟地看着前方的楼宇,毫不在意身旁的池野,“我很放心,他挺擅长应付男人的,以前也有很多人追他,哈哈!但是他都处理得干脆,应该……谈过两段吧,我也不知道,老啦,年轻人啥话都不跟我说喽。” 烟雾袅袅中,他终于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池野:“我们佟佟很厉害的,可别小看他,哈哈没关系,有什么委屈跟叔叔说,我来给你撑腰。” 池野没有抽烟,还站在那:“嗯,谢谢。” 赵守榕自顾自地又说了几句,终于没忍住:“你就没什么话想问的?” “啊,”池野的表情终于有了动容,“可以……跟您打听点事吗。” 赵守榕手中夹着烟:“嗯,随便问。” “佟佟的事,我都能告诉你,”他的神情很文雅,“不过感情生活这方面,我也是一知半解啊,哈哈……” “我想请问……”池野居然有些扭捏。 赵守榕鼓励地看着他。 “您那边的规矩,如果,将来走到那一步,”池野眼神躲闪,“就是下帖啊,定聘礼什么的,有要求吗,我,我想先了解下。” 赵守榕:“?” 池野声音越来越小:“还有彩礼,啊,嫁妆也成,不好意思啊叔叔,这应该是父母过来问的,但我家长辈都不在了,所以我、我想先了解下……” 他话还没说完呢,就闭嘴了。 因为赵守榕被烟头烫着了手,痛苦地叫了一声,打断了池野的脸红。 常年优雅的表情终于变了。 捂着手,嘴角似乎都在颤抖,扭头就走。 池野没好意思继续追问,默默跟在后面回去,远远地就看到佟怀青了。 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低头看自己的脚,听见声音才抬起头,眼睛立马亮了起来。 “池野!” 他站起来,使劲儿招手。 在这个瞬间,池野心里突然冒出来个念头。 他以前读书,记得陈胜吴广起义的故事,说,燕雀安有鸿鹄之志呢。 摸爬滚打过后,他也心甘情愿地留在家乡,做一只可能飞不了太高的小小燕雀。 但如今,于池野而言,这个朝自己跑来的小人儿。 就是他全部的鸿鹄之志。 而他也展开双臂,将爱人抱了满怀。 第43章 从医院出来后,池野要回去换衣服。 他在不远处开了宾馆,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就是在那里睡的,行李包裹什么的都还没拿走。 背上伤口清创过,玻璃片扎得蛮深,缝针的时候池野不让佟怀青看,哄人去外头站着了,所以这会佟怀青也坚决要求跟上。 “你是真的来这里出差吗?” “不是啊,”池野按电梯下行键,“我就是来看你的。” 佟怀青心里的猜测被戳中,不免有些小得意:“那你也不陪我,前天晚上扭头就走。” “我留下,怕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电梯门打开,佟怀青转身倒退着往前走,一双眼睛扬起个好看的弧度,张扬到不行。 “我就知道,你那时候就心怀不轨,是不是很早就喜欢上我了?” 池野笑着点头:“嗯。” 伸手把人拉回来,捏了下对方的掌心:“那你呢,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佟怀青抿着嘴:“不告诉你。” 去往宾馆的路上,道路两侧种满了常青树,天色渐凉,落木松针就格外有存在感,从枯叶上踩过时的声音,伴随着冷冽的空气味儿,痒酥酥地挠着佟怀青的心尖。 他稍微瑟缩了下。 池野注意到,伸手直接揽住他整个肩膀:“要不要喝点热的?” “不要——” 佟怀青抽了下鼻子,抬头看街对面:“都要到了,先去拿东西吧。” 一楼是福利彩票店铺,留了个小楼梯上二楼,转角台比别处更大,放了张桌子和百无聊赖的前台,正低头玩着手机上的贪吃蛇,听见脚步声也没在意,随口说了句:“退房是两点钟前啊。” 池野带着人穿过走廊,尽头放着盆半死不活的发败树,上面挂着的“恭喜开业”红绸子还没取,两侧是棕色木门,隐约能听到鼾声,打牌的嬉闹,以及电视里的背景笑声。 握住圆形把手开门的瞬间,池野突然有些不适地回头:“你没来过这种地方吧?” “住过。” 佟怀青淡定地按下墙壁上的开关,环视了圈屋内结构:“就在前俩月,你赶我走那天晚上,忘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标间,左手边是磨砂玻璃隔出来的厕所,右手是几个突出的挂钩,悬着池野放好的换洗衣物,两张单人床并列,中间是低矮的床头柜,上面的固话被拔了线,挨着只水晶烟灰缸。 “晚上还被吵得睡不着觉,”佟怀青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眼,“这里倒是安静。” 环境虽然简单,也挺干净的。 池野理亏,跟在后面老实站好。 “哥,”佟怀青收回目光,“你定了几个晚上?” “三个,原本打算明天退房。” 池野已经在收拾东西了:“这会就可以走,我没带多少……” “住下吧。” “嗯?” 佟怀青上来抱住池野的胳膊:“今晚住这里吧,好不好?” 近乎无师自通,他发觉池野受不了自己这个眼神,只要这样仰着脸,笑盈盈地注视着对方,那就立马会得到答应。 简直要星星不给月亮。 “不行,”池野拒绝,“这里条件一般,你想住外面的话,我们换一家。” 佟怀青幅度很小地晃着对方胳膊:“哎呀,就这里嘛……” 刚上楼的时候,心里就有点雀跃了。 有种和对象一起开房的感觉。 不,这就是跟对象开房。 他不太好意思说自己真实想法,就觉得,无论是这样的小宾馆,还是偏僻的旅店,亦或是高大华贵的星级套房,他都想和池野一起,尝试一下。 他现在想尽可能地,去感受一些别的东西。 去走一下,以前压根接触不到的路。 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事物充满着好奇心了。 可池野还在犹豫。 他看着佟怀青:“你知道那个电话线,为什么拔吗?” “第一天晚上,就接到了三个电话,”他继续道,“就是,那种……嗯,不太好的东西。” 佟怀青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池野叹口气,拉着佟怀青的手往外走,回到走廊上,随随便便找了下,就从一处房门口,捡起张小卡片。 还不想让佟怀青看太明白。 晃了下,就又放回原处,带着人回去了。 洗完手擦干净,才去捏那软乎乎的小脸蛋:“明白没?” 佟怀青:“你当我傻啊。” 这种往门缝里塞特殊服务小卡片的事,他再怎么样不食烟火,也有所耳闻,不至于这样子遮遮掩掩的。 池野笑了:“真想住?” 佟怀青:“嗯!” “成,”他点头答应后,就站起来往厕所走,“我去再打扫下卫生。” 住的时候收拾过了,不成,佟怀青容易过敏,边边角角都得再过一遍。 回头看了下,佟怀青已经坐在床上了,晃悠着两条腿左顾右盼,眉目舒展。 池野喜欢他这个样子。 很鲜活的折腾劲儿。 整理完就出了点汗,干脆想再洗个澡,池野单手给身上的衣服脱了,对着镜子照了下后背的纱布,打算速战速决,水龙头打开没多久,就听见佟怀青在外面敲门。 池野从不用外面的毛巾,都是带自家的,连忙关水,简单地围了下,开门问:“怎么了?” 佟怀青瞪他:“你身上有伤!” “不碍事,”池野笑了,“我冲冲就成。” 他赤着上半身,没来得及擦拭,宽阔的肩膀上满是亮晶晶的水珠,小臂还撑在门框上,能看到很明显的凸起来的青筋,肌肉不是那种健身房锻炼出来的块垒,而是流畅干脆的分明,两条清晰的人鱼线顺着收束进浴巾。 紧绷绷的。 池野顿了会:“好看吗?” 佟怀青慌乱移开目光,诚实道:“好看。” “口水擦擦,”池野大笑着伸手,在对方脑门上弹了个完全不响的脑瓜崩,“我马上出来。” 说是马上出来。 也洗了好一会儿。 佟怀青心猿意马地坐在床上,眼睛不好意思再乱瞟,就盯着自己的手看。 好大。 啊,不是指自己的手大。 是池野的胸,好大。 他试着拢了一下五指,又两只手并在一起,使劲儿摊开。 感觉还是抓不住。 浴室的水流声停了。 佟怀青没有回头,磨砂玻璃虽说不能看清细节,但也能分辨出大致的人体轮廓,似乎是在用毛巾擦头发,只能听见换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 他立马双手并拢,乖乖放在膝头。 今天出门,穿的是灰色针织毛衣和黑长裤,衬得手指更加白皙,指甲圆润泛粉,修剪得干净漂亮。 好像,这几天没有再莫名颤抖。 佟怀青慢慢地立起手指,想起那日池野半跪在他面前,不容分说地带着自己的手,等待着疼痛的消失,刻在骨血里的动作逐渐苏醒,他似乎回到自己的孩提时光,刚刚学会走路的幼童,跌跌撞撞地走向外公珍藏的钢琴,够不着,掂起脚尖,大笑着在上面按下第一个音。 他很快就能弹出小段的曲子。 难度越来越高。 收到恭维,说,他是最像佟老的一个孙辈。 “外公最喜欢你呀,漂亮,有天赋,真羡慕!” 不对。 佟怀青理直气壮地掀开一页琴谱。 外公喜欢我不是因为我会弹琴,仅仅是因为,我就是我罢了。 而他弹琴,也不是为了讨别人欢心。 是因为自己喜欢嘛。 所以愿意努力,愿意献祭般的把自己囚在琴房,愿意盯着五线谱上面的每一个笔触,仿若推石头的西西弗斯,不停重复,永无止境—— 可他甘之若饴。 那么,疼一点也很正常,他不怕的。 佟怀青不怕吃苦。 他真正恐惧的是什么呢,是无能为力,是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改变既定的结局,是愈加沉重的身体,一点点地蚕食掉曾经轻盈的灵魂。 “佟佟?” 佟怀青猛然惊醒。 对上了双沉静的眼眸。 池野半跪在他面前,还未换好衣服,浑身充满着湿漉漉的水汽,已经捧住了他的双手,认真地凝视着自己。 佟怀青的心跳得厉害。 呼了口气,缓缓地等待呼吸的平稳。 还顾得上开玩笑。 “哥,”他眨着眼睛,“你走光了。” 池野伸手去捏他的脸蛋:“没有,我系得很紧。” 佟怀青笑起来:“我不行,如果就围个浴巾走来走去,一会儿就得掉下来。” “不要往里面卷,往外卷一层边,就不容易散开,”池野站起来,“我去换衣服,等会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 想摸摸。 佟怀青没好意思说出口,眼睁睁地看着池野去拿换洗衣服,背部的肌肉随着动作隆起,宽肩窄腰,上面有些发白的疤痕,错落在麦色的皮肤上,不突兀,也不难看,似乎他生来如此,如同天生血肉。 好家伙,换个衣服还跑去厕所。 把门关上了。 还反锁了! 佟怀青气鼓鼓地回头,看自己晃悠的两条小腿,因为这个原因,晚上出去吃饭的时候,连带着没好脸色对池野,可怜人家还不明所以,只当佟怀青胃口不好。 的确不怎么饿。 白天的蜂蜜小蛋糕吃多了,这会儿肚子都没消饱似的。 所以最后吃了根糖葫芦,提前去过籽了,压成扁平的模样,咬一口酸酸甜甜,就是嚼得有点腮帮子疼。 没关系,给池野就成。 回来才八点多钟,小宾馆居然生意还不错,两侧几乎都住满了客人,他们穿过走廊的时间,正好是别人夜生活的开端,蛰伏了整个白日的人们似乎才苏醒过来,伸着懒腰拧紧门锁,看也不看擦肩而过的人一眼,转头奔向苍茫的夜色无垠。 “咔哒”。 池野把门反锁了。 又掂起把椅子,靠在门后。 “这样能听见动静,”他解释道,“你不要怕,只是在外面注意下,会更安全点。” 佟怀青有点紧张,眨眼的时候就幅度很快。 “洗澡吗?” “嗯。” 池野递过来堆东西:“用这个,等会睡衣将就下,穿我的成吗?” 佟怀青抱着淡蓝色的浴巾,又看着上面的一件黑色短袖,结结巴巴地开口:“裤子呢?” “裤子的话……可能会有点大。” 池野也有点紧张起来:“要不,我这会去给你买?但是来不及洗和晾了。” 佟怀青低下头:“没事,我先穿着吧。” 进了卫生间,墙壁开了个换风扇,垂着根小绳,拉一下就能加大速度,佟怀青好奇,连着扯了两三下,直接飙出个风驰电掣的效果,扇叶都快被甩飞了。 给自己都逗笑。 浴室出乎意料的干净,连地上铺的防滑垫都又刷洗了遍,就是水温有点偏高,调了好几次都降不下来,热水给胳膊都烫得有点发红,佟怀青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冒白烟,没敢洗得太久,这种情况太容易缺氧了。 擦干净,拿起黑短袖一看。 佟怀青真的缺氧了。 堪堪遮住他的大腿根。 可能犹豫的时间有点长,池野都在外面敲门了,他才慌慌张张地抬头:“我没事!” “还有,把灯关了!” 昏暗点,就看不清楚,也没那样羞耻了吧。 池野不明所以,但也依然关掉了屋里的灯光,只留下床头柜一盏小壁灯,瓦数低,光照不足,蜜蜂来了都看不清,得撞一块。 听见动静抬头,佟怀青出来了。 两只手在最前面,把衣服往下扯了扯。 光着腿。 屋内晦暗不明,只觉得佟怀青恍若月光。 白得耀眼。 细腻得似乎用拇指揩过,就能给蹭破一层皮。 “哥,”佟怀青叫他,“好看吗,口水擦擦。” 要不说这人小心眼呢。 白天他看池野看得呆了,被人半开玩笑逗了句,这会儿自个儿耳朵红得厉害,也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回敬过去。 他看到池野的喉结动了下。 啊。 手也不由自主地,把衣服往下又扯了扯。 “好看。” 池野微笑着注视着他,声音微哑,但坦然地夸赞他的漂亮。 “我们佟佟,什么都很好看。” “哪里都很好看。” “说的你都看过似的,”佟怀青刚坐到床上,“我还没……” 池野“噌”地一下站起来:“我去洗澡。” 百米冲刺。 佟怀青失笑,坐在床上也无聊,电视机看起来有点旧,上面一层浮灰,便没去动它,等池野出来。 当水声停下,门被打开时,立马笑眯眯地来一句。 “你速度还挺快的啊。” 坏透了。 净拿人家寻开心。 池野这次直接在里面就换好了衣服,穿得规规矩矩出来,同样的黑色短袖和短裤,进来就夺走了室内全部的光。 一人坐着一张床。 佟怀青抠着枕头边,声音很小:“哥……睡吧。” “嗯。” “哥,”佟怀青又问他,笑得眼睛很弯,“要把床拼一块吗?” 池野没吭声,站起来挪开床头柜,沉默着把另一只床往中间推,拼到了一起。 但是都没往床上坐。 明明昨晚还抱一快睡一宿,这会不知道都在害臊啥。 佟怀青抬头,又叫了对方,却不是“哥”。 “池野,”他声音很轻,“你看着我。” 昏暗的灯光下,池野猛然抬起了头。 第44章 佟怀青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没盖被子,双手交叠在胸前,很乖的模样。 身上的衣服尺码不对,太宽松了,露出大半的肩膀,颈窝那里格外细腻,被模糊的光影涂抹出珠玉般的细腻。 肢体语言,还是僵硬。 因为两条腿,几乎都是完全赤着,展示在池野面前。 刚刚那句话没说错,佟怀青的确,哪儿都好看。 身段纤细,骨肉匀称,流畅的线条在踝骨那里收缩,连足弓也很漂亮。 可脚趾不大自在地往后蜷曲,小猫爪似的,把洁白的床单扯出丁点的褶皱。 偏偏神情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池野不错眼珠地看着他。 没有继续的动作。 “咳,”佟怀青清了清嗓子,“睡吧。” 很轻的声音,灯灭了。 仅存的光只剩下窗外的月,以及从门缝里漏进来的一线明亮。 不够安静。 太过嘈杂。 眼前全是黑暗,耳朵就格外敏锐,能听到被子拉开的悉悉索索,床垫下沉,和刻意放轻的呼吸声。 两人之间,有条窄窄的床缝。 佟怀青用手抠了会,没忍住,扁着嘴问:“你不抱抱我吗?” 自从洗完澡出来,池野一直在沉默着,这会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往佟怀青那边移了移,伸开胳膊,使劲儿把人按进怀里。 碰到小腿了。 皮肤微凉。 佟怀青的脸埋在池野的胸前,嗅着对方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心里还有点委屈。 怎么这样啊。 他有点难过地想,你不说话,我也不理你好了。 正赌气呢,眼皮上传来温软的触感。 池野低头,亲了他的眼睛。 又继续往下,吻了脸蛋,和嘴巴。 都很轻。 是下雨前燕子划过暗绿色的湖面,尾羽带起一点点的波圈儿,掠入潮热又湿润的天空。 佟怀青没动,乖乖地让他亲。 最后,又亲了下耳朵,池野才往后退,笑着揉揉他的后脑勺。 “要听睡前故事吗?” 佟怀青:“……” 讲真,他被亲得心里麻酥酥的,正有点呼吸急促呢,讲什么童话啊,太破坏气氛了。 “不要。” 佟怀青哼哼唧唧地伸出手,搂住池野的脖子,把自己凑上去,回了一个吻。 很多事情,是无师自通的。 他能感觉到池野的情动,也听到对方的心跳,此刻有多快。 气喘吁吁地分开,佟怀青拉起池野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一只手盖住了他大半个胸膛。 “你不想摸摸吗?” 他仰着脸,睫毛下是乌润的眼睛,尾端泛着红,神情却是天真的。 天真到了直白的地步。 “你不摸我吗?” 房间里就他们两个人,声音还要压得那么小,咬耳朵似的。 “没关系呀,我喜欢你,”佟怀青继续道,“你可以碰我。” 衣服过于松垮,耳鬓厮磨间,都快露出大半个肩头。 池野的手被他按着,掌心下,是同样跳得很快的小小心脏。 可那只大手没有继续动,而是抽了出来,去捏他的脸。 “想什么呢,”池野笑着,呼出的热气拂过佟怀青的睫毛,“这么可爱的小脑袋瓜……” 佟怀青已经坐了起来,呀,真的露出半面肩膀了。 “你不喜欢我吗?” “喜欢。” “那你不想摸我,不想碰我吗?”佟怀青的语气甚至有些着急,“我说过了呀,我答应你,愿意跟你睡觉……” 他仿若在疑惑池野的不解风情。 抿着嘴,努力地解释。 “就是可以上床呀!” 池野早就跟着直起身子,在旁边坐着,一直等着佟怀青把话说完,才试图伸手,给人重新拉回自己怀里。 佟怀青误解了他的意思。 犹豫片刻,继续眨着眼睛,去跨坐在对方大腿上。 “不、不是的,”池野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狼狈,托着佟怀青的腰往后退了下,“乖,你先听我说,好不好?” 不是现在。 池野会对喜欢的人产生欲望,也不认为这是可耻的,他所介意的是,一个连告白都要在浪漫星空下的人,怎么能让发生在,在这样廉价又简陋的地方。 起码池野不愿意。 并且最重要的是,佟怀青的态度,太理所当然了。 是只小小的飞蛾。 不在乎前方是否有火焰,心甘情愿地一头冲了进去。 献祭般的燃烧自己。 所以他在钢琴上,能取得成功。 当佟怀青进入恋情后,他似乎立马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可以全身心地奉献,毫无保留地去爱,不去考虑任何后果的地位。 他的眼神说:“没关系,你可以随便对我。” 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可池野只是抱住了他。 抱住了这个没有听过睡前童话的小孩。 池野叫他:“乖。” 想了想,换了个称呼:“不要,你以后不要乖了。” 他一下下地顺着佟怀青的背,这次思考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宝宝。” 佟怀青没什么反应,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 “不喜欢吗,”池野的手停住了,“那……心肝?” 说完,俩人都有点不适,有点太肉麻了。 尤其是佟怀青。 他依然不理解池野为什么不继续,明明能感受到,是有欲望的,都是成年人,情投意合,他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周围长满大片的玫瑰,冲着对方挥手:“快来呀!” 可对方没有骑着摩托,风驰电掣地驶来。 而是温和地笑了笑,走得很慢。 佟怀青扫视着池野的身后,贴着有暗色花纹的壁纸,中间潦草地挂着副油画,图案是雪山红日,打印出来的,连装裱都没有,窗户半开,风把帘子吹得鼓起来,上了漆的家具都泛着油亮的光,而电视柜后面杂乱的各色线,明显地浮着灰。 他觉得,这里挺好的。 想着,就不自觉地吞咽了下。 ……池野面红耳赤地抓住了他作乱的手。 佟怀青还有心情笑:“挺厉害的嘛。” “小乖你真的……草,”池野没忍住说了粗话,又连忙松手查看对方的手腕,“疼吗?” 果然,都有鲜红的指头印了。 佟怀青意有所指:“我从来不怕疼。” 声音软软的。 他的宝贝,仰起脸,笑着看向自己。 池野脑海里那根弦,突然就断了。 他一把将佟怀青按了下去,两张拼在一起的单人床同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夜深了,风也跟着不往里面吹,没有人顾得上看帘子还有没有动,两只伶仃的手腕举得很高,被池野单手抓着,狠狠地抵在床头。 佟怀青一声都没出。 另只手撩开了衣服下摆,顺着薄薄的肌理摸了上去,刚刚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心脏跳动,此刻毫无阻隔,池野太阳穴突突直跳,使劲儿揉了两下,感觉是小麻雀的喙,在轻轻啄着他的掌心。 他手劲儿大,掌侧又都是茧子,不用看就知道会被摩擦得通红一片。 “疼吗?” 佟怀青摇头,紧紧地抿着嘴,眼睛眨得很快。 衣服被全部往上堆,池野闷声低下头,甚至凑得很近去看,佟怀青终于知羞,瑟缩了下,似乎想挣开禁锢收回手,但没来得及用力,就惊叫出声。 池野咬了他。 他浑身发抖,一动不动,连双手早已得到自由都不知晓,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僵在原地,下巴几乎能挨到池野的头顶,对方头发偏硬,扎得慌,而隐约的胡茬也摩挲着他的心脏,挠得佟怀青浑身都被电流鞭打。 池野终于抬头,盯着那还泛着水光的殷红,又问了次:“疼不疼?” 佟怀青声音抖得厉害:“不、不疼。” 下一秒,嗓音猝然变调。 池野干脆利落地把他翻转过来,一巴掌甩向他的屁股。 “啪!” 佟怀青嗷一嗓子叫起来。 疼,好他妈疼! 紧接着,池野毫不留情地又来了一下。 这人,大概有强迫症。 两边对称。 佟怀青眼泪都要出来了,愤怒地扭头瞪他:“池野!” “不是不怕疼吗,”池野喘着粗气,“你不是挺行的吗,嗯?” 他掰着佟怀青的下巴,给人的脸转过来:“我看你挺想疼的。” 刚刚的旖旎全然消失。 佟怀青憋着一肚子屈辱,抬腿就去踹池野,直接蹬在那宽阔的肩膀上,还没报复回来,就听见声轻笑。 池野移开目光:“宝宝,你走光了。” 完蛋。 佟怀青直接抱着枕头去捂池野的脸,气死了,这人怎么这样子坏,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的,他屁股疼,下手就又黑又重,甚至用膝盖顶住池野的胸口,怒气冲冲。 哎? 池野怎么不反抗。 不动呢。 两条胳膊舒展地摊开,四肢摆放得很大,任凭他怎么使劲儿做出个“谋杀”的凶狠,也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反应。 佟怀青慌了,连忙拿开枕头:“你——” 话没说完。 池野以惊人的速度翻身上来,一把抱住佟怀青的腰,顷刻间地位转换,给人重新按回床上,笑了起来。 然后,低头吻了他的眼皮。 “宝宝,我错了。” 这会儿才知道哄人。 佟怀青面无表情地躺着,任凭这人在自己脸蛋上亲来亲去,这家伙似乎很喜欢这样,一下下地碰着他,眼神里全是笑意。 “从老子身上滚下去。” 但笑意却更加明显了。 “对,”甚至还带了点鼓励的神情,殷切地看着自己,“来,再骂一句,不要那么乖。” 这人有病啊。 佟怀青懒得说话,黑着脸往旁边挪,还疼着,拉过被子给自己全身裹住,扭头不搭理人。 池野大笑着,在身后,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在怀里。 “宝宝。” 烦死了,又过来亲他的耳朵。 声音里全是笑。 “晚安,宝宝。” 佟怀青用肩膀撞他:“你叫的好肉麻。” “那你喜欢我叫你什么?” “叫哥。” 池野捏他耳垂:“想得美,快睡觉。” 佟怀青扁着嘴,心里还有点跳。 哪儿能睡得着啊。 可身后的人,已经有规律地顺着他的背,小声哼唱着陌生的童谣,呼吸声也逐渐均匀。 佟怀青等了好一会,才翻身过来,盯着池野看。 “哥,”他伸出手指,在对方脸上戳出个酒窝,“我睡不着。” 池野握住佟怀青的手,迷迷糊糊地贴近自己的嘴唇:“嗯?” “就是睡不着,”佟怀青小声说,“要不你给我讲个故事?” 语气有点软。 “我保证,很快就能睡着。” 池野睁开眼,挑起一边眉毛:“那咱就不睡了。” 佟怀青:“啊?” “做些大人可以的,不乖的事吧。” 要开始成年人的快乐了吗,可是,刚刚不是拒绝了自己么。 佟怀青愣愣地被人拉起来,池野跳下床,劈手拿了件外套和长裤,不由分说地扔给佟怀青:“走。” 去哪儿? 抵在门后的椅子被拉开,走廊上灯彻夜不眠,池野把佟怀青的手放进自己兜里,带着踏上楼梯,再高一层依然铺着地毯,居然是家小型网咖,从虚掩的门里,就能看到台式机前满脸紧张的青年,游戏背景音还没听囫囵呢,被池野带着继续前行,再上一层,转角一抬头,是扇小铁门。 池野大踏步走过去,把上面挂着做样子的铜锁摘了。 佟怀青跟上,推门一看,瞪大了眼睛。 好大的一层露天平台。 但和他那种满了绣球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很多盆仙人球,和长得乱七八糟的树根树桩,地面平整又冷硬,在月色下如同覆着层白霜,池野带着人走到围挡前,站住了。 说是围挡,不过半人高的水泥台子,上面还露出红砖的痕迹,没法儿把胳膊搭上去,只能离点距离。 池野看着佟怀青:“还生我气呢?” 佟怀青有些迷茫地注视着前方。 神情里是不解,困惑,以及尚未完全从情/欲中褪去的潮红。 “宝贝,”池野今天换了好多称呼叫他,“会抽烟吗?” 佟怀青摇了摇头。 池野掏出烟盒,很普通的那种平价香烟,打火机是透明塑料的,上面还印着饭店的地址和名字,迎着风点了两下,淡蓝色的火苗窜出很高。 “要试试吗?” 佟怀青下意识地向后退。 池野把烟凑近他,没再言语。 现在吃饭,他连姜丝都要给佟怀青挑了,怕人吹着风淋着雨,都要认真地等待新闻播放后的天气预报,现在却对着自己的心上人,举着根香烟,鼓励人家变坏。 冷风吹着额前的发,干燥,脸颊泛着痒痒。 佟怀青安静片刻,上前,张嘴把烟蒂咬在嘴里。 “噌——” 池野用手拢着火焰,给佟怀青点燃一支烟。 “别过肺,”池野教他,“你先慢点来……” 晚了。 佟怀青已经呛着了,咳到昏天黑地。 池野大笑着拍他的后背,等人把气好不容易喘匀,才捧起那张皱巴着眉毛的桃心小脸。 佟怀青委屈:“这也太……” 池野低头,吻了他。 带着辛辣的烟味和冷冽的秋风,佟怀青眼尾还泛着呛出的眼泪,池野的大拇指轻轻地摩挲他的脸颊,一点点地加深彼此的呼吸。 被放开时,佟怀青差点都没站稳。 “舒服点了吗?” “不舒服,”他气喘吁吁地想骂人,“这就是你所谓的,大人的事?” 池野揽着他的腰,侧着身挡住大半的风:“嗯。” “抽烟,爬山,去打台球玩游戏,”他碾灭地上的半截红点,“好的,坏的,我们都可以一点点去尝试,慢慢来,不着急。” 不要在一件事上,太过投入。 佟怀青值得去看看,更多的可能性。 而他所要做的就是陪伴。 就像早上刚说的,好喜欢,喜欢到恨不得把人揣兜里带着,可佟怀青的眼睛,明明是自上而下看过来的时候,才更加的骄傲明亮。 那么池野就愿意,把他托得更高一点。 其实,也有小小的占有欲。 可他能忍。 “看见那仙人球了吗,要不要摸下?” 佟怀青睁大眼睛:“你疯了?” 池野歪着头,夜风里的脸,有种漫不经心的英俊感。 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匪气。 “试一下,轻轻放上去,我保证没关系的。” 佟怀青这才低头,去看那挤挤攘攘的仙人球,长得形状不均匀,手指头大小的,长条的,胖嘟嘟的椭圆的,什么样子都有,大概这处天台不怎么来人,它们也就随心所欲起来,随便长长拉倒。 佟怀青试探地伸出食指,放在仙人球的顶端。 青翠色的,上面是一簇簇的小小毛刺。 软的,不扎。 只有点细微的痒。 连池野下巴的刺挠劲儿都比不上。 “疼不?” 佟怀青收回手:“不疼,没我想象中硬,是软刺。” 池野在后面环抱住他的腰,使劲儿闻了下泛着光泽的头发。 远处的大桥有人放烟花,先是在空中无声地炸开朵金色的灿烂,随即响起迟到的爆裂声。 佟怀青扬着脸看,瞳仁里倒映着缤纷的光。 “宝贝,”池野又在叫他。 犹豫了下,继续张开嘴,说了句话。 “什么?”佟怀青扭头,“我没有听清楚。” “砰——” 又是一朵烟花炸开。 下面的轿车也跟着响,狗叫,鸟雀扑簌簌地离开婆娑树影,野猫越过院墙,倏忽间消失不见。 烟花开得漂亮,不知是谁人在深夜里策划的这场浪漫。 可佟怀青没有回头看,他一直盯着池野,目光专注。 身后是染红半边天际的烟花,眼前是能感受到灼热气息的池野。 “不要看我,”池野轻轻地推了下他的脑袋,“去看前面。” 佟怀青摇头:“不要。” 池野笑了笑:“好。” 他弯下腰,把下巴放在佟怀青的肩膀上,贴着对方微凉的小脸:“那,我就贪心点……我们一起看,也能这样抱着你。” 佟怀青这才回头,仰起下巴看向夜空,烟花爆裂的声音,自远而近传来。 他听见耳边传来,池野的呼吸。 “佟佟是全世界最好的小孩,我喜欢你。” 他想回应,却被禁锢着动不了,池野把他整个人都紧紧地拥在怀里。 “所以,佟佟也要最喜欢自己。” 夜色下,池野亲了亲他的头发。 “可不可以第一喜欢自己,第二再喜欢我?” 佟怀青被他亲得往旁边躲,大笑起来:“你好肉麻,我才不要第二喜欢你呢,往后稍稍!” “那我排第几?” “还有阳阳和诺诺,无花果和柿子也在你前面。”佟怀青使坏,一口气说了好多东西,说完自己都有些微微的惊讶。 原来,他拥有这么多的期待。 “还有话梅糖,蜂蜜小蛋糕……好多东西,你慢慢排队吧!” 池野终于松开抱着他的手,从兜里掏出粒东西,放对方手心。 “那我作个弊,拜托,往前挪一位。” 是黑糖话梅。 佟怀青笑着用牙齿撕开包装纸,勉为其难的样子:“好吧。” 他踮起脚尖,凑上去,轻轻亲了池野的嘴巴。 这下,他们都可以尝到点酸甜。 “那……你在我心里的喜欢,可以和话梅糖并列啦。” 第45章 这天晚上,俩人都没睡好。 先是佟怀青被那一口烟所呛到,喉咙疼,咳嗽,连着喝了几杯水都不行,池野跑出去买了药,治咳嗽啊喉炎的咽喉肿痛的买了一堆,边看说明书边后悔。 这么晚了,诊所都关门,药店里的工作人员听完他的诉说,笑着说多喝点水就成。 池野蹲在货架前研究好一会,还是各样都买了点。 抠开锡箔纸,两粒胶囊躺在手心,池野端着热水走来,小心翼翼地喂给佟怀青。 然后就是,佟怀青这天晚上,水喝得太多了。 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摸索着要去厕所,池野跟着爬起,靠在门外面等他。 佟怀青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这是怕我掉进去啊?” 池野刚刚睡得正熟,这会儿嗓音都是懒散的哑,叫了声宝贝。 接着,就听见巨大的一声“哐当”,直接就给池野吓清醒了。 猛地推门冲进去,看见佟怀青在地上坐着,呆呆地仰着脸,眨眼睛。 摔了。 那换风扇就没关过,洗完澡后地面也很快干掉,但不知什么时候,洗手池下面居然渗漏了一小滩水,佟怀青上完厕所洗手,一不留神踩了个出溜滑,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到在地。 池野吓坏了,不敢贸然上手,半跪下去看佟怀青:“哪里痛,磕到哪里了?” 佟怀青的手按在自己后腰上,怔忪片刻,朝对方伸出手:“抱。” 摔懵了。 成年人不同小孩,这一跤的后果可大可小,池野没直接伸手抱,扶着站起来,看走了两步没问题,才给抱起来带去床上,衣服撩起来看了眼,倒是没见哪儿青了紫了。 池野轻轻地给他揉着腰:“磕到哪儿了吗?” 佟怀青:“屁股。” 本来被拍了两巴掌就疼着呢,这下基本上就是麻了,好半天才渐渐犯上来点酸痛劲儿,池野只好把人抱回怀里,一点点地揉着腰,又摸摸脑袋。 给人哄睡了,结果天还没蒙蒙亮呢,又醒了。 是被隔壁的动静吵着了。 佟怀青睡觉轻,一点的光亮或者响声都不行,被池野抱着还算能睡得踏实,可也架不住墙壁另一侧,那逐渐高亢的叫声。 人家做早操呢。 兴致真好。 佟怀青一开始还没听明白,意识到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是啥意思后,就扭头去看池野的脸,他背对着人家,被从后面紧紧地抱在怀里,可池野不让他看,把脑袋拱在佟怀青肩膀上,有点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 没多久,叫声中夹杂了哭腔。 池野伸手,捂住佟怀青的的耳朵:“宝宝还想再睡会吗?” “不睡了,”佟怀青摇头,“也差不多了。” 俩人对视一眼,都有点小尴尬。 池野:“要不咱出去吧,吃早餐?” 佟怀青:“成。” 顺便把房间退了。 收拾完东西出门,对面也差不多偃旗息鼓,结束战斗,男人哼着歌往外走,嘴里叼着根烟,估计是对象嫌呛,给人赶出来抽,廉价的烟雾袅袅地扩散开,佟怀青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 他俩在前台那等着呢,小姑娘打着呵欠,等待保洁阿姨去查完房退押金。 池野低头看他:“你先去外面等我?” “不用,”佟怀青喉咙还是有点痛,“这个,应该用不了多久吧?” 是没用多久。 保洁阿姨小步快走着过来,经过池野身边,看到这高大的身影时,稍微犹豫了下,还是趴在前台耳朵,以一种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有消费,一盒计生用品。” 说完,看也不看,扭头拿着扫把就撤,走得匆忙。 佟怀青傻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俩根本没做啊,哪儿会用的了这玩意。 池野倒是很平静的样子:“我没有消费。” 前台小姑娘干巴巴地笑了下:“大哥,你住了三天呢,说不定是啥时候不小心碰着了,只要拆开点,就算使用啊。” 她赶忙又加了句:“也不贵,就十块钱。” 佟怀青有点想炸毛:“你们这不是强买强卖吗,明明没有拆……咳!” 他捂着嘴咳嗽了几下,昨天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电视机旁边摆着个小架子,上面是放了两盒安全用品,他还趁池野收拾卫生的时候瞥了眼,没好意思动。 崭新的,压根就没有碰过。 池野给佟怀青拍后背,眉头皱得很深:“你去外面等我一下吧。” “得说清楚啊,”佟怀青坚持道,“没有消费这个……咳咳!” 走廊上的男人浑然不觉,继续惬意地吞云吐雾,当他的事后活神仙。 佟怀青还在咳嗽,胸口钝痛中抬头,发觉池野毫不犹豫地在桌子上,放了张十元的纸币,而此时,前台小姑娘也迅速地把押金退还给他,继续坐在后面桌子上,开始玩她的贪吃蛇。 “出去说。”池野揽着佟怀青的肩,给人带走。 地毯上有些污渍,踩上去又轻又薄,下楼梯的时候有两层鼓起了点,稍不注意就可能跌倒,池野在前面牵着佟怀青的手,一口气走到外面的树荫下,才放开。 佟怀青仍是气不过:“怎么会有这种事!” “那个小姑娘下意识地抬头看监控,”池野带着人往前走,寻找沿途的早餐店,“他们肯定有应对手段,没必要争执动手了。” 最重要的是,佟怀青在旁边跟着。 如果换做俩孩子的话,池野也会平静地拿出这笔被讹诈的钱。 这就是在外面摸爬滚打过后的处事原则,强龙不压地头蛇,哪儿有什么横行无阻的霸道,不动声色地保全自身,某种情况下认了“暗亏”,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抉择。 佟怀青还是有些不太理解。 “可以报警,查指纹,”他继续道,“咱俩都没碰过那玩意,一查不就清楚了吗?” 两侧的梧桐树叶子都黄了,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工作日的上午行人不少,走在沿途的小道上,会被绿化带横生的灌木擦过小腿。 池野在外面没有拉佟怀青的手,只是拎着自己的东西,闻言笑笑,没有过多解释。 佟怀青心里没有太多家乡的概念,住所也时常换来换去,但也是在这处城市长大,自小见证高楼大厦和商场的建成,西装革履的侍者弯腰致意,袖扣由带着手套的工作人员小心奉上,在顶层的空中花园俯瞰万家灯火,是金碧辉煌,也是纸醉金迷。 他没去过另一面看。 就像是每年冬天,他都要像只候鸟般,飞去温暖的南方。 而从来没有见到过,这里的冬天。 此时的小小分歧,被他俩轻轻揭过,谁都没有过多纠结。 因为佟怀青的炸毛,发生在早餐店。 像个炮仗。 起因很简单,俩人在位置上好好地坐着喝豆浆,隔壁桌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扯着嗓子嗷嗷,说自己不要去幼儿园,要去奶奶家玩,小胳膊挥舞的时候,差点撞翻他妈妈手中的勺子。 妈妈大概也是上班族,急着吃完饭送过孩子,赶着去公司,于是强忍着怒气去喂饭,压低声音哄道:“你再这样吵吵,后面的叔叔就要揍你了!” 池野恰如其分地一抬头,表情淡定。 嗯,但是天赋在这里放着,不说话,就是一口能吃好几个崽子的效果。 小孩立马被吓住了,扁着嘴说妈妈,他好可怕,是坏人吗。 其实这个时候,佟怀青就有点不太开心了。 护短。 “吃你的饭,”妈妈舀着小米粥,往小孩嘴边递过去,“吃完快点,人家别的小朋友早都到了!” 小孩委屈:“人家别的妈妈,还都是在家里做饭呢。” “你再这样说,我就让警察叔叔给你抓走,”妈妈急躁地舀了勺米粥,“快点自己吃,再磨叽我不喂了,吃不完就饿着!” 还又加了句:“警察叔叔专抓不听话的坏小孩!” 佟怀青没忍住:“你好,不要用警察来吓唬孩子。” 不能让小孩以为,不听话要被抓走,从而对保护自己的警察产生畏惧心理,如果出现走失,或者什么意外,真的有可能会因为害怕,而不去寻求他们的帮助。 他话音刚落,小孩嗷一嗓子就哭起来了。 先是嚎啕说我不要被抓走。 接着又是我要找奶奶,不要去幼儿园。 妈妈本来就烦躁,这下直接爆发,盛满米粥的勺子“咣当”一声扔进碗里,溅出一大片的狼藉。 “你给我闭嘴!还有,关你屁事啊!” 佟怀青也生气了。 他双手撑在桌子上就站起来,扭头看了眼池野。 池野很淡然的模样:“想骂就骂。” 佟怀青这才憋着口气,回敬了过去:“怎么不关我们的事,你们公众场合这样吵闹,还有,能对孩子有点耐心吗?” 他不算喜欢小孩,甚至会觉得烦。 但也见不得这样子,被吓得满脸眼泪地坐在那里,头发上都溅到了米粒。 妈妈也跟着站起来,似乎情绪到了那个濒临崩溃的点,声音刺耳:“我就对孩子没耐心了,怎么着啊,有本事你他妈的带回去养啊!” 她说着,使劲儿推了把小孩的脑袋:“不要你了!” 这时,周围看热闹的食客纷纷啧舌。 “哎呦喂,这脾气大的。” “娶了这样的婆娘回家,可够受的喽。” “没本事的人才把气发孩子身上,呵呵,这样还生什么孩子呀!” 妈妈的胸口起伏着,一股子无名火从天灵盖烧到手指,让她想要发疯,大叫,想把桌子上的残羹泼洒得哪儿都是,嗓子都憋得疼。 一张纸巾递过来。 池野说:“擦擦。” 把眼泪擦擦。 妈妈本能地接过,这才发觉眼前站着的是那个长相凶恶的男人,已经转过身,把小孩抱了起来—— “你,你干什么?”她终于慌了,“你放下我孩子!” 池野没有看她,而是把小孩放在自己刚刚的座位上,然后把剩下的半碗米粥端过来。 跟她们换了个位置。 “看,你妈妈多怕你被叔叔抱走呀,”他拿着纸巾,擦拭掉小孩头发上的脏东西,“她才不会舍得不要你呢。” 服务员麻利地上前,拿抹布收拾刚刚桌上的狼藉。 池野这张桌子很干净,刚刚自己整理过,小孩呜咽着拿起勺子,在抽泣中喝着米粥,眼泪一滴滴地落下,用胳膊使劲儿擦,鼻涕都要流出来啦。 佟怀青还有点生气,拿了个干净的奶黄包递过去:“来,吃这个。” 小孩飞速地看了眼妈妈,没敢接。 妈妈还在那站着呢。 池野早就看见了,胸前别着的工牌,带着茧子的手指,来不及做饭和打理自己,匆匆盘起来的头发。 着急上班,要带孩子。 被生活蹉跎掉了很多的东西。 以及,缺位的父亲。 池野见人吃得差不多了,拉着佟怀青的胳膊往外走,经过那个女人时,轻声说了句,问问孩子为什么不愿去幼儿园吧。 妈妈自己的身上,也溅到了米粥,已经干涸了。 闻言也没什么反应,拢了下头发,过去坐在小孩身边,一口口地吃着早已冷却的粥。 出来后,佟怀青还是有点恼,嫌她用池野来吓唬孩子。 “都不容易,”池野揉了把他的头发,轻巧地转移话题,“嗓子还疼吗?” 他不打算就这种问题,跟佟怀青往下谈论,在目前的池野看来,没必要。 既然一点点的烟味都能给人呛得咳嗽,那么他就努力,不让他的宝贝,踏足这种地方。 不咳嗽,也没什么感觉了,但佟怀青还是抿着嘴,点点头。 要池野疼他呢。 果然,池野脸上立马写了俩大字。 后悔。 一直到佟怀青家里,这个后悔劲儿都没下去。 “行了,”佟怀青大笑着往人家怀里钻,可劲儿撒娇,“真没事啦。” 池野亲了亲对方的眼皮,心里依然郁闷。 俩人说好了,先回来佟怀青那个特僻静的房里歇脚,两元精品店买的东西还没拿呢,然后再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宽敞干净的落地窗前,还没说上几句,就亲起来了。 一块儿倒在沙发上,佟怀青搂着池野的脖子,被吻得向后直接躲,池野还好,他受不了,喘不过来气,可过一会儿,又成了这个气喘吁吁的去追着亲游刃有余的,到最后,一块儿红着脸不说话了,就那样抱着,互相蹭了蹭鼻尖。 “哥,我也跟你交个底,”佟怀青跟人咬耳朵,凑得很近,“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咦,你这里的耳洞,长着了吗?” 池野抓住他的手:“应该没。” 不行,这里真的太敏感了。 “我也去扎一个吧,”佟怀青想了想,“可以和你戴情侣款……” 话没说完,就被堵住了嘴。 “不要,”池野捏着他洁白的小耳垂,“别扎,会疼。” 要是发炎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佟怀青又是这样容易过敏的体质,他可舍不得。 “我昨天说过了呀,”佟怀青试图挣扎,“我才不怕疼呢。” 这倒是真的。 小打小闹,他从不遮着掩着,嚷嚷得厉害。 但要是真的疼,就一声不吭,忍着。 池野笑着把他拉起来,搁自己腿上抱着,伸手去揉对方的后腰:“昨天摔的,这会咋样了?” 这个跟嗓子不一样,还真有点疼,没过去那个劲。 佟怀青摇摇头:“早都没感觉了。” 池野仿若不信,手还在那里揉着,感觉到了条细细的链子,这次没躲,一点点地按着温润的皮肤,中间的凹陷明显,似乎在诱着人继续往下,去摸索,去占有。 俩人都安静下来。 池野喉结滚动了下,站起身子:“我去趟洗手间。” “哥,”佟怀青在后面叫他,声音懒洋洋的。 “想摸就摸呀,”他趴在沙发上,眼睛弯得仿若月牙,“别憋坏了。” 好家伙,一只摇尾巴的红毛狐狸。 池野连着往脸上扑了好几把凉水,才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开门出来,佟怀青抱着胳膊站在门口,软着嗓音:“你速度还挺快呀。” 池野实在没忍住,一把给人举起来扛在肩上,垫着对方的后脑勺,一同摔进沙发里,恶狠狠地亲上那欠收拾的小嘴巴。 正闹着呢,听见动静了。 门铃响了。 “黄亮亮吗,”佟怀青喘息着探出头,“我去看看。” 他稍微整理了下衣服,往外走的时候还不忘扭头,冲池野吐舌头。 池野还在沙发上坐着,笑着搓了把脸。 实在不知道,该拿这人怎么办才好。 “叮咚——” 门铃声还在响,而佟怀青隔着猫眼看了下,身形稍微有点凝固。 灰色的大门缓缓拉开。 佟怀青叫了声:“爸爸。” 池野立马站起来了,清了清嗓子跟着叫:“叔叔好。” 赵守榕是一个人来的,带着满身的风霜,衬衫有些皱,头发没有用发胶往后梳,金丝眼镜上也蒙了层灰似的,看不清背后的眼睛。 甚至脚步都有些踉跄。 他越过佟怀青,直接看向池野,嘴角挑起个弧度:“小池也在啊。” “正好,”赵守榕一步步地走向沙发,颓然地坐下,一只手取下眼镜,另只手捂住额头,“佟佟,你过来。” 佟怀青站得稍微有点远,没动。 赵守榕像尊被人遗忘的雕像,毫无生机地落满灰尘。 “你外公没了。” 他终于抬头,看向佟怀青。 “佟佟,你外公不在了。” 池野走到佟怀青身边,拉住他的手。 可佟怀青没有太大反应,只是仰起脸,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茫然地想,啊,外公没有了。 可很奇异的是,心里连一点点的钝痛都没有,麻木的,没什么感觉。 甚至还有心情想,刚刚跟池野打闹前,还想着跟人家交个底,把自己从小到大的故事讲给他听,说外公曾经有多么地疼自己,他又是如何在那个有紫色绣球花的院子里长大,走很远的地方,看了很多的风景,但还是决定,拉着池野的手,跟人回家。 曾经对于佟怀青而言,家这个概念,可能,也只能是和外公有所联系。 可外公不在了。 他突然想起前几日的中秋节,他没有去和外公合照,只是去院子里坐下,看了看月亮。 月亮好圆啊,他当时托着腮,说,外公,不要长命百岁了。 是我的错么。 外公不在了。 外公…… 赵守榕很响亮地擤鼻子,佟怀青才终于清醒过来似的,感觉到池野轻轻地捏着自己的掌心。 他抬起头,笑了笑。 “接下来要治丧,”赵守榕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你得跟我回去。” “一大堆事要办,亲戚们还在医院,协会那边,大学那边,还有以前的老干部同事们,”他自言自语道,“殡仪馆那边也要联系,你小舅明天才能从国外飞回来,要布置很多东西。” 佟怀青点头:“好。” 赵守榕叹了口气,已经站了起来:“走吧。” 现在吗? 佟怀青茫然极了,脱口而出一句:“能让池野陪着我吗?” 捏着他手心的人,此时很安静。 赵守榕一屁股坐回沙发上,抬高声音:“你在想什么?” “我不是……” 他不是要逼着池野陪自己,不是强迫人家也参与这样的繁枝缛节,弟弟妹妹还在家里等着,他不能自私地把人留在身边,刚刚那一句,完全只是本能。 “你别闹了,”赵守榕烦躁地挥了下手,“还当真了啊,玩玩罢了,不是小孩子,能不能懂点事?” 他站起来,不耐烦地扯了下自己的领带:“小池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佟怀青徒劳地睁大眼:“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面说吗?” 赵守榕已经走到书房门口了,从兜里掏出根香烟,嗤笑一声。 “大人们说话——” 淡蓝色的火苗窜起,升腾袅袅白烟。 “我怕给小孩呛着了——” 第46章 佟怀青不怎么管钱,也算不清楚那些细软的账,当初黄亮亮整的这处小区太偏僻,卖不出去,给他也挺便宜。 不太记得具体多少钱了,但现在看看,应该蛮值。 客厅够大,安静,隔音也很好。 书房门关着,听不见里面在说什么,佟怀青抱着膝头坐在沙发上,看壁上的钟表,看自己的脚,不想在这里待着,想去露台荡秋千。 居然有些害怕。 不敢一个人去。 怕什么呢,怕高,怕不在门口守着的话,池野就不见了。 他突然开始厌恶自己。 为什么不想外公呢。 外公离开了,可佟怀青脑海里只是懵懵懂懂的,似乎那位和蔼的老人不过模糊的光影,而刚刚赵守榕的话,也没有在他心里掀起什么波澜,他只是歪着头,下巴放在自己膝盖上,轻声呢喃了句。 外公不在了。 最后那几年,外公的眼睛也不太好了,看不清楚东西,不知是哪方面指标不够,没法儿做手术,每次见到佟怀青,都要伸手摸摸,捏捏胳膊和脸蛋,说怎么还这样瘦啊。 佟怀青很想让自己掉下眼泪,抬起胳膊,使劲儿擦了擦,可除了衣料摩擦时的痛,心里还是麻的,空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反复地在心里咀嚼,提醒自己,你以后再也没有外公了,可眼睛还是一点酸涩劲儿都没,只有手指尖,又开始点微微的颤抖。 他咬自己的指甲。 弹琴的孩子,都有修剪指甲的习惯,佟怀青的手长得美,保养得也很好,指甲永远都是干净圆润,青春期有段时间很焦虑,他不自觉地开始撕嘴上的皮,咬指甲,以至于到了点病态的地步,被老师发现,挨骂后就在手腕上戴根皮筋,一旦开始焦躁,就弹自己一下。 佟怀青娇气是娇气,那得是在外人面前。 关着门,对自己挺狠的。 那些日子,手腕上总有鲜红的印子。 十个指甲挨着咬了遍,池野还是没有出来。 手指都要痛啦。 但奇怪,心里依然没什么感觉,橡皮擦使劲儿擦过似的,稍微有点皱巴巴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都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才听到很轻的一声,门被推开,赵守榕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十五分钟。” 池野跟在后面出来,也没什么表情,点了下头。 接着,就是赵守榕铆足了劲儿似的,很响地从外面甩上了门。 他离开了。 池野一步步地朝佟怀青走来,半跪在他面前,把佟怀青的双手举起,放在嘴边,轻轻亲了一下。 “乖乖,”他这样叫,“肚子饿了吗?” 说完,就自嘲般的摇头笑笑。 真的聊太久了,久到他担心佟怀青渴不渴,有没有饿肚子。 佟怀青笑起来:“不饿。” 虽然肚子不饿,但他感觉自己好像眼睛出了问题,明明池野就在自己面前,他却有点看不清,于是努力地往前凑了下,蹭了蹭彼此的鼻尖。 池野安静地等着这个亲昵的动作结束,才开口说话,声音很柔和。 “你先不要着急,听我说,好吗?” 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 “等过了头七,全部结束后,”他稍微顿了顿,“我回来接你,带你走。” 佟怀青瞪大了眼睛:“你要走吗?” “我得回去一趟,”池野捧着他的手,“我保证,会提前过来接你,好吗?” “他、他和你说什么了?” 那只手眷恋地摸着池野的脸颊,佟怀青的心里空荡荡的,声音也发虚:“你怎么突然要走了呀。” 其实心里明白,池野的确得走。 他不可能给人留下,全程陪伴自己。 池野看着他的眼睛:“宝宝。” 低下头,再次亲吻了佟怀青的手,夹杂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我保证。” 佟怀青觉得,自己今天所有的感官,都出了点问题。 他浑浑噩噩地坐上车,车门关闭,换气系统打开,没有放音乐,可耳朵里还是轰鸣着。 车辆驶出地下车库,窗外的景色飞速往后掠过,佟怀青安静地坐在后座,前座是那个常年面无表情的司机,副驾是赵守榕,没有池野,他只是低下头,看手中的一个玻璃水杯。 两元精品店买的,上面印着某某保险的宣传语,出发前池野说他手凉,接了热水,让握着暖暖。 冬天还没来呢,就这样子冷了。 同样的杯子买了俩,天知道精品店怎么会卖这个,很普通的双层玻璃,土到掉渣,但是,是他俩的第一件情侣同款。 买了那么多的东西,廉价的,有趣的,牙签盒和蘑菇菌包,池野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就拿了这个玻璃杯。 之前佟怀青还认真考虑过,自己要不要也去扎个耳洞,和池野买个同样的饰品,毕竟他不太习惯在手上佩戴东西,戒指手链这些都不成,没想到,俩人的第一件情侣小玩意,是这个印着保险语的杯子。 写的是什么自来着。 哦,选择平安,安心健康每一天。 热乎乎地烘着他的掌心。 想了想,还是骂黄亮亮,这房子盖得也太远了,七拐八绕,怎么走这样久。 当车停在殡仪馆门口,他被人簇拥着走了进去,很远地就看见了外公的遗照,老头拍这张照片时,还没住院,精神矍铄,神采飞扬。 可现在上面缀了黑布,摆满了鲜花。 佟怀青叫了声外公,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事后已经记不太清楚。 所有的流程都是安排好的,大家似乎都演练过很多次,熟稔地为他换上黑衣,白色小花别在胸口,冲每一位来吊唁的人致意。 外公自己三个子女,还有很多兄弟姐妹,对待那些侄甥都视若己出,灵堂人头攒动,哭声凄凉,倒是真有种哀切的孝顺味道。 佟怀青突然有些头痛,好像有些事,没有太明白。 姨妈是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小舅还未到达,那,外公还有位子女,是谁呢。 是妈妈。 妈妈去哪儿了? 还未等佟怀青想清楚,就被赵守榕叫到一旁,关切地端详他的脸色:“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佟怀青摇了摇头。 “这种事的确比较累,繁琐,”赵守榕拍了下他的肩膀,“不舒服了,记得跟我说。” 还好,佟怀青没什么异样感。 哪怕晚上守夜,也很平静。 他和表亲们坐在一起,白天的喧嚣结束了,送走了无数波的亲朋好友,深夜寂静,有人聊天,有人打着长长的呵欠,有人已经拿出手机,开始玩游戏。 “也算是喜丧了。” “唉,是呀,二舅公遭了不少罪。” “那今年过年,咱家对联是不是得换颜色了?” 佟怀青穿过走廊,独自一人走进外面的院子,风移影动,他突然想起安川县的那个晚上,由于奇特的风俗,他帮着在殡仪馆搬运遗体,那时的月亮和现在的一样,而敷衍的哭声,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小风这么一吹呀,干干净净的,天地去遨游。” 白天的时候赵守榕忙着招待宾客,离婚多年,虽说名义上和佟家没有太多瓜葛,但生意往来盘根错节,长辈也都默许他的在场。 似乎是不放心佟怀青,坚持要在他身边留个助理,佟怀青拒绝了,因此这会儿一个人在院子里,就格外地安静。 回去后,听见灵堂还在聊天。 没办法,不允许睡觉,那不就只剩下闲聊。 “我原本还想着,二舅公能再撑几年呢,毕竟照料得那么精细。” “嗐,谁知道呢,都这个岁数了,也正常。” “是呀,不过一块过了中秋节,挺圆满的。” 佟怀青坐着听了会,有人和他搭话,他没什么反应,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迟钝的状态,旁人见状,也不再继续献殷勤,转而百无聊赖地开始抽烟。 一扭头,佟怀青又出去了。 不过没有去院子里,去的是洗手间。 他的晕车迟到了,现在才开始难受呕吐。 肚子里没什么东西,水米未进,池野为他准备的热水用来暖手了,吐到最后,只剩下干呕,咽喉很痛,抬眸看向镜子,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不怎么好看。 幸好没让池野陪着。 这种状态,得持续好多天呢。 第二天更加忙碌,终于见到了急忙赶来的小舅一家,佟宇文是个圆脸的胖男人,也是最平和的一个孩子,没什么音乐上的天赋,留在了国外,和当地华裔结婚,开了家中餐馆,见到佟怀青的时候,甚至有些拘谨地搓着手,不大自然地打招呼。 “佟佟也回、回来了啊,”佟宇文笑笑,“真是,好多年没见了。” 今日的阳光格外的好,暖和,照得人眯起眼睛,佟怀青没怎么接话,他这两天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佟宇文还以为他是接受不了外公的离世,小心翼翼地上前,觑着佟怀青的脸色:“对于爸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别难过了。” 佟怀青认真地摇了摇头,为自己的冷血而心惊。 他好像,还真的没有任何难过的情绪。 就是疲惫。 这种倦怠感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天,佟家人要体面,各项工作都有条不紊地展开,他所需要的就是配合,只有最后下葬的时候,他看了眼外公墓碑上的照片,小老头笑得精神,似乎还在冲他眨眼睛。 回去路上,佟怀青突然觉得胳膊开始痒,撩起袖子看了看,已经有连绵一片的红印了,隐约浮现点凸起,发着烫。 起湿疹了。 前天晚上就有,他没太在意,这会严重起来。 大概是这几天太累的缘故,洗澡也匆忙,这会儿稍微卸掉点劲儿,就出现了问题。 赵守榕在旁边坐着,看了眼:“去医院?” “我记得佟佟小时候也这样,”佟宇文说话有点结巴,“爸、爸那里不是一直备的有药膏吗,很管用。” “早过期了吧。” “应该没,爸清醒的时候交代过,隔段时间就更换,反正离得也近嘛。” 车辆不知不觉间换了方向,驶入另一侧道路。 到门口停下时,佟怀青一阵恍惚,还以为又看到了大片的紫色绣球花。 再定睛一看,没有,院子很久没人住了,虽说按时打扫,但毫无生机,哪儿还有花呢,只剩常青的松柏,静静地戍立。 去往二楼外公的书房,佟怀青拉开右手边的抽屉,正如他小舅所言,放了一管软膏。 是个外国牌子,很好用,小时候起湿疹了,抹上去没多久就能好。 外公就托人隔三差五寄回来,一直备着。 新的,没拆封,赵守榕他们在院子里说话,佟怀青拿起来看了会,把盖子拧开,闻到很熟悉的药味。 他抬手,摸着自己的脸。 湿的。 掉了眼泪。 心脏的钝痛姗姗来迟,痛到呼吸不畅。 连赵守榕都听见动静,冲进来推开门,佟怀青已经趴在凳子上,哭到浑身发抖,连连抽气,喉咙嘶哑着喊外公,喊妈妈,腿软到站不起来,只有手紧紧地抓住那管药膏。 佟怀青大病一场。 高烧,烧得厉害,无论什么办法都降不下去,呕吐,连粥也喝不进,靠着点滴维持代谢,手背上扎了留置针,脸颊烧成酡红,嘴唇干裂起皮,没有血色。 脑子昏沉。 很多事想不起来了。 想要小兔子陪自己睡觉,想要用池野留给他的杯子喝水,奇怪,池野怎么还不回来呢。 说好了,要来接自己的。 不对。 佟怀青终于睁眼,看着吊瓶里的液体,恍惚觉得,会不会是池野不知道,要来哪里找自己呀。 那我一定要快快好起来。 佟怀青这样想着。 然后,我自己去找他。 他尝试着吃东西,缓慢地咀嚼,吐过就歇一会,喝完水再吃,那个廉价的玻璃杯一直放在床头柜,保温效果出乎意料,热水倒进去,到了晚上,摸起来还是温乎乎的。 赵守榕和佟宇文白天会过来看自己。 他俩似乎存在分歧,彼此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小舅是个性格非常平和的人,圆脸蛋上总是有淳朴的笑意,但当他看见赵守榕时,却会气哼哼地背过脸去。 有次,佟怀青听到他们在外面争吵,赵守榕声音很大地说了句:“我是他的监护人!” 然后,小舅就生气地回了什么,说话结巴,只能听清房子和珠宝这两个词。 佟怀青累,谁都不想理。 扭头睡觉。 直到半夜被惊醒。 他睡觉实在太轻了,走廊外面的脚步声都能吵到他,佟怀青不知道医院那边怎么安排的,反正这几天,除了楼下偶尔车辆经过时的鸣笛,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所以那束手电筒的光扫过来,佟怀青立马睁开了眼睛。 斜斜地照在天花板上,像一枚小月亮。 与此同时,窗户被从外面推开,佟怀青做梦似的看过去,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推开窗户,黑衣黑裤,宽肩窄腰,攀着窗台的边沿,轻巧地一跃而下。 佟怀青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池野收起手电筒,按灭了天花板上的月亮。 “你怎么才来呀……”佟怀青委屈地扁着嘴,坐直身子,“我好想你呢……” 不对,他突然意识到个问题。 “这是几楼,你怎么是翻过来的?” 池野喘着气弯下腰,给了佟怀青一个带着微凉气息的吻,然后去厕所洗了手,才过来把人抱在怀里,很使劲,箍得佟怀青胳膊都有点痛。 “怎么不舒服了?” 佟怀青的脸贴着对方胸膛:“有点发烧,很快就好啦。” 池野身上满是深秋的凉意,一下下地拍着佟怀青的背,捏捏脸,又举起手看上面的留置针,心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瘦了。” 佟怀青弯起眼睛,还有心思开玩笑:“那你再摸摸,该有肉的地方可不瘦。” 池野被他逗笑,半是无奈地揉对方头发,稍微亲热那么一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宝宝,咱们明天就走。” 佟怀青:“啊,明天吗?” 他的心提了起来,惊讶,又有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手指抓住对方胸口的衣服:“好。” 池野摸了摸他额头,还有点烫,佟怀青趁他眉毛还没皱起来的时候,就赶紧说:“我激动的呢。” “哥,我就是见你……太兴奋了,”他挠池野的下巴,“前两天就退烧了,不碍事。” 反正以前没啥事的时候,也会住几天院。 但面对池野,突然有些心虚,感觉以前习以为常的生病,在此刻显得那么可恶,怕池野生气。 ——明明池野从没对他发过火。 先下手为强,拉着池野反客为主看了圈,果然,月色下也能看出来,几日功夫不见,人好像操劳了点,手背上也蹭破一大块皮。 佟怀青掀开被子跳下床,去拿碘伏给人擦,池野老实在沙发上坐着,定睛看着对方。 “好好的路不走,干嘛跳窗进来?” 池野只是笑笑,说想你了。 “那明天走的话,今晚你住这里吗?” “不住。” 池野拉着佟怀青的手:“宝宝,我等会还得出去趟。” 佟怀青隐隐地有些不安,但也没敢说,就去抠对方的手掌心,没用太大力气,不疼,挠得池野心里痒酥酥的,直接把佟怀青的手包在自己手里,不让他再搞小动作。 “干嘛啊,”佟怀青小声嘀咕,“几天不见,都不让我摸了。” 池野笑了笑,眼睛在月光下,有很罕见的一点疲累。 但仍亮晶晶的。 “你好好睡觉,”他哄对方,“我明天一早就过来。” 佟怀青“嗯”了声。 又说:“那你抱抱我再走。” 刚开始搞对象的话,就是这点烦人,黏黏糊糊,哪怕互相对视都能瞅老半天,谁都舍不得走,其实池野今晚原本不打算来的,但是忍不住,还是想过来看看人。 可看了就要亲,亲了就要抱,一只小手扯着他的衣角,怎么都走不了。 池野狠狠心站起来,在佟怀青眼皮上吻了下。 谁知道这人在搞什么鬼,走的时候也非要跳窗台,看得佟怀青心惊肉跳的,池野活动了下手腕,说没事,翻上窗台就往外跳,不知有没有攀缘点东西,手松开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佟怀青都没敢仔细看,过了好一会抬头,就只能看见半开的窗,和被风吹起的帘子。 他走过去,趴在窗台上往下瞅,吓得心突突直跳。 五楼。 这家伙怎么下去的? 佟怀青稍微有一点恐高,这下回到床上躺着,就再也睡不着了。 但还是高兴。 就像提前得到了份惊喜,那么剩下的时间,就全是满心的期待。 第二天一早,赵守榕进来的时候,惊讶地“咦”了一声。 “是不是退烧了,”他过来端详佟怀青的脸,没伸手摸,“量体温了吗?” 佟怀青刚吃完早饭,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床上,不掀眼皮的。 赵守榕看了他一会,就直起身子,转向窗台那边。 佟怀青也跟着去看—— 窗户上,似乎有很淡的半枚脚印。 昨晚没开灯,月色下看不出来,这会儿隐约有一点的轮廓,但不太清楚,非得凑近了才能发觉。 赵守榕已经朝那里走去了。 说不上来,佟怀青立刻想要制止对方,想要隐藏起昨晚池野来过的痕迹,着急之下,一胳膊挥倒桌子上面的东西,试图吸引赵守榕的注意力。 那个双层的玻璃杯摔到地上,应声而碎。 玻璃渣溅得哪儿都是。 佟怀青本能地伸手去捡,单人病房头顶装饰了水晶灯,耀眼的灯光照了一地璀璨。 赵守榕果然回过头,朝佟怀青这里跑过来,张着嘴,说的话,佟怀青却听不明白。 他手里还捏着玻璃碎片,浑然不觉。 而鲜血已经顺着修长的指尖流下,在地上淌出一小片圆。 令人心惊。 第47章 抓的时候太用力,伤口就割得深。 手掌那里斜斜的一道,缝了六针。 幸运的是,没有影响到肌腱与神经,大夫交代完注意事项便离开,佟怀青低头看缠绕的纱布,感觉下面的血管一跳一跳的,还有些微微的发烫。 赵守榕黑着脸在旁边坐着,烟拿出来,又捏在手里。 地面早就打扫过了,干干净净的。 “我不是故意的。” 佟怀青转过头,视线落在旁边那一大束百合花上:“我……真的是不小心。” 小舅佟宇文也过来看他来,特意带了鲜花,闻言忙回道:“知道,下次一定要仔细点啊,怎么能用、用手去捡玻璃渣呢?” 百合去过花蕊,淡粉色的花瓣舒展着,只有在尽头稍微蜷曲,像被扯皱的一点点衣襟。 昨晚他抓着池野的衣服,听人说,今天会过来。 窗帘轻飘飘地晃,空气中是很浅的花香。 池野还没有到。 佟宇文的小圆脸上满是忧愁,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佟佟,你要不要考虑下去我那里?” “就、就当旅居了,”他说话着急,就结巴,“我之前,不知道你这个状态,我以为……以为都好了。” 赵守榕立马抬高声音:“我不同意。” “定好的事情,又要搞什么飞机?”香烟被捏折,捻在指尖,“他现在好好的,别瞎折腾!” 佟宇文站了起来,胖下巴上的肉都在抖,憋了半天来一句:“出去说。” “不去。” 赵守榕翘起二郎腿,身子靠在沙发背上,很惬意似的支起双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瞒着佟佟?” “你、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不想撕破脸皮!” “那你说呀,何必一直瞎嚷嚷?” 争执声不大,都要面子,刻意压着声音不让外面人听到,佟怀青被吵得头痛,拿枕头捂自己的耳朵,又徒劳地坐起来发呆,楼下响起车辆的鸣笛声,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和那束百合相顾无言。 “小舅,”他终于忍不住插话,“我不去您那里。” 他不想换地方了,再者说,佟怀青的记忆里,和佟宇文也算不上多亲近,对方早早就远渡重洋,在那里过着自给自足的平凡日子,偶尔过年期间相见,或者圣诞节时约着聚餐,会看到对方趴在地上给孩子们当大马骑,闹着笑着,浑身是热乎乎的油烟味。 开了家中餐馆,忙碌而幸福。 “我有处庄园,”佟宇文嘴笨,描述的景象也磕巴,“存了很多红葡萄酒,当、当地的邻居都很友善,附近有小学,你闲暇的时候,可以教那里的孩子弹钢琴……” 赵守榕嗤笑了声:“你让佟佟教人弹钢琴,还是那群黄毛小崽子?” “只、只要他能快乐,”佟宇文捏紧了拳头,“有什么不可以?我告诉过你,几年前我就说过了,我和凯瑟琳都已经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是你,是你!” 后面的内容,佟宇文憋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愤愤然地用英文骂了句脏话。 “等他下次演出的时候,说不定经过你的庄园,再拿酒来招待他吧。” 赵守榕已经面露不耐地站起来,随手拿起大衣披在身上,今天外面格外的冷,隔着玻璃窗都能感觉到秋意的寒霜。 佟宇文跟在后面,不可置信地压低声音:“你还想让他继续弹琴?” 和着病房门一起打开的,还有佟怀青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追过来的声音。 “为什么?”他看着前方的两人,语气诧异。 他的毛病应该很少有人知道,远在异国的小舅,即使有所了解,应当也是从媒体报道中窥得一二,上面的论断如出一辙,伤仲永,心浮气躁,天赋耗尽等等。 西医和针灸都治疗过,手指却依然颤抖,所以他才会崩溃,觉得自己无法继续。 为什么小舅会想把他带走呢。 “告诉我,你因为什么觉得,我弹不了琴了?” - 池野的心跳得厉害。 路边行人匆忙,天冷了,已经有老人家推着摊子卖烤红薯和玉米了,很大的棕色铁桶,下面坐着炭,上面围了一圈的红薯,烤得皮都有些碳化,焦香味扑鼻而来。 池野挑了个红心蜜瓤的,揣兜里继续前行。 不远处就是医院,老实讲,他挺不喜欢这个地方。 消毒水味哪儿都是,门诊大厅的嘈杂,病房里的沉闷,和手术室前闪烁的灯光,都给他带来些不太好的回忆。 佟怀青肯定也不喜欢。 这人矫情,喜欢花,喜欢香喷喷的东西,和新鲜有趣的好玩意。 而不是被禁锢在病房里,重复着单调乏味的生活。 想到这,池野不由得加快脚步。 甚至连电梯都不等了,拥挤的人太多,走走停停,他干脆一步跨上三级台阶,从步梯往上冲去。 越近越觉得心慌。 门都顾不上敲了,直接一把拽开,映入眼帘的是摔在地上的百合,散落一地的狼藉,花瓶碎了,目光所及全是瓷片,听见动静,病床前的两人往后看去,露出坐在床上的佟怀青。 佟怀青没抬头,垂着睫毛。 池野愣住。 搭在身侧的手上,缠绕了纱布,正在渗血。 “乖乖。”池野叫他。 佟怀青这才抬眸,看了池野一眼。 “哥,”他眼底没什么情绪,嘴唇发白,“你来了。” 状态和池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很像。 他说完,就很迟钝地下床,动作慢,踩着花瓶碎片,一步步朝池野这边走来。 池野越过他看向赵守榕。 对方点了下头:“嗯,他想起来了。” 池野倏然间喉头发紧,快步上前,抱住了佟怀青。 “你也知道了吧,”佟怀青被他揽在怀里,喃喃自语道,“他是不是告诉你了?” “妈妈是被我害死的。” “小姨也是。” 包在手上的纱布,渗血的痕迹越来越大,颜色也愈加殷红。 池野的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后面的赵守榕。 对方身边站了个胖乎乎的男人,正紧张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说对不起。 “佟佟,别回头。” 池野的手按在佟怀青后脑勺上,声音黯哑。 “我带你走。” 回去的路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快冬天了,路边已经有人系上厚厚的围巾。 池野这次是开车来的,他心里烦躁,又不得不压着性子把车开得平稳,只得不时用余光看身侧的佟怀青。 自从上车后,就一直在睡觉。 雨刷一下下地扫着玻璃上的雨水,很快又迷蒙一片,车窗上的雨点汇集成小道,蜿蜒地流下,耳畔全是沉闷。 心里憋着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发泄出来。 就像前些日子,知晓佟怀青外公离世消息的那个晚上,书房里,池野双手握成拳,垂在身侧,不易察觉地抖。 “哦,你是问为什么在家里,大家也叫他佟佟啊,”赵守榕靠在椅子上,指间夹着烟,“那是因为……哈哈,说来话长。” 因为佟怀青这个名字,本来就不是被祝福的。 他不是带着期待,被生下来的小孩。 佟老是当之无愧的天才,音乐造诣无人能比,可惜三个子女都没能继承父亲的天赋,长女和儿子资质平平,二女儿还稍微算个可造之材,能弹一手漂亮的钢琴。 那时佟老工作繁忙,自是无暇关心家庭,对孩子们有愧疚,就用金钱来进行弥补,国际学校,数不清的珠宝,滑雪板,地段最好的房产,他以为,这样便已足够。 偶尔回家,会为二女儿指点些许。 因为他也不知道,能和孩子们聊什么,只有说到乐器和音乐,才能令这位天之骄子般的父亲,脸上神采奕奕。 姐姐站在房门外,嫉妒地咬自己指尖。 恨自己的平庸。 这份恨意,最终转移到了妹妹身上,彼时姐妹两人都有未婚夫,皆是千挑万选的俊秀公子,尤其是世代经商出身的赵守榕,一双风流的眼睛,迷得妹妹满心爱意。 姐姐动了点歪心思。 赵守榕浪荡惯了,自然来者不拒。 就像一粒多米诺骨牌被推下,接下来的事情,就超过了他们的控制,在被妹妹撞破私情的同时,姐姐也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有了孩子。 佟老当时在国外演出,并未知晓此事。 妹妹大醉一场,出了意外。 肾上腺素和酒精的双重刺激,再加上点报复性的自虐快感,她在陌生人的怂恿下,于盘山公路上飙车。 当场身亡。 佟老千里迢迢赶回来,等待他的,就是哭泣的长女,无措的儿子,和溜之大吉的赵守榕。 姐姐已经出现了早孕反应,整个人瘦得剩下骨头,说为什么会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 我嫉妒她,可我也真的好爱自己的妹妹。 她突然决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当做赎罪。 连父亲都劝说,是否再做考虑考虑,可姐姐坚决摇头,并给这个孩子起名为,怀青。 妹妹名字里,就有一个青。 她要用这个孩子,来提醒自己的罪,并且作为妹妹生命的延续。 “可笑吧,”赵守榕又点燃了一支烟,“我也不理解她是怎么想的,算是一种自虐?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什么来着……” 他挥了下手,也挥散了空中的缕缕烟雾:“算了,反正就留下了这个孩子,而她怀孕期间状态不太好吧,所以佟佟的身体,自小就弱。” 而大家也都习惯性地叫他,佟佟。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孩子从小就展示了过人的天赋,虽然经常生病,但聪明,漂亮,专注力强,歪歪扭扭地走到外公的钢琴边,按下了第一个音。 他的妈妈,的确很爱自己的孩子。 但也无法摆脱自己的控制欲。 佟怀青练琴,她一定要在旁边陪着,端茶,切水果,不让儿子碰到任何的尖锐物品,不允许外面有丝毫的吵闹,一旦佟怀青吃东西的时候心不在焉,那么这样食物,就再不会出现在餐桌。 “想吃番茄鸡蛋面吗,”她笑吟吟地看着佟怀青,“你从小就爱吃这个。” 佟怀青的手顿了下:“妈妈,我练琴的时候,可以不跟我说话吗?” 她安静下来。 过了会,又问:“那你中午想吃什么呢?” 亲戚们也都说,佟怀青脾气不好。 一点就炸。 像个小炮仗。 可每每佟怀青生气或是什么,妈妈却很开心的样子,总是很慈爱和欣赏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 佟怀青劝过,可以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去旅游,去看看别的地方,不要把全部的重心放在孩子身上。 “那可不行,”她大惊失色,“你那么容易过敏和生病,再说了,妈妈对不起你小姨……所以要把你照顾好啊。” 他和小姨一样弹钢琴。 有段时间,佟怀青甚至苦恼,觉得自己是不是小姨的儿子。 虽然他对亲属关系不在意,可也好奇过自己的身世。 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据说只是为了给他上户口。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佟怀青自己否决。 因为妈妈,真的很爱他。 而他也很争气,成为音乐圈闪闪升起的新星,走出国门,在世界上也崭露头角,走得越来越远,以至于妈妈要跟上,都得费很大的力气。 妈妈开始恐慌。 还是一直陪着儿子,管理着他的衣食住行。 没办法呀,佟佟真的太容易过敏和生病啦。 以至于后来,她查出了癌症。 而佟怀青马上要参加一个世界级的比赛,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因为佟怀青已经拿了那么多的奖项,他早已是最年轻的华人顶尖钢琴家。 可她拒绝留国治疗,坚决要陪伴。 佟怀青和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她不肯退飞机票,往行李里塞维生素和中药包,说没关系啊,妈妈知道你孝顺,可没了妈妈,你怎么能行呢,那么远的地方…… 佟怀青砸了电视,他很罕见地大吼大叫,说如果您真的爱我,能先保重自己的身体吗。 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妈妈收拾完行李,又拿毛巾细细地擦拭佟怀青的奖杯,特意做了置物架,整整一面全是各种各样的荣誉,她骄傲极了,每天都要认真清理,不让上面落一丝的浮灰。 佟怀青摔门而去。 他太生气了,想去找自己外公商讨策略,不然明天出国,起码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他不敢想象母亲身为癌症病人,在异国他乡捱那么久,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但那天外公有事,不在家。 佟怀青心里烦闷,也不想回去,他让司机把自己放在家附近的饮品店,漫无目的地吃甜点,喝咖啡。 奶油在糕点上融化。 一直到傍晚,佟怀青才回家,决定跟母亲好好谈谈。 可迎接他的,却是倒在血泊里的母亲。 擦拭奖杯的时候,置物架倒了下来,砸中了她。 而佟怀青不在家。 如果他没有出门,如果他能及时回来,如果—— “从那天起,他就有这个毛病了,弹琴的时候会手抖,”赵守榕把烟头碾在烟灰缸里,“心理问题吧,反正费了不少功夫,中医,西药啥的,净折腾。” 池野一直站在阴影处,屋里开着小灯,光线晦暗不明。 他想起佟怀青谈论自己时,轻描淡写地说,看过医生了,针灸,给他扎成刺猬。 “从那个时候,佟佟就开始尝试自杀了。” 是很优秀的孩子,上苍没有把天赋从他手里收走,他不是像媒体所谓的伤仲永和太过浮躁,演出即使出现问题,也都是他在非常拼命地,和自己进行抗争。 但还是失败了。 不少人开始看他笑话。 说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岭之花,跌落神坛。 天才不过如此嘛。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亦或是人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身体会产生自我保护机制,一天佟怀青从医院醒来时,居然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 母亲的死亡,就像有人用橡皮擦使劲儿擦过,只留下点模糊的痕迹。 他不记得了。 只懊悔自己为何出现了问题,变得无法再弹钢琴。 佟怀青很积极地去接受治疗。 也很小心地隐藏自己手抖的秘密,去练琴,演出,直面每一次溃败。 但潜意识里的恶魔如影随形。 直到再次崩溃,逃离一切,在浑浑噩噩中跟着人群前行。 阴差阳错下,来到了那处小城。 最后,赵守榕站起来,去拍了池野的肩膀。 “无论他跟不跟你走,早晚有一天,他会回想起来。” 池野喉间晦涩。 “那样,他会承受不住,会死的。” 这三个字,被赵守榕拉得很长。 池野看着那金丝眼镜下的双眸,真的和佟怀青很像,但是不够清澈,雾气昭昭。 “你想要什么?”池野轻声问。 赵守榕作出副思考的样子:“这个嘛……自从佟佟出现心理问题,我就是他的监护人了,所以嘛,无论他是活着,还是真的去世了,留下的东西就都是我的。” “就是有些手续会麻烦些,哈哈,你也不太懂这个吧?” 池野看着他,没说话。 “想骂我?”赵守榕耸了耸肩,“拜托,我也是受害人好吗,她们姐妹俩闹别扭,搞砸了我的婚事,并且这个孩子我一开始就不支持要的,你看,果然身体不好吧?底子就没打好!” “自然界里的小狮子们,也都是得竞争,才能活下来最优秀的嘛。” 他略微后退一步,打量着池野的表情:“想骂可以骂的,来呀,我不在乎。” 屋里萦绕着淡淡的烟味,池野个子高,自上而下地看过来时,眼神就会有点审视的目光。 但赵守榕不怕,饶有兴趣地继续去摸烟盒。 手伸进去,掏了个空。 赵守榕怔忪间抬起头,看见原本应当在自己兜里的烟,不知何时到了池野的手中,对方没什么表情地端详着自己,然后上前一步,带了点笑。 “赵总,抽烟吗?” 那支烟举起一半,停在空中。 赵守榕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佟佟太干净了,想不到很多下三滥的东西,”池野慢悠悠地把烟放在桌子上,“当然,他没见识过,我也不打算让他见。” 他值得看世界上的一切美好。 “我听说赵总有两位夫人,四个孩子?” 赵守榕骤然抬头:“你想做什么?” 面前的这位高个男人长相凶恶,在面积不大的书房内,很容易给人一种,被压迫的感觉。 “没什么,”池野的眉毛浓,显得眼神愈加锋利,“我只是恭喜您,拿着自然界的法子教育子女,那么这四个孩子,肯定都和佟佟一样出色吧。” 赵守榕阴沉着脸,没有回话。 当然,佟怀青不必跟那些人竞争。 池野按亮了书房的灯。 于他而言,而佟怀青就是当之无愧的,最优秀的小狮子。 威风凛凛,无比强壮。 也应当,是带着爱意和期待,而降生。 第48章 佟怀青睡得迷迷糊糊的。 恍惚间感觉,中间停了几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过加油站,而这个过程中,他也没睁眼,由着池野轻轻地捧起自己的手。 虽说给纱布染红大半,但血早就不流了。 池野应该是凑近了看,不知道有没有皱眉毛,灼热的呼吸喷到掌心,挠得佟怀青有些痒痒。 再次启动车辆的时候,池野骂了句脏话。 佟怀青突然就笑了。 说也奇怪,池野一个干修车开厂的大哥,又长得这样子凶神恶煞,佟怀青好像还真没怎么听他爆过粗口,话少,不疾不徐,永远都是副可靠的模样。 “你要不……再骂两句?” 佟怀青还是恹恹的,想翻身,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可是安全带勒住,动不了。 池野摸了下他的额头:“怎么?” “觉得挺性感的。” 精神劲儿好了点,稍微睁开眼睛看了下池野。 要不说男人认真做事时候最帅呢,池野正开车,只能看到个英挺的侧面,外套脱了,扔在后面位置上,肩膀部位的肌肉隆起,喉结明显,察觉到视线后转过脸,眉眼锋利,嘴向下抿着。 嗯,的确很有荷尔蒙味,很性感。 佟怀青对自己挑的这个男朋友,满意极了。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会,脑袋歪着靠在车上,又被池野塞了个薄毛毯垫着头,才惬意地调整了下姿势。 小声说:“真好。” 池野问:“嗯?” “我好幸运呀,”佟怀青的眼睛没完全睁开,眯着,“好开心呀。” 他说的时候,嘴角是上扬的。 池野看他垂着的睫毛,脸颊上的小痣,以及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伸出手,在对方脑袋上揉了把。 自己紧紧抿着的嘴角,却丝毫没有放松。 甚至更加焦躁。 这股子的不安感一直持续到找了诊所,给佟怀青的手换纱布,这时池野才看清掌心的那道伤,一言不发地站在后面,脸黑到吓人。 要命。 连旁边地上趴着的小狗都害怕,摇摇尾巴走了。 佟怀青浑然不觉,继续打瞌睡。 到家,车停在外面,佟怀青迷糊着被揽住肩膀往前,进了院子,此时的雨已经停了,地面上还稍微有一点的积水,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没有星星,只有很稀薄的灰云。 金银花也开败了。 种在轮胎里的月季还好,稀稀拉拉地缀着几朵小花。 佟怀青看了看,扭头问:“俩孩子呢?” “周末,和王海一家出去玩漂流了,后天回来。” 佟怀青想了想,又笑:“你故意给人家俩支走的吧。” 池野:“嗯。” 他这一大方承认,佟怀青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去看了下自己的行李,走得匆忙,是池野给他整理的,那只破烂的小兔子放在最上面,很显眼。 佟怀青拿着往卧室走,刚放床上,就感觉枕头有点歪,下面好像放了什么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个红包。 塞得鼓鼓囊囊的。 他捏在手里出来,池野正在扫院子里的水,见到后愣了下,怪不好意思似的抓了下自己头发。 “这是什么?” “就……按理说,对象头一遭上门,不得有红包吗?” 佟怀青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没住过。” “那不一样,”池野咳嗽了声,“毕竟……身份不一样了嘛,我家没什么长辈,就代劳了,你将就下。” 佟怀青瞅了会,走上前,抱住池野的腰。 “哥,”他的脸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膛,“我没什么遗憾,真的。” 池野可能嫌自己手碰了扫把,就用胳膊环了下佟怀青:“不行。” “得有遗憾,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都没见过。” 一间两元精品店就能给人忽悠住,多没见过世面呀。 池野低头,蹭了蹭对方的鼻子:“玩过雪没,等入冬了,在院子里给你堆个大雪人。” 可佟怀青只是笑笑,没答应。 手受了伤,没洗澡,池野摆放好凳子和水盆给人洗头,然后又站在镜子前,给佟怀青吹头发。 佟怀青懒洋洋地阖着眼,感受暖风扫着耳畔。 池野收着手劲,很认真细致地移动吹风机,指缝里暖呼呼的,带着他熟悉的洗发水味儿,对方的耳朵有点红,再下面是大片白皙细腻的肌肤,有点扎眼。 扣子都不好好系。 池野面无表情地给人领子提好,专心致志地继续吹头发。 结束后,佟怀青使劲儿伸了个懒腰,踢开拖鞋,赤着脚踩在池野的鞋上:“你带我去睡觉。” 池野:“好。” 给人放在床上,佟怀青得寸进尺,搂着对方的脖子不撒手:“陪我睡。” 腿都跷上来,勾住池野的腰了。 池野惦记着他手上的伤口,没敢跟人闹着玩,小心地躺在佟怀青身边,给人作乱的小手摆正了。 又捧起受伤的掌心,仔细看。 佟怀青往后躲:“别看啦——” 往回抽,拽不回手,池野轻轻地拉着他的手腕,佟怀青干脆不再挣扎,凑上前去亲池野的嘴巴。 呼吸交错间,池野紧绷了很久的精神,逐渐放松下来,伸手按住佟怀青的后脑勺,配合着加深这个吻,到了最后,都有些脸热地喘气,佟怀青干脆手脚并用,往人家身上爬。 这次往后躲的,换成池野了。 他笑得不行,又怕佟怀青掉下去,还得伸手护着对方的腰,干脆直接把人托着屁股抱起来,带着往院子里走。 “白天睡那么久,这会不困了,净折腾我是不?” 佟怀青笑着挂人家身上,用手在池野脸上戳出个酒窝,他身上穿的是新买的睡衣,淡蓝色,珊瑚绒,正适合这样冷下来的天,还带着点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院子里静悄悄的,邻居都睡得早,也没什么月亮和星星,拉亮屋檐下的小灯泡,池野抱着佟怀青坐在个藤椅上,去闻人家头发,把脸埋在对方的颈窝里,嘀嘀咕咕:“我想你了。” 佟怀青被拱得有点痒痒:“我这不是在吗。” “在我身边,我也想,”池野没抬头,“就是想你,心里都难受。” 是真的难受,不光因为想佟怀青。 特意买的红薯忘记拿给人吃了,发现的时候都凉了,天气不好,院子里的月季没顾得上照料,花开得也少,卖桃酥的那家店关门了,河里的荷叶都枯萎,柿子也要下市了。 这些,都让池野心里灌了胶水似的。 佟怀青点了点对方的胸口:“撒娇呢?” 好家伙,硬邦邦的。 里面满腔的愁绪却这样柔软,都能给他溺在里面。 池野闷着声:“嗯。” 然后得寸进尺地拱人:“要不,你也哄哄我?” 佟怀青大笑起来:“你都这么大的人了……” 池野不乐意,抬起张委屈巴拉的脸,抿着嘴不吭声。 佟怀青忙给人顺毛,软着嗓子:“好,我哄你,别不开心啦,你看,我不是在这儿嘛。” “别离开我。” 正挠对方下巴的手,顿住了,佟怀青睫毛轻轻地抖了下,迎上了池野的目光。 黑亮的眸子,里面经常没有太大的起伏。 这会儿里面的情绪,却浓得化不开,甚至带了哀求。 池野看着他,又重复了句:“不要离开我。” 屋檐下的灯是吊着的,风一吹,灯泡和下面绑着的绳子一块晃,角落处有个空了的燕子窝,泥巴和小树枝堆成半圆的形状,很多年前就有的,池野记得以前燕子还每年春天回来,后来空了两年,被几只麻雀占了,再往后,麻雀也不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啄树上结的果子,被池野绑的铃铛吓着了,生气,偶尔过来在枝头上蹦着看热闹,却不在这里住了。 佟怀青盯着那半截绳子看,去捏池野的耳垂:“什么时候带我,也去打一个?” 池野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不打。” “干嘛呀,”佟怀青笑呵呵的,“又不疼。” 他们轻飘飘地换了话题。 最后也没争出个所以然,聊了会天,池野简单地问了几句外公葬礼上的情况,佟怀青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了,越来越冷,都不想回去睡,干脆又从屋里拿了小毯子,一块披在身上。 池野怀里抱着人,藤椅很慢地晃啊晃,又聊了几句别的,说那几天不是不陪着佟怀青,是家里临时有点事,得赶回来。 佟怀青问,都安顿好了吗。 池野说,放心吧。 藤椅晃得速度越来越慢,佟怀青的眼皮儿也越来越沉,话题又转移到外公身上,佟怀青说,其实光鲜亮丽下的他不完美,蛮多地方挺失败的,子女过得,也不幸福。 “但我记得,他很喜欢我的。” 池野捏着他的手心:“大家都喜欢你。” 佟怀青垂着睫毛,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不知不觉间,院子里的灯光灭了,池野用毯子裹着睡熟了的佟怀青,朝屋里走去。 铁质的门上了油,阖上的时候不再有“吱呀”的声响。 悄无声息地隔绝掉了身后的寒霜。 - 未来几天的日子,阳光都很好,是大晴天。 周日下午,俩孩子才被小王大夫送回来,都玩疯了,池一诺黑了一圈,见到佟怀青就开始尖叫,陈向阳也高兴坏了,打开从山里带回的野果子给大家尝。 递过去的时候皱眉:“佟佟哥哥,你的手怎么了?” “划了下,”佟怀青轻描淡写地接过,咬一口,酸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啊……!” 红彤彤的,上面带着点棕色的竖纹,小得像乒乓球,怎么能酸到这个地步,满嘴都是口水,涩到倒牙。 池野在旁边剥猕猴桃,见状给人喂过去:“这个甜。” 接着,尝了口佟怀青咬过的果子,神色如常:“还可以啊。” 佟怀青连着吃了俩猕猴桃,才勉强缓过劲儿,桃心小脸依然皱巴,觉得跟这人没法儿比,一个拿葡萄藤当零嘴的人,味觉系统绝对有问题。 池一诺绕着佟怀青跑,给对方看自己涂的指甲油。 “佟佟哥哥,你这次来就不走了吗?” “会不会留在我们县啊,冬天可冷了,大哥你开始做厚衣裳了吗?” 陈向阳拎着小姑娘的后脖领,给人拉回来:“哎呀,你话好多,作业写完了吗?” 问完,俩小孩都面露痛苦。 上帝馈赠的礼物,果然都标好了价格。 两天两夜的山里漂流,此刻都一溜烟跑去拿作业本,趴在屋檐下开始写。 佟怀青刚洗完手,就被池野揽着肩膀往外走,他不明所以地抬头:“怎么了?” “小孩子补作业,咱大人给他们留点空间。” 池野平静地回头:“阳阳,厨房里有热着的饭。” 陈向阳立马比了个明白的手势。 池一诺抓着铅笔抬头:“大哥你先别慌,我还没说晚上想吃啥……” 话说一半,就被她二哥按下脑袋了。 外面稍微有点刮风,池野已经不由分说地给佟怀青系上围巾,借着又贴了下对方的小脸蛋:“冷吗?” 快入冬了,街上飘着糖炒栗子的香味,佟怀青使劲儿闻了下:“不冷。” “少吃点,留着肚子,”池野笑着快走两步,买了一小兜子,“晚上还想吃什么?” 他手劲儿大,又灵巧,剥壳快而完整,甚至喂到佟怀青嘴边时,还是热乎乎的。 佟怀青有点嫌烫,嘴巴“呼呼”地吹着气:“好吃。” 板栗软糯香甜,粉粉的,连着吃了几个,又被池野塞了瓶热牛奶,佟怀青满足得都想眯眼睛了,走路就犯懒:“咱这是要去哪儿啊?” 不去哪儿,瞎逛。 补作业那么漫长又痛苦的时间,俩大人坏透了,跑出来约会呢。 走啊走的,到了河道边,两岸的柳树叶子落了大半,长长的枝条垂到水面上,佟怀青指着让池野看:“当初我就是在这个地方,被你撞到的!” 瞧这人心眼小吧,记得清清楚楚。 池野笑着:“对不起。” “那时候我以为你想不开,大晚上的,怎么往河里走啊,”这会儿周围没什么人,池野左手拎着糖炒栗子,右手牵住佟怀青,“所以我就冲上去了。” “这河看着浅,下面都是泥沙,还有坑呢。” 他很随意地聊着,仿若没有注意到佟怀青略微绷紧的手背。 “要是直接进去,很容易就陷着了,出不来,”池野捏着对方的掌心,“我估计……你水性不怎么好吧。” 佟怀青有些抗拒似的,摇了摇头。 池野问:“要不要去看看?” 佟怀青声音很轻:“不了吧。” 可能是走的久了,围巾系得又严实,佟怀青感觉自己有点微微的出汗,他往外拉池野,幅度很小地扯对方的手:“咱不去那里。” “成。” 池野牵着他继续往前,这里人烟稀少,地上的杂草疯长,被初冬的风染得发黄干枯,寒风吹过就往下倒。 佟怀青走得有些踉跄,看着池野停下,摘掉他裤腿上挂着的苍耳子,又再次牵着他的手往前走,糖炒栗子都吃进肚子了,可嘴巴怎么还是泛着野果的酸,佟怀青抿着嘴,低低地叫了声什么。 “脚疼了,”池野没听清,低头看他,“用不用我背你?” 佟怀青眨着眼,没吭声。 “哪儿不舒服就说,想要什么就要,”池野在他面前站住,“在我这里,不用遮遮掩掩什么的。” 他喜欢鲜活的佟怀青。 娇气,金贵,会发脾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亮。 这两天晚上,都是他抱着佟怀青睡觉,对方时常惊醒,反复地抠着枕头的边,背过身去抱那个破成絮絮的兔子,这个时候池野就假装翻身,把佟怀青的手指包进手里。 佟怀青在回避。 曾经还问过这里的冬天冷吗,要不要戴帽子和手套,但现在绝口不提,甚至连明天想吃什么,想去哪儿玩都不问。 随便池野安排。 没有了期待。 “哥,”佟怀青垂着睫毛,终于开口,“我没什么想要的。” “挺知足的,也没什么遗憾。” 边陲小城睡得真太早了,这个点儿,远处的各家灯火都陆续熄掉,偶尔有几声犬吠,河水泛着粼粼的光,天空又似乎格外的远,中间遥遥地悬着一条星河,灿烂浩瀚。 佟怀青右手包着纱布,再过几天就能去掉了,可左手被池野拉着,所以他只能用指甲掐着自己受伤的掌心,在上面留下浅浅的,月牙般的痕迹。 池野盯着眼前的小人儿,脸上没什么表情。 心里却恨不得给人提起来晃晃,把他所有的不甘和痛苦都甩走。 “你是不是,怕我再想不开?” 佟怀青放过了自己的手,往背后躲了下。 不知不觉间用了点力,怕伤口裂开,要是渗血了,池野肯定能发现。 池野没有回避,像是在讨论明天要吃什么,“嗯”了一声。 “应该不会了,”佟怀青小心地活动了下手,疼,但估计着没什么大碍,“你放心,我现在真的挺好,没啥遗憾,或者想不开的。” 池野看着他:“那今天冬天,玩打雪仗吗?” “哥,”佟怀青还背着手,“我没有那个意思……就是,我这人,没你想的那么好,我现在也不敢跟你保证什么,因为,我挺怕的。” 怕给了对方希望。 他不忍心,不敢想如果自己真的伤害到了对方,池野会怎么样。 佟怀青觉得,自己欠人家。 他有负罪感。 除了池野,他欠很多东西,甚至连这个世界,佟怀青都觉得有些对不起,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罪感要把他逼疯了,白天犯困,晚上睡不着,奇怪,也没有一直钻牛角尖,但是一睁眼,就想起很多曾经发生的事。 如梦似幻。 最后又都镜花泡影般消失不见,变成了池野睡梦中,抱着他的一截手臂。 很结实有力,上面有微微浮起的青筋,彰显着旺盛的生命力。 是被太阳晒黑了的,干过活的胳膊,疤痕早已泛白。 佟怀青开始咬指甲。 他觉得自己好穷,就像个小乞丐,贪婪地扒拉着一点点的光不松手,划亮一根火柴,在跳动的火苗中看到的不是烧鹅,而是池野给他的温暖。 佟怀青也很怕,自己会失去这些。 他牢牢地抱着那盒火柴,不敢再次点燃,也揣着一兜子的面包,不敢沿路扔下碎屑。 天空中的小鸟不知疲惫地盘旋,似乎随时都会俯冲下来,夺走他的全部财产。 这样,说不定就能再多撑一段时间。 凭什么,要一直眷恋着池野呢。 佟怀青咬指甲的过程中,伴随着自我厌恶。 池野还在他对面站着,沐浴着星光,身后是连绵的山脉,起伏得不明显,是很浅淡的水墨颜色。 “手。” 佟怀青倏然一惊。 池野很平静:“给我看看。” 背在身后的右手无意识地抖了下,佟怀青往后退去,踩倒了杂草,笑得干巴巴的:“你干嘛呀……” 池野给他胳膊拉出来,佟怀青不敢再往回抽,目光有些发虚。 月色下,纱布上渗了血。 佟怀青慌乱地眨眼,看看池野,又看自己的手,还纳闷,应该没有用太大力气啊,伤口怎么就裂开了呢? 他吞咽了下,试图撒娇:“哎呀,你弄疼我了。” “疼?” 池野的声音哑着,目光终于从手上移开,转移到佟怀青的脸上。 “我看你不是挺喜欢疼吗,嗯?” 这话似乎有点耳熟。 在那破破烂烂的小旅馆里,他缠着人家闹腾,到最后衣服都撩起来,他浑身僵硬又发抖,结果被翻了过来,干脆利落地往屁股上抽了俩巴掌。 当时池野是怎么说的来着。 问他疼不疼,他一直说不,说自己从来不怕疼。 然后池野好像有点生气,掰着他的下巴说:“我看你挺想疼的。” 佟怀青愣愣地看着对方,突然有点怂。 毕竟那两巴掌打的,好像,还真使了劲。 “不,我不小心,是它自己裂开的,”佟怀青为自己辩解,“我没那么蠢,不会干伤害自己的事的!” 池野注视着他,目光依然很柔和:“我看,你伤害自己的事,干的不少。” 佟怀青立马摇头:“没有。” 他的另一只手被拉起来,池野用拇指揩过咬秃的指甲边缘,又不着痕迹地划过手腕,上面依稀有些浅红的印子,不明显,非得仔细才能看出来。 佟怀青喉结动了下。 就昨天用皮筋弹了下而已,没什么痕迹吧。 说起来,昨晚上吃饭的时候,池野好像也盯着看了好一会,但是没吭声。 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沉默地抱了他很久。 佟怀青试图挣扎:“我,我不是故意的,也没有伤害自己。” “宝宝。” 池野叫他。 那么大的个子,低头下来,投下的阴影能给佟怀青整个人都覆盖。 肩膀却在颤抖。 “你……伤害到我了。” 第49章 池野说完就背过身去,往河道边走了几步,有些手抖地掏出根烟。 三分钟就好。 佟怀青在后面叫:“你生我的气了?” 池野点燃香烟,淡蓝色的火舌舔出缭绕的烟雾。池野不怪佟怀青,他只是有点小小的难过,他给自己三分钟整理心情,时间一到,他要抓紧带着自己的宝贝去重新包扎。 其实这段日子真没怎么抽过烟,池野没瘾,偶尔抽那么一两根,所以今天居然有点不适应,被呛到,受不了这个味儿,喉咙也发烫,哑,心里跳得厉害。 没忍住,碾灭了烟头,刚扭头一瞅,吓了一大跳。 佟怀青哭丧着脸蹲在地上,捡小花,拽杂草,磕磕巴巴地编花环,给人赔罪呢。 那么灵巧的手,弹钢琴的,编的却零碎地不着调。 丑到惨不忍睹。 池野心都要碎了,拍掉他小腿上的草屑,摘了偷偷挂在胳膊上的苍耳子,又去顺那微微翘起的头发:“我没有生你的气。” “可是你说——” 佟怀青憋着嘴:“你说,我伤害到你了。” 池野小心地捧着他的手,像托着片小小的,洁白的云。 上面沾了草籽,还有细碎的屑,指尖染了点绿,闻起来是很青涩的味道。 “因为我爱你。” 池野低头,把嘴唇贴上去,在佟怀青的手心里说:“我好爱你。” 佟怀青被灼热的气息,烫得心口一颤。 “所以,不要伤害自己,”池野抬起头,短密的睫毛上有隐隐的湿润,“不要离开我。” 他第三次对佟怀青说这句话了。 这次,佟怀青轻轻地点头。 池野没再说什么,拉着人去小王大夫那里,换纱布的时候看了眼,被伤口刺到,立马瞥过眼睛去,慌张地掏出一根烟,没点,捏折在手里。 王海慢悠悠地打结,交代了下注意事项,他最近给人带孩子上瘾,爱屋及乌,看池野都顺眼不少:“晚上有事不,咱几个出去喝一杯?” 池野没回头:“佟佟手伤了,不能碰酒。” “哦,那约个什么时候……”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池野半跪在人家面前,小心翼翼地问还疼不。 佟怀青不大好意思地摇摇头,说不疼。 然后,池野就伸手捏了捏对方的脸蛋,拉着手,旁若无人地跟王海打招呼:“我们回去了,吃饭的事再说。” 王海张着嘴:“哦,好……” 眼睁睁地看着这俩人离开诊所,池野还特体贴地替人掀帘子,那厚重的塑胶帘连佟怀青的头发丝都没碰到。 讲真,王海粗心,对自家媳妇都做不到这个地步。 给小王大夫震惊到说话都结巴。 “等,等等!”他后知后觉地站起来,“你俩这是啥情况啊,怎么跟搞对象似的?” 没人搭理他,早都走远啦。 池野的心沉着,趁着黑,一路上都没放开佟怀青的手。 回家后,去楼上看了眼,给俩睡熟的孩子掖被子,又下来给佟怀青准备洗漱用品,毛巾摆好,牙膏也挤上,佟怀青有些扭捏:“我自己来就行。” 前两天还理直气壮地被伺候着,今天怎么就害臊了? 池野把牙刷递给他:“要不我给你刷?” “你想把我养废就直说,”佟怀青笑着接过,“是不是想着,我变成个小米虫,就永远离不开你了。” 其心可诛啊。 池野摇头:“不是。” “我想让你飞得高高的,”他站在佟怀青背后,看着镜子中两人重叠的身影,“无论你累了,还是怎么的,我都能在下面给你托一把。” 佟怀青嘴里全是牙膏沫沫,垂着睫毛,说话也含糊不清。 “如果我飞得太高,你够不着,或者我不想下来了呢?” “那我就去找你,一直跟着你。” 漱完口,嘴里泛着清爽的味儿,佟怀青转过身子靠在水池上,似笑非笑地挠池野下巴。 原本还想逗两句。 说难道你就不怕,我飞太高,你跟不上,找不到吗。 到底没忍心说出口。 最终,还是迎着池野的目光,小声说:“哥,放心。” 我飞不远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枕着池野的胳膊,佟怀青又开始不老实了,蹭蹭这里,摸摸那里,弄得池野受不了,佯怒去掐佟怀青的脸蛋。 佟怀青笑呵呵的,凑近对方的耳垂说:“哥……” 痒酥酥的,池野手背猛然绷紧。 “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去冲凉水澡了。” 话音刚落,当枕头用的胳膊收走了,池野背过身捂脸,红着耳朵地抗议:“别说了。” 大哥羞了呢。 可小猫爪子继续作乱,挠他的后背,又顺着去摸硬邦邦的胳膊。 “你为什么不碰我啊,”佟怀青拉长了声音,“傻瓜——” 傻瓜郁闷地转过身,给人搂进怀里:“没结婚呢。” 这话一出,俩人都愣了半晌。 池野慌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那么古板,就、就是……” 就是啥,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感觉没到时候。 过了好一会,才听见佟怀青在他怀里,小声说:“你给过我红包,我收了的。” 池野的心砰砰地跳起来。 “可是哥,你没有跟我求呢。” 屋里黑乎乎的,俩人大半夜跑出去玩,回来也不睡觉,咕咕哝哝讲小话,这下好了,弄得脸皮都开始发烫。 池野结结巴巴:“你、你答应吗?” “答应啊,”佟怀青很认真地点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真的?” 池野在黑暗里盯着他:“再也不做伤害自己的事?” 佟怀青明显地沉默下来:“嗯。” 包了纱布的手,虚虚地搭在对方肩头。 理智告诉自己,气氛正好,呼息交错都是缱绻的味道,要顾当下,不要提被佟怀青刻意回避的未来,心上人的眼神带着钩子,拽得池野心尖都发麻,他捧起对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冬天要来了,我给你做厚衣裳。” “等春天冰化了,咱们去山里玩,”池野的喉结滚动,“夏天去捉小螃蟹,晚上会有很多萤火虫,秋天我带你去摘柿子……” 他几乎是虔诚地望着佟怀青。 可佟怀青迟迟没有答应。 他会因为池野生自己的气,急的去揪小草做花环当礼物,会乖乖地跟着人来到陌生地方,也会毫不犹豫地允诺一个没说出口的求婚,却在面对触手可及的未来,选择了沉默。 他不肯答应池野。 怕给对方希望,又亲手捏破。 至于很遥远的那些……到时候再说吧,人总归是要有些念想。 他们之间的气氛,冷了下来。 可佟怀青不想撒谎。 他们在一起后,第一次闹起了别扭。 依然是每晚池野抱着人睡觉,该有的亲吻也没有少,在孩子上学离家后,会很快地交换一个偷摸的亲亲,但佟怀青空洞的眼神,长久的发呆,以及每晚越来越频繁的惊厥,都在提醒池野。 很多东西,是必须要面对的。 无法回避。 他不可能永远给人挤牙膏,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地照料佟怀青,一颗心摔在地上,碎成几瓣,也得让人家有兴趣看一眼才行。 佟怀青很乖。 没有抱怨,不提要求,平静地等待池野为他安排一切。 可越是这样,池野越加心慌。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佟怀青的手拆了线,逐渐痊愈,伤口恢复的过程总会痒,不舒服。 池野却不让他闲着,做饭的时候也会把人叫进来,帮忙递个葱,打个鸡蛋。 佟怀青不再挑食。 可也没见长肉。 吃饭的时候,陈向阳的眼睛在哥哥们身上转来转去,终究没忍住:“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佟怀青笑眯眯的,“好着呢。” 陈向阳便放下心来,低头扒饭,却听见池野突然开口。 “说到这里,下周学校有个徒步的活动,我得带着俩孩子出去。” 池一诺抬头:“……哎?” “估计得五天左右,”他平静地看着佟怀青,“你一个人在家,成吗?” 佟怀青不假思索地点头:“没事,你们去吧。” 这个话题当时没再过多讨论,到了周五的晚上,池野拎着俩包裹放到客厅,絮絮叨叨地给佟怀青交代。 “去外面或者邻居家吃饭都行,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冰箱里的东西也管够。” 佟怀青被他烦得要死,说了几天了,倒在沙发上挥手:“快走吧,我都知道。” “明早才出发呢……” 池野伸手给佟怀青打横抱起:“要好好照顾自己,听到了吗?” “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到了卧室,池野还没放弃啰嗦,佟怀青伸手去捂他的嘴,凶巴巴的。 “再废话就给你赶出去!” 池野笑笑,亲了下对方的手心。 “好。” 过了一会。 “你答应过我的,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就带着俩孩子出了门,大巴车凌晨五点就在校门口候着了,池野简单做了早饭,在灶上热着,临行前弯下腰,亲了佟怀青的眼皮,说等我回来。 五天,不长不短。 佟怀青懒洋洋地挥手,没出去送。 门很轻地一声,从外面拽上了。 冬天的清晨,天亮得晚,佟怀青赤着脚下床,走到厨房关了火,又一步步地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鱼肚白逐渐被鎏金色的光芒刺破,中午的阳光暖乎乎地照着院子,一草一木,鸟语花香,这四方的小天地里,哪怕在初冬,也被打理得生机盎然。 而佟怀青还在睡觉。 到了傍晚时分,天际像着火的画卷一角,映出大片红色的火烧云,染出凤凰尾羽般的烂漫,佟怀青慢悠悠地去厨房,吃了两口冷却的饭,就没什么表情地全部倒掉,刷碗,洗锅,喝了半杯水,就坐在院子里发呆。 冷了,回卧室拿了小毯子。 上面似乎还有池野身上的味道。 很淡的香皂味儿。 他把脸埋在上面,稍微有一点心安,头顶传来鸟雀的清呖,天太冷了,躺在藤椅上的时候,光着的脚就本能地往后瑟缩。 也没想着,再去穿双袜子。 不是矫情,或者故作姿态给谁看,只是池野不在身边,佟怀青整个人都懒惰,厌倦了下来。 不用再装了。 反正五天后才回来。 佟怀青是在半夜被冻醒的,抬眸看到旁边的月季花,打了喷嚏,才迷迷糊糊地回到卧室里。 小兔子太破了,只敢捏着一个边角。 墙角的茉莉早已经过了花期,小家伙不耐严寒,在室内也掉了叶子。 可能怪佟怀青,给屋子弄得太冷冰冰了。 第二天,他还是没有出门。 喝了水。 讲真,现在的状态,就和他遇见池野前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时候要更加糟糕,嗓子出现问题,无法开口说话,起码现在,还能在面对镜子时,练习下笑容。 喜欢上了,躺在藤椅上睡觉的感觉。 前段时间,池野会抱着他一起躺在上面,随着咿咿呀呀的晃动,伴着月季花的味道,边揉他的头发,边讲童话故事。 也有打电话,问有没有好好吃饭。 佟怀青笑得很甜,哪怕池野看不到,也对着话筒弯起眼睛。 他只要面对池野,就会笑。 直到被冰冷的手拽住脚腕。 佟怀青从噩梦中惊醒,满院清霜,他又躺在藤椅上睡着,迷迷糊糊地,冷,瑟缩着一团小小的身体,毯子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下去的,衣衫单薄,手脚冰凉。 可也比不上池野的手,更凉。 他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样,死死地盯着佟怀青。 风尘仆仆。 佟怀青震惊得连脚都来不及往后缩,池野半跪在他面前,身形像一头饿坏了的豹子准备捕猎,蓄势待发。 先是讶异,接着是微妙的恐慌,佟怀青说话都发抖:“你为什么现在回来了?” 明明才两天。 又提高了声音:“你故意的,你故意试探我?” 他恶人先告状,心跳得厉害,狠狠地回瞪池野:“你给我下套!” 池野的胸口起伏,声音发着抖:“我没有。” 他只是赶不及,想要回来见一见佟怀青。 孩子们的徒步旅行,去的地方也就是邻县,有专业的领队带着,不必家长在场,他特意申请,特意离开,只是想看看佟怀青一个人,能过着怎样的生活。 五天。 池野暗暗地想,也是借这个机会,能彼此静下心来,好直面他们的问题。 他没有故意提前赶回来。 是太过心不在焉,以至于差点出事。 吃饭时热水浇在胳膊上,幸亏穿得厚,凉水冲洗后没什么大碍,老师看出了他的心事,执意请求这位家长早点回去休息。 想想,作罢。 回来的时候,池野明白了什么叫归心似箭。 想佟怀青。 想得心尖都发麻。 大门推开,还小心地压低了声音,怕吵到熟睡中的爱人,却看到了月光下睡在院子里的佟怀青,身体蜷缩着,手脚都冻得发白,嘴唇没什么血色,眉头紧锁。 他去厨房看了眼。 出来后,已然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 “你就是故意的,”佟怀青站起来往回走,心叫坏事,“我、我不理你了。” 他还光着脚。 池野快走两步上前,给人抱在怀里。 像是抱块小小的冰。 回到卧室,憋着口气,轻手轻脚地给人放下来。 开始了审问。 他真的从没有过,用这种语气跟佟怀青说话。 佟怀青心虚,态度却强硬得要命。 “你答应过我的。” 池野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你救不了我!” 佟怀青近乎崩溃,他狠狠地摔了下枕头:“我们是什么关系?谈恋爱而已,你不可能真的管我一辈子,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最烦你管着我了!” 他口不择言:“我就是这样啊,喜欢自虐,喜欢疼,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提醒我是个多么——” 池野捂住他的嘴:“宝宝。” 声音都在抖:“我不想让你疼。” 心里的弦崩断了。 佟怀青连连倒抽气:“哥。” 他笑起来,又摇头:“你真的,不该遇见我的。” 前面的大吼大叫和摔枕头,池野都是定定地看着自己,这句话一出,对方的脸上终于浮现了别的神色。 池野问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佟怀青喘着气:“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你,后悔把你拖下水,跟着掺和进我混乱失败的人生,你不必接触这些,被我伤害成这副模样。 “那天晚上,我就是打算跳进去的,早就该死了。” “如果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我本来就不是,应该被生下来的小孩。 不值得你去爱。 下巴被人猛地掐住,被迫着抬起头,池野死死地盯着他。 “说,童言无忌。” 佟怀青吃痛,声音哆嗦:“你没有遇见我,该多好。” 屋里没开灯,安静得要命,池野的身影被月色投在墙壁上,浓重的阴影笼罩住佟怀青。 佟怀青在发抖。 池野的手顺着往下,一点点地描摹对方的嘴唇,耳垂,咽喉和锁骨。 气氛到了临界值一般,随时都会点燃。 佟怀青闭上眼睛,绝望地想,池野生气了。 可眼下没有河堤边的小草,足够他再去做一个花环。 那只手最终停留在他心口的地方。 池野叫他:“宝宝。” “你真的很喜欢疼吗?” 佟怀青闭着眼睛,不发一言。 池野很轻地叹口气,拿着对方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我这里,很疼。” 佟怀青喉间晦涩,几乎要掉下泪来。 下一秒,他被人直接打横抱起。 惊呼来不及发出,被池野粗鲁地堵在舌尖,踉跄间,他的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双眸倏然间睁大,听见池野在他耳边,灼热的气息。 “没关系,你想要什么我都陪着你。” 衣服被扯开,佟怀青完全反应不过来,被池野捏着下巴亲了上去。 “我们一起疼吧。” …… “宝宝,”他哑极了,手顺着摸那瘦削的后背,“感觉怎么样?” 佟怀青很久,才发出点声音。 他自找的。 仿若一只惊弓之鸟。 池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倏然间呼吸发紧。 …… 佟怀青满脸都是泪痕,哭起来:“不行,真的不行……” 池野扯那根惹眼的腰链,眼睛红着:“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他想听佟怀青说自己后悔了。 后悔说那样的话,因为真的,伤到了自己的心。 只要佟怀青开口,他就会放过他。 不舍得碰,太喜欢了,恨不得揣兜里带着的人,露出那样的表情,只能他一个人看到,只给他一个人看。 池野喘着气:“宝宝,说。” 只要说了,他绝对不会再这样继续折磨,什么都没买没买,池野压根就没打算过这么早碰佟怀青,也做好了随时撤出的准备,提前做过功课,知道如果到身体里,可能会生病…… 佟怀青看着他:“老公。” 池野愣住了。 傻傻地看着对方。 等他反应过来,慌乱地想要退出的时候,早已晚了。 佟怀青被烫得微微战栗。 池野狼狈极了,现在后悔的人变成了他,慌乱地……纸巾……给对方擦拭。 第一次的技术实在太烂,那么长的时间,姿势也没咋换过,佟怀青已经完全没有力气配合对方了,由着被抱进浴室,温热的水没过他的心窝,香皂滑溜溜地溜进浴缸里,胸口还是发麻,余韵未消,心脏怦怦直跳,手臂无力垂下。 暖黄色的灯光,给睫毛镀上了金边,毛茸茸的,像振翅的小蝴蝶。 佟怀青又被裹着浴巾抱起来,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哥,别心疼了。” 他努力地笑了下,抚平池野皱起的眉头,声音哑得不像话: “我也好爱你。” 第50章 洗澡的时候佟怀青反复往下滑,是真的没力气,他累坏了。 如果不是那声阴差阳错的撒娇,令池野短暂的失神、失控,佟怀青完全有理由怀疑,今晚他的身体会和灵魂一起,被对方钉死在床上。 头发也沾水了,池野调整好水温,空气中氤氲着湿漉漉的味道,都比不上佟怀青的眼神更湿,嗓子哑,那句告白说出口,就很惹人疼。 明明让他疼的人是自己。 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池野心痛又心慌,给佟怀青洗澡的时候手抖的厉害,刚刚的凶劲儿没了,明明都看了个遍,里里外外全摸过,但这会儿还刻意避免碰到佟怀青的敏感部位,没办法,可又太显眼,掐的都是红印,全是指头狠狠擦过的痕迹。 他躲着目光,小心翼翼。 打滑,佟怀青配合不了他,最后池野没办法了,自己也跳进浴缸,在后面抱着人,慢慢地清理掉所有的遗留。 佟怀青便仰起脸,讨要一个亲亲。 拿浴巾给人包着带回去,看了下时间,已然凌晨三点,池野把脸埋在对方颈窝里,说了声对不起。 佟怀青哼哼了两声,胳膊环绕着池野的脖子。 “困了吗?”池野有些紧张,“我抱着你睡。” 佟怀青便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饿了。” “什么?” 肚子饿了嘛。 两天几乎没吃饭,就喝了点水,被折腾到腿肚子打颤,身体后知后觉开始抗议,想要食物,来慰藉冰冷的胃部。 池野去厨房给他做饭,三点一刻钟,抽油烟机“呼呼”作响,简单煮了红糖水,打了两枚荷包蛋,热锅凉油,搅面糊加香葱掺清水,摊了薄薄的煎饼,筷子挑起来看一眼,几乎都能透光。 佟怀青换了身新睡衣,在外面站着看。 使劲儿皱了下鼻子。 闻着好香。 这次回来,池野给他买了好几件睡衣,棉布的珊瑚绒的,随便挑着穿,都是浅色系,这会儿身上这件是米白的,看起来好乖。 像只漂亮的狮子猫。 池野在餐桌上摆好饭菜,把筷子和小瓷勺递到佟怀青手里:“小心烫。” 不用交代,佟怀青再怎么饿,吃饭都很秀气。 热乎乎的红糖水熨帖五脏六腑,他弯着眼睛笑:“味道很……啊!” 声音又变了调。 屁股。 疼。 池野不明所以地瞅着他,看那小巧的耳朵上染了层红,还以为佟怀青手没劲:“我喂你?” 突然有点生气。 佟怀青瞪对方,不着痕迹地挪了下,结果牵扯得更厉害,痛到脸色发白。 池野这才醒悟,站起来又坐下,搓着手支支吾吾:“我抱着你吧……” 猛地一抬头:“不对,我去给你买药,是不是得抹抹?” 这个点儿了,上哪儿买药去,佟怀青眨着眼睛站起来,纡尊降贵地往池野大腿上坐,其实疼痛感并没有缓解多少,但是心理上满足多了,之前的拌嘴也给忘了,红糖水的甜融化了他的心,吃着吃着,不知谁先起的头,又亲到一块了。 被托着抱起来的时候,熟悉的姿势令佟怀青一惊,吃饱了,有劲儿了,慌乱地拍打池野的肩:“不行,你再来一次,我非死在你床上。” 池野闷哼一声,抬起黑亮的眼睛看他,神情似是委屈。 佟怀青的心软下来。 被放在床上的时候,终于小声地补了句: “……童言无忌。” 剩下的几个小时,并没有再次发生令人脸红心跳的事,池野只是把人搂在怀里,一点点地揉对方的腰,缓解那隐秘的酸痛,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关门的时候屏住呼吸,看了眼躺在被窝里的佟怀青。 睡得很熟。 池野连着跑了三家药店,才买回来合适的软膏,回来后,佟怀青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睡眼惺忪地发着呆。 看清楚池野手中拿着的东西后,幅度很快地眨了眨眼睛。 “我给你抹吧?” 后知后觉开始羞耻,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变成只袋鼠:“不要!” “会缓解一些,好受点。” 袋鼠真是吃饱,又睡够了,此刻的精神劲儿好了许多,都能骂人了:“王八蛋!” 昨晚欺负得厉害,这会儿还要用抹药的名义,再羞耻一遍,佟怀青凶死了,从被子缝里露出俩眼睛,瞪池野。 池野突然笑起来。 “翻脸不认人了?” 他把被子从人家身上剥下:“几个小时前叫老公,这会儿就成王八蛋了?” 佟怀青的眼神无处安放,劈手夺过药膏:“……我自己来。” 王八蛋也有原则,特绅士地退出屋外,给人留出面子和空间。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天完全放晴了,亮堂得很,空气中是干燥的冷冽味儿,松针覆着白霜,鸟雀胸口的绒毛蓬松,池野坐在院子里,把脸埋在手心,脑海里浮现四个大字。 谢天谢地。 他真的,好喜欢这样鲜活的佟怀青。 - 佟怀青的难受劲儿,差不多两三天后才消掉。 他是精神起来,但池野突然病了。 孩子们第二天才回来,晚上吃饭的时候,佟怀青看对方有点不对劲,伸手摸了下,被吓一跳。 烫手。 “怎么回事,”他去小药箱里找体温计,“量过没,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池野除了呼吸急促点,别的一切正常:“没有不舒服,好好的啊。” 倒也老实接过体温计,瞅着时间,五分钟后取出来,佟怀青简直都要翻白眼。 三十九度五。 亏他还能乐呵呵地跟自己开玩笑。 催着去诊所打针,池野却给拒绝了,他这几天提心吊胆的,满腔的心思全在佟怀青身上放着,估计现在卸了劲儿,身体提出抗议,后知后觉地脑袋晕乎。 佟怀青骂他:“你都要烧傻了!” 找了退烧药吞了,又喝了一大杯温水,池野从后面抱住佟怀青:“你放心,我以前都这么过来的。” 不用输液,吃完药倒头就睡,第二天出了汗就好。 池野本来就不怎么生病。 佟怀青拗不过人,有些小小的生气,但也留意着对方的神情,晚上准备了凉毛巾,仔细拧干,放在对方的额头。 难受的感觉现在才上来。 池野捏着佟怀青的掌心,摸着那结疤的伤口,用脸颊在上面蹭了蹭。 佟怀青趁机过嘴瘾:“哎呀,小可怜,怎么这样弱啊。” 池野就笑:“嗯。” 随便佟怀青说什么,他都不生气。 短密的睫毛下,黑眼珠稍微有点涣散,没往日那么沉稳锋利。 是一种很罕见的脆弱感。 佟怀青的心揪起来,又给人换毛巾,喂水:“不弱,你最猛了,快快好起来。” 池野还看着他笑:“有多猛?” 佟怀青打量了下对方的身板,正色道:“你病着都能给我做到晕。” “别这样说。” 池野靠在床头,出了汗,身上就穿个黑背心,露出紧绷有力的肌肉,由于生病,增加了丝日常的松弛和柔软的感觉。 他也不全然是钢筋铁骨。 百炼钢亦有绕指柔。 “应该说,我病着也能给你举高高,”池野有点咳嗽,声音就哑,“抛多高都行,我都能接着你。” 很漫不经心的性感。 佟怀青抿着嘴,张开双臂:“来,给我举高高。” 然后,在对方接过自己的时候,大笑着吻住那滚烫的唇。 这天晚上,池野果然如他所言,原本退了烧,凌晨又反复发热起来,呼出的气息粗重,眼睛里都有红血丝,佟怀青也没睡好,盯着人,小心细致地陪伴。 池野没有拒绝佟怀青的照顾。 甚至还有点心安理得的意味,要水喝,要揉揉肩,要亲亲和讲故事。 前面的佟怀青还能应付,讲故事简直要他的命,愤愤然地把毛巾往水盆里一扔:“你故意的吧。” 池野:“呜——” 佟怀青沉默片刻,把毛巾捞出来拧干净,放在对方额头上的瞬间,四目相对。 佟怀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受不了,为什么生病了还会给人一种感觉,就是这个男人无比强壮,只要他愿意,真的可以把自己抛到天上去。 关键是。 他妈的还冲自己撒娇。 “谢谢小乖,”池野喝过水,嗓子沙沙的,“多亏了你。” 俩人在床上并肩躺着,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池野的身体还烫,冬天了,给佟怀青惹得心慌,都要出汗。 结结巴巴地,讲了个雪孩子的故事。 是他依稀的童年记忆,一部挺老的动画片,兔子妈妈和孩子堆了个雪人,它有着胡萝卜做的鼻子,和金子般纯真的心灵,当大火在屋子里燃烧的时候,雪孩子不顾危险冲了进去,而自己却逐渐融化,消失,变成云朵,升上了天空。 讲得磕巴,也不知道对方听明白没。 池野的脸靠在佟怀青颈窝的地方,久久没有说话。 只是捏了下对方的掌心:“谢谢你。” “干嘛又说谢谢……” “谢你,也谢天谢地,”池野笑起来,“我们佟佟好厉害,什么都会。” 佟怀青受不了池野这样夸他,肉麻。 偏偏池野还老这样说。 悲伤的故事给心揉了下,变得有些皱皱巴巴,佟怀青小时候看这部动画短片,都会掉眼泪,这会儿就转过脸去,不搭理人家。 “雪化掉就变成水,变成云,还会陪着小兔子。” 池野温柔又不容拒绝地捏着他的脸,让佟怀青看着自己。 “小兔也会永远地爱着雪孩子。” 佟怀青捂住脸:“你真的好酸,什么爱,人家是朋友。” 池野去亲他的手指。 “爱又不只是恋人之间才有,朋友,亲人之间,甚至你和一只小狗,都会存在爱。” 他的宝贝,值得拥有更多种的爱,和更多的期待。 而不是对人生了无遗憾。 佟怀青隔着指缝看他:“真的,我要起鸡皮疙瘩了。” 池野脸上还有些高烧的红晕,整个人都有点淡淡的倦怠感。 但是还强势地,握住了佟怀青的手。 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和赵守榕最后的交谈。 对方语含讥讽:“你们俩之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再说了,你以为对他好就行了,就能让他爱上你了?” 池野淡漠地看着他。 “你能真的伺候他一辈子?” 丝丝缕缕的烟雾中,池野笑声很轻:“赵总有点误会,佟佟不是总被人伺候的,他很会照顾人。” 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赵守榕意义不明地挑起嘴角。 “还有,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又如何?” 池野不笑的时候,真的会给人一种危险的压迫感。 “佟怀青这颗天上的星星,我摘定了。” 第51章 高烧退得快, 第二天早上起来,池野看着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出过汗,又去洗了个澡,出来后擦着头发走到佟怀青身边,用有着青胡茬的下巴蹭了蹭对方:“早安。” 声音还是哑,破锣一样。 佟怀青被他闹得有点痒,笑着往旁边躲:“不去买点治嗓子的药?” “喝点热水就成……” 说一半,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嗯,我去买点药。” “我去吧,”佟怀青站起来,“王大夫的诊所不是离得挺近?” 可池野给拦住了,大高个忙不迭地往外跑:“你在家等着,我去。” 佟佟挠头,佟佟纳闷。 一溜烟,人就不见了。 甚至还听到了摩托车的轰鸣声。 至于么,这么近的距离,走路几分钟就能到,还要特意骑车过去,佟怀青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池野发烧时,哼唧的鼻音,自己心里泛起很很淡的柔情,甚至忘了自己前两天的疼,忘了被狂风暴雨欺负过,和愤愤然的王八蛋。 才不是呢,是小可爱。 他坐在月季旁边,拿了把冬枣吃,这花据说容易生虫子,以前他家院子里种过,重瓣的粉蕊的,还净是些外国引进的洋品种,可最后都没怎么成活,但池野不知是怎么照料的,也没打药,枝桠干干净净的,叶片油绿舒展,花朵虽然不雍容也不精致,但是很精神,是一种土土的漂亮。 这趟买药,似乎花费了不少时间。 佟怀青都要饿了,才看见门被推开,池野拎着袋子进来的身影。 另只手朝前一递,是个热腾腾的烤红薯。 用旧报纸包着,摸着还有点烫,佟怀青干脆用来暖手,随口抱怨:“这么久啊。” 池野:“嗯。” 说着,就往屋里走。 “等会。” 身形似乎怔了下。 佟怀青慢悠悠地站起来:“怎么买这么多?” 家里的小药箱备的东西不少,分门别类,都挺全乎的,按理说治嗓子肿痛的也有,即使用光了,买两盒就行,怎么拎满满当当一大兜呢。 池野有些僵硬地回头,没吭声。 佟怀青已经走到他身边:“打开我看看。” “要不,等会再……” 烤红薯都不要了,丢在旁边的桌子上,佟怀青伸手去解那兜子塑料袋,绑得还老紧,费了点功夫:“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池野仍在挣扎:“我给你说,你先别看了……” 嘿,佟怀青可是个小暴脾气。 一方面池野遮遮掩掩不给人看,另一方面打的死结太烦人,他一怒之下,就……怒了一下。 可是塑料袋已经被拽得掉下来,哗啦啦撒了一地。 安静片刻。 佟怀青震惊到眼睛瞪得溜圆。 视线无法移开。 好家伙,全是计生用品。 甚至还有铃铛,手铐,名称古怪到令人害臊的盒子,以及一串毛茸茸的大尾巴。 佟怀青吞咽了下,不可置信地抬头看池野:“你想我死?” 池野目光飘忽:“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他其实,特意跑远找了家没人认识自己的小药店,只是打算买点基础用品,毕竟很多准备不可或缺,也不能再由着怒气折腾人,结果小县城的药店里,种类太过贫瘠,套子有,润滑却找不着,池野闷声转悠着瞅了半天,还是出了门。 没好意思去小王大夫那。 一抬头,对面是家情/趣用品店。 也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是老板未免格外热情了。是个带黑框眼镜的青年人,正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游戏,见着人进来后噌地一下窜起来:“随便挑随便看!” 还特自豪地围着池野推销:“全是从省会进的货,不是我吹,整个县都找不到我这么多的货!” 粉色的灯光下,池野傻眼了。 青年人见缝插针:“他喜欢什么?” “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体位吗?” 池野微红着脸摇头,目光稍微凝固,停留在一条火红色的毛绒尾巴上。 看起来,像小狐狸的。 年轻的老板嘴角,顿时上扬起来了一个暧昧的微笑。 “这个可是电动的哦。” 总而言之,原本只打算买润滑和套的池野,懵逼地买了一大堆东西回家,还包括不少老板免费赠送的,可谓花里胡哨。 以及不堪入目。 佟怀青声音都发抖了:“你……玩挺大的啊?” 地上散落的各种小玩具已经被捡起来了,池野把袋子打了个死结,憋了半天来一句:“有备无患。” 佟怀青沉默地看了他一会:“药呢?” “什么?” “治嗓子的药!”他抬起胳膊去揪对方的耳朵,“正事不干,你色令智昏,色……色是一把刮骨刀!” 池野下意识地接了句:“我骨头硬。” 佟怀青没忍住笑:“你要不要脸?” “不要,”池野伸手给人揽怀里,“反正都是王八蛋了。” 那王八蛋想干点什么,也是正常的吧。 佟怀青被亲得向后仰起脖子,那一大兜子东西脱了手,撂在旁边地上,烤红薯没人管,眼瞅着都要凉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俩人在院子里耳鬓厮磨,连连喘气,呸,都不要脸。 池野托着屁股给人抱起来,脑袋拱在佟怀青颈窝处,那件米白色的睡衣已经推得很高,露出大片的肌肤,初冬了,也不嫌冷,被粗糙的手掌重重揉搓,是泛着燥热的战栗,佟怀青抓着对方极短的头发,断断续续:“别、别在这里。” 这人的癖好有点怪,虽然就一次,但足以让佟怀青看出来,狗男人不喜欢在床上,非要这样子抱着人弄,边走边做。 耳畔传来轻声的笑:“别在这里干什么?” 心眼坏透了。 佟怀青红了脸:“你还病着呢。” “你昨天怎么说的,”池野抬头,黑亮的眸子柔和地注视对方,“说我病着也能给你……” 剩下几个字有点不好意思,就没说完。 但眼神再怎么温柔,手上的动作却强势得要命,紧紧地禁锢着对方,佟怀青挣脱不开,手脚都软了,只能这样子地挂人身上,攀着对方的肩,闻到淡淡的香皂味儿。 他喜欢上这个味道了。 “夹好,”池野又拍他屁股,捞起滑下去的腿,不由分说地放自己腰上,“没劲儿了?” 这还什么都没开始呢,衣服穿得好好的。 佟怀青羞恼,张口就要骂人,却被堵住了嘴,吮到舌尖发麻。 池野依然没什么技巧,就是全凭本能的,去掠夺和占有,是渴望和小心翼翼,以及胸腔里疯狂跳动的爱意。 与此同时,随着响亮的脚步声,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池一诺欢快地甩下书包冲进来:“哥!我们回来啦……咦?” 俩哥哥触电啦? 她看见的,就是两个哥哥跟碰到什么似的弹开,原本在干啥,说小话吗?好像凑得比较近,但为什么脸都红了,成了俩大苹果。 “诺诺回来了,”池野清了清嗓子,还是哑,“玩、玩得开心吗?” 陈向阳走得慢,跟在后面进了院子,正好听见后半句话:“开心!” 可不是嘛,不用上课写作业,别说徒步探险了,玩泥巴丢沙包都行。 他人晒得有点黑,美滋滋地捡起池一诺扔下的书包,兴奋地开始讲路上的所见所闻,刚说两句,感觉有点不对劲。 俩哥哥,都好敷衍哦! 涨红的耳朵尖就不说了,一个挠头发,一个嗯嗯啊啊,还都背对着自己,池一诺去客厅茶几上拿枣吃,陈向阳迟疑地眨着眼:“大哥?” 他哥点头:“不错。” 不错个鬼哦。 陈向阳嘴都要撅起来了,然后就看到池野用手背贴着自己的脸,别别扭扭地往屋子里走,走一半又拐回来,把地上的一大兜塑料袋捡起来,拎上走了。 而佟怀青呢,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屋檐下面,给一个烤红薯剥皮,估计有点凉了,就剥得坑坑洼洼,笑容也有点做作:“来,还热着呢。” 陈向阳眯了眯眼睛。 而池一诺已经丢下枣核,蹦跶着过去张开嘴:“啊——” 佟怀青:“啊——” “真甜,”小姑娘嘴巴鼓鼓囊囊,“二哥你也尝尝,可好吃。” 陈向阳搬着凳子坐过去,碰了碰佟怀青的膝头,语气随意:“佟佟哥哥。” 说不上来,但佟怀青心里一哆嗦:“嗯,怎么了。” “你是不是生病了,”陈向阳压低声音,指着自己的脸,“这儿,好红。” 佟怀青心虚:“还好……” 那颗烤红薯转移到了池一诺手里,小姑娘吭吭哧哧正吃呢,被二哥揉了下脑袋:“去喝口水,别噎着。” “哦。” 池一诺抹着嘴,扭头去厨房倒水了。 陈向阳这才回过头,指着自己的脖子:“这里也红,过敏了吗?” 佟怀青快速地眨眼睛,不用看,肯定是刚刚被池野啃的,这家伙手劲儿大,亲热的时候也凶得很,前两天掐出的印子还没消,还好都是在腰上和大腿根,而今天完全忘了俩孩子的事,也怪学校租赁的大巴车,给人送到泡桐树下就走了,不然按个喇叭,肯定能听见动静,结束那份脸热的忘情。 池野干嘛呢,还不出来。 初冬天气凉,哪怕不刮风,空气中都有种猎猎的冷意,攀爬在红墙上的金银花开败了,叶子却没掉,深绿色的披针形叶片依然茂盛,被衬托出旺盛的生机。 “哥,”陈向阳突然开口,“你知道金银花又叫什么吗?” 佟怀青刚摇头,就感觉有只小手伸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接住。 陈向阳握着他的手说:“忍冬。” 因为其凌冬经寒而不凋谢。 适应力很强,对温度几乎没有什么要求,这种地栽的金银花尤其耐旱,在冬天也能好好活着。 “我们这里的冬天很冷,四季都挺分明的,”陈向阳认真地看着他,“不过你别担心,大哥他可会织手套和帽子了,还有耳护……佟佟哥哥,你见过耳护吗?” 佟怀青笑笑:“没有。” 他以前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飞到南方。 是一只孤零零的候鸟。 “就是能挂在脑袋上,保护耳朵的,”陈向阳的语气满是骄傲,“大哥他会织,你放心,今年再怎么冷,大哥也肯定会让你暖暖和和的。” 那是双干干净净的手,尚未真正进入青春期,介乎于一种孩童和少年之间的青涩,很温暖。 陈向阳低着头,也在看自己的手:“大哥从来没让我们吃过苦。” 佟怀青突然有些鼻腔发酸。 池野的手摸起来,很粗糙,有疤痕和茧子,干过活受过累,却撑起了家里小小的一片天。 也把他托得很高。 “他有时候不太会说话,但很会疼人的,”陈向阳继续道,“并且哦,从来没谈过对象,所以佟佟哥哥,你该骂就骂。” 池一诺喝完水出来,乐呵呵的:“骂什么呀?” 陈向阳顿了顿:“诺诺,大哥在干啥呢?” 池一诺不明所以:“在厨房做饭呢,正淘米。” “你知道吗,淘米水能美白,”陈向阳表情特正经,“你去盯着,别让大哥倒了,晚上用这个洗脸。” 小姑娘一扭头跑了:“真的吗真的吗?” 屋檐下的门又关着了。 陈向阳坐回来:“还有就是,大哥他认死理,就是一旦决定了啥事,可犟了,十头牛就拉不走的那种……” 小孩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对上佟怀青沉静的眼神,挠挠头:“别的我也没啥说的了。” “佟佟哥哥,”他放下手,“我们都特别喜欢你。” 佟怀青轻声道:“谢谢。” 门被推开,池一诺风一样跑出来:“淘米水已经倒了,明天我再洗,烤红薯都要凉了!” 她拿起那个吃了半拉的红薯:“你们聊啥呢。” 陈向阳笑眯眯的:“瞎扯了几句。” 可小姑娘的眼神明显透着怀疑:“我都听见了……” 什么特别喜欢你的。 正说着呢,外面有人敲门,小王大夫提留着一大串腊肉腊肠进来了:“哎呦,那啥徒步回来了,好玩不?” 池一诺举手:“可好玩了!” 每年王海他媳妇都会做点风干腊味,这不冬天了,也能放着,过年的时候配上笋条蒜苗或者萝卜干,大火爆炒滋啦冒油,可香啦,要是嫌腻的话和土豆做焖饭,用柴火蒸了也成,自家做的,不咸,还不太肥,空口就能当小零嘴吃。 池野听见动静,终于从厨房出来了,应该是刚洗过手,袖子捋起,浮着青筋的小臂上还沾着水珠,在麦色的皮肤上分外明显,有一种很漫不经心的荷尔蒙味儿。 也可能是声音太黯哑,就显得人性感起来。 池野问:“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小王大夫还没回话呢,池一诺抢先答了。 “问我们徒步好不好玩,哦,还说了……”小姑娘咬一口烤红薯,“还说特别喜欢佟佟哥哥!” 王海已经往屋檐下走了:“我来送腊肉,媳妇交代……” 突然顿住了脚步。 池野正盯着自己。 “喜欢佟佟哥哥?” 池一诺点头:“嗯!” 佟怀青忍着笑,被陈向阳凑上去咬耳朵:“哥你憋会,等会再骂他。” 王海奇怪地歪下头,感觉池野的眼神有点熟悉,他上幼儿园的小闺女脸上,也会偶尔出现这样相似的神情,都是在吃饭的时候,被大人开玩笑似的逗乐。 护食。 但出现在池野脸上,就有些不正常了。 王海想不明白,干脆去跟佟怀青打招呼:“呦,佟佟也在啊,咋样,伤口还疼不?” 佟怀青站起来,笑笑:“已经好了。” “那就成,”王海点头,“这下佟佟能喝酒不,晚上咱几个出去喝一杯?” 对方还没接话呢,就听见池野清了清嗓子。 可惜,还是像个破锣。 不知道是嚎哑了还是病了,目光也有点游离。 “别佟佟长佟佟短呗,换个称呼。” 王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那咋整,我也跟着叫哥?” 佟怀青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叫哥可以啊,我很喜欢。” 耳朵尖红着,眼睛弯起来的弧度漂亮极了。 “不过,跟叫池野的就重了,别搞混。” 声音里满是笑意:“那就叫他嫂子吧——” 第52章 “哥,尝尝这个汤。” 王海亲自舀了碗米酒小圆子,弯腰躬身,双手递过去。 佟怀青站起来接过,笑着说了个谢谢。 都吃差不多了,最后的一点甜汤就格外舒服,王海又舀了一碗,这下没怎么客气,下巴一抬:“来,嫂子也尝尝……” 话没说完,小王大夫打了个哆嗦。 因为池野笑得,见牙不见眼。 给他看得有点,心惊肉跳。 于是,这位当了他二十多年大哥,如今荣幸晋升为“嫂子”的男人,美滋滋地接过碗,勺子搅着吹了下,柔声跟旁边人说:“这个有点烫,别着急。” 佟怀青便仰起脸,冲着人很乖地弯起眼睛:“好。” 给王海看得目瞪口呆。 哪怕整整一顿饭,俩人在他面前都这个德行,但每次被闪到眼睛,王海还是觉得有些刺激。 只好闷不吭声地喝酒,吨吨吨地往下灌。 压压惊。 反正俩孩子没跟来,哄着在家里写作业呢,于是说话也胆子大,一开始就盘问恋情啥时候开始的,池野不吭声,见佟怀青点头,才含糊地说了个大概,这都快吃完了,王海仍有点恍惚。 不可思议,又好像顺理成章。 他没那么古板,学医的,懂得尊重各种可能性,只是由衷地感慨一句,你小子也有今天。 当年兄弟们为爱情流泪的时候,你在一旁看热闹,还以为真是块木头,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呢,真他妈铁树开花,春心萌芽。 “啥时候给大家伙叫上,一块见见啊,”王海心不在焉地喝着汤,糖放多了,齁甜,“是不是就你还单着,净让人操心。” 池野闻言,就去看佟怀青,声音是犹疑的:“不着急吧——” 何尝不想? 不是说把佟怀青带进自己的圈子,也不是向朋友们炫耀自己终觅良人,心里隐秘的期待,是想让对方看看他的生活,能够更了解,更加喜欢自己。 能够离自己,更近一点。 池野给佟怀青护得很好。 这几个月,其实已经遭到抱怨,说你是金屋藏娇还是咋的了,天天都在屋子里蹲着,也不出来逛逛喝点,是不是给兄弟们都忘了? 池野就笑笑,不多解释,自罚三杯。 所以这会儿也去堵王海的嘴:“慢慢来就……” 佟怀青:“行啊。” 一碗米酒小圆子下肚,佟怀青已经舒服到眯起眼睛,酒味不重,软糯香甜,还加了枸杞和红糖,暖暖和和。 连掀眼皮都懒洋洋的。 笑着用手在池野脸上戳了个酒窝,用不知哪儿的方言说:“傻瓜脑壳哦。” 可不是嘛,都看得呆了。 池野喉结滚动了下:“那过两天吧,我带你见我朋友。” 佟怀青语气很轻松:“行啊。” 想了想又说:“我这边也没啥朋友,哦黄亮亮你见过了,我爸你也见过了……” 对面的王海再次受到了惊吓:“你们都见家长了?” “差不多,不过我这个家长有没有无所谓,”佟怀青想了想,转头看池野,“我还一直没问呢,那天你们都聊了什么?” 池野总不能把两人的针锋讲与人听,毕竟有层血缘关系,真要是割舍,也得佟怀青亲自走出这一步,就轻飘飘地换了话题:“随便说了点,没什么——吃饱了吗?” 都吃撑了。 仨大人跑出来开小灶,给俩孩子丢在家,也够好意思的,这会儿都快十点钟了,估摸着学生们都已经进入梦乡,便更加的肆无忌惮,慢吞吞地离开,站在门口的时候,池野就给佟怀青裹上厚厚的大衣,又缠了两圈围巾,才满意地一点头,推开了门。 风吹得冷,也能吹散一身的倦懒。 王海在旁边跟着走,夜深了,街道上没什么人,天凉,说话开始往外冒白烟,花好月圆,路边的腊梅已经悄悄冒出了朵。 反正穿的也厚,能拉着手。 影子斜斜地交叠在一起,始终没有分开。 王海看了会,自己也笑了,叫池野:“嫂、嫂子。” 池野答应得很快,尾音上扬:“嗯?” “你他妈还上赶着呢,”王海笑骂一句,“酸得我倒牙……啊哥我不是说你俩啊,挺好的,真的,我特别高兴。” 看出来了。 喝得都有些踉踉跄跄。 还特拽地不让人扶。 “池野人不错,”他凑上来,趴在佟怀青的肩膀上,醉眼迷离,“当然,你也不错!哥们看好你!” 佟怀青轻轻地托着他的胳膊。 王海一激动,嗓门就跟着变大,但说来说去也不成调子,只是反复地说好,说他高兴。 池野无奈地看着佟怀青,给人接过:“醉了。” “不要你们扶,我家、家里人在等着我呢,”原本还嘟嘟囔囔的人,在看到前方路口站着的身影时,立马直起了腰,“媳妇,我在这儿!” 身形俏丽的女人很快地跑过来,扶着王海的身子,半是抱怨:“这都多少年没喝成这样了,今儿个是怎么了?” 说着就抬起头,冲池野笑道:“大哥你也不管管他。” 旁边的人原本还耷拉着脑袋,闻言精神了,大手一挥:“别,叫嫂子!” 然后,当着媳妇震惊的脸,直直地指着佟怀青。 “这才是大哥!” - 回去的路上,佟怀青说自己脚痛,要背着走。 池野知他在撒娇,故意逗人:“叫声好听的?” 身体已经蹲了下去,微微侧过半张脸,月色下眉骨很英挺,眼含笑意。 佟怀青伏在那宽阔的后背上,由着对方给自己托起,这下影子彻底重合,只有上面的两个脑袋挨着,他贴着池野的脸,去捏微凉的耳垂:“想听什么?” 池野这处特敏感,受不了,也没法儿躲,就笑。 “亲爱的?” 池野:“哎。” 佟怀青忍着笑:“老婆?” 这下,答应的声音更响亮了。 惊动了旁边灌木丛里的小刺猬,挤着杂草往前跑了,这里绿化做得好,市郊就是大片的农田,也有不少的小动物,趁着夜色出来觅食,所以别看路上没什么人,盯着他们看的黑眼珠,可不少呢。 只是看了会,都跑开了。 嫌俩人黏糊。 “讲真,喜欢我叫你什么,”佟怀青捏着耳垂上的凹陷,来回在指尖捻着,“说说看,我听。” 他俩其实挺有默契,比如是否跟朋友坦白,都没有商量过,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至于这个称呼问题,也没有讨论过。 池野想了想:“都行。” 叫哥的时候,感觉这家伙没安啥好心,叫名字的时候可能有点小小的生气,无论怎样,都很可爱。 至于个别特定环境下才能叫的,他受不了,不敢提。 佟怀青没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注意力全在手指间的耳垂,池野小时候身体不好,据他所说,当地有这样的传统,男孩子打个耳洞装姑娘,能骗过阎王爷。 “要不,我也打一个吧。” 池野给人轻轻往上托了把:“怕你疼。” 佟怀青毫不客气:“床上的时候,也没见你跟我客气。” 声音又哑又低,像掺了蜜。 池野扭头看他:“宝宝。” 手肘那里挂着腿弯,往下一摸就是脚踝,佟怀青不知哪儿学的审美,出门的时候还要给裤腿往上卷两圈,露出截白生生的脚腕,池野不乐意,还以为是裤子长不合身,已经要过去拿针线盒给人裁剪,却被骂了顿,说这样好看。 好看也不成,冬天了,不许臭美。 所以这会摸到的,就不是冰凉纤细,而是裤腿下的长袜,毛绒,厚实,一只手就能完全圈起来。 池野收回手,笑笑没吭声。 佟怀青读懂了意思。 东西,人家可是买齐了的。 说过了,按他的喜好,随便挑。 佟怀青眨眨眼睛,暗叫一声完蛋。 赶紧转移话题,拍着那硬邦邦的肩:“这边都居民区了,放我下来。” “没事,”池野不紧不慢地往前走,“都睡了。” 前方进入小巷道,头顶是稀拉横扯的电线,旁边灰墙的是家属院单元楼,低矮的是红砖砌成的自家小院,隐约有咕咕的叫声,是栅栏里的鸡半夜扒拉草丛,踱着步子来回转悠。 明明对面那处小楼还亮着灯呐。 “那是网吧,”池野看了眼,语气稀松平常,“不睡觉,大半夜地打游戏。” 佟怀青趴他耳朵边:“哥。” 酥酥麻麻的。 池野的耳朵真的太敏感,没办法,原地深呼吸了会,才给人放下来,半是无奈:“想玩?” “嗯,”佟怀青扬起脸,“我没去过呢。” 池野明显地踟蹰了下。 开在居民楼里的网吧,可能也不怎么正规,尤其是晚上,全是彻夜不眠的烟味和泡面味,伴随着激烈的游戏背景音,叫骂,鼾声,角落里的果皮纸屑—— 怕佟怀青受不了。 可对方清凌凌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池野伸手,用拇指揩过佟怀青的脸颊,围巾被扯下,呼出的气略微濡湿柔软的面料,他低头,亲了下翘起的唇。 佟怀青笑着瞪他:“在外面呢。” 可也踮起脚,搂着脖子,回赠了个同样轻柔的吻。 不为什么,就想先亲一下。 远处传来猫叫,池野走在前面,佟怀青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泛黄的塑胶帘子被掀开,又揭起一层厚重的军绿色门帘,好家伙,冬夜的风完全被挡在了外面,里面的人甚至都有光着膀子的,吆五喝六,人声鼎沸。 不止是网吧,楼下居然还有个游戏厅。 佟怀青没见识过这些,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惊到,紧紧地贴着池野的胳膊,感觉对方悄悄捏了下自己的手指。 “不舒服了跟我说,咱们出去。” 没等点头呢,一个玩老虎机的男人叼着烟看过来,瞅见池野的时候立马眼睛亮了,使劲儿一招手:“大哥!” 池野略微挡了下佟怀青:“嗯。” 他的语气不冷不热的,对方已经开始掏烟盒:“怎么有空来这里转?” 池野的表情这才有些松动:“你开的?” “可不嘛,”那人嬉笑着递烟,“大哥你都忘了,当时我在这儿开店的时候,还是问你借的钱……哈哈都几年了,主要你也不怎么玩这个,这位是?” 佟怀青抢先笑了下:“朋友。” 话没说完,被烟味熏得,咳嗽了几声。 那人看得呆了,举在空中的手一时没动弹。 直到突然打了个寒颤。 说不上来,怎么感觉池野的脸有点黑,已经往前半步,给后面的人挡的严严实实。 “二楼网吧有没有包间?” 男人忙不迭点头:“有,可干净了,我这就去开!” 说完,就看见池野拽着后面那人的胳膊走了,没有回头,而那根烟也没有接。 上了楼梯,中间摆放着几排电脑,人稀稀拉拉地坐了一半,基本也都带了耳机,有抽烟的,不多,比一楼电玩那里安静太多,前台小姑娘打着呵欠,领着进了角落里的一个小房间,随手从外面拽上了门。 十来个平方,还有自带的卫生间,摆着俩并列的电脑和沙发,看着也挺宽敞,池野先转悠了一圈,又抬头检查了下,才走过去给门反锁了。 佟怀青早就坐在淡绿色的沙发上,托着腮:“你吃醋了。” 池野跟着坐下:“嗯。” 还挺诚实。 拿湿巾又给桌子鼠标全部擦了遍,才打开电脑主机:“想玩什么游戏?” 哪儿知道啊,没玩过。 还不让池野介绍,拨号上网后,佟怀青移动着鼠标在桌面上找,随机点进个花里胡哨的小标志:“这个怎么样?” 池野在自己电脑上也点开:“不太清楚。” 别说佟怀青了,他也没咋玩过游戏,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 十秒钟后,两人沉默着一起点了叉号。 有点,画面太过刺激。 这次佟怀青长了教训,仔细找了个看起来比较正经的图标,点进去发现是款古风类游戏,有门派,可以战斗,上手还挺简单易懂,玩的人也不少。 于是就组队,一块儿完成任务。 佟怀青眼睛都要直了。 还挺……新鲜的。 甚至他玩起来,好像还蛮有天赋,不知是手指灵巧的缘故,还是兴奋的原因,选择武器战斗的时候,居然所向披靡,没多久就积攒了不少的金币装备,角色头顶上的等级也飞也似的上升。 另一边的池野,明显就不够看了。 天天跟庞然大物机械打交道的人,这会遇见游戏,显得有那么点笨拙,浓黑的眉毛微微皱起,聚精会神地看着上面的提示,然后干脆利落地灭掉。 池野:“……” 佟怀青笑得特别猖狂:“哈哈哈!” 他也故意逗人家:“叫声好听的,我救你。” 池野就低下头,轻轻地拱了下佟怀青的颈窝:“老公。” 草。 桃心小脸上立刻泛起薄红。 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抿着嘴憋笑:“成。” 操作鼠标的动作无比嚣张:“老公来救你。” 两分钟后。 俩人一起盯着电脑上的进度条,等待复活。 没办法,对手的装备太强大了,他俩刚玩没俩小时的菜鸟,能坚持到这个时候,已经相当不错啦。 佟怀青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打一半停住了,扯池野的手:“你看这是什么?” 旁边的小字有提示,做结婚任务所需要的装备。 除了等级要求之外,还有糖果,戒指,和房屋。 佟怀青算了下,摇摇头:“太费劲了。” 这都凌晨两三点了,新鲜劲儿慢慢淡化,困意席卷而来,早上七点还得赶回去,俩大人彻夜不归就罢了,最起码清晨得做顿饭,不然小孩该多担心呀。 池野没太大反应,揉了下对方的头发:“想睡觉?” “还好,”佟怀青的身子歪下来,靠在池野身上,不行,嫌肌肉太硬,干脆直接躺在沙发上,头枕着坚实的大腿,“有点累。” 池野右手还在操作游戏,左手搭在佟怀青眼睛上:“困了就睡。” “你不睡吗?” “我再等会,给这个门派任务做完。” 佟怀青笑起来:“你不是不喜欢玩游戏吗?” 他向内侧蜷起身子,鼻尖挨着池野紧绷的小腹,屋里热,环境比想象中好太多,两人都脱掉了外衣,里面就穿着单薄的长袖,衬得身形格外明显。 他的手就不老实起来,贴着不够,感受到那块垒分明的腹肌,还要伸手挠挠,被池野捉住手拉上去,放在嘴边亲了亲,笑声和灼热的气息,一起喷到微凉的指尖上:“别闹。” 佟怀青喜欢被池野吻手指。 会从心尖里泛起微妙的麻意,与酥痒。 可池野没有接下来的动作,把他的手放下,一下下地揉捏着掌心。 不知不觉间,竟然慢慢睡着了。 一扇门隔绝了外面的烟味和嘈杂,只能嗅到池野身上淡淡的香皂味,那双温暖宽厚的手掌一直与他相握,怕刺眼,头顶的灯关了,只留下壁上的小台灯,电脑屏幕上的亮度也随之调低,背景音特意留了,和着佟怀青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更加沉稳。 池野低头看了看,没忍住,附身碰了碰对方的唇角。 醒来的时候外面还黑着,冬天,天亮得晚,佟怀青猛然坐起来,被池野一把抱在怀里,一下下顺着后背:“怎么突然醒了,我在呢,别怕。” 他以为佟怀青做噩梦了。 “不是,”佟怀青快速的心跳尚未平息,“几点了?” 池野看了眼时间:“五点半。” 那还好,佟怀青终于松口气,借着极其微弱的晨光,微怔地看向对方——冒出了青涩的胡茬,眼神略显困顿,但是嘴角是笑着的。 他皱起眉:“你一夜没睡?” 池野用动作回答了他。 先用嘴唇轻轻碰了下脸颊,然后指向电脑,展现上面的画面。 语气很嘚瑟。 “看,任务都做到了。” 然后呢,没说完,佟怀青呆呆地看着他。 池野稍微有点紧张的样子,语气放缓下来。 “那个,可以……结婚了。” 小单间能隔绝掉大厅和楼下的吵闹,却阻止不了窗外的不速之客,两只长尾山雀站在窗沿,侧着脑袋往里面看,没劲儿,里面俩人也没啥动静,便用嘴巴啄了会翅膀下的小绒毛,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佟怀青很慢地眨眼睛,没吭声,也没答应。 坐直身体,移动鼠标,认真地看着屏幕上的角色,闪烁的提示语从最上方飘过,头顶的灯也打开了,照出微红的耳朵尖。 过了好一会,羞赧的人变了脸色。 开始凶巴巴地骂人。 “你是不是笨,”佟怀青无语地指着上面的说明,“结婚的话,其中一方能达到这个等级,有这些装备就够了,你一晚上不睡,给咱两个号都打上去,还买了两份装备!” 估计氪金了。 除了花钱,还得费不少时间。 能让这个游戏苦手不眠不休地,给俩号都提升到如此等级,是真不容易。 佟怀青本来以为自己眯一会就能醒,也以为池野会抱着他一起在沙发上打盹,这会直接伸手去揪对方的耳朵:“傻瓜——” 心疼呢。 手上没用劲,只有表情是厉害的,突然放低了声音:“不对,难道你是觉得我们应互相求婚,所以买了两份……” 他用的男号,池野用的女号。 其实谁求,谁申请都可以。 佟怀青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心里酸酸麻麻的。 “不是,”池野捂着脸,“我纯粹没看明白规则。” 佟怀青:“……” 果然是傻瓜脑壳。 算了,白天应该没什么事,回去好好睡一觉就行,他拉着人去卫生间洗漱,嘴里还是不住嘟囔。 镜子里,池野笑着看他:“好玩吗?” 佟怀青气鼓鼓的:“不好玩。” 有些事自己去做了,会发现也就那样。 用凉水洗过脸,池野的下巴上还挂着水珠,没什么困顿感,有的是心里泛起的小小柔情,他用纸巾擦拭佟怀青被打湿的额发:“歇会,咱就回去。” 佟怀青转过来,背靠着洗手台。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狗男人果然有这种爱好。 又把他托着屁股抱起来了。 佟怀青红着脸:“你干嘛呢。” “亲亲你,”池野喘着气,“就一会,一会就好……” 小小的卫生间里,换气扇被打开,呼啦啦地转,佟怀青要脸,不好意思,可又推不开,伏在对方的肩膀上发抖。 池野的手扶着他的后背:“这就不行了,嗯?” 净拿这种事笑话他。 佟怀青扁着嘴,愤愤然地去咬对方的耳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珠一转:“我上次,是不是一嗓子老公,就给你叫那个了啊……” 果然,抱着自己的胳膊有些凝固。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佟怀青立马勾着池野的脖子,笑得很甜:“老公……” 声音那叫一个九曲十八弯。 拐到天上了都。 他知道在外面,池野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于是也就格外张狂,甚至都有些跋扈的意味。 “怎么了,不继续了?” 那双清澈的眸子,染上了暧昧的湿润,一只小手顺着往下摸,刚到胸肌那儿就被捉住了,无可奈何似的往上拉。 佟怀青半坐在洗手池上,池野给他托得稳,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掉下去,还能拿脚尖去勾人家的后背。 紧绷的,小麦色的肌肤中间有道很深的沟壑。 脚放上去,像一瓣月白的荷花。 池野顾得上这头,顾不上那头,呼吸正急促间,倏然一顿。 佟怀青含住了他的耳垂。 嗓音是蜜糖。 “老公,你怎么了,嗯?” 最后这个音,故意学他的,可又拉得很长。 片刻后,那扇小门被猛地撞开,紧接着就是下楼梯的声音,又重又急,惊起了几个正仰躺在座椅上睡觉的人,睁开眼想骂,看清楚后都闭上了嘴。 不敢吭。 池野肩膀上扛着个人,看不清是谁,被他用厚重的外衣,从头到脚裹了,大踏步地走下楼梯。 脸色很黑。 佟怀青被蒙着,捂住脸,大气都不敢出。 回到家,那股子凶巴巴的劲儿到没了,池野的表情,甚至能称得上是一句和颜悦色。 叫孩子们起床,做饭,收拾餐桌,刷了碗,冲俩背着书包的学生挥手道别。 佟怀青在一边坐着,越看越心惊。 直到拴上了大门。 “你病刚好,还一宿没睡!” 佟怀青扭头就跑。 池野不紧不慢在后面跟着,快走两步就追上,一胳膊给人揽进怀里。 “怎么了,一宿没睡,然后呢?” 佟怀青幅度很小地点头:“得好好休息嘛……” “成啊,”池野语气轻松,“这不就是去屋里睡?” “那你摸我干什么!” 推搡间进了卧室,池野还不忘用脚踢上了门,佟怀青摔到床上,坐起来,被按下,双手徒劳地往外推,又被强势地打开,十指相扣。 他被亲出了眼泪,断断续续地说我错了。 过了会又说,你轻点。 池野没上次那样急躁,不紧不慢的,捏着那小巧的下巴:“叫啊。” 佟怀青大脑缺氧,反应不过来:“叫什么?” “你不是说,一句老公就能给我叫那个,”池野的胳膊肘撑在对方耳侧,语气微扬,“再试试啊,看这次能不能……” 话没说完,又吻了上去。 佟怀青呜咽着推人,手软,推不动,腿弯被人挽起来,架在宽阔的肩上,这动作哪儿是抗拒啊,分明是小狐狸在迎合。 还时不时要咬你两口。 可池野亲他的时候,是那么温柔。 佟怀青神智涣散,手指无力垂下,反复被拉着挂在对方脖子上,到了最后突然猛抽一口气:“不,不行!” 池野停下来,紧张地看他:“怎么了,疼?” 这次准备得很充分了啊。 佟怀青眼尾殷红,睫毛湿漉漉的,说话的时候喘得厉害:“还没结婚!” 任务都做了,装备买了,等级好不容易打上去的。 忘记结婚了。 池野松口气,俯下来吻他的眼皮:“之后登上号再说。” 佟怀青疯狂摇头:“我忘记密码了!” 想着是简单玩玩,注册的时候也就随手输了数字。 池野在他耳边低笑:“傻瓜脑壳哦。” 直接给人抱起来了。 果然,癖好压根改不了,就喜欢这样走着弄。 佟怀青没劲儿骂人,随着走动,往下滑,却被顶/得更深,指甲深深陷入对方的肩膀,好气,这皮糙肉厚的,只能挠出几道红印子。 池野亲他的耳朵。 “我都记着呢,想在游戏里结婚的话,好好睡一觉,晚上我再带你过去。” 动作可没停下。 佟怀青的后背靠在了墙上,后脑勺被护住。 可还是只能靠男人的胳膊来支撑自己的重量。 池野喘着气,拨开他汗湿的额发。 “如果想在现实中的话,随时都可以,听你的。” 终于放缓了动作,拇指擦过佟怀青微肿的嘴唇。 “不满意的话,我再努努力,给装备等级都提升一下,可以吗?” 佟怀青濒临崩溃,嗓子全哑了,眼神都是失焦的。 池野还在笑:“嗯,您考虑一下?” 缓了会,看到那双湿润的眸子睁开,池野才凑上去,贴近对方微启的唇。 佟怀青声线都在抖:“王八蛋。” 语调却是软的,撒娇呢。 池野受不了,心怦怦直跳:“可是,王八蛋爱你。” 低头,亲吻那微微战栗的手指。 “您就……稍微原谅一下他?” 第53章 佟怀青已经分不清,自己额上的是汗还是水了。 他浸在浴缸里,池野坐在后面给他洗澡,目光专注。 是有准备用品,但问题是,不太懂,没买到合适的。 刚戴上的时候,池野就皱起了眉,起身,给剩下几盒都拿起来看了看,不行,码数全一样,赫然写着加大号。 彼时某些品牌尚未完全进入内地市场,远在县城的池野也不明白,商家居然会利用消费者的心理玩,文字游戏。 无奸不商。 因此,套子这玩意,没有小号。 有的只是,大号,加大号,以及超大号。 完美满足每一位男人的自尊心。 懂您,为您和伴侣的每一次浪漫,保驾护航。 池野买的时候害臊,估计了下自己的身板,随手拿了加大号的,他在这方面真没什么膨胀的自信心,反而很谦虚,结果还没进入正题,就隐隐冒汗。 强撑了会,不行,还是勒得慌。 亲了亲佟怀青的耳朵,小声道歉后,就给摘了。 最后保留着清醒和理智,没弄对方身体里,但是吧这个时候,俩人谁都别说谁,都湿淋淋的满身狼狈,直接抱去了浴室,一块洗澡。 佟怀青眼皮都不想掀了,累。 由着滑溜溜的香皂打上浴花,搓出泡泡后,给他仔细地擦拭。 其实池野没刻意折腾他,相反,无论是姿势还是频率,都是以佟怀青的感受为主,偶尔撞得狠了,也是在双方都脸红耳热的情况下的,小小趣味。 还是怪他自己不争气。 想明白这点后,羞恼,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池野的胸口。 “怎么样,困了?” 昨晚在网吧,可能就睡了仨小时,又被按着弄了一上午,眼瞅着都中午了,俩人在浴室里洗完澡,吹干净头发,换好了被褥,一块儿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醒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沉,余晖漫天。 池野坐起来,见佟怀青还睡得踏实,没忍心给人叫起来,掖好被子反拽上门,看了下时间,俩孩子约莫着也快回来了,就去厨房准备晚餐。 正削土豆呢,听见电话铃声响了。 怕把佟怀青吵醒,走得就快一点。 先看了眼上面的来电显示,区号是外省,应该是公共电话亭打来的。 “喂,”他压低声音,“哪位?” 那边的声线很普通,笑着叫了声大哥。 实在是太普通了,以至于挂了电话后,可能都想不起来刚刚这人的声音,平凡到随时都能淹没于人群,无法存在于脑海。 池野应了句:“嗯,小刘。” 被叫做小刘的人回复很快,拉了两句家常,就说,昨天钓了两条鱼,都咬饵了。 “到时候请大哥来尝尝,可肥啦。” 池野站着,那串缠绕的电线圈就拉得很长:“成,谢了。” “没事,都应该的。” 又扯了下天气,电话很快就挂了,而佟怀青也正好揉着眼睛从卧室出来,表情迷迷瞪瞪的。 给池野看得心都软了,过去捧着脸亲了亲。 “干嘛呀,”佟怀青笑着,没躲,“想我了?” 池野:“嗯,想了。” 哪怕在身边也想。 拉着手去厨房,佟怀青主动承担起打鸡蛋的光荣任务,靠着墙,特认真地转动手腕,鸡蛋液加了一点点水,已经搅得有些发白。 池野问他:“现在疼吗,感觉怎么样?” 这次估计有准备,比上次的酸楚感好了太多,佟怀青懒得理他,心里想自己的反应又不是没见,装啥大尾巴狼呢。 “用不用再抹点药?” “打住,”佟怀青用手点对方的胸口,“我没那么弱啊,放心。” 咳嗽两声,微微红了脸。 “感觉……还挺好的。” 就是费嗓子。 佟怀青是个挺坦荡的人,真正有了欲望,就会爆发出势在必得的强势,喜欢一个人,和其耳鬓厮磨,会全身心地投入,偶尔故意使坏,眼神里全是促狭。 因此也没忍,觉得池野喜欢听,就放任自己哼哼。 反正门锁着呢。 池野笑着捉他的手,拉到嘴边吻了下:“那就好。” 佟怀青抿着嘴,凑上去跟人贴得很近:“那还是你好呀,特能干。” 调情呢。 但池野却没明白似的,神情有些凝重。 亲完手指,没放,依然挨着嘴边。 “佟佟,”他迟疑了下,“我没那么好,有些地方你可能没发觉……” 同样的话,佟怀青也说过。 他手上包着纱布,带着满腔的恍惚和自我厌恶,再次来到这座小城,长满杂草的堤岸,佟怀青掐着自己受伤的掌心,说哥,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也不敢跟你保证什么。 当时池野还说了什么来着。 哦,他说有什么不舒服就告诉自己,在他面前,不用遮遮掩掩。 于是佟怀青这会也特豪迈地拍对方的肩:“没事,在我这里,不用藏着掖着。” 自己都没注意到,眼睛笑得有多漂亮。 比以前笑的次数,多了很多。 池野喉结滚动,揽着佟怀青的腰,往自己身前按,深深地凝视对方。 “有些东西你没见识过,”他斟酌着用语,“因为要达成一些目的,手段可能会脏点。” 佟怀青眨着眼睛,仰着脸看他。 神情似懂非懂。 “跟三教九流打过交道,会发现很多人,是无法用正常方式应付的,”池野亲了亲对方的眼皮,“他们会拽着你的腿,拼命地给你拖下去,那么往外跑是行不通的,得拿棍子,给脏东西捅下去。” 佟怀青:“哇。” 没太明白,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池野笑了,两只手捧起对方的脸,亲了一口:“没事,我们佟佟不用看这些……” 话没说完,俩人都身形凝固了。 因为听见了声咳嗽。 扭头一看,门口站着池一诺,幽幽地盯着他们。 分开的时候,很若无其事,池野扭头去案板上切茄子,佟怀青又开始搅鸡蛋,邻居家的饭香味传来,零星传来小狗迎门的叫声。 “诺诺去洗手,饿了吧?” 池一诺面无表情:“你俩亲嘴了。” 佟怀青要给筷子搅出火星子了。 陈向阳在后面跟上,没听清刚刚的内容,探出个小脑袋:“哎,你们聊啥呢,大哥我好饿呀,下午体育课老师罚我们跑圈……” 池一诺转过脸:“他们刚刚在亲嘴,我看见了。” “还亲这里,”小姑娘指着自己的眼皮,“好几次。” 陈向阳:“……” 池一诺继续道:“真的,我站好一会了,他俩都不理我,就顾着亲嘴。” 陈向阳:“哈哈。” 他拉着妹妹的胳膊,语气很随意:“我突然想起来,上周在新华书店借的书还没还呢。” 池一诺立马瞪眼睛:“没有哇,我前天亲手还的,递给那位阿姨了!” 再敷衍下去,三位哥哥都心里有愧了,池野洗干净手,带着去了客厅,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后,才认真地看着妹妹:“对不起。” “我喜欢你佟佟哥哥,”说的时候表情很严肃,但没有凶相,而是淡淡的温柔,“所以,我们现在……是在谈恋爱。” 小姑娘抱着胳膊坐对面,噘着嘴。 陈向阳当她不能接受,撞了下胳膊:“哎呀,大哥喜欢不就好么。” 佟怀青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没好意思抬头。 “不是,”池一诺声音里有些委屈,“我、我……” “我也喜欢佟佟哥哥!” 安静片刻。 池野面无表情:“鸡腿面包和佟佟哥哥,你选哪个?” 池一诺胳膊还没放下,跟着表情很正经:“都喜欢!” “哪种喜欢?” “就,就是觉得佟佟哥哥长得好看,想给他涂指甲油,想跟他玩的喜欢。” 说不上来,小姑娘一时有些酸溜溜的,就好像自己熟稔的小狗,扑去了别人的怀里,也好像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跟另外的同学手拉手去厕所。 她的小性子很真实,没有憋在心里,很认真地向哥哥们表达了,心里有些不太舒服呢。 池野同样认真地回应他:“我喜欢佟佟哥哥,是想和他结婚的那种喜欢。” 完蛋,这貌似有点比不过。 佟怀青受不了,站起来又坐下,脸上烧得慌。 陈向阳瞅了瞅,拉着人出去了:“别管了,让他俩聊吧,我真的饿了想吃包子……” 小孩体育课多跑了几圈,早都饿坏了。 沿着小巷子出去,从泡桐树那里往南走没多远,就有家开了很多年的包子铺,种类不多,肉的有三样,鸡汁牛肉和猪油渣粉条,素的就是当季新鲜的青菜啥的,除此以外,豆沙也是自家煮的,清甜不腻。 各样都买了点,陈向阳已经拿着个咬了口,满足地叹口气:“真好吃。” 手工揉的面筋道,练出的猪油配着切得很细的粉条,热乎乎的,鲜掉舌头。 佟怀青吃着个香菇木耳的,跟着笑:“是很好吃。” 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慢悠悠地吃了俩大包子,又喝了热豆奶,远处的天色渐暗,很淡的一枚小月牙隐在树后。 回到家,池野已经在餐桌等着了。 没炒菜,煮了点粥,池一诺拣鸡汁包子吃,刚刚的小郁闷全然没了,特殷勤:“佟佟哥哥,这个好吃!” 佟怀青都要吃不下啦。 倒是也没再提刚刚的别扭,吃完饭一块出去溜食,又齐刷刷地缩着脖子往回跑,奶奶的,天说冷就冷,一刮风吹得人骨头都疼。 睡觉的时候,佟怀青忍不住了,搂着池野的脖子小声问,你跟人家诺诺都聊啥了。 说着还要闻闻,池野刚洗完澡,很淡的香皂味儿,老是用一个牌子的,佟怀青简直都要怀疑这人腌入味儿了,怎么哪儿都这样好闻,被捉住下巴往上带,轻轻地刮了下鼻尖。 池野臊他:“口水擦擦。” 佟怀青直接往他肩膀上蹭,又抬头:“到底说什么了啊。” “没什么,就是讲了打算,”池野轻描淡写,“她觉得自己竞争不过我,就退缩了。” 搞什么,佟怀青用手在他脸上戳酒窝:“怪害羞的。” 其实池野没在妹妹面前开玩笑,也没插科打诨给这件事糊弄过去,就是如他所说,很认真,很平等地说了会。 小姑娘就抬起头,问,那佟佟哥哥喜欢你吗。 池野笑了,说,喜欢的。 “可是,你好黑啊。”池一诺稍微有些嫌弃。 池野无语地看着她:“那不正好,能衬得佟佟哥哥白吗?” 听到这里,佟怀青没忍住,扬着嘴角,拿手贴在对方隆起的胳膊上,的确,一个白一个黑,一边柔软灵巧,一边坚硬有力。 池野由着他煽风点火,摸了会,才捉住手,放到嘴边亲:“喜欢吗?” 佟怀青拉长声音:“看你表现——” 刚说完,就是声惊呼,池野铺天盖地扯起被子,把俩人裹到一起,黑乎乎地滚作一团,佟怀青被压着,起不来,又碰到了自己的痒痒肉,笑得不行:“给我起来!” 池野的手撑在枕头两侧,眸色很温柔。 “我还没说完呢,最后我跟她讲,如果我把你佟佟哥哥搞定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佟怀青看着他,眼神带着钩子。 手已经伸出去,饶有趣味地按上对方的喉结。 “要怎么搞定我呢?” 池野低头,笑骂了一句:“别闹。” 上午才折腾够,真不愿意这个时候再碰佟怀青,拉着给宝贝搂怀里,烦人,净往他心尖上挠。 拢了下散乱的额发,池野轻声问:“对了,下周是不是得……断七了?” 佟家规矩不多,葬礼极尽庄严繁琐就够了,没有每隔一周就“做七”,有些地方习俗讲究,离世后头七、二七、三七…….等等都要在场。 这样算来,外公离世,居然也有快两个月的光景了。 佟怀青点头。 是得回去一趟。 “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垂着睫毛,“就是去墓园里看看,烧香,供点祭品。” 池野拉着他的手:“这次我陪你去。” 佟怀青微怔。 “怎么,”池野刮他鼻尖,“金屋藏娇呢,不给我领出去看看,嗯?” 语气很随意,是一种游刃有余的懒散。 “不是——” 佟怀青如梦方醒地抿着嘴,说不上来,心里有点慌:“我只是——” “只是什么?” 池野很低地笑。 “五层楼的医院我爬过跳过,在你房子的花园亲过,也见了你朋友和赵总,没出院呢就一块去宾馆开了房,没那小兔子睡不着,整宿我举着胳膊给你拉手,第一次抽烟我教的吧,给呛得买了一堆药。” 下巴被捏住。 “只是什么?还犹豫呢,花都给我送了,”池野的拇指揩过细腻的皮肤,“那硬币上画着郁金香呢,我不管,佟怀青你招了我,别想着给我丢在家里自己跑,明白没?” 说着,强势地打开蜷缩的手指,摊开掌心。 看了眼,就抬眸盯着人。 没什么情绪似的。 佟怀青心跳得厉害,委屈地眨眼:“我也没使劲……” 再使劲就掐出血了。 佟怀青的睫毛抖了下。 “我只是,怕你被为难。” 池野亲了亲他的掌心,带了笑意:“这么看不起老公啊?” 佟怀青蓦然红了脸。 接下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顾不上表达没关系,他一个人回去面对就成,被哄得飘飘然,池野没有再说什么,没怪他为何又伤害自己,只是把人揽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讲故事,说自己小时候的糗事,说冬天屋檐下会挂着的冰溜子。 佟怀青迷迷瞪瞪的,拽着池野胸口的衣服,叫了声哥。 池野就笑:“嗯?” “你好香,并且你也没那么黑,就是晒的了,挺好看的。” “所以呢?” “夸夸你,”佟怀青往他怀里拱,“我喜欢的。” 微热的气息喷到他的耳朵尖上,挠得心里痒痒。 “还喜欢什么?” 想多听几句呢。 佟怀青困了,往上凑的时候黏黏糊糊的:“还喜欢你敏感,好可爱。” 池野耳垂被含住,猛地一顿,下意识想打屁股,胳膊抬一半生生忍住了。 笑骂了声:“草。” “哥,”佟怀青又叫他,“明天带我打耳洞吧。”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看着他。 “老家的风俗不是说,身体不好扎一个,男孩子装作姑娘养,就能活得久了,骗过阎王爷。” 关于打耳洞的事,佟怀青提的次数不少了,但以前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跟池野弄个情侣的,他这人吧,占有欲还蛮强,琢磨着俩人戴点同样的小饰品啊,用点相同的东西,多好呀。 两元精品店买的杯子打碎了,给整得心里挺难受。 这还是佟怀青头一次,因为这个风俗的缘故,想着能去打耳洞。 是很小的迷信。 渴望的是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池野看着他:“好。” 第54章 佟怀青动了心思,池野便不会让他等,第二天一早就带着人往商业区走,找店铺打耳洞。 简单,小饰品店都能打,五块钱一次,速度贼拉快。 “真的吗,”佟怀青的眼神有些狐疑,“那你买红霉素软膏干什么?” 池野笑笑:“备着,放心点。” 没到周末,两侧的小店开得稀稀拉拉,毫无敬业精神,眼瞅着都快十点钟了,一半的卷帘门还没拉上来,佟怀青随便指了家:“这里可以吗?” 池野看了眼:“成。” 是家卖银饰的铺子,就一间门面,进去后左右两面玻璃柜子,摆放着手镯戒指等小玩意,中间的稍微高端点,下面铺了黑绒布,多了些彩宝和玉器。 最后面的桌子上,老板娘正在啃煎饼果子,听见动静也没抬头:“随便看哈。” 佟怀青没乱看,目标明确地颔首:“你好,请问可以打耳洞吗?” 他身上始终有股矜贵的气度,无论是相貌还是声音,往那儿一站,唇红齿白,眼眸乌润,任谁看了都忍不住,要格外地拿出尊敬和轻声来应对。 除了池野。 讲真,一开始他没觉得佟怀青有多惊艳。 这人的审美,颇有点“众生平等”的意味。 所以也就互相嫌弃,吵吵闹闹,伴着误会斗嘴,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心动,觉得那人,可爱得要命。 有点迟钝地,彻底沦陷。 老板娘显然不在此列,刚抬头,眼神明显地亮了起来。 “哇,没见过你呢,”她嘴巴上还有点油星,已经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哪儿的人呀,什么时候来的,帅哥多大岁数哇。” 池野脸一黑,从后面跟上往前:“你……” 小小的银饰品店里,突然安静下来。 “池野!” “莫小晶!” 佟怀青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你们认识?” 那可不,好多年没见过的初中同学呢。 莫小晶激动坏了,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我上个月才回来,本想安定下来再给咱都组个局,今天过来替我姐看店,怎么就碰上面了呀,真是缘分!” 说完,唰地一扭头继续看佟怀青:“那帅哥你多大?” 什么多年未见的同学情谊都是狗屁,哪儿比得上从天而降的陌生美人。 莫小晶性格中带点天然的彪悍,已经开始往前凑,却差点撞池野身上,正有些不满地瞪眼睛时,却看到高大的男人轻咳一声,把佟怀青往自己身后拽了下。 第一句话是:“你先洗个手。” 莫小晶忙不迭点头:“哎呀我起来晚了,早饭吃一半,你俩吃没?” 第二句话是:“这是我对象。” 正用湿巾擦嘴巴的老板娘凝固了,半晌,目光才从佟怀青的喉结转移下来,快到平坦的胸部时,又被池野黑着脸挡住了。 紧张到结巴。 “哈哈,真的假的啊,你、你还挺洋气的……” 不愧是大城市打工回来的,喝了半瓶矿泉水后,终于压了惊,对佟怀青的兴趣转移到了俩人身上:“池野你厉害啊,我都没听说过你正谈着呢,真是……” 由衷地举了个大拇指:“好大的福气啊。” “别理她,”池野按着佟怀青的肩膀,凑近耳朵,“她就喜欢比自己年龄小的弟弟,人还不错,不会干挖我墙脚的事。” 佟怀青在镜子前坐着,刚刚已经说清楚来意了,此时未免有些小小的雀跃,听见池野的玩笑,便扭过头来,在对方脸上戳出个酒窝。 莫小晶拿着耳钉枪出来了,还是有那么点恍惚。 先拿酒精给耳垂消毒,佟怀青侧眸:“你们还挺熟的?” “那可不,当年早恋赖我头上,她爷爷举着拐杖撵我两条街。” 佟怀青笑得肩膀都在抖:“为什么赖你呀?” 莫小晶把棉签扔垃圾桶,像是想起了不少埋藏已久的回忆,表情有些温柔:“是啊,当时为啥让你背锅来着?” 池野面无表情地在一边坐着:“因为你只谈弟弟,怕被对方家长闹事,拿我出来顶着。” “我想起来了!” 莫小晶猛一扭头:“那是因为你当时都不上学了,又那么凶,我以为爷爷不敢找你这种小混混的事……” 话说一半,噤声。 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了个抱歉。 佟怀青眨着眼睛,刻意忽略了前半句的信息,而是专注于后半句:“小混混?” 外面冷,屋里算是暖和,刚刚坐凳子上准备的时候就脱了衣裳,佟怀青里面穿了蓝灰色的粗针织毛衣,高领,一张桃心小脸仰起来,眼神里满是笑意。 池野在旁边靠墙站着,抱着胳膊,吞咽了下。 不好意思,没听清佟怀青刚刚问的啥。 注意力全在红润的嘴唇上了。 莫小晶猛地一拍额头:“哎呀,也不算,主要池野他那时候比较猛,弟妹你放心啊,大哥绝对不是那种在外面混,乱搞的人!”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池野还没纠正呢,佟怀青笑笑,应了声“嗯”。 消完毒,要用记号笔在耳垂上打点定位,莫小晶刚把笔拿起来,池野在旁边问了句:“这个能我来吗?” “当然可以啊,特简单。” 佟怀青坐着没动,感觉身边传来浅淡的香皂味,和男人微热的气息。 池野的左手揽着他的后颈,端详着,用记号笔在他的耳垂上,轻轻点了下。 佟怀青闭上眼睛:“打耳洞……也你来吧。” 池野没吭声,只是手指往上插入发间,安抚似的揉了揉。 怕过敏,提前挑选好了纯银的耳钉,没啥特殊的,几毫米的小圆珠子,睡觉不会扯着衣服挂头发,转动的时候也方便,此时已经安置在固定器里。 微凉的枪头对准耳朵,夹好,池野调整了下角度:“疼了说。” 佟怀青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角:“没那么矫情。” “咔哒——” 扳机被扣动,耳垂上似乎被小蚂蚁叮了一口,轻微的刺痛感,明明只是打了个耳洞,佟怀青却不由得脸颊发烫,刚还说自己不矫情呢,这会就扯对方的衣角:“疼。” 池野取出枪杆,装入剩下一枚耳钉:“忍着。” 佟怀青扁着嘴:“你都不会轻点……” 第二次更加熟练,对准耳垂扣动扳机,洁白的耳垂上就增加了抹亮色。 全程也就用了不到一分钟。 真的挺快,挺简单的。 佟怀青伸手,轻轻碰了下:“啊,这就结束了?” 池野把耳钉枪放桌上,低头亲了下他的眼皮:“嗯,打好了,平平安安。” 小小的迷信,值得认真对待。 旁边的莫小晶再也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叫了个停。 “你俩注意点啊,我还没有男朋友呢,怎么就抱上了,啊?” 老板娘被闪到眼睛,老板娘委屈。 连同学情谊都顾不上了,铆足了劲儿开始推销卖货,一会儿说弟妹皮肤白戴这个肯定好看,一会说要时常换呀才不容易过敏,反正看到池野的神态她就明白了了,这家伙现在就是个昏君,眼睛都长人家身上了,不宰白不宰! 就是讲得口干舌燥,也没见人有啥表示。 池野揽着佟怀青的腰:“有想要的吗?” 佟怀青趴在玻璃柜台上,摇摇头:“感觉都差不多。” “那不着急,回去我给你打首饰,”池野的笑声很轻,“随便你喜欢什么样子,都可以。” 冬日的阳光斜照下来,映在那短密的睫毛上,显示出一种很温柔的质地。 佟怀青突然,很想吻他。 心里痒,表面还要不动声色:“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随便学的,就是个入门级。” 池野轻描淡写,付了钱,跟气哄哄的莫小晶打了招呼,用围巾在人脖子上缠了两圈,才带着出门。 得回去。 他家的小狐狸,想要个亲亲了。 下台阶的时候,莫小晶还是没憋住,追出来趴在门上招手:“池野你重色轻友——不行我实在忍不了,能给朋友们说不,你跟弟妹现在公开没啊!” 池野回头,宽肩窄腰,不说话的时候就很凶。 莫小晶没来由呼吸一滞。 想起了十几岁的池野,已经开始扛事,在社会上摸爬滚打,顶天立地般站在脚手架上的模样,明明脸上有灰尘胳膊上是疤痕,但眼睛明亮,气势迫人,时常会受伤,额角带着血,风尘仆仆地骑着摩托飞驰,同学们怕他,又敬仰他,那个岁数的孩子,对于能够赚钱的“社会人”,总是不自觉地认为和自己,不再是同龄人,不再属于同一个世界。 市场经济如火如荼,部分年轻人已经不满足于被国家包分配,不想再去考大学或者读个专科,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一杯羹,大家打着呵欠背英语,窃窃私语时,说池野现在混得可厉害啦。 “有人带他吗,听说去了深圳?” “不知道呀,真好,我也不想有父母管着!” 众人先是嬉笑,然后沉默下来,有人撞了下同伴的肩膀:“成了吧,你真愿意过大哥那样的日子啊,受得了吗?” 后来池野回学校收拾东西,班主任追出去,聊了很久。 回来的时候,明显哭过。 池野倒是挺温和,他在熟人面前没那样凶,话不多,腰板是笔直的,看不出脸上有任何眷恋的情绪,也休想从他身上找出什么自卑或者自负,因为个子高,所以上学那会跑操升国旗,都是站在最后一排,大家也都习惯性地回头看,知道他在那站着。 知道池野永远会在后面,等着大家。 莫小晶有些鼻腔发酸,没好意思再插科打诨。 “先等等,办酒了再叫你们,”池野拨开路边的灌木丛,没什么叶子的枝条横生出来,“不着急。” 接着,就俯身在对方耳朵上说了什么,挨了记轻轻的拳头。 原本还有点沉浸回忆的莫小晶,顿时不笑了。 妈的不害臊,嘴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 刚到家关上门,池野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佟怀青拽着进屋,按墙上了。 中途就踢掉了鞋子,个子高的男人鞋码也大,船也似的撑着对方,池野顾不上低头,看不了那穿着白色棉袜的脚是怎么踩在自己鞋上的,就被揪着头发往下拉,与人接吻。 他闭上了眼睛。 把主动权全然交给佟怀青。 只是无意识地用手按住对方的后脑勺,心里轻飘飘,犹如踩上云端。 好一会,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池野笑声很轻:“好凶。” 佟怀青亲人,倒把自己的嘴唇给亲到微肿,在此刻特像一个风流渣男,用手背拍了下池野的脸:“喜欢吗?” “喜欢。” 渣男当上了瘾,愈加得寸进尺:“那你给我做饭洗衣裳,怎么样,后天陪我出去趟,乖点,路上有点眼力见。” 池野蹭他的鼻尖:“好。” “再给你织双手套行吗?”大手抚上下巴处的围巾,亲得急,不知道都在慌啥,外套围巾都忘记脱,卡其棕的,边缘处勾了两朵紫色小花,池野亲手买的线挑的针,软和,保暖,佟怀青喜欢得不行。 取了,却没完全取下。 慢条斯理地往下摘,长围巾的料子是纯羊绒,一点也不扎人,不绕在脖子上了,改成缠住两只手腕,打的可是活结,使劲儿一挣就能出来。 所以再怎么撒娇叫疼,可不怪池野。 还有条织了一半的,大红色,刚开了个头,被粗暴地从钩针上扯下来,长而卷的粗线从床上垂到地上,还好家里没养小猫,不会有只爪子好奇地去抓。 毕竟动得太厉害了,一会儿就缠成团。 前端却好好的。 在佟怀青眼睛上蒙着呢。 他看不清,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红,耳畔是滚烫的热,绑着的双手被很高举起,脑袋抵在床头,声音像吃了口沙沙的蜜瓤甜柿。 手和脚都轻而空,一个抓不住东西,另一个踩不住胸膛,仿若失重一般地紧张蜷曲,却又食髓知味般不想停下,偏偏又看不清狗男人的脸,生气,张嘴就要骂人。 池野的拇指擦过嘴唇,揉得有些变形:“嗯?” 佟怀青的胸膛剧烈起伏,直接咬住了池野的手。 似乎回到了那个初秋傍晚,俩人由于误会闹了矛盾,他冲着人家结实的小臂咬了下去,被池野黑着脸拖回屋子,当时佟怀青是小哑巴,说不出话,红着眼睛被强势地按在沙发上,死死不松嘴,铁钳似的大手干脆换了方向,直往他喉咙里捣。 后来池野说过,人前教子,人后教妻,现在想想,当时也算是阴差阳错地给了他面子。 那么这会天大地大,小小的卧室里仿佛只剩他们一对小恋人,那么佟怀青的报复,就没必要那么客气。 忒小心眼。 池野就笑着,让他咬。 过了会,变了神色。 想往回抽,就来不及了。 他现在哪儿舍得再掰着嘴使劲儿啊,就是由着佟怀青磨牙,可最开始轻微的刺痛感太过短暂,紧接着就是温柔的湿热,包裹着他的虎口和指尖。 佟怀青,被大红色围巾蒙着眼睛的佟怀青。 在舔他的手。 唇舌好软。 由于看不见,别的感官在这一刻无比敏锐,能清晰地感觉男人肌肉的紧绷,呼吸的喘,和急切的吻,狂风暴雨般落在脸颊和耳尖,他的腰肢似被鞭挞,抖得不成样子,但是又冷酷地不肯放过对方,追着去含那溃逃的手指,肿胀的双唇无声地写着眷恋。 池野受不了,叫他宝宝。 他的宝宝得意极了,正起劲儿呢,蓦然被按了回去,空虚感传来的同时,被扯下蒙眼的围巾。 没反应过来,表情呆呆的。 好可爱。 下一秒猝然变调。 池野抽出湿淋淋的手指,全部抹在他胸口,被蛮横地翻过身又再次进入,佟怀青的脸埋在枕头里,起不来,骂了句混蛋。 混蛋能给他的身体,全部拢在怀里。 半截的红围巾被揉皱,又扯过来塞佟怀青手里,池野伏在他身上,哑着嗓子:“抓这个,别掐自己。” 这个姿势没办法挠池野,佟怀青眼神涣散,无法呼吸间抓紧了那团围巾。 到最后咬到了嘴里。 声音太大,自己都害臊了。 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盖到头上的。 池野吻他眼角的泪,说宝宝,下次给你换真正的红盖头。 佟怀青失神地看着前方,自己的手指被迫打开,与对方紧扣在一起,被欺负得很了,断断续续地说了声好。 累坏了,到最后洗澡的时候,也没力气说话。 就面无表情地盯着池野看。 做错事的人当然心虚,都几次了,还是忘记去买合适的套。 池野打着浴花,道歉说:“我下午就出去买。” 佟怀青懒洋洋地靠在对方怀里:“还有糖炒栗子。” “嗯。” 洁净的浴巾给人裹住,吹了头发,电暖扇提前开着,热乎得人想打呵欠,池野把佟怀青打横抱起,放在床上,亲了亲,出去整理卫生。 浴室的水渍要拖一遍地,换下来的床单也要洗。 ……以及脏兮兮的那团红围巾。 搓洗干净,能织几朵小花,插土瓷罐子里很好看。 正打肥皂呢,听见有敲门声,池野甩着手过去看,一开门,莫小晶在外面站着呢。 “第一次见面,没给人家送个小礼物,”莫小晶提着个缎带礼盒,“怪那啥的是不,哈哈我给忘了。” 毕竟都知道池野没谈过对象,这头一遭恋爱,身为老同学,咋说也得表达善意。 莫小晶挑了点中性风的小首饰,不知道这俩人喜欢啥,索性多拿了两件,吃完午饭过来送呢,一抬头,身形有些凝固。 池野脸上就写了四个大字。 春意盎然。 浑身都散发着餍足的慵懒,眼睫还有些湿,香皂味很淡,一看就知道是刚洗完澡,嘴角带着笑意,脖子上还有处隐秘的暗红。 莫小晶一时有些嘴角抽抽。 不是,这不还大白天呢,早上刚见过,怪不得上午她打电话问在不在家,没人接,原来搞这种亲热事去了! 池野的眼神柔和得能滴水,说了声谢谢。 给莫小晶看得有点哆嗦。 “你……你家那位呢?” “还在休息,你小点声,别吵着了。” 冷风席卷,刮得莫小晶的头发都往天上跑,说话扑出来的都是白烟,对面站着的可是好久没见的老同学,池野名声好,因为仗义大方又可靠,压根想不到会干这种给人晾外面,都不请进去喝杯茶的事。 莫小晶没什么表情:“这会休息,干啥了?” 池野笑笑,不说。 靠,还护着呢。 莫小晶悲从中来,咬牙切齿地把礼盒往前一递:“那有空请我吃饭!” “好,”池野接过,自己都不知道嘴角已经弯了起来,“我看他的时间……哎?” 莫小晶已经扭头走了,骑上门口的自行车,把脚蹬踩出火星子似的,蹿得飞快。 受不了,酸得她起鸡皮疙瘩,琢磨一定要狠狠宰人一顿。 使劲儿摇头,想把池野刚刚的表情从脑海里甩出去,有点惊吓,心里又满腔悲愤,无声地怒吼: “老娘跟你们这些有性生活的拼了——” 第55章 打完耳洞,防黏连长住,得每天转几下,保持清洁干燥。 池野给佟怀青照顾得很好,洗澡的时候注意着,一点水也没碰到,两天光景,没发红发炎,小小的银色在耳垂上闪,柔软的黑发无法完全挡住,阳光下还是晃人眼。 头发长了,趁着下午没事,还是池野拿剪刀绞了。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俩孩子都交代过了,说哥哥们要出去几天,辛苦他们先住小王大夫家里。 池一诺美滋滋的,她特别喜欢王家的小闺女,才四岁,俩人晚上睡一个被窝,拼积木玩娃娃,说不完的话。 陈向阳说放心吧,有他在呢。 池野昨天跑去买了仨手机,给陈向阳留了部,说是有事联系方便。 个头大,沉甸甸的,塞书包里都嫌麻烦。 佟怀青也不喜欢这玩意,后来还是池野拿了个翻盖的,觉得还挺灵巧,就给留下了。 天冷得厉害,池野提前洗了车加好油,佟怀青在一边的泡桐树下坐着等他,斑驳的光影洒在黑色羽绒服上,仰起脸,神情中是一种近似于纯白的天真。 以前若是池野见到这样的表情,会觉得,他一定是出生在充满爱的家庭里,被保护得很好,是个没有忧愁的快乐小王子。 但现在池野只是低头,亲了亲佟怀青的眼皮。 “走吧?” “嗯。” 开车走高速要八个钟头,佟怀青坐副驾上啃冬枣,车载音响放了些老歌,低沉舒缓的乐声缓缓流淌,让人觉得如置身云端。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啊,有情天地,我满心欢喜。” 随着节拍,佟怀青轻轻哼唱。 他嗓音有种少年人的澄澈感,配这样有质感的老歌也不突兀,趁着等红灯,池野与他牵手:“好听,有时间教教我?” 佟怀青笑他:“得了吧,你跑调太厉害。” “我学,”池野看着前方,宽大的手掌往中间聚拢,牢牢地把佟怀青的手抓在自己膝头,“好不好,佟老师?” 这声老师叫得人有些脸红,佟怀青音乐世家又有天赋,小时候都是独来独往,长大后也极少纡尊降贵地提点别人,没那个心思,仔细想来,虽说是二胡,但池家附近那个身体病弱的小女孩欣欣,居然还是他正儿八经指导的第一个学生。 长着鸡冠花的小巷里,他坐在外面,脚下是睡着了的狗狗三公主。 不知她怎么样了。 佟怀青看向窗外:“这趟忙完了,就早点回去吧。” 池野点头:“嗯。” 歌词唱的是仿若细雨,天空却慢慢地落下点纷纷扬扬的洁白。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不大,很干燥的小雪花,只给黑色的沥青地面覆了层薄薄的白霜,远处的天际闷沉发灰,还好在堵车前到达目的地,踩上去的时候,有些轻微的咯吱作响。 去佟怀青那处偏僻的房子里落脚休息,折腾了一天,颇有些舟车劳顿的意味,但刚下车,池野就明显感觉到,原本困倦的佟怀青,瞬间支棱起了耳朵。 “雪,下雪了!” 他才睡醒,脸颊上带着酡红,眸子瞪得很大,所幸小区里也没多少人入住,展开双臂欢呼道:“你看啊,好大的雪啊!” 每年都要去南方过冬的小候鸟,实在是没见过世面。 “这不算大,”池野跺着脚抬头看天,“也下不起来,估计一会就停了。” 转头一看,佟怀青正在绿化带那蹲着,手指捻起常青叶子上的雪粒,撮了一小团,还不敢捏,捏了就得化掉。 “干嘛呢?” “……打雪仗。” 自己也嫌寒碜,用指头刮了点白的,掂着脚抹池野脸上:“冰吗?” 池野憋着笑给人抱起来:“回去吧,别冻着。” 想玩雪等过几天回去,到时候的鹅毛大雪能堆到小腿肚子,随便在雪地里撒泼打滚也不会觉得冷,但这会儿不行,没法儿用雪给手指头搓热,佟怀青的鼻尖已经冻红了,睫毛上是融化的水。 佟怀青不乐意:“还没玩够呢!” 玩啥啊,就能撒丫子乱跑一通,他穿着羽绒服,戴的帽子和围巾是池野织的,这会儿嫌热,往外扯,被人按住就瞪眼睛:“我都出汗了。” 池野没办法,只得陪着人闹。 果然,任性是有代价的。 后果惨烈。 佟怀青当晚就发起了烧,额头敷着退热贴,嘴里叼着温度计,目光恍惚。 池野在厨房煮好姜汤,端出来喂给他喝。 佟怀青心里发虚:“我错了。” “不怪你,”池野用勺子搅着降温,刚煮好,热乎地冒着白烟,“玩得开心就好。” 自小身体弱,这并不是他的错。 大人因为怕蛀牙,就不让小孩吃糖的话,该有多难受啊,那么适当地尝点甜,也是允许的。 晚上的时候,又切了姜片贴脚心,佟怀青缩池野怀里:“明天还有雪吗?” “没有了,”池野把那双微凉的手往上拉,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应该会是晴天。” 俩人就闲扯,瞎聊,没多久的功夫,黑暗的卧室里就有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窗户关得严,一枚绿柠檬切开放床头柜,散着很淡的清香。 第二天起来,果然是晴空万里。 冬日若出了太阳,就特容易晒得人熏熏然,佟怀青穿着睡衣被揪起来,拉着去洗漱吃饭,都睡过头了,还好跟佟家人约的时间是下午,时间完全来得及。 厨房有碟子碰撞的声音,煎鸡蛋的味道远远飘来,佟怀青脸上还挂着水珠,就跑去端饭,很简单的家常菜品,热乎乎地喝了杯现打的豆浆,正吃着呢,客厅一角的电话铃声响了。 佟怀青这里知道的人少,能联系上的也不多,因此这会儿表情就有些意外,拿起话筒接听:“……喂?” 对方声音有些急躁:“哥,是你吗,你今天下午要来小林苑吗?” 小林苑佟怀青知道,是和佟家人约好了下午见面的场所,但这声哥给他叫得有点懵,还真没反应过来。 那边就顿了顿:“我……我是小颂。” “赵颂?”佟怀青讶异地挑起眉,“你是有什么事吗?” 这位便是他的异母弟弟赵颂了,当年赵守榕和他母亲的婚事,不过是保守环境下,互相走的一个过场,之后就天各一方,他知晓父亲在外面情场浪子的名声,也听闻这些年,陆续添了几个孩子。 佟怀青与他们并不熟悉,也没什么机会在正经的场合相识,赵守榕对待子女,颇有些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意味,认为男孩儿就要竞争来继承家业,女孩就是负责外出联姻,因此对于没有继承自己姓氏的佟怀青,哪怕是他血缘上的长子,也看得没那样重要。 在赵守榕心里,佟怀青不是自家人。 而那位赵颂,则是几年后,才有的儿子,看得还挺珍贵的,早早就送出国读书,今年也就是大学刚毕业的年纪。 “哥哥,”赵颂吞咽着口水,“我、我能问你借点钱吗?” 佟怀青蹙起了眉,没接话。 身后的池野,已经开始收拾盘子碗筷,端着进了厨房,不一会,就发出汩汩的水流声。 其实赵颂也叫苦不迭,他爹自始至终没跟妈妈领结婚证,又在外面养了俩小的,从小到大,赵颂就没什么安全感,还要被耳提面命地去表现,去竞争,其实他是个挺随遇而安的性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惶恐,他发现父亲对自己的宠爱逐渐减少,嫌弃得明显,而他能抓到的资源,也悄无声息被瓜分。 他最恨的就是个异母妹妹赵岚,原本父亲因为她是个女孩,就当个小玩意似的看待,没想到读书却出了点成绩,小小年纪已经开始学股市金融,这几年赵守榕的生意遇见点问题,赵岚年纪轻轻,居然特能察言观色,陪着去敬酒谈合作,终于得到了些另眼相待。 赵颂本来没当回事,被母亲用手指头点脑袋,骂他傻。 骂完又恨自己,怎么就生了一个孩子。 赵岚的生母,可是一口气在五年内,生了仨。 当初赵守榕年轻浪荡,没太把子嗣当回事,出了次车祸差点撒手人寰,终于开始怕死,想当一家之长,想有后代,她那时还是卖水果的小姑娘,去医院看望生病的奶奶,一来二去盯上了赵守榕,直接甩了没啥出息的前男友,肚子又争气,第二年就诞下了儿子。 当时赵守榕是真的高兴,奖了她一套房子。 说再生俩,给换大别墅。 没曾想,肚子再没了动静,而不甘寂寞的赵守榕又搭上了别的女人,有了另外的孩子。 她是真的有危机感。 害怕,就骂自己儿子,窝窝囊囊的,笨得要命。 她不跟前面那位佟怀青比,毕竟算不得赵家人,再背靠大树有天赋又如何,只骂后面的那个狐媚子,生的崽也都狼似的,死命掏他爸口袋里的钞票。 日积月累,赵颂还真对佟怀青没什么恶意,甚至有些好感。 觉得对方拥有的,是自己未能达到的一切。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哥哥,我真的没办法了,”赵颂哭丧着脸,“我妈这边没什么钱,爸就每月给生活费,我不知道还能找谁,我……” 说着,居然嚎啕大哭。 看着光鲜亮丽的,其实也是遍地鸡毛。 赵守榕对钱,盯得太紧了。 “你别急,”佟怀青的手指转着电线圈,“先跟我说下,是怎么回事?” “呜呜……都怪我……” 前些日子,他陪着赵守榕出席酒局,笨嘴拙舌的也不会说场面话,回去路上就被讽刺了顿,赵守榕叼着烟,满脸的不耐烦,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车厢内全是烟味,赵颂呛得慌,又不敢咳嗽,憋得一张脸通红。 “难受就开窗户!” 赵守榕冷冷地从车内镜里看他:“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 冷风打在脸上,赵颂麻木地看向窗外,此时天色尚早,司机带着往郊外驶去,赵守榕最近搞了个楼盘,费了不少心思才拿到的这块地。 可也做了点缺德事。 前些日子就有老百姓上/访,白纸黑字,斑斑血泪,怒斥房地产开发商的黑心暴力,可阻挡不了挖掘机的轰鸣,楼房倒塌,相册在地上摔得粉碎,赵守榕淡漠地看着窗外,眉头皱成川字。 手续不全,打算先上车再补票,但最近资金链也有问题,人心惶惶,便趁着傍晚时分,过来看看。 白天的喧闹已然结束,路灯照下的影子凄然,两个农民工模样的人蹲在路边,怀里揣着东西,交头接耳。 司机看了副驾上的赵守榕一眼。 车辆停下了。 蹲在地上的农民工见人,突然快步过来:“老板,买东西不?” 他紧张地四处看了看,露出怀里的布兜:“俺们盖房子,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古董,便宜卖!” 回答他的,是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带着火星的烟头扔到地上,车窗升起,司机踩着油门拐弯,赵守榕用手撑着脑袋:“我还以为是什么玩意儿呢,呵。” 他见得多,时常有人冒充农民工,说是从地里挖出了陶器钱币,甚至还有提溜着鳄龟,说是珍稀灵兽的,一锤子买卖,骗的就是好奇的过路人。 不是闹事的就好,赵守榕放下心来,却没留意到,身后赵颂那微微睁大的眼睛。 他不敢问。 只是回家后,自己开车又过去看了眼。 俩人还没走,晚上的寒风太冷了,互相搓着手聊天呢,见到车辆停下,就赶紧上前,依然是同样的话语:“老板,看古董不?” 赵颂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什么东西,我看看。” 农民工左右打量了下,才小心翼翼地摊开怀里的布包,赫然是个云龙纹象耳青花瓶,上面还沾着烂糟糟的泥土,一看就知道没清理,甚至还有点残缺,可依然无法掩饰那惊心动魄的美。 赵颂的心砰砰直跳,刚刚在后座他就看到了青花一角,那个角度,就他能够看清,可父亲的不屑来得太快,车窗都升起来了,他那双眼睛还死死地盯着瓶子看。 不会认错的。 没吃过猪肉也叫过猪跑,赵守榕指缝里露出来的东西,也足够他有所判断,这个肯定不是赝品! “你俩就卖这玩意啊,怎么一直在这蹲着,不回去?”赵颂努力装出个淡然的模样,其实已经紧张起来。 他太渴望在父亲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了。 农民工愁眉苦脸:“俺不敢。” “回去怕别人看见,宿舍里藏不住,”他絮絮叨叨地搓着手,皮肤干裂发皴,“俺们也不认得,就想着卖俩钱算了,老板你看咋样啊,能看上不?” 赵颂吞咽了下:“多少钱?” 农民工想了想,伸出五个指头。 赵颂摇头:“我出门,没带那么多现金。” “不会吧老板,”那人为难地挠着脑袋,“你们开小轿车的,身上五百块钱都没啊。” 车内明明没开暖气,但赵颂的手心已经出了汗。 最后,那个农民工乐呵呵地把钱塞自己裤兜里:“谢谢老板!” 赵颂的心砰砰直跳,想问一句你们是在工地哪个地方挖出的,还有吗,但对方走得太快了,路灯闪烁下,人影仿若鬼祟,他慌忙掉转车头离开,没敢继续追问。 只是想,这次绝对能压过赵岚一头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二天一早,还没等赵颂拿着瓶子去找人鉴定,就听见了个天大的好消息。 赵岚出事了。 两个月前,她不知是在网上还是哪儿,认识了个留学生,据说英俊多金又有背景,俩人秘密地谈起了恋爱,感情好得不行。 要怎么说人家厉害呢,居然给赵岚介绍了境外的赌局投资,说是当下最火爆的风口,正缺一个国内代理商,赵岚似信非信地尝试了下,立马赚得钵满盆满,男朋友特意叮嘱了不能外泄,于是也就紧闭了嘴,把自己的全部身家往里面扔进去。 事后据赵岚本人所说,当时已经失去理智,没有判断,红了眼,满脑子都是疯狂赚钱。 可接下来的回报,却逐渐变慢。 甚至需要持续往里面加押金,和手续费。 等到赵岚反应过来的时候,英俊潇洒的男朋友突然换了脸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她已经挥霍掉巨额财富,实在填补不上这个窟窿,跪在赵守榕的办公室嚎啕。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赵颂高兴地和母亲开了瓶红酒,到底是女人,被小白脸骗了,哪儿能继承商业的衣钵呢,他要是真的靠自己的火眼金睛,定能得到父亲的青睐。 果然,那个青花瓷是真品。 赵颂的心跳得厉害,直接抱着去找自己父亲,却碰了一鼻子灰。 父亲因为女儿的事,正大发雷霆。 在门外站了半天,赵颂还是悄声回去了,打算过段时间再说,而在回家路上,他经过那处工地,余光中,又看到路灯下两个熟悉的身影。 破旧的棉袄被暖黄色的光晕打着,仿若诱人的黄金。 他吞咽了下口水。 第56章 下午的阳光好,天气晴朗干燥,衬得昨天那场雪跟梦似的。 原本还落了一层白,悄无声息地就没了痕迹。 池野开车,佟怀青在副驾上吃水果,进口超市送来的车厘子,红棕色的外皮,沉甸甸的肉厚汁水多,看着特鲜亮。 但吃两口就不吃了,嫌不够滋味。 “明天夏天吃本地野樱桃,六月上市,”池野转动方向盘,“那种甜。” 个头很小,黄红相间的皮儿,特别薄,老爷爷用竹编的筐子装了叫卖,上面还得搭层布盖着,怕晒,因为很容易就会坏掉,像兜了汪酸酸甜甜的水。 佟怀青来得晚,没吃上。 这会儿就干脆拿手上的樱桃梗玩,离小林苑还有点距离,无聊。 “下午赵颂也会过去吗?” “不一定。” 那根长长的樱桃梗被揉搓得软了,给纤细的指尖都染上点青涩的味儿,佟怀青侧着脸看向窗外,睫毛被阳光照到,是种很毛绒绒的质感。 县城的道路规划做的不行,错综复杂,全是羊肠小道,这里的路就齐整多了,不用拐弯,也不必惦记有没有突然窜出的非机动车,池野稍微转移了下注意力,悄悄瞥着佟怀青的嘴唇看。 微微翘起。 在笑。 “别盯着我,”声音倒是挺冷淡,“开你的车。” 池野老实回头,坐直身子,双手握住方向盘。 来的路上他都说了很久的话了,这会儿口干舌燥的,像被戳破了的气球,虽然腰板还是硬的,但气势上有点弱。 喉结滚动了下。 没敢继续看佟怀青。 只能通过一两个转瞬的余光中,看到那人的脸颊鼓起,在嚼什么东西。 佟怀青吃饭秀气,讲究,完全不出声,猫儿似的。 等红灯的时候,池野习惯性地去捏对方的手,却看到佟怀青轻巧地从嘴里吐出个东西,小小一团,躺在他白皙的掌心。 一个打结的樱桃梗。 佟怀青笑声很轻,带点无邪的天真模样:“要吗?” 他刚刚,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玩。 池野的心口,被蜜蜂蛰了下,一阵酥麻。 但修长的手指又蜷曲着往后缩,把那惹眼的小玩意藏起,佟怀青看着前方,这次声音没什么起伏:“绿灯了。” 池野如梦方醒似的,踩住油门。 “出息。” 佟怀青笑话他:“口水擦擦。” “刚刚只顾着看我,路都不看了是吗?”以前时常是佟怀青任性,池野在旁边陪着,半是无奈地叮嘱他,但现在俩人换了身份,佟怀青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池野紧张到手心微潮,坐得端端正正。 心想,糟。 讲了一路的话,都没给这人逗高兴。 “我知道你有你的方法,”佟怀青把樱桃梗包在纸巾里,“但是……起码不能给自己惹麻烦。” “赵家跟我之间的关系,的确比较复杂,小时候没养过我,也就逢年过节的,偶尔见个面,后来有段时间我状态不太好,他就来得勤快了些,因为外公身体不行,小舅又在外国。” 车速慢下来,佟怀青看着窗外。 “我跟他也没什么感情,说句实话,我甚至会有点怕他,不知道为什么。” 路边高大的梧桐树下,车辆停着了,没熄火,池野看向他说:“这不是麻烦。” 佟怀青回头,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跟他在一起,不太自在。” 他是个直觉很准的人。 逃离,也是出自于本能的反应。 池野看着对方的眼睛,只说了个:“我陪你。” 佟怀青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呢,一开始的坦白就说了,池野把选择权完全交给了他自己,无论是选择维系这份血缘关系,还是真的要脱离出去,都由佟怀青来判断。 他只是通过自己的方法,让佟怀青能够看得更清楚一些。 “佟佟,走吧。” “别回头。” 小林苑地处偏僻,是需要预约制的私人高端茶室,穿过布满鹅卵石的小道,服务员引着穿梭于中式游廊,黄蕊的腊梅悄无声息地绽放,可能是由于太冷清了,佟怀青甚至还恍惚觉得,那梅树根部的土壤处,似乎还积攒有未化的白雪。 越近,吵闹声就越加清晰。 要不怎么说佟家人都有格调呢,家务事也要找这样的地方来摔杯子。 “砰!” 一只骨瓷碟被掷在门上,摔得粉碎。 所有的人一齐抬头。 屋内的光亮被挡住了,看到地上投下的两道影子,佟怀青没什么表情地停在门口,脚底是淡蓝的碎片,身后有个高大的陌生男人,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 “哎呀,是佟佟……” “佟佟可算是过来了,都想你想得不行。” 避开了碎片,一步步地走过来,这时众人才看清楚后面跟着的池野,寸头,小麦色皮肤,眉上有疤,一股子天生的凶悍劲儿,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被尴尬所取代,冲在最前的一位婶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佟怀青被接走那天,小舅佟宇文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了,给亲属们打过预防针,他在国外待的时间长,不觉得这些有什么,无论是两个男孩,亦或是牵手的女孩,上帝会给予同等的祝福。 但他没料到,亲人们会有那样大的反应。 “别是中邪了吧,要不要请点大师算算?” “这就是精神病你知道吗,我以前邻居家也有这种情况,都上大学了,美院的学生!跟自己的舍友搞上了,俩人不结婚,养了条狗!哎呦你都不知道闹出多大的动静,他妈妈都快要跳楼了,哭死了呢,还好最后治好了……” “怎么治的?” “喝符水呀,写清楚自己的生辰八字送去师傅那,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好好的年轻小伙子,怎么会喜欢……哎呀都不好意思说,甚至还有些手腕强硬厉害的父母,直接送去某些特殊学校,进行电击。” 佟宇文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胖乎乎的脸上没了和善,而是一种呆滞。 多年未见的亲人们笑,含蓄地说他太洋气了。 说他不懂,如果在这样的大城市里,可能就送去医院看心理医生,出来后结婚生个娃,就啥事也没有了,如果在农村——大部分情况下嫌丢人,这种古怪的小孩也会隐藏瞒着,默不作声地“正常”娶妻生子,嫁人育女,若是有个别胆大包天,敢直接说出来的,就会被全村人戳脊梁骨。 二椅子。 变态。 “咱们佟佟……真的也这样了,那可怎么办啊?” “还真让姓赵的给人带走?” “呸,他算个什么东西,他就是为了钱,我看啊,还是让佟佟住我这里……” 佟宇文完全想象不到,这样体面的大家族,也会有如此肮脏,下流,龌龊的想法,他真的离开太久了,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而多年的别离,也是因为,他恨自己的父亲。 他恨当初的父亲太忙于事业,是音乐上的天才,却无暇顾得上爱自己的孩子。 更何况,佟宇文是个很平庸的儿子。 远走他乡,在国外扎下了根,当他和深爱的妻子拥有第一个孩子时,佟宇文泪如雨下,发誓要拿全部的爱,来让这个皱巴巴嚎啕的小东西快乐长大。 他的确做到了。 偶尔回国,却惊讶发现,父亲似乎有愧疚,在尽力弥补。 他不仅弥补自己的孙子佟怀青,还力所能及地帮助所有沾亲带故的人,尤其是小孩。 把迟到的后悔,不遗余力地进行着表达。 佟宇文不嫉妒,他很高兴,小佟佟能拥有外公的爱。 所以,这个平凡的温和男人,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强势,额角涨着青筋,拍桌子对骂,给那帮蠢蠢欲动对佟怀青取向说三道四的亲戚们,全部骂了回去。 喘着粗气,气哼哼地坐在沙发上,无法想象,佟佟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你姐看的紧,不怎么带他出来见人……” 想了想,作罢,他一个远走高飞的人,似乎也没什么资格去置喙,因此在池野给佟佟抱走的时候,他问那个病着的小孩,你要跟他走吗,还是跟我去美国? 佟怀青身上披着衣服,挡住下半张脸,清澈的眸子里雾气昭昭。 几乎是本能,拉着池野的胸襟说,我要和他在一起。 因此这会儿,佟宇文就快步上前,主动招呼佟怀青和池野:“来,俩人都坐呀,哈哈,刚才闹了点小不愉快,别见怪,这、这位就是池野。” 一紧张,说话还是结巴。 池野很温和地笑:“叫小池就行。” 他努力了,甚至对着镜子练习过。 但刚刚还气势汹汹吵架的人,齐刷刷打了个寒颤。 这真的是佟怀青的对象,不是从哪儿找来的道上大哥吗?凶神恶煞的,铁塔似的往佟怀青身后一站,愣是没人敢上前应和,你瞅我我瞅你,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尴尬。 佟怀青眉眼舒展:“小舅好,刚刚在吵什么呢?” 能有什么,不过是遗产分配。 老人家有遗嘱,有儿子,可这些堂表亲甚至出了五服的还是过来,为着之前得到过不属于自己的利益,生了贪心,放手一搏。 说,老人最后瘫痪的岁月,是他们在照顾着。 所以,理应参与遗产分割。 佟宇文和父亲关系不好,佟怀青当时出现严重心理问题,自顾不暇,赵守榕就恰如其分地出现了,不知是允诺了好处还是煽风点火,瞒着,哄着,围在老人床头的人像苍蝇似的,挥不走。 而以佟老名号挂牌的协会团体,却越来越多。 佟怀青被送往医院治疗了,针灸,西药,反复地刺激他颤抖的手指。 他想出去晒太阳,想在有风的河边走一走,父亲说不行,你会过敏,你会生病。 赵守榕时常用这一类的“判断句”,语气温和,表情认真。 他开始向佟怀青展示温情,忏悔自己那缺失了很多年的父爱,说佟佟,你是爸爸的第一个孩子,我是爱你的,我也只和你母亲领过结婚证,大人们的恩怨不要再提了,只要你能好好的就行。 佟怀青每次生病,他就跑前跑后,立马送去医院。 可佟怀青依然充满警惕。 他反抗赵守榕。 态度很冰冷,但,无济于事,因为自从佟怀青亲手把母亲从血泊里抱起来的时候,他就受到了诅咒,他憎恨世间的一切,憎恨那装满奖杯的倒下的储物架。 可能,他也有点恨自己的母亲。 更恨为什么要让他降生。 他不是一个爱情的结晶,没有期待,背负了莫名的天赋,甚至连名字都不属于祝福,是为了怀念早逝的小姨。 思绪被突如其来的温暖打断。 有些粗粝,带着茧子。 池野当着众人的面,牵起了佟怀青的手。 伴随着古怪的眼神,和此起彼伏的交谈声,池野带着人,往中间那扇黄花梨的椅子上坐了。 “咳咳,”有位年长的男人清了清嗓子,“佟佟啊,还有小池,今天叫你们过来呢,就是因为得把话都摊开说了,这个嘛,咱们作为一家人,是需要团结的,不能让外人……” 佟宇文一屁股坐在旁边,语气强硬:“二伯,有事说事!” 被他叫做二伯的男人脸上泛起明显的不快,忍了忍,站起来说:“我们对这个财产分配,有意见。” “就是啊,照顾了舅公那么久,你们现在出来摘果子了呀。” “再说了,一个跑去跟洋鬼子结婚,根都没了,另一个……” 声音小下去,没敢说出口。 佟宇文攥着拳头:“我老婆她是华裔!” 对面一位婶娘继续道:“佟佟那份我没意见,那是人家应得的,关键是不能进了赵家的口袋,你们说是不?那赵守榕——” 说着,甚至都有点红了眼眶。 “青青是多好的孩子啊,前途光明一片,却被生生给毁了!” 婶娘哽咽着咒骂赵守榕:“混账东西,给姐妹俩都……” 话没说完,门再次被推开。 赵守榕眯着眼睛踏入的同时,指间夹着的香烟发出袅袅白雾,依然是优雅的西装革履,金丝眼镜,但头发却没打理整齐,散下几缕,给他增添了些许狼狈。 “这是在说我呢?” 笑声轻佻,快步走来,坐在佟宇文身边,拿眼睛跟周围人示意,“呦,这是都在啊。” 烟蒂被直接在金丝楠木的桌面上碾灭,赵守榕旁若无人般长出了一口气。 “正好,大家都在呢。” 佟怀青感觉,身后的池野把手放在了自己的椅背上。 他笑着仰起脸,冲对方眨了下眼睛。 伴随着对方冷冰冰的话。 “那么大家也都看到了,佟佟现在已经出现了精神问题,同性恋行为就是其中的表现,”赵守榕的胳膊搭在佟宇文的椅背上,姿态是势在必得的放松,完全不理会对方神情的错愕,下巴微抬,“而那个池野,就是对他进行了哄骗,诱拐,说不定还有强迫性行为。” 大厅一时间,很是寂静。 中式装修,全是上好的木材,由于岁月的积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却被烟雾掩盖,黑缎屏风和做的山水老桩无比精巧,在这一刻却吸引不来任何人的注意力,所有人都看着最中间的父子俩,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大。 体面被赤裸裸地撕下。 赵守榕笑容和煦:“我已经报警了。” 佟怀青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然后呢?” “你病了,需要住院,”赵守榕叹了口气,很笃定地看着对方的神情,“这么冷了,你需要去南方过冬,我给你联系了最好的精神科医生,最好的疗养院,放心,爸爸会陪着你。” 佟宇文第一个站起来:“不行!” “他是个成年人了,”圆脸上满是不可思议,“是你的亲儿子!赵守榕,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赵守榕耸了耸肩。 没有继承自己姓氏的儿子,那还算得上是自家人吗? 当然是趁这个机会,在内部闹得越大越好。 他现在是佟怀青唯一的直系亲属,拥有监护权,他完全有权利决定如何治疗这个儿子,虽然没什么感情,但毕竟也有血缘关系,赵守榕目的很明确,他就是需要钱,需要那光鲜亮丽的名号。 门关着,佟家人不会说出去的。 体面人,要脸嘛。 外面似乎响起了脚步声。 赵守榕叹了口气,目光移向那靠得很近的两人,想从上面找到点慌乱的证据,其实,在五个孩子中,佟怀青的长相是最像自己的,尤其那双漂亮眼睛。 不过在他脸上是风流倜傥。 在佟怀青脸上,则如同冰雪,不近人情。 他很早就觉得这孩子倔,古怪,跟他妈妈一样性情别扭,所以看到佟怀青的神情时,赵守榕一时有些发愣。 没有想象中,被他刻意刺激后的震颤。 很平静,手指也很平稳地拢着个东西。 没有愤怒,羞耻,只有不太好意思的笑意。 仰起脸,看着后面那个沉默的高个男人。 “哎呀,”佟怀青的声音也是软的,似在撒娇,“打的赌我认输,算你赢了。” 那枚打结的樱桃梗被他拿出来,懒洋洋地放在池野的掌心。 “喏,你的奖励——” 池野,那么高的大个子,进来后眼睛一扫就能让所有人都噤声的池野,突然变了神色。 赵守榕进来的时候,他没什么反应,说他强迫哄骗时,也是沉静神情在后面站着,此刻,却被掌心上的一个小玩意烫着似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了,短密的睫毛眨地很快。 啥玩意啊到底。 看不清。 池野好凶,抓住就塞自己兜里了,不给别人看。 就是耳朵尖已经悄没声儿地,红透。 第57章 冬日的午后空气干燥,小林苑的景观做的精美,便会引来鸟雀落在梅树枝上,天冷,羽毛就变得蓬松,远远看去,像是一溜排的蒲公英。 都侧着脑袋,看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 很年轻,约莫也就大学刚毕业的年纪,身上的西服揉皱了,头发也油腻地垂下,跨上台阶的时候甚至还扑通一下绊倒,给原本就沾上灰尘的裤腿,变得更脏更烂。 伸出的双手却无比急切。 “砰——!” 镂空古典设计的红棕木门被猛地推开,光洁的青石板上扑进来个踉跄的身影,赵守榕第一个站起来,震惊地傻在原地,张大了眼睛。 无比漫长的一瞬后,才开口。 “小颂,你这是怎么回事?” 赵颂哆哆嗦嗦地站着,身上还是那种令自己父亲厌恶的窝囊劲儿,眼神虚,不敢抬起来看人,更遑论周围已经响起了窃窃私语,逼得他额角涨得通红,哭着喊:“爸,救救我!” 今天上午,他就是用同样的语气,恳求的佟怀青。 但此刻,却全然没有看到自己这个哥哥似的,只盯着赵守榕看,甚至想冲过来,跪趴在对方的膝头。 佟怀青脸上浮现出不忍的神色,仰起脸看池野。 池野没有动作,只是注视着他。 眼神很安静,就像数日前的一个傍晚,他俩在院子里看星星时,佟怀青冲人撒娇。 “这么爱我呀,是不是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呢?” “嗯。” “你给我做饭帮我刷牙,我都要变成小米虫了,如果以后遇到困难,也可以踏实地躲在你背后啦。” “那不行。” 承载了两人重量的藤椅摇摇晃晃,发出很轻的声响,池野从后面环着佟怀青:“有些事,我再怎么努力也代替不了你,也不能去代替你,需要你自己来。” 掌心里的那双手很纤细,但不代表它不强壮有力。 他家的佟佟,很厉害的。 “你只要记得,我站在你背后,你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池野亲了亲他的眼皮儿。 “我都能在下面,接着你。” 似乎是和他想到了相同的地方,池野扬起嘴笑了笑,把宽厚的手掌放在了佟怀青的肩上。 赵颂依然语无伦次:“爸爸,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是他们逼着你来的吗,”佟怀青靠在椅背上,目光很柔和,“你欠了多少?” 赵守榕已经大踏步地走过来,直接揪起赵颂的后颈,拎起来的时候轮圆了个耳光,甩过去的刹那,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 细皮嫩肉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红色的掌印。 赵颂的脑袋被打得偏向一侧,转过来的过程感觉骨头都在嘎吱作响,双耳轰鸣,心里全是恍惚,他不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公子哥儿,很老实本分,就想着能在父亲面前露露脸,替他和母亲多挣得一份财富罢了,他做错了什么,从小到大,他的父亲连一次家长会都没有为他开过! 委屈伴随着仇恨,赵颂张了张嘴,只感觉到口腔里的血腥味。 他还是不敢,和父亲起正面冲突。 直到被拽着往外走,才慌张地挣扎起来,抱住赵守榕的大腿,声音凄厉:“爸,我不能出去!他们在外面等着我,给我送过来的,没有八十万的话我要被剁指头啊爸,你救救我……爸爸,我求求你!” 赵守榕的脚步停住了,古怪地看着自己儿子:“八十万?” 又问:“他们?” 赵颂的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是,就在外面等着。” 他闭上眼睛,吞咽了下,眼球被薄薄的皮肤覆盖着,似在震颤。 八十万而已,父亲一定会救他。 虽然已经拒绝了自己,但当着众人,哪怕是为了赵家的颜面,他也一定会救自己,不会这样把他像狗一样地扔出去。 赵守榕干脆利落地坐了回去:“你走吧。” 扯松了自己的领口:“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除了佟怀青,他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赵颂是里面最平庸的一个,烂泥扶不上墙。 而此刻,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他。 “爸爸,”声音都带着抖,不可置信,“这点钱,不够你买一块表,给外面的女人买房买车都不说,如今我这个样子,你连八十万都不肯拿出来吗……” 赵守榕转向佟宇文,目光扫过厅内的诸位众人:“见笑了。” 他气定神闲,右手举起,做出个往外挥的动作:“你们都知道,我只跟佟佟妈妈领过结婚证,在我心里,外面的孩子比不上佟佟一点,所以现在我再怎么焦头烂额,也一定要陪着佟佟做治疗,不能让他,也步入跟小颂一样的后尘。” 轻易地拉回了话题。 赵颂表情迟钝地看着他。 “爸爸,”他的神情变得古怪,“我、我明白了。” 赵颂缓缓地后退,摸了下自己脸上的巴掌印,笑了声,居然抬起头,昂头挺胸地走出了那道门。 他早就该明白的,也不必再心存幻想。 原本以为捡漏了真品,能得到父亲的另眼相待,没曾想竹篮打水一场空,赵颂第二次见到那俩农民工,没有下车去购买,而是悄悄地跟在对方身后,留意着是哪处工地挖出了东西,满心欢喜地准备回去时,却被陌生的黑衣男人按在了车上。 “可算逮住你了!”那人咬牙切齿,声音却很普通,不费力的话完全记不住的那种平凡,“你跟工地上的那俩贼狼狈为奸,偷了我的青花瓶!” 赵颂剧烈挣扎:“你、你在说什么,我没有!” “我都看见,也拍照了,你们仨鬼鬼祟祟,你他妈的就是负责放风的,说,老子的花瓶呢!” 对方似乎不愿与他多费口舌,推搡间揪着他,带上了车。 腰间抵住了阵冰凉。 赵颂冷汗都要下来了,骨子里的怯懦和恐惧,令他带着人回到自己的家,幸好母亲有事外出,他慌张地对那人说,瓶子是他买的,立马还你,别缠着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真的很害怕。 可是,打开储物柜的门,那个青花瓶不见了。 人证物证俱在,他亲手带着那个瓶子找人检验,老师傅们明明白白告诉他,就是真品,国宝级,赚大发了!嘴上的笑容还没完全褪下,立马就遇见了这样子的事,赵颂明白,自己中了计。 他洗了把脸,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问对方,你要多少钱。 花钱消灾。 对方嗤笑一声,不多,八十万。 这个数字的确不是天文,也不会把人逼到走投无路,赵颂和妈妈虽说手上没什么产业,吃每月发的零花为生,但再怎么说,也有些体己钱,再不济,卖点首饰,借借凑凑,也是够的。 赵颂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想的。 他甚至想到了佟怀青。 因为佟怀青和他的圈子没什么交集,这事到底不好听,不想传出去。 那做了局的骗子在他身后站着,戴着手套,不抽烟不喝水,口罩上是一双过目即忘的眼睛,没有任何的记忆点。 “或者,你跟我说,你爸是怎么拿到那块地的,跟他吃饭的人都有谁,我就放过你。” 赵颂警觉地回头,方知来者不善。 他成年后,父亲偶然也会带他出入酒局,那场隐秘的宴会,他的确参与了,可是,不能说—— “有什么掂量的,”对方语气随意,“你爸马上就要倒台了,知道不?” 赵颂没能掩饰住表情的惊讶。 那没什么起伏的声线,突然扬起了调子,似乎掺了蜜。 充满诱惑。 要不要打个赌? “赌一下,你在你爸爸心里究竟有没有地位,如果有,那八十万到账,咱一笔勾销。” “如果没有,当着众人的面你们两个闹一场,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脱离了父子关系,这样的话,以后他出了什么事,也牵连不到你。” 赵颂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敢吗?” “不信啊,”对方靠在墙上,随口说了两个人名,满意地看到赵颂眼睛快速的眨动,“怎么样,敢不敢啊怂包,你到底是他亲生的吗,完全——” “你住口!” 肩膀剧烈起伏,赵颂失控地大吼:“给我闭嘴!” 父亲冷淡的话语再次响彻耳畔:“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 母亲的烦闷,家里的窒息,终于在心里升腾起一阵报复性的快感,要垮掉了吗,他不是没有耳闻,暴雨如注下,被拖欠薪水的农民工举着的横幅,黑纸白字触目惊心,被夺取家园的老人浑浊的眼泪,都一下下地砸在赵颂的心里。 他说,好。 走出了门,面对角落里平凡面孔的男人,机械式地说着那天晚上,他的所见所闻,参与的人都有谁,如何在推杯换盏间完成利益置换,赃物在哪里放着,父亲与人称兄道弟,允诺在自己开发的楼盘内,留最好的大别墅相送。 可自己和母亲,还住在那个小小的三室一厅。 没换过地方。 多可笑,连心里的魔鬼都受不了,嘲笑他是个得不到承认,和继承权的私生子。 屋内的赵守榕,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 来不及了,他的资金链出了很大问题,拆东墙补西墙,今天必须抓紧把佟怀青的事情解决掉,顺理应当地处理那些东西,不动产可以再议,现金流他知道,老头子一直存着呢,肯定全留给他的宝贝孙子了。 最近太焦头烂额,法律越来越公正透明,他以前吃红利,走偏门的路子已然行不通,慌得厉害。 有遗嘱,还是做了公正的。 今天他就要以佟怀青父亲的身份,天经地义地拿走这些东西。 毕竟这个儿子流着他的血,却不算他家的人,甚至还发了疯搞同性恋,没法儿再繁衍子嗣,传承香火。 早就该放弃了。 赵守榕是个很自信的人,杀伐果决的手段为他赢了很多,虽说也输过,但他无比自负,此刻也拍了拍手:“咱们还是进入接下来的正题吧。” 似乎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 佟老已经销户了,按照他的遗愿,他留下的遗嘱和信件,也将由今天昭白于天下,外面重新响起了脚步声,佟怀青站了起来,和池野并肩而立。 银行和公证处的工作人员,到达现场,带来了遗嘱的复印件。 亲戚们传来一阵骚动,有人说这是老爷子什么时候留下的,当时神智清楚吗,也有人偷偷掐了下身边人的胳膊,小声说,起码先听下里面的内容,再做定夺啊。 工作人员态度很温和,带着白手套的双手取出了复印件,当着众人的面齐声诵读。 “我这辈子,对不起很多人。” 居然是一份忏悔书。 “能不能先念遗嘱的内容啊……” 佟怀青垂着睫毛,有些听不清楚里面的内容,只想起了那个有很多绣球花的小院子,他冲外公展开双臂,大笑着被举向天空。 “此生别无所愿,钱财亦为身外之物,唯一期盼的是,亲人平安,健康,佟佟能快点好起来,弹不了琴也没关系,找点喜欢的事,也是为国家做贡献。” 他出事的时候,外公神智还清醒,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手在女儿墓碑上,放下一束玫瑰花。 隔壁是他小女儿的墓,时常打扫,上面的照片还很清晰,笑容灿烂。 接着,是公证人员宣读遗嘱。 按照远近亲疏,以及各家的情况,都或多或少留了点东西,最后的大头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儿子佟宇文,另一半则是孙儿佟怀青。 意料之中。 唯一可能要说的是,外公把那处房子,以及自己所有的乐器,全部交给了佟怀青。 佟宇文那里,则多了些珠宝。 “给你那洋媳妇戴,都是好东西呐。” 佟宇文湿了眼眶,用胳膊使劲儿擦了下自己的脸,声音很小:“凯瑟琳是华裔……” 赵守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众人,微笑着站起来,还没说话,就被对面的工作人员打断。 “对不起,我这里还有一份信件,需要念给大家听。” 复印件被打开,无人知晓原件是否已经泛黄。 是存放在银行保险柜最深处,放了二十多年的一封信。 来自佟怀青的母亲,佟嘉女士。 “为什么是她的?” “佟女士很早就放在我们银行保险柜里,叮嘱过,要和父亲的遗嘱一起念。” 工作人员语气平缓,保留着最专业的素质,而其余人却逐渐变了神情。 尤其是赵守榕,脸上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神色,像是在笑,又似乎在抽搐着嘴角。 “……我当然恨他,我妹妹前途大好,才刚刚十九岁的年纪!赵守榕与她订婚,却又肆意地玩弄感情,甚至拿青青的项链,赠送给别的女人!” “我可能是个疯子,我居然一边恨,又觉得窃喜。” “青青流了好多血,为什么,我抱着她哭,她却在我怀里咽了气,睁着眼睛叫我姐姐,说不生我的气,让我们好好过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她出现了早孕反应。 仪器上照出一个小小的黑影,像只豌豆,能长大吗,她失去了一个亲人,可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地生着血肉—— 她突然快活起来,决定要把这个孩子留下,无论男孩女孩,起名为怀青。 可骨子里的痛苦骗不了人,她吃不下东西,吐得就剩一把骨头,而赵守榕,溜之大吉的赵守榕终于被捉了回来,垂头丧气地站在她面前,说了声晦气。 他们的胸口,别着新婚襟花。 给了孩子体面的名分,在她的坚持下,上了佟家的户口。 赵守榕抽着烟说,这样也好,都清净。 彼时的他尚且年轻,风流,一双漂亮的眼睛看得无数小姑娘脸红,她静静地抱着早产的儿子,心里是初为人母的雀跃,以及恨意。 后来,还没来得及离婚的时候,赵守榕出了次车祸。 大量失血,命悬一线,据说是开车的司机不懂事,等待救援的时候还给他喂水,差点撒手人寰。 她冷冷地想,苍天无眼呗。 敷衍地去往医院,走过场,碰到了自己以前的同学,现在已经是这所医院的主治医生,叽叽喳喳地在办公室聊天,随口说了句,赵守榕还挺幸运的。 那可不,没死成。 “我看他病史,小时候得过流行性腮腺炎,”同学不太了解他们的恩怨,乐呵呵地半开玩笑,“这个还是有一定概率引起不育的,听说你俩是一次中啊,啧啧,真是身体好。” 她愣了下,状似无意地回头:“腮腺炎?” “嗯,国内也正在研究这个,很多父母容易忽略,就是男孩子得的话,长大后可能会有无精症,就是看着挺正常的,其实生育概率很低呢,不过你不用担心啦,看看你家的小宝贝,哎呀听说特别可爱!” 她笑了笑,没继续这个话题,脑海里却突然想到了些曾经的回忆。 赵守榕,是个很风流的人,也很有自信。 万花丛中过,还不喜欢做安全措施,从来都是用体外的方式来避孕。 他真的很自负,说自己能控制,说只在她身上跌过跟头,闹出人命。 “之前,让别的女朋友怀过孕吗?” “没有,我自己心里有数,所以放心宝贝,咱不戴这个,不舒服……” 后来没多久,她趁着赵守榕住院,以妻子的身份做了两件事。 第一就是带着样本去做了亲子鉴定。 结果证明,佟佟的确和赵守榕有血缘关系。 第二则是利用出院要全面身体检查的理由,对赵守榕的精/子,也就是生育功能进行了查验。 拿到那份报告的时候,她笑了。 赵守榕的生育功能,约等于零。 但由于性功能正常,所以患者如若不是急着抱孩子,真的很难发觉这一点。 而佟怀青的降生,大概就真的是医学上那,万分之一的奇迹。 她擦掉自己笑出来的眼泪,学着当年妹妹死后,赵守榕满脸不忿跟自己领证时的话。 “晦气。” 等赵守榕出院,干脆利落地离了婚,听说这人终于开始怕死,却也没耽误继续风流,身体好得差不多就搭上了个年轻小姑娘,是卖水果的,据说还有男朋友呢。 可也珠胎暗结了。 圈子里都说,赵守榕嫌弃对方身份和学历,但因为有了孩子就格外高兴,奖了房子,生下来一看,嗬,大胖小子! 赵守榕得意啊,俩儿子,都是一发即中。 算了,姓佟那个不算自家人。 可这个卖水果的小妹肚子就争气了那么一次,之后就没动静了,赵守榕耐不住寂寞,也没必要跟人扯证,在外面又认识了个小姑娘,这个厉害,五年生了仨。 赵守榕也算是三儿一女,便没再继续追求子嗣。 年龄上来了,懒得折腾。 她听说后,就笑笑,说了声恭喜。 “……所以,我在此诚挚地建议赵守榕先生,再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说不定,还真能继续发现奇迹呢。” 年轻的工作人员,额上已经冒了微微的细汗。 “附件,是当年医院出的检查单。” “哦,是两家医院,我把样品送去了两个地方,结果一样,放心,都挺权威的。” 这是一份隐忍了二十多年的报复。 还有一些口未能言的,是她暗地里的一些手脚,瞒天过海,隐了这么多年。 送给自负的赵守榕先生。 佟怀青脸色煞白,连赵守榕冲到自己面前都没发觉,还是被池野挡在了前面。 “不可能,”年过半百的男人,没了平日里的潇洒气度,语气慌张,“你妈妈是在开玩笑对不对,还是你们联合起来捉弄我?” 他死死地盯着佟怀青的眼睛,冷汗已然湿透衬衫。 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为什么里面是悲悯,在可怜他? 对于一个自诩“传统”的男人,一个充满自信的商业老板,赵守榕太擅长玩弄人心了,他知识面广,头脑聪明,长相又出色,女人们爱他,甚至寻死觅活都很正常呀,不至于拿这样的话来玩弄自己。 “不可能!” 多年来的体面在此刻崩塌,撕开往日其乐融融的面目,赵守榕跌坐在沙发上,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精神出问题的是佟怀青,不是自己,为什么这会儿心跳得厉害,为什么,该被送去治疗的不是自己,他身体强壮,坚持保养,每天都要吃海参喝补汤,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这样可笑的事! 放开了抓住头发的手,赵守榕长长地吐出口浊气,恢复了之前的神色,对着众人颔首:“我不信,她一定是生我的气,故意捉弄我呢。” 大厅里安静极了,呼吸声都听不到。 现在手指颤抖的,换成了他。 “我们还是说正题吧,关于佟老的遗产分割……” 话说一半,还是烦躁,哆哆嗦嗦地去摸自己的烟盒,却找不到打火机,好像,是落在书房里了。 昨天他用打火机,烧了一份不能流传在外的礼单。 都能解决的,控制住自己,别发抖。 男人一定要保留自己的面子,像赵颂那样窝囊是不行的,赵颂……这个儿子真的没什么出息,突然跑来要钱,看来没法儿好好培养,别的孩子们也…… 心慌,烟头在手里被捏折。 有些忽略掉的细节,在这一刻无比清晰。 可已经来不及多想了,佟宇文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穿着警服的人群闯入,出示证件。 赵守榕听不太清楚,只依稀分辨出几个词。 举报,传唤,还有什么来着,哦,群情激愤…… 双臂被扭住,自己都分辨不出是否在挣扎,只是睁着血红的双眼,问面容严肃的公安民警:“同、同志,进去后能先给我做个身体检查吗?” 一场轰然的闹剧中,无人注意,池野捏着佟怀青的掌心,悄悄在耳畔说这些什么。 “我也没想到,原本打算的是……这种事自有法律定夺。” 按照他们之前的打算,只是想推一把赵颂,看能不能找出赵守榕犯罪的证据。 池野很早,就开始查这件事了。 他混迹在工地,跟着头发花白的农民工人闲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 池野年轻时在这种地方干过,当然清楚里面的流程,是不太合理的。 如若真的这样,他不敢想象,赵守榕会对佟怀青做出什么事。 他太自负了,又自私自利,无论是亲情还是公正,在他眼里,不过是串数字。 赵守榕,是商业世家厮杀出来的,家族子孙繁多,自小就学会如何撕咬着生存。 可你再怎么想出人头地,也不是欺辱弱小的理由。 池野跟朋友做了个局,没有真的去敲诈或者勒索,利用一个以假乱真的青花瓶,对赵颂家里的调查,以及对人心的洞察,推了一步,看这个儿子,是否真的会在逼到极致的情况下,绝地反击。 没有要八十万,要的,只是他那日积月累被忽略的恨意。 以及,赵守榕亲自做的孽。 池野小声说:“不过后面的这些,我是真没想到。” 佟怀青:“我还有点傻。” “难过吗?” “说不上来,”佟怀青自嘲地笑了下,“没反应过来,也有点不太理解……很多事都不太理解。” “没关系,”池野悄悄拉起对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下,“趁乱,也说出自己的正事吧。” 高雅的大厅里人声鼎沸,每个人脸上都或震惊或兴奋,这样隐秘的八卦,高高在上的男人出乎意料地被带走,一场闹剧尚未结束,非得聊个尽兴,才算得痛快。 佟怀青拍了下手:“诸位,请听我说。” 他声音不大,表情也很安静淡然,完全没有刚刚身为漩涡一员的尴尬,佟怀青自小就是这样,虽然都说脾气坏,一点就炸,但他就有这种本事,往哪儿一站,举手投足便足以矜贵。 逐渐安静了下来。 只能听见外面树影晃动的沙沙声。 “留下来的现金,我自愿放弃。”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继续道:“全部捐出,包括那些所谓的基金,协会,所有头衔我全部都不要。” 他厌倦纷争,不想再被苍蝇追堵,同时也拒绝继承那一个比一个响亮的名号。 “至于是捐献山区还是疾病儿童,之后会经过考查,予以公示,除此之外,”他转向佟宇文,“小舅,还有两把古琴,我想冒昧地跟您换一下。” 佟宇文呆呆地看着他:“你要什么?” “我要几件首饰,”佟怀青抿着嘴笑,眼尾弯起来,“我收了人家的红包,于情于理,都得再回点东西才合礼数嘛……” 池野站在后面,跟着红了脸。 “所以,给我几件首饰吧,拿去给这家伙……下聘礼。” - 赵守榕被拘捕的消息,并没有得以铺天盖地的传播。 一是警方尚在办案阶段,二是牵扯到赵家的脸面,特意交代求情,不愿闹得特别难堪。 已经貌合神离的商业大族,在这一刻没有分崩离析,面对丑闻,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强势。 以及,划清界限。 “为了形成证据链,就差最后这一点东西了,幸好他儿子大义灭亲。” “这辈子估计都出不来了吧?” “目前掌握的东西来看啊……唉,自作孽不可活,哪怕他真的能强撑一段时间,也跑不了,被抓是迟早的事!” “还好有人推了把,不然听说他已经有心思,想要卷款潜逃呢。” 这样的窃窃私语,佟怀青和池野并未留意,他们本想请那位面目平凡的朋友吃顿饭,被婉拒了。 “我以前干过见不得光的东西,也付出了代价,现在就是个普通人。” 对方的声音很快消散在空中。 “那么普通人这会,得买菜回家,做饭去喽。” 佟怀青抬头问池野:“你帮过他?” “嗯,小事,顺手拉了把。” 佟怀青笑:“就跟当时救我一样吗,开着车冲进去了,也不管我是什么身份,就敢往家里带。” 四周无人,顶层的露天花园里有冷冽的松木清香。 他本来就在池野身上坐着,干脆伸手去挠对方的下巴:“说,是不是看我长得好看,早就存了心思,给我拐回家?” 池野就笑着“嗯”了声。 互相看了看,又很安静地亲吻。 时间差不多了,没再继续玩闹,池野给佟怀青带上围巾帽子,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身上穿的厚衣裳,才满意地点头。 可佟怀青已经被裹成个球啦。 弯个胳膊都有些笨拙,算了,还挺暖和的。 车辆启动驶向郊区,天太冷了,说话都冒着白烟,到达的时候,天空暗淡阴沉,佟怀青和池野站在墓碑前,抱着两束玫瑰花。 “妈妈,”佟怀青擦去碑上那几不可见的灰尘,“我来看您了。” 外公的墓不在这里,和他早逝的妻子一起埋葬在很远的地方,那里是他们相遇、相连的场所,而他的两个女儿,则是在此处安眠。 上面的照片不是印象中,母亲惯有的模样。 没有木讷,死气沉沉,和惊人的控制欲,而是一个二十出头,扎着两条麻花辫,笑意盈盈的小姑娘。 是年轻时,和妹妹一起拍的照片。 “将来我死了,才不要选丑的老的照片呢,就要这样,年轻,好看!” 妹妹笑话她:“你七老八十死了,人们看遗照都认不出来,还以为是英年早逝呢!” 姐妹俩笑成一团。 虽然时有龃龉,但这样温馨快活的对话,也很平常。 妹妹又说:“我不一样,我以后每年拍照,将来我死了的话,遗照肯定也是最时髦的,是赶流行的小老太太!迷死周围的鬼!” 后来,她的墓碑上留下的,的确是很迷人的一张照片。 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尚未涉足爱情的忧伤,满脑子是音乐和未来,前途光明灿烂。 池野放下了一束红色的玫瑰。 姐姐此后,就很少拍照了,得知自己患了癌症时,便冷静地交代下去,不选近期的照片,要她年轻时,和妹妹一起拍的那张。 “我其实不太明白,”佟怀青轻轻地张口,“但是,很多事情也不一定必须要有答案,不做后悔的事,快快乐乐地活着,就挺好,也挺难的。” 他抬起眼睛:“您应该……很恨我吧。” “但,也很爱我,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墓碑上的女孩,相比于妹妹而言,沉静许多,温婉美丽。 周围的松树簌簌地摇晃树枝,洁白的雪花轻飘飘地落下。 太轻了,所以是打着转儿,晃啊晃地,落在那长而翘的睫毛上,很快就融化成水,顺着眼尾流下。 濡湿了脖子上,那条手工织的格子围巾。 池野一直站在他后面。 过了会,手中那束白玫瑰,也被轻轻放下。 很快就落上了一层洁白,空气干燥,雪下得很快,却并不感到冷,只觉得漫山遍野里,是鸟雀一声声的清呖,干净冷冽的雪花,小精灵一般地降临人世。 温柔地盖住痛苦的痕迹。 能够活着,看到星星和雪花,闻到花香听到风声,又拥有凝视自己的爱人,怎么不能算得上,是一种奇迹呢。 池野沉默许久,对着两个墓碑说了句:“请你们放心。” 我会照顾好佟佟的。 他很好,也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值得去看世界上的一切美好和期待。 漫天大雪中,他抱住了佟怀青,鼻尖蹭到对方柔软的黑发,蹭了蹭,一点点地去吻那冰凉的脸颊。 佟怀青闷声:“不要看我。” 哭了的话,很丑的。 人家要面子。 池野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把自己的宝贝往怀里使劲按了按,用温暖的胸膛,一点点地等心跳的共振。 “擦一擦吧,不然皮肤会皴的。” “好,那回去的话,我要喝点热的东西。” “红糖水荷包蛋怎么样?” “你伺候月子啊!” 时间能让雪花压弯树枝,能给玫瑰盖住大半,能在灰色的墓碑上积攒成高高的塔,却掩不住墓碑上那两张照片。 姐妹长得像,长眠时离得很近,都眉眼舒展又漂亮。 “咔嚓”一声。 胶片洗出来的光影,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依然能看清楚那快乐的脸。 是两个小女孩,最美丽的时光。 第58章 “瑞雪兆丰年。” 回去的计划因为突如其来的降雪所耽搁,池野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纷纷扬扬,回头笑了笑:“是好事。” 佟怀青坐在沙发上,屋里开着暖气,所以穿的相对就薄了点,单层的棉质睡衣,眸子里是一种很干净的澄澈。 “家里怎么样,俩小孩呢?” 池野的手撑在窗台上:“刚刚打过电话了,都挺好的。” 说不用着急,路上一定得注意安全。 暖气开得足,窗沿边摸着也是微热的,佟怀青抬头看着他,突然眨着眼睛,嘴角上扬。 池野:“你病刚好。” “早都好了啊,”佟怀青猛地往后摔倒,“我想玩雪啊,打雪仗堆雪人——你答应过我的!” 池野默默地瞅着他打滚。 来的那天,一场小雪粒连地都没给完全染白,却能把佟怀青直接干倒,当天晚上就发了烧,又是喝热汤又是在脚心贴姜片的,折腾一宿。 佟怀青在沙发上耍赖:“你说过不怪我,玩得开心就好!” 撒泼闹腾的功夫,睡衣已经无意间向上撩起,露出一小截纤细的腰,池野没什么表情地走过来,给人衣服拉好,遮住那侧边,红色的小片胎记。 腰链没戴,最近穿得厚,衣服堆在一起的话,嫌有些硌得慌。 佟怀青自知理亏,就伸手搂住池野的脖子:“那我等雪停了,去露台玩一小会,好不好?” 池野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另只手臂很随意地搂着对方的腰:“不行。” “我很少见到雪的!” “是说雪停了再玩不行,”池野看着他,“要玩就现在玩,我去给你拿衣服。” 下雪不冷化雪冷。 其实这会儿要是出去的话,拿雪给手指搓热乎了,真没那样冷,反而还会玩得出一身汗。 原本是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出发。 但是现在说不准了,道路会拥挤结冰,能见度估计也得下降,老老实实地继续待着,等待天空的彻底放晴。 穿上哑光黑色羽绒服,长款,露出下面的卡其色裤子,裤脚塞进毛绒短靴,池野又给人戴好帽子,才满意地点头:“成。” 佟怀青讶异:“不用围巾和手套?” 上次出门,池野可是给他裹成球。 “不用,会出汗。” 露台的玻璃门被推开,碎琼乱玉立刻被寒风裹挟着进来,其实风势还好,也不算特别大,佟怀青还张着嘴巴看呢,就踉跄着扎进雪地里。 不,确切来说,是被扔进去的。 两人一同滚在地上,雪积攒很厚了,松软得像刚出炉的面包,佟怀青被冰得打了个寒颤,下一秒就被池野拽着手,直直地插进洁白的雪里。 “啊——” 这还不算,池野又抓了把雪,使劲儿在佟怀青的双手上搓了吧。 来不及往后蜷,就感觉到一阵酥酥麻麻的热,从手指尖往后弥漫开来,直至骨髓,再碰到雪也不觉得冷了,而是烫,仿佛握着的不是冰雪,而是一团跳动的火。 池野笑起来:“怎么样?” “砰!” 佟怀青朝他胸口扔了个大雪球。 完全不冷了。 呵出的气是白烟,手指也发红,但丝毫没有对寒冷的畏惧,佟怀青大笑着和池野打闹,在雪地里跑得飞快,压实了的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门口亮着灯光,柔黄色的光晕洒下来,给雪地闪出碎钻般的灿烂。 绣球和凌霄花都被压弯了枝桠,偶尔抖落下一阵厚实的雪,佟怀青正好站在花架前,被雪毫不客气地砸了脑袋。 池野立马把人帽子摘了,给那柔软的黑发揉了好几下,乱蓬蓬的,佟怀青靠在对方身上,扬着脸去亲人家下巴,被抱住了,一块儿晃啊晃,又一块儿倒在地上,池野在下面大笑,热乎乎的气流喷在耳尖,挠得佟怀青痒痒,往后躲的时候被有力的胳膊揽住了,吻得喘不过来气。 睫毛上本来就落了雪花,这下更是悄无声息地融化,佟怀青不知不觉间红了脸,他很用力地抱着池野,贴着宽厚的胸膛,心里仿若浪花轻抚海岸,反复泛起阵阵战栗,执着地留下无数细小的白色泡沫。 池野声音很低:“感觉自己在做梦。” “什么?”佟怀青没太听清楚,想要抬起头,却感到池野用下巴蹭自己的头发,动作眷恋又温暖,令他不忍心变换姿势。 似乎太美好了,就像一场梦,舍不得醒来。 “梦见自己抱着你,”池野的声音温柔到不可思议,“然后睁开眼,看见你还睡得很沉……天哪,我怎么这么幸福。” 风才不顾虑这对恋人的呢喃,把刮下的落叶和着雪一同卷起,一圈,两圈,最后还是落在了佟怀青的后背上。 太轻啦,都没有发觉。 “我也很久没有做噩梦了,”佟怀青想了想,“那时候睡不着,就老是醒来,出冷汗,现在可能晚饭吃的太饱,只顾得上消化,来不及去做梦了。” 池野的手放在他后脑勺上,一下下地揉着:“没关系,做噩梦很正常,不用怕,我就在旁边陪着。” “你会做不好的梦吗?” “当然。” “会害怕吗?” 池野笑起来,低头亲那柔软的头发:“嗯,很怕。” 佟怀青这才仰起脸,鼻尖红红的,眼神好认真,映出的全是漫天雪花的纯净,轻盈。 “没关系,以后不用怕,我也在你旁边。” 衷肠互诉还没结束呢,池野就给人拎回屋,担心身体,不能疯玩太久,伸手往后背一摸,果然已经出了汗。 抓紧时间在浴室放水,佟怀青的脸皮很神奇,在表达情感和欲望的时候十分坦然,亲热完后懒洋洋地没入浴缸里,随便池野给他揉搓打泡泡,但如果只是平日里的洗澡,就变得害羞,不让人看。 连浴巾都是宽宽大大,能给整个身子都裹住的。 池野也不笑话他,有时候东西忘拿了,往里面递的时候还会自觉转过脸,或者捂住眼睛。 因此这会儿就佟怀青自己泡在浴缸里,水比常日里的温度要更高,池野说了,玩完雪出了汗,要好好用热水烫烫,会很解乏。 佟怀青舒服得都要睡着啦。 正趴在浴缸边眯缝眼呢,头顶的灯光忽的闪烁几下。 旋即陷入黑暗。 停电了? 门被直接撞开,池野大踏步冲进浴室:“宝宝?” 佟怀青的眼睛一时间没适应:“我在浴缸里,还没洗好呢,怎么回事啊?” “估计是天气缘故,雪太大了,”池野伸手摸了下水温,“先出来,你在床上等着,我去看看。” 拿浴巾给人裹了,使不了吹风机,只能用毛巾反复地擦拭头发,房间内的温度已经凉了下来,佟怀青穿好了睡衣,缩在被子里:“行了,我自己来。” “等我两分钟。” 池野亲了亲他的眼皮,转身去电表箱那里看,虽说没有电,但外面的雪没停,给屋里也照得洁白一片,亮堂着呢。 “我给你找一下,看有没有蜡烛。” 佟怀青从床上跳下来:“我记得好像……” 池野检查完电路,给电表箱阖上:“应该是哪里的电力设施损坏了,被暴雪给……哎?” 佟怀青在门口置物架那蹲着,扒拉着面前的塑料袋。 “找到了!” 他兴奋地举起手中的东西,拿给池野看:“蜡烛,电动的!” 粉色花苞形,下面带着个白色座子,沉甸甸的蛮有分量。 两元精品店买的,生日蜡烛。 池野沉默了下,委婉道:“宝贝,这个是能亮很长时间,但是,也很吵……” 佟怀青不以为然地站起来,当时买的时候,他就被这花里胡哨的造型吸引了,没见过,问池野这是什么,对方扫了眼,就告诉他这是个电动蜡烛,过生日时插在蛋糕上用的,还能放音乐。 这么高端,必须买啊。 上次买的东西太多,一半还没带回去,放在这个房子里,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你还没洗澡呢,这个给你照明用。” 池野立马拒绝:“我能看见。” 嫌弃之情太明显了,溢于言表。 可是佟怀青的好奇心却更加旺盛,抬起头盯着池野:“我要看。” 池野:“……” 认命地接过蜡烛,找出打火机,点燃了最中间的芯。 淡蓝色的火苗立刻噼里啪啦地升起,焰火蹿得很高很大,佟怀青“哇”了一声,目瞪口呆地看着蜡烛突然开始自动旋转,塑料花苞纷纷往下打开,每个花瓣顶端都有一只小蜡烛,形成一个闪烁着无数光芒的莲花台,怪不得那团火如此旺盛,而与此同时,生日快乐歌也响亮地开始播放。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幸福祝你健康,祝你前途光明。” 一遍不够,还有英文版的。 佟怀青目光灼灼地回头:“好厉害!” 池野已经拿着浴巾往外跑:“嗯,宝贝你慢慢玩。” 停电了,浴室就跟着变冷,池野倒也无所谓,热水还能用,慢条斯理地洗个澡,又打扫完地面后,才晃晃悠悠地出来了。 客厅里,佟怀青的身影好安静。 蜡烛都燃尽了,可音乐并没有停止,还能发光,五彩缤纷的,可炫酷了。 听到脚步声,那人猛地回头:“这个怎么关?” 反复地、响亮地播着同一首生日快乐歌,他真有点受不了了。 池野笑呵呵的:“有螺丝刀没,有的话我给卸了,不然这个得耗完电才自动停。” 佟怀青满脸警惕:“如果就让它唱,能有多久?” “不知道。” 池野挨着人坐了,淡定地张口:“诺诺上次生日用了个,扔垃圾桶三天,还能听见声儿。” 甜美的歌声毫不疲惫:“祝你生日快乐……” 佟怀青被烦到了,刚刚他就研究了很久,这玩意居然也没个开关,就这样蛮横地发着光唱着歌,甚至使劲砸了好几下,都不带停的。 “你什么时候生日?” 池野愣了下:“二月份。” 那还得段时间,佟怀青自己的生日是六月初,现在这玩意,跟他俩谁的生日都搭不上边。 眉毛都皱起来啦。 池野没忍住笑:“我去厨房找个剪刀什么的,放心,能给撬开。” 佟怀青跟在后面:“算了,要不找块蛋糕吃?” “嗯,你生日不是夏天吗?” 厨房的门被关上,终于隔绝了那吵闹的音乐,佟怀青靠在碗橱上:“你知道啊。” “查过,儿童节那天,”池野弯下腰,找了把小水果刀,“多可爱的日子。” “今天也很可爱。” 只是很平凡的一个冬天,下了雪,听着响亮的歌曲,虽说没有人过生日,但也可以吃块小蛋糕吧,为着份相依的开心。 可——没有买蛋糕呀。 从哪儿找呢。 池野想了想:“我给你拿雪,堆一个吧?” “不用,”佟怀青飞快地跑了出去,屋里真的很亮堂,不用担心撞到任何桌椅,又一阵风儿似的跑回来,“你看!” 拿了纸和笔。 “我来画一个大蛋糕。” 他的手真的很灵巧,除了弹钢琴以外,过人的艺术天赋也使得佟怀青能拿起画笔,偶尔涂抹点别样的色彩,虽然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但惟妙惟肖,充满灵气。 只是出事后,手指颤抖,无论是琴键还是笔,他都做不到去控制。 此时完全忘记了之前的障碍。 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握着笔,在纸上画了个椭圆,又在下方接着画了半个长方形,蛋糕的主体有了,上面的花和蜡烛都不能少。 线条漂亮流畅,握笔的手很稳。 池野定定地看着他。 “……好了,”佟怀青举起纸,“好看吗!” 笑容明亮得刺眼。 池野沉默了会,闷声回了个“嗯。” “成,现在有了蛋糕,赶紧把那鬼玩意拆了吧,也太吵了。” 佟怀青脑瓜子都嗡嗡的。 转身的时候,池野却没跟上。 “你怎么了?” 在站着揉眼睛,看不太清楚脸上的表情,只是怎么感觉,怪委屈的。 “没事,”池野另只手还拿着那张纸,“眼睛进沙子了。” 佟怀青愣了下:“我看看。” 屋里哪儿有沙子呢,外面是聒噪反复的生日快乐歌,又开始播放英文版了,厨房地面是雪映出的洁白光晕,佟怀青踮起脚,学着对方的习惯,在池野眼皮儿上轻轻亲了口。 才不是梦呢。 现实已经这般好了,没必要再去想象中追逐幻影,做了不好的梦也无所谓,爱人的呼吸和心跳是真实的,安抚他所有的脆弱。 谢天谢地。 鲜活的佟怀青被他抱着,发间是清冽的香味,池野声音有点哑,似在撒娇,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在说啥。 佟怀青问他:“怎么了?” “没事,”池野闭上眼睛,“……蜡烛台的音乐太吵了,烦人。” 雪也讨厌,跟着狂风一起呼啸着还在刮,吹得鼻酸。 怀里的人笑起来,全然不觉似的弯着眼睛。 “那我给你唱个别的,换换心情?” 一双手环上他的脖子,爱人的嘴离耳朵很近,能感到细碎的笑意,和温柔的气息。 唱的是《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第59章 安川县这些天也在下雪,河面结了厚冰,有胆子大的小孩跃跃欲试想踩上去玩,被路过的大人呵斥,便一缩脖子,吐着舌头走了。 郊外的庄稼地都是萧瑟的,池塘里还零星地支棱着点枯荷,自己去上学的孩子少了,天太冷,早上起不来,都裹得跟个小鹌鹑似的,躲在大人厚重的棉衣背后,听着自行车的吱吱呀呀。 没什么人打雪仗,绿化带里的灌木丛堆着厚厚的洁白,松软极了,连小学生都不干拿雪塞同伴后脖颈的事了,因为雪太多了,都不稀罕,还有一点就是温度实在太低,带着手套呢,笑出了眼泪能给睫毛冻成冰。 而池家院子里,则别有洞天。 火盆子里木炭猩红,发出“哔剥”的响动,今儿好容易放了晴,水泥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的,都揣着手围坐在一起,看池野烤红薯呢。 挑的都是细长的蜜薯,火钳子夹起来一个看看,一侧的皮儿都要焦黑了,还蹦着点火星子,池一诺捧着报纸咽口水,眼巴巴地瞅着,没吭声。 没办法,再怎么催促,她哥也慢条斯理的,说再等等,没到时候不好吃。 佟怀青和陈向阳离得近,脖子上都绕着池野织的围巾,一个大红色一个纯黑,初一的小男生最近走深沉冷峻风,衣柜里的颜色全部换成黑白灰,表示这才是成熟。 但是此刻,这俩人的眼神,都透露着一种清纯的憧憬。 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满心满眼都是那盆炭火里面烘着的玩意儿。 以及毛栗子,玉米棒,和屋檐下挂着的一串红彤彤的柿饼。 池野也不嫌烫,直接把那颗烤红薯在盆沿边上磕了磕,终于点头:“嗯,差不多了。” 旁边仨人,立刻举起了手中叠好的报纸。 又拾起了俩红薯,徒手给即将碳化的皮撕开,热乎乎的香气跟着白烟直往人鼻子里钻,都烤得流油了,红瓤稀软香甜,拿到手都不敢下嘴,捧到旁边使劲儿吹气。 得凉一会才能吃,否则真会烫伤舌头的。 但佟怀青还是有点被烫到,上颚那里微麻发疼,池野拿了杯子喂他喝水,尝了口,是温乎乎的枣茶。 “好甜,”他把红薯举起来,“你也尝尝。” 池野低头咬了口:“嗯。” 俩孩子倒是见怪不怪,从小是池野带大的,虽说严厉,但对于这种情感的表达,并没有什么害羞或者回避,池一诺会扑到大哥怀里要举高高,陈向阳也会背着妹妹去河边捉小鱼,因此这会儿跟着问:“对呀,为什么这么甜?” “感觉比路边卖的好吃呢,比我之前吃过的红薯都要好吃一百倍!” “那是因为以前都是和粥煮啦,烤的话,当然更香甜呀。” 池野只是笑着用钳子拨动火炭,挨得近,大家都不冷,围巾摘了挂在旁边扯出的晾衣绳上,拉链也解开,敞着怀聊天,说今年王叔叔家送的腊肉很好吃,过年的时候能不能剁碎,和豆腐干一起做包子呢? “成,”池野把栗子和玉米棒翻转了下,“这个也好了。” 栗子提前拿刀开了口,用蜂蜜和糖炒过,丢进炭里再过一遍,玉米则是架在上面的铁网上的,整根带着外衣一起烤,已经闻到诱人的焦香。 不用涂黄油,也不必洒孜然做成咸口,吃的就是这股原生的甜味。 池野又要直接伸手剥,被佟怀青拦了。 “你不嫌烫吗?” 眼神有些责怪,嘴角边沾了点小小的黑灰,吃烤红薯的时候蹭到了,还浑然不觉。 那双大手再怎么粗粝有茧子,被伤疤带走了细嫩的敏感,可也是血肉之躯呀。 会疼的。 池野就笑笑,没多说什么,接过佟怀青递来的报纸,权且当做隔热的小工具,给玉米的皮剥了,拿筷子往中间的芯里一戳,就分别递了过去。 带着皮一块烤,就没那么老,很好嚼,越嚼越香。 佟怀青以前吃栗子,基本也就是蒙布朗这样的小甜点,用顺滑的栗子泥做成的,因此看到池野跟玩儿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捏壳儿,就不错眼珠地盯着看。 焦黑的栗子放在虎口处,拇指往下一按,就能轻易地剥开,露出澄黄滚圆的果实,佟怀青的脸颊鼓囊囊的,伸出手:“我来试试。” 池野:“好。” 给他挑了个开口比较大的。 池一诺啃着玉米:“佟佟哥哥,这个很费手的!” “没事。”佟怀青也学着池野的模样,使劲儿往下按,半个完整的壳就往外分开,用手一掰,漂亮。 放进了池野的嘴里。 陈向阳压根就懒得抬头,他早就发现了,佟佟哥哥这次回来后,和以前有着挺大的区别,具体哪儿有变化,他也说不上来,哎呀,这也不是小孩子操心的事嘛。 反正就是比之前洒脱许多。 眼睛里的快乐会传染。 池野笑着捏了下对方的掌心,前段日子被玻璃划伤的痕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仔细看,只能发现一道浅白,佟怀青没有刻意用祛疤药,没有紧张地保养呵护,当然,也不跟着池野学着粗糙,该矫情还是矫情。 不端热碗不碰剪刀,金贵着呢。 但整个人,明显地松弛许多。 看电视的时候,遇见剧中人物弹钢琴的片段,还会冷脸吐槽,说指法完全是错的嘛。 池一诺在旁边问,哥,那你教教我呗。 佟怀青便大大方方地拉着她的手,做示范,认认真真地讲了会,小姑娘突然一拍脑门,对了,她房间的书架底下,还有一把琴。 当时就蹬蹬蹬跑上去,在佟怀青讶异的眼神中,抱出来了一把儿童电子琴。 琴键上方有几十个小按钮,会唱歌,会讲故事,还会发光呢。 佟怀青笑了半天,倒也接过,放在自己膝盖上,随手弹了曲《致爱丽丝》。 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池野,悄然停下了动作。 修长纤细的手指,在塑料琴键上翩飞,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哪怕他历经苦难,许久未能碰触音符,但当第一个音发出的时候,他又变成了那个矜贵优秀的高岭之花。 仿若从未沾染风霜。 池一诺托着腮,听入迷了。 佟怀青笑笑说,这个曲子简单,我教你吧。 毕竟之前教过邻居家的小女孩,那么给池一诺说两句,也不算难吧。 不算……难吧? 半个小时后,佟怀青差点背过气去。 这就不是根不可雕的朽木,简直能凭一己之力给佟老师都带沟里去! 他佟怀青是谁啊,音乐世家出身,神童,从小都是顶尖教授大师亲自授课,十九岁直接拿世界级大奖,现在被个小丫头绕得心神恍惚,嘴角抽抽。 池一诺倒是特豪迈:“没事,这方面我可能就没什么天赋!” 小姑娘想得开,小姑娘很快乐。 甚至还特友好地决定,把这把儿童电子琴送给佟佟哥哥。 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啊。 从价值千万的施坦威到花花绿绿的塑料电子琴,佟怀青没推辞,接过的时候说了个谢谢。 倒是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没怎么吃得下去。 被气饱了。 头一次觉得,教人练琴简直要命。 从那天起,佟怀青没事,还真会把那电子琴拿出来弹一会,曲子从《两只老虎》到《费加罗的婚礼》,啥都有,这个时候池野无论做什么,都会停下,在旁边安静地听。 眼神柔和得像春风。 在连着吃了三颗佟怀青剥的栗子后,池野拿湿巾给人擦嘴巴:“行了,别再剥了,手疼。” 佟怀青听劝,顺着给手也擦干净,老老实实地坐等投喂。 吃饱了,池野去厨房煮奶茶,县里有养奶牛的农户,会在每天清晨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地送牛奶,拨动车铃,铁皮箱子绑在后座上,掂着脚把牛奶瓶子放在窗台上,到了第二天,再拿走刷洗干净的玻璃瓶。 池野开小火,用砂糖和红茶叶子一起炒,炒得糖都化成焦黄的液体,才直接倒入整瓶的牛奶,“刺啦”一声,香味飘得院子里都能闻到,煮沸的时候就能关火了,滤网隔出茶叶沫子,棕色的奶茶很快就凝成一层厚皮,佟怀青吹了吹,喝了口,嫌不够甜。 是很香醇顺滑,但是,糖太少啦。 池野装没看见。 一只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怎么,”他忍着笑,“困了?” 天黑得早,外面的狗都没睡呢。 佟怀青拿脑袋在对方胸口蹭:“有点苦……” 池野双手向后撑在碗橱上,由着这人撒娇,做饭时候袖子挽起来,露出截有力的小臂,上面还凸显着明显的青筋。 佟怀青没忍住,悄咪咪摸了两把。 “刚刚的烤红薯太甜了,所以衬得这个苦,”池野伸手,漫不经心地揉着对方的头发,“不能吃太多糖,小心蛀牙。” “柿饼呢?” “这个可以吃。” 浓黑眉毛下,眼神柔和,声音里带着笑意,他这般强悍高大的男人,囿于小小的厨房天地,却不觉得任何突兀,在烈日下的满身机油味,或是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专注,都奇异地融合一起,无比和谐。 令人心动。 佟怀青摸过了瘾,也不再闹腾,继续吃下去的话肚子真的会疼,于是俩人说说笑笑着收拾东西,提前分好了一些栗子红薯,准备给邻居们送点。 正说着呢,陈向阳突然进来:“啊,有件事我给忘记了——” “就前几天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欣欣来找过一次佟佟哥哥,”陈向阳拍着脑门,“我怎么就给忘了。” 不就是那个拉二胡的小女孩吗,身体貌似不太好,家门口的小巷子长着鸡冠花,还有只走丢又幸运地回到家的小白狗。 佟怀青问:“她有什么事吗?” 陈向阳想了想:“没说什么,就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想拉《赛马曲》给你听。” 短暂地指点过那个小女孩,也算是段缘分,池野已经装好了烤栗子:“走吧。” 一块过去看看。 上次去的时候,巷口艳红色的鸡冠花还开得奔放,现在就只剩下光秃秃的草,积雪未消,树根处已经堆了很高,池野牵着佟怀青的手,怕人摔倒。 “你们认识她吗?” 池野点头:“嗯,和阳阳当过同学,以前学校还组织过给她捐款。” 佟怀青仰起脸:“怎么回事?” “能看出来吗,她出生的时候缺氧,是脑瘫患者。” 鸦青色的天空闪着很淡的星光。 陈向阳拎着栗子,在前面跑得飞快,俩大人在后面晃晃悠悠。 “语言区域没什么影响,主要是运动方面,”池野把佟怀青的手放进自己兜里,“她妈妈很厉害的,一直带着孩子做康复训练,别的家人还非要给小女孩带老家,说什么烧香磕头就好了……她走丢过两次。” 一个五岁都不能跑起来,走路歪歪斜斜的小女孩,是很容易在外出时,被“遗忘”的。 “因为这个,她妈妈离婚了,自己带孩子,在前面开了家美容院。” 女孩也争气,成长得非常好,如果不是熟悉了解的人,很难看出她吃过那样多的苦,连佟怀青指点的时候,也只觉得她好像是胳膊没力气,别扭,其实,还是肢体不够协调。 “我叫欣欣,是欣欣向荣的意思!” 池野轻轻捏了下他的掌心:“没事,小姑娘是夏天的时候摔了一跤,骨折修养,下个月应该就能回去上学了。” 大铁门依然没有上锁,白色长毛的三公主威风凛凛地站在巷口,冲着他们吠叫。 原谅它吧,只是条不到一岁的小狗,有点健忘啦。 “有谁来了吗?” 欣欣从院子里探出头,立刻雀跃起来:“呀,陈向阳!” 陈向阳跑得急,两只手伸出去的时候还在喘:“我大哥做的烤栗子,给你吃。” 小姑娘皮肤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接过的时候眼睛瞪得更大:“……还有老师哥哥!” 这都什么称呼。 佟怀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池野在后面没上前,他一个人走过去,半蹲下来看着欣欣:“我听说,你会拉《赛马曲》了?” “嗯,”欣欣使劲点头,“请你们来做客,进来呀,我泡咖啡给你们喝。” 这大晚上的,还是别喝一肚子的板蓝根吧。 屋里的女人听见动静,也往外走:“欣欣,是你朋友来了吗?” 她刚下班到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头脑也昏昏沉沉的,往外一看,先被佟怀青的长相愣了下,紧接着余光扫到树后的黑影,“妈呀”一声尖叫起来。 池野:“……” 烟都拿出来了,愣是没点,又放回去,往外走几步跟人打招呼:“是我。” 女人这才抚着胸口:“吓死我了,大哥你也不吱一声儿啊。” 俩人算不上熟,但也认识,她家闺女最不喜欢屋里关窗锁门,从小就跟只鸟儿似的扑棱翅膀,跌跌撞撞地要往外飞,所以无奈,天天门都是半阖的,养了狗,又成为全县最早安装摄像头的家庭,才稍微放下点心来,但该有的警惕性刻在骨子里,因此猛地看见池野,被吓一大跳。 “我家小孩过来玩,”池野点头示意,“我陪着他呢,说是给欣欣拉曲子。” 女人懵懂地点点头,也没分辨出这个小孩指的是谁。 因为一扭头,那个长得很漂亮的男人,已经把二胡放在腿上,慢条斯理地调着音。 欣欣喜欢花,喜欢狗,喜欢音乐,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姑娘。 只是她不放心让孩子离自己太远。 说好的咖啡没泡,曲子也没真正开始拉,佟怀青跟俩小孩叽叽咕咕说了好一会,抬头问:“你好,我能明天过来,教欣欣拉琴吗?” 女人以为他是池野什么亲戚,笑呵呵地点头:“大哥的朋友,那我真是太荣幸了。” 三公主跳上女孩的膝头,汪汪地叫了几声。 池野打完招呼,就一手一个,拉着人往回走了。 笑了笑,没解释那么清楚,只是在心里想,才不是他的朋友呢,也是他家的小孩儿。 小孩回去路上,兴奋极了。 不知道是被那几声佟老师叫的了,还是再次摸到乐器的快乐,晚上刷牙洗漱的时候都哼着曲子,池野站在后面,把下巴放他脑袋上,对着镜子里的人笑。 佟怀青一嘴的牙膏沫沫:“那我明天,就不陪你去厂子里了。” 回来后池野也没耽搁工作,无论是去修车行还是厂子,都给人带上,佟怀青在一边瞎转悠,其实,也不算无聊。 “嗯。” 漱完口,是很淡的薄荷味儿,佟怀青对着镜子故意扁嘴:“不是说恨不得把我揣兜里,走哪儿都带着吗?” “不一样。” 池野低头,亲人家耳朵。 “哪儿不一样?” 嘴笨,回答不上来,干脆托着人的屁股给带回卧室,后背抵到墙上的时候,佟怀青笑着求饶:“别闹,不然我明早起不来床。” 池野也不折腾人,就拱在那瘦削的肩窝里蹭,心里酸酸皱皱的。 是喜欢到恨不得揣兜里,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但更喜欢佟怀青能快快乐乐的,鲜活又闹腾,在太阳底下冲他撒娇。 “佟老师?” “啊,”佟怀青受不了,“你别叫我这个!” 说不上来,起鸡皮疙瘩。 池野不继续欺负人:“那你想听我叫什么?” 佟怀青义正言辞:“叫老公!” “嗯,老公。” 屋内没开灯,黑乎乎的,只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 外面起了风,很大的声响,树枝摇晃的声音像是海浪往复,哗——哗—— 池野说不折腾人,就是真的不折腾,就这样一下下地亲着眼皮儿,鼻尖,最后再碰碰脸颊,什么煮好的红茶流油的蜜瓤红薯,都不如此刻爱人的嘴唇来得更甜,明明是这样的紧紧相贴,但由于吻都好轻好轻,所以没有丝毫的欲望和狎昵。 只是满心的怜惜。 “傻瓜,”佟怀青叫他,“你在想什么?” 池野笑着,眼尾湿漉漉的。 “没什么。” 其实是在想,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无论是童年的时候挖沙坑,还是我们都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只要见到佟怀青的第一眼,我他妈一定会疯狂地爱上你,和你一起背书讲题,趁周末骑着自行车带你去网吧打游戏,你弹琴的时候我就站在外面墙角处听,谁敢欺负你我就掂着板砖—— 池野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 心里没有牵挂的爱人。 如果能再幸运点,早点遇到你,世界上还会不会有一个孤独的佟怀青?一个人在窗户边坐着看月亮,夜以继日地弹琴,抱着冷冰冰的奖杯,不爱说话,很少笑,脾气很容易就炸,身体也不好,治疗的时候被扎成小刺猬。 从小就养,肯定能把底子打好,不会这样过敏生病。 怪可怜的。 可佟怀青已经环住了他的脖子,笑得好幸福。 “真好呀,能够现在遇见你。” 他想事情的时候,如果特别专注,鼻子会小幅度地皱一下下。 “我想啊,如果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好像……都没有现在这样合适呢。” “我可太幸运啦。” 第60章 冬天是真的太冷了,池野怕佟怀青冻着,买了很多厚衣裳,家里也一直开着电暖扇,弄得热热乎乎,客厅和卧室里满是被映出的橙红色光。 特物尽其用。 因为除了佟怀青之外,还有五个孩子在对面坐着,专注又认真地看着前方,脖子上都带了小小的玉坠子,红绳系着,塞在秋衣里。 幸亏池野家客厅大,都坐得下。 每个人面前都摆放个小电子琴,佟怀青在最前面,柔声讲五线谱,讲基本的指法和技巧,屋里热,他就穿个薄薄的高灰毛衣,柔软的黑发间,有粒银色的细微闪烁。 “……看什么呢,不专心。” 欣欣立马低下头,老老实实看自己面前的书,可不敢再盯着老师的耳朵看啦。 也不怪小孩,还真没怎么见过男人戴耳钉嘛。 亮晶晶的,真好看。 电暖扇容易给屋子烘得干燥,池野就在角落放了两盆水,可还是有点无济于事,佟怀青的脸颊已经有些酡红。 寒假呢,这几个小孩都没撒丫子跑着玩,反而来佟佟老师家里学音乐,家长都高兴坏了,本来就在发愁假期没人看孩子,忙不迭地拎水果送腊肉,还有个特猛,直接抱了个卤牛头过来,给佟怀青吓一跳。 弄得池野都有点嘴角抽抽。 都不知道是啥时候开始的,先是带着欣欣跟陈向阳学,后来邻居家一个小男孩也过来了,再后来,就是对双胞胎小女孩,离得都不算远,中午睡会觉,三点钟过来,学到六点来钟回家,美滋滋看动画片。 本来都是在外面报过班的,所以手头都有乐器,但不知道啥原因,都是断断续续地学,没能持之以恒,这下子不用在家里偷摸着看电视,学点钢琴,家长们上班的时候都舒坦。 为问什么能坚持,欣欣说,因为佟老师教的好! 小男孩睁大眼睛,他可是佟怀青呀,上过电视的! 那对双胞胎则害羞地嘟囔,佟老师长得好看嘛。 好家伙,没教几天,名号就打出去了,不少人跃跃欲试想把孩子送来。 佟怀青还有点犹豫呢,池野不乐意,干脆利落地给人回绝了,说你身体不行,怕吃不消。 想想也是,精力没那么多,就安安心心把眼前这五个孩子教好。 池一诺这方面没啥天赋和兴趣,就自己在院子里用泥巴捏娃娃,听着曲子,捏一个手手捏一个脚丫,玩得倒也开心。 佟怀青当老师,没按照传统的教学方法,他本来也不是那种特别循规蹈矩的路子,所以方法就是在练好基本功的同时,最大限度地保留每个孩子的灵气。 其中的欣欣,是天赋最好的。 这个年,过的是真热闹。 佟怀青没收钱,家长不好意思,成大堆地往这边送礼品,在院子里撂挺高,当着人面,佟怀青还特矜持,没什么太大反应,说这都是应该的,人一走,直接尖叫着扑到池野怀里,抱着人家的脖子嚷嚷:“看到了吗,都是我赚的!” 被池野稳稳托着,两条胳膊都打开,使劲儿比划了一个圆:“有这——么多!” 好家伙,之前拿八位数的奖金时,也没见他有这样开心。 池野就笑着亲他:“嗯,多亏你,咱家今年能过个小肥年。” “蒸包子用那袋面粉!还有挂着的鱼,给我腌起来!” 佟怀青理直气壮地指挥,可神气了。 池野没忍住笑,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养的那只笨蛋小猫,刚开始凶巴巴的,不亲人,但是会外出打猎,把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给带回来。 那么他家的佟佟厉害多啦,不用出去,就能自己赚来东西了。 除夕夜这天又下了雪,饭菜太丰盛了,都撑得有些发愣,但池野好冷酷,一个个盯着,不许人睡觉。 池一诺东倒西歪,靠在陈向阳肩膀上打呵欠,电视里播放着春晚,小品结束了,主持人正报幕呢,佟怀青磕了两把瓜子,拿去给池野吃。 池野在厨房烫黄酒。 又去问闫老头的女婿要来点,这个酒好,味道绵柔还不上头,香喷喷地很舒服,见到佟怀青进来,就拿筷子蘸了下:“来,小孩嗦下就成。” 笑话他酒量呢。 佟怀青就瞪他:“来,小鸟吃瓜子仁儿。” 以前他外公家里养过鹦哥儿,佟怀青懵懵懂懂地趴在一边看,那鸟最喜欢嗑瓜子,还能特潇洒地吐壳儿。 池野低头,就着人家的掌心,把瓜子仁吃了。 被酒气熏得红了耳朵:“宝贝好疼我。” 佟怀青嫌他肉麻,扭头就跑出去了。 顺手给俩小孩拉起来,守岁嘛,起码得过了十二点。 结果还没到凌晨,外面已经有人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开始放鞭炮了。 原本还迷迷瞪瞪的池一诺立马清醒了,从沙发上噌一下跳起来:“放烟花了!” 不用交代,池野早就准备好了。 院子里打扫过,角落立着个圆滚滚的大雪人,鼻子是胡萝卜,眼睛是荔枝核儿,被拍瓷实的身体上闪烁着稀碎的光,又瞬间被夜空中的烟花照亮。 先是绽开大片的红色花朵,然后才是很缓慢的爆裂声。 像是迟到许久的心跳砰然。 池一诺和陈向阳玩儿童款的手持烟花,池野站在佟怀青身后,拉着手一起点燃了只小小的仙女棒。 “滋啦——” 金色的细小光芒跳动,佟怀青大笑着,由着池野拉着他的手在空中画圈。 熄灭得倒也很快,留下一截暗红色的光晕。 池野悄悄亲他耳朵:“好看吗?” 佟怀青:“好看!” 玩疯了。 安川县的热闹劲儿一直到中月十五元宵节,所有人都在逛街,小孩举着棉花糖,大人们在公园套圈,小商贩在地上铺了层红布,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五块钱二十个圈,随便套随便玩。 陈向阳和池一诺套中了几条小金鱼,养在一次性水杯里的,红尾巴细身子,便宜得很,池野原本不想让他们挑这个的,看俩孩子坚持,就也作罢。 拉着佟怀青去买了个大鱼缸。 佟怀青跟在后面问他:“为什么不想要这个呀?” 池野回答:“怕养不活。” “胡扯,”佟怀青随口道,“你什么都会,怎么可能养不活个小鱼。” 池野就笑着,没多说什么,拉着人往家走,今天得早点吃饭,是正月十五呢,晚上出来看花灯,到了八点半,县里要在河对面放烟花。 糯米汤圆吃多了胃胀,容易不消化,山楂和黑芝麻馅儿的,每人吃一小碗,五六颗就饱得差不多,还要稍微留一点点肚子,在集市上吃零食。 外面人太多了,两侧全是各式各样的花灯,各个单位都铆足了劲儿比拼,环保局的花灯是个水蓝色的大地球,旁边立着个和平鸽,林业局则是一朵硕大的牡丹,也不知道花瓣都是怎么做出来的,还能随着音乐的节拍微微晃动,池一诺和陈向阳眼睛都不够看了,拉着手在前面一块儿猜灯谜。 俩大人都就在后面,慢悠悠地走。 穿得厚,人多,偶尔能偷偷地拉一下手。 佟怀青说:“过完年,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看看叔叔阿姨吧。” 池野:“嗯。” 没主动提过,但心里也大致明白的,池野小时候家里有过变故,妈妈就此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高大男人,踏实又肯干,一次偶然的机会下,遇见了个大肚子的可怜女人,正被自己的前夫纠缠,当着众人的面扯着头发往车上拖。 池野父亲心善,给人救了。 也没多想什么,给人送回了娘家,女人千恩万谢说大哥,你是好人,祝你一生平安。 不到一年的功夫,又遇见了。 女人在菜市场卖菜,身上绑着个小背篓,里面睡着她的娃娃,外面的太阳那么大,旁边就是肉摊,几只苍蝇围着婴儿娇嫩的小脸飞,女人一手挥着蒲扇,另只手给客人找零,忙得满头的汗,脸上仍是笑意盈盈。 看不过去,买了点东西。 一来二去,熟悉了,问怎么不在家里住着,出来大人孩子都受罪啊。 女人笑得不好意思,委婉地说娘家人口多,住不下。 池野父亲当时就明白了,也没再说什么,都是平凡过日子的普通人,在一次次的接触中,生出来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二婚,没太铺张,俩人在屋里喝了交杯酒,女人头上戴了朵红绢花,就算是一家人了。 父亲对池野说,以后阳阳就是你弟弟,明白了没? 池野点点头,应下了。 夫妻俩就这样拉扯着过日子,一个修车,另一个在市场租了摊子卖青菜,白天的时候池野上学,小弟弟陈向阳就钻在柜台下面睡觉,不吵不闹,等着哥哥放学带他出去玩。 陈向阳是在池野的肩头长大的。 没多久,家里就添了池一诺。 多了张吃饭的嘴,少了个劳动力,女人上次月子就没坐好,落下了毛病,这次更是遭了不少的罪,脸色蜡黄,虚弱地躺在床上喘气,但眼神很平静,是开心的。 说没事,咱几个心往一处使,日子总会过好的。 那时候池野放暑假,就接替阿姨去市场卖菜,扛起一兜子的土豆眼睛都不眨,身上沾了灰,指缝里有泥土和菜叶子的青涩味儿,看见自己同学也很坦然,笑呵呵的,来两斤不? 那段日子,真的很累,也很快乐。 池一诺也是在大哥肩膀上长大的,小姑娘胖嘟嘟的,奶粉罐没多久就得空。 但一家人看着她就开心,都有奔头。 直到被那个无赖的男人找上,事情急转而下。 前夫刚蹲完号子出来,在池家门口耍泼皮,说要么把人给他,要么一口气拿五万块钱,他振振有词,当初老子花了彩礼的,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他改了口风,可以,把陈向阳给他,两不相欠。 女人脸色煞白,如果把孩子给了他,肯定就会被卖掉的,咬死没松口,甚至口不择言道,他是我在外面生的,不是你的种! 当时就挨了个嘴巴。 前夫骂她,你以为跟了你的姓,就跟老子没关系了? 池野父亲回家的时候,正好看到俩人扭打成一团,立马红着眼睛冲上去,给那男人踹倒在地,揍得口鼻出血。 当天晚上,女人哭着说对不起,连累了他。 他笑着说,没事。 可第二天的上午,他就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人当场就没了。 而那无赖的前夫,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女人强撑着身体给丈夫办葬礼,报警,抱着遗照去警局磕头,说这肯定不是意外,求求你们,他死得冤啊。 可是还没等到警方查明真相,她就一病不起了。 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挨了打,又积郁成疾,没几天就离开人世。 池家转眼间,就剩下个十几岁的少年,拉扯着俩小的了。 治病下葬都要花钱,欠了债,阳阳和诺诺年龄都不大,池野别说是又当爹又当妈了,他都恨不得给自己劈成几瓣,一部分留在家里照顾孩子,一部分出去挣钱,还有一部分,要给他爸爸和阿姨报仇。 那个暑假结束,池野没去学校报道。 只是在开学后一个平凡的日子,去班里,抱走了桌子上的全部书本,班主任追出去,掉了眼泪,池野就在旁边站着听,最后笑笑,给老师鞠了个躬。 他一夜之间,成为了大人。 身上陆陆续续多了疤,皮肤被烈日晒黑,指腹上的茧子越来越多,但大哥给孩子们照顾得很好,自己做饭洗刷缝补衣裳,陈向阳的鞋子永远是干干净净的,池一诺头上的辫子也不重样。 大哥下班回来,也总会给孩子们带点零嘴。 没办法,他得出去干活,陈向阳那时候大了,能拉着妹妹的手一起去幼儿园,可池野还是觉得亏欠孩子,所以就在兜里带点糖果,饵块什么的,有时候也可能是树上摘下的一颗酸梨。 有一次实在没钱了,连个烧饼都买不起,回去路上转悠着,在河边草丛里捉了只蚂蚱。 到家,双手打开一看,俩孩子都拍着手笑。 池野没吭声,自己去洗了把脸,当即决定出去段时间,家乡的发展有些缓慢,而外面已然日新月异,来不及了,他得给这个家撑起来。 是池野初中的班主任接手的俩孩子,老太太快退休了,还没抱上孙子,清闲呢,乐呵呵地说你放心,有老师在,别怕。 之前的邻居也都过来送东西,让他别担心家里。 所以后来池野挣了钱,父亲的案子掌握了证据,罪魁祸首进了狱,他回家买了铺面开了厂子,也没忘记自己的父老乡亲,办厂后雇的第一批员工,全是生活困顿的可怜人。 都互相拉一把,搀扶一下,日子总会过好的。 就像现在,他真的很知足了。 “等清明的时候吧,”池野把佟怀青的手揣兜里,“到时候去烧点纸,我爸妈肯定高兴极了,后来那位阿姨也很善良,都会喜欢你。” 挂满花灯的小路一直绵延到了河边,对岸已经开始放烟花,半个天空都是五光十色的灿烂,杂草被踩倒了,小孩骑在大人的脖子上,黑亮的眼睛睁得很大。 “砰——” 佟怀青正仰着脸看呢,被池野捏了下手心。 “走,这边人多,咱们去那里看。” 陈向阳拉着池一诺的手,已经跟小伙伴们聚在一块,扭头大笑道:“我们不乱跑,放心吧哥,我瞅着诺诺呢。” 小丫头都看傻了。 佟怀青就由着池野拉他,背着人群,往河道的另一侧走。 夜幕下的河水黑黝黝的,摇晃的波浪仿若母亲哄睡时的呢喃,被烟花照亮的瞬间,则波光粼粼地泛起灿烂。 有几只羊还在慢吞吞地吃草,居然不怕响声也不怕人,这个冬天总在下雪,土壤潮湿极了,踩在上面的时候会带着点枯黄的草屑,池野在前面拨开灌木丛,佟怀青跟在后面,远离了汹涌的人群,把轰然的烟花爆裂声落得很远。 呼吸变重,脸颊却是发烫的。 天气还是好冷,斗转星移,乌鹊南飞,这是他做不得主的事情,就好像冬日不会因为他的驻足就停止凛冽的寒风,却可以因为手织的帽子围巾而变得温暖。 绕过一个弯,又跳下道被遮掩的沟堑,果然,这里没什么人,静悄悄的,只是没有了叶子的柳树,随着风撩动水面。 池野终于停下,站在佟怀青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安静,也不安静。 远处是人群的热闹喧嚣,近处,是爱人有力的心跳。 可是思绪真的好平静,甚至,会有些想掉眼泪——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想哭呢? “呲——” 一小把烟花棒被点燃,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睛,很老的款式了,没啥新鲜的造型,就是普普通通的绚烂,但由于数量多,颜色一致,反而有一种纯洁本真的美丽。 “我们家佟佟心眼小,”池野笑道,“我也心眼小,来这儿放烟花,只给你一个人看。” 佟怀青抿着嘴,憋了会说:“傻瓜。” “不傻,”烟花放完了,池野略带得意地闪开身子,展示自己的身后,“我买了一大箱,藏在这里,能慢慢儿放。” 佟怀青看着他:“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什么秘密呢。” “没什么秘密啊,”池野想了想,“你问我,我都告诉你。” 白色的绵羊缓慢地嚼着草,悠然地盯着这俩人看,起了点呜咽的风,像很苍老的歌声。 佟怀青过去,把脑袋放人家胸口。 “好吧,我倒是有秘密要告诉你。” “嗯?” “我接到老师的电话了,那个国外的比赛想邀请我,就在今年夏天,他在咨询我的意见。” 池野用手揽着对方的腰:“这是好事。” 心里陡然紧张起来。 他知道,佟怀青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弹琴练习,他现在好了吗,天天和一群小孩子打交道,用电子琴的人,会不会出现一些不可控的因素?表面上依然淡定,实际心里已然开始患得患失,眉头都皱了起来。 “怎么,”佟怀青垂着睫毛,学着对方之前的话,“这么看不起老公啊?” 池野用胳膊紧紧地环住对方:“没有,我为你高兴。” 那么接下来,别的事情都得先放一放,他得帮着佟怀青熟悉比赛流程,肯定要全程陪着,是不是还得办签证什么的,啊,有好多要操心的事,还有佟怀青的手…… “傻瓜,”佟怀青终于笑着骂他,“我是去做评委!” 池野愣了:“啊?” “以前遇见这种事,我都是直接拒绝,现在想想,把这当做全新的开始,或者挑战,不也很好吗?也能让我再找找状态,才能更好地进步呀。” 他俩之前商量过,元宵节过后,就给佟怀青办正规的钢琴培训班,只收很少的几个学生,教教课,弹弹琴。 “我们佟老师,真的好厉害。” 佟怀青伸手,点在对方的胸膛上,挠了会,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他有私心的。 他要去的那个国家,在去年,成为了世界上首个允许同性伴侣结婚的地方。 但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佟怀青金贵着呢,怎么说也得池野求他,才勉为其难地考虑那么一下下。 池野捉住了他的手,叫:“宝宝。” 佟怀青闷着声,故意道:“想说什么,我不要听,只要听三个字的!” 想听一声我爱你。 池野把他手指放在嘴边亲了亲,说:“你真好。” “还有呢,再说几句。” “你最好。” 佟怀青气呼呼地仰起脸:“笨,我要听的是——” 话没说完,被堵住了唇,与此同时,最后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盛开,照亮了半个夜空,吃草的羊群终于被惊到,咩咩叫着跑开,灌木丛被挤出悉索的声响,河水冲刷着堤岸,白色的鹅卵石长满青苔,稍不注意就可能会滑倒。 佟怀青一点都不怕。 他被抱得很稳。 灼热的呼吸声中,手指把对方胸口的衣襟抓出褶皱,被亲得眼尾都发红了,却还是别扭固执地喘着气:“我还要听!” “你好可爱。” “不是三个字的!” “真可爱,很开心,”池野一下下地亲着他,目光虔诚而专注,在月色下是淡淡的温柔,眼睛却也跟着红了,说了很多,很多。 以及最后的那一句。 “结婚吧。” 佟怀青终于安静下来,把自己凑上去,轻轻蹭了蹭对方的脸颊,说了声好。 冬天依然很冷,但老家的话说过了,瑞雪兆丰年。 未来一定会是,很好,很温暖的春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