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幺鸡   作者:鹤青水   Tag列表:原创小说、BL、大长篇、完结、现代、HE、校园、病娇、强弱   简介:人人皆畸形。   来个花里胡哨的文案   > 我们是两个在宇宙里游荡的灵魂,我们不愿孤独,走到一起来,别人与我们无关。我把我的整个灵魂给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坏习惯,它真讨厌,只有一点好,爱你。——王小波   又名《小学鸡x青x的读书摘抄》   涉及校园霸凌,he,古早狗血   神经质切开黑攻✘身体缺陷自卑受   前言【预警必看】   本文雷点奇多,私货众多,行文幼稚,写手经常抽风,谨慎入坑。   本文非一般意义爽文,非正常现实向校园文,可能多处会引起不适。   本文角色三观、言行与作者立场无关,24字铭记于心。   本文中一切引用,哲学、医学、心理学等各方面涉及的知识十分浅薄,只为情节服务(以及小学鸡写手自嗨×),请勿深究,欢迎指正。   最后,谢谢每一个愿意看下去的小读者。本文创作最初灵感是绪川老师的《等级天堂》,可惜完成得很不好,狭隘的恶,浅薄的善,撕裂的爱,很多地方如今回看很是羞愧。谢谢每一个小读者的包容。 第1章   *我不想去上学了,因为我太困、太冷了。学校里也没有人喜欢我。*   *——奥尔罕·帕慕克*   立夏一过,雨水就明显多了起来。午觉起来天就开始憋着一股热潮,教室像是个旺火上的蒸笼,闷得喘不过气来。   幸好大雨很快冲散了一层热度。噼里啪啦的雨拍打在窗玻璃上,淹没了讲台上老师的声音,也为讲台下蛰伏的骚动打掩护。其实平时老师也不大管的,因为这里是高二H班,三中的问题少年集中营。   三中是最好的省重点,这个校区一个年级有八个班,从A到H,水平也是由高到低。A到D班在楼上,E到H班在楼下,一个楼层阻隔出两个世界。孟肴在H班算不上高个子,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他老弓着背埋着头,好像H班没这人似的。   然而这仅仅是看起来。   周五放学的铃声一响,孟肴又躲进了实验楼的厕所里。他在一方小隔间中蹲一会儿站一会儿,一直熬到了六点整才离开。此时距离放学已经过去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   雨势渐歇,楼道间竟有些凉意。孟肴推开后门,教室里空无一人,黑板上还有老师的板书,桌椅仍横七竖八地摆着,垃圾桶外围了一圈溢出的纸团。   这份芜杂的平静反而让孟肴松了口气。他熟练地拿起扫帚开始打扫,路过自己的位置时,才发现他的书包不见了。   孟肴苦笑了一下,握着扫帚的手背有些发白。然而他只驻足了一小会儿,便又开始沉默地忙活起来。   天色越发暗了,教室里影影绰绰,负责清场的保安大爷走到教室门口,头也不抬地准备锁门,孟肴急忙仰长脖子叫道:“大爷,等等,我还在里头!”   “怎么又是你小子?快点,我赶去吃饭呢。”   “好的好的。”孟肴手忙脚乱地往后门跑。一片昏黑里不小心撞上了桌角,疼得他闷哼一声,停下脚步揉了揉侧腰。   “赶紧啊!我这一天学校要锁多少个门你知不知道?”   孟肴急忙赔着不是,忍着钝痛走出教室。   “你书包呢?”保安打量了一眼两手空空的孟肴,突然扬长声音哦了一下,“楼下那书包是你的吧。”   孟肴脸上露出空洞的茫然,保安便冲着他笑了一下。这笑短而促,有些意味不明的优越感。   孟肴走到楼底的时候,雨水已经淹没了楼外门口一大片区域,形成一个难以跨越的水潭。而他的书包就丢在这水潭的中心,充当着垫脚石。   孟肴用牙齿左右摩擦着自己干裂的嘴唇皮,这是他焦虑时无意识的小动作。咸腥的血味在他的舌尖蔓延开,孟肴慢吞吞地挽起裤脚,淌进水潭捡起了书包。   书包浸满了泥浆,又脏又沉,孟肴不敢抱在怀里,只能伸长两臂提在前方。他的球鞋也湿透了。在搅和着乱七八糟浊物的泥浆里趟过,孟肴就觉得不大舒服,仿佛细小密集的细菌从皮肤里侵入嫩肉,渗入血管。   孟肴提着书包走到了一棵能够避雨的树下,拉开书包的拉链,从里面哗啦涌出来了好大一股腥沤的污水。孟肴急忙把书本一齐抬出来,就着不远处的路灯光检查。他颤抖着翻开了作业本,果然,所有的字迹全部晕染开了,还有试卷,都泡胀了,泡软了,一打开就自动破裂成几瓣。   作业毁了,没有作业了。明天又要被老师骂了。她会在全班宣布这个罪行,引来满堂幸灾乐祸的大笑。   孟肴捧着稀烂的纸呆在原地。他突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近乎将他吞噬的困惑中: 像这样上学读书,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即将沉没在乌云里,一阵大风刮过,吹得大树呜呜哀嚎,树叶间的雨水像瓢泼般全打在孟肴的身上,这冰冷将他拉回了理智。孟肴突然啊了一声,转身向实验楼背后的小树林跑去。   在那个小树林里,有着孟肴的秘密。   孟肴是H班的异端,他被同学们叫作“幺鸡”。   “幺鸡”、“幺鸡”,一个古怪而又恶意的外号。“幺”在方言里有“小”的意思,“鸡”则谐音性器官。   从被同学欺负开始,孟肴就很痛苦。孤立无援的他只好诉诸于日记,由于害怕被人发现,他每次写完都会撕碎日记藏进垃圾桶深处。   但很快他发现,书写那些充满了埋怨、抑郁、自我厌弃的日记未曾减轻痛苦,反而不断加深着他的自卑。直到有一天,孟肴发现实验楼背后的小树林里有一棵石榴树,于是他头一次在日记里写下:   [周二 晴转阴   今天在那片荒废的林子里发现了一棵石榴树,它太小了,小的像个秘密,花骨朵也是伶仃的。石榴花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像一簇点燃的火柴。   结的果实呢?   我很久没有吃过石榴了,记得好几年前大姑来看望奶奶的时候带过一次,个头大而圆,很甜,可惜大姑去年也去世了。   奶奶的牙口不好,那时候我就把石榴籽包在纱布里用杵头去压出汁水,奶奶还夸我很聪明。她总是夸我。可我从不相信这些夸奖。只是因为爱我,她才愿意夸我吧。   我想把这个日记本藏在石榴树上。这里又增加了一个秘密。]   孟肴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他常常努力观察和回忆美好的事物,然后写进自己的日记。他不再撕下日记,反而时常往前翻看,那些快乐的、私密的、温暖的心情被一次又一次重温。黑暗无法拯救黑暗,只有光明能够治愈。这个日记成了他溺水时的一块浮木。   孟肴并不是每天都写日记,但是会根据每天天气预报随时转移日记,可今天学校的广播坏了,孟肴竟也忘记了。一到周五孟肴就高度紧张,因为刘泊等人总是在这天放学后拦住他。   这么大的雨,日记会变成什么样子?   孟肴的呼吸失去了节奏,他在雨里狂奔,踩踏击起的泥浆飞落在他暴露的小腿上。   没关系,不过是一个日记本而已,随时都可以补上。   孟肴努力地安慰着自己。可是日记里那些温暖可爱的人事,他突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歪歪扭扭地踩进树林的淤泥里,向熟悉的位置伸出手,带着一丝窃窃的幻想。   然而,他没有摸到纸张的手感,触及指尖的是一片奇妙的光滑。孟肴赶紧把东西从树上抓下来,他用双手描摹着物体的形状,渐渐确定了一个猜想。   日记本被装进了一个硬质塑料的防水袋里!   有人帮他把日记保护了起来。 第2章   “....幺鸡,幺鸡?”   睡梦中,孟肴听见有人在叫他。   “幺鸡?”没有得到回应,那人以为孟肴睡熟了,便低声笑起来,“来来,给你们展示一下,幺鸡的‘神器’!”一双手伸过来拽他的被子,而后是更多双手。孟肴想要挣扎,眼睛却睁不开。   “不要!不要碰我!!"孟肴在心中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可是他的身躯仿佛一具尸体,毫无反应。   被子已经被拽落了,那些冰冷的手又伸向他的裤子,一层层扒拉下他的盔甲。   “不要,不要碰我......拜托......”   内裤也被脱下来了,整个房间陷入了诡异的死寂,下一秒,疯狂的大笑倏然爆发。   “我操!哈哈哈哈哈哈!”   “这你妈是太监吧!”   “牛逼牛逼,真他妈神器,哈哈哈哈哈......"那些人的手放在了他可怜的性器上,在他那只软塌塌的迷你阴茎上反复拨弄,又去扯那仅有的几根稀疏浅淡的体毛。   孟肴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小时候比赛撒尿高度,他总是垫底,还老被嘲笑。后来他便学会了避开人群方便。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阴茎没有发育,各种第二性征也迟迟没有出现。反而是皮肤越发白皙柔软,脸蛋也是圆润且饱满,并且......   “来,上边还有个彩蛋!”最初呼唤孟肴的那人转而开始扯弄孟肴的上衣。衣服缓缓被推了上去,孟肴内心的绝望也一寸寸增长。是的,孟肴还长了胸。虽然并不高耸,但也足够引人注目。平时他都会穿上束胸,睡前才会在被子里偷偷脱下放松。   不要……不要碰我!放开!!放开我——   孟肴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得呼吸,窗外雨已经停了,连乌云都散去,从窗口偷渡进来一抹月光,横斜在孟肴的被子上。这是周末,孟肴的三个舍友都回家了。孟肴的家太远,周末也有兼职,平时不大回去。   日记本是孟肴的小秘密,孟肴还有一个大秘密。   他患有Klinefelter综合征——先天性睾丸发育不全,俗称小睾症。父母去世以后,他与奶奶靠着低保和助学金相依为命。他连注射雄激素的钱都没有,唯一的办法就是藏起来。想方设法地藏起来这个秘密。   可是他还是被班里的一位同学发现了。那个人叫刘泊。他威胁孟肴。为了守住秘密,孟肴可以是人,也可以变成任人使唤的畜生——幺鸡,是刘泊取的名字,邪恶的用意。   一开始,是很简单的小事。   “幺鸡,你去帮我买瓶水。”   “幺鸡,这个作业给我抄抄。”   “幺鸡,晚上翻出去请我上网。”   “幺鸡,帮我做值日。”   ......   孤独的孟肴,甚至生出“朋友”的错觉,这让他自欺欺人地找到一丝温暖。在命令之下,他渐渐麻痹。   ”幺鸡,考试的时候把答案写在纸上。”   “幺鸡,明天想办法给我带包烟。”   “幺鸡,明天拿两百块钱来。”   “幺鸡,么鸡......”   孟肴发现,同学的眼神渐渐变了。他们学着刘泊随意使唤孟肴,他们开始堂而皇之地使用孟肴的东西。在孟肴身上,他们把“偷”和“抢”叫作“拿”。谁要是不顺心了,还能按着孟肴揍一顿发泄——反正他从来不会还手。   恶意一旦敲响钟声,群体都在不知不觉中走向失控。从众似乎是人的天性,无论好坏。   孟肴醒来就不大睡得着了,他翻了个身子坐起来,从枕头下面掏出那个日记本。日记本上有淡淡的余温,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干燥的纸张,借着月光,他又开始重温这段已经读过无数遍的文字。   [借你的本子记录一下,谢谢。   星期五 雨   逻辑   问:北极经常下雪,下雪的地方动物是白色的。北极熊是什么颜色?   答:我见过的熊都是棕色的。   问:假如你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是黑人怎么办?   答:我没见过有人早上醒来变成黑人。   给定一个假设,按照逻辑便可以进行下面的议题。连假设都不肯做,那便无法拥有理性。]   这段文字写在孟肴日记本上新的一页,字迹铁画银钩、笔锋洒脱,竟有种古人遗风。孟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字体,一笔一划都是成熟的收放自如,大概是一个老师写的?   那今天这个塑料防水袋,也是这个人为了保护这篇日记才用上的吧。纵使这样,孟肴内心也升腾出一种奇妙的柔软。   明明是自己的日记本被人侵入,可是孟肴一点也不生气。也许是他孤独太久了,也许只是因为那一声“谢谢”。孟肴已经太久没有听见过这个词了。   他无意识地抚摸着日记本的边缘,揣测着这篇日记主人的心情。对方的文字很理性,甚至有些没头没尾。他想表达什么呢?   孟肴带着疑惑沉入了梦乡,难得做了个好梦。   周一的时候,孟肴又把日记放回了原来的位置。第二天六点不到孟肴就醒了,他赶到石榴树下的时候天还是蒙蒙的紫蓝,那本熟悉的日记本突然有了一层新的魅力。孟肴昨天在那篇笔记里面夹了一张纸,上面写着:   “谢谢你的袋子!”   孟肴写了很多遍,和这个人的笔迹相比,孟肴的字就是鬼画桃符。这张纸上的六个字是他无数遍练习后最满意的成果。他带着一份期待,缓缓翻开了日记。   [星期一 晴   存在(一个角度)   人具有高级的意识。狗在照镜子的时候,不知道里面的是自己,而对其狂吠不止。小孩则很容易知道镜像是自己。这就是名为“自我”的意识。   存在是建立在“自我”之上的意识。当我考察自己存在与否的时候,我在考察什么?能看到客观世界,能听见鸟语,能闻到花香,我在和现实世界交流,我存在着。   我进入睡眠,封闭了很多感官,那么我是否存在?我会做梦的,梦里我可能会被妖怪追赶,也会获得超能力,我会害怕,也会开心,这时我也是存在着的。   介于梦和清醒之间,我静坐冥想,更能思索到我是“我”。上述三种情况,第三种更接近存在的本质,我思故我在。   ps.不用谢。]   孟肴又反复读了好几遍,他几乎没有接触过哲学,只读过一半《苏菲的世界》。这个人的语言中冰冷的理性充满了距离感。他应该不知道日记本的主人是谁,也并不认识孟肴。这样毫无交集的冷漠,却让孟肴感觉到了被当做正常人的心安。   孟肴想了想,拿出笔在新的一页写道:“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欢迎你来写日记。”刚写完孟肴就后悔了,他感觉自己的态度过于矫情浅薄,和对方比起来就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他撕下了这页纸。孟肴的笔在新的一页纸张上悬挂了半天,直到晨跑的广播拉响也一字未动,只好将日记本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一连几天,孟肴都充当了一个读者的角色,日记本竟有种鸠占鹊巢的危机。看得越多,孟肴越感知到自己的差异与无知。对方每天都会写下一小段思考来重新定义一种抽象的概念。过了整整一周,孟肴终于有勇气写下新的一篇日记:   [周二 阴   尼采说过一句话:“一切价值的重估——这是我关于人类最高自省行为的公式,它已经变成我的血肉和天才。”   “一切价值的重估”,似乎你就在做这样的事,你很喜欢哲学吗?]   孟肴反复看了好几遍自己的这段文字,他很满意。写下这段话的时候,他好像跳出了“幺鸡”这个符号。在不知不觉中,他开始学会了伪装,企图通过文字的装逼获得对方的认同。   第二天,对方的日记如约而至。孟肴揣着激烈的心跳往下看去。   [星期三 晴   对于有些人来说,哲学是空气。对于我来说,哲学只是让我内心平静的一种方式。   也许你可以尝试从前那样记录生活,不必因为我的影响束缚自己。]   孟肴羞红了脸。他认为读到了对方对东施效颦的不屑。孟肴突然觉得可笑极了,他的抽屉里还躺着一本图书馆借的《哲学问题》。饶是如此失落,孟肴还是在日记里写道:“好的,谢谢你。”   今天没有晨跑。孟肴回到走廊的时候听见教室里有些吵闹。平时H班的课间挺安静的,因为一部分同学会直接翘课溜出学校。三中很是两极分化,对待楼下的E到H班管理松散,而对楼上的A到D班要求严格,分割的楼层用以创造一片精英的净土。   孟肴推开了教室的后门,教室里乱哄哄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自己的桌子边围了一圈人,一开门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他。   刘泊则站在孟肴的椅子边上,手里正拿着那本《哲学问题》,嘴里吧嗒吧嗒地嚼着口香糖。   孟肴的眼皮跳了一下。 第3章   “幺鸡你回来啦!”刘泊笑着甩了甩手里的书,“瞧瞧,我们的‘哲学家’回来了!”众人哄笑起来。   “幺鸡,你看什么哲学啊?”一人走上前来推搡他一把,“学人家脱光了沉思吗?”   众人的笑声变得越发尖锐。孟肴根本不敢抬眼看身旁的人,只弱弱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你......你还给我......”   “还你?这破书?”刘泊把书伸到孟肴面前晃了一下,孟肴伸手要去接,刘泊又捏着书撤开了距离。“我说你这两天偷偷摸摸地在做什么呢,周五放学也看不见人。”刘泊突然打开了《哲学问题》,把嘴里的口香糖呸一声吐进了书里面,又动作自然地把书合了起来。旁边的人在一边嫌弃地啧啧作声,却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孟肴的反应。   孟肴气得嘴巴发抖,但是他还是轻飘飘地立着,耸拉着脑袋忍耐。   见孟肴还没有什么反应,刘泊觉得拂去了面子,不禁提高了语调:“就你他妈看什么哲学?老子教你的道理学会了没有啊?”刘泊用书一巴掌扇到了孟肴脸上,孟肴被这重击打得眼冒金星,身体晃了晃,反射性地坐到了地上。   刘泊又走上前来踢了两脚地上的孟肴,“走,我想撒尿了,先去厕所。”   孟肴的指甲恰进了手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撑着身体准备爬起来,谁知刘泊又是一脚把孟肴踹到地上。这一脚刚好踢到了不久前孟肴侧腰上被桌角撞得淤伤,疼得他龇着嘴直抽冷气。   “几天没教你啥都忘完了?给老子跪着趴下啊!”   孟肴皱紧眉头,疼痛间余光扫到了其他人。他没看清楚,只看见一些古怪的裂开的嘴巴,好像要把他吞食殆尽。刘泊见孟肴还没有动作,又抬起脚状似要踢,疼痛难耐的孟肴急忙屈起双腿跪在地上。他弓着脊背,双手撑地,瘦弱纤细的身躯仿佛一面薄薄的纸片,坐上去就会折断成两半。   刘泊毫不犹豫地骑到了他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大声叫道:“驾~”孟肴便开始在地上爬行,他的视线,只看得见走廊上过往的一双双五颜六色的鞋。   “啪!”一巴掌扇上了孟肴的屁股,“跑快点啊!爷爷尿急!”   孟肴死死地咬住下唇,一股血腥味在口中逐渐扩散开。   好不容易爬到了厕所门口,然而噩梦依旧不会结束。厕所的地面很脏,经常淌着乱七八糟的污水脚印,甚至有些溅在地面的尿渍。厕所里恶臭冲天,孟肴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被堵住门口的学生开始骂骂咧咧地抱怨,孟肴只好慢吞吞地爬了进去。   他一直把刘泊驮到一面空闲的小便器前,刘泊这才大发慈悲地站了起来,拉开裤子一泻千里。   孟肴头正对着小便器。他尽可能地把头埋进胸前。可不知道是不是刘泊故意的,他感觉几滴温热骚臭的液体飞落到了他头发、脸颊,还有衣服上。他不敢动,手在地上握得发白。他还记得有一次他稍微撤开一些想要避开,却被刘泊拽住头发按进了小便器里。   孟肴想象自己是一个垃圾,是一坨肮脏无比的粪便。对于垃圾或者粪便来说,厕所就是它的家,有什么好芥蒂的呢?   上完厕所,连刘泊也不愿意骑着他了。他嫌恶地踢了孟肴一脚,双手插兜低下身来看孟肴,“现在你想起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孟肴把头埋得很低,腰侧的疼痛一阵一阵传来,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划过,聚集在下巴上,迟迟不落。   “说啊!”刘泊吼道,一时间厕所里的人目光都集中过来。   孟肴扫了一眼那些好奇的目光,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被围观的笼中兽,刘泊是驯兽师,同学则是期待的观众。他突然鼓起勇气抬眼直视刘泊,刘泊许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便侧头对着孟肴露出了耳朵。   “刘泊,我......那件事我不会说的,你放过我好不好,我们本来也无冤无......”   “妈的!”没等孟肴的话说完,刘泊就一脚踢在了孟肴的正脸上。孟肴的牙齿鼻梁都发出了咯咯的声音。刘泊斜着眼睛偷偷打量了一下周围,那几个人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刘泊索性拽住了孟肴的领口,把他拖进了一隔厕所。   “老子叫你学狗叫,你特么说些什么屁话呢?”刘泊用脚把孟肴的头踩到了地上,又埋下身子,压低了音量:“你以为会有人信?你以为说了会改变你的现状?”他用脚踩着孟肴的脑袋在地上摩擦了几下,“我他妈以后再听见你提这个,我弄死你,听见了没有!”   孟肴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明了,他机械地答道:“听,听见了......”   “什么?”   “……听见了!”孟肴感觉自己的气息吹拂在地上,和地面上的潮气融合在了一起。   “那我问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孟肴感觉好冷,地面上的污水都渗进了他的校服里,紧巴巴地黏在他的皮肤上。他两眼空洞地透过门缝看向外面,外面有几双鞋呢?一双、两双、三双或者四双?他数不清了。   “我是条狗,我是狗......”   “叫来听听啊。”刘泊的语气里终于有了点笑意。   “……汪汪、汪汪......”   “大点声,大点声!”   孟肴闭上了眼睛。“——汪汪!汪汪!”   厕所门外传来了男生嘻嘻哈哈的笑声,刘泊也笑了,推开门和外面的人打招呼,一同走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都走了,孟肴也笑了起来,他断断续续地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去他妈的哲学。   其实刘泊欺负孟肴不是一时兴起。   一切因缘,都要回溯到高一的那个周末。   那是一个稀疏平常的午后,偷偷去医院检查的孟肴搭上了回程的公交车。那天太阳格外地毒,没有空调的公交车完全是噩梦,就连平日人满为患的3路车上也只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上车后孟肴找了一个位置随意地靠着,混着尘烟的热风从窗外吹进来,带来了一丝难得的舒适。孟肴在摇摇晃晃中生出了倦意,阖起了眼。   孟肴怕坐过站,也不敢彻底放松神志,便眯起眼睛养神。他的斜对面坐了个少年,挎着一个运动斜肩包,从孟肴上车到现在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动作。这个少年似乎嫌阳光刺眼,便将脑袋偏向里面的阴影里,从孟肴的角度看不清他到底有没有睡着。   正在这时,一个戴着鸭舌帽身材瘦削的人慢慢挪到了少年身旁。孟肴脑子晕乎乎的,不以为意地继续微眯着眼。那个人在边上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拉开了少年的斜肩包外层,从里面掏出来一个钱包。   孟肴一个激灵猛地清醒了。他左右看了看,似乎车里没有别人发现这个不起眼的小偷。   因为身体原因,孟肴从小就不喜欢出风头,他害怕人群的注视,常常感觉人们的目光仿佛在透过衣服扫视赤裸的自己。但是这个小偷的行为,激起了他记忆中最深的愤怒。   孟肴的父亲,就是因为公交车偷窃死掉的。孟肴的父母没有太多文化,好不容易从农村出来后便扎根城市辛苦打工攒钱。他们节约了大半辈子,只懂得把钱存在存折上,每一次都需要专门去银行柜台存取。   有一次父亲在工地失事,母亲取掉了几乎所有存款,却在公交上全部被窃。父亲没有办法得到医院妥善救治,回家后不久伤口便开始恶化,活活痛死在了床上。自责的母亲终日郁郁寡欢,又白天黑夜地打工企图填补家里的空缺。没过两年也因为过劳死掉了。   “请乘客们注意,下一站,倪家村站。”   机械而甜美的公交播报响起。孟肴紧紧地盯着那个瘦削的小偷,看着他如何一步步挪到门边,准备在下一站逃离。   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人偷了爸爸妈妈的血汗钱!!   抉择只发生在一瞬间。   “倪家村,到站了。”   “站住,抓小偷啊!”   小偷惊诧地回望一眼,一步跳下楼梯,撒开腿就往外狂奔。“站住!”孟肴完全没有多想,年少而灵活的身体像饥肠辘辘的幼狼,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   倪家村是Y城的老城区,近两年正在进行大型拆迁,车站周围一片荒无人烟。孟肴跑过了一个街头依旧没能遇见行人,不过孟肴就快追上小偷了。   孟肴感觉自己身体里充盈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愤怒与思念让脚上长了翅膀,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仿佛追上那人就能追上远去的父母。   “别想跑!”终于,一个飞扑,孟肴压倒了那个小偷。这个小偷身材虽然瘦小,力气却很大,孟肴靠着满腔愤怒才勉强维持平手。他们在混乱的厮打中无意间弄开了孟肴的背包,包里的东西全掉了出来。同时,那个小偷的鸭舌帽也滚落在了地上。   帽子之外,露出了一张稍显稚嫩而又熟悉的面孔。是孟肴的同学,刘泊。   孟肴愣住了。   一阵风吹过,吹得地上书本纸张哗啦作响。包括那张诊断书。那张诊断书被热风吹得一翻一滚,离孟肴越来越远。孟肴回过神来,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向诊断书。   这个行为激起了刘泊的注意。他本来要趁机逃跑的,却在抬脚的一瞬间转了个方向。他要赌一把,如果那张纸里藏了一个足够大的秘密,他就能和孟肴等价交换。   孟肴没有料到刘泊会回来和他抢诊断书。“你还给我!”他气急败坏地使劲一扯——“刺啦”,那张薄薄的、脆弱的诊断书立刻变成了两半。刘泊迅速打开手中的纸,他手中只剩纸张的一片角,不过那也足够了。   他看见纸上写着:   “主要诊断:先天性睾丸发育不良。” 第4章   孟肴接近两周都没有去看那本日记本。他把《哲学问题》藏在储物柜的最底层,就像埋葬一个尸体。   直到《哲学问题》快要逾期了,孟肴才被迫去还。他满心都是黏了口香糖的书,下楼时不小心和别人撞了个满怀,手里的书也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孟肴急忙弯腰去捡那本《哲学问题》,却碰巧和对方的手碰在了一起。那人的手很漂亮,白而修长,骨节分明,和孟肴软绵绵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孟肴被烫着似得迅速撤回手,那本书就被对面的人捡了起来。   这人个子很高,比孟肴高出半个头,哪怕穿着校服,也掩不住出众的气质。他额间碎发有些长,鼻梁高,下颌窄,棱角分明,薄薄的唇没什么血色,是生性凉薄的面相。   他低着头看那本《哲学问题》,垂落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显出一分恹恹的忧郁。   孟肴下巴都要惊掉了。他曾在学校的活动上看见过对方无数次,但这是孟肴离得最近的一次。这人是A班的晏斯茶,永远的年级前十,也是学生会副会长。   孟肴眼看着他翻开了《哲学问题》,“别!别翻开!”可惜他阻止晚了,对方已经打开了书籍,刚好翻到了被口香糖黏住的地方。   孟肴顿时涨红了脸,心里七上八下地开始编造原委。谁知晏斯茶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后翻了几页,取出夹在里面的借书证。   “孟肴?”他抬起头确认似地叫了一声。他的声线清冷,语调一板一眼,孟肴感觉自己就像被审讯的罪犯,忙不迭点了点头。心道大概会长是要惩罚他破坏公物了。   “原来你叫孟肴。”谁知晏斯茶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自顾自地喃喃了一声。他看人时很专注,眸色偏浅,像一面无机质的镜子。孟肴羞愧地低下头:“是的,会......会长好。”   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认识晏斯茶,一切都糟糕透了。   “你认识我?”孟肴听见晏斯茶发出一声很轻的笑,他忍不住抬眼看过去,却见晏斯茶脸上还是淡漠的神情。   晏斯茶递回书,孟肴连忙收进怀里。什么也没发生,孟肴情不自禁松了口气。然而孟肴刚走了两步,又被叫住了。   晏斯茶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孟肴,手指了指那本《哲学原理》,语速有些快:“这样应该还不了。我有一本几乎全新的,你带过去给管理员试试。”   孟肴瞪大了眼睛,“不用不用!谢谢会长……你,你不罚我吗?”   “我为什么要罚你?”晏斯茶歪了歪头,这个动作使他多了一丝孩子气,“跟我来。”   孟肴只好跟着晏斯茶来到了A班,他从来没有来过A班。此时虽然是午休时间,但大多数同学居然都安静地坐在位置上,让孟肴生出一种上课了的错觉。孟肴看见晏斯茶从储物柜里取出了一本书,走出来的时候却被一位同学叫住了。他们简单交谈了几句。   晏斯茶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碰巧是同一版本,”晏斯茶把《哲学原理》递给孟肴,“我有事要先走了,如果那个管理员不同意这样更换,你就来班上找我。”   孟肴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本《哲学原理》,他盯着书的封面出神,仍感觉在做梦。他曾经在台下仰望过晏斯茶很多次,在他的印象里,晏斯茶是一个很冷漠的人。   一股奇妙的暖流在身体里缓慢地流动起来,孟肴像站在太阳底下,先前的沮丧都被暖阳烘干了。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晏斯茶已经走远了。孟肴这才懊恼自己连句谢谢都没说。他小心地翻开晏斯茶的《哲学原理》,在扉页上失神地摩挲。   “喂,别挡道啊。”A班后门走出了一个人。   孟肴猛然抬起头,慌张地连退了好几步。他太爱陷入自己的世界了。孟肴这才发现,A班几乎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的方向交头接耳,那些好奇而探究的目光让他窘迫不安,他赶紧跑开了。   还书的过程意外地顺利,孟肴只交了三块钱补磁条费用。他心中雀跃又忧愁着,这下他欠了晏斯茶好大一个人情。   回程的路上孟肴路过了那片树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取下多日未见的日记本。   [星期三 晴   我   我是谁,谁是我。   你可以说,我就是我,没有理由。   我的身体加上我的思想构成了我。我的身体从小到大有了很大变化,已经不是原来的了。思想也如此。我每天吃的食物不断变成身体组织,本不是我的东西构成了我。   退一步,我的身体不是全部的我,是构成我的一部分。那么什么是全部的我。我能控制的所有东西构成了全部的我。]   接下来的四篇也都是关于“我”的诞生与延伸的讨论,比之前的更加抽象,孟肴为了节约时间只匆匆读了一遍来不及深思。他翻到了第五篇,然而这一篇和前面都不一样,页面上只有两个字。   [人呢?]   孟肴直瞪瞪地盯着这两个字,呆了一会儿,才接着往后翻。   [星期四 阴   咕   咕咕咕、咕咕咕]   孟肴噗嗤一下笑了,对方的形象突然鲜活了起来。孟肴含着笑继续翻到下一页。下一页的日期直接跳到了今天,记录依旧非常简单。   [星期一 晴   找到你了。]   孟肴的笑意一下子褪尽了。那份双向的隐秘突然被戳了个洞。他知道自己是谁了?他知道自己是“幺鸡”了?   幺鸡,一个笑话,一个弱者,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有一瞬间,孟肴甚至想立即撕掉日记本。现在该怎么办?对方会把日记公开吗?   如果刘泊他们看见这本日记,一切都完了。   午休快要结束了,孟肴来不及多想,拿出了笔:   [你好]   他不知道对方是老师还是学生,只好跳过称呼继续写道:   [可以请你帮我保守这个日记本的事情吗,拜托了。]   孟肴的笔停顿了一下,他用牙齿撕咬干裂的嘴皮,又舔了舔,缓缓写下:   [只要你同意了,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孟肴突然想起初中班上播放过的电影《霸王别姬》,蒋雯丽扮演的小豆子母亲戏份很少却叫人印象深刻。她是一个风尘女,生了不知是谁的种的小豆子。一开始她把小豆子当做女儿养,可惜孩子渐渐大了藏不住了,只好送到戏班子去。   “求您了,”她腰一扭跪在地上,似笑非笑,眼中带泪,对着戏班子班主说:“只要您答应,怎么着都成。”   这场戏成就万般功名。   人生如戏。孟肴苦笑了一声。他把日记本放回原位,慢吞吞、慢吞吞地往教室走去。他的脑袋沉重得耷拉着,看着有些驼背。 第5章   [星期二 雨转阴   苯乙胺会诱导产生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脑细胞发生电化学活动。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ps.别怕,我不会说的。]   孟肴用指尖抚过最后一排字,长舒出一口气。他又可以像从前那样记录了,他本该像从前那样记录。   于是孟肴提笔写下:   [周三 雨   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   这几日气温骤升,连续大雨,算算日子快要小满了。奶奶的田里该要翻水了,她的身子不如从前,却又老爱逞强,这个周末我想回家看看。说起来小满可以采到苦菜,凉拌起来很爽口,也可以用汁水和面蒸馒头。我怎么又写到吃了?最近饿得特别快,说不定在长个子。   今天在体育馆看见他了,他在打羽毛球,好像很厉害。羡慕啊,我体育那么差。   虽然书还成功了,但不知道如何向他道谢。]   刘泊近来谈了个女朋友,对孟肴也没有从前那么关注了。教室里人并不多,孟肴难得有安静的时间写作业。他写字的时候习惯用一支手臂把作业圈起来,头埋得很低,脸仿佛要黏在纸上。这样的姿势比较吃力,但很有安全感。   “怎么离得这么近?”   孟肴正在专心写作业,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太近了,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拂过耳廓。   孟肴吓得反射性向后仰去,椅子便失了平衡,歪歪扭扭地带着人往后倒,幸好被人扶住了。   孟肴听见一声轻笑。他抬头望去,就看见晏斯茶正站在后门的门口。明亮的白炽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的脸像发光的云母石,甚至能隐约看见眼下淡蓝色的细小血管。他的眼眸近乎透明,里面有着孟肴的倒影。   他是很帅气的,然而这个帅气里,有种与世隔绝的病态。   晏斯茶对孟肴招了招手。孟肴回头扫视了一圈教室,没有人看向他们的方向。讲台上的老师埋头批改着作业,教室里始终有细细碎碎的讲话声,掩盖了方才的动静。   孟肴轻手轻脚地走出教室,心跳有些快。   “你的书还成功了?”晏斯茶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   “嗯?嗯!是的,太感谢你了,”孟肴语无伦次地道谢着,下意识问道:“会长......你怎么来这儿了?”   一说完孟肴就有些后悔了,他明显感觉空气凝固了起来,好像有人往一把烧旺的火上浇了一瓢水,晏斯茶声音也冷淡了下来:“来查勤。”   学生副会长亲自来查勤?原来晏斯茶不仅乐于助人,还是个亲力亲为的学生干部。孟肴对他的敬仰又增加了几分。   “你们班的人怎么这么少,纪律委员是谁?叫他出来。”晏斯茶的手中果然抱了一个文件夹,他从壳子上取下笔。   “是......是我。”孟肴嗫嚅道。   幺鸡是纪律委员,这很荒唐,也很合理。至少H班获得了无比的“自由”。   晏斯茶没有说话,他的笔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地打在文件夹上,“啪嗒、啪嗒”,好像凌迟的钟声。孟肴的嘴角无法克制地垂了下去。他太没有用了,晏斯茶一定会给他打上“不负责任”的标签。孟肴感觉眼睛有些酸胀,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祈求眼泪不要落下来增加他的窝囊。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的原因,他连泪腺都比较发达。   “怎么了?”晏斯茶伏下身子凑近孟肴,孟肴抬头瞥了晏斯茶一眼,眼圈红了,蓄着一层水光,像只受伤的兔子。   晏斯茶伸出了手,有一瞬间,孟肴以为他会抱住自己。然而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后放到了孟肴的脑袋上揉了揉。   “你是笨蛋吗?”   他展开考勤的文件夹。孟肴抹去眼泪定睛一看,H班的“全勤”位置打了个勾。   孟肴抽了下鼻子,愣住了。   “下不为例。”晏斯茶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再惹哭孟肴。   下不为例......孟肴很想郑重地给晏斯茶保证,可是班上有谁会听幺鸡的话呢?他抿着嘴沉默了。   “回去自习吧。”晏斯茶没有在意孟肴的反应,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冷冷的,听不出情绪。他总是用这样的声音在台上讲话,孟肴仰望着他。   回去以后孟肴就不大学得进去了。他反复回想晏斯茶的言语神情,最后得出了结论:晏斯茶该是讨厌他了。孟肴趴在桌子上,脖子连着后背沉得抬不起来。   [星期三 雨   大脑再次支配了意志,让我打破了规则。   喜爱、怜悯、同情等等情感,都容易让人失去理性,从而产生恶。]   孟肴疑惑地翻看着对方的日记。和之前相比,对方的字迹更加凌乱,透出一种矛盾的情感。孟肴拿出笔,斟酌了一下,下笔写道:   [周四 雨转晴   我以为喜爱、怜悯、同情等等人类的感情,才是维系人类社会的基石。很多文学作品不也是由此催生的吗?当然这都是我的观点,我读过的书肯定没有你多,希望我的说法没有给你带来不适。   博尔赫斯写过一首情诗,我的印象很深,在此也分享给你。   “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   绝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   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我父亲的父亲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   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   死的时候蓄着胡子,   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   我母亲的祖父,   那年才二十四岁,   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   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   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   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   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   其实我从未读懂过博尔赫斯,但是我被这首诗深深震撼了。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这就是爱吧。   无论怎样,希望你能快乐地生活。祝好(画的笑脸符号)。]   孟肴其实很喜欢看书。他以前成绩也很好,初中拿过征文一等奖,也参加过不少演讲比赛。镇子上的教学水平远不如市区,他是为数不多能考上高中还是进省重点的人。真要说的话,他也曾算个风云人物。   但那也是曾经。进入初三以后,男女的差异意识普遍觉醒,孟肴的心理也出现了问题。父母去世,再加上身体的异常,孟肴变得害怕和别人接触,随时随地都活在一种惶恐猜忌的状态中。   别人在他身边笑一定是在笑话他,别人交头接耳一定是在说他的坏话。孟肴总是能从别人的话中听出子虚乌有的恶意。有次老师找他谈话,对他说:“你父母的事我也很遗憾......但你这样的状态根本没办法参加中考......”   孟肴难过得差点自杀。   那时他每天回家都会路过一个巷子。他总觉得巷子中间横着一根看不见的细铁丝,人往前走两步,锋利的铁丝就会穿过脖子或者肚子。于是他每次都会蹲下身子甚至匍匐前进。他过马路也总是提心吊胆,脑中不断想象着失控的大卡车将他撞得血肉横飞的情景。   在这样焦虑的状态下,孟肴中考发挥失常了。他原是有希望进入三中前四个班的。暑假的时候,他开始阅读一些心理书籍,情况终于有所好转。这个过程是如此痛苦,他在黑暗里独自摸索,不知出口,不知时间。   所以哪怕上高中以后遇见种种不幸,孟肴也没有走向崩坏。他想这也算一种进步,也许这就是成长。   写下这篇日记的时候,孟肴好像重拾了久违的自信。第二天孟肴满怀期冀地去翻看日记,可最新一篇日记还是停留在自己的那一页。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有新的日记,对方好像突然消失了。   孟肴很失落。他甚至在日记里写下了:“这两天很忙吗?”可是都石沉大海。一切都是那样的光怪陆离,对方来的那样突然,离开得也是悄无声息。 第6章   周二这天从清晨开始就沉沉闷闷的,当是酝酿着一场大雨。孟肴的生活费全靠兼职获得,由于这周要回家,便有些入不敷出的拮据了。   孟肴早晨买了三个大馒头,打算早中晚各吃一个。到了傍晚,孟肴从抽屉里拿出来最后一个冷掉的馒头。他饿得手有些发软,脑子里始终有断断续续的噪音。   他正准备咬下去,一片阴影突然笼罩在了上方。刘泊一巴掌扇在孟肴脸上,孟肴张开的嘴巴“咯”一声咬在了一起,震得他下巴发麻。   “老子都还没吃饭呢,你吃什么吃?”刘泊一开口,孟肴就知道他没钱了。三中也不全是有钱人,孟肴不是,刘泊也不是。   孟肴肿着半张脸沉默地把手伸进裤包,掏了掏,拿出一百块钱放在桌子上。   “上次叫你放在书包的侧包里我方便拿,你他妈欠记性呢?”刘泊一把把钱抓在手里。   许是被饿得大脑迟钝,孟肴没有露出平日惶恐懦弱的神情,他依旧原封不动地坐在位置上,眼皮都不抬一下,“怕被别人拿。”   刘泊瞧见他这幅爱理不理的模样,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他本来收钱就心虚,如今只好用暴力来助长自己的气焰,一脚踹上了孟肴的椅子。这一次没有人再帮孟肴扶住椅子,孟肴“乓”一声摔在地上,后脑勺发出一声脆响。刘泊踩到他凹瘪柔软的肚皮上,瞧见孟肴痛苦的神情,终于又找回了支配者的自信。   “装什么死人呢?”   刘泊用力踏在孟肴肚子上。孟肴只觉一股汹涌的热潮在肚子里爆裂开,下一秒,胃部猛然抽动,他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呕出了一口酸水。   刘泊啧啧两声,暴戾的因子开始沸腾起来,他再次抬起脚,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喂,刘泊。”   这声音有些哑,像被烟熏过。   刘泊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低眉顺脸地回过身:“诶,易哥好。”   孟肴吃力地抬起眼皮,他好像躺在手术台上,头顶冰凉的白炽灯光照得他眼花。他看见周易逆光走近,高大的身形宛如天神降世。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要玩出去玩,别挡路。”周易两手揣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得歪着胯。他皮肤黝黑、虎背熊腰,夏季校服都被绷着贴在身上,勾勒出肌肉虬结。   “好的好的......”刘泊一边应着,一边装模作样地看了眼讲台上的钟表,“都这个点了啊?他们叫我开黑呢,易哥我就先走了啊。”周易对着刘泊敷衍地点了点头,刘泊便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逃过一劫的孟肴暗自松了口气,他强撑着身体想要给周易让开道路,周易却把孟肴踩回了地上。   他的大脚比刘泊的更有压迫感,孟肴不敢动。周易和刘泊不一样,他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学校,通常也不参与欺负孟肴的小打小闹。   因为刚才一番打动,孟肴的校服衫被蹭上去了一截儿,露出了一片纤细的腰肢。周易把脚挪到了孟肴的衣摆下方,用脚尖勾起了衣服,一寸一寸往上推。   “!”大惊失色的孟肴猛然曲起身子,他用两臂紧紧地箍住周易粗壮的小腿,阻止他继续动作。幸而周易没有再继续向前,他提脚抬离了孟肴的肚皮,又抖了抖示意他松开。   孟肴试探性地放松了一部分力气,周易便借此收回腿。而后,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得从孟肴身上跨过,甚至没有施舍孟肴一个眼神。   很快就要上晚自习了,教室里仍稀稀拉拉地只坐了十几个人。孟肴拖着身体来到厕所水龙头前,漱了漱口,又把脑袋伸过去冲个透彻。他冒出了一大片鸡皮疙瘩,却坚持翻来覆去冲洗整个脑袋。   接着,孟肴没有回教室,而是扶着墙壁下了楼。楼道里空无一人,他转进了楼底角落的一堆树丛前,把手伸进里面摸了摸,拿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塑料口袋。塑料口袋里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干净衣物,他回到厕所里换好,又把脏衣服包起来藏进了原先的树丛。   等到这一系列做完,他才一瘸一拐地往教室赶。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铃声响了,孟肴急忙加快脚步。可惜他走到教室门口时,讲台上已经立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查岗的班主任轻飘飘地剜了他一眼:“就在外面站着。”教室里传出几声幸灾乐祸的闷笑,班主任冲着他们瞪了瞪眼。孟肴心中苦笑,拖着身子挪到墙边立着。   班主任的声音从教室里传来:“这几天市政府来学校考察,你们都给我收敛点,晚自习必须全勤。之后会有专门检查的人,三次没来直接留校察看记入档案。没来的互相转告一下,都听清楚了吗?”   其实他曾经求助过班主任。然而班主任只是对他冷淡地说了句:“好好反思一下,为什么都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虽然他是班级前茅,但班主任对他的态度一直不太好。孟肴迟到早退、代抄作弊、翻墙逃课,干了不少窝囊事,虽然都是被迫的,但偏偏他沉默寡言不懂交际,成了那种最不讨老师喜欢的类型。   然而就是这样无疾而终的告密,孟肴也被刘泊一群人狠狠教训了一番。那是上午的大课间,他们把孟肴抱上了厕所的门,让他岔开骑在顶部,一只腿让门夹住,而后把门猛地一推,重心不稳的孟肴哐当一下就从上面摔了下来——大家称这个为“蹦极乐”,孟肴腿根处的韧带被撕裂了,脑侧也肿了老大一个包。他半死不活地被抬了出去,就当他以为酷刑结束的时候,男生却把他架起来抬到了女生厕所的门口。   “不!不要!!”孟肴拼命地挣扎了起来。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女厕所”是一个极度恶劣的事件。虽然孟肴经常被欺负,但是施暴者都是男孩,女生一般只和他离得远远的,并不会和他“玩游戏”,有一两个私下甚至帮助过他。   孟肴被放回地上,他惊慌失措地想要后退,受伤的脚却根本搭不上力气。人群中不知道谁推了他一把,孟肴趔趄了一下,歪歪扭扭地扑倒在女厕所的地上。他的头碰巧对着一个隔间,透过门缝,他看见了里面人还在小便的下体。   “幺鸡是个偷——窥——狂!”外面的男生兴奋地大喊道。隔间里的女生迅速提起了裤子,孟肴想从地上爬起来,手却打滑了一下。   隔间的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孟肴抬头对上了那个女生的眼睛——不是班上的女同学,然而她脸上浓妆艳抹,还烫着大波浪的卷发,是个叫人一眼难忘的容貌。孟肴知道她,她在年级上很有名,据说父母都是银行高管,她还有个外号叫“一百万”,因为传言她在自己的脸上动刀子花了一百万。   门口男生兴奋地吹起口哨,呜啦啦地嚎叫。那个女生疯狂地尖叫起来,抬腿愤怒地踢向孟肴的腹部,鞋子的跟扎进孟肴的肚子,疼得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那女生被这叫声惊了一下,然后捂着脸哭哭啼啼地冲出了人群。   孟肴太痛了。有那么几秒他的眼前一片白光,仿佛处在一个空无的世界,他甚至有些眷念这种痛得忘乎一切的状态。但他还是拖起破烂的身躯,缓缓地往门外爬去。   ——他不要呆在这里!不要!他是男人,是个男人!   “幺鸡,加油啊!”人群里面一个人喊道。众人哄笑起来,居然有更多人开始为他助威呐喊,孟肴转瞬化作了永不言弃的英雄,在这短短的几步路里,明知道这群人是在拿他玩笑,孟肴依旧生出一种诡异的热血沸腾。终于爬到门前了,一个人却踏前一步挡住了孟肴的去路,孟肴顺着他的裤脚抬头看去,对上了刘泊似笑非笑的脸。   “幺鸡。”刘泊的这一声轻唤甚至称得上温柔,他拍了拍孟肴的脸蛋,孟肴一阵恶寒,心里突突地不安跳动起来。刘泊侧身一步,露出了身后巨大的蓝色塑料垃圾桶。那是每个班级上都会有的集体垃圾桶,厕所也会配备一个,放在厕所之间狭窄的工具间里。   刘泊略带遗憾地说:“你把女厕所垃圾筐里的垃圾都倒进来,我们就放你走。”   刘泊长着国字脸大浓眉,乍一看是很正直的模样。只是他看人时候眼睛老会滴溜溜地不停转,笑的时候眼里却往往没有笑意,叫人很不舒服。他对着孟肴笑了一下,补了一句:“站不起来允许你爬着收集。”   孟肴勾起了人性里与生俱来的黑暗面。   人们喜欢看孟肴在这过程中丰富生动的表情变化,他抽抽搭搭的样子、手足无措的样子、苦苦哀求的样子、疼痛难忍的样子,他的皮肤很白,一激动脸上就会浮现薄薄的茜红,像柔软脆弱的春桃花瓣。他披着男性的身份,却开出女性的楚楚动人。这种矛盾的特质交织出一种另类的美,彼时这些幼稚的少年并不懂这么多,他们只是爱上了欺负“幺鸡”的感觉。那样爽快而奇妙的体验,给枯燥的校园生活带来了无限的惊喜与乐趣。   在他们心中,孟肴不是人,只是一个玩物——人人都在捉弄他呀,所以我为什么要有罪恶感?   孟肴把收集好的垃圾桶放在女厕所的门口。他已经可以勉强靠着墙站立了。孟肴感觉自己的手从指尖往手臂一阵一阵地发麻,他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只是低声嗫嚅道:“我......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也许是因为人多,刘泊此番对他的态度一直算好。孟肴悄悄舒了一口气,身边却突然伸出了几双手拽住孟肴,孟肴错愕地抬头,只见刘泊对他露出一个近乎怜悯的笑容。   “我们送你一程。”   在众人肆意的怪笑中,孟肴被丢进了垃圾桶里。垃圾桶里大多是用过的卫生巾,那一片片的卫生巾上都是颜色或深或浅的红色经血,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气息。垃圾桶一颠一荡,孟肴在这些秽物之上起起伏伏,一切的笑声、尖叫都飘远了,恐惧与屈辱也在麻木中褪色,孟肴居然萌生出了一丝宁和的困意。被这潮湿而又温暖的经血环抱,他仿佛与女性相连。回到了子宫里,回到了孕育他的最初。   他是耻辱,从这里出生,也想在此刻死去。 第7章   连续几日大雨,周三难得放晴了。做完早操,高二所有班的纪律委员都被留了下来。   孟肴排在队伍的最边上,没什么存在感。他一直仰望着台子,晏斯茶正站在上面。他的校服一点褶皱也没有,妥帖周正地穿在身上,挺拔颀长的身子在晨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台下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晏斯茶身上,他却只埋着头看地面,细碎的额发挡住了眼睛。   他明明站在这里,好像又不在这里。遥远的距离感。   台上还站了一个高三的学姐,是学生会的会长。   那个学姐戴着眼镜,反光的镜片缓缓扫视过每一个人,“你们应该都听自己的老师说过了,这几天学校要进行晚自习检查,这件事要引起高度重视,所以这次由我们两个会长亲自带领。”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晏斯茶,“现在加上我和副会长两个人一共十个人,两两一组,一组负责一天轮岗,为期两周,懂了吗?”   她说完这话,晏斯茶就从台子上跳了下来,他目不斜视地从孟肴的身边走过去,冷淡地问道:“谁想和我一组?”   除了孟肴,所有人都积极地举起了手。   晏斯茶低咳了一声。他又从队伍头缓缓走到了队伍尾,堪堪停在了孟肴身边,“谁没考过勤?”   这次只有孟肴一个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   “那我就带带没有经验的同学。”晏斯茶声音里像带了笑意,他拍了一下孟肴的肩膀,却没有看孟肴,转身回到台上。   会长也钦定了一个搭档,很快他们就散队了。晏斯茶正好走在前面,孟肴犹豫了一下,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会长。”孟肴在晏斯茶身后轻轻唤了一声,晏斯茶似乎没听见,孟肴又提高音量叫了一声,“晏、晏斯茶。”   他叫完名字脸就红了。莫名其妙的羞愧,像犯了什么罪。   晏斯茶稍微侧了一点头,斜瞄了孟肴一眼,镜子般的眼睛,只能照射出孟肴的窘态。“会长,谢、谢谢你选了我,但我还是……”   “为什么不举手?”   孟肴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指刚才组队的事。   “我怕做不好,耽误你时间。”孟肴说话战战兢兢,一副窝囊样,“要不我还是跟A班的纪律委员换吧,他跟你一个班,也比较方便。”   “你讨厌我?”   晏斯茶突然停下脚步,孟肴差点撞在晏斯茶肩膀上。   “不不!怎么可能……”   “那你是怕我?”不知为何,孟肴竟听出了对方话里的一丝委屈。   怕吗?倒不如说是尊敬,太过在意就会变得畏手畏脚,某种层面上来说,确实是“怕”。   晏斯茶以为孟肴默认了,扭头就走,步子颇快,不知道在和谁赌气。   “会长?”孟肴下意识地跟上去,晏斯茶头也不回,“别跟着我。”他的声音带着晨风的凉意,冻得孟肴停滞在原地。   “好的,好的。”孟肴一边念叨着一边自顾自地点头,好像在表达他对命令的忠诚。   说变就变。是啊,晏斯茶怎么可能和“幺鸡”做朋友呢?他心里又有一点小小的埋怨,既然如此,又何必要选自己做搭档?让他有了一丝奢望。   日子平淡如水地过去了,孟肴又回到了独自记录生活的日常,只是他的日记里多了一个晏斯茶,他偶尔会在体育课上或者早会看见他。孟肴记录着和对方有关的一切琐碎,毫不吝惜地赞美他。   孟肴感觉自己是卡西莫多,而晏斯茶呢?他该是弗比斯与艾丝美拉达的结合体,他是那样的光芒万丈,宛如一个海市蜃楼的梦。   周四晚自习的时候,孟肴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肩膀突然被人轻轻一拍。   晏斯茶安静地站在后门口,孟肴会意地站起身。和上一次的感觉不同,晏斯茶这次的动作处处透露着疏离。二人沉默得检查完高二,轮到H班的时候,孟肴躲进了走廊逆光的角落里,晏斯茶也体贴地什么都没说。   孟肴想到自己还欠晏斯茶的人情,便鼓起勇气叫住了他:“会长,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两个年级我来就行了。”   晏斯茶慢慢回过头,他的脸一般在明一半在暗,有种阴郁的骨感。   “你敢吗?”   刚才一路检查下来都是晏斯茶在进班级数人数、向班长核实,而孟肴只是像个摆设般在门口等待。要进入教室里在众目睽睽下清点人数,对孟肴来说的确是个挑战。   “没关系,”孟肴不自觉挺直了脊背,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自我鼓气,“交给我吧!我会尽可能像你那样……”   晏斯茶发出了一声轻嗤,他突然伏下身子凑近孟肴的脸,“像我那样?孟肴,你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   太近了,孟肴甚至能数清他长长的睫毛,孟肴后撤了一步拉开距离,但眼神依旧维持着对视,“我虽然不了解你,但我至少知道你是个很优秀的人。”   你是我的榜样,是我不可企及的目标。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辽远,好像在自言自语:“有些时候我在想,倘若我能及你一半好,我也就……”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头也垂了下去,后面的话消失在发干的喉头。   许是孟肴的夸奖太过诚恳直白,晏斯茶忍不住移开了目光。他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下一间教室:“下一个班,你去试试?”   孟肴瞪大了眼睛,下一秒,他对着晏斯茶笑了起来,两个酒窝在脸颊上荡开。   “嗯!”他颇有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门口。   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所有背负的身份。幺鸡、Klinefelter综合征都失去了束缚的魔力,孟肴一脚踏进了教室,如同踏进了光明。   “考勤!”   埋头写作业的同学被吓了一大跳,小声嘀咕道:“查人有什么了不起,叫那么大声......”   孟肴笑了,他挺胸抬头地数着人数。结束时,余光瞥见站在教室门口的晏斯茶,他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孟肴突然开始相信,自己也可以做到。   可以站到离晏斯茶更近的地方。   接下来的两个年级都是孟肴检查的。他们像是交换了角色,晏斯茶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默默地陪着孟肴。   检查完最后一间教室,孟肴呼出了一口长气,“高三的教室好压抑,他们也就剩一个月了吧。”   他们之间的氛围明显舒适了很多,晏斯茶隐去唇角的一丝笑意,低声问:“你想考什么专业?”   “我?我还没想过……”孟肴笑得有些逞强,“可能会选好找工作的吧……”   晏斯茶没有说话,也没有流露出鄙夷或者怜悯的神情,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孟肴。   “你呢?”孟肴害怕这种沉默。   晏斯茶转过头目视前方,声音很轻,“学商吧?”   “喔……”是啊,他早该猜到的。   二人谈话间已经回到了H班后门门口。“谢谢你,会长。”孟肴对着晏斯茶感激一笑。他的眼眸诚挚而清亮,里面全装得是晏斯茶。   晏斯茶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分明神情,“回去吧。”   孟肴点了点头,转过身去。H班里的一切都像慢镜头般在孟肴眼里上演,翘着二郎腿玩手游的、对着小镜子画口红的、头凑在一起打牌的、蹲在角落里看片的,众生百态。   一步又一步,孟肴踏进了教室。重返人间,地狱般的人间。 第8章   这个周末,孟肴回了家。   孟肴家在很远的乡下,要先坐高铁再转公交,最后坐大巴,到家已是夜晚。家里的事务还算妥当,奶奶如今也不大干重活,田里种了不少应季蔬菜。   奶奶特意挑了不少果形圆正饱满的番茄和黄瓜,嘱咐孟肴带到学校去吃。   “这么多,我吃不完的。”孟肴不肯收,这么好的菜,他舍不得吃。   “你吃不完还可以和你同学分啊,都是没打过农药的,洗洗就能吃......”奶奶一边说着一边还往孟肴手里塞了一个番茄,邀功似得笑,“尝尝,你快尝尝......”   番茄的清香透过薄弹的果皮散发出来,孟肴咬了一口,新鲜的汁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酸甜可口,的确很好吃。孟肴对着奶奶重重地点了点头,夸张地竖起大拇指,把奶奶逗得前仰后合。   孟肴提了一大袋蔬菜返回学校。三个室友对他的态度算不上好,但也不全是恶意。孟肴分给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安静地收下了。三个人都把自己的分量吃得干干净净,也不说好不好吃,只是伸着脑袋东瞅细看问孟肴还有没有。孟肴摇了摇头,他们便也作罢。   其实孟肴还藏了一部分,打算带给晏斯茶作为感谢。这是他自家种的蔬菜,比大卖场里包装精美的蔬菜健康可口很多。孟肴还特意买了保鲜膜,擦干净了番茄、黄瓜、萝卜和生菜上的泥土水渍,把它们挨个用保鲜膜包裹起来,保证最大的新鲜度。   周一的课间,孟肴悄悄溜到了A班教室的门口。他在后门角落里探头探脑地向教室望了一圈,却没有找到晏斯茶,反而引起了好几个人的注意。孟肴不好意思再抬头往里面看了,鼓起勇气叫住了一个正从后门出去的同学。   “那个......同学,请问你知道晏斯茶在哪里吗?”   “啊?”这个同学嗓门很粗。他个子挺高,留着一顶炸毛的卷发。由于眼白多而瞳仁小,瞧着有些刻薄。孟肴开始后悔叫住他了。   这人俯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孟肴,“你找他干嘛?”余光瞥到孟肴手中的袋子,目光染上了一分探究。   “我......我送点东西。”孟肴有些紧张地捏紧袋子。   “什么东西啊?”这少年大大咧咧地扯开孟肴手中的口袋,伸长脖子往里面瞅了一眼,只看了一眼,他就猛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居然给晏斯茶送菜!”他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往身后的教室嚷嚷,“你们快来看,这家伙居然给晏斯茶送菜!哈哈哈哈......”   一下子,A班教室里几乎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像是公园里的锦鲤争食。他们个个仰着脖子、踮着脚尖,好像在瞧什么猎奇的新鲜玩意儿。有的人打量着孟肴,有的人扯着孟肴手中的袋子往里面看。   “真的是菜诶......”   “他是哪个班的啊?”   “初中部的弟弟吧。”   “喂喂,什么情况,菜贩子上门送货?”   孟肴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他紧张得手软,差点握不住手心的袋子。他的内心叫嚣着逃离,转过头却发现身后也站满了人。   “兄弟,”最初的那个卷发少年拍了拍孟肴的肩膀,“你知道晏斯茶的情况吗?他根本就不吃食堂,每天都是他家的阿姨做好了饭菜送到学校来。你真要送菜,”他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你给他家阿姨啊,怎么可能给他......”   “不......不是的,这些洗洗就能吃的,可以当水果......”孟肴诚恳地解释着,他只希望这些人不要那样诧异而古怪地盯着他,这件事真的有这么夸张吗?他从前常把这些当果子吃啊。然而他越说越底气不足,他看见那些同学的脸上露出了轻蔑或怜悯的笑,有些人拿腔作调地学着他说话:“不、不是的~”   “怎么这么多人?”   突然,人群之外传来了孟肴熟悉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外圈的人自动退让出一条路。孟肴转过头,正好看见晏斯茶皱起眉头的脸。他缓缓走近,目光从人群移到了孟肴脸上,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   “孟肴?你来这儿做什么?”   孟肴不知所措地站着,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擦着塑料袋子,扯起嘴角笑了笑,笑完了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最后他只对着晏斯茶胡乱摇了摇头,闷头冲出人群。   孟肴听见身后传来同学们细细碎碎的议论声,急忙加快脚步。他就是个笑话,到哪儿都是个笑话。   “孟肴!”走到转角处,孟肴突然听见声后传来了叫喊。他转过头去,看见晏斯茶迎面跑来。他的动作很急,到了孟肴面前还在呼呼喘气,苍白的脸颊透出一点薄红,竟叫人移不开眼。   “.…..你有东西给我,是吗?”晏斯茶看了眼孟肴,又看了眼孟肴手中的袋子,最后目光又回到孟肴脸上。他的眼睛好像在发光。   孟肴却把袋子轻轻地移到了身后,目光游弋:“我拿错了袋子,下次再给你带来。”   “你别难过,他们又不明白,”晏斯茶轻轻扯了扯孟肴的手臂,“我听说有番茄?我很爱吃番茄。”   “真的?”孟肴抬头看晏斯茶,他把袋子提回了身前,语气有些急切:“这是我奶奶自己种的,这些真的可以当水果吃的,洗洗就能吃了,没有农药。”他想起晏斯茶是那么讲究的一个人,便又补充道:“你也可以带回去给阿姨做菜,这些都很百搭......”他说着说着才反应过来语气里有一丝委屈,便不再说了。   “嗯,”晏斯茶把袋子接过来,打开袋子往里面看,笑着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谢谢。”   “没、没什么,你要是喜欢,我以后也可以给你带!”孟肴突然被这声感谢鼓舞到了。是啊,那些嘈嘈切切有什么关系呢?他喜欢就够了。   “好。”晏斯茶依旧笑着。孟肴这才发现,晏斯茶开心的时候眼下会笑出卧蚕,这种亲切柔和了他棱角的锋芒,显得更有人情味。他该多笑的,真好看。   上课的铃声响起来了。孟肴几乎舍不得现在离开,他回去的脚步轻盈得像插了翅膀,他快飞起来了。   意外地,对方的日记也开始更新了。   [星期二(小满) 雨   谢谢你的诗,我很喜欢。   小满了,回家吃到苦菊了吗?] 第9章   因为身体原因,孟肴的睾酮低于正常水平,即使拼命锻炼也很难长出肌肉。他从前是不大上体育课的,老是在自由活动时间溜回教室写作业。   可最近他总是要待到下课响铃再走。   因为H班的体育课时间和A班重合了。今天是晴天,自由活动时间A班聚了一撮人在篮球场打球。大概因为精英都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这个定律,A班在体育上也经常拿年级联赛第一,每次打篮球都会聚集一大帮男男女女围观。   “A”这个字母拥有一种领袖般的令人折服的魔力。   孟肴乘着人多偷偷溜到了看台隐蔽的角落。他从前几乎不来看球赛,因为他讨厌人多。但他一瞧见球队里有晏斯茶,脚就不受控制地转了个弯。   晏斯茶是小前锋的位置。他穿着背心,两臂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纤长,不是周易那种粗壮的勇猛,而是恰到好处的美感。这样的晏斯茶褪去了那丝阴郁,清爽而干净。   孟肴不懂球,但他很快就看出来晏斯茶是整个球场的核心。他的反应敏捷、动作迅速,运球奔跑的动作都像流动的画,投篮的准确率也明显比其他人高。   晏斯茶的足尖向上一蹬,手腕一翻,下课的铃声响起了,同时,他投进了最后一个三分球。   欢声如雷。孟肴不太适应这种热潮,努力蜷起身子又往角落里缩了缩。球场上的人脚步都慢了下来,该是散场了。孟肴看见那天嘲笑过他的卷毛少年递给晏斯茶一瓶水,天太热,晏斯茶拧开盖子没有喝,直接从头顶倒扣着淋了下来。他的头发贴在棱骨分明的脸颊上,水淌着他的锁骨流进衣口。   身旁的人发出了兴奋的低呼,孟肴咽了口唾沫,感觉有点口干舌燥。他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卷发少年叫赵博阳,他拧开盖子,咕噜咕噜猛灌了大半瓶,“哈——晏少,今天好勇啊!明天下午E班要跟我们比一场,你也来吧?”赵博阳没听见晏斯茶的回复,扭头一看,才发现晏斯茶已经朝看台方向走了好几步。赵博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就是送菜那小子吗?   “你好,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有人拍了一下孟肴。孟肴抬头看去,发现居然是班上的同学夏凡。他高高胖胖的,戴着个瓶盖厚的眼镜,老是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他和孟肴的交集不多,但人瞧着很老实,孟肴对他的印象不错。   “你出汗了,身上也好香......”夏凡不自觉往孟肴的身上凑了凑。他的声音细如蚊鸣,孟肴没有听清。他正觉得燥热,便顺势站起身来:“你坐吧。下课了,我正好准备回教室了。”他不习惯和人靠得这么近,便对着夏凡仓促地笑了一下,打算从座位空隙间走出去。谁知夏凡直接伸出手拽住了他的手腕,“哦对,那我、我也该回去了。”他的手心全是汗,在孟肴的皮肤上留下一片黏腻,“我可以和你一起回教室吗?”   人是能感知到气场的。孟肴很少遇见这种气场比自己还弱的人,他体贴地没有甩开手,“行,我们一起走吧。”在夏凡身上孟肴似乎看见了一丝自己的影子,他想尽可能让对方感受友善。   赵博阳正好奇地在晏斯茶后面亦步亦趋,晏斯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赵博阳往台上一看,发现那送菜的小家伙居然和一个眼镜男姿势亲密地走了下来。赵博阳啧啧两声,收回了目光,对着晏斯茶讨好地问道:“晏少,E班想和我们来一场,你会来的吧?”   晏斯茶把手里的空塑料瓶往身旁的垃圾桶上一压,“咔滋”一声,瓶子被压扁成一坨。   “不去。”他头也不抬。   “哇,你知道E班那群莽夫德行,你不来我怕......”   晏斯茶把压扁的塑料瓶往垃圾桶里一塞,发出好大一声响,转身就走。赵博阳急忙住了嘴跟上晏斯茶的步子。他下意识地又往身后看了一眼,那送菜的家伙已经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快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夏凡终于放开了孟肴的手腕,并且落后了几步同孟肴拉开距离。孟肴心里微微抽痛,面上还是一片平静。他没有回头去看夏凡,独自走进了教室。   教室里,刘泊正和别人嘻嘻哈哈地打闹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夏凡的疏离本就无可厚非。孟肴垂下了眼帘。人人都是一座孤岛,何必贪恋一时的泊舟?   孜孜不倦的夏天总叫人昏昏欲睡。体育课后是班主任的数学课,孟肴的眼皮子一耷一耷地,最后阖了起来,他的灵魂好像飞出了躯壳,飘浮在温暖干燥的棉花上,轻轻地躺下。   “啪!”孟肴被一巴掌扇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眼睛,班主任正站在他的课桌前,“上课睡觉!真不知道你好成绩是哪儿抄来的!”她指了指教室外面,“出去站着。”   教室里大半的人都在打盹,这不过是个杀鸡儆猴的行为。孟肴迟缓地站起身来。他多想告诉老师那些分数都是自己独立取得的呀,可是老师会相信吗?   孟肴靠着冰凉的瓷砖,抬起脑袋仰望天空。天空一片苍白,晃得人心慌,却找不出太阳的轮廓。孟肴无端想起了一句话:“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   在热寂之后整个宇宙会同此凉热,就如一个银元宝。在一块银子上,绝不会有一块地方比另一块更热。   这无差别的乌托邦,孟肴甚至生出了渴望。在那乌托邦的世界里,哪怕被极权统治,但他能获得相对平等的宁静。他将在那蚂蚁王国的世界里忘记自我,也忘记痛苦,日复又一日。   孟肴把这荒唐的遐想写进了日记里,同时,他也看见了对方最新的日记。   [星期三 晴   Don‘t take your eyes off of me.]   ——不要将你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乍一看见这排文字,孟肴有些心旌摇曳。他摇摇脑袋努力甩开杂思,猜想对方大概又是在进行什么玄妙的哲学探索了。   孟肴的嘴角漾开俏皮的酒窝,他没有多想,提起笔在自己的日记后面补充上:   [I like to feel your eyes on me when I look away.]   ——我喜欢我望向别处时,你看向我的目光。   除了读书,孟肴也喜欢看电影,虽然他看电影的机会不多,但每看一部他都会认真写上影评,经典台词也记得牢。这是电影《Before Sunrise》里的台词,放在此处居然意外地和谐。孟肴猜想对方看见这段话时表情会气得扭曲掉。他的补充让这段话变得像男女恋爱的情话。   对方是那么理性冷淡的人,倘若文字被曲解亵渎了,他会怎么样?孟肴居然感觉到一丝恶作剧成功的快乐。   在这个日记本面前,隔着虚幻的文字,他是如此自由。 第10章   晚自习上课之前的教室很清静,几乎是孟肴的包场,他总是用这个时间反刍功课。   “那个,你,你要吃吗?”   孟肴抬起头,看见夏凡正站在他桌子边上。他手里拿了一个小塑料袋,瓶盖厚的眼镜在灯下反着光,看不出眼神。   “啊,笔记好认真......”夏凡突然埋下胖胖的身躯,他的头凑到孟肴的作业本前,离孟肴的脑袋也很近。他看了一眼笔记,又直勾勾地盯着孟肴:“都这样了,你居然还学得进去......”   太近了。孟肴甚至能看清对方嘴唇上柔软细密的胡须,大概胖子总爱发汗,还有一股闷湿的汗臭味。他不动声色得往后挪了一点。   “困境只会是一时的,学习则是一辈子的事。”孟肴对着夏凡腼腆地笑了笑,他在宽慰自己,也在激励夏凡。   透过镜片,夏凡细小的眼眸迷离,他似乎压根没有听进去孟肴说了什么,只是脸又凑近了几分,“我还从来没看见过你笑......”他呼吸沉重了起来,嘴里的热气全喷到孟肴的脸上。   孟肴不适应这么近的距离,便伸手去推夏凡,然而夏凡敦实的身材像一堵巨墙,悬殊的力量简直是蚍蜉撼树。孟肴只好推开椅子站起来,退到了后门的位置,“我......我去上个厕所。”   “啊,哦,”夏凡痴痴地点了点头,突然递给孟肴一个小袋子,“对了,这个饼,你拿着吃吧。”   孟肴霎时羞愧起来。夏凡这样友善地对待自己,他方才还不太礼貌地拉开距离......孟肴满心感激地接过小袋子,似乎是无意的,夏凡汗涔涔的大手擦过了他的手背。   “谢谢你......”孟肴许久未曾笑得这样开怀了,他暗自在心中决定,要请夏凡好好吃一顿饭。   那塑料袋很油腻,皱巴巴地贴在一起,许是被握久了,里面还有一层白雾似的水蒸气凝在口袋上。孟肴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却见里面只有半张凝着油脂的冷肉饼,参差不齐的边缘甚至能看出牙印。   一瞬间,孟肴像从天堂落到了地狱。他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抬头看向夏凡,“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凡却流露出一副困惑的神情,“怎么了?”他的模样,好像主人面对着突然闹别扭的宠物。   孟肴被这神情狠狠刺痛了。他咬紧牙关,勉强笑了一下,“谢谢......我还不是很饿。”   他匆匆地递回去小袋子,夏凡却没有伸手去接,那袋子便断了衔接,啪嗒掉在地上。孟肴看向滚到地面的肉饼,这意外让他心情有些复杂。   夏凡扫了一眼地面,目光又移回孟肴脸上,依旧不依不饶地劝道,“你试试吧!这食堂的肉饼真的很好吃。”   孟肴有些诧异,他以为夏凡生气了,着急得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掉在地上就不能吃了。”他用塑料袋把肉饼包着捡起来,“你瞧,”他将脏兮兮的一面展示给夏凡看,“这不能吃了,我去把它丢进垃圾桶。”   然而孟肴刚一转身,夏凡就把他撞到了后门上。“碰!”他庞大的身躯重如千钧,孟肴被撞得一阵耳鸣。   “为什么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说的话你就不听,我比他们对你好得多吧!”   他燥热的大手从后面卡住孟肴脖子,另一只手粗暴地抢过小袋子,“我叫你吃你就吃啊!来,我喂你……你看,我对你多好......”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因为遐想眼中流露出了异样的光彩,“我对你好,你会陪我吧?班里可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对你的人了...…”他将肉饼递到孟肴的嘴边,又喋喋不休地催促起来,好像肉饼是这“友谊”结缔的宣誓品。   “快吃,来,张嘴我喂你,啊——张嘴啊,你张嘴啊!!”   “唔!唔!”孟肴的喉咙里发出阵阵闷吼,他死死地咬住门牙,不让肮脏的肉饼攻池掠地。他不会求救,因为对班里人来说,他的哀求就像窗外的鸟鸣般平常,谁会来施舍他一眼呢?   谁都能踩他一脚。   “幺鸡,你最近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夏凡的身躯和孟肴紧紧得贴在一起,像一块厚重的水泥板锁住了孟肴的行动,“我感觉你越来越远了……”他掐着孟肴的两颊逼他张口,絮絮叨叨地说,“妈妈说不能早恋,不能早恋......本来我还想忍到毕业,可是我感觉再不出手就要抓不住你了……”   孟肴没有认真听他在说什么,他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抵抗上。他绝不松口,好像牙齿本就长了在一起。   是不是谁都能踩他一脚?   是不是谁都能踩他一脚?!   “你真不乖。”夏凡突然嗔怪地念了一句,他的语气听着并不激动,打在孟肴肚子上的拳头却用尽全力。孟肴疼得大叫一声,夏凡趁机把肉饼塞进他嘴里。   “啊......”   夏凡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大手捂紧孟肴的嘴巴,不让他吐出来。汗液和孟肴的唾液融合在了一起,他甚至露出了一丝羞腆的微笑,“我吃一半,你吃一半,这样我们好像在间接接吻哦。”   他的另一只手缠上了孟肴的腰肢,黏糊糊唤了两声,“幺鸡……幺鸡......”   孟肴头皮发麻,只觉翻江倒海的恶心,他的舌头碾到了细小的尘粒,还尝出了一种腥臭的味道。是什么呢?孟肴根本不敢去想。夏凡的大手越来越放肆,他激动得拼死挣扎起来。   “你扭什么扭,像个女的似的,我就摸摸,”夏凡的下体在孟肴的身体上缓缓摩擦,声音因为舒适染上了一丝上扬的颤音,“虽然你比女的还好看,”他嚯嚯地笑起来,像在分享什么巨大的秘密,“他们都没有发现……”   女的?   孟肴濒临崩溃的弦终于断了。他可以忍受言语的暴力、行动的侮辱,唯独不能接受被比做女人。这是他最深最丑陋的秘密。他明明是个男人,真真切切的男人啊!   他疯狂地和夏凡厮打起来,失控之中头狠狠地撞上了夏凡的面门。   咔嚓一声,夏凡的眼镜断了。眼镜架子从他肥硕的大脸上滑落,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夏凡呆住了,耸立的下体都被这变故吓得瞬间瘫软。他眯起眼睛在地上扫荡,但高度近视的眼睛没能找到眼镜。   孟肴也愣住了。眼镜贵吗?   “你他妈给脸不要脸!”夏凡突然暴起,他看不清孟肴的模样,就胡乱往孟肴身上乱抓。他许是打算掐住孟肴的脖子,却抓在了孟肴的脸上。孟肴的脸被捏得变形,他像一条缺水的鱼般张大了嘴,眼球逐渐暴突,生理性的泪水、鼻涕还有口水全部混在了一起。大手挡住了孟肴的视线,堵住了他的口鼻,他只觉昏黑的视野里开始出现色斑,一片红、一片绿,而后是大片的虚白。   极度的缺氧让他身体和大脑都软和下来,深重的疲惫感像迎面的潮水,慢慢将他吞没。   好累……如果这样就能解脱了……   “靠,你们在搞什么?”   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惊叫。 第11章   从若隐若现的指缝间,孟肴看见了A班的那个卷发少年赵博阳。   他一把掐住夏凡的手腕,愤怒地锤了他几拳,两三下便将虚胖的夏凡撂倒在地。   突然没了束缚,孟肴顺着门差点滑坐到地上,赵博阳伸手扶住他,夏凡便乘此机会跌跌撞撞地逃跑了。   “妈的……”赵博阳对着夏凡的背影啐了一口,“怎么回事!那胖子干嘛弄你?”   孟肴白皙的脸上全是五指印,覆满狼狈的体液,红肿的眼睛盯着赵博阳时似嗔似怨,看得他生出了一股邪火,只想将孟肴压在地上继续蹂躏。赵博阳赶忙深吸了口气,拧着眉头催促道:“你别怕,尽管说出来。”   孟肴摇了摇头,轻轻挣出赵博阳的臂弯。   赵博阳路见不平的豪情无处施展,颇有些不甘心,“你叫我一声哥,我去帮你把他废了。”   孟肴对暴力深恶痛绝,自然不可能接受这种以暴制暴的方式。他的头埋得更低了,“谢谢你同学,给你添麻烦了,”他很不习惯这样被人帮助,急忙转移开话题,“来我们班有什么事吗,我可以帮忙么?”   “嗷,没什么,”赵博阳眼珠一转,“那什么……晏斯茶有事找你。”   “我?”孟肴一下子如临大敌,“现、现在吗?稍等一下,我马上去洗个脸。”他说完便急匆匆地跑进了厕所,赵博阳被逗乐了,慢悠悠地跟着他走进去,“骗你的。”   孟肴困惑地抬起脸,赵博阳下巴一扬,“就是想跟你认识认识。话说,你跟晏斯茶怎么认识的?”   “我把图书馆的书弄坏了,他碰巧遇见,就用自己的书帮我还了。”   赵博阳嗤了一声:“不可能,别唬我。我和他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他从来不做这种多余的事。”他的语气染上一丝自豪,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从小到大,我没见过比他神的人,靠跟他同班,我都能吹一年......”赵博阳摸出手机看了眼,自来熟地搭上孟肴的肩膀,“洗好没?走了走了,边走边说,”他勾住孟肴脖子往外扯,突然笑了起来,“操,刚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矮。”说着又顺手推开孟肴。   孟肴能感受到友善与恶意的差异,但他依旧为这轻描淡写的调侃感到失落。他的四肢纤长,看着不显矮,但实际身高只有一米七。倘若他没有这样的缺陷,是否有机会再长高一点呢?   也许未来还能长。他自我安慰着。   “然后呢?”孟肴忍不住提醒道,他心里藏着事,便无意识地跟着赵博阳往楼上走。   “然后?然后啥,”赵博阳的思维很跳跃,“你说晏斯茶啊。你还想听什么,先叫我一声哥。”   这人怎么老喜欢别人叫他哥。孟肴没吭声,赵博阳又吹嘘道,“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他一周撸几次都给你吐出来。”   孟肴被“撸”这个字眼小小地刺激了一下。因为身体原因,他的射精总是快而短暂,有时候还没有完全勃起就遗精了。手淫成了一件耻辱而肮脏的事,他已许久未曾尝试过。   孟肴心里越在意,表面上越要伪装。他原本是个内向而安静的人,偏偏学着其他的男生粗鲁地搭腔,“撸管有什么了不起的,要、要实战才有趣。”   他说完就脸红了,像演了一出拙劣的戏码,不敢抬头看观众的反应。   一提到实战,赵博阳就不说话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画面,耳朵莫名发红,鼻子里哼起不成调的曲子。他们一路走到A班的楼层,孟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得回去了……”   他转身要走,赵博阳又拽住他,“来都来了,帮个忙。”他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你帮我问问晏斯茶,周五能不能来打篮球比赛。这个比赛对我来说挺重要的。”   孟肴迷惑不解,“这种事,你自己说可能更合适。”   “你说比我说管用。”   孟肴更不解了,“怎么会,你们不是那么多年同学么,我和他才认识了几天……”   赵博阳突然叹了一声,“虽然我和他认识了将近十年,但关系依旧一般,同学罢了。”   他侧头看向孟肴,瞳仁极小的眼睛看起来目光犀利,“他倒是挺在意你的。”   孟肴自嘲般一笑,他不知道赵博阳从哪里得出的结论,摇了摇头,“怎么会?我和他连朋友都算不上,你误会了……”   “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冷不丁的,孟肴耳边突然传来了晏斯茶低沉的声音。他吓了一大跳,这种在背后议论别人却被当事人听见的滋味真是毛骨悚然。   赵博阳鬼叫了一声,“你不是去学生会了吗!”说完他反应过来语气有点冲,改口道:“你怎么在这儿呐?我们正说去找你。”   “回教室拿点东西。”晏斯茶直起身子,淡淡回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们的?”孟肴心虚,他怕他们八卦撸管的事被晏斯茶听见。晏斯茶埋头与孟肴对视,眼里藏着一丝揶揄的笑意,“别担心,我只听见了你最后一句话。”   孟肴只觉得更不安了。   “脸怎么了?”晏斯茶突然伸出手,蜻蜓点水般拂过孟肴红肿的脸颊,专注的神情让孟肴两颊发热。他如今的模样该是丑陋极了,偏偏叫晏斯茶看见。   “我......”孟肴话还没起头,就被赵博阳抢先说道:   “被人揍的。一个眼镜肥仔,敦实得很,还好我到得及时,把他打跑了。”   “不是的……闹着玩而已,”孟肴不想在晏斯茶面前显得那么弱小,便努力组织着语言,“中途我把他眼镜撞碎了,才真打起来......”   晏斯茶沉默了一下,突然转头看向赵博阳,“你去找孟肴干什么?”   在那双无机质的眼眸下,一切都仿佛无处遁形。赵博阳目光游移,嘀咕道:“我就想认识认识他……”   晏斯茶不动声色地把孟肴拉到自己身边,有些突兀地回道,“周五我确实去不了,要帮学校带国际学生参观三中。”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赵博阳,“其实赢了虽然光荣,输给E班也没什么不好。她自己班赢了,也会高兴的。”   赵博阳顿时尴尬不已。他弯弯曲曲的肠子全被掏出来抖落个明白了,“快上课了,我先回教室了……”   “等我一起。”晏斯茶却不给他遁地的机会。   晏斯茶转头看向孟肴,神色温和,“你也先回去吧。”   孟肴如获大赦,连句再见都忘说就转身跑开了。他顶着一张变形的脸在晏斯茶身边每一秒都是煎熬,现在只想去镜子里看看脸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晏斯茶目送着孟肴跑远了,这才回头看向赵博阳,语气冷了好几度:   “谁打的?” 第12章   大概是因为年轻,孟肴富有弹性的脸很快恢复了原貌。回教室的时候没看见夏凡,他不自觉松了口气。   然而直到晚自习考勤结束,夏凡依旧没有出现。孟肴是纪律委员,平日也会留意缺勤的情况,算上这次夏凡刚好缺席了三次晚自习,会被严重记过。如今只差两天考察就结束了,夏凡这个行为等同晚节不保。孟肴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在这节骨眼上犯错,但也不觉得惋惜,很快翻开作业本专心学习起来。   他学着学着,突然有股尿意。他今天因为肉饼反胃,喝了格外多的水。孟肴平时都会控制饮水,因为男生之间总会有意无意地比较下体的尺寸大小,他为了避免自己的缺陷被发现,每次都会跑到空无一人的实验楼上厕所,很不方便。   这一次,他像往常一样潜进了实验楼空寂的男厕,可是刚开始释放,就听见身后的。   了一阵痛苦的呕吐声。那人吐完还狠狠咳了几下,孟肴一下子愣住了。   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他机械地转过头,确认似得看向那一排小便器。是的,这的确是男厕所。   “咕噜……”   孟肴的肚子恰好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他疼得顾不得其他,随便选了一间空隔扎了进去。孟肴发出的声音明显惊动了对方,呕吐声停止了,整个厕所陷入了巨大的尴尬。   孟肴心想,没关系的,只要等到对方离开后再离开,确保两个人互相没有看见脸......   然而孟肴在厕所等了好一会儿,甚至试探性得冲了好几遍厕所,对方依旧没有反应——也许对方是在等他先离开?孟肴终于下定决心,轻轻打开了门。   意外的是,另一边也在此时推开了门,孟肴来不及收回腿,和走出来的人目光直直得撞在了一起。   居然是“一百万”。   她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娇俏。生理性的眼泪把睫毛膏都晕花了,乌漆嘛黑得铺在眼眶周围。她的红唇抹出了唇角,在惨白的灯下如同日式恐怖电影里的裂口女。   孟肴忍不住往下看去,她一只手的指尖还挂着亮晶晶的唾液,手背上一片浅色的牙印叠在深色的旧伤口上。   他在自助餐厅兼职。他见过这样的手,这是长期催吐过度的手。   “怎么又是你!”一百万的声音有些嘶哑,咕噜嘎啦,像被浓痰卡住了喉咙。   无意间撞破了别人的秘密,孟肴一脸为难,仿佛自己走错了卫生间。他语无伦次地摆着手:“不、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一百万孤零零地站在灯下,她安静地注视着孟肴,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下定了什么巨大的决心。“那谁,”她意识到了自己声音的不适,急忙清了清嗓,“你去把门关上,然后过来。”   孟肴只好关上门走回去。一百万也不看他,转身走到洗手池边上,垂下头冲干净手。她的动作缓慢而镇定,瞧不出任何窘迫。   洗完手,她又抬头对着镜子整理仪表。孟肴这才发现洗手台上居然放着一个小型化妆包。一百万打开化妆包,先慢条斯理地卸了妆,而后又一层一步地补上妆。孟肴从未见过一个女性完整的化妆过程,他那背朝黄土面朝天的母亲最多只会往嘴上抹一点辣辣的红。而一百万的每一件化妆品都是那样精致,上面的文字五花八门,偏偏没有一个汉字。   末了,一百万还从里面掏出来一瓶黑盖圆瓶的香水。这香水的包装其貌不扬,气味却很独特。哪怕是在厕所里,孟肴也能闻到一种高冷而清冽的花香,好像漫山遍野长满了绿植与红玫瑰。   一百万对着孟肴挑了挑眉,言语间流露出一丝倨傲,“你好像很喜欢?喏,赏你喷喷。”她不待孟肴回应,直接扬起手喷了喷,孟肴闪躲不及,被弥散的香水罩了一身。那味道在他身上是如此合适,幽幽缕缕,媚而不俗。   一百万放下香水,向前跨了一步,几乎和孟肴贴在一起。她卷曲的睫毛眨了眨,对着孟肴轻声呢喃:“现在我们成为共犯了......”   孟肴何曾和女孩子这么近过,他吓得连连后退,最后贴到了冰凉的墙面。一百万像蛇一样缠了过来,她的手涂了浅粉色的指甲油,在孟肴的身体上若即若离,“今晚的事情,可不可以不要说出去呀?”   “呃......”孟肴声音都哑了,他压根没听清一百万在说什么。他只感觉少女柔软温热的胸脯挤在他身上,一波又一波,像傍晚被晒暖的浪花。孟肴想要推开一百万,但他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呆滞地进入了宕机状态。   一百万的手慢慢地移到了孟肴的下体,拉下了裤子,她突然咦了一声,眼里伪装的情绪倏忽消失了。她再次确认性地将裤子往下一拽,终于瞠目结舌地抬起脑袋。   “你怎么……”   孟肴猛然清醒了,下意识地推开一百万。一百万脚上还穿着带跟的鞋,一个踉跄直接坐到了地上,孟肴提上裤子又赶紧把一百万扶了起来。他看见一百万脸上细微的情绪变化,她的难以置信逐渐褪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   孟肴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刘泊对他说:那这样吧,我们互相保守秘密。   可是哪里来什么互相呢?最后不过是他一个人的投降。   一个刘泊就毁掉了他的高中生涯,现在再多一个人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会怎么样......   孟肴的脑子不受控制地叫嚣了起来,他看见一百万慢慢张开嘴,好像张开了一个吞噬未来的黑洞。他开始听见嗡嗡乱响的噪音,铺天盖地挤进来,他喘不过气来,理智瞬间被压成了一根细细的线,啪得一声,断在了脑海深处。   他突然伸出手,捂住了一百万的口鼻。   孟肴的力气和男生比起来比较羸弱,但对付娇小的一百万还是绰绰有余。   不......不要说出来……拜托不要……   一百万拼命挣扎起来,她尖细的指甲用力掐在孟肴的手背上,孟肴疼得吸了口冷气,吃痛得放开。   “救命啊——”一百万放声尖叫起来,孟肴吓得再次捂住她的嘴。他被尖叫震得一晃神,他现在做什么?   孟肴看着自己勒得发白的手,手背上一片狰狞的指甲印。他的目光稍移,对上了卢湾湾怨怼的目光。她的眼球瞪得暴突,好像孟肴一旦松开手,她就会扑上来把他啃食殆尽。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孟肴的心脏漏了一拍,拖着一百万一步步退进了一个隔间,轻声锁上。   门开了,一队人走了进来。   “哥,你饶了我吧,求求你了!”   居然是夏凡的声音。 第13章   “他妈的,怎么还有力气说话!”一个暴躁的男生骂道,孟肴听见了拳头落在肉里沉闷的声响,还有夏凡支离破碎的呻吟。   “行了,赶紧脱。”这是另一个沙哑的男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夏凡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求着饶:“求求你们,不要拍我,求你们了......”   “咚!咚!咚!”那声音听起来像在磕头。   “哈哈哈,这动作不错,一起录下来。”“一坨肥肉,看着就恶心,脱光了更恶心…...”门外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孟肴集中精神分辨着外面的响动,一百万也停止了挣扎。她眼神逐渐清明,安静地摇了摇头,暗示孟肴松手。   孟肴沉默了一下,试探性放松力气。   一百万迅速直起身子远离他,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但没作声,踮起脚尖走到了门边,蹲下身子从门缝往外看。看了一会儿,她回过头,张开手指对着孟肴比了个“五”的手势。   看来门外有五个人。   “蠢货,赶紧爬呀,从头到尾爬一圈回来。”那沙哑的男声应该是领头,他一发话,其他人都纷纷应和起来,“快动啊,你他妈还想挨揍是不是?”“太恶心了,肉把地都蹭干净了......”“这货是我拍过最难受的,顶不得住啊......”   孟肴听见了黏腻的挪动声,仿佛亲眼见到了夏凡的皮肤碾过湿漉漉的地面。一百万也站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像看见什么秽物似地吐了吐舌头。他们沉默着呆在这一间狭窄的隔间,听见外面的人提出各种令人作呕的姿势。到了后期,嘻嘻哈哈的笑声也淡了下来,空气里蔓延开一种昏昏欲睡的空虚感。   孟肴向一百万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他们是准备走了。   许是夏凡意识到他们没有兴趣继续折磨自己了,气若游丝地问道:“为什么是我呢?我平时都很安分的,也没有什么圈子...…你们会不会弄错了......”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我叫夏凡,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呀,我们班上还有一个人叫幺——”   夏凡也许挨了一脚,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沙哑的男生不耐烦地说道:“怎么可能弄错了!你可以用你的屁眼想想,你得罪了什么人,说错过什么话。”   打火机的声音响起,空气里蔓延开一股呛人的烟味。   “不会的……我平时都老老实实呆在座位上......”夏凡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记忆,“只有今天……只有今天我给幺鸡告白了,他不听话,我给了他一点教训,”他高扬的声音里压抑着一丝诡异的兴奋,可下一秒,语调又慢了下来,“不、不可能,他们都欺负过他,为什么只有我出事...…不可能是因为幺鸡,根本没人会注意......”   “那、你、说、说、还、有、谁、欺、负、孟、肴。”   那沙哑的男声突然变得一板一眼,似乎不是在对话,而是在念着别人的句子。   孟肴诧异地蹲下身子从门缝往外看,看见一只举着手机的手,“喏,听见没,叫你说说还有谁欺负……”对方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咬着烟头含糊不清地念道,“孟......rao。”   “太多了,太多了!”好像是为了洗清自己的罪过,夏凡急切地嚷嚷起来,声音振奋得战栗,“比如那个刘泊啊!他可真不是个东西,“他扳着手指一项项数落起来,“经常把人揍得半死不活,让他学些猫猫狗狗玩......”   “和他比起来,我真的什么也没做。我只是想和他做朋友,可他就是不吃我的东西……”   “你、给、他、吃、了、什、么?”那个人继续转述道。   “食堂的肉饼!可好吃了,他居然还不愿吃,我不过是咬了一半,”他说着嘿嘿笑了起来,高度近视的眼睛泛起一丝迷离的餍足,“最后我也想办法让他吃下去了,他肚子里一半,我一半——啊啊啊!”   孟肴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冒出来了。他清晰地看见猩红的烟头狠狠戳到了夏凡的乳尖上,“滋——”,他似乎听见了肉烧焦的声音。一定是错觉吧,夏凡肝胆俱裂的吼叫该盖过了一切声音。   “死猪,我劝你还是少说两句吧,你把对面惹毛了,我还真保不准你能四肢完整地出这个门。”那人在夏凡面前蹲下身子,对两旁招了招手,“你们把他架着,你来把他嘴扒开。”   那人取出烟盒,从里面倒出剩余的香烟,六七根的样子。他把所有的烟一起点燃,放进嘴里猛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完整而巨大的烟圈。烟圈儿打着旋儿缓缓上升,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开。   “他叫你把这些烟头吞下去。”   烟蒂还在燃烧着,火光向下蔓延,白灰一寸一寸越聚越多。那微弱的几点橘火从未像此刻那么狰狞,孟肴顿生出强烈的罪恶感。一个脏肉饼,自己最多就拉个肚子,吞这么多烟头咽喉会被烫穿吧......   如果这些人真是为了他出头,那他作为当事人也有资格阻止这一切。   孟肴站起身来,手放到了门锁上。   一百万的手也迅速覆了上来。她对着孟肴无声地摇了摇头,眼底一片惊涛骇浪。   已经来不及了。孟肴听见门外传来夏凡歇斯底里的闷吼,渐渐地声音低哑了下去,像惊雷消失在雨中。   这些人到底是谁?真的是来帮他的吗,还是借着这个名义实施暴力?   “诶,这是什么?”孟肴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了一声低呼,很快响起了稀里哗啦的翻动声,“这是啥?化妆品?”   一百万猛然掐住孟肴的手背,眼睛瞪得快要暴出眼眶。孟肴急忙阻止她继续动作,可是一百万猝不及防的爆发仿佛失去了理智,二人在争执间撞上了门板,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谁?谁在里面?”门外人一下都戒备起来。   一百万吓得停住了,她迟缓地看向孟肴,脸上浮现出愁苦的悔意。孟肴喘息着回望她,她瘦瘦小小的,圆圆的眼睛带着俏皮的眼尾,眼底全是惹人生怜的哀求。   孟肴突然生出一股使命感,也许是后天教化,也许是雄性的本能。   他想保护她。   孟肴对一百万快速地做了个手势,暗示她躲到门背后。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门。   一个人正要打开某件化妆品的盖子,孟肴冲着他吼道:“别动!那是我……我朋友的。”   孟肴的目光像钢枪一样扎在那人身上,那人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化妆品。由于太过紧张,孟肴同手同脚地走了出来。领头的男子怪笑起来,走到孟肴跟前。他染着一头劣质的黄毛,脸色发黑,活像个索命无常。他们几个都没有穿校服,也不知道是不是本校的学生。   “你说这是你朋友的?你女朋友在男厕所里化妆?”黄毛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凑近孟肴,“细皮嫩肉的,身上还有股香,该不会是你用这些玩意儿吧?”   孟肴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能借此支撑自己的勇气。其他人也都新奇而古怪地打量他。孟肴偷偷斜眼瞄了一眼地面,赤身裸体的夏凡已经昏死了过去。   “与你无关。”孟肴目光越过黄毛,落在对面的镜子上。他和镜中的自己对视着,有点陌生。   “哈哈哈哈,白看了这么久电影爽不爽?”黄毛没有被孟肴激怒,他似乎又生出了浓厚的兴趣与精力,张牙舞爪地指挥起身边人,“快,把这个一起录上!”他退到洗手台边上,一屁股坐上去,伸手在化妆包里翻了翻,拿出一支口红,指向孟肴:   “来,先涂这个看看。”   男人怎么能涂口红呢。孟肴想。   那根金色外壳的口红在灯下反着光,金属色的光泽,是又冷又痛的刺刀色彩。   孟肴缓缓伸出手。时间慢了下来,他看见自己手指舒展的弧度,手背上肌肤的纹理,还有指甲盖里浅浅的半月牙。他的心狂跳着,脑海中模拟着可能发生的一切——   先借接口红的机会拽住黄毛的手,让他从洗手台上摔下来,再用力推翻两边的人,乘此混乱的空隙呼叫一百万一起逃走!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只要跑到靠近教学楼区的位置就能通过喊叫吸引师生的注意。   孟肴的心跳在这寂静的分秒间那样突兀,如同预警的轰鸣。   他不可能画口红。绝不。   然而还没等到孟肴接触到口红,黄毛的手竟率先松开了,那口红直接摔在地上,滚进了角落里。黄毛举起手中的手机,脸色发黑地盯着聊天界面。   “住手住手——别录了——”   他看孟肴的眼神变成深沉的复杂,跳下台子严肃地开始指挥身边人收拾残局。所有人都寒蝉若噤地埋着头,没有人再看孟肴一眼。   他们给夏凡套上衣服,然后一左一右把将他架了起来。孟肴看着夏凡满头冷汗、苍白虚弱的脸,忍不住出声道,“......你们要带他去哪儿?他恐怕需要去趟医院。”   那黄毛的身体僵了一下,语气有些阴森,“我们就是把他送去医院。”   “真的?”孟肴有点不放心,又向前踏了一步,“我和你们一起吧......”   那黄毛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小子,你最好不要再多管闲事了......”他头垂着,眼珠子上翻似得恨着孟肴。孟肴被这眼神看得心跳如雷,想说的话都被打乱了,“那.…..可以告诉我,是谁要求你们这样做的吗?”   黄毛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言罢,他们便快步走出了门。孟肴这才意识到自己手脚一片冰凉,他伸出头往空无一人的楼道打量了一番,确认他们已经走远了,才轻唤一百万出来。一百万径直冲到洗手池边,心疼地收拢自己的化妆品。她抱着失而复得的化妆品如同搂着自己的孩子,一脸欣喜。   孟肴捡起那支口红递给她,轻声提醒道,“耽搁太久了,没有事的话我们就回去吧。”   一百万点了点头,“谢谢。”   “没什么......”这的确没什么,那伙人莫名其妙地住了手,孟肴几乎没出力。   一百万歪了歪脑袋,一缕柔细的刘海从她耳后跳了出来。她冲着孟肴甜美一笑,眼角的眼线像一条灵活的鱼尾巴,“你刚才好帅。”   “啊?没有没有……”孟肴笨拙地摆着手,脸蹭地红了。一百万暗笑他的纯情,率先往门口走去,“孟肴,我决定原谅你了!”她朗声道。   “原谅我?”   “对,这次,还有上次的事,都一笔勾销吧。”一百万回过头来,将头发拨到耳后。   孟肴这才回想起上次在女厕所的不堪,他在记忆里努力埋葬这段记忆,连自己都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一百万对着孟肴伸出瘦小的手,清丽的笑容褪去了那份妩媚 ,多了一丝天真烂漫,“你好,请多关照,我是E班的卢湾湾。”她眨眨眼,“这下,我们真的是共犯了。”   第二天,夏凡没有来上课。周一的时候,班主任告诉他们,夏凡退学了。   孟肴听见了一些流言蜚语,说三中论坛上流传着夏凡的裸露视频。他沦为了坊间的玩笑,视频甚至被制作成各种动态表情包。学校对外宣称会严查此事,最后却不了了之。   这世界上没有一片土地是伊甸园,这些未成年人聚集的乐土更是无知无畏的炼狱。   没有感觉,没有感同身受,连怜悯都是多余。 第14章   [星期四 雨   梦   弗洛伊德解梦的核心方法是将自己置为非批判的观察者位置,寻找梦中元素的源头。即自己观察自己。   在弗洛伊德的故事中,梦的动机是愿望,梦的内容即愿望的达成。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也投射了我的潜意识。   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就该去见他。]   这就到尾了。孟肴有一丝失落,对于那句英文台词对方没有作出回应。他依旧还是那样理性地剖解着自己。孟肴取出笔,沉吟了一下,埋头写上:   [周四 雨   原来做梦会折射潜意识,昨天夜里我也做了一个梦,我居然梦见他是背后指示的那个人......太荒谬了,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也许是我内心太渴望他的关注吧。   今天是周四,又到了能一起检查的时间了。每次和他站在一起,我会觉得很安心,自己也会变得很陌生。亦或者那样的我才是真的我?总之,相信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石榴花已经开了好几朵,花色亮丽。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等到石榴结果了,如果石榴花再开得艳一些,这个地方很快就会被人发现吧?]   孟肴昨晚失眠了,他弯弯绕绕推了一晚上,最后将焦点放到了赵博阳身上。他和赵博阳来往不多,也许对方真的是个“把人废了”的暴虐分子。孟肴心情很复杂,一面想感激赵博阳,一面又觉得这种以暴制暴的方式只会助长邪恶。   雨间间歇歇敲一个白日,直到傍晚才收了鼓槌。孟肴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心思却落到了檐下的水凼里。教室喧嚣的人声爬上了时间的青苔,孟肴的耳朵里只有身后门外的声响,淅淅沥沥。   “孟肴。”后门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孟肴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分明两人昨天才见过,他却好像等着这声呼唤一天、一年、一百年了。他又听见晏斯茶一声似有似无的轻笑。孟肴暗自唾弃自己手忙脚乱的丑态。   他们默契地检查完三个年级。对于孟肴来说,等待的时间是那样漫长,只有当晏斯茶到来的时候,时间会暂停。但人们没有告诉孟肴,当时针再度恢复转动,它会无比飞快,快得让人无法赶上。   H班的教室已经近在眼前了,孟肴想走慢点,再慢一点。他很快就落在了晏斯茶的后面。晏斯茶微微侧头看他,“孟肴?”   “会长,这是最后一次一起检查了吧。这段时间,你让我改变了很多。以后、以后的话......”孟肴的声音卡在了嗓子里。以后什么?以后能来找你玩吗、以后能做朋友吗、以后能向你请教功课吗......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邀请,孟肴却根本说不出口。他怕听见沉默,怕听见晏斯茶冷漠的拒绝。他们本就是两条直线,短暂地在一个点相交,而后分离。   “你急着回教室吗?”晏斯茶突然问道。   孟肴摇了摇头。   “那跟我来。”   他一头雾水地跟着晏斯茶沿着楼梯一直往上爬,直到来到了顶层天台的门口。那扇铁门被上了锁,一把大锁。   晏斯茶却从口袋里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钥匙,熟练地打开了门。失去了建筑物的遮挡,天台上的风很大,猝不及防的孟肴被吹得低呼了一声。晏斯茶转过头,他额前的碎发也被风吹起来了,露出光洁的额头。   “冷吗?”天台上的光线不太好,晏斯茶的声音也被风吹得不太真切。   孟肴摇摇头,“不冷,很凉快的。”   晏斯茶点了下头,便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来到了天台的边缘。夏日的闷热已经烤干了雨后的台面。晏斯茶手一撑,熟练地坐到了边缘的台子上。他的身后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孟肴忍不住小声提醒道:“有点危险啊,你小心……”   晏斯茶挑了挑眉:“你真的是H班的学生?”   孟肴抬头茫然地仰望着他,呆呆地点了点头。   晏斯茶安静地看着孟肴的样子,突然拍了拍身边位置,语气有一丝轻快,“你也上来。”   孟肴虽然很害怕,但是他不懂得拒绝。他学着晏斯茶的动作向上撑,却并不得要领,好几次都掉了下来。孟肴脸涨得通红,他知道晏斯茶在看着自己,太笨了,太丢人了。   突然,晏斯茶把手伸到了孟肴面前。孟肴愣了一下,然后试探着握住了晏斯茶的手。晏斯茶的手很凉,像光滑的瓷器。孟肴终于借力狼狈地爬了上去。他觉得和晏斯茶遇见以来就一直在出丑,两手不安地交叠在一起,耸拉着脑袋。   “啪。”   孟肴突然听见了打火机的声音。他惊诧地侧头看过去,却只抓住了转瞬即逝的火光尾巴。   晏斯茶的手里夹着烟。   孟肴见过很多人抽烟,虽然是违反校规的,但在烟民之路上奔赴的战士向来前赴后继。他们大多乘着课间聚集在厕所,夹着烟埋头扛肩,为了节约时间一口口猛吸着。他们的姿态看上去贪婪且猥琐,只吸进去,没几口吐出来。   晏斯茶不一样,他闲适而恣意地抽着烟,夹烟的姿势很优雅。他只是偶儿吸上一口,再不紧不缓地吐出来。大多时候,那支烟都在他指尖,忽明忽暗地越烧越短,无可奈何地走向终极。   孟肴一动不动地看着晏斯茶。他讨厌抽烟。但是他不讨厌晏斯茶抽烟,真奇怪。   晏斯茶突然转过来盯着孟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仿佛倒影月光,澄澈明亮,“呼——”他冲着孟肴的脸吐了一口烟,他们两隔得很近,在散开的白雾里,孟肴看见晏斯茶笑了。他长着两颗虎牙,笑起来眼睛嘴巴都是很漂亮的月牙形,让他看起来天真又孩子气。孟肴看呆了,他本来该在烟雾里咳嗽的,他忘了。   “来一口?”孟肴听见晏斯茶问。孟肴讨厌抽烟,可是他失去了思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晏斯茶骨节分明的手递到了孟肴的嘴边。孟肴嗅到了烟草干燥的气息,还有一丝清凉的薄荷味。孟肴就着晏斯茶的手吸了一口,他太紧张了,嘴唇不小心擦过了晏斯茶的指节。晏斯茶的手很凉,和他以前碰过的手都不一样。孟肴吓坏了,他感觉自己亵渎了晏斯茶,那口烟在懊恼慌乱之下也忘了吐出来,咕噜一声吞了进去。   “你没抽过?”   孟肴觉得自己真是蠢死了,他脸冒上了火辣辣的热意,倒是庆幸昏暗里晏斯茶看不分明。孟肴垂下了头避开晏斯茶的目光,小声道:“嗯......没有。”   晏斯茶又吸了口烟,一片静默中,他轻声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有个人和我在天台上一起抽烟。”   “可是你并不会抽烟。”   他清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平静地陈述着。孟肴却有些失落,原来他没能帮助晏斯茶复原梦境。他该是叫晏斯茶失望了,选错了人。   “你听说过多重宇宙论吗?”晏斯茶突然换了方向,坐到了面朝外的位置。他的腿在空中一荡一荡的,下面是万丈深渊。   孟肴再次茫然地摇了摇头,晏斯茶明明在他面前,他却感觉好遥远。“是......这是什么呀?”孟肴小心翼翼地问道。   “简单来说,就是在宇宙的亿万个星辰里有亿万个你我,每一个你我都是不同的。比如在另一个时空里,也许你就是会抽烟的。”晏斯茶没有看孟肴,他仰着头,看着无边无际的黑夜,仿佛在寻找着星星。   孟肴愣了一下,突然激动地抓住晏斯茶的衣袖:“在另一个时空里也会有我吗?那……那里的我一定很幸福吧!”他说着说着就露出了笑意,两个酒窝融融得悬在他的嘴角。孟肴在晏斯茶面前笑的时候不多,因为他没有什么机会笑。   “嗯。”晏斯茶专注地盯着他,浅灰色的眸子像笼罩着一层蔼蔼薄雾。   “太好了……”孟肴喃喃道,他根本不懂得定义“我”,也压根不理解平行时空,在他的逻辑中,孟肴是被分成了很多份,有些孟肴是快乐的,有些是悲伤的,但合在一起的还是孟肴,而且是个快乐且悲伤的完整孟肴。也许此时此地的孟肴承担的正是悲伤的角色,那么一定有另一个时空的孟肴,很快乐地生活着。   他承受过的苦难,不过是一味中和剂。一想到这个,孟肴就觉得浑身都轻盈了许多。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扯住了晏斯茶的袖子,赶紧讪讪地松开手。   晏斯茶却顾不得再看孟肴,他伸出头向楼下望了一眼,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孟肴。”   孟肴挺直了背,乖乖竖起耳朵。   “你知道天台抽烟最危险的是什么吗?”   “嗯……摔下去?”   晏斯茶并不回答,正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哨声。孟肴很熟悉这个声音,这是教导处老师的哨子,被H班同学称作“催命曲”。孟肴往楼下一看,正瞧见两个老师从楼下冲进了教学楼。孟肴一下子慌了。   晏斯茶把烟丢到了地上,从台子灵巧地跳下来,正好踩灭了猩红的烟蒂。他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在大风里转头对着孟肴伸出手:   “跑啊!孟肴,快跑!”   他的笑声和喊叫都融进了破碎的风里,孟肴突然觉得有种沸腾的力量从脚底升起。他跳了下去,握紧了晏斯茶的手。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赤身裸体般狂跑了起来。   孟肴听见教导处老师凌乱的脚步,急促的呼吸,还有丢失目标的咒骂。他喘着粗气躲避着、奔跑着,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活。积压的阴晦被骤风吹得漫天狂舞,在想象中一切历史开始改写。他要嘶吼,要用音浪击碎那些腌臜的心脏;他要撕咬,要用啮齿一把扯下刘泊畸形的耳朵,连血带肉地吞进肚子里。   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怕了,这颠倒的世界即将爆炸在手心,碰地一声,如烟花坠地。 第15章   >   >   >   > *我所有的自负皆来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气概都来自于我的软弱。*   >   > *嘴里振振有词是因为心里满是怀疑,深情是因为痛恨自己无情。*   >   > *这世界没有一件事情是虚空而生的,站在光里,背后就会有阴影,这深夜里一片寂静,是因为你还没有听见声音。*   >   >   >   孟肴追着晏斯茶一直跑到了寂静的艺术楼。温湿的潮气在空气里发酵,酝酿出泥土的腥气,地上地下的生命皆在这场雨后蠢蠢而蠕,像植物做了一场斑驳的梦境。   他们在一个转角停下脚步。教导处的主任早已不见了,孟肴只听见檐下的雨坠落在栏杆上的声音。   缓慢的,滴答、滴答。   晏斯茶望着楼梯口的方向,似乎在思考老师是否会追来。孟肴偷偷瞄了一眼他们还牵着的手,脸臊得发热。他的指节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晏斯茶回过身,“怎么了?”   他依旧没有松开手。孟肴想要出声提醒,却又觉得不礼貌,他心头缠着不安,好像牵着晏斯茶的手也是一种亵渎。   这样一双手,撑着地面像狗一样爬过的手。会长握着它。   想到这儿,他终于鼓起勇气挣了挣,晏斯茶却没有松开,反而抓着孟肴的指节,凑近眼前。   那白皙的手背上,零星地分布着几点褐色的伤疤,像是烟头的烫伤。晏斯茶又将孟肴的手心翻向上,这分明是一双少年的手,却全是略显沧桑的厚茧,和主人青涩的脸颊全然不符。   晏斯茶只来得及看上一眼,孟肴就仓皇地扯回了手。他将双手背到身后,紧紧绞在一起,像个可怜的罪犯。   “我……”他怕极了,怕晏斯茶瞧不起他,惶惶不安地搜刮着话题转移晏斯茶的注意,“会长,刚才谢、谢谢你……”   “谢我什么?”晏斯茶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有些冷,不如方才温柔。孟肴喉头哽了一下,竟一时说不出话。   那双丑陋的手,果然叫会长嫌弃了。   孟肴不吭声,晏斯茶又接着道,“谢我带你抽烟,还是带你逃课?”他一面说一面贴近孟肴,孟肴只好步步后退,退无可退了,便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眼睛四处乱晃,像台故障的小机器人。   晏斯茶轻笑一声,似乎被孟肴可爱的姿态逗乐了,语气也温和下来,“你就这么怕我?”   “不是怕,”孟肴下意识反驳道,“是……”该怎么形容才不会吓到晏斯茶呢?倘若晏斯茶是艾丝美拉达,他就是卡西莫多。那种感情不似克洛德的占有与肉欲,而是爱的崇拜。他只要远远地看着,便是心满意足。要是让他更近一步,他反而笨手笨脚,不知所措了。   “你和我不是一路人……”孟肴抿了抿唇,小声嘀咕道,“我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   “不是一路人?”晏斯茶的语气听不出喜悦,“你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吗?”晏斯茶问了和那天夜里一模一样的问题。他低头看孟肴,灰色的眼眸被夜色染黑了,反着光,是井里装着一抹雪霁。   这个问题似乎对晏斯茶来说很重要。孟肴心中揣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看来上一次的回答他还不够满意,他到底想听什么?   晏斯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演讲台上的晏斯茶、楼梯口的晏斯茶、篮球场上的晏斯茶,还有天台上的晏斯茶,每一个都是不一样的,但都那样遥远而陌生。从高一的新生开学仪式开始,孟肴就一直仰望着他。   可是光芒万丈的晏斯茶,为什么也会反复发出不自信般的疑问?   反正……孟肴在心里大胆地想,你什么样都很好,什么样我都喜欢。   “真的吗?”   “……嗯?”孟肴抬起头,看见晏斯茶专注地盯着自己,他在笑,眼睛弯成浅浅的月牙,泛着柔和的月光。   “什么?”   “你刚刚说的话。”   “我刚刚……”孟肴心里咯噔一下,“我刚刚说出口了?”   ——你什么样都好,什么样我都喜欢。   孟肴愣住了,也许是体内沸腾的血还没有彻底平息,他居然激动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瞠目结舌地望向晏斯茶,他怎么能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孟肴伸出手推开晏斯茶,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就要逃走。   晏斯茶却笑着拽住了孟肴的肩膀,把他抵在栏杆上。栏杆上摇摇欲坠的积水被这撞击惊动,全渗进了孟肴的校服里。   温热的雨,像蒸腾的汗。   “孟肴,你喜欢我?”   喜欢......原来这就是喜欢吗?他从未设想过。不过有谁会不喜欢晏斯茶呢?他颤抖着张开嘴,晏斯茶却幽幽地嘘了一声。   晏斯茶凑近了一分,他苍白修长的手贴到孟肴的胸口上,像从胸口里开出了白色的花。他们的气息交缠在了一起,孟肴听见晏斯茶清冷的声音:“你心跳很快。”   咚咚、咚咚。的确,心脏在叫嚣着,几乎要震破胸口的血肉。孟肴的身体爬上了一层鸡皮疙瘩,原来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   诚惶诚恐。好像耶和华把方舟放在诺亚手上,对他说,从此你将决定生灵存亡。   “孟肴,你老实说,喜欢我吗?”晏斯茶又问。   “我......”分崩离析的画面在孟肴眼前坠落,他恍惚听见了厕所里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水声,看见刘泊踩着他的脑袋夸张恣意地大笑,周易背着白炽灯从上方压下来,夏凡往他嘴里塞进半块肉饼。他听见自己扯着嗓子学狗……   他不配啊,他怎么配喜欢晏斯茶?   孟肴莫名哭了起来,他从未像这一刻般厌恶着自己。他的眼泪像从一口不见天日的深井里涌动出来,身子抖动着,言语失了声,压在嗓子里,逐渐变成了低嚎,如同一匹受伤的幼狼,在四下无人的旷野里无助地嗥叫。   他撕裂着,他想要承认,又不敢承认。他甚至不再怕晏斯茶唾弃自己,他迈不过的是自卑的深壑。   说呀孟肴,说呀!你早就被看透了,不是吗?   “——对!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会长……我好想变得和你一样受人尊重......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孟肴终于崩溃了。他不顾一切地叫喊着,受虐般加深着自己的罪恶。他瘫倒在晏斯茶身上,两手死死地拽紧晏斯茶后背的衣衫。那衣服在他手里,扭曲得如同流动的水。   晏斯茶回搂住孟肴。他把指尖插进孟肴的发丝里,安抚般梳理着。他的神情有些倦怠的温柔,浅灰色的眼睛满足地阖起来。   他的鼻尖凑到孟肴的颈边无声地深嗅起来。那样贪馋,仿佛久旱逢霖的人释放出压抑的狂想。   孟肴虽然被百般欺负,但是他的身上总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虽然大部分人只是匆匆而过,未曾察觉这朵花的艳劫,只是一味地玷污他。   “孟肴。”晏斯茶轻声唤他,他的舌尖好像沾染了潮气,旖旎暧昧,“别担心,以后我来保护你。”   乌云终于被夜风吹散了一点,露出了月亮的尾巴。晏斯茶消瘦的脸颊暴露在惨白的月光下,一切遥远的、不真切的距离感终于云开雾散,他浅灰色的眸子里不再是无机质的冰凉,而是神经质的兴奋。他咧开嘴巴无声地笑着,露出的小虎牙也全无先前的可爱,森森的,像吸血的獠牙。   灰色是单调而寂寞的颜色。沿着灰色的地平线往下沉落,最终会进入光线无法到达的黑暗深海。其实灰色的地表与黑暗的深海并无区别,都隐藏着致命的危险绝路。   周五的傍晚,轰隆隆的惊雷从远方的山脉滚滚而来,大风乍起,满楼的风昭示着一场骤雨。夏季天气多无常,天气预报偶尔也不准。行至宿舍半路的孟肴急忙跑去抢救他的日记本。   一夜之间,那石榴树上火星似的花儿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孤零零的薄叶细枝,惨惨戚戚得瘦弱着。孟肴取下日记本,那日记有着新鲜翻动的痕迹。他好奇地打开,发现对方又更新了一篇日记。   [周末愉快。   ps.石榴花都被大雨打落了,不必担心这里会被人发现。]   孟肴埋头一看,那枯叶荒草的泥地里果真藏了一地脏兮兮的石榴花。它们断臂残肢,支零破碎,该是多大的疾风骤雨才得如此酷刑?倒不如说是人为残忍的破坏。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分明是昭昭夏日,孟肴却生出了伤春悲秋的哀逝。   他太难过了,以至于没有发现日记本的异常。日记本的连接处出现了纸张被撕下的痕迹。那页废除的纸连同残花一起埋藏在淤泥里,如同一片腐朽的叶子。   [我引诱你错把崇拜当作喜欢,我是个罪人(划掉)   不过这些有什么关系呢。你早晚会......(涂抹,字迹不清)   每个人身体里都住着一只野兽。哲学让我获得短暂的平静,也不过是一种压抑的方式。   你一定想象不到我读过你的日记多少遍,以至于每一个字都烂熟于心。在拿到你的借书证时,我就通过字迹认出了你。我原想通过写日记的方式约束自己,可后来只想借此引起你的注意。   你的日记让我感觉到了暖意。只是等待阳光的时间太过漫长。我想要摘下太阳。   其实我第一次遇见你时   就想握住你的手(划掉)   想拥抱你(划掉,字迹凌乱)   想亲吻你(划掉,划掉,划掉)   我就想上你。] 第16章   >   >   >   > *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   > *——三毛*   >   >   >   孟肴的周末兼职是在自助餐厅做服务员。他昨夜没有休息好,午餐时间频频走神,还被一位客人举报扣了工资。晚上孟肴再也不敢懈怠,强睁着眼睛来回扫视食客的动态,随时准备上前服务。   他就是在这时看见了卢湾湾。她独自一人来此,面前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子食物。她大抵是自助餐常客,因为她每一个盘子都垒成了小山而不倒,极富技巧。   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吃那么多呢?而且她一点也不胖。   孟肴默默地关注着她。除了固体食物,桌子两边还摆了几杯颜色各异的饮料,她总是吃两口喝一大杯。孟肴看见她喉咙咕噜咕噜地滚动,果汁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这吃相委实有些狼吞虎咽了。   过了不久,她站起身去了厕所。不过十分钟左右,她便红着眼睛回来了。孟肴一直分心留意着她,他数着的,直到离开的时候,她一共去了五次厕所。   孟肴的目光悄悄移到了她的手背上,果然一片红肿的牙印。   孟肴的心沉了下去。他常常听见清洁阿姨的抱怨,有一群人总是在自助餐厅吃了又吐,吐了又吃,把厕所都堵着了。孟肴犹豫了一下,追上了卢湾湾离开的脚步。   “卢湾湾——”这还是孟肴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话一出口,他便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缩到地上,像个社恐的芬兰人。   卢湾湾诧异地回过头,孟肴用余光扫了一下,她脸上的神情竟疲惫不堪,全无饱食的愉快。   “你......”孟肴的心一抽,拘谨也淡了不少,“你还好么,需要喝点温水吗?”   卢湾湾似乎没有听清,只是略显烦躁地抬起眼皮,“你在这里打工?”她的声音像咳坏的嗓子,孟肴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嗷,你家真的不咋样,龙虾个头那么小,”卢湾湾饭后没有补妆,嘴皮上一层皴裂的白皮,“跟你老板说说,这样下去很快就会倒闭。”   “啊?”失业的危机迅速涌上孟肴心头,他慌张地辩解道:“不......不会吧,这才刚开不久......”   卢湾湾嘴角一抽,“你是笨蛋吗,我说什么你都当真。”她嘴上这样嫌弃着,脸色却缓和了不少,“自助餐不都是这样,多而不精。”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吃呢?孟肴没有问出口。卢湾湾似乎读懂了孟肴的眼神,她探头看了一眼孟肴的身后,“你还有多久下班,一起走吗?”   “你是最后一批客人了,”若是平时,孟肴一定不好意思让卢湾湾等待,但今天他很想借此机会了解情况,便回身往餐厅跑去,“请你等我一下,很快的!”   卢湾湾的家和学校顺路,二人一同上了3路公交。夜间公交人很少,没有开灯,路灯的光影便从窗口一帧一帧地剪进来。车厢像一个巨大的金鱼缸,卢湾湾巴掌大的脸也在这明明暗暗中沉浮,“我知道你想劝我,但是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她的声音低低的,像要沉到水底。   “我以前身高160都不到,体重却和身高差不多,走起来就是一个球。啧,死肥婆。”   死肥婆,这三个字她说得轻描淡写。孟肴侧头去看她,卢湾湾始终没有抬头。   “后来我瘦了,会化妆了,变漂亮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来一丝喜悦,“可是那些人不信,非说我去整容了,还给我取外号,你知道的,‘一百万’。”她轻蔑地笑了一声,“我要真有一百万,我怎么可能拿去整容。”   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孟肴始终注视着卢湾湾,他竭力想在她脸上看出一点端倪,那种相似的无奈。在男女差异意识觉醒以后,女性对外貌的在意也会突长,如同孟肴对自身缺陷的自卑,卢湾湾也一定度过了一段很痛苦的青春。这些芜杂的不幸仿佛一桩巨木,穿透少男少女的身体,日夜吸食着他们的活力,同病同根。   “你真的很厉害,减下来那么多一定很辛苦吧......”孟肴努力寻找着合适的措辞。   “是啊,但是从此我也患上了暴食症。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孟肴有些诧异卢湾湾如此坦荡,“我每天脑子里就是吃。吃了又罪恶,只能去清除,反反复复。”她转头看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市,红红绿绿的光圈在她眼底流转,“不过我不后悔,就当和魔鬼做了一场交易。只要能脱掉那层丑陋的壳,让我做什么都行。”   孟肴唔了一声,似乎有些不赞同,卢湾湾没有理他,接着说:“你听过七宗罪吗?那是天主教里的七个原罪,其中就有‘暴食’。其实这些罪恶环环相扣,一生二,二生三。”她伸出手举过头顶,光穿过她的指尖,黑色的指甲仿佛融化进了黑暗,“我每次进食的时候就会想,我这种人啊,一定会下地狱的......”   有一瞬间,孟肴想握住她的手。“......别这样说。暴食症并没有那么可怕,”他突然想到了过往的自己,“如果把眼前的不幸当作全部的人生,人就很容易垮掉。”   他总是这样劝自己,人不可能静止于一个状态,十年二十年,把目光放远,眼前的不幸总还有回寰的余地。更何况,这世上有很多比自己更加不幸又更加坚强的人。   “无论是和远方的别人比还是和未来的自己比,这些糟糕的事其实都很渺小。”孟肴近乎自言自语地说着,露出一抹释然的浅笑来。他以为卢湾湾和自己一样感同身受,却听见她发出一声刺耳的讥笑。   “是啊,”她歪过头看向孟肴,眼里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至少和你比起来,我根本不算惨。”   孟肴不知哪句话惹到她了,手足无措地收紧手心,眼中有些慌乱的无辜。   “我还没有到需要‘你’来教我的地步。我平时过得很好,也有很多人追我。”卢湾湾不再看孟肴,她故作姿态地将卷发别到耳后,昂起了下巴,“我男朋友还是A班的。”   孟肴垂下头,像个犯错的小孩。他想,一个人坦诚自己的困扰,内心深处就是想寻求帮助或者安慰吧?   他有些丧气。他以为卢湾湾是把自己当朋友的,因为他早把卢湾湾当作了朋友——太天真了,谁会把幺鸡当朋友呢?   他们沉默着坐过了一个又一个站。孟肴一直低着头,他用左手握住右手,感受自己奇妙而温暖的体温。他突然想起了晏斯茶。   如果是会长的话,会说出那些话吗?   他想起艺术楼的那天夜里,他在晏斯茶面前不顾形象地大哭。晏斯茶好像对他说了什么,可是孟肴没有听清。他只记得晏斯茶的手很凉,怀抱却很温暖。晏斯茶就那样安静体贴地让他放声大哭,哭够了,哭累了,送他回了教室。   然而哭泣不过是一种发泄,生活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淤泥。他事后越回想越发后悔,太冲动了,他几乎毁了他和晏斯茶间仅有的友谊。周五那天放学的时候,他在教室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了晏斯茶,他高而挺拔,在走廊尽头很是抢眼。孟肴不知为何晏斯茶会来这一层楼,脑子没有多想,抓着书包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像个心虚的小偷,跑到无人知晓的小角落里藏了很久。   他这样怯懦地逃避着晏斯茶,逃避着和他的联系。如此他还能粉饰太平,让与晏斯茶有关的一切圆满地停留在那天夜里。   告白——是晏斯茶给他最大的勇气,像一场完美的谢幕,足够他怀想一辈子。往后的东西,他不敢想,也配不上。   如果能健全这副身体多好啊,他也愿意和魔鬼做交易。   卢湾湾到站了。这一站的区域是俗称的Y城贫民窟,和孟肴想象中的“父母都是银行高管”的家庭有些出入。卢湾湾站起身来,姿势有些僵硬。她走下台阶的时候,突然停了一下。   “对不起。”   她没有回头,声音也很小,小到让孟肴怀疑自己的耳朵。孟肴望着卢湾湾离开的背影,她瘦小而脆弱的肩膀倔强地绷得笔直。孟肴突然释然了。   小女孩脾气罢了,何必置气。 第17章   周一的晨会是晏斯茶做国旗下演讲。   他穿着那身明显精心熨过的校服,走上台拿起稿子,轻车熟路地念起来。他的声线清冷,虽然没有什么起伏与情感,但是吐字清晰标准。   连站在最后一排的孟肴也能听见前排女生嗡嗡的兴奋,而后排的男生也陷入了另一种沸腾中。   “看见没?”孟肴前面的男生拍了一下身边的人,冲着晏斯茶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另一个男生有些困惑,左右晃了晃脑袋,“看啥?”之前那男生便抬了抬脚露出鞋子,语气有些艳羡,“‘通灵喷’啊,别说买了,平时都很难见到。”   “真的?”那男生眯起眼睛吃力地往晏斯茶的方向观望了一会儿,“这么远你也看得清?”   “我今早遇见他,隔得近看见的。”   男生收回了目光,刻意满不在乎,“你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他身上能穿仿的?”孟肴前面的男生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孟肴听不见了。   他们在说什么?孟肴一头雾水。他困惑地打量周围人的反应,发现连刘泊也在看他们这边。刘泊的目光不小心和孟肴对上了,他神色骤变,像看蝼蚁般斜睨了一眼孟肴,用口型骂了一句“蠢货”,便仓促地转回脑袋。   孟肴早习惯了,内心没有什么起伏。他甚至察觉到刘泊有一丝古怪的慌乱。   前排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孟肴的目光重新被吸引了过去。晏斯茶演讲结束了,他往台下走来。他走过班级之间的通道就好像在走红地毯般瞩目而坦然。   孟肴愣愣地盯着他走近。晏斯茶不是在A班吗,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走?   突然,晏斯茶抬起了头,浅灰色的眸子一直回望着孟肴,一步步向着他走来。孟肴恍惚看见他眼里有笑意。   “诶诶,这下看清没?”孟肴前面的男生又小声召唤旁边的人。   孟肴心脏漏了半拍。他在这目光下有些微微的颤抖,明明已经决定没有任何交集了。他甚至暗中祈祷,晏斯茶会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   可是他没有,他停在孟肴身边,旁若无人地向孟肴问道,“周五为什么走得那么早?”   “......升旗仪式到此结束。”   恰好这时,台上传来解散的号令。可孟肴仍立在原地,他像一根笔直紧绷的发条,听见晏斯茶对自己说,“我在台上的时候,你怎么一直低着头......”他的声音低沉,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却比台上演讲时有感情多了,透出一股亲昵的温柔。   孟肴的脸像烧到沸点的开水,烫得他神志晃晃。   他没有回答晏斯茶,反而做出了一个无比傻瓜又无比自然的行为。   他扭头跑掉了。   把晏斯茶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原地,没有半个字的回应。   孟肴事后很后悔,他太失礼了。没有了晨会,孟肴几乎没有机会再遇见晏斯茶,也无法致歉。他在这平静之下失落又心安。傍晚的时候,他抽空去查阅自己的日记。   对方的日记也更新了。   [星期一 阴   你在怕什么?]   这句话像一个魔咒,猛然烙在了孟肴的心上。也许这只是对方一个自言自语的审问,孟肴却觉得被剥光了般屈辱。他在怕什么?他怕的东西太多了。如果晏斯茶发现自己的秘密,他还会像现在一样对待自己吗?   及时损止,这是最好的办法。   [周一 阴   我配不上太过美好的东西]   孟肴的笔顿了一下,还是把这张纸撕掉了。他重新写下一首小诗,以掩盖自己可悲的怯懦。   [周一 阴   我闭上眼睛   感到一种颠倒的晕眩   只要我不睁开眼   新的一天永远不会来临   我想   变成一颗黑色的小小的核   飘飘荡荡 落在墙角   等待乌云来时   风将我吹出窗外   融化在大雨里]   不快乐的东西,只能去遗忘,而不要记录。他也不愿与对方分享自己的不幸。   孟肴刻意躲避一切会与晏斯茶相遇的场所。连体育课也回归了从前的模式,一解散就往教室赶。他也尝试着不再在自己的日记中加入晏斯茶的身影。如今他要努力忘记这个人,如同逃避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晏斯茶该是很骄傲的人,被那样粗鲁地无视后,不可能再来主动找自己。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能够联系的事物了。   最近孟肴的前桌和班上一个同学谈了恋爱。他们两一个在最前排靠窗的角落里,一个在最后排靠近后门的位置,呈对角线,活脱脱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周五午休结束以后,孟肴就发现自己的桌椅不见了。他一个人在教室里游荡了半天,终于在第一排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的桌子。抽屉里的书本乱七八糟落了一地,旁边人估计是嫌弃占了地方,用脚把书本踢在了一起,封面上留下了一串脏兮兮的鞋印。   孟肴默默地把书收拢在一起。他原先坐最后一排是没有同桌的,现在换到第一排就有了。可是他上了整整一下午的课,旁边的座位始终是空着的,老师也对此视而不见。能有这样胆子逃课的人,只能是周易这种边缘少年。   孟肴的心情有些复杂,虽然周易不常来上课,但上一次的事件已经给他留下了足够的阴影。整个下午他都提心吊胆地上着课,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最后一节自习课。这节课老师有事没来,象征性叫纪律委员孟肴帮忙管理教室。   结果E班人溜了一大半,仅剩的十几个也乱哄哄地聚集在一起,比课间还放肆。   孟肴在这种环境下依旧全神贯注地写着作业,经过了长期的心理训练,他现在很容易放空杂念静下心来了。   “孟肴。”   孟肴突然听见了晏斯茶的声音。他见鬼似得抬起头,就看见晏斯茶站在他桌前。他细碎的刘海落在苍白的额前,挡住了眼睛,只从空隙间透露出一些目光。这使得他看起来非常阴沉,黑云压城城欲摧。   “你出来。”   孟肴被吓懵了,只好乖乖站起身,晏斯茶一动不动,冷冷道,“把你书包背上。”孟肴忙回身收拾书包,这才发现,整个教室都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们方向。   他怎么能来找自己?这下全完了。孟肴无意识地撕咬着自己的嘴皮,先前在升旗仪式上不过说了两句话,班里就传起了不堪入耳的琐碎谣言。孟肴甚至在心中对晏斯茶生出了埋怨,这几天他是如何煞费苦心地克制自己避开晏斯茶啊,明明都是为了他,他怎么还往坑里跳?   孟肴背着书包亦步亦趋地跟着晏斯茶来到天台,白日的天台视野开阔,大大小小的水潭铺在地上,像一片片被打碎跌落人间的晚霞。晏斯茶径直走到了天台边上,孟肴也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   “躲够了吗?”晏斯茶突然回过头,语气很凶,孟肴只敢将视线放在他妥帖的校服上。   原本都是为了晏斯茶,不想给他添麻烦,也不想成为他的污点。可是孟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害怕了,就仿佛一种动物的本能,巨蟒露出了尖牙,雏鸟只敢瑟缩在巢穴中战栗。孟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晏斯茶,在印象中,会长都是冷静而温和的。   “我问你躲够了吗?”晏斯茶突然拽住孟肴的头发强迫他抬起脑袋,“我不来找你,你就永远躲着我?”孟肴被扯得有点疼,他抽了一口冷气,头顶上的力量立刻放松了,转而斯文地揉了揉孟肴的脑袋。   晏斯茶鸦羽似的睫毛抖落了一下,眉头蹙紧,“喜欢一个人,不应该忍不住去见他吗?”   孟肴摇了摇脑袋,“会长,我......”有一瞬间,孟肴甚至生出了坦诚自己疾病的冲动。他咬紧了嘴巴,没有再说话。   头顶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直到晏斯茶发出了一声轻笑。   “孟肴,我输了。”   “我以为我能控制你,好在未来关系里占主导地位,”晏斯茶退后了几步,他转过身子盯着身旁的一个水潭,里面像镜子般倒映着晏斯茶的模样,“结果是你控制着我。”他一脚踏进水潭,一切镜像都被荡开的波纹冲散了。   晏斯茶手插在兜里,垂着脑袋一脚一脚地踩进水潭,他的姿势懒散而随意,苍白的脸颊却绷得发紧,凸出了一角下颌骨。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躲着我了?”   他转过身,靠在天台边上,从孟肴的角度能看见他瘦削而帅气的喉结。   孟肴盯着晏斯茶的喉结发呆,他也想拥有这样极富男性特点的体征。他的思维在潜意识中变得迟缓下来,会长在说什么?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幺鸡呢。晏斯茶这样的人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他是不是在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孟肴甚至恶意地想,但又觉得晏斯茶不是这样无聊的人。   许是没有得到孟肴的回应,晏斯茶又回过身来走近孟肴。他把手搭在了孟肴的肩上,灰色的眼眸在光下像无机质的矿石,有种捂不热的寒意。   “说话。” 第18章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孟肴闻到了一种干净的香气,也许是沐浴露,也许是洗衣粉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夏天的青草,还有森林里的霜风。   他无端想起了那篇日记。   [苯乙胺会诱导产生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脑细胞发生电化学活动,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人类其实是很悲哀的生物,任他多么风华绝代,也不过是一组被造物主操控的数据。热情终究会冷却,就像激素在体内快速被代谢。   “会长,你一定会后悔的。我这个人......”孟肴说不下去了。   喜欢又能有多久呢?一场化学反应罢了。当有一天会长发现他只有鸽子蛋大小的睾丸、女人一样耸起的胸部,连一个男人基本的生育功能都没有时,他还会喜欢自己吗?   他会恶心得发吐,就像看见了一个怪物。如果那时候再被抛弃,再坚强的他也无法承受。   晏斯茶埋下头追寻孟肴的目光,“你说什么?”   孟肴往后撤了一步,他始终抗拒和晏斯茶的对视,“我......我不值得......”他的声音在颤,“而且,我是个男的。”   他强调着这句话,就像在加固自己的认知。初中的时候,他的班长也向他表白过。他对孟肴说,我觉得你比女孩子还好看。   孟肴想,那他喜欢的到底是女孩还是男孩呢?   他又把自己当作了女孩还是男孩呢?   晏斯茶皱起眉头,有一瞬间懵懂的迷惑,接着他像想通了什么,“原来是这样,”他嘴角向上微微一扯,发出一声自嘲似的轻嗤,“是我会错意了,我还以为你也是……”   也是什么,他没有说出来,但孟肴立马反应过来晏斯茶误会了。孟肴并不算直男。因为身体缺陷,他压根没有幻想过自己会有女性伴侣。长久的否定与压抑下,他对女性的渴求也越发淡薄。并且也许是激素影响了思维,又或许是变态的投射,他很喜欢欣赏男性健美的肉体。他会在书店男性杂志区偷偷游荡,也做过疯狂而羞耻的梦境。   但这都是他后天的扭曲,丑陋的秘密。他羞于启齿。   晏斯茶没有注意到孟肴的纠结,他忽然从背上取下书包,从里面摸出来一个白色的盒子。   “我要走了。”晏斯茶将盒子递到孟肴面前,掩不住落寞,“原本是给你准备的,可你一直没来找我。”   孟肴不知所措地接过盒子。盒子上印有半颗五光十色的星球,孟肴有些困惑地摇了摇盒子。   晏斯茶盯着盒子,低声说:“很多人以为这是星球,其实这只是气泡的表面。”   气泡,能借助光明变得斑驳绚烂,在黑暗里却只会归于透明与寂静。   晏斯茶的神情有些疲惫,“你还没有手机吧?住校应该不方便。”他把书包背回了肩上,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   孟肴一听是手机,忙推回晏斯茶面前,“我怎么能要!会长,谢谢你的好意,这太贵重了,”他摇摇脑袋,“没有手机也没关系,平时能借宿管阿姨的手机打电话……”   晏斯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沉默地立着。孟肴手僵着维持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把盒子往上抬了抬,晏斯茶这才单手接过盒子。他抓得很用力,孟肴甚至能看清他手背指骨间凸出的血管。   “不要就扔了。”   就像投篮似的,晏斯茶的手毫不犹豫地往脑后一甩。他本就站在天台边上,孟肴错愕地看着那雪白的盒子在空中划出一个抛物线。孟肴扑了上去,可惜已经晚了,他眼睁睁看着盒子极速坠落,在空中巨大的阻力间散开,配件、保修书、手机,噼里啪啦摔了一地,七零八落,像个被切割的尸体。   “会长......”孟肴心痛地回过头,却见晏斯茶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他的刘海落了下来,从孟肴的角度,只能看见窄窄的下颌。   孟肴可急坏了,他干脆丢下书包,三步并两步地冲到楼底。也许是盒子的缓冲作用,手机奇迹般地没有过度损坏,只在表面出现了几道横亘的裂痕。孟肴尝试着开机,可惜他根本不会使用智能机,只笨拙地不断按压音量键。见手机黑乎乎地半天没有反应,孟肴又把地上的东西胡乱收集在一起,哼哧哼哧跑了回去。   “嗬……嗬……会长!你快看看,还能用么?”   孟肴在天台门口停住了脚步。暮色四合,即将入夜的天空压了下来,一片废土似的水泥天台上空无一人,那些大大小小水潭也退出光的舞台,即将与黑暗一同归于虚无。   晏斯茶不见了。   起风了。孟肴突然觉得很冷,便快步走过去捡起书包。他不知道怎么锁门,只好把天台的铁门虚掩上。那铁锈的气息沾在他手上,怎么洗都洗不掉,做梦也有那个味道。   第二天打工结束,孟肴进了附近一家手机维修店。   老板吊儿郎当地叼着烟,一打开盒子腰背就挺直了,“嗯?”他猛然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孟肴,嘴角歪到了一边,“哪儿顺来的?”   孟肴脸涨得通红,“不是……是有人送我的。”他越是紧张越是吞吐不清,老板把烟夹在指间,敲了敲桌子,眼神狐疑,“那好啊,这手机有密码,你来解锁看看。”   “太好了,原来能开机……”   “赶紧的,”老板递过去手机,颇有些咄咄逼人,“来,解锁。”   孟肴接过了手机,心咚咚狂跳。他哪里知道什么密码?晏斯茶根本没有提过。   孟肴不敢抬头,他知道老板正探究地观察着他。孟肴按了下键,露出了数字键盘。   手机有密码,晏斯茶可能提前设定过,但是孟肴几乎不知道晏斯茶的任何信息。他有些懊恼之前没能问过晏斯茶的生日。孟肴试探着输入了1234。   密码错误。   果然不可能这么简单。   孟肴搓了搓手指,蹭开指腹的汗,试探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既然是给他的东西,会不会用的也是他的生日?   依旧错误。   生日是孟肴常用的密码,这最有可能的答案都错了,孟肴开始慌了。   出生年份?密码错误——屏幕被锁住了,30秒延时输入下次密码。   有可能是晏斯茶的出生年份?孟肴又尝试了几串数字,依旧错误——5分钟延时。   老板抽了口烟,裂开满嘴黄牙,“行了行了,别搞了,十次满了会刷机啊!”   “刷机?”   “就是手机自动清空,里面啥也没啦。”老板伸出手想要抢手机,被孟肴躲开了。   “我再试试……还有三次机会。”孟肴的汗从额角滚了下来,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地输了四个6,错误。四个8,错误。   也对,晏斯茶怎么可能这样设密码。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了,孟肴很想现在捏着手机跑路,等到周一去问晏斯茶。可是他心里又集着一团火,赌博似得越烧越旺。他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好像冥冥之中有人指引,他按下了四个1。   主页跳出来了——解锁成功。   孟肴猛然抬起脑袋,满眼放光地望着老板。他挺胸抬头地递过去手机,这下老板不吭声了。   数字“1”也读作“幺”,尤其是在色子和骨牌计数中使用。   1——是他给自己取的代号,有时会使用在日记里。   11,11。幺幺,肴肴。   谐音读起来,好像真有人在孟肴耳边唤他——肴肴,肴肴。   老板捧着手机东点西弄,再次发出一声低呼,“呦……你这还是最大内存的,”他把手机翻来覆去地打量,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味,“这是max,你还有延保,奔着一万五去咯。”   “什么?”孟肴以为自己听错了。今年过年他在镇子上也给奶奶买过手机,一百来块的翻盖老年机,小小的,接个电话挺方便。他知道现在有些智能机好几千了,但怎么会有上万的手机?   那老板狐疑地斜瞄了孟肴一眼,叹了口气,“……算了,瞧你模样干干净净的,也不像干坏事的孩子,”他把手机放到台子上,往外推了推,“这种啊,你以后最好去旗舰店。苹果logo认识吧?你往二环以内走,遍地都是。”他烟只剩小半截了,还舍不得扔,用拇指食指捏着吸,“得亏你遇见的是我,你把这新手机拿别的小摊去,一看你个愣头青,一转身就给你偷梁换柱了。”   他敲了敲盒子,“可惜了,这手机才在大陆开售没几天呢,怎么就弄成这样了。你想换个原厂屏幕,”他比了下手势,“一千五起步。”   孟肴捏住裤包的手猛然收紧了。他包里只装了一张一百块。他想着一个屏幕而已。一个小小的屏幕,又不是金的银的,怎么这么贵?   老板的眼睛贼精,把抽屉拉开翻找起了工具,“……不过我这儿有不是原厂的,便宜好几百。”   孟肴摇了摇头,“……谢谢你老板,我不修了。”他慢吞吞地把手机装进盒子,“不修了。”   回程的路上,孟肴把手机盒子一直紧紧搂在怀里。他感觉肩膀很沉,像顶着一根擎天柱,走着走着就会塌下来。一部手机,抵他家里一年的开支了。他多么对不起会长,现在赔也赔不起,修也修不起,他要怎么和会长交代?   孟肴回了宿舍以后老是静不下心学习,放在眼前的白色盒子就像潘多拉魔盒,勾得孟肴心猿意马。他干脆把手机取了出来。   孟肴模仿别人在手机上触屏点击。手机里面有电话卡,提前也安装好了许多软件,并且都用心地分类在不同的文件夹里。孟肴点开了通讯录,他发现里面只存了一个人的号码,晏斯茶的电话。   要不要给会长发个消息,告诉他手机还能用呢?   孟肴的手放在屏幕上。 第19章   『会长,晚上好,打扰你了。昨天安全回家了吗?   对不起,手机还能用,但是屏幕裂了。你放心,再给我点时间,等修好了就立即给你送来!   早点休息,晚安。』   孟肴修改了好几遍,终于准备发送了,却又看见输入法还有一项“表情”选项。这些符号组成的表情意外地形象,孟肴从来没有用过颜文字,萌生了不少趣味,于是又开始修改自己的短信:   『会长,晚上好,打扰你了 ^_^ 昨天安全到家了吗?   对不起,手机还能用,但是屏幕裂了T_T你放心,再给我点时间,等修好了就立即给你送来!   早点休息,晚安:D 』   孟肴吸了一口气,这次一定要发送了。他迅速点下发送键,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   等了好一会儿,孟肴才惴惴不安地睁开眼,结果发现短信还在“正在发送中……”的状态。   孟肴不知道宿舍信号不好,他以为是发送失败了,便老老实实地复制了一遍,再次点击发送。   依旧是“正在发送中……”   孟肴皱起秀气的眉头,他有些生气,捏着手机跑到阳台上,再次发送了几遍。   “咻——”   孟肴的手机响了,他埋头一看,短信终于发送成功了。他不自觉舒了一口气。   “咻——”“咻——”“咻——”“咻——”   手机突然连续响了好几声,孟肴心跳漏了一拍,他缓缓把视线移到屏幕上。   『会长,晚上好,打扰你了……』(送达)   『会长,晚上好,打扰你了……』(送达)   『会长,晚上好,打扰你了……』(送达)   『会长,晚上好,打扰你了……』(送达)   ……   好多好多条一模一样的短信,全部发送成功了。   孟肴吓坏了,他笨拙地点击短信,手忙脚乱地点击下“删除”的选项。可他知道这其实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行为,那一条条重复的短信早就悉数传到了晏斯茶的手机上。   孟肴捂住脸仰倒在床上。他的耳根都染上了红色。   可恶,实在是太蠢了!   晏斯茶大晚上被骚扰,肯定更生气了。孟肴难堪得无地自容,乘着还没有收到晏斯茶的回复,干脆把手机关机当上了缩头乌龟,胡乱洗漱了一番,早早缩进了被子里。   夏季的天气无常,一转眼雨就落下来了。夏雨来得彪悍,雨声像流水,凉意从小窗的缝隙里渗进来,带着一种沁入心脾的湿气。孟肴尴尬不已的心情渐渐被抚平了,听着雨声,他突然想起了《小团圆》。   “九莉在快30岁的时候在笔记本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孟肴不大喜欢张爱玲的小说,和大多男孩一样,他对爱情小说并不感冒,何况张的笔下总是悲离,难见欢和。但他又很敬佩张,她的笔力是天成的,用词之精妙,简直到了信手拈来随心所欲的地步。她的孤傲像冰凌一样穿透文字。   孟肴喜欢这样的作家。他喜欢一切孤傲的事物,譬如顾影垂怜的瓶中水仙,天空中独来独往的鹰,又或者颁奖台上目不斜视的晏斯茶。   他的茫茫心事都如同檐下雨线连绵不断 ,孟肴任凭思绪随意飞驰着,眼皮困顿地耷拉下来,慢慢进入了睡眠。   迷迷糊糊间,孟肴听见头顶窗户上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他感觉有一只冰冷的手抚摸上了他的脸颊,带着雨水的潮意,孟肴被冻得打了个哆嗦,惺忪的眼睛睁开了条缝。   视线中,真的有只手臂横在他脸上空,孟肴猛然清醒了,直接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滚弹起来。一片昏黑里,他看见阳台站了个人,一只手臂从狭小的窗户里伸了进来,搭在孟肴的床头上方。   孟肴的喉头紧张地滚动了一下。窗外的雨还在噼里啪啦地下着,他突然福至心灵,伸手打开了床边的充电台灯。   借着白雾似的灯光,孟肴看见了窗外的晏斯茶。   他全身都湿透了,黑发贴在瘦削苍白的脸颊上,连薄唇都是毫无血色的浅淡。雨凝聚在他漆黑的睫毛上,扇动间便有眼泪般的水滴落下。这黑与白的交织,冷冽中有一丝惊心动魄的美。孟肴看呆了。   “你为什么关机了?”孟肴听见晏斯茶问他。   “我……”孟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傻乎乎地盯着晏斯茶看了好几眼,这才反应过来要给他开门。   孟肴打开了阳台的门,“会长,你怎么……”孟肴舌头都捋不直了,“你怎么上来的,这可是四楼……”   “宿管放进来的。”晏斯茶走进门,语气轻描淡写。   “我……我给你拿毛巾先擦擦!”孟肴把门后挂着的毛巾扯下来,他慌慌忙忙地递到了晏斯茶的面前,可是晏斯茶并没有动作。他浅灰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孟肴,潺潺的,泛着与往日不同的水光。   孟肴尴尬地笑了笑,他举起手把毛巾搭在晏斯茶的头上,脑袋一热,“会长,那我帮你擦吧?”   一说完他就后悔了。晏斯茶居然真的埋下了脑袋,他们俩的距离更近了。孟肴指尖一片麻,稀里糊涂地揉搓着手里的毛巾,眼睛胡乱转着,压根就不敢看晏斯茶。   “发了那么多,我以为你有什么急事。”昏暗的灯光下,晏斯茶低沉的声音有些促狭的意味,气息吹在孟肴的耳廓上,痒痒的,孟肴觉得手脚发软,连擦头发都快使不上力气了。   孟肴赶紧把毛巾撤了下来,幸好晏斯茶的头发不长。“要不要洗个澡换下衣服?这样会感冒的。”孟肴根本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也不等晏斯茶回复,径直走到了衣柜边打开柜门。他的衣服不多,只占了衣柜的一小部分,孟肴找出了最宽松的衣服裤子。   “会长,给……”孟肴一转身,声音就融化在了舌尖。晏斯茶居然已经脱掉了上衣,正准备脱掉裤子。孟肴就像被烫着般匆忙移开目光。   晏斯茶穿着衣服看起来挺拔消瘦,因为皮肤过于苍白,便有些病态的羸弱感。但他脱掉衣服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肩宽而后张,腹肌明显,富有张力的腰际精长,两侧的人鱼线一直埋进下面的裤子里。孟肴突然想起室友成天嚷嚷着要练的公狗腰。他的脸熟透了。   大家都是男的,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他越是这样劝慰自己,越是难以冷静,不敢直视晏斯茶,只偏着头递出衣服和浴巾。还好晏斯茶没有为难孟肴,安静地进了浴室。   孟肴在屋子里又傻乎乎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要整理床铺。孟肴和室友的关系并不好,如果借室友床铺睡觉估计会发生不必要的麻烦。孟肴索性把柜子里的凉席拖出来铺到地上,做了个简易的地铺。虽然他并不知道晏斯茶会不会在此过夜。   孟肴一刻不停,做完了这一切,又把目光放到了晏斯茶的衣物上。他打了一盆水,把衣物弄到阳台的水池边开始清洗。   孟肴洗得很小心,一点一点地用手揉搓。洗完了体恤洗裤子,雨已经停了,闷热从地表蒸发出来,一滴汗从他额角顺着鬓角滑下,无声无息地落进盆子里。   手里捏着晏斯茶的裤子,孟肴的思绪又开始胡乱驰骋。会长有过性经验吗?他平时会自慰吗?他脑子里居然开始浮现出一些旖旎的画面。晏斯茶斜倚在床上,握住自己的性器上下摆动,他漂亮的肌肉会随着力量起起伏伏,像一座座葳蕤的山峦。他会发出压抑而快活的闷哼,像惊蛰春临的雷。   孟肴居然感觉自己有一点硬了。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手上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堆在手上的泡沫在闷热的空气里一颗一颗破裂开,孟肴没有注意到。   他很矛盾,无比唾弃这样意淫会长的心理,却又忍不住享受那一点遮遮掩掩的欢愉。他尝试着用腹部深呼吸降火,想要缓解自己罪恶的冲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浴室门开了。孟肴抖了一下,垂头看着沾满泡沫的双手,一下子什么旖旎情绪都灰飞烟灭了。   他听见晏斯茶从身后走近,带来一股甜香的热气。孟肴不敢回头,只能故作镇定地继续搓洗衣物。   晏斯茶只在下半身裹了一条浴巾,上半身还赤裸得沾着水汽。他一直走到孟肴的背后,把下巴搁到了孟肴的肩膀上,垂着浅灰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孟肴手上的动作。他的手撑在孟肴身体两边,差点要和孟肴贴在一起,仿佛一个从背后而来的拥抱。   “嗯……?”晏斯茶发出一声低而长的鼻音,嘴几乎擦过孟肴的耳朵,“你在帮我洗衣服?”他好像很开心,语调轻快。   孟肴的耳朵很敏感,晏斯茶却凑近了和他说话。他感觉晏斯茶身上的热气渗透进自己的后背,汗水把他的背心都打湿了,黏在背上,好像晏斯茶靠在了他身上。 第20章   “我、我顺手就洗了。”孟肴挺直了腰背,竭力把下体贴在冰凉的水池瓷面降火。晏斯茶高挺的鼻尖几乎要贴在他脖子上,孟肴甚至能感知到晏斯茶鼻翼的一翕一动,慢而深的气息酥酥痒痒地吹拂于肌肤。   孟肴佯装专注地搓洗衣物,心中躁动,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急,盆中的水便极速膨胀,开出一蓬蓬云朵般的泡沫花。有些细小的泡沫飞到了空中,飘飘忽忽地晃悠着,晏斯茶伸出手接住。他盯着那点泡沫消融在指尖,然后将自己的双手也放入了盆中。   他苍白的手覆在孟肴的手背上,在泡沫的滋润里,手与手间的触感很滑。晏斯茶的手指从孟肴的指缝间穿过,就像一阵温凉无形的流水。   晏斯茶的动作轻缓,孟肴却吓得浑身僵硬。晏斯茶完全搂住了他,如同一片穹顶罩了下来,将他牢牢困于怀中。他任凭晏斯茶扣着自己的手,慢慢翻向上,捧起了一团雪白的泡沫。   晏斯茶的头向前伸了一点,对着孟肴的手轻轻一吹,“呼——”漫天的泡沫在空中铺散开,如云似雪,在叆叇的灯下投射出细碎的星光。   孟肴的目光追寻着漂浮的泡沫,一直落到晏斯茶的脸上。他看见晏斯茶仰着头在笑,像个贪玩的小孩子,天真地快乐。   “My words rained over you , stroking you...”   晏斯茶突然低声念了一句英语。他的发音很舒服,语调在夏夜里显得格外性感。   “A long time I have loved the sunned...   I go so far as to think that you own the universe...”   孟肴太紧张了,他的英语听力本来不错,现在却完全集中不了精力,只零零碎碎听懂了部分单词。   “rained over you”   淋湿你。   “stroking you”   抚摸你。   “...bring you happy flowers”。   给你带去快乐的花儿。   泡沫融化在甜蜜而忧愁的空气里,孟肴终于意识到,晏斯茶不会是在念情诗吧?   晏斯茶忽然侧头与孟肴对视,他的眼神太专注了,孟肴情不自禁错开目光。“I want,”晏斯茶的嗓音变得有些哑,他似乎不满孟肴的躲避,伸手扣住了他的下巴将他脸扭回来,“To do with you what spring does with the cherry trees.”   孟肴仍在费力地解读那几句英文,晏斯茶忽然低下头,在孟肴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如同蜻蜓点水,蝴蝶点花。   孟肴先是呆呆地愣了一秒,接着便臊得脑中嗡嗡乱响,本能般挣开晏斯茶就想跑,哪知道地面湿滑,他刚跑两步就脚踝一扭,直接仰面坐倒在地上,后脑袋砰一声磕上墙壁。   晏斯茶没能拉住他,急忙俯下身子凑近,“没事吧?我看看。”他抚上孟肴的后脑勺,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有一点肿了。疼不疼?”   听了这话,孟肴才感觉到后脑勺火辣辣的钝痛。他方才满心都是那个吻,哪里有心思分给这点疼痛?他的目光不自觉飘到晏斯茶的薄唇上,瞄一眼赶紧错开,然后又忍不住看过去,来来回回,像个恍惚而胆小的贼。   晏斯茶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强忍住笑意,“去床上休息吧,衣服我来洗。”他伸手穿过孟肴的腿弯,竟想直接将他抱进怀里,孟肴吓得两脚一蹬,弹簧般蹭地蹦起来,“我我我......自、自己可以走。”   他闷头扎进寝室,仰面往床上一躺,结果动作太大磕到了后脑勺的淤肿,疼得他龇牙咧嘴,只好翻个身趴在床上。晏斯茶换好衣服跟了进来,“手机呢?”   孟肴以为他要兴师问罪了,赶紧许诺道:“会长,我一定帮你修好手机!月底我就可以领工资了......”“谁说要你修了?”晏斯茶皱着眉打断他,嘴角却带着无奈的笑,“给我吧,我换了屏再给你。”他像是担心孟肴拒绝,又特意补充道,“这本来就是我的错,责任不在你。”   孟肴摸了摸鼻子,满心惭愧,“修好了可不要给我啦,这么好的手机,给我用是暴殄天物,”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桌面,打算下床去给晏斯茶拿,“就在那边的盒子里。”   “你不用下来。”晏斯茶径直走到桌边。那个手机盒子被压在日记本下面,孟肴啊了一声,“忘了收起来了......那个,是我的日记本。”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好像写日记也是一件难以启齿的罪行。   “我知道。”晏斯茶拿起日记本悠闲地打量。   “你知道?”   “对。”他拿着日记本回到孟肴床边,蹲下身子与他平视,目光温柔而迫切。   “因为一直和你交换日记的人,就是我。”   --------------------   贴一下斯茶念的诗句中文完整版,出自耶鲁达的《二十首情诗与一首绝望的歌》第14首“ Every day you play”(每日你与宇宙的光)。李宗荣翻译版本。   适应我不知叫你吃了多少苦头,   我那野蛮、孤寂的灵魂,我那令他们惊逃的名字。   无数次我们看过晨星燃烧,亲吻我们的眼睛,   在我们头上霞光展开如旋转的扇子。   我的语字淋在你的身上,敲击着你。   有多么久啊,我爱你珍珠母般光亮的身体。   我甚至相信你拥有整个宇宙。   我要从山上带给你快乐的花朵,带给你钟型花,   黑榛实,以及一篮篮野生的吻。   我要   像三月春天对待樱桃树般地对待你。 第21章   晏斯茶将手中的日记本递给孟肴,孟肴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收下了。晏斯茶起身坐到他的床头,一脸平静地道:   “周一,晴。今天读了鲁迅的《非攻》,核心内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这才是严肃的‘故事新编’吧?”   他这话说得突兀,孟肴却惊得猛然坐直身子。他呼啦啦地翻开手中的日记,停至某一页,伸出食指一字一句核对起来。是的,这就是他日记的内容,一字不差。   晏斯茶语气不变,继续背道:“另外初中虽然学过墨子救宋,却没有发现最有趣的其实是最后一段:‘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守闾者不内也。故曰: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怎么有点鸣不平的味道?”   孟肴的眼睛瞪大了,以一种梦幻般、纹丝不动的目光凝视着晏斯茶。他的唇形丰满,惊讶的时候有些外翘,瞧着像憨乎乎地嘟着嘴。   “周三,阴。   今天是冬至,食堂竟然有羊肉汤和白馍馍。头顶的灯映到汤碗里是两朵小花的形状。口中的白馍馍在嚼到第二十下时,味道有点像小时候吃过的玉米软糖。”   “周日,雨。   晚上下班时,老板说他打算回老家,以后我不用去了。老板开了一瓶一直舍不得喝的茅台,说是别人送的,叫我陪他喝。明天要上学,我不敢喝酒,以茶代酒,他也不为难我。他说他喝完这杯再也不喝了,这害死人的酒,害得他妻离子散。可是他一直在喝。   后来我错过了末班车,不过没关系,至少他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晚没有那么孤单。我也有点想家了。”   孟肴从未这样专注而长久地盯着一个人看。他大多时候都会畏畏缩缩地避开人的目光,眨巴眨巴眼睛,睫毛下的光就藏匿不见了。   可他现在通通忘了。忘了害怕,忘了害羞,也忘了眨眼睛,就这样盯着晏斯茶,直到眼睛里涌出泪来。   是眼睛看得太酸了吗?他抬起手胡乱抹掉眼泪,可是眼泪越抹越多,视线一片晕开的模糊。他好着急,仿佛晏斯茶就要消失在这片朦胧里,呜呜地哼出声来。   晏斯茶没料到孟肴会哭,扶住他的肩膀,有些无措,“怎么了......”   孟肴不住地摇头,张嘴想说点什么,出声却全是破碎的抽噎。他觉得自己像个只会流鼻涕掉眼泪的傻子,便强撑起一口气,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没想、想过......”   没想过有人会看见他的日记,更没想过有人能把他的日记背出来。这么普普通通的一个日记本,怎么就遇上了会长,怎么就入了他的眼,还被他背下来了?   孟肴激动地笑了起来,又哭又笑,更像个傻子了。他倒希望晏斯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否则这份恩情,叫他生生世世都还不起了。   晏斯茶凑近孟肴的脸,用手背替他拂去眼泪,放软了语气:“没想过我会看你的日记?抱歉,以后不会再看了。”他瞧见孟肴哭红的眼,神情有一瞬失神的恍惚。   “不、不是的,我怎么会怪你,”孟肴气息顺了一点,目光又开始躲晏斯茶,“可是,这只个普通的日记......”   “哪里普通了?”晏斯茶抚上孟肴的脑袋,轻轻揉了揉,“一天再怎么糟糕,只要想到可以看见你的日记,便觉得至少还有一件令人安心的事。”   “因为你从来不会写进负面的情绪。这很难得,尤其是在日记里。”   孟肴想,原来会长也看出了他的刻意。因为现实的洪流快要冲走他,他只好这样,用这样笨拙的方式抓住最后一点点浮木。   “我一直在想象着和你遇见,想象着你会是什么样子。”   晏斯茶这句话几乎刺痛了孟肴,他缩起肩膀,又变回了那个自卑的幺鸡,“结果呢......”他自取其辱般问道。   会长想象中大概是个阳光开朗的人,实际见到的却是个卑贱懦弱的小子。孟肴暗中掐紧了被子,而且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个被欺凌者,是个身体残废。   “结果我没想到会是你!”晏斯茶突然笑了起来,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似乎没有注意到孟肴的情绪变化,“孟肴,你真不记得我了?”他的目光灼灼,像两轮亮堂堂的太阳,把整间寝室都照热了。   孟肴有点迷惑,他自然认识晏斯茶,从高一的新生仪式上就认识了他,可是印象中,他们从前并没有过任何联系。他迟疑地摇了摇头,看见晏斯茶眼底的光暗了一些,像乌云遮住了太阳,“也是,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去年六月十号的下午,你在3路公交车上抓了一个小偷,你还记得吗?”晏斯茶的语速有些快,像是担心孟肴连这个也忘记了,尽量详细地描述道,“戴着鸭舌帽,个子不高,很年轻。”   六月十号?孟肴盯着晏斯茶一张一合的嘴巴发愣,他当然记得,这一天他抓住了刘泊,刘泊也“抓住”了他。   “想起来了?”晏斯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个钱包的主人就是我。”他的语气慢了下来,有意给孟肴好好还原那天的场景,“那一天我很无聊,于是漫无目的地坐上了公交,从终点到起点,起点到终点,来来回回坐了三遍,”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一个易破碎的梦,“第三遍时,我已经有些困了,把头靠在座位上,但是睡不着。你就在这个时候上车了。车上仍有空位,你却只靠在窗户边上。”   他看见孟肴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自己,眼神清澈明亮。那天也是这样,他一上车晏斯茶就移不开眼了。淳然质朴的气质,在这一片钢筋水泥的枯地里,是个清秀又圣洁的少年。   只是他好像有心事,靠着窗边望向车外,眉目间聚着一朵愁云。但这朵愁云在晏斯茶眼里也是可爱的,像是丢失了玩具的小狗,亦或者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男孩。   “然后你的目光看向了我。”用一种特别的、好奇而又瑟缩的目光看过来,“我没有动。”   “后来有人过来偷我的钱包,我知道,但我依旧没有动。我想看看你的反应。”   “你很快就发现了,气呼呼的样子,想出声又害怕,脸上的表情变化很丰富,”晏斯茶像是想起了那有趣的画面,眼底柔光流转,“最后你大叫了一声,追着他下了车。鼓起勇气的样子太可爱了,我本来想追上你,可惜......”他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收敛半分,忽而不再说下去了,话锋转到:“我本来以为这是个无疾而终的邂逅,结果又在学校遇见了你,你还是那个写日记的人。”   他的目光在孟肴的脸上来回逡巡,似乎是要将他的模样镌刻在脑海里,“你看,这样的缘分。”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可是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孟肴没有露出相似的欣喜。他脸上的血色都褪尽了,空空茫茫,像一面遗落大海的孤船,“原来是这样......那一天你明明知道,却没有动?”   “你只是为了看看我的反应,”孟肴呼吸越发急促,胸口也剧烈地起伏起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趣味......”   他所受的一切磨难、一切屈辱在此刻突然有新的支撑点,他将罪恶悉数丢到眼前这个少年身上,那些压抑的、痛苦的回忆重新醒来,他无法承受的、日夜悔恨的。   “你知道吗,如果你动一下,只要动一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还能像其他人一样,正常地读书、生活......”孟肴一面说着一面走下床,他赤脚站在地上,自上而下俯视着晏斯茶,“如果动一下,抬一下头也好......”   如果,如果。   孟肴不知道,如果是个老巫婆,她赋予人希望,而后又施加给人绝望。永远不要呼唤如果,她会用魔法让你耽于过去,兜兜转转,最后失去自我。   “如果你动一下,他一定会收敛,我也不会追上去......你知不知道,你的无动于衷把我害得有多惨......”他一只手捧住脸,没有眼泪,他流不出眼泪了,“我成了一个......”孟肴嗫嚅了一下,他甚至无法形容自己,最后只轻轻地说:   “一个笑话。”   晏斯茶很惊讶,但也很快镇定了下来,“为什么会这样,你从来没有在日记里提起过......”   “我为什么要提?你不会懂的,我每分每秒都在竭尽所能地逃避这样的日子。日记......日记不过是我理想中的生活,”孟肴拽紧了自己的衣摆,手像一缸混合的颜料,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发红。他气极了,突然抬起手指向晏斯茶,以一个充满攻击性的姿势,“你说我们很有缘分?”   “对,”晏斯茶一步步试探着靠近孟肴,任凭他指着自己,语气近乎恳求,“我不想再和你错过了。”   孟肴又笑了一声,分明是个冷笑,却凄凄惨惨的,像被百般欺负透了,骨子里散发出荒凉的无助,“可我已经不是那个公交车上的我了,也不是日记里那样,”他指着晏斯茶的手微微抖动着,像是举着一把沉重的枪,颤抖着扣在扳机上,“......你知道H班的‘幺鸡’吗?你可以去打听一下,”他抿了抿嘴,抿得发白,才一字一句地说,“他像畜生一样给人骑,被踹,被全班无视,被......”   “不要说了,”晏斯茶像是不忍,极快地打断他,“不要说这些。”   “......这样你也无所谓吗?”孟肴手指指回自己,枪头对准,仿佛要炸个脑袋洞穿,“好啊,来,”孟肴挑起眉,模仿着那些人的口气,“你趴下来,像狗一样舔我的鞋子,舔高兴了,说不定我就原谅你了。”   不是这样的,住嘴,住嘴!住嘴啊——   芥川写过一篇短篇,叫作《蜘蛛之丝》。说某日清晨散步的释迦牟尼看到了生前杀人放火的强盗键陀多在地狱的血池中挣扎,回想到键陀多曾经放生过一只蜘蛛,便大发慈悲想给键陀多一次机会,于是将一根蛛丝投入地狱。   正在苦苦挣扎的键陀多看到从天而降的蛛丝喜出望外,用尽浑身力气沿蜘蛛丝向上攀爬,希望能够逃离地狱甚至登入极乐世界。但在中途休息时发现其他罪人也源源不断地尾随其后,吃惊、愤怒的键陀多吼道:   “喂,你们这些罪人,这蛛丝是我的,谁让你们爬上来的?下去,快下去!”   话音刚落,蛛丝便啪的一声断开,键陀多又重新掉入地狱的血池中。   孟肴曾以为晏斯茶是一架天梯,要将他从这地狱的烈焰中拯救出来。可是到头来,只是一根极乐复归地狱的蜘蛛之丝。孟肴突然生出了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他想拖住他,把他拽下来。   来啊,下来啊!让我们一起待在地狱里吧!   “你会吗,你会做吗?会长。”最后两个字孟肴刻意咬得很重,他见晏斯茶没有立即动作,便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这就是你的喜欢吗?”   晏斯茶安静地望着孟肴,“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他垂下眼帘,慢慢伏下身子,蹲在孟肴脚边。   他颀长的身体如同汪洋上的一只海鸥,在昏暗中逐渐舒展开。他伸出手扶住了孟肴的脚踝,孟肴颤抖了一下,晏斯茶的手很冰凉。   孟肴的脚像是被这温度刺痛了,绽出一个血泡,无力地撑不住身子。他看着晏斯茶一点一点凑近自己的脚,眼神如同一卷长长的灰色麻布,伸展出去,指向广莫之野,没有一丝迟疑。   孟肴突然意识到,他根本没有办法把眼前这个人拖下去,永远不可能。   他浑身战栗,往后退了一步,颓然跪倒在地上,终于爆发了出来,“为什么你能为我这种人做到这种程度啊!”他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就像溺水的人透过海水看见的那样,“为什么啊,会长......我想不明白,”他直接嚎啕大哭起来,“......为什么他们又要那样对我,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他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把胸口都震裂了,破出一个大口子,“我想不明白,会长,为什么,为什么啊......”   晏斯茶走过去搂住孟肴,他的手在孟肴背上温柔地拍打,苍白的牙关却咬得绷紧,“因为愚蠢的人只会遵从恶性,在需要的时候急迫地驱使温柔的人,”他的语言魔幻,似是清醒似是癫狂,“你想要改变现状,就要先改变自己,”晏斯茶把孟肴的脑袋扶起来,和他对视,“要学会攻击,学会反抗。”   “他使用暴力,你就用死的觉悟去反抗。那种虚张声势的小人,只会被你吓跑。”   晏斯茶的话就像一团棉花,塞进了孟肴胸上的窟窿里,血被堵住了。孟肴停止了大哭,只小声啜泣着,他看向晏斯茶的眼底闪着光,比泪光更明亮,比星光更璀璨。   “就算你解决不了,也还有我,”晏斯茶的手珍重地抚过孟肴的头,“我会保护你的。” 第22章   初夏的天空亮得很早。清晨六点半,孟肴准时醒来。他盯着头顶的床板发了会儿呆,才意识到自己睡在床上——昨夜他分明是睡在地面凉席上的。   孟肴坐起身子,果然看见晏斯茶躺到了简陋的凉席上。他的个子很高,睡觉的姿势却像子宫里未出世的婴儿,腿屈在身前,两臂也交叠在一起,拳头紧握。他的脸几乎全部埋进了枕头里,只露出了黑发间白得透明的耳朵。好像厌恶清晨扰人清梦的光亮,又像惧怕夜晚虚无的黑暗。   孟肴不知听谁说过,喜欢蜷在一起睡觉的人多思多虑,总是缺乏安全感。   这和他印象中的会长完全不一样。孟肴突然有些心疼,他伏下身子想叫醒晏斯茶,却看见睡梦中的晏斯茶抬起手挠了挠手臂。那手臂上有零星的红点,在白净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被蚊子咬了这么多,他昨晚有休息好吗?   孟肴的手停了一下,从晏斯茶手臂上方横穿了过去,将边上揉作一团的薄被单重新展开,轻轻盖回晏斯茶身上。他小心地把每一点漏风的洞都压平,这才蹑手蹑脚地洗漱一番出了门。   周末学校的食堂只开一个窗口,他不知道晏斯茶喜欢吃什么,索性每种食物都买上。食堂打饭的阿姨认得孟肴,还笑着调侃了一番,问他是不是谈上了女朋友。孟肴提着早餐气喘吁吁地往回跑,一路傻笑个不停,仿佛自己成了个千金一掷为搏美人一笑的爆发户。   可回到宿舍,他只看见了一张空着的竹席子。   孟肴一颗砰砰作响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这才意识到手里的早餐原来是那么重,勒得他手疼。   他趿拉着鞋子走到桌边,把早餐一样一样铺开。腾腾的热气飘散起来,揉和出蓬松的油气,可是孟肴没有一点食欲。这些东西花掉了他接近两周的早餐钱。他泄愤似得往嘴里塞了个大肉包,胡乱嚼了嚼就猛灌一口豆浆咽下去。   不能浪费,要全部吃掉......   他又往嘴里塞了大半根油条,突然听见浴室门锁响了一下。孟肴鼓着腮帮子转过脑袋,就看见晏斯茶穿着衣服从浴室里面走了出来。他的湿发被拨到脑后,露出一张完整的棱骨分明的脸,“你早上吃这么多?”晏斯茶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在这个发型下有种侵略性的酷劲。   孟肴喉咙抽了一下,差点被噎住。他吃力地咽下嘴里的油条,狠狠咳了两下,“我、我以为你走了......”   晏斯茶走到孟肴身后为他顺气,像是想发笑,又有些心疼,“我怎么可能不跟你打招呼就走了。”   晏斯茶的目光一转,又落到了孟肴的桌子上,“不过这些还是少吃吧。食堂粥里的米都是隔夜的饭混合的,豆浆是粉冲的,”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肉包用的是血脖肉,有很多淋巴结脂肪瘤,”又指向孟肴手里的半根油条说,“而且学校的油条多次复炸,铝超标,还有大量反式脂肪酸。”   孟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看见晏斯茶冷淡而挑剔地扫了一圈桌上的食物,便走到床边坐下,并不打算走近。   那句“你不吃吗?”孟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他想起小学的时候坐在教室里,全班一起背诵“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情景。鳜鱼肥,这诗念在嘴里就让人遐想万千,仿佛三月暮春时节,清澈见底的溪流上漂着粉色的桃花,肥美的鳜鱼从水里游过,在水波里粼粼闪光。他问老师:老师,鳜鱼是什么味道呀?   那是他们乡里唯一一所小学,一个年级只有四个班。老师温柔地摸了一下孟肴的脑袋,说:老师也没有吃过,等以后肴肴有机会吃到了,记得回来告诉老师哦。   ——嗯!老师,肴肴以后一定会去吃鳜鱼的!   可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吃到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鳜鱼肥。鳜鱼真的好吃吗?   孟肴把面条挪到自己的面前,他的脸埋得很低,热气熏得眼睛有些发酸。他呲溜呲溜地吃着,嘴里却尝不出来面条的味道。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清晨其实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自己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吃着早饭。   “......孟肴,孟肴?”   晏斯茶过来推他的肩膀,唤了好几声。   “嗯?”孟肴迟缓地抬起头。   晏斯茶的手在孟肴脸上轻轻划过,“你怎么了?”孟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满脸是水,“......哦,太烫了,热气都凝在脸上了。”他对着晏斯茶扯开一个笑容,“害你一直在这里看着我吃。会长,你有事的话就先走吧,我待会儿也要去兼职了。”   晏斯茶却没有移开手,他的指尖顺着孟肴的颌骨轮廓往下摩挲,“你能不能不去了?”他的声音温柔又轻快,“你兼职多少钱,我给你。”   孟肴望着晏斯茶,好像没听懂他说的话。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最后索性站起身来,尽可能和晏斯茶保持平视,“会长,你现在用的也是家里的钱,”他挺直了腰杆,好像言语增加了不少底气,“怎么能这样浪费呢?”   晏斯茶眨了眨眼睛,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孟肴的问题,“嗯,有一部分是吧......但这不是浪费,你现在能做的兼职技术含量偏低,对未来就业发展可能没有多大帮助......”   孟肴感觉胃里的面条在发胀,撑得提不上气,脱口而出道:“陪着你又能有什么帮助呢?”   话音一落,孟肴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他看见晏斯茶的眼睛迅速暗下来了,像火被风吹灭了,只剩下一团沉沉的灰烬。   “随便你。”晏斯茶的声音很轻,嘴皮只微微抬了一下,他蹲下身重新系紧鞋带,起身头也不回地就往门口走,“那我先走了。”   孟肴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晏斯茶面前自己会如此敏感。明明其他人说过千万倍过分的话,他也能隐忍,也能保持沉默。   孟肴想叫住他,可是又满心不甘,觉得自己其实没有说错。他的眼睛黏在晏斯茶的背影上,像根抓耳挠腮的钩子。   回头,回头啊——只要回头看一眼,他就立即走上去道歉。   可是晏斯茶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口,他始终没有回头看孟肴一眼。   孟肴颓然倒在床上,他用余光扫视着一桌凌乱的食物,突然觉得荒唐得可笑。他走到桌前把所有食物垒在一起塞进袋子里,拧出去丢进了垃圾桶。那些混乱的食物在垃圾堆上铺散开,汤汤水水乱成一团。 第23章   周一上学的时候,孟肴把手机带在了身上。孟肴的三个室友平时喜欢随便翻找使用他的东西,他们在的时候,孟肴连日记本也不敢放在宿舍。   孟肴将手机设成了静音。那手机便成了个薛定谔的手机,惹得他心气浮躁,时不时就要摸出来看上一眼,瞧瞧有没有未读信息。   又是一节雨后不必做操的大课间,孟肴小心翼翼地从抽屉角落里摸出来手机,漆黑的屏幕点亮,依旧一派平静。孟肴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打开了短信界面,慢吞吞地输入起来。   『早上好,会长。   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  』   “幺鸡,干嘛呢?”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孟肴反射性一抖,把手机“咚”一声扔进了抽屉最深处。   刘泊一下子来了劲,“难得啊,偷偷摸摸藏啥呢?”他趴到桌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把手伸进了抽屉里,一脸贪婪的新奇。   “你放手!”孟肴下意识掐住刘泊的手臂,刘泊一时之间无法动作,惊疑不定地看向孟肴,“你他妈要造反了?”   别怕......孟肴,别怕。   孟肴的手有些颤抖,他看着刘泊那滴溜溜转的眼睛心头就涌上一股强烈的反胃感。他想起了以往刘泊的手段,那恶心便越来越强烈,让他忍不住想要干呕。   坚持住,孟肴,别怕,你要从现在开始改——   “啪!”   孟肴虚伪的高涨情绪被骤然打断。刘泊给了他一耳光,他的脸在巨大的冲力下几乎被甩了九十度,一股腥咸的血味从喉头漫上来,孟肴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刘泊摸了出手机,“这啥?这么大的苹果手机?”他甚至忘记了刚才被忤逆的愤怒,急忙捏住孟肴肩头不停摇晃,“幺鸡,哪儿来的?你他妈发财了?!快说,怎么回事?”竟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喜气。   “......还给我。”孟肴声音嘶哑,一说话便露出了带血的白牙,刘泊也不恼,好脾气地捏了捏孟肴的肩膀,“有这种好事也不给我说......算了,没事儿。”他大发慈悲地拍了拍孟肴胸前的校服,像在替他掸掉什么灰尘,“密码多少,我先拿这个去玩玩。”他指着解锁的界面。   孟肴根本不想理会刘泊。那被捏住的手机如同一颗被糟蹋的心意,孟肴捍卫不了,心也像被捏变了形。他想着刘泊的手好脏啊,每天都在油腻腻的网吧键盘上搓,现在又摸上了会长的手机,会长给他的手机。   他编辑的短信还没有发送出去——况且万一会长给他发消息了呢?   绝对不能交出去。   “妈的,快点啊!”刘泊的耐心很快就被消耗殆尽,他胡乱在键盘上输入了好几次,“你解不解?解不解?”   孟肴急忙伸出手去阻止他,“别动了!你还给我!”刘泊见今天的孟肴不像平时那样听话,心里也冒出了点毛毛躁躁的不安,好像这人要逐渐脱离掌控了。他随手抓起桌子上一本书,噼里啪啦又狠狠扇了孟肴几耳光。   可是孟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两手依旧在空中挥打着,“给我!还给我!”   刘泊被这不顾一切的疯劲吓得退后了两步。孟肴直接把课桌掀翻,像跨越尸体一样从横倒的桌子上跨过来,一步一步追着刘泊走近。他秀气的脸被扇得像染了血,“还给我,我叫你还给我!”   [他使用暴力,你就用死的觉悟去反抗。]   “你他妈的......”刘泊咽了口唾沫,往窗边上又退了两步,“你,你今天中邪了?”他滴溜溜的眼睛吓得到处乱转,忽然看见了手上随手拿的化学书。他想起来孟肴是个勤奋学习的人,很是爱护书籍,便将那本化学书往窗外一扔,如同在转移一条恶狗的注意力,“你看!你书掉下去了,还不快去捡......”   孟肴的胸口剧烈得起伏着,有种无法掌控的力量从他四肢逐渐升腾起来。他看着眼前落水狗般夹着尾巴的刘泊,突然觉得可笑得心酸。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一直以来,他战胜不了的只是自己。   “还给我。”孟肴眼睛都不眨一下,面无表情地继续重复着。他甚至生出了种游刃有余的捉弄心,蹲下身子从朝上的抽屉里拿出来一把削铅笔的美工刀,对准刘泊,一字一句地道:“刘泊,我叫你还给我。”   这一刻,施暴者与被施暴者,仿佛突然角色颠倒了。   “咯嗒、咯嗒——”,那是美工刀的刀片逐渐伸长的声音。那薄薄的刀片离刘泊越来越近。刘泊看向孟肴黑黢黢的眼眸,差点没绷住要把手机递过去。   不行,不可以。有一次就会有无数次,施暴是这样,反抗也是这样。此刻仿佛成了一场决定天下局势的博弈,那个手机就是和氏璧,是青铜虎符,是刘泊手里打下的一片江山。不可以还过去,他对自己说。   “你再过来一步,我就把手机也扔出去!”刘泊突然冲着孟肴大吼一声,他把整条手臂都伸出了窗外,如同斩下一声进攻的号令。   孟肴果然不敢动了。刘泊趁热打铁,语调又提高了一分,“我说到做到!”他往窗外啐一口痰,“幺鸡,我还治不了你了?”   看来还是心疼手机的。刘泊心里冷笑一声。一个人只要有弱点,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其实他也心疼手机,不过做做样子吓唬孟肴。但孟肴比他更心疼手机,刘泊赢在这一点。   “诶,你在做什么?”   刘泊的头顶突然传来了一个清冷的声音。是的,头顶。刘泊踮着脚把脑袋也送出窗外,歪着脖子往上看。他嘴皮和鼻头都提上去皱在一起,露出黄牙之上的牙龈。   他看见楼上的窗户里伸出了一个人的上半身。H班的上面正好是A班。那人手臂交叠在窗台上,俯身望了一眼刘泊手里的手机,又看向刘泊的眼睛。   “你为什么拿着我给孟肴的手机?”   他细碎的黑发自耳侧垂落,隔绝了外面的光亮,显得那双浅灰色眸子又沉又重,像个铁笼子从天上罩下来。刘泊干笑了一声,“想......想不到是会长给的!我这不觉得新奇,和他闹着玩嘛。”他僵硬地扭头看向孟肴,“对吧,孟肴?”   孟肴好不容易攒满的一腔勇气被这变故弄得七零八散,那颗被捏变形的心尚有余痛,又酸又麻,他委屈,想要晏斯茶给他出头,又觉得自己没用,到头来还要靠晏斯茶帮忙。他始终没有把头伸出窗外,只迟缓地挪到窗户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他不知道晏斯茶能不能看见自己,那只捏着美工刀的手偷偷缩到了身后,一点一点收起来藏进了手心里。   “看吧会长,我们是......好兄弟,平时啥都一起分享,”刘泊发现孟肴彻底疲软下来,便也卸下了紧绷,装模作样地把手机扔向孟肴,“来,接着啊。”   孟肴上前一步,笨拙而慌乱地捧住了手机。刘泊又把脑袋伸了出去,仰望着晏斯茶,语调客气得夸张,“幺......孟肴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会长,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说,我是H班的刘泊。”他一直维持着这种近乎平躺的谄媚姿势,五官都有些歪斜了,说话像喉咙破了洞,“文刀刘,夜泊瓜洲的泊。”国字脸大浓眉,说话倒是文绉绉的,端是一副正派老实的模样。   “嗯,我见过你,”晏斯茶抬起一只手臂闲闲地撑起下巴,他的姿势更像高高在上的俯视了,“很早以前。”   刘泊眼睛一下子贼亮,“什么时候的事情......”他甚至有些羞腆地抠了抠脑袋,“我居然不记得了,哈哈!”   孟肴听见晏斯茶这么客气地和刘泊交流,郁闷得喉头腥甜,好似气急攻心呕出了一口血。他就该告诉晏斯茶那天偷钱包的人就是刘泊。就该告诉晏斯茶刘泊是一切罪恶的渊薮。他天真的会长就要被眼前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蒙骗了。他越想越气,蹲下身子把桌子扶起来,弄出乒乒乓乓很大的声响。他把手机毫不怜惜地扔进抽屉深处,取下作业本假装学习起来。   刘泊心情正好,被孟肴这样搅和也没太大感觉,仍维持着讨好的笑容,斜着眼睛瞄了一眼孟肴,“啧,他这人就这样,平时不爱说话,有点独......”像是很了解孟肴,语气亲昵。   孟肴的笔把纸都划破了,他指节捏得发白,恨不得举起笔来一把捅进刘泊的嘴巴里。大概是晏斯茶收回了身子,刘泊没有再说话了。孟肴余光看见他伸长脖子又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颇有些失落地离开了窗户。他回头对着孟肴警告般指了指,神情却兴高采烈,庆祝似得从兜里掏出烟盒,哼着歌走出了教室。   孟肴见他走远了,才从抽屉里把手机掏出来,果然看见晏斯茶给他发了短信。   『你没事吧?』   孟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冷哼。   “你来摆平”、“保护我”?   ——骗子。叛徒。   他把手机又丢进了抽屉,“咚”一声,震得他有些后悔。时间突然变得极其难掖,孟肴越想越气不过,心烦意冗地写了两字又把手机摸出来,发现有了新短信。   『肴肴,没事吧?』   『好像有东西在下面,你的吗?』   孟肴盯着“肴肴”两个字,仿佛有双按摩的掌心碾过肩头,紧绷的身体倏忽放松了。他的手在屏幕上点啊点,但还是迟迟不输入。   一条新短信又来了。   『肴肴(๐•̆ ·̭ •̆๐)』   孟肴直接“噗”了一声,他急忙把嘴巴捂住,心虚地四下张望了一圈。   还有谁!还有谁能见到这样的会长!他心里乐开了花,生的气瞬间烟消云散,他笑着露出两个融融的小酒窝,发送的短信却故作高冷。   『化学书』   他发了出去,又在界面继续编辑了一条。   『刚下过雨,肯定被下面的积水弄脏了。』他自己读了一遍,又觉得看起来有点窝囊,像是抱怨又像委屈的撒娇,便又全部删掉了。他眼睛紧紧地盯着界面,生怕迟一秒看见晏斯茶的下一条短信。然而等了一会儿,晏斯茶却还没有回复。   可能做别的事去了,没空看手机。孟肴自我安慰着,觉得自己这样痴等的模样实在愚蠢,便悻悻地准备把手机放回抽屉。   手机屏幕突然又亮了。孟肴急忙埋头一看。   『年轻人啊,请问你掉的是金斧头,银斧头,还是一把铁斧头呢?』   “哈?”孟肴完全被逗笑了,他抿着嘴憋笑,在屏幕上按照故事套路回道:『老爷爷,是铁斧头。』   『好的,我的孩子。』晏斯茶秒回。   孟肴抿了抿干燥的嘴皮,指尖在屏幕上快活地轻轻敲打。会发生什么?会长不会下去给他捡起来吧?孟肴干脆跑到了窗户边上伸出脑袋往下张望,却看见自己的化学书还孤零零地躺在下面。   孟肴呼出一口长气,心情突然平静了不少。他刚收回身子,却看见窗外上空慢慢掉下来一根绳子,上面竟吊着一本化学书。   孟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像钟摆一样来回摇荡的化学书,愣了好几秒,才傻笑着取了下来,那绳子立即窸窸窣窣地收了上去。孟肴翻开化学书,看见扉页上写着晏斯茶的名字。是和日记里一样隽永潇洒的字迹。   他随意翻了翻化学书,干净得像新的,没有什么五颜六色的勾画和笔记。这就是神童吗?孟肴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   他生出了点好奇,发了条新的短信:『老爷爷,我发现其实我掉的是银斧头。』   『没问题,我的孩子。』   孟肴往身后看了一眼,依旧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边缘的角落。他索性把窗帘拉过来半截,自己钻进窗帘里,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绳子再次晃晃悠悠地荡了下来,这次上面挂了一本厚厚的复印册子,孟肴取了下来,封面一片空白,只有右下角提着晏斯茶的名字。他翻开一看,发现原来是练习题。里面几乎没有订正的痕迹,晏斯茶没怎么出错过。   他听说过A班的资料是独家的,和别的班都不一样。好似江湖上广为人知却又无从得手的武林秘籍,其他班连偷师学艺的权力都没有。孟肴随便看了两眼,就发现不少题居然是月考原题的升级版,他激动又觉得荒谬,A班的福利简直令人发指。   他点开手机,再一次发送道:『老爷爷,我还想看看金斧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怎么会呢,我的孩子。』   绳子落了下来,这次是个硬壳的黑色笔记本。孟肴取下笔记本翻到扉页,却没有看见晏斯茶的名字,只见上面用墨水写着:   “To my 11”   孟肴迅速移开了目光,他耳朵都熟透了。他仓皇而迅速地往后翻,发现晏斯茶的笔记条理清晰且详略得当。化学知识点多而杂,他巧妙地用思维导图把它们串连在了一起,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在许多地方加入了课本以外的知识扩展与对未解科学的猜想。   排版还特别整洁——孟肴看得要跪下了。   这就是年级前十啊。原来这世界上并不存在不用学习就能一帆风顺的人。   『会长,你真的好强啊。膜拜!』   能获得晏斯茶的指点,孟肴觉得未来简直一片光明坦途。他甚至开始自责方才小器的做派,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迈入和赵博阳相同的“舔狗”队列。   『会长,太感谢了。等我......』   『为什么还要叫我会长?』孟肴还在编辑,晏斯茶的短信又来了。孟肴的呼吸停滞了一下,指尖颤了颤,重新开始编辑短信。   『斯茶,太感谢了。你今天急着用吗?我马上去复印了就给你送来。』   『不用,本来就是给你的。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无论是天才还是普通人,都喜欢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装逼。孟肴痴痴地盯着手机,傻笑着停不下来了。 第24章   下课铃声拉响,午餐时间到了。   教室瞬间空了一大半,有的跑去食堂抢饭,有的溜到围墙边上领外卖,只有穿着改良校服的女孩们气定神闲地坐在座位上涂指甲,悠闲地享受着追求者的带饭服务。   孟肴像往常一样继续呆在座位上。他从来不敢跑着去抢饭,总是等人潮散去再去食堂。虽然那时已经没有什么菜了,但他又不挑。   他还能借这个难得清静的时间看看闲书,哪怕只有十几分钟的时间。   书已至结尾,孟肴看得入迷,翻页都屏着气。   “在看什么?”一只冰凉的手突然刮了一下孟肴的鼻梁。   孟肴吓得一抖,猛然从白纸黑字里跳出来,眼睛眯了眯,似乎不太适应现实缤纷的色彩。他看见晏斯茶端端正正地立在面前,个子很高,在他桌上投下了一片颀长的阴影。   “斯......斯茶。”他还不太习惯这样亲昵的称呼   “你在看什么?”晏斯茶的手比纸还要白,他将书翻到封面,“卡夫卡的《城堡》?”   孟肴的眼睛倏忽亮了,“你也读过?”   “嗯,”晏斯茶低头看书,眼窝的阴影衬得眉目愈加深邃,有种困倦的忧郁,“没想到你也会读他的书。”   孟肴被一下逗笑了,“我为什么不能读,”孟肴笑得坦然,“虽然他的风格比较压抑,但却影响了很多后世的大作家啊。”   晏斯茶瞧见孟肴笑了,嘴角也自然地勾起,“你还喜欢看谁的书?”   孟肴被他专注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便起身收拾东西掩饰赧意,“我喜欢在图书馆乱逛,遇见什么就看什么……”孟肴突然有些感动,很少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话说你吃饭了吗?”孟肴看了眼表上的时间,小心翼翼地说,“我得去食堂了。”他想起那次不愉快的早餐事件,便刻意没有提出邀请。   谁知晏斯茶点了点头,语气稀疏平常,“我也没吃,一起吧。”   孟肴愣了一下,正准备发问,却发现晏斯茶身后悄悄凑过来了两个女孩。她们在班上很受欢迎,但和孟肴几乎没有说过话。   “会长,会长,”女孩披着一头柔顺的长发,巴掌脸大眼睛,楚楚动人,“上次篮球比赛你表现得好好,请你喝杯奶茶呀?”她笑得落落大方,“加个联系方式,下午给你送来。”   “谢谢,不喝奶茶。”   “那你喜欢喝什么?”   晏斯茶微微侧头,随意地扫了她一眼,脸上神情寡淡,眼皮耷着,意兴阑珊。   “谢谢你的好意。”   女孩迅速与身后人对视了一眼,知道这明显是拒绝,“那好吧......打扰你了,会长。”她声音瓮瓮软软的,尤其念着“会长”的时候有种黏人的委屈。她们俩又站了一会儿,见晏斯茶完全不打算再搭话,终于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座位上。   孟肴看见两个女孩凑在晏斯茶面前献殷勤,心里没来由有些难过,面上还要绷成浑不在意的模样,“吃饭去吧?”   “嗯,走吧。”   这一对比,孟肴才发现晏斯茶对他说话时的声音简直称得上温柔。他的心情又倏忽扬了上去,把《城堡》塞进书包里,匆匆忙忙地跟上了晏斯茶脚步。   晏斯茶一走,女孩就一屁股坐到孟肴桌子上,翘起了二郎腿,“操,这么难搞。”她噘起嘴巴弹了弹指甲,一脸不忿,“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脸产生了怀疑。”   “可能不是你的问题,是他的问题,”另一个的女孩却没有太失望,她抬起腿踩到孟肴桌子边缘,脚掌向下,故意在他本子上留下半个脚印,“我从没听过他跟谁传过绯闻,说不定学霸压根没有这些世俗的欲望。”   “嘁。”女孩一脚踢在孟肴椅子上,她心里一股无名火,扭头在教室里扫了一圈,突然问道,“诶?小七呢?”   “刚刚都还在的,”另一女孩直起身子,“上厕所去了?”她们正说着,后门突然趴上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别看了,教室里就剩咱们了,”女孩对门口的人招了招手,“你刚刚跑哪儿去了,我们和晏斯茶搭讪你都没看见。”   那人逐渐走近,是个浓眉大眼扎马尾的女孩。她神情有些木讷,满腹心事的样子,女孩便推了她一把,“你怎么了?”   “你们和他说什么了?”被叫作小七的女孩缓缓抬起头,表情竟有些严肃。   “想加好友呗,被无情拒绝了,”女孩啧啧了两声,“打破我搭讪零失败记录,惨不忍睹。”   小七点了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女孩疑惑地皱起眉,“你怎么怪怪的?”   “啊?没有吧……我只是惊讶他会出现在我们班……”   “好像是来找孟肴的。”   “孟肴?”   和孟肴想象中不一样,他在女生中的存在感其实并不低,她们只是对孟肴有种天生般的敌意。这个明明很安静清秀的男孩,却几乎吸引了全班男生的“兴趣”,这些男生平时打打闹闹,只有在欺负孟肴一事上能达成一致。   “可能是因为学生工作,他不是纪律委员吗?”   “喔……也许吧……”   “诶,你们——你们以后还是离晏斯茶远一点吧。”   “啊?”   小七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又四下扫了扫,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把头埋到了另外两个女孩面前,“......我、我给你们说件事,你们今天听完,一定要保证烂在肚子里。”   “放心吧,我们你都信不过?”   女孩心神不宁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继续说:“其实我小学和晏斯茶是一个班的。”   “什么?”女孩扯了一把她耳朵,“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她摇了摇头,“只读到了三年级,后来因为搬家就转学了。”   “那时候进口巧克力是稀罕物,我们年纪小又没什么零花钱,很少能吃到。晏斯茶不一样,他有一大袋比利时的酒心巧克力,就放在抽屉里,我们都盼着他吃的时候能蹭两口,但他很少吃。”   “班上还有个小胖子,人又馋又傻。有次我拉肚子没去上体育课,回教室的时候就发现他蹲在晏斯茶抽屉边上吃巧克力。我气坏了,直接走上前去骂他,他吓了一大跳。”   “那袋子里面只剩两颗巧克力了,他坦白都是他吃的,馋了就偷偷摸摸乘晏斯茶不在吃几颗。他还说反正就剩这么点了,干脆一人一颗分掉。”   “我也犯馋,就同意了。可我放到嘴边的时候,突然闻到一丝奇怪的味道。有点刺鼻又有点呛喉,像化学实验课上氨的味道……”   她这么一说,两个女孩都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   “对了,百草枯你们闻过吗?也是那个味道。虽然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姥姥在花园里用过百草枯除草。那时候百草枯还没被禁,姥姥跟我说这个会毒死人,所以我特别怕,味道也记得很清楚。”   “那股味道不明显,巧克力又很香,小胖子根本没注意,一口就吃了下去。我突然有点后怕,就叫他来闻我手里那颗,他闻了半天也觉出不一样,说以前都没这个味道,问我是不是过期了。我又把他骂了一顿,说他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吃,他哭着跑掉了。”   “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鬼使神差的,我拿着巧克力对着光转了半天,终于发现上面戳了一个针眼大小的孔。”   “我还想把它掰开闻闻酒心,可是突然间,晏斯茶像鬼一样从我身后冒了出来。”   “我那时候太害怕了,已经忘了他到底说了什么。最后那块酒心巧克力也还给他了。第二天小胖就没来上学,说半夜突然上吐下泻,送到医院去急诊,老师还特地嘱咐我们要注意饮食卫生。我下意识地看向晏斯茶,发现他也在看我。他从小就没什么表情,那一眼看得我瘆得慌。”   “正好那段时间我们刚搬家,学校离新家特别远。我回去哭着要转学,最后我爸同意了。”   “直到上高中为止,我都没有再见过晏斯茶。但每当我回想起那件事,我都会觉得很可怕。如果那堂体育课我没有回去会怎么样?小胖子可能会一个人吃完两块巧克力——两块巧克力的剂量。而且晏斯茶为什么出现得那么准时,他会不会也没有去上体育课,在暗中观察着一切?”   “所以,你们明白了吗?为什么我让你们离他远一点……”小七慢慢呼出一口气,扫视着面前两个瞠目结舌的好友。 第25章   晏斯茶走在前面,孟肴落他一步跟在后头。晏斯茶回头看了一眼,见孟肴魂不守舍的模样,便放慢了脚步,“怎么了?”   “斯茶......”孟肴扫了晏斯茶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以后能不能别来我班上了?”   晏斯茶安静地走了两步,才低声说,“你又不来找我。”   孟肴脑子里浮现出了那次送菜的场景,抿着嘴没吭声。两个人便一路沉默着走向食堂。孟肴偷偷用余光瞄晏斯茶的后脑勺,突然觉得这个人还是离自己很遥远。他是深井里被救的人,虽然晏斯茶辛苦而费力地扯着绳子一直往上拉,但是如果某天他突然放手,孟肴就会立即回到井底,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去找个位置坐下吧,”晏斯茶抬头扫了一圈食堂,“靠窗那边比较安静。”   “好的,我的卡在......”孟肴把手伸进裤包才回想起饭卡还在书包里,他有些窘迫地看向晏斯茶,“忘带了,下次我请你吧......”   晏斯茶没说话,但是笑了,似乎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状况。他抬手揉了揉孟肴脑袋,很温柔,带了点宠溺的味道。   那可爱的虎牙像天上落下来的小雪花。孟肴心也要被笑化了,晏斯茶背过身子走远了,那笑容还在孟肴眼前飘啊飘。   孟肴走到窗边坐下,回过身寻找晏斯茶的身影,却猛然发现了正要倒饭的刘泊。孟肴急忙背过身子,可惜刘泊已经看见他并走了过来。   “幺鸡,这么晚来吃饭呐?”刘泊心情不错,把手里的盘子随意扔到桌上,“去,给我倒了。”   孟肴的手搭在大腿上,死死握成拳头。他始终没有抬头,置若罔闻般一动不动。刘泊好心情也被影响了,他把手指伸进口腔深处剔了剔牙,把残渣弹到桌子上,“对了,你和A班晏斯茶怎么认识的?”   孟肴根本不想搭理他。他恨不得现在转身就走,却又念及着晏斯茶还在食堂里。刘泊的笑脸终于绷不住了,但在食堂人太多,他也知道收敛,只是把头凑到孟肴面前,低声问:   “他知道你的病吗?”   孟肴一听这话果然错愕地抬起头,刘泊得意地笑了,“看来还不知道嘛。也是,要是知道了怎么可能愿意和你再来往,幺、鸡——”刘泊拖长声音念着孟肴的外号,这耻辱而又罪恶的外号。   “诶,他对人还真大方,连手机都给你,”刘泊那双眼睛又开始滴溜溜地转,“你找他借点钱,他肯定会给的吧?”   孟肴气得拳头都在颤抖,“做梦,”他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的声音,“想都别想。”   “哎呦呦,”刘泊不怒反笑,阴阳怪气地叫了几声,“以前你都半死不活的,可没见这么精神,”刘泊脑袋又凑近了几分,“看来你很在意他知道你的病咯?”   孟肴整个胸膛都像被火给烧焦了,发出一股喘不过气的呛人烟味,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方才找回说话的能力,“你要多少?”   刘泊诧异地抬起眉毛,“你想自己出?”他伸出手,给孟肴比了个三。“三百?”孟肴感觉自己的血肉在被一点一点挖空,身子轻飘飘的,手心全是汗。三百,以后只吃早饭,应该可以匀出来......   “三千。”   “你!”孟肴剧烈地抖了一下,“你......你拿那么多钱干什么?”他辛辛苦苦打工一个月,也不过三四百块的收入。   “多吗?那是你觉得多,我看他一双鞋也不止这个价。”刘泊哼笑一声,正准备进一步威逼,孟肴身边却突然坐下来一个人,朝桌上搁上两个盘子。   “有事吗?”   晏斯茶冷冷清清的声音如割脸的霜风,刘泊不自觉缩回了身子。他没料到晏斯茶会出现在这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尴尬地假笑两声。晏斯茶把手臂搭上孟肴的肩膀,身子向前倾了一分,眼神像孤原上护食的狼,“我问你呢,找孟肴干什么?”   “啊,这......打个招呼啊,还以为他一个人在这儿孤零零地吃饭呢,”刘泊对着孟肴客气地点了点头,“孟肴啊,刚刚说的事,回头咱们再细聊。”他料得孟肴倔而自卑的性格不会找晏斯茶告状,便多了一分有恃无恐的圆滑,“我就先走一步啦,会长。”   晏斯茶眼睛一直盯着刘泊,并不回话。刘泊被看得有点心虚,端着盘子就匆匆跑掉了。晏斯茶这才问孟肴:“他给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我可以解决。”孟肴果然什么也不说,他看着这张还沾有刘泊牙缝里残渣的桌子就犯恶心,便站起身子,“斯茶,我们换个位置吧。”   “是不是他找你要钱了?”晏斯茶突然问。   孟肴被猜了个七七八八,诧异地看向晏斯茶。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看见孟肴的神情,晏斯茶心里的猜测便肯定了,勾起嘴角冷笑了一声,“鸡鸣狗盗,这种人脑子里只装得下这点东西。”   孟肴不喜欢这种被看透的感觉,他也不可能找晏斯茶借钱,便端着盘子大步跨了出去,“你别乱猜,不是的。”他倔强地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走到另一个桌子跟前。   晏斯茶也不恼,端着盘子凑到孟肴身边,“好,你说不是就不是。”他转了个方向坐到孟肴对面,“食堂的菜好少,下次一起吃阿姨做的吧。”   “来的太晚了,平时还是挺好的。”孟肴低头看着盘子,里面全是荤菜,真是豪华午餐。他又看向晏斯茶的盘子,竟然三个都是同样的菜,豌豆玉米炒火腿。   “你......”孟肴被逗笑了,嘴角的酒窝像陷进去的棉花糖,“你这么喜欢这道菜啊?”   “不,”晏斯茶摇了摇头,用筷子细致地夹了一颗玉米粒出来,“这些菜都不太合胃口,只有玉米好一点。”   那也不至于其他都不吃啊……孟肴这句话没敢说出口。他无声叹了口气,看着晏斯茶像做针线活般一颗一颗地挑着玉米,好笑又无奈。他看见自己盘子里也有这道菜,便把自己的玉米也夹出来放进晏斯茶盘子里:“玉米不是很多,我的也给你吧。”   他麻利地把盘子里的玉米都翻找出来夹给了晏斯茶,却一直没有听见晏斯茶说话。孟肴抬头望去,发现晏斯茶安静地垂着眼,像盯着孟肴夹的玉米出了神。孟肴这才猛然意识到,晏斯茶是那么讲究的人,很有可能根本接受不了“布菜”这个行为——这样沾染了别人的唾沫,不卫生。   孟肴觉得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他把筷子又伸过去,想把玉米夹出来,“对不起斯茶,你不喜欢别人夹菜吧......”谁知晏斯茶立即用筷子抵住了孟肴的筷子,“没有啊,”他把孟肴夹的玉米整整齐齐地垒在一起,和自己的玉米隔离开,很郑重地说,“这是肴肴给我夹的玉米。”   孟肴笑起来,“难道我给你夹得要好吃些?”他一说完就后悔了,晏斯茶嘴角噙着笑,眸子变得有些幽深,似乎要脱口而出什么令人害臊的言论,孟肴急忙打住他,“食饭食饭罗!”他故意绷着脸严肃地敲了敲盘子,用粤语开玩笑。   晏斯茶挑了挑眉,“你仲识讲白话?”他夹了一颗玉米放进嘴巴嚼,脸上依旧带着笑,小虎牙若隐若现。   “我大姑父是个香港人,以前来我家吃饭的时候,他就老爱说这句话。”   “那个送你石榴吃的大姑的老公?”   “这你都记得,”孟肴叹了一口气,“可惜她已经不在了......斯茶,你为什么会说呢?”   “去国外玩常在香港转机,有时候也去那边买东西,久了就会了。”   “嗷。”孟肴点了点头。别说出国,他连省都没有出过。一下子,他觉得自己又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了。   晚上孟肴回宿舍以后,给奶奶打了个电话。   “奶奶,爸爸那钱……你还存着的吧?”孟肴爸爸在工地失事以后,负责人曾经私下赔了他们几万块钱。   “当然啦,那是肴肴上大学的钱,奶奶存得好好的。”   “哦......”孟肴突然有些说不出口了,他嗫嚅了一下,才慢慢地问道:“奶奶......你可以给我转三千块钱吗?”   “你要拿来做什么呀?”奶奶的声音一下子严肃了,“我知道你很乖,从来不乱花钱,但是一下子这么多,我就想知道一下原因......”   孟肴蹲在走廊隐蔽的墙角,身边的窗户没关,他能看见外面的月亮,十五十六的月亮又大又圆,可却像散发着寒气,夏夜也冷飕飕的。孟肴觉得自己浑然不是东西,居然拿他爸的工伤赔偿款去当封口费。可他又想起会长在他面前笑着的样子,温柔说话的样子,那月光便又有了温度,裹在身上,像温暖的掌心。   “暑假有个夏令营,可以去参观国外名牌大学,报名费要三千......”孟肴睁眼说瞎话,可是一辈子务农的奶奶信了,“我们肴肴能出国去玩啦?去哪里呀,美国还是英国?太好了,太好了,多去长长见识。是不是要坐飞机啊,你会不会害怕......”   孟肴更难受了。他宁愿奶奶对他破口大骂,说我们家这个条件还出什么国。可是奶奶没有这样,她由衷地为孟肴喜悦着、憧憬着,无条件支持着他的选择。孟肴盯着那个大月亮,自虐似得绷着眼皮不眨眼,生理性的眼泪便从眼圈里面涌出来,一滴又一滴,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上。   “快熄灯了……我挂了。”孟肴怕自己抽噎,便紧紧捏住鼻子屏息,不敢再和奶奶多说话。   “好、好,是我太激动了,年纪大了,你别嫌我啰嗦......快去休息吧,注意身体啊,学习也不要太辛苦......”   孟肴挂断了手机,直接蹲进墙角里无声无息地哭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坐在地上,不顾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衫会被弄脏。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听见走廊里踢踏踢踏来往的脚步声、嘻嘻哈哈的打闹声,听那一切与他无关的世界,这沉重的悲哀之上便又压了一丝不安,连哭都不痛快,只得藏着掖着。 第26章   第二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孟肴一直在走神。   他嘴上说不让晏斯茶来班里找自己,心底又有些期待,目光老是飘到门口晃悠。可惜下课铃声响了,人潮也散尽了,晏斯茶都没有出现。   这种心情很矛盾,孟肴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呼得太久太长,又成了泄气。他无精打采地收拾好书包,像过去一样,佝着背慢吞吞地往外走。他的头埋得很低,从校服领口里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脊柱的凸起像一脉小山。   “孟肴。”   孟肴刚走下楼梯,突然听见上方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扬起脑袋,看见晏斯茶正靠在楼梯的扶手边上。   “你怎么在这儿?”孟肴明知故问。他心底那点小小的企望成了真,扑通扑通,心也活络地跳了起来。他不待晏斯茶回答,又急忙道:“今天我请你吃饭!”他怕听见拒绝,牙齿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这是紧张时惯有的小动作。   “好啊。”晏斯茶没有迟疑,欣然接受了。他下到孟肴跟前,用指腹蹭了蹭孟肴的唇,“肴肴,别咬嘴。”   他凑得太近,孟肴惊得往后大退一步。晏斯茶被他紧张兮兮的模样惹笑了,追到他跟前拿下他的手,孟肴压得太用力,下半张脸一片红,像是吃了魔鬼辣椒。   “别动。”晏斯茶强忍住笑意,手扶着孟肴的脸慢慢地推开红印子。孟肴的脸和别人不一样,嫩得像剥壳的鸡蛋,捏起来很软,晏斯茶越摸越爱不释手,食指在他脸上戳来戳去。   孟肴怕有人来,又有些怕痒,缩着脖子不停躲,他退一分,晏斯茶就近一分,惹急了,孟肴就往楼下跑,“再晚没饭吃了……”   他走了两步发现晏斯茶仍愣在原地,“斯茶?”   “嗯?”晏斯茶回过神来,跟上了孟肴,但下楼时依旧若有所思地低着头。   孟肴以为自己惹他生气了,搜肠刮肚地想找点好听话来说,刚走到楼底,却突然被人拽住了手,往边上一扯。   孟肴被晏斯茶拉进了楼梯的背面,一片狭小而漆黑的空间。孟肴不知所措地望向晏斯茶,昏暗里,他只看得见一双澄澈发亮的眸子。   晏斯茶把孟肴抵在墙上,“我还想试试。”他冰冷的手又抚上了孟肴的脸,指节修长,能完全把孟肴的脸包在手心里。他就着这个姿势低下头,近得和孟肴几乎鼻尖相贴。   “还想亲你。”他没待孟肴反应,直接吻了上去。   孟肴的世界瞬间就被这一吻占领了,空气里漂浮的尘埃就像烟花炸开漫天的火星子。起初只是两瓣唇轻轻地碰在一起,很软,孟肴能感觉到一种不同的温度。两种温度摩擦传递,唇很快热了起来,暖酥酥的,让人舒服地想睡觉。   然后晏斯茶含住了他的唇瓣,开始慢条斯理地轻咬蹭弄。孟肴感觉得到那两颗尖尖的虎牙,有些疼,但又很快乐,快乐得心里发甜,甜得牙齿发酸。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牙关,追随本能般的快乐,伸出了一点舌头。   晏斯茶得了孟肴的回应,吻势突然变得汹涌起来。他扣住孟肴的后脑勺不让他退缩,吻得又深又狠,一直追逐着孟肴的唇舌,像是要把他拆骨入腹。孟肴第一次接吻,根本不懂换气的门道,好不容易推开晏斯茶喘了两口气,又被他捧起脸,“再来。”   孟肴被吻得缺氧,身子软软地靠着墙要往下缩,晏斯茶便搂住了他的腰,把他嵌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抱着。晏斯茶渐渐克制住了情绪,动作变得缓而温柔。孟肴从来不知道接吻是这么快乐的事情,他沉进了一片温热的海里,雾气氤氲,大脑放松,任凭自己随波逐流,好像无论漂流到哪里,他都会有一个安稳的依靠。   少年食髓知味,他们在这点狭小的空间了厮混了不知多久,直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孟肴怕被发现,下意识地往晏斯茶怀里缩,竖起耳朵细听外面的动静,“好多人都吃完饭了……”他凑到晏斯茶耳边说悄悄话。   “嗯。”晏斯茶喜欢孟肴这么亲昵的举动,他歪着头,突然在孟肴脸上咬了一口。   孟肴惊呼一声,又忙捂住嘴巴。他听见外面的人说,“嗯?你听见了吗?”   孟肴慌乱地看向晏斯茶,罪魁祸首却神色轻松地笑起来,将食指放在唇边,悄悄嘘了一声。   “听见啥?”   “好像有谁在呻吟……”   孟肴一听涨红了脸,他的声音居然像呻吟吗?   “靠,你片看多了吧,楼梯口都能产生幻觉……”   脚步声渐渐远了,孟肴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出去,却又被晏斯茶捧着脸吻住。他实在喜欢和晏斯茶接吻,便又晕乎乎地和他抱在一起,等到去食堂的时候,里面冷冷清清,早就收摊了。   孟肴事后才感觉嘴巴发疼,有种肿胀的充盈感。他气呼呼地攀在食堂门上往里张望,“都怪你,饭都没得吃。”他原本没有勇气说这种话的,可亲吻过后好像打破了一层奇妙的枷锁,孟肴看着晏斯茶的眉眼鼻梢,哪儿都是喜欢,一点儿也不怕。   “好,都怪我,”晏斯茶把孟肴的手握在手里,“那我们能不能再亲一会儿?”   孟肴感觉自己像中了蛊,心里雀跃着要答应,急忙深吸一口气又吐出,“不、不行,我要回教室了。”   “这么早就要回去了?”晏斯茶抓住孟肴的手不放他走,抬头看向远处的小超市,“去买点东西吃吧。”说完便拉着孟肴往前走,孟肴扯了扯,没挣脱。   “斯茶,我跟着你去,你别牵着我。”孟肴伸出另一只去推晏斯茶的手腕,晏斯茶的手却收得更紧了,“为什么我不能牵着你?”他头也不回地说。   “会被人看见......”   “无所谓。”晏斯茶回过头来盯着孟肴,“你怕吗?”   孟肴没有回答。他埋下头,手固执地搭在晏斯茶苍白的手腕上,用力往外推。   “我明白了。”晏斯茶缓缓地松开了手,声音也冷了下去,“那就分开走。”他丢下孟肴,一个人往前走去。   孟肴看了眼空落落的手心,又看向晏斯茶的背影,鼓起勇气跑到他身边,“斯茶,斯茶?你没生气吧......”   他像只笨重的蜗牛,颤巍巍地伸出敏感的触角。   晏斯茶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只留给孟肴一个冷硬的侧脸。孟肴的触角碰到了冰冷的墙壁,只好瑟瑟地缩了回来。他性子朴直,也不懂得说些漂亮的体己话,便讪讪地停下脚步,“斯茶,其实我不是很饿,那我先回去了......”   晏斯茶的脸绷得更紧了,他往前又走了两步,才咬着牙说,“走啊。”   “嗯......”孟肴背过身子,果真往教学楼的方向走。晏斯茶气得掰住他肩膀,“你还真走?”   孟肴身子转了回来,晏斯茶这才发现他眼圈都红了。晏斯茶还没说话,孟肴眼泪就安静地掉了下来,“你别生气......”眼泪越流越多,孟肴用袖子不断擦拭,把眼睛蹭得更红了,“要是被班上的人看见了你和我在一起,他们会笑话你,说你的坏话......”   “我不想听、听见有谁说你,我不想......”他哭得抽噎起来,磕磕巴巴、语无伦次地说,“你这么好,他、他们怎么能说你,我不能让他们说你......我不......不想......”   晏斯茶受不了孟肴哭,拉着他走到僻静的角落,伸手帮他擦掉眼泪,“谁会说我的坏话?说了我也不在乎,这么小的事,你不要哭,”他捧起孟肴的脸颊,在他湿漉漉的眼睛上亲了亲 ,“怎么这么爱哭......”   孟肴一听他说自己爱哭,哭得更难受了。他也不想像个女孩子一样老是哭,可也许是身体特质,他控制不了自己,一难过就容易掉眼泪。一想到晏斯茶刚才还那么温柔地亲他,之后态度稍微凶一点他就受不了了。他干脆捂住嘴巴蹲到地上,整个人挤成一团,不让丢人的抽噎声发出来。   晏斯茶无奈地笑了一声,俯身把孟肴捞进怀里,“明明该是我生气,你却哭得这么委屈。”孟肴脸埋在晏斯茶怀里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一声“斯茶”。他的声音还带着鼻音,又瓮又闷,埋在晏斯茶怀里说话时,晏斯茶感觉胸膛都在震动。他揉了揉孟肴脑袋,“我在。”   孟肴又叫了一声“斯茶”,晏斯茶应他。孟肴又叫,晏斯茶再应,不厌其烦。   孟肴口拙,说不出什么表白的话来,只会一声声叫晏斯茶的名字。这却仿佛成了最动人的情话,晏斯茶从他眼角一直细碎地吻到嘴边,低声说,“你再叫我要硬了。”   孟肴便像个河豚般鼓起嘴巴,急忙把话都吞进了肚皮。晏斯茶正准备说点什么,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孟肴无意间扫了一眼,晏斯茶就迅速握紧手机,“我去接个电话。”   孟肴点点头,晏斯茶便走开了,走到很远的地方才接通起电话。   孟肴靠着墙等着,手背在身后,像个被罚站的小孩。刚刚那一眼,他看见了晏斯茶屏幕上有个“Dr.”   Dr.——英文简称,博士亦或者医生。孟肴猜想是前者,在他心里晏斯茶优秀得近乎完美,多半认识一些大学的教授。   不一会儿晏斯茶就回来了,说要回教室,孟肴没有多问,只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头。一直走到楼梯间,孟肴才说:“斯茶,下周周末你有空吗?该我打工轮休啦。”   嘴上说是轮休,实际上是他打算请个假。这是他一路上犹豫了半天才决定的,眼底藏不住怯怯的期待。   晏斯茶却失神了片刻,他捏住手机的手在暗中收紧,“下周......”   孟肴眼中的点点亮光,好像酥脆的薯条里洒满的盐粒,在他心上沙沙作响。   “我当然有空啊。”   晏斯茶答道,连眼睛都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第27章   和孟肴不同,晏斯茶的日常很繁忙。他是学生干部,又是A班的优等生,老师总爱叫他做事,甚至让他出过周考题。   但孟肴很少听见晏斯茶提起这些工作。他明明是一个学生会长,对校园里的事却漠不关心,有一次孟肴遇见食堂门口两个学生起了纷争,他以为晏斯茶会上前去劝架,却见他绕开人群,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你不是会长吗,怎么不去管管?”   “为什么要管?”   “因为……因为这是你的责任的一部分啊,”孟肴挠了挠头,斟酌着语气,“你代表了学生群体,是大家的榜样,既有管理大家的权利,也有引导大家的……”   “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事。”晏斯茶打断了孟肴。他似乎很排斥被人说教,加快脚步跟孟肴拉开距离。   的确,总结报告、组织开会、举办活动等等,这些晏斯茶都完成得很好,但他只做了明确布置给他的任务。孟肴无奈地笑了一声,追上他的脚步,“当初你是怎么选上会长的?”   在孟肴看来,一个学生会的会长应该具备充足的热情以及为人服务的使命感。这些都是晏斯茶所欠缺的。   “班主任让我去参加竞选,我上台随便说了两句,就被票选上去了。”   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孟肴一时不知该羡慕他还是批评他。也许正是因为人生太过一帆风顺,他才会对很多事都满不在乎。   晏斯茶大概也没有给人讲过题。最初孟肴有一道题不会做,举着本子去问他,晏斯茶拿着笔唰唰唰一口气写完了过程,“懂了吗?”   孟肴瞠目结舌地看着演算过程,不好意思说自己没看懂,“大概懂了……”拿回本子琢磨了半天还是没明白,只好再去问,“斯茶,这一步是为什么呀?”   “洛必达法则。”晏斯茶见孟肴一头雾水的模样,“没听过吗?”   “没有,”孟肴老老实实地承认,他以为是自己看书不够认真,忙拿出一旁的教材,“我再看看……”   “书上没有,”晏斯茶皱起眉头,似乎有些自责,重新拿起笔,“我换一种方法。”   孟肴点点头,忍不住提议道,“斯茶,你能不能边写边讲解一下?”   晏斯茶脸上划过一丝困惑,但很快领悟过来,“好,我一边写一边给你讲。”   这一次,他每写一步就低声问孟肴懂了吗,孟肴要是不懂,他就会拓展开这一步的知识点,带着他复习一遍。题目完成后,他还会出一道类似的题目,保证孟肴能活学活用。孟肴很感动,“我会了!这样效率高多了……”   “那我有没有什么奖励?”晏斯茶突然说。   孟肴见他得了便宜就卖乖,佯装生气,“前面讲得那么敷衍,正负抵消了,没有奖励。”   “哪里敷衍了?”晏斯茶语气有些委屈,“我从不会对你敷衍。”   孟肴笑了,“你以前是不是没有给人讲过题?”   晏斯茶挑起眉,“我为什么要讲?”   “这......”孟肴语塞,学霸给人讲题似乎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晏斯茶这么一问,他一时找不出合宜的话来,“可、可以借此和别人建立友谊啊,还有巩固自己的知识......”   晏斯茶突然捏了捏他的脸,“肴肴,我说的不是疑问句,是反问句。”   孟肴愣了一下,才领悟到晏斯茶的意思。在聪明人面前唠叨一些常识般的道理,的确令人发笑,道理人人都懂,但选择不一定相同。孟肴尴尬地低下头,此后在晏斯茶面前就尽量避免发表意见了。   虽然许多时候都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相处得越久,他越发觉得和晏斯茶在某些方面认知差异巨大。   晏斯茶性子冷淡,但那种冷淡并非是天生的不善言辞,而是一种对人事的漠然,许多时候他都是嫌麻烦、懒得参与,目光只放在他感兴趣的事上。   譬如孟肴。   孟肴哪怕转身从书包里拿一本书出来,晏斯茶也会从作业里抬起头看他。   孟肴不习惯这样密切的关注,有一次开玩笑般问出口,“你怎么像个监控机器人啊?”   “有么?我只是想看看你拿了什么。”晏斯茶顿了顿又补充道,“关心你啊,看你需不需要帮忙。”   孟肴心头一暖,自愧有些敏感了,便温声劝道,“不用为我分这么多神。”   “你不喜欢吗?”晏斯茶落寞地垂下眼睛,“我以后会注意的。”   他嘴上这样说着,但并没有多大改变。仿佛是要掌握孟肴的一切,他给孟肴买了许多东西,孟肴的杯子、文具、书包、毛巾,甚至是脚下的拖鞋都是晏斯茶送的。分明是普通的小物件,却几乎霸占了孟肴的所有视线,弄得他随时随地都能想到晏斯茶。   孟肴能感受晏斯茶对自己的喜爱,可他窝囊惯了,在热烈的感情面前第一反应就是回避。他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是默默地把许多事记在心里,也不管晏斯茶看得出来几分。   孟肴习惯在午休时间去图书馆自习,这个安静、宽敞的公共场合是他过去神圣的避难所,H班的人很少出现在这里。   晏斯茶空了就会陪孟肴一起自习。这天他帮孟肴去楼下接水, 孟肴专心写着作业,左边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以为是晏斯茶回来了,转过头去看,身后却空无一人。   “笨蛋,是这边啦。”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压低的女孩声音,有些熟悉的沙哑。   孟肴又把头转到右边,果然看见了笑嘻嘻的卢湾湾。她对着孟肴比了个眼色,偷偷翻开旁边晏斯茶的模拟卷,“AABCDAD......”她小声念了两遍记牢,抬头对孟肴竖起了大拇指。   “?”孟肴不明所以。   “孟肴,你是真的厉害,”卢湾湾俯下身子,跟孟肴脑袋凑到一块儿说悄悄话,“我男朋友说晏斯茶从不会来图书馆自习的。”   “你男朋友?”   “喏,那边。”卢湾湾给孟肴指了个方向,孟肴望过去,却看见了一个戴着眼镜扎着马尾的女孩眉眼英气,看起来安静而冷肃。   那女孩碰巧也在看孟肴的方向,和孟肴对上了目光以后,竟对他挥了挥手,脸上也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孟肴顿时受宠若惊,赶紧挥了挥手回应。他认识这个女孩,A班的唐姣。   “哎呀,笨蛋笨蛋,是那个——”卢湾湾发现孟肴看错了,掰着他脑袋转了一点角度。   这一次,孟肴看见了赵博阳。赵博阳低头专心做着作业,似乎对这里的情况毫不知情。孟肴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卢湾湾突然望了一眼楼梯的方向,撅了噘嘴,一溜烟儿跑回了座位上。   晏斯茶端着杯子走过来,孟肴不习惯在图书馆里聊天,一直忍到了自习结束。   “斯茶,卢湾湾原来和赵博阳是一对。卢湾湾你知道吗?就是......”   “我知道,”晏斯茶打断他,目视前方,“不就是‘一百万’吗?”   他的声音冷淡,分明是在叙述事实,孟肴却感觉有些刺耳。“是的。不过这个称呼还是不要说得好,她不喜欢......”   “哦,”晏斯茶的语速很快,“这么关心她?”   晏斯茶平时话就少,孟肴没听出他的情绪,笑着挠了挠头,“她也算我的朋友,”他感觉晏斯茶迈的步子有些大,急忙加快了脚步贴到他身边,“刚才我在图书馆遇见了她。”   “我看见了。”   孟肴终于感觉到晏斯茶有些不高兴了,扯了扯晏斯茶的衣角,“斯茶,怎么了?”   晏斯茶没理孟肴,“她找你干什么?”   孟肴心说哪儿是来找我的,明明是来偷看你的作业。“没什么,打个招呼而已。”   晏斯茶便不说话了,脑袋转了回去,薄唇绷成一条线。孟肴再怎么迟钝也明白过来晏斯茶不喜欢卢湾湾,便有意引开话题,“对了,你们班的那个唐姣,刚刚居然给我打招呼了。”   “你怎么会认识她?”   “唐姣谁不认识,”孟肴蹦到晏斯茶面前,倒退着一步一步走,有意哄晏斯茶开心,“年级第一呢。”   “年级第一很了不起吗?”晏斯茶把手插在兜里,埋着头想去踩孟肴的脚,孟肴退多少,晏斯茶就进多少,孟肴笑着连退好几步和晏斯茶拉开距离,扬高了声音,“她算我偶像。”   “那我呢?”   孟肴往前踏了一步,几乎要扑到晏斯茶怀里,“你是我对象啊。”他怕别人听见,声音很小,耳朵红透了。   孟肴自觉说得押韵,却没听见晏斯茶的回应。他抬头看去,只见晏斯茶依旧抿着嘴,唯有嘴角的一点弧度透出了他的欢喜。   这周周五恰逢月考,下一周来的时候孟肴去看排名榜,自己还是不进不退地在中间吊着,再往前一看,发现第一名的位置终于换了个人——   是晏斯茶。   『我想做你的对象,也想做你的偶像。』   晏斯茶的短信里这样写道。 第28章   刘泊好像突然从孟肴的世界里消失了。整整一周过去,他都没有找过孟肴索要三千块钱。孟肴以为刘泊反悔了,越想越沉不住气,鼓起勇气去找他。   “啊?他没跟你说吗?”刘泊在厕所里抽烟,慢悠悠地吸上一口,满脸惬意。   孟肴突然觉得他哪里好像不一样了。   “那钱晏哥给我了。不仅给我了,他还给我介绍了门道,以后我有的是钱花,”他指尖夹着烟,赶苍蝇似得对着孟肴挥了挥,“出去出去,以后别在我面前晃悠,有多远滚多远。”   孟肴没有动。   他们俩纠缠了一两年,彼此的性格心知肚明。刘泊吝啬又爱占小便宜,不可能会大发慈悲地放过孟肴。很可能是晏斯茶和他做了什么约定——他叫他晏哥,连称呼都变了。孟肴心底很不希望晏斯茶和这种渣滓有什么来往。   “什么门道?”   孟肴想着刘泊就是一条吸血虫,一次肯定不会满足,晏斯茶总不会就这样被他敲诈勒索一辈子吧?   “你管我什么门道!”刘泊横着脖子对孟肴吼了一声,孟肴却挺着脊背毫不退缩,甚至往前踏了一步,“什么门道?”   刘泊低声骂了句娘,“你别以为我现在不敢揍你!”他嘴上这样说着,身子却往后退了一步,跟孟肴拉开安全的距离,“借钱的门道,要还的,”他含含糊糊地迅速说完,又昂起下巴趾高气昂地嚷,“这样行了吧,滚滚滚——”   “什么借钱?你威胁他了?”孟肴却更紧张了,他推着刘泊的肩膀撞到墙上,像一只蛮横的小牛,“有什么你冲我来,钱我可以给你!”   “妈的......”刘泊被孟肴这一推,手里的烟都掉到了地上,他心疼地扫了一眼地面,又面容扭曲地瞪向孟肴,“想什么呢?”他一把推开孟肴,蹲到地上捡起粘湿的烟,丢进一旁的便器里。   “......他给我介绍了搞贷款的朋友,有他这层关系在,我第一次就能拿五位数,往后额度还能涨。”刘泊背对着孟肴,声音几乎被冲水声盖住。   “是高利贷吗?”孟肴脸色一下子变了,倒不是担忧刘泊,而是惊讶晏斯茶怎么会认识借高利贷的人。   “什么高利贷不高利贷的,这利息低得很,”刘泊回身故作姿势地剜了孟肴一样,“说了你也不懂。看见我这身行头没有,靓吧。”他抬了抬脚上的鞋,又扯了扯身上的潮服。   孟肴终于反应过来哪儿不一样了。虽然刘泊平日就不穿校服,但穿得也是些花里胡哨的旧衣服,而今天的刘泊不知道是因为衣服还是心态变了,气质的确与以往不同。   刘泊见孟肴傻愣愣的,便哧了一声想离开,“垃圾,不识货。”他和孟肴擦肩而过,还故意撞了一下孟肴的肩膀。   “等等,那我这事儿......你、你也给他说了吗?”   “啥?”刘泊不耐烦地侧回半边身子,“他又没问我,干嘛告诉他?”   “他什么都没问就直接给你钱了?”孟肴心里突然泛起一股违和感,晏斯茶不是这种囫囵做事的人。   刘泊的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到孟肴的胯间,讥削一笑,“欺负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再说他要是嫌弃你了,不愿意再帮你出头,我还找谁要钱去?”   孟肴魂不守舍地上了一节课,下课铃一响就往A班跑。   晏斯茶走到教室门口,浅灰色的眸子像云雾里透出的月光,“终于愿意来班上找我了?”   “斯茶,”孟肴却笑不出来,“跟我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他们一起走到了实验楼安静的拐角。   “你给刘泊钱了吗?”孟肴开门见山地问。   “是啊,三千块而已。”   “而已?”孟肴一下子觉得很委屈,“这抵我半年的工资......”   “好好,”晏斯茶一点也不在意,还笑着把孟肴手牵起来,声音像棉花似的又轻又软,“我们不说这个了,我带你......”   孟肴却把手挣开了,“斯茶,你做事怎么不同我商量?”他低着头,那种卑微又悲哀的感觉就像藤蔓一样从脚底缠绕上来,让他无法动弹,“我说过,我能自己解决。”   “怎么解决,你去哪儿拿钱给他?”   这话狠狠刺痛了孟肴。是啊,晏斯茶嘴上从未提起,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差距。   那藤蔓越来越往上,缠住了孟肴的四肢,盖过了他的胸口,使他像溺水般喘不过气,他的眼泪在眼眶周围打转,偏偏不落下来,像一颗倔强而又脆弱的心。   “谢谢你,斯茶......钱我会还你,但可能要过段时间。”   “我说了,不用你还。”   孟肴突然抬起头,那眼底含泪却又嘴角含笑的模样只教人心生怜爱,“那你看,我能为你做什么呢?”他张开手臂,像对晏斯茶露出怀抱,又像是无奈地摊开手。   他唯一有的这副身体,也是破破烂烂的。   孟肴扶着晏斯茶的肩膀,努力踮起脚尖去亲他的嘴角,又笨拙碾上他的嘴唇。他想要讨好晏斯茶,却连基本的技巧也不会,他试探着把舌头伸出来舔了舔,晏斯茶一下子把他拉开了。   “你不害怕了?这里可能会有人来。”他的眸子像镜子般倒影着孟肴的模样,轻贱的模样。   “对啊,我忘了......”孟肴又自嘲地笑了笑。他能给什么呢,连一颗真心都见不得光。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晏斯茶揉了揉孟肴的脸颊,把他耷拉着的嘴角捋平,“以后我会提前和你商量,好不好?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受委屈,他答应我,以后都不会再找你麻烦。”他以为孟肴是心疼钱,还特意补充道,“那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孟肴两眼发直地望着前方,目光轻飘飘的,也没个归处。他突然无比强烈地意识到,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本来就该是毫无交集的人。现在学生时代差异还没有那么明显,越往后就越可怕。他们从一开始就是黑暗、错误、悲剧,从那一辆3路公交车就开始了。   可是晏斯茶抱着他,孟肴如此贪恋这温暖。他身上总有股清新的气息,也许是洗衣粉,也许是沐浴露的味道,就像林木间清凉的夏风,把孟肴丢掉的自尊都缓缓吹了回来。孟肴伸出手回抱住晏斯茶,在他怀里哭,没有声音地哭,只有肩膀一波一波耸动着。   他想着自己和斯茶还没有过一次约会。这周周末,他心心念念的周末终于要来了。至少等度过那美好的一天再设想未来吧。他是多么得贪心,饥肠辘辘的时候捡到了一把麦子,却奢望能种出一片田野。 第29章   刘泊的事两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不谈了。   那一天孟肴太过伤心,忘记了追问高利贷的事情,翻篇过后他也不好意思主动提,只盼未来有机会再问询。   但刘泊开始明显地变了。   他不再骚扰孟肴,甚至懒得再施舍孟肴一个眼神。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一下课人群就围在他旁边,刘泊安逸地瘫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别人的问题。他以前是很少坐在位置上的,因为坐着总是孤零零的,也没什么人和他说话。他曾经在班上唯一有存在感的行为就是欺负孟肴,他是每一场“运动”的发起人、领导者、指挥家,他在踩踏与凌辱中雄风猎猎,获得无上的权力。   然而欢笑散场后,他依旧只是一个瘦小的、平凡的“某某人”。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真的假的,别是莆田货吧?”边上有人问。   “呸,”刘泊啐了一口,把脚猛地甩到桌面上,“来,你自个儿品品。”   那人便真的凑到刘泊的鞋子前,从孟肴的角度瞧着,好像他在舔舐刘泊的鞋面。那人也不嫌弃刘泊的脚臭,鼻尖抵着鞋瞅了好几眼,又上手捏了捏,终于啧啧两声,“还真像......”   “怎么说话呢?什么像,这就是正品!”刘泊收了回脚,把两条腿从桌角两边大大咧咧地岔开,使得那两只鞋落在过道显眼的位置。路过的人总要被迫瞧上两眼,有些人有点好奇,便凑上前来问:“刘泊,怎么每天穿得都不一样啊?发迹了?”   “......我爸做生意,赚了点小钱。”刘泊眼皮也不抬一下,眼睛只落在他的鞋子上,心满意足地看不够。他一天要这样回答八百来遍,谎话早成了真话,好像真的家里赚了大钱。他以前眼睛滴溜溜地转,和人说话脖子总忍不住往前伸,现在却仰着脖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些和自己伸着脖子说话的人。   孟肴只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过一次,这场景让他想起了朱德庸的“橱窗人”。他觉得无趣得很,只庆幸刘泊不再来招惹自己了。毕竟很多时候人不过都在争一个认同感,不是这个法子就是那个法子,此消彼长。   刘泊和孟肴纠缠这么久,但出发点其实很单纯,停手也停得干净利落。但总有些人,对孟肴的态度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周易不常来上课,考试也懒得作弊,只堪堪停留在“不退学”的保底标准线上。但偶尔他在外面玩疲了也会来教室睡觉,尤其是孟肴搬来以后,他在教室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   一开始,他也只是在孟肴身边睡觉。   周五这天午休回来,孟肴就发现周易又在座位上睡觉。他的身体很壮实,埋起来的肩膀像一座土包。孟肴也没在意,只轻手轻脚地拉开桌子回到位置上,取出作业本开始专心学习。   写了好一会儿,他习惯性地支起身子揉手心,余光却瞥见本该睡着的周易竟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的脑袋侧放在臂弯里,黝黑的脸颊衬得眼白格外明显。孟肴咽了口唾沫,转过头装作没有看见,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继续学习。然而那目光像一团火,烧得孟肴脸颊都开始发烫,他正准备站起身来,一只滚烫的大手突然抚上他的大腿,亵慢地掐了一把。   孟肴腾地从座位窜起来,震惊而恐惧地看向周易,却看见他把脸埋回了臂弯,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总是这样诡异地试探,又戛然而止。   孟肴有些后怕,刻意把桌子往墙边又挪动了一些。他焦躁不安地熬到了一节课,幸好周易下课后就出去了,整个下午再没有回来。   眼看就要放学了,孟肴心中的焦躁一扫而空,难得生出点雀跃。这个周五晏斯茶本来约他一起去吃晚餐,孟肴也狠下心拒绝了。他谎称自己要去办公室帮老师批改试卷,实际上是因为和卢湾湾的约定。   孟肴平时穿校服,周末兼职也有专门的服装。他衣服少得可怜,有些甚至是他父亲留下来的旧衣服。这周在路上遇见了卢湾湾,孟肴便叫住了她。   他想在这次约会的时候穿得稍微体面一点,为此他需要找一个除晏斯茶以外品味不错的人。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卢湾湾。   孟肴没有告诉卢湾湾自己和晏斯茶的事情,只说突然想找个人帮忙参考服装。卢湾湾也没多问,作为交换,她也给孟肴提了一个要求:   “那你陪我去吃东西!”   孟肴答应了。他想着有自己守着,正好可以避免卢湾湾进食过度。   周五孟肴做完值日,便跑到校门口和卢湾湾汇合。卢湾湾嫌人多不想挤公交,孟肴就出钱打了出租车。孟肴一年也坐不了几回出租,但卢湾湾是女孩子,男生总是要迁就女生的。   偏偏卢湾湾不领情,“你为什么不用打车的APP啊,比出租干净多了。”她嫌弃出租上那股尾气和香烟混合的臭味,一路上都用手心捂着口鼻。   孟肴坐在车上也被呛得发闷,便把车窗摇到一半透气,谁知卢湾湾直接横过身子把窗户调了回去:“干嘛啦,窗口这么大会把我卷发吹乱的。”   孟肴有些无语。这姑娘真是没有小姐命,却一身小姐脾气。   “哈哈,你们是三中的学生吧?”师傅被数落了一路也不生气,还和颜悦色地向他们搭话,“小情侣出去约会吗?”   “哈?”孟肴还没说话,卢湾湾一下子坐直了,“怎么可能!你别看他人模狗样的,其实根本——”卢湾湾话到了嘴边及时刹住了车,转回头来慌乱地看了孟肴一眼,“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卢湾湾摆着手想辩驳,见孟肴已经流露出了黯淡的神色,只好烦躁地抠了抠脑袋,“我姨妈期脑子不好使,见谅啊。”   孟肴也不生气,反而安静地垂下脑袋,“那个......这件事你和赵博阳说了吗?”   “我怎么可能给那傻蛋说?”卢湾湾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孟肴,我可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怎么可能拿出去说?”   孟肴松了口气,目光也柔和了不少,“......谢谢你,湾湾。”   “谢什么谢,”卢湾湾并不在意,她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个......我暴食这事儿,你也没和赵博阳说吧?”   孟肴摇了摇脑袋,“我和他交情一般。”   “哦,”卢湾湾点点头,“你以后也别跟他说啊,他不知道。”卢湾湾长叹一口气,向后一仰舒适地靠进座椅里,“你不知道和他出去吃饭我有多憋屈,吃了跟没吃一样。”   孟肴突然意识到,卢湾湾和赵博阳的关系也没有达到彻底坦诚相见的地步。她又藏着这个秘密和赵博阳相处多久了呢?她会痛苦、会想着分手吗?   可惜孟肴没有机会问出口,他们到达目的地了——Y城的市中心,大卖场云集的地方。   他在街道边远远地立着,那些巨大的奢侈品LOGO仿佛哥斯拉怪兽,只教人心生惧意。卖场前的地面很宽敞,日光晒在上面,白惨惨的地照得刺眼,孟肴便向前走了几步,走到荫蔽的橱窗边。他看着巨型落地窗里投映里的自己,又好像不是自己。   “你喜欢Gucci?”卢湾湾从孟肴身后窜出来,一边盯着橱柜里的展品看一边故作老成地说:“嗯,自从Gucci换了总监,颜色是越来越跳脱了,也越来越受年轻人欢迎,”卢湾湾转过头来打量孟肴,“不过太张扬了,不适合你吧。”   “不,我不是喜欢......”孟肴急忙摆摆手。透过背景板的缝隙,他也窥见了店中的摆设。偌大的店铺装潢华丽,衣物却少得可怜,只零散地挂在屋子各个区域,仿佛一场服装展览。那店铺门口还排着队,店里的导购比顾客多得多,各个身着西服,气质卓佳。   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消费得起的世界。   卢湾湾大概也看出了孟肴的窘迫,“喂,孟肴,你预算多少啊?”   孟肴想着这是第一次和晏斯茶约会,难得阔绰地取出了自己大半积攒,“五六百吧......”   五六百的衣服啊,他从来没有买过这么贵的衣服,应该足以配得上斯茶了吧?   “啊?这么少?”卢湾湾却难以置信地挑了挑眉,“我看你用的手机是max,又是晏斯茶的朋友,上次见你打工还以为只是为了体验生活......”   她又抓了抓脑袋,那一头苦心经营的卷发也被拨乱了,“你早说我就不带你来这里了嘛......唉,不行不行,”她撅了噘嘴,眼底突然亮起了光,“来都来了,要不先去吃饭吧?这里好吃的店可多了。”   孟肴点了点头,“好,依你。”   “我知道有一家烤肉店,超级好吃!”一提到吃东西卢湾湾就来了劲,她直接抓住孟肴的手跑起来,“快快,去晚了就得排很久队!”   他们一进入大卖场,冷气就带着一股香气扑面而来。卖场的灯光通透明亮,好像能照出每个人的荷包大小,孟肴笨拙地跟在卢湾湾身后,不敢和那些器宇轩昂的导购对视。他们穿穿梭梭,又上了几层楼,终于来到了烤肉店。门口已经等了不少人,卢湾湾无力地嚎叫一声,“啊,算了算了,换地方吧。”   他们最后找了一家不必排位的日料馆。孟肴没吃过日料,由卢湾湾负责点单,等到上菜的时候,他心里才咯噔一下。   一艘巨大的“海盗船”里面铺满了各种刺身,仅仅三文鱼就有薄切、厚切、背脊、鱼腹之分,船头是巨大的波士顿龙虾,船尾是敲开的海胆,船身则填满了花花绿绿的生鱼片与虾贝,倒像一幅色彩缤纷的江户浮世绘,叫人舍不得动筷破坏美感。   更夸张的是服务员又端来一个巨型的圆盘,圆盘之上几十枚花色各异的寿司。由于桌子放不下,他们还被迫转移到了榻榻米包间。   很快又陆陆续续上了寿喜锅、乌冬面和各种烤串炸物,最后是几大瓶饮料。孟肴见到这开宴会的规格脸都被吓白了,“你这是点了多少啊……”   “这不憋了一周没吃好的,”卢湾湾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而且第一次不用克制地和人一起吃饭,太高兴了没控制好量……”   她心虚地瞄了眼孟肴,“没事,反正这顿我来请,而且你要相信我,我能吃完。”   孟肴摇了摇头,“那怎么行,我来请。”他虽然没什么钱,但是绅士风度还是有的。   “钱都给了,”卢湾湾摊开手,“刚刚手机上点完单就付了。而且——”她敲了敲桌子,有些神秘地凑近孟肴,嘴巴几乎贴上了耳朵,“你知不知道这顿多少钱……”   “卢湾湾!”   一声怒吼像惊雷般在二人身后炸响,孟肴一回头,门口竟站着赵博阳。   他眉头绞得发黑,直接穿着鞋子踩到榻榻米上,“你们俩在干什么?”   服务员见到这架势,急忙上前来劝:“客人,请你小心一点……”   “出去——”赵博阳一把拉过门狠狠摔上,把服务员都隔在了外面。   卢湾湾完全没有料到这种情况,整个人还呆坐在位置上,“你,你怎么会来这儿……我不是说了今天社团有活动……”   “是啊,我还真就信了,要不是有人通知我,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赵博阳说着说着竟带了哭腔,“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吧!”他呜咽的声音粗粝,颤抖着手指向孟肴,“你老在我面前提他,说他长得好看,说他单纯,我早该猜到的……你拿着我给你的钱,去请他吃这么多,你和我在一起从来没这么大方过……”   他越说情绪越激动,气恼的目光全落在孟肴身上,“你这小白脸……孟肴,你居然往我头上动土,我今天揍死你!”   孟肴何曾遇到过这种事,还手也不好,不还手也不好,只好仓促地往后撤避开赵博阳的攻击。卢湾湾也回过神来,拉住怒火中烧的赵博阳,“我只是和他出来吃个饭,你瞎说些什么......”   “我收到了条短信,上面有个定位,说你和别的男生在这里约会,我本来不信的,结果一来看见你们都要亲上了……”赵博阳的暴走也是装个样子,卢湾湾一劝他就停手了,只难听地嚎,“你老骗我,背地里骂我傻,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想甩开卢湾湾的手,卢湾湾却更进一步抱住了赵博阳,细声细气地说:“那我以后就不说你傻了……你信我还是信陌生人?你明明知道的,我们俩……”   赵博阳的气愤被她的温声细语消了大半,反手将她挤进怀里,他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却埋在卢湾湾的肩膀上幽幽怨怨,“那你以后不许和他再见面……”   卢湾湾不以为然地把手放在赵博阳的背上抚摸,像在哄小孩子,“好好好。但是你真的误会啦,我们就一起出来吃个饭,没有跟你说是我的错,我一说你肯定要跟着来……”她一边说,一边回头给孟肴使眼色叫他撤退,孟肴遇此变故正不知所措,只好顺水推舟趁着赵博阳不注意溜掉了。   衣服没买成,天却快要黑了,还闹了一出这样荒唐尴尬的剧。孟肴甚至不知以后要如何面对赵博阳了。他愁眉苦脸地走到卖场外面,顺手摸出手机,却发现开了静音的手机上有许多个未接来电。   他点开短信界面,也是铺天盖地的信息。   『今天所有老师都按时放学了,办公室没开门,你到底在哪儿?』   『你在哪儿?宿舍也没人』   『接电话』   『我很担心,看见短信第一时间给我回电话』   『肴肴,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了。为什么不找我,要找她?』   『不用给我回电话了,孟肴。』   明明他和卢湾湾什么也没发生,孟肴却生出一种沉重的愧疚感。他急忙回短信过去——   『斯茶,对不起!手机是静音。我只是买点小东西,不想麻烦你。』   他捏着手机等了好一会儿,一向秒回的晏斯茶这次却毫无反应。虽然说了不要回电话,孟肴还是忍不住打了过去。   “嘟——嘟——”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晏斯茶不接电话。   孟肴不停打、不断打,那空洞的提示音好像在侵蚀他的心,使得他整个人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刮走。他满心都是后悔,他就不该瞒着晏斯茶,现在事情越描越黑,连挽回的余地都微乎其微。   然而孟肴不知道的是,晏斯茶现在就坐在他身后卖场的咖啡厅里。   他撑着下巴坐在临窗的位置,眼神似是冷漠似是深情,只专注地盯着孟肴的背影。他默默数着手机越来越多的响铃次数,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看来孟肴真的很在意他。   晏斯茶笑得露出了小虎牙。孟肴的手机里装了定位,他一开始就知道孟肴没有在学校,他故意给孟肴发很多短信,又用新号码给赵博阳发送定位,并加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误导赵博阳。   他只是讨厌孟肴骗他、讨厌孟肴和卢湾湾在一起玩。不止是卢湾湾,谁都不可以和孟肴一起玩。谁都不可以从他身边分走孟肴的视线。   所以,他要适当地给一点“教训”,让他长点记性。   响铃终于沉默了。一声铃响,短信来了。晏斯茶笑得温柔的卧蚕都浮出来了,他拿起手机一看:   『对不起斯茶……那周末你先消消气,明天就不出来了吧。下周请一定给我个机会当面好好解释!』   孟肴想着今天衣服都没买成,怎么能和晏斯茶约会呢?   其实是他害怕看见晏斯茶陌生的眼神。猜忌,嘲讽,亦或者失望。他受不了,索性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当缩头乌龟。   晏斯茶握着手机的手掐得发白。他为了孟肴的一句话取消了这周的医生约诊,现在孟肴又企图用一句话取消约会。   晏斯茶心中不忿,深吸了几口气,稍作平缓,才回复道:   『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让你觉得我很好说话?』   『明天我的确不想出来。所以你来家里找我。【定位地址】』 第30章   “斯茶,早上好。你起床了吗?我准备出门了。”   晏斯茶生气了。   孟肴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早上六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担心晏斯茶会睡懒觉,于是又在宿舍磨磨蹭蹭到了九点半才出门。由于没有买到新衣服,孟肴只好穿了白体恤搭运动裤,把旧球鞋刷得一尘不染。   晏斯茶没有回复他。   这是孟肴第一次到同龄人家里做客。他想着周末晏斯茶家人也许都在,便打算去买点水果牛奶,在记忆里父母拜访亲戚都是这样干的。但晏斯茶家非富即贵,送这些又显得有些寒酸。最后,他在一家花店门口停下了脚步。   听说国外的习惯都是送花与酒,或许可以试试这种洋气的形式。如果晏斯茶家里有女性,一定会喜欢鲜花的。   他在超市买了一瓶红酒,又包了一束店长推荐的香槟玫瑰。   “你是要送给女朋友吗?”店长对孟肴狡黠地眨眨眼。   “不是啊......”   “可是你盯着花一个劲地傻笑,一看就是恋爱才有的状态嘛......啊,我懂了,”店长突然拍了拍手,“是去见男朋友对不对?”   孟肴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像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啊、啊?不,不是的......”   “你别害怕呀,来,”店长俯身取出来一束白色满天星,笑着加进孟肴的花束里,“送给你。满天星的花语是青春与梦,祝福你们。”   孟肴坐上公交车靠窗的位置。他一手捧着花,一手抱着酒,澄澈的阳光里有风,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吹得孟肴手里的花也暖洋洋的,金色白色的花在光下轻轻摇曳着,这一起一伏的花影,就如同他忽明忽暗的青春与梦。   很多年后孟肴都会回想起那一捧花,回想起那一天聚合的光影。那是他生命中收到的第一个祝福,关于爱情。   “斯茶,我下车了。”   晏斯茶依旧没有回复,但晒在阳光里的孟肴没有被影响好心情。他几乎是跑着来到了大门口,太阳伞下立了个保安,高高瘦瘦的,像秀场里的模特。孟肴望了一眼铁门里全镜面式后现代风格的建筑群,终于生出了些现实的紧张。他走上前去推了推大门,推不开。   “先生您好,这边需要刷业主卡哦。”门卫走到孟肴身边鞠了个躬。   “哦,”孟肴不自觉收紧了手心,“我没有卡,我是来找朋友的......”   孟肴报了晏斯茶的门牌号,门卫便拿出了个对讲机联系工作人员核实。孟肴尴尬地立在大门口,他在光下被晒得有些发晕,连花也被晒萎了似的。   他甚至生出了些悲哀,这些人是看自己穿的太寒碜所以刻意刁难吗?   “先生,核实成功。请您稍等一下,我们送您进去。”门卫终于结束了对话,他再次向孟肴鞠了个躬。孟肴那点无端生出的遐想便被吹散了些。   一辆形似观光车的小车从园区里开到了门边,门卫打开大门恭恭敬敬地迎接孟肴上了车。   座椅软而干净,车开得也很稳,孟肴干脆放松身体靠在椅子上小憩。风吹在脸上,有一丝草木的清新。   “先生您是第一次来吗?需要我给您介绍一下我们的设计理念吗?”工作人员突然问。   孟肴急忙坐直了身体,他在这种细腻的服务下只觉得局促,“不......不用了。”   “好的。”工作人员依旧非常有礼貌。   小车载入内部,树篱迷宫、球场赛道、露天餐区,还有能泊舟的人造湖泊,中间是座有泳池的湖心岛。路边沿路可见各种繁茂绮丽的植物,一簇簇的香槟玫瑰,甚至比孟肴手中的更加明艳。   精心挑选的花束突然像随意采摘的野花般一文不值,孟肴心情更加低落了。   小车在园区里弯弯绕绕了一阵,终于停在了一栋五层楼的建筑前。保安引着孟肴走进去,又有一位身着西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士上前迎接孟肴。他带着孟肴穿越充满艺术感的大厅,用一张黑卡刷开了大厅的门,陪着孟肴一起走入电梯,再次刷卡把孟肴送到了五楼。   “我是这栋楼的管家,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我。祝先生周末愉快。”他对电梯外的孟肴鞠了个躬,电梯门缓缓关闭。   孟肴终于松了口气。   他回身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这是一个类似玄关的空间,只有一扇门,看来一层只有一户住客。   正对电梯的地方有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左右还挂了几个扭曲的钟表,孟肴在书里见过这种形式,它们被称为“达利钟”,来源于艺术家达利的作品“记忆的永恒”。整个空间都是密闭昏暗的,唯有一束光从镜子顶部打下来,使得那些钟表隐约散发出磷火般幽绿幽蓝的光。   孟肴对着镜子照了照,他感觉这光的角度使他表情看起来很严肃,甚至有些阴森。明明外面是艳阳高照,这里却仿佛被时间抛弃了,有种古老而压抑的陌生感。   这里是进门必经之地,该是房子的门面。可是晏斯茶的家居然这样装饰,让人完全提不起拜访的兴趣,孟肴对着镜子做了个几个夸张的鬼脸放松心情,便走到大门边。   他刚准备敲门,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但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斯茶?”   门里突然伸出了一个脑袋。   孟肴吓得一抖,不由向后撤了两步。   门里人戴着一张全脸面具,不,应该说是面罩。尖而长的巨型银色鸟喙,凸出的棕色蒸汽朋克镜片,还有巨大的螺丝钉嵌在镜片边缘与面颊两边。这是中世纪瘟疫医生的鸟嘴面具,像一只巨型的乌鸦头雕像。   中世纪欧洲黑死病蔓延,传说携带瘟疫的恶灵隐藏在鸟身上,而这些鸟会被形象更加凶恶的鸟嘴面具吓跑。但最终瘟疫没有被吓跑,面具却成为了死亡与不幸的象征。   “斯茶......你是斯茶吗?”   那戴面具的人发出一丝轻笑,果然是晏斯茶的声音,“别怕,过来。”他对孟肴招了招手,声音隔着厚重的面具听着有些空洞。   孟肴便慢吞吞地挪了过去,他刚走到门口,晏斯茶就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拽进了屋子。大门“砰”一声关上了,孟肴的视野彻底陷入了黑暗。   “脱鞋。”晏斯茶在孟肴耳边低语。黑暗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孟肴便脱掉鞋踩到地面上,地面铺了毛毯,走起来软而轻盈。室内大概是开了中央空调,温度比外界低,但不寒冷,是一种宜人的温度。   孟肴抱着花和酒乖乖地站在原地。晏斯茶在屋里行走起来毫不费力,似乎在黑暗里也能视物。孟肴只听见了很细微的响动,接着灯便亮了起来。 第31章   孟肴发现地面铺了一层灰色毛毯,客厅特别大,却几乎没有什么烟火气的陈设,空旷而冷清。   他仰头望了一圈,没有找到吊灯,只有天花板和地板边缘有暖黄的光泄出,流水般铺在墙面上。这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两种光汇聚在一起,光影向中部逐渐变暗,使得整个空间像被包裹于蝉蛹中。   晏斯茶穿着一件黑体恤,露出的手臂与脖子又极白。他带着面具也不说话,只默默陪在孟肴的身边。孟肴试探着往右边走了两步,看见了一个堪比电影院的巨型投影幕布。幕布前却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单人沙发,旁边是一盏落地灯。   在屋子的另一头,则是与单调的幕布迥异的风格。那里装了两扇教堂里才会有的花窗玻璃。玻璃以红、蓝、黄三原色作为主色调,色彩绚丽的玻璃碎片拼出了圣经故事中人物的姿态。但窗外没有阳光,只有古旧的灰砖砌成的墙面,从内到外的光影投过去,使得外部砖瓦墙上出现了投影的彩色人像,有种神秘而魔幻的故事美。   如果对面电影幕布是休息区,这边大概就是晏斯茶学习的地方了。玻璃窗前放置了一张弧形的办公桌,桌面上摆着台灯与电脑,还有一盏沉默的茶杯。   花窗玻璃边还有一架不起眼的小楼梯,通往复式结构的第二层。上层的空间窄而矮,只从墙面延伸出了两步的宽度,墙里嵌入式书架摆满了书。   这是相当多的书籍数量,孟肴有些诧异地望向晏斯茶。但他什么也没问,也没有走上去。他不想打破此时寂静的氛围。   延伸出的二层被四根立柱支撑于地,但这些立柱的形式并不是传统的圆柱体,而是修饰成衣裾纷飞的女神像。孟肴很难想象在一个人的住宅里能有这么大胆奇幻的设计。在柱子的背后他终于看见了几扇漆黑的房门,门与门的空隙间放置着一架立式钢琴,边上居然还有一具与人等高的骑士盔甲摆件。   “我的面具酷吗?”晏斯茶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像穿越时空般不真切,“我在佛罗伦萨古玩店淘的,是十五世纪遗留下来的鸟嘴面具改良的。”   “酷,非常酷......”孟肴看向了晏斯茶,他觉得自己的语言是如此贫瘠,“何止是你的面具,你整个屋子都太酷了!”人们说一个人的房子是最能体现性格与习惯的地方,孟肴突然觉得晏斯茶有些陌生,但这陌生并不令他感觉不安,晏斯茶就像高塔里住着的一位巫师,他在外行走时,人们只见得他的冰冷与强大,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塔里藏着的浪漫与孤独。   晏斯茶戴着面具,孟肴看不见他的神情,“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吗?”   “对啊,”晏斯茶随口应道,走到孟肴身边接过花束,“你居然送我花。”他把脸上的面具推到头顶,扬起的笑和手中的鲜花一样耀眼,“为什么送我花?”   孟肴本来想说,我以为你和家人一起住,家里会有女性。但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急中生智道,“你知道《小王子》的故事吧?小王子对他的玫瑰说:‘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样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所以你看,”孟肴眼睛移到香槟玫瑰花上,又是心虚又是羞涩,“......我想告诉你,你是星球上我独一无二的玫瑰。”   孟肴没听见晏斯茶的回复,就翻起眼睛偷偷去瞄晏斯茶,看见他低着头凑到玫瑰里,似乎在细嗅花的气息。孟肴看不清晏斯茶的脸,看见他苍白的耳朵透出了一层薄红,孟肴突然觉得很有趣——斯茶居然会害羞?   孟肴正雀跃着,晏斯茶忽然转身走到了一旁的桌子边,背对着孟肴说,“刚刚我在气头上,没有来门口接你......”他的声音低而温柔,像个认错的孩子,“抱歉,委屈你一个人走进来了。”他把玫瑰花恋恋不舍地摆在桌子上,一直盯着花,看不够似得,“我要把这花种上。”   孟肴歪着头打量这束香槟玫瑰,它已经没有最初那么新鲜了,“你要扦插?这应该养不活吧......”   “那就做成永生花。”晏斯茶侧过脑袋和孟肴对视,又被他手中的红酒吸引了注意,晏斯茶夺过红酒,盯着包装的封面发笑,“长城干红?”   他的笑声里并没有嘲讽的意味,孟肴还是委屈地低下头,“我在电视上还看见过这个酒的广告呢......”   “好酒是不需要打广告的。可惜我这里什么也没有,酒都在老头那里。”晏斯茶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既然是肴肴买的,长城我也会喝的。”他的语气好像做出了什么巨大的妥协,还点了点头,“不过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只能陪你喝一点。”   “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没什么,快好了。”晏斯茶含含糊糊地应道,转身就往厨房走,把酒举得高高得,不让孟肴碰到。   “真的没关系吗?你别乱来啊。”孟肴抢不回酒,跟在晏斯茶后面团团转。   “放心,我有分寸。”   晏斯茶从厨房里取出来一个长颈大肚子的玻璃壶,又拿出两个高脚杯和开瓶器。孟肴见他没什么异常,只道是感冒之类的小病,便默认了他的行为。   “这壶长得好奇怪。”孟肴好奇地说。   晏斯茶将红酒缓缓倒进玻璃壶里,“这个壶就是醒酒器。醒酒就是氧化的过程,刚开瓶的红酒喝起来会比较涩,与空气接触一段时间才会软熟。”他举起醒酒器轻轻摇了摇,手被宝石红的酒液衬得格外白。   “但是醒酒时间也不能太长,充分氧化也会破坏口感。”   他倒了一点酒到高脚杯里,递到孟肴的面前,“这是勃艮第葡萄酒杯,杯口直径大,易于‘散香’。不过你这酒……估计也闻不到什么味儿。”孟肴仍凑到杯子边嗅了嗅,闻到了一股清甜的葡萄果香,而后是一丝回味悠长的酒气,他情不自禁贴上杯口,推着晏斯茶的手倾斜酒杯啄了一口。   “傻瓜,叫你闻,不是叫你喝。”可惜孟肴一口还没啄尽兴,他就笑着把杯子拿开了。孟肴眼睛就跟着杯子移动,不甘心地念叨着:“那还要等多久啊......”   他站起身来够晏斯茶手里的杯子,晏斯茶就故意把杯子背到身后。孟肴只好靠在他身上,手从两侧穿过去抢杯子,“斯茶,别等了,现在就挺好喝了......”   孟肴的脑袋垫在晏斯茶的肩膀上,晏斯茶就歪着头去亲他的脸,“长城你都喝得上劲......”他取笑孟肴,手却伸到了前面,“你坐着,我给你拿杯子,手拿的姿势不对也会破坏口感。”   孟肴便真信了晏斯茶的胡扯,乖乖地坐到了椅子上,捧着晏斯茶的手喝酒。他喝一口,五官就会被刺激得一瞬间皱在一起,而后再幸福地吧唧吧唧嘴,接着喝下一口。晏斯茶觉得孟肴像小奶狗似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想不到你还是个酒鬼。”   “红酒我以前没喝过,没想到这么好喝!我就小时候喝过我爸酿的梅子酒,高粱酒还有雄黄酒,”孟肴喝得满脸绯红,喝完一杯抬抬下巴示意晏斯茶再倒一杯,“可是他们不让我喝,说我吃醪糟都要醉......”   “我看你现在就醉了。”晏斯茶用指尖蹭去孟肴嘴角的酒渍,放到舌尖舔了一下,“你今天能来,我真的很开心。”   “谁敢不来?”孟肴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故意拉下脸模仿晏斯茶短信里的语气:“‘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让你觉得我很好说话!’你看看,这么凶,我怎么敢不来......”   晏斯茶握着拳头放在嘴边咳了一下,“那我给你道歉?”   孟肴喝醉了就变得活泼了不少,豪气地甩了甩手,“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你一般计较啦。”他指了指四个女神像柱子,煞有介事地说:“别以为我不懂行,你这个,嗝,是模仿希腊雅典卫城的神庙柱子!”   “嗯,伊瑞克提翁神庙的女神柱。卢浮宫也有同款。”晏斯茶摇着酒杯,沿着孟肴喝过的地方舔了一口。   “你收集了好多东西,”孟肴走到一座放满摆件和模型的柜子前,屈起指节敲了敲柜门,胡乱从里面拿出一块植物的古化石,“真是,真是......真是让人嫉妒啊!”   晏斯茶笑了,“我只是尽可能地收集一些值得我留念的东西。”他也不在乎孟肴喝醉了,还认真地同孟肴交流。   “说得好像你不想活了。”   “是啊,”晏斯茶面色沉静地注视着孟肴,目光潺潺,“我常常觉得活着没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你还是吃得苦太少了……人吃得苦越多,越不甘心离开这个世界,”孟肴摇了摇脑袋,蹒跚地走到晏斯茶旁边,“阴沟里的人都在仰望星空,象牙塔里的人却容不得一点沙子。你呀,就是个少爷,小少爷......”孟肴捧着晏斯茶的手喝酒,声音也渐渐融进了酒杯里。   他喝了一口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立不稳,跌坐进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他一坐下,房间里就响起了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间或有些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与细碎的英文谈话声,让人仿佛置身于异国雨后的露天咖啡厅。   孟肴晃了晃脑袋,“......谁?谁在说话?”   晏斯茶端着杯子走到了孟肴身边,他把孟肴扶了起来,那声音便立即消失了。   “有时候,无论这个屋子还是我的内心都太空了,我在这里读书时便喜欢听一些白噪音,听一些人声,这能令我更平静和专注。”   “哦。”孟肴许是被晏斯茶的情绪感染了,情绪也安静了下来,伸出手缓缓搂住他,“没关系,以后我陪着你......来,继续喝......”他伸手想拿桌子上的杯子,晏斯茶却把酒杯推远了,按着孟肴肩膀不要他乱蹦,“肴肴,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斯茶,承诺这种东西,其实只能证明当下的真诚。”孟肴摇了摇脑袋,目光似是清明似是迷离,手指伸在眼前晃呀晃,“人们在做出承诺的时候,是真的觉得自己不会违背。他们违背承诺的时候呢,也是真的觉得自己无法做到......这种问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呀,没有什么意义......”   晏斯茶笑了笑,那笑容很轻,疏忽就消失在了光影里。   “我就想听。你告诉我,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孟肴望进晏斯茶那双温柔的眸子里,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忘了许多顾虑。   “会啊,我当然想一直陪着你。”他伸长脖子,在晏斯茶嘴角亲了一口,眼睛又到处寻找杯子,“斯茶,斯茶,现在可以喝了吧......”   晏斯茶没有回答。他拿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含着酒把孟肴抵在桌子上,俯身吻了下去。书桌的台灯下,他垂落的眼睫像一只米色的夜蛾翅膀,轻轻歇落在瘦削的脸上。他的唇是凉的,但舌头很热,不断攫取着孟肴的气息,差点把孟肴弄得窒息。   澄亮而透红的酒顺着他们的唇齿流了下来,在他们脸上留下吻痕似的旖旎茜红。 第32章   孟肴坐上了桌子,晏斯茶就两手撑在桌子上圈着孟肴吻,他没有闭起眼睛,目光一直注视着孟肴的神情。他紧扣住孟肴的脑袋,尖尖的虎牙把孟肴嘴皮都磕破了。   孟肴被这骤然的疼痛刺得酒醒了大半,他感觉嘴里的味道很奇妙,血与酒糅杂在一起,又涩又甜。他甚至能感觉到晏斯茶在用舌头挑逗他的牙尖,让他生出种又酥又麻的快感,连脚尖都经不住勾了起来。孟肴直觉这样发展下去要坏事,心里却又贪念这澎湃的浪潮,矛盾折磨得他额角突突直跳。   晏斯茶见孟肴有些走神,就故意滑到孟肴的锁骨咬了一口,等到孟肴发出吃痛的闷哼,晏斯茶又辗转温柔地在那牙印附近安抚般亲吻,他的吻渐渐下移,一切旖旎氛围都恰到浓时,晏斯茶冰凉的手在孟肴身上游移着,慢慢滑到了他的大腿根处。   孟肴的身体却一瞬间僵硬了。他一把推开晏斯茶,以近乎仓皇的姿势滚落到地面,“斯茶,”他大口喘息着,“不要继续了......”   孟肴脖子染上了一层酡色,看向晏斯茶的目光涟涟,有种欲拒还迎的诱人。晏斯茶便以为孟肴在害羞,走上前去把他抵在花窗玻璃上,“乖,我们慢慢来,不会做到最后的......”他把孟肴的衣摆往上翻起来,想要帮他脱掉。   这动作却勾起了孟肴记忆深处最黑暗的噩梦。那些张牙舞爪的人伸出手强行剥掉他一层又一层衣物,撕下他一层又一层皮肉,他们发出肆意而刺耳的尖笑,让他在赤裸中流血流泪、发疯发狂。   不要……不要碰我……放开我!放开!!   一声脆响,孟肴在晏斯茶脸上狠狠打了一耳光。他在每一场梦境中都反复渴望着实现这个动作,但每一次他都像尸体般躺在床上任人宰割。而这一次,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他终于做到了。   可他并不想做到。   这失控的用劲让孟肴手心有一种锥心的烧灼感,晏斯茶的脑袋被甩到了一边,苍白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一个鲜红的五指印。细碎的额发挡住了他的上半边脸,孟肴只看见他用舌头顶了顶红肿的脸颊。   孟肴张开嘴,竟一时失去了语言功能。他埋头看向自己发红的手心,恨不得一巴掌也扇到自己的脸上。   “孟肴。”晏斯茶突然拽住孟肴的头发,脸颊一边白一边红,像被剥掉了半面皮,“我在强奸你吗,这么害怕?”他的声线有一丝颤抖,像是克制着什么巨大的情绪,眼圈瞪得通红,似乎委屈得下一秒就要流下泪来。   “斯茶,不是,我......”孟肴嗫嚅了一下,他在这目光下竟生出了一丝心虚。他刚才的确很害怕,扇耳光的动作仿佛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晏斯茶发出了一声轻嗤,他没有等孟肴说完便站起身来,穿过客厅大步走进了房间,摔门的声音震得花窗玻璃都一阵咔咔作响。   偌大的客厅瞬间只剩下孟肴一人,他顺着花窗玻璃一点一点滑坐到地上,突然抬起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心中的难过便借由疼痛这个宣泄口,啪嗒啪嗒地从眼睛里落了下来。   要坦白吗?   不,不能说。说了就彻底完了。   他在地上发了会儿呆,又强撑着身子挪到晏斯茶门边,隔着门板道歉:“斯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敲了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晏斯茶没有理他,孟肴把门把手压了下去,门并没有锁。但孟肴没有得到晏斯茶的同意,不敢贸然进他私密的空间,便又松开了手,“你别生气好不好……你看,这都快一点了,要不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孟肴安静地站了几秒,晏斯茶还是没有回应,他只好拖着步子走进了厨房。孟肴打开冰箱,里面却只有一堆胖胖矮矮的圆柱形奶酪块,基本上没有拆封。   “斯茶,冰箱里好像没有什么吃的,要不我出去买点东西回来?附近哪里有市场或者超市?”孟肴把头抵在门上,尽可能地放软声音,但晏斯茶还是没有理他。   孟肴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打开了门。   可是门里黑漆漆的,晏斯茶居然没有点灯。“斯茶,你在哪?”孟肴把手伸到墙壁上摸索开关,“怎么不开灯......”   “出去。”黑暗里,晏斯茶的声音很冷。   孟肴愣了一下,那股心底压着的难受便咕噜咕噜沸腾了起来。也许还有一些残余的酒精作用,他脱口而出:“你还气不过?那一耳光,我伸着脸给你打回来吧。”   他挨的耳光又何止一个两个。   孟肴这人平时老爱压抑和忍耐,爆发时候就格外失去理智,噼里啪啦地一通说,心里还生出些酣畅淋漓的痛快:   “是啊,你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什么事没满足就可以立即甩脸色。而我来你家,你连午饭都没给我准备,”他说着越发觉得气愤,握住门把的手不断收紧,“你叫我来,是不是就是想干那种事?”   有人说过,当你对一个人说喜欢的时候,就意味着你把伤害自己的所有权利交到了对方手里。但人握着这权利总不珍惜,反而可劲地去伤害。孟肴待人接物从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偏偏在晏斯茶面前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琐事都能无限放大。   “你再不说话,我当你是默认了……”孟肴一句话没说完,晏斯茶突然从黑暗里大步走出来,一把将他推到墙上。   “对,我就是想上你。”   晏斯茶横着手臂把孟肴死死卡在墙上,他的脸逆着光看不清神情,但咬牙切齿的语气,像头出笼的猛兽,“你以为我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我也不过是想看你被弄哭,想看你求我的样子!”他话音一落,牙关就咬得死紧,还焦躁地来回摩擦,发出古怪的咯咯声。孟肴起先又急又怕,渐渐觉察出不对劲,他感觉晏斯茶浑身都在抖,呼吸忽重忽轻,被人卡住喉咙无法顺畅呼吸似的,“你,你别急......你先松开我......”   晏斯茶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仍要去扯他的裤子,孟肴一想到自己悲哀的秘密将在这种失控而混乱的时刻暴露,连声音都染上了哭腔:“斯茶,你说你要保护我……”   晏斯茶的动作有一瞬间的迟疑,孟肴再推他时,他一个不稳直接跌出了门外。孟肴迅速关上房门,哆哆嗦嗦地还把门反锁了。一片黑暗里,他贴着房门听见门外晏斯茶窸窣起身的声音。   “开门。”晏斯茶的声音与往日有些不同,低而哑,像竭力忍耐着情绪。   孟肴只是本能般的动作,谁知把情况进一步恶化了,只好劝道:“斯茶,冷静一点,我们都先彼此冷静一下,刚才是我不对......”   “我最恨别人把我锁起来。开门!”晏斯茶迅速打断了他,语气暴戾。   “你先等一下……”   “我只是叫你开门!”晏斯茶突然一拳重重地砸在门上,孟肴被吓得退后了一步,“我......”   “我叫你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晏斯茶骤然爆发了,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孟肴的话,一脚又一脚不断地踹上房门。这是一种彻底失控的愤怒,纯粹而又原始,他不断地敲打踢踹着脆弱的门,那咚咚咚的巨响好像杀红眼的战鼓声,孟肴被吓得呼吸都停滞了。   “你不开门?好。”   踹门声戛然而止,晏斯茶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外面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孟肴心里泛起奇怪的不安,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伏下身子从门缝里往外望......   “哐!”头顶的一声巨响把孟肴吓得一个激灵。声音是从门把手的位置传来的,似乎晏斯茶是在用什么重物捶打门锁,门锁在不断的重击下摇摇欲坠。   孟肴的心跳如雷,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恐怖片《闪灵》,失心疯的杰克举着斧头追杀妻儿的场景。   他的后背一片湿寒,和曾经遭受过的霸凌都不一样,现在是完全失控的场面,他甚至怀疑晏斯茶在这种状态下会直接掐死自己。   要逃......从哪里逃......   那敲击声越来越重,门锁越来越松,孟肴在黑暗里不断被事物磕碰绊倒,摸索了好一阵都没能找到灯的开关。最后他牙一咬,拉开宽大的衣柜门躲了进去。   他一直挪到衣柜最深处的角落里,紧紧蜷缩在一起,用层层叠叠的衣物遮住身子。孟肴闻见了晏斯茶身上好闻的气息,可他现在只觉得恐惧,他怕剧烈的心跳暴露自己,便浑身蜷在一起,脸埋进胸口,死咬住嘴巴憋住啜泣的声音。   哐当一声巨响,门锁终于掉了下来。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房间的灯骤然亮了。孟肴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踏近。 第33章   “孟肴?孟肴!孟肴!!”   晏斯茶一进屋子没看见孟肴,便四下寻找起来,手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巨响。孟肴从门缝间看见他手里拿了一把巨大的扳手,不断往身边的事物上随意敲打,像个有多动症的孩子。   “躲我?”晏斯茶里外绕了一圈没找到孟肴,声音也越发喑哑了,“出来——出来!”他一脚狠狠踹在床上,床“嘎吱”一声,被踢得挪了几寸。   孟肴吓坏了。衣柜里又闷又热,他出了一身粘湿湿的汗,汗冷掉了,冻得他手脚冰冷。晏斯茶是光芒,孟肴则是被照亮的狭小一隅。他从未设想过晏斯茶这样失控而暴戾的一面——那个在他心中无所不能、光芒万丈的存在,慢慢裂开了一条缝,裂缝在呼喊中越来越大,最后四分五裂,轰然倒塌。   外面的晏斯茶大概是一直找不到孟肴气极了,举着扳手四处狠狠乱砸,最后脱力般丢到地上。   “孟肴,你在哪儿......”他的声音哑了,渐渐透出一丝颤抖,倒像一个走失的小孩子,惶然无助,“肴肴......”他不说话时牙关就不断咯咯咯地打着颤,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诡异,“不要躲我了,你在哪儿?”   他一面说着,一面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台边,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窗外刺目的光倏忽照了进来,晏斯茶又推开窗户,上半身伸了出去,“孟肴?”他没有听见回应,竟开始攀爬窗户,踩到窗台窄窄的沿上,俯身向下张望,“孟肴?”   晏斯茶只有一只手扶住了窗沿,几乎整个身子都伸出了窗外,孟肴再也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地从衣柜里挣扎出来,“斯茶!我在这儿,你快下来!”   晏斯茶猛地回过头,目光瞬间锁住了孟肴,直接从窗台跳到他跟前。晏斯茶的瞳孔比平时散得更大,脸上扬着一种夸张的笑容,“肴肴,你真好骗,”他一把扣住孟肴的手腕,“找到你啦。”   孟肴心头一惊,用力地往外拔手,却根本无法挣脱晏斯茶的桎梏。他又听见那种上下牙不断磕碰的咯咯声,“别怕,你不要怕......”晏斯茶的声音在抖,他整个人都在抖,他出了很多汗,黑发都紧贴在苍白的脸上,脸侧还有未消尽的掌印。他分明还是在笑,却像是有人勾住他的嘴角向上拉扯到极限,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悲哀。   “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外面?为什么不给我开门?”他似乎想跟孟肴好好讲道理,眼球却泛着猩红的血丝,透出一种神经质的光。孟肴被吓得六神无主,胡乱摇着头向后退了两步,晏斯茶便紧逼着他的脚步走近,语速极快地重复着:“为什么不开门?我只是想叫你开门,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锁我,不开门......”他抓着孟肴的手腕不肯松手,另一只手伸出去想要触碰孟肴的脸颊,孟肴却吓得缩起了肩膀,紧闭着眼睛撇开脑袋。   等了好一会儿,孟肴都没有感觉到晏斯茶的动作。   他只听见了一声轻笑,幻觉般遥远而缥缈。他手上的禁锢忽然消失了。   孟肴僵硬地翕开一条眼缝,却看见晏斯茶像是抽掉了筋骨,头无力地垂了下去,埋得很深很深。   “是你说的......我什么样你都能接受......”晏斯茶颓然地站在原地,他想要克制住牙关打颤,用力地咬住牙,脖子额角的青筋暴了出来,“当初是你这样对我说的......”他的声音都开始哽咽了,断断续续地闷在喉咙里,又急忙抬起手腕抵住眼睛,阻止眼泪往外涌,“你说过你也喜欢我......”   他像是气急噎了气,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发出断断续续的抽噎。   “斯茶......”孟肴一看见晏斯茶这副模样,心也像被人凿碎了。那一切憋屈、后悔、心疼、惶恐都被揉成一团,推着他走上前去,“你不要伤心,我、我只是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他张开手臂轻轻揽住晏斯茶,脑袋埋到他的肩上,“以后,我以后都不会这样躲你了......”   晏斯茶没有回应。他的情绪来得突兀,退得也快,现下只安静地靠着孟肴,肩膀因为生理性的抽噎不时抖动一下。他个子高高瘦瘦的,身体却像一张薄薄的纸片,要轻飘飘地跌倒在地上。孟肴分明抱着他,又感觉怀中空无一物。   缓了很久很久,晏斯茶才轻声说,“对不起,吓到你了。”孟肴急忙摇了摇头,“我也要给你说对不起,我......”   “可以请你出去吗?”   孟肴愕然地抬起头,却看见刘海下晏斯茶的眼睛像失去了焦距,毫无感情地盯了孟肴一眼,就慢吞吞地移开了视线,“我好困。”说完他便跌坐进一旁的椅子里,耷拉着脑袋,稍长的黑发从额前搭下来,只露出苍白清隽的尖下巴。   他似乎透支尽了所有的精力,连动动指尖都觉得疲惫,只浅浅地呼吸着,宛如一个安静而又毫无生气的漂亮玩偶。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跟孟肴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一个眼神交流。   孟肴不愿丢下晏斯茶,又不敢贸然打扰他,便心神不宁地坐在客厅里的单人沙发上,不停地用手机查询信息。他猜想晏斯茶应该有某种精神疾病,却又查不出所以然来,心里堵得慌,只好站起身来回踱步。天色就这样慢慢暗了下来,不知不觉到了日落的傍晚。   卧室里的灯还亮着,孟肴悄悄伸过头去看,发现晏斯茶似乎在椅子上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取过薄被子搭在他身上,又关掉了灯,缓缓关上门退了出去。   他刚坐回沙发上,大门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孟肴迟疑地走过去,“谁啊?”   门外没有回应,只是又叩响了敲门声,不慌不忙,很有修养。   孟肴便缓缓推开了门。   门外站了一个美丽而高挑的女性。她的黑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盘起,穿了一件裁剪高级的白衬衣裙,小腿纤长,像一朵高杳的白兰。   她看见孟肴,目光划过一丝诧异,随即露出一抹温恬的笑来。   “你是斯茶的朋友吗?” 第34章   “是的,您好......”孟肴不清楚情况,出于礼貌,只好对着女人鞠了个躬。女人熟门熟路地绕过孟肴走进屋子,“你好啊,我是斯茶的姑姑。”   “阿、阿姨......斯茶,他好像出了点状况......”   “出了点状况?”女人脱下鞋,抬头扫了一圈没看见晏斯茶,声音便收紧了,“他人呢?”   “现在在房间里睡觉。”   “哦,这样啊。”女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孟肴却不敢放松,他像是儿时打架后遇见了上门寻理的家长,缩手缩脚,头始终不敢抬起。   他正准备关上门,却听见一声喜气洋洋的“汪!”,一道黄白色的身影迅速撞开门扑到孟肴的腿上,在孟肴的裤腿上乱蹭,兴奋地上窜下跳。这只狗身形不大,耳朵宽而尖,脖子上一圈围脖似的白毛,有种优雅的贵气。嘴角上扬像在笑,对着孟肴不断吐小舌头,优雅中便又掺了分憨态可掬。   “呀,差点忘了这个小家伙。”女人俯下身想要抱起这条小狗,它却一个飞蹬从女人的臂弯间跳过,径直往晏斯茶的房间冲去。   “瓦力,都说了哥哥不喜欢你,不要过去——”女人在身后喊道,可惜狗狗已经打开门跑了进去。孟肴亲眼目睹它直起身子用前爪拨下门把手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它很聪明,对吧?”女人的表情依旧优雅,唯有上扬的眉梢透出一丝矜贵的自豪。她没有立即走进卧室,而是拉开了客厅里的一个木柜子,从里面取出几个药盒,将里面的药片悉数倒在桌子上。女人随意数了数,眉头就皱紧了。   晏斯茶被狗吵醒了,从屋里走了出来。“你又没按时吃药,”女人头也不回地说,“以前你还会把药倒进下水道里,现在都懒得敷衍我了?”她叹了一口气,将药片刨成一堆,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支香烟,夹在指尖点燃,“我说过多少次,不能随便停药。”   晏斯茶没有回应,他走到女人身边,抽出她的香烟杵在桌子上熄灭,“晏卿,我也说过很多次,不要在这里抽烟。”那只小狗不依不饶地缠着晏斯茶的脚踝,晏斯茶皱了皱眉,冷淡地将烟丢进垃圾桶。   “叫我姑姑,没大没小的,”晏卿嗔了一句,又看向小狗,“瓦力,都说了哥哥不喜欢你,过来。”那只狗狗好像真的通人性,恹恹地汪了一声,迈着双小短腿哒哒哒地凑到了晏卿的脚边。孟肴觉得它委屈得惹人怜爱,便蹲下身子揉了揉它的脑袋。这只小狗突然躺在地上翻起了雪白的肚皮,四脚朝天对着孟肴不停蹬腿。   “看来他很喜欢你呢,他这是在邀请你揉他的肚皮。”晏卿撑着腿俯下身子,在小狗肚子上示范性地揉了揉,那狗狗立即眯起了眼睛,露出了很舒服享受的表情。孟肴被这小狗逗笑了,但这笑也是怯怯的,很快便消失了。他试探着在狗狗的肚皮上揉了揉,手感非常好,绒绒的,很温暖。   “这是双色柯基,两岁了,叫瓦力。”   “啊,机器人总动员吗?”这是孟肴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动画,他印象很深。   “是的。”晏卿对着孟肴会心一笑,突然往瓦力的肚皮上拍了一下,“来,给这个哥哥秀一秀你的屁股。”   瓦力见没人摸他了,又在空中扑腾着蹬腿,晏卿便把瓦力抱起翻过身,“好重......你吃得是越来越肥了。”   孟肴便真的看见了柯基的屁股。两条小短腿上面有个圆圆绒绒的屁股,屁股中间还有片爱心型的雪白绒毛,走起来的时候一扭一扭,仿佛有种奇妙的魔法,能让人立即心生喜爱。   “好可爱。”   “你喜欢就好。这小家伙本来是送给斯茶的,可是他不喜欢狗......应该说,他不喜欢养任何动物,”晏卿侧头看向一旁,“为什么呢,斯茶?”   孟肴也顺势看过去,他这才发现晏斯茶就斜靠在不远处的墙上,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他的眼神冷冷清清,像一片透明的河水,不见一尾鱼。   孟肴便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好像自己做错了事,“斯茶......”他叫了一声,晏斯茶移开了目光,沉默着往楼梯走去。   “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你没有叫王妈来做饭?”晏卿转身走进厨房里,又很快走了出来,“我订了南宴的外卖,等会儿你们可以一起吃。”   晏斯茶嗯了一声,从书架里抽出了一本书,盘腿靠坐在书架边看起书来。   “为什么要取消医生的约诊?”   “不想去。”晏斯茶翻了一页书,发出哗地一声。   晏卿没说话,转头来看孟肴。   “和他没关系。”晏斯茶又说。   一时之间,偌大的屋子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连瓦力也乖乖趴在一边,一声不吭。   “你叫什么名字呀?”晏卿突然问。   “嗯?我叫孟肴……孟子的孟,佳肴的肴。”孟肴对着晏卿礼貌地笑了下。   “那孟肴同学,可以陪我去溜会儿狗吗?”晏卿说这话时目光没有看孟肴,而是去观察书架边的晏斯茶,果然见他抬起了脑袋。   孟肴没有注意,低头看向可爱的瓦力,“好啊。”   “孟肴,”晏斯茶突然叫住他,“你不回去吗?都这么晚了。”   “不用急,待会儿我可以送你回去。陪女士小小地散个步,这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吧?”晏卿的话叫孟肴无法拒绝,他点了点头,又望向晏斯茶,“斯茶要一起吗?”   “他不会去的,而且他要等着拿外卖。”晏卿自来熟地挽住了孟肴的手臂,勾着他往外走,孟肴忍不住回头去看,就看见晏斯茶站在二楼的地方望着自己。隔得有些远了,孟肴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很轻地问:   “你还会回来吗?”   孟肴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晏斯茶有没有看见。   晏卿给瓦力脖子上挂了条绳子,牵着慢悠悠地走。他们沿着迂回的爱丽丝玫瑰花径穿梭,夜灯落在花上,倒有种白日没有的清寂之美。   “还以为斯茶没什么朋友呢,”晏卿忽然说,“第一次见他带人来家里。”   孟肴有些受宠若惊,“这样么......”   “难道你觉得,他会有很多朋友吗?”晏卿的身上有股幽邃的香水味,使得她的声音在夜色里也染上了一层低沉的神秘,“他可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啊。”   “欸?没有啊......”孟肴摇摇头,除了一些挑三剔四的小脾气,晏斯茶在他心里几近完美。就连那些无法理解的小毛病,有时也有种无奈的可爱。当然,这一切认识,都仅限于今天之前。   孟肴还是不遗余力地夸起他,“斯茶各方面都非常优秀,我从未见过比他还好的人,对我......对我也很照顾,是我总给他添麻烦......”他预感晏卿要询问今天的事件,不觉紧张了起来。   “喔——”晏卿若有所思地拖长了音,语气有种揶揄的笑意,“对你很照顾啊......”她扭头打量了孟肴一眼,果然语峰一转,“对了,你说他今天出了一点状况?”   “是的......”孟肴有意掩去了他们的争执,只道,“我不小心将他锁在了门外,结果,他把卧室的门锁给砸了......”   “只是这样?他有没有出现幻听、幻视?”   只是这样?孟肴竭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没有......”   “那还好,”晏卿点了点头,语气轻描淡写,“他有一点精神分裂症,现在基本痊愈了,但起病急快,容易受暗示,”晏斯茶目光在灯下暗而深邃,“所以,你千万不要过度刺激他。”   孟肴疑心晏卿早已看透了他们先前的冲突,这番话故意说给自己听。表面上是提醒,实则是指责,便怔怔地点了点头,不敢吭声。   “对了,他跟你说过小时候的事吗?”   孟肴迟疑地摇了摇头,的确,晏斯茶没有提过任何他过去的事。晏卿了然一笑,“我倒想给你讲一个他小时候的故事。”   “在他很小的时候,我的嫂子,也就是斯茶的妈妈患了癌症。到后来她久病不愈,又出现了呼吸衰竭,便送到医院进行机械性通气治疗,”晏卿顿了顿,“简单说,就是要依靠呼吸机供氧。”   孟肴的心头一时五味成杂。他一直以为斯茶的家庭是很完美的。   “有一天,我下了课像往常一样去医院探病,却老远就听见了病房里传来混乱的叫声。嫂子住的是单人病房,我冲进去的时候,刚好看见了令我至今难忘的一幕。”   孟肴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晏卿,身体只是凭借本能继续前进。   “那个时候的斯茶才六岁啊。他一只手里拿着拔掉的呼吸机,一只手里拿着拔掉的输液管,就在嫂子的床边蹦啊蹦啊,还一直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床边围了两个护士,她们做了快一个小时的心脏复苏也没能救回人,只好在边上不停叫唤:   ‘小朋友,小朋友!别跳了!你妈妈都没啦......’ ”晏卿刻意拉尖的音调,在昏暗里显得有些悚然。   “最后我们协力把他从屋里弄了出来。护士说赶到的时候嫂子就不行了,呼吸机是被斯茶拔掉的。我那时候气坏了,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猜他怎么说?”   孟肴咽了几口唾沫,嗓子干得发疼,“是不是说心疼妈妈,想帮她解脱......”   “不。”晏卿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接着,笑容倏地消失了,她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模仿着:   “他说——‘因为她一直在喊痛,太吵了。’”   孟肴呆住了。他停下脚步,好像这句话很难理解。晏卿便回头来看他,“走呀,怎么不走了?”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孟肴,突然凑近来问,“孟肴同学,你觉得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呢?”   方才一番谈话,已经远远超越了孟肴的认知,他怔怔地盯着晏卿,在她瞳孔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迷迷糊糊的影子,“王……王阳明说,人性是一面镜子,照恶即恶,照善即善。”他说出口,自己都感觉牵强。他从未细想过这样的问题。   “哦,你说的是阳明心学的‘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动’吧,那我也说一句,你可曾听过荀子的‘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意思是人是需要教化的,没有经过教养的东西,是不会善的。”   晏卿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都是玫瑰的馥郁香气。她看见孟肴脸都白了,突然笑了起来,笑容又恢复了温和,“其实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那么简单。人性多么复杂,三言两句又怎么说得清?”   她看向远方漫长的花径,“路太长了,就到这里吧,我送你回家。”   孟肴摇了摇头。他答应过斯茶要回去的,如果他食言了,斯茶会伤心吧?   见孟肴听了这样的故事依旧不愿离去,晏卿的眼里多了些玩味的光彩,“这件事情我和医院一起瞒住了我哥。嫂子去世以后,我哥就长年在国外,我相当于斯茶的监护人。”她蹲下身给瓦力解开了绳子,瓦力便屁颠屁颠地跑开了,“我知道他很聪明,便允许他像正常孩子一样去上学,也希望能借此教会他正常的三观。但我从小就教育他不要和别人太亲近,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做得很好。你应该明白,这其实是一种保护他的方式,”她的眼睛直视孟肴,“也是保护别人的方式。”   “我想到他会和你走得这么近,还带你来家里,”晏卿和晏斯茶一样,笑和不笑时候是两个人。她笑起来就像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有种温雅的书卷气,“他以前和我很亲近的,可是自从他主动搬出来以后,他就和我越来越疏远了,我现在甚至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可能因为我们正处在一个快速成长的时期吧,”面对笑着的晏卿,孟肴也生出了几分亲近,认真地思考着,“人都是动态的,完全理解一个人本身就很难。”   “那你理解他吗?”晏卿突然问。   “我想理解他,”孟肴垂下了眼睛,“也想更了解他,但他很少和我交流以前的事。”   “也许是他并没有感觉到你做好了准备,”晏卿缓缓地说,“如果你不了解他,最终对他是一种伤害。”   孟肴愣住了。   晏卿似乎不愿意再继续讨论下去,她抬起头叫了一声“瓦力”,一道身影便从远处哒哒哒地跑回来了,晏卿踢了瓦力一脚,“拉便便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从一个树桩改造的信箱里摸出来一张厚纸和一个口袋,回头递给了孟肴,语气恢复了轻松,“孟肴同学,要不要当一次捡屎官?”孟肴一脸困惑地接过,看见晏卿走到一簇花丛边指了指,“喏,便便。”   孟肴倒也没有表现出不适,蹲下身无师自通地把便便包在了纸里,提溜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晏卿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果把瓦力交给你,我会很放心。”她给瓦力重新套上绳子,“你还是回去找斯茶吧,我看得出来,刚才我说要送你走,他都要气死了。” 第35章   孟肴一路恍惚地返回了晏斯茶家里。屋子的门没有关,里面却黑漆漆的。孟肴小心翼翼地踏进去,唤了一声:   “斯茶?”   他在墙壁上摸索了一阵,终于碰到了开关。天花板上暖黄的光泄下来,孟肴看见晏斯茶就坐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背对着大门埋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孟肴看着那挺拔的背影终于生出了些真实感,但他脚步却迟疑了。他很难将晏卿故事里的晏斯茶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孟肴想起晏卿的提问,善恶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   他其实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些犯罪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犯了罪恶。说不定,年幼的晏斯茶并不知道死亡的严重性,不知道亲情的爱,没有人教过他,才会做出看似荒诞的行为。   孟肴与父母聚少离多,父母的文化水平也不高,很少教授过他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更多的时候,是他自己通过读书、经历,才逐渐拥有了独特的人格。所以他相信,个人会通过后天的学习,在漫长的生命里逐渐健全自己。   他相信见识、阅历远远高于自己的晏斯茶,一定会比自己做得更好。如今的他和童年的他,已然不一样了。   孟肴心定下来了,便一步步走到晏斯茶身后,探出脑袋往前看。晏斯茶又戴着那个鸟嘴面具,脚边堆了好几个奇形怪状的魔方,手里还正玩着一个镜面魔方。他修长的手指快速地转动着,那魔方仿佛有了魔力,在他手里服服帖帖地不断变换。孟肴越看越专注,他很多时候根本不理解晏斯茶的步骤,要往后看好几个动作才明白前面动作的用意。不一会儿,魔方就在晏斯茶手里排好了。   晏斯茶脑子里仿佛有一本标准的答案,孟肴忍不住夸道:“厉害啊,斯茶。”他扑到了晏斯茶的背上,软趴趴地压着他,在他耳边喃喃:   “我回来了。”   晏斯茶没吭声,孟肴便把手伸到了他的面具上,帮他取了下来,“为什么要带着这个面具,看着很闷的样子。”孟肴打量着面具,伸出手准备往脸上套,晏斯茶突然拦了下来。   “镜片有夜视功能,黑暗里也能看见东西。没什么新奇的。”他把面具拿回来,放到了远离孟肴的一侧。   “哦。”孟肴也不执着,目光又转移到魔方上,拿了一个排好的重新打乱,“斯茶,吃饭了吗?你姑姑买的饭到了吗?”   “扔了。”   “什么?”孟肴的手一下子停了,“为什么要扔?”   晏斯茶又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事,她就给我讲了一路瓦力。”孟肴歪过脑袋避开晏斯茶的目光,“还有你的病......”   孟肴不愿想起白日的矛盾,急忙岔开话题,“你好像不太喜欢她?”   晏斯茶发出一声轻笑,不置可否。   “听说你以前也挺亲近她的。”孟肴伸着脖子观察晏斯茶的神情。孟肴想起方才晏卿说她看得出来晏斯茶要气死了,可是孟肴却看不出任何端倪,对比之下,他不禁生出了些挫败感。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搬出来吗?”晏斯茶突然问。   孟肴忙换上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端端正正地挪到了晏斯茶的对面坐着。   晏斯茶的眸子像铅笔在纸上的涂画,阴沉沉得没什么生气,“以前住在她那里的时候,每过三个月我就会被送去体检,医生还会问我很多繁琐的问题,不断让我判断、阐述、描绘。”   “有一天,我发现了她电脑里的一个文件,里面全是关于我的观察记录,甚至包括许多私密的照片。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仔仔细细搜寻,果然找到了摄像头。我跑去质问她,她却说,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给予我正确的引导。”   “她说我是反社会型人格,必须通过非比寻常的手段纠正。她还说,她为我做出过很多种尝试和牺牲,”晏斯茶抬起头来看孟肴,眼睛里有种雨似的哀伤,“多可笑,那时我才十岁,她就断言我人格障碍。后来对我所谓的教育和关心,也更像是一场漫长的实验。”   孟肴心头像压着一个巨大的秤砣,一口气无论如何也提不上来。他终于明白晏卿优雅之外给他的感受,那是一种冰冷的、被暗中观察与洞悉的不适感。   “斯茶......”孟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凑到晏斯茶的跟前,握住他冰凉的手。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说,“可能阿姨想要帮助你,但用错了方法......”   “这不重要了,”晏斯茶轻轻摇了摇头,只固执地盯着孟肴,“她到底给你说了什么?”   孟肴见糊弄不过去了,只好说:“她还说了你妈妈的事情......我真的感到很抱歉。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现在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果然,”晏斯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你怎么想呢?”   “我?”   “嗯,对这件事,你怎么想的。”晏斯茶一瞬不瞬地盯着孟肴,仿佛要捕捉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斯茶,我怎么想的很重要吗?”孟肴换了个姿势,把手放在晏斯茶肩膀上,“那时你还那么小,我不会因此就改变对你的看法......对不起,突然提起这件事,你现在回想的话,也会很难过吧......”   然而晏斯茶的眼眸在光下澄澈得透明,好像一件无机质的装饰品。反光的玻璃,冻结的湖面,亦或者冷冰冰的水晶,孟肴只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孟肴突然生出了一点无法描述的恐惧——难道他到现在也毫无悔恨之意?   晏斯茶深深地看了孟肴一眼,突然垂下了头,他的睫毛轻盈地颤动了一下,再抬起头时,他的眼底已经铺开了深邃的情感,“自我记事以来,她就处于只能躺在病床上续命的晚期,虽然我们交流不多,但她是我唯一的母亲。我后来每每回想都是无比的愧疚与悔恨......”   “肴肴,我甚至希望自己不要出生。”   孟肴心猛地一抽,急忙搂住他,“斯茶,这不怪你。也许你妈妈反而会感激你......”他的心里又酸又痛,只觉得语言如此贫瘠,“她应该一直在天上默默地关注着你的成长,为你感到骄傲和欣慰。”   晏斯茶闷闷地嗯了一声,把脑袋埋到孟肴的颈窝,还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悲痛里似的。   他偷偷在孟肴温暖的脖子上蹭了蹭,深吸了一口孟肴的气息。他的眼皮慵懒地半阖着,浅灰色的眼眸里却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悲伤,而是一种冰冷的倦意,掺了点猫似的狡黠。   他猜到了晏卿会说那件事,于是事先坦白,获得了孟肴的信任。   晏卿教了他十年,没有教会他成为一个“正常人”,却教会了他如何伪装成“正常人”。   他成绩优异,获奖无数,还担任了学生干部,赢得一片美誉。他连晏卿都骗过了。   要骗过单纯的孟肴太简单了。   晏斯茶故作悲伤地把孟肴的脸捧起来,像一个渴望安慰的落魄者。他吻了下去,孟肴没有推开他,晏斯茶便刻意用尖尖的小虎牙调情似得咬了咬孟肴的下唇,柔软的舌头从微启的牙间伸了进去,细腻地碾过孟肴口中的每一寸空间。他很聪明,不过是尝试过几次深吻,技巧就已经突飞猛进。他的吻像煸风点火的挑逗,孟肴的气息都不稳了,晏斯茶眼底便有了一丝餍足的笑意。 第36章   孟肴被吻得全身搭不上劲,不自主仰倒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晏斯茶的目光在孟肴脸上逡巡,却强忍住欲望撤开身子,“放心,我不会再更进一步的。”   “嗯......”孟肴悄悄攥紧拳头,像在挽留空气里最后一丝旖旎,“斯茶,我该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我叫了外卖。”   孟肴不舍地摇摇头,“可是再晚就回不去了......”   “那就别回去了啊,”晏斯茶突然摸出手机,“我可以帮你找个借口请假。”   孟肴诧异地回过头,“给谁请?你有我宿管阿姨的电话?”   “没有,但我有办法。”   “什么?”孟肴觉得有些大惊小怪了,“你要联系谁啊,这么小的事,还是别打扰人家了。”   “这哪儿是小事?”晏斯茶直接按通了拨号键,对孟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走到一边。   孟肴望着晏斯茶的背影,觉得他在自己面前变得毫无原则了。他皱着眉头无奈地笑,挪到了柜子边上,仔细研究起上面的奖杯与模型。   晏斯茶打完了电话,就走到孟肴的身后搂住他,“搞定。”他将脑袋搭在孟肴的肩膀上,目光随着他一起扫过奖杯,“对了,八月底Y城有一场演讲比赛,想去试试吗?”   “什么?”孟肴猛地抬起头,手指着自己,难以置信,“我?”   “对啊。主题很简单,就是关于高中生活,我记得你在日记里写过,你初中有很多演讲经历。去试试吧,我会向老师推荐你。”   “斯茶。”孟肴唤了一声,他知道自己该说出拒绝,Y城的比赛不是儿戏,它代表了整个三中。可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热血从孟肴胸口沸腾出来,他想起过去久违的荣光与勇气,他把它们都深深埋葬起来,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温。   要再一次站在人群面前,他可以吗?   “真的可以吗?”孟肴轻声问,他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悬崖边上,迈错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一定可以的,”晏斯茶浅灰色的眸子望着孟肴,里面似乎闪耀着万千星辰,“相信我,你一定会做得很好。”   他牵起孟肴的手,在他指节上落下细碎的吻,“你只是差了一个发光的契机......”他说着又打开了玻璃展柜,拿出来了一个拳头状的玻璃奖杯,“你看,这是第八届Star全国英文演讲比赛的奖杯,”他垂眼看着奖杯,眼中泛起清光,“似乎是很荣耀的事,可是第五届、第六届、第七届我全都参加了,却都没有杀进决赛,第一次因为太缺乏感情,连初赛都没有过。”   “但我一直不断参加,也不在乎结果。只想着改正一下上次落选的缺点,到了第八届,水到渠成般拿了奖。”   孟肴的眼中迸发出豁然开朗的光彩。   “所以,要试试吗?”晏斯茶直视着孟肴的眼睛,“没什么好畏惧的。”   “我......”孟肴不自觉握紧了晏斯茶的手,他感觉自己的心要从嘴里蹦了出来,背上激动得发烫,只有努力收紧手掌才能克制住情绪。   “好,我去。”   “嗯,”晏斯茶看着脸颊绯红的孟肴,迫不及待地毛遂自荐,“我还可以给你指导。”   孟肴心里却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演讲讲究以情动人、以理服人,孟肴决定在这一次演讲中讲述自己真实的高中经历,那些疼痛的不幸,他要尝试着去承认,然后去正视。   但他不好意思给晏斯茶展现这一面。在那之前,他得做好保密工作,哪怕冒着闭门造车的风险,“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哦......”晏斯茶似乎并没有多么失落,他顺势把孟肴抵在玻璃柜门上,眼里倒溢出兴奋的期待,“那接下来,我们做点什么好呢......”   孟肴臊得眼神到处飘忽,突然落到了他身后的电影幕布上,“看电影吧?”   “这个家庭影院好棒啊,我想体验一下,”孟肴自己都没意识到声音里带了点撒娇的意味,“斯茶,你最喜欢哪一部电影?”   “没有最喜欢,”晏斯茶思考了一下,歪了歪头,“Ridley Scott的《Blade Runner》我倒是看过很多遍,”他见孟肴没什么反应,又说,“中文名叫《银翼杀手》,挺老的,82年的电影。听过吗?”   孟肴摇了摇头,露出有些无辜的神情,晏斯茶也不在意,“那我去给你放。”他跑到投影仪前捣鼓了一阵,电影便出现在了幕布上,他示意孟肴去关灯,“只是这部电影有些冗长,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没关系,既然你喜欢,那一定有它特别之处。”孟肴走到了晏斯茶身边,晏斯茶垂头看了一眼单人沙发,皱起眉头,“......要不你坐我腿上?”   孟肴自然不愿意,“我坐地毯就行。”他坐在地毯上,晏斯茶便把沙发推开也坐到孟肴身边。他点开了播放键,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开始有了忽明忽暗的色彩变幻,好像进入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的光影宇宙中。   孟肴看得很专注,他注视着电影中繁华而又荒凉的未来都市,“你好像很喜欢这种废土元素,你的面具也是......”   “嗯,这就是赛博朋克,通常建立于反乌托邦的背景。”   “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剧感。”孟肴盯着电影中的世界,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浸入了世界。庞大的金字塔式建筑,昏暗阴冷的街道,色泽诡谲的闪灯,人群拥堵的集市,整个电影始终浓罩在一层抑郁而绝望的雨雾中,连室内的人造太阳也是昏昏欲睡的混沌。   电影故事的情节并不复杂,讲述了未来世纪仿生人拥有超常的智慧和力量,但只有4年的生命,并且遭受着最低等的待遇。为了能多活几年,几个仿生人冒险回到地球寻找制造者。而主角Deckard则是派去追杀他们的银翼杀手,在追杀过程中他却爱上了仿生人Rachel。   的确像晏斯茶说的那样,电影冗长而拖沓,缓慢滑动的镜头和沉闷冰冷的配乐都令人抓狂。   Deckard在窗下强吻Rachel,百叶窗里透过阳光,光影形成了条条横纹,映在两人脸上。   在Deckard的梦中,林间出现了一匹雪白的独角兽,一步一步奔跑而来,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美丽得涌动。   哥特式的古玩房间里,Deckard揭开了Paris脸上罩着的惨白面纱。   浑黄的金字塔大楼中,造物主忧伤地对自己创造的孩子Roy说:“我们已尽我们所能把你做好,但不能持久,两倍明亮的光芒,只能燃烧一半的寿命,而你燃烧得已经非常耀眼了。”   孟肴好像什么也没记住,脑子里只有这一帧帧支离破碎的画面,在他心头勾出一种萦萦绕绕的深沉情感。他突然意识到,身体里的烦躁不是来源于电影的冗长缓慢,而是那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掺杂着冷寂,暴力,绝望,恐惧,却又带了一分美丽的浪漫,支撑着他看下去。   电影的最后,在洛杉矶潮湿寒冷的冬雨中,唯一存留的仿生人Roy说出了一段漫长的独白。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我见过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的事物。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我目睹了战船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   I've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nhauser Gate.   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   All those...…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in rain.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随时间消逝,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   Time to die.   死亡的时刻到了。”   他在雨里放飞手中的白鸽,仿佛灵魂挣出禁锢的躯体,飞向黑夜背后的自由。他灰白的眼眸在宛如中世纪回响的配乐中逐渐归于沉寂,只静静地注视着世界,像上帝的目光。   “我很喜欢这一段。”晏斯茶将头转向孟肴,突然愣住了,“肴肴?”   孟肴哭了。   不是汹涌澎湃地哭,只是一滴无法包住的泪水跌到脸颊上,缓缓地滑落进黑暗里。那眼泪也像冰冷的,就像电影中的雨。他就像做了一场无望无际的梦,醒来满怀怅惘,全是对生命无常的哀逝。   他想晏斯茶怎么能承受得住看这部电影很多遍呢?多么孤独啊。   那天夜里,孟肴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一个雨夜穿过冷寂的狭小街巷,在道路的尽头,他看见了一间玻璃房。   他推开了玻璃房,门上发出清晰的风铃脆响,雨声瞬间被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黄金烛台里还燃着白色的蜡烛,桌上铺开了一本厚重的古老书籍,桌子周围摆着人头骨、捕梦网、猫头鹰雕像、水晶球和稀奇古怪的宝石。   他坐到桌前拿起了优美的羽毛笔,可是书上的文字仿佛远古的魔法咒语,他一个字也读不懂。   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开了。孟肴抬起头,看见门外走进一个罩在黑斗篷中的人。他的脸隐蔽在漆黑的帽檐下方,身材挺拔瘦削,声音低沉而渺远:   “你是谁?”   “我......”孟肴站起身来,困惑地问自己,“我是谁?”   他走到了那人面前,轻轻地摘下了他的兜帽,露出了一张忧郁而浪漫的鸟嘴面具。孟肴取下了面具戴在自己的脸上,透过厚重的镜片,他看见了无尽的宇宙中,一颗又一颗星球在黑暗里无声而缓慢地爆炸,像一朵一朵绽放的烟花。   孟肴突然想起了。   他推开面具,半跪在地上,牵起眼前人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个虔诚而温柔的吻。   “吾爱,我是来接你的人。从此你将免于孤独。” 第37章   晏斯茶叫的外卖来得晚,孟肴在深夜没有进食的习惯,晏斯茶便独自去餐厅吃东西。   孟肴作息很规律,过了十二点整个人就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他强撑着想等晏斯茶吃完饭,最后还是扛不住昏睡过去。后来他迷迷糊糊地嚷着口渴,晏斯茶还体贴地倒了杯水,嘴对嘴喂他喝了下去。   孟肴是在床上醒来的。   他翻了个身只觉浑身酸痛,尤其是大腿根处酸得发软。孟肴只道是饮酒又熬夜的后遗症,并没有在意。   卧室的窗帘厚重,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亮,但墙角有一团云絮状的小夜灯,散发出柔和的暖光。这一觉实在是太舒服了,室内温度适宜,又有自动的空气循环系统,身上盖的被子蓬松柔软,带着若有若无的薄荷草香气。孟肴喜欢这个味道,这是晏斯茶的气息。他埋进被子里深吸了一口气,脸就被捂热了。   孟肴坐起身子,暗中用手压了压床垫,弹性恰到好处。他掀起床单一角察看,床垫偏白色,有着整整齐齐的小孔,散发出淡淡的乳香味。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天然乳胶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孟肴想起那晚晏斯茶在宿舍地上一声不吭地睡了一夜,不禁有些感动,侧头去偷看晏斯茶。   晏斯茶睡在背光的里侧,孟肴只能分辨出他棱角分明的线条。孟肴便重新躺回床上,凑近晏斯茶细看。他睡觉的样子安安静静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扇动,很乖巧。孟肴看得痴迷,他透过晏斯茶的睡颜仿佛看到了未来的人生。他想着晏斯茶这么金贵,自己以后一定要努力努力赚钱,也会买这么大的房子,也要有这么舒服的一张床,他要让晏斯茶一辈子都睡得这么安稳。   他现在还很渺小,太过于渺小。他不敢在晏斯茶面前承诺未来,但心头已经悄悄种下了雄心壮志。孟肴越想越热血沸腾,忍不住凑到晏斯茶唇边啄了一口。   “没刷牙就亲我?”   孟肴刚美滋滋地亲完,就被突然发声的晏斯茶吓了一跳。可能因为刚刚醒来,晏斯茶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在昏暗里格外性感。孟肴无端被抓了包,急忙拨开晏斯茶的手爬起来,“我、我去洗漱......”   晏斯茶却勾着他的腰又把他扯回了床上,歪着头就来了个深吻。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稍微拨撩一下就容易起反应,孟肴赶紧用仅剩的理智推开他,“别,我赶着去兼职......”   “啊——”晏斯茶拖长声音幽怨地叫了一声,“我要去举报那家店,雇佣童工!”   孟肴笑骂,“胡说八道,16岁以下才犯法......”虽然他早在16岁以前就开始兼职了。   “你不是才6岁吗?孟肴小朋友,昨晚说梦话说得可来劲了。”晏斯茶凑近脑袋和孟肴蹭了蹭鼻尖,像两只小兽亲昵的抚慰。   “嗯?我说梦话?”孟肴腾地一下坐直了,“不可能啊,我从来没听说过。”孟肴觉得事态很严重,他一直自诩睡觉的楷模,既不打呼也不磨牙还不说梦话。   “你就是说了。”   “我说了什么?”   “不告诉你。”   孟肴觉得晏斯茶就是在唬他,直接下了床往浴室的卫生间走。晏斯茶黏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卫生间,“我们一起洗漱吧。”   晏斯茶替孟肴准备好用具,又兴冲冲地举起自己的牙刷,“肴肴,可以帮我刷牙吗?”   孟肴嘴里包着水,咕噜噜吐掉,“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刷。”   “那你帮我摸摸,里面好像长了智齿,有些疼。”   晏斯茶像一只低眉顺耳的大狗,孟肴心里又软又甜,“好吧。张嘴,啊——”   晏斯茶便乖乖地张开嘴,孟肴将食指伸进去,一颗一颗地抚过。他和晏斯茶凑得极近,青春期的少年已经有了一点点青涩的胡槎,凭添几许忧郁的颓废感。孟肴至今还没有开始长胡子,便羡慕又酸涩地扶上晏斯茶的脸颊,他的手来回地缓缓摩挲,好像一片雪白的晨雾吹拂过山坡上的浅草。孟肴情不自禁说,“我觉得你以后一定很帅。”   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会在时间中慢慢沉淀,就像一壶醇香的朗姆酒,越久越有韵味。   晏斯茶还微启着嘴,无法说话,只眉眼温柔地望着孟肴,像是在问:我现在不帅么?   孟肴咳了一声,收回旖旎的心思,手指一直伸到最内侧,“在哪儿呢……没有摸到呀——唔……”   晏斯茶突然含住了孟肴的手指,温湿的舌头调情似得缠了一圈。孟肴急忙猛退一大步,指尖拉出一线粼粼的银丝。   “你……”孟肴觉得今早的晏斯茶就是一团火,随时随地都在拨撩他,恨不得烧出一片烈火干柴,“我真要迟到了!”   晏斯茶耸耸肩,乖乖地走到一旁洗漱,眼底揶揄的笑意却依旧。   晏斯茶说要叫自家司机送孟肴,孟肴却怕添麻烦。晏斯茶把孟肴一直送到地铁口,还恋恋不舍地嘱咐:“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别忘了吃早餐。”   “十几分钟的路而已,”孟肴挥了挥手,“回去吧,斯茶。”   他看见晏斯茶脸上掩不住的失落,便又回身走到晏斯茶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啦。”他低下头,凑到晏斯茶耳边,学着他平时的语气,“乖,听话。”   孟肴第一次说这种话,说完自己先闹了个大脸红,眼睛不停地眨,好像睫毛那点扇动能够驱走热意。   晏斯茶被逗笑了,“去吧,我看着你进站了再走。”   孟肴便点了点头,往里面走去。他走了两步回过头,看见晏斯茶还专注地盯着自己,心便像被暖烘烘的白棉花填满了,对着晏斯茶笑得两边小酒窝一跳一漾,“快回去吧!”   孟肴觉得晏斯茶就是他的Lucky Charm,他这一天兼职非常顺利,还完美地解决了一场顾客纠纷。这会儿晚市已经接近尾声了,餐厅里稀稀拉拉坐了点人,孟肴得了空闲便有些走神——斯茶现在在做什么呢?   “你好,可以帮我补点冰块吗?桶里似乎没有冰了。”一只握着杯子的手突然伸过来,打断了孟肴的遐想。   “好的......抱歉,请您稍等。”孟肴急忙接过杯子,这手白得透明,血管清晰可见,孟肴便诧异地抬起头,“斯茶?”   晏斯茶歪着头打量孟肴,目光深邃,“不是叫你给我打电话吗?”   孟肴来得时候快迟到了,便忘记了这件事。“哇,不好意思......我、我去帮你加冰。”他仓促地跑开了,跑得心跳疯狂加速。晏斯茶没问过兼职的地点,自己也没说过,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哪里兼职的?但是孟肴被惊喜冲昏了头,也没有多想,加好冰就跑了回去,“你来得太晚,东西都没剩什么了。”   “我只想喝冰汽水,”晏斯茶撑着下巴,对着孟肴粲然一笑,露出的小虎牙有些孩子气,“最重要的是接你下班去吃饭。”   孟肴心里偷着乐,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突然又转身跑开了,“你等着啊。”   不一会儿他又跑回来了,气喘吁吁地递给晏斯茶一小碗冰激凌,“这可是每天限量供应的。这酸奶味是我做的,你尝尝。堪比那什么......哈根达斯!”孟肴和晏斯茶相处下来,渐渐发现了晏斯茶的饮食习惯——嗜甜。   晏斯茶便很郑重地舀起一勺,含在口中抿化,“有点酸......”他看见孟肴有些不满地瘪起嘴,便一拍桌子,夸张地改口道:“太好吃了吧,何止是Häagen-Dazs,简直就是罗马广场上的Gelato。”   “你去过罗马?”孟肴眼睛亮了,全然没有意识到被转移了注意力,“是不是《罗马假日》里奥黛丽赫本吃得那家冰淇淋?”   “对啊,”晏斯茶纯粹的笑容没有一丝炫耀的意味,“下次我们一起去。”他现在学聪明了,他不会在孟肴面前说“我带你去”,而是“我们一起去”。   “可我从来没有出过国......”何止是出国,他都没有出过省。   “那正好,暑假我们一起去国外吧,”晏斯茶满眼期待,温声道,“你不用有负担。我们可以先去东南亚,那里离中国近,物价也比国内便宜很多。”   “真的吗?”孟肴觉得只要出国就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   “对啊,想想你对东南亚的印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唔。”孟肴含糊地应了一声,他还是觉得这个约定太过遥不可及。   下班以后,晏斯茶带他去了同卢湾湾来过的大卖场,走进了当初因为人多,而无缘吃到的烤肉店。孟肴心中惊诧,看来这个烤肉店真的十足好吃。 第38章   >   >   >   > *“最最喜欢你,绿子。”*   >   > *“什么程度?”*   >   >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   >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   >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到:‘你好,小姐,和我一块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天。你说棒不棒?”*   >   > *“太棒了。”*   >   > *“我就这么喜欢你。”*   >   > *——《挪威的森林》*   >   烤肉店门口依旧人山人海,晏斯茶却没有停顿,径直往店里走去。   “斯茶,要排队啊。”孟肴上前拽住他的手臂,晏斯茶挑了挑眉,“不用,我们有座位。”   “嗯?”孟肴扫视了一圈门外排号的人,回头来看晏斯茶时,声音里便带了点责备的意味,“你要花钱插队?”   “不是啊,”晏斯茶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起,“几天前我就预订了。”   “哦......”孟肴讪讪地松开手,颇感愧疚,“怎么想着来这儿吃?”孟肴很是惊喜,自从上次卢湾湾带他来见识过一次,他便以为这辈子都会和这个热门店绝缘了。   “你不想试试吗?”晏斯茶却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把手臂搭在孟肴的肩膀上,语气有些倨傲,“你和我在一起,就不用担心排队啦。”   服务员引着两人落座窗边。窗外是繁华的商业区,从高空俯视,川流不息的街道像叠交在一起的黄金腰带,间或闪烁着红红绿绿的宝石光。那些曾经在孟肴眼里哥斯拉般的巨大建筑也都归于二维的平面,它们不再遥远不再可怖,统统都被踩到了脚底。   “这家烤肉店的特色就是夜景,三十五楼的高度,临窗的位置一直很热门。”晏斯茶淡淡地说,“其实就是靠饥饿营销,实际比这个好吃的店很多。”   晏斯茶嫌弃这个店,却又非要带自己来,在和谁较劲似的。孟肴觉得好笑,又觉得他很可爱,便把手覆在了他手上,“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吃,”孟肴见位置隐蔽,脑子一热,抬起手挠了挠晏斯茶的下巴,“我就喜欢和你一起吃饭。”   孟肴的手指很软,虽然手背上有几点伤疤,但指稍一抹浅红,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泛出贝壳般的光泽。晏斯茶埋下脑袋假装要去咬,被孟肴灵敏地躲开了。他看着被拨撩得神色怔怔的晏斯茶,心头莫名膨胀,又拿起来筷子和餐巾,“给你变个魔术。”   这是他以前跟着电视上学的,逢年过节就会在饭桌上给家里人表演讨他们欢心。一开始有爸爸妈妈、大姑大姑爷和奶奶看。后来变成大姑大姑爷奶奶一起看。再后来,就只剩奶奶这一个观众了。   他将餐巾包在筷子上,有模有样地说,“你看,我用餐巾包住了筷子,我要用筷子戳破餐巾。”   他握着筷子往上顶了一下,“咦,好像有点难。”   “没关系,”孟肴再次蓄力,“这次一定可以。”   他的手缓慢而熟练地向上戳,餐巾越来越尖,越来越高,终于,筷子霍然从餐巾中央穿了出来。孟肴故意惊讶地叫道,“哇哦,餐巾被戳破了!”   晏斯茶配合地挑了挑眉。   “别担心。”孟肴伸出食指对着晏斯茶晃了晃,表演得有模有样,“——当当当!”他把餐巾一扯,重新在晏斯茶面前展开,“看,完好无缺。”   晏斯茶的唇角一勾,“我试试。”他拿起自己的筷子和餐巾,模仿着孟肴的动作,“我想应该是这样......”他的手快速一动,筷子没有出来,再一顶,便和孟肴一样从餐巾中戳了出来。   “果然,”他的脸上只有预料之中的淡淡喜色,“第一次你假装未穿透餐巾,握住筷子的手顺势下滑,将筷子退到餐巾外面。”   “第二次,你实际用食指往上顶,而筷子在餐巾外面跟着上升,”他把筷子放到餐巾背后,慢慢移动着露出一个头,“从正面看,很像是筷子戳破的。”   孟肴施展多年的小才艺居然被一眼看破还瞬间模仿到位,又是挫败又是懊恼,嘴上也只能夸奖:“好,你很厉害啊。”他端起桌子上的乌龙茶,咕噜咕噜灌了几口。   晏斯茶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现在夸奖好像为时已晚,只好讨好地说:“肴肴,我也给你变一个,好不好?”   “……好吧。”孟肴绷着脸,实际很好奇晏斯茶会怎么变。   “博君一笑了。”晏斯茶用眼神示意身侧的位置,“你坐我旁边来。”   孟肴便配合地坐到了晏斯茶的旁边。晏斯茶依旧拿着一根筷子,一块餐巾。他用餐巾覆盖住了筷子,而后慢悠悠地放到了自己岔开的跨间,筷子在布中慢慢立起,晏斯茶偏过脑袋凑到孟肴耳边,“肴肴你看,小小茶站起来了......”   “你,你好......你、你们的菜,来来了......”一旁突然响起一个细细小小的女声。   孟肴转过脑袋,看见一个扎着马尾满脸通红的女孩站在桌边。她手边还扶了一个推车,上面摆满了各种拼盘。女孩的脸都快要埋进胸里了,眼睛到处乱转不知道往哪里放。   孟肴强忍着笑意,指了指桌面,“谢谢你,就放这儿吧。”他帮女孩将拼盘摆上桌面,晏斯茶则默默地把餐巾和筷子放了回去。   摆好了菜,女孩便飞也似地逃跑了。她原本是客人,从进门就开始注意这个少年,看得她心跳加速,宛如真命天子降世。天知道她鼓了多大勇气才争取到这个送菜的机会,结果看见如此刺激而幻灭的一幕。   她伤心欲绝,感觉经历了一场剧痛的失恋,从此对帅哥这种生物破灭了一切幻想。   孟肴见女孩走远了,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快要岔过气,身体都倒在了晏斯茶的肩膀上,“看......看到人家那样子没有......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晏斯茶佯装生气,面无表情地把肉铺在烤盘上,心却像被一双手捂得热乎乎的。他看见孟肴笑得那么开怀,自己的面子居然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晏斯茶基本上都在烤肉,孟肴就负责吃。晏斯茶烤肉很认真,牛舌、牛排、牛肉片的火候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吃得孟肴连连称赞这家店好。晏斯茶便故意烤过了火候几片牛舌,孟肴嚼不动烤老的牛舌,又气呼呼地对晏斯茶说:“我看这家店还是不行,东西的质量参差不齐!”   晏斯茶看着他傻乎乎不上道的样子,便将烤肉夹递给孟肴,“肴肴,我想休息一下,你来烤吧。”孟肴忙接过夹子,“终于肯交出来啦?你赶紧多吃点,后面交给我。”他夹了一些肉类放在烤盘上,凑到烤盘前专注地观察食物的变化,“斯茶,要等多久呢?”   炉子温度高,孟肴的脸被烤得泛出薄红,俏皮的鼻尖凝起了盈盈小小的汗珠。晏斯茶专注地盯着孟肴,嘴上故意含糊不清地说:“你看着差不多就行。”   孟肴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次性铺了一堆肉在上面,结果自然铩羽而归。他把废弃的牛舌心疼地堆到一边,终于领悟过来:“斯茶,你烤的真好,教教我。”   晏斯茶总算听见了孟肴的夸奖,心里乐,表面还是一派自然,把孟肴手中的夹子接过来,“没关系,我来给你烤就行。”   “你还是要教我,总不能每次都是你烤......”   “为什么不行?我可以给你烤一辈子。”晏斯茶伸出手指,他一向冰凉的手在这环境下也变得温热,他轻轻蹭掉孟肴鼻尖上的薄汗,“肴肴,我对你好不好?”   “好。”孟肴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喜不喜欢我?”晏斯茶的眸子像一片柔软而细密的网,轻轻黏住了孟肴。   孟肴在这期待的目光下又生出了些退缩。他沉默着,在晏斯茶越来越暗的目光中,突然鼓起勇气一把握住他的手,难得坦诚道: “喜欢。这个世界上,我最最最喜欢的人就是斯茶!就......”孟肴想起了《挪威的森林》,他知道晏斯茶一定听得懂,便不自觉露出可靠而坦诚的笑容,“就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晏斯茶垂下了头。他抿着嘴想憋笑,最后却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笑得唇角漾开春风里的波纹,睫毛扑闪,像快活跳舞的蝴蝶。   他的脸上交织出一种奇妙的笑容,甜蜜又羞赧,欢喜又忧郁。   他好喜欢孟肴。谁也不能和他抢,谁也不能将他们分离,永远也不可以。   --------------------   我今天学会了废文格式,快看我文案的七彩樱花色哈哈哈   番外1 断章(上)   >   >   >   > *我本想这个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   > *——太宰治《晚年》*   >   00:00   这世界真无聊。   6:00 卧室   闹钟响了。   黑色的房间,黑色的空气,睁着眼睛和闭着眼睛没有什么区别,天明和天亮也没有什么区别。没有时间、没有空间。   过去了多久?   到底有没有睡着过?   未知倒让人感觉很安全,只是不想起床。   6:50 厨房   用刀片切下一块薄厚均匀的奶酪,手感好像在切割温热的粗蜡烛,厚厚滑滑,让人想赶快融化掉。   喜欢切达奶酪,是金色的。明亮的色彩能改善心情。   7:25 走廊   “学长,我......我喜欢你!”   对面陌生的女孩伸出一双手,捏着一个粉色的信封。   粉色、信封。   “让一下,我快迟到了。”   cheesy,想起了早餐的奶酪。   8:30 教室   好吵。讲台上女人的嗓门盖过头顶风扇的声音了。   头顶的吊扇不时会发出“哒哒哒”的震动,是不是要掉下来了?掉下来的惯性会把下面人的脖子切断吗?   应该不会的,相互作用下吊扇只会被甩飞,人变成脑震荡。   三中保留着老式的风扇,就像在保留逝去的传统。古板而虚伪的学校,吹嘘百年历史偏要在这种硬件上做文章。   “这道题到底谁会做?谁会做!大清早就开始犯困,都不准睡了,看黑板!”   “你们是三中A班?啊?说出去丢不丢人!”   “......呼,算了......斯茶,这道题你来解。”   嗯?   嗯......   虽然不知道她的用意,但这题应该是这样解的。   “很好很好,斯茶,回去坐着吧。”   “看见了没有!这道题的原理我其实就隐含在上一道题中,你们都学学晏斯茶,刚刚就他盯着我听得最认真!”   呵呵。   12:30 餐厅   王妈做了拔丝苹果。金色的,甜的。   有点期待晚餐了。   14:30 教室(手机)   【Greydove】:出来玩   【Swallow】:有课   【Greydove】:。。。   【Greydove】:晚上?   【Greydove】:我拿到好东西了   【Greydove】:歪?   【Greydove】:晚上六点,老地方。   【Swallow】:不来   【Greydove】:为什么,晚上你要干嘛   【Greydove】:我对游戏都不感兴趣了,哪有现在爽啊   【Greydove】:一个人在房子里待着有什么意思,你不觉得闷得慌   【Greydove】:喂,Swallow   【Swallow】:关你什么事?   【Greydove】:。。。   【Greydove】:日   【Greydove】:爱来不来   16:00 教室(手机)   【Greydove】:我真有好东西,你没玩过的   17:00 会议室   “这个提案需要校长签字,学弟,麻烦你跑一趟。”   会长扶了扶脸上的眼镜,递过来一个文件。   我粗略翻了翻,不禁皱起眉头。   “这个经费需求有些高……可能很难通过。”   “学弟,马上要换届了,我们要组织聚餐。学生会的传统一直是不让成员自掏腰包一分钱,这种规矩总不能在我俩手中断掉……你这么聪明,我也不需要说太多了……”   “放心吧,如果是你去找校长,他一定会同意的。”   17:15 校长办公室   “啊,是斯茶来啦,来来来,坐。”   “怎么样,最近学习生活各方面还可以吧?”   “嗯。谢谢校长关心。”   “哈哈哈,应该的,应该的……这个文件是需要我签字的?”   “嗯。”   “唔……对啦,你爸爸太忙了,能帮忙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再出来聚一聚吗?”   “……嗯,我会帮你打个电话。”   “好、好!来,文件签好放这儿啦。”   18:00 家门口   “小茶,你可算接电话了!不好意思,我孩子突然高烧不退,我现在正把他送往医院,今晚可能没有办法给你做饭了。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没事。”   “谢谢你小茶,真的谢谢你……啊?怎么了儿子,没事的没事的,妈妈在这儿,妈妈在这儿啊,没事的……妈妈抱着你就不冷了……嘟……嘟……嘟……”   没事,其实也不是很饿。   18:40  私人酒吧   “Swallow,我就知道你会来!都给我让开——来,坐这儿。”   “你说的东西呢?”   “……不急,你看看周围这几个......”   “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   “哈哈哈,Swallow,我怎么可能这样招待你,快坐回来……唔,你是嫌脏?还是……”   “啧,”果然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走了。”   “诶诶……好吧,我们切正题,你看这是什么?”   Greydove从兜里掏出来一小袋花花绿绿的小药片。   “ectasy?”   “不不,比那个还要爽,这是‘马’。你闻闻,比叶子香多了。”   嗯。的确有种奇特的香气,像掺着奶味的桂花糕,馥郁而绵长。   “试试看。”他递过来一粒,“高兴一点。这种新型糖不容易成瘾。”   “麻古催情效果很强,你想看我出丑。”   “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是看你老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你该试试这种方式解压......诶诶诶,你坐下,我真放大招了。”   Greydove打开了背包,从一个泡沫箱里取出一小瓶咖啡色液体,“猜猜这个是什么?”   “哈哈哈,看来你也不知道啊。这个是......”Greydove凑近了脑袋,“Ayahuasca——死藤水。”   “这南美印第安族的萨满熬的,他们用来进行宗教仪式,喝了可以‘开天眼’。我们写歌的时候喝上两口,那灵感就像爆破的管子里喷出来的水,哗啦啦哗啦啦......”   “Swallow,害怕吗?”   害怕?有什么好怕的呢。这个勉强维持正轨的人生,早已经令人厌恶至极了。   6:00 卧室   闹钟响了。   今天好像是周末,没有课。   黑色的房间,黑色的空气,睁着眼睛和闭着眼睛没有什么区别,天明和天亮也没有什么区别。没有时间、没有空间。   过去了多久?   到底有没有睡着过?   未知倒让人感觉很安全。只是不想起床。   没有什么起床的理由。   10:30 厨房   盯着奶酪发呆,没有吃的欲望。   冰箱空空的,也没有别的选择。   12:30 客厅   王妈没有来。她的儿子还没有好吗?   13:30 卧室   什么也不想做。好累,不要思考,不管想到什么都会很痛苦。   可能是发病了,不想吃药,睡觉吧,希望睡一觉起来心情会变好。   15:00 卧室   睡不着。   17:00 卧室   睡不着。   22:30 卧室   睡不着。   2:00 卧室   睡不着,过去多久了?   4:00 卧室   好疲惫,赶快睡着吧。   6:00 卧室   闹钟又响了。已经过去一天了吗?   10:00 卧室   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   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   10:30 卧室   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像在腐烂。   10:31 卧室   去死吧。   10:32 卧室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10:50 车站   不能待在家里了。   走出去,走出去就会好起来的。   坐公交吧,随便看看。   11:00 公交车   在座位上靠一会儿。   你要开心。开心。   11:15 公交车   公交车上来了一个人。他背着书包很抑郁的样子,是和我一样想去死吗?   哈哈。   11:16 公交车   他没有坐下却靠着窗户,很热吗?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金色的头发,金色的脸颊,金色的睫毛。突然想吃奶酪了。   11:18 公交车   他对着我的方向笑了。   他笑了一下又垂着眼睛难过起来了。不要难过,为什么要难过。   11:23 公交车   他眼睛半阖了起来了,睫毛一眨一眨的,好像是困了。   11:30 公交车   摸包?   啧,不要挡住我的视线。   11:31 公交车   他看过来了。很担心样子。   明明身体已经宕机了,可是心脏跳得好快。   11:32 公交车   他张开了嘴巴,是要出声阻止吗?   他的声音会是什么样子。   11:33 公交车   啊,是和想象中一样的声音。   他追着那个人跑掉了。我要去追上他。   该死,身体像散架了一样,站不起来,前天嗑的东西副作用太强了......   11:40 车站   他是在上一个车站下车的,好像是倪家村?   这个地方好荒凉。希望跑过去的时候他还在。   11:55 车站   呼......呼......果然走了吗?   22:00 浴室   想象着他的样子射了好几次。兴致变得很好,真奇妙。   23:00 卧室   冷静想想只是吊桥效应罢了。   喜爱是一件复杂的事情,无法控制的地方都将令人痛苦。   00:00   不过心情好起来了。   晚安。   --------------------   两个双关的词:   cheesy 奶酪味/烂俗的   swallow 燕子/忍受   珍爱生命,远离毒品!斯茶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番外1 断章(中)   01   “我喜欢男人。”   十四岁那年,我向家里出柜了。   其实我也不是非男人不可。我只是想看看老头被我恶心到的表情。   “什么?”   可是他并没有生气。   他把筷子轻轻搁在桌上,没有看我一眼,话是对着晏卿说的,“......我把儿子交给你,你就是这样给我教育的?”   晏卿错愕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她的眼神不过是在我和老头之间转了一圈,态度便已经冷静下来,她拿餐巾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说:“他还小,现在不懂事也挺正常。谁没过犯混的时候?”她举起勺喝了一口乌鸡红枣汤,“再说了,同性恋也不是病。”   虚伪的女人。这种口是心非的话也只能哄骗愚蠢的老头,她是在为自己脱责还是在卖我人情?   “我是在说这个吗?”老头重新拿起筷子,给我夹了一块藕夹,“我的意思是,他居然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他这个年纪,是想这些的时候吗?”他塞了一块肥得滴油的红烧肉进嘴里,啪叽啪叽嚼了两口,显得那发福的脸更加拥挤了,“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还在......”   仿佛只是一个展柜里的物品,我沉默地聆听着他们对我的评头论足。   “......看来这小子还是太不懂事了,出国读书的事还是再缓缓。你觉得呢?”   “嗯,”晏卿点了点头,“我会照顾好他。哥你在国外也别操心,无论如何,斯茶最后一定会走上正轨的,毕竟晏家也没有别人了......对吧?斯茶。”   老头多年未再婚树立起业界深情丈夫人设,背地里不知道和多少情人来往。晏卿嫁了个窝囊废,长年坚持喝滋补汤肚子却半点没有动静。我便成为所谓的晏家唯一继承人。这个称号是一场永久的绑架,为此我需要接受治疗走上“正轨”,我需要在所有事上表现得足够“优秀”。   可是什么是“正轨”,什么又是“优秀”呢?说到底,不过是获得世俗的认可罢了。   如果把这碗滚烫的汤甩到他们脸上,他们会露出什么表情?碗掉到地上,碎成几瓣,捡起一片碎瓷片刺破手心,他们会不会害怕?   ……   “我吃饱了。”我迅速站起身来,转身想要离开。   “吃这么少?”晏卿果然不打算放过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而且你爸爸难得回来一次。”晏卿抬起头,目光深沉地注视着我。不,打量着我。   “爸,姑姑,你们慢慢吃。”我勉强扯出一个假笑,她看得出来我在克制情绪,但恐怕以为我是因为芥蒂出柜这件事。倒是老头先说话了,他冲我点点头,“行了,不吃就算了,去吧。”   02   再长大一点,对老头也失去了愚弄的兴趣。他性格严肃刻板,回来得又太少,从不与我闲聊。有时候想象着他在外面的私生子会突然跳出来取代我的位置,心里就有种苍白的空虚,分不清是遗憾还是庆幸。   世界越来越无聊。情绪越来越反常。   晏卿说我病了,拿了许多药片叫我吞下去。我吃完药以后会犯困,反应也会变得迟缓。虽然应付那种程度的学习绰绰有余,但是我讨厌这种无法自控的状态。   我不能和别人走的太近,我也懒得和别人走近。独处的时间太多,我便会思考,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接触哲学以求解答。按照《流萤集》的说法,人不应该去追寻或者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因为人原本就存在,人也不应该去追寻或者试图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因为存在本身就是意义。这种环状逻辑只能疏导一时的困惑,却不能带来一劳永逸的心安。   在状态好的时候,我收集不同的事物以增添对这个世界的兴趣。但是没有一个人事,能在我抑郁的状态下拯救我的心情。   除了那一天。   但我没有去寻找他。我不相信一见钟情,多巴胺分泌增多,正如抑郁时五羟色胺分泌减少,都不过是难以自控的生理现象。   03   闲逛校园的时候,发现了一本日记。无聊而琐碎的内容,却几乎每天都在记录。   大多时候都在写一些细微的自然景致。这个人的人生该是有多贫瘠,只能写点这些东西。   分明觉得可笑,却莫名被吸引。   为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理解,只是忍不住翻来覆去地阅读他的文字。他从来没有写过强烈的负面情绪,没有对任何人事提出过不满,穿插其间的,最多是一些淡淡的哀愁。他总是一个人在经历。   真的有这样的圣人吗?我不相信。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在努力地经营这种状态,试着发现这个世界值得留念的美好。就像我一样。   但他比我更努力地活着。   04   读完了日记,天却下起了雨。我偶尔会把日记带走阅读,他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快放学了,我必须把日记还回去。   转头看向窗外。雨下得真大,大到足以毁掉这本日记。   如果日记本毁掉了,他还会继续写下去吗?   可是采取了措施,他就会知道日记本被人看过了,他还会继续写下去吗?   至少让他知道我没有恶意吧。   我拿出了笔,思考了一下,在新的一页上写道:   [借你的本子记录一下,谢谢。   星期五 雨   逻辑   问:北极经常下雪,下雪的地方动物是白色的。北极熊是什么颜色?   答:我见过的熊都是棕色的。   问:假如你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是黑人怎么办?   答:我没见过有人早上醒来变成黑人。   给定一个假设,按照逻辑便可以进行下面的议题。连假设都不肯做,那便无法拥有理性。]   没有意义也没有太多情绪的内容,希望不会影响到他的记录。   05   日记本里有一张纸条。   “谢谢你的袋子!”   嗯......字变工整了。   06   为什么不写了?快变成我的日记本了。不过这种记录形式的确令人平静。   07   [周二 阴   尼采说过一句话:“一切价值的重估——这是我关于人类最高自省行为的公式,它已经变成我的血肉和天才。”   “一切价值的重估”,似乎你就在做这样的事,你很喜欢哲学吗?]   终于更新了。努力寻找话题的样子挺可爱的,对我感兴趣了?   要鼓励他一下,让他恢复更新才行。   [星期三 晴   对于有些人来说,哲学是空气。对于我来说,哲学只是让我平静的一种方式。   也许你可以尝试从前那样记录生活,不必因为我的影响束缚自己。]   08   为什么还没有写?我没有说错话吧。   09   还是没有写,发生了什么?   10   快两周了。没有了他,我也不想写了。   11   想找到他。   12   Praise the Lord!   神奇的邂逅,他居然就是公交上那个人!   我原本从不相信命运,哈哈。   13   “晏少,佘老太叫你去办公室。”   啧,偏偏是这个时候。   “碰巧是同一版本,我有事要先走了,如果那个管理员不同意这样更换,你就来班上找我。”   会来找我的吧?   转身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去看,他还抱着书傻笑,就这么开心吗?   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14   我想和他在一起。   15   晏卿来了学校。   “斯茶。”推开办公室的门,班主任佘老师便招了招手,她是母亲的故友。我坐到了晏卿身边。   两个人简单地交流了一下我的情况。我把晏卿送到校门口,临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了一袋药。   据说是为了防止产生耐药性,换了治疗方案。无所谓,反正我也不会吃。   “居然送我,今天你心情很好嘛。有什么好事说说看吧?”   偶尔,我也能和晏卿和平相处。而且我的心情的确很好。   “......我恋爱了。”我一想到孟肴就忍不住笑了,这很蠢,我不该在晏卿面前露出这种表情。这种迫不及待想要和人分享的心情,很奇妙。   “嗯?”晏卿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缓缓勾出一个近似嘲讽的笑容,“居然有人愿意接受一个神经病?”她突然噢了一声,故作姿态地说:“还是说他根本就不知道?”   我不该告诉晏卿的。因为她总是知道如何伤害我。   “斯茶,你忘了我教你的?”又来了,又是那种语重心长的模样。   “当然,未来姑姑会给你物色一个适合的妻子,你也会有一个家,只是不是现在。”   “他不需要知道,我不会让他发现……”   晏卿没有说话,她露出那种哀伤而无奈的神情,嘴角挂着一个称得上包容的笑,只静静地望着我,好像在说:你明白的,你无法控制每一件事。   “我可以!”   “你看看,你现在像个小孩子一样对着姑姑大吼大叫。这就是你能控制的结果?”   “收起那些心思,再过一年你就该出国了。你爸爸的态度,是希望你去......”   “为什么不行,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我望着她,难以克制情绪,“说到底,我为什么要征求你的意见。我只是......只是希望一点祝福......”   我听见她吸了一口气,而后重重地吐出来,“我不会祝福你。”她直视着我,神情肃穆,“相反,我希望你这次摔得够惨,惨到你这辈子不会再犯第二次这样的错。”   “我祝他恐惧你、抛弃你、厌恶你,我祝你们互相伤害到身心俱疲。我祝你痛定思痛,明白你这样的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你就这么恨我?”我咧开嘴笑了。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我爱你。”   16   晏卿的话像一个毒咒,折磨得我草木皆兵。她来家里的那天,我感到了恐惧。   她会对孟肴说什么?说什么?会说什么?   我疯狂转动着手里的魔方分散着心头的焦虑。如果孟肴不回来了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冷静下来,我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就快要脱轨爆炸了。我只好戴上鸟嘴面具,关掉灯。   鸟嘴面具的镜片有夜视功能,能看清黑暗里的荧光画。整个客厅里,在墙壁上,天花板上,窗户上,柱子上,全是用隐形荧光颜料画的涂鸦。   几乎都是孟肴。各种姿势被我肏的孟肴。从楼梯口相遇那次我就开始了这样的行为,和孟肴在一起以后我又陆陆续续添加了不少作品。我把这个当作一种释压,也当作一种愉悦的纪念。这些画面能令我稍微平静一些。   我听见了孟肴开门的声音。可是他在门口迟疑了。   肴肴,你要离开我吗?   如果你转身走掉……   17   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18   “我回来了,斯茶。”   真好,他终究没有离开。他选择了我。   我的肴肴。   19   孟肴在对我说谎。晏卿到底给他说了什么?   是我以前活埋了她的暹罗猫,还是把针放进饺子里戳穿了她的舌头,或者故意栽赃心理医生让他背负娈童的骂名?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事情呢……那些在世俗意义上,算得上“失常”的事。   “她说了你妈妈的事情......我真的感到很抱歉,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现在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啊,果然是这个。   “你怎么想呢?”   “我?”   “对这件事,你怎么想的。”   “斯茶,我怎么想的很重要吗?”   很重要,这是目前唯一重要的事。   “那时你还那么小,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改变对你的看法......对不起,突然提起这件事,你现在回想的话,也会很难过吧......”   可我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就不会因为她难受了。   我假装故作思考,暗中打量他的脸色。他想听什么样的答案呢?   嗯……我提早结束了一条生命,并且是我母亲的生命,这是有悖于伦理道德的。所以,我应该表现出忏悔的模样?   “自我记事以来,她就处于只能躺在病床上续命的晚期,虽然我们交流不多,但她是我唯一的母亲。”就这样说吧,虽然矫情,但比较稳妥,“我后来每每回想都是无比的愧疚与悔恨......肴肴,我甚至希望自己不要出生。”   孟肴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情,“斯茶,这不怪你。也许你妈妈反而会感激你......”   真是傻得天真,以为三言两语就要教会人如何去爱了?   只是那一翕一合的嘴巴好可爱,想吃掉。我表现这么好,他会同意吧?   我吻了上去,他没有拒绝。   20   孟肴在地毯上睡着了。我躺到他身边,静静地注视着他。   还流口水了,傻瓜。我把他抱起来,他发出梦呓般的细语,我低下头聆听,他却又不说了,只嘴巴里吹出一个小泡。   我把他放到床上的时候,他的短袖衣摆滑了上去,露出了一截腰,还有一点白色的衣角。我有些好奇,顺着他的衣摆拉上去,看见他穿着一条白色的束胸。   嗯?   起初我以为这是他的癖好。倒不知乖巧的他还有这样的一面。我替他解开束胸第一颗扣子,他迷迷糊糊地嘟囔着渴。   “好,我去给你倒水。”   我倒了杯水,顺便拿了几片三唑仑,这是我的镇静催眠药物。味道有点苦,我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喂给他,他没有发现,一会儿就睡足了,发出沉沉的呼吸声。   番外1 断章(下)   我替他完全解开了束胸。   “嗬......”我抑住那声兴奋的叹息。   那根本不像一个男人的胸。圆润而挺立,像两颗早熟的白桃,唯有顶梢透出一点羞涩的粉。   我无法移开目光。这分明是反常的、畸形的,可我无法移开目光。我盯着那里看了足足十分钟,才怔怔地回过神来。   我试探着将手虚罩在上面,孟肴的胸部很挺,但并不大,我的手完全能握住。他微微抖了一下,像是被我的手冰到了。那里是有温度的,柔软的温度,我的手渐渐暖了起来。我忍不住收紧手心,看见雪白的乳房从指缝间流出,那手感也和女性不一样,更加富有弹性。   这实在是太奇妙了。   我用指腹在小小的乳尖蹭了一下,孟肴便发出一声颤栗的轻哼。我得了志趣,开始捏住孟肴的乳头揉弄,孟肴便迷迷糊糊地哼哼出声,我每拨弄一下,他的腰就要轻轻一颤。我索性俯身含住,用舌头卷着挑逗,那霞云般浅红的乳晕在爱抚下逐渐扩散开,乳尖也变得晶亮而肿胀,颤巍巍地立着。   浑身的热潮都往下腹涌动,我已经完全、完全兴奋了。   我抹开孟肴的头发,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肴肴,果然你是特别的。”   我将他的裤子褪至膝盖处。他穿着一条白色的平角裤,很普通的款式,我却激动得指尖发颤,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仿佛成为了狂热的纳博科夫,又像是初尝禁果的亚当。我勾住他内裤的边缘,一点一点往下拉扯,好像缓缓展开一幅神圣的画卷。   很早以前我就发现了,孟肴身上几乎没有汗毛。他的阴毛也是若有若无的,细而软,浅浅地飘在阴茎上。那阴茎很是小巧,比拇指还小,软塌塌地缩成一团,像个不到十岁的男孩。我轻轻捧在手里,太软了,仿佛一团温热的烟雾,稍微用力就会消散在手心。   我又仔细地检查了一圈孟肴的身体,没有发现其他的异常。单纯的性发育异常,有点像某种染色体病,可他从未提起过。   他不想我知道?   是了,所以他昨天才会那么抗拒和我亲热……   我轻笑一声,倒在床上,从后面搂紧孟肴,和他贴在一起。   “傻瓜......”一想到或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内心就有种隐秘的、充实的幸福,好像我全然地接受了他,他也会全然地接受我,彻彻底底地属于我。   我埋进他的颈窝里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又抬起头来。孟肴没有汗毛,可是脸上、耳朵上都会有婴儿般浅浅的绒毛,我亲吻他滚烫的耳垂,嘴唇感受到了绒软的轻抚。然后我握住他的手,将我挺立的勃起送到他的手心,慢慢引导他撸动起来。   “肴肴这样也很好看呀。”我禁不住笑起来。   “唔......”他动了一下,头转向面对我。在朦胧的光下,他微翘的、肉肉的唇像凝固的蜂蜜,泛出蜜蜡般的暖光。   “怎么了?”我凑近一点,贴上了他的唇,他又唔了一声,我顺势掀开他的嘴角含住了他的舌头,和他缠绵地吻起来,手上的动作也略为加快。孟肴的手很软,手心有汗,撸起来颇为顺畅。可是光靠这样我是射不出来的。   我不舍地又吻了几下他的唇,起身找到沐浴后用的精油,抹了一些到阴茎上,又将他翻过身面朝下趴着,然后握住他的腰慢慢将他提起来,以一种抬起屁股、塌腰半跪的姿势背对着我。我将他两腿压紧,将欲望插入了他的腿间,慢慢地挺送起来。   我的阴茎偶尔会擦过孟肴的睾丸,那里也很小,我包在手心替他揉搓,可惜催眠药的药效太大,他并没有勃起。有些遗憾,我想和他一起快活。   第一次尝试这种玩法,很舒服。孟肴的体温偏高,精油黏滑,好像真的在肏湿软的后穴。我忍不住加快速度,几近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臀部,发出淫靡潮湿的节奏声。孟肴出了很多汗,赤裸的背脊泛出汗涔涔的磷光,我从他的颈部沿着脊骨一路向下吻去,我的汗和他的汗融在了一起,流淌着,一直聚到他塌陷的腰窝里。   下腹的热潮开始往上涌,沿着血肉渗入每一片肋骨,我强忍住发泄的欲望,脱掉了孟肴的所有衣物,将他重新翻向上,叠着他两腿抱起来,这样夹得更紧。我将他的腿一直往前折,他没有露出不适的神情。身体好软,我在他脚踝上奖励般亲了亲。   他被翻来覆去换了好几个姿势,他睡得太熟了。我最后射在了他的脸上,还抹了一点喂到他嘴里,他被呛住了,喉咙深处发出气泡般的咕咕声,我只好将食指伸进去搅动,替他顺气。   我将他被我颜射的模样照了下来。他微张开嘴呼吸着,嘴角沾着白浊,唇上像涂了一层啫喱。我重新调整灯光的角度,又拍下他整个奇异的身体。那圆润而对称的胸部和臀部遥遥相应,纤细的曲线都始于也终于这两处起伏中。这种美自然而合宜,好像他本该就是这样,白昼伏蜇,夜展光华。   后来,我替他擦干净身体,穿好衣服,又独自去冲了澡。我躺回到他身边,静静地望着他。他对这美好的一夜一无所知,依旧沉沉地睡着。   我突然陷入一种巨大的、莫名的空虚中。我很想他能回应我。   “肴肴,肴肴……”我唤他,可是他没有醒来。他吃了寻常剂量的好几倍药,我知道,他至少会一直睡到天明。   “肴肴,你抱抱我。”   我将他的手臂扯过来扣在我的后背上,好像他抱着我。可是这依旧不够,我捧着他的脸和他接吻,他会迷迷糊糊地回应我。   我想起在艺术楼他曾对我说过的话,便凑到他的耳边,“我也是……你什么样都好,什么样我都喜欢。你别担心。”   “……”   “我很喜欢你。”   “……”   “肴肴,你也喜欢我吗?”   “……”   我有些难过,我后悔给他吃药了。我埋进他柔软的发丝间呼吸,闻到他温和的气息,缓了好一会儿,心情终于平静下来。我抬头轻轻碰了碰他的唇,不再带着情欲的意味。   好吧,晚安肴肴。   我等着你说喜欢我。   21   “那你喜不喜欢我呀?”   “喜欢。这个世界上,我最最最喜欢的人就是斯茶!就......就……”   “就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春天的熊……?噗,好可爱。   22   『斯茶,我抵达宿舍了。你早点休息哦:-D』   『好,肴肴。明天见(ˊᗜˋ*)』 第39章   周五的时候,H班来了一个实习语文老师。据说她刚从名牌大学T大中文系毕业,也许是因为素颜朝天又打扮老土,看起来像三十来岁了。   老师不是美女,H班便失去了热情,第一堂课就丝毫不给面子,各家照样营业,沸沸扬扬像个混乱的摇滚音乐节,就是没有一个人接老师的旋律。   “嗯......请同学们安静、安静一下,”实习老师徒劳地拿黑板刷敲了敲桌子,“那个......我们这节课先不讲课本,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你觉得语文是什么?”   实习老师没有经验,连教室里的扩音设备都忘记去打开。她声音小而细,孟肴坐在第一排才勉强能听见。讲台下闹闹哄哄,她的问题就像一阵无形的穿堂风,荡不起一声水花。没有接话导致实习老师的教学无法继续下去,她涨红了脸立在讲台上,拇指不安地在书侧偷偷摩挲,努力又提高了一倍声音,“嗯......没有同学想回答吗?你觉得语文是什么?”   孟肴看着讲台上那个无助的身影,突然涌起了一腔仗义的冲动。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会埋着脑袋保持沉默,但自从和晏斯茶在一起后,他就像背后突然有了依靠,不再像从前那样在乎别人的目光了。   “那老师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孟肴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手来,“老师。”他见老师没听见,又喊了一声,“老师!”   “嗯?”实习老师闻声转过脑袋,眼睛里立即迸发出了欣喜的光芒,“同学,请说!”   孟肴便站起身来,教室里太过吵闹,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师生二人的互动,“我记得是叶圣陶先生创造了‘语文’一词。‘语’和‘文’,一个是口头的阐述,一个是书面的文字,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表达的工具。”   “是的,”实习老师赞许地点点头,“学好语文,其实就是让我们更深入感受到世界的细节,更准确地去向世界传达我们的感受。”   孟肴有些感动。果然是刚从学府出来的年轻人,眼神间充满了阳春白雪的热爱,没有老教师墨守成规的乏味。可她在这大环境中,终究不是被改造,就是会被淘汰。   接下来的时间,实习老师始终和孟肴互动,整个课堂仿佛成为了一个一对一的教学。有了孟肴的帮助,实习老师勉强完成了备课内容。铃声一响,她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桌上的书本,一个又一个学生从她面前飞驰而过,她的动作便越来越迟缓,越来越沉重,最后停下动作,盯着讲桌失魂落魄地发呆。   教室已经空了大半,孟肴走到了讲桌边上拿起黑板刷,安静地擦掉了黑板上的板书。实习老师的字很好看,娟秀工整,就是写得有些慢,和语速脱节。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呢?”孟肴的出现让实习老师回了神。   “我叫孟肴。孟子的孟,佳肴的肴。”   “哦,孟......肴……”实习老师点了点头,她没有什么架子,气质亲切,“好听的名字。”   孟肴难得被夸,不知如何回应,只好挠挠头岔开话题,“老师,下次你可以用教室里的扩音设备,”他从讲台抽屉里取出一个挂式小话筒,又指向墙壁上的音响,“音响是一直开着的,你用的时候直接开话筒就行。”   “啊,原来有这个,我还在网上买了扩音机......”她接过孟肴手中的话筒,翻来覆去地打量,却不好意思试用,最后又还给了孟肴,“我知道了。”   居然没有人教过她扩音设备的使用。孟肴握着话筒对做了个鼓劲的姿势,“老师加油!你讲课引经据典,让我们学到了不少课外知识。”   实习老师终于笑了,她对着孟肴点点头,捧着书本离开了H班教室。她只是来H班试讲一次课,也许只有这一次和孟肴交集的缘分。她眼前浮现出少年可爱的笑容,对教师生涯突然又有了积极的热忱。   只要有一个人听,她就会认真讲下去。   孟肴在语文课上的表现被后桌看在眼里。自从刘泊对孟肴失去兴趣后,整个霸凌队伍就像丢了主心骨,成了一盘散沙,只能偶尔打打不痛不痒的游击。   后桌不适应课堂上那个侃侃而谈的孟肴,心里莫名烦躁,便用力戳了戳孟肴的背,“幺鸡,擦子。”   换在从前,孟肴一般会沉默地递来橡皮擦,再埋着头转回身。他不会来要擦子,橡皮擦自然也不会被还回去,为此他都是一板一板地买橡皮擦。但这一次孟肴却神色自然地回过身,“给,”他直视着后桌,目光平静,“我只剩一个了,用了记得还。”   后桌愣了一下,下意识应道,“啊,哦......知道了。”   他胡乱在纸上擦了擦,生怕多占用橡皮擦一点时间,笔即将戳到孟肴背上,又转而轻轻拍了拍孟肴肩膀,“喏,还你。”   孟肴接过了橡皮擦,恰好有人叫他去办公室,孟肴便起身离开了座位。   后桌盯着前方桌面上那一块孤零零的橡皮擦,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奇怪,刚才怎么对幺鸡那么客气了?   找孟肴的不是H班的班主任,而是A班的班主任佘老师,也是年级的语文组长。她今年快五十岁了,短发,瘦而精干,脸很小,衬得双眼大瞠,一看就是雷厉风行的性子,A班的人私下戏称她为“佘太君”,叫她佘老太。   佘老师上上下下扫了孟肴一圈,把孟肴看得脚都僵麻了,这才沉声道:“你就是孟肴?”   “是的,老师好。”孟肴摸不准老师的用意,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八月底的演讲比赛吧?”佘老师递过来一张纸,“这是报名表,你填一下,待会儿还有电子版。”   孟肴急忙接过报名表,他捏着这一张薄薄的纸,终于有了一些真实感。   “斯茶一直在我面前夸你。这次机会本来也是他的,”佘老师似乎并没有认可孟肴,面色严肃而冷淡,“我很好奇你的实力。要知道,你代表的是我们三中。”   她看见孟肴稚嫩的字迹,眉头又皱深了一些,“你现在反悔完全来得及。”   “......我,”孟肴写字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往下写,“老师,我想试试。”   佘老师的脸色稍霁,“勇气倒是可嘉。只是机会不是你想要就能要的。”她突然伸出手抽掉孟肴的报名表,孟肴诧异地抬起头,刚好撞上佘老师富有深意的目光,“下周国旗下演讲你去试试。如果你能得到全校的认可,这个机会就给你。”   孟肴愣了一下,“好......好的。”这任务实在有些突然。   “你去通知斯茶,把他也也叫过来,我让他来指导你,”佘老师点了点头,拿过桌子上的资料翻看起来,“这孩子演讲风格可能和你不一样,但经验......”   “老师,我自己就可以。”孟肴有些仓促地打断了佘老师,收到了她不满的眼刀。   “你真的行?”佘老师狐疑地看了一眼孟肴。   孟肴太久没有做过演讲,心里自然没底,但逞强道:“老师,我应该可以的......技巧再多也只是辅助,关键是真情实感。”   佘老师神色不明,正准备再说什么,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先前的实习老师走了进来。   “孟肴?”她瞧见孟肴很高兴,举起手挥了挥。孟肴急忙回应,“老师好!”   “师父,这就是我说的H班那孩子......”实习老师坐到了佘老师的对桌,“你叫他来做什么呀?”   “有个演讲比赛,他想参加。”佘老师听了实习老师的话,眼神不禁柔和下来,“先让他在学校试试......”   孟肴回教室时已经上课了,这节是自习课,不少座位空着。孟肴低着头快速从讲台前穿回座位上,发现周易也在位置上睡觉。   周易从来没有在自习课上出现过,孟肴轻手轻脚地坐到椅子上,周易竟抬起头来看他,“纪律委员还迟到?”   他凑得很近,又满嘴都是烟味,孟肴忍不住撇开头咳了一声,“抱歉,下次不会了。”   周易神色古怪地盯着孟肴,突然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孟肴吓得身子后仰,差点摔到地上:“你……你干嘛……”   周易不应,只若有所思地搓了搓手,又目光火热地看向孟肴,竟还想动手动脚的模样。孟肴咬住牙关,鼓起勇气道:“周易,我不会忍你了!”   “我做了什么?”周易抱紧两臂横在胸前,绷得大臂上发达的肱二头肌暴出,几乎和他脸一般宽,孟肴喉头滚动一下,没吭声。   “你不会忍我什么?”周易又凑过来,扯出一抹痞笑,“你想怎么做,给别人说你个大男人被揩油了?”   孟肴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拳头握得发白,强迫自己直视周易,“我不需要跟谁说,你再碰我,我会揍你。”   孟肴自以为目光凶狠,看起来却像是被抢了松果的小松鼠,瞪着一双无辜的圆眼睛。周易原本还想佯装生气吓吓孟肴,却没绷住笑出了声,“那你来揍我啊。”   孟肴不想再面对嬉皮笑脸的周易,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抓起书本准备走到教室外面学习,周易忙拉住他,“去哪儿……”   “我说了别碰我!”孟肴突然回过身来,一拳砸到周易的下巴上。   “嘶……”周易痛得抽了口冷气,翻起眼睛阴沉地看向孟肴。   孟肴立即后悔了。周易和刘泊不一样,和班上的人都不一样,据说他曾经进过少管所,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章法。孟肴脸都吓白了,看着周易缓缓站起身来,如同一座耸起的大山,遮住了所有的光线。   他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夹在粗粝的指间,又瞪了一眼孟肴。孟肴紧张地后退了一步,握紧拳头全神戒备,已经做好了豁出去的劲头,周易却和孟肴擦肩而过,慢吞吞地走出了教室。   孟肴呆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意识到周易并没有还手。 第40章   孟肴为了写演讲稿,周五几乎熬了通宵。周末他没有时间准备稿子,因为他参加了一个特殊的活动。   三中为了响应市政府丰富校园课外生活的号召,在高二年级组织了一场徒步露营,地点是雾山。孟肴原本从不参加这种无关学习的集体活动,但是晏斯茶作为副会长被强制要求参加,孟肴便难得报了名。   这次活动A班和H班来得人最少,前者是因为很大一部分人都在争分夺秒地学习,后者则是因为一群社会闲散人员浪迹天涯,不屑于参与学校的活动,A班便和H班合成一组同乘大巴,孟肴疑心这是晏斯茶的安排。   孟肴没想到的是,周易也参加了露营。   晏斯茶负责整队,让孟肴先上车占位。孟肴刚找到位置,周易就一声不吭地坐到了他旁边。   孟肴昨天才打过周易,心里有些后怕,便含蓄地提醒道:“抱歉,这个位置上有书包了……”   周易哦了一声,直接提起孟肴的书包扔到一旁。孟肴呼吸一滞,只好说,“我旁边有人。”   “有谁?你同桌不就是我吗?”周易穿着花纹张扬的体恤,上面绘着青面獠牙的鬼脸。他对着孟肴咧嘴笑了下,跟衣服还挺搭。   “这个不是按照班级座位来的……”   “是啊,所以我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周易摊进椅子里,双手插裤兜,两腿大咧咧地岔开,孟肴被挤得缩进了角落里,“那你坐吧,我换个位置。”他说着站起身来,却被周易一把拽住手腕,往下用力一扯,“坐着。”   孟肴站立不稳,差点倒在周易的身上,扑鼻又是那种汗与烟交杂的味道,孟肴咳了两声,大巴的发动机突然启动了。   晏斯茶还没有上来,孟肴心里有些担心,忙坐回椅子上拉开帘子往外张望。   “看什么呢。”周易从后面压了过来,他生得极其壮实,孟肴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他感觉后背和周易火热的胸膛紧紧贴在了一起,忍不住剧烈挣扎起来。大巴上的座位椅很高,旁边座位又是空的,竟没有人发现他们这边的状况。   孟肴一时无法挣脱,心中焦急,干脆抬脚用力踩到周易的脚上。周易痛呼一声,手上松了劲,孟肴立即从位置上弹起来,对着车头大叫道:“老师!我想换座位!”   大巴瞬间安静下来,前排带队的老师转过头,有些不解,“想换就换啊。”   “他不让我换。”孟肴指向周易。他坦荡地迎接着一车人质疑的目光。他承认自己打不过周易,认清时事,这没什么好丢脸的。   “谁不让你换?”老师还没开腔,晏斯茶突然从车门外走了上来,他径直走到周易的座位旁,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让一下,”他向右边指了指,“旁边两个空位,够你横着躺。”   晏斯茶外形出众,今天又穿着常服,衬得气质更加卓然,周易神色复杂地打量了他两眼,突然扭头问孟肴,“你就是想和他坐在一起?”   孟肴点点头,求助般看向晏斯茶。晏斯茶一来,孟肴就不自觉露出了委屈巴巴的神情,周易气得嗤了一声,竟真的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坐着。   他心里窝火,还有股说不清的挫败,瞥见一旁窗户的投影,便将窗户作为镜子,以手作梳整理了一番头发,摆了几个耍酷的表情。他自顾自欣赏了一会儿,又回头去看晏斯茶,大有种城北徐公与我孰美的较劲。   周易很少来学校,晏斯茶没见过他,坐下了就低声问:“他是谁?”   晏斯茶大概刚洗过澡,身上有股温暖的香气,他跟孟肴凑得那么近,孟肴脸就有些红了,忙抬起脸对着空调吹,“同桌,只是不常来学校。”   “他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普通的同学而已……”孟肴忙摇头,他万万不能让晏斯茶知道自己被人揩油了,丢人。   “嗯。”晏斯茶若有所思地看了周易一眼,倒也没有再追问,“昨晚熬夜了吗?黑眼圈这么重。”   孟肴揉了揉眼睛,“对啊,写稿子了。”   “先睡会儿吧,还有一段路。”   晏斯茶要孟肴靠到自己肩膀上,孟肴便乖乖靠了上去。他像个土拨鼠般嗅了嗅鼻子,晏斯茶便问,“怎么了?”   孟肴的脸埋进晏斯茶肩膀里,很小声地说,“你今天很好闻。”   “有吗?”晏斯茶抬起手臂,确认似地轻嗅,“雪松木的味道吧,你喜欢这个?”   孟肴小幅度点了点头,他的脸埋得深深的,只能看见耳根红透了。晏斯茶笑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来我怀里睡,让你闻个够。”   这下孟肴耳根的红蔓延到后颈了,他依旧不抬头,只一个劲地摇脑袋,晏斯茶只好挪开肩膀,把孟肴的脸捧起来,无奈而宠溺地轻笑,“好啦,别弄得缺氧了……”   “听歌吗?”   孟肴老是动,翻来覆去睡不着,晏斯茶突然递来一支耳机。孟肴接过耳机戴进耳朵里,“你要放什么?”   “你想听什么?”   “放你喜欢的歌吧。”   晏斯茶在手机上滑动了一番,“那就这首。”   “坂本龙一的《Forbidden Colours》,是《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这部电影的主题曲。”   “好。”   晏斯茶点开播放键,孟肴闭上了眼睛。   音乐响起,初起是银瓶相碰般的细碎清音,之后潺潺而起,竹节击打。   晏斯茶低沉的声音随着音乐一同流动,“电影讲述了一位日本军官和一位英国战俘的同性之爱。坂本龙一在里面扮演日本军官。”   “虽然若干年后他为《末代皇帝》创作的配乐获得了奥斯卡奖,但我最喜欢的还是《Forbidden Colours》。”   孟肴静静地听着。前调轻盈而温柔,中间却突然乍起浑厚庄重的乐音,那高扬的调子太浓太烈,无处宣泄,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它在心头膨胀,膨胀到极致,膨胀到心碎。   音乐是最快也是最直接触及心灵的事物,孟肴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他屏住呼吸,捏紧了晏斯茶的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也是一首很孤单的歌。   晏斯茶见孟肴神色有些凝重,便点开了另一首歌,“换一首吧。”   “不是纯音乐,前奏很长……”晏斯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孟肴面前话不自觉会变多,会想给孟肴倾诉与分享。好一会儿没听见孟肴的回答,晏斯茶侧头一看,孟肴已经靠着他肩膀睡着了。   晏斯茶安静地注视着孟肴的睡颜,忽然低头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吻。   晏斯茶和孟肴两人坐在一起实在养眼。周易玩了会儿手机,目光又忍不住飘过去。这一眼,他刚好看见了晏斯茶埋下头凑近孟肴,那个姿势太过令人浮想联翩,他惊得猛然坐直身体,椅子发出嘎吱一声响动。   晏斯茶便转过头来看他,眼神里藏着一丝挑衅般的笑意。他举起修长的食指放在唇上,对着周易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第41章   说是徒步露营,实际大巴直接把学生拉到了半山腰上。晏斯茶是带队的队长,走在队伍最前面,孟肴排在队尾,只能远远地在蜿蜒山路上墨点大小的人里搜索晏斯茶。山间林密幽凉,孟肴闷头爬山,间或赏两眼山涧巉岩自娱自乐,一鼓作气登上山顶后竟自觉没费多大气力。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夏日黑夜来得晚,孟肴一干人先开始搭建帐篷,H班参与的大多是女生,个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孟肴便在好几处来回转场帮忙,忙完几近虚脱,比登山还疲惫。   今日虽然天气阴凉便于爬山,却不便于观看落日,只得见天边几缕稀稀淡淡的金黄,薄纱似得铺开,像是被云后的太阳披在身上过,只留一层邈邈的余温。一群学生嚷嚷着要搭建篝火,雾山管理人员不同意,最终大家把各自的手电筒贡献出来绑在一起,嵌进地里模拟篝火,围绕着里里外外围坐好几圈人。   暮色过后,夜色深沉。学生们一边拿出干粮吃,一边叫嚷着要玩游戏,人数多游戏的形式也力求简单,老师提议玩击鼓传花。   孟肴孤零零地坐在不认识的人旁边,他扫了一圈没有寻到晏斯茶,也没见到周易之类的熟面孔,便很是不安,忧心刚好传到自己面前。   然而世事向来造化弄人,又一轮传花,孟肴刚把“花”捏在手里,鼓声就停了。   “同学,你是要真心话大冒险还是才艺表演?”裁判是D班的班长,并不认识孟肴。   老师们为了让学生尽兴,都到帐篷里去了,真心话大冒险玩得很刺激,孟肴只好选择才艺表演。他低着头挪到“篝火”旁,感觉四面的人密密麻麻一大片,像是一圈厚重的铁项圈,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我……我给大家唱首歌吧。”   掌声稀稀拉拉,前面好几个人也选择了风险最低的才艺表演,唱歌五音不全魔音入耳。大家见又是一个要污染耳朵的,都没了兴致。   “是一首老歌,叫《恰似你的温柔》。”   70年代末的老歌,隔着遥远的三十年距离,基本没什么共鸣。孟肴小时候爱玩奶奶的老式收音机,有个频道的开场曲就是这首歌,蔡琴版本,久而久之他就学会了。   孟肴几乎没有在人前唱过歌,也从不提唱歌的事,连晏斯茶都没听过。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又清了清嗓,张口唱道: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他的歌声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干净质朴的嗓音偏向于中性的柔和,就像夏日温良的夜风,分明是如此感伤的歌词,却被孟肴唱出一种清新的年少懵懂。全场都安静下来,上百个学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   太静了,孟肴只能听见夜风揉碎叶子的轻响,他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效果,心头无端有了沉重的压力,再唱下一句的时候,便印证了瓦伦达效应般,一开口就破了音。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弹得正好是《恰似你的温柔》的调子,孟肴愣了两秒,便浸入音乐继续唱起来。有了曲调的辅助,他唱起来顺利多了。那钢琴的声音似是流畅自然,实则一直配合着孟肴的歌唱节奏,非常考验技术。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地来   让它好好地去”   孟肴唱至高潮,情绪也不自觉高涨起来,在这夏日的凉风里,在雾山的山顶上,在几百只眼睛的注视下,他已经跳出了自己的躯体。他融进了夜风,变得很轻很轻,被吹落到一湾无名的港口上,远处雪白的帆船朵朵,他在告别,也在等待。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人群不自觉为他拍手鼓掌打起节拍,孟肴在这气氛中彻底放松下来,他一边唱着一边绕着人群开始走动,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歌声都流淌进土壤里,长出透明而雪白的芽,绮丽而梦幻。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孟肴终于看见了晏斯茶,他站在人群外圈,垂着脑袋正在横屏的手机上不断敲打,许是和孟肴默契地预感了什么,他抬起了头,隔得太远了,孟肴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孟肴的歌声停止了,晏斯茶的手从屏幕上移开,琴声也停止了。他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分明看不清楚,也对着彼此露出一个微笑,一个道尽千言万语的笑。   欢声如雷,全场都轰轰烈烈地炸了。孟肴被人群层层叠叠围得严实,急忙伸长脖子向外望,只看见晏斯茶转身往更外圈的地方走去,他挺拔高瘦的背影很快融进了黑暗里。   孟肴竭力挤出人群往晏斯茶消失的方向跑,然而他寻觅了许久都没能找到晏斯茶,又听见老师集合的哨声,只好匆匆忙忙往回赶。   夜深了,游戏结束,曲终人散。夜间睡觉的帐篷很大,里面铺着大通铺,孟肴和二十几个学生手脚勾连着睡在一起,头对脚、脚对头排了好几列。他没有带手机出来,无法联系晏斯茶,只好等天亮以后再寻人。   孟肴心里挂念着晏斯茶,旁边又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压根睡不着觉。他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百无聊赖地混着时间,度日如年,失眠的燥热让他不断翻身。   忽然,帐篷上出现一道晃动的人影,继而门链被轻轻拉开了。   孟肴以为是查岗的老师,一动不动。他紧紧闭着眼睛,细听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他跟前。   一双冰凉的手在孟肴的脸上缓缓摩挲,似乎在确认什么。孟肴睁开了眼,一片浓墨似的黑暗里,他分明什么也看不清,却莫名感到了心安。他回握住那只手,顺势站起身来,紧跟着那人的步子向外迈出去。他们在黑暗里穿越鼾声、梦呓与心跳,穿进门外一地月白清辉。   晏斯茶一直带着孟肴往外走,远离了帐篷区,来到了山崖边上。山崖外圈是一排铁锁链制成的栏杆,挂满了同心锁与姻缘结。夜风从毫无遮挡的山崖上吹来,吹得孟肴衣袂纷飞,在杳然的月光之下,好似即将羽化登仙。   “白天太忙,一直没有机会带你来这儿,”晏斯茶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铜锁,神色温柔,“我临近出发才想起来,在外面只买到了普通锁,没来得及刻名字。”   原来今天晏斯茶差点迟到是去买锁了。   “没事,现在就刻。”孟肴在地上扫了一圈,俯身捡起一块顶部尖锐的小石子,“我试试。”他接过铜锁走到山崖铁栏边,把锁抵在栏杆上借力,用劲画下一竖。   可惜痕迹太浅了,他只能来回反复加深那条痕迹,这不过是“晏”的第一笔,工程委实有些浩大。   “算了,就刻简拼吧。”晏斯茶从孟肴手中接过石子,他看见孟肴指尖压出了一块泛白的凹痕,急忙捧在手心里揉了揉。   晏斯茶个子高,栏杆只到他的膝盖处,弓下身很是吃力,索性蹲在地上举起铜锁刻。他在孟肴刻下的一竖旁边添了一竖,组成“11”,又在另一边刻了个“S”。孟肴也蹲下身来,捧着膝盖安静地看晏斯茶刻字,白玉盘似的月亮下,他们蹲着的身影就像两个月宫中偷溜出来的小童。   “斯茶,你说月老认识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吗?”   “神仙随时关注着人间,也会与时俱进吧,”晏斯茶往铜锁上轻轻吹了口气,把磨下来的铜削细末吹掉,他翻转锁对着月光照了照,语气轻快,“说不定月老精通十八国语言。”   孟肴看着月光下晏斯茶泛着莹莹白光的俊脸,他垂落的睫毛像凝了层寂静的霜雪。孟肴看得心旌神摇,小声说,“斯茶,谢谢你帮我配乐呀。你怎么做到的?”   “手机上的模拟钢琴软件,”晏斯茶专心地加深两个“1”,“条件太差了,不然效果会好很多。”   “嗷,”孟肴应了一声,见晏斯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又问,“斯茶,后来你去哪里了?我没有找到你。”   “我忘了,随便走走。”晏斯茶还是垂着眼睛刻字,很专心的样子。孟肴却觉察出不对,“怎么了?感觉你不是很开心呢?”   晏斯茶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反复磨刻,他始终没有抬起头看孟肴,“没有啊。”   “你和我结锁不开心?”孟肴佯装生气,“你不想和我锁一辈子?待会儿钥匙丢下去,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晏斯茶发出一声轻笑,“我怎么可能不愿意。”他停下手,抬起头对着孟肴淡淡一笑,浅灰色的眸子却是掩不住的寂寞,“我从来不知道,你唱歌这么好听。”   孟肴被晏斯茶夸了心里偷乐,又看见晏斯茶并不欢喜的模样,“那为什么难过呢?我以后天天给你唱,好不好?”   “不,我只是觉得...…自己根本不够了解你,”晏斯茶不再看孟肴,他把那块锁握在手心翻来覆去地拨弄,“就好像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   终有一天,你的价值会被众人所见,你会有掌声、鲜花,你会有很多人爱你。那时候,你还会从一而终吗?   “那你呢?你会离开我吗?”孟肴低声问。   “当然不会。”晏斯茶立即接到。   “那不就好了,你都不离开我,我有什么资格离开你。”孟肴站起身来,对晏斯茶伸出手,“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要知道我和你的每一天,都是我烧香拜佛求来的。”   晏斯茶愣了一下,就着孟肴的手站起身。他将锁挂在一串锁链上,他们这块传统而硕大的铜锁在一堆心形同心锁里格外突兀。晏斯茶又从包里拿出钥匙,递给孟肴。   孟肴便抓着钥匙往山崖外用力一扔。他要用尽全力丢出去,让钥匙永远永远也找不到。   那钥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跌进了黑暗的万丈深渊。恰好在这时,远方的山峦传来一声浑厚而悠远的钟鸣,那黑黢黢的群山埋着星星点点的暖橘豆火,似是远山人家又似是精怪志异。   孟肴转身看向晏斯茶,“回去吧?”   “不说点什么吗?”晏斯茶专注地看着孟肴,月光下他的目光潺潺如水,孟肴脑子一热,只想哄晏斯茶高兴,便将双手拢在嘴边,对着山谷大声叫道:   “——我们永远不分离!”   孟肴笑嘻嘻地回头看晏斯茶,因为用力过猛,脸都涨得红了,“斯茶,这样可以吗?”   “嗯。”晏斯茶点了点头,伸手拨顺孟肴被吹乱的额发。   “那我们回去吧。”   林间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晏斯茶步子走得很慢,落后孟肴两步,走了一会儿突然唤道:“肴肴。”   “嗯?”孟肴回转身来看他,他们此时尚在月光透亮之处,二人面容看得分明。   晏斯茶没说话,走上前来吻他。孟肴便也配合地回吻。月光落在二人的身上,像是两人跌落自漾漾天水。 第42章   此行分明是上山观日落日出,但天公实在不作美,日落不得见,连日出也敷衍,一晃神天就白透了,没半点太阳的轮廓显现。天空的灰色由头顶向两边展开,愈向远方颜色愈淡,最后和白茫茫的雾连成一片。   有人说,瞧这天色,大雨将至啊。   老师和几个负责的同学不敢忽视,山上信号差,也刷新不了天气变化,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观念,早饭后便催着众人往山下赶。果不其然,一行人刚出发,雨就落下来了。   夏雨滂沱,就像老式淋浴管,没有花洒,水柱从钢管里坠落下来,砸得脸生疼。雾山的石路年代久远,生了一层厚苔,雨水一泡便又湿又滑,踩上去像海绵似得挤出水来,“滋滋”作响。有个女孩子估计是因为昨晚的歌对孟肴有了兴趣,故意走在孟肴的旁边。孟肴想拉开距离,却发现女孩老爱打滑,只好一直留心着走在她身侧,时不时扶两把。   那女孩穿着足有十厘米高的厚底鞋,孟肴见女孩走得实在吃力,便好言劝道:“要不你把鞋脱了,我去给你弄两片厚芭蕉叶做底。”女孩眨巴眨巴眼睛,脸上的妆都被大雨冲得乌七八糟,自己还全然没有意识到,露出一个自以为甜美的笑容,“好啊,谢谢你呀!”   孟肴便走到路边去扯芭蕉叶。蕉叶大而厚实,除了作鞋,还可以当雨伞。那芭蕉叶的茎杆足有手臂粗,雨天行动又不方便,他费好长时间才弄下来,和队伍落了一大截。   孟肴抱着叶子一回头,那女孩因为耽误太久早跟着队伍走了。他心里叹了口气,又舍不得丢掉辛辛苦苦摘下来的叶子,便举着芭蕉叶一点一点往山下挪。谁知一个晃神脚底打滑,手又没有借力的地方,仰着脸直接从阶梯上滑了下去。山路湿滑,这一摔可不得了,孟肴在硬石阶上滚了好几圈,腾腾腾地止不住,最后全靠他使劲拽住栏杆才没有滑进荒坡里。停下来的时候他两腿都被磕得没了知觉,躺在阶梯上嘶嘶抽气。   晏斯茶虽然走在队前,但一直留心着身后的情况。走了好一段路程仍没看见孟肴,便转身逆着人流往回找。雨水太盛,事物都看不分明,晏斯茶往山上爬了一会儿,依稀能瞧见两个身影,便加快速度跑上去。   一人自然是孟肴,另一个人则是周易。他居然也逆行回来找孟肴,看见孟肴摔在地上疼得没法动作,就说要背他。   孟肴不愿意,两个人就在那里僵持不下。   晏斯茶没空理周易。他蹲下身把孟肴揽进怀里,快速查看他的伤势,然后背过身蹲在孟肴跟前,“上来。”   可是孟肴没有动,他手压在地上努力支撑自己起身。晏斯茶疑惑地转回脑袋,雨水将他的脸颊冲得透白,漆黑的发丝都紧贴在脸颊上,像极了那晚他来宿舍寻孟肴时的惊鸿一瞥。孟肴喉头滚动了一下,然后撇开脑袋,闷闷地说,“不…...不要你背。”   昨晚两人在山上结锁,孟肴心里欢喜,没太注意周围的环境。今天起来才发现有好多同学看他的目光很是微妙。他现在是草木皆兵的状态,生怕大家发现他和晏斯茶的关系,便竭力避免二人再在人前有亲密的动作。   晏斯茶皱紧眉头,雨很大,孟肴又受了伤,他心里烦躁,语气就有些不耐烦,“快点,上来。”   孟肴还是固执地不动。两个人之间的氛围颇有些剑拔弩张。   周易在旁边被晾了半天,见此赶紧见缝插针地挣回面子,“他不要你背,你就不要逼他了。”他语气看似宽容,实则桀骜,“我来背你,孟肴。”   晏斯茶像是这才发现周易,微微侧过脑袋打量他,语气冷淡,“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周易笑了一下,“我关心同桌,有问题?”   晏斯茶不说话,只安静地望着周易,雨水从他高挺的鼻侧缓缓滑落,周易被看得莫名其妙,才听晏斯茶缓缓地说:“你叫什么?”   “周易。《易经》的那个。”   晏斯茶脸上勾起一个极淡的笑容,轻声重复道,“哦……周易。”他这笑看似友善,在汹涌的雨水里有种奇特的魅力,却让周易有些不适,好像被某种可怖的冷血动物盯上了。   孟肴浑身都在疼,又不愿让晏斯茶发现,全副心思都放在忍痛上面,没注意到那两人之间暗涌的氛围。他深知这样下去只会和大部队越拉越远,妥协般叹了口气,“帮我找根粗点的树枝…...”   “不行。”   晏斯茶迅速打断他,语气强硬。周易也在一旁说,“背着走得快..….来吧,我背你……”   “嗯。”   孟肴低低应了一声。周易诧异地看了一眼晏斯茶,确认似得指向自己,“我背你?”   “对。”孟肴现在是破罐子破摔了,只要不是晏斯茶,怎么样都可以。   晏斯茶一把抓住孟肴的手腕,眼睛里全是状况之外的诧异,“什么意思?”   “你背我...…”孟肴偷偷瞄了一样晏斯茶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被大家看见怎么办?”   晏斯茶正在气头上,根本无法冷静下来理解孟肴,“我不行,他就可以?”   “他......毕竟是我同桌,大家不会多想的。”   周易噗嗤一声笑了,“对啊,是天天坐在一起的同桌。”他握住孟肴的肩膀,将他扯起来,“走吧?”   晏斯茶站起身挡在周易面前。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下滑,使得他本就苍白的脸更加透明,恍惚真有种羸弱感。他扫了一眼周易,又看向欲言又止的孟肴,眼底一片山雨欲来的阴沉。但他最后什么也没做,只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往来时方向一步三阶地离去。   “诶,你就不怕他生气啊?”周易望着晏斯茶渐远的背影,语气颇为调侃。他最喜欢攻击这种精英,看他们被气得七窍生烟,无法维持平日虚伪的做派。   “不关你的事......你先走吧。”孟肴本来就不打算让周易背自己,只是做个样子遣走晏斯茶。他的声音低低闷闷,明显在为方才的失言懊恼。   周易听见“不关你的事”这句话就有种无名火,堵在孟肴面前,“你不让我背,我就不走。看谁耗得了谁,让全年级都等咱俩。”   他像一座巨石横在楼梯中央,天雨湿滑,孟肴又不敢与他过度纠缠,最后只好妥协,“那你扶着我走吧......”   “快点!别磨叽了,你那废腿走到天黑都下不了山。”   孟肴只好妥协,勉强挂在了周易背上。他背着孟肴毫不费力,步伐也稳健,很快追上了大部队。方才晏斯茶去而复返,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人们频频往后看。晏斯茶始终没有回头。   孟肴上车的时候,晏斯茶正戴着耳机闭目休息。孟肴的位置靠里,他想要叫醒晏斯茶,又有些尴尬。周易便叫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孟肴刚一转身,手腕就被人拉住了。   他起身沉默地给孟肴让开空间,孟肴乖乖坐了进去。他刚坐下,就听见晏斯茶凉凉的声音,“你想避嫌,就不该和我坐在一起。”   孟肴愣了一下。这话将他置于一种顾头不顾尾的虚伪境地,他心里又愧疚又委屈,想起身走出去,又怕晏斯茶更生气,最后神色黯然地瘫进座椅里,“对不起,斯茶。我只是觉得你背着我,太显眼了......”   在这种氛围里说自己得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晏斯茶的形象,好像显得更加可笑。孟肴说了一半就沉默了。他两手死死握在一起,捏得发白,身上好像都没那么疼了,只是心酸。   晏斯茶没搭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待会儿下车了,跟我去医院。”   孟肴见晏斯茶给自己台阶下,忙接住话茬,“好,没问题!”   为了安全起见,大巴把学生统一拉到学校才解散,下车时天空已经放晴。二人同去附近的医院,孟肴伤势并不重,只是左脚脚踝扭伤,不能做剧烈运动。   一番折腾下来已至傍晚。晏斯茶扶着孟肴走出医院,“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   孟肴偷瞄一眼晏斯茶的神情,试探着说:“我想和你待在一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晏斯茶没吭声,但是握住孟肴的手不自觉收紧了,脸色也缓和不少。   “那我背你回家。”晏斯茶突然蹲下身,示意孟肴上来。   “不......”孟肴扫了一圈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的情形,正准备拒绝,又瞧见晏斯茶认真的神情,便听话地扑到他背上,“这里离你家好远的。”   “没事。”晏斯茶扶住孟肴的大腿往上抬了抬,孟肴顺势环住晏斯茶的脖子靠了上去,“斯茶,那我真不管了......”他的下巴垫在晏斯茶的肩上,几乎和晏斯茶脸贴着脸,他们俩的衣服都是湿的,能感觉彼此身体的温度。一路行去,孟肴始终垂眼看着地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   “累不累?”走了好一会儿,孟肴想要晏斯茶放他下来休息。晏斯茶摇了摇头,还加快了速度,“没感觉。”   “欸......”孟肴觉得晏斯茶就是在和之前的事斗气,他在晏斯茶肩膀上眷恋地蹭了蹭,“周易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晏斯茶叹了口气,轻声说:“没有,我只是想试试背着你的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重吧?”   “不,”晏斯茶微微侧过脑袋,和孟肴贴得更近了,“安心的感觉。在我背上,你就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和我待在一起。”   孟肴偷笑了一声,抬头突然看见远处的天空,惊道,“斯茶,快看前面的夕阳。”   人生大抵就是这样无常。巴巴地跑上山去看日出日落落了空,回程路上的夕阳却意外地美。雨后的天空被洗濯得纯净,街道尽头是一片温暖的金黄,渐渐过渡到湛蓝的天幕,在两种色彩的交界处,则透出一种棉絮般的浅红。孟肴感慨般叹了口气,“好像我们已经老了。”   他的眼睛望着远方迟暮的天空,神情有些迷离的恍惚,低声笑道,“感觉你背着我已经走过了很多年。”他抬起的脸被夕阳照得暖暖的,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晏斯茶也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夕阳。城市杂乱的电线将天空切割成不同形状的色块,有鸟群停留在上面,背对着夕阳留下一排剪影。潮湿的街道蒸腾起一层热气,身侧偶尔路过的行人,他们的面容也被这潮气融化了。他背着孟肴,感觉到一种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宁和。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心里柔软得说不出话来。 第43章   “喂,你听说了吗?H班的那个男生......”   “你说唱歌的那个?”   “对对,有人看见.…..在山上,他和会长接吻了......”   “什么?!我就说呢,之前我在学校也碰见过他们走在一起……”   “诶,那天下山的时候你看见了吗?另一个男生在背他,不是会长。”   “呕,是有多金贵,穿着高跟的女生都在自己走呢,他什么德行!”   “嘘、嘘——他来了。”   周一下了大雨,国旗下演讲也推迟一周。多了一周的准备时间,对孟肴来说是好事。   可是他高兴不起来。   孟肴从早晨进食堂开始就有些不舒服,总觉得旁边的学生都在对着他窃窃私语。孟肴中学时也有过这样的妄想趋向,他以为是自己心理毛病作祟,便努力说服自己淡化周围环境,埋着头匆匆往教室赶。   路过E班的时候,孟肴和一个端着水杯的女孩擦肩而过。女孩甩了一下手臂,杯中滚烫的水瞬间扑向了孟肴。孟肴反射性一躲,险险避开,只手臂上溅了几滴。   那女孩烦躁地啧了一声,孟肴没意识到对方是故意的,小声问:“同学,你没烫到吧?”   “啊?”那女孩却像被这句话烫到了,猛然抬起头,“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   “什么...... ”   “叫你不要再装了!”   女孩像个一点就燃的火炮,孟肴与她素未相识,急剧的紧张与慌乱带来一片陌生的耳鸣,他只好抬起手堵住耳朵,哪知这个动作更加激怒了女孩,她指着孟肴扬高了音量,把E班的人都惊动了。   卢湾湾正好在教室里,她从后门伸出脑袋,一看是孟肴,便诧异地走出门外。   “孟肴,怎么回事?”她看见孟肴对面站着班上有名的蛮横太妹,心里便有了计较,站到孟肴跟前,气势汹汹地质问对面:“你想干嘛?”她个子娇小,站在孟肴前面连孟肴脸都挡不住,气焰倒很嚣张,一看平时在班上就不是沉默寡言的做派。   “关你屁事啊一百万!”那女孩在卢湾湾和孟肴身上扫了一圈,语气变得又酸又尖,“两个*货倒是凑在一起了…...”   卢湾湾不知道是被女孩哪个字眼刺激到了,猛然上前一步,“你嘴怎么那么脏!”一巴掌直接挥到了女孩脸上,女孩被打得发懵,下一秒便疯了似得和卢湾湾扭打起来。孟肴赶紧走过去把她们扯开。女生之间的打架毫无章法,乱掐乱抓,孟肴脸上被抓出了几道红痕,才堪堪将她们分开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龌龊想法,现在找孟肴发疯?丢不丢人。”   那女孩发出一声粗厉的尖叫,“你胡说什么!你这死肥婆......”   两方指着对面互揭老底,早自习的铃声恰时响起,卢湾湾对着孟肴潇洒地摆摆手,“你先回去,这儿有我。”她嚣张地指着对面的女孩,语气狠烈,“我再听见你说一句孟肴,我把你嘴从脸上抽下来,我说到做到!”   “谁怕你?有种周五放学在三岔口见。”那女孩也毫不退步。   “来就来,我早就想收拾你了。”卢湾湾一跺脚。   约架孟肴不是没见过,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女生约架,没想到也和男生一样幼稚又粗暴,他低声劝卢湾湾,“湾湾,别这样,没必要…...”   “怕什么,又不是没干过,”卢湾湾性子虚荣,不愿在女孩面前输掉气势,打肿脸充胖子,“我认识可多人了,收拾她简单得很。”   “……那周五你先别走,等着我一起去。”   “唉呀,你能帮上什么忙啊,在旁边当拉拉队吗,行了行了,赶紧回你的教室,以后别理这种人。”她说着又回头望着孟肴,目光复杂,“你和他的事......回头再聊。”   孟肴心中一紧,方才只言片语他已猜到了自己和晏斯茶关系暴露了。他心下惶然,不知这件事何时被人发现,又被何人传开,只好梦游似得应了,“好……那、那我先回教室了......”   孟肴一走进教室,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他僵硬地挺直脊背,竭力维持着体面的神情,一步一步挪到座位上。他看见自己的课桌桌面,乌七八糟地用修正液和记号笔写了很多不堪入目的字。   “幺鸡,听说你喜欢男的?”旁边人凑过来问他,“那要不要和我试试?”   “我去,你认真的……和幺鸡?”   “..….怎、怎么可能,他算什么东西。”那人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始终黏在孟肴身上,紧张地期待着孟肴的回应。   可孟肴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站在桌前,像一条被刺穿了脊髓的鱼。一切人声都昭昭地远了,他指尖和嘴唇都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回来了,那种熟悉的、被掩埋心底的恐惧又回来了。   【贱人】   【祝你得艾滋,早死早超生】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他先前做的那些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反正都会回到原点。没有一个刘泊,还会有无数个刘泊。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犯了什么错,他们只想抓住一个异类,挥舞着所谓正义的旗帜去讨伐,把他架在死刑台上,桀桀地笑着发泄扭曲的阴暗。   他现在应该做什么?把桌子踢翻在地上,大声质问是谁写的?可是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反正过一段时间,又会像这样回到原点。   回到原点……又回到原点了……他觉得很热,骨头被烧焦似的。可是背心又全是冷汗,冷得他打颤。他的背驼了下去,好像又变成了曾经那个沉默的、隐忍的、毫无存在感的“幺鸡”。   就这样回到座位上吧..….没关系,桌子还能用......   突然,他的身边横出一条腿,轰一声把桌子踹翻在地上。   “操,谁写的!给我滚出来!”他听见周易近在耳边的大嗓门。   “哥,最近你来得挺早哈...…”旁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给周易打招呼。   周易敷衍地点点头,顺嘴问道:“看见是谁写的了吗?”   “啊?没有没有,我来得晚.…..”   周易便移开目光,两手插着裤兜,对着班级大声吼道:“我再问一遍,谁写的,自己站出来。”   “我数三声还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桌子就照着孟肴的桌面,一模一样地给我画上。”   周易虽然不常来学校,但在H班很有威慑力。传言他跟人干架从来都是不要命的章法,非要把对方揍得非死即残才会停手。又说他初中就因为捅了人进过局子。大家不知道事实真假,但瞧见他壮硕的身材和凶神恶煞的形象,就没有一个人敢去当反抗的枪头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周易也是异类,H班纵然是三中耻辱,但凡是能进三中的人成绩或是品行都不会烂到泥底,大家都盼着安安稳稳毕业,所以很难找到能和周易这种边缘少年匹敌的人。   “一......二......”   孟肴呆呆地望着周易。就像魔法一样,他一个人居然能站在班上命令所有人。   “是我和几个朋友写的。”终于,后排有个女生缓缓站了起来,她的表情看似从容,语言却带着不安的试探,“你想怎样...…周易,你不会要打女生吧?”   周易哦了一声,气焰倒是消了大半,“没说要打你。你把你桌子抬过来,跟孟肴换。”   可是女孩抿着嘴愤愤地站着,并不动作。   “不换?”周易抬脚往女孩的方向走了两步。   “你...…!”女孩看着步步逼近的周易吓了一跳,正准备同意,角落里的一个男生突然站了起来,替她解围道:“跟我换吧。”   周易嗤了一声,“你们现在倒是团结,弄得我和孟肴欺负你们似的。”他这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中划分了阵营。他给了所有人一个暗示,惹孟肴,就是惹他。   这场闹剧,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翻篇了。   孟肴抚摸着崭新的桌面,神情还有些恍惚,“周易,谢谢你……”   “怎么谢我?”周易对着孟肴痞痞一笑,还是那满嘴味,可这一次孟肴却感觉没有那么厌恶了。他知道周易是在开玩笑,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有些悲伤的笑容:“真的谢谢你。”   “说实话,你太窝囊了,你当时就该这样吼。你拿出跟他们拼命的劲,我看谁还敢招惹你。”   拼命的劲?晏斯茶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可是这种劲头不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他在那种绝望的心境下,完全被消极的妥协吞噬。这般回想孟肴竟有些心有余悸,很多时候,人都是不受意志控制的。   可是这一次,到底和从前不一样了。无论是卢湾湾还是周易,都在孟肴的困境中拉了他一把,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他们,能够称得上是“朋友”吧?   像是在正午太阳下打开水龙头,孟肴的身体里突然有了一股暖流,他好像从一个干瘪的纸片人,被一点一点填满,变成了一个立体的人。他埋头看着崭新如初的桌面,心里的阴霾又重新被打回地狱里的罅隙。   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的。他想。   “你果然在这儿。”   天台上,晏斯茶回过身,看见从身后走来的唐姣。傍晚的夏风吹得唐姣发丝落到眼镜上,她用手拨开,举起手里的一沓试卷,“周考卷上的应用题,老师叫我们一人批改一半。”   晏斯茶嘴里叼着烟,那薄薄烟雾像一缕灰色的梦境,凉风吹来,蓬松了他额前的碎发,“你帮我一起改了吧。”他的声音和风一样,低而缓。   唐姣望着晏斯茶。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他这样同自己说话,流露出哪怕一丁点错觉般的温柔,她就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你和孟肴的事在年级上都传遍了。”唐姣也靠到天台边上,和晏斯茶站在一起,“你是认真的?”其实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忍不住求证。   “嗯。”晏斯茶举起烟吸了一口,仰起脖子缓缓吐出来,他专注地望着散开的烟,好像在透过它寻找什么。   “为什么会传得那么难听?别人不敢说你什么,但孟肴可被骂惨了。你要是有心阻止,这件事不应该发展成这样。”   “不懂你在说什么。”晏斯茶没有看唐姣,只望着远处人来人往的操场。夕阳的余晖像是一块金色的布,布下面的人群都沉默着,没有一点声音。   在唐姣心里,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冷淡、安静、疏离。她总是在图书馆不自觉寻找晏斯茶身影,她不喜欢晏斯茶和孟肴在一起的样子,不喜欢他笑得露出小虎牙,不喜欢他手枕到胳膊里望着孟肴说话。她从初中开始就和晏斯茶是同学,她努力了很久很久,才站到了晏斯茶能看见她的地方。   晏斯茶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掐灭没有抽完的烟,“先走了,记得锁门。”   唐姣望着晏斯茶渐远的背影,突然说,“刚刚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孟肴。”   晏斯茶回过身来看她。   “他在往高三的那层楼走。”高考过后,高三的楼层便空了,鲜少有人过去。   晏斯茶终于对她笑了,虽然那笑容转瞬即逝,如此奢侈。   “好,谢了。”   晏斯茶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把玩着手机。一天即将结束了,孟肴没有联系过他。   他走过一间又一间空旷的教室,昏黄的阳光斜照进走廊,将他影子拉得很长。群鸟从外面飞过,像风里飘舞的片片碎布。这样安静的环境,他却没有感到平静。   只有焦虑。像是为了逝去的夕阳,远飞的群鸟,一切离开都是无法挽留。   他在拐角的角落里发现了孟肴,他靠墙站得笔直,手中拿着一叠稿子,嘴里念念有词,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肴肴?”   孟肴一抖,明显被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晏斯茶,“啊,斯茶,你怎么来这儿了......”   晏斯茶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碰巧遇见了,”他伸手压下孟肴后脑勺翘起来的几根头发,也没有问孟肴为什么在这里躲着,“在准备演讲?”   “嗯,”孟肴将手中的稿子背到身后,笑容有些羞怯,“多练练......你不要看我稿子!”   晏斯茶做出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情,“对了,今天过得怎么样?”   孟肴不愿意让晏斯茶担心,便故意揭过早晨的矛盾,“挺好的,”他想起晏斯茶,心又是一紧,“你呢?今天......有人说你什么吗?”   “说我什么?”晏斯茶歪了歪头,神色有些困惑。孟肴急忙摆了摆手,手中的稿子哗哗作响,“没什么,没事就好......”   他从胸膛里舒出一口畅快的笑,紧紧握住晏斯茶的手,反过来安慰道:“斯茶,以前你说不怕我们的事被大家知道,我想明白了,你都不怕,我也没必要怕。我们俩的事,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他望着晏斯茶,语气有些不安的迫切,“斯茶,对吗?”   晏斯茶低下头,很轻地应了一声,“对啊。”   孟肴捧住晏斯茶的手,想要焐热晏斯茶冰凉的指尖。他感觉出他无端的沮丧,便小声道:“我们多呆一会儿吧。”   他探头扫了一眼空寂的走廊,凑到晏斯茶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高考完上面就没人了,这个地方监控拍不到。”   晏斯茶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故意问,“所以呢?”   “所、所以.......”孟肴见晏斯茶没按照剧本接台词,脸就有些红了,自己挖的坑只能自己跳,干脆没羞没臊地说,“一天没见,还以为你想我了......”   “一天而已。”   孟肴嚯了一声,有种自作多情的窘迫,便推了晏斯茶一下,“那好吧,我回去了。”他刚一转身,就落进了熟悉的怀抱,晏斯茶的吻也落下来了。他们在这静谧而又隐蔽的角落里辗转接吻。在这偌大的校园里,在流言四起的背后亲热。   唐姣问他:为什么会传得那么难听?你要是有心阻止,这件事不应该发展成这样。   为什么?   当然是他故意的。   那天凌晨两点,是D班班长的值班时间,就在树林边上站岗。这人向来喜爱出风头,也喜欢在背地里搬弄是非,谣传八卦。他们接吻的地方离露营区不愿,孟肴又喊了一嗓子,一定把人吸引过来了。也许还不止她一个人。无所谓,越多越好。   只是唱首歌,孟肴的样子都太耀眼了。那么讨人喜欢,谁都可以来抢。他要告诉所有人,孟肴是他的。他也想让孟肴再次受挫,求救于他,依靠于他,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他没想到,孟肴会这样坚强。原来他只需要一根浮木,就能到达他需要的彼岸。 第44章   >   >   >   > *如果天空总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   >   > *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   >   > *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蜷伏于墙角。*   >   > *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也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的人们。*   >   > *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   > *——季业*   >   时间飞快,一晃就到了国旗下演讲的日子。天亮前下过一场雨,雨水浸湿跑道,成了土地般的深色。孟肴站在演讲台下方,仰望着台上的晏斯茶。   晏斯茶在台上做每周例行的学生会汇报,“……那么上周的汇报到此结束,”他顿了顿,“下面有请高二H班的孟肴同学给大家带来演讲,”他转头望向孟肴,冲他会心一笑,“他将代表我校参与Y城的演讲比赛。”   台下霎时躁动起来,人群都好奇地扬长脑袋去寻找孟肴的影子。晏斯茶走下台,擦肩而过的瞬间在孟肴的肩膀上轻轻一按,“别紧张,我在下面。”   孟肴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踏上宽阔的演讲台。整个初中部与高中部,三千多人人全都安静地等待着他。台子视野很好,他能看见每个人,每个人也都能清晰地看见他。   目光再远一些,在人群的尽头能看见黑压压的天幕,也许演讲过程中雨就会落下来。他这样想着,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孟肴缓缓凑到了话筒前。太久违了,这种成为视线焦点的感觉。从他认识到自己的病以后,就再也没有过登台的机会。   “大家早上好,我是来自高二H班的孟肴。”他话音一落,高二年级的方向就响起一阵喝倒彩的怪叫,好像曲调里突兀弹错的一个音符。孟肴没有去看高二年级的方向,他知道那里会有酸讽、会有震惊,也会有期待。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颗能够顺利完成演讲的平常心。   他郑重地扶住话筒,开口说道:   “我的演讲题目是——《在告别中成长》。”   人群中发出几声破碎的笑,这题目取得像中考作文。   “六年级的时候,校长兼语文老师叫我陪她去参加一个乡镇茶话会。   去了刚坐下不久呢,就有人问哪个小朋友愿意上去演讲。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快去,给我长长脸。’   我便硬着头皮上去了。台下几个圆桌子,坐着的大人小孩都是生面孔,我脑子一热,想起前两天才读的动物寓言,便说:‘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里有很多小动物,我一人分饰几角,一会儿学牛牟牟叫,一会儿学鸭子嘎嘎嘎,一会儿学公鸡咕咕咕,”   孟肴学得惟妙惟肖,演讲台下发出愉悦的笑声。孟肴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我不知道严格来说这算不算演讲,但台下的人都被逗得前仰后合。为了表示鼓励,负责人现场给我手写了一张奖状——题名‘特等奖’。”   许是被孟肴轻松的状态感染,台下众人又笑了。孟肴等他们笑声淡了,继续说:   “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上台演讲,也是第一次‘获奖’的经历。   我把奖状带了回去,那一年我爸爸在工地上出了事故,钢筋刺穿了左腿。因为医疗费被偷窃,所以只能送回家里。那时村里医疗落后,我奶奶天天用柴灰敷伤口的土方法去治我爸,可惜越治越严重,我爸疼得站不起身,只能成日躺在床上。”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我对他的记忆不是很深,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进到城里打工了,一天两个工,白班夜班。他抽很劣质的烟,指腹都被染得焦黄,关于他的记忆都带着烟草味。”   “有一个冬天的晚上下着大雪,他突然赶了回来,一身冷气,却往我被子里塞了一个热乎乎的奥特曼模型,他说这是我十岁的生日礼物,说我小时候看着邻居孩子有老吵着要。”   孟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似是嘲弄又似是感慨,他的语气变得轻缓,将台下人带入了自己的回忆中,“其实我早忘了,我也过了喜欢奥特曼的年纪。那时大概是怨他的,因为他只同我说了两句话,就又进城了。”   “我的那张奖状被我爸放在枕头底下。我爸下不了床,每次有亲朋好友来访,他就要笑呵呵地摸出那张奖状给他们看。一次这样、两次这样,我升上初中了他还不厌其烦地说,那不过是一张多么普通而又毫无分量的纸啊。有一天回家,我又看见他坐在床上拉着一个亲戚看我的奖状,那亲戚已经听过我爸讲过很多遍,面上隐隐有了不耐烦,只是出于礼貌没有打断,可我爸还满面红光地喋喋不休着。我当时又羞又愤,直接冲上去,一把夺下那张奖状,当着他的面撕成两半,‘叫你别说了!’我冲他这样嚷道。”   孟肴的那一声愤怒的吼叫真真切切,人们仿佛真的看见了当年那个自尊心极强的少年,气急败坏地站在面前。   “我当时觉得他是为了面子,把我拿去撑他可笑的面子。可是过了好几年,我依旧忘不了那时我爸的模样,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看我,像个犯错的小孩子。嘴角还挂着笑,尴尬又苦涩的笑。   这之后没过几天,他就因为破伤风发作去世了。过了很久我才明白过来,那时候他其实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作为儿子我是他唯一的一点骄傲和希望,我却蛮横地将它摧毁。   后来在初中我参加了很多次真正的演讲比赛,拿了不少奖。可是爸爸不在了。我那时总是想不通,为什么爸爸不能再多活两年呢?为什么当初我那样对他以后,他就突然熬不住了呢?莫非他来到这世上只是为了照顾与抚养孩子,当他失去这个能力、被孩子厌弃的时候,就要失去活着的权利了?”   孟肴取下话筒拿在手中,缓缓从讲台的一边踱步到正中。他垂着脑袋,只留给台下人一个侧影,他的姿势那样艰难而迟缓,像是在穿越遥远的时间。   “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里写‘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爸爸走后,一夜之间,我就长大了。”   “后来我逐渐领悟到,对于那些匪夷所思的、不可理喻的、引人愤怒的事情,都该慢一点、再温柔一点,换位去思考。陌生人之间尚该如此,遑论家人。只是这代价那么重,几乎要用我的一生去悔过。”   孟肴终于抬起脑袋,他端正地站在演讲台中央,声音掷地有声:   “这便是告别父亲后我的成长,那年我十二岁,我明白了理解的意义。”他学会的,又何止是理解。   台下人沉默了一秒,接着掌声响起,这掌声中掺了多少复杂,又有多少伤心的共鸣,实在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孟肴顿了顿,又接着讲道:   “爸爸没了,家就垮了,妈妈一下子变得很老很老,老到不再说话。”他的眼睛落到遥远的灰色天际,目光放空,“她总觉得爸爸的去世是因为自己粗心大意弄丢了医疗费,所以在电子厂一直一直加班,很少打电话回来,扛着什么也不说。她死得那么突然,医生说是‘蛛网膜下隙出血’,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我想蜘蛛网怎么会要了妈妈命呢?她是被咬了毒死的吗?我就扒在她身上死活不下来,挨着挨着找蜘蛛咬的口子.......”   “妈妈也没了,我突然不知道继续活下去的意义,我成功也好,失败也好,爱我的人都看不见了。可是我想到了奶奶,我还有一个奶奶,她不能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她年纪那么大,比我更需要陪伴。最初一段时间,我全靠这个想法撑了下去。”孟肴耷拉下脑袋,又缓缓从演讲台中央走到一边,他开始挥动手臂,语气也激动起来,“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命运呢?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浑浑噩噩地过了,一直到中考结束。失败的成绩就像当头一棒呵在我头顶,我想我再这样下去,真完了,全完了。”   他垂下眼睛,清秀的脸看起来是那样无助而脆弱。   “那时候我读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他在里面说:‘为什么要活下去试试呢?好像仅仅是因为不甘心,机会难得,不试白不试,腿反正是完了,一切仿佛都要完了,但死神很守信用,试一试不会额外再有什么损失。说不定倒有额外的好处呢。’   奶奶也同我说,世间有六道轮回,很难才能做一回人,而且那些枉死的人会被送到地狱里,永远无法超生。这样想着,我又愿意活下去了。我既然能活下去,便要活下去,这个机会实在难得。”   “史铁生还在书里写道:   ‘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存在么?   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   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   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和高贵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   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是否会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   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也没有肥力的沙漠。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一一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孟肴猛然抬起脑袋,恳切地追问道:“可是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欢乐?”他皱紧眉头,沉声道,“……就命运而言,只有偶然,没有公道。”   “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设若智慧或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   像是急转的过山车,孟肴的情绪再次平静下来,他静静地望着台下,目光温和:   “看到这里,我豁然开朗。世人所执着的、纠结的,苦难也罢、幸运也罢,不过都是组成世界的微尘芥子,对立又统一。苦难既然降临于我这个人身上,这就是上帝的安排,我无法改变,那至少不要痛苦。坦然接受吧,毕竟生死祸福总相依,没有绝对的幸运,也没有绝对的不幸。”   “这便是告别母亲后我的成长,那年我十五岁,我学会了接受命运。”   掌声再一次响起,孟肴却低下脑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终于,他要直面某些伤痕了。   “进入高中以后,我的命运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在班上并没有受到大家平等的对待......”他说得实在是过于含蓄、过于轻描淡写,把一切疼痛和屈辱都打碎了咽进了肚皮里。那些欺负过孟肴的人在台下仰望着他,他们难以想象孟肴是如何迈过心中的深壑,勇敢地说出这番话。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默默忍耐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反抗。像从前一样,我默默接受着所谓的命运,毕竟苦难不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吗?”   某些人低下了脑袋。他们不敢再看孟肴,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   “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我,我可以去反抗,我可以去改变。可是改变什么?改变苦难吗?改变命运吗?”   孟肴突然沉默了。他陷入了长久长久的静止,台下的人群都屏住呼吸望着他,天空开始落雨,淋淋漓漓,空气里浮起一种冷肃的潮气,可是没有人离开。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也许有一万年,也许只有一分钟。孟肴突然再一次走到讲台正中,这一次他走得很急,声音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步伐的颠动还是情绪的激动,“我不知道命运能不能改变,命运的轨迹从来都是未知的!但我想告诉大家,我可以改变和决定的,是自己的活法!”   譬如此时此刻,他站在这个台上。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彻底屈服或者抱怨之前,先扪心问自己:你到底尽力了吗?真的真的拼尽全力了吗?”   “如果我能再多留一点时间陪伴爸爸,至少他走的时候能开心一点。如果我再多分出一些精力去帮妈妈分担,她也许不会那么早离去。   如果我能够站起来反抗,站起来告诉他们:‘我——不——要!’哪怕现状没有改变,我至少不会愧对自己。   命运的轨迹也许只会移动一点点,也许毫无改变,可那时的我敢大声说出来:我尽力了!我尽力了!”   孟肴站在讲台上,整个人都在发抖,握住话筒的手捏得发白,雨水打湿他的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看起来狼狈不堪。可是他什么不在乎了,他的身体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轻松,他飞了起来,飞出了无形的枷锁:   “这便是我告别初中、告别农村、告别那个困在命运的我,终于学会的道理——所谓尽人力,听天命!我们敬畏命运,相信命运,但永远不要囿于命运,放弃改变。   献给所有身陷苦难的人,献给所有遭受不公的人——在告别中成长,前路漫漫,与君共勉!”   他的声音几乎要被巨大雷雨吞没了。可是台下的人都固定着不变的姿势长久凝望着他。他们就算听不见孟肴说了什么,也明白孟肴想要表达什么。那种真实的、激扬人心的力量渗入每一滴雨水,叫醒了沉睡的人。这世界再如何黑暗、扭曲、不公,可是正义、乐观与上进才是支撑世界的顶天柱,永远不会倒塌。   孟肴深深鞠了一躬,台下沉默了半晌,终于爆发出掌声。那整齐的掌声像遥远天边轰轰的闷雷,在孟肴的心口咚咚咚地捶打。他长久地鞠着躬,汗水与雨水一同砸在地上,还有低头时落下的眼泪。   “谢谢......谢谢大家.......谢谢.......”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次又一次道谢着。   --------------------   题记的话被长期误传为曼德拉的语录,其实是中国作家季业写的~   日更一万达成√ 第45章   人群散场以后,晏斯茶撑着一把伞迎接孟肴。   “哪儿来的伞呀?”孟肴眼睛一亮。   “看了天气预报,我带的。”晏斯茶揽过孟肴的肩膀,“冷不冷?”   孟肴胡乱在头上拨了拨,甩出一堆水滴子,“没事,正好凉快。”又瞧见晏斯茶浑身湿透了,脸上还沾着雨水,便抬手替他擦掉,“不是带了伞吗,怎么不打?”   晏斯茶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们落在人群的最后,操场已经没有别的人影,眼前一片灰色的烟雨,模糊了远处的教学楼。雨伞伞面不大,晏斯茶的伞便一直默默倾斜着,他的半边肩膀都在外面,雨水淋透了胳臂,孟肴没能瞧见。   “斯茶......”孟肴突然打破了这份静谧,小心翼翼地说,“你怎么一点评价都没有?其实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家里的事全拿出来说了......”   “没有什么对不对。”伞是黑色的,从头顶罩下来,衬得晏斯茶神情有些肃穆,“你会写下来,讲出来,说明这是对你来说很有意义的事。”他低头看孟肴,眼里映照出伞外淅淅沥沥的雨,“不过,你从没给我讲过这些。”   “......如果不是这个演讲,我也许永远不会说出来。”   孟肴转头看向伞外,他伸出手,雨滴进手心,溅出一小朵水花。   “我想重新开始。”   “我想试试,是不是直面了过去,就能重新开始,”孟肴收回手,望向晏斯茶,“斯茶,你说得对,这件事对我来说很有意义,”他的目光充满了信任,“是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起风了,雨斜着飘进伞里,吹过晏斯茶的眼睛,留下一片濛濛的水汽。   “如果我能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晏斯茶的声音很低,像闷湿的雨水。   孟肴脚步一顿,接着笑了,像是听了一个小孩童言无忌的玩笑,摇着头看向晏斯茶:   “这种事……”   孟肴突然愣住了,他瞧见晏斯茶的表情,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哇,斯茶,怎么一副快要哭的样子啊……其实我小时候可讨人厌了,天天挨打,你要早一点遇见我,说不定不会喜欢上我……”   “我七岁的时候还尿过床呢,醒来的时候吓死了,感觉天都塌了。然后我就用肚皮贴着那滩尿睡觉,特别怕挨打,紧张得捂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还真干了……我奶奶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   孟肴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终于把晏斯茶逗笑了。雨砸在伞面上,发出碰碰的脆响。雨落在地上,成了黏黏密密的悄悄话。雨声很温暖,就像孟肴的声音。   他们一直走到空寂的实验楼下,晏斯茶低头收起伞,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肴肴。以后我一定不会丢下你先走一步。”   “嗯?”孟肴看见他淋湿的半侧肩膀,心中感动,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多远的事。况且生死这种事,谁又说得准。”   孟肴见他还在走神,便上前扶住他的肩膀,“斯茶,那是很远的事。说不定到时候我们都互相厌烦了,恨不得赶紧先走一步呢。”   晏斯茶伸手揽住孟肴,将他压进自己怀里,“我说真的。”   “那你得好好注意生活习惯了,”孟肴扬起笑,“我可是有长寿基因的,我两位太祖祖都活到了九十多岁,我奶奶快七十岁了身体还特别好,我……”   他突然沉默了。造化弄人,最亲的两位亲人却那么早去世了。   晏斯茶正准备说话,一旁的楼梯上突然走下来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少年,孟肴赶紧挣出晏斯茶的怀抱。   少年似乎没有发现他们之前的亲密,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会长好。”又转头对着孟肴点点头,“你好,孟肴学长。”   孟肴在高中从未遇见有人给自己打招呼,更何况是“学长”这种备受尊重的称呼。他愣住了,眼见初中生就要转身离开,才激动地回道:“你好你好,学弟!”   “学弟”——哇,果然念起来很有排面的感觉……   少年对着孟肴颔首一笑,继续往外走去。他手里没有伞,却毫不迟疑地走进雨里。   “喂,学弟,你怎么没伞?”孟肴叫住他,顺手拿过晏斯茶手里的伞,“来,拿去用吧。”   那少年在雨里回过头,却没有走过来,反而看向晏斯茶的方向。   “叫你拿去用。”一旁的晏斯茶终于开口了,声音冷淡。   少年这才恭恭敬敬地走近接过伞,“谢谢学长,待会儿我立即给你们送回去,大概第一节课下课。”   “不急不急,你去忙吧。”孟肴摆摆手。   男孩点头致谢,撑开伞向外走去。孟肴看他走远了,才悻悻地说,“刚才怎么那么凶,明明学弟态度很好。”   晏斯茶皱起眉头,“有吗?”   孟肴不知道晏斯茶只有对自己才这么温柔,笑嘻嘻地道,“有啊!会长摆架子了。”   “……他是初三A班的班长,也是学生会纪检部的,以前是我的直系部下,” 晏斯茶的语气有点无奈的委屈,“我平时也用这样的语气跟他交流,也许有些无意识的立威吧。”   不久前正会长因为高考卸任了,虽然现在还没有新的竞选,但晏斯茶几乎担当着正会长的角色。   他们一面说着,一面走上楼梯。   “学生会这么严格吗?幸好我不是学生会的。”   “我也觉得。”   “什么?”孟肴还以为晏斯茶会说点“对你当然不一样”之类的好话,他瞪着眼睛,透出一股稚气,“你是觉得我不行吗?”   晏斯茶忍笑,“你来学生会,我就完全没办法保持原则了,”他们正走在无人的楼道间,晏斯茶突然凑近孟肴的耳朵,压低声音又道,“他们就都会知道,自己的会长是个完全没原则的……”   最后几个字几乎咬着他耳朵说的,孟肴听得脑子嗡嗡响,低下头掩饰心中的跳动,“你才不是,怎么会......”他说完感觉有点撒娇的意味,心里一臊,脚步也越发快了,把晏斯茶丢在身后,“我先回教室了!”   “肴肴,等等我。”晏斯茶腿长,两三步便追上了孟肴,他干脆张开手臂挂到孟肴肩上,脑袋和孟肴的脑袋凑到一块,亲昵地蹭了蹭,“你自己说说,你叫我去做的事,我哪件没给你办成?”   “你又不常找我帮忙,当然不知道我的好处。”他干脆扳过孟肴的脑袋和自己对视,眼尾笑出多情的弧度,“你多依赖我一点啊,你明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他笑的时候像一片温柔的云,把孟肴托得高高的,整个人都飞起来似的。   孟肴被哄得五迷三道,忙不迭点点头。他觉得晏斯茶真好看,不笑好看,笑也好看。上帝多么偏心,把如此矛盾的两面和谐地诸于同一个人身上。   这会儿正逢早自习,走廊上有不少背书的人,见到晏斯茶纷纷抬头打招呼。奇妙的是,孟肴感觉人们对自己的目光也善意了不少。和上周不同,现在他和晏斯茶走在一起,没有嘈嘈切切的不平之音叫出来。   雨停了,金光从云间漏出来,孟肴听见走廊外清脆的鸟鸣,他的脚步也变得和细爪子的小鸟一样轻快。这就是一直以来他想要的。如果他不再是一个拖累或耻辱,他和晏斯茶就能更加坦荡地走在一起。   他要重新开始了,重头来过。   孟肴在心中默默感谢和怀念每一个人,连刘泊都成了衣服上一粒能轻轻抚掉的灰尘。他的世界只有明亮的雪白,再没有一个恶人。   正如佛说的,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第46章   操场上。   雨下得越来越大,演讲结束后人们纷纷往教室奔去。卢湾湾今天没穿校服,只穿了个薄薄的白体恤,里面是黑色的内衣,淋雨后便明显地透出来。她只好用手捂住胸口,埋着脑袋匆匆往教室跑。   “哈哈哈,快看那*货,搂着胸在跑!”周五约架的女孩和两个朋友故意凑到了她身边,女孩的声音很大,这么一嚷,旁边的男男女女都看了过来。   卢湾湾的脸色发白,雨水从她的翘睫毛上滴落,留下两行黑色的泪。她反常地沉默着,那女孩便再次笑出声:“咦,怎么不和我横了?”   卢湾湾只紧咬下唇,整个身体像被冻着般微微颤抖。她的眼睛里,是一片无神的漆黑。   那一天周五,噩梦般的周五,她又想起了。   她实在是低估了女孩,低估了一切。在赵博阳面前卢湾湾一直是乖巧懂事的人设,于是周五她瞒着赵博阳只叫了几个关系普通的酒肉朋友。她在初中一直是个被全班孤立的大胖子,根本就没有参与过打架,只远远地见识过。在她心里,那些所谓的约架都不过流于形式,便一路说说笑笑地走去。她才走到巷子口,后背就被人使劲一踹,穿着高跟鞋的她摇晃了一下,没有人扶,终究脸朝下倒去。   对面有七个人,有男有女,吊儿郎当的,不像是学生。卢湾湾的朋友见到要动真格了,纷纷怯了场,一个人跑了,剩下的人也跟着跑了。   卢湾湾也想跑,她还没有爬起来,头发就被人抓住了,然后像个大麻布口袋似得被拖着走。   女孩知道卢湾湾有个A班的对象,便刻意不在卢湾湾露出来的脸颊胳臂之类的地方留下印记。他们把卢湾湾带到附近废弃的仓库里,把她手捆起来,校服翻上去包住脸,在胸部上用记号笔画画。   卢湾湾很害怕。她虽然看起来蛮横,实际并没有参与过恶劣事件。她只有些好强,不,是非常好强。从她减肥成功那一刻起,她便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知道吗?她初中是个大胖子,估计有两百斤!”卢湾湾听见陌生的女声,那是谁?她的初中同学吗?   “操,难怪了,你看这胸垂的,跟个老太婆似的。减下来又怎么样,肉松得恶心。”   “那腿呢?腿也一样?”   “肯定全是脂肪纹。我从来没见过她穿短裙短裤。”   几个男生起哄着要看,女孩笑骂:“你们几个精虫......”   卢湾湾彻底疯了,她声嘶力竭地尖叫,用尽一切最脏最恶毒的话去咒骂女孩和她的家人,咒骂在场所有人。那女孩本来没有继续的意思,却生生被卢湾湾惹怒——很多双手把卢湾湾的裤子垮下来,又去撕扯她的内裤,最后将中性笔捅进了她的阴道。   卢湾湾在很早以前就不再是处女。她把自己的第一次送给了在她还是一个胖子时对她善意的男孩。她在减肥成功以后向男孩告白,男孩欣然同意。可惜他们不到半年就分手了。   男孩做爱时老是偷偷摘了套,卢湾湾甚至去医院做过人流。她才十八岁,可繁花似锦的年华早就枯萎凋零。当别人还在经历一生中最年轻、最受赞美的年华时,她已经毁坏了。她甚至感觉自己的下体时刻散发着恶臭,在许多男生面前尤为惶恐。于是她尝试许多化妆品,买很多昂贵的香水,她自己的经济条件又无法满足需求,只能寻找好骗又有钱的男孩依附。   然后她遇见了赵博阳。或许是经历过渣男,这一次卢湾湾很聪明,她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女友角色,引得赵博阳对她死心塌地,予取予求。在赵博阳那里,她是娇花,是明艳的少女,是备受宠爱的公主。她沉迷了,以至于忘了她曾经是个丑小鸭的过去,背后还有万丈深渊。   那一天到了后面卢湾湾骂累了,哭累了。她把这辈子所有的脏话和愤怒都骂尽,人也像被抽走了三魂六魄,最后昏死过去。她醒过来时身上已经被解绑,阴道里还插着中性笔,一半在外面,一半在里面。   她忘记了是如何回到黑漆漆的家,忘记了洗了多久的澡。可是无论她如何清洗,那种下体的恶臭怎么洗也洗不掉,好像她从前的孩子烂在了子宫里,透过阴道向外发出恶臭的诅咒。她很累,睡了好久好久,醒来打开手机全是赵博阳的电话和短信,然后她还要像往常一样,耐心地回电过去撒娇着道歉。   她吃了好多好多东西,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吐到呕吐中枢麻痹,无论如何刺激都再也吐不出来。于是她只好往胃里塞管子,一米多长、拇指宽的胃管,一头塞到胃底,一头接到水龙头,然后灌水,然后俯身呕吐。可惜她吃得太急太快,东西也没嚼碎,胃里的大块物堵住管子,弄得她差点窒息。最后她只好捧着临盆般的大肚子躺在床上呼呼喘气。她胀得睡不着觉,也不敢轻易动作,哪怕是躺着,胃都感觉快要垂到子宫上,撕裂般得疼。她想说不定是孩子从子宫又转移到胃里了,都是他妈的报应。   然后周末过去,她又像往常一样,美丽地、干净地、自然地回到学校。   她很坚强,很强。这件事不怪孟肴,不关孟肴的事,真的。   “看见了吗?你保护的那个人站在台子上大放光彩呢。你算什么东西,替他出头,自讨苦吃吧。”女孩见卢湾湾从头到尾像木头似得没反应,也懒得捉弄了,“啧,没意思,走了走了。”   卢湾湾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听见自己在心里说:我就是要替孟肴出头,怎么着?   她淋着雨回到班上,度日如年地熬过了周一,又开始期待周二,可是周二过了一半,她又开始恐惧。孟肴为什么还没有来?   她在等,等孟肴来关心自己。虽然她当时说了不需要孟肴帮忙,但是这次约架源于孟肴,他不可能不闻不问。   周三的时候,她故意在H班门口晃悠,远远地看见孟肴和晏斯茶走了过来,他们光明正大地走在年级的走廊上。   “湾湾?”孟肴率先发现了她,“你怎么在我们班门口,要找人吗?”   卢湾湾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盯着孟肴,近乎迫切地盯着他,可是孟肴只是傻站着,晏斯茶还在旁边,气氛有些尴尬。   “你演讲得真好。”卢湾湾只好打破了沉默,孟肴以为卢湾湾是特地来夸奖自己的,顿时受宠若惊地挠挠头,露出有些戆傻的笑容。   孟肴脸皮薄,说什么都信,脸上藏不住事,让人忍不住想逗弄他。他以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可是在卢湾湾眼里,他这幅样子突然变得很刺眼。她像是一个贫穷的聪明人,看见了一个富有的傻子。   “上周周五放学后,你去干嘛了?”卢湾湾问。   “周五?”一旁安静的晏斯茶突然说话了,“他和我在一起。”   卢湾湾仰起头去看晏斯茶,晏斯茶很高,阳光照在他脸上,成了没有温度的月光。他自上而下地俯视卢湾湾,眼神像在看某种令人作呕的秽物,毫不掩饰的厌恶。   卢湾湾突然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孟肴的声音也变得很远很远。   “对,周五……我和斯茶一起去外面吃饭了……”   她渐渐听不见了,只是傻傻地望着晏斯茶,脸僵着,身体也僵了。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他不是孟肴的对象吗,不是赵博阳的朋友吗?   是不是赵博阳讲了和自己上床的事,把她当做一个廉价的谈资……还是孟肴?孟肴给他说了自己暴食症的事情……   “……湾湾?湾湾?湾湾!”   “嗯……?”卢湾湾机械地转过头,她的眼睛收回来了,可是眼前依旧是晏斯茶的眼神,像是看透了她肮脏的过往、恶臭的下体。她突然好难受,胃里翻腾,快要吐出来。   “湾湾,你没事吧,”孟肴急忙扶住卢湾湾的肩膀,又求助般看向晏斯茶,“怎么突然脸色这么差……”   晏斯茶摇了摇头,“肴肴,快上课了,我先上去了。”   “好,你去吧。”孟肴敷衍地应了一句,又回头看卢湾湾,“哪儿不舒服?我陪你去医务室。”   “快上课了,你需要去医务室?”晏斯茶突然问。   卢湾湾知道他在对自己说话,可是她不敢抬头,不敢对上晏斯茶的目光,“……我没事,回去休息就行。”她想潇洒地退后一步,脚后跟却软绵绵地踉跄了一下,孟肴要来扶她,她急忙挥开,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不该来的,孟肴对约架的事只字未提,好像一切只是她做了一场噩梦。   她自然不知道,其实周五孟肴去找过她。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劝服卢湾湾不要去。   不过,他在路上遇见了同样去找卢湾湾的赵博阳。孟肴因为演讲声名大噪,赵博阳对他的态度也变了,勾着他亲密地攀谈了好几句,说待会儿要带卢湾湾去吃一家新开的韩国冰,她老早就吵着要吃了。   她不去和别人打架了吗?孟肴一愣,但没有问出口。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了,卢湾湾完全没有给赵博阳提过这件事。是啊,人家根本没有替自己出手的义务,女孩间口头的气话没有人会当真。毕竟女生就是这样,晴晴雨雨,善变难测。   孟肴有点低落,但又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卢湾湾的确和赵博阳去了那家沙冰店,可是半路她突然“想起”自己正处经期,于是只好作罢,就此挥手分别。   卢湾湾和孟肴,就像两个黑暗里擦肩而过的人,彼此错过,诞生错误。   孟肴想,还好她没有去。   卢湾湾想,他果然忘记了。   卢湾湾跑啊跑啊,跑到了教室外面,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她握着手机靠墙站着,和身旁人一起对着屏幕指指点点,女孩看见卢湾湾来了,便流里流气吹了一声口哨,“一百万,孟肴在论坛火了!你什么时候也上台去卖卖惨?说说你两百斤时候的事,指不定可以成为感动三中第二号人物。”她说完就笑了,旁边人也跟着笑,“真的假的?她以前居然有两百斤……”   卢湾湾想,不是的,不是两百斤,没有那么夸张,是一百六十斤。   不要笑了,有那么好笑吗?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大步往教室里面走。可她刚迈进门,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拽住她的校裤,往下用力一扯。   校裤是松紧裤,卢湾湾没反应过来,那裤子直接被扯下了一半,斜挂在大腿上,露出肉色的内裤,和雪白的大腿。   卢湾湾迅速提起裤子,她勒着裤腰带,往上用力地扯。可是他们都看见了,E班的人,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   “哈哈哈哈,刚刚看见没!她大腿上全是肥胖纹,所以她才不穿短裤……”罪魁祸首的女孩激动地招呼着身边人,一脸八卦,好像当众脱裤子是件无伤大雅的事。   卢湾湾的眼泪掉了下来。咬着嘴,不敢让她们发现自己哭了,好像哭泣就代表了投降。她只想藏起来,藏到一个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去。或者变透明吧,谁也听不见摸不着。   可是一旦意识到自己哭了,眼泪就止不住了,声音也憋不住了。女孩发现她哭了,笑声更加肆意。卢湾湾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那种声音很陌生,好像不是从她口中发出来的。她冲了上去,脑子一片空白,只想撕烂女孩的嘴。她的手抓上女孩的脸,恨不得抓出血来,旁人制住她的手,她就挣着用嘴咬,像一条发疯的狗。   连班主任都被惊动了。班主任领着她去了办公室,低声劝她,你何必去招惹那种人呢?你也知道,老师都放弃了她,根本管不了她。但你是听话的孩子,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卢湾湾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办公室。她想,自己不过是替孟肴出了个头,一切都变了。   可是为什么要替孟肴出头呢?   因为他们是朋友?因为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样怀揣秘密苟活着?   不,不是这样的……   是因为孟肴是一个“弱者”啊。   是比自己还要弱的人,所以她才会选择毫不犹豫地保护他。在弱者面前,不存在竞争、嫉妒、怨恨。在弱者面前,每个人都有机会扮演英雄和圣人。   可是她错了,错得离谱。曾经他们一起蹲在井里仰望天空,为什么一觉醒来对方就长出翅膀了?他甚至没有给自己说一声,就扑打着翅膀飞出深井。   或者那根本不是深井,是地狱。孟肴走了,地狱里属于他的酷刑就留给她受了。   卢湾湾与那女孩积怨已久,当初并非全部出于维护孟肴才约架,可是现在的她忍不住把所有所有的不幸都怪到孟肴身上,甚至开始在心里丑化他——   那些流言说不定是真的,全靠晏斯茶才有这么好的表现机会吧?他一定在晏斯茶面前说了自己的坏话,晏斯茶才会那么厌恶自己……他果真是看着人畜无害,结果全是心机,把朋友用过以后就头也不回。他演讲里说的都是真的?去他妈的死爹死娘,说不定是为了翻身,冒着大逆不道胡编乱造......   她越想越觉得气愤,这样恶心的人,怎么能不制裁他,怎么能不惩罚他?真要看他一步登天了?真要看他飞出视线了?   不行!当然不行!!   还有办法……她还有办法!自己手里不还握着孟肴的一个秘密吗?   她可以让孟肴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当一个男人。   想到这儿,卢湾湾突然觉得内心平静了下来,她没有心思去思考这股诡异的力量,只扬起一丝古怪的笑容,眼尾的眼线像一条黑色的血管,扭曲地跳动着。   她向教室一步一步走去,脚步轻快,心里编织起祭奠般的花环。   --------------------   这是小说呀,大家可以代入,但不要太联系现实哦。现实还是很美好的,黑暗的故事就当作一个警钟吧! 第47章   还有半个多月就是期末考试了,高二年级的体育课几乎都成了自习,操场上很少有活动的身影。   当然除了A班以外。这些智力超群的少年有些奇怪,若是逼他们二十四小时坐在座位上认真学习,效果反而没有让他们自由安排时间学几个小时来得好。恰好前两天都在下雨,周五难得放晴,一群人又约着去打篮球。   晏斯茶抱着球扫了一圈,没有看见孟肴。A班的人固定在周三和周五打球,孟肴每一次都会来,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手边一瓶冰镇苏打水。   A班几个打球的男生都对孟肴印象深刻,他们也有对象,但不像孟肴来得这么勤,没有一次缺席。两相对比之下,就有些发酸的羡慕了,但他们不敢在晏斯茶面前调侃。晏斯茶和他们在球场上很默契,可是篮球一收回,便没了交集。他不是合群的人。   他们打了半场便中场休息,几个人凑在一块喝水,嘀嘀咕咕得,时不时回头看两眼远处独自拍球的晏斯茶。最后还是赵博阳被推出来,硬着头皮往晏斯茶的方向走。   “晏少,跟你说个事儿,”赵博阳把瓶子捏在手里。大家现在都知道了孟肴和晏斯茶的关系,晏斯茶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便也不在他面前避讳,“跟孟肴有关的。”   赵博阳盯着阳光穿透矿泉水瓶身,手心上一杠圣光般的白。最近卢湾湾有些奇怪,老躲着他,弄得他心情跟前几天大雨一样浥郁,靠打球才排解了一些。   晏斯茶不说话,只定定地盯着赵博阳。赵博阳挠了挠一头乱蓬蓬的卷发,发出沙沙的声音,“额......就......最近三中论坛八卦区的置顶贴你看了吗?”   “讲了什么?”晏斯茶并不关注三中论坛。当然,他也曾经借助论坛干过某些事情,论坛上键盘手有多脏,他自然清楚。   “......啊,怎么说呢,”赵博阳嘶了一口气,“这不好说啊,晏少你去看看吧......诶,不不不,算了,你还是别看了,你千万别去看啊!那些回复是真的恶心......谁他妈造谣得这个,绝对是造谣!”他这样絮絮叨叨地念着,余光去偷瞄晏斯茶的表情。   晏斯茶的眼神依旧无波无澜,似乎在静观赵博阳的独角戏。赵博阳叹了口气,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其他几个男生。他们对着他竖了个中指,赵博阳便又愤愤地回过头来,打开瓶子猛灌了几口水,“嗐!就网上说孟肴是白斩鸡,下面那玩意儿,额,不太好使......然后他取向......嗯...是、是因为没办法对女的......”   其实他还有好多好多没有说出来。   今天卢湾湾依旧没有回复他短信,他只好午休后去找卢湾湾。他刚走到E班门口,就听见几个女生绘声绘色地讨论着孟肴的话题,什么“论坛”、什么“太监”,把赵博阳吓了一大跳,他赶忙注册了一个账号,登上了从未造访过的三中论坛。   发帖人叫“大胃王www”,标题是【高二H班的幺鸡(孟肴),你一个太监在台上蹦什么呢?】,在这帖子之前都是关于孟肴好评的帖子,有人说他激励了自己,有人说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突然跳出来一个唱反派的,引起了很大关注。   帖子大概是说孟肴在小时候就被摘掉了睾丸,导致性器官无法发育,非常短小也无法勃起,完全就是现代版的太监。他和男生交往,只是因为他没有办法通过女人获得快感。过去他在H班还有个很形象的绰号叫“幺鸡”,不知道是哪个有先见之明的人取的。   “幺”谐音于“肴”,有“小”的意思。幺鸡、幺鸡,直指性器官的嘲讽,的确形象而贴切。   这个帖子迅速引起轩然大波。曾经那些嫉妒、辱骂孟肴的声音又再次发出来,他们在楼层里你一言我一语,一唱一和骂尽下流至极的话。在错综复杂、循规蹈矩的现实里,人群都还普遍地活在面具下面,像E班女生那样敢直接嚷嚷出声的毕竟是少数,甚至有些人为了维持平日富有教养的形象,连暗地里朋友间的议论也不会参与。   可是网络之上,人们却能用键盘重塑出全新的身份,一个无需为社会负责的身份。   【卧槽卧槽卧槽开眼界了,像孟肴这种阳痿的基佬圈子里应该没有撞型的吧?物以稀为贵,不火没天理啊?!】   【楼上你看清楚贴了吗?什么叫阳痿,他根本就没有痿的机会吧。】   【其实性取向不是问题,发育也不是问题,刻意乱发骚就是他妈生他出来的问题。】   【……他妈妈都羞得入土为安了。】   原帖里还严肃地给出了依据。譬如孟肴的轮廓比较中性化、喉结不明显、身上没有汗毛、上厕所总是去到实验楼,甚至大言不惭地说,不相信的人可以直接跟着他去上厕所、或者上手摸一摸就能真相大白。   这篇帖子做到了一个合格的舆论引导,标题看似乖张,内容却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三中其实上论坛的人不多,但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铺天盖地吸引了不少吃瓜群众。这实在是戏剧,又实在是罕见。   毕竟,如此私密的疾病是很少被暴露在公众面前的。一成不变的枯燥校园突然被戳破了一个孔,那个孔在单调的纸上是如此明显,每个人都忍不住凑过去看看。猎奇也罢,变态也罢,反正又没人知道自己是谁。   【滴,校园卡】   【顶,等后续有人去实操证明......】   【所以你们说的人到底是谁?】   【楼上又溜进来一个外校的,保安大哥快来拖出去烧了】   【唉,恶心,刚有点的好感全败光了】   楼层里甚至还有声称是孟肴室友的人出现,说两年来从来没有见过孟肴的裸体,先前就怀疑过,但没想到是这么刺激的真相。这层楼下面立即聚了一大群人,都让孟肴的室友今晚回去求证一下。那室友回复今晚会开一个直播贴。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的楼层下面又陆陆续续冒充出来一大堆孟肴的室友。这下子,谁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回复之中,也有稍显理智的声音:   【这还能生育吗?他父母不是死了,要是父母没兄弟姐妹,他们家就彻底绝后了啊。】   【大清早亡了,神他妈还会有太监。为什么要阉割?农村的封建迷信?】   【可能不是摘睾丸吧,我估计这个帖主都不知道他是啥情况,所以乱猜了一个。可能是得过什么病吧。】   见多识广的人很多,有几个接触过遗传学的大佬纷纷在下面留言猜测。   【卡尔曼氏综合征吧】   【对,多半是KS,细分的话应该是IHH(链接)】   【也有可能是克氏综合征?】   【说21三体综合征的过分了,那是弱智才会得的。】   他们就这样事不关己地讨论着,隔着一条网线,哪怕是一墙之隔的人也变得陌生而遥远。不过才过了几天,先前所谓美好、鼓舞与乐观又突然消失了,人群好像集体患了失忆症,他们忘记了孟肴讲过什么,只记得有这么个人。那网上的“孟肴”也和现实里的“孟肴”分隔开,成了虚拟人物般的存在。甚至还有人流出了孟肴演讲的照片,然后他们把照片做成表情包,先P成黑白底的遗像照,再加上红色的字,像副对联左右分别题上:“家族最后的血脉”、“大清最后的希望”。   【听说是勾引了他妈才被他爸摘掉睾丸的?求故事。】   【这么刺激?求故事+1】   【我旁边的兄弟说要跟踪他去上厕所,他还带了可以照相的手机......坐等后续】   当然,也有微小的声音。然而这劝说如石入大海,惊不起一点波浪,甚至会被娱乐至死的大众拿来翻新搞笑:   【你们还是放过他吧,他身世那么惨,已经够可怜了。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哪个蛆虫沟里生出来的。】   有一个人这样发道,许是他这过于站在制高点的语气激怒了旁人,后面的楼层立即排队形般写道:   【你们还是放过他吧,没有了幺鸡,怎么能衬托我们的威武雄壮啊。】   【你们还是放过他吧,幺鸡的鸡巴我一个人承受就好,他是我最特别的肉便器了,拜托了。】   【你们还是放过他吧,他现在已经在南站接客了,你们真想帮他就去照顾他的生意吧,也不贵,就是女生去要带着按摩棒。】   可是三中作为一个百年名校,出尽各行各业的人才,论坛怎么可能如此不堪入目呢?难道网络之上,就只有黑暗没有光明了?   当然不是。三中的论坛有许多毕业的前辈、又有不少外校学生甚至闲散无聊的社会人,他们很多人压根没有见过孟肴,只是根据网络上的只言片语去揣测他,握着仅有的一丁点真实信息,再胡编乱造一大堆补全故事,假装一副很了解的模样参与讨论,炫耀存在感。   这样纯粹而疯狂的恶意,它不是缘于任何仇恨而产生,也不是因为孟肴真的做错了什么。它完全是无来由地诞生了,却比任何事出有因的恶意更加可怕。   遗憾的是很大一部分理性之人、走在前面的精英们,他们压根不会关注论坛的八卦区,他们的精力都放在现实之中,无心也无趣于参与唾沫横飞的较量。譬如晏斯茶、譬如赵博阳,在事情恶化到极致之前,他们甚至全然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掀起的惊涛骇浪。   “晏少,这事在继续恶化前一定得阻止啊,这他妈太超纲了…...我想着一定要通知你,就是纠结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赵博阳看着晏斯茶沉默地打开手机登录论坛,不过是快速滑动屏幕扫了两眼,便垂下手臂不再看。他甚至疑心晏斯茶是想把手机砸出去,但他最后还是掐住手机,拨下了一个电话。   他的手本就很苍白,现下手背都有些发青了,指尖抖着,拨号都拨了好一阵才成功。他一边举起手机,一边快速往教学楼方向跑去。   赵博阳迟疑了一下,给身后几个兄弟点点头,也抬脚追了上去,他刚跑近,就听见晏斯茶对着手机愤怒至极的吼声:   “……查!给我查!把他ip、手机、名字住址全他妈给我调出来......”   赵博阳吓得脚步一顿。他心想也不知道这天杀的短命鬼是谁,这下是真完了,能把晏斯茶气到这种程度,估计是连明天的太阳都瞧不见了。 第48章   >   >   >   > *上天很有意思,猫喜欢吃鱼,猫却不能下水。鱼喜欢吃蚯蚓,鱼却不能上岸。人生,就是一边拥有,一边失去。一边选择,一边放弃。*   >   > *—— 《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热评*   >   >   >   晏斯茶往孟肴的教室跑去,他只是看一眼,只要看到孟肴在好好地学习就够了。他现在无比庆幸孟肴的手机被返厂换屏,还没有送回来。   或许孟肴还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又或许他只听到了一点风声,可是还没有登录论坛查看。就算是这样也好。   这会儿是H班的自习课,到了期末哪怕是H班出勤率也变得很高。人们大多坐在位置上,虽然很多人并没有在学习,闹哄哄得,显得平时宽敞的教室很拥挤。晏斯茶撑着腿在教室门口匀气,他抬头一望,孟肴的座位是空的。   “孟肴呢!”他一把抓住门边的一个同学,那同学被如此失态的晏斯茶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孟肴的方向,又转过脑袋磕磕巴巴地应道,“我......我、我不知道。”   晏斯茶咬紧下颌大步走进教室,整个教室霎时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安静地望向他。   “孟肴呢?”   晏斯茶的声音不大,在这噤若寒蝉的氛围里却格外清晰。大概又安静了几秒,人们才渐渐开始活动起来,或摇脑袋,或说不知道,还有人只是目光复杂地注视着晏斯茶,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孟肴的去向。   晏斯茶又看了一眼孟肴的座位。他的桌子上还摊开着一本练习册,旁边放着笔,似乎走得很匆忙。他旁边的位置也是空着的。   他的同桌好像叫周易?分明是这样紧急的情况,可是晏斯茶脑子里依旧冒出了阴暗的呢喃。   难道就算是这种情况,孟肴也不愿意来找自己,而是投身于这个周易?   他明明昨天才答应过会多依赖自己一些......是在敷衍他吗?在说着玩吗?他到底有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那些罅隙里的呢喃越来越大,它们变成大声的质问,变成尖叫、变成歇斯底里的咒骂。   晏斯茶用力压紧太阳穴上突突跳动的青筋,他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常,转身跑出了教室。无论如何,他要先找到孟肴。   他去了孟肴的宿舍,又去了图书馆、医务室,挨着挨着查看高三空荡荡的教室,甚至跑遍了整个实验楼和艺术楼。   到底去哪里了?难道出校门了?   至少他知道孟肴没有回湖畔的房子,虽然他给了孟肴房卡,也在指纹锁里录入了孟肴的指纹。他在家里安了微型摄像头,就放在骑士盔甲的眼睛孔里。如果孟肴回了家,他第一时间就能在手机上远程查看。   不安像一桶汽油从头顶浇下来,把他整个人都烧得焦灼滚烫。他不断告诉自己,孟肴不会做傻事的,他一直很坚强。虽说如此,他还是往天台的方向跑去,他以前给孟肴配过天台的钥匙,他们在天台上吹风、枕着腿睡午觉,也干过很亲密的事。   天台的铁门是虚掩着的,没有锁。晏斯茶心里一跳,急忙推开铁门走进去,连续几日的大雨已经在犄角旮旯里积攒了水凼,甚至生出了绿色的薄苔,显得天台空寂而老旧。   空无一人。   晏斯茶松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体的疲惫不堪。那种疲惫与无力是从骨肉里面透出来的,他想抽支烟,可是手巴拉了好几下都没有找到烟盒,这才想起自己答应过孟肴要戒烟,早已扔掉了烟和打火机。   他靠到天台边缘,目光茫然地眺望远处的操场,如此安静,似乎能听见风声。   可是这风声中又好像掺了一丝很细小的抽泣,幻觉似的。晏斯茶下意识地回过身,就这么一望,在他身后,在方才没有看见的角落里,他终于找到了孟肴。   孟肴似乎没有发现晏斯茶的到来。他蜷缩在铁门边的墙角里,手臂环住两腿,脑袋深深地埋着,一直在小幅度地抖。他蜷在一起的身影看起来是那么小,小得快融化进阴影里。   晏斯茶只觉一口浊气长舒出去,几乎要瘫软到地上,“肴肴,肴肴。”他蹲到孟肴面前,轻轻唤他。那胳膊里的细微抽泣骤然停止,身子却缩得更紧了,过了好一会儿,孟肴的脑袋才动了一下,从手臂的罅隙里向外透出一点目光。他的眼睛哭干了,蒙了一层水翳,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   可是就算看不清楚,他也知道眼前的人是晏斯茶,只可能是晏斯茶了。孟肴的手臂已经麻痹得僵直,只能微微抬起拽住晏斯茶的衣摆,“斯茶......”他小心翼翼地靠上去,嗓子哑了,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斯茶......”   “我在,我在。”晏斯茶紧紧搂住他,他只是听见孟肴那么细小的轻唤,眼睛便开始酸胀起来,“肴肴别怕、别怕,我在这儿。”   “斯茶,我不想......我...我想回家、回家...我想回家......”他越说越急,整个人都抽噎得喘不过气来,他的眼睛早就哭肿哭涩了,一靠到晏斯茶肩上却又有了眼泪,“...…我想回、回家……回家......我不想...不想上...学、学了......”他抽得整个瘦弱的肩膀都在颤动,像飓风里一颗无根的小树,晏斯茶急忙收紧怀抱,“好、好,我们回家,我们现在就走。”   “能站得起来吗?”晏斯茶扶住孟肴的肩膀,孟肴轻轻点了点头,撑着晏斯茶的手臂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腿早就蹲麻了,一起身电击般的疼痛就从脚底往上窜,他踉跄了一下,晏斯茶赶紧扶住他,“我背你吧。”   孟肴没有反应,似乎没有听见,又像无声的拒绝,晏斯茶只好扶着他一点一点往铁门的方向走。可是刚走到铁门口,孟肴又停下了脚步。他紧张地抱紧晏斯茶的手臂,整个人也缩到了晏斯茶的背后,很小声地说,“有人......会、会遇见人......”他的脸埋在晏斯茶肩上,只露出一只眼睛惊惶地看向楼下。   晏斯茶看见孟肴这幅模样心疼得抽痛,却又无端有一种隐秘的满足感,孟肴这样紧紧地贴着自己,好像离自己远一步都会吓得哭出声来。他的心都软化成一滩了,回身搂住孟肴,“现在在上课,没有人的。”   孟肴呆愣了几秒,才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晏斯茶便把他揽到身边,“我在呢,别怕。”   晏斯茶懒得去拿书包,他们就这样一路走到了楼下,确实没有遇见人。孟肴从头到尾都缩着肩膀,脑袋始终埋到晏斯茶的怀里。他们走了一会儿,停在了一处监控死角的围墙边。   “肴肴,这个你会爬吗?”晏斯茶低声问。作为品学兼优的优等生,他居然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这种地方。   孟肴沉默地点了点头,他从前帮刘泊买烟、陪他去网吧翻过很多次围墙,他伸出手抱住晏斯茶,在他的怀里吸了吸气,这才不舍地放开温暖的怀抱,踩上凹凸不平的墙面熟练地翻了出去。晏斯茶也翻了出去,对着孟肴笑道,“怎么这么厉害?”   孟肴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走出了校园,孟肴的精神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没有像在学校里那样寸步不离地靠着晏斯茶,但也只落了晏斯茶一步的距离,始终紧紧地拽着晏斯茶的衣角。   晏斯茶把孟肴带回了自己的房子,晏斯茶打开门率先进去,却发现孟肴没进来,“肴肴?”   “斯茶,我想回......回我家,回奶奶、奶奶那里......”他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似乎踌躇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   晏斯茶感觉呼吸一滞,喉头滚动了一下,有些发干,“今天已经这么晚了,改天我陪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可是孟肴还是抿着嘴不说话,头沉沉地耷拉着,不敢和晏斯茶对视。晏斯茶吸了一口气,换上一个轻松的笑容,“肴肴,这里也是你的家呀,我的家不就是你的家?”他走过去揉揉孟肴的头,把他的脸捧起来,“好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去,嗯?”   孟肴这才点了点头,顺从地被晏斯茶带进屋子。他脱了鞋以后便无所适从般靠墙站着,两脚叠在一起,手也背在身后,贴着墙壁悄悄地抠。   晏斯茶笑他,“你这是做什么?你又不是第一次来,”他把孟肴圈在怀里,亲了亲他犹带泪痕的脸颊,“饿不饿,想吃什么?待会儿王妈来了我叫她给你做。”   孟肴摇了摇头,“不想吃......”那双平日里清澈明亮的眼睛变得空洞又呆滞,像两颗黑色的纽扣。   晏斯茶注视着孟肴的神情。他知道,只要他现在说一些话,向来坚强的孟肴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譬如告诉他那个帖子他已经叫人删掉了,后续还有人员在控评,也在调查发帖的人是谁;譬如告诉他时代瞬息万变,那些网络上沸沸腾腾的喧嚣只要熬过一段时间就会归于平静;再譬如告诉他实在不行还可以转学,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总之这一切的确很糟,但没有糟到谷底,没有糟到无法挽回。   可是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说这些话,他用指腹擦去孟肴脸上脏兮兮的泪痕,“肴肴,不管他们怎么说你,我永远都不会变的,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不想去学校,我们就不去了,这些都没关系。”   孟肴抽了抽鼻子,红肿的眼睛又再次包起眼泪花,他胡乱用手背抹掉,蹭得眼睛生疼,“斯茶,可是他们说得都是真的......对不起,我一直没跟你说,我真的......”他的神情很痛苦,好像声音有了实体,每一个字都从他的喉咙上刮过,“我真的不正常......”   “没关系,”晏斯茶轻声打断他,“没关系的,肴肴。这不会有任何影响。”他揽住孟肴肩膀,往怀里一带,孟肴尚处震惊中,下意识就靠了上去,“反倒是我对不起你。你一个人憋着这么大的心结,连我都不肯说。”孟肴贴着晏斯茶的胸口,他能感受到晏斯茶胸口的震动,就像他的心脏也在说话。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室内陷入漫长的安静,好一会儿晏斯茶才听见孟肴的声音,“斯茶......你、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他的声音在抖,人也在抖,好像整个世界都开始地动山摇。   “当然是真的,”晏斯茶扶住他的肩膀与他对视,目光温柔,“肴肴很坚强。”   “斯茶,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孟肴彻底爆发了出来,“你真是这样想的吗?”他张大了嘴巴,像是想高呼,又像是要大笑,眼泪唰唰地流,“呜啊啊啊啊——斯茶,谢,谢谢你!!真的谢谢,谢谢……谢谢你啊……”他抱着晏斯茶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哭到噎气,那海潮般的情绪发泄不出来,只能整个人上下不停抽动,发出一声高一声低的干嚎。他哭得太狼狈了,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可是他全然顾不上了。   晏斯茶有些诧异孟肴如此激动,他把孟肴抱得很紧,另一只放在他的背上帮着顺气,“这有什么好哭的......”   “知道,我、我知道......可是你能这样想,我、我...…我太开心了,斯茶啊......”孟肴哭得缺氧,脸红得快滴出血来,好像要把身体里的血都一起哭干,要把他沉重的过往都哭得土崩瓦解。他的情绪因为抑压不住开始呛咳起来,他咳得撕心裂肺,但泪涔涔地笑着,“咳咳咳,我太开心了,太开心了......谢谢你,斯茶,斯茶......”   父母去世以前,孟肴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父母去世以后,孟肴没有告诉奶奶这个秘密。   晏斯茶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他说出这样话的人。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第49章   后来,孟肴给晏斯茶说了很多,讲他如何发现自己的异常,他失败的中考,讲他与刘泊的孽缘,与卢湾湾的相识,讲他在H班遭受的不公。 他像是等了这一天太多年,语无伦次、侈侈不休地讲着,恨不得把所有大大小小的秘密都摊开在晏斯茶面前。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晏斯茶了,他愿意与他分享一切,包括生命。   晏斯茶始终安静地聆听着,紧紧握住他的手。   直到一通电话打来。   “肴肴,先去坐着休息一下。”晏斯茶把孟肴扶到桌边,转角走到厨房的阳台上,避开孟肴接起电话。   “查到了?”   电话那头说完,晏斯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好半天,他才重新回复道,“嗯,辛苦了。其他信息发到我手机上吧。”   他挂断了电话,翻转把玩着手里的手机,思考了一会儿,他走到厨房边探出头去打量孟肴,看见他趴在桌子上怔怔地拨弄香槟玫瑰。   晏斯茶的嘴角扬起一丝愉悦的弧度,露出了可爱的小虎牙。   这个结果可真有趣,他正好可以剔掉一个碍眼的人了。   晏斯茶并不急于把这个结果告诉孟肴,他甚至没了当初出离的愤怒,也不着急收拾卢湾湾。他去浴室里找了条新毛巾,打湿以后给孟肴擦脸,“脸这么脏,小花猫一样。”他从来没有这样伺候过谁,可是只要给孟肴做这些事,都能让他感到甜蜜的幸福。   “做点什么呢?”晏斯茶轻敲着桌面,仿佛今天只是他们单纯来这里玩耍,“玩游戏吗?”   孟肴什么也不想做。可他觉得晏斯茶是在努力避免他想起伤心事,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好意,“玩吧,”他肿得像金鱼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又讪讪地说,“可是我不太会......”   他仅有的游戏经历还是和刘泊一起去网吧开黑。其实孟肴游戏天赋不错,上手很快,所以刘泊才喜欢带他玩,当然也会顺便叫孟肴付网费。孟肴最喜欢的是上单位,可惜刘泊也爱玩上单,老叫孟肴玩辅助。刘泊打法莽撞,经常赶着上去送死,每次失败了就会对着孟肴破口大骂,久而久之孟肴自己都没了信心。   “没关系,有我在。”晏斯茶把孟肴牵起来,坐到了电影幕布前的毛绒地毯上。   孟肴以为还是会玩推塔类的竞技游戏,却见晏斯茶递给他一个外形奇特的头盔,“这个待会儿我给你戴,”然后又递给孟肴一个绿黑相间的手套,“这个会用吗?”   孟肴看得出晏斯茶的兴奋,强撑着精神打量了一番手套,“不会,”他摇了摇脑袋,“斯茶,你教教我吧。”   “好啊,”晏斯茶帮孟肴戴上手套,这个手套的材质特殊,与皮肤非常贴合,翻转间有金属般的流影划过,“这是VR体感手套,其实很简单,如果是射击你就做出类似扣动机扳的手势,到时候也会有对应的画面提示......”   晏斯茶很耐心地给孟肴讲解,可是孟肴只盯着那绿黑色的手套发呆,他感觉这起伏的黑色就像他家村头的小山包,这绿意就是山上的秧苗。他想起树梢的云,遥远的风,记忆里的夏天,他们把裤子挽到膝盖高度,踩进湿泞的泥湖里摸河蚌。   好像一眨眼之间什么都不一样了,他来读高中,城里同学人人都捧着手机行色匆匆,去吃饭要先拍照,去旅游就一路P图,最终的目的都不过是放在社交软件上博人眼球。他就像一个古人,读着纸质书,拥有晏斯茶送他的最新的苹果手机,却只用来打电话和发短信。   论坛是什么东西呢?怎么能聚集那么多认识他的人。孟肴胡乱想着,说不定那些都是机器人,全部都是网站自动回复的。今天如果不是“孟肴”,是王肴、张肴、李肴,楼层的回复也会一模一样。   一定是这样的,不然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讨厌他的人呢?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这天周易没有来上课,孟肴正埋在桌子上写作业,身边突然坐下来一个人,孟肴以为是周易,抬眼一眼,居然是自己的室友。   室友神色古怪地打量了孟肴几眼,直截了当地问:“幺鸡,你鸡巴是不是有问题?”   孟肴脸唰地就白了,脑子里一片混沌的敲锣打鼓,第一反应是刘泊把事情说了出去。他仿佛突然被扒光了,室友能直接看见那一处畸形,“我不是...我、我不是......我不是......”不是什么,他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室友倒吸了一口冷气,递给他一部手机,“你自己看看吧。”   周遭的声音都慢慢消失了,他一条、一条、一条地浏览着每一个回复。那些文字不是文字,是一把匕首,扎在他心口上,扎到无处可扎,就把之前的刀拔出来,重新插进去一把新的。   后来的记忆有些错乱,他忘记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回答室友的问题,他忘记了自己去过哪些地方,最后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天台边上。   孟肴喜欢这个天台,很安静,是晏斯茶分享给他的秘密基地。夏日午后的太阳浑黄刺眼,照得孟肴脚底的影子缩成一团。他看见远方足球场上跑动的人影,像几只小虫在嗡嗡乱飞。他突然意识到没有听见蝉鸣,明明已是夏天了,却没有蝉鸣。   说不定现在是在做梦,没有蝉鸣,这是梦境的破绽。他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从噩梦里醒过来。   孟肴一只脚踏到天台垛上,试探性地踩了踩,然后整个人都站了上去,他俯视地面,俯视目光所及之处的人群。这些人里面,是不是每一个都很讨厌他?   很奇妙的是,孟肴站在上面,没有想到什么人生的大喜大悲、大彻大悟。他想得是还有半个月就是期末考试了。想得是今天的作业还没有写完,还剩一道函数题。又想晏斯茶这会儿大概去打球了,他还能不能等到一瓶冰水。   天空到底有多宽呢,楼梯到底有多少层,鸟的翅膀一分钟会扇动多少下。   他向前迈了一步,看见球鞋上的鞋带散开了。   于是他又收回跨出天台的那一步,蹲下身慢慢地系鞋带。他想着待会儿跳下去,血肉会跟糨糊似得粘在水泥地上。可是大家又会害怕了。那些女孩子不是最害怕学校里有过什么见血事件、闹鬼传说吗?他摔下去,砸得稀巴烂在这些人面前,他们都会被自己这副丑陋的模样吓到了。很多年后人们说,你看那孟肴,活着的时候那么讨人厌,死也死得那么烦人,他为什么要自杀,是想让我们都背负罪恶吗?是想让我们都睡不好觉吗?是让我们在夜晚不敢独自走过漆黑的走廊吗?   孟肴不想这样。活着的时候那么丑陋而残缺,死的时候就不能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点吗?就算要死,他也要找个荒无人烟的犄角旮旯,死得安安静静,不给任何人再添麻烦。   他很想回老家。他想起了屋外那条长长的泥巴路,天气好的时候,一踢一踏都会尘土飞扬。他又想起晏斯茶和他约定好要一起去雾山看日出,他真想再去看一次啊。可是看过了日出,难道就不奢望日落吗?看过了日落,又不会盼望新的一天的日出吗?想来想去,他便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太短,再加一天吧,再加一天吧。   但凡还有盼头,人就死不掉了。孟肴从垛上跳下来,再也没有第二次踏上去的勇气。   他就像个命贱的不倒翁,被打得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就是他妈的倒不了。可是他又不敢下楼回教室,他还是很害怕,怕某一句话乃至某一个眼神,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孟肴就在这样的煎熬里等来了晏斯茶。他蹲在那里,潜意识里渴望着晏斯茶来找他。   盼着晏斯茶来救活他。   “肴肴,懂了吗?”   晏斯茶问他,可是孟肴哪有在听,但再来一遍他也没心思去听,便迟疑地点了点头。   晏斯茶轻叹了口气,“肴肴,不想玩吗?”   孟肴见他这样说了,便大着胆子坦白道:“斯茶,其实我......我想去睡个觉。”   “好,”晏斯茶也不勉强他,帮他把手套摘下来,“那就去睡觉。”   孟肴躺到了晏斯茶的床上,他在黑暗里闻到晏斯茶身上清冽的气息,心绪宁和了不少。他想着总归还有斯茶在,他那么厉害,一定会帮自己想办法的,总归还是有盼头的。孟肴是如此信任晏斯茶,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包住整个绒绒的脑袋,只露出一张安静秀气的脸在外面。他隐约听见门外细碎的交谈声,恍惚嗅到了饭菜的香气,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孟肴醒来的时候,感觉身后有点动静。屋子里云絮小夜灯亮着,他转过脑袋,正好看见晏斯茶拉开被子躺下来。“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晏斯茶一面说着,一面从孟肴的身后把他搂住,头埋在孟肴的颈间,绸缪地深嗅了一口,弄得孟肴有些痒。   “没有,我睡够了自己醒得。是那个王妈来了吗?”   “已经走了,我让她给你熬了海鲜粥,你想吃的时候我给你热。”   “好的……”孟肴的眼眶有些热意,斯茶真好。他覆上晏斯茶搂在他腰间的手,“现在几点啦?”   “九点左右。”   “你要休息了么,我换到隔壁房间吧。”   “不用,”晏斯茶横出一条手臂扣住孟肴的腰,转移话题道,“洗澡吗?我帮你放好水了。”   “洗澡?”孟肴这才意识到没有洗漱就躺到晏斯茶的床上了,顿时羞愧不已,“洗的,当然洗......”   这是孟肴第一次在晏斯茶家洗澡。整个浴室的主调是灰色,墙面漆成水泥工业风。洗手池宽大,镜子几乎占据了半面墙,顶端还种了一排蕨类植物。浴缸也很大,里面的水是清透的浅蓝,孟肴用手掬起来,手心的水却是无色透明的。孟肴没用过浴缸,也不好意思用,“斯茶,我站着冲一冲就好......”   晏斯茶神情有些委屈,“我专门帮你放好了水,想着泡澡可以放松心情。”   “啊,那,那就用吧......”孟肴见晏斯茶还没有出去的打算,又唤了一声,“斯茶?”   “我可以看看吗?”晏斯茶突然问。灯光下他的神色坦然而严肃,眉宇间拢着关切,像个恪尽职守的医生,不带任何情欲的意味。   “看、看..….?”孟肴愣住了。   此时此刻,他身处晏斯茶的家中,站在晏斯茶面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哪怕晏斯茶表现得有多么善解人意。   他只好安慰自己,斯茶对他那么好,也说了会接受他。这一切早晚都要面对,倒不如今天彻底袒露干净……他又想那是斯茶呀,总不会嫌弃他的,只是看看,有什么不可以?   他强忍住本能般的恐惧,自顾自做了一大堆心理建设,终于鼓起一点勇气:“那就看……看吧,不要吓到你了......”   “怎么会。”晏斯茶轻笑一声,顺手关掉了浴室的门。 第50章   孟肴始终不敢抬头,慢慢褪去了衣物,他知道晏斯茶正专注地盯着自己。他羞赧至极,又不肯像个女生一样捂住胸部下体,只好勾着背,两手垂落在胸前,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这里原来是这样的。”   晏斯茶伸出手,径直覆上了孟肴的胸。突然被生人触碰,那小巧的胸泛起一层戒备般的鸡皮疙瘩,又很快适应晏斯茶手心的温度,像是被驯服了,复归光滑。   “斯、斯茶……”孟肴不敢直接推开他,只好小幅度侧开身子表示抗拒。晏斯茶嗯了一声,手却没放松,反而顺着胸的弧度轻轻摩挲,如同擦拭着光滑的瓷器。   “这里会有感觉吗?”晏斯茶突然问。   “感觉?”   “嗯。除了外形上的差距,你有测试过你和别人在感觉上的区别吗?譬如是更敏感,还是更麻痹。”   “我不知道……”大概是更敏感吧。秋冬的时候他要是穿毛衣,总会被毛剌剌的摩擦惹得一身红。   晏斯茶突然俯下身凑近他胸前,孟肴吓得退了一步,“斯茶……”他差点以为晏斯茶要亲上去。   “要来测试一下吗?”那小巧雪白的胸随着呼吸起伏着,在晏斯茶眼前晃来晃去,晏斯茶的眼睛凝在上面,“测试一下你的感觉有没有异常。”   “每个人接受刺激的阈值都不同,有的人把疼痛当作快感,有的人把触碰当作攻击。你呢?”晏斯茶抬起头,他的语速有些快,凭添了一分压迫般的气势,“你在性方面的感知会不会异于常人?你的下面是很容易勃起,还是很难勃起?”   “我不知道什么算容易……什么算难……”晏斯茶上前了一步,又拉近了距离。他的表情很严肃,孟肴紧张得站直了,不敢再后退。   “所以来测试一下吧。这样会有感觉吗?”他突然用指腹蹭过孟肴的乳尖,孟肴唔了一声,胸缩得更紧了。   “肴肴,这样会有感觉吗?”晏斯茶又问了一遍,强调的语气。   “有、有感觉......”孟肴余光瞥见晏斯茶一脸坦然,便有了些愧意,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努力挺起胸膛,方便晏斯茶继续实验。   “什么感觉呢?”晏斯茶捏住他的乳尖,轻轻一旋,深邃的眼眸却直直地盯着他,“什么感觉?”   孟肴几乎站不住身子,手攀上晏斯茶的肩膀支撑自己,“唔...嗯......痒痒的,还、还有点胀、麻......”   晏斯茶“嗯?”了一声,语调上扬,似乎有些疑惑。孟肴便忧心忡忡地问,“斯茶,是不是正常的男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晏斯茶神情自然,立即顺着孟肴的话往下编,“嗯,是不太一样。”   孟肴的眼角眉梢霎时耷了下去,他忽觉胸部一热,竟是晏斯茶埋头含住了他的胸,湿热的舌卷着乳头往外轻扯,孟肴腿一软,差点瘫到地上。   晏斯茶紧箍他的腰,不让他滑下去,“这样也有感觉吗?”   孟肴已经开始喘气了,“有......有,斯茶,不要用嘴......唔——”晏斯茶置若罔闻,修长的手揉弄着他的乳峰,埋头含住了一边。那小小的乳粒成了一颗弹跳的橡皮糖,被晏斯茶含在舌中亵玩,用牙尖轻轻碾磨,舍不得吃掉,又舍不得吐出来。   “哼嗯......”孟肴听见自己发出很奇怪的声音,便紧咬住嘴巴,眼角都憋红了,心想这也是测试么……   晏斯茶突然用力一吸,孟肴高亢地哼了一声。他看见晏斯茶维持着含住他乳头的姿势,自下而上翻起眼睛看他,“肴肴。”他说话的时候,孟肴清晰地看见殷红的乳头在浅色的舌里一晃而过。   “这样什么感觉?”晏斯茶的眼睛在光下澄澈透亮,孟肴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面色潮红,下唇咬出一片牙印,实在淫靡可耻。   孟肴羞得说不出话来,只用力摇了摇头。他的下身已经颤巍巍地挺了起来,他想是不是只有自己才是这样,身体不仅丑陋而畸形,还如此敏感下贱。   晏斯茶似乎没有发现孟肴的勃起,他终于放开了孟肴的胸,那两团雪白的乳被掐出了斑驳的红印,乳尖晶莹肿胀,红与白的交融在视觉上如此香艳刺激。   “好了,去洗澡吧。”   晏斯茶推着孟肴往前走,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般,示意他坐进一旁的浴缸里,“水是恒温的。”   “哦,好。”孟肴一坐进浴缸就立即曲起腿来,手也心虚地耷下去,虚虚罩住两腿间兴奋的物事。他想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脸也丢尽了,晏斯茶应该也找到了答案,便小声催促他,“斯茶,我可以自己洗......”   “是么,”晏斯茶神色未变,却蹲下身子,将手伸进了水里,“这里怎么办?”   孟肴差点在他摸上去的一瞬间就射了,他的脚趾僵硬地绷紧,手也牢牢掐住浴缸的边缘,等那波灭顶的快感缓缓退却,才颤声说,“不......不管......”   “等它自己软?”晏斯茶轻笑一声,目光柔和,像一位体贴的兄长,“长期忍精不射,会造成局部充血,容易感染细菌。”   “还有你包皮有点长了,”晏斯茶另一只手也伸了进去,他轻轻掀起孟肴稍长的包皮,慢慢往下整理,将他整个脆弱的龟头暴露出来,“肴肴你看,包皮包住前端会更不利于发育,你要学会这样翻起来,移到冠状沟下面。”   孟肴小声地啊了一下,表情木呆呆的,眼睛被热气熏得迷离,“原来是这样,”他的脸颊也被热气蒸熟了,透出软软的粉,“唔,我居然才知道......”   晏斯茶见他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便轻声哄道,“这次我帮你,你感受一下有什么不一样,好不好?”   “好......”孟肴莫名有些口干,舔了舔唇,留下一片水光。   孟肴阴茎很小,晏斯茶便用拇指配合食指和中指圈住,慢慢地上下撸动起来,“肴肴,什么感觉?”   孟肴不肯说话。太舒服了,他下唇咬得发白,强忍住射精的欲望。忍住啊,可千万不能在斯茶面前当秒男。   这次晏斯茶没有逼他开口,他有条不紊地撸动着,另一手也伸下去揉弄软塌塌的囊袋,“你以前是这样的吗?你要想象手中有个骰盅,通过腕部发力......”   孟肴渐渐听不见了,他看见晏斯茶低着头,浴室里的水汽凝在他苍白的面颊上,顺着濡湿的鬓角滑下去,滑到脖颈深处。他长而密的睫毛垂着,专注地帮他慰藉着那处畸形,如此珍重。   他又想掉眼泪了。他今天快哭尽这辈子的眼泪,可没有了眼泪,他又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   “怎么了?”晏斯茶停下动作抬起头来,他眉毛眼睫都沾着细小的水滴,衬得五官愈发清晰明净,孟肴抿着嘴摇了摇头,晏斯茶便说,“要接吻吗?”他眨了眨眼,补充道,“试试接吻会不会增加快感。”   孟肴点了点头,小心地探出头,主动贴上了晏斯茶的唇。晏斯茶的手也开始动作起来。寂静的浴室里,有水声细微的哗啦,还有唇齿黏腻的搅拌声。   快忍不住了,好想射。有没有坚持到三分钟啊?孟肴迷迷糊糊地想。晏斯茶见他有些走神,便稍微撤开了一点距离,笑着问他:“肴肴,舒服吗?”   他仰起的笑容在暧昧的光下晕开,像一团有香气的雾,瞬间将孟肴裹紧了。   孟肴一个激灵,射了出来。   晏斯茶埋头诧异地看了一眼,挑了挑眉,“看来是很舒服了。”他将手从水中抽离出来,搭在浴缸边缘,等孟肴又泡了一会儿,才问,“去冲一下吗?”   孟肴从未如此舒服过,射精过后,温热的血流从下腹向四肢散开,像一缕暖风在身体里慢慢地吹,连骨头都被吹得松软。他软绵绵地点了点头,不想说话破坏这种惬意。   晏斯茶便将他从水中捞出打横抱起,孟肴靠着晏斯茶的胸膛,把他整片衬衣都染湿了。晏斯茶把孟肴放在地上,打开花洒,独自走到一边解开衬衣的扣子。晏斯茶的身体肤色均匀,白玉雕像般,精实的腹肌在灯光下发出浅浅的光。孟肴看见一滴水沿着他肌肉的纹理一路下滑,一直伸进胯间......   他这才发现,晏斯茶勃起了。胯间的顶起如此明显,昭示着少年不容忽视的尺寸。   “斯茶......”孟肴目光错开,牙齿在嘴上磨了又咬,终于小声地问,“要、要我帮你吗?”   浴室陷入一瞬间的安静,只有淋浴的水声哗哗啦啦。   “不用了,”晏斯茶缓缓地说,“今天是为了探索你的病,不必照顾我。”   孟肴心里想,照顾一下也是可以的,互相慰藉什么的,他们俩之间也不必介意。可是晏斯茶一旦拒绝,他就说不出坚持的话了,主动帮人手淫,对他而言还是过于挑战。   “好了,来试试最后一项吧。”晏斯茶突然说。   “什么?”   “前列腺。”晏斯茶说着就把孟肴翻了过去,让他面贴墙撑着。   “造物主很体贴,他在男性体内创造了前列腺,让男人可以和女人一样通过后穴获得快感,”晏斯茶掐住孟肴的腰往上提了一点,示意他抬高臀部,“从直肠中就可以触及前列腺后叶。”   “我们试试你的前列腺有没有感觉。”   怎么试?孟肴还没想明白,突然听见身后一声细微的“啪”,像开启盖子的声音。接着后穴贴上一个冰凉的事物。   是晏斯茶的手指。   “最开始可能有点难受。”晏斯茶的声音近在耳边,浅浅地吹拂着孟肴的颈窝,让他稍微放松了一点。他感觉晏斯茶的手指在穴口打转,指尖剐蹭着软软的褶皱,留下一片冰冷的黏腻。   “肴肴,我进去了。”他话音一落,孟肴便感觉到了强烈的异物感,后穴被插入就像口鼻也被堵住了,他难掖地扭动起来,喘不过气。   “斯茶,不要再往里了,好难受......”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便秘,奶奶会把削成棒状的肥皂插进他的后穴润滑,一模一样的痛苦。   “肴肴,放松一点。”晏斯茶在雪团似得臀上轻轻一拍,手指也慢慢动了起来,旋转着深入,一点一点拓开甬道。敏感的后穴初次遭受入侵,不断偷偷地翕合着,像一张贪吃的小嘴。晏斯茶盯着那收缩的穴口看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伸进第二根手指,注视着指节一寸寸被吞没。   “肴肴,还好吗?”晏斯茶再如何聪明,也尽是理论知识。孟肴其实已经很痛了,但是他想认真配合晏斯茶,便佯装轻松,“还好,你继续吧……”   晏斯茶于是退出手指添了一些润滑液,再次探进两根手指。他的手指很修长,在孟肴柔软的肠道内细致地摸索,直到一个地方,孟肴的腰明显颤了一下。他的腰窝塌得更深了,光溜溜的曲线,像一条摆动的泥鳅。   晏斯茶笑了起来,他回忆着刚才的位置,再次轻轻一压,“嗯啊......”孟肴发出一声瓮声瓮气的低吟,他急忙捂紧嘴巴,眉眼懊恼地皱成一团。晏斯茶便趁机将手指戳到底,一齐对着那一处快速抽动起来。   “呜、呜呜......”孟肴整个身子都随着晏斯茶的动作颠倒摇晃。他的四肢被一波又一波的情浪吹得起起伏伏,完全没法搭力,两腿哆哆嗦嗦地曲着夹在一起,“呜呜呜......”   晏斯茶拨开孟肴捂住嘴的手,在他的唇上来回摸索,用指尖轻敲他的牙示意他张嘴。孟肴下意识掀开了牙关,晏斯茶的手指就迅速探了进去,缠着他的舌和下身同节奏搅弄。   “什么感觉?”晏斯茶又在身后问,这次语速却颇快,呼吸也乱了。   “尿......想尿尿......”孟肴被肏得神志不清,老老实实地应道。   晏斯茶没有回应,只是手上的鞭挞越发激烈,发出咕叽咕叽淫靡的搅动声。   “斯...茶.…..停下......”孟肴舌头被手指夹住,平舌的“斯”成了翘舌,含含糊糊地念着。   “斯茶......嗬...斯茶......”   终于念至下一个“斯茶”的时候,前端未经抚摸便直接射了出来。孟肴靠着墙大口大口喘气,感觉后穴里的手指也黏答答地抽离了出去。   正当孟肴以为这场荒谬的测试终于要结束的时候,下一秒,一个滚烫的事物突然抵了上来。孟肴还没反应出声,就被猛然贯穿了身体——“嗬啊!”   痛,好痛。这和方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手翻着往后拼命推,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哼叫,“不...不......”他的手臂却被顺势拽住了,往后用力一拉,身子也被带得向后撞,楔得更深了。   为什么?为什么就突然插入了?   “不......斯...嗬......不啊……”身后的晏斯茶一言不发,孟肴的两臂都被抓起来别在背后,身子曲成一张弓,被撞得不断前耸。后穴巨大的灼热疯狂得抽送着,孟肴甚至有种被顶穿喉咙的错觉。疼,撕裂的疼,可是滚烫的快感又是那样不由分说,他的嘴都合不拢了,透明的涎液沿着嘴角淌下,溢出哼哼啊啊失控的呻吟。   世界开始迅速地旋转起来,头顶的光圈化成虹膜,涓涓的水流吞没了脚心,他听见混乱急促的喘息、啪啪作响的碰撞,然后一切声色的浪潮汇聚到一起,越涌越多,越来越高,最后气势汹汹地撞到崖壁上,轰然炸裂开。   他突然两腿一抖,哗啦啦尿了出来。   “嗬……哈……”孟肴虚软地抵着墙,怔忪地盯着地面一滩浅色的液体,他的股沟里也有很多,顺着腿根一直往下流,“不……我…我……”身后的撞击停止了,但他的双腿还在痉挛般簌簌打颤。他射了,哭了,失禁了,他被强行插入了,晏斯茶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孟肴仿佛被抽掉了筋骨,膝盖一弯,失魂落魄地就要跪倒在地上。   晏斯茶的手臂从他腋下穿过,把他捞进怀里,温热的肌肤黏到了一起,“对不起……肴肴,对不起……”他掰过孟肴失神的脸,轻轻碰他的唇,下身却依旧留在里面。   “对不起,我没忍住……对不起啊……” 第51章   晏斯茶一面小声道着歉,一面又慢慢挺送起来。孟肴背对着他,头埋得很低,背上凸出的肩胛骨像一双瘦弱的翅膀,淋了雨展不开,瑟瑟地抖着。   “对不起,肴肴......我慢一点,刚才我有点激动......”晏斯茶从后面握住孟肴浑圆的肩头,在他脖颈上落下一个又一个缱绻的吻,那触感分明很温柔,却留下一片消不散的灼热,“别哭啦肴肴,这样也不舒服吗?”   可是孟肴不回答,只是蜷成一团小声地哭。他的头始终抵着墙,仿佛没了墙面的支撑,脑袋就会咔哒掉下来。   孟肴一直哭,晏斯茶也不好受,他没料到孟肴会这么伤心。他把孟肴的脑袋扶起来,让他整个人都靠到自己身上,侧头吻他湿热的眼窝,“别哭肴肴,相爱的人才会做这样的事,”他把孟肴的手引到腹部贴着,好似隔着肌肤能感知到进出的阴茎,“你看,我们结合在了一起。”   孟肴还是不说话,啜泣的脸蛋皱着一团,眼睛闭着,眼泪一直流,脸颊肉都被泡软了。他想斯茶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进来了呢,虽然他不是个女孩,但是对第一次还是很重视。就算没有美好的许诺,至少也要你情我愿、提前准备吧。又想斯茶这样不尊重他,也许在他心里自己根本没有那么重要,只是一个廉价的、能随意捉弄的畸形儿......   他越想越伤心,哭出声来,鼻尖眼角红得像雪地里的冻柿子。晏斯茶都快要被孟肴哭软了,只好抽离出来,搂着他安抚般亲吻,“肴肴,怎么了嘛......对不起啊,不要哭不要哭......”   他叹了口气,自己也有些挫败,“好啦,不做了,不哭啊......”   孟肴泪光中瞧见晏斯茶郁闷的脸,心里愈加难受了。他想自己不就是个廉价的、能随意捉弄的畸形儿吗,只是斯茶对他太好了,让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忍不住要求更多。   “没关、关系......”孟肴哽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捏住晏斯茶湿透的领子,笨拙地往下扯,似乎想帮他脱掉,“没关系,斯茶,继续吧。”   晏斯茶一愣,“真的吗?你想好了......”   孟肴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含着泪,一副要壮烈牺牲的表情,“嗯,没关系的。”   晏斯茶被他气笑了,“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做了。”   “没有不喜欢。”孟肴委屈地仰起脸,干脆坦白道,“斯茶,其实你要是想......你一开始就跟我说,我未尝不会同意。”他把自己的手塞到晏斯茶的手心里,又合上晏斯茶的手指,让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你知道的,我......我......”   他没有说出口,可是晏斯茶笑了,开心得眼睛发亮,“嗯,我知道,”他歪着头,在孟肴嘴角轻轻一吻,“我爱你。”   我爱你。   孟肴不自觉有点走神。他突然想起,在宿舍里因为晏斯茶而勃起的经历。   那一次好像是在想象晏斯茶自慰时硬的,在想象之中并没有自己。也许这是一种投射?一种对美好的男性肉体变态的崇拜,他将自己投射到了晏斯茶身上,渴望自己像他一样正常地勃起,拥有和他一样健康的肌肉与性器。   孟肴越想越心惊,如果这是一种极致的投射,那么他到底爱晏斯茶吗?一直以来,他对晏斯茶的关心与在乎,是不是对一个理想化身的呵护?   可是这就不是爱了吗?爱应该有很多形式吧……爱,到底是什么呢?   彼时,和许多在性爱前后进入贤者模式的人一样,孟肴陷入了巨大的困惑。这个半大的少年拨开了生命的浓雾,去思考一些本真的东西。但是他没能想通,他是那样年轻而缺少经验。   “在想什么?”晏斯茶的声音适时打断了他。   孟肴摇了摇脑袋,他们已经回到了床上。   灯亮着,孟肴躺在床上,曲起腿,腰下垫着枕头。晏斯茶的阴茎发育得很完美,昂扬上翘,青筋盘虬。他先是不进去,扶住茎身在股缝间来回磨蹭,看着那后穴一缩一张,好像是孟肴无声的邀请。他心里涌起一种伟大而澎湃的情感,连呼吸都热了起来,仿佛自己即将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他刚进去一点,孟肴的臀便瞬间绷紧了。晏斯茶俯下身,在孟肴的湿发上轻吻,“放松,肴肴。”手也落到他的胸上握住,面团似得揉弄。方才插入过一次,现下进入得颇为顺畅,他见证整根埋没进去,才欣喜地抬起头,“肴肴,你看——”   孟肴似乎没料到晏斯茶会突然抬头,目光对上的瞬间就仓促地撇开了头。   “看着我呀,”晏斯茶笑了,索性把孟肴抱起来,让孟肴坐在身上,“乖,看着我。”   孟肴的心跳很快,他们离得好近。暖调的灯影柔和了晏斯茶的棱角,他的眉目分明和从前一样,却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那双眼睛成了深邃的夜空,孟肴望进去,化作了夜空里唯一一颗星星。   孟肴突然释然了。他在晏斯茶心里一定是很重要的,没有缘由,他就是知道。   晏斯茶在他身体里慢慢动了起来,快感像有温度的水,注入了脊骨,一点一点加高,他的腰都承不住这水的重量了,打着颤支不起来,只好懒懒得趴在晏斯茶肩上。孟肴软塌的阴茎也不断在晏斯茶腹肌上摩擦,在这颠动中又渐渐有了热意,胀大了一圈,吐出一些清亮的液体。   晏斯茶忽然牵起孟肴的手,让他感受他们结合的地方,孟肴像伸入了温热的泥泞,摸到满手腥热的粘黏,他羞得想收回手,晏斯茶却不肯,固执得让他贴着那个地方,侧头舔舐他的耳廓,“肴肴,现在还痛吗?”   “还好......”难以置信,他已经有些适应了这个粗大的尺寸。   “哦,那我要动了?”   “你不是在动吗?”孟肴突然有些慌。   晏斯茶笑了笑,嘴角扯起一点弧度,“这能叫动吗?”   他把孟肴重新压到床上,手撑到孟肴脑袋两边,猛烈地抽送了起来。孟肴闷哼一声,头向上仰,脖子伸展到极致。密集的快感汹涌地聚在一起,孟肴受不住,全身都在颤,“不,太......太快......哼嗯......”   晏斯茶不应,低下头掀开孟肴的牙关和他接吻,那吻也是激烈的,火热的舌头搅动,收紧,插入插出。孟肴的身子都被他顶得拱了起来,胯间的耻骨凸起,胸腔的肋骨扩张,小腹凹入了一个光滑的平面,肉都在里面融化了。他的手无意识地掐着晏斯茶的脊背,刮下道道猩红的指痕。   晏斯茶深谙技巧,每次深入抽插一会儿就会放慢速度,慢条斯理地磨蹭,如此可以持久很长时间。但孟肴就不行了,眼见又要射,晏斯茶突然用手堵住他的马眼。   “爽不爽,肴肴,我刚刚肏得你爽不爽?”   人在床上开荤腔都是浑然天成的。孟肴难掖得长嗯了一声,下身涨得发疼,只好说:“爽...爽啊......”   “喜欢我肏你么?”晏斯茶继续说混账话。   孟肴唔了一声,一掌埋怨似得打到晏斯茶胸膛上,嘴上却坦诚道,“喜欢......”   “喜欢什么?”晏斯茶往里猛顶了一下,孟肴手脚全无力气,侧着脸埋进枕头里,小声嗫嚅道,“喜欢…喜欢你肏我。”   “看着我说。”晏斯茶把孟肴的脑袋掰正,在他眼皮上亲了亲,低声诱惑,“乖,再说一遍。”“喜欢……喜欢你肏我……”他们凑得太近了,孟肴说话时嘴唇的微动会碰到晏斯茶唇上,若有若无地蹭过,有种婴儿长牙般的痒意。晏斯茶笑道,“那待会儿我射到你肚子里,把你肚子射满,好不好?”   孟肴听得面红耳赤,低下头掩饰神情,顺手摸了摸肚子,他想自己不是女的,也不会怀孕,便点点头,“……好吧。”   晏斯茶奖励般在孟肴脸上啄了几口,满足地笑了,“肴肴好乖。”言罢便把手移开,让孟肴射了出来。   他们在床上做了一会儿,晏斯茶又把孟肴抱下床,他的灼热依旧停留在孟肴体内,随着步伐一顶一出,孟肴只好像个树袋熊般搂紧他。孟肴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落在晏斯茶身上,晏斯茶却毫不费力,把他抱进浴室,换了个姿势从身后插入,正对那面宽大的镜子。   晏斯茶勾住孟肴的腿窝把他腾空抱起,打开他的腿,像把尿的姿势,“肴肴,你快看,我怎么肏你的。”   他刻意在孟肴的后穴里慢慢抽动,拔出来又插到底。那刺激的画面彻底暴露在了孟肴面前,他看见了自己后穴原来是浅红色的,顶端上面垂落着一颗水滴形的褶皱,剩下一圈都是花蕊般向外散开的细褶,像一朵倒立的小蓟花。每一次晏斯茶抽出来,那处便会微微收缩,吐出来透亮的黏液,藕断丝连地连在晏斯茶的铃口,拉出纤长的银丝。而每一次晏斯茶插进去,它就像一张秀气的小嘴,肉肉的唇一点一点包住晏斯茶的粗大吞进,直到茂丛深处。   孟肴活这么大连AV都没看过,被震撼得呆了一会儿,才急急忙忙捂住眼睛,“我、我不看了,我不要看——啊......”晏斯茶突然加大了鞭挞的速度,每一次都能准确地戳到孟肴敏感点,孟肴被顶得头昏眼花,整个上身都摊到晏斯茶的胸膛上。   “肴肴,你看,其实你最舒服的不是我插得最深的时候……嗬...你的前列腺大概在距离穴口六厘米的位置……”   孟肴透过指缝果然发现晏斯茶的茎身大半都还留在外面,只用前半部分往里面快速地顶弄,他在快感中迷迷糊糊地感慨,晏斯茶居然为了做爱测量数据,又担心这样晏斯茶自己享不到快活,便努力配合着晏斯茶的动作,在每次他往上顶的时候努力往后坐,尽量多吞一点进去。   晏斯茶很快发现了孟肴的小心思,埋到孟肴肩膀上闷笑,“你怎么这么可爱……”孟肴却只有力气喘息了,“斯茶,不行了,我不行了……这、这姿势太、太累人了……”   晏斯茶便挺腰往里一顶到底,把孟肴放了下来。他从后面肏孟肴,侧头和孟肴接吻,目光却放在镜子上,欣赏着他们缠绵淫靡的唇舌。他刻意和孟肴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孟肴噘起嘴去追寻他,急不可耐地咬住他的唇,晏斯茶便甜蜜地笑了,眼睛都餍足得弯了起来。   --------------------   你们当我是打字机吗,哼!   平安夜快乐呀,加更一章。 第52章   晏斯茶感觉要射了,干脆把孟肴直接压到地上。和孟肴在一起,他第一次感受到做爱直捣心灵的激情,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了无穷无尽的能量,恨不得就和孟肴一起呆到天荒地老。   “我爱你......”   语言太过贫瘠,他没办法表达出此刻内心万分之一的炙热,只能用力捣进孟肴体内,将自己的身体和孟肴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听见孟肴洪水般泛滥的呻吟,听见自己关节的咯咯作响。他感觉孟肴好像又射了,但是他无法停下来,他仿佛通过灼热的阴茎连接到了另一个生命,他们共享喜乐、共享轰轰烈烈的绝望,他空虚的躯壳被烈火烧成灰烬,诞生出新的肉体,就在这地上,羽化登仙。   在快感到达巅峰时,晏斯茶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荒诞的字句——“在爱的极致一起死去。一起死去的话,爱的纽带就再也不会松懈了。”   他在射之前有多么狂热,在射之后就有多么沮丧。他真想和孟肴永恒地停留在此刻,大脑叫嚣着、沸腾着,他竟真的把手放在孟肴纤细的脖子上,虚虚地罩住。   “斯茶。”孟肴突然唤了他一声。   孟肴没有发现晏斯茶的异常,他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已经累得虚脱,声音也沙哑了,懒懒的,倒有些性感。   晏斯茶愣了一下,像是被这声呼唤从深渊召回了大地。他缓缓松开手,俯下身在孟肴额头上轻轻一吻,“嗯,怎么了?”   “难受……”孟肴吃力地坐起身,晏斯茶的性器已经疲软,但仍有半截留在里面,黏答答地堵着精液,“想洗澡,去洗澡吧……”   晏斯茶却没动身,他突然问,“肴肴,你看过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吗?”   “唔,没有看过,”孟肴的脑袋靠到晏斯茶胸膛上,闭眼假寐,“但听说过,是很有名的日本情色小说。”   “嗯,”晏斯茶倒也不显得遗憾,“其实故事很简单,就是一对中年男女婚外恋的故事,结局是他们太过相爱,于是决定殉情。他们喝下了下毒的酒,在性爱中死去,身体发硬,连死后也无法分离。”   “哇……”孟肴有些震撼地抬起头。   晏斯茶扫了一眼孟肴的神情,继续说:“里面有一种思想是‘即便是情投意合、山盟海誓的爱情,也可能在岁月的侵蚀下土崩瓦解。’,所以要‘在爱的极致一起死去。一起死去的话,爱的纽带就再也不会松懈了。’ ”晏斯茶专注地盯着孟肴,“肴肴,你赞同这种想法吗?”   孟肴立即摇了摇头,“当然不。我发现很多日本作家的思想都挺悲观的,会把世间的人情刻意放大,”孟肴笑了笑,嘴角漾出一个软软的酒窝,“像我们这些现实里的普通人,哪会因为这样的理由去赴死啊。”   他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他又开始想起论坛的事了,急忙缩到晏斯茶怀里,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那你就是不够爱了,”晏斯茶却垂下目光,掩不住的低落,“如果是我,我就愿意这样做。”   “这怎么就是不够爱了?”孟肴把晏斯茶的脸捧起来,晏斯茶的表情还挺委屈,孟肴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笑容,“你又怎么知道现在就是爱的极致呢?说不定明天我们会比今天更相爱呢。况且你不是说书里是一对中年人的爱情吗,他们的人生已经走掉大半了,可我们的人生还那么长,哪有什么可比性,”孟肴呵了一声,“你无理取闹吧。”   “哦,那我就是无理取闹吧。”晏斯茶语气一冷,突然站起身来,径直往浴缸走去。   孟肴腿软得没有气力,试了好几下才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上晏斯茶,“斯茶,这就生气啦?”他从后面抱住晏斯茶,湿漉漉的脑袋贴到晏斯茶温暖的背上,“小气鬼,看给你看了,摸给你摸了,你想做的都让你做了,现在还要跟我生气。”   晏斯茶叹了口气,回过身来搂住孟肴,“没有生气。”   孟肴也不戳穿他,只笑着说,“反正我不要和你一起去死,我们还要一起经历很多事,看很多风景。”他想起自己今天还站上过天台,此刻倒有种隔世般的恍惚。   全靠晏斯茶,他才活了过来。晏斯茶是除了奶奶以外对他最好的人了,他们还做了那么亲密的事情。   孟肴露出一个略显羞赧的笑容,低下头,声音也小了,“而且我们还可以做这种事情很多次……”   “哪种事?”晏斯茶终于被这句话哄高兴了,低下头沿着孟肴身上的吻痕慢条斯理地亲吻,“这样吗?”又覆上孟肴的下体,暗示性地揉了揉,“还是这样?”   “不能做了!太晚了……”孟肴急忙推开他,谁知晏斯茶又黏上来,在孟肴脸上一点一点细碎地亲吻,声音也轻软地撒娇,“再来一次肴肴,最后一次嘛……”   孟肴哪里受得住晏斯茶的软磨硬泡,很快败下阵来,“你说的,最后一次……”   结果他们换了好几处场所做了好几次。在客厅的地毯上、花窗玻璃前的办公桌上、通往书架层的楼梯上、钢琴椅子上,初尝禁果的少年根本不知节制,把各种姿势都试了遍,孟肴感觉腰连着腿都没了知觉,吓得哭着求饶,晏斯茶乘机哄着他又说了不少荤话,这才结束抱着孟肴去洗澡。   夏雨无常,浴室有一扇窗外,依稀又能听见外面淋淋漓漓的雨声掺着轰轰作响的闷雷。孟肴泡在浴缸里,安静地注视着晏斯茶帮他清理后穴。那嘈嘈切切的雨声无端添了一分湿冷的潮意,孟肴突然说:“小时候一下雨,我就会觉得很冷,大夏天也要缩进被子里。”   晏斯茶抬眼看向孟肴,安静的聆听者姿态。   “后来我学会一个方法,就是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街道旁有一间小帐篷。白色的防雨布,顶上一盏小小的灯。那帐篷的大小就和披在身上的被子差不多,人只能跪坐或者蹲在里面,但内部干燥、温暖。我个子小小的,缩在里面,能听见水流沿着街角哗啦啦地流进下水道,听见人群踩着水花路过的脚步声,偶尔伸出脑袋,还能看见对面的路灯延伸到黑暗的街道里。”   “我只要想着这个画面,就觉得很安心,很快就能睡过去。”孟肴的声音在寂静的浴室中回荡,他说着说着就笑了,“很奇怪吧。”   晏斯茶停下手中的动作,也跟着牵起嘴角微笑,望着孟肴的目光很柔和,“不奇怪。”他取过一旁的毛巾擦干修长的手指,低声说,“我小时候也想象过自己在一节海上列车里。列车里除了我空无一人。”   “从老旧的窗户向外眺望,能瞧见一直向前的白色车身,还有远处随波逐流来的浮冰、闪光的水浪。”   “列车一直向前行。在想象中什么也不用思考,只用静静坐着,望向远方。”他似乎陷入了回忆,目光在灯下就像海水里的浮冰,透着清亮的光。但又那么脆弱,仿佛一碰即碎。   孟肴忍不住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这样看来,我们倒是从小就会享受孤独了。”他抬起手臂对晏斯茶张开怀抱,笑道:   “斯茶,我们去睡觉吧。”   雨水徐徐滴落。这一晚他们所有的燥热、疯狂、沉湎与喟叹,全部都被这场大雨冲散了。爱到底是什么、爱是否会在岁月的侵蚀下土崩瓦解,这一切他们困惑的,未曾了解的,在雨里都聚作一团,被一只漆黑的水鸟衔走,悉数投进了岁月的河床里。 第53章   孟肴醒来时窗外还在下雨。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沁凉的风吹起内层纱白的窗帘,起起伏伏,像一片温柔的衣角。分明是雨天,光线却很亮,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睛就开始刺痛。   晏斯茶不在房间里,孟肴下床太急差点摔倒,膝盖一弯才感觉大腿重如千钧,他只好歪歪捏捏地走过去,一把拉开门。   门外比屋里热,拢着满屋温暖的白汽。料理台前站着一个穿着围裙的妇女,体型偏胖,眉眼弯弯细细,眼下的两颊肉红烫烫地鼓出来,一瞧见孟肴,便转头对厨房唤道,“小茶,他醒啦!”又回头对孟肴笑,眼睛被肉挤成一条缝,“小茶天没亮就起来给你做早餐了,快来瞧瞧。”   这大概是照顾晏斯茶饮食起居的王妈。孟肴不敢让她看出自己的不适,慢吞吞地挪过去,远远就瞧见桌上排了几列小包子,走近一看,个个大小统一,褶皱均匀,实在赏心悦目。   “你猜哪个是他做的?”   “这里面有他做的?”孟肴乐了,挨着扫了一圈,包子都长得一个样,像是连连看,“这个吗?”他只好指向包子方队最后一位,那个个头最大。   “那是最后料剩得有点多,我一齐包了。除了那一个,其他都是小茶捏的。”王妈瞧见孟肴震惊的表情,便嚯嚯笑了起来,“他可聪明了,从小学什么上手都很快。这可是他第一次包包子。”   “王妈,水开了,现在蒸吗?”晏斯茶突然在厨房里叫她,王妈转身往里走,“对,把蒸笼放上去吧......”   王妈进了厨房,换晏斯茶出来了,他手上还沾着面粉,在孟肴鼻子上轻轻一刮,蹭下一竖白色的痕迹,“这么早就起了?怎么不多睡会儿,”他顿了顿,刻意凑到孟肴耳边,“累坏了吧。”   晏斯茶的气息吹到脖子上,弄得孟肴又有些心猿意马,“睡够了,都这个点了……”虽然因为进入期末,他从上周开始就不必去兼职,但周末还是坚持生物钟早起,从未睡到这么晚。   晏斯茶洗干净手,又用纸擦干,“饿不饿?再等几分钟就好了。”   “没事,还不饿……”   晏斯茶伸出手直接贴到孟肴肚子上揉了揉,“真不饿?”   孟肴急忙抓住他的手,心虚地看了一眼厨房,“王妈在呢。”   晏斯茶笑了,反握住孟肴的手,也学着孟肴说悄悄话,“没关系,她都知道啦。”   “知道了?”孟肴一惊,也不知道晏斯茶如何讲的,却见王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瞧见他们俩握住的手依旧神色自然,“包子快好了,我先把豆浆端来。”   “好。”晏斯茶拉着孟肴坐上桌,殷勤地给孟肴布筷,豆浆盛在瓷碗里,散发出焦熟的豆香,“你习惯吃中式的早餐吧?”   孟肴被招待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嗯……”其实他哪里分得清中式西式,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够了。   王妈把包子端了上来,配了一碟香醋,“这里面的皮冻是用鸡架,鸡脚和猪骨熬得,不是外面的猪皮冻,快尝尝。”   孟肴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包子皮薄,汤汁丰富,提起来会坠成一个小袋子,孟肴怕破口漏了汤,索性一口包在嘴里,烫得他呼呼吹气,含在嘴里不敢咽。   晏斯茶一边笑一边给他递水,见孟肴整个咽下去了,才轻声问:“好吃吗?”   他像个渴望表扬的小孩子,眼里藏不住期待和紧张。   孟肴点头如捣蒜,“好吃好吃!”他被烫得有些大舌头,筷子一挥,“你也吃啊。”   晏斯茶便将灌汤包移到小碟子里,戳一个口让汤汁流出来,先喝掉热乎乎的汤,再淋一点醋上去,斯文地夹起包子吃掉。孟肴觉得有趣,学着他有模有样地吃了一个。汤汁鲜美清甜,却不油腻,包子淋了醋更是别有滋味。孟肴一口气连吃了好几个,转头看晏斯茶,他早就停筷了,只吃了最初那一个。   “斯茶,你不喜欢吗?”   晏斯茶没有回答,王妈在另一个桌子上吃饭,便大声应道,“他嘴挑,早上只吃奶酪……”她收到晏斯茶一记眼刀,急忙住了嘴。   孟肴想起上次冰箱里看见的奶酪,“就那些圆圆胖胖的奶酪吗?只吃那个有什么营养,”他现在也不怕在晏斯茶面前说教了,“斯茶,老吃一样东西不会腻吗?”   “不会,”晏斯茶缓缓笑了,目光专注,“我如果喜欢一个东西,很多年都不会觉得厌倦。”   孟肴低头喝豆浆,佯装没有听懂晏斯茶的暗示。那豆浆很甜。   吃过饭,王妈收拾一番便走了。孟肴去厨房里转悠,晏斯茶又拉着他问,“肴肴,那个包子好吃吗?”   “好吃,特别好吃!”孟肴夸了两句见晏斯茶神色隐隐有些失落,便搭上他的肩膀,“辛苦斯茶啦……”   晏斯茶摇了摇头,“不辛苦。”神色却依旧有点不满。   孟肴绞尽脑汁想了想,突然领悟过来,扑到晏斯茶怀里,“嗯……我果然好喜欢斯茶。”   晏斯茶笑吟吟地回搂住孟肴,“好喜欢是有多喜欢?”   晏斯茶总喜欢不厌其烦地听他说那些海誓山盟的告白或者承诺。但孟肴其实是个实干主义,他大多时候都是为了哄晏斯茶开心才说这些情话。他很传统,心底觉得这些言语都是很郑重的东西,说得越多便越失去价值与魔力。   “好喜欢就是好喜欢,再问不说了。”   晏斯茶嗤了一声,撇开脸佯装生气。见孟肴不哄他,又转过头来,“肴肴,晚上还有个人要来。”   “谁?”孟肴心一紧,是学校的人吗?   “我家的医生,”晏斯茶握住孟肴的手,安抚般捏了捏,“我问过他了,你这种情况只要坚持注射丙睾,第二性征还能发育。”   孟肴懵怔地望着晏斯茶。   “以后他每周来给你注射三次。我问他能不能服用片剂,他说肌肉注射效果比较好,要辛苦你......”   “斯茶!”孟肴突然打断他,语速急切,“这种病没法彻底治愈,只能长期打针……这、这太烧钱了,我不用,现在这样就行……”   晏斯茶将修长的手指穿过孟肴的指缝,和孟肴五指交握,对着孟肴笑了笑,“你和我在一起,不必担心这些。”   白色的天光从窗外投进来,那笑容模糊而温柔,孟肴只觉心下轰然一声,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想斯茶这么好,他要怎么样才能回报。“这样好不好,你写一张欠条,等我以后经济独立了,我就还你……”   晏斯茶被孟肴耿直的话弄笑了,“好啊,不过我不要你用钱还,”他的手沿着孟肴的脊骨一路敲打下去,低声道,“肉偿吧。”   孟肴性子拙直,不大会接玩笑,埋进晏斯茶怀里不吭声。但他在心里默默有了计较,他想他一定要对斯茶很好很好,可是斯茶又缺什么呢?他好像什么也不缺。   他低落了一小会儿,忽然想起晏斯茶昨天兴致冲冲叫他玩的游戏,便道,“斯茶,我们去玩游戏吧?”晏斯茶果然很高兴,“好呀,”他把孟肴牵起来,“昨天教你的还记得吗?”   晏斯茶又给孟肴讲了一遍。这款游戏叫做《Ephemeral》,国内还没有汉化版,晏斯茶说可以翻译为“朝露暮霭”或者“朝生暮死”。孟肴从来没有玩过VR游戏,一戴上头盔就惊呼出声,“这是什么!”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裂痕遍布的马路中央,转动脑袋打量一圈,炙热的太阳与冷寂的月亮同时悬挂在穹顶之上,两边具是废弃的高楼大厦。孟肴伸出那只戴着手套的手,那只手看起来比平日更加宽大粗糙,似乎是健壮成年人的体格。   接着,眼前突然跳出来一个透明的方形蓝色框,标题写着“Character”。   “这是角色设定栏,新人玩家可以自由设定自己角色的性别、外貌、阵营等,一旦确认,便不能更改。”孟肴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少女清朗的声音,从身后走出一个银色短发的女孩。   她的皮肤泛着灰白色的冷光,脖子上戴着一个天蓝色的电子项圈。上身穿着打着领带的白衬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短百褶裙,腿又白又直,穿着平底板鞋也很高挑。孟肴以为是游戏里的角色,便点了点头没互动,自顾自滑动界面设定起来。   “肴肴,你怎么不理我?”谁知那女孩突然凑上来,几乎要和孟肴嘴贴到一起,“肴肴?”   孟肴吓了一大跳,后知后觉地叫道,“你你你是斯茶?!你怎么是个女生啊......”   他这才发现女孩头顶上方浮着一个浅蓝色ID——“Swallow”。   “因为女性角色敏捷度和精准率更高,”晏斯茶撤回身体,站在阳光下对孟肴歪了歪头,“比如这样——”   她话音一落,竟瞬间消失在孟肴面前,孟肴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再埋头看时,发现脖子已经抵上了一把银色的匕首,“明白了吗?”少女压低的声音近在耳边。   孟肴急忙点了点头,晏斯茶又走回孟肴面前,“你也可以玩女性角色哦,肴肴。”   女孩的声音微微上扬,娇俏而可爱。孟肴却一阵恶寒,他根本没办法把晏斯茶和眼前人畜无害的少女联系起来,他点开游戏界面,输入了名字“11”。许是他内心渴望健壮的体格,便造了一个小麦肤色的高大青年。   游戏是末世丧尸题材,有两方势力,仿生人和人类。人类有和平派和武装派两个阵营,仿生人也有独立派与亲和派两个阵营。各势力之间有的相互合作,有的相互敌对。玩家通过选择不同的阵营,既可以玩成合作模式,也可以玩成对抗模式。   “斯茶,你选的是什么?”   “仿生人的独立派,”晏斯茶指了指自己脖子上蓝色的项圈,“肴肴,你可以选人类阵营,对新手比较友好。”   孟肴点点头,他想和晏斯茶合作,便选了人类的和平派,“我们玩合作模式吧,一起杀丧尸。”   晏斯茶没有立即回应,等孟肴点击确认以后,才慢悠悠地说,“可以呀,”面前的少女背手绕着孟肴转了一圈,“不过好可惜,独立派除了自家这个势力,和其他势力全是敌对的。”   “什么?你刚才怎么不说!”孟肴看着面前已经加载完成逐渐消失的透明框,一阵懊恼,“那现在什么情况,我们要对打?”   明明游戏里的角色始终是一个表情,他却感觉对面清秀的少女缓缓勾起了嘴角,“对呀,我追——你跑。”   说完她轻念了一声“Weapon”,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银白色的猎枪。她把枪放在手中把玩,语调轻松,“我给你两分钟时间好好躲起来哦。”   “什、什么?”孟肴急了,“我还什么都不会呢……”   “我都给你讲了好几遍了,你又不认真听。”少女的声音颇为委屈,“那我再说一次,你听好。”   “念‘Weapon’便会出现武器栏,猎枪对付人类,炸药对付丧尸,能量激光对付仿生人。当然,三种武器是可以通用的。”   “能量激光怎么用能杀死仿生人?”孟肴想起晏斯茶是仿生人。   面前少女沉默了一下,孟肴才听见她平静的声音,“切下他们的头颅。”   --------------------   游戏我原创哒 第54章   孟肴正准备说话,空中突然响起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孟肴面前渐渐浮现出一扇门,门的门牌是一块菱形的铜片,印着鎏金的花体字【Greydove】。   周围所有的事物都静止了,连扬起的沙尘也定格在半空中,唯有那扇门徐徐向外自动打开,门里一片漆黑,从中传来一个很悦耳的男声:   “Swallow,你上线了?来一起玩啊。”   晏斯茶拒绝得很迅速,“不来。”游戏中的少女直接上前握住门把,准备关掉门。   “诶诶诶,这么绝情啊......我怎么看见你服务器里有两个玩家,你和谁在一起?”   “不关你的事。”   “要是带小朋友玩加我一个,我们一起带他飞嘛。”   方才还音色甜美的少女发出一声冷笑,“不需要,我一个人就够了。”言罢,她往门上用力踹了一脚,门便砰一声被关上,消失在了空气里。   “斯茶,那也是玩家吗?你的朋友?”   晏斯茶罕见地沉默了。孟肴又追问道,“是现实里认识的人吗?”   “...…最初并不是。游戏有个随机匹配模式,我试过一次。玩这游戏的国人不多,那一场里只有我和他是中国人,便加了好友。结果他居然是临市的,后来在现实里也见了面......”   “哇,网友见面……”孟肴只觉刺激而离奇,“怎么样,结果是什么样的人?”   “不怎么样,”晏斯茶语气冷淡,似乎不愿再说下去,“来玩游戏吧,肴肴。”   “那好......可是我还是不太会操作,比如奔跑怎么弄?”   “你伸出手臂,用左手握紧右手的手腕,记住要碰到传感手套,手心向前张开就能加速前进。”   孟肴按照指示做出动作,在按住手腕的一瞬间,他面前的事物就开始飞快向后倒退,速度堪比他五十米短跑时的爆发,“额啊啊啊!”孟肴一气儿被带走了好远,松开手臂时却看见银发少女依旧气定神闲地站在他前面,“会了吗?”   “会、会了......”会用是一回事,用得好是另一回事。   “那我们......”晏斯茶声音一顿,突然敏锐地转过身看向远方。在遥远的街道尽头,巨大的太阳已经沉到了接近地平线的位置,橘红色的光线并不刺眼,冉冉从远处照来,将孟肴和晏斯茶的影子拉得细长。   “ ‘黄昏时’到了,”晏斯茶拉着孟肴飞快地溜进一栋高楼里,“肴肴,来这里躲着。”   高楼的电梯已经废弃,他们只好沿着楼梯往上爬,可惜第四层的楼梯断了一截,巨大的空缺横亘在二人面前,挡住了去路。   “算了,就到这儿吧,再往上就要用到手柄,对你来说有点难。”身着制服的少女转过身,走到缓步台的窗边,“来我这儿。”   孟肴全程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凑了过去。窗户上有大片陈旧而厚重的污渍,雾蒙蒙得看不分明,孟肴看见了可以开窗的互动标识,下意识伸出手——   “别动!”晏斯茶突然叫住他,“开了窗容易被发现……你稍微偏转一点角度,可以直接从窗户缝里看见外面。”孟肴被晏斯茶这一吼吓了一跳,悻悻地收回手,调整角度后果然看见了街道,空无一人。   “什么都没有呀......”   孟肴正说着,突然听见街道上传来一声悠扬的铃声。   “叮铃——”   一阵风吹过,空寂的街道掀起一片混乱的尘沙,那沙砾在落日的光里翻滚,像一团古旧浑黄的雾。   孟肴听见了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街道上走来了一位身着灰袍的怪人。他身量高大,几乎是玩家的两倍,从头到脚都罩在宽大的灰袍里,唯有袖口处伸出了一条枯瘦的手臂。那手臂呈现出死尸般的青紫,皮肤干瘪发皱,青筋蜿蜒暴出,坚硬的指甲足有手臂长度,看起来像某种可怖的利器。   他的指节小心翼翼地勾着一只铜色的铃铛,每走一步,便会摆手摇动一下。   紧跟着,在他的身后走来了许多身着白袍的人,他们同样高大,同样紧裹在衣袍里,沉默地跟着灰袍人前进。夕阳照在他们身上,有种诡异的死气。   “这是无赦者,最前面那位是引路人。每一次黄昏他们就会这样从太阳里降临,然后收割一切在街道上游荡的生物。人类、仿生人、丧尸,无一幸免。”晏斯茶介绍道。   “那岂不是很好?帮助玩家清理丧尸……”   晏斯茶摇了摇头,“它们出现的时候,连丧尸都会躲起来。传说他们是被神抛弃的信徒,如今已经丧失了灵魂,成为只会屠杀的邪物。”   正在这时,窗下突然路过一架奇特的黑色棺材,四面分别有一个白袍者抬着,缓缓跟着队伍行走,紧跟其后的,还有一个厚重的银皮宝箱,也由两个白袍者抬着。这就是队尾了,再后面只有一地余音般的沙砾。   “看见那宝箱了吗?”晏斯茶轻笑一声,“里面有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等着。”   孟肴看见晏斯茶突然扶住窗台猛地一撑,从地上一跃而起,撞开窗户跳了下去。整整四层楼的高度,银发少女却在空中灵巧地转了个圈,轻盈地落到队伍的末尾。   晏斯茶对着队伍末尾轻声吹了个口哨,最后两个怪物便停下身转过头来。晏斯茶刻意向后跑了一段距离,那两个怪物手抬宝箱毫不费力地追了上去,孟肴这才发现,他们下面的腿绞缠了好几圈,脚背贴着地,像触手般在地面辗转,诡异的黏液逐渐顺着它们的腿流下,拖曳出深色的痕迹。   孟肴也看清了这似人非人的怪物正面。它们戴着巨大的牛头骨面具,中庭比一般的牛头长许多。其中一只脖子微微扭动一下,突然整个人匍匐到了地面,手指纤长,支棱在地面如同两只诡异的五爪蜘蛛,刹那间就冲到晏斯茶的面前。   晏斯茶从地面一蹬,借力退远了一步避开怪物挥下的爪子,手里出现银白色的猎枪,砰砰砰三枪准确无误地射向对方面门,那怪物突然大张开嘴,从中伸出肥厚的巨型长舌,如同一条在空中灵活扭动的触手,气势汹汹地接住了晏斯茶的三颗子弹,缠进舌头间搅动了一下,用力一挥,往晏斯茶的方向反射过去。   晏斯茶在地上翻身一撑,在空中三百六度翻了个圈避过子弹,落地的瞬间便借力滑到怪物跟前,直接勾住怪物的脖子翻身骑到它的肩头。两手握住猎枪一擦,分开时手中竟有了两把猎枪,一左一右对准怪物的太阳穴,砰砰开了两枪,怪物的身躯痛苦地在地上弹动起来,晏斯茶却死死地压住它无法动弹。   孟肴正想松口气,另一只怪物也扑了上来,它的脖子咯咯咯地直接翻转了一百八十度,从白袍里伸出了奇长无比的四肢,在空气中不断扭曲变幻,像是四面涌开的潮水,手脚并用地向一头银发的少女扑过去。   这个突袭的角度实在过于刁钻,晏斯茶还挂在怪物的身上无法全身而退,只好仰头往后折腰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堪堪避开致命一击,可惜侧腰还是被割破了。少女发出一声吃痛的惊呼,那声呼叫似乎不是晏斯茶发出来的,而是角色自带的。   晏斯茶往地上一滚,避开下一波攻击,重新从地上翻身弹起来,手持双枪对着怪物左右各开了两枪,那怪物左摇右摆躲避枪弹减缓了速度,晏斯茶便借机从地上举起另一只怪物尸体,猛地扔向对付的怪物。这画面实在奇异,身着制服的少女轻而易举地扔出一只比自己身量高大几倍的尸体,那怪物也未曾预料会受到这样突兀的攻击,急忙直起身子去挡,晏斯茶便乘次机会从一旁绕超到怪物背后,手中的银枪几乎在瞬间转成一把银白的匕首,在怪物的腿弯处迅速割了几刀,那怪物吃痛得跪倒于地,晏斯茶的手腕再一转,几乎无缝切换到能量激光棒,提住怪物头顶的斗篷用力一挥,瞬间割下了怪物的头颅,喷涌出的紫红色鲜血溅了满身。   晏斯茶将巨大的头颅提到眼前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随手扔掉,他走到一旁的银皮宝箱边,打开箱子快速拿出某样事物,转身跑回来寻孟肴。   “斯茶!”孟肴急忙跑下楼去和晏斯茶汇合,只见少女恬淡的脸颊上全是飞溅的血迹,几乎盖住了她的半张脸。胸口与腰腹也全是血,蓝色的血和紫红色的血融合在一起,呈现出深黑的色彩。“斯茶,你受伤了......”孟肴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侧腰间大片晕染开的蓝色血液,晏斯茶却摇了摇头,“不碍事。赶快离开这样,宝箱被窃,很快会触发‘阎王’。”   “阎王就是那黑色棺材里的怪物。”   孟肴跟着晏斯茶跑了一段距离,然而晏斯茶身上的血味很快吸引来了大量的丧尸,孟肴一开始很不适应,那丧尸过于真实恐怖,但他又念着晏斯茶有伤在身,便鼓起勇气开枪扫射,爆头了几只丧尸以后熟练不少,配合着晏斯茶杀了一堆丧尸。他们且战且退,来到一栋高楼的楼顶天台。   “斯茶,怎么办,越来越多了。马上都快上来了。”孟肴趴在地上,从楼顶门板缝隙里向下观望,见到丧尸一层叠一层地扑上来。晏斯茶却站在楼顶边上往外眺望,一条腿踩在楼顶的垛上,似乎并没有听见孟肴的声音。   “斯茶?”孟肴又唤了一声,他心里突然有些不安,站起身来和晏斯茶并排而立,只见远方即将沉没殆尽的夕阳里,缓缓挪动过来一团漆黑的庞然大物。那生物仿佛一条巨型蛞蝓,所行之处拖开一片黏腻,腾着热气,连地面都被腐蚀为一片焦黑。   “ ‘阎王’来了。”晏斯茶的声音很平静。   “怎么办?”孟肴一惊,他远远地望着“阎王”,虽然这东西走得很慢,但体型巨大,估计很快就会杀到他们面前。   “主线剧情曾介绍阎王是天神的子嗣,长相俊美,但因为嫉妒姊妹的美貌被变成为了最丑陋的蛞蝓之身……蛞蝓怕盐,也许这是个突破口。”   孟肴左右看了看,“可是哪里去找盐呢?”   “我的血里就有。”   晏斯茶突然将猎枪抵住了受伤的侧腰,那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又涓涓流出血来,涌进了枪口里。晏斯茶把枪拿在手中,抵住枪匣一扯一推,手中的猎枪突然变成了一把银白色的细长狙击枪。   “你的猎枪这么厉害,既能变双持枪又能变狙击?”   “对呀,老玩家总要有点傍身的才艺。”   “是怎么做到的?”   “很麻烦,要推主线剧情。不过主线要用手柄和手套一起操作,对你来说太难了,我们就这样随便玩玩也很有趣。”   “嗷……那主线剧情的最终结局是什么呢?”   “消灭所有其他敌对势力,只留下己方……肴肴,没时间说话了,你去守着门,”晏斯茶直起身子,“我去对付‘阎王’。”   孟肴郑重地点了点头,便走到了连通楼下的木板边,楼下的丧尸汹涌如潮,他趴在地上一枪射穿好几只。这工程量实在浩大,眼见着丧尸越来越近了,孟肴突然想起从未用过的炸药。   他将猎枪换成了炸药,在手中垫了垫,直接咬开拉引线对着下面一扔,果然炸开花了好几只丧尸,不少丧尸也被气流冲得向后倒去。可惜武器栏里的炸弹只有五颗,孟肴不知道用完了还能不能补充。他一会儿换成猎枪,一会儿又换成炸弹掂在手心,心中犹豫不决。   他看着起起伏伏的丧尸潮,突然联想到最初遇见的楼梯断层——如果把楼梯给炸断,这些丧尸就没办法上来了吧?   孟肴瞄准了一处位置扔出炸弹,可惜丧尸太多形成了一道肉墙,第一次没能炸断楼梯,只炸碎了几只丧尸。孟肴只好继续往那一处扔炸弹,幸运的是,在他还剩最后一颗炸弹的时候,楼梯终于断裂了。一群正处断裂处的丧尸直接跌进深渊,更多的也在断梯前徘徊难进。   孟肴长舒出一口气,回身去找晏斯茶。只见银发的少女脚一前一后跨立在天台上,举着狙击镜认真瞄准远方。“阎王”的体型已经比方才缩小了很多,行程也减慢下来,看来晏斯茶的削弱起到了作用。   “这射程可真远。斯茶,我把楼梯炸了...…可能我们也没办法下去了。”   晏斯茶并不回头,依旧专心致志地盯着远方,“没事,有路。”他向着“阎王”又开了一枪,终于转身来看孟肴,“这点血杀不死阎王,光线也越来越暗了,我们得赶紧离开......”孟肴正准备去找路,晏斯茶突然叫住他:   “肴肴,等等。”   晏斯茶拿出了宝箱里的事物,原来是一枚蓝宝石的戒指。镶嵌其上的蓝宝石未曾沾染一丝夕阳的浑红,而是呈现出一种矢车菊般纯正又微微带紫的宝蓝色。   “这个戒指叫作‘Ragnarok’,我把它翻译为‘诸神的黄昏’,”晏斯茶一面说着,一面牵起孟肴的手。突然,世界又再次停止了,少女维持着握住孟肴手指的动作,一动不动。   孟肴面前跳出来一个对话框,他勉强看出英文的意思是:【是否接受Swallow为你戴上‘诸神的黄昏’?】   他选择了【是】。   一切便又开始活动起来,一头银发的少女为孟肴戴上了宝蓝色的戒指,俯身在孟肴的指节上温柔一吻。   “这游戏还能有‘亲吻’这个互动动作?”   “不,这个是‘诸神的黄昏’的自带动作,当它戴上的一瞬间就会触发,我就为了这个动作才去抢宝箱的......”   孟肴有些惊讶,又听晏斯茶说,“还有,你看看你现在的血条。”   孟肴查看自己的血条,竟发现自己血条的下方多出来了半条血条,再看晏斯茶,他的血条格只有一半的长度了。   “这个戒指的功能是能将自己一半的血转移给另一个人,在救将死之人时尤为重要,会直接被动触发功能。”   “斯茶.…..”孟肴感动不已,正准备说点好听话,又听晏斯茶说,“好了,现在我们游戏要正式开始了。我给了你半条命,这下该公平了吧?”   “什么意思,你还要来追杀我?”   “对呀,”满脸染血的少女对着孟肴眨了眨眼睛,语带笑意,“现在开始跑吧,你可以从东方向走,那边有很多层遮挡物,不会摔死。”   “我为什么要跑,我不跑,”孟肴却站直了身子,语气强硬,“你都给了我半条命,我光耗血也能比你撑得久。”   “你真不跑?”   “我不跑。”   “那你就没机会了。”少女突然跨前一步,猛地把孟肴推倒在地,她岔开腿跨坐在孟肴肚子上,缓缓俯下身子凑近孟肴,“你知不知道,你把角色设成这幅样子,只会让我更想把你压在身下。”那俏丽的红唇吐出色气的呢喃,孟肴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他想刚刚那么多生死一线的环节,晏斯茶脑子里居然还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正准备翻身起来,突然看见少女把手放在白皙的大腿上,一点一点推开黑色的百褶裙。孟肴莫名有些移不开眼,一直盯着裙子被推到了大腿根部,露出一圈黑色的武装带。   “害不害怕?”   晏斯茶从里面抽出了先前使用过的银色匕首,抵到了孟肴的喉咙上,声音里却带着笑意。   “叫我一声老公,我就放过你。”   孟肴哼了一声,将能量激光棒抵在了晏斯茶的后颈处。   “……肴肴,你要砍我的头?”少女的声音里满是诧异,孟肴急忙叫道,“你不也要杀我?”   “我怎么可能杀你!我当然是在吓你玩儿,你怎么能杀我?”晏斯茶的声音从诧异逐渐转为了浓浓的委屈和失望,“你怎么舍得下手!”   “我怎么不能杀你,你不是敌对阵营的吗?”孟肴心想自己不是在遵守游戏规则吗?不过恋人果然不适合玩对抗游戏,太伤感情。   “你不能!”跨坐在孟肴身上的少女气急败坏地叫道,“你要我还是要赢?”   孟肴心想晏斯茶这样还真像个无理取闹的女生,都给气成这样了,还有得选吗,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见晏斯茶手中寒光一闪,银色的匕首瞬间化为猎枪,站起身来砰砰射倒了身后两个翻上楼顶的漏网之鱼。   可是下一秒,那把银枪又对准了孟肴,“我问你,你要我还是要赢?”那语气是那样严肃而冰冷,好像某些东西已经穿透了游戏。   孟肴也从地上爬起来,“斯茶,为什么非要玩成这样...…我们刚刚并肩作战不是很快乐吗?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阎王马上就要来了......”   可是晏斯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固执地说,“回答我。”   “我……”孟肴原本没有真的打算杀晏斯茶,可是他不喜欢这样被枪指着威胁,“我……”   他心中憋闷,迟迟没能说出口。   突然间,一根漆黑的触手从少女身后猛然刺穿胸口。那触手如此粗壮而尖锐,几乎戳空了少女整片腹腔。孟肴只听见眼前少女发出一声从未有过的痛呼,下一秒,那触手便从她身体里猛然抽离。   扑通一声,少女倒在孟肴脚下。   阎王来了。   “斯茶!!”孟肴扑了过去,却看见少女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两眼空洞地望着天,银发被沙灰染脏,她的身体下面,缓缓铺开大片的血,像一片湛蓝的天空。   “跑…快跑......东边,还记得我......我...教你的怎么奔跑吗?”她的声音好像电流接触不良,滋滋得、断断续续、最后归于了无生息。   你要我还是要赢?   孟肴埋头看着奄奄一息的少女,“……我又忘了,你怎么教我的。”   “傻瓜,你要是不给我半条命,说不定还能撑一撑。”   他摘下蓝宝石的戒指,戴在了晏斯茶角色灰白的指节上。夕阳的余晖里,青年牵起少女的手在上面落下虔诚的一吻。下一秒,地上的银发少女猛然抽上一口气,口中涌出大量蓝色的血液,死而复生般大声咳嗽起来。   孟肴的上空投下一片阴影,他缓缓站起身来,跨过少女的身体将她护在身后。他仰着头直面那漆黑的庞然大物,手里捏着最后一颗炸弹。   你要我还是要赢?   一场游戏,死就死吧。   当然是要你。   孟肴用嘴咬开引线环,辽阔的天宇下,高大的青年勇敢地纵身一跃,投身到了那巨大的黑色肉团中,一声巨响,炸开了血肉的烟花。   狗屁阎王,这么多血,够不够你死啊?   【Game Over】   --------------------   游戏写得比较仓促,大家不必纠结细节哈 第55章   孟肴摘下头盔,VR游戏非常消耗精力,他顿时感觉到沉重的疲惫感,转头看晏斯茶,他还戴着头盔一动不动地坐着。   孟肴站起身想去喝点水,手腕却突然被拽住了,这一拽颇为用力,他站立不稳,跌回了毛地毯上。   晏斯茶也取下了头盔,他埋到孟肴的颈窝里,紧紧地抱住孟肴,只低声唤了一句,“肴肴。”   这声音像在笑,又像是要哭了。   “怎么不继续玩了?”孟肴下意识把手放到晏斯茶的脑袋上揉了揉。他从来没有抚摸过晏斯茶的头发,触及的手感意外舒服,凉而滑,像黑色的绸子。   “你都不在了,我还玩什么......”晏斯茶在孟肴的颈窝里蹭了蹭,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   “我可是好不容易用命给你换来的机会,”孟肴低叹一声,“也不知是谁拿枪对着我,那么凶……要是我选了要赢,你是不是就要一枪崩了我?”   “怎么会,”晏斯茶终于从孟肴的颈间抬起头来,眸子一片雾气,“我是气昏了头,我顶多往自己身上开枪。”   “噢,”孟肴难得有些不依不饶,“那你是要留我一个人在那危险的世界了,你当初还说你不会先走一步......”   “我没有,”晏斯茶难得诚恳地低下脑袋,他也不在乎孟肴把现实和游戏混为一谈,声音像从胸腔里发出来得,低低闷闷,“我是不会丢下你的。”   孟肴舍不得晏斯茶这么难过,便转移开话题,“几点了,怎么没见到王妈?”   “中午了吧。我让她别来的,今天我给你做饭。”晏斯茶说着便笑起来,站起身对孟肴伸出手,“跟我来。”   孟肴不理解晏斯茶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做饭。孟肴也会做饭,可是他不喜欢做饭。以前他每天放学后就要赶回去做饭,奶奶还在田里干活,他要把饭蒸上、菜做好,喂饱猪,等奶奶回来吃完饭,又要去洗锅洗碗,天快黑的时候才能开始做家庭作业。家里没有台灯,奶奶就在他桌子上牵了一个只有几瓦的小灯泡,他就着那昏暗的光学习。   做饭对孟肴来说是一件很繁琐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只是单纯为了饱腹,没有享受可言。他看着晏斯茶从冰箱里取出一个玻璃小罐子,打开盖子的一瞬间,飘出了一种奇异的香气。   罐子里只有一小块煤团似的东西,质地偏软,捎带水分,“这是新鲜的黑松露,西澳产的,”晏斯茶把那块黑松露放在砧板上,又取出一把薄刃刀,沿着边缘切下薄片。   孟肴感觉像在切卤牛肉片,又听晏斯茶问他,“肴肴,你觉得这味道像什么?”   像什么呢?孟肴形容不出来,是特别的香气,又有点莫名的熟悉。晏斯茶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凑到他耳边,“像不像精液?”   孟肴呼吸一滞,他完全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可是晏斯茶这么一说,他还真觉得有点像了,但嘴上还是掩饰道,“没、没有!我才不觉得..….”   晏斯茶嘴角擎笑,安静地注视着孟肴。厨房乳白色的灯光下,他的脸透出一层暖暖的莹光,显得多情又诱惑。孟肴被他看得浮想联翩,心不在焉地听他介绍其他的食材,“我给你做意面,这是牛肝菌、这是帕玛森奶酪,这是欧芹碎......”   这简直触及到孟肴知识盲区了,只傻乎乎地顺着晏斯茶的介绍点头,又见晏斯茶从柜子里取出量杯、刻度勺和迷你电子秤,孟肴忍不住问,“你做饭怎么像做实验啊?”   “本来就是做实验,”晏斯茶低头看向一旁的菜谱,“西餐都有严格的度量,所以很简单。”   “不过中餐总是‘适量’、‘少许’……很抽象,我觉得中餐也该和西餐一样给出具体的量。”   孟肴感叹,“可是这样好麻烦,得做多久啊……中餐其实做得多了就有经验了......”   “你会做?”   “会呀,”孟肴点点头,有些骄傲,“一般的家常菜我都可以。”   “那下次你来做。”晏斯茶一脸期待地看向孟肴,孟肴便无端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好,我给你做。”他在心里默默思考自己做什么最拿手,浑然不觉自己居然对讨厌的做饭有了感兴趣。   晏斯茶的姿势优雅,动作有条不紊,厨房又高级明亮,孟肴觉得只差一首小资背景曲便是一部电影。他看见晏斯茶切下一小块黄油,顺手放进嘴里。   “这可以生吃吗?”   晏斯茶点了点头,“试试么?”   “好啊。”闻着很香,牛乳的气息。   晏斯茶发出一声耐人寻味的轻笑,他切下一块黄油,铺在苍白的指尖,孟肴赶紧张开嘴迎接美味,晏斯茶却扶住他的腰,拉开了他的裤腰。   晏斯茶冰冷的手很灵活,还未待孟肴反应过来,食指便带着黄油挤进了后穴。   “唔……”孟肴闷哼一声,晏斯茶裹满黄油的食指在他的甬道里进进出出,打着圈挤压他的敏感点。后穴的温度很快融化了黄油,晏斯茶低笑道,“好棒,肴肴把黄油含化了...…肴肴,好吃吗?”   空气里黄油丰裕的气息愈发浓郁,孟肴的后穴有种温热的滑腻感,他心中羞耻无比,只好咬住下唇一言不发。晏斯茶回身又切了一块黄油,“好啦,给你吃。”   他这样说着,却含在了自己的舌尖。   孟肴犹豫了一下,缓缓凑了上去。他们厮磨了许久,等撤开距离时,晏斯茶薄唇上全是透明的黄油,浅金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流下,在光下闪烁着光泽,晏斯茶伸出舌头舔掉,“肴肴,黄油是什么味道?”   他们在厨房没羞没臊地做了两轮,完全错过了饭点。孟肴第一次吃意面,其实不太习惯西餐,也分不清正不正宗,可是他累坏了,狼吞虎咽地吃干净整盘。他主动提出要洗碗,结果晏斯茶在他洗碗的时候又来骚扰他,插在里面一边顶他一边让他洗,弄得孟肴差点打碎盘子。   “你……你看过阿莉白的故事吗……里面的修士因为纵欲过度……嗬……差、差点死掉……”孟肴趴在洗手池边,累得直不起腰。   “《十日谈》里的?可惜你不是阿莉白啊,你没有那么欲求不满,”晏斯茶一边挺送一边轻轻掰过孟肴的脸亲吻,“你那里也不是地狱,是天堂……”   孟肴喘着气笑起来,他的脸和身体都熟透了,散发出柔软的香气。他扭过头配合晏斯茶接吻,勾着晏斯茶的脖子。他完全放纵自己在情欲里,他从未像这样放纵过自己,似乎忘却了一切哀怒。   结束以后孟肴又戴起头盔,重新去探索《Ephemeral》,让晏斯茶教他玩主线。   他从下午一直玩到半夜,第二天一早起来又戴着头套玩到中午吃饭。他好像真的忘了学校,忘了晏斯茶屋子以外的世界,晏斯茶不提,他也一字不提。   晏斯茶有时候不会陪孟肴玩游戏,只是坐在旁边静静望着他。他想孟肴现在就在他身边,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是他想要的。可是孟肴怎么能那样沉迷游戏呢?晏斯茶甚至有点后悔带他玩游戏了。   “肴肴……”晏斯茶忍不住去扯孟肴的头盔,幸好孟肴还不至于玩到六亲不认的地步,他按下暂停键,寻着晏斯茶的声音转回头来,“怎么了?”他看不见晏斯茶,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摸索。   晏斯茶握住他的手,“你不是想回老家吗?不去了?”   孟肴像是才想起这一茬,“去啊。什么时候?”   “明天就走吧,”晏斯茶目光深沉地望着他,“好吗?”   孟肴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好,明天就走。”   晏斯茶嗯了一声,凑过去亲孟肴露在头盔外的下巴,语气看似轻描淡写,“你别只顾着玩游戏。”孟肴哈哈笑了几声,似乎很开心,摸索着晏斯茶俊俏的脸颊,凑上去吻他,“除了游戏,我还有你。”   晏斯茶任由孟肴亲吻自己,神色却有一丝复杂。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来电人是赵博阳。晏斯茶拍拍孟肴的肩膀,“你玩吧,我去接个电话。”   他走到厨房外的阳台上,接通了电话,“什么事?”   “晏少,你快、快上论坛,出大事啦!”   赵博阳的语气很是激动。 第56章   >   >   >   > *群体会做的其实只有两件事——锦上添花或落井下石。*   >   > *——《乌合之众》*   >   晏斯茶打开三中的论坛,同时也没有挂断和赵博阳的通话。   “H班那群人,真他妈转性了......”赵博阳在电话里感慨万千地说。   晏斯茶点开最热门的帖子慢慢浏览起来。这个帖子是高二H班——孟肴班上的同学自发组织的。在这风口浪尖上,他们竟然站出来替孟肴辟谣。楼层里出现了大量孟肴的同学,许多人正大光明地用本名发表言论。   【我和孟肴一起上过那么次厕所,他该有的玩意儿全都是齐齐全全的……看到那帖子我惊得屎都出来了,不会明天就有个帖子扒我是个双性人吧!!!】   【那么关心人家长不长毛,影响你生殖器官发育了?】   【你们分得清开玩笑和人身攻击的区别吗?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被你们这样诋毁嘲笑。生而为人,劝你善良。】   【(小声逼逼)是不是谁嫉妒孟肴和会长的关系啊……(擦汗)不过选的角度也太拙劣了8,孟肴就长得清秀了点,这也太任意发挥了,长见识长见识(告辞)】   【顶楼上,说实话,孟肴确实挺好看。额,歪楼了。。。】   楼层里还出现了孟肴的三个室友。为了证明身份,他们甚至把学生证和床位名单放在一起拍了照片。他们声称不止一次看见过孟肴的裸体,虽然尺寸不够突出,但绝对是在正常人水平,被这样造谣实在匪夷所思。   一下子,舆论便又再次一边倒了。   那些当初帮孟肴打抱不平的微小声音瞬间放大,铺天盖地地开始批评侮辱过孟肴的人。那些曾肆意取笑的人要么闭声、要么偷偷删除之前的评论,转身跟着人群一起捍卫正义。   仿佛人一到群体中,智商就会严重降低,为了获得认同,个个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备感安全的归属感。别人骂,他跟着骂;别人夸,他跟着夸;别人投降,他跟着投降;别人倒戈,他就跟着倒戈。   晏斯茶一言不发地浏览着帖子,又听赵博阳兴高采烈地说,“晏少,你不是把孟肴带走了吗?我看周一他就可以来照常上课了,过两天这件事肯定能平息,H班那群人,怕是真被孟肴感动到了......”   赵博阳没有说错。其实只有H班那群人,才能理解孟肴演讲稿里那句轻描淡写的“并没有受到大家平等的对待”到底有多么沉重,其间又掺杂了多么宽广的勇气与宽恕;只有H班的人,这些和孟肴朝夕相处的人才能切身体悟到孟肴的世界有多少隐忍与沉默。和网络上的人不一样,孟肴分明在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是个活生生的存在。   他们也是孟肴故事里的一角,没办法抽身而出。   所以哪怕H班的人不知道真相,哪怕孟肴的室友通过试探已经知道了真相,他们还是选择集体编造谎言来保护孟肴。群体固然经常是犯罪群体,然而它也常常是英雄主义的群体。人群会做出刽子手的举动,同样也会为所谓的正义赴汤蹈火。   这之中不乏对孟肴真正怀抱嫉妒与恶意的同学,但这与他们在此时向孟肴伸出援手并不矛盾。他们不是为了拯救孟肴,只是为了扮演一个救赎者,在煽动的浪潮中热血沸腾。   哪有什么绝对的邪恶,又哪有什么绝对的正义。   晏斯茶一直将帖子滑到底,才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未曾猜到是这样的发展,他应该为孟肴感到高兴。这一次回去,孟肴不仅能够走出流言蜚语,还能够走出霸凌的阴影——他很快能和班上的同学和平相处吧,很快能变得更加自信吧,很快能收获友谊吧,毕竟他本就是那样真诚而善良的人。   “晏少?晏少?你怎么不说话?”   但那时候,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不急,再等等看。”晏斯茶的声音很轻,像一片无处可归的落叶。他把手搭在栏杆上,盯着自己苍白的指节。   “哎呦,都这样了还能有啥变故啊!你真是关心则乱......”赵博阳还在电话里喋喋不休着,可是晏斯茶握着电话的手也搭到了栏杆上,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望着远方日头像一只倦鸟,静静穿过杂乱的树林,向西移动,最后落进昏沉的地平线里。   原谅他吧,原谅他这个可怜又自私的人。   晏斯茶挂掉了赵博阳的电话,翻出通话记录里刘泊的未接来电,拨了过去。   “斯茶,谁给你打的电话?”   晏斯茶回去的时候孟肴没有在玩游戏,他坐在地上仰起头,目光藏着一丝难以掩藏的恐惧。晏斯茶走到他身边坐下,“别怕,学生会打来的。”   “噢......”孟肴垂下脑袋,过了好半天,他才很小声地说,“斯茶,你不用陪着我...…你忙你的事吧,我能照顾好自己。明天......你还是去上课吧……”   晏斯茶抚上孟肴的脸颊,冰冷的手在他耳侧来回摩挲,“真的不用我陪?”   孟肴脸埋在他手心亲昵地蹭了蹭,语气有些迟疑,“嗯……”   “那怎么行?”晏斯茶笑了,捧起孟肴的脸,凑过去慢条斯理地啄吻他的唇,“学生会没了我照样能运行,总会有别的人去扮演会长的角色。况且下学期我就会卸任,”晏斯茶的声音平缓,娓娓动听,目光始终注视着孟肴,“学校的课进度太慢,我都是自学,所以偶尔请假也没关系。”   “这世界无论什么离了我都不会有影响,除了你。肴肴,我不是说过吗,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孟肴听此鼻头一酸,紧紧捏住晏斯茶的袖子,“斯茶,我只有你了……”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埋到晏斯茶肩上无声地啜泣。   晏斯茶将孟肴抱进怀里,嘴上温柔哄着孟肴,心里却在想,你这个骗子,你要是只有我了,为什么还要去找什么奶奶?   不过他也懒得计较了,反正他和孟肴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一想到这儿,他心下轻松了一些,低下头轻轻地吻掉孟肴的眼泪。孟肴在哭,他自然心痛,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好像每一滴眼泪都在证明孟肴对他的爱和依赖。   孟肴哭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我一定会尽快振作起来,害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你不用在意这些……”晏斯茶话还没说完,孟肴又急急打断他,好像很害怕晏斯茶嫌弃自己,“我真的可以,你相信我……像以前一样,这次我……”他哽咽了一下,情绪再也抑压不住,突然往前一扑搂住晏斯茶的脖子,像是要把这两日压抑逃避的悲愤都通通发泄出来,语无伦次地问:“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呢,斯茶……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痛苦,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不要这样想,”晏斯茶收紧了怀抱,恨不得和孟肴融在一起,“有我在。”   “你忘了我说的?无论怎么样,我都爱你,会永远陪着你。”晏斯茶眉头间有些疲惫的焦虑,看上去心事重重,可是孟肴没有注意到,“但是别人怎么办……我在别人的心里都.…..”   “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晏斯茶突然将孟肴推出怀抱,冷冷地盯着他,像是失落与失望,“你有我还不够吗?”   孟肴被晏斯茶这一问吓了一跳,连悲伤都吓回了肚子里,只抬起手臂快速地抹掉眼泪,“斯茶,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谁也比不上你.…..我、我不胡思乱想了......”   晏斯茶低头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才重新看向孟肴,声音恢复了温柔,“我要出去一趟,晚点王妈会来给你做饭。”   “好.…..”孟肴听话地点了点头,也不敢问晏斯茶去做什么,“你早点回来。”   “嗯,”晏斯茶捧着孟肴的脸亲了亲,又惩罚般咬了一口,“乖,我会尽快回来。”   --------------------   小读者们元旦快乐🥳mua   “群体固然经常是犯罪群体,然而它也常常是英雄主义的群体。人群会做出刽子手的举动,同样也会为所谓的正义赴汤蹈火。”引自《乌合之众》 第57章   “晏哥,这里面可真大啊,我走了好半天才到......”刘泊一边乐呵呵地恭维着,一边拉开包间的椅子坐下来。这家私房菜馆修成中式的庭院,曲觞流水,小径通幽,每个包间都是独立的厢房,会有身着古装的少女掌灯引路。   晏斯茶瞄了一眼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心里暗笑刘泊拙劣的戏码,嘴上却说,“辛苦了,这家是淮扬菜,口味比较清淡,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满桌八珍玉食,刘泊看得眼花缭乱,“这么多啊,你太客气了......”   晏斯茶懒得和刘泊再说些逢场作戏的体面话,便示意他动筷,开门见山地道:“先前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不好意思,我当时没接到。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你肯定很忙,我知道的......其实,唉,也就是那方面的事......我是真的真的没办法了......”刘泊不安地搓了搓手中的筷子。   “贷款的事?”晏斯茶换了个姿势,“到还款日了?”   “还款日已经过了,但是我马上又得还钱了......我、我又借了一家,”刘泊偷偷瞄了一眼晏斯茶,见他没有露出反感的神情,才继续说,“上次我不是借了两万吗?但是有手续费两千,到手就只有一万八了......我分成36期还款,每期要还八百......”   刘泊戳了块鱼肉匆匆塞进嘴里,“当时我没觉得怎么样,后来一算,我总共得还将近三万呐!”刘泊把筷子一拍,语气却唯唯诺诺的,“当......当初不是说利息才百分之零点零几吗?”   晏斯茶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刘泊,“对啊,这是日利息。你分成了36期,整整三年才能还完——你怎么不自己算算,这利息翻了多少倍?”   “我......”刘泊嘴里那块鱼肉越嚼越不是滋味,难以下咽,“其实每个月八百我还能勉强还上。但是最近我想换台电脑,买个好一点的游戏本......我,我就又借了两万五......”   刘泊听见晏斯茶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总共欠了多少?”   “十......十二万......”刘泊的声音细如蚊鸣。   晏斯茶诧异地坐直身子,“不到三个月你就欠了这么多?”   “我是没办法了!我、我还不上,只能又找别家借点......”   晏斯茶没说话,举起一旁的茶杯佯装喝水,掩去嘴角的笑意。这刘泊太蠢了,比他想象得还要蠢。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刘泊说到这儿语气急促起来,“我真的......有一次我其实就是想看场电影,我和女朋友吃完饭她要我去陪她看电影。可我当时身上只剩二十多块钱,别的一点也没了......没办法,我、我就又去借了。我想着就买两张电影票,剩下的钱全存起来,等到期的时候还......”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知道自己身上有钱就跟猫抓似的,不知不觉又大手大脚起来,回过神来的时候,又全都花光了!”刘泊的头几乎要埋到桌子上,突然往桌上狠狠撞了两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啊,这太可怕了,我必须......我必须上岸!可是我没办法,我还不上了......”他突然抬起头来望着晏斯茶,“晏哥,我求你了,你帮帮我吧,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成,我求你了......”   晏斯茶发出一声冷笑,“这么急,去卖肾呗。”   “卖、卖肾?”刘泊脸上露出惶然的迷茫,“你别跟我开玩笑了......卖肾......万一死人了怎么办?”   “本来多出来的一颗肾就是备用的,”晏斯茶的语气轻描淡写,“放款的人没有给你提过?”   刘泊见瞒不住了,这才一脸懊丧地说,“提是提过,可是他们只给我那么点钱!我去医院打听过了,一颗肾私下可以卖到二十到三十万......可是他们呢,他们居然说至多给我五万,还要看我的身体状况,这太坑了,我不卖给他们!”   “黑市都是这样,哪由得你挑,”晏斯茶又端起杯子,这次却不喝,只放在唇边,露出一双晦暗的眸子,“有钱拿就不错了。”   “你认真的?真、真的不会出问题吗?”刘泊语气有了一丝松动。   “当然不会,你只是取掉了一颗无用的肾,”晏斯茶的声音带着轻松的笑意,“很多人带着一颗肾照样活到七老八十。”   晏斯茶的这话明显就是在忽悠人,这好比卖保健药的推销员大言不惭地说自家药品没有一点副作用。所有的事物都是两面的,没有绝对的好坏。刘泊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晏斯茶现在是他的救命稻草,他不得不信。   “对了,你成年了吗?”晏斯茶慢慢地摇晃着茶杯,看着杯中泛起的涟漪。   “我还差两个月就成年了!”   晏斯茶哦了一声,语气有些惋惜,“这个似乎要是成年人才可以做。”   “就......就差两个月也不行?”刘泊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走险路,却发现根本无路可走,心情瞬间低落至谷底,“那可怎么办!晏哥,你……你、你能不能借我点?”   晏斯茶没有回答,刘泊又急忙说,“你放心,以后你要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是一句话的事!”刘泊嘴上铿锵,心里发虚。他不知道晏斯茶的具体经济情况,但对自己这种普通学生来说,十二万已经是一笔非常大的数目。他和晏斯茶的交情还没有到能一口气借这么多的程度,只能小心地试探口风,走一步算一步。   晏斯茶把手随意地搭在桌上,露出一副同情又抱歉的表情,“可惜我没有那么多钱啊,不然现在就帮你解决了,”他说着突然曲起指节一敲桌面,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容,“我倒是有个法子......你妈妈是不是得了肾癌?”   “你怎么知道?”刘泊一惊,“我妈已经是肾癌晚期了,做不了手术,又买不起靶向药,现在就躺在家里......”   “你是拿资助金的,学生会有你的资料,”晏斯茶抬眼望着他,目光在灯下锐利而清晰,“你妈妈需要什么靶向药?”   “我......”刘泊挠了挠头,似乎在竭力回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我不记得了。”   晏斯茶笑了笑,不置一词,拿出手机查找了一番,“是‘索坦’吧?国产药一盒定价在一万三。”   “对对对,就是那个什么坦!”   “你试过筹集善款吗?”晏斯茶放下手机,直视刘泊。   “筹集善款?没、没有过。”刘泊的语气有些迟疑,似乎没能理解晏斯茶的话,晏斯茶叹了口气,解释道,“就是让人给你妈捐款。”   “啊?我没想过……她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家里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刘泊的语气那样无关痛痒,似乎谈论得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陌生的病人。   “那你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向学校申请募捐?”晏斯茶两手交叠垫着下巴,对刘泊露出一个可靠的笑容,“我可以通过学生会帮你递交申请,不过不能保证成功。”   “天啦!你这......”刘泊终于领悟过来晏斯茶的用意,激动得语无伦次,“晏哥,哥,我......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还请你在这事儿上多费点心,多教教我,我、我没干过......”   “放心,我会帮你。”晏斯茶端起茶喝了一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随口一提,“对了,孟肴的半张病历还在你那儿?”   “我......”刘泊霎时脸色一白,以为晏斯茶要来兴师问罪了,“那病历我没给任何人看过!那纸上面有孟肴的病症,写得清清楚楚......”他倒也是幸运,一扯就扯下来了关键的部分,“你要的话我周一就给你带去学校。”   晏斯茶摇了摇头,“不用,你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他维持着举杯的姿势,热茶的雾气飘过他的脸颊,如同一张朦胧伏动的面纱。唯有一双深沉的眸子,在白雾里愈加清晰。   “你把病历拍下来发出去,把这个真相公之于众。”   “什么?”刘泊自然清楚论坛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晏哥,你认真的?我们班刚刚才一起帮他辟了谣,眼见就要翻篇了......”连刘泊也不忍心做这个节骨眼上的恶人,心想这样不是把幺鸡往火坑里推吗,这之后就真的没法圆回来了,嘴上却不敢老实说,只问:“这是什么用意呐?”   “你想知道?”   晏斯茶笑了,却比不笑时更加渗人,缓缓地说,“你觉得我会对孟肴不利吗?”   “怎么会怎么会!你做什么一定都是为了......孟肴好,”刘泊吓得伸长脖子,恭恭敬敬地应道,“你放心吧,这件事我一定给你办妥当,绝不会跟任何人提到你。”他倒也琢磨得明白,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孟肴知道。   晏斯茶见目地已经达成,便懒得再和刘泊多费口舌。刘泊倒也看得懂眼色,立即站起身说自己有事,要先走一步。他不断致谢,又拼命暗示晏斯茶别忘了捐款的事,点头哈腰地走出包间。   刘泊走远了。晏斯茶失神地望着面前一筷未动的佳肴,枯坐了一会儿,才吩咐服务员打包几道孟肴会喜欢的菜,匆匆往家赶去。 第58章   晏斯茶不在,孟肴独自待在屋中总是心神不宁,连游戏也玩不进去,干脆起身去做晚饭。   他打开冰箱,里面除了奶酪以外只有两条包装精美的山葵。孟肴从未见过山葵,只道是形状怪异的莴苣,切片炒了个小菜,入口才惊觉辛辣冲天,急忙又是灌水又是喝牛奶,一顿饭吃得狼狈不堪,最后胡乱弄了个蛋炒饭收场。   王妈开门的时候,孟肴还以为晏斯茶回来了。王妈不仅有业主卡,而且还知道指纹锁的密码,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晏斯茶的屋子。   孟肴独自面对王妈有些局促,好像自己未经允许闯入了别人的家中。王妈提着一篮子菜打算去做饭,孟肴拦住她,“王妈,你不用忙了,斯茶今天不回来吃饭,我一个人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王妈好似很诧异,“你自己会做吗?吃了什么呀?吃饱了没?”说着还上手捏了捏孟肴的胳膊,“看这小胳膊,还没我儿子一半粗。”   孟肴突然被不熟悉的人触碰,不适地往后缩了缩,心里却一暖,“我吃饱了......王妈你早点回去吧,你儿子估计也等着你吃饭呢。”   “可不是,那小兔崽子,又懒又挑食,自己下个面都不肯!那你照顾好自己啊,我先走了......”孟肴不是王妈的主人,便不像对晏斯茶那么上心,把菜篮子和装着衣服的袋子往边上一搁,“东西都在这儿了。”   王妈走后孟肴才觉得自在了一些。他正准备去休息一下,家里突然响起了一阵铃声。孟肴寻着声音找过去,发现大门边的墙上嵌着一块小平板,上面显示是保安来电,孟肴滑动接通。   “下午好先生,请问您点了外卖吗?这边有一位声称给您送外卖的人,可以放行吗?”   “外卖?”孟肴以为是晏斯茶点的,“放行吧,谢谢。”   “好的先生,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又要见到陌生人,孟肴不安地在门边来回踱步,很快铃声又再次响起。   “下午好小晏,这边有一位声称给您送外卖的人,他要求亲自送上来,请问需要放行吗?”这一次,却是那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管家声音。   “额,”孟肴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场面,“……那就放上来吧。”   “好的先生,请您稍等。”管家瞬间改了称呼,从容而自然。   孟肴打开门,看着外面的电梯数字不断跳动,等到5的时候,孟肴又急忙把门关起来,站在门里紧张地等对方敲门。   “咚、咚、咚——”   有节奏的敲门声终于响起,孟肴吸了口气,推开一条门缝伸出手,“你好,给我吧…...”   头顶上空却传来一声志趣昂扬的口哨,“你就是Swallow领回家的小朋友?”那人的手直接掰住门沿往外一拉让门大敞开,吓得孟肴后退了一步。   门外的人留着寸头,身上只穿着一件黑色短袖,两臂肌肉健硕流畅,左耳还戴了一枚黑色的圆耳钉。他俯下身凑近打量孟肴,孟肴也暗中打量他——修了断眉,高眉骨鹰钩鼻,只是眼窝凹陷,眼周发黑,像是长年累月没有休息好。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孟肴好一会儿,才感慨般呢喃了一句,“Swallow原来喜欢这种类型。”   孟肴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说的Swallow就是晏斯茶,急忙道,“不好意思,斯茶现在不在家。有什么事吗?”他在这人目光下有些不适,仿佛自己是一件物品。   那人抬起手臂摇了摇手中的单肩包,歪着嘴角神秘地笑,“送外卖啊。”言罢便穿过孟肴径直走进屋子,轻车熟路地换了鞋。他一边走进客厅一边打量四周,笑道:“看来又添了不少有趣的东西。”   他停在投影幕布下面,蹲下身打开播放器,又接通了音响。   “这是我新作的demo,你也可以听一下。”他站起身看见孟肴隔他老远地站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喂,你怎么那么紧张?你可以和Swallow 一样叫我Greydove。”   Greydove?这名字很耳熟,孟肴的记性不错,很快意识到他是晏斯茶的那位网友,忙上前两步,伸出友好的手,“原来你就是Greydove......你好,我叫孟肴。”   Greydove冷笑了一声,似乎觉得孟肴想要握手的动作很蠢。他直接与孟肴擦肩而过往厨房走去,敷衍地回道,“你好啊,小朋友。”   小朋友小朋友..….孟肴沉默地看着Greydove走进厨房。这个人明明没有比自己大多少的模样,腔调却老是奚落嘲讽。他正准备说话,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失真而刺耳的电吉他音。   很快,音乐中又掺入了密集而凶狠的鼓点、高亢的电子琴音,三种声音毫无规律地混杂在一起,忽高忽高、你追我赶。更惊人的是,之后还出现了非人般的低沉嘶吼,简直魔音入耳,听得人心绪焦躁,恨不得立刻跑出门外。孟肴急忙冲到音响边寻找开关,那震耳欲聋的嘶吼尖叫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整个胸腔都在剧烈地震动。   在按下开关的一瞬间,世界立即清净了。   “喂,你干什么?”Greydove直接从厨房冲了出来,“你为什么关掉?”   “太吵了......”孟肴抿着嘴也有点生气,那音乐堪比核武器。   Greydove又发出一声冷笑,“你根本就不懂,这是Death Metal,力量就是它的灵魂,”Greydove一提起音乐便收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语气难得认真起来,“撕裂嗓音、Riff、双踩......这次我融了很多元素进去,你根本就不懂,”他说着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悠远,“Swallow就能懂我的音乐,他能懂我的情绪、我的痛苦......”   这肉麻的话孟肴越听越不是滋味,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够了解晏斯茶,他的朋友也罢、家庭也罢、爱好也罢,这让孟肴很是挫败。正走神之际,他突然闻到了一种古怪的臭味,好似烧焦的皮肉,又熏又糊,“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烧焦了?”他试探着问。   “靠,跟你说话搞忘了,”Gerydove转身匆匆跑进厨房里,很快又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个盘子,“焦了,不过也能吃,”他对着孟肴古怪地笑了笑,“ ‘炒叶子’,吃过吗?”   “什么的叶子?”孟肴皱起眉头,盘子的炒菜似乎没有加佐料,除了一股草腥气,还有种油腻的臭味,Gerydove越近,那味道越浓。   孟肴像被厚重的油脂封住了口鼻,闷得想吐。Greydove一直走到孟肴跟前,把盘子伸到他眼下才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叶子?”   叶子都被炒软了混成一团,孟肴竭力辨认了一番,依稀瞧出是叶掌状,“枫……枫叶么?”   Greydove的眸色一暗,“看来Swallow从来没有带你玩过这些嘛,”他缓缓勾起一侧嘴角,压低了声音:“这是新鲜的大麻叶。” 第59章   正在这时,Greydove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一看来电便笑出了声,举起手机给孟肴展示,“快看,Swallow给我打电话了。”   他放下盘子接通手机,慢悠悠地走到一边,“喂?”   “你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晏斯茶的气息有些急促,好像奔跑过,“你给孟肴说了什么?”   Greydove啧啧两声,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孟肴,小声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在家装监控了?”   晏斯茶只说,“我马上进电梯了,来给我开门。”   “这么大爷?把我当什么了。”Greydove嘴上埋怨着,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哼着调子走过去打开大门,靠着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晏斯茶闲聊。他被这通电话分了神,忘记给孟肴继续讲晏斯茶的事。   孟肴端起那盘大麻叶翻来覆去地打量,脑子一片混乱,突然听见电梯叮的一声。   晏斯茶回来了。   “斯茶,你回来啦……”孟肴下意识地把盘子藏在身后,看了一眼Greydove,又看向晏斯茶,目光掺着一丝陌生的恐惧。   晏斯茶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孟肴身前,从孟肴身后夺过盘子,又举起手里打包好的食物,“吃饭了吗?”   “吃了。”孟肴也不说王妈没给自己做饭。   “好,”晏斯茶点了点头,语气温柔,“我还没吃,帮我把东西热一热吧。”他将手中的袋子递给孟肴,孟肴很知趣地跑进了厨房,只留下晏斯茶和Greydove两个人在客厅。   “啧,这么臭。”晏斯茶嫌弃地掂了掂手中的盘子,连着盘子一起丢进了垃圾袋,封好放到了门外,又将屋子里的空气系统调到了强力换气模式,这才回身来看Greydove:   “今天是什么意思?”   Greydove耸耸肩,“找你玩啊,这是我朋友种的Jake H,特地带来给你尝鲜,可惜了。”   “妈的新鲜叶子能有效果?”晏斯茶脸色阴沉,压着声音也压着火,“你乘孟肴在这儿故意来搞我?”   Greydove难得看见晏斯茶这么气愤的模样,新奇地睁大眼,心情更好了,“你以为是什么‘尝鲜’?潮汕不也有炒麻叶这道菜嘛,我又不知道你不在家。他也太傻了,一个破叶子吓成那逼样。”   晏斯茶坐进花窗玻璃前的椅子里,他坐下的一瞬间室内便响起了淋淋漓漓的雨声掺着细碎的人声,他们混在这声音里谈话,孟肴远在厨房一点也听不见。   “你到底给孟肴说了什么?”   “就给他看了叶子,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你就回来了。”Greydove做出投降的姿势。   晏斯茶听此明显松了口气。Greydove抱臂俯视他,“你真喜欢他?”   晏斯茶坐着椅子转了几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阴冷渐渐融化,目光温柔而眷恋地看向厨房。   “我爱他。”他的声音轻快,倒像个热恋中的少女。   “啊?”Greydove难以置信地看着晏斯茶,他分明还想维持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可是整个脸都垮了下来,嘴角扭曲地瘪着,瞧起来似哭似笑,“邪门了,石头也能开花?”   他摇了摇头,神色很快恢复了自然,感叹道:“你还真是异想天开,他跟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谁说我们是一路人了?”   晏斯茶冷冷地打断他,抬高下巴斜睨Greydove,“你算什么东西,不就跟你玩了几次,你真以为你很了解我?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想戒都戒不掉?”   晏斯茶虽然待人冷淡,但从来没有这样粗鲁挑衅般和Greydove说过话。Greydove突然有种预感,晏斯茶是想结束他们的关系,故意在这里尝试激怒他。Greydove竭力维持自己的从容,声音却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Swallow,我告诉你,不管你碰过几次,只要碰过那些玩意儿,没有人能全身而退,没有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无法控制情绪,“我们这种人,不可能,没人能救得了......”   晏斯茶只啧了一声,“小声点。”   Greydove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恍惚。他想起自己最初是想增加对音乐的敏感性才去碰毒品的。他原先就爱抽大麻,后来有人给他说冰毒能戒大麻,他又去抽冰毒,结果一来二去两个都没戒掉。他也尝试过戒断,可是每次遇见了低潮期、遇见不顺与不公他都忍不住想靠那些东西慰藉。第一次见到晏斯茶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是一路人,在某一方面绝望又压抑。   晏斯茶身上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他洞悉别人对自己的感情,不拒绝也不回应,若有若无、若即若离,吸引着他需要的人离不开他。现在有了孟肴,他不需要毒品消遣了,就要把人一脚踹开。   “我把那些事告诉孟肴呢?炒叶子他都怕成这样,知道了真相恐怕会对你敬而远之吧。”Greydove紧盯着晏斯茶,他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很丑,喋喋不休地说一些丢人的威胁,他但凡还有点男人志气,就应该立刻走掉。   “你可以试试,看他信不信。”晏斯茶气定神闲地躺在椅子里左右摇晃。只要他在场,Greydove翻不起浪。   孟肴把饭菜放在桌子上,招呼晏斯茶他们过来吃,Greydove走到桌子边上却并不坐下,手指向晏斯茶,对着孟肴开门见山地说,“这家伙吸过毒,你知不知道?”   Greydove的神情明显不是在开玩笑,孟肴愣了一下,瞪大眼睛去看晏斯茶,却见晏斯茶正端着碗,也是一脸诧异的模样。他望着Greydove,似乎很不理解自己的朋友为什么要这样诋毁他,眼神渐渐黯淡,扬起一抹委屈又无辜的苦笑。   在孟肴心里,晏斯茶是个好学生,也是个好恋人,全世界抛弃他的时候,只有晏斯茶始终如一地对他好。他和他朝夕相处这么些时日从未察觉过端倪,况且他潜意识里把吸毒的人认作都是瘦骨嶙峋、病入膏肓的,晏斯茶的模样一点也不沾边。   最重要的是,从Greydove进门开始孟肴就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Greydove大概对晏斯茶有点意思,故意来试探他们的感情,所以这个时候一定要表现出足够的信任。   孟肴扬起了笑容,淡淡地道,“实不相瞒,我也吸过毒。”   晏斯茶发出一声轻笑,好像是被孟肴的冷笑话逗乐了,又掺着一丝胜利的满足。   Greydove被这两人一唱一捧的氛围弄得尴尬不已,咬着牙愤愤地瞪向晏斯茶,“有胆你他妈就承认,孬种!”孟肴急忙维护晏斯茶,“你凭什么骂人?”他站直身子,突然有了点主人的气势,手指向大门的方向,“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Greydove被气得一阵犯呕,骂孟肴傻逼,又对着晏斯茶咬牙切齿地指了指,“你总会后悔的,你总要来求我......”言罢便气势汹汹地走出了门,把门摔得震天响。   晏斯茶又轻笑一声,他大概觉得终于解决了一个隐患,声音不自觉放松下来,“肴肴,来趁热吃吧,有你喜欢的菜。”其实他也在赌,心中揣着一丝不确定,这下终于放下心来。   可是孟肴没有回头,他维持着望向大门的姿势,背对晏斯茶。   “你到底吸没吸过?”   这声音很轻,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嗯?”晏斯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在脑子里飞速回忆自己有没有留下任何端倪,嘴上故作轻松地应道,“当然没有,我怎么可能碰那些。”自从他和孟肴在一起后,他确实没有再碰过,他本来也没多大的瘾。有孟肴在,生活足够充实。   “好,”孟肴转过身来,盯着晏斯茶一字一句地对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你说你没吸过,我信你。”   孟肴望着晏斯茶,先前那种无力的挫败感又冒出来了。他想他一点也不了解晏斯茶,但是他应该试着去相信他。他不能因为外人的片面之词就胡乱怀疑,不能。   这一夜他们什么也没做,一片寂静的卧室里,孟肴能听见客厅换气系统呜呜的声音,他想起来关掉,却又怕晏斯茶发现自己还没睡着。他本该说王妈的事,本该问晏斯茶今天去了哪里,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在这深夜的寂静里,他突然想起晏卿同他谈过的话。   ——“那你理解他吗?”   ——“我......我想理解他,也想更了解他,但他很少和我交流以前的事。”   ——“也许是他并没有感觉到你做好了准备。如果你不了解他,最终对他是一种伤害。”   如果晏斯茶现在是在扮演一出戏目,他没有拆穿,反而陪他演完这出戏目,他们是会走得更近,还是更远?   要是没了斯茶,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第60章   第二天遵照约定他们要一同回孟肴的老家。晏斯茶很早就起床了,在浴室里捣鼓了好一阵,出来的时候穿着一件款式简单的白衬衣,额发也精神地梳了上去,显得整个人气质清新干净,凭添了一股少年气。   “我这样穿可以吗?”晏斯茶问孟肴,孟肴点了点头,“你怎么穿都好看...…没必要纠结吧,又不是回去见家长......”   孟肴这句话好像戳到了晏斯茶的心窝,他露出一抹愉悦的笑来,“总要给你奶奶留个好印象。”他虽然不满孟肴回老家的行为,心里却很在意这件事,真有种见家长的紧张感。   “斯茶,鞋子还是换一下吧,”孟肴低头看见晏斯茶穿着一双白球鞋,顺口提醒道,“乡下路烂,很容易给你弄脏。”   “...…不要,”晏斯茶思考了一下,却还是拒绝了,“这样穿和衣服搭。”孟肴心想你现在顾着耍帅,到时候有得苦吃,嘴上却没再提,有心想看晏斯茶出糗。孟肴坚持自己坐车去,晏斯便只好陪着他去汽车站买票,大巴要开好几个小时,孟肴说昨夜没有睡好,靠着晏斯茶的肩膀打起小盹来。   晏斯茶第一次坐客运长途大巴,整个大巴里弥漫着一股霉臭的空调异味,座椅上还有闷熏的汗臭味,他一路坐得笔直,背也不敢靠着座椅,被颠得头晕犯呕。一转头看见孟肴安静的睡颜,又觉得什么苦都不在乎了,伸出手和他十指相扣。   他想孟肴完全不用去上学,以后也不用去工作,就这样呆在家里就好。他自己可以直接在国内保送,这样高三不会太紧张,也有时间照顾孟肴。等以后他工作了,每天上班孟肴会给他打领带,在他出门的时候拥抱他、亲吻他,对他说早点回来。他们还可以领养一个孩子,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孩子,可是人们都说孩子会使一段感情更加坚固。他下班回来时,孟肴就会抱着孩子很开心地说,“快看,是谁回来了?”   他看着孟肴的睡颜,脑中已经畅想了无限遥远的未来。他们可以移民去社会稳定的北欧,会有一片大草坪,有女儿就教她拍皮球,有儿子就教他踢足球。他们的房子要有一个小阳台,可以在上面坐着看夕阳,还要有一辆空间大的suv,可以停在直道公路边做爱。孟肴会烹饪中国菜,这样就不会过于想念家乡,每年他们也可以抽空一起回国看看。他越想越觉得欢喜,忍不住低下头,在孟肴脸上轻轻地吻。他想这几天真是他最幸福的时候了,他只有孟肴,孟肴也只有他。他可以在偏执的夹缝中喘息,不去想谁会抢走孟肴,也不去想孟肴会不会离开自己。   他多想让这个梦做一辈子。   孟肴下车以后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拉着晏斯茶去买了一顶鸭舌帽。今天是周一,正是上学时间,孟肴怕村里人认出他来。他们租了一辆火三轮,一路突突突地震个不停,携着一路尘烟和废油气。还好晏斯茶去东南亚游玩的时候坐过类似的突突车,倒也不显得惊讶,只是反胃得更为厉害,他脸本就苍白,又咬着牙一言不发,孟肴没有瞧出来他的不适。   等到了地方,晏斯茶一下车就撑着树吐了。孟肴吓了一大跳,凑过去紧张地扶住他,又是拍背又是递水,晏斯茶轻轻摇了摇头,“不碍事。我玩游戏从来都不晕3D,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孟肴把他搂得更紧了,“这哪一样!你昨晚没有休息好吧。”他心想晏斯茶也不如看起来那么厉害,也有水土不服的时候,便暗自决心这一行要更努力照顾他。   他们停在村口的街道边,距离进村还有段烂泥路。村口开了家小卖部,孟肴正准备躲在晏斯茶的侧边走过去,店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大嗓门,“小肴?嘿!是小肴吗?啊?”   孟肴停住了脚步,却没有抬头。那店里的女人径直走过来,她长得高高壮壮,方脸阔耳,“小肴?你不就小肴吗!”她一把扯下孟肴头上的鸭舌帽,叹道,“才一个月没见,感觉又长高啰。”   “......春、春姨,”孟肴小声地打了个招呼,脑袋依旧低垂着,这个女人叫孟春,孟肴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姓孟。   “春生天天在家里念着他的小肴哥哥什么时候带他回来玩,他要知道你回来了,肯定很高兴,可惜现在他在学校。”孟春提到儿子就嗬嗬笑了,“诶?对啊,今天不是周一吗,没听你奶奶说你要回来啊……”   “我、我......”孟肴不自觉捏紧了晏斯茶的手臂,他要怎么说?照实说?这几日被压抑的惶惶不安又全部冒出来了,脑子乱嗡嗡地连不成一片,怎么办,他要怎么说?他要怎么说?   “阿姨,我们学校百年校庆,给我们放了几天假。”晏斯茶的声音适时响起,孟春殷切地点了好几下脑袋,“原来是这样,你是小肴的同学吧?哎呦......”她眼神发亮地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圈晏斯茶,称赞道,“长得这么标志,城里小孩果然不一样哈。”   她没有注意到孟肴的反常,抬眼望向远处的夕阳,“你们快回去吧,奶奶这会儿估计也回去了,赶紧得,省得她忘煮你们的饭。”   “嗯,谢谢阿姨。”晏斯茶弯起嘴角对孟春笑了笑,抬脚刚要走,孟春又叫住他们,“别走先,挑点吃的回去吧,”她满面红光地看着晏斯茶,“阿姨请你们,想吃啥随便拿。”   “不用了阿姨,”晏斯茶的目光快速地扫过漆黑老旧的小卖部,笑得露出了小虎牙,“谢谢您。”   “哎呦不用谢不用谢,”孟春笑得合不拢嘴,语气有些激动,好像忍不住和晏斯茶多说两句话,“你在学校肯定很受欢迎吧......”   “没有的事,比我好的人很多。”晏斯茶故作谦虚地睁眼说瞎话,他一看就是被人从小夸到大的,态度落落大方,“阿姨我们就先走了?”   “好、好,回见啊,想要啥来找我就行!”孟春的大嗓门老远还能听见。   晏斯茶被孟肴村里人夸自然心情愉快,笑着去看孟肴,却发现他两手捏紧鸭舌帽,埋头扛背,像个手戴镣铐的罪犯。   “肴肴,你别担心,到时候逢人我们就说是校庆。总不会真有人去查吧?”   孟肴点了点头,也不说话,自顾自把帽子重新戴回头上,他始终慢了半步落在晏斯茶的身后,尝试用他的肩膀挡住自己。晏斯茶伸手想把他揽进怀里,孟肴扭了扭肩挣脱,“别,走一起就行。”   孟肴的家不大,进门是个小院子,正对有四间屋,左侧是灶房,右侧是猪圈和厕所,院子里放养着几只鸡。晏斯茶一踏进门扑鼻而来就是一股鸡粪的腥味,他暗诽这一路都是在各种臭味里过来了。   “奶奶,我回来了!奶奶——”   “奶奶?奶奶!”孟肴一回到家就像鸟儿归了巢,跑的时候还会蹦起来。他在屋里没找人,便端了个小板凳让晏斯茶在院子里坐着乘凉,自个要去田里找奶奶。晏斯茶个子很高,坐下去大马金刀地岔开腿,孟肴忍不住笑了,抱了抱拳,“大当家,你且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晏斯茶抽了抽嘴角,无奈地配合道,“速去速回。”   夏日蚊虫颇多,晏斯茶又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待了一会儿便被咬了好几个包,只好站起身在院子里踏脚踱步。他蹲到鸡粪面前仔细观察,见远处有个小铲上沾了点鸡粪,便猜测这些鸡粪要收集起来做肥料。他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印证了不少书上见过的知识,又跑到猪圈里去参观。猪圈的光线很暗,里面有一只大猪一只小猪,见到有人来了就哼哧哼哧不停。   晏斯茶觉得这一切都和孟肴有关,他在走入孟肴的生活,也在更深地走近孟肴的内心。他干脆大摇大摆地推开屋子的房门,四间屋里有一间屋锁着,另外两间都是卧室,还有一个是供着观音像的小厅。卧室都很小,只装得下一张床、一座衣柜和一个桌子,床前放着笨重的老式电视机。有间卧室里还有一张课桌,桌子已经很老了,坑坑洼洼有不少笔戳的痕迹,小桌上方悬着一颗小灯泡。   桌子上还写了字,只是时间太久远看不分明。晏斯茶凑近仔细辨认了一下,稚嫩的字体原来写得是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晏斯茶凝视着这几行字,无声地笑起来。   他抬起脑袋看了一圈,又在墙壁上发现了孟肴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的孟肴坐在一个赛车形状的电动玩具车里,对着镜头笑得可爱,脸小小的,衬得酒窝很深。他的眼睛从小就大,显得天真烂漫,充满对世界的好奇。只是头上被人用水彩笔画了两支不伦不类的犄角,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肴大王七岁”。   晏斯茶修长的手指放到泛黄的照片上,用指尖轻轻地描摹孟肴的笑容,最后摸出手机对着照片拍了一张,把它设为屏保。这些快乐,都是他不曾经历过的。   院里传来了脚步声,晏斯茶走出门外看见孟肴一手提着锄头一手牵着一个老妪。她穿着艳俗的大花衣,身材很明显地走了样,胸部下垂,臀胯宽厚,面貌倒是很精神,还烫着老式小卷发。她瞧见了晏斯茶,急忙招呼道,“哎呀,你就是肴肴的同学吧。”   “奶奶,你还记得我说的名字吗?”孟肴在一旁道。   “欸,我记得,叫什么来着,燕......燕......”   “斯茶,斯茶,我都跟你说了好多遍了。斯人的斯,茶水的茶。”   “死…死人?”孟肴的奶奶一出口便很是懊恼,“错了错了,呸呸呸。”   孟肴叹了口气,“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斯’..….说了你也不明白,算了,你就叫他小晏吧,晏子的晏。”   “噢,燕子,燕子我知道,”奶奶自顾自点了点头,望向晏斯茶热情地唤道,“小燕呐。”   孟肴又无奈地说,“唉,奶奶,你准没分清,是那个古人,晏子..….”“没事,”晏斯茶轻声打断他,对着奶奶温和地笑了笑,“您就叫我小燕吧。”   “欸,好,”奶奶点了点头,也不清楚自己的孙子在纠结些什么,只闷头往灶房里走,“赶了一天路饿了吧?你们先玩会儿,饭马上就好。”   “你去歇着,我来做就行。”孟肴把锄头放在门边,迈大步子先一步进入灶房,他在门口转过头来,对晏斯茶喊了一声,“斯茶,你先坐会儿哦。”他回到了真正的家中,终于彻底地放开了,比平日开朗放松不少。   夕阳将沉,倦鸟归林。晏斯茶仰头望着远方,那暖橘色的云波缓缓飘动,渐次向瓦檐流淌下去,一直流淌到他看不见的绿田深处。这天空分明是与远处、与昨日相同的天空,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这里的夜晚能够看见银河吗?   他无端有了期待。他的心在此时很静,静得像夜里一颗星星。 第61章   孟肴家灶房只有一口大铁锅,嵌在泥台里,下面是烧柴火的火炕。孟肴手里的铲子长得像根扫帚,晏斯茶一进门就被逗笑了,他端着小板凳走到孟肴身边坐下,“我帮你添柴吧。”说着便从一旁柴火堆里挑了一截木头。白皙修长的手扶着枯木,倒像是要进行什么木雕艺术。   “斯茶,那你把火加大点,用旁边扇子扇一扇。”孟肴也没拒绝,专心地翻炒着锅里的事物。   “噢,”晏斯茶寻到一旁的大蒲扇,对着火炕扇了扇,“这样?咳...咳咳咳......”他一拍一打便扑出了木灰,呛得他一阵咳嗽,孟肴急忙俯下身来帮他顺背,“没事吧?你还是一边去坐着,我一个人就行。”他接过晏斯茶手中的蒲扇蹲下来,颇有技巧地对着火堆底部扇风,火便立刻旺了起来,滚烫的火光将他脸颊上的汗珠照得红彤彤的。   晏斯茶用指腹替他擦了擦汗,“肴肴......”他想说天这么热,要不别做了,又想不做了怎么办呢?这地儿连外卖都没有。   “没事。”孟肴把脸埋到肩窝里蹭了一圈,擦掉满头的汗,“很快就好了。”   “那我给你扇风。”晏斯茶扯出孟肴手中的蒲扇,站起身来在孟肴背后卖力地扇风,孟肴一边翻铲子一边笑嘻嘻地说,“你是来伺候我的小晏子吗?”   “是啊,我对娘娘思慕已久,”晏斯茶竖起蒲扇挡住他们的脸,突然凑到孟肴耳边,“我知道皇上总是冷落你,我来让娘娘快活吧。”言罢,还往孟肴的耳廓上调情似地咬了一口。   “诶!”孟肴吓得急忙推开他,往门外心虚地看一眼,压低声音警告他,“不许胡来,奶奶就在院子里呢。”   “嗻,娘娘。”“去去去。”   奶奶不知道他们要回来,也没有去买肉,孟肴便做了几道简单的素菜。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菜式,晏斯茶却觉得远胜他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孟肴则在饭桌上一个劲地夸晏斯茶:   “奶奶,他成绩可好了。还是学生会的会长。”   “喔、喔,”孟肴的奶奶没受过什么教育,只不停地点头重复夸道,“真是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好孩子?   晏斯茶望着眼前的老人有些走神。他想果然所有的家人都是这样,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只会接受“好孩子”,只会喜欢“好孩子”。   好孩子、好孩子。   他很快回过神来,扬起标准“好孩子”的笑容准备回话,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你们先吃,我去接个电话。”他起身走到院子的一角。   “喂?”来电的人又是赵博阳。   “晏少!呼……终于放学了,可算是能给你打电话了,”A班实行早晨上交手机,下午正课结束再归还的政策,当然晏斯茶从来不会遵守,“晏少,你今天还真敢不来上课啊,你给老太请过假了吗?”   “请了。”   “你咋说的啊,这么容易就请到了?”   “我说我想回家休息。”实际是晏斯茶给佘老师说他精神状态不太好,想回家休息几天。佘老师是他母亲的故友、又与晏卿时常来往,很清楚他的情况,从前也这样准过他的假。不过这层特权背后也有他的好成绩支持着。   “就..….就这样?我操你也太爽了,老太果然偏心你.…..”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越说越偏,急忙拉回来,“晏少我跟你说,还真被你料到了!妈的又出事了!”   晏斯茶早已收到刘泊短信的通知,却还是故作紧张地问,“怎么了?”   “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又在论坛上发了孟肴的黑料!这三中论坛就该直接封了..….”赵博阳咬牙切齿地说了两句,顿了顿,有些怯怯地问,“晏少,你、你在看吗?最新的那个贴......”   “嗯,我在看。”晏斯茶随意地翻了翻,其实他早就看过这个贴子,也知道发帖人是刘泊。   “晏少,那个……孟肴的病是真的吗?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好奇。我估计这又是哪个垃圾搞得P图吧......哈、哈哈哈,有够无聊的。”赵博阳在电话里尬笑,声音却透着一丝紧张。   晏斯茶平静地说,“是真的。”   “啊?这,这......”赵博阳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晏少,孟肴这种情况你也要和他在一起?一个有病的,你条件这么好,这也太委屈你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晏斯茶也不替孟肴说话,只是话锋一转,闲闲地道,“对了,我查到最初发帖的那个人了。你猜是谁?”   “我猜?三中这么多人,我怎么猜得到。”   晏斯茶的嘴角扯出一点嘲讽的弧度,语速放缓,“你女朋友啊。”   “我女朋友?晏少你是不是记错了,我前女友不是三中的......”   “卢湾湾。”   “嗯?湾、湾湾?湾湾?!”赵博阳一下子急了,“你别唬我!这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们查IP的弄错了吧,我听说这个很容易弄错......”   “是或不是,你自己去问问不就行了?”   “不可能啊,湾湾那么喜欢孟肴,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一定,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她是不是被人威胁了,她一直是个很善良的人,从不会背地里说人坏话......”赵博阳还在电话里喋喋不休着,晏斯茶直接打断他,“我挂了。”   “等等,等等!”赵博阳突然想起晏斯茶那天震怒的模样,有些后怕,“晏少,如果真的是...…湾湾做的,能不能把她交给我处理?”   晏斯茶对卢湾湾的态度不如最初那样憎恶,甚至还有点因缘巧合地感慨,便顺水推舟道,“你能处理吗?”   “如果真的是她,我一定会给孟肴一个公道。”赵博阳的语气突然郑重。   晏斯茶冷淡地笑了笑,说好。   让赵博阳去做这个刽子手,对卢湾湾倒是一种另类的惩罚。   吃过晚饭,晏斯茶便端了一个盆子独自蹲在压井旁边忙活,奶奶伸着脑袋望了好几次,好奇地问孟肴,“小燕在做什么?”   “奶奶你甭管他,他在刷鞋呢,”瞧见晏斯茶脚上穿着和他气质完全不搭的竹编拖鞋,孟肴努力憋笑,“那么多的泥,他肯定刷不干净。”   农村的作息规律而单调,夕阳沉寂以后夜色很快铺平,晏斯茶和孟肴早早就上了床。   “我以为这里能看见银河。”黑暗里,晏斯茶轻声说。   孟肴摇了摇头,又意识到晏斯茶看不见,便说,“现在能看见银河的地方不多了,可能要往更偏僻的大山或草原去吧。”他说着就笑了,“怎么,你是要效仿文章里的夜卧星河下?蚊子咬死你。”   晏斯茶扯了扯身旁的蚊帐,“肴肴,我今天被咬了好多个包。”   “痒吗?”孟肴坐起身子看他,“风油精用吗?我柜子里有。”   “不要,那个味太重了,”晏斯茶也坐起来,靠到孟肴的肩膀上,“那样就闻不到肴肴的味道啦。”   “味道?”   “嗯,这个床上枕头被子里都是肴肴小时候的味道。”   “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我小时候身上有味道。是什么样的?”   “嗯.…..一股奶味儿。”   孟肴一听这不是在嘲讽他乳臭未干吗,气得给了晏斯茶一拳,“睡觉。”   “为什么要睡觉?”晏斯茶翻身把孟肴压在身下,摸索着吻上他的唇。他们床上做了一会儿,可惜那个床质量不太好,咯吱咯吱响得很大声,孟肴奶奶就睡在隔壁,两个人只好下了床靠着墙壁继续做。晏斯茶个子高,孟肴必须一直垫高脚尖才能配合他的动作,结果腿都站麻了他还没射,忍不住小声道,“斯茶,你、你抱我,我站不动了......”   “好。”晏斯茶发出悦耳的轻笑,将孟肴抱进怀里,又托着他的臀把他举高。他们房间窄小又没有风扇,不一会儿两人具是大汗淋漓,汗湿湿地黏在一块儿。孟肴勾着晏斯茶脖子伏在他肩头,压着声音地啜泣起来,“这个姿势太深了..….我不要了......”   孟肴不让晏斯茶射在里面,说家里只能打水洗澡,不方便清理,晏斯茶撸了几下射在孟肴纤细平坦的肚皮上。他还伸出手把精液涂抹开,歪着头欣赏,沾了汗的睫毛兴奋地眨。   “肴肴,给我舔舔好不好,”他牵着孟肴的手摸到自己半软的阴茎,用高挺的鼻尖在孟肴脸上轻蹭,像是小兽的撒娇,“好不好?”   孟肴摇了摇头,他对口交一窍不通,觉得用嘴取悦下身的行为很荒谬,又看见晏斯茶期待的眼神逐渐黯淡,心里一软,还是慢吞吞地蹲了下去,扶着他的性器含进嘴里。   他的鼻尖有一种特别的男性气息,荷尔蒙的味道,有点像薄荷,却又比那更浓烈热情。他不了解口活,晏斯茶说要“舔”,他便真的在舔,伸出秀气的舌头细腻地碾过每一寸柱身,又含住顶端吮掉残余的精液,还对着马眼噘嘴吸了吸。晏斯茶爽得头皮发紧,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压着孟肴脑袋往里狠撞的欲望,浅浅地在孟肴嘴里戳弄起来。   他故意侧着方向抽插,能看见孟肴脸颊凸出头端的形状,他伸手捏孟肴软软的脸蛋,又替他擦掉满额头的汗。晏斯茶兴奋了,阴茎很快挺直涨大,孟肴害怕牙齿伤到他,便努力张大嘴,不一会儿两颊连着下颌都酸疼起来。他听见晏斯茶发出深而重的喘息,心里就很有满足的成就感。在性事上快感应该是身心两面的,他现在能让晏斯茶快活,就好像自己主宰了他。   “好了乖,嘴巴难不难受?”晏斯茶把孟肴扶起来,孟肴摇了摇头,又准备蹲下去,“你还没射呢……”   晏斯茶低低笑了几声,把孟肴抱进怀里,“没事。”他在孟肴脸上到处亲了几口,才问,“肴肴,精液是什么味道?”   孟肴脸上有些缺氧的潮红,埋进晏斯茶怀里藏起来,“我…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晏斯茶说着突然半跪到地上,含住了孟肴发硬的阴茎。   “唔……”孟肴抵着他的头想把他推开,晏斯茶却前后耸动起来,他的舌头像一股温暖的泉水,灵活地缠绕茎身,甚至含进孟肴的囊袋吞吐。孟肴一想到晏斯茶居然跪在地上帮他口交,激动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两手掐着墙面,竭力维持着自己不倒下去。   月光照亮了晏斯茶半张脸,他安静地垂着眼,苍白的脸颊有一点迷醉的薄红。孟肴想,他是把晏斯茶捂热了,又或者晏斯茶才是一团白色的火,他被火点燃。那吐纳间的气息喷在他性器上,是燃烧的烟,烟穿透他的身体,他在火里融化了。   孟肴很快便射了出来。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射了,身下包裹的温度褪去,他才如梦初醒般低头去看。   “我......”孟肴突然惊叫出声,“对…对不起!唔啊啊啊……”   他的精液不多,稀而透明,却全射在了晏斯茶脸上。晏斯茶一边眼睛被黏得睁不开,长长的睫毛湿哒哒地贴住下眼睑。晶亮的液体向下划过高挺的鼻侧,又落到了他漂亮的薄唇上。   他突然伸出舌头在唇上舔了舔,像一只收起利爪的豹子,慵懒地吞下凝浊的液体。   这张清俊的脸做着这一切,竟有种致命的美感。孟肴只觉脑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突然往前一扑,压着晏斯茶倒在地上。他疯狂地吻了上去,磨蹭尖尖的虎牙,咬破柔软的嘴唇。他听见晏斯茶吃痛的闷哼,可他彻底失控了,他凶猛地亲吻他、啃噬他,恨不得吃下他的血肉和他融为一体。晏斯茶躺在地上,身子在月光下像神圣皎洁的大理石,任由他造作刻画。   等孟肴回过神来的时候,晏斯茶的胸膛肩膀脖子到处都是斑驳的吻痕齿痕,孟肴吓得呆坐在晏斯茶腰上,晏斯茶却手肘撑地支起上半身,仰着头缠绵地回吻孟肴。他好像很开心,搂住孟肴一起倒在地上,笑得胸腔都在震动,一点儿也不觉得疼痛。   “很喜欢吗?”   孟肴吸了吸鼻子,热泪涌上,“不喜欢!你怎么能吃我的……生病了怎么办,说不定,说不定那里还会变小……”   晏斯茶埋进孟肴肩头憋笑,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一边笑一边说,“那你多吃点我的,岂不是会变大?”   “你……”   晏斯茶把孟肴濡湿的额发轻轻拨到一边,又兴致勃勃地说,“肴肴,精液原来是没有味道的,尝起来有点像生鸡蛋清......”   “别说别说别说……”孟肴把两手叠在晏斯茶嘴巴上紧紧捂住,“你别说了!”   晏斯茶浅灰色的眸子一直锁住孟肴,乘机细细碎碎地吻孟肴的手心,甚至伸出舌头捉弄,孟肴臊得赶紧甩开手,“你真是......”孟肴走到桌边扯了一堆纸想把晏斯茶擦脸,晏斯茶却拒绝了,“我要你帮我舔干净。”   孟肴只好坐在他身上,捧起他的脸一点一点把残余的精液舔掉。他们做了大半宿,做完又去冲了澡,第二天晏斯茶醒来的时候孟肴还没起。晏斯茶没瞧见自己的鞋子,犄角旮旯都找了一圈,最后忍不住去摇孟肴,“肴肴,我鞋不见了。”   孟肴揉揉惺忪的睡眼,“鞋不见了?”他打着哈欠走出门外,很快便乐呵呵地跑了回来,“奶奶居然给你洗了,还挂在架子上晒着没干呢!哈哈哈,这下好了,你没鞋穿了,只能当‘拖神’了......”   晏斯茶的眸子沉了沉,话里却不表露出来,反而勾起唇角微笑,“那多麻烦,辛苦奶奶了。”   所以他真的讨厌和人建立不必要的关系。总会遇见不可控的行为,总会出现多余的自作多情。 第62章   >   >   >   > *我会一遍遍告诉自己,雨季过了,雨季将不再来。*   >   > *——三毛《雨季不再来》*   >   卢湾湾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剪指甲。她一到夏天手就会开始蜕皮,白色的薄膜,她会掐着一边撕下来一小块,然后放进嘴里嚼。她过去也喜欢撕嘴皮,小时候还喜欢啃手指,可是为了形象她都努力忍住改掉了。唯有撕手皮戒不掉,她只要瞧见手上有一点翘起来的干皮,就像长在命里的沉疴,非得一直撕到针扎似得疼,暴露出浅红的新肉又涌出血滴子,她才暂时罢休。   大概是长期催吐导致电解质紊乱吧。蜕皮,长肉,又蜕皮。她明白这只是一个预警的信号,往后身体还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她现在大概三个月才会来一次月经,质变到量变,也许会变得不孕不育。可是她一点也不担心,事实上,她从未设想过未来的自己,好像那时候她已经不存在了。   孟肴休学回家了。卢湾湾把拇指放到嘴边,吮掉那点不痛不痒的血粒。可是她又获得了什么好处呢?生活还是这样日复一日,只是她晚上会睡不着,只能依靠吃褪黑素片睡眠,吃了又会很早就醒,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望着天花板。   赵博阳来找她的时候,她没有多么惊讶。总要有人来找她。她从发帖成功的那一刻就开始等,仇恨都被抽干了,只剩一个一踩就碎的空壳。   “湾湾,我...…我问你件事。那啥,论坛上孟肴的帖子,是你发的吗?”   卢湾湾望着赵博阳,他们已经快一周没有见过面,赵博阳好像瘦了些、比之前更黑了。她突然觉得很可笑,赵博阳那近似哀求的神情,好像哪怕是她做的也希望她撒谎。   她偏不遂人愿。   “是我做的。”   “是、是不是有人威胁你!是谁?我他妈.…..”   “没有谁,就是我自己做的,”卢湾湾语气平静,她想笑一下扮演成更真实的恶人,嘴角却在向下瘪,只能勉强绷直,“他凭什么能站在台上演讲?凭什么能代表三中去参加比赛?他不配,我只是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胡说什么!”赵博阳像被勒住般喘了几口粗气,瞪着卢湾湾发怔。过了一会儿神色又缓和下来,语气好似在劝告迷途的亲人,“人家配不配是你能决定的吗?不管怎么样,机会是他的,”他试探着握住卢湾湾的手腕,苦口婆心地接着说,“湾湾,我知道你是鬼迷心窍了......没事的,别怕,我之前跟晏斯茶说我来处理这事...我们一起去给孟肴道歉,诚诚恳恳的,只要把孟肴说动了,晏斯茶估计也不会再为难你......”   “赵博阳,”卢湾湾一把甩开他的手,“你真是傻逼啊?”   “我做什么你都要来帮我舔屁股?那我杀人放火呢,你替我坐牢?”   “我......”赵博阳诧异地看向自己被甩开的手,他从未听过卢湾湾爆粗口、也从未见过她如此讥谑的神色,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就这么喜欢我?”卢湾湾缓缓地说,“就算我不是个处女?”   “你、你在说什么,我当时亲眼见......”   “所以叫你傻逼啊,五十块钱的处女假红,够不够你爽的?”   赵博阳彻底呆住了。他虽然家境不错,但一直家教严格,卢湾湾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发生过性关系的女友。虽然卢湾湾的身体不像他看过的片里那样丰饶紧俏,可是他依旧为卢湾湾的献身而感动。他在那重要的一天发誓,自己一定会娶她、会一辈子对她好。   “你不是问过我身上白色波浪一样的纹路是什么吗?之前我骗你的,其实那是肥胖纹。我初中有两百斤,一到夏天汗臭得没人敢跟我靠近。他们叫我一百万,你真不知道什么原因?”   “我、我不介意,我......”赵博阳不再看卢湾湾,眼睛落地面上来回扫动,好像在竭力给自己寻找一个支撑下去的理由。   卢湾湾突然笑了,她的眼角垂了下去,埋下一弯悲哀的温柔,“......我还去堕过胎,就在去年,医生说我以后很可能没法再怀孕。”   她知道,赵博阳只差一句话、或者两句话就会被击倒了。她从未信过他,只是不知道他这么好猜,担不起一点期待。   她撅起了嘴,好像还是平日那个爱撒娇的女孩,声音里都是娇俏的委屈,“你其实长得又不好看,带也带不出去,我看你是A班的......”她突然抿住了嘴,抿成一条发白的线,眼睛瞪得老大,过了一会儿才咬着牙狠狠地说,“......钱多又好骗......我才和你在一起。”   赵博阳低头看着斑驳的花岗岩地面,根本没有勇气抬头看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他想要说话,可是一开口就会痛哭出声似的。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孩,原是如此粗鄙庸俗、如此不堪入目。   缓了好久,他才勉强能说出话来,“滚......”喉咙像是被人用烙铁烫穿了,一说话便透着风,又痛又冷,“你给我滚,立即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卢湾湾突然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是如此漫长,仿佛终于卸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曾经想丢又不舍得丢掉的。   “你给我花过的钱,我两年之内会全部还给你。就给你打在那张卡上。”   “我叫你滚!”赵博阳的声音很嘶哑,他埋着头攥紧拳头,只给卢湾湾留下一头乱糟糟的卷毛。   就像他们初见一样。   那是一个傍晚,卢湾湾独自在操场上跑步,一个篮球突然砸中了她的脑袋。少年急匆匆地跑过来,老远就冲她吼道,“同学!你没事吧?”   她看出那是A班的篮球队。年级上传言A班的男生个个都是家境优渥智商超群,她便有心露出一副吃痛的神情坐在地上。待少年跑近了,却是一头乱毛邋里邋遢的模样,卢湾湾心里泄了气,嘴上冷淡不少,“我没事,你回去吧。”   “那怎么行!”那少年瞳仁很小,长得有些尖嘴猴腮,脸上却透着羞赧的绯红。他向卢湾湾紧张地伸出手,“我一定要赔罪!请同学......喝、喝杯奶茶怎么样?”   “好啊。”卢湾湾被逗笑了,那时候她想,这人看起来怎么那么傻。不如陪他玩玩好了。   “我走了。”   卢湾湾轻声说,赵博阳却撇开脑袋,似乎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卢湾湾向前走去,在即将转过拐角的时候,她突然又回头望了他一眼,他依旧站在原地,没有抬头。   她想起第一次他们是在一个廉价的学生招待所里。房间的光线很暗,他们躺在床上,枕头里散发出樟脑丸的香气,掺着一丝昏昏欲睡的霉味。墙上只有一扇覆满灰尘的百叶窗,他们好像关在一个狭小的盒子里,四周被城市那种持续不断的噪声包围着,她听见汽车的长笛、人群杂沓的谈笑、听见飞机从头顶上空呼啸而过,都是一晃而过的喧嚣。   然后她把自己的蕾丝三角裤拉下来,向着赵博阳张开腿,如同一个温柔的母亲。赵博阳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往她下体戳了几下没办法进入,便不安地想要退缩了。她引导他、宽慰他,让他一点一点向前探索。头顶老旧的风扇吱吱地转动着,她抱着赵博阳乱蓬蓬的卷毛,感觉很温馨,他们裸露的肌肤在昏暗里摩擦,发出暖暖的、五颜六色的火花。   她在吃东西的时候会无端冒出一些念头,如果给赵博阳说自己有暴食症,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会觉得伴侣美好的形象破碎,嫌恶地远离,还是走上前来紧紧抱住她,说没关系,我会陪着你好好吃饭?那如果跟他说自己不是处女呢?说她有一个很差劲的前男友,她为他堕过胎。她的第一次很疼很疼,那人却在做完以后说她下面发黑,质问她是不是早就不是处女。   赵博阳很傻,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就跟曾经的她一样。如果当初她先遇见的是赵博阳就好了,那个干干净净、什么都不懂的自己,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可是雨季过了,雨季永不会再来。   卢湾湾收回目光转过拐角,穿过三中漫长的走廊,穿过身旁喧闹的人群,仿佛走到了那天那个招待所窗外的街道。她静静地仰望着那一扇小小的、老旧的百叶窗,听见了房间里穿行而出的声音。赵博阳动作青涩,却很小心翼翼,比之前的人温柔太多太多。他们像浮在大海上,大海汇集成无限,远远褪去,又急急卷回,如此往复,如此往复。   在那片刻之间,她真的想要和他过完一生。 第63章   第二天晏斯茶在稻田里陪孟肴抓鱼的时候,接到了赵博阳的电话。赵博阳在电话里说自己分手了,不想再过问卢湾湾的事。   卢湾湾这颗山芋并不烫手,抛来抛去已经凉透了,又回到晏斯茶手里。他听见电话里赵博阳几近失声的嗓音,料想卢湾湾肯定也不好受。   他心里无端有些快意。   他不想看见讨厌的人获得幸福。况且摧毁远比成全来得有趣,赵博阳伤心欲绝的模样令人惊喜。很奇妙,晏斯茶自己不喜欢失控的状态,但他享受别人失控的状态,他喜欢看身边的人失常,最好都变得疯疯癫癫,以佐证只有他一个人正常。   晏斯茶回话的时候只有简单的“嗯”、“好”这些字眼,孟肴猜不出是谁打的,等晏斯茶挂断以后才小声地问,“斯茶,是老师吗?是不是催你回去上课……”   “赵博阳打的,给我说了这周的作业,”晏斯茶收起手机,把孟肴揽进怀里,在他发顶上亲了亲,“肴肴,不要再去想学校的事。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解决好。相信我。”   “……嗯。”拥抱亲吻这些肢体接触都有着神奇的魔力,孟肴回搂住晏斯茶,在他颈窝里蹭了蹭,舍不得分开。   这会儿已是傍晚,四下无人,他们头抵着头说了许久话,孟肴又开心起来,拉着晏斯茶要继续往里走。   田里的水足有小腿深,晏斯茶又穿着不合脚的拖鞋,走得极为艰难。一个抬脚的功夫,一只鞋竟嵌进了泥里,这下他只好金鸡独立地站着,拽住孟肴不肯走,“肴肴,鞋子丢了。”   “鞋丢了?哪儿呢?”孟肴俯身往泥里摸,摸了好一阵还是两手空空地站起来,“好像没有。”   “怎么会没有?”晏斯茶将手伸进水里,一摸就摸到了一个硬物,顺着泥流拔出来正是自己的拖鞋,“这叫没有?”晏斯茶见孟肴一脸憋笑的神情,顿时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佯装要把鞋子扇到孟肴身上,孟肴灵活地退了几步,笑道,“自己明明能摸到,我又不是你的老妈子。”   晏斯茶低头把鞋穿回去,有些迟疑地说,“肴肴,还要往里走么......这里面会不会有蛇?”   “有啊!”不知道为什么,晏斯茶一直很怕蛇,孟肴对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手腕那么粗,咬一口就没命了。村里遭好几个了。”   晏斯茶知道他在骗自己,只无奈而宠溺地道,“都抓两三条了,天也快黑啦。”   孟肴仰头看远处明晃晃的日头,笑了一声,仿佛还有无限的精力,“这还早呢,我再抓两条给春姨送去,要不你先回去。”   “我不认路。”晏斯茶理直气壮地接道。孟肴怕遇见村里人,便寻了一处离住宅最偏的水稻田,四周都是荒杂的废土,来此还要翻过一座小山。   他们正站着,远处突然跑来一个身影,老远就叫道,“小肴哥!小肴哥!”跑近了一瞧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孩,皮肤黑红,显得眼睛又大又亮,鼻子脸颊上长了不少深色的雀斑。他也不介意孟肴还在泥塘里,挽起裤脚像条泥鳅似得梭到孟肴身边,直接飞扑到他身上,“小肴哥!你终于回来了!”他虽然叫孟肴哥,个子却比孟肴高大,孟肴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扑弄得差点摔倒,还是晏斯茶上前一步扶稳了他。   “前几次你回家都不找我玩,我终于逮着你了!”   “之前太忙了,赶着回学校,”孟肴把他从身上扯下来,扶着胳膊细细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春生,你终于把那小辫剪了?现在的样子挺精神的。”又转头介绍身边的晏斯茶,“这是我同学晏斯茶,你叫他晏哥吧。”   谁知春生并不听话,忽然缩到孟肴的身后,把孟肴的肩膀环进怀里,“我不是谁都能叫哥的,我哥只有你一个。再说,谁当哥还不一定。”他虽然还在读初三,但是因为家庭原因辍了两年学,只比孟肴小一岁。   “他还是比你大.…..”孟肴瞧见晏斯茶若有所思地盯着春生打量,忙拨开春生的手,往晏斯茶的方向靠了一步,“春生,你怎么找来这儿的?”   “我先去了你家,结果家里没人。我又去地里寻了奶奶,奶奶说你在这儿。”   “唔,辛苦了。”孟肴有些感动,春生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只是后来他考上了市里的高中,两人的联系才渐渐淡了。   “你来得正好,你先带斯茶回家吧,”孟肴有心促进二人的关系,“我等会儿再回去。”   “我不。”春生对着晏斯茶做了个鬼脸,却见晏斯茶对他展开了一个干净的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麻烦你给我带带路吧。”他人长得好看,声音又好听,春生哪里经得住这样和声细语的恳求,肩膀一缩,“我...…走吧走吧,看你可怜劲儿的。”   孟肴倒有些诧异晏斯茶这么主动,暗笑他娇气,不肯呆在田里。又凑到晏斯茶耳边嘱咐,“春生心智像小孩,你别难为他。”晏斯茶笑了,“我怎么会难为他,你的朋友不就是我的朋友?”   孟肴被这话哄得欢心,转头又嘱咐春生,“你好好带路,别带着他瞎玩忘了时间。”春生连连答应,带着晏斯茶上了田埂,往远处走去。   春生心里回味着晏斯茶的笑容,忍不住和晏斯茶搭话,谁知晏斯茶却像变了个人,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压根就不理他。   春生倒也不泄气,一边走一边偷瞄晏斯茶。他一直以为小肴哥就是顶好看的人了,可是这人比小肴哥还要耀眼。   小肴哥就像湖畔边的芦苇花,路过的时候总忍不住采一穗放在手里玩,暖绒绒的,很舒服。可这人不一样,他是一块会发光的冰。那种雪天里溪流边缘的冰棱,通透,漂亮,闪闪发光,但不敢去碰,寒气逼人。   不过他笑起来,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诶,你的脖子上是什么?”春生突然发现晏斯茶锁骨上有几点紫红的淤伤,在衣领口若隐若现。   晏斯茶指尖蹭了蹭未消的吻痕,手扣到脖子上遮住,低下头,“这个么......”   春生没料到晏斯茶会回应自己,林间的光线不好,晏斯茶脸隐在暗处。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晏斯茶在用余光斜瞄自己,笑得有些暧昧不明。   “他昨晚咬的。”晏斯茶的语速很慢,目光一直观察着春生。春生被看得不自在,加快脚步拉开距离,“是、是打架了?那我替你还回去!”   晏斯茶不吭声了。春生的表情不似装傻,那就是在那方面还未开鸿蒙。他觉得无趣,便随口应道,“没有。他才不会对人动手。”   “怎么不会?”春生突然把衣服一捞,露出紧实的腹部,在肚脐周围有一道丑陋的伤疤,像肉色的蜈蚣,“你看,这是小时候小肴哥给我咬的!还去医院缝针了!”   晏斯茶盯着那处伤疤看了许久,才轻声问,“你们认识很多年了吧?”   “打从娘胎里就认识了!”春生笑起来,又跑回晏斯茶身侧,“小时候他比现在皮多了,带着我到处野,我们隔三差五就要打架。”   春生独自说了一阵儿时的轶事,晏斯茶始终一言不发,春生自讨无趣,也渐渐安静下来。二人行过一处小山沟,晏斯茶突然说,“这里会有野菌吗?”   “野菌?就是蘑菇吧,当然有咯,下雨后冒一堆出来,”晏斯茶又跟他搭话,春生很是兴奋,大声吹嘘起来,“我找蘑菇也是好手,有时还能寻到灵芝呢。”   “你这么厉害?”   “当然了!”春生骄傲地挺直背脊,“你不信,我现在就给你找去!你在这儿等着。”   晏斯茶摇了摇头,“一起走吧。”   “也行,你注意安全,”春生看了一眼晏斯茶脚下的拖鞋,“哎呦,你这鞋子,那山坡可陡了,还是别来了吧。”   “没事,我慢慢跟着,你先去。”   “好嘞!”春生有心在晏斯茶面前展示一番,便握着旁边的粗树枝一撑,跃上荒坡里的青石。他在林中快速移动,好似学了段家的凌波微步,很快跑出老远,中途回头见晏斯茶也从坡上往下走,便松了口气,铆足劲又跑了好一段路,寻到了先前他发现过灵芝的地方。   可惜那里只剩一个老木桩,空空荡荡。   “没有了!”他哀嚎一声,“一定是被别人摘走了......”他哭丧着脸回头去寻找晏斯茶,却哪里还看得到他的身影。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偌大的荒林里枝叶交迭出破碎的阴影,漆黑的大鸟从头顶怪叫着扑腾而过,春生心里咯噔一下,“喂!你人呢!喂!”他一路踩着枯枝烂泥找回最初那个山道上,终于惶恐不安起来,“——晏哥!晏哥!你、你在哪儿啊?”   这下完了,他把人搞丢了,小肴哥不知要怎么说他呢。 第64章   孟肴又抓了一条稻花鱼后见天色将晚,怕夜间行路不便,便背上鱼筐匆匆往家赶去。鱼筐被泡成深色,滑腻腻地在背上一颠一蹭,留下满身潮湿的腥气。孟肴便越发加快了脚步,怕待会儿身上鱼腥味太重,惹晏斯茶嫌弃。   他刚行至家门口,便和从屋里冲出来的春生撞了满怀。春生圆溜溜的脑壳全是汗,一见到孟肴,声音里都带了哭腔,“那晏什么…你同学丢啦!一回头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什么?”孟肴远见天边日头西沉,很快就会漆黑一片,急忙取下鱼筐丢到一旁,“他在哪儿不见的?”   “山...…山上。”春生瑟瑟地看了孟肴一眼,却见孟肴脸都黑了,“坏了,山上有蛇,斯茶怕蛇,”他又急又气,忍不住回头吼了春生两句,“你怎么带路的?!这点事也做不好!”   春生从未见过孟肴这么凶的模样,“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说去给他找灵芝,一回头他就不见了......我找了半天没找着,以为他先回来了,到了家才发现没人......”   “叫你别顾着玩,别顾着玩!”孟肴气得大喘了两口气,也顾不得再埋怨春生,一头扎进屋子里寻了一把手电筒出来,“我现在就去找他,待会儿奶奶回来了,你就说我们在山上玩,晚点回来,让她别担心。”   “那我同你一起去......”春生扶住了孟肴的肩膀,他个子高高大大,现下缩得含胸驼背,不敢直视孟肴。   “你还嫌不够添乱?”孟肴又望了一眼落日,语气生硬,“赶紧回家!”说完挥开春生的手,迈大步子往远处跑去。   荒山林密,连山道都是人脚踏出来的,坑坑洼洼不成形,跑起来颠颠扭扭特别费劲。孟肴行至半山腰便体力透支,只能尽可能地放大声音,“斯茶——斯茶!”   他身上的汗下得像场雨,喉咙渴得发干,喊上几声便破了音。他体力已经跟不上焦急的心情,只能撑着腿一步一步往上拖,行到一处溪流边,忍不住停下来歇两口气,一低头,却瞧见溪边的石头缝里卡了一只鞋。   这鞋子孟肴自然认识,是自己的拖鞋,现下给晏斯茶穿着。孟肴心中大骇,觉得晏斯茶连鞋都不要了,怕是出了什么危险状况,急忙捡起鞋子往上游寻去,竟来到了一片玉米地。玉米生长恣意,叶片一半黄一半绿,歪歪捏捏地横斜交错在一起,怕是主人种下后便忘了管,个头比人还高,茂茂丛丛挡尽了前去的路。   这会儿太阳已不得见,但天还没黑透,世界一片深海的灰蓝。孟肴只能拨开叶杆往里走,这个时节正是玉米成熟的时候,黄穗子一扎扎结在梢头,沉得风也摇不动。玉米叶厚而硬实,叶缘很锋利,孟肴走得不管不顾,胳臂被割了一道细口子。他浑不在意,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一声“啪”的脆响,好像玉米杆子被折断了。   “斯茶?”孟肴忙扒开叶子冲过去,“斯茶,是斯茶吗?”   “肴肴?”   果然晏斯茶。他一只脚踩着一根翻倒的玉米杆,另一只脚微微抬起悬空,似乎正在寻找出去的路。孟肴跨到晏斯茶旁边,伸手扶住他,“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春生说要去采灵芝,他走得太快,鞋子有些不方便,我跟不上……”晏斯茶的声音透着疲惫,“后来我没看到他人,山道也找不到了。”   “还好,”孟肴将额头靠到晏斯茶肩膀上,“我在水边看见你的鞋子,吓死了。”   晏斯茶垂下脑袋,像个认错的小孩,“我想去洗脚,结果鞋被冲走了。”   “没事,我给你捡回来了!”孟肴蹲下身替晏斯茶穿上鞋,瞧见晏斯茶白皙的脚都被泥蹭脏了,悔得心堵,“都怪我,我该亲自陪你回去,对不起……”   “没事,”晏斯茶把孟肴扶起来,对他笑了笑,“找到我不就好了?”   “嗯……”孟肴被这温柔的一笑弄得更加心酸,握紧晏斯茶的手腕,“我们回家吃鱼吧,你不是喜欢吃鱼吗?走吧,待会儿天黑了……”   晏斯茶突然抬起孟肴的手臂,“怎么受伤了?”   晏斯茶不提,孟肴都快忘了这一处被玉米叶割破的伤口,“这点伤,没事......”他话还没说完,晏斯茶就低下头吻在伤口上,接着伸出一点温热的舌头,细细帮孟肴舔舐起来。细腻的痒意让孟肴有些手脚发麻,声音也软得发颤,“斯茶,好了,走吧......”   晏斯茶没有回应,他抬起脑袋,浅灰色的眸子专注地望着孟肴,缓缓凑了上去。晏斯茶的吻有些凉,像风一样若有若无地在孟肴唇上轻蹭,带了一丝淡淡的血味,“肴肴。”   他的声音也像风一样,吹拂玉米叶子来回摇动,发出簌簌的细响。   鬼使神差地,孟肴吻了上去。他感觉眼前这个人,在朦胧的月下、影绰的叶片间越发难以捉摸了,他明明刚找他,却像下一秒就会失去。   晏斯茶手上的动作放得很慢,冰凉的手一点一点沿着孟肴的身体向上抚摸,邀请般握住他微耸的胸轻轻揉弄,孟肴被这搔痒似的挑逗弄得心神难耐,“别……”他只说完这个字就埋进晏斯茶脖子里,混乱地喘息,倒成了欲拒还迎。   玉米地很潮湿,蚂蚁和蚊虫都攀上了孟肴的小腿,如同伏在一片白花花的大地上。孟肴被晏斯茶颠得前后摇动,撞得玉米杆子也一摇一摆,带动周围大片浓稠的绿意共同起伏。玉米叶片上面光滑,下面却毛喇喇得很扎手,孟肴只好抓住结出的苞谷支撑身体,他又嫌玉米壳扎手,便剥开绿壳露出黄嫩嫩的核心,只留下顶稍一团阴毛似的玉米须。孟肴被弄至动情处,指甲忍不住掐进玉米里,白色的乳浆飞溅到他脸上,好像玉米同他们一起射精了。   他们做了一会儿,又倒进玉米地里继续做,身下咯着不少被压断的玉米杆子和叶片,一些朝上一些朝下,光滑与粗糙在孟肴的背上交叠,蹭出一点火辣的热意。夜色终于沉了,然后浮起清亮的月光,把玉米地照成一片雪白,把山风照成雪白,把他们伏动的肉体照成雪白。   “小肴哥——小肴哥——”   远处突然传来了春生的呼喊,孟肴吓了一跳,甬道夹得晏斯茶闷哼一声。   “春生,春生来了......”   晏斯茶反而越往深处去,孟肴撑着身体想往后挪,腰杆却一点儿也搭不上力,“...不行,真不能让他......他要听到就全完了......”   “是么?”晏斯茶却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   晏斯茶根本没有停的意思,孟肴只好哀求起来,“斯茶,拜托你...你明知道……”湿热的气息和汗混在一起,融化在晏斯茶的肩膀上,“你要这样,我不会理你了……”   “他不能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现在不行……”孟肴摇摇头,感觉晏斯茶停了下来。   “那什么时候行?”他问,凝视着孟肴,眼神郑重。   这一瞬间,也只有一瞬间,孟肴下意识错开了目光,要怎么答?他不知道,从未想过,也许在内心深处,他想要的是藏一辈子。   “起来吧。”没有等到回答,晏斯茶意外地没有再追问,反而起身拉起孟肴。他们匆忙整理好衣物,翻开前面一丛玉米叶,就看见远处正准备离开的春生。   “春生!”孟肴唤他。春生回头一见是孟肴,再看见一旁完好无损的晏斯茶,眼泪就哗哗下来了,“小肴哥,呜呜呜……可算是找着了……我魂都要没了……”   他们回家的时候春生和孟春都在,奶奶烧好了鱼。饭后孟春和奶奶在灶房里收拾碗筷,孟肴也在一旁帮忙,只有晏斯茶和春生留在院子里。   晏斯茶坐在椅子上看手机,春生凑了过来,绕着晏斯茶晃来晃去,又四处张望,可晏斯茶始终不曾抬头看他一眼。最后,春生扭扭捏捏地问:“小晏哥,你今天是不是故意走丢的?”   “嗯?”晏斯茶一脸疑惑地抬起头。   “你是故意的吧,”春生表情有些失落,“你想要我挨骂。”   晏斯茶哼笑一声,像在笑他幼稚,眼神却透出认真,“你在胡说什么?”   “你明明就是!那路一条直路通到底,我还叫你跟着,傻子也不可能走丢!”春生被他嘲讽般的态度激怒了,嚷道,“我知道,我以前也经常干。以前我娘很喜欢小肴哥,所以他带我赶场我就总是故意走丢,然后去我娘面前告状,说小肴哥不管我。”   “后来我娘跟我说,没长大的小孩才会这样拼命吸引别人的注意,害怕没有人爱他。”   他说着,声音却慢下来,他看见晏斯茶显出错愕、近乎惶惑的神情,心头无端又有些不忍,缓声道:   “你是小肴哥朋友,我也是小肴哥朋友,我们就不能做朋友吗?”春生望着晏斯茶,“如果每个人只许有一个朋友,未免太孤单了。”   孟春从灶房里走出来,招呼着春生回家,春生对晏斯茶挥了挥手向外走去。   晏斯茶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手中的手机太久没有操作,屏幕的光熄灭了。   --------------------   嗯哼,完成了一次想写他们野外的愿望,笑 第65章   饭吃得晚,睡得也晚。孟肴躺上床便一动不动,似乎累极了。   晏斯茶睡不着,望着孟肴侧卧的背影发呆,谁知孟肴翻了个身,黑暗里,两人明亮的目光对上了。   “怎么还没睡?”晏斯茶挪动身体,和孟肴亲昵地头靠在一起。   “斯茶,今天是周几来着?”   “周二。”   原来才周二么?孟肴盯着窗帘上模糊的树影发呆,原来才过了不到五天,可他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三中、H班、作业本、年级排名......好像睡了一场梦起来,支离破碎地记不分明。那最初被漫天攻击的悲愤如今也淡了,只剩一片认命的虚白。   流动的风忽然吹起土灰色的窗帘,孟肴跳下床去关窗,说有点冷。   “肴肴,你今天很担心我吗?”   “嗯?”孟肴愣了一下,掩去心里的情绪,回过身对晏斯茶笑,“怎么可能不担心。天黑路烂,山里又有蛇......”   “担心是什么感觉呢?”晏斯茶似乎不愿听下去,轻声打断他。   孟肴掀开被子躺下,“担心么?”他摸索着找到晏斯茶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就是这里咚咚咚咚跳个不停!”   晏斯茶被逗笑了,又低声问,“那找到我的时候呢?”   “唔,”孟肴琢磨了一下,拨弄晏斯茶的手玩,“就像......骨头里咕噜噜噜冒起泡泡。”   晏斯茶半晌不语,过了许久,他才无声地笑了笑。他透过黑暗注视着孟肴,竭力想看清他的眉眼,眼睛睁得太久,有些酸痛。   孟肴见他迟迟不说话,便有意活跃气氛,“难得啊,今天会来考虑我的感受。”   “难道以前我没有考虑吗?”   “有时候不会哟,”孟肴语气很轻,“但我不说。”   晏斯茶又沉默了许久。“肴肴,你想回学校吗?”   “我......”   “斯茶,”孟肴在黑暗里看不清晏斯茶的神情,便握紧晏斯茶的手增加勇气。他的语气很小心,像在讲述什么秘密,“其实我好想上学,这样虚度时光,每一天都很不安。”   “为什么要上学呢?我可以养你一辈子啊。”   孟肴只当晏斯茶在开玩笑安慰自己,笑道:“可是我也想养你啊。”   他等了一会儿晏斯茶都没说话,孟肴抚上他的脸,指尖确认似地轻触他柔软的眼皮,“斯茶,睡着了吗?”   “没有......”晏斯茶抓住他的手贴到脸颊上,“肴肴,我给你看个东西。”   孟肴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佯装轻松,“是什么?我不会被退学了吧......”   “傻瓜,”晏斯茶拿出手机,“是这个,你们班上的人给你发过一个帖子。”   孟肴接过手机慢慢浏览起来,晏斯茶又在一旁说,“不过后来刘泊把你的病历发出去了。二度曝光,事情依旧没有平息,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孟肴没吭声。   “肴肴,你想过回去以后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吗?”   “我没太敢细想......睡觉吧,斯茶。”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嘲笑谩骂,明面背地里的指指点点,他会作为一头异兽供人亵玩观赏,日日不得安宁。   晏斯茶安静地睡着了,可是这一夜孟肴辗转难眠。他想到了未来,想到了很多,如果不是晏斯茶提及回校,他恐怕会继续逃避下去。孟肴知道今晚是睡不着了,索性翻了身,来到窗边。窗外的月亮又圆了,时间真快啊,他在心里小小地叹息,坐到床边的小桌上。   他的手无意间滑过一片刻痕,低头一眼,原来是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孟肴的指腹缓缓抚过这两排字迹,凹凸不平的触感,他似乎看见了那个年少的自己,一笔一划,在桌上刻下了热望。孟肴突然有些怀念,干脆坐到椅子上,拉开抽屉,一一翻看起以前的教材和作业,来打发这个漫长的夜晚。他看着那些认认真真的笔记,突然发现自己从小就很努力,未曾有过彷徨。他靠自己走出了农村,考上了三中,只要咬牙再坚持一年,最后一年,跨过高考,就能迎来崭新的生活。   可是现在呢?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现在在做什么?   如同一台报废的机器,无用的机器搁置在角落里,只会越来越破锈。再呆在家里,奶奶很快会起疑,老师也会有意见吧。就这样不上学了么?可是不上学他又去做什么呢,像爸爸妈妈那样打一辈子零工?   他突然觉得非常心慌。他想要做点什么,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做,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去做、不敢去想。哪怕是转学,哪怕是直接去工作,他的秘密依旧可能会暴露,未来人生的每一步都危机四伏。   再来一次怎么办?再遇见一次曝光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   是啊,还能怎么样呢......   孟肴心里突然猛烈地一抽。是啊,还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跌到谷底,至少他不会再往下跌了。   一次死不掉,永远也死不掉了,最坏不过是像现在这样虚掷时光,玩乐、逃避,行尸走肉般活着,这已经是他的底线。他还有什么恶毒的话没看过呢?这么看来,再次受伤,一次一次地受伤,最多不过是回到原点,退无可退,便只剩往上爬的机会——   他的内心一片汹涌澎湃,可是潮水是向四面八方涌去的,汇不成河。他还得好好思考,把想法都拧成一股巨大的动力。他的牙关打着颤,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他突然翻到了一页英语的抄写。他再也抑压不住情绪,呜地一声,急忙捂住嘴。   “肴肴?”晏斯茶被他惊醒了,他走到孟肴身后,抚上他的肩,“怎么了,肴肴。睡不着吗?”   怎么了?怎么了?   “斯茶,我、我应该很快,只要几天时间,不,一天时间,我好好整理一下头绪......”孟肴一说话,热泪莫名其妙就滚出来了,“你不用跟我再这样浪费时间了,我们回学校,好好、好好读书......未、未来还有很多可能......”他痛哭,根本发不出完整的句子,又怕隔壁的奶奶听见,只好用力捂住嘴巴,晏斯茶蹲下抱住他,他立即缩到晏斯茶怀里,压抑的呜咽缓缓溢出,“斯茶,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苦难面前,他都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只要认真学习,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如果他在这里放弃了,他曾经扛过来的一次又一次苦难,他曾经努力学习的岁月,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那时候市委下乡考察,村里组织了一场露天电影。他已经不记得电影的名字,只知道主人翁出生就是个老人,却是逆向生长,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年轻,当他成为婴儿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已经过完了一生。   在那片中,有一段话孟肴一直印象深刻,抄录了原文在英语本子里,他从三年级才开始学英语,那段话曾经是他英语的启蒙。只是过去了将近十年,他以为自己早忘了,如今在这一刻,如同冥冥之中的指引,他突然翻到了那一页——   “For what it's worth, it's never too late, or in my case, too early, to be whoever you want to be.   一件事无论太晚或者太早发生,都不会阻拦你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   ...   I hope you make the best of it   我希望最终你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   I hope you live a life you're proud of   我希望你为你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   If you find that you are not   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到   I hope you have the strength to start all over again.   我希望你有勇气   重头再来。”   重头再来。   原来十年以前的他,就给了自己这样伟大的祝福。   --------------------   或许你们已经意识到这是什么电影了~《返老还童》   完整版送给大家,无论生活多么糟糕,我们都有机会重头再来。   “For what it's worth, it's never too late, or in my case, too early, to be whoever you want to be.   一件事无论太晚或者太早发生,都不会阻拦你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   There's no time limit, stop whenever you want.   这个过程没有时间的期限,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开始,   You can change or stay the same.There's no rules to this thing.   要改变或者保留原状都无所谓,做事本不应该有所束缚,   We can make the best or the worst of it.   我们可以办好这件事也可以把它搞砸,   I hope you make the best of it.   但我希望最终你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I hope you see things that startle you.   我希望你能见识到令你惊奇的事物,   I hope you feel things you never felt before.   我希望你能体验未曾体验过的情感,   I hope you meet people with a different point of view.   我希望你能遇见一些想法不同的人,   I hope you live a life you're proud of.   我希望你为你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   If you find that you are not,   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到,   I hope you have the strength to start all over again.   我希望你有勇气,   重头再来。” 第66章   天刚蒙蒙亮,奶奶便起来烧开水,她往火炕里加了两根木头,火噼里啪啦燃得旺盛,不一会儿汗便下来了。她听见院子里传来趿拉着鞋的脚步声,以为是孟肴醒了,便端着一碗开水走出门外,却见是晏斯茶蹲在墙角台子边上,举着菜刀正打算切青叶子,掺进饲料里拿去喂猪。   “呀,小燕,怎么是你在做这个!”奶奶跑过去夺下他手中的刀,“当心手,伤了可怎么办......”   “奶奶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唉,肴肴呢?还在睡?”她心里有些气,孟肴这次回来倒不如从前勤快了,老是睡到日上三竿,没事儿就往床上躺,也没见他学习一两个字。   晏斯茶望了一眼屋子,目光温柔,“让他多睡会儿吧,我昨天看他做过一遍,我会了......”他说完还想去拿菜刀,奶奶却动手嚓嚓嚓地切了起来,“那你再去睡会儿,怎么能让你来做这些。”她切了两刀又停下来,粗糙枯皱的手往身上的围裙擦了擦,突然从包里摸出来一百块钱,“小燕,这是奶奶的一点心意,你收下......”   这钱对晏斯茶来说自然微不足道,可他也明白孟肴家的情况,便把钱推了回去,“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收。”   “你拿着,你拿着......”奶奶一个劲地往晏斯茶手里塞,晏斯茶不接,奶奶便摸着他的裤包衣袋往里皱,晏斯茶拗不过,只好沉默地将钱捏在手里。   “小燕呐,”奶奶给了钱,好像终于有了点说话的底气,“肴肴爸爸妈妈去世得早,我又不在他身边,还请你多帮我照顾照顾他。他这孩子,有什么事也从不跟我说,老藏在心里......”   “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晏斯茶望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突然感到一种神奇而隐秘的羁绊。至少,他们都爱着孟肴。   奶奶松了口气,温和地笑道:“小燕,这两天其实不是什么校庆吧,”她转头望向孟肴的房间,一声长叹,“这孩子每次有什么假期都会提前跟我说,这次却一声不吭地跑回来。他在人前还好,可我瞧他一个人的时候,不是呆呆地盯着地面,就是跑到屋子里去睡觉。”   “小燕,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学校里有谁欺负他?还是说是老师?我、我没怎么和老师走动,我是不是该去买点礼物......”   “您别担心,”晏斯茶摇了摇头,喉头滚动了一下,缓缓道,“没什么大事,我们很快就会回去了。”   他低下头,“他只是......没怎么考好。”   “哎呦,原来是这事啊!”奶奶不疑有他,长舒出一口气来,絮絮叨叨地埋怨起来,“这孩子自己把自己逼太紧了,我对他从来没有过什么要求,只要他开开心心、健健康康,以后能养活自己就够啦。”   晏斯茶的目光划过一丝茫然。原来还有这样的家人吗?什么也不要求,不用去争取好成绩,不用去担任领导者,也不用成为家庭的骄傲。   昨晚孟肴哭了很久,幸运的是没有吵醒奶奶。他醒来后状态不错,吃过了午饭,又带着晏斯茶往山上走,他似乎独爱这片小山,林荫路上树影重重,路过昨日的小溪,孟肴说:“等到七月底的时候,夜里这儿会有萤火虫。”   他抓过萤火虫,它们就像扑到草间的火星子,在叶子里闪烁着幽绿的荧光,捉到手心会变成橘黄,落到灯罩里又是淡淡浅浅的土黄,团团聚集在壁上,仿佛不烫人的火,无声地唱着歌谣。   “我还没有见过萤火虫,”晏斯茶落后孟肴几步,“旅行的时候一直想看,时间却总是错过。”他突然低笑一声,“肴肴,你看过一个叫《萤火虫之墓》的电影吗?”   “没有诶,”孟肴摇了摇头,他本就只看过寥寥几部电影。他干脆转过身子面对晏斯茶,插着裤兜倒退着走路,“它讲了什么?”   “在二战的时候,一对兄妹因为战争失去了父母和住宅,他们无法忍受寄人篱下的生活,便搬到了一处洞穴里居住。”   “妹妹才四岁,很喜欢吃水果硬糖。因为战事紧张导致资源短缺,后来硬糖吃完了,只剩下一个糖罐子。于是哥哥陪妹妹抓了很多萤火虫装进罐子里,回去以后他们在蚊帐里打开罐子,萤火虫都飞了出来,忽远忽近的小光点,在黑暗里组成许多美好的景物。”   “那个场景很美。”晏斯茶的声音稳重而宁和,一旁溪流汩汩,涌起明亮的白沫。   可下一秒,他的语调突地一冷,“不过天亮以后,萤火虫都死了。妹妹把它们埋在了土里。”   孟肴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再继续说话,便问,“那结局呢?”   “结局?”晏斯茶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天空被枝叶切割成无数的碎片,“兄妹都死了。”   孟肴停下脚步,他和晏斯茶不过相差几步,却突然有种陌生的距离感。那样平静的语气神态,他好像克制着伤心,又好像从未感到过伤心。   不过有的人确实将现实和故事分得很清。孟肴压下无端的杂念,低声应道,“战争确实无常,活着本身就很难了。”他停顿了一下,终于问出昨晚就想问的问题:   “斯茶,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晏斯茶笑了一下,好像在取笑这个问题的幼稚。可见孟肴一脸认真,他的笑容也不禁渐渐隐去,“我不记得了,可能没有吧。”   “不会吧!”孟肴不再前进,坐到了溪流边的一块大岩石上,晏斯茶也坐了上去。   “那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你成绩还那么好......”   为了什么呢?他只是去完成家里人布置的任务和要求,成为世俗意义上的佼佼者,以获取相对的自由和权利。他避开这个问题,反问孟肴,“你呢?”   “我?”孟肴突然爽朗地笑了,山里的寂静被这笑声打破了,流水在笑声中激荡,这是这些天来他露出的最真实的笑容,“说出来可能你要笑我,我小时候既不想当科学家,也不想当大老板……”   “我想当图书馆管理员。”   山里起风了,风在很高的地方打着唿哨。   晏斯茶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很难形容,迷惑又歆羡。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孟肴。   “斯茶,那这样..….我们就说选专业吧,”孟肴还是忍不住把话题往晏斯茶身上扯,“如果抛开一切外界因素,你会选什么专业?”   有那么一瞬间,晏斯茶的脸上竟露出孩童般懵懂的稚气。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他应该要子承父业,连他自己也忘了去思考。   他想了很久很久,孟肴就静静地坐着,也不催促他,反而脱掉鞋子把脚泡进清凉的溪水里。山风徐徐从林间吹来,并不潮热,反而带着绿荫的凉意。夏日的凉爽大概是最美妙的事情之一,正如冬日的温暖。   “也许我会读天文学。”晏斯茶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穿透了风,穿透漫长而无聊的岁月,缓缓的,带着一丝怯意。   孟肴看出了他那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便卖力地大笑一声,“为什么呢?”   “费曼,嗯......”晏斯茶见孟肴皱了眉,便改口道,“就是一个得了诺奖的物理学家,曾经提出过一个‘单电子假说’。”   “整个宇宙原本只有一个电子。它从大爆炸开始,在时间轴上正向前进,直到宇宙的某日,又掉头回去,变成正电子,在时间里逆行,逆行到了宇宙诞生之初。”   其实它们,包括人类自己、父母、恋人,人养的狗,狗拉的屎,曼哈顿川流不息的人潮,塔克拉玛干寂如死水的无人区,兰桂坊莺歌燕舞的不夜城,海底两万里那只无尽孤独的蛇颈龙,万事万物都一样,只不过是那同一个电子正行逆行了无数次的分身而已。   “整个宇宙就这么一个电子,孤零零地从天地混沌走到宇宙毁灭,再倒回去重来,如此周而复始。你看,探究这种世界本源比哲学更纯粹、更质朴,我的大脑里一些情绪似乎也能安静下来。”   虽然孟肴不太能理解晏斯茶所谓的“情绪”究竟是什么的,但他很为晏斯茶感到高兴,他覆上晏斯茶冰凉的手背,“我也觉得你适合科研一些。”他很难想象晏斯茶在商界纵横的模样,晏斯茶不喜欢和人交往。在孟肴心里,他更像是一个过早体验过现实的冰冷,所以一般人更孤单、更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   晏斯茶捧起孟肴的手,孟肴的手心被不平的岩石压出几道湿漉漉的红痕。   “如果你认真去做这个事业,说不定真能给人类作出贡献。”孟肴忍不住开始帮晏斯茶做起梦来,大部分人提高成绩是通过积累经验,见得题型越多便越厉害。可是晏斯茶只要看过书上的知识点,一般的难题就能解出来。   孟肴向他求取经验,他只会说虽然题目千变万化,但考察的东西万变不离其宗。高中的知识是有限的,所以并没有什么难度。   孟肴一开始以为晏斯茶是在敷衍自己,久而久之也领悟到了彼此的差距。孟肴把这个归结为敏锐的创造力,笼统讲,叫智商碾压。   这是无法复制的天分。孟肴很羡慕晏斯茶。   可惜还缺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恒心。其实聪明人好像大多都没什么毅力,因为只有“笨蛋”才会坚持做不计成本的苦差事。   “斯茶,你要坚持下去,”孟肴望着他,又意识到说这些为时太早,便扩大了话题,“至少要坚持好好生活。以后你要是突然抑郁了,你就想:再坚持一下也许能发现一颗星星,要是放弃了,就会和它擦肩而过......”   晏斯茶笑了,他低头抚平孟肴手心的凹痕,“如果我发现了一颗星星,我就用你的名字命名。”   “那我岂不是要名流千古了。”孟肴笑呵呵地用脚踢起水花。   晏斯茶人生第一次对学习有了不同的动力,神情有些恍惚,好像真的照见了未来与众不同的一隅。孟肴见他正在走神,便用脚飞踢起来一束浪花,“发炮!”   晏斯茶平白被浇了一身水,咬着牙看向孟肴,“幼稚。”话是这样说着,手却贴到了孟肴的后背,使了个巧劲,孟肴便一屁股坐进了浅溪里。孟肴看着他得逞的笑容,身子一勾拽住晏斯茶的腿腕,也把他拉进了水里。两人这下全身都湿透了,泡在清澈见底的浅溪里,好像两条鲤鱼成了精。   “斯茶,”孟肴眼睛也像水做的,泛起清澈的光,“我们回去吧。”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常。可是晏斯茶知道,他不是在说回家,而是回三中,回到过去的生活。   晏斯茶突然没有了那种无力的感觉。此时此刻,倒像是心爱的鸟儿已经飞出了笼子,他没有办法再抓回它,只能站在下面仰望着它扑腾翅膀的影子,他在此时,也只能释然、只能祝福。   飞吧,快飞吧。   飞得越高越好,飞向无边无尽的蓝天。   我已经抓不住你了,我最心爱的鸟儿。 第67章   孟肴回学校了,还剩一周迎来期末考试。   这天他去得很早,晏斯茶太夺目,孟肴没有同他一起进校门,也不走往常回教室的路线,从实验楼绕了一大圈避开人群。   他想通了,可还是怕,人若想回到群体,或多或少都会在乎别人的目光。他作为战场上的逃兵去而复返,步步草木皆兵,唯恐何处飞来无名的、要命的子弹。他藏进走廊阴影里快速通过,身旁突然传来夸张的大笑,“哈哈哈哈——你来啦?”   孟肴吓得一顿,不敢抬头。   结果那人与他擦肩而过,勾住了另一人的肩膀。   孟肴松了口气,埋着头继续往教室赶。白瓷砖墙仿佛有了一道无形的滑轨,他是一个老锈的轮子,贴着墙壁一卡一顿地前行。   临到期末,H班的人都老老实实地埋在桌子上背书。班上多是混日子的人,但这种“混”也有原则——至少要保证及格。他们一学期不学习,最后一周才开始疯狂预习,然后上考场碰运气。孟肴经过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没有想象中漫天的冷嘲热讽,大多数人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归来。   周易也在座位上,对着孟肴吹了声轻快的口哨,“回来了?”   待孟肴坐下,周易又从抽屉里摸出来一本练习册,“诶,这道题给我讲讲。”   “你......”   周易表现得太过自然,孟肴反而不自然了,他想问论坛的事,又没有脸面主动开口,结结讷讷“你”了几声,最后接过周易的练习册,“是这道题么?我看看……”   孟肴度过了稀疏平常的一节早自习。课间晏斯茶领着一群学生会的人从窗外路过,他向孟肴投去关切而问询的目光,孟肴对他点了点头。   周易在一旁瞧见他们默契的互动:“你们居然还在一起?”他插着裤兜往后仰,把椅子颠得像个摇椅,“还以为他会介意呢。”   周易果然知道,是啊,还有谁会不知道这可怜的秘密呢?孟肴不应声,紧张地抠着笔头,又听周易压低声音问:“他看过你那里没?”   孟肴佯装听不懂,可他脸上哪里藏得住事,连呼吸都乱了。周易重重哼了一声,过了半晌,才生硬地道:“反正你那里用不上,大点小点有什么关系。”   孟肴彻底呆住了,周易粗言粗语,他却听出了安慰的意味。他本以为周易会抓住这个机会大肆侮辱一番。这样看来,倒是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除了周易不易察觉的友善,其他同学的态度都很平常。他们当初集体替孟肴辟谣,如今正义使者的形象要继续扮演下去,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孟肴的话题。临到期末,所有人都被堆积成山的测试吞没,一开始是有意避开,后来便真的忘了提。   日子还是一成不变地流走着。孟肴走在校园里,偶尔会瞧见几个交头接耳的身影,可这感觉就像一个瘸子或者瞎子走在路上,见多了大惊小怪的人群,自己也就不痛不痒了。他始终没有再去关注论坛,其实没了有心之人,普通的同学哪有心思去开新帖抹黑他。期末考试结束后,大家都关心着自己成绩的好坏,连孟肴复学那点热度都褪尽了。   人群就是这样无情而健忘,他们永远追求新鲜,可以一夜把人捧红,也可以转眼把人雪藏。你以为他们爱你、恨你、嫉妒你、看不起你——其实你对他们来说,什么都不是。   晏斯茶一回到学校,学生会积压的工作全铺天盖地压在他身上,好像非要在他卸任前榨干他最后一滴价值;A班大大小小的测试,连晚自习都被用来连堂大考,他很晚才能到家;刘泊三番五次来找他提捐款的事,赵博阳也对他旁敲侧击怎么处理卢湾湾。   可是他只觉得很疲惫,什么都不想应付。又回到了这四面都是人的世界,他可笑的梦做得太短,才开了个头就烂尾了。他甚至懒得费心收拾卢湾湾,直接让她离开三中。卢湾湾没有反对,期末考试都未参加便办理了退学,走得没有一点留恋。   他最终没有告诉孟肴帖子是卢湾湾发的,没有太大意义了。奇怪的是,孟肴之后也再没有提到过卢湾湾,晏斯茶疑心孟肴已经知道了原委,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先说,谁也没有再提。   高二就在这样仓促、荒诞而又烦闷的夏天里结束了。   老师告诉他们,这个暑假将是他们高中生涯最后一个能够挥霍的假期。   晏斯茶想带孟肴去旅游,带他出国看看,他们商量过先从东南亚的小国开始,物价便宜,孟肴也能承担。孟肴也觉得机会难得,取出了自己这学期兼职打工攒的钱。这点钱,其实哪儿也去不了,但是晏斯茶什么也没说。他选了印尼的峇厘岛,能带孟肴好好看海,也不会给他太大的心理负担。有晏斯茶帮忙,孟肴的护照不到三天就办了下来。   孟肴第一次坐飞机,还是国际航班。他们坐的是南航,晏斯茶骗孟肴自己抢到了特价票,实际他们临到暑假热门档才买票,正是机票最贵的时候。他们在候机厅里候机,晏斯茶问孟肴,“想看书吗?”   “你还带了书?”孟肴乐了,“也不嫌重。”   谁知晏斯茶从背包里摸出一个平板样的电子产品,但比平板更轻薄,“这是我的kindle。”他给孟肴简单介绍了一下,kindle屏幕的颜色接近纸质书,里面装了几百本晏斯茶下载的书籍,包括牛津词典和雅思的红宝书。   孟肴一上手就停不下来了,“哇,这本你都有......”   他挑挑拣拣,选了一本卡夫卡的《城堡》。   “肴肴,喜欢吗?”   孟肴点头,“这样方便了好多!”   “送给你吧,我刚换不久,还算新。”   kindle被晏斯茶保护得很好,而且那么用心地买了几百本书,孟肴摇了摇头,“不用了……斯茶,这是不是很贵?”他的指尖小心地抚过漆黑的边缘,冰凉的触感,像玉。   “这种小玩意儿值不了几个钱。”晏斯茶语气平淡,并不提具体价格。实际这是晏卿从美国给他带回来的Oasis四代,还在测试阶段,价格先不提,市场上根本买不到。   “你拿着我就有理由换新的了。”他伸手在孟肴脸上捏了捏,孟肴思考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孟肴初乘飞机很新奇,坐下后上下左右摸了一圈,又把夹在椅子袋里的杂志掏出来翻阅。起飞时的感觉很神奇,耳朵像被黏厚的胶水堵住了,鼓膜轰轰震响,孟肴紧张地扭头去看晏斯茶。   “别怕,你把嘴巴张大,慢慢吸气。”晏斯茶的声音听起来像隔着一层厚重的铁盖子。   孟肴点点头,努力把嘴巴张到最大,仰着脑袋,像一只嗷嗷的猴子。他的余光瞥见晏斯茶憋笑的神情,瞬间涨红了脸,赶紧闭上嘴巴又堵住耳朵,脑袋偏向一边闷闷得生气了。   飞机平稳后,晏斯茶凑到他耳边,“我没骗你,这个法子是国际通用的,可你的样子太可爱了......”   孟肴推了他一下,“闭嘴。”   “好、好……”晏斯茶还是笑。   孟肴接着浏览杂志,晏斯茶哄了他两句便挨着他一起看。莹白的阅读灯下,孟肴低着头,软软的脸蛋形成一道月亮似的弧线,晏斯茶忍不住亲了一口。孟肴捂着脸瞪他,晏斯茶就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孟肴拿他没办法,只好继续看书。   等孟肴读完杂志的时候,晏斯茶已经戴着飞机枕和眼罩安静地睡着了。   孟肴歪着脑袋打量晏斯茶,又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见他毫无反应,便偷偷摸摸拿出手机调出前置摄像头。他在空中比了个V,又调整了一番手的距离,不把自己拍进去,只让镜头里的手刚好对准晏斯茶的鼻子,看起来像往鼻孔里插了两根手指。这是他之前在网上看攻略的时候学会的“借位拍照”。   他兴奋地按下拍照键,谁知忘了开成静音,手机“咔嚓”响了一声。孟肴的手腕突然被抓住了,晏斯茶拉下眼罩,眯着眼睛看他,“干嘛?”   “啊?”孟肴腿抖了两下,“我.…..我我自拍不行啊。”   “你一个老年机玩家会自拍?哄谁呢,给我。”   孟肴自然是宁死不屈,晏斯茶过来抢,孟肴便捏着手机藏到身后。晏斯茶侧着身子虚搂住他,修长的手往他的咯吱窝和腰窝里挠。他很清楚孟肴的敏感点,孟肴痒得乱颤,又不敢笑出来吵着别人,憋得像只抖水的小狗,最后只好缴械投降,“斯茶,我错了......”   晏斯茶面无表情地点开手机,看到图先挑了挑眉,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这样玩他,“这么喜欢照相,那我们晚上玩点好玩的。”   孟肴一听就知道会被折腾得够呛,小心翼翼地扯住晏斯茶的袖子,“斯茶,出来旅游很累的,需要充足的睡眠。”晏斯茶笑了笑,把自己的飞机枕套到孟肴脖子上,“所以这个时候多睡会儿。”   飞机枕有晏斯茶身上好闻的气息,护着脖子很舒服,孟肴当真有了点困意。他睡了一会儿,灯就缓缓亮起来,空乘开始推着车送餐。孟肴闻见香味,见晏斯茶还没醒,便推了推他,“斯茶,吃饭了。这个是免费的吗?”   晏斯茶姿势不变,仍然戴着眼罩仰在椅子里,“免费的,我不吃。”   “为什么啊?你中午就没吃。”   “难吃。你帮我拿杯矿泉水就行。”   孟肴独自吃完餐食,又昏昏沉沉地睡去。飞机的挡板拉下来大半,他醒来时看见窗底透出一些金黄的光,便随手把挡板推了上去,窗外的风景瞬间展现在面前。   鎏金的光自天际线尽头向四面八方铺开,波谲云诡的白浪一面向阳、一面向阴,呈现出一种浩瀚的立体感,好像一望无际的沙漠上结出了团团簇簇的晶石。孟肴兴奋不已,“斯茶!斯茶!快看云海!”   不同于印象中的雪白云层,此时恰逢日落,金色的光束穿透其间,整片云海都宛如圣光普照的神域。   晏斯茶对此景早就习以为常,但他还是很配合地取下眼罩,下巴搭在孟肴的肩上陪他一起欣赏。未经云层隔离的阳光刺目而直白,照得孟肴脸上细微的绒毛也发出浅浅的暖光,晏斯茶的目光从窗外移到他的脸上。孟肴的眼眸在光里也变成了琥珀色,沉睡了亿万年光阴的琥珀,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此景倒有种卞之琳《断章》的意境。孟肴在看属于世界的光,而他在看属于自己的光。   他突然很希望孟肴能在此时回头看一眼自己。   可是自始至终,孟肴都没有回过头,他看累了便拉下窗板,躺回了椅子里。   晏斯茶收回等待的目光,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不该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可还是若有所失。   --------------------   来和肴肴和斯茶一起去旅行吧~   两个人的旅行是考验也是融合。   写他们旅行是我的私心,剧情相对比较独立,可以当番外,往后跳几章~ 第68章   巴厘岛的特色是烤乳猪饭,到达的第一天晏斯茶就在TripAdvisor上找了一家冷门高分店。酒香不怕巷子深,他们跟着导航弯弯绕绕许久,终于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   石雕院门古旧,门窄邪不入,只得一人宽,进得里院则别有洞天。蜿蜒的石板路两侧种满葳蕤的热带绿植,餐位分布在几座巴厘风格的木屋里,进入需要脱鞋。屋子形似亭阁,四面敞开没有墙体,只挂着白色帷幔,屋顶则用茅草覆盖。   孟肴和晏斯茶面对面盘腿而坐,孟肴指了指头顶,“这种建筑在当地被称为Bale,寓意了巴厘印度教的天地万物,屋顶为‘神’,墙体为‘人’,地基为‘鬼’。”   晏斯茶慵懒地撑着下巴,“你怎么知道的?”   孟肴故作谦虚地耸耸肩,“我在飞机杂志上看的。”   他难得在晏斯茶面前卖弄一回,得意地翘起羽毛,却听晏斯茶缓缓说,“你说的这宇宙三部分,睡吧睡吧对应人体的三个组成:头部 、身体、腿部?”   孟肴瞪大眼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在飞机杂志上看的,那篇文章底部不是还有一排英文小字吗?”   “你倒看得仔细......”孟肴哼哼两声,自讨没趣,转头看向等在身旁的服务员,一个黑瘦的男孩。他们的菜单也是手写的,只有巴厘语,晏斯茶和孟肴都看不懂,晏斯茶便用英文提醒男孩,“Babi Guling(烤乳猪)。”   “Ok!”   男孩很快端着两个绿色的大盘子走回来。盘子里的食物分为五个部分,金黄酥脆的乳猪皮,淋着辣酱的乳猪肉,椰丝炒豇豆丁,猪血肠和白米饭。   “印尼大多地区都信奉伊斯兰教,不吃猪肉,不过巴厘岛主要信奉印度教,吃猪不吃牛,”晏斯茶用叉子悠闲地拨动乳猪肉,“这家店据说开了三十年,烤乳猪刷了很多层椰子油,试试看。”   孟肴尝了块乳猪肉,鲜嫩多汁,肥而不腻,可惜辣酱的味道有些酸涩,他勉强咽下去,“斯茶,为什么巴厘岛主要信奉印度教呢?”   “嗯......这个问题我思考过,暂时只能说出两个简单的观点。第一,印度教本就比伊斯兰教历史悠久,最开始整个印尼都信奉印度教的,直到十六世纪伊斯兰教才在印尼开始大规模扩张。不过巴厘岛地理位置特殊,四面环海,并且北部山脉连绵、西部海峡纵横,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所以原有的印度教不断内向繁荣,不易受到新宗教的冲突。”   “另一个层面应该是历史因素。荷兰不是对印尼殖民统治过吗?他们对巴厘岛的统治长达三百年,在某种程度上刚好将巴厘岛隔绝于印尼伊斯兰化最疯狂的时期。”   孟肴早就忘了吃饭,只专心致志地聆听晏斯茶的观点,和他讨论起来,“我记得荷兰不是信奉天主教吗?很多小国被洋人统治后宗教信仰也随之改变了,巴厘岛怎么没有变呢?”   晏斯茶发出几声轻笑,“可能因为巴厘岛原住民民风彪悍吧,他们进行过两次大规模集体自杀事件,震惊全球,荷兰殖民者迫于社会压力也只能妥协了。”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沉吟了一番又道,“ ‘民风彪悍’我用的不太好,倒不如说接近日本切腹自尽的武士道精神。”   孟肴唏嘘不已,“信仰的力量太强大了......”   “其实我以前的大姑父是个基督徒,”孟肴的声音很轻,却有了回忆的厚度,“他坚定‘日行一善’的观念,比如出门遇见卖菜的大娘和宝马司机相撞了,在原地纠纷,他就会下车去帮大娘付清赔款,他自己也没有多少钱的。大家总喜欢在背地里笑他老好人......你说他这样又得到了什么呢?契合信仰的自我实现么......”   “对啊,也许在他的世界里,这是高于一切的东西。”晏斯茶的目光平静而纯粹,甚至有些冰冷,“本就没有什么善恶之分,都是人以自己意志贴上标签罢了。”   “那在你心里,善良是没有意义的吗?”孟肴很早以前就想问了。他暗中收紧手心,竭力捕捉着晏斯茶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不,”晏斯茶神色如常,轻轻摇了摇头,“意义非常大,善良是一种成本最低的群居方式。看似利他,实则互惠,能维持社会稳定。”   “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很多人并不喜欢听这样的回答,”孟肴叹了口气,“大家更喜欢听故事,听感受。难道行善没有共情的原因吗?我们看见一个人挨饿,自己也会感同身受般感到饥饿......”   “你也说了感同身受,共情是因为你会联想到自己,最终不也是利己行为吗?”   “这……我没法反驳你,但是怀着这样的观点,世界会不会很冰冷?太过理性,生活会失去很多乐趣。”   “我很理性么?”晏斯茶覆上孟肴的手,轻轻摩挲,“我不觉得我是个理性的人啊……”他凝视着孟肴,目光含着深情的打量,又有种轻微的嘲笑,像在嘲笑孟肴,又像在嘲笑无可救药的自己。   “爱一个人都会变成这样么?”   孟肴埋着头喝沙冰,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成那样?我想跟你谈心,不要转移话题,”他反握住晏斯茶的手,“你不要总拿这种好听话搪塞我......”   “没有啊,”晏斯茶抽回手,“都是实话。”   孟肴拿起叉子,“快吃饭吧,快凉了。”   这一顿吃得食不知味,孟肴勉强吃了大半。抬头看向晏斯茶,他还在用叉子往盘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表情不快,像个挑嘴又不得不留在餐桌上的小孩。   孟肴咳了两声,“你都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难吃。”晏斯茶撑着脑袋,不知是不是因为孟肴刚才的表现,情绪有些消沉。   “一开始是你要吃这家,”孟肴抬头去看不远处的男孩,男孩立即对他笑着露出两排大白牙,“你看,别人那么期待的样子,浪费多不好。”   “真的难吃,特别是这个血肠,”晏斯茶吐着舌头发出一个奇怪的音,“rua——”   孟肴噗一声笑了,“那我帮你吃吧,你把别的吃了。”可惜晏斯茶还是摇头,语气隐隐不耐烦,“真不想吃。”   正在这时,帷幕外走来一个老婆婆,她给孟肴和晏斯茶一人送了一杯绿色的沙冰,用带着浓浓口音的语调说了一串外语。   她的眼窝很深,瞄着黑色的眼线,笑起来满脸褶子,又用蹩脚的英文询问他们味道如何,咸淡是否适中。   孟肴急忙竖起两根大拇指,连夸几声好极了。老婆婆问他们从哪里来,孟肴说是中国,她捂着嘴笑起来,说以为他们来自韩国。孟肴陪她聊了一会儿,把她哄得心花怒放,还跟着孟肴学了两句中文。   “哇,我英语不错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么厉害……”   晏斯茶似乎受到了孟肴情绪的感染,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嗯,很棒。”   “这是什么?”孟肴指了指绿色的沙冰,表面还浮着一点黑色的酱。   “你不是英语很不错吗?她刚才说了啊。”晏斯茶对着孟肴戏谑地眨眨眼。   孟肴哼一声,“我自己也能尝出来。”他就着吸管喝了一口,拌拌嘴,表情却越加困惑。   “这是牛油果沙冰,表面淋了巧克力酱。”   “牛油果?”孟肴没有吃过牛油果,“味道好奇怪,闷闷的,像在喝油。”   “它在超市还是蛮常见吧。”   晏斯茶这般随意,孟肴不好意思说自己没见过,便岔开话题:“婆婆特地来给我们送了饮料,这下你真得好好吃。”他见晏斯茶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便用勺子舀了一勺饭,递到晏斯茶嘴边,“那我喂你吧?”   庭院里种了几株高大的素馨树,微风过境,乳黄色的素馨花打着旋儿从天上悠悠荡荡地落下来。晏斯茶愣了一下,看了眼勺子,又看了眼孟肴,又低下头看向勺子。   他眨了眨眼,竟真的缓缓张开嘴含住勺子,就着孟肴的手温顺地吃下一口饭。他鸦羽似的睫毛垂落着,面上有些失神的恍惚。   孟肴伸长手臂在他脑袋上鼓励似得揉了揉,声音像在哄小孩,“好,接下来自己吃吧。”他把勺子递给晏斯茶。   晏斯茶意外地安静,他打量了一眼手里的勺子,便听话地一勺一勺大口吃起饭来,他吃的时候表情依旧有些恍惚,好像陷入了什么遐思,以至于忘记了食物的味道。连吃好几口,他才叼着勺子偷偷抬眼看孟肴,见孟肴看向自己,又埋头继续吃起来。   晏斯茶的身后是一片白色的帷幔,起伏的间隙能看见一地的素馨花。孟肴望着晏斯茶,无端感到了一种疼痛。   “斯茶,吃不下就不要吃了。”   他好像不是要说这句话,可是到底应该说什么,他也不知道。   谁知晏斯茶抬起头对他灿烂一笑,眼底闪动着昳丽的光彩,“我没有吃不下啊。”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孟肴,眼珠里全是孟肴的倒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孟肴竟觉得有些受不住这目光,扭头望向院子,轻声说,“吃完我们就走吧。”   临走的时候晏斯茶又给了不少小费,孟肴忍不住责备他,“为什么又给那么多?”   “那个婆婆又是送沙冰又是聊天,不是为了增加服务费用吗?”晏斯茶语气平淡,孟肴却生气了,“当然不是——”他迈到晏斯茶前面,挡住他的去路。   孟肴并不想指责晏斯茶,他只是有些心酸。一个人要是觉得陌生人对自己示好都是带有目的性,那该多孤独啊。   “斯茶,你不要觉得别人都带有目的性。司机也好,那个婆婆也罢,只是想和我们单纯聊聊天......”   “这对你有什么影响?”晏斯茶面色一沉,“又没让你掏钱。”   孟肴心中一刺,面上偏要逞强,“不是钱的问题,我在跟你说正确的思考方式。”   “正确?”晏斯茶嘴角扯起一丝嘲讽的弧度,转身就走,“那只是你的正确。”   “你……”孟肴一时语塞,也有些后悔失言。在晏斯茶面前,他好像总容易说错话。即便事后悔恨,但冲动时就要逞一口硬气。“斯茶,你别走,”他拉住晏斯茶的手肘,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晏斯茶不语,继续前进。孟肴让步就要让到底,又贴上去,“斯茶?”   “斯茶?”   “小晏、小晏子。”   “这是要往哪里走?”   孟肴怕晏斯茶赌气瞎带路,最后只好从背后抱住他,脸埋进背里,很小声地说:   “宝、贝,不要跟我生气。”   晏斯茶停下脚步,终于回过头来,嘴角噙笑,“你叫我什么?”   孟肴哼了一声,晏斯茶牵起孟肴的手,继续往前走,“接下来去海边,就是这条路……”   巴厘岛海滩众多,但库塔海滩是最负盛名的一处。他们吃完饭权作消食,走走停停来到库塔区。海滩的出入口是一座善恶门,传说神祇劈开圣山建造了第一个善恶门,邪灵通过时会被夹住,人通过时坏运气会被留在门外。   他们穿越善恶门,入眼竟是一片狼藉,海滩呈灰黑色,已经没有了沙滩应有的的蓬松感,踩上去硬而坚实。整个海岸线每隔五步就会有半人高的垃圾堆,多是塑料制品。傍晚的天宇昏沉,海滩上人烟寥寥,唯有海风将疏朗的椰子树吹得猎猎作响。   晏斯茶叹了口气,“之前在报纸上看过库塔海滩污染严重的报道,但不知道实际这么触目惊心。”他气消了大半,握住孟肴的手捏了捏,“别担心,之后我们去的努沙杜瓦区都是酒店的私人海滩,很干净。”   孟肴失落地点点头,远眺一片面目全非的海域,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回去时心情都比较沉重,用grab打了车。司机英文不错,一路和他们闲聊,孟肴便问:“库塔海滩为什么这么脏呢?到了这种程度岛民和游客还不知道环保吗?”   司机长叹一口气,“社会一直觉得这是巴厘岛的责任,其实库塔海滩位于巴厘岛最南面,海域属于印度洋,与爪哇岛遥遥相望......受地形与洋流的影响,巴厘海峡对面的垃圾很容易聚集到这里。”   这意思便是不止巴厘岛,整个爪哇岛甚至整个印尼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说这种问题到底该靠什么解决?法律还是科技?”孟肴转头看晏斯茶。   “立法治理是必要的,但是不能清除现存的垃圾。科技需要大量的人力财力投入,”晏斯茶摇了摇头,“而且技术进步了,污染也会变得更多更高级......”   “不会吧,未来环保观念应该会普及的。”   晏斯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你听过‘环保的暴力’吗?”   “那是什么?”   “捷克总统克劳斯曾说,环保会成为发达国家限制第三世界经济发展的新手段......在某些方面,现在的环保主义与极权主义近似,妄图依靠政府的力量普及教化,实际在走入歧路。”   “你说的是极端情况,总不可能所有的环保主义都是这样。斯茶,你太悲观了。”   晏斯茶无所谓地挑挑眉,似乎不愿再进行这个话题,“本来也不关我的事,这都是资本该操心的。”   孟肴有些泄气,“常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想说你怎么一点青年人该有的历史使命感都没有,却想晏斯茶又要觉得自己在教育他了,便改口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   这一次晏斯茶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孟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边的光即将隐没在海浪迭起的大海中,又开了一段路,天与海彻底融合在消失的光里。   “那你呢?”晏斯茶突然反问,“对你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事?”   “如果是现在,当然是考大学。”   “再以后呢?”   “就要考虑工作了......”   晏斯茶便笑了,“常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你怎么只考虑自己?”   孟肴被反击得哑然。   “除了考虑自己,我还要考虑你。”孟肴埋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像是委屈。   “考虑我什么?”晏斯茶状似漫不经心。   “很多啊,考虑你想住在哪里,喜欢住什么样的房子……这样我赚钱才有方向......”   晏斯茶突然靠向孟肴,头抵在一起,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又很温柔,“都依你啊。”   孟肴禁不住笑了,这人有些时候难以捉摸,有时却格外单纯,只要三言两语,就能哄得恩怨尽泯。他的心松了下来,在这温暖的怀抱里,摇摇晃晃间,迷糊着睡了过去。 第69章   不同于文化交融、人流巨大的库塔,努沙杜瓦是巴厘岛南面一片安静的岬角,典型的富人区。   他们在房间里休息了一阵,待下午太阳渐隐,晏斯茶便说要去海边冲浪。   酒店的私人沙滩细软、乳白,远望像一座雌伏的胴体。沙滩上几乎没有人,海上潮头有数丈之高,一浪叠一浪,垒起幽蓝的宽墙。孟肴不能脱衣服下海,寻了一张躺椅睡下。   过了一会儿,晏斯茶抱着一张几乎与人同高的冲浪板跑了回来,脸颊和额头上还涂着奇怪的白色厚粉,形似印第安人脸上的彩绘。孟肴乐了,“你脸上是什么?”   “这是黄香楝粉,可以防紫外线,刚刚工作人员帮我涂的。”   孟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你这么白,也担心晒黑吗?”   “不是怕晒黑,是怕晒伤。”晏斯茶对孟肴笑着挥挥手,“记得看我表演。”   远处的海域浪头太急,晏斯茶没有走远。孟肴看见他先把冲浪板平摊在水面上,两手揽住板子浮在水里,只露出脖子和脑袋。一开始好几个浪头他都没有动作,只随着浮动的浪潮起落,等到一个大海浪逐渐靠近时,他突然调整板头方向,整个人俯趴在冲浪板上与海浪同向划水,当海浪同步时,他便两手一撑站起身,俯身摇晃着控制平衡,立于浪墙之上。   “哇!”孟肴惊得坐起身子,晏斯茶随着浪头冲了几米远,又重新跌进水里。他年纪小,在冲浪上并不算高手,但相较附近几个玩家已算成功。孟肴激动地跑到海滩边上,拉近距离观察。   冲浪非常耗体力,晏斯茶冲过十几个浪头后飘在水里休息,看见孟肴在看他,便高举手臂竖起拇指。等到新一轮浪来时,又重新站起来,这次似乎专门为了给孟肴表演,站立时间维持了很久。他的姿势很帅气,俯冲时能看见阳光下粼粼发光的腰线,冲浪板在湛蓝的海面上划出弧形的白色水花,像一尾逐浪的海豚。   孟肴把手罩在嘴边,高声呜呼喝彩,结果被一个浪头冲倒在地。他乐呵呵地坐在水里,余光突然瞥见一只花色斑驳的小海螺,正在快速地横向移动。   是寄居蟹。孟肴想抓,谁知它格外灵敏,咻咻咻地左右闪躲,眨眼爬出老远,孟肴不甘放弃,一路追着它跑,最后一个飞扑,把它困在了手心。   “肴肴,怎么了?”晏斯茶上了岸,拖着板子蹲到孟肴身边,微微喘气。   “你看,寄居蟹!”孟肴张开手心,那只寄居蟹就挂在他的小指头上,黑眼睛像一对纤细的触角,在空气里胡乱挥舞。   “书上说寄居蟹两边螯脚大小不一,”晏斯茶扒开寄居蟹的钳子看了一眼,“确实。”   “哪儿呢?”   晏斯茶给他指了指,“右边比左边大。”   “真的耶。这是后天形成的吧,好可怜,背着那么大的壳。”   晏斯茶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其实这是很残忍的动物。”   “它们本体较为柔软,所以要找硬壳作为保护,比如攻击带壳的生物,撕碎肉体,然后钻进去安家。”晏斯茶说完便站起身来,似乎没了兴趣,“物竞天择罢了,没什么可怜的。”   孟肴低低地喔了一声,不舍地放下寄居蟹,目送它走远。   晏斯茶伸手把孟肴拉起来,眼睛在阳光下亮得耀眼,“肴肴,我刚才厉不厉害?”   孟肴拼命点头,晏斯茶笑着揽住他往露天酒吧走,孟肴却嫌弃地把他拍开,“别挨着我......好多沙子。”晏斯茶身上的海水已经在阳光下蒸发了,却在肌肤上留下细细的沙子和盐粒。   晏斯茶哼了一声,只能牵着孟肴,把他扶到桌边坐下,“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回趟房间。”   金发碧眼的洋妞走过来问好,菜单上的酒贵得惊人,孟肴只好点了最便宜的冰茶。   晏斯茶回来的时候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黑发也半湿地搭着,身上散发出沐浴露的清香。“怎么没点酒?”晏斯茶坐到孟肴身边,“这家店鸡尾酒很出名,酒精度不高,试试么?”   “超贵的...…一看数字还挺便宜,结果是美金符号。”   晏斯茶只淡淡笑了笑,对远处打了个响指,先前的女郎又走过来,晏斯茶没有看菜单,直接说了几句英文。   “给你点了莫吉托,很经典的鸡尾酒,”晏斯茶替擦去孟肴额角的汗,“也够消暑解渴。”   “能有这个解渴吗?”孟肴摇了摇手中的冰茶,“拿鸡尾酒解渴,未免太奢侈了。”   晏斯茶就着孟肴的手喝了一口茶,又含了块冰在嘴里,咯嘣一声咬碎。他给自己点了一杯金汤力,端上来时模样很简单,透明的冰水充盈着气泡,顶端浮着一扇青柠。晏斯茶见孟肴有些好奇,便把自己的酒推到他面前,“试试?”   孟肴尝了一口,入口有碳酸饮料的气泡感,酸而苦,回口却甘甜,掺着一种特别的草本风味。   “有个奇怪的香味……”   晏斯茶也喝了一口,“应该是杜松子的味道。”   “那我的呢?”孟肴端起莫吉托喝了一口,立即惊艳地瞪大眼睛,“这个味道很棒!”他把杯子举高,“看起来也很漂亮,像冰川里长出了绿植。”   “你果然喜欢。它的味道很夏天,”晏斯茶撑着下巴,眼神沉静而柔和,“莫吉托很受欢迎,虽然有些人说它很俗。”   “俗?”   “总有人会把小众当作资本,贬低大众口味来实现优越感。”晏斯茶在杯上敲了敲,气泡咕噜噜地冒起来,“其实莫吉托年代非常古老,源于古巴,虽然它的英文是Mojito,但是要按照西班牙文的发音来读,读作Mo-Hee-Toe。”   孟肴很认真地模仿道:“摸黑多?”   晏斯茶发出轻笑,捏了捏孟肴的脸颊,“嗯,就是这样读。据说海明威特别喜欢这个酒,他说过'My mojito in La Bodeguita'……La Bodeguita是他第一次喝莫吉托的酒馆,就在古巴首都哈瓦那。不过呢,这个故事真实性有待考量,或许是那家酒馆的营销方式。”   孟肴拖长声音喔了一声,瞳孔里倒影着晏斯茶,明亮而炙热。晏斯茶抵住唇清了清嗓,撇开脑袋,“啧,聊得太细了,有种好为人师的感觉。”   “没有啊,”孟肴扶住他的手臂晃了晃,“我喜欢听你讲这些。”   晏斯茶低头喝酒,嘴角却藏不住雀跃。他抬起头,突然吻上了孟肴的唇。   四周都是人,孟肴想推开他,晏斯茶便用力握住他的手腕。他们的唇齿间是清冽的薄荷与柠檬,是海风的咸湿,是甜与苦的交融,一切都在湿热的唇舌间发酵,连漫天的夕阳也醉醺醺地飘起玫瑰色的红晕。   孟肴被吻得嘴麻,晏斯茶还在他唇上流连忘返地轻咬,“昨天你在车上问我,以后要住在哪里……肴肴,我们移民来国外,好不好?”   “可是移民的条件很高吧?”孟肴推开晏斯茶,神情颇为严肃,“而且你看看这周围……斯茶,我们在国外真的会有归属感吗?”   孟肴环顾四周,此时华灯初上,小彩灯挂在棕榈树间,木制桌椅上坐着肤色各异的人。空气里浮动着热闹的酒香,耳边是富有节拍的民谣,一切都那样美好,可是大家都明白,这只是旅途中一个短暂的停靠。   “你在这里有了一栋房子,会觉得这里是自己的家吗?”孟肴轻声问。   晏斯茶黯淡的眸子半隐在阴影里,“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家?”   “家......”孟肴沉吟了一下,“大概就是你失意时最想回去的地方吧。”他想起当初在学校受到网络暴力,最想去的地方也就是家了。   晏斯茶收回目光,端起酒杯自顾自喝起来。孟肴知道自己没有说出令他满意的回答,郁闷地灌下几大口酒。   “嗝……斯茶,”孟肴喝得有些醉了,“现在放的是什么歌?循环好几遍了。”   晏斯茶放下酒杯,竖耳聆听:   【Remember me   (请把我深深记在你的脑海里)   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即使我们注定要分开)   Remember me   (请努力记住我的样子)   Don't let it make you cry   (舍不得让你流下泪来)】   “有点熟悉,好像是一部动画片主题曲,”晏斯茶拿出手机快速搜索了一番,“......哦对,《寻梦环游记》。”   “好看吗?”   “还可以,煽情的亲情片,墨西哥元素算特色。”   【For even if I'm far away  I hold you in my heart   (即使我们隔着千山万水,你也始终在我心中央)   I sing a secret song to you each night we are apart   (即使我们分离,每夜我也只为你歌唱)】   “这样啊,”孟肴脸上扬起迷糊的傻笑,“我觉得歌很好听。”他用手拍打桌面和着节奏,摇晃脑袋跟着音乐一起唱起来:   “   Remember me each time you hear a sad guitar   (当你听见这吉他声,我们的点点滴滴就在心头浮现)   Know that I'm with you the only way that I can be   (我仿佛又到你身边,穿越时空与你相连)   Until you're in my arms again   (重新拥你入怀抱)   Remember me   (我最爱的人啊 请记住我)”   晏斯茶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专注地望着孟肴,刮了刮他的鼻子,“你在给我唱歌吗?”   “对啊。”孟肴傻笑个不停,抓住晏斯茶的手贴在脸上,又低声唱起来,“Remember me,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no,”晏斯茶捂住他的嘴,目光在暖黄的光下有些失神,“never say goodbye ……to me.”   孟肴彻底醉了,晏斯茶背着他回去。他沿着海岸线一步一步向前走,脚陷进湿软的沙子里,夜间温凉的海水在他脚面上潮起潮落,孟肴还在趴他背上唱着,“Remember me,though I have to travel far...remember me...”舒缓的海风带走他干净的歌声,远方的浪潮为他轻声伴奏,一片宁和的海滩上,只有浅浅的月光无声地俯视着一切。   “…Until you're in my arms again,remember me…”   在这美好的歌声里,晏斯茶忍不住扬起一个笑容,那样纯粹而温柔,寂静的海滩上,没有一个人看见。   他想移不移民也无所谓了,只要孟肴在他身边,哪里都可以是家。   --------------------   孟肴唱的是《Remember me》(Lullady)摇篮曲版本,很舒缓,在电影里也出现过。 第70章   他们在努沙杜瓦休息了两天,又前往巴厘岛的文化中心乌布。没有蓝与白的海,乌布是绿色的,遍布雨林梯田。   这天他们骑着单车前往圣猴森林公园,岛民认为猴子是神明哈努曼的部下,理应敬奉,所以几百只猴子全是自由放养。猴群在遮天蔽日的豆蔻树间穿梭,皮毛都染成了郁郁葱葱的绿。晏斯茶和孟肴在烈日曝晒下骑了一路,热得大汗淋漓。孟肴寻了一处长椅歇息,晏斯茶独自前往神庙参观。   孟肴身旁有座男性雕像,阴茎雕得比大腿还粗壮,雕像坐在阴茎上,好像跨着一座火箭。孟肴偷偷摸了一下,蹭福气般。   “肴肴,渴吗?”   晏斯茶回来时带了一个凿好的椰子,孟肴却不敢接,“不是说游客不能在这里面吃喝吗?猴子都很凶。”   “没事,不会有......”晏斯茶话没说完,上空突然跃下一只吊着藤蔓的猴子,一把抢过椰子,又借着惯性瞬间弹回树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孟肴愣了半晌,霎时爆发出大笑。   晏斯茶也没料到猴子会这么彪悍,咬着牙想去追,孟肴急忙抱住他,“斯茶,椰子而已,哈哈哈哈,你、你别……”晏斯茶顺着孟肴的力道坐下,目光却依旧阴沉地追逐着猴子。孟肴疑心他要使坏,劝道:“动物而已,不要和它计较。”又头一歪偎紧晏斯茶,“我要睡会儿,你哪儿也不许去。”   “……好。”   晏斯茶应了,神情还是闷闷不乐。孟肴干脆揽住他的腰,脸埋进他的胸膛里瓮声唱起来:“Remember me,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remember me...”   晏斯茶嘁一声,语气缓和不少,“你被这歌洗脑了?”   孟肴不回答他,抬起脸摇头晃脑地继续唱,一脸陶醉,“Remember me,though I have to travel far...”   晏斯茶笑了,捧起孟肴的脸想吻他,孟肴却脸一偏避开,重新靠回他肩膀,闭眼嚷道:“我睡了!”   晏斯茶不满地挑挑眉,故意耸动肩膀,把孟肴的脑袋颠得像个皮球。孟肴不满地抬起头,“我真的有点累。”   晏斯茶觉得孟肴在跟自己撒娇,把手搭在他的后颈,宠溺地轻揉,“这就累了?”   “我跟着你一个小时骑了将近三十公里啊......”   “多练练就习惯了。”晏斯茶捏了捏孟肴的大腿,孟肴身体敏感,晃着腿想躲,“别弄,痒。”   “哪儿痒?”晏斯茶不依不饶地贴过去,把孟肴困在椅子里,“这儿?还是这儿?”   “哈哈哈哈...别碰我...我错了斯茶......要岔...岔气了...哈哈哈快停......”他们正在玩笑着,突然路过了一对白人夫妇,侧头对他们和蔼地笑了笑。等夫妇一走,孟肴便用胳臂肘夹紧晏斯茶脖子,“都叫你停了!你这个恶霸,光天化日,伤风败俗!”   “咳,”晏斯茶装作喘不过气来,倒进孟肴怀里,“大侠饶命......”   “呔!看我替天行道!”   他们俩后面都玩累了,孟肴枕在晏斯茶腿上小憩,绿荫清凉,林间一片寂静,晏斯茶也耷着脑袋昏昏欲睡。朦胧间,他突然听见一种摩挲布料的轻响。   晏斯茶睁开眼,瞧见一只小猴子正从孟肴裤包里偷手机。   “喂!”   晏斯茶一出声,那小猴子一个激灵,捏着手机猛地蹿出老远。孟肴累极了,睡得很沉,晏斯茶只好把自己的背包垫在他脑袋下面。他追着猴子下了一堆台阶,眼见要追上了,一转弯却差点撞上人。   那猴子不跑了,训练有素地顺着这人的裤脚蹭蹭往上爬,坐到了肩头。这是个老人,皮肤黝黑,指甲发黄,粘着一点玉米碎。猴子的食物就是玉米,晏斯茶以为他是饲养员,便用英文解释道,“这只猴子抢了我同伴的手机。”   老人笑容慈祥,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说,“孩子有时候就是比较调皮。”他也不动作,只面带微笑地望着晏斯茶。   晏斯茶便问:“多少钱?”   老人笑容不变,比了个“五”。   “五十万?”   那老人面露讶色,“不、不,五万。”他或许知道自己在做亏心事,神明当前不敢多收费。   晏斯茶叹了口气,想起钱都在背包里,“跟我来,我没带钱。”   那老人喔了一声,摇了摇头,直接取回手机递给晏斯茶。他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小猴子也像模像样地跟着作揖。晏斯茶不明就里,只好学着回礼,再抬头时,老人已经带着猴子走远了。   晏斯茶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立即往回跑去,远远就望见孟肴头下的背包不见了。他冷笑一声,自己居然被声东击西骗了。那猴子如此乖巧,很有可能不是园区里的。   “肴肴,肴肴。”晏斯茶蹲下身,修长手指一下一下戳孟肴的脸颊。   孟肴挥开晏斯茶的手,迷迷糊糊坐起身,“斯茶,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晏斯茶一动不动地蹲着,面色平静,“就是睡得太死,被人偷包你都没发现。”   “啊?!”孟肴猛地清醒了,四下一扫,果然不见了背包,“我当时确实有点感觉......可我以为那人是你!”   “你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   “不是,你怎么这么淡定?你卡都在里面,还有现金……包里有多少现金?”   “没多少,”晏斯茶不说具体的数目,反倒安慰孟肴,“出来玩开心最重要,不要被这些影响了。”   “没多少是多少?”孟肴慌慌张张把晏斯茶拉起来,“走,报警。”   “国外报警很繁琐,我已经通知银行冻结了卡,”晏斯茶倒是有条不紊,“酒店里还有一张银联卡,没事。”   他简单地给孟肴讲了一下经过,孟肴自责不已,又埋怨道:“你当时离开就该叫醒我......”   “我叫了你好几声,可你睡得太沉,情况紧急,我只能先走了。” 晏斯茶神色自若地撒谎。孟肴一听以为全是自己的错,“我从来不知道我睡觉会睡那么死...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斯茶......”他扑到晏斯茶身上,“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一定要让我补偿你......”   “真的吗?”晏斯茶轻声说,“什么都可以?”   孟肴诚恳地点头,“你尽管说。”   “高三你转到A班来吧。”   “啊?”孟肴呆住了,“什么?”   “我可以向校长申请让你转到A班来,”晏斯茶凑近孟肴,“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上课啦。”   “怎么可能.…..”孟肴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我这样走后门,所有人都会鄙视我,我成绩根本达不到A班的水平。现在这样不好吗?我们课余时间也可以见面啊。”   晏斯茶的笑容消失了,“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吗?”   “不是…...你这个提议太不可理喻了,你难道不考虑一下同学怎么想吗?老师会怎么想吗?”   晏斯茶还挺委屈:“你当初明明说,不会在意除我以外的人的想法。”   “我是说过,可是这话不能这么、这么...…”孟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这么去理解,我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不代表我就能任性。”   “A班资源丰富,氛围更好,我也可以随时给你讲题,你的成绩一定会有很大进步。”晏斯茶一本正经地分析着,“而且高三太忙,你继续留在班上,我们见面时间会变得很少。你和同桌在一起的时候都会比和我长……”   “斯茶,不必说了,这事不可能。”   晏斯茶突然冷笑一声,“我没有不让你去上学,只是让你换一个新环境上课。A班多少人挤破头想进,你怕什么?”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如果去A班,他只会变成一个新的异类,“你太优秀了,不会理解这种烦恼。总之,我不想要这种特权。”   晏斯茶神色一敛,郁郁地往前走去。   孟肴快步追上他,“等等我……”和晏斯茶做同桌,只是想想就很美好,又瞧见晏斯茶失落的模样,他差点就心软了。   孟肴几次张开嘴,最后还是说:“斯茶,高三再忙,我们每天总有时间见面,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异地恋的情侣呢,你正常一点。”他原本想说平常心一点,不知怎么说成了正常,只能沉默了,改口倒显得刻意。   晏斯茶侧头打量孟肴,突然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他的黑睫毛在光下成了白色,光把嘴角的笑纹也照没了,显得笑容空寂、莫名凄怆。   “你觉得,我不正常吗?”他缓缓地说。   孟肴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道:“至少在这件事上来说...这个要求太离谱了……”   晏斯茶仍在笑着,声音很轻:“我要是正常,会这么喜欢你吗?”   晏斯茶与他擦肩而过,孟肴久久地站在原地。喉里好像不断有血涌上来,他只能往下咽,满嘴烧灼的铁锈味。言语是刀,他了解他的七寸在哪里,若是狠心,一击必中。   天色暗了下来,游人稀少,乌云聚在天际,似乎快要下雨。他们骑着单车返程,一路无话,只一前一后闷头前行。   行至途中,孟肴视野开始变得越来越红,好像进入了洗片的暗室,飓风吹得满天乌云搅浑,路旁的棕榈树也在诡叫着群魔乱舞,他们又骑了不到五百米,大雨便带着冲锋的杀意倾泻下来,雨势甚至没有自小到大的缓冲,直接就是江河倾倒,哗啦啦瞬间将人淋透。   没有路灯,暴雨一至,漫长的街道就彻底暗下来,孟肴抹了一把脸,他生平从未遇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大雨,密集的雨点砸在眼皮上,根本无法睁开眼。路上尽是飞驰的野摩托,孟肴只敢在道路最外侧的步行道上骑行,身边不断有车子呼啸而过,溅起与人并肩高的白色飞沫。摩托上的人都穿着雨衣或者斗篷,看来很熟悉乌布无常的天气。   晏斯茶的速度并没有受到雨的影响,孟肴却有些夜盲,不敢骑快,渐渐和晏斯茶拉开了距离。他遇见一处深坑,水居然埋没了整个车轮子,身体一歪,连人带车倒进水里。他脑袋先着地,呛了满口污水,眼睛也被渣滓刺得剧痛,只能无助地坐在污水里,四下瞎摸,好半天才找到车头,勉勉强强撑起身子。   潭水深及膝盖,孟肴踮起脚眺望,可惜灯的光晕比光线更强烈,像墨水滴在纸上被人用手蹭开,斑驳混沌,什么也看不不清。   “斯茶......”孟肴孤零零地站在异国他乡的马路边,不知何去何从,“斯茶......”他也分不清自己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又不敢大声叫唤引人注意,只能小声地念着,“斯茶,你在哪儿...…等等我......”他不断抹开脸上的水,一瘸一拐地推车前进。   行了好一段路,才看见晏斯茶停在一棵大树下。见孟肴过来,便骑上车准备继续前行,孟肴忙叫住他,“斯茶,我不想骑了......”   晏斯茶扔下车子跑过来,“怎么了?”   “刚摔了,”孟肴觉得自己平时不是这样脆弱的人,“雨下好大,没有灯我看不清...你又不等我,”他说到这儿开始抽噎起来,声音也断断续续地,“我...追不上你,又看、看不见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在走神,”晏斯茶把孟肴紧紧抱进怀里,不停抚摸他湿热的头发,“我马上联系酒店派车来接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   大路空旷,他们路过一片密林,晏斯茶打开手机手电筒,扶着孟肴往幽僻的荒丛里钻,“里面好像有间房子。”   他们穿穿梭梭来到了一间破旧的小庙子,里面有一座神龛,供了一个口生獠牙、八条手臂的怪异神像。晏斯茶取出怀里的纸巾,替孟肴擦脸。孟肴憋了一路,这下彻底溃败,哭出声来,“斯茶,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斯茶,呜呜呜——斯茶……”   晏斯茶把他抱紧,“傻瓜。”他像在说孟肴,又像在说自己。“我只是有些生气。”何止是有点,他简直被气昏了头,故意说狠话去回击。他从孟肴头顶滑到肩膀靠着,语气有些无力,“和你在一起,我都控制不住自己了……有时像个笨蛋......”   晏斯茶难得露出如此示弱的一面,孟肴抚摸他的头,贴向他耳朵,“才不是笨蛋。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我有时都有点嫉妒你。”   晏斯茶轻笑一声,瓮瓮的,仍不抬头。   “我都这么坦诚了,不说点什么……”   晏斯茶以吻回答他。   这个吻太深,孟肴很快陷入晏斯茶的情绪里。野火烧起来了,远处车水马龙的喧嚣被莽莽苍苍阻隔,他们一起倒在地上,手电筒空濛的光里,孟肴看见了那座古怪的神像。表面苔痕漫漶,仿佛内里也被痢藓腐蚀殆尽了,空余一个古老的形。   “这里面供得是湿婆还是毗湿奴?在神面前做这种事,会不会不好......”   晏斯茶浑不在意,“这是印度教的神,我们又不信教。”他的眼睛在昏黑的神龛里不复清透,却透着光,仿佛被诡异的邪神附身了,透出一股执拗。   “如果真有惩罚,我们就一起下地狱。”   --------------------   小读者们新年快乐呀😘 第71章   蓝梦岛是他们此行最后一站,是巴厘岛东南面的一座独立小岛,需要从码头坐船前往,岛上没有汽车,只有摩托和单车两种交通工具。   他们坐上了最早的那班渡轮。马达声轰轰,船下的海静静地摇动着,像一杯颠簸的水,咸湿的风里能闻到柴油的烟气。   “这种形式让我想起了威尼斯。”晏斯茶望着窗外,浅色的眸子也透着一抹蓝。   “你去过威尼斯?”   “嗯,好几年的事了。去威尼斯也必须坐船,只是那里的海水是灰绿色的,不如这里清透,”他的目光里闪过一丝落寞,“也可能因为那次是一个人参团。”   孟肴挪了下位置,挨到他身边。粼光闪耀的海面,令他不敢久视,“清晨就这么亮,今天可能会很晒。”   孟肴一语成谶。不仅是今天,之后他们在岛上的日子每天都晒到寸步难行。当然,这是后话。   蓝梦岛条件落后,大多是特色民宿,没有热水。他们的民宿只有六间房,每个都是独立的小木屋。蓝梦岛多雨,建筑形似矮矮的吊脚楼,用以防潮。   孟肴推开民宿大门时差点撞上一个小女孩,她正追逐着几只喵咪。这个孩子梳着双马尾,瞧着像中国人,远处还有个妇女坐在露天餐吧椅子上,嚷着大嗓门叫道:“囡囡,快点,让一下哥哥们。”   “哥哥好!”小女孩果然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仰着绯红的小脸给他们打招呼。   孟肴笑着揉了揉女孩的脑袋,“你好。”他拍了一下晏斯茶肩膀,晏斯茶点了点头:“你好。”   女人探头探脑地看向他们身后,“就你们俩男孩出来玩?”   “是的……”孟肴疑惑地点点头,女人没再说什么,表情却有些古怪。   院子很清静,树影蓊郁,大树下还有一个游泳池。他们嫌弃天气热便没有出门,晏斯茶在泳池里游泳,孟肴不敢脱上衣,只能坐在阶上把脚泡在水池里。   孟肴点了一杯牛油果沙冰,一边喝一边抱着kindle继续读《城堡》。他们刚坐下不久,先前的小女孩抱着猫咪跑了过来。   “哥哥,你看,她叫二花。”女孩举起手中的猫咪,这只猫咪黑白双色,瘦瘦小小的,在女孩怀里不停挣扎,发出细小的嘤咛。   “好可爱啊,你给它取的名字吗?”孟肴在女孩期待的目光下摸了摸猫咪的头。   “对呀,我给他们一家四口都取了名字。爸爸叫大花,妈妈叫花花,这只孩子叫二花,还有一只最小的,叫作小花哦。”这只小猫浑身脏兮兮的,毛皮粘在一起,爪缝尽是淤泥,女孩却浑然不在意。   晏斯茶也从水里上来,女孩便举起手中的猫咪给晏斯茶展示,“哥哥你看,她叫二花。”   晏斯茶面无表情地盯着猫,像是嫌脏,并不动作。   孟肴递给晏斯茶一个暗示的眼神,可惜女孩已经流露出了失落,“二花太调皮了,我给她洗洗吧。”她说着走到泳池边,想把猫咪塞进水里。   “诶,那是泳池。”   他的声音不大,但语气严肃,女孩撅起嘴巴,呜哇一声哭了出来,孟肴责备地瞪他一眼,“凶她干嘛?”   “我说什么了?”晏斯茶一脸无辜。   孟肴懒得和他争,正想去安慰女孩,她的母亲突然慌慌忙忙地跑来。   “囡囡,你又乱跑什么!快点,走走走!”她把小野猫扯出来丢到一边,“哎呀又弄脏一件衣服,给你说了好多遍......”她絮絮叨叨地念着,牵起女孩蹲到泳池边,直接就着泳池的水开始给女孩洗手洗脚,又舀水擦衣服。   晏斯茶看不惯她们的做派,转身往外走,“洗个澡,出去吧。”   孟肴顺着晏斯茶的意思,“也好,估计待会儿太阳也阴了。”   民宿地理位置绝佳,隔了一条街就是岛上最著名的景点Devil's Tears,所以非常抢手,预订都排到了明年。孟肴不知道晏斯茶是花了高价转买的,“其实这样的民宿就很好,我们都是学生,本来不该那么奢侈。”他憋了一路,总算有机会说点心里话。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带你享受一下。你不喜欢,以后我们住青旅也行。”   孟肴觉得晏斯茶一直在为自己降低标准,心里一暖,忍不住牵起他的手。   “怎么了?”晏斯茶笑了,抬起孟肴的手,温柔地亲了亲。   孟肴望着他,心头一片柔软,什么也说不出。身后的礁石撞上气势磅礴的海浪,腾起几十米高的浪花,白雾四散,在光下浮现一湾小小的彩虹。   “好神奇的景色。”   晏斯茶牵着孟肴走到礁石边缘,“你看,崖石下方有两个巨大的空洞,海浪涌来时,气流和海水会剧烈撞击,然后形成这些奇观。”此时已是傍晚,游人稀少,晏斯茶拉着孟肴坐下来,“据说早上的岩石坑里能掏出来海胆,明天我们来试试。”   孟肴点点头。他坐着的岩石凹凸不平,又有些发烫,干脆蹲在一边。晏斯茶笑他,把他拉进怀里抱着。岩下的海水急涌,不断撞击,像创世纪里上帝膺惩世人的大水,晏斯茶只能贴着孟肴耳朵说话,“海浪太汹涌,每年这里都会死一些人。”   他的手突然抵在孟肴的肩膀上,“要不要跳下去?”   这声音竟分外郑重,仿佛只要孟肴轻轻点头,他就会伸手一推。   孟肴回过头,露出两个若有若无的酒窝,“活着不好吗?我们还可以看更多的风景,做更多的事。”   晏斯茶没有说话,清澄的眸子映衬出飞涌的浪花,最后闭上眼睛,缓缓吻上了孟肴的唇。这个吻不同于身后激烈的浪潮,很轻柔,细腻地温存着每一寸唇舌,藏着对未来色彩缤纷的憧憬。   他们在这里一直坐到天黑。看着红日西沉,然后天空漾开丝丝缕缕的紫霞,最后暮色四合。光线褪去了,但海浪声依旧铿锵,在黑暗里多了一分捉摸不透的暴戾,幸而岩石上的暑气还没有凉透,暖洋洋得叫人心安。四下里悄无人烟,连拍摄落日的摄影师也离开了。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面前是这么激烈的潮水,我却感觉很平静。”孟肴轻声说。   “嗯。”晏斯茶贴着孟肴的脸颊,他常年偏低的体温也被孟肴和暑气捂热了,冒出一点薄汗。   “回去吧?”   “好。”他们穿越漆黑的芦苇荡,横过马路,回到了房间。   我想天天吃甜筒整理   第二天本来说要早起去掏海胆,结果两个人都睡过了头。他们去餐厅吃早餐时,日头已经高高挂在顶上,孟肴提议骑车环岛游,晏斯茶却有些犹豫。   “这天气地表温度接近五十度,岛上据说只有一家小诊所,待会儿你中暑怎么办?”   “我有那么弱吗?我这几天进步很大的!”孟肴和所有的初学者一样,一口想吃成个大胖子,每天都对骑行满怀热情。   “不是说你不行,是太晒了。”晏斯茶给孟肴端了份芝士水炒蛋,揉揉他的脑袋,“晚点再走,好吗?”   “晚点就要等到傍晚了,在房间里又要待一天,好浪费时间。”孟肴扬起脑袋,可怜巴巴地望着晏斯茶,“去吧,斯茶,好不好,去吧......”   晏斯茶哪里受得了孟肴跟他撒娇,心都化了,“好好好,去。”他修长的手指插进孟肴的发间,埋下头想亲他。孟肴得了应允,笑嘻嘻地配合晏斯茶,他们俩正辗转着,突然听见小女孩在旁边拍手惊叫,“哥哥亲亲!哥哥亲亲!”   孟肴吓了一跳,他们这几天身边都是自由开放的白人,自己也不由习惯起来。他推开晏斯茶,脸上有些尬红,抬眼虚瞄一眼女孩,却见女孩的母亲气势汹汹地跑过来,“囡囡,过来!”她用非常令人生厌的目光瞪着他们,“不知羞!”   晏斯茶当场就被气得上前一步,他从小到大在外都是被人捧得,哪里受过这样低劣的侮辱,何况这分明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在女人口中却成了不知廉耻的罪恶。孟肴急忙把他拽到身后充当和事佬,“阿姨,对不起,我们以后会注意的......”   “你们两个,年级不大犯什么浑呢!”那女人一听孟肴道歉,便故作姿态地开始教育他们,“你们这样子又不像找不到对象,这样做想过你们父母会多伤心吗?”   “关你什么事?”   晏斯茶语气冰冷,阴沉地盯着她。女人愣了一下,还是外强中干地嚷着:“这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我也是为了你们好!”   “没事没事,斯茶......”孟肴急忙拉住他,“对不起阿姨,我们先走了。”他领着晏斯茶一路往外走,低声劝道,“斯茶,我们明天就走了,没必要搭理她,”一面说着又有些感慨,“想不到国外也能遇见这种人......”   晏斯茶沉默地往前走,孟肴又劝道,“你不是说过,出来玩开心最重要啊,钱被偷了你都没生气......”   “我才不心疼那点钱,倒是那个包,那还是在日本买的,”晏斯茶先前没有提过,现下颇为委屈地发起牢骚,“拿给你当枕头,结果就没了......”   “好了好了,知道你疼我,”孟肴搂紧他,怕他又乘机提之前不可理喻的要求,赶紧岔开话题,“明天我们一早就走,省得遇见她糟心。”   他们俩骑上山地车,道路一边是山一边是海。虽然太阳曝晒,但骑起来有习习海风,倒也不觉得炎热难耐,只是路途遥远,孟肴渐渐体力不支,晏斯茶放缓速度和他并肩同行,担忧地问:“要不要休息会儿?”   “不用。走。”孟肴累得连说长句的力气都没有,摇了摇头,甩开满脑的汗。   他们就这样一路穿越黄桥,来到了蓝梦岛最边界的一座悬崖上,崖上建了一家小酒馆。从此处远眺,海水蓝得纯净而大气,像一片无尽的沙漠。风过境,便弓起一座又一座小峰,而浪花又逆着波浪的走向,铺开一层浅白的地毯,逐渐柔和了冷冽的深蓝。   孟肴点了两杯黑啤。雪白的泡沫从杯子里涌出来,滴落在蓝漆的桌子上,化成一片微型的海洋。孟肴咕噜咕噜喝了大半杯,嗝一声呼出一口酒气,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你看那个跳水台。”晏斯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石头台子。   “哇!这得有三十米高了吧,谁敢去跳?”孟肴惊得龇牙咧嘴,蹦极的高度,而且没有安全带,简直堪比跳楼。   晏斯茶突然站起身,拍了拍孟肴肩膀,“等着。”他把T恤脱下来递给孟肴。   “你要干嘛?”孟肴伸手想拽他,结果没抓住,眼睁睁看着晏斯茶跑到了跳水台边上,孟肴急得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的酒量不好,喝了点啤酒便晕晕乎乎,“你别乱来!”   晏斯茶却只回过头,并拢食指和中指放在额头,轻轻上扬对着孟肴敬了个帅气的礼,便瞬间跳了下去。   “斯茶!!”孟肴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冲到跳水台边上,伸头俯视下面,只见万丈深渊,海水波涛汹涌,哪里能见半点人影。也许有点酒精的作用,孟肴情绪比平时更为强烈,他跪在跳水板上,掐着板子拼命地喊着,“斯茶——斯茶!斯茶!!”撕心裂肺的喊声都开始发哑,“斯茶——斯茶......”他一面说着,一面努力挪到跳水台最边缘,哆哆嗦嗦地说,“我来了,我也跳...你等我......”   “肴——肴——”下方突然传来了晏斯茶的声音,他正站在岸边,远远挥手,示意孟肴等他。   孟肴傻愣愣地望着晏斯茶,好一会儿晏斯茶才跑上来。孟肴直接火了,“你不要命了?这是悬崖不是跳台!根本不是我们普通人能跳的......”   “抱歉啊,”晏斯茶顾不得浑身是水,把孟肴揉进怀里,“我只是想给你秀一下......”   “秀你大爷!”孟肴气得嗔目切牙,晏斯茶觉得这样的孟肴也很可爱,忍不住发笑,“好好,对不起嘛,我大爷不就是你吗......”   他们在酒馆吃了午餐,休息好后便开始回程。   途径一条岔路,一边是按照公路原路返回,一边是上山,沿着山路迂行。孟肴想要上山,晏斯茶却想赶紧回去,两个人产生了分歧,彼此僵持不下。   “天气热,早点回去吧。”晏斯茶一开始还耐着性子劝。   “我们就出来这一天……之前民宿老板不是说这上面有个很漂亮的悬崖吗,能看见红树林。”   “这有什么,以后我带你去孟加拉看最大的红树林。”   可是孟肴和晏斯茶不一样,他难得出门旅行,恨不得把每一点时间都用在刀尖上,就算难受也要硬挺着多看看走走。晏斯茶顶着烈日哄了半天,最后也生气了,“好,要去你自己去。”   “行啊,我自己回去,找得到路。”   “你真要这样?”晏斯茶的脸在晃眼的光下白得透明,神色却黑压压的,孟肴吃软不吃硬,明明都不敢和他对视,却还嘴硬道:“我为什么什么都要听你的?我今天一定要去。”说完便骑上车子。他行了一段路,回头看晏斯茶还站在原地,孑然的身影让他心里一抽。   孟肴短暂地天人交战一番,最后还是继续往山上骑去。   --------------------   爱情就是酸酸又甜甜嘛-3- 第72章   山路荒凉曲折,铺满炙热的碎石子,孟肴又骑得是上坡路,很快累得浑身无力。   他最终找到了那座悬崖,但心里挂念着晏斯茶,也无心赏景,匆匆下了山。行至一处很陡峭的滑坡,当他意识到速度过快想要刹车时,才发现急刹是失灵的。   滑坡的尽头是一片断崖,孟肴吓得以脚撑地。尖利的碎石很快割破了鞋面,不断蹭剐指头的皮肉。孟肴忍着剧痛坚持缓冲,终于堪堪摔倒在了山崖边缘。   他躺在地上劫后余生般喘气,脚起初麻木,渐渐有了痛觉,大拇指的指头掉了一块肉,指甲盖被掀没了,只剩一片软嫩的红。孟肴不敢再耽误,但一蹬脚发力,血便涌得更为肆虐,在碎石子路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孟肴只好撕下半边袖子包扎,可是血很快泡胀了布,浸出布料滴答滴答地砸在地上。孟肴走走停停,全靠一股意志坚持到了山脚,他的嘴皮干得发紧,心悸头晕,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倒进一间ATM取款间。空调带来清凉的安抚,孟肴勉强摸出手机,拨通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但晏斯茶的声音还透着硝烟,很是冷淡,“干嘛?”   “斯茶,你来接我一下......我脚受伤,走不动了......”孟肴气若游丝地说。   “怎么弄得…别怕,我马上来!”晏斯茶也不问孟肴在哪里,直接挂断了电话。孟肴以为晏斯茶忙中出错,待会儿还会打来,靠着玻璃门板闭眼假寐。   他只躺了片刻,玻璃门便被霍然拉开,热气涌了进来。晏斯茶的声音都在抖:“怎么这么多血......”   “没事,”孟肴摇了摇头,“现在没怎么流了。斯茶,你扶我一下......”晏斯茶直接把孟肴背起来,点开导航一路狂奔向小诊所。   “没事的,不要跑,又不是要死人了......”   晏斯茶喘得说话都断断续续,“都是我、我的错...我不该、不该让你一个人......”   “要怪就怪我自己,是我自己不小心,也是我自己要上山,”孟肴不想让晏斯茶担心,故意岔开话题,“说不定就是我们前天在神龛前乱来,印度神在惩罚我们呢。你说那是什么,不会真是什么鬼神吧?”   “应该是湿婆的恐怖相......”   “完了!”孟肴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真惹上魔神了。”   晏斯茶摇了摇头,“那为什么...不罚我......”   “说不定你的惩罚在后头,”孟肴一说完便后悔了,又改口道:“我受伤你不难受?这不就罚你了。”   晏斯茶跑得太快,后面连说话都没了力气,他们行至一处道路,刚好遇见了祭祀封路,只好重新规划路线绕行。太阳曝晒,孟肴心疼晏斯茶,不停给他擦汗,“别跑了,走着去吧......”   晏斯茶速度没有减慢,一路跑到诊所,放下孟肴后差点瘫倒在地上。护士递给他们一个单子,“您好,我们这边医生坐诊费是500万印尼盾哦。”   孟肴吓得一愣,晏斯茶却神色自若地递出卡,“好,可以用银联吗?”   “我帮您去问问。”护士正准备离开,晏斯茶又叫住她,“能先帮他止血吗?”   “好的,您稍等。”这种私人诊所价比天高,但态度和设施都良好,一看就是为了外来游客建立。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边只支持现金和visa卡哦。”   “人民币可以吗?”   护士摇了摇头。   晏斯茶皱起眉,他的visa卡和大额印尼盾在背包里,当时一并被偷走,卡现下已经冻结了。晏斯茶凑到孟肴耳边:“他们先帮你处理,我去取点钱。”   “斯茶,好贵啊,光挂号就要那么多钱…...我们回去自己处理一下吧。”孟肴拉住他的衣服。   “没事的,”晏斯茶扯下孟肴的手,“乖,我很快就回来。”   孟肴独自躺进诊室,一个高高瘦瘦的白人走进来,孟肴看不见他的动作,只感觉脚上一阵阵剜心的疼,好像在向外撕扯嫩肉。时间变得极其漫长,这场酷刑好像永无止境,他竖耳聆听着外面的声响,晏斯茶一直没有回来。   过了很久很久,房门终于被拉开了,孟肴欣喜地抬起头,却是一个戴着听诊器的黑人。他递给孟肴一张单子。   单子上写着中英文:“您的伤口太深了,需要打破伤风针。”   孟肴指着“破伤风”三个字,“这个需要多少钱?”   “500万。”   孟肴心里咯噔一下,“等会儿再说吧。”黑人医生点点头,递给孟肴一个新的文件,“先生,您的治疗已经完成了,需要填一下单子。”   孟肴扫了一眼,不过是个伤口处理,治疗费用上千万印尼盾。   孟肴挪到等待厅坐着,磨磨蹭蹭填完了,晏斯茶还没有回来。身旁医务人员来来往往,说着陌生的语言,孟肴始终没有抬头。   另一边,晏斯茶跑遍了岛上所有的ATM机,竟没有一家支持银联。今天是周六,岛上唯一一家银行也关门了。他担心孟肴久等会害怕,只好往民宿赶去。   民宿同样不支持银联和人民币。露天餐厅里,小女孩和她母亲正在吃饭,晏斯茶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过去。   “阿姨,不好意思...…能拜托您跟我换一下钱吗?”晏斯茶强忍着情绪,礼貌地恳求道:“我同伴受伤了,需要医疗费,我身上的印尼盾不够。”   那女人粗暴地推开晏斯茶,冷笑着往外走,“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晏斯茶紧跟在她身后,“阿姨,对不起,今天早上是我不对,”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给谁低三下四过,现下却耐着性子求道,“拜托您了,我可以按照两倍的汇率给您......”   “呵,你什么意思?”那女人越发蹭鼻子上脸,“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不,当然不是...…请您帮帮忙,他一直在等我,”晏斯茶低着头,帅气的脸上掩不住担忧,任谁见了都会心软,偏偏女人要故意刁难他:“你说我早上说的对不对?父母把你含辛茹苦地拉扯大,是为了让你和男人搞在一起?”   晏斯茶的姑姑和父亲都从未这样疾声厉色地教育过他,他紧紧地咬住牙关,“对,您说的是..….我错了,请您原谅......”   “原谅你?你需要我的原谅吗?你对不起的是我吗?你家里没人教你规矩,我才作为长辈说两句……”女人还在喋喋不休着,晏斯茶低声提醒道:“阿姨,能不能先换一下钱。”   那女人被打断了谈话一脸不耐烦,横着脖子上上下下剜了晏斯茶好几眼,才摆出一副矜贵的姿态,“钱呢?拿来啊!”   晏斯茶把现金递过去,女人又是一声惊叫:“你不是说两倍汇率吗!”   女人说话前后矛盾,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晏斯茶额角的青筋都暴出来了,直接扯出所有的人民币递给她。   女人又骂骂咧咧了一阵,把人恶心够了,才慢吞吞地抽出一沓钱,“我身上拢共就这么多了,还要得去ATM取。”晏斯茶数了数,有500万印尼盾,加上身上的现金差不多有1000万,便胡乱点了点头,匆匆往诊所赶去。   孟肴终于等到了晏斯茶,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晏斯茶没吭声,把头靠到孟肴肩膀上,缓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都弄好了吗?痛不痛?”   “一点都不痛,”孟肴故作轻松,又捧起晏斯茶的脸,“怎么了?怎么像受什么委屈了?”   “没事,”晏斯茶坐直身子,“单子呢?我看一下。”   孟肴递给他病历单,护士走了过来,“这位先生伤口很深,医生建议打破伤风针,但是他拒绝了。”   晏斯茶猛然抬起头,“为什么不打?当然要打。”   “斯茶,”孟肴扯了扯晏斯茶的袖子,悄悄说,“超级贵,国内只要几百块就行了。我们后天不就要回去了?回去打吧。”   “要等48个小时,太久了,”晏斯茶扫了一眼被包成木乃伊的脚,“乖,前面的苦都扛过来了,再打一针吧。”   原本不打针现金是够的,现在只得再跑一趟。孟肴牵着他的手,依依不舍,“这次你早点回来吧,这里我就一个人,像傻子一样坐着......”   “好,”晏斯茶的声音有些哑,俯下身亲昵地抵住孟肴的额头,“在这儿睡会儿吧,我很快就回来。”   他只能再去求一次那个女人。 第73章   晏斯茶把孟肴扶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隐去了光热。女人依旧在院子里,小女孩也蹲在地上和民宿的猫咪玩耍。   一见到他们回来了,女人便大声招呼道:“哟,治好腿回来了?”   孟肴有些疑惑她怎么知道自己受了伤,“嗯……下午好,阿姨。”   晏斯茶则一言不发,搂着孟肴加快了脚步,女人的笑声便扬高了:“现在不阿姨阿姨叫了?你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孟肴忙小声问:“怎么回事?”   晏斯茶不应,进了屋闷头去洗澡,洗完就钻进被窝里躺着。孟肴蹲到床边上,轻轻推晏斯茶,“斯茶,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今天找她换过钱。”   晏斯茶说得轻描淡写,孟肴却知道那女人定是刁难他了,顿时义愤填膺,颤巍巍要站起身:“她都说了些什么?我去找她!”   晏斯茶摇摇头,挼了一把孟肴的头发,“脚还痛吗?”   “吃了止痛片,现在没啥感觉。”   晏斯茶向来是天之骄子,从来不需要跟谁低头,更何况和那种人打交道。孟肴心里酸楚,蹲在床边久久发呆。   晏斯茶笑着坐起身,轻拍他的脸:“什么表情?弄得我像病人似的……蹲着难不难受,来床上躺会儿?”   “不了,有点饿,我要去吃饭,”孟肴扶着他躺下,掖好被子,“给你带点什么?”   “一个人能走了?”   “怎么不能。”孟肴故意蹦了两下,晏斯茶忙阻止他,“别乱动,免得伤口又裂开……”   “要吃什么?”   “印尼炒饭吧,加个煎蛋。”   “好。”孟肴出门往餐厅走,有心替晏斯茶出气,却意外没有找到那对母女的身影。   蓝梦岛天气无常,半夜又下起滂沱大雨。晏斯茶自梦中醒来,心里一片窝火——他是被吵醒的。   大概是院中的小猫无处避雨,居然躲到了他们木屋的下面。屋下声声哀嚎,似是发情似是丧偶,绵绵不绝,凄厉刺耳。   孟肴也发出一声迷迷糊糊的呻吟,往晏斯茶的怀里又钻了钻。晏斯茶干脆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随手把系窗帘的粗绳子扯下来,推开木屋门走向外面。他蹲到阶梯下,看见黑暗里两双幽深的猫眼正无助地望着他。它们个头很小,是两只猫崽子,一见到晏斯茶,以为有了救星,双双凑到底板边缘。   晏斯茶面无表情地盯着它们,黑发湿透了,几缕发尾细细地贴在面颊上,像某种诡异的花纹。他的脸本就棱骨分明,此时更有一分阴鸷的骨感。   他伸出一只手,被女孩换作二花的小猫率先凑近,把爪子搭到了他冰凉的手心。晏斯茶瞄了一眼浸满泥泞的猫爪,又看向另一只猫咪。   “吵死了......”   他突然抓起两只猫咪站起身,把最小的猫摔在地上,用脚踩住肚皮,又用绑窗帘的绳子缠住二花的脖子,用力绷紧。   二花发出嘶哑的尖叫,黑暗里似乎传来了其他猫咪凄厉的共鸣。很快,瘦小的二花四肢软绵绵地耷拉了下去。晏斯茶把它丢在一边,又俯身把最小的猫咪扯出来,把它面朝下按在地上,一手抵住脑袋,一手捏住后颈,往后用力一拔,咔一声,脊椎就断了。   晏斯茶做这一切如此有条不紊,似乎已经有过经验。他踢了两脚死猫,嫌弃地龇龇嘴,又像想起了什么,从一旁找来锋利的石块,破开了它们的肚子。他的角度很娴熟,先把猫咪的肚皮往上提,割破的时候甚至没怎么出血。   他把两只猫放进怀里,用臂弯兜着它们,防止它们的肠子从里面漏出来。那样小心翼翼,好像一个搂着新生儿的兄长。   然后他在雨里,一步一步走向那对母女住的木屋。   远方传来轰轰的闷雷,紫青色的闪电自天边乍现,一瞬间将屋宇照得亮亮堂堂。晏斯茶踩到木板上,推开她们的窗户,轻声将一只死猫丢进去。窗下刚好放着女人的皮包,猫肚子里滚露出来的心肝肠子搅和成一团,黏湿地吊钩在皮包的提手上,飘出腥臭的热气。晏斯茶盯着这景象思考了一下,又用修长的两指抠破怀中小猫脆弱的喉咙,这只小猫还没死透,血液也没有凝固,颈动脉一破,便像泉眼一样咕噜咕噜往外不断涌血,晏斯茶捧着这只小猫,轻轻一抛,砸到了母女的床尾上,血顿时开始侵染整片被子。   屋里传出一声破碎的梦呓,窗外雷声雨声交杂,没有人发现异常。晏斯茶把手伸到雨里冲掉血迹,缓缓拉上窗户,这才回到自己的屋子。   他走到檐下,先把带着血水的上衣脱下来,在檐外拧干,又脱下鞋子,赤脚在木板上行走。黑暗中,他就像一个无声的鬼影,从床边姿态挺拔地路过,进到浴室。   他耐心地把衣服上的血迹冲掉,猫爪剐蹭的泥泞却很难清洗,他懒得再管,直接丢进垃圾筐。他又冲了个澡,然后在洗手池前慢条斯理地用洗手液洗手,甩干手上的水,抹开镜子上的雾气。   很多人夸过他的外形,但他一直不以为意。对于男性来说,长相本就不太重要。可是孟肴总夸他是很好看的人,他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镜子。镜前的灯从头顶照下来,他的睫毛在脸上拉出长长的阴影,像眼睑下捂着一双漆黑的手。   他慢慢地用指尖抚过自己的脸,勾出一抹浅笑。   这是孟肴喜欢的脸。   晏斯茶回到床上的时候头发还有点半湿,孟肴呜了一声,习惯性地缩进他怀里蹭了蹭。“斯茶,去哪儿了......”   晏斯茶埋下头,深吸一口他身上热乎乎的气息,“清理一点吵闹的东西,安心睡吧。”说完又抬起孟肴的脸,在他脸上四处细碎地亲吻,孟肴哼哼两声,“痒,别弄,睡觉......”   “好。”晏斯茶最后亲了亲孟肴的唇,和他紧紧靠在一起。   雷声渐隐,雨声淅淅沥沥,很有规律,没有生命的声音倒不觉得吵闹。   世界终于清静了。   --------------------   爱猫人士慎看 第74章   第二天他们要赶飞机,得坐最早的一班渡轮返岛,凌晨五点半就开始收拾行李。   “斯茶,系窗帘的绳子你见过吗?”   “嗯?”晏斯茶在刷牙,喝进一口水,漱了几声吐掉,“没见过。”   孟肴低着头一路找,走到浴室里,看见垃圾筐里一件衣服,“你把衣服丢了?”   晏斯茶不以为然,说脏了不好洗。   “我可以帮你洗啊......”孟肴想捡出来,又怕晏斯茶嫌自己小家子气。   晏斯茶暧昧地笑了笑,把他拉起来抵着洗水池接吻。手顺着孟肴的袖子口往里面摸,滑过腋下,落到胸上,触感又痒又凉。孟肴看见胸前的衣服隆起手的形状,修长的指骨起起伏伏,好像胸口的肉活了起来。他重重地喘了一声,被晏斯茶吞进嘴里。   “好了,快去收东西。”晏斯茶率先拉开距离。孟肴意犹未尽地抿抿唇,突然吧嗒回亲了一口。见晏斯茶愣杵在原地,他哈哈笑起来,迅速跑进屋里,像个偷到糖的万圣节小鬼。   晏斯茶轻轻抚过自己的唇,刚才孟肴吻得太急,力道有些重,此时还有余波般的微麻。他失神地来回摸了两遍,又舔过一点唇沿,缓缓笑起来。   “你牙膏没擦干净吧?”   “我......”孟肴自己尝了尝嘴巴,“没有啊。”说着还是走进卫生间想拿纸巾,晏斯茶把他往外推,走向床边,“没关系,我来帮你......”   天尚未明,民宿院子里阒无人迹,孟肴把钥匙放在空寂的前台。二人刚走到大门口,突然被一只母猫拦住了去路。它大张嘴巴,不断发出刺耳的尖嚎,左右焦虑地徘徊,似乎不敢上前,又不甘离去。   “这么舍不得我们?”孟肴觉得新奇,俯下身想接近它,“喵~”   “别去,”晏斯茶一把拽住他,“小心它抓你。”   “不会吧......”孟肴以为晏斯茶嫌脏,只好直起身子对它挥挥手,“我们走啰,有缘再见。”   这猫竟像通人语,又叫了两声,神态愈发凄哀。孟肴走远了仍频频往回看,瞧见猫从角落里扒拉出一根脏兮兮的短绳子,踩在爪下一声长、一声短地哀叫。   他收回目光,无端有些恻然。   天空随着日出逐渐褪去色彩,远处海的上空云层垒垒,霞光从里面透出来,那片天像倒挂的黄岩土。他们距离起飞还剩一些时间,晏斯茶提议去吃顿早午餐,进了一家建在海崖上的餐厅。   店里客人很少,独他们一桌坐在崖边,海风恣肆,潮声迭起,桌上的蜡烛都套了透明的罩子。但空气里没有海腥味,反而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印度香,只有巨浪拍起时,才能嗅到点雨季的味道。   晏斯茶又给自己点了朴实无华的印尼炒饭。孟肴不解,“有那么好吃么?这些天你都吃多少次了。”   晏斯茶舀起一勺,“要试试吗?”   孟肴点点头,举起手中的勺子,晏斯茶突然压下他的手。   “我喂你,好不好?”   他难得有些羞赧,声音很轻,目光不肯直视孟肴。孟肴知道他害怕被拒绝,便配合地长大嘴巴:“啊——”   “把我当牙医了?”晏斯茶笑着喂了他一口。   “肴肴,好吃吗?”   晏斯茶小心翼翼地问,最后一个“吗”说得太温柔,带了点软嗡的鼻音。烛火好像燃起来了,在他的眼睛里欣喜地跳动着。这过分的郑重显出了一种可笑的天真,就像童年时拿木棍当尚方宝剑,拿草环当钻石皇冠,拿串钥匙的圈当求婚戒指,大人们啼笑皆非,笑孩子付出了过多的感情。   孟肴想像大人一般笑,鼻头偏偏发酸,嚼着嚼着都尝不出味道了。   “好吃,很好吃。”他握住晏斯茶的手,压住声音的哽咽,“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炒饭。”   “对吧。”晏斯茶定定地望着他。   海风吹起晏斯茶的碎发,天光清明,他苍白的脸透出薄薄的光,仿佛即将消散在一堆泡沫里。孟肴盯着他发呆,心下一片柔软,又有些怅然若失。   晏斯茶歪了歪头,“肴肴?”   孟肴连忙举杯喝水,掩饰失态,“嗯,嗯?......斯茶,对了,我们来这里几天了?”   “六天啊。”晏斯茶有些无奈。   “是哦,六天,才六天......”孟肴眺望远处的海,缓缓道:“可我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个夏天,甚至好几年。”   “因为人的时间感都是内容决定的。比如学校的生活一成不变,所以过得很快。”   “这么说来,旅行实际延长了我们的生命?”   “对呀,时间本就是主观感受。”   “那我们以后要到处去旅行,这样就活了好几辈子。”   “好。”晏斯茶笑了一声,眉眼清清亮亮,“你说过的,我们还要看更多的风景,做更多的事。”   --------------------   旅行篇结束了,感谢大家!虽然没有一一回复,但每一条留言我都很感动T3T   其实旅行这部分该放到番外,因为它们相对比较独立,甚至有些脱节。我是一个失职且任性的写手,谢谢大家的包容! 第75章   旅游结束后,孟肴回了老家陪伴奶奶。晏斯茶邀请他到自己家小住,孟肴答应几天后搬去。   春生想和孟肴玩耍,可是每次来都看见他对着一堆木头忙活。问他在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只自顾自地念叨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这天春生又跑到孟肴家里骚扰他,“小肴哥,你到底在雕什么?马?牛?”   孟肴直起腰杆,动了动酸痛的肩颈,“你先去玩会儿,还差一点就能完成了。”木屑太多,他不敢用风扇,热得后颈到腰全是湿透的汗印。   春生替他把桌上的木屑刨成一堆,余光瞥见他指腹全是笔刀压出的红痕。   “小肴哥,吃完饭再继续吧......”   孟肴不肯,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没时间了。太久没做有些手生,本来早该完成的。行了行了,快出去......”   春生恹恹地走出屋子,奶奶在外面喊:“小肴,那你今天不走了?”   “啊?几点了?”孟肴从一旁抄过手机一看,“糟了!”他匆匆站起来,又有些犹豫。   那支角可以再打磨一下......   孟肴刚坐回椅子,手机突然响了。   “出发了吗?”接通电话,晏斯茶的声音很冷。   “我......还没有,”孟肴有些愧疚,“斯茶,今天可能来不了了。”   “为什么来不了?你现在出发,还能赶上末班车。”   “时间太赶了,”孟肴把玩着手中的木雕,脸上浮起一丝憧憬的笑容,“再给我一点时间......”   “不行。”晏斯茶打断他,“一开始约好了一周,到了日子你说再等三天,三天之后又三天,不想来了,还是在玩我?”   孟肴的笑容僵凝在脸上,“对不起,这次真的再等一天......”   “我说了,你今天必须来。”   他一直这么咄咄逼人,孟肴心里就不大痛快了,“不就晚了一天么?明天怎么不行?”   “你失言在先,还有理了?”隔着电话,孟肴也能听出晏斯茶压抑的怒气,可他低头看见手里的木雕,心头顿生一种委屈的怒气,“你管我?我在自己家,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他一把掐掉电话,怒气冲冲地关了机。手中木雕捏得太用力,此时才感觉到咯痛,这些天的辛苦都是为了晏斯茶,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抓着木雕的尖角就想掰断。   可是他心里太委屈,手腕根本使不上劲,最后颓然地倒进椅子里,捧着木雕出神。汗水聚在睫毛上,他抬手去擦,指尖的木屑不小心揉进了眼睛。   “哎呦,你怎么哭了?”奶奶进屋拿东西,孟肴急忙抹掉眼泪,“刚刚眼睛进了木屑,已经弄出来了,没事。”   “唉,别忙这些乱七八糟的木头了,去床上睡会儿吧,饭好了我叫你。”   孟肴摇摇头,还是坐回桌边,“这个角还差一点......”   凌晨的时候,院门突然被很用力地叩响了。   奶奶披了件小褂子,一拉开门,看见是晏斯茶站在外面。   “大半夜的,小燕你怎么来了?快来,快进来!”   晏斯茶依旧杵在门口,冷冷地说:“叫孟肴把东西收拾好,车开不进来,在街上等着。”   “哎呦,开车得花五六个小时吧......”奶奶念叨了两句,瞧见晏斯茶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忙应道:“欸,我马上去叫他,你等等。”   奶奶进屋把孟肴推醒,“小燕大半夜来接你了,是不是有什么活动你忘了呀?我看他很生气的样子。”   “什么?现在几点了,”孟肴看了眼手机,闭着眼睛长叹一声,“你别担心,没什么大事,我过两天再回来看你。”   乡间小路没有灯光,孟肴又是突然被叫醒,提着行李走得歪歪倒倒。晏斯茶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还是把行李接过,另一只手牵着他。   街道上停了一辆漆黑的添越,司机等在后备箱边上,戴着一双白色的棉手套。他迅速安置好行李,替他们拉开车门,“还是回湖畔那边吗?”   “嗯。”晏斯茶一上车就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似乎很疲惫。   前面坐着晏家的司机,孟肴不敢乱说话,僵硬地坐在位置上。行过一段路,晏斯茶突然滑到他的肩膀上靠着,声音瓮瓮得,有点鼻音,“想不想我?”   孟肴扫了一眼前面的司机,他专心地注视着前方,似乎没有听见。孟肴暗中推了推晏斯茶,他反而双手环住孟肴,让两人贴得更紧,“问你想不想我。”   借着昏暗的车灯,孟肴看见晏斯茶睫毛阴影下一片憔悴的青晕。孟肴回抱住他,凑到他耳边很小声地说,“想你......”舌头在上颚碰出黏腻的轻响,“这才分开多久,以后怎么办?”   晏斯茶扬起脸,盯着孟肴的下颌出神,又凑上去想吻他,孟肴忙把他推开,“有人......”   晏斯茶终于笑了,这笑容掩不住疲惫,却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他们早晚都要知道,没关系。”孟肴不让亲,他又倒回孟肴的肩膀上,抬起孟肴的手把玩,“你知不知道,再晚一天回来,你就要错过某个日子了......”   孟肴装傻,“什么日子?”   晏斯茶嘁了一声,甩开孟肴的手坐直,靠着椅子假寐,“我休息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枕到孟肴腿上,举起手腕,展示一个黑色的机械表,“好看吗?”   “哇......”孟肴虽然不认识牌子,但也看得出来很昂贵。晏斯茶说:“晏卿送我的,你喜欢我就给你。”说完他竟真的取下手表,想替孟肴戴上。孟肴推脱不要,晏斯茶神色更加郁闷:“你也不问问,晏卿为什么突然送我礼物?”   孟肴乐了,故意摇头,“我不想知道。”   晏斯茶没了志趣,起身看向窗外,“我懂了,你一定忘了准备礼物,所以跟我装傻。”   孟肴噢了一声,“原来是你生日?你早说嘛,我又不知道。”   晏斯茶不吭身,侧着脸像睡着了。孟肴凑过去打量他,“斯茶...斯茶?真生气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讨礼物......”   晏斯茶还是不说话,脸往阴影里埋得更深了一点。   孟肴想憋着放大招,现在铺垫一点欲扬先抑,便倒回椅子上,“我也困了,睡会儿。”他本来想逗晏斯茶,谁知这车太过舒适平稳,不小心真的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在床上。   孟肴推开房门,看见医生坐在外面。他给孟肴打了激素针,又嘱咐了用药。医生刚走,王妈又来了,还带着瓦力。它瞧见孟肴很兴奋,不断跳起来用前腿刨孟肴,吐着粉色的小舌头。   “小茶说怕你闷,叫我把瓦力带来陪你,”瓦力大概伙食很不错,被王妈养得膘肥体壮,“你会养狗吗?”   “我会!我会!您放心吧!”孟肴把瓦力举起来,“你变重了啊——”   他们合力装好了狗窝,王妈又嘱咐了孟肴喂食、洗澡等事宜,还给了孟肴两个飞盘。孟肴在屋里和瓦力疯玩,站在花窗玻璃前,把飞盘丢到另一边的投影仪下引它去捡,又和瓦力比赛谁先上二楼,还掰开它的嘴巴数有几颗牙齿。他小时候养过一只黑色的土狗,出门总带着它,可惜后来走丢了。   晏斯茶一进门就看见孟肴抱着瓦力在地上滚。“肴肴,吃饭了吗?”他蹲下身扯出瓦力,孟肴又一把抢回怀里,“还没,等你啊。”   孟肴用下巴蹭瓦力,握着它的爪子亲昵地摇摆。晏斯茶心中烦躁,面上却很自然,“不要把它当抱枕。”   “我知道哈哈哈,可是它的毛好舒服,摸摸看?”   孟肴松开瓦力,瓦力立即冲到晏斯茶脚边,欢快地叫个不停。晏斯茶不理它,取出绳子把它牵出去,锁在大门外。   孟肴心疼,“它很听话,把它放进屋里吧。”   晏斯茶手上动作不停,冷淡地说:“放在屋里乱跑,会掉很多毛。而且你闻不到吗,它身上一股膻味。”   孟肴偷偷嗅了嗅身上的味道,又低头寻找地毯上的狗毛,“没啊,它身上还挺香的......”   晏斯茶不应,起身想关门。孟肴不甘心地抵住门,走到外面。   他蹲下身扶住瓦力的前腿,让它直立站着,露出绒白的肚皮,“怎么办啊,哥哥他不喜欢我,不让我进门......”他模仿着动画里稚气的童音,抓住瓦力的爪子对着晏斯茶挥了挥,又挥了挥,“哥哥,哥哥,让我进去好不好?”又合起两肉爪噗噗地拍,“你看,其实我很乖,我从不乱跑!”   他卖力表演了半天,晏斯茶还怔杵在原地,孟肴疑惑,“斯茶?”   “肴肴,再叫一声。”晏斯茶突然蹲到他面前,眼睛兴奋地闪光。   “叫什么?”孟肴愣了一下,脸后知后觉地红起来,“不、不是我,是瓦力叫的!”他举起瓦力,挡住晏斯茶的目光,“是瓦力,你看瓦力,你放它进去吧。”   晏斯茶没说话,压下孟肴的手臂:“再叫一声。”   “不要,我明明比你大。”孟肴站起身,晏斯茶慢悠悠地拽住狗绳子,对着瓦力说:“差点就放你进去了,还是在外面呆着吧。”   孟肴舍不得可怜兮兮的瓦力,“你就不能放它进去么?”   “你对着我再叫一声,我就答应。”晏斯茶见他有些犹豫,又放软语气,“今天是我生日……”   孟肴无奈地啊了一声,只好妥协。   “哥、哥哥——”他生生地唤道,“你放我进去,好不好?”   晏斯茶心情大好,解开瓦力的绳子,踢了踢它的脑袋,“好啊,哥哥会疼你的。”他这样说着,目光却是看向孟肴,带着笑意。   孟肴抱着瓦力一头扎进门内。他真是失算了,平白让晏斯茶占了便宜。   孟肴一问,才知晏斯茶今天是回晏家的房子了。晏斯茶从包里取出一个黑沉沉的相机,“镜头还没装,先给你看看。”孟肴惊叹:“单反?你爸送的?”   晏斯茶淡淡地嗯了一声。   孟肴一时心绪万千,喃喃道:“你爸对你真好......”   晏斯茶似乎没听见,低头调整设备。孟肴又接着说:“你看,姑姑和爸爸都给你准备了很贵重的生日礼物。其实他们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爱你,也许你应该多和他们联络......”   他说完这话,只有久久的压抑的沉默。晏斯茶依旧低着头,下颌却绷紧了,甚至能看见凸出的颌角。孟肴吓了一跳,递回去相机,“斯茶,可能我不太了解你家的情况,妄下定论了,抱歉......”   晏斯茶摇摇头,把相机重新装回去。   孟肴想哄他开心,悄悄把包里的木雕掏了出来,“当当当当——生日快乐!”   晏斯茶诧异地接过木雕,又听孟肴说:“这是《银翼杀手》结尾的那只独角兽,我用木头刻出来了。”他把独角兽接过来,展示它的腹部,“这里刻了Roy雨里的那段话,我记得你说很喜欢。”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我本来想刻雨里的Roy,可是雕人像太难啦,我技术不过关......独角兽搭配这句话有点不伦不类,”孟肴笑着叹了口气,“不过我想,只要你懂含义就好了,其他无所谓。”   “嗯......”晏斯茶小心翼翼地接过独角兽继续打量,指腹缓缓蹭过那一排小字,“你该署个名。”   孟肴摆手笑起来,“我又不是大师,不敢署名。”   晏斯茶唇角上扬,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独角兽。过了好一阵,孟肴忍不住提醒他,“王妈做好的饭菜都要凉了,快去吃吧。”他把他往玻璃展览柜前推,里面有晏斯茶的各种模型手办,“好了,快放进去。”   “不要。”晏斯茶一口拒绝。   “为什么?”孟肴瘪嘴,“嫌弃这乡土模型了?”   晏斯茶捏住他两瓣嘴巴往外扯,“我要放在床头,一睁眼就能看见。”   孟肴像只鸭嘴兽,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晏斯茶笑着松开他,“不要瘪嘴,”他低下头抵住孟肴的额头,目光深邃而珍重,“我会想吻你......”   孟肴灵巧地偏开头,“等下!我还有个小礼物,我把《Forbidden Colours》学会了,以前答应过你,要只给你一个人唱歌。”   “这首歌有关生离死别诶......”晏斯茶小声嘀咕了一句,牵起孟肴的手,“那我找个谱子给你伴奏。”   琴声响起。晏斯茶的指尖在钢琴上跳动,舒缓的前调潺潺流动。孟肴坐在他旁边,朗声唱到:   “The wounds on your hands never seem to heal   (你手上的伤口好似永远不会愈合,)   I thought all I needed was to believe   (我曾认为我唯一需要的就是笃信。)   Here am I a lifetime away from you   (我于此,与你生死相隔,)   The blood of Christ or the beat of my heart   (耶稣之血,或是我心真情?)   My love wears forbidden colours   (我的爱披着禁断的色彩,)   My life believes   (而我选择笃信于你。)   ……”   --------------------   《Forbidden Colours》是《Ma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填词版,原唱大卫希尔维安是教授的好友。 第76章   孟肴的暑假过得很安宁。   论坛风波时期他刚好错过了演讲的初赛,市级比赛也就不了了之。他的脚伤好了大半,每天学习完遛遛狗,跟晏斯茶一起玩游戏,生活也算充实。   但在城市的另一角,有人的生活却截然不同。   深夜,刘泊独自行夜路回家。借贷再次逾期了,捐款的钱还没有到手,他只能干回老本行,游荡到人流密集的场所摸包,可惜今天一无所获。   巷口有一盏歪掉的灯,无数醉生梦死的蚊虫在灯罩上撞击。光线自上而下扩开,像一座浑浊的锥形帐篷,他站在里面,前方黑暗死寂,是鬼的咽喉。   他不太想走这条路。但已经很晚了,他很累,想早点回家。   刘泊走到巷子中间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人。两豆光在黑暗里闪烁,青幽幽的。   刘泊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距离对方还有两三米的时候,突然转身往回跑。   可是已经晚了,四周呼啦一下涌出了好多人,他们紧紧围住刘泊,无数双手往他身上摸,等散开时,连腰上的皮带都被抢走了。   “哥,我求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我已经申请了捐款,等拿到那笔钱就能还了......”刘泊站在中心,胡乱找了个方向开始求饶,他说了两句没人理他,哆哆嗦嗦跪到地上,“我求你们了,等这暑假结束...不、再等我几天......”   他已经卖掉了自己的新手机、笔记本电脑、限量版的衣服鞋子,但这些钱只是杯水车薪。他觉得很奇怪,当初花了那么多钱买了这些东西,为什么现在只能收回来这点钱,这损失的差价去哪儿了?被时间吃掉了?   “我们已经去过你家了,”一个人缓缓地说,“你爸和你妈都在。”   “你...你们把他们怎么了......”   “你爸把房产、还有你妈的金戒指都交出来了,但是这些东西利息一半都不够还。”   那人点了一支烟,黑暗里闪过一张脸。平凡的面孔,平凡到恐怖。   “再给你最后五天时间,我不管你是找人借钱还是抢钱,先把之前的利息还上,”他嚯嚯笑了几声,“行吧?当做慈善了。”   “行...行的,哥,谢谢你,谢谢你......”刘泊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我,我现在就回家找人借......”   “谁说你可以回家了?”那人提起刘泊的后领子,把他提溜起来,亲密地勾住他的脖子,“来、来,这边来。”   刘泊哆哆嗦嗦地跟着他们走到一个废楼的角落里,贴着墙壁站直。一只粗糙的手在他腿上不怀好意地摸索,停在膝盖处,抵上一个冰凉、尖锐的物事。   “别怕,是羊角锤。你就在这儿给能借钱的人打电话,懂吧?”   “好、好......”刘泊吓得腿都软了,僵硬地摸出手机。   “喂?大姨...我、我小泊......这么晚打扰你真是抱歉......喂?喂——?”   刘泊的恶劣品行亲朋好友皆知,他哪里借得到钱,但嘴上不敢说,只讨好地笑,“我,我再找一个......”他抖得握不住手机,四周悄无声息,他被凝视着。   他麻木地打通一个又一个电话,冷汗无知觉地流,滴在屏幕上,他急忙擦掉,可是手心也是汗,越擦屏幕越糊。   有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膝盖处冰凉的触感突然撤离了,下一秒,尖角刺进了他的血肉,勾住髌骨,往外一挖。   “唔——!!!”他被捂住嘴巴,按倒在地,骑住,发不出一丝声响。铺天盖地的拳打脚踢落在他身上,巷子里响起骨头和关节咯咯嘎嘎的声音,刘泊的身上也在响,噗、噗、噗——血沿着膝盖往下涌、往上流,聚在两腿间,黏糊糊黑稠稠的一团,像是他失禁了。   刘泊好像死了一轮,醒来时还躺在地上,边上一个恶臭熏天的垃圾堆,无数苍蝇贴住他裸露的脸颊、手臂、小腿。他挥开苍蝇,它们跳了一下,又有更多的苍蝇贴上来。他坐起身,身体与地面的血发出一种令人打颤的细响,像撕开被胶水粘住的皮袋子。   此时是凌晨四点,家里人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他一条腿废了,另一条腿也使不上力,只能掐住地面往前爬,爬了两个小时才到巷口,遇见好心的清洁工把他送到了医院。本来还要报警,他不肯,信不过。他进过一次拘留所,警察下手也狠。   他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整个门上墙上都是黑色油漆写的大字,这些可怖的字一直蔓延到屋里,墙面、地板、天花板,连灶台都是喷漆。他打开所有的灯,可是光线还是很暗,仿佛走进一座巨大的密封的狗笼子。   他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晕倒在大门口。   “报警吧,警察再怎么讨厌你,关健时刻也不会害你。”   屋里烟雾弥漫,刘泊的爸爸坐在凳子上颓然地抽烟。   “五天时间肯定不够,你先报警,待警察身边最安全。我回老家替你挨家挨户地问问,能凑多少是多少。”   “那我妈怎么办?”刘泊看向紧闭的卧室门,他爸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你还关心你妈?”   “她跟我一起上路......她知道你这事儿以后连饭都吃不下,眼见着人就垮了,”他爸猛吸一口烟,含在嘴里,白烟从嘴角缓缓溢出,“我带着她回去看看,她一直想回去……反正这房子也不是我们的了。”   饶是刘泊也在此时落下几滴真情的眼泪,“爸,还有办法!我、我给学校申请了捐款,你拿那笔钱给妈治病吧。”   他爸摇摇头,“算了吧,哪有这种好事?”   “有的,真有的,我再打电话试试。”   其实他给教导处打过电话、给班主任打过、给年级组长打过,甚至给校长打、给财务处的老师打,但要么无法接通,要么说不知情。   他也给晏斯茶打过许多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据说他出国了。   可是这一次,电话破天荒接通了。   “晏哥!你终于接电话了,我、我想问问捐款那事儿,什么时候才能办成?”   晏斯茶不知遇见了什么好事,心情颇好,语调轻快:“别急,这些申请需要很多单位审核,学生会通过以后提交给政教处,然后上报局里,还会有人来核实你妈妈的病情。现在是暑假,要等开学才能继续这些工作。”   “晏哥,我真等不了了,催债的找到家里来了,我一条腿都被他们凿了!他们给了我最后五天,现在只剩一天了,怎么办啊?!”   “......”   “晏、晏哥?”   “嗯,你说。”   “然后我爸现在让我报警,你说行不行啊?报警靠谱吗?”   “先不要报警,”晏斯茶严肃起来,“这样吧,我有个法子,我们见个面细谈。”他说了个地址。   “好好!”刘泊紧紧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对晏斯茶深信不疑,“晏哥,太感谢你了,我代我一家都谢谢你,我马上来马上来......”   刘泊找过去的时候,发现是一家私人酒吧。未到营业时间,他只能从后门进去,跟着酒保找到了包厢。   晏斯茶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刘泊给他递烟,万宝路黑冰爆,日产的。他以前撞见晏斯茶抽过一次,自己上网偷偷买了,从此也抽这种烟,口感清爽,还有淡淡的薄荷味。   晏斯茶接过烟放在指尖把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刘泊瘸着腿坐到他旁边,“晏哥,你有什么法子啊......”   “不急,你先看看这个,”晏斯茶打开手机,“我收到了一条短信。”   刘泊接过一看,顿时如置冰窟。这短信不仅写明刘泊欠高利贷30余万,逾期不还,而且还说他利用学生的同情心诈捐,要用母亲治病钱来还债。末尾还附录了他的身份证号码、家庭住址、手机电话、亲属关系等一系列私人信息。   “我猜测这是群发,可能你班上乃至全校的人都收到了,”晏斯茶叹了口气,“还没开始募捐就出了这种事。”   “为...为什么......我明明说了会还......”   全班都知道了他借钱的事。   那些虚无缥缈的荣光,一张张谄媚、歆羡的脸,在他的脑海里哗啦一声全碎了。   “会不会你的手机被监听了?”晏斯茶在一旁问。   刘泊似乎没听见。   “大概是听见你在电话里说要报警,”晏斯茶耸耸肩,“他们决定报复你。”   刘泊迟钝地抬起头,眼睛无力地耷拉着,像个疲倦的中年人,“那怎么办呢......”眼泪缓缓掉了下来,“那怎么办呢?”他捧着脸,哭泣逐渐变成嗥叫,“完了!全完了啊!”   他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全完了”,像个幽魂般站起身。   晏斯茶扶住他的肩膀,“你去哪儿?”   刘泊呆滞地看了一会儿晏斯茶,才丑陋地哭道:“晏哥,全完了,学校也回不去了……我得、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我......”   晏斯茶笑了笑,“你还是呆在这儿比较好。”   刘泊还没反应过来,晏斯茶突然卡住他的后颈压弯腰,曲起膝盖猛撞他的脸,刘泊疼得仰面摔倒,晏斯茶又一脚剁在他脸上,血霎时从塌下的鼻子里喷了出来。   “你也知道绝望?”晏斯茶蹲下身揪住他的头发,“你欺负孟肴的时候,想过他的感受吗?”   “什、什么意思......”刘泊惊惶地挣扎起来,“你故意的?”   今天是来鸿门宴了!   刘泊气得浑身发抖。他甚至怀疑晏斯茶一开始就故意的,教他借高利贷,教他拆东墙补西墙……   “你这个贱胚,你不得好死……”他低声咒骂道。   “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晏斯茶嗤笑一声,坐回沙发上,“第三方催债的都是黑社会,猜猜他们会怎么教训你?”   刘泊一愣,立即求饶起来:“晏哥,我错了,我膝盖都被挖了啊.…..你放我走好不好......我以后、以后给你做牛做马......”他神智有些混乱,见晏斯茶没反应,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一瘸一拐地就想往门外冲。   晏斯茶一脚揣上他后背,又踩住他受伤的膝盖窝,“说了呆在这儿。”   “啊——!!!”刘泊疼得破口大骂起来:“操你妈!!别踩,我日,嘶...放开……”   “疼?孟肴也会疼,”晏斯茶故意旋转脚尖用力磨动他的膝盖,“他哪里不好,你要那样对他?”   “说啊,他哪里不好,你要那样对他?”晏斯茶突然抄起桌子上的烟灰缸,用力砸在刘泊的额角,“我他妈问你呢!孟肴哪里不好,你敢那样对他!敢那样对他!”他一想到孟肴受过的欺凌,情绪突然失控了,往刘泊头上使劲砸了几下还不解气,直接抓住他粗粝的短发往墙边拖,“你这畜生……妈逼,我弄死你......”他疯狂地往头破血流的刘泊身上踢踹,刘泊一开始还骂骂咧咧,后来就开始求饶,最后求饶的声音也弱了,只进气不出气。门外的人也被里面持续不断的暴力惊动,急忙冲进来拉开晏斯茶,“小晏、小晏,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刘泊躺在地上缩成一团,额角鼻腔嘴巴全往外冒血。他猛咳出一口血痰,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嘴猩红的牙,“你...你还为孟肴出头?哈、哈哈哈...妈的,发帖不就是你指使的......”他说话极为费力,缓了几口气,才气若游丝地说,“我要去...去...告诉孟肴......”   晏斯茶本来情绪刚平复,这下又上前踹了他两脚,“你再说一遍?”   他重新蹲下身,提起刘泊的脑袋,“你说是我指使你的?”   他的语气平静了很多,但眼睛亮得渗人,瞳孔神经质地凝在一个点上,一动不动,像尖锐的针尖。   刘泊吓得不敢吭声。   “说呀,我指使你的吗?”   刘泊咽了口唾沫,“我、我自己发的...没有...谁指使......”   晏斯茶笑了,露出两颗虎牙,“重复一遍。”   “我自己发的,没有谁......指使。”   “再来。”   “我自己发的,没有谁指使。”   “记住这句话。”晏斯茶轻轻拍了拍刘泊的脸,“你要跟我玩轮子,我叫你后悔生出来。”   晏斯茶把失魂落魄的刘泊扔在一边,对着旁边吩咐道:“绑了,待会儿送回他家,那边有人等着。”   这家酒吧是晏家的产业,但晏斯茶很少来这里。老板急着挣表现,亲自上前绑好了刘泊。   “对了,有火吗?”晏斯茶取出方才刘泊给的烟。   老板递过打火机:“来。”   晏斯茶点燃香烟,示意旁人出去,又走到刘泊跟前,“孟肴的左手手背有三个烟头烫。”   刘泊吓得拼命摇头,“不是我弄得!不是我!!救命,救命啊——”他扭头对着门外虚弱地喊:“救命啊——杀人了!!”   晏斯茶甩了刘泊一巴掌,用力卡住他的脸,对着眼皮按了下去,“滋——”,刘泊痛得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晏斯茶维持了大概十秒才撤开,那眼皮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疱。他用烟尾部戳破,脓水流出,留下一个烂疮似的凹槽。   这支烟燃尽用了四分钟十秒。他在刘泊脸上留下了二十三个烟头烫。结束时刘泊已经昏死过去,他面目全非——浮肿、粘稠、凹凸不平,像一只腐烂的癞蛤蟆。   老板胆战心惊地陪着晏斯茶走出门外,晏斯茶突然停住脚步,“对了,我身上有烟味吗?”   老板像个土拨鼠似得四处耸耸鼻子,“你放心,没什么味道,出门走走肯定就散尽了。”   “好,”晏斯茶长舒出一口气,理了理衣摆,眸子浮起温柔的光,“那我要回家了,回见。” 第77章   >   >   >   > *乌尔比诺医生拒不承认自己厌恶动物,相反,他用各种杜撰的科学或哲学借口来掩饰这一点。*   >   > *他常说,过分爱动物的人可能会对人类自身做出至为残忍的事来。还说狗并非忠诚,而是卑躬屈膝;猫则是机会主义者和叛徒;孔雀是死神的传令官;金刚鹦鹉不过是惹人厌的装饰物;兔子助长贪婪;长尾猴会传染欲火;公鸡该遭天谴,因为正是它造成了基督三次被人否认。*   >   > *——《霍乱时期的爱情》*   >   >   >   晏斯茶回到家的时候,孟肴又在和瓦力玩耍。瓦力最近长大了一些,像个半大的小孩,撒开脚丫子跟着孟肴疯跑。   “肴肴,我回来了。”晏斯茶叫了一声,孟肴没听见,晏斯茶走过去,语气有些委屈,“我回来了。”   “啊,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在家吃晚饭吗......”孟肴刚抬起头又被顽皮的瓦力吸引了注意,“行了行了,别扑我...哈哈哈,这小子看见你回来更兴奋了......”   晏斯茶面无表情地盯着瓦力。   这只狗真碍眼。   孟肴把瓦力拖到角落的窝里安顿好,“斯茶,这次回家感觉怎么样?”   晏斯茶骗了孟肴,说他爸回来要家庭聚餐。他随口应道:“还行。”   “太好了,”孟肴拍拍他的肩膀,“以后多回家看看。”   “嗯。”晏斯茶拉着孟肴坐到沙发上,家里换了L型的超大款沙发,两个人可以一起横着躺。孟肴抽出茶几上的物理模拟卷,“给我讲讲这道压轴题呗。”   晏斯茶倒进沙发里悠闲地躺着,“亲我,就给你讲。”   孟肴和他注视了几秒,凑上去亲了一下晏斯茶的嘴角。晏斯茶把他扯进怀里,“不够。”   “别玩了,我还有一张卷子没做。”   晏斯茶无奈地笑,“那你一整个下午在干嘛?”   “诶......”孟肴有些心虚,“陪瓦力玩了会儿,它一直叫。”正说着,瓦力又屁颠颠地走了过来,嘴里咬着一颗网球,脑袋不停蹭弄孟肴大腿要和他玩。   “你把我的网球给他了?”晏斯茶伸手去抢,瓦力以为小主人在和自己玩,便紧紧咬住网球不松口,晏斯茶一放手,它就故意把球吐到他脚边,等晏斯茶俯身去捡,它又迅速咬回嘴里。   孟肴在一旁大笑,晏斯茶气得踹了瓦力一脚,“明天就把它送回去。”   “别啊,”孟肴把瓦力抱进怀里,卡住他牙齿把网球取了出来,“喏,还给你。”   “脏了,不要了。”晏斯茶撇开脸,孟肴又笑起来,把瓦力往晏斯茶身上推,“快,哥哥生气了,赶紧安慰他。”   瓦力听话地趴到晏斯茶腿上,用热乎乎的脑袋拱他的胸膛,晏斯茶啧了一声,起身甩开它。   孟肴以为他嫌臭,把它肚皮朝天平摊在腿上,指了指瓦力的屁股,“我今天才给它洗过澡,肛门腺都挤了。”   “哦,对了,要不要给瓦力做绝育?”孟肴龇牙咧嘴地比了个一刀切的手势。   晏斯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随你。”   “我上网搜了一下,做绝育挺好的,”孟肴把瓦力放回地上,“尤其是泰迪。”   “泰迪?”   “对,”孟肴笑得有点肩膀一耸一耸的,“听过吗?日天日地的泰迪,以前我老板就养了一只。”   “什么样子?像这样?”晏斯茶把孟肴扑倒在沙发上,抵着裤子对孟肴模拟抽插,孟肴笑得喘不过气,“你...你在干啥......”晏斯茶也笑起来,直起身,勾住孟肴的裤腰往下扯,“干你啊。”   “不行,还没讲题......”孟肴不住扑腾,晏斯茶只好拿起模拟卷,“那我看看。”   他刚拿起笔,瓦力突然跳到了孟肴身上。   它在孟肴身上转了一圈,然后两只后脚立在孟肴的胯间,前腿撑住他的肚皮,开始耸动腰身模拟媾合的抽插。   孟肴目瞪口呆地盯着瓦力,还没反应过来,晏斯茶便猛地抓起瓦力狠狠摔了出去,瓦力居然在空中抛出了一道弧线,落地时碰一声巨响。孟肴急忙冲过去查看,稍微一动作,它便痛得长大嘴巴,喉咙深处发出阵阵低嗷,两眼也凸睁着,蓄满泪花。   “糟了,它好像骨折了!斯茶,瓦力很聪明,喜欢模仿人类,你何必和它置气......”孟肴慌得六神无主,“你快过去查一下,这边最近的宠物医院在哪儿?”   “一只畜生而已,你那么心疼做什么?”晏斯茶却气得面色薄红,“它对你做那样的事,你也不在乎?”   孟肴压根没理他,全副精力都在瓦力身上,神情快哭出来了,他颤抖着把它搂起来,“别怕...马上带你去医院......”晏斯茶越发气愤,脸也沉了下来,“一个畜生,你到底把它当什么了?”他走过去,拽孟肴的手臂,孟肴怕兜不住瓦力,猛地将晏斯茶撞到一边。   晏斯茶身体一歪,差点倒在地上,他似乎被这一下撞蒙了,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孟肴走到门边,他才哑声道:“站住。”   孟肴头也不回,打开大门。   “不许去——”晏斯茶大步走向孟肴,揪住他的肩膀,直接将他按到墙上,“你为了一只畜生和我翻脸?”   孟肴红着眼圈与他对视:“什么畜生、畜生的,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天,它在你眼里就是个畜生?”   他的目光写满了失望,冷硬地挣开晏斯茶,“放开,我要送它去医院。”   晏斯茶气极,把孟肴的肩膀箍得死紧,咬牙切齿地逞强:“我说了,不许去。”他看向痛苦哀叫的瓦力,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一把抢过它掐在手里,“我倒要看看,你为了这只狗能做到什么程度。”   他转身便往浴室跑去,可是孟肴反应也很快,他冲上去抱住晏斯茶的腰尽力往后拖,嘴上疯狂地喊道:“你放手!放手啊!”瓦力在晏斯茶手上不断挣扎,突然回身咬了他一口,晏斯茶吃痛地松开手,瓦力再次摔回地上,发出难耐的呻吟。   “瓦力!”   孟肴见晏斯茶还想动作,干脆把他掀翻在地上,扯住领子照着他脸重重给了一拳,晏斯茶疼得闷哼一声,又舍不得对孟肴出手,只能抬起手臂自卫般挡住住头。孟肴见他气势减消,这才从他身上摔下去,爬到瓦力身边将它揽进怀里。   晏斯茶这次没有再行动。   他仰躺在地上,抬起手痴痴地盯着两点冒血的齿痕,任由孟肴走出门外。 第78章   瓦力的情况比较严重,髋关节脱位,医生往它髋臼里固定了骨螺钉,并遗憾地告诉孟肴,瓦力恐怕再也无法奔跑。   孟肴抱着瓦力找了家路边摊,一人一狗孤零零地坐到了天黑打烊。路边店铺的卷帘门发出哗啦、哗啦的巨响,一扇门关了,灯也渐次熄灭,大马路空空荡荡。   他们路过一个公交站牌,孟肴停下脚步,“想回去吗?”他问。   瓦力打了个困倦的哈欠。夜风微凉,吹来有气无力的蝉鸣。   “要不我们回去吧?”站牌冷瑟的灯光照在孟肴脸上,他失神地望着灯箱底下那堆死虫,“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瓦力似乎明白小主人的情绪,昂起脑袋在孟肴脸上四处嗅闻,蹭下湿答答的口水。孟肴笑着伸长脖子躲开,“别,我没事...你小心扯到受伤的腿......”   他抱着瓦力坐下,指示牌上显示最后一班公交还有十分钟进站。瓦力安静地趴在孟肴腿上,肚皮暖绒绒的,像一席发热的毛毯。   “……哥哥也是一时冲动,不是要故意伤害你,”孟肴对着瓦力说话,又像在对自己说,“你别怪他。明天你还是跟着王妈回去吧。”   他在外面游荡了一晚上,早消了气,也想通不少。晏卿以前就提过晏斯茶不喜欢小动物,可是孟肴一直存着能够改变他的幻想。太可笑了,晏卿十几年都没能改变的事实,又怎会在这朝夕之间?   他对晏斯茶失望,也对自己失望。事情闹成这样,谁都逃不了干系。无论如何,先得回去直面晏斯茶,两人敞开心扉聊一聊。   孟肴回去的时候大门虚掩着,屋里灯火通明,王妈正在打扫卫生。满地狼藉,全是砸碎的东西,连玻璃展柜也碎裂于地。   一见孟肴回来了,王妈把扫帚往地上一戳,叉腰嚷道:“孟肴,你怎么能打小茶呢!”   王妈是晏家多年的保姆,一心维护晏斯茶,“他每天让我做的菜全是你爱吃的,他那么疼你,你怎么做得出来!”说着又愤愤地挥动扫帚,故意把碎片扫到孟肴脚边,“小茶被狗咬了你也不管,丢下他就跑了!你这样太叫人寒心了!”   “他被咬了?”当时场面混乱,孟肴没有发现,“咬哪儿了?严不严重,打针了么?”   “打了打了,医生都来过了,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   “对不起……”孟肴怏怏地鞠了个躬,王妈摆摆手,“你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她看了眼关紧的卧室房门,神神叨叨地凑近孟肴,像怕谁偷听,“太太很早就走了,先生常不在,姑奶奶又太严格,他从小就孤零零一个人玩,性子可能有点怪,但他真的不是坏孩子,拜托你多担待担待他吧,小肴啊。”   王妈是寡妇,三十岁不到老公就死了,独自抚养孩子长大,再未二婚。她做事麻利干净,人又健谈实在,但挺爱管闲事,说些别家的闲言碎语。孟肴以前一直不理解晏斯茶为什么留她在身边,还把房卡钥匙都交给她保管。   现在他隐约领悟了。王妈的确一心为主,甚至在某些方面,像一位朴实的母亲。或许正是这样的她填补了晏斯茶生命中的缺失。   孟肴也严肃起来,把她当作审判正义的长者,“王妈,那他有没有跟你说他想弄死瓦力?而且你瞧,”他抬起瓦力绑满绷带的后腿,“腿还让他摔成这样。”   “啊呀!”王妈心疼地接过瓦力打量。她看着晏斯茶长大,自然知道他的一些劣迹,但是她不敢明说,只能岔开话题:“算了算了,瓦力还是我领回去吧。你快去看看他,还在屋里生闷气呢。”   孟肴忧心忡忡地嗯了一声,上前敲门,“斯茶,我进来了?”   无人应答。   他推开门,晏斯茶背后垫着枕头,正坐在床头读书。柔和的灯下,他的面容宁静而专注,很难和外面的一地狼藉联系起来。   “斯茶?”   晏斯茶这么淡定,孟肴倒显得局促了。他磨磨蹭蹭地挪到床头,“你不生气啦?”见晏斯茶没理他,又蹲下身拨开晏斯茶的额发,“脸还痛……嗬——”   孟肴倒吸一口凉气,晏斯茶左边太阳穴一大片瘀伤,从眼角连到耳廓,呈现出刮痧般星星点点的深红。   “我…我怎么……”孟肴盯着那一处伤痕发懵,那一团淤血好像活了起来,在他眼睛里生长蔓延,他感觉眼睛好痛,睫毛一眨,泪就滚了出来,“我不知道下手会那么重......我真不知道......”他冲进浴室拿了张湿毛巾出来,虚虚捂在晏斯茶额头上,“先用这个冰一下,我再去煮两个鸡蛋。”   晏斯茶甩开脸表示抗拒,孟肴僵在原地,“对不起,斯茶......”他掐紧毛巾,挤出的水顺着他腕部往下流,“对不起,我......”   他突然扬手给了自己一拳,也打在眼角。晏斯茶抓住他的手,他立即反握住,拉着晏斯茶往自己身上砸,“斯茶,你揍我!揍我!随你解气……”   晏斯茶埋下头,目光下视,书上滴了几滴水,看着像谁的眼泪。他放松手心,仍由孟肴拧着手腕胡乱甩。   孟肴瞧见他心灰意冷的模样,心中更加憋闷心酸,“斯茶,我保证,”他扯起胸前的衣服胡乱擦掉眼泪,“我保证再也不会对你动手,就算你打我我也不还手。”说完又坐上床,将晏斯茶和枕头一起紧紧抱住,“你信我。”   晏斯茶依旧低着头,显得下巴很尖,“你要我怎么信你?”   孟肴霎时抬起头,似乎很惊喜晏斯茶回应了自己,他吸吸鼻子,眼中闪着光,“我向你发誓,”他竖起掌心,想了想,又以拳对准太阳穴,“我要是再......”   晏斯茶突然发出一声轻笑,“行了,弄得跟入党宣言似的,”他拉下孟肴的手,“我不要这种立誓。”   “那你想听什么?”   晏斯茶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不通,你为了一条狗打我......”   孟肴一听这话就反驳道:“那时情况太紧急了,你不知道当时你多冲动,”他说着又有了些底气,挺起腰杆指了指浴室,“你当时是不是想淹死它?我要是不阻止你,这事儿就闹大了,其实瓦力才是最无辜的,它什么都不懂……”   “狗呢?”晏斯茶突然打断他。   “外面王妈抱着。”孟肴被突然打断有些小情绪,幽幽怨怨地说,“它髋关节脱位了,医生说它再也无法奔跑,”他用余光打量晏斯茶的神情,见他又没什么反应,又泄气般叹了一声,“王妈会把它带走,你也别跟它置气。”   晏斯茶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被咬伤的指尖,半晌才笑了笑,应了声好。灯光在他脸上拉出长长的光线,仿佛一页照片上的折痕,显得笑容半边模糊半边反光。孟肴只觉有些怪异,再定眼一看,那笑容又消失了,错觉一般。   晏斯茶拉开被子,抬起头活动肩颈,发出咯咯的脆响,“太晚了,我去送送王妈。”   他在王妈身上难得有点人情味。孟肴跟在他身后,“脸没事么?我去就好......”   “不碍事,”他扶着孟肴坐回去,“是我家司机过来。你快休息,在外面呆那么久,累了吧?”   孟肴心中一软,又想到是别人家的司机,不敢再坚持,“那好,我等你回来。”他上前率先拉开门,“我再去看看瓦力。”   他对瓦力自然万般不舍,反复叮嘱王妈不要忘记给它做整复,还说回头要给它磨一个木轮子绑在腿上。晏斯茶扶住他的肩膀,“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你可以去看它啊。对了,那颗网球呢?”   孟肴四下扫了一圈,“在这里!”他从墙角捡起网球,递给晏斯茶,“怎么了?”   瓦力一看见球就扑腾着要咬,晏斯茶瞭了它一眼,“它好像很喜欢这个球,送给它吧。”他刚递出球,瓦力就开始气势汹汹地大叫。   “瓦力!”孟肴大声呵斥,瓦力却狂吠不止,晏斯茶暗暗退了一步,收回手上的球。   “不准叫!”孟肴疾言厉色地指着它,王妈也在一旁顺毛安抚,揪着瓦力的耳朵教育,“怎么回事啊,那是你哥哥呀......”   晏斯茶送出网球表达歉意,瓦力却不领情。孟肴心中不忿,惩罚般捏开瓦力的脸,“你还敢大叫?咬了哥哥,我们要把你牙拔掉!”   瓦力似通人语,低低嗷了一声,耳朵也塌垂下去。孟肴让他们别走,到厨房里寻了个空塑料瓶,做出一个简易的狗嘴套,卡在瓦力嘴上。   “好,他不会叫了,你别担心。”孟肴将网球塞进晏斯茶的衣帽子,“球别让它看见,等到了再给王妈。”   “嗯,”晏斯茶安静地接受孟肴为自己做的一切,笑道:“快去休息吧,我很快回来。”   “小茶,你...?”   晏斯茶不仅将王妈送到大门口,还一起上了车,王妈疑惑:“你这是要去哪儿?”   “出来敞口气。”晏斯茶倚进沙发,戴上耳机。王妈对晏斯茶一些难以理解的行为见怪不怪,也没有多问,只念叨着:“你不早点回去睡觉吗?不能仗着年轻就熬夜......”她说了几声晏斯茶都没理会,只好低头逗弄瓦力,“瓦力,你说是不是啊?”   到了Y城三环路的时候,晏斯茶突然取出帽子里的网球,放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抛。瓦力虽然戴着嘴套,依旧很积极地扑腾着用爪子刨。晏斯茶做了个向窗外抛球的假动作,瓦力立即拔住窗户向外看。他左边后腿搭不上力,身子倾斜歪曲,瞧着很是古怪。晏斯茶将球藏到身后,瓦力没找到球又看向晏斯茶,踩在他身上打转、嗅闻,黑黑的眼珠写满渴望。   王妈笑起来,她难得看见晏斯茶这样可爱的一面,“你多跟它亲近亲近,它一定喜欢你,狗又不记仇......”   “可是人记仇啊。”晏斯茶的语气很平淡,伸出被咬伤的食指,来回翻转打量,“他咬了我,这怎么算?”   王妈呼吸一窒,“小茶,你、你要做什么?”她想起过往种种,脸色唰白,“姑奶奶说你早就不做那些事了啊!杀小动物不对,你不是知道吗?她从一个月大就开始养它了,你行行好......”   “让她以为瓦力出了意外事故,不就行了?”他话是对着王妈说,眼睛却看向车内后视镜,和偷看的司机目光交汇。司机吓得迅速收回目光。   此时车辆已经开到了三环路中段,这里一条单向道拉到底,全程没有红绿灯,行人需要走天桥通过,所以车行速度极快。晏斯茶靠到窗户上,透过后视镜看见后方一辆车打起了转向灯,即将从侧面加速超车。   他降下窗户,车速很快,风声轰轰喧嚣。王妈的声音淹没在风里。   “看见了吗?”他对着瓦力掂了掂手里的网球,声音温柔:   “去捡回来吧。”   “别去!!”王妈尖叫着扑过去,可是晚了。网球落出窗外,瓦力拔着窗户想追,它腿短,又瘸了,跳不出去,晏斯茶还托住它的屁股抬了一把。   碰——车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刺耳的摩擦声。   有人开窗破口大骂,王妈缓缓回过头去,看见后方停着一辆本田。轮胎下冒着翻滚的白烟,血沿着柏油路细细流出,在灯下呈现出浓稠的黑色,仿佛路面磨下的车痕,慢慢扩开。   这种轿车的底盘很低,瓦力直接被卷进了车下拖行,全身粉碎,脑袋和四肢扭成180度。   晏斯茶抬起手腕闻了闻,确认自己手上没有留下狗的味道,才淡淡道,“赵叔,靠边停车吧。” 第79章   瓦力去世了,火化后埋在墓园里,举行了一个小小的送别仪式。   “所以还是不养狗好。”夜里躺在床上,晏斯茶感慨道。   “为什么呢?”   “因为告别的时候会很伤心。与其遭受这种折磨,不如在最初就斩断联系。”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孟肴挑起半边眉毛,瘪着嘴角苦笑,“极度善良的人才会这样想。你肯定在哪儿听过这样的言论,拾人牙慧。”   晏斯茶翻身侧躺,单手撑住头,“那你觉得,我会说什么样的话?”   孟肴沉思了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说啊,我不会生气,”晏斯茶不依不饶,横过一条手臂压住孟肴胸膛,“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不好形容啊......”孟肴平躺着,目视天花板,“有时候我感觉你什么都懂,有时候又什么都不懂。”   晏斯茶翻了个身压在孟肴身上,捕捉他的视线,“我什么都不懂?什么时候?”   孟肴把被子拉起来盖住整个脑袋,瓮声瓮气地答:“跟我吵架的时候——”   孟肴习惯忍耐,负面情绪也不外露。他总给人一种心事重重的感觉,旁人上前关心他,问他你没事吧,他会拼命摇头摆手,好像很怕占用别人的时间。瓦力走了以后,他也表现得很平静,甚至很少再提起瓦力。但他在二楼读书时会突然抬起头,望着空荡的楼梯发呆,晏斯茶问他怎么了,他会喃喃:我好像听见了瓦力的脚步声。   那是一种连密、清脆的细响,像一串玻璃珠在木板上滚动。在瓦力之前,孟肴从未对狗的脚步声如此敏感,这个声音成为了一种语言。就像每天早出晚归的亲人,你总能在楼梯口就听出谁是谁。   瓦力是柯基,没有讨喜的尾巴,但有个可爱的桃心形屁股,绒毛蓬松,走路时一扭一摆。孟肴拍拍它的屁股,它就会乖乖撅起来展示,孟肴捂住它的眼睛,它会吓得一动不动。它和孟肴相处的天数不多,但是每天都腻在一起,听孟肴说一些无人应答的话。它与小主人一同快乐,也一同悲伤。   晏斯茶说对了,大概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一辈子,孟肴都不会再去养狗。   临近开学,晏斯茶也忙了起来。这天他去参加Y城的高中模联,留孟肴独自在房子里。   孟肴看见狗窝总睹物思情,决定把瓦力的所有用具都收起来:狗窝、衣服、狗粮、玩具......他突然想起来,有次和瓦力玩耍,一颗迷你足球滚到了晏斯茶的床下,当时嫌麻烦没有去捡。   孟肴趴到床底察看,那颗小球果然还在角落里。他匍匐前进,大半身子都钻进了床下,艰难地抓住小球。   小球边还有个精致的木盒子,表面没有什么灰尘,大概经常被人取出使用,孟肴好奇,小心地掀开一角。床下光线昏暗,隐约能看出一个尖喙的形状。孟肴拿出木盒走到光下,里面果然是晏斯茶的鸟嘴面具。   为什么要藏在床底下呢?   孟肴取出面具疑惑地打量。面具沉重冰冷,透过厚重的镜片,视野添上了一层赭色的滤镜。他想起晏斯茶说过镜片有夜视功能,顺手戴上面具,又关掉灯。   客厅没有透光的窗户,灯光一灭,四周彻底陷入黑暗。可是孟肴能看见,就像夜行动物的视觉,所有家具都是灰白两色,但并不单调。   因为墙壁还有天花板上,全部都是幽蓝幽紫的荧光画,就像夜空中星辰的轨迹。线条粗细不均,画面大小不一,一些已经时间久远,颜色偏黯淡,一些却像近期创作,色彩明亮。   最亮色的画,都是关于狗,尖耳短腿、没有尾巴,分明就是瓦力,连花色分布都一模一样。有肚子被剖开,身上溃烂爬满了蛆虫;有四肢被砍断,躯干燃火;还有脑袋被砍下来,嘴咬在生殖器上。在四面墙的角落里,则有许多被蛇咬住头的女人,大大小小,全是血浸满整条裙子。   然后墙上画的最多,就是孟肴。   一面墙壁上,画了一个巨大的侧卧在地的孟肴。他浑身赤裸,一手抚在微微耸起的胸上,一手捂住下体,可是两手都五指张开,虚虚掩着,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魅力。那软塌的阴茎上方只有稀疏细小的几根阴毛,所以阴茎格外清晰,勾勒得非常细腻。画中人眼睛则慵懒地半阖着,目光鲜活,无论走到什么位置都仿佛“他”在和你对视,嘴巴微张,嘴角沾着粘稠的液体,似乎刚刚进行完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余音绕梁般缠绵欲意。   这副画大概在定期描边添色,线条叠了很多层,看起来立体而炫丽。“他”就像一个用心雕琢的美神塑像,浑身都是撩人的欲望,却又可望不可即。   然而其他几面墙上的孟肴就充满了亵玩的味道,赤裸的身体被摆成各种姿势,面上的表情潮红淫浪,有的甚至神志全无,恍惚地翻起白眼,脸上涕泗纵横。在头顶的天花板,还有一个孟肴微笑着大张开腿,两腿曲成M型,对着下面直白展露出后穴。可那后穴的绘制很抽象,并不是常人的大小,而是一条巨大的裂缝,崩开形成一个椭圆形的洞,从黑黢黢的洞里又伸出来一双光滑的手臂,向两边伸展,如同一个温暖的邀请。   孟肴无数次躺在地毯上,无意间与这样的自己对视。他每天在这个大房子里来回穿梭,一次又一次路过,从来不知道头顶四壁都是这样的画面。虽然画技高超、线条流畅,但主角一旦变成自己,这种感觉就像被关在一个密封的口袋里,四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我”,挤在一起攫取氧气,然后逐渐、逐渐、逐渐窒息。   正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   “肴肴,为什么不开灯?”   “......”   “肴肴?”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开灯......”   晏斯茶避而不答,只说:“你不要乱动我东西哦,你总不听话,不高兴了又要教育我。”他的声音如常,状似从容,但说几个字就要顿一顿,仿佛在判断孟肴的状态,“肴肴……肴肴?”   “你监控我么?”过了很久,孟肴才轻轻地说,“你看得见我在做什么?”   “现在看不见......”电话里传来嘈杂的人声,晏斯茶大概在穿越人潮,“你等我,有什么等我回来再——”   晏斯茶的声音戛然而止,孟肴把电话挂了。晏斯茶迅速打来,孟肴盯着来电出神,最后关了机。   他的手很凉,软得没力气,手机直接掉落在地毯上,他没有去捡,恍恍惚惚地看向墙壁。   墙上贴了一层布料的壁纸,他到水池里取了一些水,拿毛巾沾湿去擦墙,可是无法擦掉。又加了洗涤精,还是不行,最后取出厨房橱柜里的黄酒,终于能够擦去。孟肴目光放空,根本不在画上聚焦停留,只机械地挥动双手。他的脑子里空空茫茫,仿佛突然丢了信号的电视机,大片麻麻的黑白噪点。   高处他擦不到,还用了小梯子。天花板则没有壁纸,一蹭就会掉下细末墙灰。孟肴翻箱倒柜,终于在储物室的抽屉里找到了荧光颜料,他举起手往天花板上猛喷,直到完全覆盖了所有画面,才失魂落魄地松开手,颜料瓶咕噜噜滚到一边。   他久久地伫立在原地。视野里大多灰白,如同大火过后的废墟,墙上一两痕荧彩,鬼影般一晃而过。   墙上到处都是酒,如果他现在划燃一根火柴,这座房子真的会化成灰烬,一点一点瓦解、崩塌、消陨,雪一样漂浮在空中。   门突然滴一声响,晏斯茶回来了。   他喘息声很重,扶住门框缓了两口气,“怎么这么大的酒味?”   孟肴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晏斯茶打开灯,“你还戴着我的面具?”他皱起眉头,却是宠溺的埋怨,“你啊,怎么那么喜欢翻我东西,”说着又轻轻笑了,走到孟肴身边,“不过,我的就是你的。”   “肴肴?”孟肴还是没有反应,晏斯茶替他取下面具,“你......”   他的声音哽在喉头。   面具下的孟肴泪流满面。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孟肴注视着晏斯茶,仿佛在看另一个人,“泄欲的工具吗?”   晏斯茶难以置信地呵一声,“我把你当什么,你会不知道?”他怒极反笑,“我待你如何,你感觉不出来?”   “那你为什么画那么多......”孟肴的嘴皮嚅嚅了一下,难以启齿。   “达利还为他的缪斯创作了那么多裸体画......”晏斯茶笑了笑,带着微妙的嘲讽。   孟肴霎时被这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这能一样吗?”他扯着晏斯茶的手腕举起面具,狠狠地摇,“你问过我想不想画么?你画了以后告诉过我吗?”他夺过面具砸在地上,“把我画成那样,你尊重过我吗?!”   晏斯茶被孟肴吼懵了,一时愣在原地。孟肴又冲到墙边,指着墙壁戳,“还有这儿,你把瓦力画在墙上,画了那么多死相!你还敢说这是艺术?”他喊了两声像把身体里的气儿都吐光了,身子一晃撞到墙上,顺着墙根往下滑,“你这样让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晏斯茶走到一边捡起面具,不过片刻他就冷静下来,“不过是几幅画,何必这样?以后不画了……”他有意弱化荧光画的存在,以此减免罪恶。   孟肴闭上眼睛,极轻地问:“瓦力的死,是不是你故意的?”   “说了多少遍,”晏斯茶佯装不耐烦,“球弹出窗外,那是意外。”   “你要我怎么信你?”   晏斯茶蹲在他身边,以拳对准太阳穴,笑道:“那我也给你发誓。”   孟肴傻傻忽忽地看向他,有些迷惑,有些忧心,“誓言会成真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晏斯茶定定地和他对视,“我又不怕。”   一个人做了坏事怎么会这么坦荡呢?孟肴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真不是故意的?”   晏斯茶趁热打铁,揉揉孟肴的脑袋,“论迹不论心,论心终古少完人。我是那晚你走以后气糊涂了,就算有那点想法,我也没有去实践啊。”   他说完又戴上面具,“至于画的你......你要是不喜欢就别看,我会把面具收好。”他起身去关灯,孟肴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擦了。”   “什么?”   孟肴头偏到一边,手插在兜里,肚子努出些来,一脸忿忿的理直气壮,“你那些画,我全擦了!”   “......我不信。”晏斯茶笑了笑,嘴角象征性地一扯。   啪一声,灯关了。   --------------------   元宵节快乐!   大家尽量少出门,多喝水,保证全天咽喉湿润。 第80章   “斯茶?”   灯关了半晌,晏斯茶都没说话。孟肴只好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墙壁移动,“你在哪儿?”黑暗仿佛有了实体,他走得很慢,像在半凝的沥青里艰难前行。   他隐约听见一种牙关相碰的细响,屏息凝听,那声音又消失不见了。他摩挲着墙纸,想起那幅占据整面墙壁的画作,他当时正在气头上,一口气擦得干干净净......孟肴越想越热,身上脸上都烧起来,背心窝黏湿湿地出汗。   “斯茶,你别不说话。”孟肴喊着,几近央求。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破碎的呜咽。   “斯茶......”孟肴顿时慌了,他有些夜盲,只能挥着手臂前行,“你别哭!别哭啊......”他走了几步撞上什么东西,俯身一摸,竟是晏斯茶蹲在地上。   晏斯茶哭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只是身子随着抽噎颤抖摇摆。他缩成一团,在黑暗里仿若无物,那么脆弱。   “斯茶,怎么了......”孟肴抱住他,手在发顶胡乱挼,“别哭,别哭啊......”他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自己的委屈都散了,只顾着心疼晏斯茶,“为什么哭,因为画吗?”   “你为什么...擦了,都擦了......”隔着面具,晏斯茶的声音有种金属感的失真,可是充满了情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无助的孩子。   孟肴尽量放软语气,“你也说‘论迹不论心,论心终古少完人’。这句话前一句就是‘万恶淫为首’......”   “在你眼里,它们只是‘淫’吗?”晏斯茶无力地摇了摇头,“你没有看懂,你一定没有认真看......”   “我不想直视那些画,”孟肴收紧怀抱,“就算要画我,画点别的不行么?难道我在你眼里全是那副模样?”   “桥..….就像一座桥,我可以穿越那座桥走过去,和你在一起......”   晏斯茶痛苦地抱住头,“只有在那种时候,我才感觉…你在真正接纳我……”   孟肴抚上晏斯茶的后背,他能摸到隆起的脊骨,像一条绵延的山脉。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光芒万丈的少年其实从未长大,就算他伪装得多么优秀完美。   他其实那么敏感脆弱,那么隔离于世,那么痛苦,只能通过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去获得安全感,满足亲密与关怀的需要。   可是这个课题对孟肴来说太难太难了,因为他也没有长大。他只能把晏斯茶抱得更紧,“要、要不再重画?不过不要画那些血腥暴力的......你总接触这些,人也会扭曲......”   他想起了画里的狗,忍不住又问一遍:“你真没有害过瓦力吧?”   晏斯茶大概觉得天都塌了,孟肴居然还在反复纠结一只死狗,突然抬起头理直气壮地喊道:“是我做的又怎么样?你成天和它玩,还为了它打我!”   这番承认来得这样急、这样颠覆,孟肴心里突地全乱了套。他只是想晏斯茶再否认一次,再否认一次,他一定全然相信。   他只是想借此驱散心头最后一丝阴霾。   孟肴的嘴动了一下。晏斯茶没听清,取下面具揉揉眼泪,凑近一些:   “什么?”   “我说,”孟肴的声音仿佛呓语,“你怎么不去死?”   他突然爆发了,扯住晏斯茶的领口拽到眼前,又堪堪停住,“我发誓再不会对你动手..….我发过誓......发过誓......”他自顾自喃喃了好几遍,才松开晏斯茶的领子,颤颤巍巍站起身。   晏斯茶拉住他手腕,“你去哪儿?”   这一拉颇为用力,孟肴直接被扯倒在地上,他仰躺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你管我去哪儿!太残忍了!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天杀的畜生!下地狱的畜——”   他话还没说话,就被晏斯茶死死捂住嘴巴。晏斯茶骑住他,两手叠加,几乎要把孟肴的脑袋摁进地里,“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这样吼我?”   “唔唔唔——”孟肴在地上拼命挣扎、甩动脑袋,可是晏斯茶用足了劲头,根本无法抵抗。过了一会儿,晏斯茶突然打开灯,掐着孟肴的手臂往复式楼梯上拖。孟肴一路破口大骂,用拳捶打、用牙狠咬,晏斯茶的手也绷得像根钢筋。快到二楼的时候,孟肴扯着栏杆死活不肯上前,晏斯茶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孟肴疼弯了腰,手也松了劲,晏斯茶继续将他连拖带拉地弄到书架旁。他垫脚在最顶端的一本书上一按,书柜就向两边打开了,露出一间漆黑的暗室。   “这是上一任房主设计的暗室,本来是用以躲避追债或者灾难。后来我改造了一下。”   他把孟肴踹进去,情绪也很激动,说着说着就开始抽噎,“我不想这样对你,可你太过分了......你在这里面反省,反省好了再...出来。”   孟肴扑上去,大门却砰地一声关上。这间房气温很低,没有一丝光,也不知道大小。孟肴停下之后,渐渐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蛇吐芯子时发出的嘶嘶声,此起彼伏,四面八方。竟像是将许多蛇放养在这间屋子里,地上墙上天花板上,到处悬挂,四处游走。   他吓得往身后缩,紧贴住墙。背上有个隆起的、阴冷的触感,微微颤了一下,开始慢慢梭动。   孟肴不敢回头,剧烈的心跳震得前胸连着后背疼,他摁紧胸口企图掩饰心跳,却听见脚下好几条蛇滑腻的梭行声,越来越近。   头顶灯泡突然一闪,在那亮起的瞬间,孟肴看见了前方的景象。   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通体发黑的蛇,互相交缠、聚结,分不清头尾,连成一片泼墨似的大网,从天花板铺到地板上,蛇信子像其间疯长的血丝,恶心地跳动着,伸缩不停。   “啊啊啊啊——”   孟肴疯狂地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向大门,哐哐哐地砸,“救命——救命啊——斯茶!斯茶!斯茶斯茶斯茶!!!”   这一刻,本能占据了上风,孟肴失去了一切理智,包括自尊。   门霎时开了,晏斯茶依旧站在原地,孟肴立即躲到他身后。屋里的蛇声渐渐低了,像是都惧怕晏斯茶,缓缓退进底部的阴影。   “这么快就反省好了?”晏斯茶转过身,“才五十四秒,比以前的我差远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孟肴,语调却有些奇怪,像是在模仿某个人,“回答我三个问题。”   “第一,错哪儿了?”   “第二,为什么会犯这些错?”   “第三,该怎么改?”   “错.…..错在......我不该骂你。”孟肴刚刚经历一场剧烈的惊吓,瞳孔不停乱转。   “还有呢?”   “还有..….我...…我不该....不该擦你的画......”   “嗯,还有呢?”   “还...…还有?”孟肴答不上来,以为晏斯茶要把自己关回去,嘴唇都开始打颤,“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了……”   “还有你不该为了瓦力打我。”晏斯茶蹲下身,手托着腮打量孟肴,另一只手搭着孟肴的肩窝,指腹缓缓蹭过颈侧的动脉。   “回答第二个问题。”   孟肴仍自僵在原地,面容青白。他太过紧张,已经忘记晏斯茶提了什么问题。   晏斯茶突然凑近他,脸微仰着,自下而上看他,显得眼睛尤为大,“说啊。”他嘴保持着微张着,露出虎牙的一角尖稍。   “我...我......”孟肴抠住拇指的倒剪皮,无意识往外一刮,整个指头的皮都被掀了下来,血疯涌而出,疼得眼泪也掉,“我忘了...呜呜呜,斯茶......”   晏斯茶盯着孟肴看了会儿,鼻腔里突然发出一声轻哼,“算了,”他扶起孟肴的手,埋下头吮掉指头的血,脸上显出怜爱的神气,“我还是舍不得......”   孟肴眼泪又掉了出来,只拼命往他怀里钻。   这个动作似乎取悦了晏斯茶,他回抱住孟肴,唇上的血殷红,“乖,没事了,那间屋子都是模拟装置,没有真蛇啦。不哭喔......”   他梳理起孟肴翘乱的头发,“画我可以再画,下次你不准乱动。还有不要再养些猫猫狗狗惹我生气。”   孟肴没有回答,他只好再妥协一些,“你就道个歉,比如……”他笑了起来,下巴亲昵地枕到孟肴肩上,“你就说‘老公我错啦,我最爱你了’,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他的语气那样轻松,仿佛故意杀死瓦力、监控孟肴、将孟肴关进蛇屋,都是一笑泯之的小事。   孟肴感觉四壁罅隙里有一种充满铁锈味的气息弥漫扩散开,又逐渐聚拢。他像照着一面哈哈镜,忽而身长一线,忽而头脚相连,忽而眼如死鱼,口似血盆,最后被揉瘪成一个惨白的肉团。这世界处处透着歪曲的陌生,他以为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他所信仰的真理和正义,于他爱的人,原不过是一通狗屁。   他不看晏斯茶,仍旧注视着空气,嘴角弯起纹路,像白纸上的褶皱。   “不用原谅我,”孟肴的嘴角仿佛在融化,慢慢往下掉,唇部形成一条啼笑皆非的弧线,“你果然是个疯子。” 第81章   他刚说完这句话,脑袋就被晏斯茶咚一声摁到地上,他表现得从容而威严,手却在发抖,透出一种色厉内荏的虚弱,“不准这样说,”他咬字极重,一字一字挤出来,“你不能。”   孟肴抬起头,鼻血在脸上晕开一片,他还咧嘴笑,眼里闪烁着心碎又癫乱的光,“说又如何,你要打死我?”   晏斯茶怔怔地盯着孟肴,盯着他脸上的血,盯着他的表情。他从未见过孟肴露出这种神情,孟肴以前望着他时,眼睛永远那么清澄,奔泻着像溪水般纯真的感情。他的心像被割裂了,一下子,嘴里就涌出一股血味。他伸出手,下意识想摸摸孟肴的脸,拂去那副表情,孟肴却狠狠一甩头,避开了。   “我要走,”他的声音含着翁翁的鼻音,有些陌生,“我要回家......”   晏斯茶像坠入了五里云雾,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孟肴极力不去看他的脸,想立即站起来,腿却用不上力,只能扶住一旁的栏杆扶手,用很狼狈的姿势撑起身子,大半个身体倚到栏杆上,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从晏斯茶身边走过去。他一点点挪到了楼梯的中央,突然被撞得往前一跄,被从身后抱紧。   “不用......”   晏斯茶的喉头哽了一下,“不用你道歉了......我可以原谅你......”   他紧紧地箍住孟肴,身体却明显在发抖。   孟肴发出一声短促的凄笑,血淤堵鼻子,鼻息发出咻咻的长音,“你原谅我......?”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我要你来原谅我?”他气得再也说不出话了,只出手去硬抠开晏斯茶的手臂。晏斯茶却一下收得死紧,将孟肴挤得喘不过气来。   “不要这样,肴肴......”   一滴眼泪砸在孟肴的颈窝里。   在爱情面前,晏斯茶再也不是那个冷眼观世的少年了。卑微、焦灼、委曲求全,他从未经历过这样天崩地裂的失去,也忘记了去维持体面。   “对不起,我.......对不起,对不起……我错,是我的错......原谅我……”   “错了什么?”孟肴突然很轻地问。   似乎没料到会被这样问询,孟肴感觉身上的手一颤,卸了力气。他回过头去,灯光下晏斯茶的脸色微微惨白,近乎茫然无措地直着眼。一碰见他的目光,躲藏一般,立即低下眉头。   “我......”   孟肴猜中了,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晏斯茶根本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他只是下意识学人认错道歉,学着世人爱听的话,就像一直以来的有意伪装。   他摇了摇头,去到房间里洗干净脸,又收拾好行李。他走到门口时,回身扫了一眼,只有一眼,晏斯茶仍孤零零地停驻在原地,手保持着微曲,他的脚下拉出一团模糊的影子,微微颤动着,好像一个蜷曲哭泣的人。   孟肴走出门外,按下电梯。   叮——电梯到了。   孟肴刚抬起脚,突然听见虚掩的大门里传来一声巨响。   他犹豫了一秒,还是丢下行李,返回屋中。他大步跨过门关,一眼就看见花窗玻璃粼粼闪闪碎了满地,覆盖在倒塌的电脑上。晏斯茶蹲在地上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手在碎玻璃里稀里哗啦地翻动,血染透了大片玻璃,他浑然未觉。   “斯茶!”孟肴吓了一跳,猛冲过去,“你在做什么?”   晏斯茶拣出破碎的鸟嘴面具,“怪它......都怪它......是它的错......”他握着面具往地上猛砸,碎玻璃末四处飞溅。   孟肴冲上去掐住他手臂往上提,“快起来,你快起来!”   晏斯茶举起面具,痴痴癫癫地说,“它坏了,没有啦......”他盯着面具,眼里有了些虚幻的光,“肴肴,我们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不好......”   滴答,滴答。   面具上全是血印,从镜片缺失的眼眶中倒流而出,像一张死亡的脸。   “你的手!不要捏面具......”孟肴和晏斯茶抢面具,一来二去,晏斯茶手心的玻璃也扎得越发深,连指甲盖都透出失血过多的青白。孟肴眼泪掉个不停,晏斯茶呆呆地看着他,伸出手,“你不要哭,一哭我就喘不过气......”他手上全是血,在孟肴脸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他愣了一下,声音有些紧张,“我把你弄脏了,对不起。”他俯下身,贴着孟肴脸颊一点点温柔地舔舐,又把血迹都舔干净。   “斯茶,快、快去处理手......”孟肴想牵起他,又怕他会痛,手在空中乱晃几下,找不到落处。晏斯茶似乎听不懂他说话,突然站起身,起身时太快,晃晃悠悠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他拖拖拉拉地走进卧室,一边走一边推倒挡道的桌椅沙发,孟肴紧张地跟在他身后,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床头柜上木头独角兽。   “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你,”他笑起来,瑟瑟地祈求,“你不要走,好吗?”   木制的独角兽被血染红,孟肴接过来,晏斯茶开心地笑了,露出两颗虎牙,“你不能反悔。”孟肴把他扶在床边坐下,鼻子发酸,“斯茶,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晏斯茶只望着小独角兽,喃喃道:“你不要走......我错在哪里,你跟我说,我都能改......”他说着忽然笑起来,脸上挂着泪痕,像孩子般一字一字认真地念道,“你看,我都记得:第一,错哪儿了...第二,为什么会犯这些错......第三......第三是该怎么改......”   “对不起,斯茶,斯茶,”孟肴用臂弯兜住晏斯茶的头,“嘘......”晏斯茶的状态一直很好,孟肴甚至忘了他有分裂症,经不住刺激,“我不走了,我不走,就在这儿......”孟肴害怕事态严重,想去寻找晏斯茶的手机,“你先躺一会儿,我给你姑姑打电话......”   “不行!!”晏斯茶突然反应剧烈,一个劲往他怀里钻,“姑姑有蛇,好多好多,一直在叫......我看不见!”   他的声音又压得越来越低,越来越小,似乎很不安,“我跟妈妈说有蛇,可她只会说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嘘......嘘......”孟肴不住抚摸他的背脊,“斯茶,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不用害怕,没有蛇......”   晏卿说他得了分裂症,孟肴现在几乎要怀疑她的话。这根本就不像遗传的精神分裂症。她对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让他焦虑暴躁,也让他忧郁厌世。   孟肴哄了半天,晏斯茶渐渐安静下来。“我们去洗手,好不好?”乌红的血迹已经在手心凝固,孟肴搀着他走进浴室。他简单地用细流水冲去血迹,然后用镊子挑出玻璃片,晏斯茶很疼,但始终一声不吭。挑完碎玻璃,孟肴又找出碘酒消毒,最后缠上纱布,扶着晏斯茶躺下。可他不是医生,不敢作罢。   他找到晏斯茶的手机,借助晏斯茶的手指纹解锁。锁屏竟是自己童年的照片,孟肴很惊讶,不知道他何时拍的。   通讯录是空的,晏斯茶大概把电话都记在脑子里。   他又点开短信界面。短信都没有备注,只有冰冷的号码。他只好一条一条点开看,试图通过短信内容判断出医生。   一些对话看着像是与老师的联系,一些像工作相关的同学,一些像晏卿和他爸爸发的。   然后,他看见了一条简单的来信。   【我发了,你去看看行不行。】   晏斯茶的回信很简单,只有一个嗯。   孟肴看了眼日期,刚好是论坛二度风波的时间点,回乡的那一天。   孟肴眨了眨眼睛,关掉手机。漆黑的屏幕,倒映出他苍白而失神的脸。   这条短信没有备注,但是他帮刘泊跑过那么多次腿,对他的号码早已烂熟于心。   刘泊曝光了他的病历。他一直以为,这是刘泊故态复萌的伎俩,是他喜欢添把火的恶劣性子作祟。   反正他是个十足的烂人,再烂一点,他也不惊讶。   孟肴再次打开手机,翻找晏斯茶的通话记录,刘泊的号码不止出现一次,时间点都很清晰。   原来不是去参加学生会活动……   原来不是接到了回家聚餐的邀请……   他越看越心惊,不知道刘泊失踪和晏斯茶又有多少关系。明明是夏末,他的腿脚却像冻进冰窟窿,僵得动弹不得。   他在地上缓了好一阵,终于爬起来,默默地把手机放回原处,像什么也没有看见过。   晏斯茶已经睡着了,安静而缓慢地呼吸着。孟肴枕着手臂趴到床上,无声地望着他的睡颜——他终于能休息了,清醒的时候,他似乎总是痛苦的。   可悲、可恨、可怜,他占了个齐全。   孟肴摇摇头,从地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出这个房间。 第82章   晏斯茶缓缓睁开眼。   好像做了一个幽深的梦,有人指着他问问题,光线黯淡,面容模糊,声音一圈一圈重复着叠在一起。   太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他不想再继续回忆,眨了眨眼,向身侧看去。   “醒了?”孟肴正坐在床头。   “肴肴……”   孟肴没有走,晏斯茶霎时笑了,他想摸摸孟肴的脸,抬起手,却看见上面缠满绷带。   “医生来帮你换过绷带,消炎药我也喂你吃了。”   “好,辛苦了......”手心稍微蜷一点就痛得撕心裂肺,可晏斯茶面上什么也不显,只小心翼翼地问,“医生看过你的鼻子吗?是不是毛细血管破了......”   孟肴替他掖了掖被角,面色寡淡,“没事,早没流了。”   “肴肴,你听我说。”晏斯茶挣扎着坐起来,“那些画,我不会再画了,”他似攒了一口气,迫切地向孟肴表述着,“还有那间屋子,我会找人封起来。至于监控,那是你来之前就有的,不是为监控你装的,”他说着要起身下床,“就在骑士盔甲的眼球里,我去拿......”   “别,你躺着休息吧。”孟肴轻轻按住他,可神色不为所动,依旧低垂眉眼。   “是不是......我发病吓到你了?”晏斯茶浮出一丝哀伤的苦笑,执着地望着孟肴,好像在期望他的目光,“我很少那样的......不对,我从未那样过,你放心,以后......”   “没关系,”孟肴始终低着头,表情淡漠,“这些都没关系了。”他顿了顿,有些突兀地问:“斯茶,你知道李白的《将进酒》吧?”   “嗯,”晏斯茶投去疑惑的目光,“我在你桌子上看见过,你小时候的座右铭?”   “是的。”孟肴扬起嘴角,却没有出现酒窝,轻声诵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晏斯茶眼神柔和,嘴角噙笑,始终眷恋地望着孟肴。他喜欢这样的安宁,喜欢看孟肴谈及人生,那些纠结的事先放一边吧,再等等。   “小时候总以为自己很牛逼,会机缘巧合地拯救世界,会一路奋斗走上金字塔尖,可是越长大,就会越意识到自己的平庸,”孟肴摊开手心,抚摸自己的掌纹,“其实我好普通啊。”   “哪里普通?”晏斯茶伸手覆住孟肴的手背,语气温柔轻快,“你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   孟肴突然用力掐紧手下的被单,揉搓几下松开,又反悔般掐紧。好一会儿,他才说:“......我真的很普通,可是你不一样,”他从晏斯茶手心抽出手,搁到腿上,“你是上帝的错误,也是上帝的宠儿。”   晏斯茶盯着空空的手心,茫然的失落。   “斯茶,我真的普通、很普通。”孟肴又重复道,晏斯茶皱紧眉,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真的什么也做不好......我没法理解你的想法,在你痛苦的时候也没法帮助你,我没有专业知识,什么都不懂......”   晏斯茶一把握住孟肴的手,“我不需要这些,”他高挺的鼻尖微微泛红,咬咬牙,才咽回情绪,故作轻松地说:“对了,宠物......以后我们重新养一只狗吧,你喜欢什么品种?瓦力...我无法让它复活,但可以做任何事补偿你,”晏斯茶说着眼里浮现出一丝微光,似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答应。肴肴,你知道的,我多爱你......”   “你爱我?”孟肴像是终于寻到了发泄口,腾地站起来,“你说爱我?”   “你爱我,会偷偷监控我?”   “你爱我,会忍心对瓦力下手?”   “你爱我,会把我关到那间屋子里?”   他突然抓起手机,轰地砸到晏斯茶身上,“你爱我,会叫刘泊发帖子?!”   “你,”晏斯茶下意识想要掩饰,“在说什么......”   “你真把我当成傻子?”孟肴捡回手机,一个劲往晏斯茶手里塞,手不住发抖,“你自己看,连短信都不删,”他突然笑了起来,“哈,我真好骗吧?你这样害我,我却最信你......”   “我没想害你,”晏斯茶揪住他的手腕,脸上血色褪尽,声音却很坚决,“我从未这样想过!”孟肴奋力地挣扎,晏斯茶抓得更紧,“我只是想让你留下,不去学校,在这里,我们一起......”   “……就因为这样?”孟肴忽而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落下泪,“就因为这样?”他的心完全裂开了,他越哭越用力,胸口一扯一扯地疼,“你果然……好可怕……”   一直以来,都是他错付了。他所见的光,不过是黑暗中顾影垂怜的倒影。   孟肴眼泪落下来,晏斯茶的眼圈也红了,目光浮在空中,只拼命眨眼睛克制情绪,“......肴肴,肴肴,”他哽咽得气急,掐住孟肴的手腕,竭力憋回抽噎,“是我错了,以后都改,全都会改......你别这样......别对我露出这种表情......”   孟肴摇了摇头,“我们结束吧。”   晏斯茶的脸一下僵住了,他抓住孟肴的手腕,几乎要掐断似的,“不可能......”   孟肴麻木着脸,似乎感觉不到手腕上的痛觉,“你根本没有正确的是非观。你对一只朝夕相处的狗,都可以毫不留情地下死手;你只是想让我陪着你,就轻易地毁掉我的人生。我都不敢想象,你以后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他怀着一种痛彻心扉的快感,声如凌迟的刀,“我都说了我是普通人,我受不起你,斗不过你,再跟你待下去,我也会变成神经病……”   晏斯茶望着孟肴,目光茫茫然,像是难以置信他会说这样的话,眼泪涌起,却又生生憋回去,维持着最后一丝尊严,“不会的,”他干巴巴地笑,“你怎么会变成神经病呢?”   “果然是我昨晚吓到你了吧,我以后一定会注意,”他说着说着语气也低了下去,心中存着不自信,但手还固执地掐住孟肴的手腕,最后只无助地哀求道,“我会好好吃药,按时看医生,不会让你困扰的......肴肴,你不要走......”   孟肴忽然扯起手臂,狠狠咬在了晏斯茶的手上,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晏斯茶吃痛地松了劲,孟肴红着眼,像个穷途末路的小兽,立即吼道:   “我都说了,我们结束了!结束了!我受够你了!”   他飚完这番话,扭头就跑,晏斯茶像是心肝脾肺都被震碎了,只怔怔地坐在床上,并不动作。 第83章   孟肴回家了,距离开学不到一周时间。   他回去以后先收拾房间,整理出许多小玩意儿塞进书包里,又做大扫除,犄角旮旯都扫得干干净净,忙得很充实,忙得很平常,早早就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奶奶去叫孟肴起床,发现墙角扔了一个硬壳本子,朝下翻开,纸面皱着杵在地上。   “这啥本子,怎么乱扔?”   孟肴背对她躺着,像后背长了眼睛,“……日记本。你替我扔了吧。”   奶奶不识字,翻了两页没看出名堂,只当孟肴在说笑,“扔啥啊,多好的本子,我替你放桌上。”   结果傍晚时分,奶奶看见孟肴蹲在灶台火坑前,手里捧着那个本子,撕一页,烧一页。   她惋惜地长叹一声:“咋又要烧了?要烧也攒着慢慢烧啊,哪有一次性用完的道理……”   孟肴不吭声,火苗在他瞳孔里跳动着,太亮了,奶奶细看之下,才发现他蓄了一层眼泪。   “肴肴,别凑那么近,烟熏眼睛。”   “嗯,”孟肴用袖子粗鲁地一抹,揩去汗和泪,站起身,“奶奶,你帮我烧吧。”他递出本子,手像握不住,微微发抖。   奶奶接过本子翻了翻,“写了这么多,不可惜啊?”她停在一页,忽然叹道,“这段不是你写的吧?”她虽然大字不识,但也能辨美丑,“这字可太好看啰,跟毛笔字似的。”   孟肴低着头往外走,也不回头看,“嗯。”   “诶,肴肴,你过来瞅瞅,这句话写的什么?”   孟肴的背影顿了顿,终究还是转过身,“哪句?”   “这儿。”   “ ‘谢谢你的诗,我很喜欢’...... ”孟肴读着读着,眼前已经完全朦胧了,可他依旧一字不差地念道:“ ‘小满了,回家吃到苦菊了吗?’ ”   奶奶扬长着噢了一声,笑道:“这问的是你吗?谁写的啊,不会是个女娃娃吧?”   “......”   奶奶疑惑地仰起头,只见孟肴埋着头揉眼睛,忙攀住他的手臂,“咋了?”   “没事,”孟肴用力地揉着眼睛,迟迟不肯抬头,“眼睛里进灰了,这日记本上,沾了火里好多灰......”   奶奶拧出一条湿帕子递给他,“谁叫你烧的?就不该烧,留着做纪念多好,上面还有朋友给你写的东西......”   “不是朋友,”孟肴突然说,“谁也不是,不认识的人写的。”他脸深埋在毛巾里,声音瓮着,像隔了一层水。   “那也不该......”   “别说了!你要是不烧,”孟肴一手掐着毛巾,忽地抢回本子,“我自己烧。”   他冲到火坑边,哗哗翻出几页纸,嚓地撕下,一把塞进火里。纸在火舌中迅速皱缩、发黑,那些隽永又漂亮的字倒放般一个接一个消失。孟肴蹲下身,脑袋凑得很近,烟尘飘出来,呛得他咳了几声,眼角带出一点泪。   “你这孩子咋不听劝,叫你别离那么近!”   孟肴像看入了迷,干脆跪趴在地上,两手撑地,歪着头自下往上看,脸几乎要杵到火里。奶奶气得用扫帚掸他,他固执地扒住灶台不松手,泪熏得一直流,又烤干在脸上。   次日奶奶清理灶台火坑的时候,发现里面干干净净,连一点纸灰都没有。   这天以后,孟肴突然垮了。好像某种东西连着大火一起烧尽了,烧空了,只剩层白皮绷住骨架子。   他吃饭变得很慢,吃了两口就饱,进到淋浴棚里洗澡。月儿爬得高高的,他仍没出来,奶奶上前敲门,“肴肴......肴肴?咋还没洗完?”   孟肴不应声,奶奶只好推开门,里面黑乎乎的,孟肴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的凳上,只从阴影里露出半只裸露的小腿。   “你这龟孙,吓死人啦!咋不开灯?”奶奶伸手去摸索开关,孟肴轻声叫住她:“别。”   这声哑得发干,奶奶心头一揪,“肴肴,你咋了?有啥不好的事跟奶奶说。”   “没什么。”孟肴把腿收进阴影里,奶奶彻底看不见他了,“你把门关上,我马上洗完。”   他变得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电视没有信号,奶奶让他爬上屋顶去调整锅盖,等了老半天都没变化,奶奶走到檐下,仰着头喊:“肴肴,弄好没啊?”   孟肴又不应声。   “肴肴!咋不吭声儿!”   “......啊?”屋顶上的声音如梦初醒。   “问你——弄好电视没!”   “哦,哦,”檐上的瓦片一阵橐橐作响,“现在好了吗?”   “好了——快下来吧,还在上面干啥啊?”   “我在......”孟肴的声音有些空旷,飘飘忽忽的,“我在看云。”   他从午后坐到黄昏,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看了什么,想了什么。又或者他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   他就这样长久地在每一件事上停留,他变慢了,而时间继续往前走。   奶奶甚至以为孟肴中了邪,半夜偷偷爬起来给他爸妈烧香,还捧着鸡蛋在水缸上晃悠,念着孟肴的名字招魂。   孟肴在窗前看见了,他什么也没说,但第二天起来,又变回了那个忙碌又快乐的孟肴。他笑的那么卖力,再没有人看出他心里一直下着雨。   一晃眼,隔日就要开学了。这天下午,孟肴还在赶英语作业,他的效率变得极低,浑浑噩噩想不起单词,日子又迫在眉睫,只能机械地搜题库抄答案。   奶奶突然兴高采烈地走过来,敲了敲门,“快看喔,谁来了?”   晏斯茶从门外踅进来,像往常一样对他笑了笑,“还没写完作业?”   短短几天,他瘦了很多。颧骨的棱角削瘦,双眼皮的深痕清晰,倒有点流浪诗人的落拓。但眼底滞着一丝毫无生气的阴翳,一颦一笑,如影随形。   “你们先玩啊,我去加两个菜!小燕来还给我带了茶叶,太客气了......”奶奶赶去灶房,晏斯茶静静伫立在桌边,还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写错了,是‘religion’,不是‘reilgion’,‘i’和‘l’互换一下。”   他的手竟然没有绑绷带,手背依然白皙光滑,但手心一片不堪入目。细小的裂口遍布,没有流血,但活动时会被牵拉得一开一合,像很多张嘴,露出里面发白的嫩肉。   孟肴只匆匆晃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但伤口立即长在他眼睛里,他看练习册、看笔袋、看面前的墙,全是开开合合的裂口,他打了个冷颤,像被狠狠割中一刀。   晏斯茶像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抬手想安抚他,看见手心又迟疑了,最后只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颊。   孟肴身子一震,惊醒般挥开他的手。   “你来做什么?”   “明天就开学了,你都没有联系过我,”晏斯茶的眼睛黑魆魆的,憔悴无光,“我只好来找你。”   孟肴装作没听见,走到床头,取下白色的手机盒子,像在替晏斯茶解释来的理由:“喔,对了,手机还没来得及还你。我也用挺久了,钱会补给你的......”他自顾自地说话,又提起书包往床上一倒,一大堆叮铃哐啷的玩意儿,“这些都是你送我的,你也带回去。”他一直仰起头,假装寻找柜子顶上的东西,好憋回眼泪,“应该还有的......哪儿呢......”   晏斯茶默默走到孟肴身后,手穿过他的肩膀,举起一部手机,手机壳在他密密麻麻的伤口上磨蹭,孟肴不忍心看,眼睛到处乱晃,像在白色的墙面上寻找盲点。   晏斯茶另一只手也穿过他的肩膀,虚虚罩住孟肴。他解锁手机,点开一段视频。   孟肴只看了两秒,就惊惶地撞开他。视角是监控,全是赤身裸体的孟肴。畸形的下体,他们楔连之处,通通一览无余。   晏斯茶平静地点开视频,目光看着孟肴,却像没有焦距,“你只剩奶奶一个亲人了,她年纪这么大,如果知道你被男生压在身下,而且身体发育不良,没法传宗接代,你猜她会怎么样?”   “你,”孟肴指了指晏斯茶,气得胸口堵了好大一口气,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指了他好几下,才重新找到发声的口,“你......用这些威胁我......”他身子一晃,突然扑上去抢手机,意外轻松地抢到了。晏斯茶的手很僵硬,近看一直在抖,似乎强忍着疼痛。   “你删吧,我还有备份,还有别的视频。除了这种法子,我还有很多种方法威胁你。威胁你,比求你容易太多。”   “这样有意义吗?”孟肴死死地绷大眼睛,不愿为晏斯茶掉一滴眼泪,“……我是比不了常人,所以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些来攻击我?”他的眼泪摇摇欲坠,终于落了下来,“你到底还要我怎么恨你?”   晏斯茶冷笑一声,突然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反正我已经帮你申请好了转到A班,走读证也办了,明天开始就和我一起上课,也一起回家。”   孟肴微张开嘴,“怎么可能...我,我不去A班......”   “这几天我想通了,我就不该遵循你的意见。”晏斯茶的神情恢复了平静,目光却有种你不仁我不义的狠戾,“而你只需要听话。”   孟肴突然感觉听不见了。   他吱哇着咒骂起来,可是耳朵里只有漫长的、干燥的嗡嗡声——他冲上去,仿佛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恨不得和晏斯茶你死我活、同归于尽,骨骼应声而倒,又拔地而起。   晏斯茶差点压不住他,孟肴抠抓、嘶咬,愤怒至极,攻击得毫无章法,晏斯茶只能把他面朝下摁到床上,抽出床头孟肴的皮带,将他两手捆在身后,“信不信我现在就干你,”晏斯茶擦去嘴角的血,“ 你说的,我什么都做的出来。”   孟肴仍不断挣扎,脖颈上筋肌绷凸,“你敢!你只要......”   “要试试么?”晏斯茶突然笑起来。   门外传来奶奶的脚步声,她有点耳背,方才在炒菜没有听见声响。晏斯茶挑出床上那堆礼物里的水晶模型,待她经过窗前的时候,一挥手啪地砸到墙上。   “怎么了!啥碎了?”奶奶惊得推开门,看见床上的光景顿时啊呀呀叫起来,“怎么回事儿?打架呢,过了,过了啊......”   她越走越近,孟肴怕晏斯茶对奶奶不利,又怕两人关系暴露,一蹬腿翻身坐起,将晏斯茶挡在身后,“我,我们闹着玩呢,”他喘息粗重,大汗淋漓,脸色折腾地惨白,还不伦不类地笑,“真没事儿,你别往前,地上有碎片......”   奶奶低头一看,又叫起来,“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她抄起屋里的扫帚,低头扫起来,“这打碎的是啥?哎呦,你们真是……”   孟肴僵硬地嘿嘿笑两声,回过头,“斯茶,”他说得极艰难,“不玩了,帮我解开吧,解一下......”   晏斯茶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孟肴的眉眼愈加绝望,无声地说了一个“不要”。见他仍没反应,孟肴只好悄悄翻起手腕,勾住晏斯茶的指节,轻轻拉扯。   晏斯茶往下看了一眼,终于有了些笑意,“我们在闹着玩呢,是有点过火了,对不起啊奶奶。”他解开孟肴手上的皮带,温和地揉搓他的手腕,“下次你来抓我……”   “还有下次?”奶奶腰杆一挺,“你俩多大了?还打打闹闹的,不准再玩这种游戏。”   “好,”晏斯茶的表情很诚恳,笑道:“听您的,您放心,以后不会玩了。”   晏斯茶态度这么好,奶奶倒不好意思了,“行啦行啦,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快去洗手吃饭吧。”   晏斯茶扶着孟肴走出门外,奶奶留下打扫房间。晏斯茶路过水泵边也不停下,拉着孟肴径直冲进淋浴室,抵在墙上就低头吻他。   孟肴紧紧咬住牙关。晏斯茶在他唇瓣用力咬了一口,虎牙扎进肉里,“张嘴。”   孟肴不动。   “反悔了?”晏斯茶掐住他的下巴。   孟肴被迫仰起脸,神情不再剑跋扈张,只是悲哀:“这真是你想要的?”   晏斯茶深深地和他对视了一眼,最后覆手遮住孟肴的眼睛。孟肴感觉唇上蹭过一片薄薄的温度,转瞬即逝,很轻,很温柔,像在颤抖。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第84章   孟肴被迫转到了A班。   他没有再回过H班,班主任特意提醒过他,班上人对他意见很大。他在路上遇见过H班的同学,或咒骂、或酸讽、或艳羡、大多都装作不认识。这个带给他太多疼痛、太多记忆的集体,突然合上了锈迹斑斑的大门。他成了被撕下的一角纸,在风里无依无靠地漂泊,楼上楼下,再没有一间真正属于他的归处。   A班和别的班级不同,一共只有34人。班主任佘老师效仿国外实行教学改革,将班上的人分成六组。自行组队,组内成员面对面坐,便于交流讨论。   唐姣是第六组的组长,组里只有四个人,年级前十占三个,晏斯茶也在里面。他们这组被A班人戏称为“王牌组”,组员具是人中龙凤,不论大小测验都能拿小组均分第一。   孟肴踩着早读铃声混进A班,他从后门进入,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组上三人都抬起头看他。那种眼神很微妙,就像街道里的人围观外来户,倒不是说鄙视,只是暗想这个人口音口味同自己大相径庭,提不起结交的兴趣。   “你们好,我叫孟肴。”   孟肴轻手轻脚地将书本码进抽屉,坐到晏斯茶旁边。   唐姣对孟肴点点头,另外两个人回了个“你好”,却没有介绍自己的名字。孟肴有些尴尬,只好低头假装整理书本。晏斯茶也不帮他介绍,只冷淡地转笔玩。   A班的氛围非常不一样,分明人更少,教室却显得更窄更矮,压得人缩手缩脚,不敢大声呼吸。   早自习一来就是英语听写,老师叫大家拿出听写本,没给一点复习时间。H班根本没有学到这个单元,孟肴的笔尖停顿在纸上,只戳下一个又一个小黑点。他慌乱地用余光瞥周围的同学,所有人都埋着头奋笔疾书。   晏斯茶很快发现了孟肴的窘迫,暗中将自己的本子向他移近了一些。   孟肴从未作过弊,顿时涨红脸。他的目光一寸寸挪过去,又立即收回来——晏斯茶还故意把左手放到桌下,让本子一览无余。   他感到了一种近乎摧残的羞辱,指节捏得发白,手心全是汗。许是他的神情太过明显,英语老师突然走下讲台,缓步来到他身后,站定。   老师的声音在头顶震耳欲聋地打响,孟肴紧张得一动不动,眼珠子钉在纸面上。老师说的话好像成了外星语,他听不懂,一个音也听不懂了。就连明明会写的单词,他也像突然失了忆,乱糟糟地拼不出正确的字母。   漫长的听写终于结束了,英语老师把孟肴的听写本抽出来——上面几近空白。   “组长把听写本收起来。”   她站在孟肴身后宣布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孟肴的方向,老师的位置如此微妙,好像一枚印在孟肴脸上的烙印,明指他是个偷奸耍滑的罪犯。   晏斯茶以为孟肴抄了自己的听写,有了和解回暖的迹象,英语老师一走,就凑上去小声安慰他,“肴肴,没关系的,下次我提醒你......”   孟肴一言不发,桌上没有本子,他还维持着握笔的姿势。他不敢抬头,怕多余的动作再次引起同学们的注意。他只想把自己缩小,缩成一粒不起眼的尘埃。他第一天来A班,第一节课,就给所有人留下这样卑劣的印象。   英语老师把本子打乱了重发下去,同学间互相批改。孟肴拿到的本子正确率很高,只错了一个。等拿回自己的本子时,却看见上面只有一个巨大的红叉,底部还有一排小字。   “谢谢,改你的本子很轻松”   孟肴握着红笔缓缓贴到那排小字上,一点一点,用叠加的线条将它们完全覆盖。   他把本子塞进抽屉深处,取出一个新本子抄写单词。他虽然机械地抄着,其实一个也没有记住。他只是装作从容维持一点可怜的自尊,那个改他本子的同学或许正在暗中观察他,期待着他的表情,他想。   接下来是数学课,老师是个嗓音刺耳的中年女人。早上第一节课,正是犯困的时候,六组的人除了唐姣和孟肴都在睡觉,连晏斯茶也抱臂靠在椅子里打盹。   A班讲课的方式与H班大相径庭,老师只讲压轴的小题,老师的思维快、语速快、板书的速度也很快,孟肴还在消化上一道题的推导,老师已经讲完下一道题。   临近下课的时候,她扬着大嗓门在班上问:“听说来了个新同学,是谁?”   孟肴只好举起手站起来,“老师,是我。”   “哦,听得懂吗?”   “听、听得懂吧。”但跟不上。   “好,”老师点点头,“我是照着大部分同学速度来的,你要是哪儿不懂,就私下来找我。”   “好......”孟肴缓缓坐下,周围的同学好像更高了,从天上投下怜悯的目光俯视他。   再下一节是语文课,孟肴以为佘老师作为班主任,会在课上让他自我介绍。他在腹中反反复复打了很久草稿,然而课上什么都没发生,佘老师甚至没有向他投去一眼目光。直到下课以后,她才在路过孟肴座位时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跟我出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想要来A班,环境并不是决定因素。”她戴着厚重的眼镜,目光从镜片上方投出,像在翻白眼,“无论如何,我对你只有两个要求:第一,不要影响斯茶的学习;第二,不要拖太多班级平均分。”   孟肴攥紧手心。原来都以为是自己死皮赖脸要进A班吗?   人们都默许了他这个关系户的到来,但没有人给他尊重,这太过奢侈。   孟肴转到A班,唯一高兴的人就是晏斯茶了。孟肴就坐在旁边,在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肴肴,这道题不会做吗?”他和孟肴自顾自冷战了两天,又开始和声细语地献殷勤。   晚自习还没上课,教室里人声嘈杂。晏斯茶将手臂搭到孟肴的椅背上,像把他拥在怀里,“你看,这里用泰勒公式解更简单,我先写一个多项式......”   “高中学这个吗?”   “不学,这是延伸的......”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讲?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不起?”   孟肴心中有怨,故意找茬,吼了两句抬起头,发现六组的人都惊愤地盯着自己,唐姣更是一副要冲上来撕了他的模样。   “对不起,那按你的思路来,”晏斯茶反而面色平静,迅速写出另一种过程,“你看,这样呢?”他见孟肴没有反应,便歪了头,轻轻靠到孟肴肩上,“不要生我气了......”   “呲”一声,椅子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唐姣突然跑了出去。   孟肴也呆不下去了,起身就往外走,晏斯茶追上来,“去哪儿?”   “上厕所。”孟肴头也不回。   “好,一起。”   孟肴发出一声巨大的冷嗤,径直往前走。   他们走进实验楼安静的厕所,孟肴却并不方便,只是站在镜前洗手,一直洗。   晏斯茶指尖在洗手台上擦了一下,见没什么灰尘,便靠上去,“周末看电影吗?你不是一直想看诺兰的《黑暗骑士》,我下载好了。”   孟肴低头继续洗手。   “你还想看什么?我今天回去下。”   孟肴仍不搭理。   “我在跟你说话。”晏斯茶脸色阴沉下来,推了孟肴一把。孟肴身子晃了晃,又站回洗手池边,还是洗手。晏斯茶本想着和和气气地顺着孟肴,再不能激化矛盾,可看见他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心里烦躁得要死,直接揪住孟肴的头发,“问你听见没有?”   孟肴被迫仰起脸,终于愤怒地瞪向他,“我哪有资格看电影!”   他的眼珠黑白分明,这么一瞪,三分埋怨七分委屈,粼粼得快要落泪。晏斯茶满腔的火气,忽然无所适从地泄了,反而生出些些怜惜,“肴肴......”   他的脸上渐渐缓和了色彩,缠满绷带的手也松了劲,缓缓下滑,捻住孟肴的耳廓,“你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班上一半人都不参加高考,没必要和他们比。”   孟肴听了这话却更加愤怒,头狠狠一甩,“别碰我!”   晏斯茶的笑容凝在脸上,故意一般,手又伸过去要摸他脸,孟肴觉察有东西靠近,转头张嘴就咬。   “嘶......”   孟肴这一口下得狠,口中抿出浓浓的血腥味,叫他松口,他仍死死衔着不放。晏斯茶只好去掰他的牙关,手劲跟铁钳似的,生生撬开了一条宽缝,取出血迹斑斑的手。   孟肴强压住翻腾的情绪,故作冷淡道:“都说了,别碰我。”   晏斯茶按捺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   他突然爆了句粗,掐着孟肴的后颈就往隔间里拖,“你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   他把孟肴狠狠撂到隔板上,“我让你看看你是什么人。”他扯下孟肴的裤子,兜住他的阴茎,如今疲软状态,阴茎像一个皱巴巴的凸出肚脐,囊袋也只有鹌鹑蛋大小。   “看到了吗?”他收紧手心,用力捏了捏,“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他把孟肴翻了个身,孟肴疯狂地扑腾起来,晏斯茶抓住他的头发,往后扯又往前砸,用力磕撞他的头。孟肴被撞得头晕眼花,仍是拼死抵抗,晏斯茶只好踹他的膝盖,让他跪到地上,压住小腿,反剪两手。   孟肴两只手腕很细,晏斯茶单手就能握住。他抬起孟肴的臀,没有润滑,手指直接捅进甬道。孟肴吃痛地闷哼,额头抵住门板,心灰意冷,不动了。   孟肴的表情那么痛苦,晏斯茶根本硬不起来,手却发狠地抽插,添了一根又添一根。   “我再也不会给你治病了,你就这样畸形一辈子吧。”   晏斯茶一开始完全是为了发泄和羞辱,孟肴疼得冷汗涔涔,只能咬牙贴紧地面,用瓷砖的冰凉缓解疼痛。如此适应了一会儿,晏斯茶气消了一些,手开始有节奏地挺送,不断按压孟肴的敏感点。   快感随着孟肴的血液迅速游走、燥动,他的手脚软得发麻,心头却越加羞愤,膝盖蹭着地面往前滑,扭动腰想挣脱晏斯茶。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晏斯茶掐住他的腰窝,更深地往里一捣,身子也伏下去,紧紧贴着孟肴,“这么骚啊?”他凑在耳边说话,尾音轻轻上扬。   孟肴死死咬住牙关,嘴里有血味,不知道是晏斯茶的还是自己的。   湿热的舌伸进耳朵,慢慢地搅弄起来,孟肴痒得轻哼一声,让晏斯茶更加亢奋。雪白的臀肉被剧烈又快速地撞击着,声如柳枝抽打玻璃,清脆、疼痛,长新芽般的丝丝痒意。   “晚自习...要,要上课了......”热汗下淌,孟肴的眼前一片朦胧的蒸汽,他的肉体无法控制地走向蓬松、柔软,在晏斯茶身下服服帖帖地摇晃。   “等你射出来就回去。”   孟肴的双手受制,前端空虚地挺立着,没办法抚摸,“那你......松手......”   “我帮你。”晏斯茶对孟肴的爽点很熟悉,来回撸动了几下,眼见那根秀气的阴茎颤动着就要泻了,他又突然撤开手,再次捅进后面,摁着孟肴狠狠冲刺,一直顶到最深处——孟肴直接被指交射了 。   晏斯茶取出纸巾,替孟肴擦去精液,又收拾后穴。他整理完以后还意犹未尽地将手放到孟肴胸上温存,那里像一个小巧的暖手袋,他揉了揉,又侧头轻吻孟肴的脸颊,“乖。”   孟肴不说话,头埋到胸前,无声地掉眼泪。晏斯茶瞧着揪心,手规规矩矩地拿出来,小心地啜掉他的泪水,“我刚刚都说的是气话,你怎么样都好看,我都喜欢。”   “你打我。”   晏斯茶一怔,好像方才意识到自己动手了,“我...这个不能算……”   孟肴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撞得是后脑勺,挡在头发里,但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就像心口的伤,只会暗潜疯长。   “那给你道歉,”晏斯茶只好放低姿态,轻轻吻他的眼睛,“对不起肴肴,我刚才有些失控了......能不能不要再吵架?要我做什么都行。”   孟肴翻起眼睛恨他,带了点性事过后的靡靡慵懒,“我要你去死,你去吗?”   晏斯茶掀起嘴角,想做出一个豁达的笑,却掩不住伤心,“我死了你怎么办。”   孟肴心里一阵道不明的刺痛,再也说不出更歹毒刻薄的话,只好疲惫地摇摇头:   “滚出去。”   晏斯茶僵着身体盯了他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下火,狠狠摔门走出去。   孟肴再次清理了一遍身体,又吃力地整理好衣物,拉开门,晏斯茶却还在等他。   他难得吊儿郎当地坐在洗手台上,一条腿曲起,一条腿腾空吊着,颓靡地叼着烟。这么点时间,地上已经有了抽完的烟头。   烟头的火光烧得特别旺,他太过用力,吸一口就会断下一截灰。孟肴怕他呛着,脱口而出:“别那样抽。”   一说完他就后悔了。这几乎出于本能,没来得及思考。   晏斯茶眼睛一亮,急忙丢下烟,“好,我不抽了。”他跳下去牵起孟肴的手,声音很温柔,藏着雀跃:“我就知道,你还心疼我。”   “我讨厌烟味。你答应过要戒烟,根本没有做到。”孟肴只盯着地面散落的烟。   晏斯茶以为孟肴在关心自己,笑得更加温柔,嘴角好看地弯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这次一定戒,我保证。”   “你还没听懂?”孟肴恨透了他这种掌握一切的神气,突然抽出手,“我说我讨厌烟味!而你现在一身很臭——懂了吗?”   晏斯茶从未受过这个字眼的侮辱,一下愣在原地。孟肴用力推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85章   这一天是佘老师守晚自习,纪律良好,鸦雀无声。   孟肴回来时刚好踩着铃声,他做了一套题,临近下课晏斯茶才回来。他头发半干,身上散发出沐浴后的香气,还换了一身衣服。他坐下后就开始写作业,课间也没有休息,始终埋着头。   到了第二节晚自习的时候,孟肴开始默写古文,写着写着,突然听见一种古怪的沙沙声,像狂风吹打乱树,又像指甲在剐蹭黑板,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孟肴抬起头,发现六组的人都神情古怪地盯着晏斯茶。   晏斯茶在纸张上急促地乱画,整个纸面都是凌乱焦躁的排线,组成大片大片的黑斑,他的力道太大,笔尖穿透纸面已经划破了好几层。白色的绷带也有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渗出来,他却浑然未觉,只不停挥动着手里的笔。   刺耳的声响逐渐传开,同学们纷纷仰起脖子往晏斯茶的方向张望,连佘老师也被惊动了,赶紧走下讲台。   她扶住晏斯茶的肩膀,逮着他的笔头压制他继续动作,暗中用了很大力道,“斯茶,我办公室有张表,你来帮我核对一下。”   晏斯茶一动不动,佘老师握住他的肩头,暗示性地捏了捏,“快来吧,孩子。”   晏斯茶这才站起身子,低头跟着佘老师走出去。他们一走,A班就难得热闹起来,纷纷交头接耳。   “安静——”唐姣是纪律委员,“哪个组说话立即扣分。”   教室又霎时安静下来。孟肴拿起晏斯茶的本子,蓬杂线条背后隐约能看出字迹工整的数学笔记,只是写了一部分突然出现三个凌乱的字。   “原谅我(划掉划掉划掉划掉划掉划掉)”   本子已经用了一半,后半部分空白页基本都被划破了,但前半部分写满了用心的数学笔记,某些地方还细心地标着注解,似乎不是为自己准备的。   他翻到写名字的扉页,却又不敢看,用手捂住,慢慢、慢慢移开,看到了一个“1”,便砰地合上本子,像烫了手,慌慌张张地扔回晏斯茶的桌上。   唐姣忿忿地剜了他一眼。自从孟肴转来A班,唐姣对他态度大变,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故意冷落,他不是没有看出端倪。   孟肴避开她的目光,假装专心地默写古文,实际心早跟着晏斯茶飞走了,“朝菌不知晦朔”,下一句写成“朝菌不知春秋”,他还全然没有意识到,往下又艰难地写了两个字,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孟肴坐在靠近后门的位置,回过头,看见佘老师在门外对他招手。   “你跟斯茶怎么回事?”佘老师领着孟肴来到走廊。   孟肴不知从何说起,又听佘老师说,“你也知道他的情况,就不能让着他点吗,何必跟他置气呢?”她叹了一声,神情担忧,“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失控过,难道你希望全班都知道他的病吗?”   孟肴心里委屈,却更着急晏斯茶的情况,“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佘老师复杂地瞅了他一眼,“不太好,你要去看看吗?”   “我不去。”孟肴脱口而出。   “孟肴,他现在不跟任何人交流,”佘老师加重语气,“你去劝劝吧。”   孟肴还是摇了摇头。   “......算我拜托你,”佘老师是特级教师,资历高又备受尊重,平日说话做事都雷厉风行,现下却诚诚恳恳地放下身段,“就当帮老师一个忙,可以吗?我和他母亲是大学同学,我算是看着他长大,这孩子能顺顺利利地走到现在,真的不容易......”她望向教室,明亮的空间里一片黑压压的读书脑袋,“那孩子真的是颗好种子,要是不能发芽,做老师的,心上终究抱憾。论情意,我也愧对他母亲。”   佘老师说到这种份上了,孟肴再难开口拒绝。他攀住栏杆,脸朝外,夜风柔柔地吹来。他一会儿感同身受般心疼,一会儿又想,谁没有点不幸呢?他是一颗好种子,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又算得上什么?   佘老师见孟肴半天不语,忽而和蔼地笑了笑,“说来你是A班的新成员,还没给你办过欢迎会呢,”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孟肴,“就明天下午的自习课吧?你回去准备一下,自我介绍不必太长......”   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孟肴只觉更加心寒,“不用了,谢谢您。”   佘老师仍是笑,嘴巴抿着往上抬,有些违和,“你不要不好意思。”   孟肴不愿再看她的表情,目光下视,盯着她蹭亮的皮鞋,鞋面模模糊糊透出他的影子,他只能在一双鞋里找到自己。   “老师,我去吧。”   佘老师欣喜地应了一声好,侧身让路,那双皮鞋里的影子摇晃起来,消失了。   “他现在在办公室里,你跟他好好说说话,等他情绪稳定了把他带回来,好么?”   孟肴磨磨蹭蹭地挪到办公室门口,九月的天气开始转凉,办公室里悄无声息,连风扇都陷入了沉睡。   他推开门,看见晏斯茶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两手捏着一个魔方,却没有动作,好像时间定格了。   孟肴坐到他旁边,他仍在出神。   孟肴只好清了清嗓。   晏斯茶猛地抬起脑袋,似乎没有料到进来的人是孟肴。   “你果然还在乎我。”他又说这句话,自语般喃喃。他望着孟肴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埋下头,“我身上应该没有烟味了。”   “嗯。”孟肴沉默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回教室学习吧。”   “你原谅我了吗?”晏斯茶小声问,眼里藏着小小的期待。   孟肴没吭声,两手握拳搁在腿上,手攥得发白。晏斯茶扫了一眼,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   “回去吧。”孟肴又重复了一遍,晏斯茶摇摇头。   “你拿这个威胁我?”孟肴突然站起身。   晏斯茶仰头看他,神色越发哀伤,“我哪有威胁你?你回去吧,王叔已经在路上了,来接我回家休息。”   可是晏斯茶不回去露个脸,孟肴的任务就算没完成,“你要回家,先跟班主任说一声,她很担心你。”   晏斯茶低下头,缓缓转动手里的魔方,很轻地说了一句话。   “什么?”孟肴俯下身,他听见晏斯茶说,那你抱我一下。   孟肴迅速直起身,气得想走,上身扭过去,脚却还黏在地上。他维持这古怪的姿势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回过身,冷冷地笑,“你还说没有威胁我?”   他这样说着,手臂却揽过去,指尖蜻蜓点水般碰了碰晏斯茶的后背。待撤回身时,晏斯茶突然紧紧回抱住他。   “对不起,肴肴......”   温热的胸膛,孟肴听见两颗心熟悉的跳动。他闭上眼睛,竭力压住一些翻腾而起的记忆,“可以回去了吗?”他用力推开晏斯茶,“我还要赶作业。”   “好,”这个短暂的怀抱似乎给了晏斯茶安慰,他拿出手机,勉强笑了笑,“等我给王叔打个电话,让他晚自习结束了再来。”   晏斯茶在感情上有些可笑的天真,亦或是他自欺欺人,两人回去的路上,他试着去牵孟肴的手。   孟肴用力甩开他,加快脚步,“今晚不是我想来找你,是你班主任要求的。”   身后是久久的沉默,半晌,才听晏斯茶嗯了一声。   这声音像一缕渺渺的烟,从身后飘来,还没靠近,就倏忽消散。   孟肴突然好想失声大哭一场。可是他没有,他的背绷得很直,不曾回头,走得像个战士。 第86章   一路无话,他们到家已是夜里十一点。晏斯茶洗漱完出来,正好撞见孟肴提着行李往外走。   “你去哪儿?”他侧身挡住门。   “去隔壁睡。”   “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为什么?”孟肴眼里的失望像一把剑,直刺进晏斯茶饱受酷刑的心里,“你今天那样对我,我怎么敢再挨着你睡觉?”   “......肴肴,别这样,”晏斯茶已经无计可施了,“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孟肴颓怠地笑起来,“原谅你又如何?你能让我回去吗?”   “回哪儿去?H班?”晏斯茶脸色一变,“那种集体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是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只是不想呆在A班,又回不去H班,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句负气的话,无计可消的愁。   晏斯茶见孟肴迟迟不语,忽然问:“你舍不得那个同桌么?”   他一脸理直气壮的冷笑,还带着些许嘲弄般的委屈。孟肴只觉手和脚都凉了,血全涌到胸口,轰地燃起大火,“对,我就是舍不得,我宁愿和他做同桌,也不想和你坐在一起!”   晏斯茶眸子暗下来,幽幽发光。孟肴心里发怵,却还嘴硬道:“你又想打我了?还是想去收拾别人?”   “我收拾谁?”晏斯茶靠近他。   “......周易。”孟肴一步步后退,腿窝突然撞上床沿,一屁股坐到床上。晏斯茶手撑到他两侧,俯下身,眼圈微红,“那我呢?”   “你能被怎么?”孟肴想起晏斯茶偏激的性子,只觉可笑,“你不害别人就万幸了。”   晏斯茶分明是进攻的姿势,神情却像受了莫大的屈辱,快支撑不住,“......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   所谓的气话,都是覆水难收的刀枪。   孟肴不肯坦白,又不忍心再伤他,脸偏向一边。晏斯茶却以为他默认了,不想再看自己一眼。   他忽地站直身子,俯视孟肴,俊脸上扬起懒懒的、有些痞气的笑,似乎有意要扮演一个恶人,“你放心,我不动他。”他顿了顿,又轻声说:“我也动不了他。”   “为什么?”孟肴敏锐地捕捉到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晏斯茶沉默了。孟肴自个琢磨,越想越心惊,周易长相凶神恶煞,长年无视校规,打架、抽烟、逃课,出勤率不足一半还能在三中呆下来,如此反常,倒像是黑道家族的。   “原来是这样,”孟肴嘲弄一笑,笑得像哭,他只觉心里一尊像倒在地上,摔得稀巴烂,“原来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我真是看错你了。”   晏斯茶坐回床上,只是长长的死寂的默然。   孟肴失望至极,无精打采地蔫了下来,往外继续走,一直走到另一间屋子门口,晏斯茶才追上来。孟肴用力推开他,“明天就要考试了,你不要再来了。”   晏斯茶低着头,递出一支新牙膏,“你那间屋里没有。”   孟肴接过牙膏,晏斯茶没有再跟上来。关门时他还站在原地,形单影只,像只被淋湿的小狗。   第二天早上,孟肴洗漱完还是没有见到晏斯茶,他打开房门,晏斯茶居然还在睡。   “都快七点了。”   晏斯茶动了一下,没吭声。   孟肴握住门把的手逐渐收紧,他想进去叫他,又想转身走掉。最后硬邦邦地问了句,“你走不走?”   “你先去吧,九点才开始考试。”晏斯茶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回道。   孟肴独自走到公交站牌,面前突然停下一辆熟悉的车。   “小茶让我送你去学校。”司机王叔降下车窗,冲着孟肴和善地笑。   孟肴摇摇头,态度坚决,“谢谢叔叔,我今天想自己去。”   他难得坐公交去学校,此时天色尚早,车上的人寥寥,孟肴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喂!”身后突然有人捏他的脖子,孟肴回过头,竟是周易。   “被我逮到了吧?你小子,转班也不打声招呼。”   “你...你要去哪儿?”孟肴像见了鬼,他也会起这么早?   “学校啊,”周易抬起屁股往前看,“你那学霸哥哥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孟肴低头不语,周易起身坐到他旁边,“你怎么突然转到A班了?”   “不是我自己转的......”孟肴含含糊糊地说,周易却领悟过来,有些诧异,“他?诶,对你也太好了吧……”   孟肴自嘲般摇了摇头,“好么?”   周易对他暧昧地笑起来,像揣了什么秘密。孟肴总觉得他有些琢磨不清的变化,便问,“你为什么来这么早?”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么早?”周易乐了。   “你......”孟肴一时语塞,他想说,你不是不学无术混社会的吗,话到嘴边,又变得小心翼翼,“周易,你家里,是不是那种......”他斟酌着字句,怎么想都不合适,干脆直接道,“那种混黑道的?”   “啥玩意儿?”周易像听了什么大笑话,“我?”   他似乎把这个当作夸奖,往后惬意一仰,“也不止你一个人这样说,”他曲起手臂,鼓起强壮的肱二头肌,满意地拍了拍,“是因为这个吧。”   “我喜欢健身而已。小学的时候我是个豆芽菜,跟谁都干不过,后来看了78版《超人》,就发誓要练成克里斯托弗里夫那种身材,还加了点纹身贴,”他拍着孟肴肩哈哈笑起来,“我跟你说,后来我去参加小学同学会,那群逼都吓傻了,喊我叫哥。再后来越传越神乎,我也懒得去辟谣了。”   孟肴盯着那团比脸还大的肱二头肌,脑子一片空白。他羡慕,却也心酸。   “实话告诉你,我爸妈都是老师,我爷以前也是老师,后来还当了校长。”   这算是书香门第了,这样的家庭居然会抚育出周易这样的坏痞?孟肴不知此话真假,定睛观察着周易,不敢做评价。   “你这是什么鬼表情?”周易坐直身子,“不信可以去问问晏斯茶。”   “啊?”孟肴惊诧。   周易颇为骄傲地扫了他一眼,“我爷是他爸的老师。当年保送T大就一个名额,我爷留给了他爸,到现在他爸还很感激我爷。”   “你以前从没提起过......”   “我也是暑假才知道的。我爷学生那么多,我哪分得清,”周易坐着总不老实,腿缩进缩出,横在过道上,“不过我对他爸印象挺深,人又高又大,老阴着脸,他一来我家,我就不想出卧室门。幸好听说他常在国外,一年也就来个把次。”   “不过今年暑假他来,把晏斯茶带上了,说这是他儿子,今年要高考,”周易夸张地啐了一声,“妈的,活见鬼了。”   孟肴笑起来,周易摆摆手,“还让我俩认识认识,在学校互相有个照应……走了,到站了。”   他们二人一同往学校走,竟是从未有过的和平,孟肴禁不住问他:“你平时也这么早来吗?”   周易手插裤兜里,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心情,”又说,“总之要考个学校。”   孟肴见他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暗自发笑。进入高三,人人都变了,周易也不全是表面那般混蛋。   周易忽然回过头,“对了,再给你讲个好玩的。”   “什么?”孟肴皱起眉,看周易笑得那么恶劣,有些不安。   “开学前,我还跟晏斯茶见过一次,就在这儿校门口。我来消记过处分,”周易打了个响指,“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来帮你转学籍。”   “他叫我离你远点,我当时看见他手上缠了绷带,就跟他开玩笑,听说伤口撒盐很痛,你帮我试试,我就答应。”   “结果他真的把绷带取了。这疯狗,害我还特意去买了包盐。”   周易往前走了好几步,不再说下去了,孟肴急忙追到前面,“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撒了呗,盐都被染红了,”周易露出一副牙痛的表情,似有些忌惮,“真无聊,我就开个玩笑......”他还想对孟肴说点什么,却盯着他身后神色一变,转头哐哐一步迈上三阶,“诶,今天是碰巧遇见,可不算食言!”   孟肴呆呆地站在楼梯口。他忽然回想起晏斯茶来家里那天,手心伤口里的嫩肉都发白了,一定是被盐渍的,痛得没法打绷带。   他不理解这种幼稚又荒唐的解决方式,又想到晏斯茶那么漂亮的手,既会弹钢琴,又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画画,却饱受摧残,不知会不会影响灵活度,又会不会留下疤痕。   他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唤:“肴肴?”   孟肴回过身,见晏斯茶站在楼梯口,急忙两步奔到他身边,他把晏斯茶的手捧起来,指尖轻轻抚过层层叠叠的绷带,“还疼么?”   “没事,我有吃止痛片。”晏斯茶另一只手覆上孟肴手背,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打铃了,怎么还在这儿?”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这片刻的温情。   孟肴仍自沉浸在痛心里,“昨晚我说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反驳我?”   在他心里,晏斯茶对亲人近乎冷血,他从没想过,晏斯茶会因为父亲的情面放下周易。   晏斯茶没出声,孟肴抬头,只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你说的那种人。”他放开孟肴的手,与孟肴错肩而过,“回教室吧。”   孟肴怔怔地注视着落空的手,最后收紧手心,无声地跟在晏斯茶后面。   三中为了让高三学生收心,九月中旬就安排了一场大考。三中班级虽然少,但都是理科班,并且生源和师资强大,学校的考题也远远超过普通考卷的难度。孟肴考数学时晕晕乎乎的,不少地方都是瞎蒙乱猜。结束后他回到组上,组员都在讨论答案。   “最后一道选择题你们选的什么?”一人问。   “A吧。”他对面的人答。   “A?我靠,我选的D,A不对吧,你带进去算也不对啊。”   “你们选的什么?”那人转头问。   唐姣数学很稳,但不拔尖,“蒙的,选了C。事后我想了想,有点像A。”   孟肴心里想,和自己蒙的一样。   晏斯茶靠着椅背转笔,“我选的是A。”   “不是吧,还真是A,你们怎么算的......”他们又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完全忽略了孟肴的存在。孟肴默默从抽屉里取出笔记本,佯装专心地准备明天的考试。他从前在班上也是一个人学习,可是班上没有这样的小组形式,每一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   现在有了对比,只会让人感觉更孤独。他们讨论得太热闹,孟肴与他们就像隔了一堵无形的墙。   晏斯茶回过头,就看见孟肴缩成一团在看笔记。他以为孟肴很专心,便拿起他的水杯帮他去接水。   他一走,唐姣就咳了两声。三人的讨论停下来,目光看向孟肴。   “他好认真啊。”唐姣的语气有点阴阳怪气。   唐姣对孟肴抱有敌意,另外两人还好,只是笑了笑,不置一词。这笑声稀疏平常,偏偏孟肴自尊心极强,听出了些嘲讽的意味。又听一人小声问:“我们组这次平均分还拿得了第一吗?”   “肯定悬,”另一人叹气,“不拿倒数第一都算万幸了。”   “不至于吧,四个王者还他妈带不动一个青铜?”   他们再次笑起来。孟肴再也待不下去了,推开椅子走出门外。   周六的时候,高三第一次考试排名就下来了。三中的竞争很大,高手云云,每次孟肴感觉分数不错,但排名总是不尽人意。这次他考的不好,年级排名一百五十名,不过放到H班还是前三的地位。   但是在A班,他是倒数第一名。并且和倒数第二名,差了整整一百名。 第87章   秋太短,昨日还暄气初消,花红月圆,一夜醒来就寒潮入窗,梧桐落了一地,萧萧瑟瑟地泡在冷雨里。对于三中的高三学生来说,没有什么红叶踏秋,也没有什么庄稼丰收,唯有窗外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的桂花,告诉他们秋还在。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   早读课上,孟肴隔壁组的一个女孩在背诗。   “错了错了,是雨雪霏霏。”另一个女孩说。   “啊?可是《画皮2》里小唯对靖公主就是这样唱的啊,”她小声清唱起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后面是‘行道迟迟,载渴载饥’。你要像那样写,一分都没有。”   “我知道,我这都不知道了?”女孩撅起嘴,“我只是想唱唱歌,不好听吗?”   “调子不错,创词太没水平了,还有错别字。”   孟肴在旁边想,不是的,不是错别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是诗经里《黍离》的句子,前一句是“行迈靡靡,中心如醉。”把“霏霏”换成“靡靡”,刚好将两首诗串起,何况“雨雪靡靡”,写雪下得悠悠慢慢,搭配上也没有错。   他小心翼翼地在本子上写下那首“小唯”唱的诗,他没看过《画皮2》,不认识小唯,但女孩唱得很好听。也许一千年前的诗经,正是这般浅唱着传颂吧。   可是一千年后的诗经,一旦染上应试的色彩,只剩下反复纠结的错字。每一个字,都是黑色的得分。   孟肴考了一百五十名。和预想中不同,佘老师没有找他谈心,没有批评或安慰,甚至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遗忘和冷落,是比愤怒的指责更加可怕的东西。   孟肴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他想自己到底是有多差劲,除了学习,其他方面也很糟糕吧?与大多老教师一样,佘老师喜欢在课上高谈阔论,说自己看人这么多年从未走眼,她会预言不同学生的未来,谁会成为记者,谁适合当工程师,谁再冲一把就能考上名校。   佘老师的态度,或许是她已经看透了孟肴的未来——这会是个一事无成的家伙,不值得浪费时间。   孟肴透不过气来。他想要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大声质疑那些老套的经验。可是现实却很残酷,不仅是月考,往后大大小小的考试,从随堂测试到周测,无一例外,他全是垫底。   他和A班的人,真的差太多了。他渐渐感觉到,那种无力的差距感不在于分数,不在于是否会做某一道艰深的难题,而是过往将近十八年截然不同的人生。那些孩子从娘胎里就开始接受胎教,幼儿园里的英语老师是外教,小学开始系统培训心算和奥数,初中则尝试竞赛集训、出国交流。   不像孟肴,从小学三年级才开始背诵二十六个字母。   他输在起跑线上,已经落后太远太远。   唐姣曾是他的偶像,也是他的目标,因为他们同为普通家庭的孩子。孟肴略微了解过,唐姣的父亲是乡镇上的小学老师,母亲则闲赋在家。在A班光鲜亮丽的精英里,唐姣永远穿着中规中矩的校服,戴着细框眼镜,连草稿本也密密麻麻写完一页再更换新的一页。   她一直很努力,就连吃饭也捧着小本子记单词。孟肴曾经以为她和自己是一类人,可是真正近距离观察后,他才发现并不相同。   唐姣拥有极度的自律与细心。如果不是后天有意培养,那只能说是一种天赋。她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也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且为之努力,不受诱惑,不自我怀疑,毫无彷徨。   孟肴做不到。他有时觉得自己能一鸣惊人,有时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就连上课是否听讲,他也常常纠结。老师讲的内容都是难题怪题,可是他连基础都没有掌握好,他想要利用上课时间自主学习,老师又会意有所指地喝道:“有些人成绩那么差,上课还不听讲!”   太多的光阴,就在这样的东奔西顾中浪费了。他甚至没有心思再去思考自己和晏斯茶的未来,A班也好,H班也好,无论哪片土地,他都得扎根活下去。   但是晏斯茶就坐在旁边。孟肴有意无意的,总会把现在的不幸怪罪到晏斯茶身上。他这些空前的压力,都是因为晏斯茶任性的逼迫。他一日不好受,他一日不会原谅晏斯茶。   他们仍未和解,很少交流。但无论孟肴做什么,都能感觉到一股不动声色的视线。亦或者是他过于关注晏斯茶,总以为他在看自己。   总之,孟肴根本无法潜心学习。他对着成绩单犹豫了一整周,终于下定决心——他要换组。   “佘老师,请问我可以换一个组吗?”下课铃响了,孟肴在走廊上拦住她。   佘老师的唇很薄,生气时会抿成一条绷紧的线,她打量了一番孟肴,最后叹了口气,“换组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要获得你所调换的两个组全体成员的同意。”   可是又有哪个组还愿意收留他呢?   他想来想去,只能去找赵博阳,他是四组的组长。   “晏少同意这件事吗?”赵博阳只问。他对孟肴的态度大变,现在看他的目光,就像看高攀凤凰枝的麻雀。   “暂时还没有跟他说。”   “那我不能答应。”   孟肴不敢跟晏斯茶提。经过周易那件事后,他们不再剑拔弩张,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他不跟晏斯茶吵架,但也不跟他聊天,甚至必须的交流,都会依靠其他组员担当传声筒。   晏斯茶也变得很奇怪,他每天都要给孟肴泡一杯茶,每天都要问孟肴吃不吃石榴。孟肴仍不理他,茶倒掉,从不接受石榴。他们你来我往,重复着这样的行为,像在较劲,谁先妥协。   他们组上有个男生姓孙,物理特别好,高一第一次物理测试全班都考差了,独他一人满分,大家都说“你是魔鬼吗?”,久而久之,他就有了个外号“孙魔”。他性格开朗,喜欢满嘴跑火车,和孟肴偶尔能说上一句话。   这一天,晏斯茶不在,孙魔调侃孟肴,“诶,你们两个,像不像普罗米修斯的故事?”   古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创造了人,又偷取火种送给人类,使人类成为万物之灵。宙斯得知后大怒,将普罗米修斯用铁链绑在高加索山脉的一块岩石上。每天都有一只老鹰来啄食他的肝脏,而第二天他的肝脏又会完好长出来。   “为什么这样说?”   “他每天给你泡茶,你每天倒掉。周而复始,周而复始,不像吗?”   孟肴苦笑,“那我是老鹰?”   “你是宙斯,老鹰通常是宙斯的化身,”孙魔用笔头戳了戳桌子,镜片下的目光犀利,“而肝脏在古希腊人观念里,是主管人类感情的脏器。”   孟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借题嘲讽自己冷血无情,消磨别人的感情。孟肴向来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孙魔说话又滴水不漏、不见刀光,孟肴变了脸色,有气说不出。   “哟,回来啦?”孙魔突然抬起头。   唐姣坐到位置上,见二人都盯着自己,有些困惑,“你们在说什么?”   “说你长得漂亮。”孙魔笑道。   唐姣眼神一闪,有些羞赧,小声道,“才不是说这个。”   “真的,说你长得像观月雏乃,一中日混血的女星。”   唐姣低低啊了一声,诧异地笑起来,“我怎么没听说过,她演过什么?”   “演过AV。”   唐姣的笑容瞬间褪去,又变回了冷冰冰的样子,嚓嚓抽了两张卫生纸,迅速走出门外。   孙魔对着孟肴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你看,这就是女人。比男人难搞多了。”   第二天,孟肴喝下了晏斯茶泡的茶。   晏斯茶很欣喜,“你喜欢这个吗?”他以为这是和解的暗示,“这是武夷的大红袍。”   “你以后别给我泡了。”孟肴将杯子放在桌上。   晏斯茶笑容一凝,“你不是最喜欢喝乌龙茶吗?那我明天换一种......”   “我不需要,”孟肴将杯子轻轻推过去,“这么喜欢泡茶,杯子送给你。”   晏斯茶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像受了屈辱,拉开椅子走出了门。   “你不要太过分了。”唐姣咬着牙。   孟肴定定地看了一眼孙魔,才看向唐姣,“你们都觉得是我的错,是么?”   “你还要这样到什么时候?”唐姣腾地站起来,冷冷地俯视孟肴,“你看不出他已经有点不对劲了吗?你就是在折磨他。”   孟肴想,晏斯茶的目地达成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变得沉默寡言,好像成了感情里的受害者。他坚持泡茶、送水果这样的琐事,好像成了苦情的痴心人。这根本不像晏斯茶,他在作秀,在以退为进,借组上的人给自己施压。   可是外界的压力越大,孟肴越有种强烈的叛逆。就像一个轮胎,被压瘪了,反而很难破裂。   孟肴忽然笑了,直视唐姣,“可惜你不是我,不能代我原谅他。”   唐姣气得说不出话,鼻翼一翕一合,粗粗喘气。   孟肴又站起身,看向孙魔,“昨天的话是他拜托你说的吧?”他又笑了笑,无视孙魔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你转告他,我不会原谅他,无论他耍什么心思。”   孟肴忽然觉得,这些优等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终于打败了一次他们。可是又像竹篮打水一场空,空空落落,只有惶然。   他一转身,看见晏斯茶就呆立在门口。孟肴看见他的表情,腹上就像狠狠挨了一拳,堵闷着,又有什么往上难受得涌。   “我没有拜托过谁。”晏斯茶轻声说。   孟肴咬紧牙关,与他擦肩而过。 第88章   秋天越老,天空越高,显得天地更大,也更寂寥。傍晚的天烧成火红,雁群从旷远的天际飞过,排成一字,远看像一条白色的飞机线。   佘老师把晏斯茶叫到了办公室。   “斯茶,你到底做什么打算?自主招生集训你没有参加,当初你说要考C大的天体物理学,我也没有给你留保送的名额。”   “现在该出国的早就申请好了,你高三开始,已经算晚了。你就算再聪明,没有准备,SAT也不会考好的。C大规模那么小,每年在中国录取的人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见晏斯茶没有回话,便从旁边接了杯水递给晏斯茶,“斯茶,说说你的想法。”   晏斯茶没有接那杯水,也没有抬头看佘老师,沉默了半晌,他才低声说:“......我不知道。”   佘老师手中的水差点掉到地上,她把杯子往桌子上用力一杵,水洒了一圈,“你说什么?”她难得露出这样气急败坏的神情,“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是10月份了!所有人都在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她见晏斯茶收紧了手心,又急忙压低音量,苦口婆心地劝道:“当初你说你要换专业,你爸爸专程打电话来询问我,我帮你说了不少话。可你现在在做什么?”   “斯茶,你到底准备怎么办?”   “考T大吧。”晏斯茶的声音轻描淡写,T大是孟肴的目标,就在Y城,全省最好的大学,也算有名的高校。   佘老师却怄得差点吐出血来,“你说什么胡话呢!你的水平闭着眼睛考也能进T大,那是你的去处吗?”   她端起杯子想喝一口,手却气得发抖,只能微微沾湿嘴唇,“我允许孟肴待在A班,前提是他不影响你......现在根本不是纠结儿女情长的时候,再这样下去,他只会毁了你。”   她见晏斯茶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干脆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他先前还来找过我换组?”   听到这句话,晏斯茶终于有了反应,掀起眼皮无力地看她,像是不解,像是询问,又像是脆弱的无助。佘老师心中不忍,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我。至于孟肴,他可以继续留下来,条件是他要转到另一个组,我不能让他继续影响你了。”   回去的时候,孟肴正在座位上学习。晏斯茶走到桌边,轻声问:“肴肴,要吃石榴吗?”   无论他多希望自己手上的伤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可是最后还是到了取绷带的时候。先前,孟肴还会因为那双手停留目光,现在他只能寻求其他的方式,譬如泡茶,譬如送石榴。   九月下旬,正值盛产石榴的时节,他托人买了一箱突尼斯的软籽石榴,皮薄汁多,石榴籽可以直接食用。他记得孟肴在日记里写过,他很久没有吃过石榴了。   晏斯茶放在孟肴的房间里,孟肴没有动过,他又带了几个到学校里,给孟肴屯着。他每天都要这样询问孟肴,期待着他的反应,就像在期待他们关系的暖回。   可是孟肴从不回应他,他连一颗石榴都送不出去。   最近很奇怪,起床变得很艰难,身体里总有很挥之不去的疲惫感。虽然他知道送石榴也好、泡茶也好,根本没有意义,他还是执拗地、机械地做着,仿佛一个既定的钟表,无法再思考更多。   仅仅是这种琐事,已经透支了他的全部精力。   可是孟肴好像误会他了。   “我说了不要,你为什么总给我?你做这些给谁看?”孟肴挥开他的手,那颗散发出甜香的石榴摔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到垃圾桶的角落里。   晏斯茶似答非答地唔了一声,突然说,“老太让你换个组。”   “真的?”   晏斯茶对上孟肴有些惊喜的目光。   “嗯。”   孟肴开始收拾东西。晏斯茶走到垃圾桶边,把那颗石榴捡起来,递给孟肴。   他看见孟肴用一种奇怪的、有些担忧的眼神打量自己,舌尖上抬,似乎即将脱口一个“斯”,最后却只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晏斯茶盯着石榴,发现上面裂了一条小口。   孟肴只当他不高兴自己换组,放软了语气,“留着你自己吃吧。”   “不要,那就丢了。”晏斯茶将石榴扔进了垃圾桶里,他俯视着垃圾桶,像下面燃着一团火,他静静地等待着烧烬。   晚自习下课以后,孟肴被佘老师换到了赵博阳的小组。赵博阳对孟肴的态度不算好,但也没有像唐姣一样故意刁难他。   孟肴换组以后,他和晏斯茶的交流更少了。唯一能相处的时间,就是坐在汽车里的时候。可是孟肴也刻意逃避,只顾着学习,他开始习惯高三的节奏,能很快进入心无旁骛的状态。下周就要第二次月考了,他想要靠这次机会一雪前耻。   他刻意回避着晏斯茶,晏斯茶也空前安静,再未找过他,他们在班上形同陌路。   第二次月考的成绩很快下来了。孟肴考了第一百名。这对过去的他来说,已是非常好的成绩,可是放在A班依旧是备受嘲讽的垫底。但是孟肴心里有了盼头,只要有进步,就有希望。这一次,他进步了整整五十名。   然而晏斯茶第一次跌出了前十。第十一名,一个遗憾的名次,注定与许多荣耀失之交臂的位置。   “你数学怎么回事?”唐姣反反复复地确认着成绩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数学是晏斯茶最好的科目,每次考试都几乎满分。   “没什么。最后一道大题没有做出来。”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做不出来......这次的题并不是很难......”   孟肴也看见了晏斯茶的排名。11——这个奇妙的数字像是上天的嘲讽与捉弄。对于久居高名次的唐姣等人来说,这个数字意味了很多。但是对孟肴来说,这个名次依旧是那样可望而不可即,这只是晏斯茶一次小小的失利,他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之后的周测,晏斯茶也开始出现了零零碎碎的失误。   “你这道题一个字也没有写,这不是能力的问题,这是你的态度问题!斯茶,你到底怎么了?”数学老师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晏斯茶垂着头,面上的表情有些迟钝,他很白,黑眼圈分外明显,像很多天没有睡过觉。又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对不起,老师。”   数学老师的气瞬间消散了,“哎呦,斯茶,”她恨不得上去抱抱他,她只觉得眼前的孩子比以前更孤独阴郁了,只要靠在他身边,都会感受到一种压抑的磁场,让人心情沮丧,“好了,没关系的,你先回去休息一下,下次加油,知道了吗?”   晏斯茶鸦羽似的睫毛缓缓眨了眨,像是回应,又像在走神。   不久,数学老师在放学的路上遇见了佘老师,忙把她拉到一旁,“老佘,我看斯茶有点不对劲啊。”   “怎么了?”   “你还记得03年那个从天台跳下去的学生吗?我是他的班主任,他以前也是成绩很好,到了高三成绩有些起伏,就受不了打击开始变得消沉,上课要么趴着睡觉,要么坐着一动不动得走神,最近斯茶也是一样......你说,他是不是也得了...... ”   “诶诶诶,别乱说啊,你知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佘老师故作轻松地一笑,“斯茶不可能得那种病,他不是那种很看重名次的性子。高三学业繁忙,压力谁都大,况且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你是知道的。”佘老师把数学老师挽着,一同往停车场走,“我看你呀,就是那件事情造成的阴影太大了,现在有点草木皆兵的紧张。”   “可不是,那件事真的是我心里的遗憾,要是我早一点意识到......”   佘老师劝走了数学老师,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就把晏斯茶叫了出来。   “斯茶,你还好吗?”佘老师关切地打量着他,晏斯茶没有太大变化,穿着一身秋季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好像风一吹就会消陨在空中。他的眼睛有些肿,眼神始终压在一个平面上,与人说话时几乎没有聚焦。   但他今天的状态不错,还能对佘老师牵起嘴角微笑,“怎么了?”   “没事......你有什么烦恼,都可以跟我说。”佘老师犹豫了一下,又道,“选学校的事也不是那么急,你先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不要有太多压力。”   晏斯茶垂下了眼帘,好像有些不安,他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点了点头,脑袋歪着,看着又像摇头。   佘老师把六组的人叫出来,其中一个要出国留学,会考后拿了毕业证,现在几乎不来上课。只剩下唐姣和孙魔,佘老师问他们,“最近斯茶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孙魔哼笑一声,“晏斯茶谁知道啊,和他说话都爱答不理的。”   “不是爱答不理,我感觉是叫他好几声,他才能听见。”唐姣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其实他最近作业也不写,都是我模仿他字迹帮他做的......”   “你们胆子不小啊。”佘老师脸一板。   唐姣吓得急忙认错,“佘老师,以后不会这样干了。”   佘老师表面故作疾言厉色,实际心中焦躁不安。晏卿去英国进修,要呆好几个月,离开前专程来拜访过她,希望她帮忙照看着晏斯茶。现在出了这种情况,她只能通知晏卿让她提前回国。   她摸出手机,只响了一声,又反悔掐断了。   她把孟肴叫了出来,“孟肴,斯茶最近怎么了?”   孟肴不敢说他和晏斯茶唯一的相处时间就是车上的十几分钟。哪怕这点时间,他也一直在学习,他自己也分不清这种努力到底是出于不甘心,还是想借此来逃避晏斯茶。他就像在心里修了一座清修的伽蓝,把一切繁复的情感都锁了起来。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佘老师重复了一遍,似怨似哀,像是替晏斯茶表达寒心。可她无意于插足学生们的感情,也没有立场去指责谁对谁错,最后只缓缓地说,“如果你都不关心他,他会很伤心的。”   “你今天回去,问问情况,他有点不对劲。”   孟肴不应。   “孟肴,”佘老师语气一转,“下个月就是二诊了。我希望你们都能顺顺利利达到自己的目标。你的努力我也看在眼里,进步了整整五十名,非常厉害,”她舔了舔唇,似乎说出下面的话有些艰难,“......我很为你感到骄傲。”   又来了,孟肴望着她,目光带着一丝慈悲的坦然。真是难为这位老教师了,每次需要拜托他的时候,就要强迫自己说些违心的话。可她并不是八面玲珑、善于伪装的人,她这种被人看透的虚伪,恰恰比虚伪本身更为叫人心灰意冷。   不过这样也好。那么他对晏斯茶好也有了理由——都是佘老师要求的,不是自己主动。想到这儿,他竟有些愉悦起来,好像冻着的心也在温暖的胃里渐渐融化了。   佘老师同他讲了自己的猜想,晏斯茶的精神状态就像在走钢丝,现在转向了抑郁。但他们俩都不太了解抑郁症,以为只是心中有结,郁郁寡欢。她希望孟肴能多陪陪晏斯茶,和他谈心,让他走出阴霾。   孟肴在车上想了一路,回家后摸出了练习册,他在晏斯茶门口踯躅许久,几次抬起手又放下,最后跑进浴室里冲了澡,才回到门口,“我可以进来吗?”   晏斯茶没有回答,孟肴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小夜灯都没有开。   “斯茶,你已经睡了吗?”孟肴压低声音,好似小孩子间的悄悄话。   “……没有。”晏斯茶的声音很平静。   孟肴打开灯,看见晏斯茶双手放在胸前,面朝上躺着,像是从未闭过眼。   “我好像有一道题不懂,你可以帮我看看吗?”   孟肴低头递出本子,不敢正眼看晏斯茶。这段时间一直如此,在教室里,他的目光会跳过晏斯茶的方向,仿佛那里有发光的、会让他沉沦的诱惑。   晏斯茶接过本子,他的指骨全凸了出来,根根分明,在光下像覆了层皮的白骨。孟肴忍不住顺着他的胳膊往上看去,不过半个月没细看,他竟有些认不出晏斯茶来了。   他好瘦,眼下青晕深重,像身患宿疴,透出一种经年累月的疲倦。   “怎么瘦了这么多?”孟肴扯开他的长袖,手肘上的骨头像颗巨大的钉子,薄薄的皮肤下能看见清晰的血管,宛如一条条蛰伏的蛇,呈现出冰冷的蓝紫。   “你......你有好好吃饭吗?”   孟肴回想先前的半个月,每天都是十分钟解决早晚餐,满脑子只有公式和各种题型。他忘了关心自己,也忘了关心晏斯茶。因为在他心里,晏斯茶比自己强太多,他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能做好。   “回答我啊!”孟肴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他捏着晏斯茶的手腕都不敢太用力,怕把它折断了。   “在吃。”晏斯茶声音很轻,像没有什么气力说话。他低头去看孟肴的问题,在一旁的草稿纸上推演了很久,却迟迟没有写出答案。   这并不是一道很难的题,实际上,孟肴已经看过答案。他只是借此来打开他们交流的窗口,可他没想到晏斯茶会做这么久。   他按住本子,“没关系,这么晚了,明天我们再看吧......”   晏斯茶逮着那支笔不放手,轻轻地颤抖着,像是一种无知觉的麻痹震颤。“对不起......再给我点时间,对不起肴肴......”   “没事的,没事的,”孟肴抢回练习册,“我去给你倒杯蜂蜜水,你等我一下。”他想到晏斯茶以前说过甜味会使人心情愉快,忙跑到厨房打开橱柜。他随手推开一个金色的罐子,里面传出哗哗摇动的声音,奇异又熟悉。   他取出罐子打开,看见里面放着一个药瓶,还有几盒胶囊。封面与说明全是英文,孟肴取出手机搜索了一下。   结果手机差点掉在地上,他手心出了很多汗,几乎滑不动手机。   “斯茶,你在吃什么?”孟肴抱着罐子回到房间,恍恍惚惚地取出瓶子,“你为什么在吃安眠药?还有......还有这个,百优解是什么东西,有必要吃药吗?你是自己买的,还是医生开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的......”   他把所有的药都摊在床上,晏斯茶却隆在被子里,压根没有反应,“斯茶,你睡了?”孟肴过去扯他的被子,扯不开,“斯茶?”   “......你回你的房间吧。”透过被子传出的声音很小,像是哀求。   孟肴不肯走,“你先出来,回答我的问题。”他双手搭在被子上,用尽力气去拽被子,如此拉锯了好几次,才终于掀开被子,晏斯茶又把脸埋进枕头里,依旧不愿意面对孟肴。   “斯茶,你怎么了?”他摸到了一片温凉的湿意,“你哭了?”孟肴大惊失色,忙掰过晏斯茶的肩膀,扶他坐起,“怎么哭了?”   晏斯茶轻轻摇头,“你好不容易来找我一次,我连一道题都做不出来......连这都帮不了你了......”他说着说着又开始无声地掉眼泪,像是一种自然的生理状况,一边哭一边正常地和孟肴说话,诡异又凄凉。   晏斯茶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他一直很骄傲,甚至有点矜骄的清高,但并不惹人厌,只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难以接近。   孟肴听了这句话霎时心痛了,抱住晏斯茶,“没关系的,只是一时做不出一道题......”他这会儿只顾着心疼晏斯茶,心头的其他负面情绪倒都烟消云散了,只想代替晏斯茶遭受折磨,“斯茶,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你看,你先前那样对我,我不也扛下来了……”   晏斯茶模模糊糊听见孟肴说的话,像一卷卡带的收音机,信号不良,断断续续。   是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   “还是说高三了,你也觉得压力太大?考差一次没关系啊,你看我考得……你得振作起来……”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   晏斯茶脑子里依旧回响着这句话。   这句话若是抑郁时听了,也算鼓舞。但抑郁症并不是抑郁,它说来就来,全无道理的。   在孟肴看不见的地方,晏斯茶的眼神像两豆摇摇欲坠的烛火,突然黯然熄灭了。   “嗯,我会好起来。”晏斯茶轻轻推开孟肴,迅速擦去眼泪,自嘲般笑起来,像是很诧异刚才怎么会弄至这种田地,“太晚了,你去睡吧。”   “要我陪你睡觉吗?”孟肴低声问,他看着晏斯茶,就像看着一个溺水的人,可是自己不会游泳,只能胡乱丢出各种工具,一根绳子、一块木板,企图有所反馈,“或者......你想做吗?”   可是晏斯茶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好像很愧对孟肴,神情消沉,“我今天不想做......”   “啊,没......没关系。”孟肴顿时羞红了脸,“那我......我先回房间了,你好好休息一晚。”他把床上的药胡乱收回罐子里,直接冲出房门,跌跌撞撞回到了自己房间。   太丢人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动,却遭到了晏斯茶的拒绝。自己果然不如从前吸引他了。不,是一点也不吸引他了。   他是对自己彻底心灰意冷了吗?   孟肴抱着罐子跪在地上憋着小声哭了起来。   怎么就弄到这种地步了?   瓦力的死他认了,论坛的事已经过去,A班他也勉勉强强撑下来,他只是还在怨他,怪罪他,怎么就弄到这种地步了?   他要惩罚晏斯茶这个恶人,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可是不要这么重,这太重了,太重了。   仿佛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哭了一阵,又偷偷溜进晏斯茶房里,见他似乎睡着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浑浑噩噩地躺上床,忘了调闹钟,第二天醒来已经将近七点。   孟肴手忙脚乱地收拾完,晏斯茶的房门却依旧紧闭。   “不去学校吗?”   早晨的孟肴少了一些感性的冲动。他推开门,黑暗的房间密不透风,冰冷压抑,叫人不愿走进去。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屋子里传来低哑的声音。   “你先走吧......我不想去了。” 第89章   晏斯茶没有去上课。   佘老师表示理解,说让他在家休整一天。又特地批准孟肴不用上今天的晚自习。   孟肴一大早就给王妈打了电话,招她去给晏斯茶做饭。孟肴回去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蒸螃蟹。活蟹入锅,姜丝铺底,竹笼中大火上蒸。咕噜噜,锅中沸水唱得欢快。   “斯茶呢?”他扫了一圈客厅,“还在卧室里?”   “是啊,在睡觉呢。”   “整整一天都在睡觉?”孟肴正准备去叫他,又被王妈拦住,“他说一直睡不着,刚刚吃了点药才睡下的。”   “又吃药?”孟肴急了,去屋里寻找自己藏起来的罐子,果然不见了踪影。   “不是他要吃的,是我找出来让他吃的,”王妈叹了口气,“他今天一天都没有好好吃饭,至少睡个好觉吧......”   “王妈,这些药是不能乱吃的。他先前吃过治分裂症的药,现在又开始吃抗抑郁和安眠的药,这些精神药物混在一起,很可能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那可怎么办,”王妈不通医理,心下焦急,“要不问问姑奶奶的意见?”   “......不急,”孟肴现在对晏卿的态度很复杂,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拜托晏卿,“我先带他去医院看看医生。”   “小茶不会去的,”王妈摇摇头,似乎从前就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最讨厌心理医生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依赖药物吧?算了,我先去看看他......他现在睡觉,待会儿晚上又会失眠,昼夜节律得调回来。”   孟肴直接推开了卧室的门,晏斯茶却没有在床上。浴室里水声哗哗啦啦,孟肴走过去,看见晏斯茶正跪在地上扶着马桶吐。   “斯茶!”孟肴冲过去,“怎么回事?”晏斯茶摇了摇头,虚弱地站起来,漱口,又洗了把脸。   “怎么吐了,吃药难受吗?”孟肴扶着他坐下,晏斯茶低咳了几声,声音像被厚重的苔藓糊住了,哑得发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担心你啊,我提前请假回来了。”   晏斯茶眼里有了些光,虚虚覆上孟肴的手,“我还好的,不要担心。”他说完这话,又像想起了什么,眼底的光渐渐暗了下去,融进了枯朽的黑暗。   晏斯茶的手冰得像隆冬的霜雪,孟肴紧紧握住,“要喝点水吗?”   晏斯茶摇摇头。   “那出去吃饭吧。”   晏斯茶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动作。孟肴给了他一个拥抱,“不吃饭会更不开心的,王妈专门蒸了螃蟹呢。”   晏斯茶这才慢吞吞地下床,他穿着个单薄的睡衣,额发有些长了,快遮住眼睛。孟肴帮他拨向一边,“待会儿出去剪头发吧?”   晏斯茶又摇了摇头。他坐着以后手搁在下面,也不拿起筷子,王妈兴冲冲地催道:“小茶,你不是爱吃螃蟹吗?这是新鲜运来的大闸蟹,我给你挑的全是母蟹,个头这么大,蟹黄肯定多......”   她把蟹八件铺在晏斯茶面前,又倒了一碟蟹醋。螃蟹的鲜味与醋味融合,勾得人垂涎欲滴。孟肴学着王妈的动作掰开壳子,一团金灿灿的蟹黄簇在一起,鲜得流油,像压碎的咸鸭蛋。他笨手笨脚地吃了一只,转头看晏斯茶,他还是愣愣地坐着。   “斯茶,你怎么不吃?”孟肴把手里刚开的蟹递过去,鲜香的热气缓缓腾起,晏斯茶盯着螃蟹出神,没有接。   “斯茶?”   晏斯茶这才伸手接过,目光落在螃蟹上,又像空空茫茫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王妈往碟里又倒了一点醋,“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们又劝了许久,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却把螃蟹轻轻放回桌上,“我不想吃......”   孟肴一拍筷子站起来,声音抖着,有些哽咽,“你是得了厌食症还是我们给你下毒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要活活饿死吗?”   “孟肴,快别说了......”   晏斯茶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又缓缓举起冷透的螃蟹,舀出蟹黄塞进嘴里。   “斯茶,打起点精神吧,”孟肴重新坐下,上身斜倾过去,握住他的手背,“你看,王妈专程来给你蒸螃蟹,我也提前回来陪你吃饭了,你多少吃点......”他打量着晏斯茶消瘦的面容,看一眼,不忍地移开,又看过去,泪眼中的面容模模糊糊,似隔着迷濛的雨窗。   “对不起。”晏斯茶扯起嘴角,想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可是他的身体太沉重了,扬不起一丝弧度。他剪下一只蟹腿,王妈在一旁活跃气氛,“你瞧好,小茶最会吃蟹了,连蟹爪中的一点肉屑都能弄出来......”   可是晏斯茶迟迟不动弹,他举着签子,好像忘记了接下来的步骤,那雪白的签子像一根拉长的针,他不想刺进蟹腿里,只想扎进柔软的皮肤,整根穿进血管。血管是根神奇的通道,它很有弹性,会被撑到无限大,顽强地不会破裂。   “那一只已经凉了,我去锅里拿新的来......”   “王妈,我去吧......他可能不想吃蟹,我去给他弄点饭......”   晏斯茶看着他们的嘴不停翕动着,却渐渐听不到声音。他们站起身子走远了,像坐着一艘正在远去的船只,他突然感到害怕,像被独自丢下了,搁在茫茫无边的海上。   他想追上他们,可是手肘碰到了碟子,蟹醋翻倒。透明的褐色液体顺着桌布淌下来,滴到他衣服上,滴答、滴答、滴答,纷纷攘攘,没有尽头。   醋味在空气里弥散开,一开始有些刺鼻,后来开始发酸,混着冷蟹的腥气,像臭水沟的味道。   “哎呀,小茶,你怎么不挪一下!醋弄到你衣服上了......”王妈奔过来,拾起碎掉的瓷片,孟肴搁下新添的饭,牵起他的手,“走,先去换衣服。”   “你还在坐着干什么?衣服总要换吧。”   有什么可换的呢。身体太脏了,只会把新衣服弄脏。他能看见自己吐纳间的浊气,把整个屋子逐渐染黑,封闭又沉闷的空间,如同钉死钉子的棺椁。   有过一次逃课,就会有无数次。   晏斯茶开始频繁地缺席。A班的学生和老师都以为他是去上补习班了,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唯有六组的成员,还有佘老师和孟肴,清楚事情的真相。   他们没有想到这个抑郁的周期会那么长,仿佛没有尽头。   孟肴不能每天都不上晚自习,他深夜到家晏斯茶已经睡下,出门的时候晏斯茶还没起床。他们在同一屋檐下,却几乎没有见面。   “叫你给我打电话,你不打。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你在家里一天到晚做些什么?”   “小茶,出去走走吧,就算在楼下湖边散步也好啊。”   连佘老师也来家里了。   “实在不行,就让他先休学吧......”   一诊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是高考前第一次诊断性考试,极其重要,有全市排名。孟肴分身乏术,他越来越焦虑,生活两点一线,短暂的午休也要赶回家监督晏斯茶吃饭。严重的缺乏睡眠几乎要击垮他,他每天洗漱时,水池里会出现脱落的头发,像一位饱受折磨的化疗病人。   他甚至偷偷找出晏斯茶的安眠药吃。在这座空寂而逼仄的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死亡般的压抑。放学回家,他会先在楼下徘徊一阵,绕着爱丽丝花径漫无目的地行走,深秋已至,玫瑰花谢了,换上了大片的秋菊。秋菊的花味是苦的,湖面上的风也吹不散这股清寒。孟肴走了一圈又一圈,连月亮都快睡着了,他才不得不回到那座大房子。   “斯茶,我想搬到学校住。”   一诊的前夕,他终于说出口了,“你知道的,学习任务越来越重了,在路上会浪费太多时间......等我忙完这阵子,我就搬回来陪你......”他拼命地解释着,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晏斯茶却摇了摇头,还对孟肴轻轻一笑。   这笑容是透明的白色。他安静的眸子望着孟肴,似乎已经看透人世这片大海之下潜藏的奥秘,露出一种尘埃落定的平淡。   “没关系的,你去吧。”   他已经磨去了身上太多执念与偏激。他每一天的状态,就像一个默然等待终点的人,只剩一个空壳,填满怅惘。   “斯茶,振作一点,好不好?”孟肴蹲在他身前,无助地望着他,“除了我,还有很多人爱你、想念你,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在等你回去,你真的不能放弃......”   晏斯茶埋下头,“我不值得你们这样做。”   “怎么不值得?你很优秀,你是最优秀的,现在依旧是!”   “斯茶,呆在家里永远不会好起来的,明天就是一诊了,我们一起去学校考试,去看看那些同学老师,好不好?就当是一个新的起点......”   “嗯,那就去吧。”   那就去吧。   他不忍心拒绝孟肴。   一诊的难度不如平时的月考。孟肴考完数学后松了一口气,他溜溜达达走到第一考场,静候晏斯茶的消息。可是人群逐渐散尽了,他都没有看见晏斯茶。   回去的路上,他听见两个男生在小声议论。   “喂,你知道吗?听说A班的晏斯茶交了白卷。”   “我操!真的假的?”   “真的,他们还说他得了抑郁症,每天寻死寻活的......你说他以前那么风光,所以上帝真是公平的......”   “你们在说什么?”泪水掉下来,孟肴拦住他们,听见自己用一种很可笑的腔调说:“你们不知道真相,就不要乱说。”   两个男生已经忘了孟肴这号人,只诧异地盯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落泪的男生,绕着他走开了,“靠,那谁啊,神经病吧.......”   晏斯茶被迫休学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得了抑郁症。孟肴所谓新的开始,恰恰为故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傍晚的时候,雨水从很深的天上落了下来。这一天气温很低,天空积着灰色的云团,雨水在空中变成冰,落在地上又成了雨水。孟肴到教室里帮晏斯茶收拾东西,把他抽屉里的书和笔记一本又一本装进书包。   然后,他看见了那本没有写完的数学笔记。   他翻开本子,和当初一样,一半写满了用心的笔记,一半是凌乱的划痕。他正准备合上,突然发现最后一页新写了一段字,黑色的墨水,依旧美丽的字体。   【我合上眼眸,世界倒地死去;   我抬起眼帘,一切重获新生。   红光蓝光,   星子们舞着华尔兹隐去,   马蹄得得,黑暗悍然闯入。   梦中你尽施魔力,诱我同眠,   歌声叫人迷乱,亲吻叫人癫狂。   我曾幻想你会如约归来,   但我老了,淡忘了你的姓名。   我但愿爱上的是一只雷鸟,   至少春回大地,雷鸟也呼啸而返。   我合上眼眸,世界倒地死去。   (我想 你只是我脑海里的幻象)】   --------------------   这是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诗(有删减)   评论里发了一段我想说的话,大家愿意看就看吧。 第90章   一诊过后,恰好是圣诞节。   这个西方节日在东方的土地上越长越繁盛,不为信仰,只因为热闹。连A班的教室也挂上了彩铃铛和雪杉枝。A班利用班会的时间举办活动,孟肴被推上去唱了首圣诞歌,戴着红绒绒的圣诞帽。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台下的人都跟着他齐声哼唱。在这样苦中作乐的时光里,一切恩怨都不再是恩怨,每个人心中都被自己远大的梦想填满。一曲终了,他们为孟肴高声喝彩,释放着大考过后酣畅淋漓的快意。   某种意义上,孟肴终于成为了A班的一员。在这沸腾的掌声中,他望向了晏斯茶空空荡荡的位置。如此戏剧又悲剧,他们就像两生花,攫取着同一片土壤的营养,彼此缠绕,此消彼长,幸运建立在不幸之上。   夜深的时候,雪落了下来。这是这一年的初雪,在年末的尾巴上。孟肴站在新宿舍的窗前,隔着防护栏眺望远处的小雪,昏黄的路光下,雪花像万千朝生暮死的蜉蝣,从黑暗里来,又转瞬消失于黑暗。   他给晏斯茶打电话,第一遍没有人接。他早已习以为常,锲而不舍地往下打,终于在第七遍时,晏斯茶接通了。   “斯茶,你在做什么?”孟肴声音很轻,没有一丝被无视的烦躁。   “我在看雪。”晏斯茶的声音也很平静,像是第一遍接起孟肴的电话,而不是第七遍。   “我也在看雪,圣诞快乐。”   “嗯,圣诞快乐。”   然后他们就没有话了。晏斯茶安静地呼吸着,等待孟肴分享这一天的经历。孟肴想告诉他班会的活动,可是热闹只会叫人更孤独。   “斯茶,今天也要早睡,昨天说的冥想练习你试过了吗?”   “......”   “至少保证作息规律,早上也要早起,明早八点我还会给你打电话,你要是不接,我就给王妈打。”   “......”   “斯茶,你在听吗?斯茶?”   “......嗯。”   孟肴无声地叹了口气,“早点休息,周末我来看你。”他顿了顿,小声补充道,“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好。”   他答应了,每次都答应,可是他从未主动联系过孟肴。孟肴像拉着一根没有重量的线,线的另一端伸向远方,消失于虚空。   孟肴低下头,额头疲倦地抵住铁栏,一阵风起,雪花从他耳侧掠过,又落进领口。他感觉到寒冷,却一动不动。   周末是元旦节,天还没亮孟肴就起床了,赶上公交车去寺庙里烧香。   年轻一代人很少再信神拜佛,况且中国本就是个缺少信仰的民族。孟肴从前很难理解宗教存在的意义,可是他现在隐隐领悟了。   有些时候,实在走投无路,就只能寄托于神的慰藉。   新年的寺庙很热闹,孟肴往功德箱里捐了一百块钱。他在大雄宝殿中跪拜释迦摩尼,梵音靡靡,香炉沉沉,身着布衣的僧人在一旁为他敲钟。   “咚——”   一愿斯茶能早日回到正轨。   “咚——”   二愿奶奶身体健康。   “咚——”   三愿高考顺利。   浑厚的钟声在大殿中回荡,大殿两侧的十八罗汉尽皆俯视着他,或喜或悲,嗔目獠牙。他刚站起身,后面排着队的人立即扑倒在蒲团上。   一天要听千百万条诉求,孟肴疑心佛祖是否会错过自己的许愿。他想要去别的神殿,又担心显得没有诚意,最后随着人流走到香火商跟前,搜刮出身上所有零钱,买了一根大香。   他剥开红色的薄塑料,引燃那支金黄色的香。香炉中积攒的香灰像一片沙漠,袅袅青烟上腾,有大漠孤烟直的旷意。他在香炉前肃然直立,又躬身遥遥礼佛一次,这才离去。   他似乎被庙中檀香洗涤,又或许有了心里安慰,回去比来时平静很多。冬日的暖阳不刺眼不嚣张,淡淡地罩在人身上,路旁的树叶不至于脱尽,还能听见两三声鸟鸣。他张开手心,指尖沾染了香火上的金粉,在阳光下流转彩光。   孟肴的步子变得轻快起来。仿佛聆听到了神的回应——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还有希望。   他走进湖畔的房子,晏斯茶却不在家。   “我回去了,抱歉。”晏斯茶在电话里说。   他说的回去,大概就是回老宅了。他没有解释,孟肴也没有多问,“没关系,在家里也要注意作息。记得吃饺子哦。”   “好,谢谢。”   这一声“谢谢”刺得耳疼。孟肴想嗔一句“我们俩之间还说什么谢谢”,可是他突然发现,他们之间连说这句话的氛围都没有了。   他用力抓着手机,像害怕什么溜走。他想说今天他去庙里烧香了,又想说自己在学校买了很多饺子,还想说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可最后他只说了一句:   那我先挂了。   孟肴划了划手机,翻到他和晏斯茶的短信,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有孟肴单方面的信息。   “在家里做什么?”   “今天早餐吃了吗?”   “出太阳了,外面不是很冷,出去走走吧,湖边种了秋菊。”   “斯茶,暑假你想去旅行吗?你可以先找找你想去的目的地。”   “嘿嘿,今天我可以提前回来 :) ”   孟肴将水饺冻到冰箱里,关掉灯,转身走出了这座寒冷的房子。   高三的寒假很短,只有一周的时间。临近年关,晏家五湖四海的亲戚都开始团聚,晏斯茶走了,孟肴独自回老家和奶奶一起过年。   他们去镇上赶集,买了对联窗花,一副威严的门神画。奶奶还买了不少炒货,香瓜子炒花生,以及她最爱的硬胡豆,她牙齿早已脱尽,只能含在嘴里用舌头磨,过过嘴瘾。   春生和春姨都来孟肴家做客了,他们一起吃年夜饭。苦命的人总会抱团取暖。春生的父亲原本在珠三角创业,刚赚了点小钱,就开始找小三。事情败露后,春生父亲不堪闲言碎语,直接人间蒸发,留下娘俩相依为命。   年夜饭有烧鸡也有蒸鱼,春姨还卤了鸡脚和鸭掌,春生和孟肴一边啃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噗噗噗吐着细骨头。电视机里的主持人笑得满脸褶子,小品的内容与往年大同小异。他们看得兴致缺缺,啃卤味倒是不亦乐乎。   这一天下着大雪,入夜以后雪势才渐弱。春姨坐不住,看了会儿电视就要去街上打牌,奶奶年纪大了,熬不住夜也早早睡下。春生央着孟肴去玩火炮,孟肴非要等跨年结束再去,春生等着等着,渐渐睡着了。   23点55分,距离跨年只有5分钟,屋里屋外却一片阒寂。孟肴俯身往火盆里添了两块柴火,又把烤熟的地瓜和土豆扒拉出来,放到一边凉冷。他对着电视机呆坐了片刻,再次摸出手机查看,没有任何短信和未接来电。   他打过去,依旧是关机。他今天已经打了接近三十遍,从中午开始,一直关机。   也许晏斯茶在外面团年聚餐,手机没电了——孟肴不断对自己说。今年多灾多难,终究会留下遗憾。一句新年祝福或早或晚,没关系,都没关系的。   未来,他们还会有那么多个新年一起度过。   “叩叩叩——”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孟肴以为是春姨去而复返。他走进院里,雪已经停了,地上凝了一层滑滑的薄霜,他有些夜盲,走得很小心。   孟肴拉开门,却看见了晏斯茶。   他穿着一件帅气的黑色工装夹克,领口一直拉到顶,遮住了脖子,瘦削的脸像雪一样干净。这是孟肴第一次看见他穿冬装的模样,记忆中,整个冬天他都待在屋子里。   他好像很冷,手揣在兜里,孟肴打开门的时候他正在小幅度跺脚,把墙边的雪踩得滋滋作响。抬头看见孟肴,便侧身在孟肴脸颊上轻吻了一下。吻很凉,他呼出的白气消散在寒潮的夜里。   “你怎么来啦?”孟肴面上不显,心中很惊喜,晏斯茶今天状态不错,“不是回老家过年了吗?”晏家枝繁叶茂,团聚一定非常盛大,孟肴很难想象晏斯茶是怎么溜回来的。   晏斯茶没有回答孟肴,只牵起他的手走向门外。孟肴听见身后电视机里传来新年倒计时,“十、九、八、七......”   突然,一颗烟花绽放在天宇中。而后,火炮咻咻冲天而起,夜空盛放出漫天的烟花,照得整个世界晴如白昼。   在这无尽的喧嚣里,晏斯茶低下头,轻声说:“生日快乐。”   孟肴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晏斯茶会记得。他生在除夕夜,与岁同生,倒是别有意义。只是家里人时常忘记给他过生日,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烟花在空中变幻着,组成了“11”,又组成了“Happy Birthday”,照亮地上耀如星河的雪。附近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走出门外观赏这场盛大的烟火。孟肴看见晏斯茶仰望着夜空低声喃喃,烟花砰砰绽放,听不清声音。   “斯茶!你说什么?”   孟肴大叫道。他握住晏斯茶的手臂,防寒服材质硬挺冰冷,他被冻得又松开手。   晏斯茶摇了摇头,示意孟肴摊开掌心。他把拳头放在上面,缓缓张开,一枚小小的钥匙落了出来,带着点余温。   钥匙有些眼熟,孟肴疑惑地望向晏斯茶。   “傻瓜,雾山那次结缘,你根本没有把钥匙扔远,”人群欢声不断,晏斯茶的笑容在绚丽的烟花下映照出耀眼的光彩,仿佛回到了从前,“第二天早晨,我发现它掉在了山崖边上。”   “我信不过那些山山水水,觉得只有放在自己身上最稳妥。我还以为,我可以藏一辈子。”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晏斯茶退后了一步,退到拥挤的人群里,面上的笑容很宁静,“你自由了。孟肴,照顾好自己。”   最后一颗烟花在夜空里沉寂下来,化成一点火星子,消陨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   “新年快乐,再见。”   晏斯茶的脸也隐去了,挺拔的身姿淹没在人群里,四周喧哗不断,可是眼前一片混沌的黑,像落幕后的电影院。孟肴疯狂地拨开人群,大声叫道:“斯茶?斯茶?”   可是不见了,他不见了。   他冲出人潮,往那条乡间小道上跑去,如果晏斯茶是坐车来的,他一定会在路口上车。可是孟肴穿着棉拖鞋,他在被人踩实的雪地上狂奔,很快打滑摔倒。雪浸进膝盖,冻得刺疼,他太心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又再次打滑,重重地坐进路缘的雪里。   “斯茶,你等我!!斯茶,斯茶——”   无人回应,烟花过后的尘烟飘散在空气里,孟肴吼得太用力,呛得剧烈发咳。他跌跌撞撞地追到路口,来往车辆的远光灯一晃而过,照亮满地萧索的鞭炮碎片,只剩碎片。   孟肴再也站不住了,他缓缓蹲下,在雪地里蹲了半晌,突然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他痛哭着,哭出这么多天来所有的委屈、失落、自责、压力、彷徨。   他终于崩溃了。 第91章   孟肴盯着头顶的木板出神,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学校。   已经开学一天了。   一诊孟肴考了第98名。第100名是一个奇妙的分水岭,能进三中前一百名的都有机会上重本,佘老师在班上特地表扬了他,学校也颁发了进步奖。   可是孟肴没有任何感觉。仿佛晏斯茶一走,他过往坚持了十八年的梦想轰然坍塌,通通失去了意义。他又变回了那副沉默寡言、忍气吞声的模样,课间总是沿着墙根梭行,像一缕飘渺的影子。   第一周的模拟测试,他只考了年级200名。   第二周晚自习的时候,佘老师头一次找到他谈心。他们依旧站在走廊外,昏昏的灯,正月间的风是一年中最冷的。   “孟肴,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个很有目标、也很坚强的孩子。我先前没有找过你,也是觉得没必要和你说太多,道理你都懂。可你现在在做什么?”   孟肴低着头,嘲讽般轻笑一声。他如果没有考进前一百,可能永远等不到一次谈心。   佘老师瞪了他一眼,抿住嘴唇,“月底就要百日誓师了,现在是纠结感情的时候吗?晏斯茶走了,你就不学习了?”   “你们现在才多大,以为一时片刻的喜欢就是一辈子了?要知道,那些承诺、誓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不会为你的人生带来任何实际的保障。你自己也明白你家的情况,你不努力学习,以后还有什么出路?”   “该是收心的时候了,你的当务之急是努力提升自己,人生还那么长,当你真正做好准备的时候,这些感情的缘分也自然而然地会来。”   “孟肴,你听见了吗?孟肴?孟肴?”   佘老师擎起孟肴的脸,微微一愣。   “老师,我明白,我明白......”孟肴用手臂擦去满脸泪水,“可是我舍不得。”   佘老师正色道:“没有什么舍不得的道理,只要你狠下心,就能忘掉。人都是这样的。”   孟肴抬起肿红的眼睛,佘老师心头一软,捏捏他的胳膊,“听我的,脑子里不要胡思乱想,一两周不行,三周,四周,总会好起来的。你们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   “他们为什么分开?”孟肴突然问。   佘老师一噎,“还能是什么?小孩的感情三心二意,要么就是目标差太多......”   孟肴执拗地摇摇头,“那不一样。不一样。”   佘老师不以为意:“有什么不一样?你们在老师眼里,都是一样的幼稚。你们现在根本不算是爱......”   孟肴凝视着她,突然发现这些经验丰富的大人,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他含泪笑起来,像揣了什么美好的秘密,“老师,如果他做了很多错事,我原谅不了他,但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这算爱吗?”   佘老师皱起眉,似乎孟肴的这番话很拗口,她难以消化。   “看见他生病了,我宁愿一辈子都不提起那些事,只要他能恢复健康。这算爱吗?”   佘老师眉头松开又聚起,露出一副苦恼忧虑的神情,她盯着孟肴,像看着一位身患疑难杂症的病人,张了张嘴,还想苦口婆心地说点她的“经验教训”。   可是她没能说出口。孟肴的眼睛太亮了,迷茫不安,又满怀期冀,如此矛盾,让人心疼。   最后,她妥协般叹出一口气,摸了摸孟肴的头,“对,这算是爱。”她忽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轻盈,仿佛先前一直在扮演着一种棒打鸳鸯的恶人。   何必呢?   她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激励孟肴。   “所以你更要努力学习,斯茶总会好起来的,你要努力追上他。”   孟肴果然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那如果他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怎么办?”他说着垂下脸,在光的阴影下,愈发衬出尖尖的、惹人心疼的下巴,“过年的时候,他来和我告别了。”   佘老师长叹出一口气,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后来你去找过他吗?”   “没有……但我给他发过消息,他一直没回,去过他家,也没有人,”孟肴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地说,“如果他已经不喜欢我了,像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到处找他。”   佘老师紧皱起眉,“别说这种话,在感情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她搭上孟肴的肩,鼓励般拍了拍,“你也知道他得了抑郁症,抑郁时做出的一些行为,是很难理解的。也许那并非他本愿。”   “这样么?”   “是或不是,你得自己去问问。”   佘老师经年严肃的面容漾起一丝笑意,又很快恢复了平静,“自信点,孟肴。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但少了些勇气。而勇气,就是不怕受伤。”   孟肴望着她,怔愣地望了好一会儿,突然破涕为笑。这个他心中冷漠偏心的老师,竟也会说出这番话。哪怕只是一两句真心,他心中的埋怨与彷徨也彻底消泯了。   而勇气,就是不怕受伤。   他不能再当胆小鬼了,一直以来,他逃避的事情太多太多。他得去找晏斯茶,现在就去。   孟肴一旦有了目标,反而振作起来。   晏斯茶的离开就像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一首戛然而止的歌,太突然,孟肴根本不能接受。   可是晏斯茶仿佛消失了。他更换了手机号,也换了房子的门锁,孟肴去找过他很多遍,他从未在家。从前孟肴自觉足够了解他,现在才发现那都是晏斯茶故意露出软肋亲近自己。他若是想藏起来,孟肴根本找不到他。   孟肴给王妈打过电话,可惜王妈不知道晏斯茶的去向。她的合约已经到了期,再老的长工也有离别的一天。她年前就带着儿子回了冀北的老家,离乡多年,独自拉扯大了孩子,她终于能够回到故乡。   孟肴想问:他现在不是还在生病吗?你走了,谁来给他做饭?谁来照顾他?   可是最后他只轻轻叹了一口气,普通的道别、挂断。   他没有立场去指责王妈。前一段时间,就连他也被晏斯茶郁郁不振的状态消磨了耐性,更别说王妈。她再如何亲近晏斯茶,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一来二去贴冷脸的次数多了,便也有心无力起来。   孟肴也找佘老师要了晏卿的手机号。   然而电话不是晏卿接的,是一个男人,晏卿的丈夫。他低声告诉孟肴,晏卿正在睡觉,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大龄得子,他们都很重视,晏卿早就休假在家静养,日常嗜睡。   原来她不是去英国进修,而是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孩子,晏家新的希望。   所以她才不像从前那样关心晏斯茶了。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得了抑郁症。她的丈夫将她保护得很好,快乐美满的一家三口,虽然来得太晚,但依旧来之不易,不能被糟心的麻烦打扰。   男人的声音愉悦而温柔,像一个恨不得向全世界分享的父亲,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妻子和胎儿的情况。孟肴礼貌地听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那她知道斯茶在哪里吗?”   “他的事,你来问我们做什么?”一提到晏斯茶,男人的热情突然消退了很多,甚至有些怒气,“小卿为他操心这么多年,现在总该过过自己的生活。”   “你去问问他爸吧。”   他只给孟肴留了个晏家的地址。   周末的时候,他寻着男人给的地址找到了晏家的老宅。那是一座中式的别墅,花园很大,围墙是灰瓦白墙的园林风格。   晏家大门紧锁。通过门口的电子显示屏,保姆告诉他主人不在家。她是王妈走后,晏家新找的佣人。   “晏斯茶去哪里了?”   “我也不清楚,他不常回来......”   “那他爸爸呢?什么时候回来?”   “先生估计要十五以后才回来......我也不大清楚。”   孟肴一听更急了,“斯茶……斯茶都生病了!当父亲的还这么晚才回来?”   “我才来半个月呢……这种事,哪轮得到我来操心......”佣人被说得委屈,匆匆挂断来电。   孟肴呆立在晏家门口。他突然意识到,在更早之前,在他未发觉之前,晏斯茶一直是孤零零一人。他在人前有多光鲜,也不过是一个爹不疼妈不爱的可怜虫。现在他生了病,一切开始迅速暴露出衰态,一片残垣断壁。   在这种时候,自己居然还提出去学校住。他没有拒绝。   也许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心灰意冷了。   傍晚的时候,孟肴再次去了湖畔的房子。他蹲在地上给晏斯茶留便条:   【斯茶,对不起,你回来好不好。】   眼泪啪嗒砸下来,晕开了字迹。   【他们不爱你,我来爱你。】 第92章   高三下学期是最后的冲刺阶段,成王败寇还未一局定盘,谁都想打个超常发挥的翻身仗,竞争空前激烈,学习任务也暴增。在这种情况下,孟肴仍坚持每天去湖畔的房子留纸条,希望晏斯茶联系他。   【斯茶,我们聊聊吧。你给我回个电话。】   孟肴周末还跑到晏斯茶家门口蹲点,从早等到晚,第二周索性跪在地上写作业磨时间。他夜里就在晏斯茶家门口睡觉,披着一床背过来的小毛毯,运气不错,连睡两天也没有发烧。   等——他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法。他只盼晏斯茶不要做傻事。抑郁症总与自杀挂钩,孟肴每一天早中晚都要神经质地刷遍市内新闻,每一次看见“年轻人”三个字都触目惊心。   【斯茶,联系我一下吧。拜托了,我就只听听你的声音。】   可是纸条只是堆积得越来越多,没有过移动的痕迹。   “你好,今天也没有斯茶的消息吗?”孟肴要了楼下管家的电话,每天晚上都会拨打询问,“你有没有看见他回家?”   “他依旧没有回来……”管家迟疑了一下,“不过今天来了一个年轻人,我看他坐电梯到了五楼,刷着业主卡。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就出来了。”   房子一楼一户,晏斯茶就住在五楼。孟肴忙问:“那人长什么模样?”   “嗯……留着寸头,模样挺俊的,有断眉,”管家竭力回忆着,因为是去往五楼,他还特意留心了一下,“个子很高,和小茶差不多高。”   孟肴越听越心惊,眼前浮现出Greydove那张充满攻击性的脸,“是不是还打了耳钉......”   “好像是的。”   “Greydove......你,你认识Greydove吗?斯茶的朋友,好像是一个乐队成员......”   “抱歉,我不太清楚,我没有接触过这些。”   孟肴心慌意乱地挂断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回到教室抓着赵博阳就问,“你认识Greydove吗?是一个乐队成员......”   赵博阳也不知道。他上了高三开始意外滥交,几天换个女友,甚至脚踏几条船,心思根本不在学习和生活上。孟肴正要走,赵博阳拽住他,好奇追问,“你找那个人干嘛?”   孟肴不愿说晏斯茶可能和那个人鬼混,“......斯茶喜欢那个乐队,我想带他去看看表演。”   赵博阳脸上划过一丝凝重。晏斯茶三个字已经成为A班的禁忌,被封存起来,掩盖一切惋惜感伤或幸灾乐祸的声音。   “你直接问晏少不就行了?”   “他......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赵博阳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一面嫌弃孟肴,一面又高兴孟肴总算对晏斯茶上了心,“行吧,我帮你问问,Greydove?什么奇怪的名字。你等着。”   赵博阳在晏斯茶的事上办事效率奇高,下午他就找到孟肴,他似乎在逛某个论坛,把页面往下划拉,露出一张照片,“是这个不?”   孟肴眯着眼睛辨认,应该是演出时拍的,画面很糊,灯光迷乱,只能依稀看清台上站了几个人。孟肴细细扫过每个人的面孔,目光落在打头的主唱上,最后郑重地点点头,指给赵博阳看,“就是他。”   赵博阳眉头紧锁,“这个乐队就叫‘灰鸽子’,Greydove是他们主唱。最近一次演出是三天前,在M城的Medieval酒吧。”他噼里啪啦在页面上一顿操作,深入粉丝驻地,挖出来Greydove的高清照。赵博阳把他的照片放大,再放大,一直大到屏幕里只有一张嘴。   孟肴仍在走神,赵博阳突然撞了一下他手肘,对着手机屏幕努努嘴,“你瞧这排牙。”   “什么?”   “像不像冰毒牙?长期嗑冰毒的,一口烂牙。”   几个月前见到的Greydove,牙齿分明还没有腐烂,孟肴心中惶然,结结讷讷地嗯了几声。   “你刚刚说找晏少……”   “怎么可能!”孟肴没等他说完,直接怒吼出声。他吼完才感到失态,自己也不知要否认什么,扭头就往外走,“晚上我想请假。”   “做梦吧你,老太那么好请假?缺胳膊断腿再说。”   “要不我直接逃了。”   赵博阳大声笑起来:“大爷牛逼嗷,刚得了点进步奖就飘了?老太凶起来直接能把你说哭的。”   “我得去找斯茶。”孟肴不理他,回到座位上立即开始收拾书本,大冬天的,他开始冒虚汗,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滴,“我得去找斯茶......我,我得去找斯茶......”他像在靠这句话壮胆,又像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啧,行了行了,去去去,我帮你扛着。”赵博阳见不得他这幅模样,赶紧摆摆手。他以为孟肴说的是去晏斯茶家里找他,又小声嘱托,“正好你多劝劝他,他最听你的,”赵博阳也不太了解抑郁症,只道晏斯茶心中有结才不喜欢来学校上课,“学习退步真的是正常操作,我他妈成绩都快和你差不多了,我不也活蹦乱跳的,晏少就是太爱钻牛角尖了……”   孟肴有片刻的失神。虽然赵博阳出发点不对,但最后一句总结得合理。晏斯茶不就是个太爱钻牛角尖的人吗?常常把自己困于一种极端而悲观的境地。很多事情如果他换一种解决方式,本不会出现后续的矛盾。   晚上不是佘老师守自习,晚自习唐姣清点人数,用目光询问孟肴的去处,赵博阳眨了眨眼,用口型说了“晏斯茶”三个字。唐姣眉头一皱,扭头就走,马尾在空中快速挥打,像是一个狠厉的耳光。   可本子上她还是给赵博阳的组写了全勤。然而第二节晚自习佘老师来突击了,她绕着教室悄无声息地走了一圈,收了一部手机、一个PSP、还有一本漫画和两本小说。孟肴不在座位上,佘老师开口询问,组员都面面相觑,只有赵博阳急吼吼地道:“他、他在厕所里拉肚子!”   佘老师没吭声,只目光如炬地盯着赵博阳,吓得他差点实话实说。最后她还是大发仁慈地移开目光,又绕着教室走了一圈。赵博阳长舒出一口气,给孟肴悄悄发短信,“过关!”   另一边,孟肴已经坐上了前往M城的大巴车。寒潮入夜,大巴车的窗户都紧闭着,老旧的空调吹出发霉的暖气,孟肴只觉口鼻都被厚实的尘絮堵住了,呼吸间具是汹涌的反胃感。他的肩颈因为长期埋头写作业落下了毛病,久坐便针扎似得疼,一路硬生生扛到了M城。   分明是临市,M城的气温似乎比Y城更低。孟肴把棉服的领口拉到顶,揣着手大步往前走。泊油路面结了一层薄霜,走起来咔滋咔滋细微作响。他本来想招一辆出租直奔Medieval酒吧,可是在寒风中他的慌乱逐渐冷却,被一种烈酒似的凛然取代。   他转身走进路边的超市,买了一把砍骨刀,用报纸裹紧,哆哆嗦嗦地装进了布袋子里。做这些的时候是情绪主导,他没有想太多,脑子里大片虚白。   他来到酒吧,可惜今天台上只有情绪高涨的DJ和MC,灯光忽明忽暗,像在密闭空间中不断划燃的闪电,孟肴吃力地挤出混乱的人群,找到卡座边的服务员。   “请问‘灰鸽子’今天有演出吗?”   “‘灰鸽子’?”服务员回忆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吧。他们那天是来借场子玩玩儿,业余的,没有和我们长期合作。”   “那你知道他们接下来在哪里演出吗?或者他们的联系方式?”   服务员看孟肴还穿着校服,一脸单纯的学生气,也无心戏耍他,指了指角落里的暗门,“这你要问我们经理。” 第93章   Greydove打开门,暖气扑面而来,温度甚至有些过分夸张,不过换鞋子的两分钟,他的后背便一片黏湿。他赶紧把厚实的羽绒服脱下来,又脱掉毛衣,只剩一件长袖。   屋子里门窗紧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醋味。Greydove转过门关,看见晏斯茶横躺在沙发上,赤裸着苍白精瘦的上半身。   Greydove走上前,沙发边的地上一片狼藉,散落着几张破碎的锡箔纸,易拉罐,打火机,还有一个塑料小袋子,里面几乎空了,只剩零星的白色粉末。Greydove抓了一把头,叹道:“照你这种玩儿法,谁扛得住?”   晏斯茶没有回答,只是偏过头对他迷迷糊糊地笑。他的黑发有些长了,从颈侧服帖地垂落下来,浅色的瞳孔紧缩,却没有聚焦。   Greydove嘶了一声,眸色加深,俯身压住晏斯茶肩膀。晏斯茶的体温很低,Greydove把他抱紧,声音沙哑:“Swallow,你不冷么......”   晏斯茶靠在他肩上,只笑个不停,他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样开怀了,每一寸肌肉都舒服地颤动着。   Greydove把他移回沙发上,伸手往地上一捞,拾起一张锡箔纸,把袋子里仅剩的一点点白粉倒在上面,均匀地铺平,又点燃打火机,对准纸的下方。   纸片上很快飘起袅袅缕缕的青烟,Greydove凑过去,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含下,憋住气。然后回身擒住晏斯茶的唇。白烟从唇齿间缓缓流出,像山岚间氤氲的雾。白烟散尽以后,Greydove仍是不满足,湿热的舌头舔尽晏斯茶唇角的津液,又软绵绵地下移,从下巴蹭到喉结。   他不用担心晏斯茶会跑掉。他根本不会出门,害怕出门,只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借着海洛因消磨光阴。他用的剂量越来越大,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Greydove陪着他在沙发上半梦半醒地瘫了一会儿,又摇摇晃晃地起身,取出包里一个铁盒子。   “今天再给你打个唇钉,你肯定适合。”   “......随便你。”晏斯茶药醒了,怏怏地躺在沙发上,手臂搭下去,胡乱在地上摸索,“还有吗?”   “纯的没了,一克一黄金,吃不起啊,”Greydove将打唇钉的夹子、钢针铺在茶几上,一一清点工具,“还剩了点3号,待会儿给你弄。”   晏斯茶坐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又缓缓躺下去,“我给你的钱呢?”   “用完了啊,”Greydove毫无愧色,“钱这东西,总是不经花的......还不如照我说的做,”他打了个响指,悠悠地转过身,“你往家里要一笔钱,我们一起以贩养吸。一次进货,再分装成小份卖出去,能赚得翻几番......”   “到时候给你买最纯的,要多少有多少,”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建议合理,走过去推搡晏斯茶,“Swallow,听见了吗?Swallow?”   晏斯茶躺在沙发上,眼睛半阖着,呼吸微弱,朦朦胧胧地嗯了一声。Greydove瞧他毫无血色的脸,叹了口气,“又不舒服了?马上,我给你打一针。”   他从包里掏出一根注射器,撕开包装袋,又取出一个叠成四方形的小药包,展开,里面有一团微微泛黄的粉末。他找了个杯子,抖入一点粉末,用生理盐水稀释,慢慢抽入注射器中。   “贩毒是犯罪。”晏斯茶突然说。   “你还怕犯罪?”Greydove弹了弹针管,将东西混匀,“今天让你感受一下静注,以后你杀人都愿意,”Greydove将注射器叼在嘴里,用皮带绑住晏斯茶的上臂作为止血带,在他肘窝里拍打几下,让正中静脉鼓突起来,“嗬,《猜火车》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握住针管,寻找着合适的落点,“啊......that beats any fucking cock in the world.......”   针尖贴着皮肤,带来微微的凉意。晏斯茶偏头看了一眼,细细的针,针尖将肉戳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这一步以后,是万丈深渊。   他蓦地坐起身子。   “不了,我不打。”   “为什么?这个更好,一滴都不会浪费,”Greydove举着注射器,困惑地看他,“别说是抑郁症,就是得了癌症晚期,也能让你立马爽升天。”   晏斯茶虚弱地摇摇头,低头解绑皮带,他的手软得没劲,很是吃力。   “Swallow,你在怕什么?”Greydove阴阳怪气地笑起来,“你怕戒不掉?”   晏斯茶避开他的目光,把皮带放在一边。   “说话啊!”Greydove突然一股无名火,“你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你还怕什么?”他气急败坏地一推,晏斯茶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重新跌进沙发里。   “老子把最后一口都腾给你,你他妈还不打?”Greydove冷冷地笑,压在他身上,“你以为你还有得救?”   晏斯茶虚抬起眼皮,空洞地扫了他一眼。   “别这样看我,都是为了你好,”Greydove拍拍他冰冷的脸,“你除了这个还能干什么?啊?”Greydove仿佛有意刺激他,脸凑得极近,嘴巴夸张地一开一合:“你现在不就是个废物吗?”   “废物,你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了,连孟肴都不管你了,”Greydove知道,孟肴就是晏斯茶的软肋,“我早说过吧?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留不住的,早晚都会逃。”   “闭嘴……”晏斯茶痛苦地闭上眼睛,蜷缩到沙发边缘,像是怕冷,手脚不停打颤。   “我先前还听说你生病以后,他搬回学校住了?真可怜,他肯定心里偷着乐呢,总算能解脱你了......”   晏斯茶突然扑向沙发边,干呕了一下,重重地咳嗽起来。   Greydove惊喜地挑起眉,“被我说中了?”他最喜欢看晏斯茶这些出人意料的反应。冰川裂缝,露出血肉骨头,仿佛自己就能抓住他,掌握他。   他舔了舔唇,“所以你还不承认你是废物?废物,废物,废物——你就是废物,狗屁都不是,所以孟肴才不要你了......”   “你闭嘴,”晏斯茶从沙发上弹起来,眼前全是黯淡的斑点,他胡乱揪住Greydove的衣领,声音快哭出来,“你他妈闭嘴......”   “这样就受不了了?我只是让你认清现实,”Greydove仍由他掐住自己,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Swallow,你不是叫‘Swallow’吗?‘忍受’、‘忍受’,活着不就是为了受苦受罪。”   “我们俩是一类人,Swallow,生命总是痛苦,谁也救不了谁。”   晏斯茶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身体一阵阵发冷汗,翻江倒海的反胃感。他看见Greydove抓起注射器在眼前摇晃,那支注射器,渐渐成为视野里唯一的存在。   “听我的,只有它能帮你。只要打一针,什么都能忘掉。” 第94章   Greydove摇晃着手里的注射器,不时打量晏斯茶。方才一番争执似乎耗尽了他仅有的气力,现下平躺在沙发上,两眼空空地睁着,一动不动。   “别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啊,”Greydove摇匀了针管,拿起皮带,又把注射器递给晏斯茶,“先帮我拿着。”   晏斯茶接过注射器,管内的液体浑浊黯淡,像泥塘里的死水。他将注射器举高,头顶的灯光穿越液体,在他脸上投下一痕静穆的影子。   “诶?”Greydove疑惑地皱起眉,用力拍打他的肘窝,“刚才我就想问,你血管颜色怎么变得这么浅了?你皮肤白,照理应该很明显......”   “不知道,”晏斯茶仍盯着上空,声音很轻,“要打就快点打。”   Greydove深吸了一口气,莫名有些窝火。晏斯茶同意打针了,他却没有丝毫成就感。他想象中晏斯茶会心甘情愿、心怀感激地打进去,而不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仿佛自己成了罪人。   他明明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他给了晏斯茶毒品,如同给了他二次生命。   “算了,你自己打。”Greydove突然咧嘴笑起来,恶意地站起身,“先扎进去,往外抽点血,再一起打进去。”   晏斯茶疲惫地闭上眼睛,躺了片刻,才艰难地坐起来,举针对准肘窝。可是他最近几乎没有进食,一卧一起之间,视野里又浮起明明暗暗的黑白噪点,模糊不堪。他只好用指尖摸索凸起的血管,凭直觉扎进去。   尖锐的痒意。扎入是无声的。   这一切只在瞬息,却又像永恒。他仿佛坠入了世界的背阴面,没有感到任何快乐,只有疼痛、冰冷以及轮转的黑白。   “操?好像不对啊——”Greydove突然怪叫起来,“你别打了!别打!!”   他扑上去抢注射器,可惜已经晚了,晏斯茶推完了整支。   “你......你扎哪儿去了?打进动脉了?!”Greydove急忙扯起他的手臂查看,血涌出来,在肘窝里晕成一团。   “也许吧。”晏斯茶平静地扫了一眼,眼底枯朽无光,“会死吗?”   “我怎么知道!”Greydove含住他的手臂,拼命往外吮吸,吸一口血,立即吐掉,“你他妈找死啊!!这玩意儿能乱打吗?”   晏斯茶扯起一边嘴角,落寞地笑了笑,“爽嘛,打哪儿都无所谓。”   他说着,眼皮迟缓地眨了眨,像是上头了,又像是倦极了,竟顺着沙发靠背缓缓滑下去。   “Swallow?Swallow!我操,你别睡啊......醒醒!”   Greydove拼命拍打晏斯茶的脸,他毫无反应,只是浅浅地呼吸着。他的眼睛没有闭紧,虚虚留着一条缝,但只有眼白。   Greydove叫不醒他,绝望地抠住头皮,吓得满头大汗。深更半夜,天寒地冻,他为了方便聚众吸毒,还特意租了闹鬼楼里的房子,地处荒郊野外,周围几乎搬空了,出门很难打到车。   而且他不能打120,万一晏斯茶体内检查出毒品,他难辞其咎,会被拘留。   Greydove在原地心慌意乱地犹豫了片刻,突然抓起桌上仅剩的海洛因,全倒进了马桶里。又进屋匆匆整理了几件衣服和证件,直冲门口。   对......他先跑,等跑远一点,再打120,再报警......   “笃笃笃——”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Greydove刚冲至门前,吓得心胆俱裂,僵立着,不敢呼吸。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那敲门声不大,像不安的试探,但一直在响。Greydove咽了口唾沫,轻手轻脚地挪过去,凑近猫眼往外偷看。   门外站着一个人,昏昏的走廊灯下,他正低着头看一张纸条,露出头顶上一个发旋。再往下,一身蓝白相间的秋季校服,里面穿得很厚实,鼓囊囊的,像一头小熊。   妈的。   Greydove长舒出一口气,又燃起一片蒙羞般的怒火。   居然是孟肴。   Greydove不动声色地贴紧猫眼,看孟肴反复确认一张纸条,敲了敲门,又敲了敲门,脸上的表情愈加焦虑不安。他的脸蛋通红,鼻头、下巴、眼角都泛着红,不停吸着鼻涕,像被寒风狠狠刮吹过,留下一片皲裂的热意。   “有人吗?”他敲了许久无人应答,只好低声喊起来,“斯茶,你在么?斯茶?我是孟肴——”深更半夜,他以为周围还住了人,声音始终抑压着。   Greydove回身看了眼沙发上的晏斯茶,不敢在此久留,便推开了门,孟肴一见是他,立即掰住门窜进一个脑袋,“斯茶!斯茶呢?”   “诶诶诶——干嘛?”Greydove被孟肴堵着,出不去,只好紧紧握住门把,不让孟肴进来,“你找谁?”   “我找斯茶,你让我进去,”孟肴伸进一只脚卡住门,上身也拼命往里钻,“我要带他走,让我进去!”   “喂喂,冷静点,”Greydove推了他几下,身子往前,挡住孟肴所有的视线,“他没在这儿。想什么呢?”他装模作样地翻了个白眼,轻蔑地笑,“我跟他多久没见了,他怎么会在我这儿?”   “我不信!”孟肴的表情凝重,“你今早才去过斯茶家里。”   “那又如何?他现在确实不在这儿,”Greydove表面镇定,实际心跳如鼓,“你喊了那么多声,他如果在里面,早就出来了。”   “不管了,你先让我进去看看!”孟肴从酒吧一路辗转寻到此,早已精疲力尽,全靠一股执念撑着自己,他没有精力再同Greydove磨嘴皮子,靠着一股蛮劲就想往里硬挤,一边推Greydove一边喊,“斯茶,斯茶——”   Greydove见孟肴不好糊弄,心里也急,忽地扣住孟肴的手腕,屈膝就往腹上狠撞,孟肴被震得身子一躬,Greydove又一记勾拳打在他脸上,孟肴鼻子瞬间糊了血,趔趄两步,但手还紧紧攀住门边不放。   “你再跟我瞎呲嗷,”Greydove提起他的脖领拽近,凶神恶煞地龇着牙,“信不信我把你绑了送警局去,告你非法闯入!”   孟肴半张脸全是血,目光却越加笃定明亮,“好!那我举报你吸毒!”   “......你他妈瞎说什么,有证据吗?”Greydove被戳到了痛处,心里越发不安,扬掌又想攻击孟肴,谁知孟肴突然一弓腰,竟从Greydove腋下穿了过去,径直想往屋里跑。   Greydove回身抓住他校服的后领,往后拉拽,孟肴急得眼红,哗啦把衣链拉了,金蝉脱壳。Greydove只好一脚踹上他背后,孟肴疼得脚底一滑,咚一声巨响,面朝下倒在地上。他撑起手臂想爬起来,却摸到了一张皱巴巴的锡箔纸。   他捏住那张纸,顺着往前看,地面散落着废弃的烟盒、反光的锡箔纸、凹瘪的易拉罐和发黑的苹果核,再往上,一张玻璃茶几,桌上凌乱狼藉,揉作一团的毯子、铁盒、钱包、打火机......   还有一根注射器。   孟肴愕然地微张嘴,像突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又恍恍惚惚地看向沙发——那里一动不动躺着的,不就是晏斯茶吗?   “斯茶......斯茶?”   他喊了两声,晏斯茶毫无动静。孟肴的血连着心,突然全凉透了。   他跌跌撞撞地扑上去,眼泪瞬间掉了下来。晏斯茶比先前更瘦了,锁骨到肩头都清晰地凸展开,棱棱角角,冷肃嶙峋,没有一点人气。   “他怎么了,怎么成这样……”孟肴声音都在抖,“斯茶,斯茶……”   Greydove见瞒不住了,只好实话实话,“先说清楚,跟我没关系啊,他自己把海洛因扎动脉里了,”他走到孟肴身后,还想气焰嚣张地威胁,“你要是敢报警......”   他话还没说完,孟肴突地从地上弹起来,一回身,竟握着一把砍骨刀。   “我杀了你!”   他眼圈猩红,脸上的泪和血混在一起,竟像得了失心疯。   Greydove吓了一大跳,对着孟肴胸口一推,转头就往门外跑,孟肴晃了晃,紧追上去,整个人扑向Greydove,重重撞上铁门,“我杀了你!!”   Greydove只觉眼前银光一挥,“当”得一身巨响,砍刀就落在他耳侧,震得耳里嗡嗡作响。Greydove吓得腿一软,直接滑坐在地。   孟肴疯狂地大口喘气,握住刀的手筋骨暴突,不住发抖,像在竭力克制情绪。他的鼻子流血,嘴唇也干裂溢血,下半张脸染得通红,形如恶煞。   “......我告诉你,”孟肴胸膛激烈起伏,“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偿命——”他俯视Greydove,举刀对准,手仍在打颤,“我说到做到,我不怕死也不怕坐牢!我就一条贱命,换你这畜生一条命,不亏。”   砍刀就在眼前,透着铁的寒气。Greydove不敢出声更激怒孟肴,像个壁虎似得往身后贴,恨不得融进墙里。   “滚!”孟肴又挥起了手中的刀,话里带着血腥气,“马上滚!”   Greydove如获大赦,扑爬滚打地向外跑,孟肴故意举刀追在身后,吓得他直接撑住栏杆从楼梯上一跃而下。孟肴一直追到楼底,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一下脱力般坐到地上。怒火激昂不过瞬息,他其实也很害怕,出了一身大汗,如同褪了一层皮。   地上积着干净的白雪,孟肴捧起胡乱洗了把脸,在地上缓了好一阵,直到身体发凉,发软的腿上才找回一点劲,赶紧跌跌撞撞地向楼上跑去。 第95章   孟肴赶回去的时候,门仍大敞开着,沙发上的晏斯茶却不见了。   他心里一惊,疾闯进屋里,听见卫生间传来隐隐水声。   “斯茶?”   孟肴上前敲了敲门,那水声便停了。静默了半晌,门里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嗯。孟肴长舒出一口气,身子瘫到门上,贴紧耳朵,听那再次响起的水声。   “你什么时候醒的?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说着把手放到了握把上,试探着向下压——门竟锁着了。孟肴缓缓松开手,心头莫名的失落,“等你出来,我们就去医院。”   晏斯茶没有说话。   孟肴怕他没听见,把脸凑到门缝边,扬高音量:“斯茶,要不要我进来帮你?”   “不用。”   单听声音就知道他还很虚弱,孟肴便坚持道:“听说你打进动脉了,我先进来帮你看看伤......”   “不用。”晏斯茶再次拒绝了他。似觉得不妥,又补充了一句,“我没事。”   “哦。”   再没有多的话了。外面大抵又开始下雪,覆着报纸的玻璃窗噼噼啪啪地响起来,大门仍敞着,寒风进出无阻,老空调徒劳地呜呜突突着。孟肴知道该上前关门,可他没劲了,连走一步路的意志都没有。他真想坐到地上,躺到地上,求晏斯茶开门,求他不要这么冷淡。今晚太累太累,他要撑不住了。   可是他做不到,他不可能连那点尊严也丢掉。   水声忽然停了。孟肴以为晏斯茶要出来,屋里又响起漱口声。一遍又一遍,重复又机械的刷牙近乎病态,仿佛没有尽头。孟肴心头猛地涌起一种苦闷,简直让人难以承受,脱口道:“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   门里突然安静了。   孟肴像得了默认,他仰起头,钨丝灯的光在眼里晕成了一个浑浊的月亮。   “你没必要一直在这儿拖时间。你不想看见我,直说就好,我马上走。”他刚背过身,身后的门却轰然开了。   晏斯茶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梢仍往下滴着水。面色青白,骨瘦形销,脸上的表情让人很心碎。   “是谁让你来的?”他问。   孟肴被这句话重重刺伤了,“没有谁,”他强忍着情绪,声音打颤,“我自己找来的,逃了课坐车来的。”   晏斯茶愣了一下,眼里划过一丝动摇的脆弱,又转瞬掩去,“那我送你去车站。”他低下头,要与孟肴擦肩而过。   “你让我一个人回去?”孟肴反身抓住他的手,气得哽咽,“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晏斯茶沉默地挣了挣手腕,孟肴更加用力地抓住他,“你说话。”他把晏斯茶直推到墙上,“你还想吸?是不是?”晏斯茶撇开头,躲避孟肴的目光。孟肴捧起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你看着我,你说话!”   “不是。”晏斯茶垂下眼,快要哭了般。   “那为什么?因为这个?”孟肴猛地拉下晏斯茶的衣领。那一刹,晏斯茶很愕然,随即立刻扯回衣领,用力推开了孟肴。孟肴看着他走开,他们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远很远。他一定恨孟肴拆穿了他的狼狈。   “你和他做了,是吗?”   衣领下是吻痕。他太白,痕迹清晰得刺眼。   “没有,”晏斯茶取下衣架上的外套,“走吧,我送你。”   孟肴突然冲向晏斯茶,掰住他肩膀要吻上去。晏斯茶侧身躲开,二人推搡了几下,晏斯茶体力尚弱,踉跄着摔坐到地上。孟肴便跨到他腿上,抱紧他的头,疯狂地压住他的唇。晏斯茶很抗拒,他们的吻带着混乱的血味。   “斯茶,你不喜欢我了么?”孟肴近乎哀求地问他,“你真不要我了?”   晏斯茶张了张嘴,却半天没能发出声音。他看见孟肴眼里已包不泪了,他从来都受不了孟肴哭。   他将孟肴摁进怀里,忽而笑了,像是自嘲,笑自己的心软和投降,“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孟肴心中大恸,紧抱住晏斯茶,放声嚎哭起来。晏斯茶喉咙上下缩动着,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狠狠戳中了孟肴的软肋,“我一直在等你,我找不到你,我怕我再也找不到你了......”他说起这么多天的不安,又如何找寻与等待,愈说愈急,语无伦次,哭得脸上的淤伤同五官扭曲在一起,“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你没碰这些,要我信你,我就信你...我信你......”   晏斯茶收紧臂膀,像要把孟肴嵌进骨头里。   “我一进来就看见你在沙发上,我真的......”孟肴接不上气了,嘴巴张张合合,却迸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真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晏斯茶深深地埋下头,肩膀抽搐着,泪淌进孟肴背上。孟肴又不忍心说下去了,他抚摸晏斯茶的背脊,头抵在一块儿,用体温温暖他,“是我、我没能照顾好你......”   他翻起晏斯茶的袖子,露出肘窝,那里只剩下一个肿淤的针眼。他用指腹轻轻地蹭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第一次,”晏斯茶好像怕孟肴不相信,抬眼同他对视,眼眶通红,“不过,我应该没打进动脉,”他覆上孟肴的手,贴紧自己的皮肤,“动脉在深层,没那么容易打到。”   孟肴有些错愕,“Greydove不是说......”   晏斯茶摇了摇头,“我打针前就开始头晕了,打了之后虽然昏过去,但还留有意识。真打进动脉了,不该这么快能恢复行动。”打进动脉是Greydove的臆测,当时他晕乎乎的,也误以为真。   “那现在感觉怎么样?”孟肴仍不放心。   “还好,只是有点疲惫,”晏斯茶似乎不愿在这上面多谈,“我们先离开这儿。”孟肴应了好,他也怕Gerydove找到帮手去而复返。   最终晏斯茶没有去医院。医生也许会报警,出于私心,孟肴不愿他被拘留。   他们出门的时候,将近午夜。雪仍在下着,不大,濛濛地来。孟肴和晏斯茶牵着手,穿越黑黢黢的楼区,走到寂寥的街道上。道路覆了一层细沙般的白雪,在灯下浮出冷冷清清的光。孟肴侧头看晏斯茶,他瘦嶙嶙的面庞也在雪光里朦胧了,从额稍到下颌都镀了一层光,像雪做的人。孟肴眯起眼睛,于是那轮廓又清晰了,分明得让人心疼。   晏斯茶似有所感,低头对上他的目光,“冷么?”他把孟肴的手揣进衣兜里,另一只手摸出手机,“打车去车站吧。住一晚,明天一早出发。”   “好。”   晏斯茶开机的瞬间,弹出了无数条短信。孟肴瞥了一眼,忍不住问:“谁发的?”   “电话营业厅,”晏斯茶顿了顿,又轻声说,“提醒未接来电。”   “哦......”孟肴不敢继续追问是谁打的。他怕说出口,仿佛是不信任晏斯茶。他们之间隔了一点东西,那是晏斯茶藏起来的。这一路他总是魂不舍守,话比以前更少。   被撞见如今这幅模样,他心里一定不好受。   孟肴突然俯身抓起一团雪,猛地塞进晏斯茶的后颈。晏斯茶被冻得缩起脖子,反手掏出雪,孟肴卖力地笑起来,一边跑一边往后看,晏斯茶丢来的雪球在空中飞散,像炸开的一团灰雾。   “太远了,要像这样!”孟肴一弯腰,抓起雪冲向晏斯茶,待两人距离足够近后,刻意夸张地挥出手——   咚一声,雪团重重打在晏斯茶胸口上,这声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未免有些凄清。孟肴的笑僵在脸上,手足无措地立着,“斯茶,”他没想到他没能躲开,“对不起,我......”   “为什么道歉?”晏斯茶呵出的白气一瞬间模糊了他的面容,下一秒,孟肴看见了他的笑容,“刚才那个不算数。”   孟肴尚未反应过来,脑袋就挨了一击,“开始了?”他一面嘶嘶吸凉气,一面转身往前跑,准备再进攻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一换一,抵消了。”晏斯茶捧起他通红的手,搓了搓,“别玩了,天太冷,手会冻僵。”   孟肴听出他兴致不高,便抓着他的手放到嘴边,用力哈出几口热气,开起玩笑:“那就塞进我嘴里,暖和暖和。”   “好啊。”   他真要塞,孟肴又怕了。最后晏斯茶把手埋进了孟肴后颈,说要惩罚他。孟肴挣了几次没挣脱,由着他去了。他看见晏斯茶久违的笑脸,心上的忧愁也消融了一些。哪怕是虚幻的笑容,也给了他一点微薄的安慰。   他们在车站边找了一家招待所,房间阴潮狭小,没有窗户,被褥一股厚厚的霉味。孟肴以为晏斯茶会嫌弃,却见他神色如常,一头倒进了床里。他似乎困极了,连连打呵欠,揉眼睛,眼圈通红。   “斯茶,你先睡吧。”孟肴给他盖上被子,又打开空调。晏斯茶拉着他的手,摇摇头,“我不困,只是有点头晕,”他又想打呵欠,偏偏强忍着,把脸颊绷得变形。过了几秒,他才说:“我还有话想对你说,我等你。”   “那你现在说吧。”孟肴蹲到他枕边,安静地注视着他。   晏斯茶犹豫了一下,轻声说:“肴肴,如果你想回H班,我可以托人帮你……”他的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打量,很温柔,又让人莫名难过。   “你现在说这些,”孟肴喉头一哽,“不觉得晚了吗?”   晏斯茶一滞,神色便恍惚了,不知所措地坐起来。孟肴叹了口气,不忍再吓他,“你知道吗?我二诊考了年级第98名。”他笑起来,眼里有光,“我从来没考过这么好,连佘老师都夸了我。”   晏斯茶愣了愣,面上的表情渐渐放松了,“好、那很好,”他端详着孟肴,一瞬不瞬,“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孟肴挠挠头,“和你比还是差远了。”   晏斯茶移开眼,落寞地笑了笑,没有回应。   孟肴心中一沉,隐约意识到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只好局促地站起来,“那我关灯了,好好休息吧。”   “其实,以前我很讨厌你这种坚强。”   孟肴诧异地回过头,黑暗中,他看不见晏斯茶的表情。   “现在倒有点羡慕了。”   那声音很轻,似是自语,似是喟叹。   孟肴大步回到他身边,摸索着抚上他的额头,“斯茶,别多想了,先好好睡一觉,”他俯下身,在晏斯茶额上印下轻吻,“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   这一夜,孟肴本该睡得很踏实。晏斯茶找到了,脱离危险,精神状态还不错,这是最令人安心的结果。可是夜深的时候,他忽然醒了。他醒来的时候很清醒,有种从未睡着的错觉。   他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半。屋里温度太高了,他感到有些胸闷,起身准备喝口水,一晃眼,却看见晏斯茶的床空了。   “斯茶,你在里面吗?”孟肴打开浴室门走进去,里面很黑,他摸索着要开灯,忽而传来了喑哑的声音:   “别...开灯......”   “怎么了?”孟肴吓了一大跳,寻着声音找到晏斯茶,他竟缩在冰冷的墙角里,身上湿透了,不住打冷颤,嘴里却还嘟囔着热。   孟肴摸摸他的脸,他的手,体温低得吓人,“你身上好冰,怎么会热?”他手忙脚乱地用浴巾包住晏斯茶,急得舌头都捋不直了,“先、先先到床上躺着,我去关空调。”   可是晏斯茶根本站不了,他开始剧烈地抽搐痉挛起来,断断续续发出极其嘶哑的、压抑的呻吟,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孟肴哪里见过人犯毒瘾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斯茶,还是去...去医院吧,去医院,”他感觉怀里的晏斯茶不住摇头,心里更慌了,“怎么办...那怎么办......”他念叨了几句怎么办,忽然哭起来,“要不、要不我去找他吧,我求他再给你一点......”   “不......”晏斯茶吃力地憋出一个字,拽着孟肴的袖子不肯放手,“不......你去...我护不了你......”   “好、好,不去了不去了,你先松手,”孟肴又听见晏斯茶迷迷糊糊地喊冷,忙脱下衣服给他围上,抱紧他,“没事的没事的,马上就不冷了......”   他费了好大功夫把晏斯茶背回床上,把所有被子、外套都盖到他身上,空调升到最高,“冷吗?还冷吗?”   晏斯茶还是喊冷,连嘴唇都发白了。孟肴瞧见他这幅模样,心如刀绞,又无能为力,只能握住他满是冷汗的手,不停磨搓,“马上就暖和了,再坚持一下......”眼泪掉在手上、被子上,根本止不住,孟肴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无能的绝望,太久远了,上一次还是他眼睁睁看着爸爸痛死在床上的时候。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痛呢?孟肴曾听过犯毒瘾的感觉有如万蚁噬骨。可万蚁噬骨又是什么感觉?设若千万只蚂蚁爬进身体最深处,无数张钳子般的嘴同时啃噬、吮吸,你挠不到,抠不出,撕不烂,掰不断,只能任由骨头被穿进穿出,脑子里全是密密麻麻、窣窣嘈嘈的爬行声,直到千疮百孔。   天快亮的时候,晏斯茶终于缓了过来。他全身出了很多汗,孟肴替他擦干,又帮他穿上衣服。孟肴上网查过了,原来第一天的戒断反应还算不上强烈,到了第二三天才会到峰点,那时再坚强的人也会被消磨得面目全非。他不敢久留,一心想把晏斯茶带回Y城。   “你害怕吗?”   在高铁上的时候,晏斯茶偎着孟肴,很小声地问。   “怕,很害怕。”孟肴坦言,他侧过头,瞧见晏斯茶青白的脸上竟泛起了一丝红光,诧异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还以为你会被吓跑。”他说着低下头,自个儿又笑起来。孟肴瞧他溜尖儿的鼻子,一双眼睛都陷了下去,心里堵得难受,“你太小看我了,我可是提着刀砍人的人,怎么会被这点儿小风小浪吓跑,”他沉默了半晌,又说,“我怕你撑不过。”   “你不在,我可能真会放弃。”晏斯茶低头捣鼓手机,肩膀缩着,头埋得很低,姿势有些奇怪,“要是我在车里又发作了,怎么办?”   “大不了就被抓起来。别怕,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听歌吗?”晏斯茶似乎没听见孟肴的回答,递给他一只耳机。孟肴接了,顺便摸摸他的手,很冰,手心全是汗,“刚刚你的手是不是在抖?”   “别太紧张,你看错啦。”晏斯茶淡淡地说,把双手揣进了兜里。音乐响起,是一首老歌,带了点戏曲调子。   列车一路前行,偶尔从窗帘的间隙漏出一丝光。孟肴靠到窗边,窥见一片茫茫雪景。说是雪景,也不过是白色里掺了两三稀疏的树,零星的平房,绵绵又袅袅的炊烟,风一起,那烟便斜了,淡了。孟肴听见歌里咿咿呀呀地唱着“黄粱一梦二十年”,带着点荒凉的弦音,恍恍惑惑间,他竟睡了过去。忽见一书生,身着白衣,站在亭檐下拾起一朵花。忽而又见他身骑白马,远远地说了一句,我得走啦。   孟肴一夜未眠,这一觉睡得太死太沉,醒来已是终点站。乘务员站在他身边,提醒他是车上最后一位乘客。   “诶?我旁边的人呢?”孟肴惊得跳起。   “啊......”乘务员思索了一会儿,迟疑地说,“那位先生好像很晕车,在中转站就下车了。”   --------------------   和Greydove没做,家人们,咋不相信斯茶啊 第96章   太阳已经下山了。   乘务员不记得晏斯茶具体在哪一站下车,孟肴就买上回程的票,每一站都下,逢人就问,甚至又去了一次Greydove的房子。后来他实在走不动,就蹲到终点站的楼梯口,眼巴巴地望着等。一车又一车,出站的人像水一样流去,路过地上的孟肴,便投去一眼怜悯般的打量。后来连值班员都看不下去了,来劝他,说他要找的人可能已经先回去了,实在不行,就去报警吧。可孟肴只是摇头,他说,我们约好了的,他不可能丢下我。   再后来,天都黑了。清洁工推着垃圾箱从他身边路过,说小伙子,今晚没有列车停靠了,回家吧。   孟肴稀里糊涂地出了站,冬夜的街道灯火阑珊,寒风砭骨,只有几个拉黑车的懒懒散散缩在角落里。一见孟肴,纷纷凑上来打招呼。问他:去哪儿呢?孟肴也痴痴地问:去哪儿呢?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一句。司机们反被他弄烦了,摆摆手,一哄而散。   去哪儿呢,这墨天黑地的世界,四面都是路,可四面又都像墙。孟肴茫然地往前走,去到晏斯茶的屋子,没有人,他知道不会有人,只是不敢停下来,在这铁箱般的黑夜里四处寻觅游荡,好逃避他可笑的处境——   他又被丢下了。上天有多残忍,予他爱,又摧毁爱,最后连这点失而复的微渺幸福,也要转瞬剥夺。   天空又开始飘雪,孟肴伸手捞起衣帽,包住脑袋,在帽檐圈围出的小小的、温暖的空间里,终于禁不住哭起来。小的时候,他害怕在正月间睡觉,因为一觉醒来,爸妈就不见了。他们怕他伤心,总是一声不吭地走。可他还是会伤心啊,他哭着到处找,追到村口,把一排人家都惊醒。旁人拿他开玩笑,说,小肴,你爹妈不要你了。   再后来,他就习惯了,变得麻木也更坚强,人们称之为长大。那已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他以为再不会经历这种痛楚。他哭得像个小孩,可是小孩子一哭,就立即有人安抚怜惜,而他只能忍受,只剩沉默。   天朦朦亮的时候,孟肴停在了晏家老宅门口。他找遍了所有可能的角落,已经别无去处,这里是他仅剩的安慰与希望。虽然晏斯茶一直逃避家庭,但所谓倦鸟知返,也许在他最失意狼狈的时候,反而会回到这里。   可孟肴摁了好一阵门铃,都无人应答。上次他来时,明明响了一两声便有人接听。孟肴的心里越发绝望,如果这里也找不到晏斯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报警吗,要通知他的家人吗,不论哪条选择,都像雪上加霜的绝路。   正胡思乱想间,一辆车从拐角缓缓转了进来,天尚未明,街道一片茫茫雾气,待车停下时,孟肴才看清是那辆熟悉的添越。司机下车看见他,两人俱是一愣。   “你找小茶?”   司机多次接送孟肴,与他早已熟识。此刻却无暇寒暄,慌慌忙忙越过孟肴,打开了大门,“他在医院呢!先生让我回来取证件。”   “医院?怎么回事?”孟肴忙揪住他,“说是倒在了路边,我也不太清楚,”司机挥开他往里跑,孟肴紧紧跟在他屁股后头,“哪个医院?”   司机支吾了两声,声音小了,“先生...…他爸也在呢,你现在去,不太好。”   “我不会添乱的,”孟肴心急,跑到司机前头堵着,“叔,您告诉我吧,我找他一天一夜了!”孟肴还戴着衣帽,大大的帽檐挡尽光亮,衬得黑眼圈像两团沉重的淤伤,把整张脸都吊扯下去。司机见他如此憔悴,心有不忍,“那... 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孟肴匆匆赶去医院。急诊室的人很多,外面寒风恣肆,里面却闷热得紧,地上坐的躺的,横七竖八地挤占着空间。他来回跑了好几圈,都没看见晏斯茶,扽住一个医生追问,才知道已被晏父转去住院部。   他又一刻不歇地赶往病房,未打开门,先听见一个男人疾厉呵斥的声音:   “你怎么没直接死在外头?我早该养条狗,也比你有出息!”   孟肴愣在门口,一时不敢动作。又听男人咒骂两句,突然抡掌,重重一耳光。孟肴的心一颤,正欲进去,门突然从里面开了,轰地砸到墙上。   孟肴立马低头走开,装作过路人。男人并未注意到他,拉上门,取出支烟咬着,没点,朝走廊尽头大步走去。孟肴回头看他的背影,高大端正,穿着衬衫套毛背心,极斯文儒雅的打扮,难以想象是方才震怒的人。孟肴等他走远了,打开门溜了进去。   晏斯茶正靠坐在床边,手上还挂着点滴,埋着头,瘦瘦薄薄的。听见开门声,他也不动作,稍长的发垂下来,挡住半边脸颊。孟肴俯身一探,才看见他鼻子嘴巴全是血,顺着下巴直往下滴。孟肴吓了一大跳,左右看看,抓起床头柜上的纸巾,“快把脸抬起来!”他替晏斯茶擦去脸上的血,又堵住鼻子,“有没有哪儿难受,头痛吗?”   晏斯茶像被打聋了,怔怔地瞅着他,恍恍惚惚的。孟肴唤他好几声,他才垂下眼帘,说了句我没事。在车上时,他脸色只是青白,现下已透出灰败,白惨惨的光,也照不亮深陷的眼塘子。孟肴心里堵得慌,蹲下身来,捏住晏斯茶冰凉的手,“刚刚那人就是你爸?”   晏斯茶没有回答,低头反握住孟肴的手,顺着抚上他冰湿的袖口——孟肴在雪天里走了一夜,一进入温暖的医院,身上的霜雪全化了,晏斯茶问他会不会冷,可声音干涩喑哑,孟肴没能听清,还以为他诘问自己为什么来。   “我找了你一天一夜......”孟肴满腹的委屈突地涌起,“你就宁愿倒在路边,也不肯跟我走?”   晏斯茶仍低着头,不与他对视,也不吭声。孟肴见他态度如此漠然,愈加寒心,一下站起身来,“那晚不是约好了吗,都是骗我的?”他俯视晏斯茶,他真看不透这人,不明白,想不通,气得人都开始发颤,“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戒毒?”   “在车上,我发作了,”晏斯茶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人那么多,我不想你难堪。”他说完,仰脸冲孟肴笑了笑,有些无奈又很歉然的笑容。   孟肴心里突然掀起一种剧痛。他本要继续追问,要诘难,要诉说一整夜的惶遽,可他说不出来了,一个字都不行。   晏斯茶见他默然不语,安抚般扯扯他的手,示意他坐到床边,“肴肴,你听我说,”他轻轻拨开孟肴濡湿的额发,指尖很凉,“你先回学校,过段时间我来找你,好吗?”   “过段时间是多久,”孟肴语气急了,赌气般捏住晏斯茶的手腕,“万一你又消失了怎么办?”   “不会啦。”晏斯茶嘴角仍挂着笑,可藏不住眼底的黯败。孟肴突然恨起自己的无能,他问,“斯茶,你先告诉我接下来的打算,”他想起方才见到的晏父,轻声问,“你爸爸是不是要送你去戒毒?”   晏斯茶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在家干戒。”   “什么?那怎么……”孟肴一惊,正想细问,病房门突然开了。晏父踱进来,一见孟肴,脸上划过一丝讶色,但并不言语,只无声无息地打量他。   孟肴也起身回望他。晏父面容硬朗英健,但眉骨太高,眉心紧缩,使得两边浓眉像书法里的“一”字,左顿右提,微微上斜,再加一双深凹的眼,瞧着颇为阴沉严峻。幸而还有一副黑圆框眼镜,添了几丝书卷味,抵了两分锐气。   “您好,叔叔,”晏父久不说话,孟肴压力倍增,只得主动开口,“我是斯茶的朋友,来看望他......”   晏父噢了一声,淡淡道,“他现在没空见朋友,你改天再来。”他久居高位,说话字正腔圆,不怒自威,孟肴费了好大劲,才重新开口道:“叔叔,听说您要让他干戒?他现在身体虚弱,精神状态也很不好,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很可能会出问题......”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晏父上前两步,杵在孟肴跟前,“让他进戒毒所,闹得人尽皆知?”他的目光似有千钧,压得孟肴抬不起头,“戒毒所...有更专业的医务人员,能量力而行......”   “呵,”晏父冷笑一声,“戒毒所里一堆不三不四的人,到时候我儿子出来,圈子全是那种人,他想复吸还不容易?戒毒所少则几个月,多则两三年,出来又怎么融入社会?这些后果你想过吗?责任你担得起么?”他话里尽是咄咄逼人的反问,孟肴毕竟年纪小,怵得脑子一下发懵,说不出反驳的话。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住孟肴,把他引到身后挡着。“别说了。”晏斯茶直视他父亲。   晏父见他这般维护孟肴,气得勃然变色,“混账,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他虽在骂晏斯茶,孟肴却觉得也在含沙射影自己——他必定看出了他们之间的首尾。孟肴惴惴地抬起眼,果见晏父近乎憎恶地瞪着自己。   他在这目光中,反横生出一些勇气,重新走上前,“如果非要在家戒,也该根据医生指导,借助药物循序渐进......”   “行了,肴肴,”晏斯茶打断他,“是我自己同意的。”他站得摇摇晃晃,一头冷汗,孟肴目光下视,这才发现他手背上有血,回头一看,地上的输液针还在往外流液,聚了一小滩。孟肴忙扶着晏斯茶坐回床上,翻开抽屉替他找出棉签止血,又抬头看看输液瓶,里面还剩一大半,“还没输完,我去叫护士......”   “不用了,”晏父取下衣架上的外套,抛给晏斯茶,“现在就走,出院手续我给你办了。”   晏父毕竟是长辈,他一心坚持,晏斯茶又不反对,孟肴没有立场再继续插手。他只好无力地追问晏父,“如果斯茶失败了,能送他去外面戒毒吗?”   晏父怒气未消,只管冷笑,“失败了,那就死在屋里。我当没有这个儿子。”   晏斯茶似没听见,平静地说了一句走吧。孟肴见他脚步虚软,却还竭力迈大步子,渐渐拉开和晏父的距离。他从小那么优秀、令人骄傲,恐怕从未这样受尽数落,偏偏还当着孟肴的面。   孟肴追着他的脚步,想安慰点什么。但又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沉默地走在身后。晏斯茶的背影依旧挺拔笔直,可又像哪里不一样了——是因为太瘦了吧,棱棱角角,像一个飘乎的纸人。原来一个人可以瘦得这么快,冬天还未过去,才两三月的光景,一个人的一身血肉便耗尽了,只剩一层皮,一把骨头。   花在冬天谢了,春天还能再开。可人呢?人要是跟花啊草啊一样就好了,那么只需等冬天过去。   孟肴走出门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他直到傍晚才回到学校。   孟肴旷了一整天的课,奇怪的是,佘老师并没有责问他。他出医院的时候,原本想同晏斯茶一起上车,却被晏父拦了下来。他嫌孟肴碍事,说他耽误太久,班主任未免起疑。又说他要是真为了晏斯茶好,就正常回到学校,缄默不语,当无事发生。   孟肴还是不愿走,最后是晏斯茶亲口对他说:“你回去吧。”   “答应我,这一次不要来找我了,换我来找你,好吗?”   孟肴只好回到学校。他知道自己没用,也知道晏斯茶不愿他看他受苦。可是看不见也是一种痛苦。他会在夜里惊醒,梦见自己身处阴曹地府,有人入热镬煎煮,烈焰猛烧,忽而又有人霜天冻地,满身胞疮。嘶叫滚打,苦不堪言。他想伸手,动弹不得;他想喊,却出不了声——这种梦做多了,他就不敢再睡,睁着眼挨到天亮。他疑心晏斯茶和自己产生了某种连接,梦里所见,一半是真实。   他坚持了整整三天。比三年还长,数着秒过日子。第三天夜里,他终于撑不住了。他要去看一眼,只一眼,不会让任何人发现。不然晏斯茶没好,他先疯了。   孟肴只背了个书包,出门时碰见室友,那人顺嘴一问,你去哪儿?他说,我出去一趟,宿管来问,就说我回家了。那晚恰好是周五,室友没多想,点了点头。   --------------------   大家好,我还活着......今天双更 第97章   在晏家,晏斯茶房间的窗外,是一堵白墙。   这间房面朝阳,可惜视野不好,只有躺下时,才能望见一溜儿天空,还有墙外参差的树梢。三四月的时候,上面会开满白玉兰,如同停了一树振翅欲飞的白鸟,壮观得梦幻。也的确梦幻,十几天就谢了,凋落殆尽。玉兰花叶不同期,花先开,再长叶,所以花未开之前,枝杈光秃秃的,像天空喑哑的裂痕,未免有些冷清。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住了。那株玉兰上不知何时缠挂了一只鹞子风筝,被吹得残破不堪,但依旧绊在树枝间无法脱离,在风里摇晃,就像在挣扎。他每见此景,都有种逼仄的窒息感,仿佛上天有意的嘲弄。   风筝。很小的时候,老师教过他做风筝。他做的就是这种最传统、最常见的鹞子风筝。老师让他们带回去,周末同爸爸妈妈一起放。爸爸不在家,妈妈总躺在床上。他拿给妈妈,她看了一下就闭上眼,再没有话。   在记忆里,她几乎不跟他说话。   以前老师教修辞比喻时,让他们写妈妈。选一个最能代表妈妈的关键词,用“妈妈是......”的格式造句。有人写妈妈是阳台上的花,妈妈是牛肉饺子,妈妈是睡前的童谣......   他写,妈妈是疼痛。   “为什么是‘疼痛’?”   “因为她总说这两个字。老师,疼痛到底是什么?”   “你不知道么?你摔倒在地上,那一瞬间的感觉就是疼痛。你打针的时候,针戳肉里的感觉就是疼痛。你被别人伤害了,心里那种很难受的感觉也算疼痛。”   “嗯。”   “明白了吗?斯茶,疼痛,是很不好的东西。你真要这样写妈妈?如果她知道了,也会感觉‘疼痛’哦”。   “为什么?”   “换位思考一下吧,如果妈妈这样写你,你会开心还是难过?”   “为什么要开心难过?这是她的作业,和我有什么关系?”   “唔……马上上课了,斯茶,你先回去坐着吧。”   家访时,老师每次的开头都是:这孩子很聪明,也很乖,可是……   可是……   可是什么?每到这里,他就听不清了,他试图听清,但耳朵里总有嗡嗡噪噪的电流音。亦或者过去太久太久,他已经忘了。   有一天,姑姑突然把他领到一个房间门口。她说,今晚你在这里面睡觉。那间屋没有窗户,没有一丝光,他还来不及看清里面有什么,就被推了进去。   往后无数次犯错,他都被锁进这间屋子。可是第一次被关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做错。那仅仅为了测试。   姑姑说,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教给你的道理,你要好好记着,善恶对错,你要能分辨。她还说:都是为你好,你别怪姑姑。你乖乖听话,当个好孩子,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   你要是不听话......   有一次,他实在受不了了。他跑到妈妈床前哭,可她突然尖叫起来,好痛,好痛,好痛。她大张着嘴巴,像被一根绳勒紧脖子,死命发出求救的嘶嚎。他被吓坏了,跑出门藏进树丛里。那凄厉的声音还远远飘荡着,像在四处搜寻他,使他阵阵恶寒。   妈妈不喊疼的时候,就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窝像两个黑黢黢的大洞。有一次,她的朋友来看望她,领着自己的小孩。她对着那个小孩笑,很温柔,她从未对他这样笑过。王妈私下说,太太生孩子很吃了些苦,子宫破裂崩血,差点丢掉性命。后来身子一直不见好,人也没精神,没两年就查出了癌。怀孕时她才二十来岁,多年轻,还在读书。她不想生的,是晏老太太想早点抱上孙子。   可还在临产期时,晏老太太就逝世了。她进退两难,带着不甘的怨怒,还是生了。   有一次,她又在他面前喊痛。“好吵啊”——那是他第一次迸出这种话。   他的母亲,那个永远一副身在地狱般的女人突然安静下来,近乎愕然地看着他。接着就哭起来,呜呜咽咽,声嘶力竭,像个含冤的小孩。想死,那也是她口中第一次说出“死”这个字。从此,她就不喊疼、不叫痛了,只说死。   再后来,她真的死了。死了也好,不必活受罪。他从不觉得死亡是一件不幸的事,所以他没有愧疚,亦无伤感。在葬礼上,他被爸爸打了,因为他没有哭。后来哭了,却也不是为了她。   只是有一天夜里,也只有那个夜晚。她叫他去把窗户打开。   “月亮,真圆啊。”她说,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总是想家。月光下,她的面庞很宁静。那一晚,他趴在她枕边睡着了,脸颊贴着她润凉柔软的膀子,做了一个有月亮的梦。梦里有一条流淌的星河,轻轻地抚过他的头。   可第二天醒来,她又变回那副冷漠尖刻的模样,仿佛昨夕一整夜都是梦。怅然若失,他因她哭过这一场。   哒、哒、哒,外面传来硬底鞋的脚步声,打断他的思绪,是女佣从门前经过。他从前没见过她,听说王妈走后才雇的。已经过去多久了?太久了吧,久到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想起,他以为早已忘记。   最初一两天,他还吃得下饭,后来便不太记得吃了什么、吃或者或没吃。他也不太记得上一次碰海洛因是什么时候,好像很久很久,很远很远了。他在医院打过一针美沙酮,这倒还记得,杯水车薪的美沙酮,饮鸩止渴的美沙酮。当时他在街边走,预感撑不了多久,想找个角落歇一歇。可是他的腿骨突地变软,一截一截儿,他走路,骨头们就错位开,咯叽咯吱摩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后来他就倒在地上,散架一般,骨头四分五裂,咕噜噜滚开。他以为自己死了,结果不久就醒来,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白惨惨的灯光下,像涂了很厚的粉,哇啦哇啦说着什么。他起先听不见,耳朵里只有列车长长的呼啸而过的风声,后来,他能听见了,那人说,一个人啊?你家属呢......家属没来,你不能走……   又过去多久了,还有多久。天还黑着,隐约听见有人在讲电话。胃里凝了好多大石头,死命地往下坠。该塞进一只巨手,把它们捏碎了,狠狠掏出来。还有脑袋,凿开天灵盖,撕裂脑膜,把闷胀的脑浆都挤出去,把混乱的画面挤出去。疼痛。疼痛。明白了吗?斯茶,疼痛,是很不好的东西……这孩子很聪明,也很乖,可是......   可是……   生日那天,孟肴送了一只木雕的《银翼杀手》里的独角兽,他说,我刻了Roy雨里的那段话,记得你说很喜欢。上面用英文写道: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在时光中消逝,   就像泪水消失在雨中。   他把独角兽摆在床头,后来弄脏了,流了好多血。那天晚上,他发病了,一定吓坏了他。他恳求他别走,他却说,我受够你了——我刻了Roy雨里的那段话,记得你说很喜欢......(他在房间里,关了怕有好几天呢......)他爸一见他就骂,你怎么没直接死在外头?我早该养条狗,也比你有出息!可是只要打一针,什么都能忘掉。他求着他别走,他一定吓到他了。他却扯开他的手——我受够你了!我受够你了……可你说过,我什么样你都喜欢,不是么?只有你这样对我说过……送给你,我刻了Roy雨里的那段话:所有这些时刻终将在时光中消逝——   明白了吗?斯茶,疼痛,是很不好的东西。(嗳、嗳,我只给你讲,你可别传出去......)姑姑说,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教给你的道理,你要好好记着,善恶对错,你要能分辨。她还说:都是为你好,你别怪姑姑。你乖乖听话,当个好孩子,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为什么一定要听话?老师说这孩子很聪明,也很乖,可是......   可是……   可是他是个怪物!   这孩子不通人性,缺乏共情,你们一定要小心!如果不好生管教,今后一定酿成大祸!记住,你们一定要好生管教......好生管教......爸爸工作,妈妈生病,于是姑姑来了。她说,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教给你的道理,你要好好记着,善恶对错,你要能分辨。她还说:都是为你好,你别怪姑姑。你乖乖听话,当个好孩子,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不,不要,我害怕——都是为你好。你是个好苗子,我不能让你走错路。我不进去,不要锁我,求你——都是为你好!你乖乖听话,我们都爱你,你要是不听话......你要是不听话,不听话我也帮不了你——孽债啊——当初就不该生的——只有仇跟怨,生了个坏种!孽债啊——所以你得听话,你要听话,我们都还爱你——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吵死了!你不听话——你不听话——受够你了——好痛——好痛——闭嘴——你怎么没直接死在外头——完了——我不能让你走错路——完了,全完了——就不该生的——孽债、孽债、孽债、孽债啊——   “斯茶!斯茶,斯茶!”孟肴紧紧掣住他,阻止他失控的动作,“是我!听得见吗?是我!”   晏斯茶靠在他怀里,一个劲打颤痉挛,浑身冰冷浸湿,几乎触不到脉搏。一张嘴,喉如刀割,透出股血味。他把孟肴的手摁在心口上。他求他,往这里插一刀,他说好痛。他求他。他不该活。   孟肴拼命想挣脱,仿佛那里真的有根匕首。挣不掉,吓得失声恸哭起来,保姆过来拉他,他死死不松手,仿佛两手嵌在了身体里。他就这么抱着,直到晏斯茶不再动弹,这一程折磨缓了过去。   孟肴缓缓松开两手,胳膊已经僵得不能伸直。他浑身虚汗,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却看见晏父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不知道已站了多久。   “你等下来一趟书房。”他说。 第98章   保姆将孟肴引向书房。   孟肴三入晏家,却还是头一回看清宅中景致。晏家形如古典园林,花树丰沛,有回廊景墙、匾额楹联、亭台假山,住宅在东,书房却孤零零杵在西边一隅。建筑有三扇长窗,据说仿自拙政园的听雨轩,屋外种了芭蕉与修竹,还有一池荷花,可惜冬日不得见了。   书房里陈设简单,一眼望去全是书。晏父正坐在桌前,摆弄一堆玲珑小巧的茶具。见孟肴来了,便伸手一点,让他落座对面。   “喜欢喝什么茶?”他问。   他态度这般稀疏平常,孟肴反而有些不适应,“我......都可以。”晏父点点头,开始娴熟地烹煮、洗茶、沏茶,一时间屋里只闻淙淙水声。白汽腾起又散开,沁入皮肤,有些暖,又有些凉。孟肴七零八落的心,竟也随着流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给你泡的是凤凰单丛,挑一个杯子吧。”   桌上摆着各色小茶杯,孟肴选了个古朴的霁青色斗笠形杯,晏父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仿佛能从选杯中窥见孟肴的个性。他斟满茶,孟肴啜了一口,他问:“如何?”   孟肴心中郁结牵挂,哪有心思好好品茶,也不懂品茶,只尝出比寻常的茶多了一丝花香,“很香。”他如实道。   这评价如此简单,晏父也不恼,反而笑了笑。孟肴头一回见他笑,他笑时镜下的眼睛弯弯的,眼下会聚起细纹,小扇子般铺展开,显出几分柔和。晏家的人似乎都有这种特质,笑与不笑判若两人。“这是晏斯茶他妈妈最喜欢的茶种,”晏父的手拂过桌面,“这桌上的杯子,也都是她亲手做的。你看杯底。”   孟肴倾斜杯口,这才发现,里面阳刻了一个正正方方的“茶”字。   “这是她的字。茶属草木,生于泥土,器皿为金,烹煮用水,炉下有火,所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皆备。她从小身体不好,便取‘茶’字图个吉利。”   “她以前同我说,自己孩子也要带上这个字。于是我取了‘晏斯茶’,中间的‘斯’谐音思念的‘思’。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晏斯茶——晏、思、茶。   孟肴恍然大悟,眼里浮起一丝神往,“您很爱她吧?”这不苟言笑的男人,在他心里突然多了一丝柔情。   晏父并没有回答,他垂眼饮茶,头缓缓摆着,像在摇头,又像只是在吹去水面的茶叶。热气腾起,将他镜片蒸得迷蒙,“可好多年以后,我才在书里看见,原来‘斯’在古语里还有一层意思,是‘劈砍’。”   孟肴一怔。   “她妈妈足足小我八岁,是我在海外读博时的学妹。”晏父取下眼镜,慢慢擦起镜片,声音依旧一板一眼,听不出情绪,“她很崇拜我。那时我家里也催得紧,便试着同她交往。不到三个月,我们就订婚了,那年她还没满二十岁。”   “这么年轻......”   “她生晏斯茶时,也不过才二十二岁。”晏父摩挲着手中空掉的茶杯,“她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一提到去世,孟肴便想起晏卿讲过的故事,他望着晏父,仿佛自己成了刑场上的看客,心中一阵揪然。晏父似看出他的情绪变化,问道,“怎么了?”   “我......”孟肴忙举起杯子,掩去失态,含糊道,“没想到她走得那么早,我很遗憾......”   “哦,”晏父点点头,目光却锁住孟肴,颇为深沉,“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咳、咳咳咳......”孟肴被一口茶水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压根不敢直视晏父,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话就像富有深意的试探。   “他妈妈的事,晏斯茶没给你提过?”晏父又问。   孟肴喝下一杯茶,把气理顺了,才道,“没有......”   “也难怪,”晏父突然有些古怪地笑了,缓缓道,“他拔了他妈妈的呼吸机这种事,他怎么敢给你讲?”   他说得这样坦然、直白,孟肴心中轰地一声,像一盏巨钟断裂,拖着他直往下坠。他惶然地望向晏父,见他居然还在笑,那笑容近乎残酷,像在说:你果然知道。   “你信因果报应吗?”晏父突然问。   孟肴的心全乱套了,晏卿不是说过她瞒着他吗?他什么时候知道的?那这些年他又如何看待晏斯茶?这些盘旋的字句挤满孟肴的脑子,绞住他,连回应的气力都无。晏父见他脸色骤变,反而安慰起来,“你不必紧张,我儿子是什么样我了解。这些年,该放下的,不该放下的,我都看淡了。”   他给孟肴重新倒了一杯茶,搁在他面前,“我三十岁丧母,四十岁丧妻,年过半百,儿子抑郁吸毒。我从前不信命不信邪,现在看来,却全应了‘报应’二字。”他颓然地缩进椅背里,佝着背,像突然老了许多,卸去一身板正威严。   “我其实是个同性恋。”他说得很平静,“九十年代国内观念很封闭,我又是家中独子,只好结婚。”   “他妈妈怀孕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秘密。她吵着要打胎,被我妈压下来了。可过了不久,我妈就突发脑溢血去世。晏斯茶出生的时候没有哭,十天之后却开始整日整日嚎哭,待他长到一岁,便学会咬人,有时把奶妈的胸咬得鲜血淋漓。算命的说,他命盘多煞,八字大凶,是生来讨债的。”   晏父语速快起来,像是多年积郁的话,终于找到了窗口,哪怕对面只是个少年,“再长大些,他开始上学。他学东西很快,过目不忘,性格却乖僻暴戾。凡我养的宠物,他都要拿来开膛破肚,连池塘里的锦鲤也不放过。他拿奖,我夸过一回,他便次次要拿奖。有一回钢琴比赛,我亲眼看见他推了一个小孩,从人家的手上踩过去。我在家中办公,常常会发现他在门缝外偷看我,小小一团,一动不动,鬼魂一样。我一起身,他就跑进来,问我:‘您忙完了对吗,陪我玩吧。’”   “我承认我不会当父亲,我害怕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于是我逃走了,疯狂地工作出差,逃避他,也逃避她妈妈——我们一见面就吵架,他妈妈成天拿取向说事,威胁我。我知道她恨我、想折磨我。可是她直到死,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她去世前一天,还问过我,问我有没有爱过她。我那时真是坏透了,连骗她都不肯。我问她,要是我说没有,你是不是就要公开我的事。她说对啊,脸上还带着笑,明天我就说,告诉你儿子、告诉你妹妹、告诉你下属,告诉全医院的人,你是多大一个耻辱。   我气得摔门而去,怎知道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她走的时候表情很痛苦,连眼睛都没有闭上。”晏父盯着桌上的杯子,有些失神,“那时的我,竟连骗她一句都不肯……”   “晏斯茶拔了他妈妈呼吸机,小卿想瞒我,可哪里瞒得住。我起先恨他怕他,甚至想过掐死他,可那年他才六岁,我怕真的伤害到他,只好远远躲去国外。小卿一直想要孩子,又生不出来,我便把监护权转让给了她。过了几年,她叫我回国看看,说晏斯茶与从前大不相同。”   “果然,他变乖巧了很多,再不会做出格的事,放假还会去敬老院做义工,我想他真是懂事了、长大了,心里宽慰很多,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仇恨也散了。”晏父说及此,重重叹了一口气,像提至伤心处,“可是那年冬天,我俩一起出门。我在雪地里滑倒了,膝盖髌骨脱位,痛得站不起来。我一抬头,竟瞥见他脸上有来不及掩去的讥笑......”晏父摆摆手,说不下去了,摘下眼镜,揉着紧缩的眉心。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脸,近乎自语地说,“我就在想,我儿子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变好了?”   孟肴望着他空洞迷茫的眼。那样岁数的人,竟也会有这种眼神。他禁不住问:“叔叔,那你还爱他吗?”   晏父沉默了,屋里有片刻的寂静。最后,他长叹出一口气,这口气就像浮动的白雾,腾起,又转瞬消散,空余一室怅然。   “我不敢太爱他。”   “那样的孩子,早晚会让我失望伤心。所以我少爱他一点,就会少痛苦一点。”晏父缓缓坐直身子,正色道,“我同你讲这么多,也就是想告诉你,晏斯茶生来就是个异类中的异类。我与他血脉羁绊,摆脱不了责任。可你和他只是萍水相逢,没有必要承担这些不幸。 他变成这样,与你相关,可本质还是他性格决定,你无需愧疚。”   孟肴的嘴角斜挂着,似是苦笑,“您是觉得,我来找他只是出于愧疚?”   “不然呢,”晏父不解,“像他这样的人,你还图什么?”   “……像他这样?”孟肴心里突地掀起一股强烈的悲哀,“斯茶在你心里,就那么一无是处吗?”   ”你提起他,满嘴都是宿命,是无奈。你给他打标签,问他是不是永远不能变好,”孟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越说越激动,腾地站起来,“可从小到大,你都没有尝试过亲近他、教育他,他又怎么去变得更好?”   晏父却无力地摇了摇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敢去碰海洛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放弃了他。他能戒就戒,戒不掉我就当没这个儿子。我养他近十八年,予求予取,不求回报,也算仁至义尽。”他两手搭住扶手,弓着背站起来,不再看孟肴,缓缓、缓缓地向门外踱去。   “老天要罚我,也够了。已经够了。”   孟肴走出书房时,天还大亮着,他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不远处的桂花树上停了两只麻雀,一见孟肴,啁啾几声,扑腾着飞远了。院子便静了下来,静得让人惶遽不安,他沿着来路往前走,突然觉得这个宅子设计得好生奇怪,家不像家,倒像个断景残垣的遗迹,一场幻梦。   他一进门,正巧和保姆撞了个满怀。她背着包,手下还拎着个大行李箱,一见孟肴,眼神闪躲,脸也红了起来。   “你这是......”   保姆放下箱子,贼头贼脑扫了一圈四周,把孟肴揪到一旁角落,“你是个重情义的,但实话实说,小孩,碰过毒的人,就不可能再当朋友!你不也亲眼见识了,他们一犯起毒瘾,六亲不认,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她瞅了眼房门,脸上扬起一丝惊惧,压低了声音,“这家先生给的钱是多,可谁知道他小孩是这样......我宁肯拿少一点,也不要继续活受罪了。你也乘他没醒赶紧走吧......”   孟肴一直垂着头。半晌,他才幽幽地说,“斯茶能戒,我信他。”   “怎么可能戒?你见过几个戒成的,你太单纯了,这就是地狱那道门,进去了就出不来,”保姆一把掐住孟肴的胳臂,“而且我跟你说,碰过毒的人,都活不过几年......”“你说够没有?”孟肴突然抬起头,眼圈都憋红了,“你要走就走,嘴上能不能积点德?你是走是留,不会有人在乎。照顾斯茶,我一个人就行!”   “我......我还不是看你可怜,怕你遭殃!”保姆被戳破颜面,恼羞成怒,指着自己的额头点了点,啐道,“现在一看,你就活该——”屋里突然传来几声痛苦的咳嗽,保姆被惊得一颤,忙提溜起一旁的箱子,“是你又把他吵醒的!你、你自己收场……”说着撞开孟肴,仓皇地跑了。   孟肴推门跑进去,晏斯茶手脚还被绑着,只能徒劳地挣扎,孟肴忙把落地的被子捡起来,替他盖上,“斯茶,怎么了?”   “...渴......”他迷迷糊糊地嘟囔,孟肴赶紧替他接了杯水,掂起他的头,喂到他嘴边,晏斯茶刚喝了两口,又痛起来,被呛得连声咳,水也晃了,洒了一身,孟肴没看见毛巾,干脆上手用袖子碾,他感觉手下的身体不停在抖,抖得他害怕,只好俯下身抱住他,紧紧箍住,好像这样他就不会那么痛了,“我想带你走,”他埋进晏斯茶肩里,声音也在抖,“他们只会说些摆脱责任的话……我带你走,等好了回来,证明给他们看,”他说着说着,泪就往下淌,渐渐哭出声来,“可我又能带你去哪儿?你跟我说你痛,好痛……”他越哭越气急,嘴里吚吚呜呜,绕不清楚,“可…可我……什么都…都做不了……对不起斯茶……对不起,对不起……”   窗外起风了,吹过枯叠的落叶,发出很细微的脆响,沙沙、沙沙,伴着孟肴颤抖的哭声。晏斯茶的呼吸,像肺里被抽干似的,他浑身颤得更凶了,抽搐着,可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他好像做着一个梦,有人在为他哭。他不想那人更难过,所以他不喊痛,他得忍着。   可那人还是哭,一直哭。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听过一个人为自己哭成这样,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软得要化掉,却又痛得要跳出来。他从小做事就不计后果,不论是非,也不知悔恨,可就在此刻,这一瞬间,他像从无数个回环的梦里乍然惊醒,浑身冷汗,心慌意乱。   错了,他知道他做错了。   他在梦里,也禁不住失声哭起来。 第99章   孟肴带不走晏斯茶,索性就一直赖在晏家。   家里又请了新的保姆,是个瘦瘦小小的中年女人,蜡黄扁平的脸,一双瞪得很大的眼睛,与人对视时,瞳仁总是不安地微微地颤动着。   她说她以前在医院当过护士,来家里以后,却不曾贴身照顾过一次晏斯茶。   孟肴理解她的恐惧。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折磨得似鬼非人,痛不欲生。晏斯茶的戒断反应越来越严重,他的温觉彻底乱了,屋里开着三十度的空调,手臂却能起一层鸡皮疙瘩。一小时前还在不停冷颤发抖,一小时后又能烧得面颊通红,如此反复不断,黑夜接白昼,没有片刻的安宁。孟肴搬了张椅子在床边,但几乎没有坐下的机会,晏斯茶冷,他就一层层添被子,被子不够就上厚外套;他热,就揭开被子,用冰袋敷头,冷毛巾擦身体,可和第一次发作那晚一样,统统都是徒劳。晏斯茶的感受与外界环境毫无关系,全在于脑中。他被独自隔绝在那个漆黑的、小小的脑中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时间格外地难熬。起初一两天,晏斯茶还能说些胡话,发出痛苦的呻吟,熬到后面就只剩微弱、断续的呜咽,蜷弓着背,一阵一阵地抽搐。他被捆绑的手脚已经出现了乌紫的勒痕,孟肴替他松了绑,他却再没有从床上爬起来过。   已经过去几天了?连孟肴都快分不清了。晏斯茶谵妄畏光,窗户窗帘一直紧闭,昏黯的房间,像一片幽窄的密林,透不进一丝黎明的天光。一日复一日,没有停歇、没有尽头,再坚强的人到后面也意志殆尽,颠倒浑噩,只残余一点本能硬撑。   但是情况仍旧没有一丝缓解。不久后,晏斯茶又开始频频咳嗽,咳得很是费力,好像有人死命掐住了他的喉咙,声嘶力竭地咳,咳得狠了,手就伸到喉咙上去抓,孟肴稍不留神,他就在脖子上抓出道道血痕。孟肴哪怕坐到椅子上,也不敢合眼,怕自己一闭眼就会睡过去。昏昏的屋里,他始终凝神留心着晏斯茶的情况,一有加重的迹象,就上前抱住他,用尽力气锢住、勒住,不让晏斯茶挣脱,两臂酸沉发麻,也不敢松开。   晏父来过房间几回,每一次出现,都比上一次更加衰颓憔悴,再无初见时的体面。他曾经不留情面地说要晏斯茶干戒,可是没人料到戒断的过程如此可怖,漫长到令人难以接受。   他终究还是拨通了家庭医生的电话。   但医生听过情况后,只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如果情况实在糟糕,只能先给他用些美沙酮。”   “能治好吗?”   “症状是能够缓解,不让他那么痛苦,但只能一直这么用下去,”他顿了顿,“……或者过段时间再试着去戒。”   医生说,美沙酮实际是一种更安全、更长效的海洛因替代品——临床常用的替代疗法,本质上是将对一种药的依赖转移到另一种药上。或许会缓解一时的痛苦,但也可能让人更难做出改变。   他还说,海洛因诞生之初,曾被视作神药,它具有和吗啡相似但更快速强烈的功效,止咳、止痛、镇静、以及带来舒缓愉悦的感受,甚至受到许多精神病医生的追捧。可是人们很快发现,一旦停止用药,状态会比吸食前更加糟糕。因为从极乐跌到极苦,人是很难承受的。   本想要逃脱痛苦的人,最后却被更可怕的痛苦吞没。   “海洛因出现一百多年了,至今没有戒断的良方,”医生最后在电话里说,“所以才那么可怕啊。”   海洛因,Heroin,源自德文heroish,意为女英雄。多讽刺的名字,营造海市蜃楼的幻境,幻境之后,万箭穿心。   那天夜里,晏斯茶突然扑到床边呕吐起来。他咳嗽严重,连食物都咽不下,只能吐出点酸水,吐不出了,还张着嘴干呕,脸颊胀红,额边青筋绷起,一阵一阵,喉咙深处发出嘎、嘎刀片般的磨响,好像要把心肝脾肺连着血一齐呕出来。他神志昏沉,形容不出感受,孟肴见他口唇干裂,浑身大汗,猜他是发了高烧,但探探额头,温度又很正常。喂他退烧药,他吞下去又呕出来。吐完就趴在床沿,头朝下埋着,也不再翻身动弹,瘦棱棱的手伸出去,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保姆快被吓哭了,说要不要打120,这孩子是不是快死了。   孟肴在崩溃中大声呼唤晏父。他没有,什么也没有,只剩一点可悲的尊严。他可以代替晏斯茶去求任何人,海洛因、吗啡、美沙酮,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他直觉晏斯茶撑不下去了。这么多天的煎熬,统统都会前功尽弃,他明白,只是再也赌不起。   没有得到回应,孟肴冲出去搜寻,偌大的晏家,他跑遍了里外,却都没有找到晏父的身影,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随行的公文包都不见了,孟肴这才意识到,自从打过医生电话后,晏父就没有再出现过。   原来他早就离开了。   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掉了,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留下。如同过往十几年的人生,他在无计可施时又一次选择了逃避。习惯了逃避的人,到最后好像只知道逃避。   孟肴往回走去,看见保姆受了惊似的贴在门框边,瞪着一双忽明忽暗的眼睛,似乎想进去,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孟肴越过她冲进去。晏斯茶已经烧迷糊了,眼睛紧闭,孟肴叫了好多声,他没有应。   “我刚刚给医生打了电话,”孟肴自顾自地说起来,对着晏斯茶,又像是说给保姆听,“他说美沙酮是二级管制药品,要好几天时间准备。如果急需的话,就先去大医院或者戒毒所。”不论去哪里,都等同放弃。他停住了,头低下去,靠上晏斯茶的脑袋,脸蹭上了濡湿的汗,一时间他也分不清了,自己是不是流了眼泪。   “对不起。”   孟肴的胸口痛起来,像有个钝物嵌进心里,随着呼吸越来越痛,禁不住要呼出声,他忙咬紧牙关,死死憋住,憋到身体战栗,才断断续续吐出一口气。撑住,孟肴想,无论如何,他不能在这里土崩瓦解。   “过了今晚还没有好转,我们就去医院吧。”   地狱。   倘若人世间也有地狱。   晏斯茶在迷蒙中,看见床头坐着他的妈妈,惨白的面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忽而咧开嘴,露出一抹凄厉的笑。四面响起哀哀的哭声,他一抬头,发现正对一个白色花圈,左题“凄风苦雨”,右写“抱恨终天”,中间一个巨大的“奠”字,像要吃人似的,猛地向他扑过来。他挣不脱逃不了,直觉这此恐怕真的挺不过,狂乱中,忽而爆发出大笑来。   可是有人抱住了他。他认不得那人是谁,只觉得身上的气息很熟悉,他浑身痛,热,烧得快发疯,但舍不得推开这个怀抱。“好痛......”他说,“好痛、好痛、好痛、好痛......”那人却不嫌吵,只将他抱得更紧。   浑噩之间,他突然明白了那个女人的怨怒。她痛,痛到想死,可是从不曾有人这样抱过她。   晏斯茶在高热中昏睡了过去。前半夜,他的呼吸还很急促凌乱,后半夜竟渐渐平稳了,没有忽冷忽冷的迹象,也不再因为疼痛辗转。他睡着了,就像过去无数个稀疏平常的睡眠, 浅浅地呼吸,阖着的睫毛偶尔抖动一下。   戒断难熬,但最难熬的时候,终究是过去了。   --------------------   谢谢还在等我的每一个小读者,我回来继续完成这个故事了。因为比较忙,可能要几天更一次,会慢慢把这个故事写完的~ 第100章   晏斯茶睡着了。   这个夜晚十分漫长,一分一秒都拖住尾巴似的,总走不到头。孟肴怕横生变故,一直坐在椅子上,睁眼守在床边。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投下的薄光,像在晏斯茶的脸上覆了一层轻纱 ,连嶙峋的轮廓也柔和了。孟肴连熬了几天,精神涣散,几次以为他睁开了眼,倾身一看,都只是光下睫毛拖出的深影。   孟肴心中安然,又渐渐生出落寞。这一夜如果能平稳过去,他就得回学校了。他陪他熬过了最艰难的一程,可惜终究没法陪他走完全程。   夜渐渐深了,四下寂静无声。突然,空中传来“嗒”的一声。   孟肴抬起头,是一只银色的夜蛾撞在了灯罩上。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夜蛾自黑暗中出现,在灯罩周围不停扑舞,纤薄的翅膀重在一起,模模糊糊,聚作一团燃烬的灰烟。嗒、嗒——嗒、嗒,它们来回不断撞在罩子上,在深的夜色里发出连连脆响。   孟肴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撞击在窗沿上,是空寂中仅有的声音。床上晏斯茶仍静静地睡着,孟肴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七点一刻,这漫长的一夜终究算过去了。   他展开发麻僵硬的四肢,缓了一会儿,才撑着椅背站起来,挪到床沿坐下。几天不见的宁和面庞,像隔了大半辈子,孟肴望得入了神,总觉得看不够。窗外雨声淋淋漓漓、淅淅沥沥,他伸出手,关掉了屋里唯一的光源。   室内霎时陷入晦暗,像身处一个小小的匣子,有种被包裹的暖倦。   他俯下身,悄悄在晏斯茶额上落下了一吻。   “你要出门吗?”   孟肴回过头,保姆脖子上挂着围裙,还没系上腰带,略为紧张地望着他,“外面下着雨呢,很冷。”   孟肴小心翼翼地松开门把,将书包背到肩上,“阿姨,我得回学校了,”他说这话还故作轻松地笑,开玩笑一般,“再不去,说不定要被开除啦。”   保姆望了眼房门,“不叫醒他么?”   “让他睡吧,他难得睡这么久。”孟肴停了一停,声音拖得有些长,“阿姨,等斯茶醒了,就不要告诉他我来过这里吧。”   保姆面色一滞,孟肴对她宽慰般笑笑,“这几天他神智不清,大概也记不住事情。本来我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垂下眼,嘴角的笑仍勉强挂着,“来了也没帮上什么忙,还好最后他自己撑了过来。”保姆看出孟肴的难过,取下围裙,挨到他身边,无声地抚了抚他的肩,他们这些天没怎么交流过,此刻却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唏嘘。孟肴侧头看她,冲她点点头,“阿姨,还要谢谢您愿意留在这儿。”   保姆颤了一下,低下头,目光落在地板上,“不,我倒也......”她手绞着围裙,一圈一圈,缠作紧紧一小团,才慢吞吞地说,“放心吧,我会照顾他的。”   孟肴嗯了一声,语气非常恭敬,“斯茶基本脱毒了,后面主要是休养,阿姨您以前当过护士,肯定比我在行,”他在这时也不得不给予她信任,给她留下自己的号码,“有什么难事,随时联系我吧。”   “你还会再来吗?”保姆小声问,“当然会啊,”孟肴叫她放心,露出很可靠的笑容,“等我回去交代好,很快就会来的。斯茶一醒,你先给我发个消息。”他在这朝夕之间,像是忽然长大了很多。心中纵有很多的不安、委屈、苦衷、不确定,但他依旧会稳住,成为别人的力量。   孟肴赶到学校时正好是午休时间。舍友都没有回来睡觉,宿舍空无一人,他乘机冲了个澡。孟肴这些天没洗澡,也没换衣服,邋里邋遢得就这么过来了——他倒是不忘帮晏斯茶整理,每天都会打水替他擦拭,换衣服也换被单。其实没有太大必要,但孟肴一直坚持,他想着,这样无论晏斯茶何时醒来,都能迎来一个一如往昔、整整洁洁的新开始。   洗完澡后,孟肴不敢久留,往教室赶去,路上收到保姆的短信,说晏斯茶醒了,心这才彻底松了下来,走廊上由远及近的人声,错肩而过的打量,不过几天,一切都恍如隔世,走到A班门口,他竟生出几分怯意。教室里的人不多,孟肴埋头从后门走进去,直走到座位边上。桌上已经堆起成摞的卷子,他坐下,轻手轻脚地把卷子整理到一起。赵博阳正抖着腿做题,无意间抬了个头,吓得差点仰翻到地上,“嘚!何方妖孽?”   孟肴的脸上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赵博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连玩笑话都说不出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   “啊,没有,只是没怎么睡好。”赵博阳的眼神让孟肴有些难受,他深深地埋下头,佯装看卷子。赵博阳倒没在意他情绪,追问道,“这几天你到底跑哪儿去了,都要以为你退学了,不会又去找晏斯茶了吧?”   “不、不是,”不知为何,孟肴下意识撒了谎,“就压力太大,回家休息了几天。”   赵博阳狐疑地瞅了他一眼,“那你跟老太请过假没?上周百日誓师,她还问我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给她发过一条短信。”   “她怎么说?”   “她没回我。”   “完了,那你完了。”赵博阳的笔在指尖转得飞快,忽然定住,直指向孟肴,“这叫秋后算账——等着被老太请喝茶吧,估计几吨都不够你喝。你逃了这么多天,轻则写检讨请家长,重则记过处分留校察看,要是运气背到底,还可能让你直接滚蛋。惨了,老太发火,我这组长说不定都要跟你连坐......”   赵博阳絮絮叨叨着,孟肴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心思却飘远了。决定留在晏家的那天夜里,他给佘老师发过一条短信:   “佘老师,对不起,我想请几天假。”   佘老师始终没有回复他。孟肴不知道这算默许还是无视,或者只是单纯的没有看见。他先前根本没有心思去琢磨。很奇怪,这些天他从未想过晏斯茶以外的事,饿了忘吃,困了不睡,照样也活,原来人忧虑到极点时,反而会生出一种纯粹的锚定感。   但就在今早,醒来听见雨声的片刻,他突然感到一种惶惑不安。这种熟悉的、如影随形的不安感,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在此时此刻。仿佛人只要活着,就总会不得安宁,不是大悲无泪,就是小苦小难。没有谁可以停在原地,抱住希望的木,转瞬又会被下一个浪头冲散,不挥臂游动,就要被淹没。   “……孟肴...孟肴?孟肴!”   孟肴缓缓抬起头,通亮的灯下,是佘老师严肃的脸,但下一秒又散开了,重叠出许多张陌生的面孔。他一下分不清,到底是醒着还是做梦。   “来我办公室一趟。”那声音也是恍惚的。他下意识点点头,脸往下坠,又要贴到桌上。   “孟肴!喂!孟肴——”后脑突然呼来一巴掌,颅里嗡地一声,震得他清醒了些。   “别睡了,老太叫你去办公室啊!”赵博阳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孟肴使劲搓了搓脸,强撑起眼皮,“好……快要上课了吗?”   “上你妈,已经下课了!我课上戳了你好几次,你跟死了一样。”赵博阳忧心忡忡地打量他,“你到底多久没睡了,折了半条命似的。请个病假回去睡吧。”   孟肴摇摇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先前在晏家,他一直绷着一根弦,现在弦松了,才知道身体早被透支到了极限。他梦游般走进办公室,里面只坐了佘老师一人。她浏览教案,头也不抬,“睡醒了?”   孟肴困得两眼发直,不敢正视佘老师,只能低下头。   “对不起,佘老师。”他说。   “少来。”佘老师摆摆手,神色有些倦,“上次跟你谈心,想来是我做错了。”   孟肴本来困顿至极,听见这话,心头却清晰地刺了一下,那股痛意直哽到喉头,连话都说不出。   “你在以前班上,也会这样连逃十天课?”佘老师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还是说你觉得你在A班,一直拥有着特权?”   孟肴未料到佘老师这样想他,顿时如坠冰窟,百口莫辩,只能拼命摇头。佘老师瞭他一眼,叹了口气,“孟肴,”她根本不用问他去处,直截了当地说,“花了这么多天,你跟斯茶的事,到底整理好了没?”   孟肴头埋得更低了些,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佘老师。”   他只会说这句话了,一字一字,磨得喉咙疼,泛出一股血味。   “我想听的不是这句话。”   “......我找到斯茶了,”孟肴的手背在身后,一手抓住另一只手的指头,要掐断似的,“但是...他情况很糟,我想多帮帮他。”   “你拿什么帮他?”佘老师眼里流露出失望,“孟肴,你还要我怎么跟你说?你们这岁数除了拥有时间,还能有什么?”她将桌上的高考倒计时表推到孟肴面前,“一个人的时间,也是很有限的。”   孟肴没有抬眼看表,“......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佘老师突然拉开抽屉,取一个崭新的透明文件夹,里面只有一张表格,她一列一列找下去,停在一行。   “那你告诉我,T大,你还考吗?”   那张表格是一诊后统计的模拟志愿,每个人都填了理想院校,当时佘老师看完只是笑笑,戏称如果表格成真,这届A班能刊登报纸、载入史册。孟肴还以为她并不在意这张表。   他填了T大,本省最好的大学。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从初中就开始萌芽,那时的他只知道T大。上了高中,他愈加明确此目标,因为他发现T大是他拼尽全力能够触到的最好高校。孟肴心里很清楚,对于自己出身来说,考上好大学是最公平也是最划算的路,不论贵贱、不论长相、不论是否体弱病残,只要努力,就能站到一个海阔天空的新起点。   此后很多的事,再也不会如此纯粹。   上课铃恰时响了,打破了一室的短暂的压抑的沉默 。佘老师靠进椅子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着的威严,“无论如何,不论什么事都不能成为你旷课的理由。作为学生最基本的原则,一是不能耽误学习,二是不能违反纪律。孟肴,明白吗?”   孟肴先前想过很多,佘老师会严厉地批评他,会用请家长施压,或是像从前般直接无视他。反正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是个卑鄙的关系户,是只格格不入地寄生于A班这片沃土的小虫。   他从未预料,佘老师会这样轻易给他台阶下。   “明白,”孟肴百感交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不停点头,“我明白,佘老师,我明白的,”他几乎哽咽了,“谢谢您......”   佘老师阖上眼睛摆了摆手,像是累了,声音也变得有些温和,“回去上课吧。”   孟肴刚转身走到门口,又被她叫住:“孟肴——”   他回过头,佘老师仰着脸,目光是难得的恳切。   “这次回来就安安心心学习了,好吗?”   孟肴怔怔地望着她,手心捏成拳,又缓缓松开。在佘老师心里,他好像也渐渐成为了一颗小小的种子。他曾经对此深望不已,可是不知道,原来他人的期许也会如此沉重,压得他动弹不得。   “好。”他答,如鲠在喉。   --------------------   明天还有 第101章   百日誓师一过,无声的角逐加剧。深夜里越来越多亮起的灯,教室里越来越早出现的背影,一举一动都是相互施压;广播、讲台、横幅,日日都是震耳欲聋的口号洗脑。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大家都成了无休止的陀螺,机械地旋转着,快点,再快点,不要停下,逐渐忘却了无关的意志。   孟肴一回A班,几乎没有什么适应时间,就被迅速卷入此高压的漩涡中。早六晚十,周六下午放,周日晚自习,他寸步难行,不敢再旷一节。他知道,佘老师放他一马,不可能还有第二次。他也知道,憋着的这口气一旦卸掉,很可能再也找不回。   好在晏斯茶已经度过了危难期,他也不必再担惊受怕,时刻焦心。孟肴一直和保姆保持联系,虽然她回信简略,有时隔上一天才会回复,但每次都是好消息。晏斯茶已经彻底结束了戒断。   孟肴等着他来找自己,他说过会来。   可是从周一到周六,一直挨到周日,他都没有出现,电话也一直无法接通。周日一早,孟肴决心主动去找他。想来晏斯茶已经彻底脱毒,自己的气色也稍有恢复,两相见面,都不算狼狈。   二月将尽,冬天就快过去,即使天气还是很冷,天空总是阴蒙的。孟肴特地去花鸟市场转悠,买了一大把应季的腊梅。腊梅色亮幽香,又开得繁、养得久,将此放在屋里,能添不少生气。腊梅枝近半身高,他一路行去,引来了不少注目。   晏家依旧那样,亭台是亭台,假山是假山,山下一池无鱼的死潭。小径两旁的植物无人打理, 已枯了大半,只剩一株梅树,还开了点半死不活的花,可惜前几天雨打花落,也破碎一地。少了花草相衬,这种中式建筑更显空洞,像一台虚情假意的布景,散场之后,空余寂寥。   “阿姨,你好。”孟肴对门口等候的保姆笑笑,“路上正好遇见卖腊梅的,捎了一把。”   保姆手忙脚乱地接过腊梅,虽然孟肴提前告知过会来,她依旧显得仓惶,一双大眼睛瞪着,瞳孔微微发颤,“那我去找个花瓶......”不过一周,她和孟肴的距离一下又拉远了,回到了初见的生分与尴尬。   屋里空调很足,孟肴脱下外套挂上衣架,便往里走,“斯茶在睡觉吗?”   “啊,应该吧。”保姆有意回避般,背过身走开了。孟肴心中激动,也没在意她的疏离,走到门前,微弯下腰,蹑手蹑脚地开了一条缝。   谁知里面光线透亮,一抬头,晏斯茶正靠坐在床上,笑吟吟地望着他。屋里开了地暖,空气干燥,柔和的光束从窗外透进来,照亮了空中的细小尘埃,晏斯茶穿着天灰色的棉睡衣,身形清瘦,面色苍白,那些细小的尘粒,像鱼一般悬浮在他的周围,模糊了轮廓与光的界限。   “还以为你在睡觉......”孟肴痴痴地推开了门。   “一听见你的声音,我就坐起来了。”晏斯茶的声音完全哑了,沙沙沉沉,有种倦怠的温柔,“坐这儿来,肴肴。”他笑着指了指身侧的椅子。   孟肴却没有坐下,他两步迈到床前,声音几乎在颤:“这是什么?”   晏斯茶正在输液,方才手埋在被子里,细管又挡在身后,孟肴一时没有发现。浑白的药水在滴壶里有规律地掉落着,孟肴顿生出一种近乎寒意的悔恨,难怪保姆那副闪躲的神情,她说戒断结束了,她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而他信了。   “只是营养液啦,”晏斯茶似乎不理解他的惶然,态度很平静,“医生说,输液补充得快一些。”   孟肴看向输液袋,上面一长串字,果真写着葡萄糖、氨基酸之类的,这才猛松一口气。他方才真的吓到了,以为晏斯茶在输美沙酮,指尖仍残有一种血液堵滞的麻意,“戒断已经结束了么?”他将目光落到一边,突然有些不敢看晏斯茶的眼睛。刚才草木皆兵的慌乱,像是一种对他的不信任。   “嗯。”晏斯茶应了一声。   孟肴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展开讲述的意思,便重新看向他,正色道,“斯茶,今后千万不能再碰那些东西了。”他想起他之前遭的罪,仍是心有余悸,神色也越发稳重,“就算是抑郁症,也不可以成为理由。没有任何理由,这是一条底线。如果以前你没有这样的概念,那现在就记着,这是我的底线,也是我对你的底线,永远不可以再碰那些。”   孟肴一说完,就开始后悔。他怕言语太轻,没有分量,现在又觉得语气太重,有些伤人。晏斯茶刚熬过戒断,一来就受了一通说教。他本来没想要这样的,他知道这些话没有说的必要……只是一直被晏斯茶那么认真、专注地望着,他不由说了太多。   “斯茶,好不好?”他只好补了一句,偷偷打量晏斯茶。   “好,”晏斯茶有意宽慰他般笑了,笑得露出两颗虎牙,没有一丝受斥的不快,“我记着了,肴肴。”他说得很慢、很郑重,孟肴的心一下舒畅了,有种备受珍重的踏实感,“我买了一些腊梅,一会儿放点到你屋子来......”   晏斯茶点点头,忽然倾斜上身,将椅子拖得离床更近些,“先坐吧,肴肴,”他仰起脸,仍是笑着,“你一直这样站着说话,好像很快就要走了。”   孟肴一怔,忙顺着床边坐下,“不会啊,我只需要赶在晚自习前回去......”他见晏斯茶另一只手背也有针眼,乌青青一片,皮下血管都看不清了,忍不住伸手覆了上去,没想到立即被反手握紧。那瘦棱棱的手握得很有力,白得发冷,掌心却很温暖。他的手很少是暖的,孟肴突然有股强烈的失而复得的激动,抬眼看向他。他瘦了,一双眼睛却显得得更深、更大,瞳孔在光下划出绮异的弧形,像要径直将人吸进去。孟肴忍不住向前顷身,和他吻在一起。   那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温柔又缱绻的吻。他被抱进怀里,闻到一种干燥、温煦的碘伏气息,晏斯茶瘦了很多,拥抱时有种微微的骨头的硌痛,这种硬的触感,又得使一切都无比清晰,清晰的酸楚,清晰的慰藉。   吻了不知多久,还是晏斯茶先撤开了身体,他举起手,笑得有些歉然,“有点痛了。”   输液管里倒吸了一长截血,袋子早已输空了,他还笑笑的,“叫一下阿姨吧。”   保姆正在修整腊梅,被孟肴匆匆叫了过来,熟练地替他拔了针。“谢谢,”晏斯茶对她点点头,又看向孟肴,“阿姨是不久前新来的,以前当过护士,”他的神情很温柔,温柔到让人有些难过,“最难的那几天,我根本无法自理,全靠她照料我。”   孟肴喉头滚了一下,声音发干,“阿姨,真谢谢你。”保姆仓促地笑了笑,躲开他的目光,“来吃午饭吧,马上好了。”她转身往外走,晏斯茶示意孟肴跟上去,“你呢?”孟肴问。   “我输了营养液,没什么胃口。”他的手仍摁在敷贴上。   午饭是山药粥配一些清淡的小菜。餐桌上只有孟肴一个人,他吃得食不知味,胡乱灌空一碗,又回到晏斯茶房间。晏斯茶已经下了床,正蹲着翻找书柜的抽屉,“吃饱了?”他有些诧异孟肴的速度。   “对啊。你在干什么?”孟肴走到他身边。   “怕你觉得无聊,找找看有些什么......”晏斯茶埋着头,声音有些悠远,“我也很久没有回过这里了,大多是很久以前的东西。”   书柜是传统的带玻璃柜门的造型,上面放书,下面储物,赭色的漆略显陈旧,不似孩子房间的陈设。书架一共六格,有辞典之类的工具书、英文教材、东西方画集,剩下的都是小说,阿西莫夫、勒古恩、威廉.吉布森、阿瑟.克拉克等等,大多是科幻作品,也有几本如《弗兰肯斯坦》、《德古拉》、《动物庄园》的英文原著,晏斯茶说这些书词汇简单,小时候用来练习英文。孟肴一行行扫过去,看见最右侧有个黑色硬壳的大书,厚厚的,没有书名。   “斯茶,这是什么呢?”孟肴指了指,有礼貌地没有翻动。   “是琴谱。”晏斯茶站起来,取出翻给孟肴看,“这是我初中时制作的琴谱。”里面是活页,足有几百页,都是打印好的谱子,也有几张手写的,微微泛黄了,“我会收集整理喜欢的曲子,也有些是自己扒的。”   孟肴赞叹地翻了翻,“你从多久开始学琴?”   “六岁开始有老师教。”晏斯茶见孟肴一脸憧憬,便慢慢道,“我从小对音调的高低比较敏感,所以学琴上手很快,很多人觉得我能走上专业。有一段时间,我也的确很爱钢琴,有时会为了一个细节练一整天,还因此得过腱鞘炎。”   孟肴他很少听晏斯茶提及自己的童年,因而倍感珍惜,神情专注。晏斯茶看了他一眼,走到床边坐下,孟肴也随着坐下。“可是有一天,我在练习巴拉基列夫的一首曲子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出现一种‘徒劳’的无意义感,接着我的手突然就僵了,手指掰不开,跨度大的琶音也按不出了,”他低下头,翻起掌心,看着张开的十指,“那年我十四岁。很奇怪,那天以后,我就进入了一种无形的瓶颈。无法进行长时间的练习,手指也找不回从前的自如。再后来,就只能放弃,懒懒散散,当成一种偶尔的消遣。”   他歪过头,定定地凝视着孟肴,脸上的笑容天真又有些哀伤,“现在想来,可能那时精神就出了点状况。”   孟肴牵起他的一只手,那手很大,五指修长,是天生适合弹琴的手,孟肴将其缓缓包在掌心里,“......但是以前你给我弹过的每一首曲子都很好听。”他像要替晏斯茶辩驳,可脸上也掩不住低落。“那些不算难。”晏斯茶任由孟肴捧着他的手,斜过身体,亲了亲他的眼角,“想听什么吗?我给你弹啊。”   “就弹这本琴谱里的曲子吧,”孟肴吸了口气,撑出笑容,“我想听听你以前喜欢的曲子。”   晏斯茶将孟肴领到了另一个房间,下午的天光更黯了,屋中陈设简洁,都盖着白色的防尘布,四下弥漫着一股凄清的樟脑丸味道。晏斯茶拉下一袭白布,露出一个漆黑光亮的立式钢琴。   “这台施坦威是我妈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我爸送的。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声音低沉,“二十一岁的年纪,能收到这样礼物......也许对她来说,那一霎是真幸福。”   这样贵重的钢琴,最后却被遗弃般闲置在此。孟肴心中惋惜,轻轻地摸了摸琴盖,那镜面般光滑的烤漆盖上立即留下一痕印子,惊得他撤开手,有些无措。   “要弹弹吗?”晏斯茶问。孟肴一愣,“可我一点儿不会......”晏斯茶摇摇头,按着孟肴的肩,让他坐下,“没关系,我来教你。”他在身后站着,俯身扣住孟肴的手,一下子,两个人贴得很近,孟肴几乎被自上而下包围着,在晏斯茶的臂弯与胸膛里,感受到一种安稳的压迫感。   “放松,手腕也放松,”晏斯茶虚握着他的手,轻轻贴到琴键上,“将手心拱起来,想象握着一个球......用指腹按键,对。”孟肴摁了下去,是一声明亮的Do,余韵的嗡鸣在他身体里久久地震颤着,很奇妙的体验。   晏斯茶引着孟肴,一一识了一遍音键,“我刚学琴时,会给每一个音想象出一个形象。他们一同参加晚会,不断交换舞伴,彼此逐渐相识。”他俯得更低了些,覆住孟肴的手,那手极白,贴着白色敷贴,连指甲盖的颜色都很浅,“......乐理也好、技巧也好,只要勤加练习总能学会。想象、感知、洞察,这些才能让自己的演奏异于他人。”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浅浅的气息拂过耳廓,有些痒,“肴肴,要再来一遍吗?”   “好啊。”孟肴忙不迭点头。   88个琴键,52个白键,36个黑键,晏斯茶不厌其烦地带孟肴一遍遍认识、带他分辨音色,向他示范指法,教他认五线谱,给他讲各种乐理。晏斯茶一直不太会教人,总习惯一股脑地说,好像对方能通通迅速吸收,孟肴起初聚精会神,后面就开始云里雾里,他其实对钢琴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因为往后的人生里,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练习。他只是喜欢晏斯茶贴着他教他的感觉,舍不得手与手相触的温度。他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精神的晏斯茶,听他说这么多的话。   “累了吗?肴肴。”晏斯茶歪过头打量他。   孟肴摇了摇头,“斯茶,我想听你弹弹。这么好的琴,还是你弹合适。”   晏斯茶笑了,“这台琴放太久了,音质和手感已经不算好,”他亲昵地揉揉孟肴的头,“想听什么?”   孟肴让出座位,拿起那本厚琴谱,他不太认得谱子,随机翻到一页,是德彪西的《月光》的第一乐章。晏斯茶眼里划过一丝光彩,孟肴看出他的欣喜。   “这是李赫特版本的。”   琴声淡淡地、缓缓地响起,就像一片无垠的夜色中,云被风轻轻地吹散,一点点漏出月光,洒在浮动摇曳的树梢上。在疏林中漫步,在倾泻的月色里,没有嵯峨的过往,只有静谧中的安详,安详中的月亮。   一曲很快终了,孟肴意犹未尽,拉了张椅子坐到他身边。晏斯茶翻了几页,又弹了一首,一首又一首,沉静的、激荡的、轻快的、奔逸的,他展现着钢琴的一面又一面,孟肴坐在他身旁,那些荫蔽的忧虑,压抑的思念,失落的与欢欣的,都在琴声里慢慢苏醒又悄悄流走,他多想时间停在此刻,一首曲子就是天荒地老。   琴声一直没有停歇。   天越来越暗了,孟肴抬头看了眼钟,已经下午五点了。享受音乐的愉悦渐渐褪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忒忒的不安。晏斯茶已经连续弹了接近四个小时,他分明就在眼前,可他弹琴的侧影又好像很远很远。   “斯茶,不累吗?休息一下吧。”又一曲终了,孟肴小声唤他,“斯茶?”   晏斯茶的身形停滞了一下,才慢慢地转起脸,“什么?”他有些懵懂地笑着,面色刷白。   “休息吧,不要弹了。”孟肴站起身,握住他的肩。   “我想试试,那首曲子。”晏斯茶突然说,他没有看琴谱,低下头,就这么弹了起来。   饶是外行,孟肴也能听出这首曲子的难度,一开场就是急促密集的曲调,繁复迷离,眼花缭乱,晏斯茶的手以不可思议的灵活在琴键上飞速跳动着,他惊呆了,觉得那手自有一种魔力,病态与力量交织出的美。   直到有一声错音,突兀到孟肴都听出来了。像是一张娓娓道来的黑胶唱卡,转动着,突然遇见了一处划痕,咔一下,跳了针,世界戛然而止。   晏斯茶的手停了,从琴键上慢慢滑落,落到膝盖上。没有琴声的屋子,霎时空寂了下来。   “果然不行了啊。”他轻轻地叹了一句。那么云淡风轻,好像还在笑。   孟肴突然有些酸楚,从身后抱住了他,“......因为你弹太久了,所以太累了,”他将胳臂伸下去,抓住了晏斯茶的手,与他手指交握,“斯茶,回去休息吧。”   “你要走了吗?”   孟肴又抬头看了眼钟,距离晚自习还剩一个小时,晏家离学校有十多公里。“不,还没到时间。”他说,喉头有种刺刺的酸痛感。   他们回到房间,孟肴让他躺回床上,拖过椅子坐下,“斯茶,睡一觉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晏斯茶却摇了摇头,又冲孟肴笑,他瘦了,但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两颗稚气的虎牙,仿佛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少年,“肴肴,这么多天,我已经睡太久啦。久到好像重新活了一辈子。”天空已经暗了,屋外是一堵高墙,光线更加昏沉,晏斯茶旋亮床头的台灯,灯下他的眼眸明晰、清亮,像一天的星,“我就想多看看你,闭上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会......”孟肴感觉藏不住声音的颤抖了,他侧过脸平复了一下,才说,“我就在这儿,”他握紧晏斯茶的手,拉过被子一起盖住,“你看,我在的。睡吧。”   晏斯茶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他阖着眼轻轻地说,“我好像梦见过你。梦见过很多次。”他的睫毛投在睑下,映出静静的灰影,“你之前真的来过吧?”   孟肴没有回答他,只问,“你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很多啊,梦里你一直照顾我,还是很爱哭,”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还梦见有一回,我睁开了眼,看见你就趴在床边。你睡着了,还在轻轻打鼾。我于是伸出手,摸了摸你的头......那触感……太真实了......”他的呢喃像一个钟摆,摇过去又荡过来,渐渐轻了,终归于空中的静寂。   孟肴呆呆地望着他的睡颜,失神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已经下午六点了,他缓缓抽离手,晏斯茶却睁开了眼,“要走了吗?”   孟肴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送你吧,等我换件衣服。”   “好,我在门口等你。”   晏家的鞋柜在外面,孟肴走出门外,保姆也跟了出来,“饭快好了......”   “来不及了阿姨,谢谢您。”孟肴俯身拿鞋,看见腊梅花摆在鞋柜上,可惜天色已暗,瞧着不如白日灿烂了。   “阿姨,斯茶还要输几天液?”他埋着头系鞋带,头顶保姆的声音吞吞吐吐的,“可、可能还要两天吧......”   “斯茶输液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孟肴一下站起来,直视保姆,声音却压得很低,“阿姨,我不是说过,有什么事联系我吗?”   保姆瞳孔一径儿地颤着,一说话,好像整张脸都在乱颤,“我......想着你很忙,而且你来也......”她望了眼孟肴身后,凑近了些,终于期期艾艾地坦白道:“他刚醒那天还好......之后就突然不动弹了!连续两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叫他也没反应......我太害怕,就找了医生来,他说是‘木僵’,给开了一堆药,又输营养液、电解质,前两天才恢复了活动......”   孟肴感觉浑身血都凉透了,“怎么可能,他今天明明......”   “大概是看你来了吧。你来之前,他基本没说过话,可能也是药效起作用了。医生说是海洛因造成什么递质紊乱了,抑郁加重......我不太懂,是不是毒素进脑子了,把脑子弄......”她突然噤了声,惶然地瞪着孟肴身后。   孟肴回过头,晏斯茶倚在房门边,苍白的面容,光影分出半边阴翳。顶 灯亮堂堂的,他身后客厅又大又空,这是他自己的家,却好像孤零零地四面透风,容不下他。   “阿姨。”他忽然扯出一丝笑,慢慢走过来。他今天总是笑着,好像笑容就代表了开心、希望、积极,一切美好的心境。   可那副表情已经称不上是笑容。他绷住的嘴角,微微地抽搐着,成了一种悲凉的,不伦不类,近乎嘲弄的假面,“我的情况,我自己清楚。不需要谁来多嘴。”   孟肴急忙侧身将保姆挡住,“斯茶,是我让她说的。”他倒不是为了维护她,而是避免争端。这是好不容易找来能照顾晏斯茶的人,如果她也离开了,处境只会更加艰难。他回头与保姆低语两句,将她遣开,又赶紧看向晏斯茶,撑出笑容,“不是要送我吗?快走吧。”   孟肴来不及坐公交,只能打车。晏家出门直走一百来米,转过拐角,就是马路边。   “斯茶,没事的,你不用瞒我,”晏斯茶沉默地往前带路,孟肴跟在他后面,“一个人的伤心都需要很久才能走出来,更何况是难以控制的生病,哪有那么快能好啊。”太阳落山后气温更低了,迎面的风寒瑟透骨,孟肴却浑然未觉般,步子拖得很缓,语调也拖得长长的,“这些都是要慢慢——慢慢来的,总有一天,总会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一切早已预料。   其实在陪伴晏斯茶戒断的时间里,孟肴一直抱有一种浪漫的幻想。就像故事里的童话,勇士仰望高塔,公主亲吻青蛙,而他守候他遍体鳞伤的王子,只要熬过荒诞的黑夜,就能等来美好的永远。   他想得太久太多,害得自己差点都信了。他为这样不切实际的期望感到羞愧,决不能在晏斯茶面前显露半点失落。   “我知道。”   晏斯茶像真的被他哄住了,忽然停下了脚步,“我只是觉得遗憾,本来今天想给你留个好的回忆,”他回头看了孟肴一眼,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而且,我今天是真的开心。”   “下......”   孟肴想说下周他又会来,可一开口就哽咽了,急忙憋回声音。对于晏斯茶来说,这是开心的一天,他不想留下眼泪。他在心里不断问自己,为什么不昨天就来?为什么不前天就来?这样至少还能多一个夜晚、多一个清晨......孟肴仰起头,努力向着天空,脖子感到一种紧绷的撕扯感。在他模糊的眼里,天空已成灰蒙蒙的旧沉沉的暗蓝,没有一丝云彩。   他头一次这样爱一个人,他的确是爱的。可为什么总感觉爱得那样微渺,缺乏力量,掺杂怅惘。   “灯亮了。”晏斯茶忽然说。   孟肴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们已经走到马路边了,在半明半昧的天色里,不远处的街灯一个接一个亮起,像在淡蓝色的海面上远远荡开的一首歌谣,寥落又悠扬。   “快去吧肴肴,你要迟到了,”晏斯茶沉沉的声音,也随着光向远处荡开了,“还有……”   街灯全亮了,可是街道那么空。   “还有什么?”   晏斯茶却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安抚般的淡淡的笑容,目光移向远处,“车来啦。”   孟肴走远了,一直到上了车,他自后座往回望,晏斯茶仍杵在灯下,正对灯下方,影子也缩在脚底,身影颀长,孤零零的。孟肴心觉,他们认识了这么久,却还是头一次见这种画面,手比脑先,赶忙摇下车窗,张嘴想喊,却又不知道喊些什么。犹豫这片刻间,车转过拐角,他看不见晏斯茶了。   没来由的,孟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第102章   “组长,我能申请回家自学吗?”   这是周六的大课间,临近一周的末尾,大家都疲惫不堪,散落在教室各处休息。赵博阳平白无故被尊称了一声“组长”,先是一惊,又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那你得先让老太同意……但我觉得吧,基本不可能。”   “为什么啊,”孟肴询问般抬起极其诚恳的视线,“现在每天都是复习,我们班不也有申请回家自学的人吗?”   赵博阳乐了,“人家每科都请了一对一家教,你有啥,十元一本的盗版教辅?”他往后努努嘴,“看看人家唐姣,第一名,还不是在踏踏实实学。别胡思乱想了,没剩几天了,闷头干吧。”   孟肴没声音了,低下了头。教室的白光洒下来,他的睫毛像在微微颤动。那凝重又略显稚气的眉宇,让赵博阳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忍。   他不由放轻了声音,嘴上却仍不饶人,“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先说好,这回我可不帮你擦屁股。”   孟肴在他眼里,向来是表面羸弱的小可怜,内里冷硬的自私鬼。因为拥有太少,所以目标格外坚定,无论经历什么风浪都未曾停下脚步,这种人不可能拿前途开玩笑。他这样想着,却有股难以名状的紧张。失去过爱的人,连旁人的爱也会将他灼伤。   “班上的复习进度太快了,平时的题也偏难偏怪,我想回去按照自己的进度学......”孟肴说这话时一直埋着头,落在在赵博阳眼里,就像一种怯怯的坦白。   “就因为这?”赵博阳嘁了一声,“不听课不就行了。照着自己的进度学呗,就剩三个月了,没人会理你,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孟肴没抬头,也没说话。这沉默却让赵博阳莫名烦躁起来,“你到底──”   “……虽然斯茶什么也没说,但我感觉他需要我,”孟肴突然说,像积攒了很久终于得以倾诉,声音都有些哑,“我不想留他孤单一人。”   若是从前,赵博阳知道孟肴为了晏斯茶做出改变,一定会由衷感到安慰。   但此时此刻,他却皱起眉,近乎冰冷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脑子能不能清醒点?”   现实如此,除却刻骨铭心的关系,大多数人都需要紧密的来往,一旦分离过久,即使再如何优秀难忘,对方的存在也会渐渐模糊掉,变成碎片化的记忆,或某种符号化的形象。没有了新的接触,那人就成了墙上的一片纸,永远钉在了过去,越来越无法再与之共情。   这是人的天性,不能责怪谁无情。   赵博阳的大嗓门吸引了附近同学的视线,他有些尴尬,余下的话只好通通咽下去,最后只好苦口婆心地说了句:   “先顾好你自己,才能去顾别人,孟肴,这么关键的时候,你想清楚。”   谁知孟肴突然抬起头,迎上了他的目光,“难道我回去学就一定考不上吗?”   “一定会。因为你不是为了学习才回去,”赵博阳气得笑起来,“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最后这番话,和佘老师前几天的话如此相似,彼此重叠。孟肴忽然激出一腔反骨,腾地站起来,赵博阳以为他要动手,急忙伸手护脸,定了一秒,才发现孟肴是往外走。   “喂,你要去哪儿,现在就要走?”   孟肴没有回应他。临近午休结束,他红着眼睛回来了,举着一张纸,直伸到赵博阳脸上。   赵博阳瞪大眼睛,从纸上一个字一个字扫过去,“你、你真去找老太了,她怎么可能同意?”   孟肴的眼皮掩了下去,连眼尾都是红的。不过片刻,他又抬起了眼,脸上撑出笑容,可那笑是苦的,愈想维持体面,装作不在乎时,就会愈加显得可怜。   “她说,不想管我了。就当A班没我这个人。”   他让佘老师彻底失望了。那来之不易的关注与期许,如此脆弱,转瞬即逝。   赵博阳本来想接着骂醒他,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偷偷揣量了孟肴好几眼,最后只叹出一口气:“你会后悔的。你帮不了他,还会拖累自己。”   孟肴背对着他收拾书包,没有回头。过了好一会儿,久到赵博阳以为他不会再理会自己时,忽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嗡着鼻音,咬着牙关,但掷地有声。   “我会证明给你们看。”   是三月了,但这一年的春天迟迟不来,冬天仍像铁栅栏一般,将寒冷与阴蒙封锁在大地上。周六中午放学,孟肴奔到晏家时,天还未暗下来,可惜既没有晴空,也没有夕阳。但这并不影响心情,他一心想将好消息告诉晏斯茶,接下来的日子,自己能每天都在。   可没想到的是,他被保姆拦在了门外。   “他说今天不想见面,你还是回去吧,”保姆露出为难的、讨好般的笑,因着上周的维护,她对孟肴也多了几分亲切,“我劝了,但是......”   “……为什么要这样?”孟肴的满腔欢喜顷刻化作满腹委屈。晏家离学校来十来公里,他为了赶时间,还打了辆出租车,结果一来就吃了闭门羹。保姆递出来一张纸条。孟肴展开一看,上面是熟悉的流畅的字迹:   「抱歉肴肴,这周状态不好。   下次再见吧,在下一个天晴的时候。」   孟肴拿出手机,看了下天气预报,三月惊蛰春雷响,一连都是阴雨连绵,几乎见不到晴天——下一个天晴,真是再委婉不过的拒绝。   “好吧,阿姨,那真是遗憾,”孟肴摆出懊丧的表情,将手中的牛奶交给保姆,“至少帮我把这箱牛奶给他吧,让他每天睡前喝一杯,记得热一下,听说能助眠。”保姆连连点头,面上越发愧疚,“我帮你叫个车吧?他的情况,希望你理解......”   “没事的,您快进去吧。”孟肴与她挥别,保姆也没有多想,看着孟肴往外走了,便回身开门进了屋。孟肴刻意放慢脚步,凝神细听身后的动静,一听见关门的声音,立即扭过身,压着脚步从一旁的小径绕了过去。昨天刚下过阵雨,泥土融在地上,一踩过,发出极轻的嗞嗞细响。   晏斯茶的房间就在一楼,靠着一堵白色围墙。墙外是一条荒寂的小街,长了一株无人问津的白玉兰树。孟肴循着记忆,悄悄绕到了墙边。玻璃窗是紧闭起来的,窗帘半掩,里面的光线略微昏暗。   孟肴蹲下身,贴着墙根慢慢移动,一直挪到窗底下。确认没有什么动静,才抬起半只脑袋,往里面探头探脑地看。   晏斯茶就在窗边不远处,卧在一张软椅里,两手搭在身前,戴着一个头戴式的黑色耳机,微侧着脸,像是睡着了。他的头发一直没有修剪,略微有些长,耳侧几缕碎发落下来,温顺地搭在脸颊上。一见他这幅恬然的睡颜,孟肴心里小小的委屈一下就散了。他在窗上轻轻挠了挠,又叩了一下,他没有醒。   他好像总是这样,一旦严重就开始躲藏,不回消息,不接电话,去哪里也一声不吭,有时害孟肴四处找寻。大概从未有人教过他,在失意的时候,该如何依靠他人。   而且最初的时候,是孟肴自己先当了逃兵。也许那时就在他心上留下了洞,风声从里面呼啸而过,仿佛在说:   「如果你无法振作,我只能远离你、放弃你。」   晏斯茶的确睡着了。   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过整觉,一闭上眼,就有种几近窒息的苦闷涌上来。没有醉生梦死的麻痹,久违的痛苦再次来袭。抑郁是场晨轻暮重的恶疾,可是在他的时间里,已经没有了朝夕的分别。睁着眼睛看天色一点一点变暗,又一点点亮起,心里始终有种无法填补的空洞感。他知道情况很糟,他有四种药,联合方案,可惜效果并不好,吃了以后还有一种持续的眩晕感。医生开玩笑般,说要不要试试电抽搐。   至少在这种时候,他不想见孟肴。他已经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长此以往,深重的压抑只会将他再次吓跑。   他戴上耳机听歌,可是却忘了歌里唱了什么。他感觉身体慢慢陷了下去,像白色的沙砾一样,慢慢消散、沉落,终于得到片刻之间的轻盈。   晏斯茶睁开眼时,天上已经升起了一轮寡淡的几乎透明的月亮,让人有些分不清是夜晚的开始还是终结。他抬起僵硬的脖颈,余光扫过窗外的墙面,忽然察觉有些许异样。   他起身打开了灯。灯光透出去,照亮了那面永远单调、凄清的白墙——   那张墙上,出现了一张手绘的太阳。两张A4纸拼在一起,左一半右一半,凑出了一个大圆圈,一笔一笔,用明黄色的荧光笔填得满满当当,大概画到最后没墨了,又用红色的荧光笔填充出一个漩涡,延伸出周围一道道小光束。太阳底下,贴着几张剪成云朵形状的纸,有天蓝色的,也有深蓝色的,在云与云之间,有一只黑色的小鸟,像幼儿稚拙的落笔,只能通过剪刀尾巴判断出是燕子。   白色的天空,蓝色的云朵,红色的太阳,黑色的燕子。   在一切的最下方,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天晴了,我们可以见面了吗?”   --------------------   不会坑!但是太忙了,慢慢填,很慢… 第103章   一个书包,一个巨大的帆布袋,这就是孟肴的全部行囊,装着他步履蹒跚的高三。   他为晏斯茶而来,却没有住进晏家,而是来到了医院。   这是与众不同的一年三月,降雨量达十年之最。晏斯茶人生头一回住进了医院,市级第三人民医院,还有另一个名字,市立精神病院。   他遵从了医生的建议,决定入院进行电休克治疗。任谁看这都是病情进一步恶化的表现,可医生却说这是好事——晏斯茶难得这么配合治疗。过去的他那么抗拒医院和医生,逃避“精神病”这样的标签,从来不会规律服药。   可现在,他好像终于有了盼头。终于等到这样一个人,愿意陪他一同直面人生。   他们住在单人病房,正对大门,有一扇稍大的双开窗户,但被铁网封得密密实实,那网丝很细,乍一看像副横屏纸织画,只衬得外景有些雾蒙蒙的灰白,并不显封闭压抑。孟肴挺喜欢这个房间,医院建在一座小山顶上,病房位于高层,窗外是树木们组成的绿色汪洋,树叶被雨水冲刷得澄澈鲜丽,新叶的嫩青混着老叶的墨绿,色彩交融渐变,随着山势起伏,间或有一两栋楼房从树冠丛中冒出,宛如波浪里漂泊的小小帆船。人在此不再是主场,树,还是树,充满生命力,年复一年。   MECT治疗没有想象中可怖,但也令人难过。起初是每天一次,后来变成隔日一次,每一次都需要全身麻醉。第一次治疗时,孟肴陪着晏斯茶在手术室外等待,紧张得不停抖腿,不断仰头查看晏斯茶的点滴有没有输完,晏斯茶把手覆到孟肴的手上,轻轻握了一下,孟肴抬起头,看见他在笑,目光笃定又温柔,“不用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那是孟肴一天中最漫长、最痛苦的时侯,不论进行多少次,他都无法适应。他带过试卷,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医生说MECT可能会对记忆造成影响,他就想,晏斯茶醒来会不会认不出我是谁了?又想,麻醉医生会不会操作失误,害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孟肴坐不住,就站起身来回走,一面走一面凝神细听手术室里的声音,但什么也听不到。   “真羡慕啊。”有一次,一个擦肩而过的病人发出了轻轻的叹息。   孟肴不解地目送那人离去,他没有心思琢磨一丁点儿旁人的事。晏斯茶做完MECT,麻醉药效还没过去,躺在移动床上被推回病房。孟肴一路走一路不断叫他的名字,晏斯茶半睁开眼,他的意识还没完全恢复,目光没有聚焦,显得有些冷漠无情。孟肴的声音几乎像在哀求了,“斯茶,斯茶,我是谁,认得出我吗?”他问了好几遍,晏斯茶都没有说话,孟肴感觉脸上划过了液体,他分不清是眼泪是汗水,还是仅仅是错觉:“斯茶......”   “傻瓜。”晏斯茶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很轻,那声音也很轻,不像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胸口里,沙沙的、低低的,但令人很安心。孟肴一下说不出话来了,他摸索到晏斯茶的手,紧紧握住。   病房里的时光,单调、规律又宁静。和想象中的兵荒马乱不同,孟肴有很多时间学习,晏斯茶几乎不会麻烦他做任何事,唯独晚上的时候,他会让孟肴给他讲点故事,孟肴起初天马行空地讲讲读过的片段,后来专门买了一本睡前故事集。晏斯茶最喜欢的一篇,叫《晚安,月亮》,这是一个连五岁的小孩都不会再听的无聊故事,但晏斯茶总是让孟肴一遍遍讲。   孟肴讲故事时,会刻意改变声音,或沙哑翁沉,或尖细清脆,模仿出男女老少,卖力地营造出氛围,晏斯茶觉得他这副模样很可爱,就像冬夜里温暖的炉火,干燥、明亮、温暖,散发出生动的气息,驱散了寒夜里的阴冷。   孟肴盘起腿坐到床上,晏斯茶枕在他的腿上,“开始咯。”他清了清嗓。这是双语的绘本,他会一页一页地念,交错着中英文:   “In the great green room. There was a telephone.   在绿色的大房间里,有一部电话,   And a red ballon. And a picture of—   一个红气球,还有一幅画——   The cow jumping over the moon.   画里是一只母牛跳过了月亮;   And there were three bears sitting on chairs.   另一幅画里是三只小熊坐在椅子上。   And two little kittens. And a pair of mittens.   还有两只小猫和一副手套。   And a little toyhouse. And a young mouse.   一个玩具房子和一只小老鼠。   And a comb and a brush and a bowl full of mush.   还有一把梳子,一把刷子,和满满的一碗的玉米粥。   And a quiet old lady who was whispering”hush”.   还有一位安静的老奶奶,正在轻轻的说“嘘——”   Goodnight room.   晚安,房间。   Goodnight moon.   晚安,月亮。   Goodnight cow jumping over the moon.   晚安,跳过月亮的母牛。   Goodnight light. And the red ballon.   晚安,灯光,还有红气球。   Goodnight bears. Goodnight chairs.   晚安,小熊。   Goodnight chairs.   晚安,椅子。   Goodnight kittens.   晚安,小猫。   And goodnight mittens.   晚安,手套。   Goodnight clocks.   晚安,大钟。   And goodnight socks.   晚安,袜子。   Goodnight little house.   晚安,小房子。   And goodnight mouse.   晚安,小老鼠。   Goodnight comb   晚安,梳子。   And goodnight brush.   晚安,刷子。   Goodnight nobody.   晚安,不在这里的人儿。   Goodnight mush.   晚安,玉米粥。   And goodnight to the old lady, whispering”hush”   晚安,小声说“嘘”的老奶奶。   Goodnight stars.   晚安,星星。   Goodnight air.   晚安,天空。   Goodnight noises everywhere.   晚安,所有角落里的声音。”   孟肴悄悄合上了书,发现晏斯茶仍睁着眼,定定地望着他。孟肴笑了,侧身抚摸晏斯茶的脸,“斯茶怎么还没睡着,要我给你说晚安吗?”   “好。”晏斯茶认真地点了好几下头,这副恬然的模样把孟肴逗笑了,他俯下身,轻轻地吻上晏斯茶的额头。   “Goodnight forehead   晚安,斯茶的额头。”   他的吻落到晏斯茶的眼睛上。   “Goodnight eyes   晚安,斯茶的眼睛。”   然后是晏斯茶高挺的鼻梁。   “Goodnight nose   晚安,斯茶的鼻子。”   又亲吻了晏斯茶两边的面颊。   “Goodnight cheek   晚安,斯茶的脸颊。”   最后是嘴唇,轻盈的一吻。   “Goodnight lips   晚安,我的斯茶。睡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睡一觉起来,天就亮了。”   空闲的时候,孟肴会主动跟其他病友或医生交流。他渐渐理解到,患精神疾病同患感冒一样,有的人风吹日晒,仍旧身强体壮;有的人寒风一吹,就病倒在床。那不是病人的错,更像是“体质”的差异,加之环境的影响。在这里,有家庭和睦、性格开朗之人,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也有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人,大悲之下精神崩溃;有遭受性侵的无辜少女,有失业下岗的中年男性,有丈夫出轨的全职太太,有痴迷宗教的老人,有备受排挤的教授,也有劳累过度的医生,这间病院支起了一个深邃的剧目长廊,人世间的种种不幸、悲离在两旁轮番上演,穿过一个一个零光片羽,抵达的彼岸,似乎只剩“命数”二字。   为了给晏斯茶解闷,孟肴会给他讲述听到的各种故事。大多时候,晏斯茶只是静静地听着,不会给予评价,不知是出于修养还是冷漠,他很少谈论他人的是非。生病以后,他比过去更加安静,有时盯着窗外发呆,几乎一整天都不会改变姿势,就像无风的干漠里一株静立不动的仙人掌树。年轻的护士们常常殷切地来邀请他参加团体活动,他总是拒绝。医生对他很上心,但每次查房问询,他只会用单音字节回应。于是,汇报病情的重担落在了孟肴的身上:晏斯茶每天不同时段心情如何,饮食如何,夜里是否醒来辗转反侧,孟肴都详细地一一道来。晏斯茶总是十分专注地盯着他,有时医生发问,晏斯茶回答着医生,但目光依旧落在孟肴的身上,好像没有旁的人。   “斯茶,下次医生来查房,你可以多说点话,这样医生才好判断你的病情。”孟肴忍不住提出建议,那时他正在订正英语试卷。他把桌子挪到窗下学习,累了就看看窗外的山景草木,晏斯茶从不在他学习时发出声响,总是孟肴主动引起话头。有时候,孟肴情愿他不要变得这样善解人意。   晏斯茶没有说话,默默坐到了床沿,微倾上身,将脑袋靠到了孟肴肩上,可是重量那么轻,只是轻轻地挨在一起,他一定绷着身体怕压着孟肴,更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   孟肴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又往肩上带了一下,暗示他放松。晏斯茶靠在孟肴右肩,孟肴便用左手拿起卷子佯装思考,他不敢写字,不敢动一下右手,他感觉肩上落的是一片叶子,一只蝴蝶,一朵走散的云,他想要留住,连呼吸都不禁屏住。不要有风来,扰这片刻的眷恋。   只剩雨声。   这漫长的雨季,冷冷瑟瑟,萧萧湿湿,一如昨日的黯淡光景,仿佛时间也被雨水困在方寸之地。   但这雨也将二人隔离在一个真空的小小世界里,尽管玻璃在颤抖,尽管这个房间空荡又陌生。孟肴不急着说话,晏斯茶也没有开口。过了许久,晏斯茶才说:   “我说得少,你就会说得多。”他的声音很近很近,“我喜欢听你说。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在我眼里,你一天比一天好,”孟肴露出笑容,“斯茶,等你恢复……”   “如果我一辈子都恢复不好呢?”   孟肴愣了一下,缓缓地说:“那我就这样陪着你一辈子。”   “真的?”晏斯茶说完,好像意识到这个问题很蠢,自己先笑起来。   孟肴心想,他是很聪明的人,为什么总爱听虚无缥缈的承诺呢?那明明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忍不住问出了口,晏斯茶沉默了片刻,“也许我想听的,是‘我爱你’吧。”   孟肴唔了一声,“这倒比承诺值钱一些。”他撤开肩膀,郑重其事地看向晏斯茶,“那以后每天你醒来,我都拥抱你,说这三个字。”“哪三个字?”“这只会在你睡醒的时候生效。”   晏斯茶躺回床上,阖上了眼睛,又很快睁开,坐起身来,“我醒啦。”   孟肴忍着笑跟着坐到了床沿,“好吧,好吧,”他张开手臂,“斯茶,我爱你。”   “嗯。”晏斯茶回抱住他,将下巴枕到孟肴肩上,闭上了眼睛,“我也是。”他的神情,就像在温煦的午后,闭着眼聆听风的声音。怀抱是一双收拢的羽翼,阻隔了雨水,只留下毛绒绒的暖意。   “我真的感觉你状态越来越好了。”   “嗯。”   “电休克果然很有用啊。”   晏斯茶仍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在孟肴肩上留下轻微的痒意,“是因为你在。”   三月下旬,雨终于停了。笼罩上空的浓烟般的乌云散去,露出洁白的天幕,留在叶片上的雨水,随着光的碎片一同坠落,在山路上留下轻盈的脚印。   这一天医生来查房时,他问晏斯茶:想象这次住院是一趟旅程,现在到站需要下车了,如果给你的心情打一个分,1到10分,1是最差,10是最好,你会打几分?   晏斯茶说7分。   医生笑了,说,你可以出院了。   --------------------   这次回来准备完结本文,说了不会坑滴^^谢谢大家的支持,你们的每一条评论我都有看到哦 第104章   春天终于来了,阳光热烈,好像这一年才刚刚开始。晏斯茶和孟肴没有回晏家,而是回到了湖畔的房子,没有再请保姆。医生说晒太阳有助于病情恢复,客厅南面是那扇古雅的三色花窗玻璃,玻璃外是一整面仿古的砖砌灰墙,晏斯茶想把墙和玻璃都推翻,换成一整面透明落地窗。   晏父便在此时出现了,殷切地找了工人来。他又恢复了那个高大儒雅的父亲形象,说着我就知道你会好起来的、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我相信你,诸如此类饱含欣慰与深情的话语,他微微发抖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神态,那样的诚恳,以至于孟肴都困惑不清了,那种名为“父爱”的东西,似乎又咕噜噜冒了出来。但在那之前呢?孟肴搞不懂了,成年人的爱是可以这样收纳自如吗?宴宾客,来逢场,楼塌了,便散了。即便是亲人,似乎也只可同甘,不能共苦。   晏斯茶对晏父没有任何评价,他变得十分配合父慈子孝的戏码,晏父的话,他不反驳,挂着笑容你来我往。他比从前话更少,更收敛,也更叫人捉摸不透了。后来孟肴意识到,原来这就叫长大。   这个房子原本的采光很好,南面朝阳,正对湖泊,晴时波光粼粼。这墙当初垒得很实,要推掉煞费功夫,晏斯茶和孟肴同工人一起运了一车又一车残砖出去,早上开工,太阳落山才偃旗息鼓,一天下来往往腰酸臂痛、筋疲力尽,后来打扫残渣砖灰又耗费了几个时日。但两人心照不宣地都乐在其中,享受这个共同重建的过程。他们把这个区域布置成学习区,孟肴学习的时候,晏斯茶就在一旁看书。他们会有默认的“office hours”,两人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扰。   出院的时候,孟肴去给医生送花,医生又把花递给了孟肴,笑着眨眨眼,“这花更应该送给你,谢谢你的配合。”   医生说,成瘾行为与抑郁焦虑常常相伴而生,他见过太多悲剧,病人反复住院,渴望改变,却如坠泥淖,每况愈下。他讲了一个叫“老鼠乐园”的实验:笼中有两种水,一种加了吗啡,另一种是普通的饮用水。当老鼠们被单个隔离在空寂的笼子中,它们会疯狂地饮用吗啡水,不去进食,直至饿死。而在笼中加入许多的老鼠伙伴,加入各种花样的玩具,构建出良好的生活环境后,老鼠并不会关注吗啡水,健康地生活着。   当缺乏外界的支持时,病人只能变成难以融入社会的幽灵,继续回到黑暗的虚幻世界。不要对对方说:“如果你再不振作起来,我只能远离你、放弃你。”,而是告诉他:“我爱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如果你有需要,我会随时来到你身边。我爱你,所以不希望你孤单一人。”   回家以后,晏斯茶对待自身的态度一改往日。他开始主动收集和阅读相关资料,运动能增强内啡肽、血清素等的分泌,于是他每天六点起床晨跑,再做两个小时的无氧。充足的营养能稳定情绪,于是他改掉了挑食的毛病,学着教程制作标准的地中海饮食。他再也不碰咖啡、浓茶、酒精和烟,避免一切会扰乱神经递质分泌的物品。他按时服用药物,记录情绪变化,睡前练习冥想,用一种近乎苦修的自律约束着自己,仿佛要通过对生活极致的把握,一点点找回失去的东西。   孟肴对他说,不着急,慢慢来。太过用力,就会太过期待。他担心那根弦会绷得太紧,然后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深夜,啪地断掉。   好在晏斯茶的状态虽有起伏,但总体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再后来,他开始尝试参与学习。他让孟肴把不懂的题目标记出来,放在一个固定的位置,得空了就拿来看。夜晚他喜欢坐在孟肴左侧的椅子上,面朝着灯光,低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有时他会用笔头轻轻敲打纸张,一下、两下,然后又开始不间断地书写。那么大的客厅,却只有笔尖走纸的沙沙声,他的专注富有感染力,连孟肴都自觉效率有所提高。   当他整理好了思路,也不会像过去一样一口气全盘讲完,他会对孟肴说,你先讲讲你的思路,然后顺着孟肴的思维给予建议。他教孟肴解题,也教他一些学习的方法,比如改编题目,比如绘制导图,比如快速浏览完一篇新资料,然后关上书,强迫自己尽可能多地写下要点。这些方式起初很难适应,就像将一个圆球硬塞进方框里,但渐渐地,孟肴意识到了过去的低效与自我感动,曾经的他花费大量时间重看笔记,但1仍是1,0仍是0,不能组合编码出奇妙的世界。   他们常常一起在灯下学习、阅读、讨论。以前,晏斯茶会竭尽所能地向孟肴展现自己,但现在他把这一面收了起来,他不会超越孟肴,而是跟孟肴走在相同的节奏里,循序渐进地,再将孟肴带进自己的节奏里。那时已经四月初了,早已错过了高考报名,晏斯茶无法参与当年的考试,可他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他具有快速看透现象背后本质的能力,总能准确捕捉到孟肴薄弱点的核心。他一直鼓励孟肴,你的基础很好、很扎实,你有耐心,有毅力,也有悟性,所以不要担心,按我说的来做。   “你一定会上T大的,相信我。”   孟肴每周都会返校参与周考,每隔一个月还会有一次月考。四月底的月考,他考了年级第68名。佘老师说,只要保持这个状态,T大很有希望。赵博阳闹着也要回家自学,被佘老师一顿痛批。   那一天,他们一起坐在落地窗边看了夕阳。孟肴高兴,喝了几罐啤酒,晏斯茶只喝水。玫瑰色的天幕,橘红色的云块像燃烧着,弥漫出淡紫色的烟絮,看不到落日的形状,但分外温暖。太阳渐渐落山了,孟肴有点喝醉了,靠到了晏斯茶身上,他们没有开灯,晏斯茶歪过头,忽然吻了他。   事实上,在这无数数字与文字组成的间隙里,在这只有两人呼吸声的空间,哪怕无意间对上了目光,一旦超过五秒,孟肴就想要接吻。只要和晏斯茶待在这屋里,除了学习,他成天都在想象和晏斯茶接吻,疯狂做爱。孟肴觉得自己脑子一定被学习的压力搞坏了,晏斯茶对他那么用心、认真,从不逾己,他却只想着让晏斯茶操他。于是出于羞愧,孟肴强迫自己完成更多的任务,更拼命地学习。可他的气息,他的声音,他专注又略显忧郁的神情,那么近,挥之不去,那真是痛苦又激荡的甜蜜。   晏斯茶一下一下吻着孟肴,起初是轻啄,后来越来越用力,越来越持续,他的舌头探入孟肴的嘴巴深处,顶住,掠过,缠着孟肴的舌头,气息变得很重,但还是征求着孟肴的意见,“肴肴,就一次?”   孟肴心想,怎么能就一次。可晚上的学习任务一个字都没动。他说了一个“好”字,下一秒,晏斯茶直接将他抵到窗玻璃上,再无克制的试探,落下狂风暴雨般的吻。孟肴的后背咯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起先是疼,后来变成一种火辣辣的燥热,好像夕阳的余晖烧到了背上。晏斯茶修长的手,沿着孟肴的腹部往下,时轻时重的揉捏、套弄,又去到后方。他那么了解这副身体,孟肴感觉浑身完全软了,顺着玻璃就要滑下去,晏斯茶将一条腿抵到他两腿间稳住,两臂扶着他举高了些,缓缓寻到入口来回厮磨,然后很干脆地,一下撞到最深处。那陌生又熟悉的撕裂感,一下将孟肴推到顶峰,他在有节奏的起伏中不断被掏空又填满,他被烧得浑身发烫,先前所有的忍耐,顷刻化成了灰烬。   “爽吗?”晏斯茶喘息着问。孟肴恍恍惚惚的,晃了晃头,晏斯茶发狠顶了他一下,孟肴发出吃痛的快呼,“问你呢。”   “爽......嗬,爽。”孟肴的汗滴如雨坠落。耳畔响起晏斯茶低哑的笑声,像有只手自脊骨一路下抚,带来一阵颤栗般的酥痒,晏斯茶拉起孟肴的手,“你摸,我最近有好好练腰。”孟肴这才知道,原来不止他一人成天胡思乱想。   “再来一次。”“就一次。”“真的最后一次。”一次又一次,他们累了就休息,休息完了又继续,从太阳刚落山一直到天色微明。那真是疯狂的夜晚,孟肴的脑子被烧化了烧尽了,什么也不管不顾,他只记得,那双即使拥他在怀也有着无穷无尽渴望的双眸。 第105章   五月的月考,最后一次月考,孟肴考了47名,进入了年级前五十名。那时,距离高考不到半个月。   孟肴自己都稀里糊涂、难以置信,他不知道齿轮是从哪一环开始变化的,只知道试卷变简单了,而周围人其实没有那么强。也许因为这场讨厌的雨,天和地都泡在潮漉漉阴霏霏的湿气里,衣服晒不干,大家的骨头也被泡软了,懒疏疏的,无精打采。他们变得不再那么高高在上,难以触及,佘老师、赵博阳、唐姣、孙魔,每一个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都变得比以往要和蔼可亲。孟肴握着成绩单,笑着迎上他们的目光,直到他们露出别扭的神情。他想,就算刘泊现在站在面前,他也愿意同他握手言和。那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爆棚的自信力与充实感,每天很早就醒来,但一整天都不会困倦,只觉得有做不完的任务,用不完的精力。多年后,孟肴回想起来,才觉得当时应该是进入了一种“心流”的状态。云飞风起,意气勃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当真是人生少有的快意时刻。   他曾经做好了失去一切的打算,却没想到,天才馈以他超乎想象的魔力。   孟肴带着成绩单,迫不及待地要将月考成绩告诉晏斯茶。打开门,却空无一人。通常这时候,晏斯茶已经做好了晚饭,在家等他回来。晏斯茶享受做饭这个富有烟火气的游戏,每次见到孟肴吃得一干二净,他的心情就会变好。   “斯茶,你在哪儿?”   “我有些事要处理,”晏斯茶的声音透出疲惫,“肴肴,你自己弄点吃的,我晚些回来。”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会处理,”他的声音有些凝重,显出一分强硬,“你安心备考,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知道的,”孟肴不好再追问,怕显得不顾大局,他悄悄吸了一口气,说,“斯茶,我考了47名。”   “恭喜啦。”电话里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孟肴狂喜的心骤然冷却下来,又悬了上去。他挂断电话,瘫陷进沙发里,对着空白的投影幕布枯坐。过去他那么努力学习,为的就是争那一口气。可此时他才发现,原来初心已经变了——他只是为了不让晏斯茶失望,不辜负他的付出,想告诉他,自己值得这样的对待。   夜深了,晏斯茶才回来。孟肴问他去了哪里,晏斯茶说姑姑家,晏卿快生了。   孟肴猜想,晏家有新生命即将降生,晏斯茶可能是因为姑姑的冷落而伤心,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不似这样的人。大概是在晏卿家受了什么委屈吧?孟肴上前,从身后抱住他,脑袋靠到背上蹭了蹭,“斯茶,我在这里。”   “嗯。”晏斯茶回身歪过头,轻轻地吻上孟肴的眼睛,鼻子,脸颊,还有唇,那吻带着夜风的凉意,“乖,睡觉吧。”他的声音变得令人安心。   春光那么短暂,夏天还不来。五月,名为“螭吻”的台风登陆南部沿海地区,洪水肆虐无碍,山脚城隍庙的神像都被淹没了半身。内陆虽未受洪灾影响,但也梅雨连绵不断。一到阴雨天,晏斯茶的心情就会变差,连续的雨天更是噩梦。孟肴真想抱住天空用力地摇撼,把淅淅淋淋的雨一股脑哗啦倒干净,乌云就会像墙皮般开裂剥落,露出湛蓝耀眼的天宇。   尽管两人都付出了全部努力,晏斯茶病情还是出现了波动,时好时坏,不太稳定。有时候,他会盯着漆黑的手机屏幕长久地发呆,指尖神经质地在腿上不停敲打,眼睛一眨不眨,好像里面会跳出什么令人惊惧的东西。医生说,抑郁常常伴随着没来由的焦虑,可孟肴却觉得,自从那日从晏卿家回来,晏斯茶才开始变得不太对劲。晏斯茶总说是孟肴多虑了,叫他专注学习。高考仅剩十余天,孟肴一直憋着那口气,就像从深海底往上拼命游动,只差最后几米,就能伸出水面大口呼吸,他不敢松懈一丝一毫。他想着,等考完了,一定要好好搞清楚情况。只要两个人在,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过了好几日,天终于短暂放晴,孟肴带着晏斯茶回了乡下,带去了自己的好成绩。奶奶其实不太明白名次的意义,她只是为了孟肴的喜悦而喜悦。她杀了一只鸡,一半用来炖汤,一半用来红烧,鸡杂混着泡椒爆炒。又去街上买来好几样卤味,顺道叫了春生和他妈妈来,热热闹闹庆贺了一顿。孟肴希望,这点热闹的人气能带给晏斯茶些许安慰。   饭桌上,奶奶不停给晏斯茶夹肉,“小燕别客气,多吃点,瞧着你都瘦了,人也没以前有精神。”   晏斯茶牵起嘴角笑了笑,算是感谢。除了初到的打招呼,他再没有说过话。以前,他会刻意说些讨巧的话笼络关系,现在的他更多展露出冷淡疏离的内核,更安静,也更真实。   春生在一旁起哄,伸出碗讨肉吃,“孟奶奶,我也要!”   “自己没长手啊!”春生妈妈一筷子掸到他手上,春生悻悻地收回碗,嘟囔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小晏哥是你亲孙呢。”孟肴嘴里有饭,笑得差点包不住,春生愈加委屈,像平白遭受了背叛。以前,孟肴和奶奶总会把鸡腿留给年纪最小的春生,现在却进了晏斯茶的碗里。就连春生妈也倒了戈,听闻要一块儿吃饭,殷勤地带了一大包零食来。这人有什么好,冷冰冰硬邦邦地像块石头,还喜欢使坏捉弄人。   奶奶似乎瞧出了春生的不悦,笑着叹了口气,“傻孩子啊,”她挑出红烧鸡里的另一条鸡腿,递到他碗里,“谁对肴肴好,我就对好。”她转头看向晏斯茶,语气轻快,状似随口闲聊,“肴肴能认识你,真的很难得。你俩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奶奶,”孟肴打断了她,“菜要凉了。”   “对嘛,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庆祝孟肴取得好成绩!”春生妈妈举起杯子,活跃气氛,“来,来,碰个杯!”   杯子相碰,发出脆响,伴随彼此祝福的话语。奶奶红了眼圈,侧过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孟肴说,“今天是你爸的祭日,待会儿去烧点纸吧。”   “我知道,”孟肴点点头,“我就是为此回来的。”   吃完饭,孟肴和晏斯茶上街买了点香烛、纸钱、银子和金元宝,又买了两套纸衣裳。孟肴的爸妈埋在后山的背面,天已经黑了,月光皎洁无声,偶尔路过一处水潭、一块顽石,会一闪而过银色的光泽,就像涂了飞蛾羽翅上的鳞粉。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孟肴禁不住发出感叹。   “今夜は月が綺麗ですね?”   孟肴惊奇地看了晏斯茶一眼。他说日语时的声音与平日不同,更加平稳,也更加清亮、柔软。孟肴央着他又说了两遍,晏斯茶笑了,“学会了没?”   孟肴心想,我不是想学,我只是想听你说。   “斯茶,你说为什么文人都喜欢将月亮和爱情联系在一起?”   “因为月有阴晴圆缺,就像爱有悲欢离合?”   “那星星也有明有暗,有多有少啊。”   “也许......”晏斯茶沉吟了一下,“因为月亮是唯一的。”   孟肴仰起头,月亮格外地圆,那的确是夜空里独一无二的形状,独一无二的光芒。他眯起眼睛,一直看着月亮,直到看出月亮表面隐隐绰绰的灰影。他问:“你小时候相信月亮里面住着吴刚、嫦娥和玉兔吗?”   “小时候,我只知道月亮是由氧、硅、铁等元素组成的。”   “那你仔细看,”孟肴停下脚步,指向月亮,“左边那个灰影,像不像举着斧头的小人,右边是颗树的形状,月桂树。”   “那嫦娥呢?”晏斯茶仰起头,脚步未停。   “嫦娥被关在了宫里。”孟肴追上他。   “玉兔呢?”   “玉兔也被关在宫里啊。你真没听过神话故事?”   “我倒觉得,玉兔是下凡历劫了,”晏斯茶的声音染上了一层神秘,“然后转世成了你。”   “啊?”   “因为玉兔捣药,药——肴。”   孟肴被逗乐了,他好久没有听到晏斯茶这种一本正经的玩笑。   “我才不当柔弱的兔子,”孟肴埋头踢开一块石子,“我以前想过,我前世应该是乡下书生,或者山野樵夫这样的角色。”   “为什么?”   “因为他们常常是故事的主角啊,”孟肴顿了顿,悄悄说,“其实我还想过你的前世呢。”   “不会是狐仙之类的吧?”   “你怎么知道?”孟肴笑了,挽起袖子,正准备绘声绘色地描绘一番,却见晏斯茶脸上并无笑意,“你不喜欢么?斯茶,这又不是贬义词,你看聊斋志异里,妖怪都是才貌俱佳、至情至性的。”   晏斯茶摇摇头,“人的寿命太短了,妖怪的却很长很长。”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看向孟肴。薄明的月色柔和了他的轮廓,他的目光也显得比平日更加多情、眷恋,“也许……我前世真是一只妖怪。”   他开始讲起另一个版本的故事,“狐妖一直在等心爱的书生转世,再续前缘,可是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过去了,仍旧没有等到那人。于是他向神明彻夜祈愿,终于换来了这一世的相遇,”他顿了顿,“代价则是生命。”   这个小小的幻想游戏,是由孟肴开的头,可是他突然只想耍赖,紧紧捂住耳朵。   “这就是故事常有的结局,”晏斯茶的声音,仍像潺潺的月光,娓娓道来,“狐妖的阳寿将尽,可书生却以为,两个人的相守刚刚开始。”   孟肴瘪瘪嘴。他小心地藏起内心强烈的不安与烦躁,不想表现得太过孩子气,故事只是故事。可走了几步,他还是忍不住说,“斯茶,我讨厌悲剧。”   他们翻过了山头,穿过一条黢黑的林中小路,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村里人的坟聚集在一片空旷之地,没有树荫遮蔽,只有一丛丛乱蓬蓬、绿幽幽的稗子草和狗尾草,新坟旧坟的墓碑从草隙间长出来,如同砍掉的被遗忘的树桩,只剩无法开口的荒凉。   孟肴熟练地穿过石碑群,走到角落里两个小小的坟前。碑上的刻字已经不太清晰,但被擦拭得很干净,没有蒙尘也没有苔藓。四周的土地平实,没有一株杂草,只有零星被风吹来的叶子和枯枝,大概是清明节时奶奶才来扫过墓。孟肴找了一根树枝,将残留的叶枝仔细地扫开。晏斯茶取出四根红烛,点燃,分别插到两座坟前。这是引路的灯。   夜里的山间凉飕飕的,但熊熊的旺火烤得人脸颊发烫。那跳跃的火舌像在不断诉说着什么,而孟肴什么也没有说。他不说话,晏斯茶也没有说话。他们沉默地烧完了一大袋纸钱,烧到了只剩黑色的一团灰,贴着地随风慢慢地翻滚、散开。晏斯茶先站起身,捡起了一旁的塑料口袋。陡然间,扑通一声,孟肴跪到了地上。   “爸、妈,你们看好了,站在我旁边的这人,就是那个要陪我走一辈子的人。他叫晏斯茶,晏子的晏,斯人的斯,茶水的茶。是晏子求赵的晏,不是小燕子的燕。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斯。是生于草木,五行皆备的茶。他今天说什么阳寿将尽,你们记好了他的模样,替我转告无常,黄泉路上莫收他!”   他全身匍伏,在无垠的月光下,重重地磕下三个响头。   --------------------   解释一下最后孟肴为什么说这番话,时间太久远了,大家肯定记不得了3:   **“是晏子求赵的晏,不是小燕子的燕。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斯。”****——可见60章末尾:**   “奶奶,你还记得我说的名字吗?”孟肴在一旁道。   “欸,我记得,叫什么来着,燕......燕......”   “斯茶,斯茶,我都跟你说了好多遍了。斯人的斯,茶水的茶。”   “死…死人?”孟肴的奶奶一出口便很是懊恼,“错了错了,呸呸呸。”   孟肴叹了口气,“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斯’..….说了你也不明白,算了,你就叫他小晏吧,晏子的晏。”   “噢,燕子,燕子我知道,”奶奶自顾自点了点头,望向晏斯茶热情地唤道,“小燕呐。”   孟肴又无奈地说,“唉,奶奶,你准没分清,是那个古人,晏子..….”“没事,”晏斯茶轻声打断他,对着奶奶温和地笑了笑,“您就叫我小燕吧。”   **“是生于草木,五行皆备的茶”****——可见98章前半段:**   孟肴倾斜杯口,这才发现,里面阳刻了一个正正方方的“茶”字。   “这是她的字。茶属草木,生于泥土,器皿为金,烹煮用水,炉下有火,所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皆备。她从小身体不好,便取‘茶’字图个吉利。”   “她以前同我说,自己孩子也要带上这个字。于是我取了‘晏斯茶’,中间的‘斯’谐音思念的‘思’。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贺新郎是词牌名 第106章   五月的尾巴,梅雨季终于结束了。可晏斯茶的病情却每况愈下。   他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也没有精力开口说话。高考那么近了,他很努力地想瞒着孟肴,伪装出乐观的表象,但是悲伤的浪潮一旦来临,顷刻就能将人吞没,那时虚空里会传来许多人的声音,有熟悉的,有陌生的,他们指责他、咒骂他,说他罪有应得,说他永无宁日,有时也能听到孟肴的声音,问他什么时候去死。   他知道那都是虚假的声音,但痛苦的感受那么真实。   孟肴并不知晓这些细节,他只知道晏斯茶的状态远不如前,医生宽慰他说:“这就像海浪的起伏,有时高也有时低,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你的错,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医生还说,这回不是在此治疗,而是去省立最好的专科医院,那里有新研发的进口药物。路途遥远,就不用孟肴陪同了,到时会请专业的护工。   “再过几天,你就要高考了吧?”   孟肴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不要陪同,是病人自己提出的。”   晏斯茶要出发的前一夜,孟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分离,可内心总有种难以克制的苦楚:晏斯茶那么配合,那么努力,自己虽然因为高考分身乏术,但也倾尽了余力去回护他,结果还是一点一点落到这般境地。孟肴一向坚信人定胜天,总有回寰的余地,然而无常二字,如今看来,似乎无人可破。   晏斯茶大抵看出了他的不安,夜里突然邀请他一起去雾山看日出。那时晏斯茶的状态格外好,格外有精神,和孟肴说说笑笑地收拾好了登山的东西,仿佛一切回到了从前。他们在午夜零点准时从家出发,互相协助翻过了东边的围栏,此处无人看守,也没有一丝灯。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微不足道的疏星,远处的群山和丛林,近在咫尺的古亭,两畔铺满莲花的荷塘,都失去了轮廓,连为一片迟缓、浓稠、阒寂无声的黑。打开手电筒,光线立即被冲淡了,只能照亮脚下一步的路,衬得四周越发黢黑死寂。孟肴爬过许多座山,却是第一次在夜里爬山,越往深处走,越来越不安,但他又不想坏了兴致,只好紧紧地贴住晏斯茶,肌肤相触的体温,那是唯一的安神酊。   “之前回去上坟,我们不也摸黑爬了山吗?”晏斯茶笑他,孟肴给自己拼命找补,“那天很亮,月亮又大又圆,而且那只是个小山包,我走过无数遍,每一颗石头都叫得出名字......”   晏斯茶揽住孟肴的肩,让他贴得更近些,可是山路时宽时窄,很难两人并肩而行。孟肴错身让开路,仍嘴硬道,“我又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很黑。”   头顶传来晏斯茶嗡嗡的笑声,但没有嘲笑的意味,“那我教你一个办法,你盯着黑暗的地方,不要动,一直盯着,持续十秒。然后想想看你怕黑的原因。”   孟肴鼓足勇气,缓缓看向身侧幽黑的树林,起初几秒心跳如鼓,极为恐惧,但他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要和黑暗较劲。   熬过最初几秒后,他渐渐恢复了有节律的呼吸,开始关注自己的呼吸吐纳。又过了几秒,他开始注意到了微细的虫鸣,感受到了穿过树丛的风,还有闻到了草木葳蕤的气息。最后很神奇地,他仿佛成了一条鱼,漂浮在天宽地阔的宁寂里,只剩黑暗里的平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一定超过了十秒。   “怎么样?”晏斯茶终于出了声,“找到怕黑的原因了吗?”   孟肴沉思了片刻,缓慢道:“我好像不是怕黑,而是害怕黑暗里可能出现的危险,比如鬼、坏人或者野兽。”   “真的有吗?”   孟肴摇摇头,“我一直等待着,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会有的,黑暗里没有真正的危险,”晏斯茶牵起孟肴的手,用指腹蹭了蹭他柔软的手心,然后十指相扣,“我怎么会让你陷入危险。”   他们路过小瀑布,水声淙淙汩汩,溅起的水花织成冷冽的雾气,黑暗里扑面而来的寒意,却不叫人胆战心惊。他们登上光滑的石梯,哒哒,脚步清脆;他们跨过凹翘的木栈,咚咚,步声更为浑实。每一步的呼吸,衣服摩擦的沙沙,那些日常从未发觉的声响,此刻那么清晰,那么具体,那么细致入微,这天和地之间,黑暗的旷野里,只有他们二人。   “要不来唱首歌吧。”孟肴忽然说。   晏斯茶牵着他的手捏得更紧了些,“好啊,那我想听你唱《Remember me》lullaby版。”   “不是我唱,是你唱。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你唱歌。”   “我?”晏斯茶笑起来,“那恭喜你,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听众。”   “真的?以前音乐课上你也不唱歌?”   “不唱。张嘴做做口型就混过去了。”   “为什么不唱?”   “不擅长的事,就不想去做。”   “我不信,你唱歌肯定好听,”孟肴荡起两人相握的手,语气轻快,“你声音就很好听啊。”   晏斯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那我得唱一首你从未听过的歌,这样你就听不出好坏了。”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不再玩笑,“John Lennon的《Oh My Love》,听过吗?”   披头士的约翰列侬?很老的一首情歌,孟肴依稀记得听过,但是他摇了摇头,“没听过。”   晏斯茶的指尖在空中轻轻敲打了几下,默然起了节奏。这是一首质朴又哀伤的歌,他的腔调有种懒洋洋的低沉,松弛又温情,在山林里悠悠地荡开。   “Oh my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在我生命中经历的第一次爱情   My eyes are wide open   让我经历了沧桑   Oh my lover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我生命中第一位爱人   My eyes can see   我的眼睛能够看见   I see the wind oh I see the trees   我看见了飘荡的清风 看见了茂密的森林   Everything is clear in my heart   万物在我心中如明镜般 ”   起风了,头顶的树叶簌簌娑娑地摇晃起来,有一种奇异又飒爽的颗粒感。孟肴感觉到心变得十分柔软,在极轻的风里也颤动着。   “I see the clouds oh I see the sky   我看见了柔软的白云 看见了湛蓝的天空   Everything is clear in our world   万物在这世上如此透彻   Oh my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在我生命中经历的第一次爱情   My mind is wide open   让我心胸风光霁月   Oh my lover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在我生命中第一位爱人   My mind can feel   我的灵魂能够感知   I feel sorrow oh I feel dreams   感知着悲伤 感知着梦幻   Everything is clear in my heart   万物在我心中如明镜般   I feel life oh I feel love   犹如尘世中的万物生长 犹如朦胧中的海誓山盟   Everything is clear in our world   万物在这世上如此透彻 ”   他唱完了,久久地,山间没有说话的人声。   “怎么样?”他经不住问。   “......其实我以前听过这首歌,但没什么印象,”孟肴有些恍惚地说,“今天才发现原来这么好听。”   晏斯茶脸上泛起微笑来,又想起孟肴看不见,便轻轻地嗯了一声,这声嗯也是藏不住笑意的。他从前也没觉得这首歌好听,旋律太简单,歌词也很简单,可遇上孟肴后再听,味道就全然变了。他没将这点儿往事说出来,显得他唱这首歌太刻意。   “斯茶,以后也让我继续当你唯一的听众吧?”孟肴笑嘻嘻地说。谁知晏斯茶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地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晏斯茶一向对孟肴的请求百依百顺,扑一听到这样模棱两可、近似拒绝的话,孟肴心头霎时就不大开心了,松开牵着的手,“那我以后也不会只给你唱了。”他赌气似地说完这话,以为晏斯茶会来哄他,等了片刻,那沉默却一直延长了下去。孟肴落在晏斯茶身后,手电筒往前照路,一下晃到晏斯茶被甩开的手,那手还维持着僵硬的半握的姿势,几个指头一下一下,向内微微地抖搐着。   一下子,孟肴晓得那话叫晏斯茶伤心了。   他赶紧贴上去,捉回晏斯茶的手,“我开玩笑的,”他轻轻拽了拽晏斯茶的手臂,“给你唱《Remember me》好不好?”他见晏斯茶还不说话,突然“哎!”一声,身子往边上一倒,假装打了滑,晏斯茶急忙拉住他,将他拉入怀里。孟肴立即伸出手,和他紧贴相拥,耳畔传来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孟肴跟着节拍念,“咚、咚、咚——小燕子,快开门,有人来给你唱歌啦。”   头顶传来晏斯茶的轻笑,他伸出手在孟肴脑袋上宠溺地揉了揉,又摩挲着下滑,描摹出孟肴的脸颊,低头吻了吻,吻到了孟肴的眉心,他歪了歪头,又亲吻一旁的眼睛,“我不是生你的气。”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哑。   “那你怎么......”   晏斯茶却岔开了话题,“不是要给我唱《Remember me》吗?”   “喔,”孟肴松开怀抱,脑子里竭力回忆着歌词和旋律,“第一句怎么唱来着?...remember me,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他们一面唱着歌,一面继续往前行。翻过一座山坳又一座山坳,山林缝隙间渐渐透出熹微的暗蓝色的天空,孟肴问:“几点了?”晏斯茶看向手表,“四点一刻。”“遭了,前面磨磨蹭蹭耽误了时间。”孟肴赶紧松开握住的手,“你走前面吧,我们一前一后,速度更快。”他们加快步伐,向着山顶作最后的冲刺,再无对黑暗的恐惧,也无黑暗中的寂寥,只剩夸父逐日般的焦急。   “五个小时,15公里,29840步。”   登顶时,晏斯茶看了眼手表。孟肴两腿如铅灌,累得说不出一个字,举起手比了个耶,然后腿一曲,直接仰瘫到草丛里。晨间的草叶凝着露水,背上传来瑟瑟的凉意,还有硬草片刺刺痒痒的扎感。头顶的天空,很高很高,从世界的一头拉到另一头,云层在最远处折成笔直一线,自下而上透出橘色的清彻的光辉。晏斯茶坐到孟肴身旁,和他并肩躺下,静静地仰望着天空。天际的橘光渐渐褪淡了,天空越来越透亮,从靛蓝色变成了天青色,迤逦的流云拖曳过长空,留下丝丝缕缕的烟散。   “好想一直躺在这里啊,直到变成两个石头。”孟肴发出很模糊的呢喃,像要睡着了。然后他躺着一动也不动,好像真的睡着了。   谁也没有说话,风吹拂过树林,云朵缓缓飘过,好像摩擦天空时发出了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孟肴先开了口:“待会儿下了山,你就要走了?”这声音那么平静,却好像睡梦里一声兀然响起的呼喝,睁开眼仍有些怅然若失。   晏斯茶只是微微地嗯了一声。太阳出来了,冒出一个小小的顶,那么炽烈的赤红,将周围的一切云丝都熔化了,孟肴曲起手臂遮住脸,“有点刺眼啊。”   他知道这会儿自己一定哭丧着脸,他装不下去了。明明这里的风景那么美。   身旁传来起身的细响,没有说话的声音,也看不见晏斯茶的神情,突然,孟肴的唇上传来了柔软的、略带暖意的触感。这是一个十分克制、稍瞬即逝的吻。遮挡的手臂被移开,孟肴自下而上望见了晏斯茶,天光自他身后勾勒出了淡蓝的轮廓,他逆着光,睫毛投下阴影,显得眸子格外深,好像抑藏了无边无尽的心事。   然后,他他用一种孟肴从未听过的诚恳的语气,缓缓道:“肴肴,这段时间是我生命里最糟糕的时候,但也是最幸福的时候。”他说着经不住笑起来,那笑容十分轻盈,尖尖的虎牙,漾起笑漪的嘴角,有种天真又浪漫的稚气,顷刻化解了眼底的滞重,只留下疼惜的打量,“傻瓜,你真的好傻。”   孟肴见晏斯茶笑了,心头也甜丝丝的,但他板起脸,佯装生气,“你骂我?”   “以前我总是怕你离开,即使和你待在一起,我也活在时时刻刻的不安里,”晏斯茶重新躺下,两臂舒畅地展开,平铺于蓝天之下,“现在你完全了解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还敢留在这里,你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傻的?”   孟肴微微坐起来,双手撑地,两腿向前伸展开,“你懂什么,傻人自有傻人福咯。”   那声“咯”十分可爱,晏斯茶突然大笑起来,他很少发出那么爽朗、畅快的笑声,“你果然很乐观啊,”他侧头看向孟肴,眼睛就像笑出了泪光,闪闪发亮,“肴肴,我信你以后也不会被任何东西打倒,就算陷入一时的困境,但总有办法走出来。”   孟肴受此坦诚的夸赞,却没有多开心,“你今天好奇怪,”他有些无措地坐直上身,“怎么老说些一本正经的话,搞那么严肃......”这谈话间隙,一只瘦小的黑猫悄悄靠近了他们的背包觅食,猫随人居,山上见猫也是难得,孟肴有意逃避这番略显沉重的对话,便指向那只黑猫,转移晏斯茶的注意,“你看,它好像很饿,还有吃的吗?”晏斯茶拿起背包,掏出了半管饼干,“只有这个。”孟肴掰成碎末撒进草丛里,那猫咪凑近闻了闻,甩甩尾巴走开了,倒是头顶的鸟儿扑腾着飞过,跃跃欲试。   “还挺挑嘴。”孟肴见那黑猫沿着山道走远了,“它要去哪儿?我们跟去看看。”   他们跟着猫下了一段石梯,又往树林里钻,摸索着走了一小截儿,居然看见了一座寺庙。天色尚早,院子里只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人在扫地,见着猫儿回来,俯身顺了顺毛,又见孟肴二人跟了进来,便笑着颔首示意。这寺庙名为灵雾院,规模很小,正对山门是四大天王殿,正中供奉着一尊侧卧的弥勒。他们在里面溜达了一圈,殿前殿后空无一人,只得案前青烟袅袅,焚音藏香,十分清幽庄严。他们没有叩拜弥勒佛像,压着脚步走出了天王殿,沿石桥继续往前,进了大雄宝殿。殿门虽小,但内里规格俱全,正中供奉着一尊好几米高的释迦牟尼佛,两傍侍立迦叶、阿难两大弟子,后方是四尊观音,均为泥塑金漆,彩绘雕饰,华贵又肃穆。   晏斯茶觑起眼睛久久地仰视着释迦穆尼像,突然说:“既然来了,我们求个签吧。”   “没想到你会信这些。”孟肴有些诧异。   “突然就想试试嘛。”晏斯茶笑了笑,态度却格外认真。他跪在正中蒲团上,叩拜了三下,老僧人在旁边也给他敲了三下钟。然后晏斯茶拾起一旁的签筒,摇了摇,摇出了第七十七签。他走到一旁,找那老僧人换了签文。   “怎么样?”孟肴不等摇签,跟着凑了过去,“斯茶,你求的什么?姻缘?”他接过晏斯茶捏皱的签文,一展开,笑容凝在脸上:   “第七十七签 下下吉 癸巳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功名滞、财禄轻、讼不宜、病难痊、行阻程、婚不成、行未归、时运否、难难难。”   晏斯茶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那笑里有一丝难言的凄怆,“我问佛祖,能不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孟肴心头猛然一抽,正要说话,一旁的老僧人突然冲晏斯茶招了招手,“小伙子,你来,我赠你一段话。”   孟肴乘着晏斯茶去跟老僧人说话,走到正中的释迦穆尼像前,将那签文展开整平,放在佛台上,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佛祖在上,请您保佑斯茶,平安喜乐。”   他回到蒲团上,俯身用力磕了个几个响头,又向功德箱里投了一百元钱。然后走到殿外的香炉边,捏着签诗,引着烛火烧了。   “肴肴,你没求签吗?”晏斯茶走到他身边时,签文已烧成了灰烬了,只余下丝丝燃烧的味道,融进了香火气里。   “不求了,”孟肴怏怏地望了他一眼,“那个和尚跟你说了什么?”   “秘密——”晏斯茶低头看向孟肴的手,“我的签文呢?”   孟肴摊开空空的两个手心,学着晏斯茶的语调,“秘密——反正那个签不作数,去重抽一个吧。”晏斯茶摇摇头,有些疲倦地笑了,“来不及了,我们还得赶去一个地方。”他引着孟肴走出山门,贴着左侧庙墙向前直行,绕过墙角,竟来到了悬崖边上,浑然天成的花岗岩巨石铺成一片开阔的斜切的平台,岩壁边缘围了三层铁链护栏,铁链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锁,山风猎猎而来,铜锁相击,叮当作响,正是他们当初结缘的地方。   “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这里上了一个锁吗?”   “记得,钥匙还在我这里呢。”孟肴俯下身,一个个看去,“让我找找,在哪里呢......”   “我们重新挂一个吧,上次的锁太丑了,”晏斯茶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摸出一个鎏金的同心锁,足有半个巴掌大,是长生结的形状,“这次我刻好字啦。”   孟肴接过来一看,正面刻了清晰的“茶肴”二字,字体古朴隽永,一看就是晏斯茶的手笔。孟肴一下就想象出,晏斯茶在暖黄的灯下,一刀一划刻字的模样,他的心头浑然一软,蹲下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在锁的背面刻了一个“S”,又用力划了两竖,是“11”。   “喏,这样才算完整。”孟肴心满意足地将锁递给晏斯茶,他们寻了铁链的一个角落,一声清脆的叩响,同心锁挂上了。   晏斯茶转身,将钥匙交到孟肴的手心,指尖却还不舍地停留在那手心上,起风了,山风恣意畅快,吹得身后莽苍的松柏哗啦作响,如闻涛声。晏斯茶埋着头,突然很轻地呢喃了几个字,仿佛风的错觉,孟肴没有听清。   “斯茶——你说什么?”孟肴大声喊。   晏斯茶抬起头,淡笑着摇了摇头。孟肴于是捏紧钥匙,将手臂后伸到最大的角度,然后用尽全身力量,轰地,挥了出去——“这次要扔得很远很远!”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整个身体都飞出去,晏斯茶急忙抓住他的肩,钥匙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抛物线,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山谷里。   太阳升上了高空,不再是炽红的颜色,巨大的光球,晃眼刺目的白。“时间过得真快啊。”晏斯茶仰头直视着太阳,声音轻微得听不出来。   “走吧,该下山了,”孟肴牵起他的手,“刚才递钥匙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呀?”   晏斯茶突然停了下来,他定定地看向孟肴,阳光将那双眸子照耀得十分澄澈,可他的目光那么深邃,那么执著,一眨不眨。   “不要忘记我,肴肴,”他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字,那么清晰,“请永远不要忘记我,忘记我的样子。”   “当然不会,”孟肴不知怎的,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我怎么会忘记你?”   “真的?”晏斯茶很温柔的笑了,斑驳的光影在他脸颊上闪烁跳跃,“你真的会记得?”   孟肴举起手,作出发誓的手势,“永远永远。”   孟肴高考结束的那天,传来了晏斯茶的死讯。他趁护工去买饭时,独自跑到了另一栋大楼的天台上,跳了下去。葬礼之后,晏父移民了。   毕业典礼那一天,不知是谁在空座位上放了一束白色的勿忘我。   六月伊始,但夏天永远地结束了,不会再来。 第107章   那日下山分别以后,孟肴照旧回到了湖畔的房子。   他在屋子里度过了最后三日,然后如过往无数个平凡的日子一般,收拾好书包,走出了房门。   他被分在另一所学校考试,整个考场里没有认识的人。正式的高考没有想象中的波澜壮阔,也没有过度的紧张不安,拿到试卷的一瞬间,他就彻底投入了题目中,一切都形成了肌肉与思维的条件反射,他按部就班、一道一道顺利完成。今年的语文中规中矩,数学则偏难偏怪,孟肴没有慌乱,他想象着如果是晏斯茶来做这道题会如何完成,他会如何分析、拆解、重组、书写,他想象晏斯茶就在身旁,或者就在身体里,这让孟肴有种笃定的安全感,虽然最后一道大题终究没能解出,但他写出了自己所有的思路,写到了铃声响起的最后一刻,没有留下遗憾。   当天,他没有对答案,没有看消息,没有摸出手机,他穿越了校外的人潮,经过一张张焦急等待的面庞,独自回到了湖畔的房子。他没有感觉到孤单,他爱的人们都在远方等待他的吉讯,这么多年暗无天日、枯燥无味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他仍卯着一股劲、憋着那口气,却是为了克制内心积蓄的狂喜,那有如点燃了烟花的引火线,眼见火花一点一点上移,不禁屏住呼吸,只等那最后一刻的轰然炸放。他一定会在晏斯茶归来时,交出一个最完美的答卷。   考完第三门,孟肴预感自己上T大稳了。虽然没有对答案,但他自知前三门都发挥得稳稳当当,只剩下最后一门英语。他的英语成绩向来稳定,虽然不算强项,但绝不会拖后腿。走出考场,天空又开始下雨了,孟肴没有提前关注天气变化,忘了带伞,索性雨中漫步,丝毫没有影响好心情。   “孟肴?孟肴,喂——孟肴!”   身后传来一声声的呼唤,孟肴转头看了一眼,全是花花绿绿的伞和陌生的脸,他以为是幻听,往前又走了两步,忽然被人重重搭上了肩。   周易还喘着粗气,手上举着伞,但是肩膀都淋湿透了。“嗬......我远远瞧见一个没打伞的,没想到真是你......你在哪个教室考?”他将伞倾到孟肴那边,频频叹息道,“今年的卷子难啊,我估计要去复读了......”   “我在303,你呢?”孟肴岔开话题。   “隔这么近,我在305!”周易爽朗地笑起来,“考完英语别走,一起吃个饭。”   孟肴态度有些迟疑,周易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我才知道晏斯茶的事......”   “什么事?”孟肴皱眉,心头的舒畅顷刻全光。周易四处张望了下,轻轻说出了两个字。   这两个音节,有如一趟呼啸而来的列车,直直撞上了孟肴,一阵天旋地转,耳畔留下金属刮划的尖锐摩擦感。他神经质地摸了摸耳朵,耳边的发粘腻濡湿,像沾了血。“谁说的?谁告诉你的?”他尽量克制住声音的颤抖,可周易的回答还是让他如坠深渊:   “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啊?”   这之后的话,孟肴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掏出手机,开始浏览学校的论坛、各处的讯息。他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家,又如何重回考场。他忘了吃午饭,肚子里却如吞了许多冰冷的铁块,一波一波颠起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考试的时候,他一直在冒冷汗,他忽然得了失读症,那些ABCD的字母一个个他还认识,可是连在一起如此陌生,它们好像不断在移动变动位置,形成一种古怪的令人眩晕的咒语,他试图深呼吸平复心情、找回状态,可总是读了上一句,忘了下一句,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磕磕绊绊、连蒙带猜地做完一篇阅读,那是最难捱的一堂考试,却又极其短暂。铃声响了,他的作文才完成一半,然后又想起,机读卡还没有填。   高考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结束了。这是一个凶年,虽然年岁刚过半,但已显露端倪。这一年雨水不断,五月扰人的梅雨季刚过,六月肆虐的台风就登陆东南沿岸。西南内陆则是山洪不断,泥石流掩埋枢道,大小车辆困死山中。北方内涝更甚,低矮处的居民被迫离家迁走,每次外出有如蹚江渡河。人们说是龙王发了怒,不太平,太离奇。   那般相似的传播手法,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刘泊。   他仿佛摇身一变,成了个正义使者,将当初孟肴受过的一桩桩罪,一件件加诸回了晏斯茶身上。可情形又十分不同,孟肴那是飞来横祸,晏斯茶却似罪有应得。孟肴尚能化险为夷,晏斯茶却只能雪上加霜,永堕阿鼻。   不幸,这世间自然各有各的不幸。可是他人的不幸,往往还能堂而皇之地向世人发出控告,也很容易获得别人的谅解与同情。但倘若不幸是源于自身的罪恶,便无法向任何人发出抗议。若是说出一句,只怕会遭受到更彻骨的唾弃,世人会十分惊诧地质问: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   后来孟肴才知道,原来出院后不久,刘泊就找上了晏斯茶。晏斯茶气质太出众,住院期间他不关注别人,自有人关注他,其中一个病人就是刘泊的相识。一次偶然相聚,那人无意间提及,曾见过护士收集了一撮晏斯茶的头发——通常只有做毒品鉴定才会用上毛发检测。那样的人也会碰这些?言语间满是唏嘘。刘泊因此留了个心眼,后来费尽心思弯弯绕绕,居然真找到了Greydove求证,蝇狗相聚,一拍即合,两人决定以此敲诈晏斯茶一笔。   他们一开始十分谨慎,晏斯茶不是好糊弄的人。Greydove比刘泊看得清,他说,“他住院期间,是孟肴当陪护,两人关系一定很好。孟肴就是他的七寸,你告诉他,要是不答应,你就去折腾孟肴。还剩不到两个月就要高考了,Swallow一定不想横生枝节,他会给你钱的。”   “但所谓事不过三,不要找他超过三次,不,最好都不要有第三次,不要把他惹恼了,把心底的野兽勾出来。”   刘泊第一次要钱,就是狮子开口。晏斯茶没理他,刘泊居然直接找上门来。他毁了容,又缺牙残腿的,这些日子因为债务东拼西凑、东躲西藏,倒比从前心黑胆大不少,做起下三滥的事情轻车熟路,俨然成了半个亡命之徒。   那天孟肴没在,去学校参加周考了——刘泊故意挑得这天,他把两人的事探得门清。他要吓吓晏斯茶,但又留出一丝余地。   晏斯茶只说需要一些时间筹备。刘泊知道他想故意拖延,这高考的日子就是一阵东风,一天比一天金贵,过了就再没有了。刘泊不肯让步,说:   “我只给你三天,就三天。三天后的这个时间如果我没收到钱,或者你举报了我,或者我出了什么事,我的同伴都会把事儿传出去,”刘泊顿了顿,“我安排了好几个人。”   “至于吗?”晏斯茶哂笑一声,眼神却很疲惫,那不屑都像强撑出来的。   三天后,刘泊果然收到了钱。这钱来得太容易,太惊喜,让人近乎着魔。他和Greydove原本商量好了五五分,Greydove却只要了三分,“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把他约出来,约到这里来见我。”   Greydove不为钱,刘泊也不全为了钱——简直是苍天有眼,让他捏着晏斯茶这么大个把柄,这下不往死里报复?一有空他就会给晏斯茶发短信,极尽恶毒肮脏的词汇,Greydove看了却摇摇头,“你发这些废话,他根本不会理会。伤人得往心窝子里戳。”他教刘泊:你要摧毁他的希望,撕碎他的幻想,夸大绝望的处境,不断强调他是个罪人、恶人、废人,他本来就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只需要稍加引导,就会自己钻进牛角尖。   刘泊扬起脸嗤嗤地笑,他指了指自己满是烟头烫伤的脸庞,“他也这样欺负过你?”   那张癞蛤蟆的脸,笑起来更令人反胃,Greydove体贴地移开目光,“我和他是朋友。我只是希望他能再回来找我玩。”   梅雨季来了,浓烟般的乌云始终笼罩于头顶,空气里粘滞着湿冷的潮意,飘零的叶片被打着漩涡的浑水卷进下水道里。雨一直下,从四月到五月,好像也要延续到六月。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孟肴的状态越来越好,晏斯茶的状态却越来越差。原本他很能帮助到孟肴的学习,后来便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再后来,连维持正常的生活规律都成了难题。在倾力投身学习的孟肴面前,他的失意倒成了十分令人愧疚的事,只能竭力掩藏起来。他的世界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像人,一半像鬼。后来,他觉得自己就是个鬼,只是短暂地附身到人身上,学着人的行为方式说话、做事、露出笑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维持住平衡,不至于猛然跌到地上,暴露出空无一物的躯壳。   “你叫我不要惹恼他,可你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鬼样儿。”   刘泊跟着Greydove混,很快就染上了毒瘾。他频繁出入Greydove的房子,有时带去晏斯茶的消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还嘴。今天我又跟他说,你得了抑郁症,还吸过毒,你洗不掉这些罪孽,这辈子已经全完了,谁和你这种人搭一块儿都得遭殃,”刘泊一面说着,一面偷摸着打开茶几抽屉,从内层又打开一个隔板,见Greydove没什么反应,才放心地掏出一小袋白色粉末,抖进水烟壶的烟碗内,用铝箔纸盖住,“然后我还说:孟肴那么老实本分的人,怎么就遇见了你?只要有你在,他就永远会遭受歧视、疏远、猜疑、侮辱——唉!”刘泊掐起嗓子,夸张地做出捶胸顿足、扼腕不已的模样,“可怜呐——无辜啊!我说我呀,也只能替你瞒一天算一天的......”缓缓地,底部的烟瓶里蒸腾起白色的烟雾,刘泊捡起烟嘴,猛吸了一大口,软绵绵地瘫软到沙发上,声音又恢复了平常的嘎哑,“然后晏斯茶居然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嘿,说不定,他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   “你又找他要钱了?这都第几次了?”Greydove接过烟嘴,也砸吧了一口。   刘泊的眼睛半睁半合,迷迷瞪瞪地笑起来,“我准备买车,刚拿到了驾照。”   壶中的烟雾缓慢、十分优雅地不断升腾起来,恍惚要流到灰暗的天空之中。   “绳子不能拉太紧了,小心断掉。”   “我心里有数。”   刘泊这样说着,行为上却毫不收敛。他尝了甜头便变本加厉,不断向晏斯茶要钱,小则几千,大的近十万,有时甚至一天就会讨要几次。他其实觉察到了晏斯茶的状态越来越糟,但那又怎样?他又不可能真的去死。   死——倒不如死了好。活着,日子只能一天一天耗下去,一天比一天坏下去,无尽地坏下去,比过去预想中最难堪的境遇还要难堪。终于,晏斯茶的病再也抑不住了,严重时身边离不得人,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为了不干扰孟肴,也为了病情需要,他不得不再次住院。刘泊终于生出了一些悲戚,却不是同情,而是觉得晏斯茶再这么糟下去,人就不中用了,钱也自然要不到了。   就在那档口,就像冥冥中的天意,Greydove居然不慎嗑药过量,猝死在了出租屋里。刘泊这下吓得半死,知道真是运气到了头,只想捞笔大的赶紧脱身。   那是他最后一次要钱,晏斯茶去外地住院的前一天。   那次见面晏斯茶穿了件十分简单的白T恤,黑发稍长,脸色苍白,血色不足似的,衬得眼窝很深邃。那天没有下雨,有一点微弱的太阳,那淡金色的光落到他身上,就像骤然失去了温度,只散发出薄霜般的雪白。他比刘泊记忆里更瘦了,也显得个子更高,瘦棱棱一杆,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倒和记忆里完全两样。   刘泊开口就要一百万,他是故意的,这样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反正晏斯茶拿不出,背后还有整个晏家撑着,他打探了那么多,却不知晏家的和睦躬亲只是表面的和睦躬亲。他轻描淡写地说Greydove前几天磕多了,居然没抢救过来,自己准备离开Y市了,这是最后一次要钱。他保证。   晏斯茶只说了三个字,没钱了。那表情不像作假,可刘泊怎么愿意相信。晏斯茶的家境那么不同,所以他的钱应该像大风刮来的、天上掉下的,总该源源不断地有,总能源源不断地给,几乎成了天经地义习以为常的事。气急败坏的刘泊当场宣布要把消息散播出去。   晏斯茶只是笑了笑,说你发吧。   那是刘泊最后一次见到晏斯茶。不知为何,后来他在狱中常常会回想起那个笑容。那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却像浮在水面的涟漪,散去之后,只留下一种看透了过去与未来的惘然。真是奇怪,当初他欺负孟肴,晏斯茶对他百般折磨。可后来落到晏斯茶自己身上,他却只留下了这个笑。刘泊其实已记不清晏斯茶的面容,只常常怀念那笑容留下的感觉,恍惚的,无望的,哀凉的,让他那颗硬成石头的心,还能找回一点令人牙酸的痛感。   出事的那天下午,晏斯茶独自回到了三中。穿过流言碎语、冷眼叱恶的甬道,他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佘老师那张惊恐又惶惑的面庞几乎要掉到地上,她戒备地抓起手机,起身退后了好几步,她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嘴皮近乎痉挛,“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晏斯茶哽了一下,像被这问题问住了,声音一下变得很轻,轻得飘忽不定,“......快毕业了,我来和老师告别。”   “不、不,我不需要你做这些,”佘老师拼命摆起手,像是拒绝,又像是挥赶,“你家里是造了什么孽,出了你这样的混账,”她的脸上不再有昔日的疼爱与慈和,也没有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与忿怒,只有厌惧,然后化为本能般的咄咄逼人,“你不是我的学生了,你快走,赶紧走,”那声音逐渐近乎哀求了,好像遭受到什么欺凌,“走吧,待会儿别的老师回来了。”   晏斯茶安静地眨了眨眼,声音却发不出来,好像要说的话陡然掉到了地上,碎了一地,只能心慌意乱地四下寻找。他突然有种惊异的可笑,他惊异的是,佘老师原来在他心里的分量这样重,可笑的当然是自己,他还指望她说什么?——“只要你现在开始诚心悔改,将来前途还是一片光明的。”这种勉励的客套的话么?他以为自己看得透彻,没想到还存有一丝一缕的幻想,真令人啼笑皆非。   看来能接受他的,果然只剩两种人。一种是Greydove这样的同类,一种是孟肴这样的傻瓜。一想起孟肴,他的心就软了,但接着就揪起一股锥心的痛。无论如何,不能把孟肴拖进来。佘老师也想到了这点,好像很不愿得跟他再多说几个字,语气有些不甘的汹怒,“孟肴呢?”   “他知道这事后,就立即和我分开了。”晏斯茶没有看佘老师,但他能猜到她眼里又添了一分憎恶。瞧,连那么爱他的人都要诳骗。   佘老师对孟肴还是很放心的,孟肴比晏斯茶单纯得多,也容易看透得多,他虽然有些冒失,但有自己的原则。她确信了这个回答,便摆摆手,这次是真没有多余的话了。   “……佘老师,那您保重。”晏斯茶涩滞的发音,就像一位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他退出去,带上了门,始终没有再看她的脸。   他又回到了那条流言碎语的走廊,其实那些流言碎语很远,因为大家见了他就避得远远的,只敢在安全的角落里交头接耳,那些破碎的声音,和他脑子里的幻听交织在一起,高高低低,偶尔穿插一声尖利的怪笑,他渐渐分辨不清真假。他路过了教室,路过一张张难以形容的面孔,停到了A班的门口,他得走进去,虽然很不情愿,但他有不得不完成的事。他有些恍惚地望了又望,才确信自己的桌椅都不见了。他往里走,每要路过一个人,那人就赶紧提前站起身,赶着从后门走出去,他越往里走,教室越空,以至于没有一个开口的机会。A班的同学,都是很有修养的,他们不会嘻嘻哈哈地讲些腌臜话,这也不是笑得出来的场合。他们只是把保安叫了过来,在门边站着,暗暗地说话,不断戒备地瞅他。再后来遇见了几个过去还算熟悉的人,那些场景,他回忆起来太过艰难。他明明早有准备,可仍觉万箭穿心。人心肉长,当真如此。   离开校门的时候,街对面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在点火,烧掉一副桌椅,一些杂物,还有遗留的书、卷子和练习册——统称为废纸。   他们管这叫“消毒”。   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冽冽的气息,白昼里的火焰携卷着滚滚的浓烟不断上腾,发出噼里啪啦的迸裂的异响,赤红的红,深黑的烟,苍白的天幕,组成了一种凶猛的图腾,教导处前来灭火捉人,那些人原来是学生,他们叫唤着四下散开,穿梭过弥漫的浓烟,形成许多模糊的似人非人的幢影。   那天晏斯茶如往常一般回了家。   夜里,他对孟肴说,不如我们一起去爬雾山,看一场日出吧。   死亡如同一场倾盆骤雨,熄灭了这场异端的大火,一切喧嚣的罪与罚都被卷入了地底,不留一丝痕迹。不知晏斯茶用了什么法子,大家都默认孟肴十分单纯无辜,从始至终被恶魔蒙在鼓里。既无质疑,也无探听,他们留给孟肴的,只是无言的唏嘘,漫长的缄默,怜悯中生出的惭恧,拍拍肩膀,便是安慰。   晏斯茶用死亡给孟肴留下了最后一丝体面,孟肴却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晏家大概觉得这事太荒唐、太难堪、太不详,出事后没有停灵就匆匆封棺下了葬。参加完那场凄凉的小小的葬礼后,孟肴消失了。那年他高考英语失利,没能上一本线,据说后来也没去上大学,没去复读,有人甚至传言他也死了,谁知道呢,又没有人真的关心。 第108章   时间的指针一往无前,一天一年都是一个样,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那是一个秋夜,周易与朋友们聚餐结束,回程路过中央大厦,遇见两个人正扭打在地。周围已聚拢了不少劝架的人,压在上方的人个头不大,却明显占了上风,每一拳都打得五官挤进肉里,打得血肉飞溅,咻咻喘气,旁人过来拉架,他见人就打,后来足足三人才将他压制在地,民警要带他去警局,错肩而过的瞬间,周易不禁惊呼:   “孟肴?”   那人歪歪倒倒地侧过身,扬起下巴睨了周易一眼,又淡漠地扭头继续往前。周易追上去,想捉他的手臂,被民警挡在一边,周易忙喊,“我、我是他认识的人!我跟他一起去局里,我来交钱......”他一块儿坐上警车,车内的光线昏暗,霓虹灯红红绿绿的光一帧一帧地晃过,那人脸瘦得只有巴掌大小,双颊下陷,眼神滞郁,额头脸颊还有污迹和擦伤。但这人确是孟肴无疑。   警车里的气氛压抑安静,周易凑到孟肴耳边,“你为什么跟人打架?”他的目光顺势下移,却见孟肴两只手僵硬地爪着,肌肉还在微微发颤,他的指关节全因太过用力磨得血淋见肉,混着尘灰,乌泱泱一大团,很是可怖。周易四处搜寻纸巾,最后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团,“擦擦手吧......”孟肴却没有接,恍恍惚惚失了魂似的,跟刚才气势汹汹的模样判若两人。   周易也不恼,揣回纸巾接着问,“你这两年都跑哪儿去了?现在住哪儿?在做些什么?”   他的问题像连珠炮似的弹出来,但一径儿都石沉大海。周易扫了一眼坐在前方的警察,也不便在此多问,便不安地沉默着一路到了警局。   坐进局子,警察问孟肴为什么打人。他那张瘦得溜尖的脸,懵懵懂懂地抬起来,只耷着眼皮怔愣地望着警察,好像自己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他身上穿着件靛蓝色的卫衣,已经洗得絮絮地泛起了灰白,颜色倒衬出一种温和的怜意,叫人凶不起来。   警察把目光投向挨打那人。他坐得离孟肴远远的,用冰袋捂着脸,委屈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比手划脚、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他俩本是同事,在一个厂里上班,他的朋友曾和孟肴是同校同级,知道一些孟肴的往事,他听了后觉得离奇,就在吃饭时讲给大伙儿听,谁知今天下班以后,孟肴居然一路尾随,把他堵在巷子里一顿打。他拼了命才挣脱到大街上,还好路人们施以援手,不然他就被活活打死了。   警察说孟肴已是三进宫,回回都是打架斗殴。每次调解教育,孟肴都特别配合,但之后又照犯不误。周易给那同事塞了不少钱,好说歹说才让他放弃立案。后来又四处打电话托关系,兜兜转转忙到凌晨才将孟肴捞了出来。走出警局大门,寒瑟砭骨的风一吹,脑瓜子嗡嗡疼,他疲惫至极,掏出了一支烟。   “给我一支吧。”孟肴忽然说。   “会抽烟了?跟谁学的?”周易递去手里的烟。   “抽抽就会了。”孟肴咬住烟,含糊不清地答。   周易退后一步,打量他一圈,“你变化挺大的。”   “二十了嘛。你不也是。”   “我有什么变化?”   孟肴没答,笑了笑,抖掉烟头的灰,“只有死去的人会永远不变。”   他们一起蹲在警局旁边抽烟,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呼出的白烟像被冻僵似的,迟迟聚在眼前不散。一阵乍寒,周易缩起脖子打了个寒噤,起身跺跺脚,“今天为你忙活一晚上,连个谢都没有?”   “谢。”孟肴从吐烟的间隙挤出一个字。   周易被逗笑了,“你打算在这儿蹲一晚上?我宿舍关门了,回不去,你得收留我。”   “行,抽完就走。”孟肴这样说着,却只抽了一口,把烟摁在地上掐灭了。   他住在很简陋的一个出租屋里,倒不显得凌乱,也许因为东西太少。床跟一前一后的墙壁卡得严丝合缝,余下的空间只容纳得下一桌一椅,还有一个简易塑料衣柜。周易个子高块头大,在里面转身都困难,憋得他忍不住抱怨:“你就住这种地方?”   “独卫独浴,还不用交押金,随时可以走人。”   孟肴把床单捋平,让周易坐着,又拿起旁边的烧水壶,“我给你弄点热水喝吧,驱驱寒。”   周易心头忽地生出些许安慰,孟肴还是孟肴,没有变。他看着他接水忙活的背影,觉得他个子长高了些,却又疑心是因为这间屋子太小。他再次打量起这间房屋:天花板的墙皮脱剥了一大块,翘悬着,感觉不久就会掉下来。窗户玻璃雾驳驳的,顶上挂着个旧绳子方便晾衣。衣柜敞开着,里面稀落落挂了几件衣物,有薄有厚,有长有短,一年四季都在里面。地面还是水泥地,灰乎乎一片,倒也看不出脏。这狭小的空间,实在一览无余,没有一件多余的物事,他的目光最后落到掉漆的红木桌上,他走近拿起桌上的药瓶,“这么多药,你生什么病了?”   “安眠药,还有治心口疼的。放心吧,没查出什么毛病,医生说是‘神经官能症’,”孟肴没找到杯子,只翻出了两个盛饭的瓷碗,“每次发作就像心脏猛地被一只大手捏紧了,喘不上气,眼前发黑,快要死了一样,但挨过一阵儿就好了。”   “多久发作一次啊?”   孟肴沉默了一会儿,“只要想起往事。”   他们坐在床沿,一人一个瓷碗,里面装着滚烫的白开水,就这样聊起来。周易问这两年在做什么,孟肴自己都说不清。起初他一直在外游荡,累了就在公园的长椅或者干涸的桥洞边睡觉,有时干脆衣服一合,直接躺在大马路边上。偶尔会有好心人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大多时候路人都会绕着他走远。那时候他常常睡前在一个地方,醒来又在另一个地方,期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全然不记得,后来从治心口疼的医生那儿才得知,那叫“分离障碍”,俗称“癔症”。那时的他不懂,也感觉不到冷热饥苦,成天漫无目的地瞎逛,直到一个寒冷的冬夜,他路过一座大商场,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飘渺又悠远的钢琴曲声,他忽地心头大恸,两腿脱力,直接摔跪到地上。这是当年他和晏斯茶第一次去爬雾山时,一起在耳机里听的曲子,也是晏斯茶第一次给他弹钢琴的曲目,他想不起名字,但仍记得起旋律。他终于感觉到了累日的饥饿,胃很空,心很空,肚子很空,整个身体都是空的,他抓起地上的雪就拼命往嘴里塞,一直塞,直撑得他匐进雪地,放声嚎啕大哭起来。那是一个临近圣诞的夜晚,满街华彩,人来人往,他如这天地之间的弃婴,发出一声又一声裂空的啼哭。那夜之后,他想起了一切,但依旧无法接受晏斯茶死掉的事实。他明明参加了葬礼,亲耳听到了黄土一抔抔掩埋棺椁的声音,晏斯茶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却令人十分费解,难以相信。那些记忆真实到细致入微,他的存在,他的笑容,他的声音,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明明只要放任联想的思绪,画面便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晏斯茶就会出现,和他走在一起,他对此事如何评价,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会做出怎样的动作,都在脑海间栩栩如生,直到突然间——“这是假的啊!”这个念头蹦出来,一下子,孟肴就会感觉胸口一种无比的紧缩的疼痛,他只能浑身蜷缩,死死抱住双臂,等这一阵濒死感捱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为了避免这种极端的疼痛,他将自己完全埋没于繁重的工作中,他到处打零工,潜下水道、分拣快递、做清洁、进建筑工地、进零件厂,他不怕累不怕苦,什么活都接,发疯般地干活,没日没夜地干活,直到身体巨大的疲惫如山一般倾压下来——他发了高烧,将近40度,送进了急诊,差点没了命。这之后,他就没法承受那么高强度的工作,被迫维持着一种像人的生活。他话少肯干,老板领导都喜欢,可惜他总会跟人打架,他说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火球,不断燃烧着,见谁都想发火干架,只有打起来,打得两手痛得抬不起来,他才感觉自己像活着。   他说他们没有合照。记忆里的晏斯茶,不是最后时光里沉默寡言、抑郁滞闷的他,而是开心的他、富有生气的他,一笑起来就有两颗尖尖的虎牙,有种天真又浪漫的稚气。他那么喜欢孟肴,所以每次听他说话时,总是定定地十分专注地盯着,好像怕错过音节里的每一丝情绪变化。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关于晏斯茶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记忆里终究是慢慢、慢慢变得有些模板化了。他越是努力去回忆,去记起,那些美好的画面越像一个老旧的卡带片段,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只有那么两三秒,反复重复。甚至这些记忆,他渐渐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他的臆想。   “跟我走吧,回去复读。我爷爷以前是二十中的校长,多少还有些人情在,找个班级给你塞进去,不用担心钱的事。”   “这学校虽然不如三中,但也是个不错的去处,我也是在那儿复读了一年,考上现在的学校,”周易一口干完早已凉掉的水,长吁出一口气,“当年你英语考那么差,我后来琢磨着,是不是我无意间说的话影响到了你?这两年我一直挺愧疚的,你就当给我个赎罪的机会,了我一个心结。”   “......高考什么的,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孟肴扯出一个苦笑,“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不必放在心上。”他的手交在一起,搓了又搓,“我现在养得活自己,每个月还能寄钱给奶奶,已经知足了。”   “你还提奶奶,”周易揪然地瞄了他一眼,“我之前去过你老家找你,你奶奶居然一直以为你在外省上大学。我没忍心拆穿。”   “谢谢,”孟肴的头很深地埋了下去,“她年纪大了......我最对不起她。”   “你最对不起的是以前那么努力的自己......”周易看着孟肴落寞的发旋,心头也有些复杂的不忍,“不管怎样,你不该这样生活。你几乎与社会隔离了,哪天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   孟肴自嘲般笑笑,声音很平静,“我都死了,还会担心有没有人知道?”   “……看来我以后得偶尔来看看你,免得你真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那就劳烦你了。”孟肴居然还笑得出来。他把自己弄得那样轻,好像死不死的,已成定局。   周易被他这副模样弄得很难受,又找不到可以劝解的话,只好转头问,“你这两年都没有回过Y城了?”   “……斯茶祭日回去过。”   “他葬在哪儿的?”   “雾山背后那片公墓里。”   这话又断在这里,不晓得该接些什么了,说什么都怕勾起伤感的情绪。周易搜肠刮肚地找出别的话题,“对了,你认识晏卿吗?听说上个月她离婚了。”   “认识,”孟肴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怀孕前,“她的孩子该有两岁了吧?”   “孩子没了。那时她难产,人是活了下来,可惜孩子死了,她子宫破裂,没有了生育能力,再加上晏斯茶去世,几重打击下,人就有点糊涂了。”   孟肴皱起眉,“她现在住哪儿?”   “不太清楚,离婚以后恐怕回原来的房子住了吧,”周易侧目打量他,“难道你想去看望她?”   孟肴用指腹来回蹭着瓷碗的碗缘,声音有些迟疑,“晏卿是斯茶的抚养人,也算有养育之恩,我想该代他去看望一下.....”   “和晏斯茶有关的事,你倒还有点人味儿。”   孟肴垂下眼,苦涩地笑笑,“这世上和斯茶有关的事,本就不多了。”   周易叹出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行,交给我吧。我回去帮你打听打听,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爷爷是晏斯茶他爸的老师,他应该知道。”   他对孟肴的事很上心,次日,便发来了晏卿的详细地址。孟肴倒没急着去,隔了小半月,才踏上重回Y城的路。   那是郊外的一座巴洛克式小洋房,红色的砖瓦,乳白色的墙,雕着精致的花卉图形,可惜颜料斑驳褪色,模样也稍显过时,显出一种凄凉的繁景。孟肴按响门铃,来开门的竟是许久未见的王妈,两年多未见,她比记忆中苍老了很多,背也有些驼了。   “王妈,你还记得我吗?”孟肴露出有些局促的笑。王妈怔怔地望着他,“......怎么会不记得,你是孟肴啊!”王妈脸上的笑连着皱纹一齐颤动起来,眼里好似要涌动出泪花,她激动地接过孟肴买的水果,“快,快进来!你来得正好,姑奶奶刚睡完午觉醒来。”   “姑奶奶?”   “噢,”王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晏卿是我的远房亲戚,论辈分得叫她一声‘姑奶奶’。”   客厅是挑高设计,足有两层楼高,但光线很暗,有一整面墙全是玻璃,里面空间很深邃,全是枯死的植物。横卧的朽木、腐烂的叶片、僵硬的枝蔓、黑色的发干的苔藓,可以想象出,这曾是一座壮观的微缩热带雨林,但现在只剩一片萧萧瑟瑟,断井残垣。   “以前里面养了好几条蟒蛇,姑奶奶结婚后,死的死,送人的送人,现在只剩个空的造景了。平时这儿也没什么人造访,就拖到现在还没有清理。”王妈让孟肴坐在客厅的皮质沙发上稍等,转身进了一旁的卧室,不一会儿,她打开门钻出个脑袋,“小孟,你进来吧。”   那是一间小小的卧室,屋内没开窗,有股甜腻又沉闷的熏香气息,配成一套的欧风桃心木家具,色泽花纹也是沉闷古老的,宛如上个世纪的贵族遗品。晏卿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袭亚麻制的睡裙,斜躺在一张巨大的藤木椅上,她的身体纤细,像被包裹在一个树的摇篮里。   “姑奶奶,瞧瞧谁来了。”   晏卿的头迟缓地转了过来,孟肴狠狠吃了一惊,那张脸完全变了样,秀气的脸颊干瘪地凹了下去,两腮和颧骨却突兀地耸了起来,活像白骨上覆了一层黯淡的薄油纸,皱巴巴的眼尾嘴角地向下垂吊着,透出一股苦楚的老态。老,真是残酷的词汇。孟肴依稀想起初见她的情景,就像夜色里端庄秀丽的白兰花,只觉得美,丝毫没有琢磨过年纪。   晏卿痴痴地久久地望着孟肴,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嗫嚅着,可是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你认得他是谁吗?”王妈放柔了声音问,晏卿却只是面容呆滞、一眨不眨地望着孟肴,王妈戚戚地叹了口气,“看来她认不出来了……”   “姑姑,我是孟肴,是斯茶的朋友。”孟肴蹲下身,冲她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然后轻轻牵过晏卿的手,用指尖在她手心缓缓书写,“孟子的——孟,佳肴的——肴。”   他的“肴”字还未写完,晏卿沉滞的眼中忽然冒出了两行热泪,“我认得你。”大颗大颗的眼泪划过她消瘦的脸颊,可是她的声音一板一眼,那么清晰,“我认得你。孟肴。”   “我一直在等你。斯茶把湖畔那套房子留给你了,你不知道吗?” 第109章   “什么时候的事?”孟肴愕然。   “他遗言里说的。”   “遗言!他有遗言?他还说了什么?”   孟肴急切的态度似乎吓到了晏卿,她蹬踢着往藤椅里缩了缩,目光又变得涣散迷离,之后无论孟肴如何追问,她都听不懂似的,只顾着捏住袖子揩眼泪,“算了吧,”王妈不安地拉住孟肴,“姑奶奶常说些胡话,不见得是真的。她这会儿状态不好,我们还是出去吧。”   孟肴也自觉失态,歉然地笑笑,“好,我不问了,”可他的目光仍牵挂地黏在晏卿身上,看不够似的,“王妈,我能不能再多待一会儿?我不会吵到她的。”   王妈只好点点头,“好吧,那我去给你泡点茶。”   孟肴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晏卿跟前,默默地打量着她,从前他觉得晏卿和晏斯茶的眉眼有一丝相似,可如今连那点相似都找不到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留下,对着这么一个骨瘦形销的可怜女人。两年,不过两年时间,真是沧海桑田,人人都大变了模样。也许他只是想从晏卿身上寻找这份同病相怜的酸楚。   昏沉的房间那么安静,只听得时钟指针倥偬地嘀嗒、嘀嗒地走过,晏卿静静地躺在藤椅里,面朝着空荡的墙壁,眼泪干涸在脸上。王妈端来两杯茶,晏卿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有客人来,喝红茶怎么不配点心?”   孟肴低头看了一眼,杯子里茶叶舒展,青绿的茶汤,苦涩的清香,这分明是绿茶。   王妈似乎习以为常,递给孟肴一个噤声的眼神,“瞧我这记性,那我去买些茶点回来。”待她走出了房门,晏卿突然抬抬下巴,示意孟肴上前,“去把门关上。”   孟肴稀里糊涂地上前关了门,晏卿长吁出一口气来,“好了,可不能让那老太婆捣乱。”   “谁?”   晏卿冷冷笑起来,“王妈——你真以为她那么好心?”她的目光恢复了清明,仿佛方才的痴傻都是伪装。那隐藏在端庄下的傲慢与凉薄,倒让孟肴找回了几分从前,“当初斯茶还在生病,她就不管不顾弃他离去,现在怎么会巴巴地赶来服侍我?不过是见晏家气数尽了,想来从中分一羹,我怎么可能让她如愿,”她示意孟肴坐到身边,语气软和下来,“我记起来了,斯茶是在死前半个月来找过我,说想把房子留给你。那时我即将临盆,满心都是腹中的孩子,竟没察觉出他的异常……”晏卿长长叹出一口气,忽地抓住了孟肴的手,她手瘦得跟鸡爪一样,但很有力道,“那套房现在市值不菲,能供你去任何一个国家读书,读到你不想读为止。也可以直接转手给你,让你在Y城市区有个落脚之地。孟肴,乘我现在记得清事,你赶紧做下决定,把该办的办了。”   孟肴哪敢承这份情,“不用了,那是您送给斯茶的,现在理应归还给您。”   “送?”晏卿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看来你还不知道,这其实是一场交易。”   她目光一转,伸手指向书架,“那架子第二层有本棕色皮壳的厚册子,你去拿来,我讲给你听。”孟肴寻到那本册子,翻开一看,原来是一本相册。   “以前,我每年都会给斯茶照一张相。”   晏卿接过册子,翻给孟肴看。第一张照片,画面空荡荡的,白墙正中放着一把椅子,坐在上面的小男孩姿势十分端正,脊背挺直,两腿微岔,小腿垂直,手端端地放在膝盖上。他穿着白色衬衣,黑色短裤,面容十分白皙漂亮,可那照片角度是自上往下拍摄,男孩的大眼睛微微上翻,显得有些阴郁。第二张照片,依旧是相同的背景,相同的椅子,男孩长高了些,依旧正襟危坐,嘴唇绷成一线。再往后,每一张照片都是相似的场景,只是男孩不断长大,逐渐长成了孟肴熟悉的模样。在最后三张照片里,晏斯茶不再坐在椅子上,也终于有了笑容,他的微笑没有露出牙齿,恰到好处的弧度,十分优雅、得体,但若仔细观察,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就像卖场里的假人模特,那么高雅颀长,却空空洞洞,没有人的气息。   晏卿的指尖,恋恋不舍地拂过最后一张照片里的晏斯茶,“这张是他刚满16岁时拍的。”她的声音也变得悠远、温柔,“真完美,对吧?”   “我只感觉到他不太开心。”孟肴的声音闷闷的,也不看那照片。晏卿困惑地歪了歪头,似乎觉得他的话很费解,“怎么会呢?”她将相册翻回第一页,又笑了起来,“可能你不了解他本来是怎样的人。我倾注了很多心血,才让他有了后来的样子。”   她开始陷入了怀念,“嫂子生病以后,我哥就长期呆在国外,斯茶也就长期没有人管束。我知道他是个好苗子,再这么放任自由下去可就全毁了。于是我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带他去一个新的家。他很愉快地答应了。”   “但他实在是个令人头疼的孩子,就像缺乏归属感和安全感的小狗,在家总是不断制造出各种混乱。说教也好、打骂也好,对他来说毫无作用,有时我实在烦不胜烦,就把他锁进阁楼小房间里,等气消了再放他出来。他是个很怕寂寞的孩子,关禁闭倒还有一点效果。那时我的研究课题与蛇相关,我在家养了几条蟒蛇,有次他被一条偷跑出来的皇蟒纠缠,差点被咬死,此后就变得很怕蛇。我于是想到,如果把他关进全是蛇的禁闭空间,他会不会感到十分恐惧?对于那样反社会型人格的孩子,生来就带着天性里的自私、欲望、暴力、黑暗,普通的教育方式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将‘犯下的错误’直接转化为‘令人害怕的事’,让他每次在闯祸之前,就能联想起痛苦的感受,才能避免错误的发生。我的这些观点,也从华生的行为主义学说、巴普洛夫的经典条件反射还有斯金纳的操作性条件反射得到了部分佐证。”   她讲述这些时,逻辑清晰,眼神专注,有种近乎着魔的热情。   “于是我改造出了一个装满蛇的房间,取名‘爱丽舍乐园’。在希腊神话里,死掉的人会渡过阿刻戎河,穿过真理田园,分别进入代表幸福的爱丽舍乐园和代表痛苦的地狱之所。我将蛇屋取名为‘爱丽舍乐园’,正是有让斯茶重获新生、获得幸福的寓意。每次斯茶做错了事,我就会把他关进‘爱丽舍乐园’。我挑选的都是体型较小的无毒蛇,不会让他陷入真正的生命危险。   我会让他在里面好好反思,学会判断对与错,辨别是与非:   第一,错哪儿了?   第二,为什么会犯这些错?   第三,该怎么改?   我会让他想,一直想,直到说出合格的答案,才会放他出来。我真的为他倾注了很多心血,每一次都会针对他的反应和变化做详细的记录,每过三个月,我还会送他去体检,确保他的身体健康无恙。”   “人类本质就是动物,动物可以被驯化,人类自然也可以被驯化。效果很显著啊,他变得越来越乖巧懂事,不再做些异于常人的事,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他,”晏卿将相片翻回前面,又翻回后来,不断来回翻动,变得有些急躁起来,“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不浪费他的天分,为了让他成为更好的人,为了让他更好地融入社会,可他怎么就不理解我的苦心?”   “他15岁那年,有一天他趁我不备,将我学术会议汇报的资料全换成了与他相关的内容,详细讲述了我这些年对他的驯养过程,还包含了不少影音图片。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在场人员驳斥我‘虐待儿童,违背人伦’,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将此事压下来,没有散播到社会上。但我还是被学校开除,取消了职称,课题全部夭折。我闲居在家好几年,最后好不容易才进了一所郊区的新学校,从讲师从头做起。”   “那时精神医生给他做创伤咨询,说他患上了躁郁症,严重时会类似精神分裂症,出现幻视和幻听。医生劝他将我告上法庭,他却私下对我说,只要我能提供给他一个安全稳定的居所,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地方,他就愿意既往不咎。这就是湖畔那套房子的由来。”晏卿的目光落在远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可她枯瘦的手却无意识般不停抓挠着相片,“既往不咎?哈!谁的成长过程不经历痛苦?他不仅不理解我的苦心,还这样威胁我,明明是个没人要没人管的小孩,只有我肯可怜他!”她平静的声音开始出现裂痕,慢慢颤动起来,含着不甘与委屈,含着痛心,“我给了他房子,请最好的医生,用最贵的药,每周都去看望他,他偏偏要跟我对着干,不就诊,不吃药,就像在用这种方式继续报复我,”晏卿的语速越来越快,手抓得越来越紧,那相片被捏成一团,照片里的晏斯茶面容扭曲了,“那又怎样?我也会有我自己的孩子!我会收回我的爱,去创造一个新的生命——”她的手下意识地放在腹部,可是那里一片凹瘪,空空荡荡。   一下子,晏卿脸上所有表情都被抽空了,只剩下空洞洞的茫然,她确认似地抚了抚肚子,抚了又抚,不由地泪随声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这样罚我?”她一面落泪一面伸过脸盯住孟肴,那双无神的凹陷的眼睛,发出异样的炯炯的光,“是我的教育方式错了吗?我明明为了他好,怎么会有错?你说,怎么会有错?”   “......还有意义么?”孟肴的手掐着膝盖,已经发白了,他的声音像来自一个满途跋涉筋疲力尽的旅人,那般无力、虚弱,“是对是错,只有斯茶说了算。可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不,你得告诉我!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你得说,你来说,”晏卿突然亢奋起来,她揪住孟肴的双肩,那瘦棱棱的鸡爪似的手指,几乎要戳进他的肉里,“是我做错了吗?我的教育方式难道有错?哪里有错?你告诉我!你说,你说——”她尖叫着,掐拽着,不断逼问,孟肴感觉胸口淤着一口漆黑的血团,哇啦一声,终于忍不住吼吐出来:   “错了!全都是错的!!”   “哈!”晏卿发出一声尖厉的怪笑,撕破了修养的面容,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来,“你放屁!斯茶不可能说这种话!我的教育方式不会有错,我倾注了那么多心血,改造他,成就他,怎么可能是错的......”她口中振振有词,眼泪却越来越多,她急忙双手捂脸,用力地摁住,好像眼睛是裂开的伤口,不断涌出血来,“我的教育方式没有错!明明没有错!没有错......”她不停念叨着“没有错”,嘴巴直张到一种异乎寻常的程度,喘不上气似的,发出两声破裂的嘶哑的喘息,突地彻底崩溃,放声嚎哭起来,“可是斯茶死了!死了啊——”她的脸涨得赤红,青白的筋好似要暴突出来,哀嚎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凄厉,瘦弱的身体痛得抽搐起来,慢慢弓下腰,蜷抱住了那本相册,“是我害了他……是我......是我......”   “小孟,我们出去吧,”王妈不知何时站到得身后,她悄悄拽了拽孟肴的手臂,“让她自己呆一会儿。”   孟肴魂不守舍地跟了出去,那深入骨髓的哀痛似乎也刺伤了他,“我来这儿,不是故意......”“我知道。”王妈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多说,“茶凉了,我去给你重新倒杯热的。”   不一会儿,王妈端来一个托盘,微微的焦香,这次是红茶,还配了一小碟饼干。   “我知道姑奶奶刚才是故意支开我,”王妈苦笑了一下,“她生病以后就有点被害妄想,老觉得我别有用心。在这之前,她已经气走了许多佣人,如果我也离开,就真没人愿意照顾她了。”王妈停顿了一下,门里那非人的凄凉的哀嚎便愈加清晰,她看向孟肴,赔笑似地咧开嘴,“她是不是又跟你提了湖畔的房子?她自己是太不清楚的......那套房其实还得留着,她现在这副样子,只能靠吃老底过活,往后还有大半辈子......”   孟肴瞧见她那双打量的眼睛,又想起晏卿的话,一时分不清孰是孰非。但他也不想去琢磨这些问题,当下就原原本本地说,“我不会要那套房的,您放心吧,”顿了顿,他说出了心里真正记挂的事,“那间蛇屋,现在还在吗?”   “只剩个空房间了,没什么可看的。”王妈淡淡地讲,可孟肴坚持说要看一看。王妈只好去找出钥匙,走到角落的一扇门前。那是一扇普通的深红色木门,打开来看,才发现比其他房间的门厚实很多,厚得能把声音隔绝得干干净净。木门里还有一扇黑压压的铁门,上方开了一个可以打开的矩形小口,就像监狱里观察犯人的小窗。王妈的意思就让孟肴从小窗往里看一看,孟肴却站到门锁旁边,做出等待开门的姿势。   王妈只好打开了铁门。   没有窗户,也没有灯,黑黢黢冷飕飕的,空气里弥漫着废弃防空洞的霉灰味,掺着一丝难以形容的腐肉般的异味。孟肴在门口稍微站了会儿,才逐渐适应内部的黑暗,太黑了,他手机的手电筒只能照亮眼前漂浮着的无数细小的尘灰。他试探着往里迈了一步,脚下的积灰踩着有些软,走了两步,灰尘踏飞起来,他感觉鼻子嘴巴肺部全被塞住了,越来越喘不上气。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想靠脚步丈量一下房间的大小。“什么也没有,都清理过了。”王妈的声音回荡在封闭空荡的房间,像个陌生人的声音。   一、二、三......孟肴心里数着,后来干脆喊出了声,像在给自己壮胆。他一直数到了十,终于碰到了冰冷的墙壁,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在一口棺材里。   “出来了吧。”王妈在门口呼唤着,大概是觉得晦气,她始终没有踏进去。这房间什么都没有,却黑压压地挤得人难受,挤得人越来越喘不过气,越来越恐慌,孟肴忙着往回赶,手电筒的光也随着急促的脚步四下晃动,经过大门时,那光无意间照亮了铁门背后。孟肴一愣,确认似地将光再次投过去——   那里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全是抓痕。   门背后没有把手,只是一块厚重的铁板,那些抓痕有深有浅、有重有轻,密密麻麻叠在一起,已看不出铁门本来的颜色。最密集处是门的边缘,铁皮已被刮抠得凹凸不平,散发出幽邃的锈红色,浸了血似的。   “小孟,快来。”王妈催促道。孟肴只觉得有种天旋地转的反胃感,几步路的距离,却走得从未有过的艰难。砰——铁门在身后骤然关闭,孟肴震得一抖,他这才意识到,手心后背全是冷汗。   “王妈,我先回去了。”   王妈见他脸色那么苍白,也不好再挽留,脸上流露出愧疚的神色,“早知道还是不开了。”她想要安慰孟肴,思来想去却只憋出一句,“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这话却是隔靴搔痒,让孟肴想起晏斯茶以前发病的样子。他仿佛回到了残酷的旧时光里,却只能隔着一层玻璃旁观,任他撞得头破血流也闯不进去,那种无能为力,比蒙在鼓里更叫人寒心。王妈不晓得他的心思,还在搜肠刮肚地找些话讲,声音像钟摆似的,荡过去,又回过来,“反正,他也不在了......”   孟肴喉头一哽,再也抑制不住,背过身摆了摆手,就当是告别的话语。他远远地跑出一段路,才肯回头去看,隔着一层涟涟的泪水,那老旧的洋房如同一栋雾影憧憧的地狱之所,潜藏在最深最痛苦的阴影里。 第110章   孟肴深深地吸了一口秋日凛冽的气息,缓缓吐出一口憋闷已久的浊气。   天空是一片整齐的灰色,只有到远方地平线的位置,才透出了隐隐发光的白。梧桐叶恹恹地挤在街边,泡在积聚的雨水里,如同一叠叠蜷曲腐烂的碎纸。这是一如往日的黯淡秋日,即将降临一场冷凄的雨,空气里弥散着森然的潮土气,深吸几口,肺部饱涨起来,好像吞了好几口泥。   远离了晏卿的家,孟肴游荡在街道上,行人来往匆匆,他却漫无目的,重回Y城,总不免想起湖畔的日子,想起高考前他们一起学习的场景,那时他们还忙里抽闲一起看了电影《寻梦环游记》,影片结尾响起了熟悉的《Remember me》的旋律,晏斯茶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遗忘才是。”当时的孟肴似懂非懂,如今两年过去,他回想起那些画面,恍恍惚惚好像已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那般梦幻,那般渺茫,他才终于理解晏斯茶那番话语。   不要忘记我。请永远不要忘记我,忘记我的样子。   孟肴回神的时候,竟发觉自己走到了湖畔的房子附近。他苦涩地笑笑,身体的习惯倒比内心坦然。晏斯茶的葬礼过后,他逃亡般匆匆离开了Y城,一去两年,这次既然来了,不如回去看看,兴许以后也没有了机会。他掏出钥匙串,找到一枚古铜色的西洋仿古钥匙,两枝相交的鸢尾花组成圆环型的头端,细长棍形的钥匙柄,末端一个方形凸起。这是晏斯茶配给他的钥匙,但不知如今的门锁是否更换。   孟肴将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门开了。   扑面而来一股陈旧又灰败的味道,但和蛇屋不一样,和晏卿的房间也不一样,这气息有一种熟悉的温馨,温馨中又透出了物是人非的冷清。孟肴在黑暗里驻了好一会儿,才摸索着开了灯,茧房般柔和的暖光倾泻而下,记忆也一同袭来,无数个熟悉的物件里,孟肴看到了无数个曾经的自己。米色的毛毯,单人的沙发,巨大的荧幕,华丽的女神柱,静默的骑士盔甲,还有二楼嵌入墙体、卷籍浩瀚的书架,一切都与两年前别无二致,右侧是开放式的厨房,左侧尽头是眺望湖泊的落地窗,孟肴一步一步经过,一点一点打量,直到走到圆弧形的书桌前——上面仍摆放着几本练习册,卷边泛黄的书角,是他曾经拼尽全力的痕迹。   孟肴眷恋地伸出手,却骤然滞在了半空中,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铁制的小盒子上。   那小铁盒摆在练习册旁边,没有任何花纹,普通粗糙,毫不起眼,但孟肴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晏斯茶家中每一个曾有的存在他都刻骨铭心。那铁盒上了锁,一个传统的铜黄色的锁,孟肴翻过来一看,背面竟刻着“S11”,这个刻印十分粗糙,由许多歪歪扭扭的细痕堆叠组成,是用粗钝的石尖一点点刻成的——这是当年他们爬雾山时,他和晏斯茶挂上的第一把锁。孟肴忘了呼吸,忘了眨眼,他的目光死死黏住铁盒,生怕一失神它就会消失不见。他颤抖着取下脖子上的钥匙,那是雾山第一把同心锁的钥匙。晏斯茶去世后,他用一根红绳穿起,天天佩戴在脖子上。   这是只有孟肴能打开的锁。   嗒——锁扣发出一声极细的响声,孟肴小心翼翼开启了铁盒。他狂喜的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整整两年,他终于再次感受了心脏的跳动。   盒子里躺着一封空白的信封。孟肴取出信纸,引入眼帘的是很漂亮的字体,笔法遒劲隽秀,那般熟悉。   开头写道:   “肴肴:   好久不见。见字如晤。”   周易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这是一堂思修课,他一如往常在手机上打游戏,两方对战正酣,突然弹出来一条短信,来信人竟是孟肴:   “你当初说能让我去复读,现在还作数吗?”   --------------------   今天比较短小 3 3   存稿要发完了,牙白 第111章   是数学课,老师在讲函数。   白袅的脸朝着黑板的方向,一动不动,似乎听得很投入。实际上,她一直在偷偷打量斜前方那人的耳朵。象牙色的耳朵,散发出细绒的柔光,廓形连成一条流畅的圆弧线,和他为人一样无棱无角。那是新来的转学生,才来不到半个月。可他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转学生,他是个插到应届班上的复读生,都快满二十岁了。他来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下旬,距离高三开学已过去三个月,距离高考只剩不到八个月。   但这都不是白袅关注他的原因。她关注他,只因为她喜欢他。   这人和别的男生都不一样。他的书本总是码得整整齐齐,校服穿得干干净净,说话温和,做事细致,很有邻家哥哥的风范,但他的长相又像个未长开的弟弟,圆眼翘鼻,嘴唇饱满,脸上一点儿胡茬都没有,笑起来总有若隐若现的酒窝,就像西洋画里围绕在圣母身边的小天使。他叫孟肴,连名字都和人一样亲切。白袅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喜欢他,才处处那么顺眼,还是因为他处处都顺眼,才喜欢上他。反正他第一天来,白袅就喜欢上了他。那时她的经血漏到了裤子上,她的校服外套短,盖不住屁股,下课了,她害怕得不敢站起来,是孟肴路过时看出了她的局促,低声询问了两句,就脱下校服跟她交换。孟肴瘦,个子不算高,倒是能穿上她的衣服,只是又短又紧地贴在身上,有一种小学生的滑稽。后来有人笑话他衣服怎么成了这样,孟肴只是笑笑,说热胀冷缩了。   白袅家里是开旅行社的,所以寒暑假常有机会四处旅行。她很想向人分享旅游轶事,那么博大绮丽的世界,远比一眼望穿的校园来得有趣,可她往往才开了一个头,周围的同学就兴致缺缺地岔开话题,害她落入一种尴尬的冷场的境地。只有孟肴不一样,他会问:然后呢?之后怎么样了?起初白袅跟他不熟,以为他是出于善意故意解围,便敷衍地讲了两句,后来才发现孟肴是真的感兴趣。那双圆眼睛里总散发出神往的光彩,很专注地听她讲述奇妙的人文风景。白袅知道他的家境不好,他总是穿着同一套校服,洗了又洗,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的寒香。他的世界很窄,可他对外面无边大的世界从不畏惧。一想到这点,白袅就更喜欢他了,她希望高考毕业后,有机会带着孟肴出国旅行。   高考,说到高考,这又是一层缘分。她的亲戚是T大的院长,家里早已定好了目标院校是T大,没想到孟肴也想考T大。她已经想过了,到时候托她的院长亲戚,给两人找个好的导师,继续在T大一起读硕读博,成为一对形影不离的校园伉俪。孟肴考不考得上T大,白袅倒从不担心,因为孟肴成绩很好,他虽然空窗了两年,但底子还在,捡起来很快,人又肯吃苦,常常是教室最早开灯也最晚关灯的人。白袅有时候为了跟他单独说上话,天没亮就从家里出发,那时的校园静谧无声,天是茫茫的暗蓝色,还有一点月亮,不声不响地贴着,白里微微透出天色的青。她最喜欢这样的时刻,心里宁静又踏实,这一天尚未开始,她的生命像被延长。   可是无论她去得有多早,教室的灯总是亮的。灯那么亮,就像还是晚上,孟肴一个人坐在教室里,隔远了看不清面容,只瞧出一个专注的身影。那种时刻他看起来最真实,又最遥远,他好像活在昼与夜之间,不属于白天,也不属于夜晚,只是时空交错时留下的一道旧影,就像天上那个似明似暗、将落未落的月亮。   “早。”   “早。”   也许那时候才喜欢上他的吧?   下课铃响了。   白袅的思绪一断,她暗暗吃了一惊,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孟肴瞧着正要起身,她马上喊:“孟肴。”   “嗯?”   白袅的手伸过去,轻轻理下他后颈的衣领,“好了,领子刚才翘起来了。”   孟肴道了一声谢,同桌赵山河揶揄地笑他,递过去你小子艳福不浅的眼神。白袅假装没看见,她当然是故意的,她对自己向来自信,这看似不经意的动作,一面是给孟肴暗示,一面是宣誓她的主权,让其他觊觎的人趁早死心。   赵山河跟孟肴一起去放水。他跟孟肴不仅是同桌,还是室友,他也是个复读生,比孟肴岁数还大,是退伍回来又退了学,想要重考医科大学。赵山河的名字跟电影《古惑仔》的男二一模一样,还留着相似的寸头,不过是因为当兵才剃的。大家模仿电影叫他“山鸡哥”,山鸡与幺鸡,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两个颇有故事的大龄复读生凑成难兄难弟,同吃同住,互相打气。   两个人一起走到最里间两格,每次孟肴上厕所,山鸡哥都会站在侧边,替他挡一挡。他们两个人住四人间,日子久了熟了,就常常夜谈些往事。山鸡哥本来有个女朋友,两人是初中同学,谈了很多年,准备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结果在他服役期间,女朋友突然患上了恶性黑素瘤,起先只是脚掌上出现了一块黑痣,没太放在心上,结果越长越大,四处转移,还没等他退伍就去世了。这事对他影响太大,所以他后来退了学,决心重考做一名医生。孟肴觉得他为人很真诚,便把自己过去的事也讲给他听,包括身上的隐疾。山鸡哥非但没有嫌弃孟肴,还常常给他打掩护。孟肴那处一点儿毛都没有,白白小小一截儿,跟个未发育的小孩一样。其实一般人也不太会注意到,但是孟肴心里有结,十分在意。所以山鸡哥替他挡一挡,更多是为了让他心里踏实些。   上完厕所,两人去洗手,正遇见白袅的同桌。他手上有水,就曲肘撞了撞孟肴,笑着压低声音,“欸,真不考虑一下?白袅,论长相,咱班的班花,论出身,家里开旅游公司的。少奋斗十年,有有哥,别糊涂啊。”   班主任第一次看见孟肴的名字,眼睛一花喊成了“孟有”,后来班上同学打趣一直喊他“有有哥”。   孟肴低头洗手,只是一笑,“配我太可惜了。”   “可恶,让你装到了。”那同学仍然笑嘻嘻的,好像对孟肴的事很感兴趣,“实话说,你有对象吧,给你写信那位?”   孟肴惊诧地转过头,好像这才开始注意谁在跟自己讲话。   那同学见孟肴没否认,脸上的表情很神气,“我就知道!有事儿没事儿你就掏出信看两眼。”他再次凑近,“那人是谁?哪个学校?长什么样?”   “行了行了,快上课了,”山鸡哥见他缠着孟肴不放,急忙解围,“你们也不嫌臭,堵在厕所聊天。”   那同学回到座位上,旁边的白袅立即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原来他是给白袅当探子去了。他撅起嘴摇了摇头,在纸上写下:没戏!   白袅不信。   她觉得是自己态度还不够明确主动,害孟肴有些畏手畏脚。同桌瞧出她的心思,便又在纸上写了一个字——信。   白袅当然知道这字的意思,但她一直刻意不放到心上。她从未见过孟肴跟谁联系,就一封不明不白的信,哪比得过她活生生的人。   然而也只是自我的安慰。那封信,她见过无数次,如同虔诚信徒的圣经,孟肴几乎每天都会拿出来读一读,那时他的表情,总是柔和得让人心碎。   白袅一直很好奇信的内容,但她不甘做偷偷摸摸的人。可是这一天中午,她终究还是打破了原则,乘着午餐时间教室没人,在孟肴抽屉里找到了那封信,夹在一本空白的笔记本里。   她缓缓地打开了那张双折的信纸。虽然因为反复的开合,折痕很深地穿进了纸里,但因为十分爱惜,纸张摸起来仍有一种明净的干燥感。   信上写道:   「肴肴:   好久不见。见字如晤。   许久没有写中文,落笔有些生疏,有空寻本字帖练习一下。今天天气不错,我正坐在窗边给你写信,整个人被阳光晒着,很舒服。窗外可以看见一棵苦橙树,你见过苦橙树吗?树上会开白色的小花,有干净清甜的气息。不知道能开多久,我去楼下捡了几朵,待会儿一起放在信封里,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希望还能留着点香气。   两年前,父亲和我断了关系,将我驱逐到国外,向所有人宣布了我的死讯。我是家族的耻辱,丢尽了家人的颜面,“我”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一个不存在于世界上的人,只要在世一天,就不得回国一天,不得出现在过去任何一个人面前。   这是我的赎罪。这封信本来也不该写的,隔了这么久又来联系你,真的很抱歉,也许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认识了新的人。   好像不小心越写越沉闷了啊(笑脸),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一切安好,不要担心。   给你分享一下我现在的生活吧。   我上了大学,现在就读专业是Astrophysics,与我们当初聊过的天文学相关。申请学校的过程非常坎坷,但也很幸运。有一位老师帮助了我很多,我们是在一家中餐馆认识的,那时我在里面当服务生。她很喜欢中国,准确来说是中国的美食。她个子高大,眼睛碧绿,有一头勇敢传说里梅莉达那样乱蓬蓬的红发,像从动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后来才知道,她就是教我们天文学导论的老师。她一直在讲天文学历史,从旧石器时代的智人石碑到古希腊哲学家的著作,已经过去了半学期,现在还在讲亚里士多德。估计等不到哥白尼出场这学期就结束了,不过我还是挺喜欢她的。   大一的课程目前来看还算轻松,所以就去篮球部试了试,运气挺好,进了校队。队里人很多,有一个来自班加罗尔的,很强,攻防兼备,只打后卫。可惜队里没有东亚面孔,这所学校的亚裔很少。有点遗憾,在这异国他乡,有时也想跟人聊两句中文。   对了,我的抑郁症基本好了,这两年状态稳定,心境也比以前平和很多。打打篮球,也是希望让我身体、精神更强韧起来。肴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健健康康。   住宿,我是在外面租了一间单身公寓。空间虽小,但足够满足我的日常所需,离学校也不远,楼下还有一家夫妻经营的Brunch店,我喜欢吃这家的芝士欧姆蛋,还有橱柜里的所有甜品(笑脸)。唯一困扰的是这附近有一座清真寺,这也是租金便宜的原因。早上5:30宣礼塔的大喇叭就会播放祷告的提示音,很吵,堵耳塞也没用,我每天被迫早起。早上的时间充足,天气好的时候我就走路去上课,天气不好就坐电车(不过赶上罢工也只能走路去)。这里还保留着十分传统的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缓缓穿过老城区的街道,两旁是上世纪的古老建筑,无论坐多少次,都有种时空错落的迷失感。如果你在这儿就好了,那电车开往哪里都无所谓。   我的事其实没有太多可讲的。现在的生活规律又简单,大多还是围绕学习,物理和数学是专业的基石,想学好并不轻松,再说我也很需要那笔奖学金。近来对学习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有机会另起一信跟你聊聊。我现在最常去的就是图书馆,天晴的时候,能从顶楼眺望到一条波光粼粼、十分美丽的大河,远处群山环绕,风徐徐吹来,是我放空的时刻。   我很好,肴肴,你也要好好的。不要害怕,不要闭上眼睛,想起我说过的话,黑暗里没有真正危险的东西。你只管走下去,你的坚韧会带你去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因为你,我也有走向光明的热望,世界于我不会太寂寞。   SLOVE11   落款:S(旁边画了一只黑色的小燕子)」 第112章   「S:   你的信我收到啦。我查了一下,苦橙花一般在4-5月开放,你在初夏写的信,我拿到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不过打开信封,仍有一丝淡淡的香气,苦橙花香是不是有点像橙子皮的味道?我用密封袋将信封和花瓣保存了起来,希望能留得再久一点点。   你的信我读了很多遍,没有找到地址,我想你暂时有你的顾虑吧,没关系,那就多给我写写信,好不好?   我的信一时半会儿是寄不出去了,那就当作写日记吧。好久没有写过日记,还记得我们就是靠日记本认识的,想想久远得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感觉我已经老了,和班上的弟弟妹妹们呆在一起,偶尔也会有这种感觉,不过我变老了,你也一起变老了,世界一起变老了,所以我不担心。   你说你过得很好,老实说在拿到你的信前,我过得不是很好。但那些事还是等我们见面再说吧,我也不想写什么沉闷的信。晓得你过得一切都好,我也就一切都好了。   不过你让我等得也太久了吧。还说什么“隔了这么久又来联系你,真的很抱歉”、“也许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认识了新的人”,你不会是在故意考验我吧?这些话我不喜欢听,装模作样的,我很生气,除非你再寄一封信来,我才原谅你。(信的内容要好好想想怎么写才能求得我的原谅。你写信为什么变得这么正经了,你可以再肉麻一点,我爱看。)   扯远了,好了,我也来讲讲我的近况吧。因为一些意外,我还在复读,准备再考一次T大。放心吧,这次没问题的。   我现在在二十中的高三一班,这是这个学校最好的尖子班,不过和三中的差距确实比较大,你相信吗,我居然能稳定排进班级前五,不过也有可能因为我是复读生。班上的同学都很友善,我还结识了一个朋友,是个跟我岁数差不多大的复读生,他名字跟《古惑仔》里面的“山鸡哥”一模一样。我给他讲我俩的事,他居然听哭了,不过他是个看新闻联播都会流泪的人。   对了,复读的事是周易帮的忙。这件事我不想瞒你,也没什么好瞒的。以前三中的人,也只有和他在联系了。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现在六点过天就黑了,你那边几点天黑呢?山鸡哥他们喊我待会儿一起出去吃烧烤,周末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出去吃顿好的放松一下,只能说是苦中作点乐了。没有你的日子,真的很难熬,但是一想到你也在远方学习,心里又很踏实。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考完了让我来找你,好吗?」   “孟肴——”山鸡哥已经换好鞋子,走到了门外边,“快点,再晚得排队了!”   “来了,马上来!”孟肴头也不抬地回了两声,在纸上匆匆写下:   「想你。时时刻刻。   盼你来信。   落款:你的11」   「S:   最近开始跑步了,算是平衡一下学习,也“让我的身体、精神更强韧起来”。这段时间的天气真不错,不论是白天跑还是晚上跑,气温都很舒服。刚刚才跑了几圈回来,跑道两边种了一排树,树叶未脱落,只是微微泛黄,晃眼一看好像长出的新芽,好像才进入一年之初的春天。心里感觉很温馨,立即想起了你,赶紧回来写下这封短信。   春天来了,小燕子什么时候飞回来呢?汗落了几滴到纸上,当作眼泪吧。   盼你来信。   落款:气喘吁吁的11。」   「小燕子:   这段时间开始下雨了,一阵一阵地下。昨晚说要下雨,但一直没来,今天跑步特意少跑了几圈,不到半个小时就回去了。结果硬是拖到后半夜才下。早上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下一阵子雨了,而且是大雨,树坑下面有一拳高的积水,深秋难得见到这么大的雨水。   我听说这样的雨还要断断续续下一周,或许这么大的雨只下一两天吧?天气凉了,淋雨可能会感冒,可是不能跑步,做着题有点烦躁。   话说昨晚山鸡哥也去跑步了。他说退伍回来后运动量骤减,但是饭量没减,所以疯狂长肉,从黑黑瘦瘦变成了黑黑壮壮,马上要步入黑黑胖胖了。他出去跑步,刚跑一会儿就下雨了,就到小卖部去躲雨,买了两瓶冰可乐,路上还喝掉一瓶。他说要跑步减肥,每天跑完步就溜达去小卖部喝可乐,这是跑了个寂寞啊?他的说法是“水没有热量,还是冰的,所以热量是负的,喝完得瘦死”,笑死我了。   天气冷起来了,不晓得你那边的气温怎么样,不要感冒了,听说国外看病很麻烦的。盼你来信。   落款:给你添衣服的11」   「S:   本月一百公里超额完成,乌拉!   下个月天寒了,估计跑不了这么多了。   跑步时你会想些什么呢?我一般什么都不想,任由思绪胡乱放飞,在一个又一个念头的起与灭之间,是澄澈的空。也许我跑步就是为了获得这样片刻的空。懊恼也好,紧张也好,悲伤也好,思念也好,都会在跑步中消散,只剩一点安静的、并不讨人厌的孤独感。你一定能理解我这番感受吧?   “想就河流作一番思考,还想就云朵作一番思考,然而心中却是空空。我在自制的小巧玲珑的空白之中、在令人怀念的沉默之中,一味地跑个不休。这是相当快意的事情,哪还需管别人如何言说?”*   盼你来信。   落款:跑步超人11(回来和我一决高下吧,乌拉)」   「S:   好想你。没法跑步了,我现在躺在床上。今早从楼梯上滚下去了,浑身是伤,脚崴得走不了路。涂完红花油还过敏了,起了一大片红疙瘩,又吃了点过敏药,因为药的副作用昏睡了一下午。醒来对着空空荡荡的宿舍,心里有些崩溃。马上就要放春节了,还剩不到四个月就要高考,这次我无论如何都得考上T大啊。   他们都来问候我,我说没事的。可我好想好想你,斯茶,我只想抱着你痛快哭一场。你到底在哪里?你如果再不来信,我就烧掉你之前的信,然后将你忘得一干二净!绝对绝对   落款:11111111111111111   -   上面这段是昨晚睡前写的,今早起来气消了,又决定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是不是想等到高考结束后,突然出现给我一个惊喜?   我等你,小燕子。我会一直等你的。盼你来信。   落款:想你的肴肴」   「S:   明天就开始放春节假了,放十天,我要好好补一下脚崴这段时间落下的功课。   ps.春节快乐。你们那里也会过新年吗?   -   我现在在车站候车,人太多了,找了个角落蹲着继续给你写信。   虽然要回家了,但是我只感觉到疲惫,眼睛很干,想睡但是没法睡,我写信来提提神。这些日子是真的难熬啊,比第一年难好多,你又不在。我再也不想再来一年了。我现在唯一的支撑,就是想到考完就能和你见面。是你说的,要我永远不能忘了你,你也不能因为有了新生活就忘了我啊。你要做薛平贵还是陈世美?哇呀呀呀,反正我做鬼都会缠着你的。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天涯海角我也会追着你,找到你。   好吧,我吓唬你的。我只是太想你了,我到底要去哪里找你?盼你来信。」   盼你来信,盼你来信。从秋天说了冬天,可是孟肴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他不会收到来信了。晏斯茶也许根本不知道他在二十中复读,又怎么会寄信来呢?那唯一的一封信也不是寄来的,如果当初孟肴没有去湖畔的房子,没有看见那个铁盒,没有保留那把钥匙,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错,他都无法看见那一封信。而且那封信里,晏斯茶既没有让孟肴来找自己,也没有承诺过要来找孟肴。   那更像是留给还放不下、走不出的人的,一个温情又残酷的劝慰:   我过得很好,肴肴,所以不要留在原地了,去寻找你自己的人生吧。   孟肴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远远地,就瞧见路灯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奶奶有些老花眼,孟肴走很近了,她才瞧出来,哎呀一声,眼睛高兴得亮晶晶的,忙拉下孟肴背上的书包,“给我,奶奶帮你提。哟,带了什么啊,这么重,累坏了吧......”“别,还是我来背......”孟肴和她拉扯了几下,抢回了背包,奶奶把手揣回兜里,不住扭头打量孟肴,目光欣喜又赞赏,“肴肴瞧着瘦了,长高了,变成大小伙啦。”孟肴也跟着笑起来,“瘦了点,所以显得高。”   “那边的饮食不合口味吗?我听说那儿都吃得很甜,今年带两罐我做的辣椒酱走吧。”   她这么一说,孟肴才想起奶奶还以为他在外读大学。这会儿也不好坦白,便含糊地应了,“好啊,好久没吃过了。”   “走吧,赶紧回去,春生妈杀了条大鲈鱼,就等你回去上锅蒸呢。还有好多大虾......”   村里基本还是维持着原样,奶奶给他介绍脚底的路,这条坑坑洼洼的泥路已经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是政府出钱修的。又指向路旁新种的几棵小树,冬季叶子落光了,看不出品种。她说那是银杏,来年秋天会很美,一树灿烂的金黄。孟肴听她一路絮絮叨叨不停说着话,眼眶渐渐有些温热了,又急忙憋回去。幸好回来了,他想,幸好。   春生妈见了孟肴也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孟肴成了帅小伙。三人忙前忙后弄出来一桌子年夜饭,鸡鸭鱼虾齐上阵,左灯右等,却迟迟不见春生来。   “那死孩子,说是去店里取烟花,怎么半天没来,菜都要凉了!”春生妈将围裙一扯,骂骂咧咧地就要去捉人,外面突然传来叮铃——叮铃——自行车的铃铛响,清脆又欢快,像圣诞老人驾着麋鹿雪橇顺着小路而来。   “小肴哥——小肴哥——小肴哥回来没——”春生已经上高二了,性子还是很活泼,老远就扯起嗓子大喊大叫,孟肴只得无奈地走到门口,远远地给他挥手:“我在——慢点骑,慢点。”   “小肴哥,有你的明信片!”春生家的小卖部是村里的快递代收点,他把自行车往路边的草丛里一甩,兴奋地掏出兜里的卡片,“喏——”   孟肴急忙接过来,凑到门口昏黄的灯下。   这是一张风景照明信片。正面是一座十分巍峨古老的哥特式大桥,桥上伫立了数座深色雕像,桥身石砌,斑驳漆黑,仿佛历经过战火遍体鳞伤的淬炼,留下一种岑寂的壮美。桥下河流宽阔无声,数只白鸽自上空逦然飞过,更远处是一片宛若童话的古老建筑,玫瑰色的砖顶,米黄色的墙面,如梦似幻,闪烁着温柔又神秘的光辉。   下方写着一排小字:“旅行至此,想你在身旁”。   后来白袅告诉孟肴,这是布拉格的查理大桥,桥下是著名的伏尔塔瓦河。几年前她去过,印象很深刻,说捷克布拉格是欧洲最美的城市之一。   明信片的背面只有孟肴的姓名地址,没有寄件人信息。邮票是一张手绘的查理大桥。   上面写着:“希望没有迟到。肴肴,生日快乐,新年快乐。”   --------------------   *引自村上春树《当我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第113章   「斯茶:   这是近期最后一次写信啦,因为明天我就要高考了。   原本想借着写信好好记录一下这一年的生活,如今回看也是支离破碎、颠三倒四的,没写成几篇完整的东西。这一年的生活,当我经历其中时,觉得它如此日复一日,如此痛苦漫长,但真正来到了终点时,才发现一句话,一个镜头,一个瞬间仿佛就能概括完这个过程。当我闭上眼睛,总会想起我一遍又一遍跑过的操场,想起操场两旁的树,叶子在我眼前摇晃、发光,好像能发出类似风铃般的脆响。树绿了又黄,好像只是走过了一个循环,真是奇妙的时间啊,我们当下所经历的一切,痛苦的,迷惘的,欢欣的,即使这步履不停的一生,说不定都只是树的一觉长梦呢。   斯茶,昨天我去雾山看日出了,我一个人去的,我现在胆子可大了。你知道吗,现在不能再靠近悬崖边了,远远就装了安全护栏,那里的铁索也被拆了,我们的同心锁不知所踪。但是没关系,白袅跟我说(她是坐在我后面的同学,去过很多地方)布拉格有一座著名的爱情桥,上面挂满了同心锁,保留了很多年。如果有机会,我们以后去那里挂锁吧,一起再去一次你喜欢的布拉格。据说恋人在那儿的大桥上接吻,就能永远不分离。   明天就要考试了,说实话,我没有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我已做好准备”的踌躇满志。可是即使再给我一年时间,再次来到这个时刻,是否仍然会是这样心中无底的状态呢?也许不满足、不安定与未知感,才是人生的常态吧。不去胡思乱想了,就像你说的,只管睁开眼睛往前走,命运会把我带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好了,我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我现在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但还是希望明天能够超常发挥。希望当我两天以后打开这封信时,是面带笑容的。我能够对自己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愿你平安喜乐,所愿顺遂。也愿我。   落款:孟肴   又: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啦。」   高考结束了,考试过程远比想象中稀疏平常。孟肴站在楼底,仰头往上看去,教学楼围成一圈深深的天井,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那么小、那么蓝,晕开一种梦似的熹微的光,无数的试卷从四面八方纷飞洒下,如同谢幕时分降临的盛大礼花。他久久地仰望着,缓缓旋转着,这是最后一支舞,最后一场演出的落幕,他将永远告别这个舞台。   高中生涯结束了,真的结束了。那曾经动荡又残憾的高三,终于在这一年一一补全。   可这样重要的时刻,孟肴内心却有一种陌生的恍然。他没法告诉奶奶,也没法告诉晏斯茶,没法与最爱的人相拥庆贺,在沉默之中,他独自完成了光荣的加冕。   考完试,就要带走所有的东西。孟肴丢掉了满满垛垛的试卷和练习册,只留下教材当作纪念。整理柜子时,他再次找到了那个空白的信封,为了保留那一丝苦橙花的气息,他只取出了信纸,将装有花瓣的信封,存在了透明的塑封袋里。这一存就是大半年,没舍得打开过,怕那香气溜走。这会儿高考结束,再见到这信封,心头五味陈杂。   晏斯茶死去的两年,他也死去了两年。他曾以为自己是最接近、最能帮助到晏斯茶的人,没想到却是最后一个得知出事的消息。虽然事后刘泊入了狱,Greydove偿了命,可是孟肴满腔的悔恨与怨怒无处可去、无法发泄,只能自戕般流放自己。如果没有那封信的出现,他还会在黑暗的浑噩里迷失多久?三年,五年,十年,回想真有点心有余悸。   一封信,一张明信片,这就是晏斯茶寄来过的所有东西,但已足够带来宽慰。漫长的复读生活里,孟肴始终揣着一种天真的信任与憧憬,晏斯茶也许是学业太忙,或琐事缠身,一时半会儿走不开,才不能及时来见他——可是高考终究尘埃落定了,他也没有理由再骗自己了,心底说着故事有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孟肴停滞不前的两年间,晏斯茶出了国,上了大学,见到了一个宽广得多得多的世界,他长大也成熟了,告别了过去,也包括放下了孟肴。他所做的事,不过是出于一种补偿的责任,一种虚造的念想,领着孟肴走出缧绁,仅此而已。否则,他怎么舍得只寄来一封信,一张明信片?他如果还爱着孟肴,千山万水也该赶到身旁。   他们都长大了,孟肴也得学着长大。他所能做的,不是像过去两年一样困囿原地,不是像怨女鳏男一样唉声叹气,而是不去期待,不再奢求,停止幻想,保持坦然,这才是成年人苍凉的处世之道。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不会有悲痛来袭。   那张悉心储藏的信封,如今也只能看作是一张普通的信封。孟肴将密封的塑料袋打开,凑近闻了闻,居然还有一丝清透沁人的花香。他取出信封,将苦橙花倒进手心里,那些花已经干透了,有几瓣紧贴在信封内部,孟肴将手伸进信封,往里抠了抠,又举起对着阳光照,觑起一只眼睛,看花瓣扒拉干净没,这一瞧,这一霎,他忽然发现信封内页有个模模糊糊的邮戳印子。   这邮戳是淡淡的铅灰色,很容易忽略的颜色。他忙沿着边缘将信封一点点撕开,露出完整的两扇内页。邮戳印子还算完整,但颜色非常浅,大概是这个信封曾用来装过盖了邮戳的信,印章没干透,蹭到了信封内页上。   那是个小小的圆形的邮戳,内圈里绘着一根圆头的手杖,一条蛇盘旋而上。外圈写着“Ústavní6-, 191- 03 Prah- -”有几个数字和字母被蹭花了,辨别不清。孟肴认不出这是哪国的语言,往后一望,见白袅还在座位上收拾东西,忙跑过去。   “白袅,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是哪国的语言?”   白袅凝神看了好一会儿,微微蹙起眉头,“我不太确定,手机查查吧。”她拿出手机,很快就有了答案,“是捷克语啊,”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谨慎地说,“那最后应该是‘Praha’,就是‘布拉格’,你之前那张明信片上的城市。”   这么凑巧,孟肴反而有些难以相信,“会不会因为不久前提到过布拉格,所以下意识想到......”   白袅摇摇头,耐心地说出自己的推断,“根据我的经验,这邮戳外圈应该是地址,国外地址都是倒着写的,街区名在前,城市名在后,捷克这个国家'Prah'开头的城市,也就一个'Praha'......”她说着语气一顿,歪了歪脑袋,“不过,为什么里面画的是个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   “阿斯克比...什么?”孟肴被这一串魔咒一样的发音弄懵了,白袅笑起来,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就是蛇杖啦,通常都是医院的标志。你这是哪里来的印章呀?”   孟肴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那能不能...能不能通过这个印章查出来位置?”   “我不是说了吗?外圈这串字符就是地址呀,”白袅有些困惑地扫了眼孟肴,见他一脸惶惶,便安慰道,“虽然蹭花了几个字,但应该可以用地图筛出来,我们先找找看Ústavní附近有没有医院。”   她让孟肴坐到旁边的位置上,将手机放到两人中间,打开地图找起来,她埋着头,把手机都挡完了,孟肴不好意思跟她凑得头抵头,只好在一旁焦急地干等着,过了一会儿,白袅小声地喃喃道:“是有一个对得上的......但是个精神疗养院啊......”   她声音那么迟疑,孟肴的心却一下坠到了底,“能查到电话吗?”不待回答,他又站起身来,很郑重地说:“白袅,我恐怕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   “我想去一趟布拉格。”   那天夜里,孟肴回到家后,向奶奶坦白了这几年的经历。艰辛的地方一笔带过,只说自己之前没考上大学,所以就去到外地打工。奶奶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大概是早有过猜想,只是没有拆穿。她一向如此,这是祖孙俩的相处之道,总是留足温柔的信任与空间。在她心里,孟肴是懂事、可靠的人,是受教育、明事理的人,是能替自个儿拿主意的人,他不说,自有他的理由,他说了,也自有他的理由。   果然,孟肴很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奶奶,能不能借我一笔钱,我得出国一趟。”   孟肴在外打工两年,每个月只留一点钱给自己,剩下的全汇给了奶奶。他没攒什么钱,只能向奶奶开口。   “出国去玩吗?去哪里啊?”   “布拉格,是欧洲一个城市,我想去找一个人。”孟肴停顿了一下,觉得今晚是个良机,索性坦白到底,便试探着问,“奶奶,你还记得晏斯茶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小燕多好的孩子啊,”奶奶说着笑起来,很怀念的样子,“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是的。奶奶,其实,他不止是我的朋友......”孟肴的目光在她脸上反复逡巡,反复确认,话临到嘴边,反而越来越犹豫,“他是......是...是我......”   “是你的男朋友?”奶奶忽然接嘴道。孟肴一下呆住了,老人苍老又温暖的手覆到孟肴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奶奶早就知道了,肴肴。”   “爱一个人呐,眼睛是藏不住的,他看你的眼神太不一样了。”奶奶对着仍是怔愣的孟肴,笑眯眯地说,“奶奶的心愿从来都只有一个,就是你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别的什么都不求,”她转过身,从旁边抽屉里取出一张银行卡,“你那两年寄来的钱,我一分没花,全给你存在这张卡上的。现在交还给你,肴肴,你去那个‘不打嗝’吧。”   孟肴本来快哭了,一下又被逗笑了,他带着微笑红着眼圈,上前紧紧抱住奶奶。他忽然发现,怀里的人是那样矮小,不知不觉间,岁月原来就这么过去了。   “奶奶,谢谢你。”他哽咽道。   --------------------   选择布拉格,是因为我觉得和斯茶的气质挺搭。卡夫卡的故乡,永远到不了的城堡。   其实我无意于描颂布拉格,只是寻找一个遥远又迷人的城市背景音,它可以是你心中的任何一个地方^^   *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不会有悲痛来袭。*出自Charles Cros 第114章 (完结)   是夜。   天还暗着,大巴车转过一个拐角,驶入了更为僻静的街道。两旁的建筑精致小巧,道路还保留着古老的窄度,庞大的大巴车缓缓穿行其间,有种格格不入的跼缩感。孟肴顺着正前方的视角望去,街灯还亮着,路上空无一人,沥青的路面平整如新,散发出一种幽谧的鸦青色的光,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高中英文书上那篇《消失的猫》。故事很简单,一个深夜,困倦的威尔走在空寂的马路上,无意之间,目睹了一只猫咪凭空消失在草丛里。这是菲利普.普尔曼《黑暗物质三部曲》第二部 的开篇,从此开启了一场奇幻的魔法世界。   奇幻之旅。孟肴至今仍有种不真切感,半梦半醒间,就来到了另一个遥远的时空。白袅给他报了一个旅行团,旅行团向来不会只去一座城市,他们从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出发,途径奥地利的维也纳,最后一站才是捷克的布拉格。这些欧洲小城都很美,各有各的美,但孟肴无心赏景,心中只记挂着此行的真正目的。   现在,终于快到达布拉格了。   这是凌晨三点,司机平稳安静地驾驶着,满车的人都睡得很香,除了孟肴。他当然睡不着,简直是坐不住,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拿出手机戴上耳机,点开了《银翼杀手》。这是晏斯茶最喜欢的电影之一,也是他们在湖畔房子里看的第一部 电影。这部电影的冗长与孤寂令人印象深刻,晏斯茶离开的几年间,孟肴常常想起这部电影,但一次都没敢点开过,现在两人快要见面了,他才敢再看一遍。   “在看什么?”耳畔忽然传来一个悄然的女声。是白袅醒了。   她担心孟肴一个人搞不定,就跟着一起来了——她嘴上是这样说的。实际上,很显然,她是想看看孟肴心心念念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银翼杀手》,挺老的电影,82年的。要一起看吗?”孟肴递过去一只耳机,“只是这部电影有些冗长,你可能不会喜欢......”   “反正也睡不着。”白袅接过耳机。   电影缓缓展开画幕,逐渐构筑出一个繁华而又荒凉的未来都市,的确像孟肴说的那样,电影冗长而拖沓,缓慢滑动的镜头和沉闷冰冷的配乐都令人抓狂。整个电影始终浓罩在一层抑郁而绝望的雨雾中,连室内的人造太阳也是沉闷不变的昏黄。   可孟肴还是看得那么专注。他渐渐意识到,原来在几年前,在他们第一次一起看电影时,晏斯茶已经告诉了他答案。这部电影的难以忍受,并不在于冗长与压抑,而是那种悲哀的贯穿始终的宿命感,掺杂着冷寂,暴力,孤独,绝望,恐惧,却又带着一分至死不渝的浪漫。这部电影,就是晏斯茶的自我写照。   在尾声中,在洛杉矶寒湿砭骨的冬雨中,孟肴再次看到了仿生人Roy那段漫长的独白,他灰蓝色的眸子里,映射出宇宙亿万的星河。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我见过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的事物。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我目睹了战船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   I've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nhauser Gate.   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随时间消逝,   like tears... in... rain.   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   Time to die.   死亡的时刻到了。”   Roy在雨里放飞手中的白鸽,孟肴的眼泪掉下来了,他慌乱地揩去泪水,怕白袅笑话他,“不好意思......我,我太喜欢这一段......”他小声解释了两句,侧目去看,白袅原来早就靠着椅背睡着了。   孟肴笑起来,那恬淡又心安的笑里有一种淡淡的欣羡。他悄悄取回了白袅耳朵上的耳机,她是生来幸福的,孟肴希望她能一直幸福。   清晨的光有些晃眼,白袅刚睁开,又闭了闭。在迷糊的视线中,她看见了一排排瑰丽绚烂的古老建筑,在晨光里散发出圣洁的柔辉。她很激动地转过身,“快看,到——”   她愣住了。旁边的座位是空的,只放着一张纸条:   “在布拉格好好玩吧!回见。”   孟肴在奔跑。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在渐渐升起的太阳下,在逐渐涌现的人潮里,在这异国他乡的街头,他只觉得浑身充满了暖融融的力量和希望。他自嵯峨的圣维特大教堂下方跑过,磬磬的步声与铛铛的钟声遥遥相应。他闯进迷宫般的黄金巷里,那是炼金术师聚集的魔法之巷,百年石路清亮如洗,五彩矮屋鳞次栉比,他灵巧地穿梭在摩肩擦踵的游客之间,逆着人流,就像逆着时光往前倒带,一直退回到几百年的神圣罗马帝国。他把查理四世丢到身后,继续往前奔跑着,经过了一面面彩虹般绚烂的约翰·列侬墙,墙上的列侬在花团锦簇的涂鸦中心平静地微笑着,在他心中轻轻哼起《Oh My Love》的曲调。他没有停留,还在往前跑着,直到一辆红色的有轨列车叮当叮当驶过,他被迫停下,与车窗里陌生的面孔相视一笑。   「天气好的时候我就走路去上课,天气不好就坐电车(不过赶上罢工也只能走路去)。这里还保留着十分传统的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缓缓穿过老城区的街道,两旁是上世纪的古老建筑,无论坐多少次,都有种时空错落的迷失感。」   列车开过,露出更远的远方,那里有一座早已相识的古老大桥,在明信片上,在梦中,在无数的想象里。   他跑到桥头的塔楼下,终于精疲力竭。哥特式的塔楼如同巍巍然驻守大桥的巨灵,孟肴小心翼翼地穿了过去。查理大桥的石头都是深深的苍青色,在阳光下也显得格外深沉庄严,两旁间或出现一座铜雕圣像,俯瞰游人,神色苍然。一个瘦弱的白胡子的老人,在桥上演奏着手风琴,曲调百转千回,在漾漾的风里,潺潺的水声中,远远摇出去又荡回来,时高时低,似有似无,即使是悠扬的旋律,也有种哀惋的情意。孟肴走过去,在他面前的毡帽中投下一枚欧币,他不敢停下,只匆匆眺望了一眼宽阔的伏尔塔瓦河——   「天晴的时候,能从顶楼眺望到一条波光粼粼、十分美丽的大河,远处群山环绕,风徐徐吹来,是我放空的时刻。」   他最终来到了那所疗养院。   疗养院在荒僻的郊外。布拉格很美,美得辉煌,可这所疗养院却平凡得有些凄凉。蓊郁的爬山虎覆满了铁锈的大门,连门牌上的字母也半隐半现地被挡住了,只能瞧出“Psychiatrická”几个字。小亭子里守着一位身着旧夹克的垂垂老人,孟肴用英语同他沟通,他始终一脸木然,置若罔闻。这是远离城中的偏远地带,游客不会到达的地方,当地人也许会说德语、波兰语、匈牙利语,但就是不会说英语。孟肴找出手机上的翻译软件,转换出了捷克语,递给老人看,又播放给老人听,老人却仍只是摇摇头,不放孟肴进去。费劲了老半天,孟肴才意识到,这恐怕是个大字不识的聋哑人。   正苦恼间,透过大门花纹的空隙,孟肴突然看见了一个路过的红发女人,急忙冲着她大声喊叫挥手,吸引到了她的注意。   那女人走近眼前,是个中年女性,个子高大,肩宽体阔,披着一头十分蓬松的橘红色卷发,两颧宽耸,两颗眼珠碧青碧青的。   「她个子高大,眼睛碧绿,有一头勇敢传说里梅莉达那样乱蓬蓬的红发,像从动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梅莉达......”孟肴失神地望着她。   女人歪了歪头,似乎不解孟肴在说什么,孟肴收回神游的心,用不太连贯的英文表达了自己来意:“我...我是来找一个人的,是个中国男孩,和我岁数差不多......”那女人没说话,孟肴又翻出翻译软件,播放给她看。她仍没说话,只是隔着大门栅栏神色不明地打量着孟肴,看他像个小麻雀一样唧唧哝哝,叽叽咕咕,笨手笨脚地用肢体语言描绘来意。孟肴一路奔跑至此,早已累得大汗淋漓,满身疲惫,心里又很着急,小脸涨得通红,一边说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好像快要哭出来了。那女士最终叹出一口气,用流利的中文问道:“你是来找‘Čaj’的吗?”   孟肴惊诧地望着她,忙不迭点点头,“对,应该就是,是的。”捷克语里的“Čaj”就是中文的“茶”,发音非常相似。   那女士定定地注视着孟肴,眼神有些哀凉。她看向老人,比划了几个手势,老人便默默地掏出钥匙,给孟肴打开了大门。大门一开,直直迎来一栋老旧的白色病楼,暗绿色的门和窗都覆上了报纸,雾驳驳的玻璃像常年未曾清洗。孟肴的视线不禁落在了病院背后,从这里看去,能望见一座神圣的清真寺圆顶,美丽的弧形,好像悬挂明空的半轮圆月,两旁各有一栋尖尖细细的宣礼塔,顶稍是一颗金色的星星。   「唯一困扰的是这附近有一座清真寺,这也是租金便宜的原因。早上5:30宣礼塔的大喇叭就会播放祷告的提示音,很吵,堵耳塞也没用,我每天被迫早起。」   “跟我来吧。我是这里的护工,可以叫我翡丽娜。”她领着孟肴向左走去,转过大楼,引入眼帘的是一片葱郁开阔的草坪,其间有几棵高耸擎天的大椴树,病人都穿着蓝白相间的白色病服,三三两两零星分布着,有人聚在一起打扑克,有人绕着大树跑圈,有人躺在草丛里晒太阳,近处还有一人在捧着盘子吃早午餐,餐盘里盛着金灿灿、松软软的蛋饼,对半折成饺形。   「楼下还有一家夫妻经营的Brunch店,我喜欢吃这家的芝士欧姆蛋,还有橱柜里的所有甜品。」   孟肴觑起眼睛,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没有找到晏斯茶的身影,“他在哪里?”   “他不在这里,”翡丽娜淡淡地说,“这片区域的病人,都是有自理能力的,不需要人特意照顾。”   什么意思?这话像一个重锤,敲得孟肴震恍了一下,他有好多话想问,可不知怎地,竟没有勇气开口。   「对了,我的抑郁症基本好了,这两年状态稳定,心境也比以前平和很多。」   他跟着翡丽娜走进一个绿意盎然的长廊,头顶藤叶繁茂,十分沁凉,长廊两侧的石头坐凳上,斜倚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位肤色棕红的青年,他虽然坐着,腿上搭了一条薄毯,却仍能看出个子十分高大。他的眉毛很浓,黑发浓密卷曲,面容硬朗而坚毅,可两条手臂却像面条一样软绵绵地搭在两侧,脖子略显扭曲地歪着,一旁有个胖胖的黑人女性,正在给他一勺一勺地喂食。   “那曾经是个前途大好的篮球运动员。可惜后来得了渐冻症,永远没有办法再重回球场。”   「队里人很多,有一个来自班加罗尔的,很强,攻防兼备,只打后卫。」   “你看,在我们这里,什么样的病人都有。”   “他在哪里?”孟肴又问,心都悬空了,“他在这里治疗抑郁症吗?”   “抑郁症?”翡丽娜扯出一个笑容,却有种凄怆的意味,“如果是治疗抑郁症倒还好。”   “你知道吧,三年前他跳了楼。”   “......那不是假的吗?”   “真的。他真跳了。只是人没有死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孟肴彻底愣在原地。   翡丽娜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这几年间晏斯茶同她提过的事,一一和盘托出:“那时他父亲正好在医院里。他父亲封锁了消息,传出了死讯,背地里还是倾尽全力救回了他。可有时候活着,活着才叫生不如死。”   “他全身多处骨折,这几年间,大大小小经历了三十多次手术,第二年才能下床落地。你能想象出那种痛苦与恐惧吗?每一次手术,也许都将是最后一次手术。倒是一个很坚强的孩子,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他很配合医生,做复健也非常努力,他说死过一回,才发现生命的可贵。”   “那时他的右手别说写字,连握笔都困难,他的左手还好,用左手练了一年多的字,练得能有七八成像,就用左右手交替着很艰难地给你完成了那封信,求着我给帮忙带回了国——我老公是中国人,每年我都陪他回去探亲一次。”   「肴肴:好久不见,见字如晤。   太久没有写中文,落笔有些生疏了,有空寻本字帖练习一下。」   “他说如果你还放不下他,一定会看到那封信。如果你放得下,放得下当然最好。那看不看得到那封信,也就不重要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一切安好,不要担心。」   起风了,送来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香,有点像新鲜的橙皮与花揉碎的味道。他们的身后,是另一栋病房。翡丽娜走到其中一间,轻轻推开门,“这就是他的房间。”   那是一间小小的病房,但明丽又清净,正中一张单人病床,一侧是移动输液架,另一侧是床头柜,正对病床有一个长立柜,除此之外就是靠窗的桌椅。阳关正好,从窗外望去,能看见一棵绿树,上面缀着繁繁的白花,随风轻轻摇晃着,忽闪忽暗,像无数天真又哀伤的小星星。   在那书桌上,摆着七个精致的泥塑小矮人。孟肴走近前去,拿起来打量。   第一个小人,穿着魔法师斗篷,屈膝坐在一棵开红花的树下,手捧笔记,神色专注,底部写着"Diary";   第二个小人,穿着蓝条纹的睡衣,躺在一片莹白的月亮上,睡得很香,底部写着"Sleep";   第三个小人,身着白衣唐装,戴着黑幞头,手举酒杯,踏浪而行,底部写着"Cheer";   第四个小人,坐在一架钢琴前,架着一个话筒,似乎在边弹边唱,底部写着"Sing";   第五个小人,白发蓝眼,肩上落着一只鸽子,骑着一匹金属银色的独角兽,底部写着"Blade Runner.11";   第六个小人,皮肤有些黑黑的,弹着一把带着花纹的白吉他,底部写着"Coco.11";   第七个小人,浑身洁白如玉,穿着古希腊天神一般的白袍,"Aphrodite.11"。   尽管每一个小人背景服装、姿态表情不同,但都是同一张面孔,圆眼睛,嘟嘟唇,嘴角小酒窝,虽然是Q版,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的点睛之笔,总之和孟肴的眉眼气质十分神似。   “这是他做的生日礼物,本来打算做11个,可是他的手还没恢复完好,到现在都只做出来7个,最后也没有寄给你,只寄过一张明信片。”翡丽娜走到一旁,“他说,这些娃娃虽然会让你开心,也会让你以后伤心,还是不寄了。”   孟肴很轻地放下小人,在七个泥雕小人的旁边,还有一个丑丑的独角兽小木雕,虽然染了一点深褐色的印迹,但被擦拭得非常光洁。这是当年晏斯茶生日,孟肴送给他的《银翼杀手》里独角兽的木雕,那会儿时间有限,做得仓促又粗糙,没想到他一直带在身旁,一直记在心里。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在哪里?”这是孟肴第三次问出这句话,他抑压着,克制着,声音几近颤抖。   可是翡丽娜摇了摇头,“孟肴,”她居然知道孟肴的名字,“不要再往前去了,就让他像信里一样活着吧。让他在你心里的样子,永远停留在雾山最后一面,好吗?”   “这是他教你这样说的?”   翡丽娜沉默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我以为他是上了火星月球,没有飞船回不来,才没法来见我。我还以为......以为……”孟肴的眼泪掉了下来,却是笑着,“这算什么?”他把手插进衣服兜里,扬起一个近乎无赖的笑容,故作轻松道,“这一次来,我把我两年打工的钱全花了,这钱赚得可辛苦了,我才不要白跑一趟。”他望向翡丽娜,目光清澈见底,十分坚定,“让我去见他吧,我要见他。”   翡丽娜叹了口气,“好吧,”她也笑起来,眼里闪动出温暖的光芒,“你去吧,”她指了指门外,“出去后向左转。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到底,就是我们这里的图书室,他通常都在那里学习。”她的目光透出欣慰,“不久前,他已经拿到了几所大学的录取名额,现在就差他父亲松口了,要离开这个病院,必须要家属的同意。”   孟肴顺着翡丽娜的指示往前走去,那条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图书室也是静静的,仿佛遗落时光之地。老旧的钢制书架,蒙尘的深色地毯,到处都是灰,阳光透过一栅一栅的书架斜照进来,就像一趟连续穿越隧道的列车,忽明,忽暗,在亮的地方,尘灰清晰如同漂浮的金色小鱼,孟肴走过去,它们就惊散了。孟肴不觉压住脚步,悄然无声地向前继续,他的心里却开着一辆列车,轰咚——轰咚——发出巨大的声响。他走啊走,直到走到了图书室的尽头。那里有扇窗户,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身着蓝白病服,背影挺拔清瘦,正伏在桌前很专注地书写着。   孟肴张了张嘴,悄悄地喊:“斯茶?”   那人身形一滞,却似以为是幻听,不肯回头来看。   孟肴的喉间很干涩,他咽了口唾沫,又大点声喊道:   “斯茶——”   那人缓缓地回过头来。   一如初见的清俊少年。   他最初也是唯一的爱。   (完)   --------------------   后来,斯茶和肴肴当然是去布拉格爱情桥挂了同心锁,然后在查理大桥上接吻,永远不分离啦~   解释一下娃娃吧:   第一个:写日记的孟肴;   第二个:睡觉、或说给斯茶讲述《晚安,月亮》睡前故事的孟肴;   第三个:孟肴小时候的座右铭是李白的《将进酒》   第四个:唱歌,还有跟晏斯茶学弹琴的孟肴   第五个:《银翼杀手》   第六个:《寻梦环游记》   第七个:阿佛洛狄忒,希腊神话里代表爱与美的神   虽然写的过程中有很多感想,但此时此刻只想说一句:卧槽,终于写完了!   感谢每一位小读者(有些ID眼熟的老读者真的坚持了好久,超感动)因为有你们,也为了你们,我才得以坚持完成了这篇小说。这小说跨度很长,前面有些地方写得真的很青涩,我都不好意思回头看,想想还是不修了,就原汁原味地保留着吧,感谢大家的包涵~   接下来我会写一些甜甜的番外,不过会慢慢写,随机掉落啦~十月这段时间正好有空,真是拼了老命地肝完了,之后就会很忙起来了TT 第115章 番外:真实的谎言(True Lies-翡丽娜的笔记)   (本文用捷克语写成,翻译为中文)   笔记(一)   我叫翡丽娜,是伯黑尼精神病院的一名护工。我的丈夫是一个中国人,我们认识了二十多年,在他的影响下,我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不过今天不是要讲述我的故事。我想讲的,是医院里的一个患者。他是个来自中国的男孩,我们都叫他“Čaj”,捷克语里是“茶”的意思,据说和中文的“茶”发音很像。   他的本名叫晏斯茶。他在这里继续用着他过去的名字,因为这里没有过去的人。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还记得他刚来医院的时候,那是一个秋季的阴雨天,护送他来的人离开以后,就孤伶伶留他一个人在病床上。那时他还无法下地行走,我替他拿来了新的棉被,他对我说“谢谢”,很标准的捷克语。我很诧异,然后他用英语解释道,他不会说捷克语,只是特意学了这句话,以防需要。他说完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天真又迷人的笑容,多么令人心疼的孩子。   我有意多关照他,渐渐和他建立了友谊。偶尔,我会把女儿送来给他陪玩,我女儿教他说捷克语,他教我女儿说中文,我女儿非常喜欢他,谁不喜欢帅气又温柔的大哥哥?每次看见他和我女儿玩耍的场景,就感觉很温馨,好像家里多了一位成员。我很爱我的女儿,也爱我的丈夫,即使他是一个乏味的人。年轻的时候,我曾为了追逐他下苦心学习中文,还试着用中文给他写情诗,那真是令人怀念的时刻。他是一个踏实可靠的人,身上总有股松油的味道,我从未后悔嫁给他。   直到有一天,我来给Čaj换被褥,那时他正靠在床头读书,他从书的间隙抬起头来,微笑着,用一种很悠闲的口吻问我:“翡丽娜女士,你爱你的丈夫吗?”   “当然,”我也微笑起来,“为什么这么问?”   “喔,当我看见你和西蒙医生搞在一起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爱你丈夫了。”“搞在一起”——这个词他刻意用了捷克语“kopulace”,是一个非常下流的词汇,更多用来形容动物的交配。我一下子白了脸,他放下书,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在想,如果莉莉知道,该有多伤心?她并不想要一个新爸爸呀。”   莉莉是我女儿的名字,我唯一的女儿,我幸福又温馨的家庭,我日复一日平静的生活。西蒙,那只是我生命里小小的插曲,织布上一朵绣花般的点缀。   “你想怎么样?”我沉下脸来。我一直以为隐藏得很好,我与西蒙地下恋情多年,从未有人这样赤裸裸地撕开在我面前。   他说他想写一封信,请求我帮他送回中国(他用的是“请求”,呵!)亲自送回去,送到他指定的地点,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难怪他一直在练字,他的右手桡骨骨折,没法写字,他一直在用左手练字,还一笔一画地教莉莉写中文。那时,我真以为他是个纯真又善良的天使。   我为他取来了几个空白信封,其中一个是之前装过信件的,蹭了点邮戳印章上去,我正要拿走,他却要了回来,“就用这个吧,这样我就不用留别的线索了。”   线索?   他又去了院子里拾了几朵苦橙花,放进了信封里,“他在检查这些苦橙花的时候,就会看见那个邮戳。”   我的心里忽然有了答案,“你要寄信的人,是给你送木雕的人吗?”我常常看见他拿着那个小木雕发呆。   他说是。他为我保守了秘密,出于等价的交换,他也给我讲述了他的故事,全部的,真实的故事。   星球上孤单的、满身是刺的玫瑰花,终于等来了他的小王子,愿意接受他一切的小王子。正当故事要迎来美好的happy ending时,却出现了两只臭虫子。这两只虫子一人衔住一个角,揭开了生活的面纱,露出了腐烂的千疮百孔的内里。   “刘泊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事不可能一两次就能了结。”他说,“所以我忍他,一直给他钱,因为给的钱越多,最后判的刑越重。”   “他就是一个草包,没什么可怕的,”他眯起眼睛,目光变得深沉,“重点是Greydove,这人太了解我,是个祸患,不能留。”   “所以你把他杀了?”   “怎么会呢?”他歪了歪头,好奇地观察着我的表情,“我只是哄着他,跟他讲了很多,然后说:‘不如我们一起去自杀吧’。”   “那时我的状态很差,他信以为真,注射了整整1g,当场就死了。他还写了遗书,我毁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过失死亡,这在吸毒者身上很常见。”   我咽了口唾沫,只觉背脊发凉,不敢开腔。   他无辜地望着我,好像因为我的恐惧而感到有些受伤,“他本来就想死的,我只是推了他一把,”他缓缓绽出一个笑容,“就像当初帮助我妈妈一样。”   后来他同我讲,他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中自己。   “我没想到后来我的状态会那么差。那时我是真想死。”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的报复里,也带着自我毁灭的倾向。”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般的笑,“你知道我在雾山抽中下下签后,那老和尚同我说了什么?”   “劝你向善?”   他摇了摇头,“这段话可能对你来说比较难,他的原话是‘佛教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此为众生痛苦之源。然而苦非苦,乐非乐,不过是一时的执念。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将自在于人心。’”   他又用中英文交杂着给我更通俗地解释了这番话。“哎呀......”我喟叹一声,不知说什么好,真是因缘巧合,世事无常,那和尚原本也是一片好意,却成了压垮骡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上天最终还是给了他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他活了下来。Čaj的说法是,“也许是肴肴的爸爸妈妈冥冥中保佑了我。”   这之后的事,便是我早已知晓的事。Čaj的事弄得满城风雨,他父亲为了保全家族的面子,只能放出他的死讯,办了一场虚假的葬礼。他跳楼的那一天,正好是他父亲前去看望他的日子。他当着他父亲的面自杀,我不知道这是否带着黑暗的惩罚的意味,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Čaj做复健非常努力,那种十分机械的动作,他能坚持不懈做几个小时,常常累到筋疲力尽。医生都劝他量力而行,适可而止,可是他太想尽快好起来。他说死过一回,才发现人世间的奥秘,一花一草,都有它们的性灵。   可我知道,他都是为了孟肴。   孟肴也是他没有算中的变数。他曾对我说,孟肴是个很坚强的人,比他还要坚强很多。所以他没有想过,他离开以后孟肴会变成那副样子。   为了孟肴,他以后一定要好好活着。   他一提起孟肴,表情就变得丰富又柔软。孟肴是他身上充满人性的地方,我真好奇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Čaj的右手恢复了些,就开始画画,他的画真了不起,我不喜欢Čaj,可我喜欢他这双有才华的手,他给莉莉画过几张,莉莉带到学校去,全班同学都羡慕不已。不过他画得最多的还是孟肴,画了好几本,或静或动,或立或卧,或嗔或喜,简直是个人形照相机,孟肴还没来,我就清清楚楚地知晓他是什么样子了。   院里的苦橙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了,孟肴却一直没有出现,没有寄信,连一个问询的电话都没有打来。我幸灾乐祸地说,他一定把你忘了,不会再来了。   他说不可能。很急促的反驳。这简直是他的雷区,一点就炸,只有这种时候,他才露出脆弱的孩子气的一面。   他跟我说孟肴很爱他,不止强调过一次。他还要跟我打赌,说孟肴一定会来找他。   我说,总有个期限吧?总不会要等到七老八十,头发花白吧?   他笑了笑,扬起头,看着上方的苦橙树说:“等苦橙花下一次开放的时候吧。最后一朵花落之前,他会来。如果我赢了,你就给我做一件事,如果我输了,我就为你做一件事。”   我唔了一声,有些迟疑。他看向我,“翡丽娜,我的要求不会很过分的。相反,如果我输了,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要求。”   这个条件很诱人,Čaj是能做出任何事的人,我知道。于是我答应了。   然而孟肴始终没有出现。我坦言道,也许他根本没看见你留的线索,信封已经被丢掉了。虽然你的恋人非常非常好,但不能否认,他也许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傻瓜。   他意外地没有反驳我。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我猜他是失眠了一夜)他就找到了我,要我去帮他买一张明信片,就要查理大桥的。我晓得他有些沉不住气了,“这不就打乱你的计划了吗?你不是说过,只会给他留一封信吗?”   “我是想要他知道,是他来找得我,不是我去找得他。”他执着地盯着我,解释道,“我给他选择的余地。但如果他完全没有看到我的提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这算不算作弊?”我指我们俩的赌注。   “拜托了,翡丽娜,”他露出很可爱的哀求般的笑容,“对于小傻瓜来说,还需要多一些提示,对吗?”   好吧,好吧,我只是太喜欢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狗血的故事。所以,我还是替Čaj买来了明信片,赶在孟肴生日的时候替他寄了出去。他偏偏还要在正面假装写一个,“旅行至此......”真是个别扭的小孩。   六月的上旬,我们一起期盼的电话终于来了。电话里的男孩,用生涩的英语询问着Čaj的消息,前台的护士按照事先约好的话术否定了他的存在。   也许孟肴不会来了吧?我心里暗暗想。   可是Čaj好像很开心,他要我把轮椅拿来。我问他:“你的腿不是已经好了吗?”   他在腿上轻轻敲了敲,“这条腿会好的,但不是现在,”他歪着头冲我笑,他的心情真好啊,脸上溢满了笑容,“翡丽娜,你会帮我保管秘密的,对吗?”   我一直不确信孟肴会来。直到他真的出现在疗养院门口,他真的找来了,一个人找来了,我真有些吃惊。   太奇妙了,简直像是Čaj画里蹦出来的人物。   我带着孟肴走进医院,指点了图书室的位置,后来想了想,怕他找不到Čaj,还是跟了上去。我悄悄地走到图书室的最后一格,看见孟肴蹲在Čaj轮椅边,Čaj俯下身,两人正在忘情地含吻。我来得不是时候,脚步一动正要离开,Čaj的目光突然很敏锐地投了过来,看见是我,他勾了勾嘴角,一个餍足、狡黠又略显可爱的笑容,然后他张开嘴,用虎牙眷恋地厮磨了下孟肴的唇瓣,撬开他的牙关,歪着头换了个角度,同他继续缱绻地深吻起来。   唉,真是可怜的孩子,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投入了恶魔的怀抱。这一次,他可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不过,我好像也是个帮凶吧?一个迫不得已的帮凶。   笔记(二)   我找到Čaj的时候,他正坐在长椅上。   孟肴大概困了,横躺进椅子里,枕在他腿上睡觉,Čaj手里拿着书,但也没有在看,他将书虚虚举到孟肴上方,替他挡住脸上的光线。他的目光那么温柔,指尖非常轻柔地摩挲过孟肴的脸颊,我悄声唤他,他抬起头,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撤去,看得叫人心神一漾。   “怎么了?”他小声问。声音比平日柔和几分。   “你今天要出院了吗?”我问。他其实早就可以出院,已经准备要入学了,他只是一直在等着孟肴来。   他点点头,缓缓道:“翡丽娜,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如果你今后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不用了,”我做出很嫌弃的表情,“你这个坏小鬼,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他耸耸肩,忽然用捷克语低声道,“对了,你还记得我们的赌注吧?我赢啦。”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他仍是微笑着,口吻平静,“那本记录了我的笔记,请把它烧毁吧?”他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说过,我的要求不会很过分的,对吧?”   好吧,现在是我信守承诺的时候了。当我写完这句话时,我将要去烧毁关于Čaj的一切了。   再见。   --------------------   今天更了两章,一定要先看前面再看这一章哦!下面是正经预警:如果你喜欢正文结局温和无害的斯茶就不要往后看啦!如果你喜欢正文结局温和无害的斯茶就不要往后看啦!如果你喜欢正文结局温和无害的斯茶就不要往后看啦!预警完毕。简而言之就是依旧病娇黑深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