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悲观主义甜点   作者:鱼糕蘸酱   Tag列表:原创小说、BL、长篇、完结、小甜饼、治愈、ABO   简介:完美主义挑剔攻 × 省电模式猫系受   **问:**作为一个Alpha,人生最耻辱的事情是什么?   **答:**你看上的Omega,不仅不喜欢你,还不喜欢当Omega。   *   *日常流小甜饼,多私设,一切为剧情服务,前排预警*   文中出现的古典乐配乐集合成了歌单,大家有兴趣可以戳这里去听   [🎵](https://music.163.com/playlist?id=5119072644&userid=98223763)   [🔗](https://weibo.com/u/1602257100) 第1章 Op.1 No.1   =========================   *“喂?……如果今天晚上不打台风,你还会不会留下来?”*   要是早知道有那么多人来接那谁,自己就不用多余跑这一趟了。   尹懿强打着精神站在S市机场到达层的接客处,一边跟瞌睡作斗争,一边在心里骂。   他最近准备新的巡回演奏会,天天熬夜排练,今早凌晨四点才刚躺下,八点,乐团经理就来电要他去接师弟了。   尹懿赖在床上不想动,懒洋洋地反问,哪有让首席去充当司机的道理。   对方低声下气好说歹说,反正大意就是,江梦情况特殊,又很长时间没回来了,乐团其他人都跟他隔着点儿什么,比较生分,尹懿就不一样了,第一他俩身份不相上下,尹懿出马能镇得住;第二俩人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到时候要干什么都方便。   ——特殊倒是挺特殊,一个历代搞高雅艺术的交响乐团里,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个靠流量吃饭的偶像艺人,就跟牛圈里伸出来一张马脸一样滑稽。   尹懿听完经理讲,嗤笑一声,拖腔拖调地问:   “你打算让我干点什么?”   故意在“干”字上咬了个重音。   经理吓一跳,又吭哧吭哧地解释不是那个意思。   尹懿当然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   想起江梦发情期那股味儿就心烦。   从分化出第二性别开始,他一直没搞明白过,世界上怎么能有那么别扭的信息素气味。   快十点半,按经理说的时间,某人的航班应该已经落地了。   尹懿摁亮手机屏幕,看到上面空荡荡的,没有新消息。   不知道乐团有没有跟江梦讲过自己要来接他的事情。   此刻,目力所及之处,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接机的粉丝,她们举着手牌,满脸兴奋,有好一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欲,乱七八糟的信息素味道全混一块儿了。   尹懿嫌弃地捂住口鼻,暗骂江梦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带坏古典乐圈子的风气不说,还污染空气。   粉丝们的手牌上热闹地画了一堆不明就里的图案,“江梦”两个粉色大字羞耻而显眼地置身于花团锦簇之间。   用的还是圆胖圆胖的果冻字体。   尹懿一阵恶寒。   不知道本尊每次看到这些手牌是作何感想。他恶趣味地在脑海里勾勒某人背地里早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表面上还要摆出惊喜表情的样子,瞬间感觉心情就没那么糟了。   这些粉丝肯定是凭常识推测“自家哥哥”会喜欢粉嫩可爱的东西——这是大家心目中Omega的本能喜好。殊不知,无趣如江梦,审美里除了黑白灰蓝,基本上没别的颜色。   小时候上台演出,让他配合自己穿个浅橙色的衬衫,他都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好像穿上要掉一层皮似的。   尹懿站得稍远,现在前方聚集的人太多,他已经看不到出口的状况了,只能通过人群的反应来判断情况。   ——粉丝倒是不负所望。十点五十分不到,内层就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当中除了不具备任何含义的“啊啊啊”之外,还有撕心裂肺的各种称呼,什么“哥哥”啦、“崽崽”啦、“梦梦”啦,还有博关注的如“我爱你”、“看看我”、“加油”,甚至有尺度大的如“让我标记你”、“你好香”等等。   反正花样特别多,层出不穷的。   尹懿不屑地看着,觉得还是古典音乐圈好,大家见到了喜欢的演奏家,都是礼貌打招呼,克制优雅地表达喜爱。不像追爱豆这么……原始主义。   江梦刚刚走出栏杆围住的地界,粉丝就举着手机相机蜂拥而上,恨不得把拍摄设备怼人脸上照,就这样了,还有人使劲把自己的签名本往江梦手里塞。   尹懿一开始是袖手旁观的,觉得处理这种状况,某人应该比自己擅长,结果看了一会儿,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江梦就一个人,推着行李,左支右绌地试图往外走,身边连个帮他挡挡的人都没有,好像也不知道自己有人来接,就一个人闷着头瞎撞,还要赔着笑脸。Omega本就身材纤巧,江梦不过一米七五出头,瘦瘦的,被夹在人堆里,显得特别可怜。   在看见有人从外围,使蛮力把信封扔进去以后,尹懿实在忍不了了。   他释放出自己的信息素。苦橙叶微涩而霸道香气,带着极强的气场很快漫溢在整个空间里,人群果然感受到了威压,纷纷停止动作,有些不安地四处寻找气味来源,很快,人们就看见了不远处打扮得像个O一样的尹懿。   江梦也看到了他。   几年不见,他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骚包。   人群里不少人看到尹懿的打扮,就露出了不屑的神色。在这个社会里,Omega是普遍受到歧视的,尤其是没有好好担负作为O的社会责任,作为从属者好好被标记,还要出来抛头露面的那种。即使现代教育让人们具备了基本涵养,不把这种鄙夷表现得太过激,本能流露的神色也是藏不住的。   尹懿见惯了这些嘴脸,一边冷笑着把自己信息素造成的威压加码,一边“像个O一样”把双手反背在身后,媚色四溢地冲着众人挑了挑眉。   “师哥。”江梦哭笑不得地开口叫他,发现自己打了抑制剂,都有点儿扛不住他这攻势,快要腿软了。   得在尹懿造成更多麻烦之前,把他弄出机场。   见人朝自己这边走来,尹懿倒是没再跟那些粉丝纠缠,收敛了自己的气味。   他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意有所指地道:   “快点儿,空气那么差,不嫌恶心吗你?”   “就不能少逼逼两句……”江梦不满地嘟囔,但还是拖着行李,稍稍加快脚步来到他身边。   即便这样,尹懿还是觉得他一副懒散样,不知道是行李太重还是怎么,他看起来走得有点儿吃力。尹懿顺手接过他的箱子,感受了一下,心道也不怎么重嘛,顿时这个小子体力还真是越来越不行,估计这些年在国外好吃懒做惯了。   没他管着,这小子就一废柴。   废柴一路走在他身边玩手机,偶尔抬头也只是为了看路,显然没什么话要跟自家师兄说。   上了车,尹懿一边打火,一边反手给后座的江梦扔过去一包东西,丝毫不见外地训:   “别玩手机了,看看里面还缺什么,一会儿路过药店好买。”   江梦配合地翻了翻,先找出稀释针剂给自己打上,又拿出防晕车的药,说明书上写的“口服,一次三粒”,他也不看,一口气吃六颗。   尹懿的车里,还是老地方,摆着没开过的矿泉水,江梦轻车熟路摸了一瓶,把药渡下去,然后闭上眼开始补觉。   他一般不会晕车的,但是长途飞行,注射抑制剂超过十小时,现在一针稀释进去,一会儿保不准要有反应,他得做好准备。   “还缺什么?”尹懿又问。   “不缺。”江梦回答。   很快,车里就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气味,像某种纸被烧成了灰、又在灰烬上滴了花香味精油的味道。   ——这是抑制剂失效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信息素扩散。   江梦闻见,感觉快吐出来了,仿佛那味道不是自己的一般。   身体想止住恶心,就会本能地大口呼吸,但一吸气又闻到更浓的味道,左右都不是。正难受着,尹懿已经把车窗打开了,还顺便开了车里的发情期专用换气模式。   江梦舒服了点,朝窗外靠靠,呆呆地看公路一侧快速后退的灌木。   尹懿这个人,吹毛求疵带来的唯一优点,可能就是比大多数的Alpha更加细致一些了。 第2章 Op.1 No.2   =========================   把车开进了市中心,尹懿才想起来问江梦要把他送到哪里。   从后座传来的声音已经带着浓郁的困意了,江梦整个人缩在座椅里醒盹,拉了拉盖在身上充当毯子的针织外套,懒懒道:   “还是以前住的那儿。”   说得还算及时,尹懿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导航,在下一个红绿灯口并道右拐。   百货大楼顶上的广告牌有放大好几倍的江梦的照片。是个奢侈品广告,调色调出珠光宝气的高级感,画面里那个人穿着西装,摆出一个看表的姿势,非常“恰好”地把修长手指上戴的好几个大戒指展示出来——这浓浓的脂粉气,还有装腔作势的冷艳高贵,看得尹懿浑身起鸡皮疙瘩。   在星期二上午的十一点半,马路上总是车少人少。像一个魔咒似的,人们似乎都不大爱在这一天出门。   尹懿用一只手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闲闲搭在驾驶座和副驾中间的杂物盒上。音响里播放着烂大街的小提琴曲,江梦看他不自觉地跟随旋律移动手指,好像指尖底下有看不到的琴键一般。   这首曲子太柔和了,适合在睡觉的时候放,江梦心想,不知道尹懿听着会不会打瞌睡。   “你让人打扫了那边吗?”尹懿忽然问。   音乐已经切到下一首,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他自己也被吓一跳,忙调低了音量。   “啊……忘了。”江梦回答,听上去有点懊恼。   尹懿让他气得笑出声来,打了一把方向,大喇喇地把车靠边停下,问江梦:   “那你准备怎么办?住进去吃灰?”   “应该也还好吧……我套了防尘罩的。”江梦侥幸道。   主要是一想到要安排这些事,他就觉得麻烦。   一个协管员朝他们跑过来,边跑边挥手,示意尹懿不许在这儿停车。   尹懿朝着窗外看了看:这是个开阔的T字路口,他停的这个地方算是个死角,并不影响路口的车来车往,于是也懒得理那个协管,继续道:   “你住进去了防尘罩不用拆?拆完整个家里都是灰,不用洗?不用打扫?”   某人不说话了,过了几秒,尹懿听到他深深的叹息。   那个协管坚持不懈,现在已经来到了车面前,敲着驾驶座的车窗,挥手让他挪车。江梦把脸整个用外套蒙住,以防外面的人认出自己,然后瓮声瓮气地对尹懿说:   “师哥,早解决早清净……”   尹懿本就已经让江梦这个拨一下动一下的乌龟性子磨得上火,现在玻璃又被敲得咚咚作响,仿佛故意在挑战他的最后一点耐性,虽然知道是自己违章停车在先,但连那一点微末的负罪感,此时也被烦躁给冲散了。他啧了一声,也不开窗,一脚油门驶出路肩。   江梦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戳戳点点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拿定主意。现在这个时间很尴尬,家政公司多数都开始预约明天了,找不到随叫随到的,随便找酒店住又怕被认出来,还得应酬关系,他越想越困,干脆手机放一边,又把自己埋进了衣服里。   尹懿像是后脑勺长眼一样,精准地抓住他的犯懒现场:   “你不要消极怠工。现在去哪?给个准话。”尹懿问他。   “要不然,我先去你那里对付一晚吧。”江梦想了一阵,自暴自弃道。   尹懿听了,有些好笑地想着,这个人出国三年,不知道究竟哪里长进了,性格脾气心智全都还跟以前一样,脑子明明不笨,却总也不用,放在那里当摆设,解决问题的方法简单粗暴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又因此而有了点安心落意的感觉,好像很庆幸这个人没有变化似的。   “那也可以,但你现在得先跟我去乐团,我下午有排练呢,没工夫专门送你一趟。”   “哦……好。”江梦配合道。   “说起来,你有多久没好好练琴了?”   听尹懿问这个,江梦顿时觉得更累了。他心里一点都不想回答他,但也许是多年积累的习惯,也许是来自Alpha对Omega天然的支配使然,江梦嘴上还是很诚实地狡辩了一句:   “天天练呢,就昨天回国没练。”   “就练成这个样子?还出去到处丢人现眼?——你的上一张录音室专辑我听了,肖邦的练习曲选「离别」那么简单的一首,还情绪不到位,拖腔拖调的,你跟我说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们俩的目标听众就不一样……”   “听众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都不是演奏者个人技巧有瑕疵的理由……”尹懿说着,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蔫头耷脑的,猛然有些后悔说出这番话。   已经分开那么多年了,江梦也早就不是当初被他摁在琴房里训练的小屁孩了,说到底,他们也早就没有以前那么亲密的关系了。   正如江梦自己说的,现在他也有他自己的事业。尹懿想象了一下,一个受无数人追捧,他看不上眼的那张专辑也能销量破十万的偶像演奏家,怎么还能是被他指着鼻子骂的那个人呢。   可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又忍不住感到心里膈应。   车厢里沉默了一会儿,外面的街景渐渐熟悉起来——再两条街,就到他们乐团的地方了。   江梦没话找话地问:   “听说你答应了叶子姐了,给人抬轿的事情。”   “嗯,我们乐团不是一直缺好的大提琴手吗,这个是叶子特别挖来的,天赋不错,大家当然也得帮着捧一捧。”   “廖媛媛啊,我认识的,去年她还在海外活动。”   “听过她现场?觉得怎么样?”   “觉得你给她抬轿浪费,”江梦直言,“浪费曲子,还浪费人。”   尹懿乐了,心道这个小崽子还有维护自己的时候。   “这个话就算要说,也是我说比较有立场吧,”他憋着笑怼江梦,“她的演奏水准可怎么都在你之上。”   “她在公演上,当着那么多观众篡改曲目,就为了夺眼球,把钢伴都坑了,我不喜欢这种人。”   尹懿笑意攀上眼眸,但是没让江梦发现。他们两个人在这方面总是很一致,喜欢做事坦荡简单的。黄叶一开始挖这个人来乐团时,他就听说了改曲子这件事,尽管乐团里大多数人都觉得这说明她天分高、有个性,但他一直就觉得,置合作者于不顾,怎么想都有失职业道德。   “你怕她把你师哥也坑了?”尹懿故意问道。   江梦配合地摆出认真思索的样子,过了半天才正经道:   “唔,我觉得她可能不行。” 第3章 Op.1 No.3   =========================   乐团在一个三层的小楼里。   这个楼已经不新了,外表粗糙的水泥墙,还有门框上包的铁皮,无一不在昭示它来自上个世纪的身份。不过,因为这建筑实际上是赞助人的家产,乐团在这里落脚,就不需要付额外的房租,承担水电和自费维护的开销则十分有限,这样一来,成本就少了很大一块,乐手们拿到更多的工资,也不会嫌弃这楼太老旧。   何况老楼有老楼的好处,靠近市中心的地段,也只有这些老建筑才能占据环境好且安静的位置,出门是一条双向两车道的柏油马路,路肩和行道的中间栽种着法国梧桐,据说已经有了超过五十年的树龄,宽大的叶子跟健壮的枝丫朝着两边伸展,能遮挡住马路和人行道上热烈的太阳,树桩要三人合抱才能丈量,树身上斑斑驳驳的表皮有种原始而静穆的美感。   江梦跟着尹懿穿过马路,看见最靠近小楼的那棵树。以前他背谱子又懒得动手的时候就最爱呆在这里,二楼琴房的窗口朝着这边,总有各式乐器演奏某段旋律的声音,像一匹薄纱似地随风飘荡出来,不像在小楼里听见的那样嘈杂缭乱。   就算是夏天闷热的时候也很令人喜欢,这个角落晒不到太阳,水汽却能笼罩下来,大树底下的青苔松软柔嫩,江梦贪恋这里的惬意,背后马路上汽车忙忙碌碌碾过地面的声音,倒反衬得这份惬意像是偷欢一般美妙。——唯一的缺点是,过于掌握他习性的尹懿每次从这里把人提溜回琴房,总免不了一顿好训。   “看看,你的偷懒树都长高了。”路过的时候,尹懿指它,对江梦说。   江梦抬头望了望,反对道:   “没有,以前就那么高。”   尹懿笑了笑,不接他话。   有长笛的声音破空而出,按说这还在午休时间,不过乐团里倒一向都不乏勤奋的人。   一楼是个四面贯通的开阔大厅,正中间放着厚重的木质长条桌,是在高桌晚宴上常常能见到的那种,乐团的成员一般都在这里搞聚会,挨挨挤挤坐的话,基本上能够容纳全员。现在在桌前的人倒不多,三两个攒在一块儿,边吃饭边聊天。也有独自一人坐的,扒一口饭还不忘给面前的乐谱翻个页。   看见江梦,大家都有些拘束。   他出国以前就比较独,乐团里的钢琴手都有单独发展的路线,除非要演出协奏曲,其他时候也不太跟乐队共同排练,他和尹懿两个人的琴房在三楼,也是相对独立的空间。虽说江梦作为“纯度很高”的Omega,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个性也自在随和,没什么距离感,谁都爱跟他没事闲聊几句,拉近关系,但真跟江梦算得上关系好的,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尹懿之外,也就剩下法国圆号的李还了——李还还是因为跟尹懿走得近,才“有幸”跟江梦玩在一块儿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声名在外,要是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混得甚至比尹懿还要好——毕竟这世界上,真正关注纯粹高雅艺术的人能有几个?但相对地,对通俗艺术的爱好又是何等普遍。乐团里有人私底下算过,同样是开独奏巡演,尹懿那些曲子得花上一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去打磨;江梦的满打满算,半年就足够了,然而十场开下来,江梦比尹懿多赚上小十几万一点问题也没有——这还是在尹懿眼下风头正盛的时候。   面对这样的人,大家总是心情矛盾的:一方面当然是仰望高位者的某种畏怯和羡艳,但是另外一方面,这些畏怯也好,羡慕也罢,在经过各种复杂心理的发酵之后,又变成了带着妒忌的审视。   谁也忍不住暗自问那句,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呢?   但谁也不会把这些心思写在脸上。尽管那种疏离感带来的尴尬一直徘徊不去,表面上大家该怎么和江梦熟络也还是照样的熟络,即便那是客套。   好在江梦从来懒得在意这些。   黄叶看到他们,快步迎了上来,先跟江梦短暂地拥抱了一下以示欢迎,旋即转向尹懿,有些心虚地问他,下午有没有时间见见廖媛媛。   说话间,江梦已经绕到了长桌的另一边,跟几个Omega女孩儿分享吃的。尹懿跟黄叶说着话,眼睛却不自觉地跟了过去。   “她今天就要排练?”他问。   江梦他们吃的似乎是地瓜干,尹懿心想。   “应该是吧,至少要先过一遍。”   “行啊,那就去看看吧。”   黄叶有些诧异,没想到他能答应得那么爽快。   还没诧异完,尹懿就补充了一句:   “说一遍就一遍,我自己还练琴呢——你早上已经够给我找事了。”   黄叶吐了吐舌头,看向那边吃得十分投入的江梦。   “他没收拾公寓,这几天暂时住我那儿。不过,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安排?以前那破楼,还合适他这身份住?”   尹懿说着,想起江梦以前住的地儿,想到墙皮剥落、还被不知道哪家的倒霉孩子用蜡笔画了惨不忍睹的涂鸦的楼道,还有他三天两头漏水漏成一片汪洋的厨房,忍不住露出嫌弃的神色。   “已经在让他经理人找地方了,还得防着狗仔跟,要物色一个物业比较靠谱的高端小区。”   尹懿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   “偶尔也让他自己干点事儿吧,懒成这样也是叹为观止了。”   黄叶忍不住笑出声来,骂人懒已经是尹懿的口头禅了,毕竟乐团里也确实难找到比他自己更能吃苦的乐手。不过,她旋即想到,江梦回来以后,其他人大概总算能逃过此劫了。   “说起来,你今天从哪蹭来的味道?太难闻了。”尹懿忽然问道。   那股香气也跟刚烧完的纸灰里掺着香精一样,她一动作,那股味道就飘了出来,闻得尹懿心烦意乱的。   “香水啊——”黄叶抬起手腕,凑到尹懿鼻子底下,“中调有焚香,就梦梦信息素的那个味道。”   “闻出来了,”尹懿皱眉道,“你们这些Beta也真是闲出毛病来了,别人可劲儿地遮,你们上赶着往身上抹。”   说完,尹懿就举步朝楼上走去。   江梦看见,也放下地瓜干跟了过来。他走路步子轻得像猫,人在身边,总根本是不存在似的安静。   “挺好闻的啊,”闲出毛病的黄叶抬起手腕嗅了嗅,苦恼道,“多独特的香味——哎尹老师,你去哪啊现在?”   “琴房。不是要见廖小姐吗?就现在吧,抓紧点。”再传来的回答声,已经快到二楼了。 第4章 Op.1 No.4   =========================   廖媛媛跟黄叶一样,是个女Beta。   不过Beta里能像她这样模样跟才华都出挑的,其实很少很少。她演奏会的海报在国外是可以作单独售卖品的,并不那么资深的乐迷,只要知道她的长相,都会愿意花个几块钱买她的模样放在家里做装饰。   至于演奏水准——用黄叶自己的话说,像她们这种从小练琴的,从四岁开始每天在琴房里泡十小时往上,勤奋刻苦到三十岁,也许还不到人家廖媛媛的一半。   黄叶直接引着他们上了三楼。   “三楼的琴房”对于乐团来说,是等同于王座,或至少金字塔顶层的存在。一般来讲,乐团里只有几个“重点培养对象”能用这一层的琴房,而且基本上都要首先经过全员的认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硬件条件有限,三楼共鸣好、采光好的琴房总共只有那么几间,而且一定的竞争机制更能激发乐手们的进取心。   这已经是乐团的老传统了,没有谁会特别去违反。所以往三楼走的时候,听黄叶说廖媛媛已经在那儿练琴了,尹懿心里确实有那么点不爽。   “这就上三楼了?她还真不客气。”他用他那似有若无的嘲弄语调评论道。   “诶,她好像是那种……比较我行我素的个性,可能也没想那么多吧,看那儿空着就去了。”黄叶习惯性地和稀泥。   尹懿嗤笑了一声,停下脚步来等等江梦——这人上楼慢吞吞的——不以为意道:   “二楼也空着呢,怎么不见她去。”   “尹老师啊,你就是控制欲太强,这样不利于乐团内部团结的。”   他们走到大琴房进门的地方,听到里面传来大提琴低沉悠长的声音。   门外面的角几上放着玫瑰茶,用电磁炉保着温,几个玻璃马克杯摞放在旁边,每一个都擦得锃光瓦亮的;茶壶后面靠墙的地方,有个仿穆夏绘画作纹样的糖罐,满满堆着洁白的方糖。   这是尹懿充分发挥精致主义精神,为乐团做的“日常建设”。虽然东西的确是公用的,但除了他自己之外,上三楼的其实没几个人有那闲心倒杯茶,还要十分矫情地用小镊子给夹一块糖。   尹懿给三人分别炮制了一杯,在江梦那一杯里面多加一块糖。   “得了你,”他老神在在地看向黄叶,旧事重提道,“要不是我控制欲强,乐团还能活到今天?”   这个倒是不争的事实。黄叶点头如捣蒜地认同一番,才又压着嗓音提醒:   “不过您也好歹对新人有点包容心,我们花大价钱请来的,别再把人家吓跑了。”   尹懿撇撇嘴,不置可否。   听到推门的声音,里面演奏声就停了。   廖媛媛是个高挑纤瘦的女人,一身牛仔裤加T恤的随性打扮,头发高高地扎成马尾,站在那里看他们三人进来。她一只手扶着琴颈,手指偶尔从A弦上蹭过,像是一种奇妙的爱抚。   进来之前,江梦听出她在拉的不是古典乐,而是电影《嘉莉珐夫人》的主题曲Dinner(晚宴)。这曲子她在上一轮巡演时就拉过,本来是个协奏曲,眼下因为没有小提琴和管乐衬底应和,大提琴的主旋律本就过于沉闷,她又在演奏时刻意把柔板节拍拉长成了更为缓慢的广板,听上去难免有些矫揉造作的嫌疑。   江梦不大喜欢她的表现方式,他自己不会拉琴,眼下也并非他的主场,于是就只是在心底腹诽了两句,一言不发地跟在尹懿旁边,等着黄叶两边介绍。   谁知从他们进来开始,廖媛媛的目光已经死死锁定在了江梦身上。   不等别人说话,她就先开口道:   “江梦,我认识你。”   压根没打算给别人相互认识的机会似的。   黄叶心头一紧,暗道这姑娘还真是急着往枪口上撞,忙去看尹懿的反应——对方现在倒是淡定得很,一手插袋,正倚在自己那架的钢琴上不紧不慢地品茶。   “那太巧了,”黄叶忙出来打圆场,“说明我们乐团跟你很有缘啊——”   “不是巧,我就是为你来的。”廖媛媛又一次打断黄叶道。   “哦……”江梦想了想,干巴巴道,“不好意思,我是搞独奏的。”   黄叶快被这两人比赛低情商的聊天尴尬死,尹懿却在一旁笑出了声。大概是这个时候,廖媛媛才终于舍得分了一个眼神给这位乐团首席。   “媛媛,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尹懿尹老师,你在国内的首场音乐会,他会来做你的钢伴。”   廖媛媛盯着尹懿看了一会儿,忽然问:   “我可以选江梦吗。”   黄叶找不到辞令接她这话,此刻深切地体验到什么叫做艺术家都难伺候。她求助似地看向尹懿,被后者回以一个作壁上观的眼神。   “要么……”   她正搜肠刮肚地试图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就听尹懿接过了自己的话头。   “谁都可以,新人最大——不如你们今天先配合一次试试?”   一边说,一边瞧了瞧江梦。   江梦脸上写着拒绝,却本能地不愿意违背尹懿的意思。   “你要试哪一首?”他叹了口气,问廖媛媛。   黄叶松了口气,以殷勤的笑容向尹懿表达感谢,后者冲她挑了挑眉,那眼神漏电似的百转千回、暗含秋波,不知道的会以为他俩在调情。   “那就……贝多芬的A大调第三奏鸣曲,第一乐章吧。”廖媛媛说完,就径自坐下了。   江梦坐到琴凳前,开始给自己挽袖子。   “还记得怎么弹吗?”尹懿站到钢琴边,问他。   江梦默记了开头几个小节的谱,还算笃定地点了点头。   以前练琴的时候,尹懿也时常站这个位子监督,这场景让他有种过去与现在重合的奇妙体验。   可惜,也有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了。江梦想到这些岁月里,横亘的那些诸多不可言说的事情,觉得心里有些沉重。   他准备好,对廖媛媛点了一下头。   拉大提琴的女人深深提起一口气,琴弓上的马鬃毛与琴弦摩擦,发出了脆而强劲的声音。   尹懿和江梦同时皱了皱眉头。   ——印象中,这首曲子似乎不是这种风格的起势。 第5章 Op.2 No.1   =========================   江梦垂下眼默谱,思索着自己的第一句该怎么弹,选择不理会廖媛媛的任意发挥。   前四小节十二个节拍的大提琴独奏过后,在弦乐的第一个长音引导下,钢琴的声音像重唱一样轻柔和煦地加入旋律,跟大提琴对话般进行短暂交手。   紧接着,江梦轻抬手腕,过渡到低音部的八度和弦,以厚重的音色奏出属于钢琴的第一遍主旋律。   尽管刚才,起头部分的弱起被廖媛媛篡改成了强音,几乎挤占掉钢琴出场时威严大气的表现空间,但江梦在这里有意放慢节拍,却以宣告式的稳定,维持住了钢琴的地位,丝毫没有沦为陪衬。   廖媛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忙跟上下一段合奏。   刚才的位置互换,大提琴似乎取代了钢琴深沉的地位,而钢琴则如同栖居在古老而高大的乔木上的无数彩蝶,翻飞穿梭,显得那样地轻灵。   黄叶眼睛一亮:比起廖媛媛,她今天倒是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江梦的演奏。   以前听录音专辑,总觉得他是流行版——或者说是低配版——的尹懿,但从录音里听不出一些细节,今天却通过现场完全呈现了出来。   江梦的钢琴有着跟尹懿相似的钻石般的质地,明亮清透,却又稳定而坚硬,但不同的是,在音符与音符的衔接上,相比尹懿干脆利落的起落,江梦却保留了回声似的小小延音,如同蒙在钻石上的白纱,又像是托着钻石的天鹅绒衬垫,细密的情感被编织进去,好像在快速滑过的颤音组里,都有欲言又止的情绪。   尹懿的演奏璀璨光华,如同剧院吊顶的水晶灯;江梦的则温柔明快,如同初夏早晨初露的日光,一个节制精美,一个随性自然,触键方式的一致,仿佛反倒是为了衬托出他们音乐性格上的不同。   ——那是两种如此相似,而又如此不同的贝多芬。   第一段结束后,钢琴与大提琴不约而同地保留了两个拍子的停顿,黄叶习惯性地去看尹懿反应,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琴房门口已经站满了人,不知道是闻讯来看江梦,还是来看廖媛媛的。   尹懿好像一早就知道江梦现场的表现力,以至于在停顿的空隙,围观的人们抑制不住地发出轻声赞叹,他却神色无虞,依旧保持早先的姿势,看着江梦手指的动作,偶尔会微微眯起眼睛——如果江梦能够抬头看的话,就会明白这是挑刺一级选手在对他的技巧表达不满意。   不过,江梦对这首奏鸣曲已经没有手到擒来的熟悉程度了,所以在表面的沉稳之下,他其实一刻也不敢放松地回忆下一段内容,眼睛时常需要盯着琴键找音,自然就错过了来自师兄的死亡凝视。   进入第二主题之前,尹懿发现,江梦左手习惯性的握拳动作依然没有改正——与此同时,他还注意到,江梦左手腕外侧腕骨上的那枚小痣好像比以前深了一点,不再若隐若现,而是夺人眼球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与江梦小臂上纤细的肌肉线条和手腕的弧线搭配,有种神奇的诱惑力。   那颗痣很小,除非站在尹懿现在的位置,否则很难被发现——即使是极高像素的录影,在手部动作持续的情况下,也很难捕捉到。   尹懿隐隐希望,这个小发现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   在钢琴旋回式的音阶独奏过去以后,廖媛媛突然不知怎么,忽然毫无衔接地连升两个调,开始自顾自地拉奏起来,除了偶有几个小节回归到正常谱面之外,整段旋律几乎都只能算她临时自创的,主体旋律线里被她填充进大量的装饰音和变奏,节拍也完全对不上了。   聆听的人们才刚进入到曲子的状态中,现在都有些被突兀打断的不知所措。   上一次,在奥地利维拉赫的海顿纪念演奏会上,廖媛媛也来过这么一遭,做她钢琴伴奏的是个刚进入乐坛不久的法裔德国演奏家,平时独奏就中规中矩的,临场经验也没那么丰富,被她这样一搅合,后半段压根接不下去了,只好放弃弹奏。廖媛媛颇为随性地拉完全曲,这件事很快就在各国的古典乐坛传开了,她因此一炮而红。虽然不满她缺乏敬意的音乐家当然也有,但更多人却对她的特立独行而给予了盛赞,指出她为古典乐演奏注入了新鲜血液。   ——在那个时候,谁也没有去关注过半途被迫停下的年轻钢琴家,也没有人发现,以国际大赛第一的身份跻身乐坛的人,自此以后就一直沉寂至今。   这段前尘往事乐团的人都知道,因而更加好奇江梦的反应,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到了钢琴前那个清瘦漂亮的Omega身上。   谁知道江梦对她的故技重施好像压根听不到一样,既不停下来,也不去迎合,兀自按照正常的曲谱演奏。大提琴曲折离奇的旋律几乎充斥了整个琴房,那声音让人难以忽略,他却充耳不闻,当人们特意去听钢琴的声音时,就会发现,他情绪的饱满度、节奏的稳定性,一点也没有因为大提琴的跑偏而受到影响——但凡有人想,用提琴在任何一个小节重新加入,曲子的完整都不会打折扣。   只不过,一个人死死压住谱子弹奏,另一个却魂飞天外,后半段怎么说都已经不能算是合奏——甚至不能叫做音乐了。   而是彻彻底底的噪音。   廖媛媛自己都有些受不了,数次看向江梦,后者却不看他,手指兀自划过琴键。   这场“争夺战”,最后以大提琴的妥协作结,而江梦则面无表情地把剩下的部分独自弹完了。   直到钢琴的余音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周围都一片沉默,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抱歉,太入戏了,忍不住自由发挥了一段。”廖媛媛道。   “媛媛临场创作能力真的名不虚传。”黄叶干笑着,捧场地拍了几下手。   旁边的乐手也配合地稀稀拉拉鼓掌。   旋即就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道:   “哎叶子姐,我们新来的双簧管问,能不能听梦梦跟尹老师合奏。”   乐团里的老人都知道江梦和尹懿的关系,也都听过两人的双钢琴演奏,但这也并不阻碍他们现在旺盛的好奇心,于是这个提议立刻就得到了众人的附和。   尹懿正给江梦矫正指法,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在钢琴面前咬耳朵,没注意这边的热闹。   黄叶怀着点儿私心,跑去拍了拍尹懿,问他的意见。   “你问他啊,”尹懿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江梦,“看他还有没有会弹的曲子。”   --------------------   *Sonato No.3 for Piano & Cello Op.69:I. Allegro Ma Non Tanto* 第6章 Op.2 No.2   =========================   江梦对尹懿这明显带着讽刺和挑衅的语气接受良好,好像并不怎么当回事的样子,也不跟尹懿客气,蹲到琴凳旁边,就自顾自地翻找起琴谱来了。   有刚进乐团不久的新人语气惶恐地问旁边的同伴:“卧槽,尹老师不会要冲江老师发火了吧?”   后者先是看了两眼尹懿,确定对方没有注意这边,才老神在在地咬起耳朵:   “要是他跟你这么说,那绝对是已经发火了,跟江梦嘛……不会的。”   果然,除去刚才那句讥诮的问话,尹懿竟然由着江梦挑拣起来,好整以暇地盯着他像一只柔软的小动物般蜷在那儿动来动去。   这里堆着的谱子全都是尹懿的“私有财产”,有不少是他从留学开始就四处搜罗回来的孤本,乐团里一般没人敢动这些东西,弄坏了赔不起还是一码事,尹懿这样的优质Alpha,虽然平时爱扮O,穿衣打扮、举止做派什么的怎么看都像个撩人omega,但真到发火的时候,自带的威压也没有几个人能扛得住。   江梦跟他关系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的亲密,却好像在这个纸堆上享有特权,只见他毫不怜惜地搬开上面一堆总谱,不一会儿就轻车熟路地找出了尹懿那套莫扎特奏鸣曲集。他一本本地看过去,直至看见一个红色大封面上印着的K448,就停了手。   他对这首曲子印象深刻,第一次参加大奖赛,也是师哥给他“抬轿”,选的就是这一首。   他们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练必杀技,光是前五个小节,就弹了大概有上千遍。当时还没有那么好的条件,老师用来教课的琴房在闹市区一个老写字楼上,大概一百多平米,没有能打开的窗子,冬天冷得像是要闹鬼,夏天闷热得能让人误以为是发情期提前了,一推开门,昏暗的屋子里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灰尘,就被外面射进来的两束惨白的阳光照得清晰可辨。   那个琴房作为琴房唯一的尊严,大概就是两架声音不够清脆的立式钢琴,以前应该是个小剧场或者舞蹈房,一面是小舞台,另外两面有镜子,角落里堆着因为积灰而看不出具体颜色的老旧演出服,都是女式的,裙摆的纱拖在外面,看上去很劣质。   那时候江梦正好出于分化期,已经大致能预料到将来成为一个omega的命运,身上显示出O特有的一些性征,柔软、乏力,身体也比较弱,小毛小病不断,而那两架立式钢琴的琴键都很重,K448是一首清脆高昂的曲目,江梦弹第一钢琴,有时候稍一松懈,就会被他优秀的Alpha师哥喧宾夺主,他于是不得不死死绷着身体里那根弦,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在花全身的力气砸键盘,弹上三四个小时就快要虚脱了。   最后在大赛舞台上,他也是用吃奶的力气开场,那声音响得差点把江梦自己吓跳起来。   在Omega漫长的分化期,多数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的,长大以后,关于那时候的许多事情就会记不清楚,偶尔回忆起吉光片羽,也仿佛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东西似的,不过江梦就是记得,那时他练完琴很疲惫很疲惫的时候,尹懿会带他去楼下吃鸡蛋仔,尹懿握着他的手,他们都拥有一样修长匀称的手,尹懿的比他大一些,还更暖和。   鸡蛋仔有非常绵软的口感跟浓郁的奶油香味,尹懿还会特意给他买一盒鲜奶,一定会盯着他喝完,边敦促边抱怨说,你个傻缺怎么当O,以后要被欺负了。   所以江梦记忆里的K448,是闷热的琴房跟劣质的钢琴,也是鸡蛋仔和牛奶的味道。   看江梦蹲在那有些久,尹懿忍不住凑过去看了看,就见他把那本红色的大谱子扔到琴凳上,然后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   “又弹这个?你是属复读机的啊?”尹懿哭笑不得地问。   江梦扫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   “不会弹别的了。”   看他表情像是在说实话,但在场的人却听着都觉得,江梦似乎是在回击尹老师刚才的诽谤。   反正不管是不是吧,大家心里都稍稍有爽到。   “行,那来吧。”   尹懿一面说,一面打开了另一台琴的键盘盖,他一个眼神瞟向门口,立刻有两个Alpha乐手自告奋勇地上来帮忙,三人合力支起了顶盖。   江梦已经调好坐凳的位置,一屁股坐好翻开了谱子,尹懿不慌不忙地把自己外套脱掉挂在角落的架子上,一丝不苟地把衬衣袖口卷到小臂上方,然后拿来绒布,仔细擦拭了一遍琴键。众人对他这矫情的准备工作习以为常,关注的焦点全放在了接下来的合奏上。   ——刚才跟廖媛媛的那个失败产品,众人多少都感到有些不够尽兴。   终于,尹懿把繁琐的前戏全部搞定以后,抿了两口茶,终于坐在琴凳前:两台琴背靠着背放在琴房中间,透过撑起来的顶盖缝隙,只能看到彼此的半个脑袋。   尹懿盯着键盘默想了数秒,然后抬眼略略环顾四周。   这首曲子他已经很多年没上台演奏过,上一次跟江梦一起,底下乌泱泱坐了四五百号人,镁光灯的光晕能带到的前排,坐的还全是高鼻大眼神情肃穆的大佬——那是国际大奖赛的决赛现场。而今天,在场的全是熟面孔:法国圆号李大胖、焦头烂额的经理人黄叶、长笛陆卿,以及今天刚认识的、眼下正一脸不以为意旁观着他俩的廖媛媛。   ——这是多么不一样的气氛,但莫名的,尹懿就回想起了大赛那一天,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怀念。   在短暂的寂静过后,两人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却极其默契地同时起手,摁响了琴键。   头两个音一出来,大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是一个极难合奏的四手和弦,为了保险起见,大多数演奏者都会选择让手指尽量少地离开琴键,这样,才能比较完美地压住节拍,而不至于使两个钢琴弹出来的声音参差太多——因为这个缘故,K448华丽惊艳的开头,总因为演奏者黏连的弹法而打些折扣。   但尹懿和江梦不一样,他们的手指在两个和弦以及紧跟着接入的颤音中大起大落,令人讶异的是,就连起手的姿势、高度,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几个断奏和弦并一组装饰音,干净利落得仿佛是由同一只手弹出来的,然而第二钢琴的宏大和第一钢琴的明朗,又是那样的层次分明——他们真正演奏出了莫扎特式的绚丽开场。   底下的听众当然没有谁知晓两人曾经的数千遍磨合,明知不太礼貌,还是抑制不住地发出了细微的赞叹声。   --------------------   *Sonata for Piano Duet in D major K448* 第7章 Op.2 No.3   =========================   在进入短音节的重奏之前,尹懿终于隔着顶盖底下的空隙,看向了江梦,像是约好了似的,江梦也正好在此时抬起头寻找尹懿的眼神。   在这种仿佛被包裹起来、形成了一个奇妙空间的默契对望中,江梦的手指准确奏出一串轻捷的回旋音,像是山泉刚刚流成小溪时,那甘甜而纤细的源头,尹懿紧随其后,更多的流动感的色彩绚丽的颜料被泼洒到空中,又纷纷扬扬落尽那清透无色的水流之中。   在每一句琴音的对话当中,尹懿总是能完美地承接江梦的情绪点,继而又发展出自己的风格,那是一次又一次从细腻走向惊艳的起伏,然而一句和一句之前,却又好像有着难以言说的不同层次。   第一个乐段在相互追逐当中落下帷幕,很快,返回到开头的进行曲式和音又重出江湖,在这里,两人同时改变了演奏风格,不再以令人眼前一亮的华彩再次渲染,反而更像是第一次开头的回响或者影子,节奏与力度全都变得明快活泼,毫无裂痕地接入第二乐段略显静谧,且独奏感更强的主体部分。   才刚弹两句,就有人发现了不同,起先还不太敢确定,讶异地看向旁边的人,就见到后者也回以同样惊叹的眼神:尹懿和江梦两个人,把原来谱子上以句为单位分配给单人演奏的部分,全部拆解成了双钢琴的配合,一个在中音区,一个在高音区。   这改动巧妙而节制,并不打破原曲精妙的整体性,却在有限的空间里扩展出了从未有过的可能性。然而,倘若不看他们的演奏现场,任谁也无法想象这样流畅而自然的呼吸感,竟然是由两架钢琴配合出来的。   与单人演奏不同,这种拆解为旋律带来了更加难以预测的变化,如果说原谱中,这一段算是一个人的私密的独白,那么现在,它听上去倒更像是在阳光不那么热烈的午后,一片精巧而隐蔽的、开着细碎如星子一般的野花的草地上,一对恋人你来我往的絮语,带着试探和调笑,带着满溢的幸福感,却又是那样秘而不宣、那样令人嫉妒又令人向往的情绪。   尹懿和江梦仿佛完完全全沉浸到了音乐当中——现在,他们已经绝少让目光回到琴谱或者琴键上,他们的目光总是在空气中短暂相接、又分开、又好像中间连着一条无形的丝线般很快又重新汇合。   尹懿难得那样扬着唇角微笑,在那张平日里多少给人压力的俊美面庞上,众人看见了山间融雪时的亮色,每一瞬间的神态,都跟这曲子中的旋律一样,昭示着炽热的活力。   而江梦,江梦也许是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照在春雪上的光束,在漂浮之中蔓延,若即若离,点到为止,如果那束光有色彩,那么,它就应该是充满包容的浅浅橙色,时而浓烈耀眼,时而收敛柔和,它缠绕在初融之时尚带有冰雪的棱角的水流上,有时甚至难以分辨,究竟是那光追逐着水,还是那水迎向那光。   真的在长音阶搭配大和弦的角逐时,他的力量和技法好像并不输给尹懿,两人的演奏在和谐的对答与游戏般的追逐之间不断转换,让人一分一秒也舍不得走神,唯恐遗漏了哪一句,就失去了窥探那些情绪丰盈的全貌的机会——但即使是这样,乐曲本身也足以让人感到目不暇接。   这首曲子分明十分耳熟能详,专业的演奏者没有一个不清楚它的旋律的,但今天被他们俩演奏出来,却处处埋藏着意想不到的惊喜,以至于听的人渐渐忘却了拿它去与原谱比较的本能,几乎可以说是迷失在了这旋律当中,直到尾声突然降临,余音散去的头一刻静默中,众人甚至还有些晃神。   “我靠,你们俩这宝刀未老啊!”李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凑进人堆里的,此时毫不吝惜地鼓起掌,顺道赠送给尹懿和江梦一句十分接地气的夸赞。   尹懿离开琴凳,走过去薅了两把李还头顶硬硬的一丛头发,推着他来到江梦面前——后者正慢慢合上键盘盖,撑了一下琴,站起身来,接住李还结结实实的拥抱。   黄叶忙吆着其他乐手去练琴,自己则走向廖媛媛,神色有些尴尬地与她交涉。   虽说做乐团经理这么些年,接触的各路人等已经数不过来了,社交几乎变成黄叶身上的一种本能,但是面对像廖小姐这样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的人,黄叶还是有些发憷。   看两人拥抱完毕,尹懿才问道:   “你俩也得有三年多不见了吧?”   “可不是,梦梦这突然就说要去美国,我还没醒过神来呢,人已经在国外了。”李还还跟以前一样,热衷于捏江梦的脸,结果还没过瘾呢,手已经被尹懿拍掉了。   “你收敛一点,江梦现在是明星,捏坏了你赔不起。”   他这三句话不损人就不高兴的性格,李还跟江梦早已经习惯了,都没当回事。   “梦梦这两年厉害了,手底下基本功有进步啊!”李还回味着刚才的合奏,心神荡漾地感叹道。   尹懿给这门外汉递了个嘲讽的笑容:   “屁,基本功丢的一塌糊涂好吗——”说着,意有所指地一眼江梦,“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地方吧。”   后者马上乖乖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当时要知道你是去国外放飞自我的,我说什么都不可能答应。”尹懿皱起眉,看上去还越说越较真了。   李还马上站到江梦那边,用自己的胖身体把人挡了挡:   “够了啊够了啊,梦梦刚回来,你能不能别这么好为人师?”   尹懿不说话,啧了一声,看样子是真心有些烦闷和惋惜。   外人看不出来,但他们同样弹钢琴的都明白,有些手指上的功夫,虽说是从小练起来的,理论上应该丢不掉,但其实只要一两年疏于练习,以后想要再捡回来,其实就很难了,有时即使能捡回来,也还是只能徘徊在不高不低的水平上。   李还知道这事不能太由着尹懿计较,便打着哈哈说起了别的,时不时还问江梦几句关于国外生活的,江梦心不在焉回答着,察觉到旁边有一束陌生的目光投过来。   他循迹看过去,正好对上廖媛媛直勾勾盯着他看的眼神,看得他很不舒服。   又过了一会儿,黄叶带着廖媛媛离开琴房,只留下她那架价值不菲的大提琴靠在角落。   --------------------   *Sonata for Piano Duet in D major K448* 第8章 Op.2 No.4   =========================   三人又聊了几句,尹懿就开始清场赶人,说自己要练琴了。   其实江梦从来在尹懿这里都是享有特权的,所以说是清场,要清走的也就李还一个而已。   李胖胖于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琴房,边离开还边一个劲约江梦出去吃饭,收获尹懿一句冷冰冰的讥刺:“干活没见你有吃饭那么认真”,最后至少灰溜溜地回二楼了。   偌大一个琴房,现在只剩下尹懿和江梦两个人。   抑制剂的药效刚过去不久,来自江梦信息素的那股冷香还似有若无地萦绕着,那气味已经很淡了,人多的时候不容易察觉,眼下存在感却又变得强了起来。   江梦的信息素一向都是那样地矛盾而奇怪,让人想起天主教堂里大弥撒时燃烧的乳香。那股幽淡却令人难易忽略的味道,就像冷焰一般,冰凉得仿佛能清洗灵魂。每次闻到它,总让人自以为正在无限地接近某种神圣,在摆脱欲望的桎梏。   可信息素本身的特质——无论它以什么样的味道表现自己——却又把肉体的渴求勾引到极致,好像一把将人整个推进尘埃里,和灰烬为伍,撕扯挣扎,却还贪婪地流连着灰堆里,那一点点没有燃尽的人间脂膏的动物气。   尹懿下意识地释放出自己的信息素去与它交缠,一边却还发自内心地厌恶这样的场面。多数情况下,他把没有绝对爱情作为基础的信息素发散,彻彻底底视作生理上的本能——尤其当对象是江梦的时候。那是低于精神追求的行为,是他恐避之而不及,却又难以自抑的部分。   苦橙叶的味道一下子掺杂到圣歌一般的焚香中,交缠、冲淡,最后竟然极其和谐地融为一体。江梦只觉得身体里的脏器像被一只手轻轻提了一下似的,痉挛一般微妙感觉窜过他周身。   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苦橙叶那热烈的馥郁和节制的枯涩,全部流入了他四肢百骸,带着令人惊叹的力量,既像是爱抚,又像是逼迫。   江梦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意乱情迷,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发情期提前了。   “师哥……”他叫了一声。   被空气中那愈发浓烈的气味撩拨得无处可躲,从江梦喉间发出的声音不受控制地软糯,尾音里似乎还带着细微的轻吟,焚香带着那极不合衬的孤傲离群,加倍热情而柔媚地回应着苦橙叶的禁欲。   他们不知是谁在推拒、又是谁在迎合,好像是省略了一切过程,又好像是经历了极其漫长的过程,江梦靠进了尹懿的怀里。   他的手指尖触碰到尹懿的睫毛,挡住了尹懿的一部分视线。后者浑身一颤,几乎是本能地用手抚过江梦后背:从臀到背,再到后颈温热的伊甸园。   江梦低低呻吟着,仰起脖子想去亲吻尹懿的下颌骨。   可还没等亲上,已经被尹懿一推,靠在了钢琴的琴键上,几乎就在下一秒,从低音区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理智随即回笼。江梦循声转头,才发现是尹懿推过了头,不小心错摁到键盘。   “抱歉,”尹懿收回了覆在江梦腺体上的手,拉他从琴键上起来,又问,“有没有撞到哪?”   江梦悄悄闻了闻,空气中属于某人的苦香已经散开了,越来越淡。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有那么一点空荡荡的感觉,好像走进花园,还没顾得上流连,园子就被人整个搬走了。   两人迅速分开,尹懿走到了窗边,把窗子推开。虽然已经尽可能表现得从容,但其实,他去拨窗台插销的动作,还是很明显地染上了急促的色彩。   江梦不露痕迹地撑着钢琴想要坐下,半途不知道为什么又放弃了。   “要不……我今天还是住琴房吧。”他看向尹懿,主动道。   两人都没有想要和对方发生性关系的心思,刚才这样的失误,江梦实在是怕出现第二次。   “这么老的楼,晚上住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别想了。”尹懿不假思索地表示反对。   江梦叹了口气:   “总不能每次出这种事都靠强忍吧,那万一我在你家里……发情期了怎么办?”   他越说声音越小,像犯了错的小动物一样,想讨好认错,却又不好意思。   尹懿白了他一眼:   “我难道第一次见你发情期吗?”   “……哦。”   “你要是真有良心,抓紧时间找新住处,别整天没事就懒洋洋的,”尹懿忍了忍,没忍住,又叨叨地教训起他来,“下次再想犯懒就好好想想后果,再这么忍两次你就废了——我也该废了。”   空气里的味道散得差不多,尹懿又拿来空气清新剂,唰唰地喷了几下,很快,一股没有生机的香精味,就彻底掩盖了刚才的情动时刻。   “你在这儿练琴吧,我去隔壁。”尹懿道。   “不用,我今天不想练,时、时差还没倒回来呢,我……去休息室补觉。”   说着,江梦心虚地看了一眼尹懿。脑袋里还耍着小聪明,不等他师兄发话,已经蹭向了琴房门口。不过,尹懿大概也是说得烦了,最后并没有唠叨什么,点点头放人走了。   江梦临出门的时候,尹懿觉得他脸色有些苍白,以为是精力不济了,就从自己手袋里拿出几袋小零食,想了想又放回去,干脆把整个手袋都扔进江梦怀里,指挥道:   “饿就吃东西,看什么想吃就吃什么。再不行点外卖。”   不用看,江梦也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尹懿总给自己随身准备这么一个十分矫情的手袋,用来装五花八门的小零食,还有一支手霜。他也知道自己脸色差,其实不是饿的,但不能和尹懿说。   江梦出去以后,尹懿对着眼前紧闭的门,心情有些郁闷。   他并不知道,他这师弟并没有像说的那样到休息室去。   江梦合上门以后,在走廊里艰难地挪动了一小段距离,就痛苦地撑住墙喘息起来,背上冷汗直冒。   经过长途飞行,紧接着又是演奏,后腰的旧患早已经隐隐复发起来,刚才撞在钢琴的边沿,那疼痛更是数倍地升级。   在琴房的时候,他就不敢坐下去,生怕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而现在,那刺骨钻心的疼痛,已经不允许他硬扛着走到几十步外的目的地了。 第9章 Op.3 No.1   =========================   江梦弓着腰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直起身来。有一阵子,旧伤不但使他腰间一片麻木,尖锐的痛楚还仿佛能够沿着脊椎蔓延似的,很快就传遍了全身。   江梦眼前一片黑雾,耳朵里起伏的鸣响彻底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人就这样被抛进剥离开事实的孤独当中,在这种隔绝感里,他一度恍惚地以为自己是回到了那个夜晚,胳膊撑住的墙面,幻化成那晚脏兮兮的水泥路,他趴在地上,像流浪狗一样等着被救援,或者等着死,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办法。   在那阵令人绝望的疼痛过去以后,江梦甚至顾不上腰间依然缠绵不去的余痛,迫不及待地咬牙转过身,背靠在墙上。   江梦连喘息中都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疲惫感翻涌而上,他却睁着眼睛,近乎贪婪地环视周遭有阳光铺被的事物,在心里默念这才是现实。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把那些黑色的记忆从脑海里赶出去。   耳鸣消退了一些,江梦开始能听见尹懿在琴房里的演奏,那开阔而宏大的乐音用一间屋子也盛不下,仿佛巨浪一般奔涌而出,在走廊里回响。   那是肖邦的“大海”练习曲,江梦以前从没听尹懿弹过,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起这种风格了。尹懿在业内一向以精巧灵动的技法以及清透的表现力闻名,公演的曲目很少触及这种情绪激烈的类型,就连私下训练也会有意无意地回避恢弘阳刚的作品。   江梦因此一直以为尹懿在这方面有短板,但此刻听见,才发现弹这种风格的时候,他的处理竟然比平时演奏那些明丽的曲子更加惊艳。在一种极致的热烈底下,仿佛又刻写着极尽的疏离、深不可测的冷静。   江梦听着,觉得自己好像是走进了一道黑色的旋涡,雷暴和云雨在低低的上空盘旋,而海水则向着那中心围拢,可以卷走一切纷繁的、阴郁的念头:那是越往深处走,就越让人宁静的旋涡。   尹懿手底下的技巧足以支撑他像表现乐曲一样地表现练习曲,低音区的每一个和弦落下去都似有千钧重,而高音部分急速往复的琶音,却丝毫没有被它所淹没,江梦听着这曲子,却想象不出尹懿弹奏的样子——那对他来说,是故人太陌生的面孔,陌生到让他忍不住要去探索。   江梦缓缓朝着琴房走回去,半路却听见背后有人在叫他。   廖媛媛从走廊另一端背着手快步走过来,一副小女孩的模样,远处楼梯口闪过另一个人的身影,江梦猜测,那是黄叶下楼去了。   “真开心啊,第一天就见到你了。”那位女大提琴手来到面前,话语间的感情真挚得一点也不像是客套。   现在,尹懿开始弹第二遍了,一般来说,第一首热身的练习曲,他一共只弹三次,江梦回头看了看琴房,随口应答了一句就想脱身,廖媛媛却拽住了他的胳膊。   “我知道你以前的事,”她说,“世界上能理解你的人会很少,但我非常懂你,从第一次听到你弹琴我就知道,我们是真正有共鸣的。”   江梦脱逃失败,把自己的手臂从女人的手里解救出来,有些警觉地问道:   “你说你知道我什么?”   “知道你出国的原因,还有……现在不能成为演奏家的原因。”廖媛媛神秘地笑起来,“你退出学院派的圈子以后,我就调查过——我来到这个乐团也是为了帮你。”   江梦心里有种被窥探了隐私的烦躁感,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问道:   “这乐团里,我跟任何一个人都比跟你熟悉,如果我真的需要,为什么不找我师哥,反而要来找你呢?”   他声音淡淡的,却问得廖媛媛一愣,脸上胸有成竹的神色出现了短暂的动摇。   琴房里安静下来——第二遍也结束了。   江梦叹了口气,兀自转身走开。   走到琴房门口,却听廖媛媛却在身后提高了声音,笃定道:   “他要帮早帮了,三性之间本来就有着巨大的隔阂,特别是Alpha,他们拥有一切,根本不愿意了解我们B和O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多艰难——他们尤其不会想理解Omega。”   “我们以前的经历,你是不了解的,所以你不明白他,”江梦再回答的时候,就连廖媛媛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冰冷,“你为了什么进乐团,我并不关心,但我不会允许乐队里的人不尊重尹懿。你知道,如果我介意,叶子姐会答应放弃你。”   廖媛媛显得有些错愕,大概是没有料到谈话会这样结束,更没有料到江梦这样的人能说出威胁的话。   江梦推开门,看见尹懿正在乐谱上做记号,唇角似乎有一抹来不及收起的笑意,不过因为低着头,又逆光,所以不太能确定。   听到动静,尹懿头也不抬,显然知道进来的是谁:   “不是说要去补觉吗?”   “哦……我听到你在弹十二号。”   “以前没听到过吧?”尹懿问道,“下一次巡演打算拓展一下风格,肖邦的练习曲加了三首。”   他把琴谱放回谱架上,谱面被铅笔画得满当当的,音符空隙之间标满了各种意义不明的箭头、斜线、星号等等,有的地方甚至还写了一些零散的拉丁文提示,尹懿那花体写得一如既往潇洒美观,看得江梦忍不住在心里好笑——尹懿似乎天然就有这种造作于无形之间的能力。   “我猜一猜,”他接上尹懿的话头,问,“是圣咏、革命和大海吗?”   “聪明啊!”尹懿眼睛一亮,伸手拽过把椅子放到琴凳边,招呼江梦道,“坐过来,再给你演示一遍。”   江梦听话地过去,却站在了琴凳的后侧,说:   “我站着听,给你翻谱。”   尹懿瞥了他一眼,笑问:   “我不长手吗?”   江梦不说话,指了指琴谱右边纹路横生的角落,显然是被暴力翻谱蹂躏过无数次,左上靠近装订线的地方还有一个撕开的口子——大概是某次用力过猛留下的证据。   尹懿无奈地给了江梦一个爆栗,故意恶声恶气道:   “看仔细一点,翻错了揍你。”   --------------------   *12 Etudes, Op.25:No. 12 in C minor(Vladimir Ashkennazy)* 第10章 Op.3 No.2   ==========================   晚上,尹懿开车带江梦回自己家,半途在便利店买了四个饭团当做两人的晚饭。   尹懿已经很久没在凌晨两三点之前回过家,以至于需要吃晚饭这件事都快从他脑海中被删档了。虽然的确不符合待客之道,不过鉴于这个“客”是江梦,也就不觉得抱歉了。   小区所在的新城,江梦出国的时候还是片大工地,不算太繁华,这次回来再看见,已经完全变了样。商业区人潮汹涌,百货大楼里炫目的灯光穿过玻璃门和玻璃墙,都铺展到了街道上,把马路照射出一片亮一片暗的效果。   这里一切都是崭新的:刚刷漆不久的斑马线白得十分醒目,大楼外观干净清爽,装饰着时下流行的霓虹灯:暖黄色的细长条亮光,就像流星一样从楼顶朝下滑落。路边有抑制剂自动贩卖机,A和O的分开两个,并排立着,供Alpha使用的那些,都是亮着白花花的小灯的醒目黑色大箱子,那样式一看就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风格鲜明的支配感;而供Omega用的在它们旁边,黯淡得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偃旗息鼓的残次品,见不得人似地缩在角落里,里面亮着幽暗含蓄的浅灰蓝的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因为新城完全是根据规划建成的,现代感强烈的都市风貌不再像老城区那样,被格格不入的“历史遗留物”破坏,统一而完美,昭示着高度节制的快节奏美感。   江梦面朝着窗户,尹懿看他手里捏着撕开包装的饭团,捏了半天一口也没吃,光顾着直勾勾看外面,就知道这人的新奇劲儿又起来了。   江梦从小就这样,看到什么新的东西,好奇心就挡不住。他好奇也不会说出来,几乎可以算得上不动声色,只不过会不停盯着新东西看,像探究什么物什时的小动物一样。   “好看吧?这一整片都是开发区了。”尹懿有意慢下车速,对江梦道。   “嗯……跟国外的城市也不太一样。”   江梦这样说的时候,认真得活像在陈述研究成果,尹懿让他这呆劲给逗笑了,在脑海里快速搜寻一番,问道:   “要不然,带你去云江大桥逛一圈?从那儿能看见整个新城。”   云江是他们这里穿城而过的天然水系,老城区和新城区以此为界左右分开,隔着宽阔的江面遥遥相望,云江大桥说是为了连同两个城区而建的,其实更多就为了观景方便,算起来,这个桥刚通车一年出头,尹懿自己都还没正经走过,刚才灵光乍现,本来只是为了带江梦逛逛,现在想象了一下,自己也有点儿想去了。   “不麻烦吗?”江梦道。   “我开车,你有什么麻烦的?”尹懿问道。   他绝对相信,江梦说着话不是在跟自己客气。   果然,江梦想了一阵,点点头道:   “桥上也不能停车,只能开车走一圈,还不能开很慢,造成拥堵就更麻烦了。而且还很绕路……吧?”   尹懿好险没让他气死。人们都说浪漫是Omega的天性,作为点燃情欲和的一方,他们生来就很会玩格调,不用谁教就精通挑逗A的各种手段,不知道江梦为什么分化成这么个样子,比他一个Alpha还要没情趣。   “我说,你满脑子是光刻着‘省事’两个字,其他什么也没有了吧?”   “闲逛本来就是很费事又很没意义的活动啊。”   尹懿懒得跟他争辩,本来想稍稍释放一点信息素夺去控制权,但想到下午在琴房的事,又有点儿害怕擦枪走火,只好趁着等红灯,直接打开了手机导航,用语言支配道:   “你就当是陪我去看好了,反正方向盘在我手上,你没有发言权。”   “……哦,”江梦蔫下来,缩在椅子里啃饭团,啃了几口又嘟囔道,“那你刚还问我干嘛?”   “出于礼貌,走个过场。”尹懿一脚油门下去,打着方向调了头。   尹懿把车停在桥下的露天停车场里,熄了火。   江梦解决掉最后一口饭团,四下看了看,奇怪道:   “不是要去桥上吗?”   “咱们走着上去,”尹懿打开副驾前面的储物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古龙水往自己身上喷了喷,又对着遮阳板上的小镜子整理头发,“上面有人行道的。你不是说了吗,开车上去来不及好好欣赏。”   江梦叹了口气,并没有因为尹懿发动智慧提供的新选项而感到高兴——相反,这意味着他们俩必须步行一趟,相比开车,耗时至少是两倍以上,这还不算尹懿这个矫情的人可能在桥上流连忘返的时间。   来的时候江梦做思想建设做了一路,就是用“反正只是开车经过一下花不了多久”这个理由说服的自己,现在知晓真相,觉得有种幻灭的绝望。   “走吧,别想着跑了。”尹懿拍拍他,自己先下了车。   江梦不情不愿地跟着出来。   桥下车流人流混在一起,路况复杂,他们俩一前一后走着,几次还被路过的行人冲散了,几乎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等找到上桥的入口,尹懿特意停下来等了等江梦。   看到面前向上延伸的那条长长的阶梯,江梦感觉自己后腰又在隐隐作痛了。   尹懿看他一副吃了黄连似的表情,以为这人是懒病又犯了,忍不住笑起来,搭过江梦的肩朝另一端走去。   “饶你一命,咱们搭扶梯。”他说。   越接近终点,江上吹来的风就越明显了,裹挟着些许水汽的腥湿,但并不难闻,更像是凑近了闻的苔藓气味。在这个还算晴朗的晚间,反倒让人觉得惬意。   让这风一吹,江梦难得打起了点精神,消极反抗的立场瞬间就开始动摇了,尹懿站他前面一级,看背影能猜出,大概是正朝着远处眺望。江梦莫名就被这背影得吸引了注意力。   尹懿这人,身形其实很符合Alpha的高大,肩背挺括,骨架也不小,给人一种坚定不移的可靠感,只是他平时沉迷把自己打扮得“雌雄莫辩”,肌肉都练成纤长的形状,最爱穿骚气冲天的丝绸衬衣和细窄口的西装裤,远看是怎么看怎么清瘦,不说的话,谁也不敢信他是个A的。   但现在贴得那么近,尹懿身上隐约漂浮着烟草和胡椒气息的古龙水味,被江风一股股送进江梦鼻腔里,那种粗粝的质感仿佛盖过了尹懿伪装出的“娇弱”,配合上高大的身形,还真让人有种值得依赖的错觉。   晚上来这一带的人还不少,江水奔流的声音、身边汽车行驶而过的声音,还有人的说话声交结在一块儿,是一种低频的、安静的喧杂,容易让人走神。江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前面那背影的主人忽然转头面朝他了,他都没反应过来,知道尹懿的脸在他眼前越来越放大、越来越贴近,他才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想躲开。   这一仰倒好,险些重心不稳摔下去,尹懿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啧了一声,把他拉到近前,为了方便交流,贴着他脸侧说道:   “躲什么,我是让你看,那边就新城了。” 第11章 Op.3 No.3   ==========================   顺着尹懿的指示看过去,刚才他们还置身其间、那样庞大而纷杂的城区,变成镶在黑色底板上的精巧装饰画,连绵的街灯和大楼的光亮是嵌出图案的宝石,精心调配的色彩褪去过度华丽带来的廉价感,而保留着不近人情的冷漠,城市仿佛一个包容一切而又排斥一切的空间,谁都能随意进出,却好像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们一直走到靠近大桥拱顶的地方才停下来,起初是一前一后走,慢慢就变成了并排,两人之间明明还有一些距离,但江梦总是觉得,靠近尹懿那一侧的手背温度稍稍高过寻常,仿佛是在很切近的地方有一个热源,让人想去握住。   偶有汽车从他们俩身侧的公路上驶过,车轮碾在水泥地上发出持续而均衡的声响,江梦偷偷看尹懿,见后者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仍然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就把自己手背发热的手藏进了口袋里。   刚才下桥的人多,大部分都是散完步往家走的,现在桥上人骤然减少,江梦趴在栏杆上,有时入神地用目光去探索远处缩小无数倍的城市,有时看脚下缓缓向下游流淌的江水,灯光星星点点地洒在上面,如同在墨汁里沉浮的烛火。   “去年我在雷克雅未克,下雪的时候,也去了海边一座这样的桥。”江梦说。   尹懿调侃地接话:“然后冷死了吧?”   “刮风的时候,感觉脸快裂开了,那时就觉得这里特别好,不管什么季节,风都是很舒服的。”   江梦的声调淡淡的,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也不能讲是怀旧,也不能讲是思乡,好像只是彻彻底底的闲话,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其实没有特定想表达的意思。   一般在这种时候,同行的人都会出于礼貌赞成他的观点,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江梦想要的并不是赞同,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尹懿接话的时候,那种从心底觉得契合和稳当的久违感受,让江梦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在海边看下雪是什么感觉?”尹懿是这样问他的。   “白天没什么意思,跟其他地方没区别,但晚上很漂亮,”江梦边回忆边说,“晚上海面上的冰是泛蓝光的,但没冻住的海水是黑色,离岸越远的地方颜色越深,特别神秘,但又让人觉得非常温柔,就像……”   说到这里,江梦卡壳地停了下来,发现自己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比方。   “像勃拉姆斯第一三重奏,开头那段的感觉,对不对?”   江梦回想了一下尹懿说的旋律,发现还真挺很契合,不禁有些诧异地问:   “你也见过?”   “没有啊,听你描述,随便猜了一下。”   江梦了悟地点点头,不知脑子里是拐了什么弯,忽然道:   “有点想练这首了。”   “这首不像你的风格。”尹懿想了想,道。   “肖邦那三首练习曲也不是你的风格啊。”   江梦总会在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上冒出旺盛的胜负欲,尹懿听他这样讲,就笑了笑,像对待没长大的小孩一样揉了揉他的头顶。   江梦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眼神,盯着远处的灯火。   去年在雷克雅未克的海滨大桥看雪,他心情其实不太好。出国以后,他本来很少关注国内的媒体,那几天是因为腰特别不舒服,一直在酒店里休息,闲得无聊翻看了一下,结果看到关于尹懿的许多流言蜚语。   就像胸口堵了棉花一样,看着漫天大雪和冰块漂浮的海面,心境其实远没有勃拉姆斯的旋律那么温柔浪漫。   像尹懿这样身居学院派圈层的演奏家,平时很少会出现大众视野内,诸如新弹奏了什么曲子、要去哪里公演之类的事情,只有圈里的小众爱好者才关注,而登上热议话题榜单,就只会有一种情况——能把他拉下神坛供人诋毁的那些负面新闻又被人提了起来。   那一次也不例外。   外人都说尹懿我行我素惯了,根本不在意别人是怎么说他的,但江梦有时会想,尹懿心里真这么觉得吗?真的一点都不会被伤害吗?   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夜幕彻底笼罩下来,桥上更安静了。尹懿闲不下来的右手手指在栏杆上模拟弹奏,不知道心里想起什么旋律,江梦辨认了一下,还没猜出个所以然,就听尹懿哼唱了一句:   “It's been a night, Such a night, Such a long night, Watch myself disappear.”   这首歌他不是很熟悉,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听尹懿唱,他还是忍不住接上了。囫囵吞地哼了几段旋律,混到最后两句,才记起歌词:“And I, I wish I was here. ”   尹懿笑出声来。   “听过啊?”他问。   江梦点了点头:“听过,但不太熟。”   “没事,”尹懿掏出手机,给自己戴上一边耳机,把另一边给江梦戴上,“带你复习复习。”   有风吹拂的大桥,渐次变得空旷的都市外围,尹懿身上古龙水的乌木香调,一切都莫名契合着这首歌的氛围,他们两个人并排站着,彼此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站在一起,就是有抹不掉的亲切感。   以前他们也经常这样共用一副耳机听歌,不过很少听流行歌,多数时候,耳机里是在一遍遍重复正在练的曲目,尹懿喜欢边听边回忆上琴时候的各种片段,偶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窘迫场面,他就会笑。   很少人知道,在阳光下,尹懿发自真心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温暖,特别开朗,是那种毫无保留拥抱世界的生机。   “师哥,”江梦忽然开口道,“我其实很想一直跟你弹下去,到现在也是这样想的。”   尹懿转头看他,没料到江梦会这样说。   “但是?”他问。   江梦迎着尹懿的目光,好一阵子,他摇了摇头,拒绝回答。   耳机里的女声唱到“wish I was here”,就是江梦刚才唯独记得的那句歌词。 第12章 Op.3 No.4   ==========================   那天晚上的大桥夜话卡在那个“但是”上,纠缠得尹懿难得地失眠了。   当初江梦走的时候,黄叶告诉他是因为“乐团有别的安排”,尹懿那会儿没有多想就接受了,甚至小小欣慰了一把,心说自己这个师弟出息了。   乐团养两个钢琴手,如果路子完全一致的话,其中一个必然变成另一个的B角。在国内,古典乐的圈子那么小、资源那么有限,往往在一段漫长的时期,听众信服的乐手就只有那么几个,不成为他们,就谁也不是。   而演奏者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抓住一切机会在大音乐会里亮相,如此才有可能成为那个“幸运儿”。但凡当过一次B角,听众的信任度很快就跟着下滑,转眼之间,乐手连开小型独奏沙龙的机会都会被压缩得很有限。   这是所有乐手都要面对的竞争,对江梦这样的Omega来讲,情形就更加严峻,因为所有人似乎都早已认定了,Omega是个人能力上存在着缺陷的群体,他们天生就应该全心地献身于取悦Alpha的事业,他们存在的意义只是满足Alpha的各种欲望,而别的任何事,他们根本无法胜任,也不应该去做。   所以,单单只是站稳乐团钢琴手的位置,江梦都必须付出百倍的努力,他一步也不能退,他必须是完美的。   从进乐团的第一天起,尹懿就明白,如果两人最终选择一样的道路,江梦必然会成为当陪衬的那一个,但不知道为什么,尽管知道他的水平的确还稍稍逊色于自己,尹懿却怎么也没办法说服自己接受江梦不能成为一个独立而光芒四射地站在属于自己舞台上的钢琴家。   大概是这种执着的幻想作祟,在江梦出国之初,尹懿甚至幻想过,有一天会看见江梦比自己更早进入国际乐坛,比自己走得更远。所以当看到他开始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商业电影做配乐、开演奏会也净弹一些小儿科的流行曲目的时候,尹懿只体会到荒诞和愤怒,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定了江梦是为了方便偷懒,才选择这么一个投机取巧的方式。   毕竟,摆脱一天至少十小时的训练却还能赚到钱和名声,怎么想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那天晚上,江梦说的话又不像是违心的,尹懿有种直觉,这之中有他应该去问,而且必须知道的东西。   可那晚以后,无论他怎样追问,江梦都开始用相同的不合作态度搪塞,这事悬在尹懿心上很多天,到最后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暂时搁置。   江梦倒还跟以前一样,随和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很快就融入了乐团的日常生活当中,跟所有乐手一样,八点到琴房自己练琴,十二点吃午饭,下午合奏排练,自然得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在国外生活这些年的痕迹。   尹懿看他这样,又忍不住想,不管在做什么、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只要江梦有在继续弹琴,有好好生活,其实也就可以了。   江梦回来一周以后,乐团开始为他筹备巡回演出,为了省事,定的地区跟尹懿几乎一样,只不过十八场变十场,相对宽松一些而已。   路线确定下来的第二天,江梦破天荒地提早出门练琴了,尹懿到乐团的老楼听到琴声,才知道江梦原来已经不在家了。   他们早晨一般都是不碰头的,尹懿出门很早,要先晨跑,然后在江边的咖啡店吃早饭听音乐,待一个多小时才会动身去乐团。而江梦呢?——他会赖床赖到最后一秒,从冰箱里刨开袋即食的早餐,有时是面包,有时是馅儿还冰凉结块的包子,好像无论是什么、好不好吃,他都能下咽。乐团专门安排车来接他,因为露脸容易引起公众注意,会很不方便,他在车上看谱子,其实说是看谱子,多数时候就是盯着那一行行的音符发呆而已。   在琴房碰见江梦那个早上,尹懿听到他在弹贝多芬的C大调回旋曲。   这一次巡演的曲目还没组完,这一首一直在候选名单和正式名单里来来回回,江梦似乎很想留,但黄叶一直不太同意,原因是曲子太小众了、没什么记忆点;而且“非常不贝多芬”。   尹懿看他巡演的曲目编排,就像在看幼儿园小孩过家家一样,没什么有难度的大曲子,如果放到他的演出里,这当中最能展现技术的曲目,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装饰品。因此选曲会虽然他也参加了,在这件事上却没怎么帮江梦说过话。   都是小作品,有它没它还不是一个样吗——在这个早晨听到江梦弹奏之前,尹懿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但真当他循着声音推开琴房的门,听清那伴着早上干净的阳光与风轻盈漂流的旋律时,尹懿当下就有了一种帮这首曲子争取一席之地的冲动。   并不是每一次战栗都来源于强烈感情的恣意挥洒。很早以前,某个钢琴老师和尹懿这样说过,但那时他没体会过,也不认同,所以没放在心上,今天看见江梦弹回旋曲的样子,这句话却好像突然就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并且有了实感。   江梦的指法一向带着特别的轻软。如果说其他人触键时是摁在坚硬的琴键上,那他触键的姿态却更像是拂过柔软的绒毯,或者触碰爱侣的肌肤,柔若无骨,起落的动作幅度都不大,手腕却和手指一样灵巧,让人联想到魔法师在挥动法杖时的样子。   也许是Omega的身体特质使然,他的手比多数专业钢琴家都更瘦一些,手背上没有突出的筋线,手指上也看不到轮廓刚硬的骨节,这样的手好像驯服了每个音符,让它们都在他的指尖传出比想象中更温柔也更灵动的声音,这样的演奏特色也许并不适合每一首曲子,但放到这首“很不贝多芬”的回旋曲里,却宛若找到了它天生的位置。   一串三度和弦如同米粒大小的珍珠般从键盘里流泻而出,紧接着左手低音区的过渡伴奏,江梦随着旋律的发展稍稍向前倾身,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他侧脸的轮廓被太阳浅金色的光辉给勾勒出来,就连脸上细小的茸毛也能看清。就在这个时候,尹懿看见,伴随着乐曲那充满新生般憧憬的主旋律,江梦的眉梢眼角染上了朝阳般的活力,那样纯粹的、生动的欢愉在江梦的身上很少见,那是只有音乐才能馈赠给灵魂的礼物。   弹奏回旋曲的江梦像是被注入一股别样的魅力,认识这么多年,在此刻,尹懿突然难以忽略地察觉到自己心底想要和他恋爱的冲动——一种想要将这样美好的灵魂彻彻底底拥在怀里、用爱抚去感知流淌在他肌肤和血管里旋律的冲动。   在左右手交替渐强的主旋律再现后,江梦双手准确地落在尾音上,简洁而轻快地结束全曲,还不等余音散开,尹懿已经毫不吝啬地鼓起了掌。   “Bravo!”尹懿说。   江梦的神态已经回归到了平时,他看向尹懿,问道:   “师哥,我今天出门比较早,有没有影响你睡觉?”   “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的,”尹懿走到钢琴旁,把谱子往后翻了几页,“情绪很到位,难怪你那么想选这首。”   江梦眼睛盯着谱面,实诚道:   “也不是,我就单纯喜欢。”   “看在你态度虔诚的份上,我去跟黄叶说,让她把这首加上。你到时可得给我好好弹。”   尹懿用有些戏谑的语气说着,江梦显然没料到他的态度能一下子发生这样大的转变,没分辨出这话的真假,讶然地问出口:   “真的吗?”   尹懿揉了揉他的脑袋:“先改错。”   说着,他把谱翻到第三页,点了点中间几行左右手交替对话的音阶。江梦立刻领会,照着谱弹起来,尹懿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到琴凳旁边。   “你手腕上动作太死,”不等江梦一遍弹完,尹懿就用铅笔敲了敲他的手腕,打断道,“你看,前后两段都是短促的小音,你这里不够柔和的话,跳音要突出层次,声音就过大了,显笨重。”   尹懿边说边用铅笔在那个部分打了几个大圈,又道:“就这几句十六分音交替,再来一次。”   江梦没立刻开始,盯着谱悬空模拟了两遍才上琴,然而还是不到一半就被尹懿叫停了。   “你这完全是进行曲的弹法了,音跟音之间连贯感没出来,”尹懿握住江梦的手背,把他刚要放下来的手压回琴键上,“手指,不要抬这么高,才多大一点音阶,还生怕弹不清楚吗?”   江梦听话地顺着尹懿的力道,把手指尽可能贴近键面,尝试用手腕带动,尹懿看他发力大概找准了,才拿开手,让江梦又试了一遍。   这一次,琴键上演奏出来的声音立竿见影地温柔了许多。   江梦分心看了尹懿一眼,后者冲他点点头,示意继续往下。   于是江梦就这样照着谱一路弹到下一段跳音出现,有意识地转换手底下的状态,可惜声音刚出来,他自己也听出不对了。   “太重了,”果然,尹懿紧接着就说道,“你问题就没找准,手指一直这么放开,手腕锁再死,跳音都肯定要粘连的,手腕放松,把手指再蜷起来一点。”   嫌光动嘴不过瘾,尹懿干脆俯身过去,用右手直接在琴键上示范了一遍,示意江梦注意自己手指合拢的状态。   江梦点了点头,正要上手试,就听门口传来黄叶的声音:   “尹老师,暗度陈仓啊,这首曲子还没定下来呢,您就给他抠。”   江梦歪着脑袋瞧瞧尹懿,还耸了耸肩,以表示自己的无奈。尹懿被他这幼稚的反应逗乐了,对黄叶道:   “定下来了,让他弹吧,再没音乐基础的都能听出他这首里面的感染力。”   “喔——”黄叶看向江梦,贼兮兮地盘问,“你怎么把你师兄收买了的?也教教我呗?”   江梦兀自收拾谱子,嘟囔道:“我没收买,师哥是秉公办事……早跟你说过了会好听,你自己不信……”   “这么早跑来找我们,有啥事?”尹懿问道。   “哦对,刑芝到了,在楼下排练厅呢,去打个招呼?”   --------------------   *2 Rondos, Op. 51 No. 1* 第13章 Op.4 No.1   ==========================   尹懿和江梦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神色中看出一些惊喜。   “你可以啊黄叶,还真把她找回来了?”尹懿道。   “那不然呢,”黄叶一脸生无可恋地跟在两人后面走出琴房,“没找到你中意的指挥,万一到时你给我罢工,咱们乐团今年靠什么发工资嘞?”   尹懿知道她这话是开玩笑,也不再接这个茬,反过来又提醒了黄叶一次:   “记得把那个回旋曲算上啊,江梦弹得真心不错。”   “不是,贝多芬已经选三首了,都是很有代表性的,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回旋曲孤零零杵在那儿,影响整体观感啊……”黄叶苦恼道。   当事人江梦立刻从善如流地接话道:   “那就把29号奏鸣曲拿掉吧,反正我也弹不好。”   黄叶听了好险没当场哭出来:   “十三分钟的曲子换三分钟的?江老师,您是嫌我伺候您师兄一个事儿逼还秃得不够快是吗?”   “那再加‘丢失一分钱的愤怒’吧,两个回旋曲在一起也不孤单了,”江梦认真道,“而且丢一分钱有六分钟,作品51号有五分钟,十三分换十一分……也不算很过分?”   尹懿听着他一本正经的算账忍俊不禁,倒是黄叶有些吃惊,问江梦:   “你们这事师门祖传丢一分钱吗?哎你知不知道,尹老师每次一发脾气就弹这首。”   “我知道啊,我就是这样听会的。”江梦耸了耸肩。   为着这个告密行为,江梦后脑勺上吃了尹懿一个爆栗,不过闹归闹,尹懿还是非常公允地为江梦说话:   “他的绮想回旋曲处理得非常有意思,我倒是觉得确实比弹二十九号奏鸣曲好。”   “唉,败给你们俩了,”黄叶妥协道,“一会儿弹给大家听听,我把教练也找来,通过了才能留。”   “行。”江梦答应道。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二楼的管弦乐排练室门外。   为了通风散热,眼下排练室的前后两个门都大大敞开着,一帮乐手正围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闲聊,气氛和谐得不能再和谐,笑声和谈天说地的声音在走廊上传开老远;另一些乐手零零散散地聚集在旁边,也都各自聊得火热。   整个乐队只有廖媛媛一个人站得远远的,兀自给琴弓上松香,好像丝毫不被同处一室的欢声笑语吸引。   直到看见江梦进来,她的神色才亮起来。   李还第一个招呼尹懿,堆着肉的脸笑得宛如吉祥物:   “诶阿懿梦梦,快看谁回来了!”   刑芝见了尹懿和江梦,也露出久别重逢的笑容,主动迎上去。   “尹老师,我又回来跟你抬杠了,欢不欢迎。”刑芝说着,朝尹懿伸出手。   “不能更欢迎好吗,我专门交代黄叶邀请你的。”尹懿也伸出手,和她握了握。   听他这样说,刑芝忍不住调侃道:   “个人巡回演奏让我指挥,不怕我夺你风头?”   “我觉得你不行。”尹懿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廖媛媛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此时已经凑到了江梦身边,后者对上她饱含深意的目光,知道她还执着于前几天在走廊上那场谈话的内容。   江梦一向懒得费心思处理这些,干脆挪开小半步,靠近尹懿站了。   “看你那么自信,我可就要展现真正的实力咯。”   刑芝这句话一出,立刻收获旁边一片起哄,几个乐团的老成员立刻兴奋地加入话题,氛围再次火热起来,江梦虽不插话,但站在一旁听得很投入。   廖媛媛有些不明就里,正好找到话头和江梦搭话:   “你们之前就认识?”   “是,”在无关紧要的话题上,江梦倒也不刻意回避她,坦然道,“刑芝成为独立的指挥家前,是我们乐团的指挥。她跟我师哥以前经常在演奏上意见不合,各种较劲,但私下我们几个关系都很好。”   “我见过她在国际上活跃了一阵,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销声匿迹了。”   “她……病了。”江梦道。   这句回答一听就是回避,换做别的任何人,大概都会识趣地不再追问下去,廖媛媛却没打算就此罢休,又问:   “看上去不像啊,是什么病?”   江梦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终于明确地回拒道:   “好像不关你的事。”   廖媛媛吃了闭门羹也似乎没什么感觉,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不再问了。   那边乐团的人已经开始起哄要看尹懿跟刑芝的“世纪大合作”了,起哄鼓劲的声音此起彼伏,尹懿显得有些迟疑,先征求意见地递了个眼神给刑芝,把决定权交给了对方。   “没问题啊,你们想听什么?”刑芝爽快道。   “是咱们想听什么你俩就搞什么吗?”陆卿煽风点火道。   尹懿指了指她手里的长笛,“好意提醒”道:   “那你不是还得扪心自问一下你们能不能配合?难道我钢琴独奏跟指挥配合吗?”   大家得了这句话,立刻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刚才一个二个想搞事,现在反倒定不下曲子了。尹懿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他们东扯西拉半天,最后开口道:   “江梦,你说一个。”   周围立刻寂静了片刻,旋即爆发出更大的起哄声。   “尹老师,梦梦都不是以前的梦梦了,你还要像以前一样偏袒啊?”   尹懿摊了摊手,神色自若地澄清道:   “你们定不下,我总得找个人定吧?再说,江梦回国,你们都给过欢迎礼物了吗?让他挑曲子不是很合理?”   众人听完,都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神色,连声说应该。   “那……我选一个拉赫马尼诺夫的帕格尼尼狂想曲好了。”江梦一开口,直接点了首高难度的曲子。   “我去,在这儿等着我们呢啊?”陆卿立刻哀嚎起来。   乐手们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哄笑起来:众所周知,帕格尼尼狂想曲除了钢琴和指挥之外,长笛是当之无愧的第三号角色——存在感上占第三,难度上也不遑多让。   “诶梦梦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跟尹懿串通好的?”李还故意问。   江梦摇摇头,公正道:“我也为难他了。”   说着,他看向作壁上观的尹懿:“师哥,行吗?”   “你要问她们能行吗?”尹懿指了指陆卿,说。   “行啊怎么不行,”陆卿立刻道,“为了看神仙打架,吹断气也给你配下来。”   其他人立刻附和,让这几个“神仙”一激将,反倒还更有兴头了。   “那就准备吧。”刑芝走上指挥台,敲了敲谱架。   乐手们没一会儿就就位了,首席小提琴定C调,排练室里立刻一片试音的声响。黄叶把两扇门关上,跟廖媛媛两个人站在一侧观看。   刑芝多看了廖媛媛两眼,一时没理解她的身份。   “媛媛是独奏大提琴,”黄叶指了指大提琴区,那里已经有了十个乐手的完整编制,“不算在乐队里。”   刑芝瞥了一眼就没多问,开始熟悉谱子。   江梦挑了一个能清楚看到尹懿演奏的位置站定。试音结束,排练室里出现了演奏前的片刻寂静。   尹懿卷起袖口,向刑芝点了点头,后者一抬手,所有的乐器就都蓄势待发地酝酿起各自的第一个音。   刑芝果断地挥手打出前两个空拍,在第三拍,提琴组的合奏极具气势地开场奏响了序曲,紧随其后,钢琴那洪钟般饱满而低沉的声音以大和弦的方式进入,仿佛是给本就沸腾的血液注入了又一剂肾上腺素。   在与提琴针锋相对的短暂序章和主题过去后,刚进入第二变奏,钢琴就从刚才气势如虹的进场,转入装饰音和小音阶繁密交织的精细与灵动之中。尹懿在每一个大和弦处,都带着果决而潇洒的表现力。   而这种挥洒自如的流畅,在进入细密的段落后也丝毫没见逊色,每句乐曲的重音拍,尹懿仿佛都是在无形中交代到位的,手指起落有数,行云流水之间甚至让人根本看不出他将要强调的究竟是哪一个音;陆卿的长笛则像是波澜之中偶尔浮上水面的光点,对话般穿插在钢琴的旋律之间,为这俄罗斯式的典雅增添了一些俏皮轻盈的彩色。   尹懿的技术就算和几个月前比,无疑也又一次有了巨大的长进,在和他配合的时候,不单陆卿李还,几乎整个乐队都感觉到了那种自然而然的交流感,他们不再是一味配合钢琴的进展,他们是真正意义上在共同完成这首曲子。就连刑芝都颇有些意外地转回身看了尹懿好几次,神色之间尽是惊艳。   江梦注视着尹懿在黑白键之间飞舞的手指,他周身笼罩着的,恰与这首狂想曲契合的优雅而傲然的气质,心脏突然狠狠跳了一下,好像那大鼓的鼓点正正敲击在了他的胸口一般。   乐曲进入中段,氛围渐渐由壮丽变为沉郁,尹懿手底下的钢琴旋律偶尔同整个乐团交缠,偶尔又彻底分道扬镳,变成圣彼得堡冬夜雪中的孤独吟唱,冷峻而不失缠绵。   人说对指挥来讲,快节奏的内容是容易注入情绪的,但面对慢节奏的时候,如何保持乐曲氛围的延续却是巨大的挑战。随着曲子落入漩涡里般的层层深入,刑芝的功力也愈发展现出来,她的肢体,甚至细致到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化为了这旋律中不断流淌的符号,她的动作并不像多数年轻指挥那样华美反复,却有一点陈旧的简略,可这种陈旧并不让人感到沉闷,倒更加像是经年累月收藏着的书本,乍然拿出来,纸面上刺眼的荧光已经褪干净了,没有全新时的浮躁,却多了一分可靠的气魄。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刑芝与尹懿这对搭档,反倒是刑芝更像永久伫立的罗马柱,而尹懿是盘旋其间的凤凰。   在几乎凝结成了浓稠的黑色的十七变奏过去之后,第十八号变奏那熨帖如秋日海浪的熟悉旋律伴着弦乐组悠长的底色进入,仿佛万物苏生,一切突然之间就开阔了起来。   从江梦所站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尹懿微蹙的眉头在这里缓缓舒展开,他微微向后仰身,微长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眉眼,刚才由他双手诠释的潇洒和疏离,好想就这样骤然蔓延到周身,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有一种人,所有来自庸常世俗的限制和恩赐,对他们来讲都是多余的,他们不需要作出任何证明,世界就会以他们自身的名义承认他们。   在江梦看来,尹懿就是这样的人——自始至终都是。   --------------------   *Rhapsody on a Theme of Paganini, Op. 43* 第14章 Op.4 No.2   ==========================   曲子演奏结束,排练室陷入一片沉默。   直到刑芝带头敲了敲谱架,乐队的众人才被点醒了似的鼓起掌来。黄叶站在一边,眼睛里蓄着水汽,拍手拍得格外用力,满脸写着老母亲般欣慰的神色。   “这首感觉不错,怎么没放进曲目里?”刑芝问道。   “选曲的时候根本没想起来,”尹懿一边整理手袖,一边笑道,“平时不常弹老拉的曲子,要不是今天江梦提起,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一首。”   “尹老师加上这首吧,”乐队里有人提议道,“这演奏体验可太爽了!”   “你现在是爽的,知道刚你们弦乐组错了多少音吗?”尹懿说完,又看向陆卿,“中间几个变奏,咱们的陆同学的跳音全军覆没,都粘在一块儿了。”   陆卿向他投去一个哀怨的眼神,感叹道:“尹老师,您这耳朵也太灵了点,我们这种渣渣连滥竽充数的机会都没有啊……”   尹懿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一肚子坏水地“宽慰”道:   “怕什么,刑芝以前纵容你们滥竽充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刑芝白了他一眼,说道:   “这首曲子现在情绪是很到位了,但要达到可以演奏的水准,精致程度的确还差一大截,就看想不想花时间抠细节了。”   “要不就练练吧?演奏效果太好了,不上舞台多可惜啊。”黄叶说。   乐队里立刻有人附和。   尹懿没说话,却看向了江梦。   “是你挑的曲子,你觉得呢?”   还没等他话音落下,起哄的就又开始了。   江梦多看了尹懿几眼:最近总觉得自己这个师哥在有意无意地撩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那就加上吧,我也觉得很好听。”江梦说话的语调,倒是一点都不像被这群人八卦的热情影响了心绪,好像怎么都能保持他一贯的、旁若无人的淡定。   “行,那抓紧排练吧,刑芝也给你们找回来了,都打起精神,认真一点。”   尹懿说着,跟江梦一道往外走去,刑芝也和他们同行。   “阿懿,晚上聚餐咱们去吃火锅啊,刑姐和梦梦也一起来!”李还在后面提高声音道。   “知道了。”尹懿应了一句,顺手带上排练室的门,把里面交谈和旋律混杂的声响都隔绝在了另一边。   “周二聚餐这惯例,到现在还继续呢?”刑芝问。   “他们反正总归要出去嗨,例行聚餐其实也就是找个合理的借口。”   “真好啊,感觉这里的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跟几年前比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你的手术怎么样了?”尹懿问。   “挺好的,刚做完的时候还是适应了一阵子,现在已经和平常没差别了。”   尹懿沉默地点了点头。   江梦和刑芝都看出他心情有些沉重,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江梦便默默走到尹懿身边,把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掌来回轻蹭着尹懿的肩,隔着衣料感觉就跟猫挠一样,尹懿心底的那一点阴翳倒是驱散了许多,但是欲望却盘桓起来。   “哎行了行了,怎么搞那么肉麻。”他拍掉江梦的手,掩饰道。   “不是你肉麻吗?好端端一个Alpha,心思细得像个纯O一样,梦梦都甘拜下风了,是吧梦梦?”   江梦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看人家理你吗。”尹懿风凉道。   “反正不管怎么说,”刑芝笑了笑,“你们不用那么担心我,除了长得更美了点、业务水平更高超了点之外,我没什么其他变化。”   尹懿和江梦闻言都点点头以示认同,尽管三人心里都清楚,真实的情况其实并非那么回事。   中午过后,琴房变得格外闷热难耐,像是那种在为暴雨积蓄着力量,而暴雨却迟迟不来时的窒息感。江梦光着脚练琴,虽然大开着窗子,身上穿的T恤还是后背已经湿透了,头发也软软地黏在前额,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要是被他的那些粉丝看到,恐怕连认都不敢认。   他把一句旋律拆分、合并、又拆分,反反复复练了无数遍,却还是不太满意,直到后腰的隐痛警醒他,他才颇不甘心地合上谱子,直接躺到地板上休息自己的腰。   为了保证采光,三楼琴房全都是玻璃屋顶,当年老楼改造完以后,尹懿特意找人在外面栽了一些爬藤植物,一直以来,它们都被修剪得非常用心,所以那些枝蔓都顺从地跟着架子生长,仰头去看的时候,既能看到它们构成的一小片绿意浓浓的风景,米黄色的小花朝外开放,像一副搁在画架上的小型油画一样精致好看,却丝毫不会挡住阳光而让室内显得压抑。   这些与生活有关的小细节,只有像尹懿那样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才能想得到。江梦仰面躺着,用手肘枕着后脑勺,看风吹过的时候叶片有节奏地颤动,不禁在想,会不会正因为自己是个太无聊的人,这么多年来,才会觉得一直离不开尹懿,像是一张寡淡无谓的白纸靠近油彩、期待被渲染的心情。   这些年在国外演奏,江梦一直觉得自己的音乐营养不良,柔和温暖但是灵魂干瘪,如果配合录音棚里的各种模拟音轨的修饰还稍好一些,但是脱离开那些单独听琴音,大概也就只能骗一骗那些外行人,稍懂一些古典音乐的,都会觉得那些音符里缺乏生命力,仅仅只是对乐谱的复述而已。   但是,才刚回国这短短几天,尹懿那令人惊叹的感染力似乎就已经钻进了江梦的心底,说实在的,上午弹那首贝多芬回旋曲,连江梦自己都没有料到会在其中体验到彻底融入音乐之中的感受。   在某个时刻,他发现自己的手指是那样自由地在黑白键之间奔跑、伫立、流连与启程,而思绪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脑海中闪过的吉光片羽,与其说是对于音乐的诠释,倒不如说是另一番演绎,是音乐成为了串连起那些巴洛克式珍珠般散发柔和光辉的、被定格在流淌的某一瞬间的印象。   柔情、热烈、哀伤,所有这些敏锐的情绪好像是突然之间被召回了他的灵魂中,这几年来都没找到的演奏的感觉,就这样莫名回来了,让他前所未有地怀念过往,让他为自己如今只能做到的那一点点程度倍感遗憾。   ——那本该是多么光辉、多么自由的未来啊。   尹懿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江梦躺在地上发呆,琴盖开着,谱子扔在一边,一派休闲的场面,也不知道这人到底练琴练了多久。   “还弹不弹了?他们叫吃饭。”尹懿站在门边说道。   江梦回过神来,看天上原本洁白的流云被暮色染黄,才惊觉已经是傍晚了。   “我不去了吧,我出门很麻烦的。”江梦坐起来,整理散开在地上的琴谱。   尹懿每每看他这懒洋洋的样子就窝火,本想丢下他掉头走,但是一转念,又觉得他一个人光着脚蹲在那儿可可怜怜的,心一软,就走了过去。   “怎么躺地上了?还一脸生无可恋。”尹懿一面问,一面帮他把琴谱按页码理好。   “就是绮想回旋曲,有几句一直练不好。”   “怎么不去隔壁问我?”   “你不是也在练琴吗。”   “教教你的时间还是有的,起来,说说是哪里不会?”   说着,尹懿就站起身来,把手伸给江梦,要拉他起来。   “今天不想弄了。”江梦垂下眼,抗拒道。   “你就是懒的。多好的底子,现在基本功丢得我都不忍直视了。”   他老老实实听着尹懿训,也不回话,看上去情绪是比平时低落很多,尹懿心里疑惑,忍不住追问:   “怎么了到底?”   “真的没事,你们去吃饭吧,我就不去了。”   “不就是躲粉丝吗,能有多麻烦,让李还找个包间就完了。”   尹懿居高临下地揉了揉他的头顶,摸到一手的汗,一时之间本能地有点嫌弃,但知道江梦这是练琴练的,刚才心里那束无名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走了,吃火锅去。”   那个傍晚,江梦觉得尹懿拽着他、把他拉出琴房的身影像是刻进了他记忆最坚固的石基上,从此之后一遍遍在不经意之间回忆起来,一遍遍地用那保留完整的触动冲击着他的心防。   那是难辨真假的模糊过往与清晰现实的交合点,从这一刻往后,江梦心里早已被撕裂成两半的世界重又拼合到一起,尹懿好像从来没有变得陌生过。 第15章 Op.4 No.3   ==========================   锅里的汤汩汩地冒着热气,李还兴奋地把牌摊开在空间有限的桌子上,张罗大家说要玩什么游戏。   尹懿靠着椅背玩手机,看了一眼李还,有些嫌弃地指点道:   “当心锅里的油溅到牌上,过会儿你们还要用手去摸那个牌,手上一股火锅味儿,洗到明天都洗不掉。”   乐团的首席小提琴庄卓函是个挺讲究的男性Alpha,尹懿说话这当口,他正好伸手要去抓拍,一听这话立刻把手缩了回来,苦着脸道:   “啊……尹老师,你是气氛毁灭专家吗?”   李还无奈地把牌收下去,嘟囔着抱怨就数尹懿事儿多。   “行行行,那我们玩儿猜拳,”他抬手招来服务员交代道,“再上一打……哦不,两打啤酒。”   “哇,明天还排练呢,别喝了吧?”陆卿说,“完全是在刑指挥眼皮子底下跳大神的节奏嘛。”   同桌的乐手哄笑起来,李还那张和善的胖脸被失落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咱们就坐这儿干瞪眼吗?”   陆卿用眼神指了指尹懿,暗示李还把他拿下,结果李大胖本人还没反应过来,尹懿已经看见了。   “玩牌就玩牌吧,明天排练就是火锅味的狂想曲。”   庄卓函眼睛一亮,建议道:   “国王游戏吧,来点刺激的!”   刑芝看他们凑到一块儿拣牌,忽然问道:   “梦梦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靠,怕不是被粉丝堵了吧?”陆卿从牌堆里抬起头。   一提到他的粉丝,尹懿就回想起那天在机场的架势,不由地担忧起来,拿过桌上的手机就朝包房外走去:   “你们先玩着,我去看看。”   餐点还没有过去,餐厅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时不时地,就有某一桌爆发出不明缘由的齐声欢呼,像把水雷投进了本就波浪翻涌的水里。   尹懿沿途让过手挽手走过去的女孩、带着小朋友的家长、浑身散发着酒气和抑制不住的信息素气味的中年人,愈发担心陆卿一语成谶,江梦真是在哪里被围住,他个性本来就不变通,碰到事情总呆呆的,眼下经纪人又不在身边,搞不好对那群粉丝根本没有招架的能力。   说起这个,尹懿又想到,江梦在国外活动一直都有自己的经纪人,但回国后,那位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似的,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在忙什么,江梦的事情反倒像是通通又由黄叶接手了。   乐团的经理跟带明星的经纪人毕竟没法比,还是得找个时间过问一下这件事——尹懿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出去了好大一段,还隐约听到江梦的声音。   尹懿循声过去,见江梦正站在光线昏暗处打电话,这里是侧楼道的拐角,少有人经过,倒万幸没有真的被粉丝围堵。   “……我不知道她怎么查到的,之前我们根本也不认识她啊——会不会是国外的医生呢?”江梦对电话那边的人说道。   尹懿闻言愣了愣,收回正要上前的步子,远远地听着。   “她目前倒应该不会说出去,总觉得她接近我,好像是有什么目的……问过了,但一问她她就瞎说,像脑子有病一样……嗯,反正先查查吧,总得知道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   对方大概交代了几句,江梦一一应下来,临到挂电话的时候,他又补充道:   “对了,你抓紧找房子……是的,已经快了。”   尹懿皱起眉头来,前面一件事他听得茫无头绪,后一件倒是一猜就能猜到:江梦是挑了信息素水平最低的时候坐的长途飞机,算上回来之后的时间,他的发情期大概已经不远了。   说完,两人没什么寒暄就挂了电话,江梦正要转身上楼,就碰上兴冲冲跑过来的一个女孩。   “江梦?真的是江梦啊!”   女孩确认过后,兴奋地朝楼梯另一侧招手,不一会儿,江梦就被几个人给围住了。   尹懿见状苦笑,心道这趟还真是超值,想到的没想到的都碰了个齐全。   江梦没什么话好跟她们讲,只是乖乖接过她们塞过来的各种纸片和笔记本,在上面的签上自己的名字;倒是几个粉丝,兴奋得不管不顾,高声向江梦宣告着爱意,恨不能让全餐厅的人都听见,楼上很快有人好奇地凑过来看,尹懿把人挡下,径自下楼。   “江梦你什么时候再开演奏会啊?可以翻弹《燃情岁月》的主题曲吗!我们好想听你弹那个啊!”   “我没有练过那个啊……”   江梦为难地回应着,显得有些招架吃力。   还没等对方下一轮“进攻”,尹懿已经冒了出来,他站到江梦和那些人中间,伸手推了推,没碰到对方,却自然地在两拨人之间隔开了些距离。   “师哥?”江梦有些诧异,又有些如释重负地叫他。   那几位起先没认出尹懿,分辨了一下,忽然有其中一个道:   “你是……那天接机视频上的那个……”   尹懿脸上挂着没有情绪的程式化笑容,伸出食指举到唇畔,示意他们轻声。   “江梦是来私人聚餐的,不是来开粉丝见面会的,不好意思。”   说完,尹懿拉上江梦,不由分说地往楼上去,大概是被那天在机场的事情震慑过,这几人都没敢上去阻拦,老实地让出了路。   “怎么出来那么一半天,还口罩帽子都不戴,想被围堵啊?”尹懿数落他道。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在这样说的时候,尹懿多少有一点希望江梦能和他坦诚刚才那通电话的事情,尤其是他交代对方去查的,不知道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我……被粉丝赌了啊,就回不去了。”可惜,江梦显然没打算跟自家师兄说实话,扯谎道。   两人走过楼道,灯光骤然明亮起来,尹懿看了一眼江梦,他那幽深复杂、好像总是带着危险的神秘感的眼神此刻格外像是旋涡,要把江梦卷进去,江梦心里有鬼,被尹懿盯得发毛。   “他们在干嘛?”江梦回避着尹懿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道。   “玩国王游戏,要拉你一起,所以派我找你。”   “哦……”江梦对这种社交游戏提不起半丝兴趣,转念一想,又问道,“那你玩吗?”   “玩啊,能坑人为什么不玩?”   “万一坑到自己……”江梦小声道。   尹懿啧了一声,抬起一只手,从后面捂住江梦的眼睛,轻轻推着他往前走。江梦感受到他的胸膛就贴在自己背上,这让他回想起上午在琴房改指法的时候,尹懿也是这样站在自己身后,不需要视线交错,就能感受到他鲜明的存在。   “你怎么越长大越不讨人喜欢了呢?”尹懿佯作惋惜。   “……我很多粉丝的。”   江梦放心地让尹懿带着往前走,过了不一会儿,这位才把手放下来,落到江梦的肩头,他们的包房已经近在眼前了。   “脱线倒是一如既往。”尹懿才不理会他那苍白的辩解,补充道。   屋里,这一轮的国王游戏正玩到高潮部分,拿到了“国王”身份的那位脑洞大开,指令道:   “我要……抽到二号的小伙伴,打给10086的人工服务借十万块钱!”   尹懿和江梦进来就听到这句,为了方便游戏,大家都换了座位挨挨挤挤地坐着,李还看到他俩,就招手示意自己身边特地留出的两个空位。   围桌而坐的众人先是各自反复确认过自己手里的号码,然后露出一脸期待的神色等着二号自爆。结果等了半天,场上一片安静,尹懿看了看这局势,指指桌上属于“国王”的那张号码牌,提醒道:   “二号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国王说了句“卧槽”,忙不迭去翻牌——不出所料地是个桃心二,大家哄笑起来,一个劲地催着他打电话。   当晚,某位10086的接线员下班以前的最后一通电话,大概就是以误认为对方是个神经病而告终。   “再来再来,尹老师和梦梦也一块儿!”陆卿热情高涨地洗好牌,张罗道。   这轮抽牌很快结束了,庄卓函展示出国王牌,冥思苦想了一阵才道:   “那就……八号表演一个才艺吧。”   “哎呀太正经了吧庄庄,这多没意思!”底下立刻有人起哄。   “就这样吧,”庄卓函道,“让你们喘口气,不要每局都高能。”   结果话音刚落,江梦就翻出了自己的八号牌。   “诶这个不错!梦梦来给我们表演那个海獭洗脸!你演得最像了!”李还道。   “今天不洗脸吧,”江梦的视线定在门边的吉他上,那是一个乐手准备带回家的,“给你们唱歌怎么样?”   大家从不知道江梦还会弹吉他,他这样一提,都纷纷兴奋了起来——其实说有意思没意思的,到了真正有表演可以看的时候,大家就都不当回事了。   “梦梦,我借你琴,你让我录个视频怎么样?”吉他的主人笑道。   “不错诶,录下来传到网上,赚个几万播放量估计分分钟哦。”旁边立刻就有人调侃。   江梦淡淡地笑着,点了点头,他熟练地抱起琴,只想了几秒钟,就弹出一段显然是被他改编过的前奏。直到江梦唱出第一句“Loving can hurt”之前,大家甚至没猜出这是什么歌。   江梦的声音在青涩之中夹杂着一丝又沉静又独特的沙哑,跟原唱的声线很不一样,他弹的伴奏,节拍也比原曲要慢一些,让人莫名在这首听过无数次的英文歌里品味出一丝欲说还休的忧愁。   当他唱到“When I’m away, I will remember how you kissed me under the lamppost back on 6th street”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尹懿倏忽间就像是被某种特异的情绪击中了似的,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   *Photograph - Ed Sheeran* 第16章 Op.4 No.4   ==========================   江梦唱完,底下立刻鼓掌欢呼起来,说梦梦这趟国出得值,都开发出新技能了。江梦不置可否地笑笑,自己明白这样的话不必太放在心上。   会玩吉他这种技能,还跟专业演奏的能力不同,后者如果要是突飞猛进了、或者名利上比同行得到的多了,基本不可能得到什么真心的赞扬,谁都在心里揣着危机感;前者就是另一码事,人们知道这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当然也乐得捧场。   “就是搞这些有的没的,搞到正经练琴的精力都没有,”尹懿不知为什么冷下了脸,有些破坏气氛地说道,“你不如收拾收拾,出道当偶像算了,还混在乐团干什么?”   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尹懿的话,纷纷看向江梦,却发现他也是微低着头不出声,好像早知道尹懿会这样说,而且也打定了主意要乖乖挨骂的样子。   “行了行了,”刑芝打圆场道,“出来玩的时间,不要聊工作。”   尹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脾气,理智上知道这些话实在有点小题大做,但情绪却不受掌控。他能感觉得到信息素分泌带来的某种激情在膈膜上来回冲撞,所以说到底,这也许根本不是发火,而是心底那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隐秘,明明躲避着旁人的窥探,却好像莫名被揭发了的不知所措。   他只好兀自深吸一口气,移开了眼神,表示事情已经过去了。   江梦隐隐有感觉,尹懿其实是因为刚才那首歌,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其实说要表演弹唱的时候,他真没考虑这一曲,开头随便弹了两句有的没的,看到尹懿专注聆听的样子,一晃神,脑子里就忽然浮现出那些歌词。   江梦自己也讲不清唱的时候到底什么心情,好像有某种又温暖又纠结的情绪萦绕在他胸口,也许跟尹懿有某种关联,也许没有,也许只是因为今天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把出国前的那些往事全都推向了他,有一些挥之不去的怀念。   江梦迷失在困惑当中,没注意下一轮的游戏已经开始了。   陆卿咋咋呼呼地痛诉自己玩七八轮抽不到一次国王的坏运气,刚才给10086打电话的那位立刻宽慰她,说当国王也有可能把自己给坑进去,不当也没什么,陆卿蹂躏着自己手里那张号码牌,反驳说:   “只有你那么蠢好吧!”   这时,庄卓函清了清嗓,坏笑着把鬼牌一亮,环视众人。   “我靠!我不要跟庄庄坐一起了!肯定是他吸走了我的欧气!”陆卿道。   李还兴奋地拍了拍桌沿,提议道:“庄庄这次来个劲爆的吧!”   “上一轮你们觉得还不劲爆吗?”刑芝笑问。   “诶呀,上一轮多亏江梦才变得有趣起来,庄庄完全就是拖后腿啊。”   庄卓函思索着舔了舔嘴唇,最终说道:   “你们没有谁在发情期或者易感期吧?”   他这样一问,众人立刻就兴奋了起来,这个指示性过强的问题,足以让大家不约而同地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庄卓函环视了一圈,看到大家的神情自然也就明了了。   “那就让五号选在场的一个人kiss吧。”   伴着几乎要把房顶给掀了的欢呼,江梦咬着下唇,把自己的号码牌放到桌上——是一个红心五。这种戏剧性的展开无疑把游戏的氛围炒到了最高潮,而江梦本人,却像是台风的中心一样,似乎毫不费力地保持着一种难以看透的平静,庄卓函这样的要求,甚至没有令他脸红。   “我去,庄庄你是怎么做到每次点同一个人的?”李还讶异道。   “我也不知道啊,”庄卓函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反倒有些尴尬,“可能今天我的国王牌跟梦崽杠上了。”   “梦梦来吧!体验一把反O为A的刺激!”有人起哄道。   江梦环视身边:加上刑芝,桌上只有三个攻击性强的Alpha,Beta和信息素不太纯的Alpha都是对Omega没什么威胁性的群体,如果想平静无波地把任务完成,剩下那六人都是很好的选择,只不过这样多少会扫了大家的兴;如果要制造一点点小爆点,那么直接“以牙还牙”亲庄卓函也是很不错的选择;或者刑芝——桌上只有他和尹懿两个人清楚她的状况,以她为对象也是既安全又有看头的。   江梦的脑海里快速闪过每个人的面孔,耳边有大家五花八门的建议,什么“跟指挥亲一个”啊、“卿卿想要你的吻很久了”啊,却没有一个人敢提尹懿。   尹懿像是一个存在感过于强烈,而被人们刻意略过的存在,好像大家早已有了共识,这样的场合,是不适合拿他来开玩笑的。   但就在电光火石的某一刹那,江梦感到自己有了定夺。   他倾身靠近尹懿,伸手贴住他一侧的脸颊,嘴唇在尹懿的嘴唇附近逡巡了片刻,两人呼吸相缠,火锅的汤底霸道地劫夺屋子里气味的绝对占有权,然而在靠近的这短暂瞬间,江梦只能闻到苦橙叶的味道,那味道仿佛一床温暖的被子,把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被套的质地说不定是麻的,少一些预想中的柔顺,却用那一点点粗糙的棱角宣示着它的存在。   江梦感到,自己的嘴唇已经碰到了尹懿的唇珠,然而就在此刻,他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仿佛出于一种近乎自虐的恶趣味,他感受着胸腔擂鼓一般狂跳的心脏,真正像偷腥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微微仰头,吻了尹懿的额头。   没有预想中的欢呼,但是他们两个人都听到周围倒吸凉气的声音。   江梦平静地移开嘴唇,他在尹懿双眼当中看见难得的诧异——尽管一闪而过,不知道为什么,越是知道他处变不惊,江梦越迷恋那稳重之下细碎的裂痕,好像自己正敲开一层壳,并不需要把壳里面的东西全都掰出来看,透过缝隙稍加欣赏,才是最美的状态。   “对不起啊,师哥,”江梦似是而非地开口道,只是不知这道歉究竟是为了吉他的事,还是亲吻的事,“一吻泯恩仇吧。”   说着,他淡淡笑了起来。   直到把这一句讲出来,江梦发现,自己这一天起因不明的情绪起伏好像突然之间就平静了下来。   在现场一片寂静而紧张的气氛中,尹懿也冲江梦笑了笑,像揉小动物一样揉揉他的脑袋。   “好啊。”他说。   见在场的旁观者依然不敢说话,尹懿干脆把自己的牌随手放到桌上,调侃道:   “亲一下额头你们就回味成这样?都单身太久了是吧?”   大家闻言都打哈哈地笑,气氛这才活络开。   “靠,梦崽不要命了,”陆卿目瞪口呆道,“但凡尹老师今天在易感期或者心情差,我们怕是就要叫120了哦。”   众人又玩了两轮,就改划拳喝汤,玩到餐厅快要打烊,一大锅汤也几乎被大家喝得见了底,才决定散伙。   街上已经很少人了,街灯不太明亮,罩在磨砂罩子里一般的一团团橘黄色落在地上,把行人的影子拉长,再缩短,再拉长,如此循环往复。   晚风有些凉,江梦走在尹懿旁边,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针织外套。衣服更紧地裹在身上,就暴露出他纤瘦清癯的体型,尹懿看在眼里,就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也曾有那么几年,两人身形差不太多,有时候江梦还会突然窜一头,比自己高出半个头。   “这家火锅不行,”尹懿主动和他说话,试图驱赶这些有的没的念头,“味精味儿太重了,不知道李胖胖为什么喜欢。”   “嗯,确实不太好吃,汤喝多了反而口渴。”江梦苦着脸道。   刚刚划拳,业务不熟练的他大概干了四五碗汤底进去。   “下次带你去吃猪肚炖鸡火锅,那个汤就很好喝。”   江梦闻言看了尹懿两眼,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好意还是坏心。   两人默契地不提那个吻,默契地永远不再去提。   沉默地走了一阵,江梦忽然说:   “师哥,我新房子快找好了,在四环,地方还是挺大的,那片人也不多,治安很好,我一个人住也安全。”   尹懿安静听着,觉得额头痒痒的,可是他不愿意当着江梦的面伸手去碰。   “嗯,好啊。”最后,他这样干巴巴地对回答江梦道。   --------------------   大家好,今天梦崽反攻(bushi 第17章 Op.5 No.1   ==========================   江梦把注射器的针头刺进手臂内侧的皮肤里。   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使不上力气。第一次,针尖没能准确地刺进血管里,江梦不得不把把它拔出来,带出一小串血珠。他咬着唇,又尝试了第二次,总算顺利地把抑制剂打进身体里。   从身体脱力的情况来看,江梦清楚自己发情期已经到了,就算用这种直接血管注射的强效抑制剂,最多也不过能再撑多几个小时,很快,这房间里就会不可避免地充满他信息素的气味。   至少不能在这里——在耳鸣眩晕中等待着抑制剂发挥药效,江梦心里只有这个想法是坚定的。   等手脚刚能使上点劲,他就扶着桌沿站起来,一口气喝下了整杯凉水。即使如此,江梦依然觉得身体里像是烧了一把火似的,燥热令人无所遁形。他尝试往前走,但腿稍一迈步就开始发软,害怕坐下之后就没力气再起来,江梦只能扶着墙艰难地做深呼吸,试图让自己攒起一点力气。   药效一点点上来,心脏那让人窒息的狂跳终于消退了一些。江梦本想给自己的经纪人于知意发条信息,转念又放弃了,收起手机慢慢朝门口走去。   现在不比在国外,多一个人知道这事,尹懿就多一点听说的可能性。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他自己离开,躲到新家等发情期过去。   前厅,服装师正给尹懿定造型,江梦远远看到,见尹懿今天穿了一套藏青色的休闲西装,配薄T恤,把人衬得更加挺拔而劲瘦。他们试了几个袖扣,尹懿似乎都不大满意,时不时低声跟服装师交换着意见,他的手机放在一边小茶几上,扬声器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江梦听出那是黄叶的声音。   两人在电话里讨论选曲,看样子,尹懿今天有其他活动,之前没听他讲过,大概是临时加上的。江梦暗自松了口气,心说这来得太是时候了。   “那就剩下一个肖邦圆舞曲,还有乘着歌声的翅膀,”黄叶说,“我觉得还是歌声的翅膀比较应景。”   尹懿想了想,说道:“两个都弹吧,他们不是留了挺多时间?”   “肖邦那个真的不合适啊,这么阳光积极向上一活动,咱们非要弹那么忧郁的曲子吗?”隔着电话,都能听出黄叶语气中的无奈。   尹懿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来看江梦,对着电话草草结束道:   “不怕,就这么定了,多数人也听不懂我弹的什么。”   江梦等那边挂断,才说:“师哥,要出门?”   他一面问,一面拐向另一边的厨房,作势要给自己做早饭吃。其实江梦现在一点食欲也没有,只是信息素的味道已经无法彻底抑制,他生怕靠尹懿太近了,会被对方察觉出什么。   “嗯,有个公益活动,”尹懿皱着眉打量江梦,忽然问,“你今天脸色怎么那么差?”   “好像是感冒了。”江梦搬出早已准备好的借口。   “发烧了没?过来我看看。”   服装师又拿出另外几对袖扣要给尹懿试,尹懿摆摆手表示不要了,径自把袖口往上一卷,看上去随意性更强一些,没那么有距离感,倒还更顺眼一些。   “不用看了,吃吃药就行。”江梦仍杵在厨房里不配合,懒洋洋地说道。   尹懿瞟了一眼时间,发现也确实顾不上管他了,只好道:   “那你吃了饭就吃药,好好休息,别给我光着脚到处乱跑了。”   说着,人已经朝门口走了。   江梦“哦”了一声,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叫住尹懿:   “师哥,我这两天可能到新家去一趟,晚上就不回来住了。”   “这么着急?”尹懿奇怪道。   “就……闭关找找感觉。”   尹懿放下准备开门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像有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那边装修好了?”他问。   江梦正在把牛奶倒进杯子里,没有看他,回答道:   “基本好了,后面还缺什么再慢慢添。”   “行,那你自己……注意安全,我的备用车停在地库老地方,钥匙在玄关抽屉,你自己开车去,别又招惹一身麻烦。”   尹懿边交代,边打开了门,虽然总觉得江梦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但眼下也来不及细想了。   下楼的时候,他颇有些不是滋味儿地提醒自己,江梦早已经不是以前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像毛茸茸的小动物似的孩子了,他长成完全独立的成年人,住在自己这里,也只是暂时借地方而已,时间或长或短,他总要走的。   因为尹懿沉着脸,同行的人也都在他无意间散发的威压之下大气不敢出,一行人沉默地走出了单元楼。   江梦昏眩得厉害,抑制剂的效用比他想象得还要差,他勉力撑着料理台,一直听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才任由自己脱力地滑下去。摔在地上的一瞬肯定是撞到腰了,眼下受到信息素支配而越来越敏感的皮肤触觉都未能替他分担那一阵阵的闷痛,江梦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哼出声,还不到五分钟,厨房里已经全是焚香那股甜苦交杂的气味。   快要来不及了,江梦心想,难免有些着急。   他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让自己保持清醒,从玄关抽屉里翻出车钥匙,又回房间给自己注射了一针抑制剂,想想把剩余的全装在身上,才跌跌撞撞地往屋外去。   车里没人讲话,尹懿塞着耳机默谱,右手偶尔在腿上模拟弹奏时的动作,黄叶坐在他旁边,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略带一点心虚地开口道:   “尹老师,今天这个活动参加完,咱们就找个合适的机会就退出平权组织吧?”   尹懿听见了,却没有摘耳机,侧过头瞟了黄叶一眼——只这一眼,黄叶的心虚值就已经往上蹿升了好几个度,仿佛这个无理的要求是自己想出来的一样。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尹懿冷淡地问道。   “就,资方还是觉得,从商业价值上看……多少会受影响,”黄叶磕磕绊绊地开了个头,见尹懿虽然阴着脸,却没有要打断的意思,干脆视死如归地一口气说道,“你也知道,Omega进入职场这件事,其实一直都不怎么被看好。而且你自己又是个Alpha,你这样站出来替他们说话,得罪了A和B不说,Omega群体也未必会感谢你,心里还想着万一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呢——反正两边都吃力不讨好,还不如急流勇退……”   黄叶说完,紧张兮兮地等着尹懿发话,却听他好像拐到了另一个主题上:   “这个乐团,现在不算我,每年给他们盈利多少。”   “差不多……二三百万,还是能保证的。”黄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顺着话答道。   “乐手的个人价值呢?”   “那除了你和梦梦,其他乐手基本也没法算啊,接不到什么个人演出。”   “所以咯,江梦现在一场商演,比乐团一个月的收益还要高;而且,如果这个乐团当年就解散了,现在他们去哪赚那二三百万?嫌赚得少就想卸磨杀驴,他们就不怕把驴杀了,自己亏到底裤都不剩啊?”   黄叶哀怨地叹了口气,道:   “尹老师,你这是强盗逻辑啊,他们也不是针对梦梦,再说了,就算你不当这个平权组织的代言人,Omega们也不会真的就没法进入职场了不是?”   尹懿稍有些嘲弄地笑了笑,反问她:   “这些年,你也是看着江梦走过来的,你不会比我少知道,他在乐坛立足,比Alpha和Beta多了多少困难。这些Omega要是没有这么些人支持,可能迈出一步吗?”   尹懿把话说到这份上,黄叶也无言以对了。两人同时沉默下来,车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僵硬。尹懿把头枕在车座靠背上,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说:   “我承认,这可能不是一件合适的事情,但我仍然觉得,它是对的事。”   黄叶妥协地笑了笑:“跟你八年前说的话一模一样。”   尹懿耸了耸肩,一副能奈我何的样子。   “尹老师,我问你一个问题,”黄叶接着说道,“如果当初梦梦没有分化成O,你还会这样选吗?”   尹懿转头看向窗外,城市的熙攘热闹,粉饰太平一般地宣称着自由,谁也看不到那底下沉重的锁链。   “那你要是没分化成B,会考虑放弃你那些五花八门的香水吗?”他故作轻松地玩笑道。   开往城郊的道路很畅通,旁边不断有车超上前,有的司机被江梦那要快不快的行驶速度逼烦了,还故意在靠近时逼他一把,以示挑衅。   江梦已顾不得那么多,只能机械地避让开。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攥成拳,用指甲掐住掌心的肉,死撑着往前开。导航里的女声有时已经听不清了,在脑袋里嗡嗡地响成一片。   等终于开到小区门口,那股潮涌一般熟悉的、让人难堪的性欲已经彻底控制住了江梦的意识,他难安地趴俯在方向盘上,近乎一种本能地想要抬起自己的后面,然而腰上本就麻软,加上刚才撞的那一下还在发挥着余痛,就更加使不上劲,反倒让裤子带着柔软的纤维感的布料蹭着私密处,很快,车里漫溢的异香中就混入了一丝隐隐约约的腥味。   江梦脑子一麻,再也克制不住的呻吟声从喉间逸了出来。   --------------------   剧情没有逻辑自洽,所以这章大修了,对已经看过的小天使鞠躬道歉! 第18章 Op.5 No.2   ==========================   尹懿整了整领子,推开门走进会场。   里面密密麻麻的人,此时都循着主持的指示,朝他这里看了过来。记者们拍照的“咔嚓”声混乱地响成一片,尹懿只淡淡地朝他们瞥了一眼,就不停步地朝前走去。   这是一个规模不小的集会,开阔的会场里,所有顶窗都开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类似消毒水的凛冽味道——这些都是为了在人群混杂时,避免信息素的气味相互影响。尹懿径直走向空着的演讲台,坐前排的都是熟悉面孔,跟他自己一样,在这组织成立之初就在。   在朝后几排,坐的人就总是陌生的了,有的人刚刚加入、有的人离开以后再也不出现。这么许多年下来,尹懿站在这个位置,觉得他们在数量上其实并没有增减,似乎来来去去,关心这件事情的人总还是这么些。   记者倒是一次来得比一次多了,这活动最早只是沙龙式的聚会,现在搞得更像大型商业演出。   快门声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不过参会的人们渐渐安静了下来。尹懿地用手指轻拍话筒,听见音响的返声,就面无表情地开始例行演讲,黄叶头痛地看着他那神色,心想,倒还真如有些媒体所说,像是被赶鸭子上架来的。   “其实每年都在这里废话一大堆,我猜你们都觉得很没意思,我自己也觉得很没意思,”尹懿顿了顿,好像听不见下面因此而起的议论一样,兀自道,“不过,我还在坚持做这件事情,是因为有一些私心,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变过;当然,如果看到我们这些人很无聊的重复努力多少有些成效,让这世界在某个细微的节拍上变得更好了,我也会觉得很欣慰……”   江梦费了很大劲,才把自己扔到床上,衣服被蹭得凌乱不堪,他觉得冷,身体似乎不断地打颤,却没有力气去拉被子。随着身体无意识的挣动,越来越多的液体从江梦的身下渗出来,这让他倍感难堪,尽管如此,残存的一点理智却无法阻止身体的选择,他的膝弯无意识地屈起,腿大大地张开了。   也许是这羞耻的姿势使然,也许是绝对的孤独和卧室里不够明亮的光线作祟,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严重地,江梦心里冒出一股深深的无助,像是毫无准备地掉进了空气形成的旋涡里,四周没有任何可依靠的存在,伸出手什么也抓不到。   一切好像都抛弃了他,他却又好像被一切给束缚着,本能剥夺掉了最后一点自由,只能任由自己在难耐的性欲当中不停下沉。   隐没在身体里的那段甬道痒意越来越明显,它在渴求着特殊的满足,可江梦没有东西能够给它,他只能无谓地抬起腰,又脱力地落回床上。很快,没能被消解的空虚变成了窒息感,挤进江梦的胸腔,他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喀喀的痛苦震颤,却喘不上半口气,眼前蒙上了一层闪烁着光怪陆离的光亮的黑幕。   在这痛苦到达顶峰的时候,一股液体狠狠从下体喷出,伴随着周身的冷战,那窒息感才平息下去,可是粘稠的液体也带走了江梦大半的体力,他对这状况无计可施,像涸泽的鱼一样呼吸着。   等黑晕散去一些,他摸过自己的手机——刚才落在了床尾,现在上面也沾到了黏黏的异物,江梦摸到的那一瞬,立刻条件反射地干呕了好几下,管不了许多,他在床单上蹭掉那些东西,摁亮了屏幕。   就像以往每一次熬过发情期时会做的那样,江梦从手机存储中找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总共有十九个录音,他点开最后一个,让它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录音大概很老了,有的地方杂音甚至盖过旋律——更可能是从什么别的地方翻录过来的。   依稀能分辨出,录音演奏的是肖邦第十九号圆舞曲。小调旋律带着天然的忧郁气质,但在录音中,却被弹琴的人处理得硬朗了许多,短音阶几乎全都用小跳音替代,于是忧郁就变成了一种高傲的挑逗,若即若离,像是初出茅庐的交际花,用自己那还不完美的社交手段撩拨着众生,因为不知天高地厚而格外轻浮。   这演奏者称不上专业,技巧也还很青涩,但不知为什么,江梦听得很入神   身上的不适尽管仍在,但那录音响着,他好像就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灵魂好像已经彻底从躯壳上剥离出去,在一片天旋地转中,江梦找到了难得的睡眠,他迫不及待地走进去,任由颤抖的腿根不断逼出越来越多的黏滑液体。   演讲结束以后,尹懿“应邀”给众人演奏钢琴曲,在这样的场合弹那些本应该出现在音乐厅的曲子,不管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违和滑稽,尹懿却好像一点也不尴尬,像是将自己隔离在了另一个空间。   如果说,在弹“乘着歌声的翅膀”时,他在乐段轻重快慢的变化中,透露出的那些浪漫而饱满的情绪还带有刻意雕饰的痕迹,那么,当奏响十九号圆舞曲的第一个音符时,尹懿则已然彻底抛却了自己所在的时空——他与那音乐才是一体的。   这曲子旋律非常简单,尹懿演奏得比多数音乐家更和缓一些,左手的三拍子因此而有空间放大某种深沉,如同深夜的海浪,而右手的旋律则如同孤帆的小船,在那墨色的浪潮中独舞,一种欲言又止的情调弥漫在旋律当中,好像每句乐曲都包含千万种的欲语还休,若不看尹懿,只听这旋律,人们大概怎么也无法联想到一个男性Alpha演奏家的形象——倒更像在车水马龙中独自品尝寂寥的少女才会有的心声。   曲子都很短,气氛似乎才刚刚进入状态,就随着音乐的结束而被打破了。   尹懿重新回到演讲台,主持人提示台下的记者可以开始提问,而黄叶能看出来,刚才的圆舞曲显然让他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他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记者们身上,以至于前几个问题都答得十分潦草敷衍。   很快,记者扎堆的地方开始升起嗡嗡的议论声,不太能听清他们在讲什么,但莫名有种紧张不安的情绪在这议论中滋生,黄叶以为是尹懿走神得太明显引发了不满,忙在底下给他使眼色,提醒他专注。   尹懿回过神的时候,听到拿着话筒的人正问“认不认为Omega的发情期会影响他们的职业道路,甚至污染职场环境”。   黄叶听这问题就知道要糟,果然转头就瞧见,尹懿脸上露出了他那搞事时才会有的讥笑。   “你这个问题,就跟分化没有出现时,问女人生理期会不会影响她们工作一样愚蠢……”   “那尹先生,你对这个怎么解释呢?”   出乎意料地,在尹懿说出更尖刻的话之前,人群里冒出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不知什么原因,黄叶却并没有因此而松了口气,反而心提得更高了。   说话的人端着手机,上面似乎正播放一段社交平台上的视频。周围的人纷纷看向了他,刚才那明显预告着某些意外事件的议论声消失了,整个会场陷入诡异的寂静当中。   尹懿摊开手,示意他展示。   在下一秒,随着场内爆发出惊呼、喧嚷和谩骂,尹懿怀着近乎自我怨恨的心情,后悔起刚才的举动。   ——在身后的大屏幕上,江梦趴在车里淫糜地扭动身躯的样子,展览在了这几百号人的眼前。   视频显然是在离车挺远的地方,用专门的摄像设备偷拍的,听不到声音,但隔着车窗防窥膜模模糊糊看见的身影,那性暗示已经足够令人感到难堪了。   “这位是你的师弟江梦吧?”刚才被尹懿用话噎住的那位记者明知故问道。   说出这句话以前,其实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了,因此所有人也都清楚,这样的场面,仅仅只是为了让尹懿难堪,进而趁机挖出些不一样的料而已。   当然,听那耀武扬威的语气,也有一些私怨掺杂在其中。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在场的记者都得到了明天的头条,他们很满意。   尹懿咬着牙暗骂了一句,人们看见,他就那样近乎冷酷地走下台,走到那播放视频的记者面前。他一把夺过那高举的手机,远远扔出去,手机应声摔得粉碎,大屏幕终于黑了。   然而尹懿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挥拳冲那人脸颊打去,仅仅一击,对方就已经捧着下巴,以极度痛苦而又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尹懿,旁边的人发觉他的脸似乎有些变形——承受那一拳的半边面颊凹陷处一个可怕的弧度,颌骨大概已经碎了。   然而尹懿却没多分一个眼神给他,一拳以后,他立刻走向提问的那位,抬脚踢在了他的小腹上,苦橙叶的气味渐渐弥漫开来,近处的人群不得不臣服于这顶级Alpha的威压之下,一时之间,连能上去拉架的人都没有了。   尹懿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在地上蠕动,冷声道:   “刚才那个问题,你不是想听回答吗,我现在就让你亲自试试。”   说着,尹懿摘下自己的胸针,强硬地掰过那人的脑袋摁在地上,朝着他的颈侧的腺体狠狠刺了下去。   惨叫声让在场的人都毛骨悚然,血痕迅速染在了那人的脖子上,信息素的味道却在苦橙叶的绝对压制下,甚至没有散播的机会。   尹懿冷笑了一声,沉沉道:   “一个劣等Alpha,你凭的什么挑衅我?胆量吗?”   说完,尹懿直起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黄叶追在他后面,脑袋里一片混乱。她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刚才发生的一切。   尽管一直以来,乐团里没有谁不知道尹懿是顶级的Alpha,也清楚他刻薄、高傲、挑剔,一身怪脾气,但这么多年,他总是那样文雅地行事,总是怀着恰到好处的善意,而刚才那突如其来的野蛮,好像本不应该属于这个名叫尹懿的人一般。   追上尹懿的时候,黄叶听到他正跟于知意打电话,问江梦新家的地址,语气冷得结冰。   --------------------   *Waltz No.19 in A minor, Op. posth*   *Auf Flügeln des Gesanges Op.34 No.2* 第19章 Op.5 No.3   ==========================   怕尹懿再被激怒,黄叶路上就叫人处理了别墅那边的麻烦。   偷拍那支视频的人没有抓到,听说别墅外面围了不少记者和狗仔,驱赶了半天,最后险些闹到报警。一路上,尹懿都很沉默,黄叶也不敢对他说江梦那边的情况,也不敢问他到底怎么知道于知意的联系方式的——从当年送江梦出国,他们就一直隐瞒着具体情况,到现在,已经积压了太多不能说出口的秘密,黄叶甚至不敢猜想,尹懿眼下到底知道了多少。   苦橙叶的味道萦绕在车里,那涩意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   车开进小区里,黄叶从自己包里翻出一板口服的抑制剂,尹懿却连看都不看她,直接从小冰柜拿出小针管,面无表情地在自己手腕上扎了一剂。   “尹老师……”黄叶错愕地望向他。   “你还打算明天多一个重磅新闻,‘尹懿趁发情期强奸江梦’?”   尹懿说着,脸上的戏谑近乎残忍,黄叶有些不敢看他,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眼眶一酸,几乎克制不住想哭的冲动。   “这是给……江梦准备的,我觉得你还是别进去……”   黄叶小声地解释,却没得到尹懿的回答。   车里再次陷入沉默,尹懿转头望向窗外,看那一幢幢长相一模一样的小楼向后退去,掠过自己的视野。最后,车停在了一个荒凉的庭院前。   江梦说这边已经快装修好了,显然也是骗他的——尹懿凝望着那满院的石灰和枯草,心底难免觉得荒唐可笑。   见黄叶跟自己一起推门下车,尹懿就停下了动作,交代道:   “你不用进去了,盯着点记者。”   黄叶愣了愣,最后还是听话地点头。   “江梦那个经纪人来了,也让她外面等着,”尹懿说着踏出车门,想了想,又转回头淡淡对黄叶道,“对不起,没控制好脾气。”   黄叶有些诧异,车门在她面前砰地一声合上,她还没回过神来。   江梦延续着一贯的怠惰作风,密码从来不带换的。尹懿只尝试了一次,门锁就开了。   门才打开一条缝,里面那浓郁的焚香气味就扑鼻而来,像勾人的缠绵缱绻化成的实体,魔药一样往人胸腔里钻。尹懿转头深深吸了口气,庆幸自己没用口服的抑制剂对付过去。   屋子很暗,家具还没有配齐全,空空荡荡的,灰色墙面和深色木地板让人觉得冰冷。尹懿不忍看,心里的烦闷像浪潮似的不停涌上来,挑战着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耐心。   尹懿走到二楼,凭着信息素的浓度变化找到了卧室。不出所料地,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藉:过于浓重的香味,还有被蹭得凌乱不堪、沾着一滩滩液体的床单,都在无形之中变成腐败而又香艳的诱惑,即使没有信息素的引导,眼见这个场景,尹懿仍然需要靠意志力才能不想偏。   其实黄叶说得对,在所有人里,他是最不适合来解决这些麻烦的人。可那是江梦,从以前到现在,如果是江梦出事,他似乎就总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江梦侧躺在靠近床沿的地方,没有盖被子,露出熟悉的清瘦背影。尹懿走过去,见他喘息得还是很急促,但眼睛半闭着,满头满身的汗,显然是连挣动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   尹懿蹲身在床边,叫了他两次都没得到应答,江梦好像是醒着,意识却已经彻底涣散了,瞳孔里缺少神采,全是睫毛投下的阴翳。   没来由地,尹懿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坐到床边,把江梦搂进怀里。隔着薄薄的T恤,Omega皮肤上灼热的温度,像是要径直烙进尹懿的身体里,他咬紧牙维持着自己的理智,轻轻拍了拍江梦的脸颊,又在耳边低声叫他名字。   万幸,这次江梦给了反应,仿佛在寻找一个港湾,他把脑袋埋到尹懿的胸口,用手攀住尹懿的脖颈,力气大概只有奶猫那么一点大,反倒把尹懿弄得后背发痒,防线几乎要失守了。   江梦无意识地仰起头,那微微张开的薄唇就在尹懿眼前,染着水光,唾手可得的距离。以往,它总是紧闭着,或者十分克制地给出一点点表情,就像江梦这个人一样平淡得近乎漠然。只有在这特殊的时候,它透露出一点点性感,是欲擒故纵的一点,像隔着纱帘看胴体的感觉。   尹懿暗骂自己禽兽,却还是抵挡不住这诱惑,俯下身,含住了这翕动的嘴唇。信息素的过量释放,让江梦的涎水中带有一丝温软的清甜,毒品似的,让人难以抗拒,尹懿不自觉地加深这个吻,更紧地搂住江梦,护在他后背的手向下滑动,勾勒着那具精巧的小身躯上,线条舒畅的蝴蝶骨、脊柱,如同带了温度的雕塑。   正当尹懿的手指贴近后腰时,江梦忽然一个激灵,霎时之间浑身都紧绷了起来。尹懿这才从刚刚的荒诞行为中惊醒,猛然退开身,终止了这个吻。   腺体的地方一片冰凉,尹懿松了口气——还好,没到无法收场的境地。   江梦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眼眸中总算有了一点清明。眼前整个世界都在打转,混着浓烈的香味,激得他一阵阵恶心,但转眼看到尹懿,身体的不适好像瞬间被慌乱给取代了,他用气音叫“师哥”,把不知什么时候搭到人家脖子上的手规规矩矩地收回来。   不过,这句招呼,连同他放下手的动作,在尹懿这里全都起到了反作用,沿着胳膊移动的轨迹,尹懿觉得肌肤又麻又痒,透着难以名状的渴望,而江梦说话的声音——那像是喘息,又像是低吟的声音——惹得他心烦意乱,几乎要再次吻上去。   尹懿别开头整理心绪,发现这人又伸手在身后摸索,还没来得及问他要找什么,就见江梦手里多出了一个针管,要往他胳膊上扎。尹懿哭笑不得,从江梦手里拿走抑制剂,道:   “放心,已经打过了,你不会影响到我的。”   说着,他把人轻轻放回床上,自己则退到了一步以外的地方。   怀抱骤然的空荡让他感到失落,所以当重新看向江梦的脸时,对方的每一丝细微表情,好像都牵扯他的心脏微微揪痛。   屋里焚香的气味又浓起来,伴随而来的,是江梦在床上无助而痛苦的蹭动,以及嗓子里微弱的哼声。   在今天以前,尹懿从未这样看过发情期的Omega,不知道爱欲竟能带来如此巨大的、仿佛末日一般的痛苦。他站在一边,像看苟延残喘的幼兽一样看着江梦独自挣扎、忍耐,看着江梦不受控制地张开双腿,弱小的阴茎颤巍巍抬头,吐出一点点白浊,后穴则不断分泌着粘液——甚至顾不上因为他的在场而维持形象。   尹懿本没有那么狠的心,可越是心疼,他就越清醒自己只能这样远远看着。   江梦没有自己给自己纾解的习惯,他只是咬着嘴唇死挨,实在难耐时,浑身都在颤抖,耳边里一片轰鸣,伴随着越来越明显的刺痛。他仅剩的一缕意识不断提醒着尹懿的存在——然而江梦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一次发情期的反应好像格外严重,到现在,性欲已经不是最不可忍受的部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出了什么别的问题,却又形容不出来。   尹懿上前来给他拉上被子,就朝门外走去。   “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呃,嗯……师哥……”身后,江梦细若蚊呐的声音响起来,“我吃不下……我好像,有点儿……头疼……”   他声音越来越小,尹懿愈发觉得不对劲,转头一看,就见他脸上的潮红已然退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泛出青来的惨白,鼻血不断地往外流,四肢已经像破布娃娃一样没了生气,只是偶尔在情欲的催逼之下,条件反射似地颤动。   “江梦!!”   尹懿只觉脑袋里炸开似的发麻,三步并两步冲上去抱起了这被痛苦摧残着的身躯。江梦身上的温度比刚才更高了,经验再少,尹懿也清楚,这已经超过了发情期的合理范围。   江梦这是生病了。 第20章 Op.5 No.4   ==========================   在等待医生赶到的过程中,尹懿一直抱着江梦。   其实理智告诉他,自己并不需要这样做,但像是一种安慰剂,他觉得唯有把人圈在怀里,才能确定江梦安然无恙似的。   这是尹懿第一次这样贴近地触碰到Omega的躯体,感受他们那特有的脆弱与纤巧,在自己手掌底下、怀抱之中,如同精细的工艺品般与众不同而又缺少真实感——更重要的是,这个Omega不是任何一个“某人”,而是特殊的这一个人,他的容貌、神情乃至呼吸,都藏有尹懿的许多记忆。   江梦像是发情的猫儿一样,即使意识混沌,也还在一个劲地往身旁的Alpha怀里蹭,当身上的敏感区域在尹懿的身上找到栖居之所、短暂地排遣掉那空虚的麻痒时,他就会轻细地嘤咛出声,那是某种介于餍足与加倍饥渴之间的喟叹,混杂在他痛苦的呻吟之中,让人觉得又是心疼,又是心痒。   越是优质的Alpha,在第一次真正品尝肉体碰撞的乐趣之前,就越是难以抵挡Omega天生的诱惑,爱欲会像火焰般灼烧他们、像烈酒般刺激他们的神经,哪怕对方是最劣等的Omega——更不要说碰上像江梦这样完美分化,能让任何人为他的信息素倾倒的尤物。然而此刻,除了替江梦擦掉流个不停的鼻血之外,他不再有其他任何举动,心中除了无法克制的焦虑,也再生不出其他感情。   他对江梦的情感总是复杂的,经历这许多年的纠结和累积,它们变得越来越难以说清,有很多界限从摇摇欲坠的,脆弱却明晰的沟壑,最终蔓延成没有边际的雾墙,仿佛哪里都没有阻拦,可每每试图走进去搞清楚,又会发现哪里都有重重阻碍。尹懿明白,在江梦的心里,自己也占据了这样的地位,正因如此,知道了自己在身边,他才会在短暂清醒的瞬间,第一时间去翻找抑制剂,也才会尽可能压抑那些可能挑起情欲的呻吟、隐瞒所有可能一不小心说出口的情话,宁愿咬牙忍耐过去。   尹懿有时会觉得,自己和江梦都太痛苦,如果能永远不见,也许是最好的自救之法,然而即便在这一刻,发现这样的痛苦几乎要让自己窒息的时候,他依然连起身离开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无力去实践。   好像过了很久,黄叶终于带着医生赶到了,于知意也跟他们一起。进来的时候,看到那一地沾着血的餐巾纸,黄叶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医生上来就先给江梦吊上了点滴,然后拿出器具,抽掉了江梦的一管血。尹懿也看不懂他给输的是什么药,但是知道他是乐团签约合作的医生,至少技术和保密上不会有差错,因此尽管满怀的不放心,也只能任由他在江梦身上来来回回地折腾。   血液的含药量检测当场就出来了,医生皱了皱眉,转过来问尹懿:   “他之前用了多少抑制剂?”   尹懿茫然地摇摇头,老实道:   “我不知道。他是自己偷偷用的。”   于知意忙接过话头,回答道:   “一般是两种,口服的布韦恩泰含片,还有硝醛血清注射液,这次估计都用了。”   尹懿听着,脸色就变得更加阴沉了起来:这两种药他都听过,全都是处方类的抑制剂,效力很猛,像他这种不常使用抑制剂的人,只有在演出当口碰上易感期,或者去Omega大量聚集的地方,才会少量地用一点——没想到,江梦一个发情期,居然要一次上两种。   “除了这次,一个月之内是不是还用过?”医生干脆地放弃了尹懿,转向于知意,继续问道。   于知意连忙点了点头:   “二十多天以前,还有连续服用过布韦恩泰,剂量大概是……十小时内三次。”   “三次?”医生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眉头越皱越紧,“你们知不知道这东西是强效药,不是零食?”   二十多天以前,十个小时,尹懿一听就知道,江梦在回国那天,已经照这样折腾过自己一遍了。也许是他眼神中的质问意味太浓,以至于知意说完之后刚与他对视,就心虚地移开了目光,问医生道:   “这是……拮抗反应了吗?”   医生收起血液样本,从药箱里拎出几个瓶子,一面道:   “血液里药物超标,已经不是拮抗的问题了,这是药物中毒。我先给他配排毒的药水,喝了以后三四个小时可能会吐,是正常现象,病人还在发情期,身体虚弱,你们照顾好,吐的时候防止他窒息。”   黄叶越听越揪心,忍不住问:   “他这个发情期……有办法提前结束吗?”   没想到,这次不等医生回答,尹懿就先道:“没有办法。”   不知这个问题让他想起了什么,黄叶看出,他的情绪现在似乎越发低落了。她于是也沉默下来,还有一点后悔自己之前的多嘴。医生大概是没想到,一个连病人用了多少抑制剂都不知道的Alpha,回答这问题能回答得那么顺畅,也稍稍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解释:   “他分化之前,应该做过腺体干预手术。”   一面说,医生一面看向尹懿,见对方沉着脸点了点头表示确认,才接着道:   “腺体干预是有随机性的。如果干预成功,分化期过去以后患者会自然成为Beta,腺体逐渐萎缩,并且不再散发信息素;但很多情况下,这种干预没法彻底对抗患者身体里的性激素,分化还是照原定的方向完成了,对这些患者来讲,他们的腺体反而会比普通人更加敏感,发情期如果再做干预,会彻底打乱身体的平衡机制,可能有生命危险。”   黄叶愣了愣,看向尹懿:   “梦梦做过这个?”   “嗯,在进乐团之前。”尹懿垂着眼,低声道。   看江梦鼻血渐渐止住了,医生又给他测了一次脉搏,旋即道:   “现在暂时没事了,接下来一直到发情期结束,他身边需要随时有人守着。”   说完,医生看了看依然坐在床畔,维持着他们进来时的姿势抱着江梦的这个Alpha,又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安全起见,最好是只有Beta在场。”   “我会定时打抑制剂的。”尹懿头也不抬地说道。   黄叶噤若寒蝉,唯恐医生再说下去触了尹懿的霉头,只能引着他朝屋外走去,这昏暗的空间里,很快又只剩下尹懿和江梦两个人。   尹懿发呆似地凝视着江梦,过了很久,忽然对着神志不清的Omega说道:   “为什么,当时要这样做呢?”   江梦安静地闭着眼,浅而急促地喘息着,此时此刻,当然无法给他答案。   房间里的寂静让人倍感无力,尹懿忽然觉得,自己胸口像是堵了棉花一样的难受。这是第一次,他发现自己体验到一点委屈:那是极其陌生而又霸道的情绪,想到许多年前在病房看见脸色苍白的江梦时的情形,这种委屈就慢慢发酵成掺杂着愤怒的遗憾,他不自觉地咬紧了牙,环抱着江梦的手臂越收越紧,几乎变成了枷锁,之前所有搭建在理智之上的理解和宽容,眼下都被摧毁成了废墟。   几乎像是复仇一样,他俯下身,贴近江梦的腺体,只差那么一点,牙齿就将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品尝到禁果的滋味,也就在这一念之间,尹懿还是近乎挫败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腕,伴随着刺痛,腕骨附近本就脆弱的皮肤立刻红了一块。   他粗喘着,把江梦死死搂进怀里,把他的脑袋摁在自己肩膀上,他没有发现自己正在流泪。   “江梦,你为什么那么抗拒变成Omega呢?——还是说,你抗拒的其实是变成我的Omega?”   ——用颤抖不堪的语调,尹懿第一次问出这个在他心底早已沉积到腐烂的问题。 第21章 Op.6 No.1   ==========================   醒来的时候,江梦只觉得自己眼冒金星。   身体还是酸软,江梦试着动了动,发现四肢乏力得仿佛被柔软却足够结实的绸带捆在了床上,就连举举手指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很难完成。皮肤正在最敏感的时候,却不得不反复经受神经痛的折磨;而情潮没有褪去,寄生在血液当中、通过血管传遍全身的酥痒在疼痛的间隙浮出水面。   江梦觉得,自己好像正同时被卡车碾压并被羽毛抚触,这撕裂的感觉虽然不好过,但总要比刚才那反常的不适容易忍受太多了。   床的右侧放着输液架,吊瓶里的液体还在以枯燥的频率一点点滴入滴滤器里,再通过那透明的管子流进自己身体。江梦看见,就知道医生已经来过了。床畔没有其他人,刚才那个一直牢牢搂着自己的温暖而轻柔的怀抱,似乎只是在荷尔蒙迷惑下,精神错乱而幻想出来的短暂美梦——唯独那人靠近时,那种熟悉如旧电影,而又陌生得令人慌张的感觉,江梦坚信自己不会认错。他认命地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尝试重新入睡。   在床尾细密的纱帘另一边,尹懿靠在敞开的露台栏杆上,从二楼看着下面静谧的小区花园,正是桂花初开的时节,晚风中掺杂着潮湿而甜腻的花香味,不断打搅着尹懿的嗅觉。他刚闻了一会儿就烦了,把手里的尼古丁贴片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具有刺激性的苦味镇静了尹懿的神经,从一小时前到现在,他第无数次把自己从暴怒的边缘拉回来。   黄叶站在另一边,显然还是有些忌惮他的脾气,所以尽管揣着一肚子的疑惑,却不敢靠近,也不敢主动说话。   “这样不违规吧?”尹懿忽然问道。   黄叶一怔,盯着尹懿手里的贴片,颇纠结了一会儿,才妥协似地劝说道:   “不算违规。但您上次……不是费了挺大功夫才戒掉的吗?听说这个跟抽烟一样,要是再复吸的话,就更难戒断了。”   尹懿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只是对自己刚才的提问补充道:   “我是说隐瞒江梦干预手术的事。”   “这个……”黄叶思索着恰当的说辞。   如果董事会知道了这种有很大概率会影响演出的实情,肯定会对江梦的职业生涯有影响,她心里清楚这一点,却把这些话咽进了肚子里,最后只是鸵鸟似地说道:   “只要我们不说,就没关系吧。”   尹懿嗤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她的天真:   “医生都是董事会签下来的,你还觉得能隐瞒?”   “我……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给他一点好处,能瞒一会儿算一会儿吧。”黄叶皱着眉看向尹懿,不知是在宽他的心,还是在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董事会现在很看好梦梦的商业价值,应该也会尽量让他正常走通告,毕竟这么多年了,梦梦这个……也没真的影响过演出嘛。”   黑暗中,尹懿的神色很难读懂,但黄叶看着,就本能地有些心底发毛,也许是连她自己都不太信得过自己话里的逻辑。   好在尹懿到底没提出什么异议,作为结束话题的标志,他又一次沉默下来。   “对了尹老师,梦梦当初……为什么要做这个手术啊?”黄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试探地问道。   “为了成为演奏家,”尹懿简洁道,“不想有麻烦的发情期。”   黄叶了悟地点了点头,认同道:   “也是。这个行业对Omega设的限制,比起其他行业来说还要更多一些。毕竟Omega本性里纤细的特质,就让他们没办法驾驭大曲子,再加上练琴的量没法保障,不说别的,个人演奏会的品质就必然要下降。”   她的絮絮叨叨一字不落钻进尹懿耳朵里,可是,另一个更强势的声音却在他脑海中叫嚣着,它质问着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这套说辞,还是说,他只是在给江梦的抗拒寻找开脱的理由——仅仅为了让事情变得更容易接受一些。   面对所有这些问题,尹懿知道自己给不出答案,因此愈发被它吵得烦不胜烦。他寻求解脱般地拽下了尼古丁贴片的包装纸。但是,就在准备把贴片往手腕上贴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牙印。刚才咬自己一点没留情,现在咬痕旁边已经有点发青了。   不知想起什么,尹懿忽然停下了动作,凝视着那痕迹,喃喃自语道:   “永远不可能成为一流吗?”   黄叶猜,他大概是在说江梦。   这问题问得她有些心虚,只好小心翼翼地顺水推舟道:   “大概吧。您看,世界范围内最优秀的演奏家里,也没有一个是Omega的。”   尹懿猛地把贴片在掌心攥成一团,笑容有些苦涩。   “我记得,当初乐团甄选的时候,他反倒是得到评价更高的那个啊——不管是技巧还是感情。”   “性别分化的影响……是慢慢展现出来的吧,”黄叶犹疑地解释着,亏心渐渐演变成了愧疚,“梦梦现在能达到这样的水准,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他在演奏上取得的成就,是其他Omega连想都不敢想的。”   尹懿却摇了摇头,否定掉她的说法。他看了一眼表,离开露台:接近两小时了,输液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得在江梦身边看着才行,以防出现什么意外状况。   走到门边,他站住脚,怀着一种急于对谁倾吐心绪的迫切,说道:   “我以前——在还没分化的时候——最常梦想的事情,就是有一天我跟江梦变成全世界最顶尖的钢琴家,然后我们举办一场斗琴。”   大概是想起那场面,尹懿在黑暗中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那将会是可以写进当代音乐史的斗琴。”   迷迷糊糊地,江梦听到有人从露台进来的脚步声,勉强睁开眼睛循声望去。   月色中,尹懿劲瘦的身影看上去格外帅气迷人,江梦看着,就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不过他很快就藏起别样的心绪,把它归结于发情期信息素水平不正常的结果。   “师哥。”他轻轻招呼了一声,不知此情此景之下,自己还应该说点什么。   尹懿“嗯”了一声作为回答,搬了把椅子坐到床畔,目光却并不看向江梦,而是移到了输液瓶上。   “快结束了,”他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医生说你可能会恶心想吐。”   江梦还昏沉着,尹懿的话他听得有一搭没一搭,一时之间甚至没理解他的意思。现在,底下那隐秘的甬道又痒了起来,等待填满的隐秘空洞好似在江梦身体里不停扩大再扩大,固执地逼促着他为它找到一个可以包裹住的归属地,江梦难耐得想要蹭动下身,但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尤其还在尹懿在场时,他实在做不出那么羞耻的事情,只好苦苦忍着,忍得眼前糊上了一层雪花,耳朵里也冒出鸣叫声,却不愿意呻吟半句。   其实,他那痛苦的神色怎么可能瞒过尹懿的眼睛,后者在心底叹息,只觉得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高墙越垒越厚,横亘在中间,让所有的情绪都变得那么扭曲、那么不坦诚。   尹懿站起身,替江梦找了一个借口:   “得吃点东西补充体力,这还不到第二天。”   说着,他就朝卧室外面走去,半路上又回过头嘱咐,让江梦有事就打电话给他,经他这样一提,江梦才发现,手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擦拭干净了,就放在枕边,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有些不敢想,面颊到耳根都因为羞耻而烧红——给自己清理手机的人,除了尹懿之外,不会有第二个。   只要尹懿在,他的事,就不会假他人之手,江梦太知道这一点了。   卧室房门咔哒一声合上,过了不知道多久,尹懿又开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小碗粥,切碎了的榨菜堆在顶上,看上去很美味的样子。   江梦此时嘴里全是甜腻的味道,那本是发情期的Omega专为他的Alpha准备的花蜜,只可惜在这里,不会有人来采撷,江梦只有自己忍受着腻味,把它吞下去,太久了,他在发情期总以这个为食,这次却像是中了大奖,获得一碗清粥。   尹懿把浑身发软的他扶起来,仍旧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喂他喝粥。能感觉到,江梦在靠近他身体的瞬间,防备似地僵直了一下,尹懿让自己不去挂怀,淡淡道:   “放心,我用了抑制剂。”   他不这样说还好,这句话一出口,江梦不知为什么却觉得心揪痛起来,他垂着头,看着尹懿那双修长的手正为他搅拌着粥,看着看着,他就发现自己眼眶里氤氲起了水雾。   “对不起,”他忽然道,“尹懿,对不起。”   --------------------   怎么会越写越苦涩了   我明明想写小甜饼 第22章 Op.6 No.2   ==========================   “下次想死可以直说,”尹懿假装自己会错了意,故意出言讽刺道,“用抑制剂自杀,你也是够有创意了。”   闻言,江梦叹了口气,还是让自己挤出一点笑容。他打从心底里觉出巨大的苦涩,却做不了什么去化解它,时至今日,两个人之间已经隔了太多没法说开的前尘,牵动哪里都是五味杂陈的沉重,也只能这样点到为止了。   他知道尹懿其实是明白的,就因为太明白,才会顾左右而言他。   “快巡演了,”他喝下尹懿喂到嘴边的粥,低弱地解释道,“不想因为这些事耽误练习,结果一不注意就……”   “亏你当了快十年Omega,抑制剂用量还能出错。不知道这脑子里一天天都装些什么。”尹懿嘴上并不饶了他,可这些话,在此时此刻说出来全无气焰,只让人听出一股无奈。   江梦沉默了一下,忍过一阵情欲。感受到他难安的细微挣扎,尹懿就自觉起身,把人放回枕头上,自己照旧坐到床边的椅子。扶着江梦胳膊的时候,尹懿又看见他手腕内侧的小痣,不知道是不是发情期的缘故,它似乎比平时颜色更深了,像针尖似的,能刺进人眼底。尹懿呼吸一乱,忙不露痕迹地移开眼。   江梦躺下来,在被子底下把自己蜷成一团,用力深呼吸了几口,最后激出了一身的汗,那隐秘的情潮才稍见消退,身下的甬道里,又有一股黏滑的液体流出,床单很快濡湿了一片,察觉到的时候,江梦羞耻得甚至希这具身体不属于自己。   他拽紧了被子,唯恐尹懿发现这秘密,也不顾声音还在隐隐发颤,就开口道: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这样了?”   “回家就闻到了,猜都能猜出来。”尹懿说。   他掏出手机,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翻看起来。其实眼下他也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内容,只是想让江梦知道自己已经转移了注意力,多少能放松些休息。   上午在会场的冲突已经发酵得难以收拾,尹懿发现,自己以前在社交平台上更新的每一条动态底下,都多出了一大堆新评论:当然是谩骂的占了大多数,当中零零星星夹杂着一些粉丝的加油打气,话里话外其实也早信了流言蜚语捏造出来的“事实”。   那些记者从第一篇稿件开始,就朝着“顶级Alpha在平权集会上对记者大打出手,并发表性别阶级倾向明显的言论“这个方向大炒特炒,到现在,如他们所愿,没亲临现场的网民已经照着这些新闻稿,勾勒出了一个傲慢、自大且粗鲁的Alpha形象,而正如早晨黄叶在车里和尹懿说的,真正身处协会的那些人,似乎也并不打算出来替他说话——他们现在正为了维护协会的名声而恨不得跟尹懿彻彻底底撇清关系,其实在这些人眼里,尹懿只不过是个异于他们的既得利益者,是利用他们作秀的公众人物罢了。   尹懿无动于衷地往下看,逼迫自己无视心底窜起的那股火气。大致浏览了一遍,确定没有人再公开江梦那段视频,他才感觉心情稍霁——这是出事以后“黄金一小时”的紧急公关里,他三令五申嘱咐黄叶必须要办好的唯一一件事。   “那……你演出顺利吗?”另一边,江梦又问道。   尹懿从屏幕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江梦声音现在虚飘飘的,尾音的微喘甚至带了一点欲望的色彩,平时那种不近人情的平淡现在荡然无存,倒显得更讨喜了。这人也只有在发情期的时候,才会说点有人情味儿的话,可惜——尹懿苦笑着想道——这份难得的人情味现在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很顺利,”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掩盖了旁枝末节,只闲聊般地说道,“好久没弹这种级别的曲子了,弹完都没什么感觉。”   听他这么说,江梦回忆起了什么似的,绯红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我记得,老师以前说,你弹的肖邦圆舞曲……”   “像要上战场。”尹懿也笑起来,接过江梦的话头说道。   尹懿切出社交平台,打开和黄叶的聊天界面,发信息问她在哪。   “现在不这样了,”江梦声音更轻了一点,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语气继续道,“去年新年演奏会,听到你的降E大调辉煌圆舞曲,我当时都没敢认。”   “差别很大吗?”尹懿明知故问道。   他知道这样的问答很傻,但还是一心想要把这场对话挽留多一阵子:他们两个人,好像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什么也不做,只是聊一些普通得近乎无聊的话题了。   江梦回忆了一下自己录音里那彷如进行曲的版本,含笑点了点头:   “像是少女,在舞池里飞旋的场面,而且我想,当时她的舞伴一定是梦中情人,她才会有那么明亮,又那么温柔的样子。”   “少女啊……”尹懿沉吟了片刻,故意玩笑道,“那今天你真应该来听听我的十九号,怨妇风格,包你满意。”   让尹懿这么一提,江梦又再回想起独自一人躺在这装潢了一半的屋里,反复播放十九号的那几个小时,不禁有些脸热,却并不再像当时那样孤独得近乎绝望了。   “那应该也很好。”他说,不知道指的究竟是曲子还是自己。   黄叶回信息过来,说自己从露台的边门出去了,正跟投资方的人开会。不等尹懿回消息,她又追了一条,问尹懿是不是真不打算澄清整件事,字里行间都能看出些许担心。   尹懿想也没想,就回了她一个“是”,又嘱咐一遍绝不能让那条视频挂到网上去。分神的片刻,他好像听见江梦用一种无限缅怀的语气说“不过我也还是很喜欢以前的那些”,但是没有听真切。   把消息发出去以后,尹懿才又抬头问江梦:   “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江梦是这样回答他的。   有些话只在那一瞬间的心境和气氛之下才会出口,错过以后,就再不会听到第二次了,这也像他们这些演奏家手底下的旋律,一切节点、一切刹那之间的迸发,都永远不可能完美地被复制。   黄叶回信息,还是打商量的口吻,说视频一定会保密,但只要把实情披露出去,大家多少都会理解尹懿的做法,好歹不至于被那么多人指着鼻子骂。临了,还附加了一句,说现在平权协会那边已经单方面否认他的大使身份了。   尹懿少有地感到心口有一点酸意,如果愿意矫情一点解释,那的确已经是一种类似于委屈的心情了,不过他咬了咬牙,把这微不足道的一点起伏抚平,假装它未曾存在过。   “说一半话的人会吃不饱饭的知道吗?”作为替代,他摆出一个坏笑,威胁似地对江梦道。   江梦脱力地放松了身体,评价道:“好幼稚啊。”   他现在感觉不太舒服,连带着跟尹懿继续逗贫的心情也没有了,胸腔不停翻涌的恶心让他手脚冰凉发麻,还以为是病情又反复了,怀着对身体的极端厌恶,他在心底评估着向尹懿隐瞒,自己熬过去的可能性。   尹懿飞快地在屏幕上打字,发现江梦突然沉默了下来,直觉有些不对劲,抬眼去看,发现他果然又皱起了眉头,脸上难掩痛苦的神色。   “怎么了?”尹懿匆匆摁下发送键,就上前察看江梦的状况。   江梦紧咬着牙关挨过一阵呕意,才颤抖着声音对尹懿道:   “可以再……抱我一下吗?像、像刚才那样?”   尹懿叹了口气,几乎没什么犹豫地把人搂进了怀里,低声问他:   “是不是想吐了?”   江梦这时已经无暇再说话,只能微微点点头,他小猫似地用脑袋挨着尹懿的胸膛,又蜷起双腿接近尹懿的臂弯,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放到尹懿怀里似的。   这就是他最大的私心了,只有借着这样特殊的机会,才能悄悄流露出一点。 第23章 Op.6 No.3   ==========================   那天的下半夜,江梦吐了三四次,才总算消停下来。尹懿原本是打算第二天就走的,看江梦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又觉得放心不下,多留了一天。   人在这样极度虚弱的时候,往往很难再顾及到形象举止之类的身外之事,所以直到这一次,尹懿才发现,江梦平时看起来寡淡得如同一杯白开水,发情期的时候,却并不比其他任何Omega更有自制力,当他轻而软地依在尹懿怀里,不出声,却起伏着脊背宛如在呜咽时,尹懿才第一次懂得了,为什么会说他是最顶级的Omega。   就连压抑住了本能的抑制剂,都险些没能让尹懿逃开江梦那欲迎还拒的性魅力。   抱着江梦轻轻拍抚的时候,尹懿忍不住在想,此时此刻如果是别的什么人在这屋子里,江梦是不是也会毫无防备地靠进那人怀里。想到这里,尹懿就不免感到嫉妒,有种天然的占有欲,让他迫切地想要在怀里这个人的灵魂上烙印自己的图腾,无论用什么方式,只要确保他再不能为其他任何人所拥有。   黄叶最后发来的那条消息,一直这么摆在手机的屏幕上,尹懿不止一遍地去看,却迟迟没有回复。他心底原本没有什么纠结,可现在,江梦就在自己怀中,他那清瘦而纤美的后背在他手掌下如同玉雕般美妙,尹懿一遍遍轻抚着,却忽然有些厌倦了一直以来那种哑剧似的付出。   他自知不是圣人,他也很私心地想要看看,假如江梦知道了自己为他做的这些,会不会不在乎什么前程事业,而选择成为他一个人的专属存在。有许多个瞬间,尹懿分明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那个被欲望和贪心所控制的恶魔已经占了上风,只要一条信息,只要交代黄叶把事情的真相透露出去一点点,他就可以彻底掀开一直以来自己与江梦小心翼翼遮掩着的一切。   这是一个充满了诱惑力的选项,但不知道为什么,尹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与它对抗着,一次次把“就按你的打算办”几个字打在信息框里,又一次次的删掉。   最后,在江梦卧室里渡过第二个枯索的无眠长夜以后,他把那一室春梦都牢牢关在了门的另一边,拨通黄叶的电话。   没有被标记过的Omega发情期很短暂,到第三天,江梦已经可以自己起来找吃的了。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也许是心理暗示的原因,未完成的装修让整个房间看上去大而无当,空旷得让江梦都觉得有些孤寂。   一楼显然被人收拾过了。三天前江梦来时,那些从新家具上拆下来的包装纸还随意扔在地上,现在都已经收走了,露出一尘不染的深色石质地面。   书架上的乐谱和其他书都从右往左按一种特殊的顺序排列在壁挂式书架上,江梦一眼就看出,那是尹懿特有的收纳习惯:小的时候,他会把所有能排列的东西都按这个顺序排好,知道其中规律的人,会知道那代表的都是五线谱上的音符。   江梦在那一架子书前凝视了半天,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朝厨房走去。   冰箱果然已经通上了电,冷藏柜里全都是三个一提的便当盒,江梦随手抽出一提,里面是变着花样做好的三餐吃食,工整得像是高级餐厅里准备拿去出售的一样——这也是尹懿的手笔。   这间屋子好像骤然之间留下了许多关于尹懿的痕迹,江梦环顾四周,对偶然捕捉到的小发现感到惊喜,尽管知道,这两天的所有经历,未来彼此都不会再重提,但在悄无声息隐退之前,多少暂存了一些证据,不知为什么,江梦就觉得心底有一丝丝的窃喜。   他从冰箱里挑了一份顺眼的便当加热,又随手在架子上拿出琴谱,站在微波炉前默记曲子。大概是因为发情期激素水平还没稳定的缘故,触碰这些东西的时候,只要一想起它们此前是经尹懿之手放到某个位子的,就让江梦生出一股欢愉的紧张。   他想了想,把琴谱放在料理台上拍了一张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里,除了图片,其他一个字也没写。江梦心里隐隐把这举动当作是一个密码,没有任何解释,却期待着某个人能够看懂。   做完这件事,他就不再分心,匆匆吃完了饭,准备到乐团去。这次发情期来得不是时候,距离巡演的首场本就只剩下不到半月的时间了,现在又荒废掉三天,要是再不抓紧,恐怕得在舞台上出丑。   谁知还没出门,黄叶的电话已经追过来了。   听到铃声的时候,江梦下意识地以为是尹懿打来的:这位做事一向有始有终滴水不漏,只要是看到了他发的图,没道理不来问情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抱着这样的猜想,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江梦就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黄叶说话的声音有些紧张,能听出来她已经在尽力掩饰了,却没逃得过江梦的耳朵。她支支吾吾地寒暄了几句,才犹豫着拐入正题,对江梦道:   “演出的事情不着急,休息好才是最重要的,排练晚两天也没关系。”   她的话疑点太多,处处透着一股不对劲,这反倒让江梦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从何问起了。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道:   “叶子姐,我的行程问题,怎么不是于知意来协调?”   “她……她忙着安排你的巡演时间嘛,排练这边我暂时帮她照看着,反正我也要管乐团。”   “意思是说,我的巡演时间要调整?”   “看情况吧,实在不行后面压缩一下,头几场晚一点办也是可以的,不会影响整体。”   江梦皱了皱眉,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琴谱的边缘,他觉得自己好像靠进了某个核心问题。   “师哥那边呢?我们不是要一起开始?”   “他的时间应该也会调整吧,”黄叶搪塞地回答了一句,就迫不及待地岔开话题,“时间宽裕一点也好,我们还是想让你的list里至少保留一首大曲子,现在就来的及准备了,让刑姐给你指挥。”   “尹懿不会随随便便同意改时间,特别是演出这种事,”谁知江梦却并不打算让这一页轻易揭过去,他直截了当地追问道,“这两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江梦问完这句,电话那边彻底沉默了下来,这沉默像是混凝土一样浇注到江梦身体里,把刚才充斥在那里的那股莫名的生机闷得几近窒息。江梦按耐着那股愈演愈烈的不安,安静等着黄叶主动开口。此刻,他觉得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像是落在叶梢上的蜻蜓,在它停稳之前什么也不能做,否则它就会被惊飞。   终于,江梦听到那边叹了口气,他知道,黄叶妥协了。   “尹老师……捅了挺大一篓子,不过跟你没什么关系,”黄叶说道,她声音比之刚才少了许多心虚的成分,像是在背台词一样机械,“但这两天乐团这边确实也不太平,外面天天围着记者,你目标本来就明显,还是暂时先别过来。”   “尹懿?捅篓子?”江梦有些疑惑地反问道。   这两个词组搭配在一起让他觉得特别违和,在他认知中,尹懿表现出来的那一面有多狂傲,骨子里就有多谨慎,别说是他自己闯祸了,其他人有什么失误,他也是去收场的那个。   黄叶也不想再解释,破罐破摔地道:   “你……要是实在想知道,自己上网看看吧,所有首页都挂着呢,撤都撤不下来。”   江梦嗯了一声就挂掉电话,登入社交平台立刻就明白了黄叶说的“首页都挂着”是什么意思。   所有和尹懿有关的词条,最高热度的都是同一段视频,那视频明显是偷拍的,没前没后,只能看到他夺过一个人的手机远远扔开,然后把人整个摁在了地上,从前襟拽下饰品,尖锐的一端抵在对方腺体最脆弱的部位。   尹懿撕破了他那斯文高傲的外壳,像发狂的野兽,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他周身的气场让江梦都觉得不寒而栗。   一片嘈杂中,视频里响起尹懿沉怒的声音,江梦来回辨认了三四次,才敢确定这句话的确是从尹懿嘴里说出来的。   “一个劣等Alpha,你凭的什么挑衅我?胆量吗?”   ——他听见尹懿含着挑衅的冷笑,这样说道。 第24章 Op.6 No.4   ==========================   视频拍到这句话就戛然而止,江梦对着屏幕呆了片刻,才重新拨通黄叶的电话。   那边刚一接起来,还没出声,就听江梦问道:   “尹懿在哪?”   黄叶支吾着不想透露,多少也有一点斟酌江梦态度的意思。她和江梦的接触不算少,知道他此刻虽然语调平淡,但反常的迫切逼问,早已经出卖了真实心境。   “梦梦,尹老师也不是有意那样的,你……”   黄叶干巴巴地解释了半句,就停了下来,她发现,要是遵照尹懿的要求,对整件事的真相不向江梦透露半个字的话,就真的再没有什么可为尹懿的行为开脱的说辞了。   那些行为无论看在谁的眼里,都会做出相似的理解,黄叶想,如果现在立场对调,是自己身在江梦那一边,大概也会想要去找尹懿问个清楚。   江梦听出了黄叶的犹豫,但是这样的犹豫却没有触碰到他的决心。   “我没法不去找他,”他说,“但你想说的我都清楚。我知道尹懿是什么样的人。”   说完,江梦隔着电话听见一声叹息,不知道黄叶是出于妥协,还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过不管怎么说,她倒确实配合了:   “尹老师住的小区,还有乐团,现在都被记者围着,他今早跟我说,打算去以前的家一趟……”   江梦照旧“嗯”了一声,听出黄叶还有话没说完,却还是挂掉了电话。很快,那边就追来一条信息,大意还是不希望他去找尹懿,江梦想了想,没有回复也没有理会,拿上车钥匙出门了。   尹懿说的“以前的家”,指的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那里靠进老的市中心,进了乐团以后,因为距离太远,尹懿就不怎么回去了,再后来,他父母出国定居,那房子就彻底空了下来。   少年时代,江梦也时常跟着他回去蹭饭吃,他对那里记忆最深的部分,就是门厅走廊里高低错落挂了很多张加布里埃尔 · 穆特的作品,一些呈团块状的、缺少修饰的鲜明色彩攒聚在画面上,组成房屋、风景和人物,像儿童画似的,总给人一种带着谐谑意味的庄重。   那些穆特的画,于是印成了江梦心里一部分的尹懿,色彩夺目、玩世不恭而又沉静庄严。   一路上,江梦都在下意识地猜测尹懿现在会是怎样的状况。猜着猜着,他忽然就意识到,其实不论此时尹懿的心情怎样、在想什么,他在他身边,能帮上的忙都很少很少。   一直以来,两个人总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多年的熟识让他们能够轻易懂得对方的感受,然而那些再也不能说的前尘往事,却牵扯出了一道迷雾似的屏障,以致越是明白,就越是过不去重重阻碍、翻不到下一页。   他尚且可以利用发情期作为借口,短暂地撕开这道屏障,去接近心底那一抹放不掉却又拿不起的温度,然后再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尽管知道这样狡猾又自私。但尹懿却从未给过自己放纵的借口,从十八岁分化结束起,他就成了无懈可击的神,连Alpha最难控制的易感期也可以完美掩盖,不让任何人察觉。他没给任何人看到自己脆弱或崩溃的可能,江梦有时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有给他自己留下喘息的机会。   汽车畅通无阻地开进小区里,当年这里还是刚建成不久的高档住宅区,现在再来看,却已经显得老旧而过时。江梦开着车经过的时候,门口的保安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没有管。江梦凭着记忆在小区里兜了一圈,找到尹懿家,上去以后却发现扑了个空,敲门敲了半天没有人应,里面一片寂静,半点声音都听不见,打尹懿的电话,发现也关机了。   江梦站在那道紧闭的门前,忽然觉得有些苦涩,他平时从不浪费心思在伤春悲秋上,此刻却莫名想到,这样的情境,仿佛是对他们之间关系的象征:几乎在他所有破碎的瞬间,尹懿总能适时地找来,可当他反过去追逐尹懿的时候,却总被这样的门牢牢挡在外面。   想到这一层,连江梦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轴劲,就忽然觉得,今天非要找到尹懿不可。   巡演没有取消,在筹备演出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尹懿都不会抛下练琴的事,顺着这个思路,江梦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地点,虽然太久没有去看过,甚至不知道那地方还存不存在,江梦此时却顾不得想这些,快步走下楼去。   以前就很混乱的老商业区,现在也大同小异,只是拐角处的烂尾楼好像更破败了一点,黑暗的间架结构把弥漫着灰尘的空气切割成工整的一块一块,工地围挡外的低洼处积着散发酸臭味的脏水,经年累月,似乎只有这些东西,才是整座城市不会改变的存在。   江梦把车停在街边,戴上口罩和帽子,临下车之前又吃了一颗抑制剂,才打开车门,匆匆朝着深处的一幢楼走去。   最早的时候,这里是一座写字楼,后来因为周边环境越来越杂乱,租用它的公司就渐渐少了。据说还有过一个芭蕾舞兴趣班在这里办过,最终也没能办下去,他们留下的舞室,就成了江梦跟尹懿成为真正的演奏家以前,上钢琴课和日常训练的地方。   这是江梦能想到的,尹懿最可能来的地方。他心里对这个猜测有种莫名的笃定,但真正摁亮电梯楼层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   既害怕猜对,又害怕没猜对,要是猜对了,他其实根本不知道经过前两天的事,见到尹懿时该说点什么;要是没有猜对,他却更害怕那种两眼一抹黑的不安定感,怕自己再想不出其他可能找到他的地方。   琴房那层很安静,电梯门刚一打开,就能听见琴声在那凝滞的空气中发出回响。   那是来自舒曼《童年情景》组曲中最有名的选段《梦幻曲》,虽然简单,旋律也是烂大街的旋律,但江梦还是能立刻从其中分辨出尹懿的风格。他那撩人的高傲,构成了他所演奏的一切作品的根骨血脉,不论其上的情感色彩是怎样变化万千,究其根本,它们吸引着江梦的原因,却总是那种高傲。   尹懿没有完整地弹这个选段,而是不断重复着开头中音部的那几句主旋律,音与音之间刻意被拉长的延续,蕴含着一种潦草而慵懒的悲哀,又像是敲碎水晶玻璃时留下的余声,带着破碎的美感,以及近乎偏执的追问。   尹懿弹的时候,剥离掉了这曲子那层泡沫般混杂着童稚与思念的忧郁,而用更浓重的笔触强调着那股原本隐而未发的缠绵悱恻。   要是现在让乐评人来鉴赏,他们大概会说,这种弹法是完全偏离作曲家本意的,但江梦却关不了那么多,他不自觉地为这样的缠绵所震撼,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捏了一下,又酸又胀,在某个他说不清楚的空间里,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感情是与尹懿寄托在旋律中的那些相通的。   江梦在琴房门口停留了好一阵子,直到尹懿不经意抬头看见了自己,才举步走进去。   --------------------   *Kinderszenen, Op.15:7. Träumerei* 第25章 Op.6 No.5   ==========================   因为没有料到江梦会来,对视的那么几秒钟,尹懿脸上那交杂了惊喜和担忧的神色未及隐没,被江梦逮了个正着。   好像是人生第一次,江梦发现,自己原来也会因为另一个人短短一瞬间的情绪流露,而有种心底被击中的熨帖和酸痛感。如果要形容的话,那就像是苏打水刚刚倒入放了柠檬片的杯子时,气泡升腾的样子。   江梦想也没想,大步走过去抱住了尹懿,他自己也被自己这行为吓了一跳,却并没有半点想要反悔的冲动——也是人生第一次,他在清醒的状态下,会那么想要去拥抱一个人。这其中也许夹杂着别的更加私密、更加复杂的感情,也许并没有,但这些在此刻都不重要了。   尹懿过了片刻,才回应这个拥抱。江梦刚抱上来的时候,他因为诧异而僵硬了一下,旋即就很快放松了下来,他自然地环过江梦的后背,还顺势抬手揉了揉江梦的后脑勺,但也许正因为这些动作都太自然、太坦荡,反倒掩去了一切情愫的意味,只留下温柔又平静的关照。   江梦看不见尹懿的表情,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能察觉到他的退避,他的心向下沉了沉,决定结束这个拥抱,但才刚一动,尹懿手臂就加了点力度,把他禁锢在刚才的姿势里,不让他离开。   “这么快就满血复活了?”尹懿问他。   江梦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有些委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忍住鼻酸,回答道:   “嗯,已经没事了。”   “才刚好一点,出门又用抑制剂,”尹懿揉完了江梦的后脑勺,在原处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才推开这怀抱,“折腾自己这方面,你是确实不手下留情啊。”   江梦没有回应这句类似数落的闲聊,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他知道尹懿肯定一猜就能猜到,他无意再强调这一点,就转换话题道:   “怎么练起这首了?你演奏会要选吗?”   “怎么可能,”尹懿笑了起来,随手把琴谱合上,“中场休息,随便弹弹而已。”   江梦用目光跟随着尹懿的动作,看到他从琴盖上的一叠谱子里翻出一个协奏曲,放到谱架上之前,还抽了张纸巾,顺手掸去谱架边缘的一点点灰尘。   ——还是往常那一派从容不迫的风度,似乎网络上那些腥风血雨,那些落井下石的诟病,都不是冲着他来的一般。   江梦看了看谱面,立刻就皱起了眉:   “不是说选帕格尼尼狂想曲,怎么又换了?”   “刑芝回来,乐队上要多突出一些,这首更能表现钢琴和乐队的融合咯。”   尹懿一边说,一边不以为意地翻着谱子,江梦看到,第一乐章有将近一半的内容已经做了许多标注,恐怕昨天半夜从自己那里离开以后,就压根没有睡觉。   虽然诚如尹懿所说,莫扎特的十七号钢琴协奏曲,相比之前的帕格尼尼,是更能展示乐队的配合,但这也意味着,钢琴在整首曲子里面的高光时刻,要比之前减少很多,在发生了集会那件事之后,做出这样的调整,江梦很难不去揣测其中的意味。   江梦迟迟没接话,尹懿就抬头看了他一眼,了然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资方肯定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是演奏家而已,在台上,有曲子可以弹,这样就行了。”   江梦垂着眼,说了一句“我知道”,神色却还是有些沉郁。尹懿清楚他是介怀的,想到这是为了自己而产生的情绪,尹懿莫名觉得有些得意,好想不经意间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   “那天……到底怎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江梦忽然问道。   “看那人不顺眼而已,现在这些记者,职业素养越来越差。”   尹懿对答如流,江梦试图从他的眼神中寻找到一些言不由衷的蛛丝马迹,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尹懿显然是早已经准备好了用这个答案来搪塞。他不想说,江梦知道自己无论怎么样都是问不出来的,但他心中还是有放不下的隐忧,忍不住追问道:   “是和我有关的原因吗?”   这话问得其实很突兀,江梦自己也知道。他暗暗把这当作再一次试探,要是尹懿依然回答得顺畅,那么他的猜测恰恰就得到了印证。   江梦这样盘算着,却没想到,尹懿听他这样说,反而像是真的没预料到一般愣了半晌,才奇怪道: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没什么,”江梦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我只是觉得时间太凑巧了,随口问问。”   尹懿闻言,平时那讽刺人的劲头又冒了出来,他手肘往钢琴边沿一拄,托着腮满脸坏笑地端详起了江梦,不忘调侃道:   “不错,师兄没白疼你,知道你在我这儿占据重要地位呢。”   江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表达自己的拒绝,在他的揶揄之下,江梦只觉得刚才的自己就像个过度较真的大傻子。   尹懿也没有更多心思去添补这层粉饰,这样的假装让他感到疲累,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尹懿漫无目的翻谱子的声音,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音符映到他眼睛里,都成了缺少意义的符号,什么也没看进去。   过了一会儿,看江梦还干巴巴地站在那儿,尹懿忽然就有点心软——既是对自己,也是对自己这师弟,他换了个认真的语气,对江梦道:   “我觉得,你对我这个人,还有Alpha整个群体,都有过高的幻想。我并不是什么滴水不漏、文雅大度的人,你和我相处这么久,应该知道我的尖刻、浅薄,难以相处,外表装出来的风度只是用来修饰这些缺陷的空壳子而已,忍不住脾气的时候把人打一顿,对我来讲其实再正常不过了,这次也是一样的。你没必要替我找理由,更不要异想天开地怪到自己身上。”   江梦皱了皱眉头,对他这说辞显示出反对,他凝视着尹懿的眼睛,问道:   “你真这样觉得?”   尹懿指了指放在一边的手机,无所谓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   “有的时候,别人看我们,比我们看自己要清楚多了,不是吗?”   “不是,”江梦抢白地否认道,“我知道不是。”   他神色间的笃定刺痛了尹懿,那些积压的委屈,此刻才好像突然泛滥了起来,尹懿不得不加深自己那嘲弄的笑意,才能让自己的心继续硬下去。   “我比他们都知道你,尹懿,”江梦从未有过这样目不转睛盯着尹懿的时候,像是一定要把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印到尹懿心里,“就算你不说那个原因,我也相信,那是你迫不得已的原因。” 第26章 Op.6 No.6   ==========================   江梦说完,尹懿的眸光就暗了暗,露出莫测的神情。他从钢琴边站起身来,一点点地逼近江梦,在这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江梦的双眼。   属于Alpha那股特殊的威压,让江梦感到胸口升起一股紧张的窒闷感,他下意识地转开头,往身后退了一步,然而这个动作却好像触发了尹懿不知什么样的情绪,他非但没有适时收起这种威压,反倒伸手抓住了江梦的双肩,把他钳制在原地。   江梦呼吸一顿,但是预想之中的厌恶却并没有浮现,更奇怪的是,除了握住他肩头的那一瞬间之外,尹懿几乎没施什么力,他却主动地停在了原地,内心竟然隐隐有一点期待对面这个人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尹懿低着头,像是在苦苦思索,从江梦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头顶的发旋。   过了一会儿,尹懿闷闷的声音传进江梦的耳朵:   “你不知道吗,说这样的话,是很容易让我误会的。”   那声音给了江梦一种彻彻底底的割裂感,不同于此刻——或者可以说是无时无刻——尹懿所展现出的那种游刃有余、那种高傲和稳定,那声音里带着易碎的脆弱,像一根弦绷到最紧的状态、行将断裂的脆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江梦总觉得,这句话表面上是在诘问,其实只是在求助罢了。   在发现这个秘密以后,江梦忽然就觉得释然了。好像从三年前不告而别时候起,缠绕着他心绪的所有纠结,在此刻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暗想道,干脆就放过自己吧,爱和依恋不一向就是跟自私划等号的感情吗,干嘛非要在这当中,强求自己表现得无私呢?   “我知道,”江梦说着,抬手握住了尹懿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如果误会会让你轻松一点,就这样误会吧。”   尹懿抬起头,用怀疑的目光无言地盯住江梦。   “如果说我这一生,有什么人是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离开的,就算物理距离很远很远,就算多年不见、再看到他的时候,甚至发现在很多方面他已经变得陌生,也还是克制不住对他有所依恋的,这个人只会是你。”   尹懿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到江梦会来这么一着,他那完美的面具早已经被江梦这席话给打碎了,露出里面从未经历过爱情的局促。他慌乱地放开江梦,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回应。   江梦却表现出奇异的镇静,就像把这辈子的所有决心都透支到了这一刻,他执着地拉住尹懿,逼迫对方和自己一起沉沦到底。   “每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都特别特别希望,自己能什么都不去想,用任何身份都无所谓,只要能合情合理地一直待在你身边。但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永远没有约定、没有确定的关系,我就不可能有资格享受‘在你身边’这份特权,你是正常人,我不能拉你跟我一块儿,去过这种畸形的人生……”   他的话尹懿越听越不是滋味,到最后,尹懿几乎是带着几分怒意把江梦拽到了自己怀中,责问道:   “你他妈说的什么瞎话?”   “不是吗?”   江梦苦笑着反问。一边说,他一边主动用嘴唇去找尹懿的唇,然而那柔软的皮肤才刚刚触碰,一阵恶心就不受控制地从江梦胃部泛上来,脖颈后侧的腺体也火辣辣地疼着,江梦捂住嘴退开,尹懿看到,他的脸色因为不适而变得苍白,生理性的反胃让他眼角泛起泪光。   “你看,我说不出爱你,我甚至连理解爱情的基本能力都不具备——尹懿,这些都是为我自己曾经做的选择所付出的代价,是我一个人要去尝的苦果,有什么理由非要连累你呢?”   尹懿看着那张脸,看着划过那张脸脸颊的眼泪,江梦此时让他觉得陌生,这些话当中,蕴含着一点都不符合江梦个性的偏执、刻薄和冷酷,而在尹懿一贯的印象里,自己这个师弟总像猫一样的疏离又自在,对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拿起和放下,是因为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现在这突如其来的讥刺,如同一团黑云一样压下来,就连尹懿也觉得有些惧怕了。他凝视着江梦,看他目光深处那种亡命之徒式的无助,突然开口问道:   “所以现在,你是后悔当时的决定了?”   这句问话像是突然唤回了江梦的理智似的,他茫然地愣了一瞬,尹懿看出来,大概是顾忌着自己的感受,江梦打算说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话,然而天人交战之后,他还是垂下眼睛,犹豫地摇了摇头。   不知为什么,看他否认,尹懿忽然就松了一口气,好像这是自己一直以来就期待的回答。   “没有确定的关系,有什么所谓吗,”尹懿的语气回归镇静,像是在谈天,“谁也不是非要靠汲取爱情的能量才能生存,如果真的想要在一起,那在一起不就好了。”   说着,他轻轻抹掉江梦脸侧的泪痕,又追问了一句:   “你想吗?”   江梦沉默着,把脸埋进了尹懿胸口,过了好一阵子,才低声道:“想。”   他刚刚经历过发情期、还不算稳定的腺体,此刻因为情绪起伏而泄露出一股幽淡隐秘的信息素香气,顺着尹懿的呼吸,钻进了尹懿的鼻腔里,焚香那过于圣洁又过于撩人的矛盾气味,这次却不再惹得尹懿厌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那味道烙进自己的肺腔。   到如今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并不真的讨厌江梦信息素的味道,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段弥漫着这香气的曾经而已。   两人这样拥抱了不知道多久,尹懿才道:   “可能我们永远没办法亲吻,我也没法真正标记你,但至少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放弃——”   江梦从尹懿的怀抱中离开,仰头问他:   “什么事?”   “在舞台上,永远和我像以前那样去演奏。我要我们两个人的作品,成为其他任何合奏都不可替代的独特存在。”   尹懿一边说,边捏了捏江梦的耳垂,和以前不同,他现在的动作里,已经带上了些许介于情人与哥哥之间的宠溺。   江梦心里藏着事,听他这样说,就难免心虚,他慌乱地挤出一个笑容掩盖纠结,那神情落在尹懿眼里,更像是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抚摩的反馈:不是躲避,而是羞赧,这让尹懿多少有些暗喜。   “怎么突然这样说?”江梦问道。   “因为……”尹懿略作思索,才郑重地回答道,“抛开Alpha和Omega的身份,你和我,首先是音乐演奏家。”   --------------------   今天加更   周末快乐! 第27章 Op.7 No.1   ==========================   江梦露出一个稍有些落寞的笑容,自嘲道:   “我以为,你早就不这么看我了。”   “笨,”尹懿在江梦的耳垂上轻轻弹了一下,满意地收获对方吃痛的嗔怪表情,“所有人都在夸你了,我要是再不让你冷静冷静,你不是要飘到外太空去?”   江梦没有接话,他知道,现在尹懿心情大好,所以没有数落自己的念头,但这并不代表,之前说他水平下降的话,真如尹懿现在所说,都是为了让他别太骄傲才随口胡诌的——相反,那些都是事实,而且的的确确是除了尹懿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会在他面前揭破的事实。   “有点儿饿。”江梦转移话题道。   尹懿闻言,看了一眼立在墙边的古老的座钟:这会儿才十一点不到,准确来讲,这时间还能算在早上的范围内。   “没吃早饭吗?我都给你做好放冰箱里了。”他忍不住问道。   “吃了,但没吃饱。”   江梦嘟囔着解释了一句,伸手从钢琴盖上摸来尹懿的手机,摁亮了让递到尹懿面前,要他解锁。平日里那一股子懒散的风格,此刻又回到了江梦的身上,他看上去清淡平和得如同一汪不起波澜的水,刚才自我剖白时,那种近乎自我摧毁的狠劲已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一天天事情不干,倒还挺能吃的。”   “我发情期还没过……”江梦可有可无地辩驳了一句,心里并不期待尹懿会听进去。   尹懿拿过手机,打开以后却不交还给江梦,而是兀自在那儿捣鼓起来,过去片刻,他才拉过江梦的手,捏着他的食指在屏幕上摁了几下,把指纹录入到了解锁手机的列表里。做完所有这些,尹懿才锁了手机塞给江梦,非要他自己用指纹再开一次。   江梦叹了口气,腹诽这人有时候真是够矫情的。   “你这样弄,就不怕我乱翻你手机啊?”   江梦盘腿坐到地上,翻出外卖软件一家一家慢悠悠地浏览起来。   “不会,你那么懒,”尹懿学着江梦的样子坐下,难得地,这会儿他也不嫌衣服沾灰了,“再说我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你不管怎么样,都是看不到的。”   江梦的手指悬在屏幕上逡巡着,看上去像是没想好要点开哪一家店,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他才挑出一家店,戳了进去,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尹懿道:   “那……你有吗?”   “有什么?”尹懿正看着江梦不出所料地打开甜品店,翻到蛋糕的部分,忽然听他这样问,一时没反应过来。   “有不想让我看到的东西。”江梦补充道。   尹懿神秘地笑了笑,反问他:“你觉得呢?”   “我希望你有。”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江梦就说出了这句,他以为尹懿会追问原因,没想到却听尹懿说:   “都是成年人了,谁还不藏点秘密,过度开诚布公,只会把一份痛苦变成双倍,让彼此都很累,你说呢?”   “可能吧。”江梦回答道。   不知为什么,此时他本应该感到松了一口气的,这种感觉却迟迟不来,相反,之前就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现在倒好像更加沉重了,他发现自己止不住地想探问,尹懿瞒着自己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他一边侥幸地希望那是无伤大雅的事情;一边又不免有些自私地想,这样的事情最好严重一些吧,这样一来,至少他们对彼此付出的和隐藏的,也都还算对等。   就这样心不在焉地挑选了很久,江梦总算选定一个长相讨喜的蛋糕,也不看尺寸大小和口味介绍,直接就下了单——就连这习惯,也都还跟出国以前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尹懿忽然回忆起了往日的光景,不禁笑了起来:   “诶,记不记得那次,你、我,还有李还我们三个人,吃那个八寸的咸蛋糕?”   经他这样一提,江梦也想起来了:“我真以为那层黑的是巧克力来着,谁能想到是酱油呢?”   说起这件事,他现在都还有些不好意思。那已经是三四年前了,他记得,那回是自己和尹懿给李还过生日,自己也像刚才这样,光看长相订了一个蛋糕,信誓旦旦说是巧克力的,谁知道会碰上那么奇怪的店主,蛋糕刚一拿到,就一股酱油味儿扑面而来,这才意识到上面根本不是什么巧克力。   “我是真不知道,当初我们靠着什么勇气把它吃下去的。”   尹懿越笑越开怀,好像被回忆中那些无所顾忌的快乐给感染了似的。江梦看着他,想着那时的自己和尹懿,却渐渐惆怅起来。   那时的种种,到今天好像已经隔着天堑一般非常非常遥远的距离。当初尚且有一些能死死抱住的零星希望,说它是无谓也好,是自我安慰也罢,凭着它们,自己还拥有许多潇洒自在的底气,现在却好像是被抽走了根骨,他们落到地上,渐渐从漂浮的种子变成了一棵树,盘根错节的,稳固而成熟,却再没有奔向无限的能量了。   江梦知道,不止是自己,尹懿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隐藏得更好一些而已。然而隐藏得再好,这次回来,江梦还是发现了他那完美无瑕的外壳上一道道的裂隙,那些从我行我素中,下意识透露出的犹豫,那些轻狂的面具下面,被岁月摧折风化以后,留下的深思熟虑。   “师哥,”江梦忽然开口道,“这次要是资方真的找你麻烦,我们就离开吧,我陪着你一起。”   尹懿愣了愣,一时有些不大信任自己的耳朵。   “什么意思?”他问道。   尹懿问这么一句,反倒让江梦的一头脑热消退了些,他踟蹰着不知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但是迎上尹懿询问的目光,又实在难以抑制内心的不平。   “那些骂你的人,很多可能连你是谁、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只不过人云亦云地帮腔而已。我不想看你因为这个,就被资方拘束着,连登上舞台都不许。”   “别再想这件事了,”尹懿的声音温柔下来,搂着江梦的肩,把他朝自己的怀里揽了揽,“就算巡演被卡一卡,也到不了离开乐团的程度,乐团走到今天,里面多少我俩的心血,我可舍不得让别人来接盘。何况就像你说的,他们又不知道你师哥有多厉害,那些不属于我的骂名,总有一天会被忘记,但只要还能弹琴,我总能站上舞台,让他们都记住我的实力。”   江梦听着,忍不住回抱住尹懿,感受他轻缓而稳定地拍抚自己的脊背,心里想着,这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批发来那么多过期的鸡汤,说着那么冠冕堂皇的话,却狡猾地把事都自己扛下,让别人只能在一边干看着,替他忧心。 第28章 Op.7 No.2   ==========================   在等着蛋糕来的时间,尹懿先接到了黄叶的电话。   他以为黄叶是要讲这两天来挂在网上的那些流言蜚语,还特意避开了江梦,刚刚才说完关于隐瞒的事情,自己立刻就践行了一遍,这让尹懿稍稍有点尴尬,江梦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他已经不知从哪里翻出了自己的琴谱,正在调整琴凳的位置,俨然要留在这里不走了的样子。   尹懿接起电话,压低了声音问黄叶有什么事,听到话筒那边传来黄叶久违的兴致高昂的声音:   “尹老师,你还记得之前斯皮诺爱乐乐团周年纪念音乐会的邀约吗?”   尹懿回忆了一下,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件事。黄叶先前和他讲过几次,只不过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推拒的,所以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人们常说一山容不下二虎,这个斯皮诺爱乐乐团,跟他们就是一山二虎的关系,两边在乐坛的竞争关系,早已经人尽皆知,虽然说,钢琴家们独立于乐团之外,一般并不需要卷入这样的对立当中,但尹懿不同,现在这个晨星乐团是他和江梦一手维持下来的,提到晨星,没有人能不想到尹懿,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他就是属于乐团的。   带着这种身份立场去参加竞争对手的周年音乐会,尹懿想想都觉得莫名其妙,但也大概能猜到黄叶今天又提这件事的原因。   他随口应了一声,表示记得。   “他们还是想请你去合作啊,就拉三*,曲子你不是也熟吗,要不就答应了吧?”   尹懿嗤笑了一声,不急着表态,反而问道:   “这种时候他们还找我,你不觉得这不太对劲吗?”   “哎呀,哪有那么多阴谋论,网上的那些闲言碎语,也就是行外人关注关注,圈子里都清楚你的水准你的地位,邀请你也很正常啊。”   “所以资方那帮人,是很想我去咯?”   江梦在另一边弹绮想回旋曲,拍子越弹越快,尹懿听了一耳朵,莫名觉得他此刻还真像是在借曲子发泄着什么情绪。   尹懿这样点破了,黄叶也就不再拐着弯说那些违心的话:   “他们觉得,这种时候你越是表现得一切正常,才越能说明你是占理的。要是不露面的话,不管你自己事实上是出于什么考虑,吃瓜的那些人只会觉得你确实理亏了,是不敢面对公众……”   “这些套路真没什么新鲜了,我也懒得知道,”尹懿打断黄叶,说道,“就按他们的意思答应吧,反正一首曲子的事情。”   黄叶闻言,显然松了口气,看来也是顶着挺大的心理压力来说服尹懿的。   “说来不及排练了,演出在三天后,晚上八点,我会提前带人去帮你做准备的。”   “行,那你别占着线了,江梦叫了外卖,一会儿又错过电话。”尹懿应到。   他虽这样说,黄叶却还没有立刻挂断的意思,在那边沉默了一下,试探地问道:   “梦梦他……找到你了?”   “找到了,”尹懿压低了声音嘱咐,“那件事我没再跟他提,你们也别说漏嘴——那天到底是谁拍了视频发出去的,抓紧给我调查,我们乐团里不留脏东西。”   “知道,这个你放心吧。”   黄叶说完就结束了通话,江梦还在反复弹其中一段旋律,偶尔停下来,用铅笔在谱子上做记号。尹懿凑过去看了看,发现那也已经是老谱了,是当初他们还在这里学琴的时候用的,许多年前铅笔的印记现在已经风化得几乎看不清,只在谱面上留下一堆略显零乱的印记。   尹懿本想跟之前一样的,拉一把椅子过来坐,谁知察觉到他在身后,江梦就朝一侧挪了挪,居然是要让尹懿和他坐到一张琴凳上的意思。   再看他表情,依然跟平时一样寡淡,不见害羞,也没有慌乱,尹懿甚至忍不住怀疑,江梦究竟知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有撩人的嫌疑。   虽然这样腹诽,尹懿还是很受用地坐了过去,一只胳膊有意无意地放在江梦身后,微微侧过身,从江梦手里拿过铅笔,接着先前的内容补全记号。从背面看着,就像是尹懿把江梦整个人都圈在了自己和钢琴之间似的,事实上却又保持着那决定性的一线距离。   “你这谱子东一本西一本的,”尹懿一边写,一边说道,“这次做的标记,到了下一次要看的时候又找不到在哪儿了,怎么好好练琴?”   “叶子姐给你接了什么活?”   “听到了啊?”尹懿故作镇定地问道,还是担心他察觉。   “就听到你说,按他们的意思答应,是吗?”   “嗯,要去斯皮诺爱乐的纪念音乐会,到时给你弄张票,去听听你师哥的现场,怎么样?”   江梦沉思了一会儿,狡黠地笑了笑:   “他们可能不太愿意。”   尹懿心道,这个人说着什么对爱情一窍不通、也体会不到爱情的感觉,这些欲迎还拒的小套路用起来倒是有够熟练的,字字句句都好像挠在了他的心尖上一样。   他握住江梦的双肩,把他身子掰过来面朝自己,故意问:   “你愿意不愿意。”   尹懿这么问的时候,故意歪着头,利用那张天使般的脸,摆出足够招蜂引蝶的标志性笑容,总算让江梦老僧入定般平稳地心绪有了些微的摇荡。   江梦移开视线,有些舌头打结地回答他:   “也……不是不行。”   尹懿听见了,却不回应,反而像是着了什么魔似的,盯着江梦看,看他垂下目光时,像新月一样弯弯的眸线,还有他利落细长的鼻梁,直到手机在一边震动起来,这场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单方面深情凝视才总算结束了。   蛋糕的外卖送到了楼下,打电话问尹懿在几层。尹懿一面回答着,一面拉江梦从琴凳上起来。   “蛋糕拿上回家吃,好不好?”挂了电话,尹懿转而对江梦道。   江梦定定站在那里,安静地问:“你不会回去了,对吧?”   尹懿笑开了,心思被江梦猜透,也不见他有什么介意:   “明天记者应该就会散了,去乐团好好练琴,我让叶子给你带张票。”   一边说着,尹懿一边推江梦朝门口走,外面走廊传来电梯到达的叮声,江梦知道,尹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他在这儿。内心再强大的人,也不可能对满目的谩骂无动于衷,就像穿在一个人身上的铠甲再坚硬,也有露出裂纹的时候。此刻的尹懿就是这样,不过他不会愿意任何人发现。   江梦配合地走出琴房,听到尹懿在身后说,三天后见。   --------------------   *拉三:拉赫玛尼诺夫第三号钢琴协奏曲 第29章 Op.7 No.3   ==========================   尹懿说三天后见,三天里,还真就一次也没有再出现过。江梦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中间偷偷跑过一次去琴房,去的时候,自我催眠说只是为了请教技巧问题,甚至连谱子都带在身上了,到最后却还是没真的成功把自己说服。门没有完全合上,江梦透过门缝,悄悄在外面看尹懿的背影。他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长袖衬衣,为了方便练习,袖子挽起了大半,露出结实修长的小臂。   尹懿在弹拉赫玛尼诺夫的三号钢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正练到大华彩的乐段,因为手上用劲的关系,他无意识地微微弓着后背,前倾身体靠近键盘。从江梦站的地方,就正巧可以看见他的脊背在衬衣底下若隐若现的优雅线条。   尹懿手上的力度和技巧都非常到位,就算没有管弦乐队配合,用那台老旧的钢琴,尹懿还是弹出了气势逼人的辽阔感,那如同暴风雨时分的海洋一般的轰鸣,像是穿过空气和墙壁,一下下直接地敲在江梦胸膛上,更改了他的心跳频率和力度,让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应和上那些和弦的重音所撞击出的节律。   江梦本能地按了按胸口,此时的尹懿,像是被疏远于俗世的真空所包围着,显得那样锐利而不近人情,不是那个会狡猾地利用自己的漂亮脸蛋,勾勒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来蛊惑自己的亲切存在。   江梦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心情,合上门离开了。一时之间,他很难分辨,自己究竟是被那气场所震慑了,还是某一秒的怦然心动给他带来了陌生的羞赧,反正不管是哪一种,这是他人生少有的退缩经历——而且是近乎落荒而逃的退缩。   三天后的下午,在大剧院对面的咖啡厅。   江梦戴了一顶鸭舌帽大概挡起自己的脸,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窗,从来往行人中辨认熟悉的脸。   又过去十多分钟,黄叶匆匆忙忙从对面大剧院里跑出来,等着过马路的时候,江梦就眼尖地看见了她,不免有些紧张。   接近傍晚,咖啡厅里人已经不少了,进来的很多顾客手上都拿着相同的深色入场券,一看就知道是来参加同一场演出的。   收银台和料理台忙得不可开交,等待音乐会开场的观众们已经预先浸入了期待的氛围当中,他们热烈地讨论着首席、指挥,也忍不住猜测今天的演出曲目——这是斯皮诺乐团的传统之一,在演出开始前十分钟,他们才会公开节目单,据说这样能让听众的期待值达到最高。   黄叶很快就找到了角落里的江梦。他的发情期已经彻底过去,今天身上没有半点信息素的味道,而且黄叶还发现,不知是为了隐藏气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江梦今天竟然还用了一点别的香水。   “等很久了吗?”黄叶一边落座,一边问江梦道。   “还好,刚到一会儿,”江梦把自己面前的那杯咖啡推给黄叶,“没喝过的,你喝吧。”   黄叶不客气地接过来连灌了好几口,看样子真是忙到水都来不及喝了。   “尹老师找你。”   黄叶一边灌,一边把自己手机递过去,江梦低头就看到尹懿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连上的视频通话。   “你这几天都没消息。”江梦举起手机,率先说道。   “闭关练琴啊,”尹懿带着笑意,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就准备穿成这样来音乐会?”   江梦瞟了一眼座位底下的纸袋,不动声色地回答: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这样一说,尹懿心里就大致有数了,不过看江梦难得起这种调皮的兴致,也不戳破,顺着他的话,故作正经地“警告”道:   “你可别被保安堵外面,我是开场曲,没工夫出去接你。”   “好啊,反正你的演奏我听无数次了,少这一次也没什么损失。”江梦含笑道。   话虽然这样说,回想起那天在琴房外面听见的片段,江梦此刻其实难以抑制地期待着尹懿用那旋律去与乐团合奏。这么多年了,他只有在录像里看见尹懿的各种音乐会现场,看到他台风越来越大气、演奏越来越精妙,却看不够那不断切换的镜头里时常被指挥和乐队取代掉的,尹懿的样子。   只有现场,才能一直看着他,看他处理每一个音符时的神情与姿态,看他行云流水的大师风范: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那就是江梦格外憧憬的事情,或许正是怀着这种憧憬,他才想尽了办法、付出一切代价留在舞台上,只因为两架钢琴相对的距离,是最靠近演奏时的尹懿的距离。   两人没什么重点地随便聊了两句,尹懿那边有人敲门进来,视频电话就匆匆结束了。江梦意犹未尽地把手机还给黄叶,接过去的时候,黄叶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你们不太对劲。”   “什么?”江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听清。   “我说你俩这氛围,从你……那什么以后,就变得奇奇怪怪的,散发着一股腻歪的气味。”   江梦低头笑了笑,出乎黄叶的预料,他竟然没有否认。这个小发现让黄叶不免有些兴奋,屡屡张口想要追问,一时却理不出头绪,最后只玩笑地做了个牙酸的表情,幽幽道:   “真够可以的,祝你们幸福咯!”   希望吧,江梦悄悄在心里对自己说。   晚上七点半,刚刚四散在剧场外各处的听众都陆陆续续进了场,在座位上小声交谈,或者对着舞台拍照。   也有人在谈论这次邀请的独奏音乐家,说起尹懿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有些鄙夷和抗拒的意味,说什么钢琴家不管技术好不好,首先也要人品过关才行之类冠冕堂皇,却没有价值的空话。江梦在旁边听着觉得刺耳,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发现真要有理有据地证明尹懿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人,他其实是做不到的。   一直以来,自己究竟是凭着什么,而对尹懿抱有如此笃定地信任的呢——他忍不住思索,却发现找不到答案。大概是一路走来,亲眼见证的无数细节,堆砌成了关于相信的坚固堡垒,但那些细节,单独拎出那一点来说,好像都显得不够有力似的。   最开始发现江梦也到场了的不是后排那些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而是与他坐同一排的观众。到场的有很多事老乐迷了,江梦走偶像演奏家路线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他。现在真人出现在身边,观众们一时之间都不敢上去认,只是暗中窥视着。最后不知道是哪个鼓足了勇气,问出“你是江梦吗”这句话,得到肯定的回答,才让这个爆炸性的新闻迅速地在会场中传播开去。   后面的媒体们听到风声,虽然克制,但都免不了上来一顿拍,还争分夺秒地“采访”了几句,本是打算引江梦说几句祝贺周年的话,给这场纪念音乐会再多添点儿料,却没想到江梦只诚实地说:   “回国以后还没看过我师兄现场演奏,今天专门来学习的。”   于是江梦是为尹懿而来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再要发挥什么,也都逃不开这个主题了。   七点五十分,会场里开始发放曲目单,江梦对斯皮诺爱乐乐团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除了尹懿之外,这场音乐会他也没什么其他期待,所以节目单拿在手里,始终没打开看。   直到乐队指挥都入场了,江梦才忽然想起来,这次他们请的这位指挥,行内都戏称他是“海顿狂魔”,因为每次出场,不论跟什么乐团合奏,他都必选两首以上的海顿,想到这层,他才产生了一点额外的兴致,打开节目单,打算证实自己的猜测。   然而第一眼,他没看到什么海顿,却看到开场曲的位置印的不是拉赫玛尼诺夫三号协奏曲,而是贝多芬五号。 第30章 Op.7 No.4   ==========================   江梦心一沉,又无谓地多确认了一次,心里其实知道,就算作品号能看错,两个作曲家的名字一眼瞥过去就能看出区别,怎么都不可能是自己看错的。   舞台上,指挥已经引导乐队与观众行了礼,在又一阵掌声中,尹懿穿着裁剪合体的牙白色礼服,走到钢琴前,与指挥握手、和乐团致意,再和观众致意,一切步骤都按常规进行着,江梦看着,心却越来越凉。   他此刻再顾不上什么会场礼仪,拨通了黄叶的电话,那边倒是很快接了起来,语气轻快,说看见刚刚他刚刚被媒体围着套话了。   江梦没工夫闲扯,直截了当地问黄叶道:   “拉三换贝五,尹懿知不知道?”   那边停滞了好几秒没有回音,就这几秒的时间,尹懿已经端坐到了钢琴前,指挥翻开谱子,面朝乐队,拿起指挥棒。   黄叶好像才刚回过神来,颤着声音问道:“什么?开场曲不是拉三吗?”   江梦没回答,沉默地掐断了电话。   一切已经覆水难收了。   一股回天乏术的巨大无力感摄住江梦的四肢百骸。眼下这样的局面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今天的整个开场曲,就是有意设计出来让尹懿出丑的。   混同一个圈子那么多年,这些人摸透了尹懿的脾气,他那高傲的个性,还有对演出近乎强迫症的完美主义,注定了他不会叫停乐队和指挥,但太久没有练习的曲目,即使硬着头皮弹了,也能想见中间会是怎样的错漏百出。   有之前的事情铺垫,今晚这曲过后,尹懿大概就要成为整个古典乐圈子,甚至整个大众舆论里的笑料。   指挥打出定拍小节,江梦看见,尹懿几乎是立刻就露出了讶异的神情,旋即脸色变得凝重了起来。两首曲子的节拍不一样,他这样有经验的演奏者,只需看指挥的起手式就能发现了,然而真正令人绝望的是,越是这样,“什么也改变不了”的现实才越显得残酷。   此刻,台上的尹懿比他们所能想象的处境更加糟糕:他仅仅只能猜出乐队是有意瞒着自己改了曲目,在第一个音奏响之前,却根本无从知道他们最后究竟选了哪一首。贝多芬第五号协奏曲,从乐队开头到钢琴进入,中间仅隔了短短两小节,而这两个小节里,只有一个和弦。   也就是说,真正留给尹懿反应的时间,就是那时长不到三秒的和弦。   江梦忍不住闭上了眼,他不敢去想尹懿平时那笃定自信的样子,因为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那样的尹懿。   就在这个当口,乐曲已经开始了,江梦感到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牢牢盯着尹懿,甚至捕捉到他听见弦乐演奏的那一瞬间,微微蹙眉的神情。   钢琴进入得比正常晚了将近半拍,不过总算还是跟上了,只在刚才电光火石的片刻破碎之后,尹懿就十分专业地藏起了所有的慌乱无措,表现得像是意外从未发生过一样。   带领钢琴进入第一段小独奏后,弦乐利落地撤出,整个音乐厅里,只有尹懿演奏的一串单音音阶在寂静的空气中流淌,如同夜幕里倾泻而下的星泉般缤纷落下,显得格外干净而灵动。他的手臂舒展,带动手指笃定地划过键面,不急不缓,把旋律交代得清晰而自然,最终,那些星子总算都稳稳散落到地上,交接给乐队前的末尾音,尹懿仿佛已然回归到了那一以贯之的沉稳状态上。   江梦屏息听完,顾不上去欣赏那美妙,只在那段短暂的钢琴独奏过后稍稍放下了一点心:第一句没有出错,至少能顺利地给听众留下不错的初印象,这样,后面即使有瑕疵,好歹也不至于下不来台了。   然而江梦也看得分明:尹懿那下意识挺直的脊背,其实出卖了他心底的紧张。乐队回归演奏以后,钢琴虽然暂时退场,尹懿却一改平素的习惯,眼神片刻也没有离开过琴键,江梦知道,他这是在回忆后面的内容。他大概真的已经有很久没弹过这首曲子了,当主场再次交回钢琴上,他起手的时候甚至有一瞬间犹豫找音的动作。   江梦只觉得每分每秒都是煎熬,钢琴的声音不断唤起他心中的紧张,唯恐下一个音就弹错了,被观众们察觉到。   这种感觉在尹懿进入第二次小独奏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这里是整首曲子的第一个技巧难点,从半音音阶进入颤音,在过渡到高音区的双手交替回旋,这里要表现的是如同钻石光芒般精巧又华丽的画面,钢琴需要像独舞的精灵一样,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应该有的位置,却又必须维持灵动,不能让人觉得死板,江梦自己曾经弹过贝五,他知道这需要多少遍的练习才能实现。   尹懿的神色已经严肃得近乎冷凝,可手底下却没有半点含糊,此刻,他演绎出的旋律好似与他自己已然分割在了两个世界,任谁都无法想象,这实在不算自如的演奏状态下,音符跳跃生长却那样的自由辽阔。   为了掩盖缺少准备的事实,尹懿临场更改了这段独奏的处理方式,颤音由慢到快,再回归到和缓,放缓了音乐的节奏,为和弦转换争取到了调整的时间,气息却并没因此断裂,相反,更加舒展的速度,仿佛提前为这部奏鸣曲式的乐章打开了庄严辉煌的图景。   如同一个预兆,或者一丝不易被人发现的线索,这图景时隐时现地藏在流淌的音乐中,节制却又生动地偶尔露出端倪,仿佛不经意挥洒到洁白纸面上的绚丽色彩,是一种意外之喜。   尹懿的表现,让人无法相信那是一首已经被演奏者搁置已久的乐曲,相反,台下的观众们早已不自觉地沉入其中,就连指挥都颇为惊讶地多看了尹懿两眼。   如果说,刚开始乐队是带着别的目的,气势逼人地试图与钢琴争夺主导权的话,到了这里,乐队已经不自觉地和尹懿统一步调,钢琴同弦乐对话般地交替透出一股充满魅力的和谐宁静,就好像是女神驯服了巨浪,如今整片大海都是她的舞台,所有翻滚的水波,都不过为应和她的美。   江梦听着听着,发现自己已然忘了紧张。尽管久不练习,尹懿却对这曲子保有另一种熟悉——他能准确地预判每一个容易出错的片段,并且立刻想好应对的方法,所有这些小小的设计,反倒都成了一种个性化的吸引力。   也许这一场五号协奏曲不是最精确的版本,却一定是无以复刻的独特珍宝。   演奏不知不觉进入后半段,尹懿显然也越来越进入状态,随着琴音低柔的吟唱,他眉眼之间也盛满了温暖的光彩,这是江梦从没有在尹懿眼里看见过的,在舞台聚光灯的暖和光线下,尹懿的温柔,好像从那不近人情的壳子底下透了出来,显得那样纯粹。 第31章 Op.7 No.5   ==========================   江梦一时之间看呆了,就连曲子已然走向尾声都没有意识到,没来由地,他突然觉得,尹懿眸光里的每一分闪烁、手指尖的每一次跃动,仿佛都是在试图向他传达着什么情愫,哪怕自始至终,尹懿的目光其实都没有朝着自己这边。   这种错觉吓得江梦心漏跳了一拍,就在他恍惚的片刻,开场曲已经在钢琴与管弦乐气势如虹的结束和音声中奏毕,身边的观众纷纷起立鼓掌,大声呼喊“bravo”。   这是音乐会中很少会出现的开场即高潮的场面,江梦也不由自主和众人一起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他眼眶中蓄着眼泪却不自知、也无暇顾及了。   回想起二十分钟以前,那种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一般的绝望,竟然已经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好像是上辈子经历的事情,而现在,尹懿这收获如潮的好评的惊艳演奏,让江梦甚至觉得,他今天本来就应该在这里,弹奏这首曲子。   尹懿在钢琴前多坐了半晌,好像终于松了口气似的,他一直紧绷的肩现在总算放松了下来,走到台前致谢的时候,他笑得是那样得体,背后的任何暗潮汹涌,在舞台上属于音乐的这一刻,他不会让观众们看出任何一点端倪。   江梦看着尹懿,那个永远都是自己为自己修筑起神坛的、耀眼的他,知道自己正是因此而喜欢这个人,正是因此,才会不惜一切代价追随他的步伐,又不顾那些伤害也要在他身边。   尹懿离开舞台以后,江梦后脚就起身朝后台走去。眼尖的记者看到他,也不顾下一首曲子已然开始演奏,就跟上来问他对于尹懿刚才的表现有什么评价。   江梦被这样一问,刚刚在尹懿的演奏中多少得以平复的不满又浓烈了起来。像这种乐队临时换曲子,而不让钢琴家知情的情况,在音乐圈里早已不是第一次出现,有的人甚至把它看作是只突显古典音乐圈独特魅力的潜在文化。   因此,即使最后人们知道了换曲的真相,乐团和指挥也并不会因此遭受什么诟病,无非钢琴家临场应变出色的话,能多收获些赞誉、外加这场演出也能变成一段美谈罢了。   但所有人都忽略了对独奏音乐家的尊重。在那一刻,钢琴前的那个人会有多无助、多绝望,是欣赏音乐的耳朵,以及作出这种决定的乐团永远不会关注的。   尹懿年纪轻轻却已盛名加身,他并不需要这样的附加价值,从最最私心,同时也最最真心的立场,江梦只想他可以被爱护,他所有为音乐而付出的心血,都可以被百分之百的珍惜。   江梦淡漠地对上记者的目光,神色中冷冽的压迫感,超过了一般omega可能有的限度,那几个围着他的记者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就散开了些。   “他弹得怎么样,你们自己会听,不需要我评价,”江梦淡淡道,“真想追出什么大新闻,不如去查一查,他们原本是邀请尹懿来演奏什么的。”   记者们对江梦的回应始料未及,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过话头。江梦本就不欲和他们多纠缠,趁着这个空当抽身离开,没发现其中一个记者恍悟之后,欲言又止的模样。   刚一下后台,江梦就迎面撞见了形色匆匆的李还和刑芝。外面下雨了,他们应该也刚刚赶到,衣裤的下摆还沾着水迹,看见江梦脸上少有地挂着如此明显的阴沉神情,两人心里不免更加担忧了。   李还三步并两步地迎上来,问江梦道:   “现在什么情况?”   “已经结束了,”江梦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刚才叶子给外联总监打电话,我们刚好听见,叶子电话里一通骂,都气哭了。”刑芝在一旁解释道。   江梦闻言不予置评,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够公正,但本心里,他此刻对黄叶和总监确实都有些不满。   “所以……真演砸了?”李还小心翼翼地问。   乐团这批老人都知道尹懿对演出的要求有多高,上台十年,他不说次次惊艳全场,至少是没有一次败绩。就是想象一下这样的纪录可能要终结在今天,李还都觉得心头一紧。   江梦急着去找尹懿,只丢下一句“没砸”,就朝休息室的方向走去,李还愣了一下,才看向刑芝,见对方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忍不住自嘲道:   “敢情咱们是在这儿担心了个寂寞?”   尹懿其实压根不需要找,一拐进休息室的长廊,江梦远远就看到走道上被许多人围住的他,黄叶在另一边冲着手机里大声驳斥着什么,周围太嘈杂了,江梦只听到她不容置喙地说了一句:   “撕破脸也不管,这件事我是必须要曝光的。”   尹懿倒是神色自若,他已经脱掉了那身礼服的外套,捏在手里,随意地靠在墙上。他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在那笑容里,江梦看到熟悉的自信与傲气的神采——它们都被它们的主人好好保护了下来,确认这一点,江梦才觉得自己一直悬在半空的心彻彻底底落回了胸口。   尹懿侧头和一个制作人说话的时候,看见了站在远处的江梦,和视频里见到的不一样,他仔细整饬过衣装,穿了一身庄重又帅气的西装,再配上他此刻站在那里难得见到情绪波动的表情,好似要哭又好似要笑的,就更像是要去赴婚礼了。   尹懿克制着内心的兴奋,朝江梦招了招手,江梦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尹懿招呼他的手还没放下,已经被江梦一个格外用力,也格外急切的拥抱给牢牢圈住了。   刚刚围着尹懿的那群人看到这场面,都自觉地退开了,剩下刚跟到走道口的李还短短几分钟内遭受第二次暴击,脱口而出了一句“我靠”。   尹懿让他这一抱抱得心慌意乱,刚反应过来应该趁机抚慰一下这心心念念的Omega,江梦却已经先一步伸手抚上了他的后脑勺,一下一下,有些生疏,却足够温柔。   “没事了,尹懿,”江梦低声说,“你真厉害,你是全世界最厉害的钢琴家。”   尹懿哭笑不得地听着,心道,今天该自己拿的剧本,大概是被江梦给抢走了。   “才多大点事,不至于不至于,”尹懿心里突然对江梦冒出了一股莫名的胜负欲,于是也抬起手来,也像模像样地摸了摸江梦的后脑勺,语气中带着点小炫耀,“早跟你说过了,要相信我啊。”   听见他这句熟悉的话,江梦忽然回想起了以前。   以前也有很多次,从头一回共同登台参赛,两个小小的孩子,在比自己大许多倍的钢琴前演奏莫扎特K448,到后来乐团遴选,尹懿改编奥芬巴赫的天堂与地狱序曲和他用双钢琴演奏,信誓旦旦说要一起获选,再到后来,乐团走不下去的那几年,尹懿带着他跑各种演出赚钱,无论他们身处怎样的境况,无论在台下多少麻烦和担忧,走上舞台的时候,尹懿对他说的,始终是这句“你要相信我”。   --------------------   *Piano Concerto No. 5, Op. 73:1. Allegro con brio* 第32章 Op.7 No.6   ==========================   江梦赖在尹懿的怀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有什么办法呢,”他低声说,不过听上去,语气已经轻快了起来,“也只好相信你了。”   他还沉浸在一种柔软而又暧昧的气氛当中,就听到尹懿十分煞风景地用他那标志性的戏谑强调“哎哟”了一声,然后道:   “这下精彩了。”   说完,尹懿就抽开身,单方面结束了这个拥抱。江梦不明就里地四下看了看,看见李还像个门神似的杵在不远处,刑芝在他身后,识趣地低头看手机。   “我找个路的功夫,你俩这就从剧情片演到爱情片了?”李还难以置信道。   “是啊,”尹懿抬起他那修长的胳膊一搂,把江梦搂在了自己身侧,凉凉道,“你再来晚一点,我们还有吻戏,没想到吧。”   李还闻言,脸上的讶异更夸张了几分,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几圈,看得江梦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难得表现得像个正经Omega,安静乖巧易害羞,不是平常那一潭死水的模样。   “梦梦,你这是……好了?”李还惊喜道。   江梦抬眼,给尹懿递了个眼神,然而无果,对方分明看懂了他的意思,却故意不接茬,反而饶有兴致地回望江梦,好像在等着看他要怎么应对似的。   “没有,他乱说的,”江梦无奈,只好自己解释,说完却又觉得,心里似乎隐隐有那么点意犹未尽地遗憾,于是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确实在一起了。”   尹懿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显然非常满意这个答案,手上加了一点力道,把江梦搂得更紧了。   “柏拉图,酷不酷。”   李还看他一手叉腰、一手揽着江梦,笑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屁孩的样子,几乎要把炫耀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就控制不住地被这人肉麻起一身鸡皮疙瘩。他抖了抖自己浑身的肉,拍掉那只不安分地在江梦肩头反复摩挲的手,嫌弃道:   “行行行知道了!这才多大点事啊,当初我就说,梦梦要么一辈子不谈恋爱,真要谈恋爱,肯定是你没跑的,现在相信了?”   这话等于把尹懿这么些年的小心思卖了个底掉,饶是尹懿这样脸皮厚得十分可观的人,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顺势放开江梦,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转头却发现江梦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望着自己,更觉得心虚了起来,就连眼神都少见地飘忽了一瞬。   李还拉着刑芝,装模作样地感叹:   “哎,真也就是这种时候,才能揭露我们著名青年钢琴演奏家、招蜂引蝶第一名的尹老师其实是个雏的事实噢。”   “差不多行了啊!”尹懿咬了咬后牙,用胳膊锁住李还的脖子威胁道。   黄叶总算结束了电话里的一番争论,朝尹懿这边看了好几眼,见李还和刑芝都在场,才鼓起勇气蹭过来,汇报工作似地对着尹懿道:   “我把那天,和他们乐团经理的通话录音交给媒体了,他们会曝光这件事的……”   “这种事情就算被观众知道了,也对乐团不会有任何影响,你自己知道。”江梦冷淡地指出。   他的语气听上去太过平静无波了,反倒让人听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尹懿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他家梦梦这是真生气了,也不管那么多人在场,扬手就在江梦头顶上揉了两把,愣是把江梦打过一点发蜡定型的头发揉得毛茸茸的,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给人灭火,还是给人火上浇油的操作。   “斯皮诺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有正义感了,所以今天这算是为了平权集会那件事,对我报一箭之仇呢?”他老神在在地玩笑了一句,这是为了告诉黄叶,自己已经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江梦抬手摸了摸自己头顶,刚才被尹懿揉过的地方,奇妙地因为这动作而平和下来。尹懿那天和他说,不管怎么说,做演奏家的,在台上、有曲子可以弹,这样就行了,到现在江梦才意识到,那不是一句安慰他、或者用来自我安慰的话,尹懿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所以你到底弹得怎么样?”刑芝问道。   “惊艳全场,”尹懿贱兮兮地挑了挑眉,一点也不打算谦虚,“反正我看指挥是惊呆了。”   “真的假的?你都多久没练皇帝协奏曲了,居然没翻车?”李还刚刚退场没多久的惊讶表情又一次回到了脸上。   “翻车是不可能翻车的,可惜了啊,你要早点儿来,还能听个现场。”   “知道你厉害了,别得瑟了好吗?”   李还看尹懿今天明显过度亢奋的状态,忍不住腹诽,恋爱这种事情,还真是谁沾谁降智。   站在走廊上闲扯了几句,黄叶就提议大家都早点回去休息,尹懿却说刚刚碰上了一个制作人,还要等着他再聊两句。他说的那位,跟晨星其实并没有什么合作,不过他团队里有几个钢琴教练,都是行业里出名的,许多钢琴家开巡演之前都会去找他借人。   尹懿自己很少用陪练,所以他虽然不直说,江梦也知道,跟那位聊,大概又是为了自己,猜到这一点让他有些心动,也觉得熨帖:不管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相伴,尹懿总是这样知道他需要什么,也总在用及时而恰到好处的方式满足他。   制作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黄叶于是提议,干脆叫点吃的在休息室里聚餐,立刻就得到了众人的赞成。李还和刑芝帮黄叶张罗,江梦也要去凑热闹,临走却被尹懿逮住了。   江梦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走廊上现在突然安静下来,他们靠得那么近,都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这样的氛围忽然就让人紧张了起来。   尹懿却知道,江梦对过于带有性暗示的状态会有生理性的排斥,所以尽管脑子里已经想了一万次要把这个柔柔软软的Omega摁在墙上,最终却还是选择自己背靠着墙,让江梦面对自己,站在相对开阔的外侧,只节制地拉着他的手。   不过,与行动上的体贴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凑近江梦耳边,低声说的话:   “刚才抱我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你今天蹭了谁的味道,怪难闻的?”   他那语气撩拨的意味十足,却又莫名带着一点清纯到骨子里的小委屈,江梦一时恍惚,连自己都快以为自己是去跟别的什么Alpha干了坏事了。   江梦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却发现尹懿牵着他手的动作很是狡猾,看似给了他自如活动的空间,却能有效防止他逃得太远。   江梦一边觉得两人的行为幼稚,一边却无法克制心底的小小雀跃。不知为什么,他想到忽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故意道:   “你说要好好打扮,我才喷的香水。就前年生日你给我寄的那瓶。” 第33章 Op.7 No.7   ==========================   尹懿被他这一句噎得无话可说,心道江梦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会拿捏人了。   其实仔细想想,尹懿自己都不太记得两年前给他送的到底是什么了,只是隐约有印象当时的确是去挑了礼物寄到国外去,寄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在做多余的事情:这些东西国外也多得是,犯不着多此一举的。   ——而且本来也没有名目这样做。   到现在想起来,尹懿也觉得自己那时候送礼物,是不堪回首的失败,不过正是因此,知道江梦为来看他而特意用了,他才会格外惊喜,以至于明明是被打趣,却还觉得心里是甜的。   黄叶他们买了两个巨大的披萨,几人也不怎么讲究地直接用手抓着吃,到最后,店家配着送来的一次性手套,只有尹懿很给面子地用了一个。   演奏会接近尾声,那位制作人才回来。尹懿出去和他聊了几句,回来的时候果然就给了江梦一个联系方式,说这个陪练老师三天后就来,一直到巡演开始之前,都会跟着江梦。在场的几个人听着尹懿一本正经在那儿交代,却谁也严肃不起来,都满脸看戏的表情。   “要我说,这种事情就应该你亲自上啊,找什么陪练呢?”李还起哄道。   “不了吧,”尹懿绷着笑意,状似严肃地说道,“看他弹琴,我迟早被气死。”   “这你就不懂了,”刑芝不买账,三口两口解决掉一块披萨,对李还分析道,“我们尹老师要不是自己有巡演,绝对不可能放弃这大好机会的。”   众人闻言笑成了一片,江梦也跟着笑了起来,尹懿看到伸手拍了他一下,用眼神警告他站稳立场。李还一边笑,一边顺手拿了张纸卷起来充当话筒,举到尹懿面前:   “采访一下尹老师,梦梦和演出,哪个更重要?”   不等尹懿说话,江梦已经把李还举着“话筒”的手拉到自己面前,说道:   “一样重要。”   他这行为怎么看都像是在维护尹懿,于是话一说完,不出所料地收获了一波起哄。   “梦梦谈恋爱以后是解除了什么封印吧,这么会说话的?”李还笑道。   “既然一样重要,干脆给你们再筹备一场双钢琴好了?”   刑芝这样一提,几人都是神情一亮,纷纷看向尹懿和江梦。   “其实是可以的,”黄叶道,“作为巡演的答谢场,或者最后一场的彩蛋,都不一定需要做成完整的一场演奏会,就看尹老师和梦梦愿不愿意……”   “再说吧,”尹懿道,“现在先把巡演准备好。”   几人正聊着,屋外忽然就热闹了起来,刑芝仔细听了片刻,又看看时间,道:   “应该是结束了。”   她话音还没落,已经有人在敲门了。黄叶过去一拉开门,就看到斯皮诺的乐团经理一脸局促地站在外面,神情立刻阴沉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道。   那经理朝里面看了一眼,见尹懿还在,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转眼看到黄叶写满了生人勿进的神色,那股局促的劲儿又回到了脸上。   “你要干嘛?”见对方迟迟不说话,黄叶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那个……外面观众要求返场……”经理开口道,“尹老师方不方便……”   “你们返场,关尹老师什么事。”   黄叶说完就准备关门,那经理却还不放弃,坚持道:   “观众都想听尹老师的……我知道,我们之前那样搞是真的很过分,我真诚地道歉,但说真的,今天整场下来就是开场的贝五最精彩了。”   “你的意思就是,我们还应该感谢你们弄那么一出幺蛾子,让尹老师展现了一下真实的实力咯?”黄叶冷笑着反问。   “不是不是,但观众却是喜欢尹老师,现在安可都在喊他,他要是不上的话……”   “你们就会很难堪,是吧,”黄叶接着他的话道,“那你们临场改曲子的时候,怎么没有考虑过尹老师会不会难堪呢?”   那经理刚一张嘴,黄叶就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继续道:   “哦,我忘了,你们就是想看尹老师尴尬的嘛,当然是考虑过了。”   两人来往的这几句功夫,外面已经围聚了不少的乐手,神色都有些不自在。换曲子的事情,是在乐团里达成了共识的,所以现在黄叶的每句话,都好像在打他们每个人的脸。   就在此时,尹懿却忽然道:   “返场多大点事,有什么好争的呢?”   黄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听到这话,乐团经理倒是面露喜色,抓住机会道:   “尹老师只要愿意上,弹什么都行,我们配合您。”   黄叶在一旁猛使眼色阻止,尹懿见了,却拍了拍她的肩,表示不必在意,转而对经理道:   “那就把贝五的第三乐章也弹了吧,既然你们那么喜欢贝五。”   李还在后面听得忍不住笑,和江梦刑芝暗暗交换了个眼神:要说噎人的功夫,尹懿的确是出神入化,这句话说得,对方明知道是讽刺了,为让他上台,也只能忍着。   “第、第三乐章也行……”果然,看经理那神情,仿佛生吞了一只苍蝇似的。   “那就准备吧,”尹懿淡淡道,“黄叶帮我另外拿件衬衫,这一股披萨味。”   说着,就迎面把一群人全关在了屋外。   “尹老师,其实不用答应他们的,干嘛卖这个人情?”黄叶乖乖拿了备用的衬衫给尹懿,却依旧对之前的事情心有不甘,忍不住道。   “你知道为什么演奏家在舞台上,碰到像今天这种情况,都会选择把曲子弹下去吗?”尹懿边换衣服边问道。   黄叶摇了摇头。   “因为演奏艺术,只是音乐家和听众共同实现的艺术,”江梦接话道,“上了舞台、拿起乐器的时候,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只有纯粹的音乐。不管合作的人值得不值得,艺术都是值得的。”   尹懿看向江梦,眼里尽是柔和的爱意。   “你们看,”他说,“这就是我非江梦不可的理由。”   那天,在返场的第三乐章里,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比平时更加耀眼的尹懿,他那种泰然自若的笃定仿佛是刻在骨子里,又通过音符透出来的,轩昂的旋律中带着智性的沉稳,谁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贝多芬五号钢琴协奏曲。   --------------------   *Piano Concerto No. 5, Op. 73:2. Adagio un poco mosso* 第34章 Op.8 No.1   ==========================   有一件事,无论在哪个圈子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不管事情本身大或小、好或坏,舆论总显得敏感却又健忘,像鱼一样,任何波动都能被它的鳞片所捕捉,但任何记忆都无法停留超过七秒。   在斯皮诺纪念音乐会上,尹懿那震撼全场的演奏过去一周以后,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当初他在平权集会上过激的行为,人们不再有对他义愤填膺的激情,也不再有挖掘背后的隐情的兴趣。   事实上,就连音乐会那天的事情,也只在黄叶坚持曝光真相以后,短暂地被热议过一两天,再然后,那场演出本身,作为还算光辉的历史,就被时间封存、束之高阁,只有很少的人会再想起了。   好消息是,乐团和尹懿家门口,终于不再有一大帮记者天天蹲守,无论大家对这件事情抱持什么态度,到了现在,他也只是尹懿的一段前史——对于部分看客来说,勉强算是一个瑕疵、一个无伤大雅的污点——而已。   巡演首场的时间终于定了下来,只比原先安排的推迟了一周,江梦的时间表没有再做调整,所以他的首场变得比尹懿早了三天,场次出来以后,他和尹懿打趣说,自己是提前丢丑,省得尹懿先演奏完了,对比过于惨烈。   但是不管怎么说,整个乐团这下真正进入到了备战演出的状态,老楼里的氛围一天比一天紧绷起来,曲目单整个定下来以后,尹懿和江梦连过夜也都在琴房里凑合,然而明明仅有一墙之隔,仔细算起来,两人一天里真正见面的时间,也就吃饭的那一两刻钟,有时就连这一点点时间,尹懿还要争分夺秒地给江梦抠细节。   江梦的压轴大曲目迟迟没有决定下来,现在除了专业技巧的问题之外,给江梦的选曲还必须考虑普通观众的接受度,然而那些超过二十分钟、由好几个乐章组成的大曲目里,普通人多少还算得上熟悉的都屈指可数,能选的范围本来就窄,江梦自己也一时没什么属意的作品。   大家挑来挑去,最后勉强定下柴可夫斯基的一号钢琴协奏曲,以及肖邦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结果视奏会上 ,两首都被尹懿给否决了。   江梦一贯擅长那些情感上细腻绵长,而又有着精巧的华丽感的曲目,他的风格总让人想起有着精致刺绣的丝绸,或者在某个晴朗的黄昏,盛着夕阳粼粼闪烁的金色光辉,从森林边缘淌过的河流,相较而言,柴可夫斯基大开大合的壮阔并不适合他,而肖邦二号协奏曲则太过冷感,无法突出江梦的演奏中绚烂的一面。于是视奏会以后,这件事情又再次搁置了下来。   江梦自己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急,好像早几天或晚几天练,都没多大影响似的。尹懿发现,现在这种极近似于恋爱的关系,最大的坏处就是,他打心眼里再舍不得对江梦说什么重话,眼看着巡演越来越接近,江梦又开始怠惰地逃避问题,他却没法像以前那样狠狠把人数落一番。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周,江梦已经把曲目单上除了压轴协奏曲之外的曲子全刷过了一遍,开始进入打磨雕琢的阶段,那个在纪念演奏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记者忽然找上了他。   那天晚上陪练不在,尹懿在琴房反复跟肖邦的练习曲较劲,打电话的时候,江梦耳边充斥着「革命」低音部那震人心魄的隆隆声,几乎无心理会那记者到底在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直到听见对方犹犹豫豫地问他想不想知道平权集会上尹懿到底为什么打人时,江梦才把自己那跑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心思收回来。   “我那天在场,”那记者解释道,“你们乐团的经理要求不公开实情,但我想,你会对这个有兴趣的。”   说话间,江梦已经往楼下走了,时值半夜,基地的每层楼却都还亮着灯,琴房里时不时传来各种乐器演奏的声音,不同速度、不同曲目,混杂在一起,慢慢地就变成了噪音。不知是不是被这些声音影响的缘故,江梦觉得心绪不宁,用略带烦躁的口吻问道:   “你想要什么?”   “如果你对我提供的东西满意的话,我想要你巡演首场的独家报道权,还有全场录像的独家发行版权。”   “这个,”江梦缺少情绪地回答道,“你该去问我经纪人。”   那边沉默了片刻,带着一种此刻江梦暂时还不能理解的笃定,说:   “你可以先看一看我的东西,再决定要不要拒绝我。”   江梦知道,无论自己是不是感兴趣,这个人今天都是非见到他不可了——而且对方明显知道,无论那原因是什么,江梦的确是好奇的。   “到乐团对面的路口。”江梦说完,挂掉了电话。   等江梦到达的时候,那记者已经等在路口了。   对方很有经验地选了个路灯照不到的角落,贴着背后建筑物的墙根,两侧有浓密的法国梧桐树荫,大半夜的,如果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到有人站在这里。   江梦对他的脸有印象,那天在音乐会上,这人一直没提问,却总是晃荡在他面前的记者堆里,有那么一瞬间,江梦甚至怀疑,当天他就已经起了等价交换的意。   不过,他无心证实这些猜测。   一见到面,那记者就直截了当地在手机上翻出了一段视频,递到江梦面前。江梦瞥了一眼,时长是五分钟,比起网络上明显剪切过的几十秒打人视频,它看上去倒的确有“完整版”的样子。   他接过手机,却不着急播放这段视频,问道:   “如果我看完说不感兴趣呢?你应该不会白白浪费掉这么好的信息吧?”   “你来了,就说明你肯定感兴趣,”那记者成竹在胸地分析道,“而且我相信,你一定会答应。”   说完,那人还神秘兮兮地冲江梦笑了笑。江梦有些厌恶这样的套路,面无表情地点开了视频。   整段录像从尹懿回答“认不认为Omega的发情期会影响他们的职业道路,甚至污染职场环境”开始,到尹懿把记者揍了一顿离场结束,整件事情的始末都清楚,包括那段在投影仪里播放的偷拍视频。   那记者观察着江梦的表情,有些惊讶地发现,在看到自己发情期不堪的现场被那么多人目击的时候,江梦甚至连一个眼神的闪烁也没有。他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冷漠地看着视频里的陌生人被侮辱、被当作套取新闻的工具。   ——不止这一段,江梦看完整个录像,自始至终,就和来时一样面无表情。   等视频播放结束,江梦把手机递还给记者,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着手机的手已经在剧烈的情绪起伏之下变冷发麻,若非夜色深沉,而灯光稀薄,那记者一定能察觉到,江梦的手指尖正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联系我的经纪人,”江梦道,“独家报道和录像发行会给你的。”   说完,他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老楼。他一步也不敢停下,生怕停下哪怕一秒,自己那勉力维持着的平静和理智,就会立刻土崩瓦解。 第35章 Op.8 No.2   ==========================   尹懿琴房的门被大力撞开,发出刺耳的哐啷声。尹懿被吓了一跳,不耐烦地转眼去看是谁那么找死,没想到却看见江梦阴沉着脸大步走过来,冲他挥起拳头。   尹懿还未及反应,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江梦一拳。他的手平时看上去柔软纤细,给人一种一触即碎的错觉,没想到骨头其实有那么硬,这一下是使了大力打过来的 ,尹懿被他带得一个趔趄,立刻就觉得半边脸疼得麻木了,耳朵里嗡鸣个不停,他试着张了张嘴——幸好,颌骨还没有脱臼。   第一秒的傻眼过去以后,怒火从尹懿的胸口窜了上来,他转过身来,单手抓住江梦的衣襟,把他摁在了背后的墙上。江梦挣扎了两下,但是在绝对力量对比的劣势下,这种挣扎显然毫无作用。   “你tm吃错药了?!犯什么神经?”尹懿揪着江梦的衣襟,冲他吼道。   Alpha气势逼人的信息素不受控制的泄露出来,空气中弥漫开了凝重而紧张的威压感,江梦的腺体格外敏感,呼吸几乎是立刻就急促了起来。   然而即使如此,他却依旧带着满腔的怒意,直视着尹懿的双眼,没有丝毫要退避的意思。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和情绪此刻正在崩毁,也知道此刻的自己看上去会是多么疯狂而丑陋,但在这间屋子里、在这个只有他和尹懿两个人的空间里,他自暴自弃地选择了放任。   太多情绪堵在胸口了,江梦脑子里不停循环着自己被人拍下来的那些淫荡恶心的画面,还有尹懿用针刺向别人的腺体时那高高在上、冷漠残忍的表情,他无法确切地说清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愤恨,是为了自己的丢丑、为了尹懿没理由的强出头,还是为了被隐瞒的可悲。   但在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tm才吃错药了,”江梦讥刺道,“你不是很会打人吗?那现在来打啊——哦不对,我忘了,你还喜欢表演英雄救美的戏码感动自己,觉得自己很帅是吗,尹懿?”   听到江梦这样说,尹懿就猜到他这一通脾气是从哪里来的了,那天的事情,他原本不欲再想,现在却让江梦这样无所顾忌地揭开,像是在他身上揭下遮掩,露出最血肉模糊、最丑陋的流着脓血的伤口。尹懿想起那天投在大屏幕上的录影,突然发现,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被人摔在地上、踩得粉碎的,不止是江梦的尊严,还有他自己的尊严。   “你觉得是英雄救美吗?你以为我在给你打抱不平?”尹懿咬着牙,低吼道,“我告诉你,那只不过是我的占有欲而已。你的发情期、你的每一寸皮肤、属于你的所有一切,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看,懂了吗?”   他这一番不知算是气话还是真心话的剖白让江梦感到吃惊。最初那一头怒意已经褪去了大半,尹懿目光里隐含的痛楚,江梦到此刻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他觉得心口有些发酸,激得眼眶也泛起潮湿。   察觉到江梦开始躲避的眼神,尹懿突然有些害怕,也后悔,但说出去的话已经覆水难收,他觉得自己分明想要挽留些什么,可是脱口而出的依旧是那些伤人的话。   “现在你觉得卑劣了?你以为我是个多高尚的人吗?无怨无悔保护你?别幻想了。江梦,我上一次就告诉过你,Alpha是被本能和占有欲支配的动物,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   江梦没有回答。   或者说,作为回答,他冲动而又生疏地,倾身吻上了尹懿的唇。   腺体几乎在同一时间就开始反抗江梦地这个行为,针刺似的疼痛一下子从他的后颈一直蔓延到整个脊背,那种几欲作呕的生理性不适在江梦体内翻涌,他却放任不管,兀自加深了这个吻。   在与本能对抗的过程中,江梦觉察到某种来自于亲密的肌肤接触本身的奇异快感,像是人在头一次吃榴莲时的感觉,浓烈的怪味不怎么令人愉快,却驱散不了那甜软带来的更深邃的诱惑,在那一秒,人好像是本能地忍受着不适,也渴望探寻深处的秘密。   尹懿在愣住不到一秒,就立刻反客为主,伸手压住江梦的后脑勺,把他彻底锁在了自己的亲吻中。   曾经听过别人描述,说尹懿大概拥有世界上最适合亲吻的嘴唇。人们半严肃半玩笑地把它称作“爱神之弓”,因为它有着漂亮而饱满的曲线,唇瓣微翘,看上去十分柔软。此刻,江梦在尹懿的攻势之下,一遍遍用舌头舔舐着他的唇瓣,才发现并不完全如此。   尹懿的嘴唇富有弹性,靠近嘴唇边缘的地方,其实有着十分明显的轮廓感,每当舌尖掠过那轮廓,一股满足感就直冲骨髓,江梦下意识地一遍遍流连在那唇线附近,这个小动作,很快就被尹懿给察觉了,江梦听到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个吻没有持续太久,两人都冷静下来之后,就默契地退开了。尹懿放开对江梦地钳制,转身和他并排靠墙站着。他从窗台上摸过一包烟,抽出一根捏在指间,犹豫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又作势要把它放回去。   江梦在此时劈手把烟拿过来,叼在嘴里点燃,然后狠狠吸了一口。   这种烟比普通香烟细很多,也长一些,烟味不十分呛人,但尼古丁的含量其实格外的高。江梦认得这种东西,在国外,它跟大麻算是同等档次的上瘾物。   尹懿看了江梦两眼,最终还是没去阻拦。   江梦就这样沉默着抽完了一整根烈性烟,不知道是尼古丁的缘故,还是腺体作祟——也或许是刚才那个吻的余韵也说不定——他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   “你刚才说的,是真话吗?”他问尹懿。   “你说哪一句?”   “占有欲……还有嫉妒心什么的。”江梦放轻了声音补充道,似乎多少总有些不好意思。   “真的啊。”尹懿嘴角挑起一个有些残酷的笑意,歪头看向江梦。   从他眼睛里,江梦看到了浓厚的缱绻与自我毁灭式的挑衅。   他迎上那双眼睛,抽完最后一口烟,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那也挺好。” 第36章 Op.8 No.3   ==========================   尹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料到江梦会这样回答。他身上那股自毁的乖戾不知不觉褪去,慢慢地,那笑容里讽刺的阴影不复存在,目光重新变得平和干净起来。   隔了一阵,尹懿把目光从江梦的身上挪开,看向前方不知名的某处,没什么目的,只是心防有些松动,才用这样的方式来掩盖慌乱而已。   “对不起啊,”他说,“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件事发那么大火。”   江梦叹了口气,出乎他自己意料地坦诚道:   “我也没想到。上楼的时候,我是打算好好问你的。”   看他这样顾左右而言他、明明想要道歉,说出口却都是一些有的没的,最想讲的那一句偏偏怎样也讲不出口,尹懿莫名就觉得很可爱,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江梦有些挫败地看了眼他的侧脸,找补道:   “肯定是因为刚才经过二楼的时候太吵了。”   被江梦揍了一拳的半边脸被牵扯得有些疼,尹懿下意识用手碰了碰:那块皮肤火烧一样,还有点发肿,但奇怪的是,他现在却一点脾气也积攒不起来了。   尹懿侧过头,在江梦颊边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低声道:   “你说是就是。”   惹得江梦当场就红了耳根。   其实冷静下来,江梦渐渐明白了自己会那么愤怒的原因。最令他自己厌恶的,甚至是引以为耻的一面,在那时被那么多人目睹,固然让他恼羞成怒,但除此之外,更令他烦躁的,却是那样一种无力感:这个人赌着身败名裂的结果为自己出头,但即使明白他的心,明白他所有的爱和坚持,江梦却知道,自己或许也永远无法给他回馈——这要比一无所知更让他难过。   这种无力感像一团黑云似的萦绕在江梦心底,就算现在尹懿有说有笑地站在自己身边、而这件事带来的所有伤害,都总归能够像纪念音乐会那天一样消弭,江梦心头的黑云都难以挥去。   他还发现,在这种无力感当中,掺杂了点儿似有若无的遗憾,似乎这不能给出的回馈,会像皮肤上的一块瘢痕、杯沿上的一个缺口一样,给这段感情打上永不可能完美的记号。   江梦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一时难以自拔,却不知道尹懿早已经从他的神色之间猜到了他的心思。尹懿似乎想要对他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了回去,只是起身回到钢琴边,轻描淡写地对江梦道:   “好了,打也打了,亲也亲了,现在回去练琴吧。”   江梦听话地回了自己的琴房,却无心再去面对那些黑白的琴键和五线谱上密密麻麻的音符,他站在窗边,漫无目的地看外面的街景。偶尔有汽车开过昏暗的街道,车灯像火炉里溅起的火花,从远处很亮的地方剥离出来、划过江梦眼前,然后消失在另一个远处的虚无当中。   尹懿弹琴的声音从隔壁飘过来,江梦越少集中注意力在那飘渺的琴音上,就越是觉得心烦意乱。   被手机的震动声提醒的时候,江梦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窗边站了接近一个小时。深秋的风很凉,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皮肤被吹得冰凉,都有些麻木了。   已经是凌晨一点钟,隔壁不再有琴声传来,从投在小院里的灯光来看,二楼的乐手们也都走得差不多了。琴房里没有开灯,江梦这样站着,忽然觉得有些孤独。   他点开信息,发现是尹懿发来的。没有前后文,只写了一句话:   「我之爱他,并不只是热情,或是由于感伤的兴奋。这是由于我深信他是一个最善良的男人之故。」   江梦看着这条信息,突然觉得眼底有些湿润:原来,刚刚在一起的时候,尹懿其实早已经把他的一切心思都猜透了,却放在心里始终没有戳破。他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开解江梦,是因为知道江梦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让自己的烦恼成为别人的负担。   这句话江梦很熟悉,据说,它是当初克拉拉在剖白自己对舒曼的心意时说的,江梦记得,在多年以前,自己曾在闲聊时跟尹懿说过,那样的爱情,也许是他最初羡慕和向往过的爱情。   江梦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读了三四遍,然后拨通了于知意的电话。   对方大概已经睡了,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于知意的声音听上去也含含糊糊的,还没从梦里醒来的样子。江梦没有多话,只平静地交待道:   “大曲子就选舒曼的a小调协奏曲吧。”   那边沉默了不到三秒钟,忽然传来一阵杂音,江梦猜测,于知意是这才被彻底惊醒了,从床上爬起来的。   “梦梦你……认真的?”果然,她的声音现在就显得清醒了不少。   “认真的啊。”   江梦一边说,一边从柜子上找出了琴谱,这首曲子他之前一直没有正经练过,谱子都几乎还是全新的,只有封面的角落里,写了一个他自己的名字。江梦随手翻了翻,又接着对电话那边道:   “时长半个小时左右,也正好合适,就这么决定了吧。”   “这等于是要花一个月的时间练首新的协奏曲,”于知意忧心道,“而且舒曼这个a小调本来就很复杂,solo的乐段多,和乐队配合的部分难度也都不小……”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后讲,而江梦迟迟没有接话,似乎知道她话没说完。于知意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你的腰……能受得了吗?”   听她说着,江梦下意识地握拳摁了摁腰椎附近,刚才和尹懿打架的时候用力过猛,像是又扭到了,现在弯腰和起身的时候,牵连着后腰的一大片都隐隐作痛。   然而这些,除了江梦自己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没问题。这次巡演一定要弹这首曲子,我已经想好了。”他说。 第37章 Op.8 No.4   ==========================   尹懿一夜没有睡好。   梦里,许多混乱的画面翻来覆去出现,尹懿觉得自己好像总在追逐着什么,却又不知道目标究竟在哪里,他因此而感到焦虑,只有不断加紧自己的步伐,越追越累,却不敢停下。   中途醒来了几次,手机上都没有江梦地回复。尹懿看着空空如也的屏幕,变得有些烦躁,干脆扬手把手机扔进一旁的杂物篮里。   躺在琴房那张被临时当作床来用的长椅上,他听着自己过于亢奋的心跳声咚咚地砸在耳膜上,明明身体已经非常疲劳了,闭上眼睛却无法安睡,那个混乱的黑色空间,好像是被挤压在清醒和睡眠之间的,而他又被困在这空间里。   这样的状态,像极了一年多前,他刚开始戒断尼古丁的那段时间,有好几次,尹懿几乎要克制不住,去拿那包被自己放在了窗台边的烟,不论以后如何,至少今夜,自己可以不必辗转在这无边无际的混沌里。   但是每当欲望汹涌而来的时候,他就想起了江梦,他这个像某种毛绒小动物一样安静生活在世界上的爱人,在纷乱的尘世之中修筑了属于他自己的一个小天地,在尹懿的想象中,那个世界应该是晶莹剔透的,透出轻柔的光线,只有同样透亮发光的灵魂,才有资格走进去。   每每想到这一点,尹懿就舍不得沉沦了。   他在令人厌烦的挣扎中熬过一夜,说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真的睡着,第二天早晨,他是被隔壁的琴声弄醒的。睁开眼发现天还没有亮全,微弱的晨光从窗外透进来,照不亮整间屋子,反倒制造出了一种灰扑扑的陈旧感。   尹懿头疼得厉害,那种从心底生发出来的懈怠感让他不想行动,只是躺在长椅上,盯着泛青的墙面发呆。   直到辨认出那试探性的琴声,究竟是属于哪一首曲子。   尹懿起初还不敢相信,只道是自己听错了。因为缺少乐队的配合,加上演奏者显然还在摸索阶段,令乐曲整体上显得有些单薄和杂乱,但即使如此,当他凝神谛听,还是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那就是舒曼创作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的前半部分。主旋律那标志性的四个音,仿佛在重复不停地轻唤着克拉拉的名字。   江梦一反常态,把这旋律演绎得温柔而沉静,时常环绕在他曲风中的精巧华丽,此刻好像暂时掩盖住了锋芒,一种更坦诚的倾诉感占据了它的位置,因为在本该达成应和的部分没有管弦乐加入,这旋律反倒从情侣间缠绵的蜜语,变成了孤独的青年人思慕爱人的深沉自白,让人很难不心神荡漾。   尹懿一骨碌从长椅上爬起来,朝门口走去。越是靠近那琴音,他就越感到紧张,他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在说,江梦会弹这首曲子,一定是因为自己昨晚的那条信息,这个声音显得那样固执,以至于他一遍遍用理智去反驳、去否定,告诉自己那一定是巧合,却始终没有作用。   在江梦的琴房门口,尹懿碰上了匆忙赶来的于知意。对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大概还因为上次江梦发情期的事情,对尹懿有些恐惧,这会儿见到尹懿,她本能地朝后躲了躲,旋即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太不尊重,脸上本就慌张的神色就更加无措了起来,颇为局促地向尹懿问候了句早。   尹懿看了看她手里的咖啡,心底已然有了猜测,他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亲切一些,问于知意道:   “江梦昨晚联系你了?”   “联系了……”于知意道,“所以您知道梦梦定曲子的事情?”   “定什么曲子?”尹懿虽然这样问,心里其实已然有了答案。   或者说,在这一刻,他有一个出于私心十分期待的答案。   刚刚于知意的神色已经有些挫败,现在听尹懿反问,显然也不知道江梦自作主张的事情,又不免重燃起了希望,于是赶忙道:   “梦梦昨天半夜,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大曲子要选舒曼的a小调协奏曲。我是担心他的……时间来不及,一个月练一首协奏曲本来就很仓促,还要跟乐队的磨合,我跟叶子都觉得这太不现实了。”   尹懿察觉到了于知意话里可疑的停顿,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选择了不去追问,也许心底其实是在害怕着些什么的。   “知道了,”他打开江梦琴房的门,对于知意道,“进去吧。”   深秋的清晨,江梦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休闲T恤,光着脚坐在钢琴前。琴谱摊开在谱架上,画满了标记。这是江梦的习惯,在正式开始视奏之前,他会先通篇研究谱子,把第一感的理解记录下来、标注重点乐段,尹懿扫了一眼谱面就知道,昨夜江梦大概是通宵读谱度过的。   见到尹懿,江梦显得有些不自在,像是悄悄表露心意却被当事人发现了的那种别扭。他接过于知意带来的咖啡,一口接一口地喝着,以此来缓解尴尬。尹懿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却有意不让他逃避,从江梦手里夺走那杯救命稻草般地咖啡,还顺道“不经意”地碰了碰江梦的手指。   “慢点,”他若无其事地提醒,“空腹喝咖啡不利于身体健康。”   江梦让他这坏心眼的撩拨惊了一下,紧张之下,视线短暂地与尹懿凝视着他的目光交错,险些就被那双眸漩涡般的深邃吸了进去,江梦赶忙转开眼睛,却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都快演出了,怎么还开小差弹别的呢?”尹懿俯身过去,隔着江梦翻看谱子。   “巡演的时候,我准备用这个。”江梦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眼下都别无退路,只能乖乖回答。   “傻吗,”尹懿失笑,声音里带着宠溺,“别人都是选拿手的去演出,你专门为了演出练一个新的?”   江梦愣了愣,因诧异而有些语塞。他没料到尹懿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在此之前,他预想之中,尹懿一定是明白这样选曲的意思的——这是他现在唯一能给尹懿的回应了,如果就连它也传达不到,江梦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尹懿做什么。   他有些挫败地看向尹懿,却从对方的神情中察觉,自己的心思这人其实是了然于胸的,不仅如此,江梦还隐隐察觉到,尽管嘴上质疑着,尹懿其实很为这样的安排而欣喜。   莫名地,这让江梦产生出一股有恃无恐的感觉。   “我没有拿手的曲子,”他理所当然,甚至可以说是破罐破摔地说道,“选什么都一样。”   话音未落,就接收到了尹懿一言难尽的眼神,不过,他显然不打算就此作罢,继续道:   “不过,要是把这首练起来,它肯定就会是我最拿手的了。”   --------------------   *Piano Concerto in A Minor, Op. 54:I. Allegro affettuoso* 第38章 Op.9 No.1   ==========================   于知意在旁边欲言又止,趁着尹懿的目光放到琴谱上的时候,江梦暗暗朝她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再多说。   尹懿拿过笔,在江梦标注的几处添改了一番,忽然问道:   “那天的视频,你们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于知意被他问得吓了一跳,赶忙去看江梦,却见后者神色无虞,解释道:   “我已经知道了。”   说罢,江梦又指了指琴盖上放着的一张名片,道:   “对了,如果这个人来问你要首场的独家发行权,你答应就行,跟叶子姐也说一声。”   不等于知意动作,尹懿闻言已经抢先一步拿过名片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冲江梦扬扬这张小小的卡片,皱眉问道:   “为这点事,你就这么把自己卖了?”   “我觉得挺划算的,”江梦淡定道,“不问他,我难道等着你主动告诉我吗?”   尹懿一时语塞,心道江梦这个崽子最近胆是越来越肥了,跟自己对着干丝毫不在话下,甚至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过这却让他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最近跟江梦相处的时候,尹懿甚至在恍惚之间,偶尔会觉得他们是回到了江梦十七岁的时候。   那时候,江梦还不像后来这样死气沉沉,他们两个好像总是心意相通,默契无人能比,却又总对彼此有莫名的胜负欲,他们在琴技上不相上下,都渴望成为享誉世界的演奏家。那时候,江梦的风格相比现在要更张扬些,让人想起万花筒里的世界,他手指底下流淌出的音符,就如同细碎的彩色晶体,毫无保留地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尹懿记得,江梦当时也会像眼下这样和自己抬杠,表面上一副随波逐流的样子,其实最最固执己见,这些年来,他把真正的自己越藏越深,如今唯一让尹懿觉得欣慰的就是,有些天然的、纯粹的东西,留存在江梦身上,无论被埋得多深,还好都没有改变。   “梦梦那天的行程,理论上没有人会知道,因为发情期本来就是突发事件,”于知意犯难道,“我问过叶子,那天他谁也没告诉,是自己一个人去的新家。”   尹懿听了,求证似地看向江梦,后者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除此以外,这件事被发现的唯一途径,就只可能是有人提前蹲守……”   于知意有些忐忑地把自己和黄叶这些天的推论说出来,心里却没什么底,毕竟,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她不是第一天做经理人,江梦也不是第一天活在公众的视线底下,规避被人窥探的风险已经几乎成了他们的一种本能,这种要紧的事情,并不会那么轻易会暴露出去的。   “我之前住在你家的事情,除了乐团的人,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江梦忽然说。   “对啊!这就是说,消息肯定是从乐团里泄露出去的!”于知意被他这句话点醒了,顺着分析道。   然而尹懿的脸色却因此更加阴沉了。   “我家的地址,只有乐团里的老人才知道。”他道。   他这样一说,江梦和于知意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琴房里的氛围一时间变得有些凝重。   “不应该啊,老成员都跟梦梦关系都不错,大家这么多年一起风风雨雨走过来,犯不着干这种事的……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人,通过旁门左道搞到消息?”   旁门左道。   江梦暗自把这句话咀嚼了一遍,忽然想到一个人。   “江梦,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尹懿道,“我会想办法查清楚的。”   于知意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的确,如果事关乐团的老成员,就算是她和黄叶,也很难撕破脸去调查,在整个乐团里,除了赞助人之外,也只有尹懿有这样的权威。   江梦不应他的话,反而安抚式地伸手捏了捏尹懿的手腕,道:   “现在巡演比较重要。”   从江梦的神情中,尹懿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过去了的这件事,他已经不想再介怀,也不希望尹懿被它所困。   尹懿压抑着心里的苦涩,冲江梦笑了笑:   “嗯,先安心准备巡演,其他的再说吧。”   其实这句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说给别人听的,还是说出来欺骗自己的。   有一层心思,尹懿永远不会说给江梦听,但也永远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想——他始终认为,江梦其实是被那些媒体当成了攻击自己的工具,说到底,江梦遭遇这样的对待,都是被他所牵连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最后还是暂时地按下了。在那之后,江梦因为执意要选舒曼的协奏曲演奏,每天练琴的时间骤然增加到了十八九个小时,连觉都睡不够。他很少再去打扰尹懿,于是突然之间,分明只是一墙之隔的距离,他们却时常两三天都不会见上一面了。   所有人都在天昏地暗的忙碌里度过了最后这一个月。在黄叶把所有巡演场次都安排妥当的那天,江梦已经累得头昏眼花,整个月来头一次主动请了假,说要回家补觉。   冬天的寒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渗透到了空气里,琴房的窗户,开始会在早晨结出一层薄薄的霜花,等太阳出来以后,又逐渐融化成水,一丝一丝地滑落到窗台上。   黄叶走进琴房的时候,尹懿正把谱搁在一旁的高脚茶几上,随意地翻开一页,不过他显然无心去看,只顾盯着外面的霜花发呆。   听见脚步声,尹懿回过神来,冲黄叶点了点头。   “明天要彩排了。”黄叶也走到窗边,和尹懿并排站着,低头去看窗沿湿漉漉的石面。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整理好那折磨着自己的愧疚感,单独面对尹懿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罪人,抬不起头来。   尹懿斜睨了她一眼,幽幽道:   “你是来播撒焦虑的吗?” 第39章 Op.9 No.2   ==========================   从尹懿的语气里,听得出明显的戏谑意味,黄叶知道,这是表示他已经不再生自己的气了。   “尹老师久经沙场,还担心彩排啊?”她打趣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快一些。   “我是担心我自己吗?”尹懿好笑地反问,“江梦准备得怎么样了?”   黄叶正暗自腹诽,这么关心干嘛不自己去问问对方,尹懿就仿佛会读心术了似的,难得严肃地说道:   “江梦这个人,心思其实很重的,只是平时看上去拖拖沓沓,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这种时候,我越显得在意结果,他就越是没办法放松,会影响他练琴的。”   黄叶有些诧异,她一直以为尹懿不知道这些,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这两个人相伴了一整段童年和少年时光,那些日子都不是白白度过的。   “梦梦真的很厉害,”她道,“跟乐队合练了几次,刑芝说,到时候舞台上可以放心看他发挥了。”   “这样就好。”   尹懿点了点头,黄叶看到,他的唇边挂着暖融融的笑意,这是很少能在尹懿脸上看到的表情,是人只有在想着最珍贵的事物、最怜惜的人,在心最柔软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笑容。   她想起来,以前网上有人说,尹懿其实长了一张“天使的脸庞”,当时看到这种描述,她还不以为意,心说这么一个气场强得骇人的Alpha,怎么可能跟天使扯上半点关系,现在才明白,原来那只是因为,能让尹懿褪去性别加之于他的光环和距离、露出最本真的那个自我的人,除了江梦之外,也许再没有第二个了而已。   这样的气氛也让黄叶放松了下来,她感到自己接下来准备和尹懿商量的事,也变得容易说出口了些。她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打气似的,然后道:   “对了,资方那边说,廖媛媛这次不以乐团演奏的方式出场,要在你的巡演上单独安排两首曲目,你们两个人合奏,把她向观众们推介一下。”   黄叶一面说,一面小心观察尹懿的神色:他那昙花一现的笑意果然很快消散了,不过除了惯例地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之外,也没有更多表示。黄叶松了口气,这个结果在她预想之中,已经算是最好的了。   “这么晚才说?”尹懿道,“就算是给她做钢伴,也未免太仓促了点?”   “也不是钢伴……”黄叶有些窘迫地说道,“不过我和那帮老头们争取了一下,选曲上我们可以偏向新古典,不管怎么说,至少是相对好准备一些。”   说着,她就把手里的文件夹递过去,那里面分别装着打印好的几本单谱。   “艾吉瓦班*,”尹懿随手翻了翻,道,“他的曲风都偏冷调,而且讲究节制疏离,廖媛媛能走这种风格吗?”   “她对这些事情都……好像不太关注的样子,不能等着她来下决定了。艾吉瓦班的作品,跟你演奏会的风格比较接近,而且曲子短,可以自由发挥的空间也少一些,我想来想去,这个大概是目前最把稳的选择了。”   尹懿瞥了一眼黄叶,她有经理人的职业习惯,很少会直接去评价一个乐手,尤其是在其他乐手的面前,会让她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方面当然因为他们交情不错,但另一方面,大概也表示,这个廖媛媛是的确够难合作的了。   “后悔了?”尹懿随口问道。   “是有一点,”黄叶挫败叹气,“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答应到我们乐团来,目的好像并不那么纯粹。”   没来由地,听到黄叶这句话,尹懿觉得心猛地一沉。   “为什么这么说?”他追问道。   “她好像……并不在乎我们安排她干什么,”因为尹懿平常很少关注这些事,黄叶开口时还显得有些犹豫,接收到对方眼神的鼓励,才大胆道,“好像这些事对她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加入乐团到现在,她来乐团的次数可能不超过十次。”   尹懿听着,神情越来越凝重,黄叶说完以后好一会儿,他都没作声。就在黄叶几乎以为这个话题就这样不了了之了的时候,尹懿才道:   “你记不记得,江梦回来的那天,廖媛媛说过,自己是为他来的?”   黄叶回忆起那天的场面,当时还没太放在心上,只以为她是纯粹的不按常理出牌,现在却越想越觉得心惊。   江梦有些吃力地从理疗床上爬起来,腰部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地浑身颤抖,坐在床沿摇摇欲坠的,好像随时会倒下去,只要轻微的动作,都能让江梦疼得眼前发黑,但他咬着下唇,从始至终没发出半点声音。   于知意在旁边看得心焦,赶忙上前来扶住他。在寒凉的深秋,江梦贴身的T恤却已然被冷汗染了个透湿,现在,他的鬓角还带着密密麻麻的汗珠。   江梦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站起来。与腰上剧烈的痛感形成对比的,是他腿上愈发明显的麻木,几乎要赶上当年刚刚受伤时的状态了。医生已经在收拾器械,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看他,嘱咐道:   “如果特别疼,最好就卧床休息一两天。你现在这种情况,再久坐的话,可能会造成不可逆的二次损伤。”   于知意看向江梦,眼里写满了担忧,对方却勾勾嘴角,向她摇了摇头。   “最坏……可能是什么情况?”于知意心惊胆战地问道。   那医生指了指旁边的人骨模型,道:   “他腰椎的骨裂很难自愈,现在是靠钢针牵引,才能维持正常生活。但腰部压力大的时候,周围的骨骼都在和钢针相互磨损,反过来会扩大骨裂的创面,这样,要么是磨损达到极限,没办法再靠钢针牵引;要么是过程中神经损伤,两种可能性,都会影响他的基本行动能力。”   于知意正准备说什么,江梦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尹懿,江梦看了一眼,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起电话。   “不是说补觉吗,这么早就醒了?”尹懿在电话那头问道。   “被你吵醒的,挂了电话就继续睡。”   江梦的语气听上去稀松平常,于知意听着觉得,要不是自己在场知道实情,听他这样说,大概也会信以为真。   “下午我去你那儿,一起吃晚饭吧。”尹懿温声道。   江梦抱着电话,忽然觉得很委屈,他在心里和尹懿说了无数次,说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但对着电话另一端,他只是云淡风轻地拒绝说:   “今天不要,我想自己呆着。明天吧,明天彩排完,就可以庆祝了。” 第40章 Op.9 No.3   ==========================   江梦自己说完,不等尹懿的回答就掐掉了电话。   他不能再让这场对话继续下去,一部分是因为,持续加重的疼痛令他很难再维持正常的语气,继续聊下去,尹懿恐怕很快就会发现异样的;另一部分,在这样的时候,尹懿那格外熨帖而温柔的声音,就像烫在了他心口上一样,灼热得让人无法忽略,每一寸的温暖都被烙上痛苦的印记。   挂了电话,江梦扫了一眼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于知意,好像无事发生一样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说道:   “走吧,我今天在家休息,明天上午再去彩排。”   于知意忙回过神来,拿上江梦的东西,扶着他慢慢往外挪。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江梦就算是弓着身子,尽可能不让腰部受力,每走一步都还是会疼得浑身发颤,不免忧心忡忡道:   “你确定?这个状态明天怎么彩排?”   “明天就好了,”江梦说得平静无波,好像在陈述一件必然会发生,而且丝毫无需担忧的事情,“做完理疗都会有一点疼的,我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于知意不说话了。在国外的那些年,类似这样的情况也发生过不止一次,她记得,江梦刚回归舞台的时候,不要说是巡演了,准备一场中小型的音乐沙龙,中间都要经过无数次这样的理疗,才能勉强保证腿不会哪一天就突然失去知觉了。   即使如此,江梦好像是吃了秤砣一样,偏执地留住演奏事业,不知道应该说是他的精神力量实在强悍,还是应该说他在这件事情上足够幸运,倒腾了这么三四年,居然还真让他打开了一片谁也没想到过、也不敢去想的天地。   其实说到底,谁也不知道江梦的演奏生涯还能再持续多久,当年手术后,医生说的跟今天听到的一模一样。因为选择了更保守的治疗方案,现在江梦的那两截腰椎,就像是临时组装在一块儿的两个零件,迟早有一天会重新分崩离析的——往好了说是二三十年,往坏了说,这一天也许就是明天。   于知意心想,也许正因为知道这样的现实,同时更知道江梦对这份事业的热爱,所以她,大概也包括黄叶,才会放任江梦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在这一刻,她又忍不住去猜测,如果知道这一切的人是尹懿,他又会作何选择呢?   医院走廊灯光有些不足,在他们不远处,有个看起来很熟悉的身影在墙边站着,百无聊赖地翻弄着病例本,发现有人走近,她抬起头往他们这边望了望,于知意还没把人对上号,对方已经主动打招呼道:   “江梦!”   尹懿放下电话,眉头皱的更紧了。黄叶看出他的心神不宁,但因为知道江梦其实是撒了谎,所以也不敢多问,唯恐露出破绽。她想了想,只道:   “也不急在这一会儿。都这么久了,廖媛媛并没有对他造成过什么实质性的骚扰……说不定也只是嘴上随便说说而已。”   尹懿点了点头,其实他清楚,廖媛媛也并不可能就在这时候对江梦做什么,只是每每牵扯到江梦的事情,他总是容易自乱阵脚,好像一旦自己意识到坏的可能性的存在,这个可能性就会立刻应验在讲梦的身上似的。   “我知道,”尹懿叹了口气,又忍不住摸出口袋里的烟,“不过我也控制不了自己,可能是Alpha天生的占有欲吧。”   黄叶听出了他语气中浓浓的自嘲,心里觉得又些不是滋味儿,不过眼下,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尹老师……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再帮你约一约之前那个医生,”她试探着说道,“你最近尼古丁上瘾的情况,是不是有点复发?”   尹懿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摇摇头说不用。   “只是巡演临近,压力比较大而已。”他道。   黄叶点了点头,心里知道应该再劝一劝,但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点什么,只有沉默。   “对了,还有一件事,之前江梦被偷拍的事先不要查了,等巡演结束再说吧。”   “不查了?”   诧异之外,黄叶还显得有些遗憾。   “嗯,之前我们分析,那人有可能是乐团的老成员——于知意应该和你说过了?”尹懿说着看了黄叶一眼,见对方肯定地点点头,他才继续道,“江梦这个人,平时看着没心没肺,和谁都不亲近,其实最在乎伙伴,这些老成员都是一起经历过风雨的,我想,他应该需要一点时间整理心情,才能面对,我也一样。”   黄叶沉思了一阵,终于妥协道:   “也行,不过这个人不查出来,终归还是个隐患。这几天,我已经从记者那里打听到了消息来源,干脆就交给您保管,等什么时候您觉得时机合适了,就顺着这个线索去看看吧。”   尹懿接过黄叶递来的卡片,上面写着一行号码,他没有细看就收了起来。   “记得让廖媛媛来排练,”尹懿不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又恢复了平日那不近人情的样子,“我可不想让自己好端端的演奏会砸在她手里。”   江梦看清来人,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靠,那不是廖媛媛?”于知意低声说着,慌忙拉江梦换方向。   江梦按住于知意,仍站在原地,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廖媛媛今天并不只是来打个招呼那么简单。   “她认出我了,”他道,“而且她……应该知道我的事情,没必要躲了。”   “她知道?她怎么知道的?你告诉她了?”于知意脸上写满了震惊,迭声追问道。   不过,江梦还来不及回答什么,廖媛媛已经站在了他俩面前。   “我就知道,”她说,“听他们说,你最近不要命地练琴,伤应该复发了吧?”   于知意听着她的话,觉得心惊——让她心惊的除了这女人对真相的了如指掌之外,还有她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那过于随意的态度。   仿佛这根本就不是值得放在心上的小事而已。   “你有什么事?”江梦直接问道。   “没什么,”廖媛媛往墙上一靠,她脸上带着俏皮开朗的笑意,但不知是不是走廊灯光太暗的缘故,于知意总觉得那笑容有些让人恶心,“就只是打个招呼啊。”   虽然这样说着,廖媛媛却用眼神指了指于知意的方向。   江梦了然,对于知意道:   “不是还要拿药?我一会儿下楼找你。”   他们两个合作多年,于知意知道,江梦虽喜欢勉强自己,但从不乱来,他敢打发自己走,就说明他确定自己能解决。   于知意默契地嘱咐了他一句江梦小心,就转身让出了空间。   “你要说什么?”看人走远,江梦才问道。   “一个惊天秘密,我只让你知道,”廖媛媛笑得灿烂,看见这样的笑容,不知会不会真的有人以为她是拯救人生的暖阳,“那天的视频,是我拍的。” 第41章 Op.9 No.4   ==========================   江梦品咂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很难说清原因,但他觉得,自己对这个真相似乎并不怎么惊讶,或者说,很多天前,在听尹懿和于知意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心里有了猜测。   当时没有什么证据,这样的猜测一闪而过,甚至还有些无厘头,但它在江梦心里已经是定论了。   “你对尹懿有什么不满吗,值得这样费尽心思调查我,制造这样的丑闻?”   江梦听到自己用缺乏情绪的声音问她。   “不是啊,这和尹懿有什么关系呢?”   廖媛媛走近江梦,伸出手拉住了江梦的手,在这一瞬间,她心头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这样柔软纤弱的手,是怎样与坚硬的琴键交缠在一块儿,还演奏出那些宛若冰晶质地的旋律的呢?   江梦没有给她流连探索的时间,他抽回手,强压住胸口泛起的恶心。   “所以,你是冲我来的?”他继续发问,声音愈加冰冷了起来。   “你十七岁的时候,在拉赫玛尼诺夫国际音乐大奖赛上,弹第三号钢琴协奏曲,一战成名,你还记得吗?那时我才十三岁,在台下第一次看见你,看你演奏,我才发现音乐原来那么美。”   廖媛媛转头看向走廊的尽头,秋光从医院窗户上的防盗笼外透进来,缺乏穿透黑暗的精神,软弱无力地掉落在窗台附近脏兮兮的地上。她抬起手,迎着那惨淡的光线作出一连串弹奏琴键的动作,好像陶醉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就在江梦以为她是想岔开话题的时候,她忽然又接着道:   “从那以后,你的音乐就再也不美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梦不答话,只等着她快些结束这段莫名其妙的陈述。从见第一面到现在,廖媛媛总给他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在眼下格外地强烈。她似乎是抛弃了世界只为了自我而活的人,但却又对世界有着病态的掌控欲,她的所有热情都带着可怕的晦暗,像是光飞速划过以后,残留下来的一大片阴影。   “因为你再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了,”廖媛媛并不介意他的消极,自顾自道,“音乐是绝对自由才能创造出来的美,但你把自己囚禁起来了,你再也没有自由。”   她声音不大,江梦听到却觉得心惊。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害怕廖媛媛说的其实就是事实。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会告诉你实话。因为Alpha们根本不会真心希望你成为顶尖的演奏家,不,不单单是Alpha,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他们都不希望你重新拥有那份自由。”   江梦看着廖媛媛,感受到一股冷意从自己身体的最内部向外蔓延,他努力让自己去回想那天,在老琴房里的那天,回想着尹懿是怎样要他答应自己,永远像最初那样演奏下去。江梦试图用这个约定,来冲淡廖媛媛审判一般的字句给他的恐慌。   “这和你偷拍我,有什么关系?”江梦尽量让自己镇静地发问。   “我想拯救你,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彻底接受你自己,”廖媛媛直视着江梦的眼睛,她的目光里,闪烁着说不清是哪里奇怪的光亮,“我是想帮接受你已经是一个Omega、永远不可能抹去这个身份的事实,我还要帮你爱上你的身体、爱上你自己,只有这样,十七岁的美才会回到你的音乐里。”   在廖媛媛再次试图拉住江梦的手的时候,他忽然就想通了似的,向后退开了一段距离。廖媛媛的动作扑空,第一次露出诧异的神情,没料到自己讲了这些,还没有说服江梦。   “你没有拯救我。你只是伤害了更多人而已,”江梦冷冷地指出,“你可能会以为,调查了我的过去,就更比别人明白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但事实上,去理解一个人,是要用无数共同相处的时间来堆积的,这和窥探过对方的多少秘密没有关系。”   听他这样说,廖媛媛露出一个早料到的笑容。   “这么说,你真的相信尹懿是了解你的人?就因为你们一起长大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能拯救你呢?”   “因为我根本不需要拯救,”江梦朝楼道口看了一眼,已经耽搁很久了,他不想继续在这里和她耗费时间,“如果我真的身在深渊,能带我离开的,就只有他。如果他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他做不到,而是因为,我是自愿为他留在原地的。”   廖媛媛愣了很久,直到江梦走出去了一段距离,她才晃过神来,冲着江梦的背影道:   “如果我快死了呢?如果帮你找回你当初演奏的感觉,是我的临终愿望呢?”   江梦果然驻足了片刻,却也没有她所愿,只是那样顿了一下,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二天彩排,江梦到得格外晚。乐团自己的小礼堂里坐了许多人,都是来验收排练结果的,乐队正在调音,尹懿一眼就看到江梦从偏门进来,他脸色本来就有些黯淡,又穿了一件码数偏大的卫衣,显得整个人都不太有精神。   看见尹懿朝自己招手,好像专程在那里等着自己一样,江梦犹豫了几秒才决定迎上去。走近了看,尹懿才发现,江梦整张脸上都写满了疲惫。   “怎么休息一天,反而休成这样了?”尹懿揉了揉他头顶,把人轻揽到身边。   两人这样肩贴着肩并排而立,江梦险些克制不住自己靠到尹懿肩上的冲动。   “可能是睡多了吧。”他不露痕迹地挪远了一点,回答道。   “刑芝说,你的舒曼练得很好?一会儿就看你表现咯。”   听到尹懿带着期许的预期,江梦下意识地雀跃了一下,但想到昨天的事,那颗刚刚飞起来的心又重重砸了回去。江梦看向尹懿,心里甚至闪过打退堂鼓的念头。干脆就说今天没准备好吧,他破罐破摔地想着,可是这话到了嘴边,却没那么容易说出口。   紧接着,江梦就看见廖媛媛进来了。   对方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不知是不是江梦地错觉,廖媛媛的表情,就像是好整以暇地等着看自己昨天的话在江梦身上起作用。   他平生最厌恶被人挑衅,几乎是立刻就收起了逃避的想法,扯起笑容对尹懿道:   “放心吧。” 第42章 Op.9 No.5   ==========================   然而事实上,只有江梦自己知道廖媛媛昨天那番话,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昨夜整整一夜的时间,他辗转在又深又暗的混乱的梦里,一会儿梦见自己在舞台上,台下全都是来听他演奏会的观众,可是当手放上键盘的时候,他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连自己应该弹什么曲子都不知道;一会儿又梦见医院那条狭长幽深的走廊,四周一片昏暗,廖媛媛那双闪烁着兴奋的眼睛在浮动的倦怠光影中,亮得格外吓人。   他试图逃离这两个不停轮回的情境,可才一逃出去,他就梦见了那个夜晚。   空气里咸湿发霉的气味灌进鼻子里,真实得让他险些怀疑那并不是梦境,后背受到重击的疼痛锥心刺骨,长久地纠缠着他,可这并不是最令他绝望的——最令他绝望的是,当他尝试挪动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丝毫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   江梦在小巷阴暗的角落里独自挣扎,没有人从周围经过,可是黑暗中,他却能听到廖媛媛的声音,那声音一遍遍地问,你真的不需要拯救吗?你真的承认你自己吗?江梦想要回答,却说不出话来,痛苦一层一层地压下来,直到他感觉窒息、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多生存哪怕一秒,梦境却在这时候戛然而止。   江梦猛地睁开眼睛,他没有感受到从噩梦中获救的轻松,反而觉得沉重而疲惫。刚过了凌晨四点,黎明还没来,江梦本可以再睡一会儿,但越是疲劳,睡意却仿佛越是远离,他放空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点点亮起来,城市从灯火斑斓走向水泥云雾的灰暗,觉得孤独几乎要吞食自己。   直到催促出门的闹钟响起,江梦才终于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草草找了一件衣服套上,赶来乐团。   然而那些从晚间残存下来的黑暗,从没有任何一刻真正放过他,现在,坐在钢琴前,他眼前交错的不是谱面上的音符,而是那个凝视着他的舞台、是三年前那一夜泥泞的小巷。   整个乐队都在等他,江梦知道。   他看向尹懿,可尹懿不知道所有这些事,他只是柔柔地看向他,那目光里写着江梦在此刻不敢应接的期待。   江梦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向刑芝点了点头。   乐队奏出第一个重音,江梦看着自己的手指从琴键上划过,好像是弹出了一串音阶,可他却无心聆听,他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句“从那以后,你的音乐就再也不美了”,江梦不知道,廖媛媛会不会其实是一语成谶了。   看尹懿和刑芝明显皱起的眉头,江梦猜到,自己应该是开了个挺糟糕的头。   管弦乐队简单的过渡以后,钢琴开始演奏最初的主题。尹懿不知道江梦脑子里在想什么,这一段本该像情话般温柔缠绵的旋律,被他弹得寡淡且生硬,甚至还没有一个月前试奏时优美动听。紧接着,乐队承接主旋律,而江梦作为修饰的演奏中,却时常有错音传出,打破了整体的和谐,这下,不止是尹懿和刑芝,就连乐队其他的乐手也忍不住朝他这边望过来。   这好像是一场灾难的预兆,从那以后,接连不断的错漏像刀片似的,将曲子切割得四分五裂,而江梦越是意识到这一点、越是想要弥补,那句诅咒似的定论就在他心里愈发强烈地回响,曲子进展到第一乐章的最后,江梦已经彻底放弃了,破罐破摔地完成最后一段独奏,在乐队的救助之下仓皇落幕。   第二乐章本该是钢琴先开头,江梦却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最终站起来道:   “对不起,今天弹不了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见廖媛媛在台下,神色还像平时一样,甚至比平时更加快乐一些,仿佛他的失败对她而言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之外。那神情如同漩涡,把江梦仅剩的一点尊严也卷入了深渊,这是学琴以来的第一次,他从舞台上落荒而逃。   从尹懿身边经过的时候,江梦偷偷看了他,他却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朝江梦这边看一眼,只是举步走上舞台,道:   “先排帕格尼尼狂想曲吧。”   与江梦的大乱阵脚不同,经过之前一连串的意外,被从尹懿的曲单里换掉,又再次换回来的这首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好像也跟着它的演奏者一起经历过了涅槃。如今它宛如一只中古世纪的巨型齿轮钟,在最振聋发聩的共鸣中,有着最精妙绝伦的内部结构,每一个音都是那样恰到好处,每一分情绪都揉进了起伏的旋律之中。   那些旋律敲击着江梦的耳膜,他感到自己是那样可笑,就好像一只麻雀,因为仰望凤凰翱翔的模样,就不知不觉误以为自己也是一只凤凰了。   就这样,在那残酷而美丽的音乐声中,江梦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落下了泪。   直到彩排全部结束,尹懿没再见到过江梦,也没有去找他。来验收成果的投资方和经纪团队们正在做评估,黄叶为了江梦大曲目的去留,跟他们争论得面红耳赤。   尹懿本不想管这件事,按照他一贯的脾气,都到彩排的时候了,还发挥成那样,曲子被去掉也是活该,但每每想到刚才下台的时候,江梦那落寞的模样,他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地揪痛,于是一边腹诽自己感情用事丢掉了原则,一边还是插手了。   尹懿一走过去,就听黄叶道:   “江梦这段时间排练那么疲劳了,发挥不好一次不是很正常吗?我是每天跟进度的人,我的判断难道还不能采信吗?”   “验收彩排出这种纰漏已经很不专业了,我们怎么保证它不会发展成演出事故呢?”资方的一个人立刻质疑道。   “彩排出纰漏就算不专业,这是谁给的标准?”尹懿凉凉问道。   黄叶争执得投入,听到尹懿声音才发现人来了,她愣了一下,没想到尹懿会站在保留曲目的这边——这实在是太不符合他的风格了。   “这首曲子是我给他挑的,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江梦能把这个演绎成经典,为今天的表现换掉它,我不同意。”   “尹老师,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刚才质疑黄叶那人坚持道,但他话说了一半,就被尹懿给打断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选曲上,我是拥有一票否决权的?”尹懿气定神闲地说道,“那就没什么好讨论的了,这首曲子我要求保留,如果你们不放心的话,巡演开始之前,可以再验收一次。”   --------------------   加更,祝周一快乐 第43章 Op.9 No.6   ==========================   资方的人尽管不愿意这么轻易地妥协,但尹懿说得也的确没错,乐团演出的选曲,只要他有了定夺,其他人是无权更改的,这样,虽然手段上有些强买强卖的意思,江梦的这首大曲目还是保留了下来。   黄叶没来得及找个合适的时机问尹懿,为什么这次破天荒地容忍了这么大的失误,因为来验收的人才刚走,他们转身就看见了江梦站在台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但应该是听见了尹懿刚才说的话,不然神色不会这么的复杂,带着一种黄叶没有见过的惶然和绝望。   尹懿远远地和他对视了片刻,见他没有过来的意思,就主动走了过去。黄叶跟了两步,想想又觉得应该给他们俩留出空间,就随便扯了个理由溜了。   其实她具体扯了什么理由,尹懿连听都没有听进去,眼下他感到心绪烦乱,因为转身看见江梦的第一眼,他就看出来,江梦是哭过了。   从小到大,尹懿见过江梦的各种模样,也想象过江梦的各种模样,唯独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过他会流泪,江梦总是置身世外,波澜不惊地旁观一切发生,仿佛就算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也不值得激起他的情绪似的。   越是这样,乍看到江梦因为流泪而泛红的眼角时,尹懿才越觉得难过,胸口像塞了棉花一样喘不上气来,现在,就算是有一万个理由,告诉他必须追究演奏失误的事情,只要唯一一个理由,尹懿就能放弃这样的想法——江梦的眼泪就是这个理由。   尹懿经过江梦身边,依然没有停留,江梦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后台没人的乐器房,尹懿才停下脚步,对江梦道:   “我知道这不是你正常的水平,”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冷硬些,为了做到这一点,他甚至不敢去看江梦的脸,“我只帮你这一次,如果正式舞台上还像这样的话,你就得自己承担所有的后果。”   在等待江梦回答的期间,尹懿虽然依旧是那一贯严厉的表情,心里却忐忑得厉害,江梦的沉默有些过于久了,不好的预感因此在尹懿脑海中萦绕不散。   “如果这就是我的正常水平呢?”终于,江梦出声道。可这个回答出乎尹懿预料。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颤,这是人在竭力压抑自己行将爆发的情绪时才会有的声音,尹懿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你什么意思?”再顾不上端什么架子,尹懿急急追问道。   可是江梦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像是终于决定放弃什么似的长长叹了一口气,抬眼去看尹懿。在那执拗的目光的逼视下,尹懿试图逃避,却发现自己失败了。   “尹懿,你是不是,一直想让我做你的Omega?”江梦这样问道。   在尹懿的预设里,当江梦会这样问自己的时候,那应该是他一生的高光时刻之一,就算不是,那也应该是值得铭记在心的浪漫场景,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听见这句话,却让尹懿倍感痛心。   也许这是因为,江梦发问的语气中充满了凄凉,也许是眼前的人毫无笑意的、疲惫的脸告诉尹懿,这些关于爱情的想象,没有给江梦带来任何快乐——而这是尹懿一直以来最最害怕发生的事。   “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吗?”江梦不容许尹懿逃避,他近乎偏执地逼问着。   尹懿脑海里一片空白,他迟钝地搜索着词汇,却怎么样也无法刻画自己内心的真正想法:他想告诉江梦这个问题是不对的,可他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像魔咒的印记般刻在他血液里的对江梦的欲望,残忍地阻止着尹懿去思考其他可能性,他能闻到,自己信息素的气味已经在空气中散逸开来。   尹懿第一次为自己的生理反应感到耻辱和羞愧,尤其是在他看见江梦那自嘲的苦笑的时候,这种羞愧让他甚至想要落荒而逃。   也许对于此时的江梦来说,尹懿再说什么都已经太过苍白了,整个房间里那让人难以自抑的苦橙花香味替他回答了问题——不论这个回答是否真的符合尹懿的心意。   江梦闭上眼睛,紧皱着眉头贴近尹懿,吻住了尹懿的嘴唇。   在吻上去的那一刻,江梦能体会到尹懿的抗拒。那饱满而柔软的唇绷得紧紧的,像是要把一切没有爱意的缠绵都拒之门外;他也能感觉到,尹懿用了力握住他的肩,试图把他掰开,他的肩在那力量下阵阵发痛。   江梦这一刻的恶心达到了顶峰,他甚至很难再分辨,这种恶心究竟真的是来源于手术的后遗症,还是真如廖媛媛所说,那就是他内心最深处,对自己真面目的抗拒。   然而,带着一种自证和自毁错杂的心情,江梦不顾一切地加深这个亲吻,为了挽留尹懿,他强迫自己的腺体运作起来,释放出浓郁的焚香气味,最纯真也最淫靡的性吸引力缠上了尹懿的呼吸。   没有人能拒绝江梦。   尤其是尹懿。   很快,这个吻在愈发灼热的缠绵中转换了主导权,尹懿保持着握住江梦双肩的姿势,却不再是为了把他推开,那强劲有力的手臂成为囚笼,把尹懿心心念念许多年的、那只独属于自己的金丝雀,牢牢困在了里面。   信息素的完美交融,不断地给情欲推波助澜,尹懿渐渐不满足于这样的亲吻,再顾不得什么矜持,他转身狠狠地把江梦压到墙上,两人凌乱的步伐踢倒了旁边的大提琴和胡乱排放着的谱架,金属砸过琴弦的声音格外刺耳,却像是兴奋剂一样助长着恋人的攻势。   很快,尹懿扯下了江梦腺体那一侧的卫衣,他瘦削的肩和修长的脖颈暴露在他眼前,青色的血管像是实体化了的情丝一样,让尹懿心动不已。江梦粗喘着气,当尹懿掰着他的脑袋,试图寻找他的目光时,他却故意垂下眼,沉默地侧过头,发烫的腺体暴露在了尹懿的眼前。 第44章 Op.10 No.1   ===========================   本能催逼着尹懿接近江梦,他用手指拂过江梦的侧颈,跟灼热的温度一起传递到他指腹的,还有那轻微却持续的跳动,就像另一股脉搏似的。   尹懿着迷地摩挲着覆盖江梦腺体的皮肤,贪恋于感受那搏动带来的痒意,从他的指腹一直蔓延到心间的感觉。这样的动作显然弄得江梦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朝着尹懿手指的方向偏了偏头,耳垂就不经意地蹭过尹懿的手腕,加剧了尹懿心底的战栗。   尹懿呼吸一窒,迫不及待地把江梦拉近。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尹懿的吐息已经一丝不落地拂过江梦耳后的皮肤。心里有一个兽性的声音,它不停催促着尹懿去咬破江梦的腺体、去品尝曾令他厌憎又令他上瘾的、圣洁的味道。   江梦一动不动地任他采撷,像是突然变成了全世界最温驯、最乖巧的Omega,然而当尹懿真正俯下身去,试图在那张清俊的脸上,找到他期待中一些不一样的意乱情迷时,那上面暗淡而悲哀的神色,却像是倒刺一样,毫不留情地剜下了尹懿心头最软的肉。   就像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刚才那种燃烧着他五脏六腑的渴,突然间就没那么鲜明了,怀里的江梦依然好看,依然让他爱得胸口酸痛,虽然近在咫尺,也依然足以让他朝思暮想,可是得不得到他,突然间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尹懿长长地叹了口气,松开双手的钳制,他把那个险些要咬破江梦腺体的攻势,幻化成一个蝶翼般轻盈的吻,落在江梦耳后最滚烫的那片地方,空气里,苦橙叶的味道温柔了许多。   “为什么?”这个突如其来的中止,让江梦终于看向了尹懿——用一种质问的眼光,“还是说,其实我作为Omega对你的吸引力,也仅仅到此为止?”   “你在毁了你自己,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我不想当你的帮凶。”   尹懿说着,却没有停止他的吻,这一次,他稍稍向上移了一点,用嘴唇轻碰江梦刚才蹭到自己手腕的那边耳垂,像是一个迟来的回应。   “接受现实,你们不都想让我这样做吗?”江梦好笑地反问。   尹懿听得出来,此刻江梦的灵魂就像散落一地的玻璃渣一样,破碎而又锋利,有着最脆弱的真实,却妄图吓退所有人。他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让江梦忽然之间变成这个样子,他很难过,也非常愤怒,但知道自己现在必须保持冷静。   他彻底放开了江梦,并且主动退开,与刚才的浓情蜜意相反,现在尹懿显得那样疏离,就连江梦都觉得有些不知怎么靠近了。这种陌生感一旦产生,来自Alpha的信息素的压制就赤裸裸地显示了出来,江梦觉得头昏脑胀的,双腿也有些发软,但尹懿此刻显然没打算再上来抱他,他只好不露痕迹地撑靠在身后的墙上,不让自己太过狼狈。   “我不知道你说的现实是什么,”尹懿说,“但刚刚你说的话没有错,如果仅仅是作为Omega,你对我的吸引力仅止于此——如你所见,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克制地离开你,你并不是让我沉沦的Omega。”   江梦愣了愣。他刚才那样说,仅仅是赌气的挑衅,他从没有想过尹懿会坦然地承认。随之而来更大的苦涩在江梦心里泛滥起来,他苦笑着放弃了挣扎,这一刻,他只想任由自己的灵魂坠入黑暗。   可是尹懿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们到底是不是最佳契合的Alpha和Omega?还是说,我们只是恰好一起长大,才以为未来也会在一起?否则,从十八岁到现在,我们为什么总是可以那么轻易地离开彼此,为什么在没有对方的世界里,也能正常地生活下去——你不觉得吗,所有这些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我并不是非你不可,就像你也不是非我不可一样。”   江梦颓然地让自己滑坐在了地上,也许是因为地板太冷,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温度都在一点点流失,现在听着尹懿这些话,他比昨天在医院更难过,比清醒地独自等待黎明更绝望。   “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我还是留在这里,还是跟你纠缠不休吗?”江梦听见尹懿这样问他,可他不想回答了,他本能地想逃避。   于是房间里沉默下来,江梦垂着眼,目光空洞无神。   尹懿好像也并没有期待江梦回答,他只是自己给自己下定了决心,就继续说:   “因为从第一次,你和我一起站在舞台上,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你,我就知道,无论未来我们分化成什么样子,只有你会是我的灵魂伴侣。”   江梦猛地抬起头,他脸上一片茫然,显然对这样的转折毫无心理准备。他这副模样看得尹懿更加心疼,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些难听的话,他是硬下了多少次狠心,才把它们挤出口的。   可是脓疮不挑破,就永远没办法愈合,尹懿明白。   他把江梦从地上拉起来,圈进自己的怀里,那怀抱没有Alpha对Omega的强制占有,是绝对平等,绝对独立的。   “所以对我来说,唯一的真实就是,因为你是你,在你演奏的音乐里,有你最动人的、最让我着迷的灵魂,为了这个,即使我们不是最佳契合,即使我们一生没有爱、没有性,我也早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陪你走到生命的最后。”   在尹懿看不到的地方,江梦早已经泪流满面,他把脸埋进尹懿的颈窝,从昨天开始环绕在他耳边的那些质疑、讥刺和不堪,现在好像都从他身体里抽离了,他觉得精疲力尽,却又一身轻松。   原来尹懿的拥抱这样温暖,他漫无目的地想着。   “江梦,你不可以就这样放弃。”他听到尹懿这样说,用哽咽的声音。   --------------------   今天加更 晚上还有一章 第45章 Op.10 No.2   ===========================   这是人生第一次,江梦有如此强烈的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二十几年走过来的路,每时每刻都是那么的恰如其分,都是那么的值得。   前所未有地,一种柔软的安全感包裹住江梦,仿佛冬天盖上的鸭绒被一般,温暖而熨帖。江梦第一次发现,自己心底的委屈原来已经积压了那么多,平时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别去感受、别去在意,原来其实并没有让它们真的消失。   江梦紧紧回拥尹懿,带着哭腔说道:   “师哥,我真的好害怕……”   他好像有很多话急于向尹懿倾诉,但说完这一句,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继续了。他焦虑而急促地喘息着,暗恨自己总是无法彻底地袒露心迹。   尹懿安慰地拍抚江梦地后背,仿佛在用这难得的温柔提醒江梦不必着急。   这拥抱持续了一阵,江梦在尹懿怀里渐渐平静下来。   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那么强烈的情绪,却又不是日常那种彻底的淡漠,更像是真挚地分享一段经历。   “那天在新家,我听到你说的话了。就是我……发情期那次。”江梦说。   感觉到尹懿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他忙加了一点力道,牢牢地固守着这个拥抱,这种安全感实在是太难得了,他不想这么快地失去,而且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这些话,实在是超过了他个性的主动,某种程度上,江梦实在有些不好意思直面尹懿。   好在他才一拒绝放手,尹懿立刻就明白了,他不再动作,任由江梦的手这样环着自己后背,偶尔,他的手指在自己背上划过,尹懿觉得自己脑海中立刻就能勾勒出他双手修长优雅的样子。   “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成为你的恋人,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你的恋人……”   江梦尽可能地把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只希望能尽量准确地说出心里的感受,他知道自己的话听上去多少有些奇怪,但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剖白心意,实在是他不够擅长,也不够熟悉的领域,更多时候,他还是更习惯独自品尝和化解那些情感,不论是好的或是不好的。   好在尹懿总是很知道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沉默地等他说下去就好。   因为知道尹懿在聆听,江梦渐渐放下了一些紧张。   “但是你太好了,”他继续道,“在我心里没有什么人能够超越你。曾经有无数次,我在后台看着你走上台去,看着你的演出,觉得自己像是在很卑微、很不起眼的阴影里,看着一束很亮很亮的光。我知道自己内心有多渴望贴近它,就算是飞蛾扑火也没关系,但我不愿意这样。”   说着说着,江梦的眼泪又不自觉地下来了,他停了一停,试图掩盖鼻音,不想自己看上去那么软弱。紧接着,尹懿就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所以,你是想要等到,自己觉得和我相配的那一天,再来告诉我你的心意吗?”   他语气柔柔的,暗含一种包容的意味,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江梦忽然就发现,借尹懿之口这样复述出来,自己的这些想法其实都很幼稚,也很虚无飘渺,更像是为了逃避而找来的,自欺欺人的理由。   “看来,我骂你的话你倒是全都听进去了。”   当江梦终于愿意结束这个拥抱的时候,尹懿拉开他,在他头顶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小的时候他就经常这样干,江梦犯了什么错,就拍一下头顶以示惩罚,不过现在这个行为多少有些变味了,带着点打情骂俏的意思在里面。   江梦自己抬手在刚刚被拍的地方蹭了蹭,故意问尹懿道:   “不是你三令五申,嘴皮子磨破了,让我一定要听进去的吗?”   “那我夸你的时候,你怎么都不记得?”   尹懿一边说,一边拉了他在琴凳上坐下——准确地说,是尹懿坐在琴凳上,而江梦被他拉到了自己的腿上。   “你可能……夸得不明显。”江梦嘴角噙着笑意,没有意识到这场聊天,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打趣。   “那我现在明显地夸一夸,”尹懿环抱着江梦地腰,两个人贴到了一块儿,“你从来就没有配不上我过,可能你自己不知道,在钢琴前的你,也一样是闪闪发光,所以你那些想法,完全都是错觉。”   说到这里,江梦猛然想起昨天廖媛媛的话,他还没想好怎么和尹懿讲这件事,只好先试探性地问道:   “在十七岁之前吗?”   尹懿愣了一下,面露不解:   “什么在十七岁之前?”   “我是不是……只有在十七岁前,弹琴才弹得很好听?”   听身后没有回应,江梦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忙折回头去看尹懿,却见他一脸无奈地凝视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   “你好好数数,十七岁以前,你有几个作品能算代表作?”尹懿一面说,一面不自觉地露出了不堪回首的表情,“K448那场,要不是你砸琴砸那么重,我们不止拿第三名吧?还有拉三那场,你模仿霍洛维兹的痕迹那么明显,还那么自我陶醉,我都不好意思回忆第二次了。”   江梦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果然,尹懿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挑起别人的刺来,就总是这副再令他熟悉不过的样子——有那么一点让人喜爱的讨厌。   “那你说,我后来有什么时候弹得好?”   这一句话,是江梦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的,问完才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听都像是在讨表扬。   “那就很多了,”尹懿煞有介事地回想了一下,很快道,“有一次,你去参加青年音乐家沙龙,还记得吗?”   江梦点点头——那是乐团最难的几年,也许是痛苦的时光自带一种烙印功能,那几年分明是演出最零碎、最频繁的时候,但大大小小的场合,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尹懿的,江梦至今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弹完,你还带我去吃烧烤了。”江梦道。   尹懿无奈之下,就着这姿势挠了挠江梦腰侧,惹得他耐不住痒痒直躲,却又躲不出尹懿的怀抱。   “这是重点吗?”尹懿含笑质问。   “不是不是,你继续说……”江梦回头看他,对上尹懿眼神的那一刻,他有些愣住了。   那眼神里流露出真切而赤裸的爱意,但那份爱意比现实更悠远,好像是透过眼前这个江梦,传递到了许多年前。江梦看到那目光就明白,这一刻,陷在回忆里的尹懿,是真心爱着那时的江梦的。   “那年我其实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尹懿说道。 第46章 Op.10 No.3   ===========================   那是大概六年以前,尹懿二十二岁的时候。   那一年,乐团的运营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眼看着就要彻底破产解散。   头年,乐团在演出的时候遭遇事故,架设在半空的舞台突然坍塌,他们有三个乐手在这场事故中丧命,受伤的更不在少数。乐团因为这件事,有大半年的时间无法运转,处于停滞不前的休养期。   但这还不是最棘手的部分,那场表演本来就是以“空中交响乐”作为卖点的,谁能料想,这却偏偏成了酿成灾难的起因,这以后,乐团被业界长久地诟病,甚至成了一个活靶子,被人拿来批判古典乐的商业化。乐手们抵制加入,声称是因为“质疑乐团对成员人身安全的保护能力”。   大额的赔偿金本来就已经让乐团不堪重负,再加上迟迟接不到演出,资金链很快就断裂了。   从出事的第二年开始,尹懿和江梦开始以个人演奏家的身份活动。当时,国内乐坛还不像现在这样成熟,尽管两人都已经算是圈内小有名气的青年演奏家,但因为带着乐团成员这层身份,这点名声其实并没帮到什么忙。   乐团没出事的时候,尹懿和江梦尚且接不到什么外来的商演,因为主办和其他乐团都觉得他们在合约方面缺少自由度,事故之后,被乐团的名声拖累着,正经商演的机会就更加少得可怜了。   所以那大半年里,尹懿和江梦起早贪黑,几乎没有能休息的时候。为了下午能赶场演出,两人往往凌晨就要开始练琴,准备一首曲子的时间有时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时,最长也只不过两三天,然而付出那么些精力,赶的场却都是些小型沙龙,或者给商场餐馆暖场之类的。   他们持续着这种付出跟回报不成正比的生活,挣来为数不多的报酬,大半都填进了乐团这个无底洞里,有数不清的深夜和黎明,他们在便利店里随随便便对付过去一顿饭,有时干脆就不吃了。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完完全全就是大材小用,当时但凡愿意放弃乐团,解约出来,就不必过这种辛苦的生活。但尹懿不知哪来的执着,仿佛从没有考虑过这条路似的。   他不走,江梦就更是不会去考虑别的可能性,那时的他,比现在更加一门心思地只想追随自己这师哥的脚步,期盼着有一天,能无愧于跟他站在同一个舞台上。   江梦当时不知道,其实在这样度过四个多月之后,尹懿的左腕关节就已经开始发作腱鞘炎,最初只是练琴练得狠了,手腕会隐隐有些疼痛,后来,这种疼痛愈演愈烈,严重起来的时候,甚至不需要使什么劲,稍稍一动,都能疼得整个手都不由自主发抖。   尹懿私底下不定期地到医院去打封闭、抽积液,晚间短暂的几小时休息时间,手腕都需要敷着冰袋阵痛才能入睡,尽管如此,各种各样的演出他还是照跑,后来江梦撞见他涂药问起来的时候,尹懿也只说是一点点炎症,不太严重。   腱鞘炎是乐手最普遍的职业病,人人都发作过那么几次,所以尹懿这样说的时候,江梦也就相信了,并没太放在心上。   但在谁也不知道的内心最深处、在坚不可摧的外表之下,尹懿只觉得自己的生活,连同未来的整个人生都开始分崩离析了。   腱鞘炎这种毛病,虽然说可以治愈,但是如果拖得久了,就算最后治好,也必然会影响到手指的灵活性。那一点点区别,也许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无伤大雅,但是对他们这些专业演奏者来说,上了舞台,每一次换指、每一个跳跃、每一分的轻重变化,都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差异。   尹懿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去维持表面的沉稳,他让自己看上去井井有条地料理着一切,其实面对心灵深处的恐惧,就连自己也只能狼狈地逃避。一开始,他是真心希望乐团能活下去,所以拼尽全力去支撑,但是到了后来,他心里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在精神上放弃了所有,消耗在那些没有意义的舞台上,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职业生涯看上去再长久一些而已。   直到那天,他做完自己的那份活,风尘仆仆赶去看江梦演奏。   那是一个冬夜,这个冬季很少下雪的城市,在这一天难得地下了雪,才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市区的街灯和树木,都已经覆上了亮晶晶的一层洁白,地面结了薄冰,市区里的每条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江梦那天接的是个全天候演出,主办方找了一大堆乐手,每人几首曲子,在开放式的展厅里演奏,观众们来来往往,随时可以进出,把音乐会弄得像是一个展览。   江梦本以为傍晚就能轮到自己,谁知一等就等到了晚上九点多。展厅十点准时关门,他后面还有四五个人,一看肯定轮不上,都纷纷离开了,他还等在那里,是因为早上出门的时候,尹懿说过,今天一定会来看。   尹懿不知因为什么来晚了,江梦一边等着上台,一面庆幸自己被延后了那么多——否则,尹懿今天肯定就要错过了。   然而即使这样,直到江梦弹到最后一首曲子,尹懿才堪堪赶到。   那天,江梦选了李斯特改编的舒伯特《天鹅之歌》套曲。最著名的那首小夜曲早已经演奏过了,除此以外还弹了三个别的选段,尹懿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曲与曲的间歇,看到人迈着大步走过来,风衣上沾着没来得及拍去的细小冰晶和水珠,好像要直直撞进他眸底,江梦在片刻的恍惚后,神色很明显地亮了起来。   在那一刻,他曾极其短暂地憧憬爱情。   怀着一种悸动而又温柔的情绪,江梦好像第一次从心底里理解了自己接下去要演奏的这首曲子,在看见尹懿的那一眼,到第一个音符奏响之前,旋律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了无数遍。   --------------------   *Schwanengesang, S. 560 (After Schubert's D. 957):No. 10, Liebesbotschaft* 第47章 Op.10 No.4   ===========================   而接下来,属于那段旋律的短短三分半钟,则宛若神迹一般,把尹懿从那极其黑暗的深渊里拽了出来。就像突然明晰起来的一条分界线。   在它以前,尹懿身后铺展开去的道路,漫长单调。那些被他自己的音乐所催生出的细碎光彩,虽然明亮动人,可始终是给别人看的,未能改变尹懿那条路乏善可陈、一成不变的实质。他觉得自己总是走啊走、走啊走,从早晨的白光到夜间的星辰,日复一日,疲惫不堪。   可在它以后,有一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时间不再是无穷无尽的、没有特色的空白延伸,站在台下看江梦演奏的某一刹那,尹懿觉得自己生命的一整块,猛然间被敲碎,变成了无数个存在的实感,敲落下来的那些碎片,每一块都跟彼此不尽相同,是那样新鲜而珍贵,尹懿着急地去捡拾,希望自己不放过片刻,才知道原来这才是生活的意义。   那短短三分钟,虽像是绸带滑过手心那样转瞬即逝,却装在尹懿的脑海里,后来整整六年的时光也不曾模糊褪色,在他最浑浑噩噩、最烦躁迷乱的时候,它依然那样鲜明而美好地伫立在中心。   尹懿永远能想起,当那水波似的旋律从江梦手指之间流淌而出,灯光照耀之下,江梦那张万年古井般平静无波的脸上,曾浮现出怎样温柔幸福的表情。   人们总说,音乐是跟四季联系在一起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尹懿觉得,那天,十九岁的江梦演奏的《天鹅之歌》,就一定是暮春时节最美妙的图景。   每个音符都在尽力绽放,那里面有只属于少年的,带着天马行空的幻想的羞怯腼腆的浪漫,像春日的繁花,它们歌谣般地吟唱着,不害怕明天凋落在尘土之中,只害怕这一刻,那激荡的爱意无法传达。   江梦那天所奏的版本,要比以前所有版本都更缓慢一些。尹懿当然不会知道,那是因为私心当中,江梦是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把他们两个人如此共处的时光尽可能延长一些,但这却恰好让尹懿有足够的空间,从这故意拉长的旋律里,感受阳光一点点洒入,逐渐浸润自己的整个世界的暖意。   他身边有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原本已经临近尾声的演奏展意外地迎来了又一个小高潮,萦绕在展厅里那种行将结束的倦怠,被江梦这曲子驱散开来。   很多人开始拿起手机录像,尹懿看着有些心痒,手伸到大衣口袋里,摸到了自己的手机。但偏偏是因为心里已经那样的珍惜,他反而有些做贼心虚般地,不好意思拿出手机来拍了,分明知道这行为和旁边那些人并没什么不同,却还是怕人家因此而识破了他浅薄却真挚的恋慕。   从那天以后,尹懿觉得,全世界对于钢琴演奏家的赞誉,江梦都应该拥有一份。   音乐会散场以后,尹懿在商场的露天咖啡店等着江梦,。旁边一桌喝奶茶的两个女孩分享着一对耳机,俨然还在回味江梦刚才的演奏,两人一边看,一边心神荡漾地夸赞着,其中一个憧憬地说道:   “这么温柔的Alpha哥哥,真的好少见啊……能被他标记就好了!”   尹懿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因为Beta天生缺少浪漫感,而Omega的情绪又过于纤弱,不够大气,像演奏家这样的身份,几乎都已经被Alpha们给垄断了,人们几乎不会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想到这一点,尹懿觉得有些心疼,知道江梦这一路注定踽踽独行。但在心疼之外,他心底却又悄悄生出了一点窃喜:一方面是骄傲自家师弟争气;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谁也不知道江梦其实是Omega,那些觊觎他的人也都无法如愿,这让尹懿奇怪的占有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等了快半小时,江梦才找过来,看见坐在桌边桌边的尹懿,叫了一声“师哥”,走过去时,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许多。   尹懿看着江梦刚坐下就放松地往桌上一趴,又和平常一样懒洋洋的模样,心里却觉得可爱。他把桌上的一个三明治推到江梦面前,两人都能感觉到,今天彼此间的气氛格外不一样。   “怎么那么久?”尹懿看着江梦坐下,问道。   江梦咬了一大口三明治,看那模样,尹懿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人肯定是守在现场寸步未离,所以到现在也还没吃晚饭。   “跟主办方结了一下酬金,还有意外收获。”江梦神秘道。   “什么意外收获?”尹懿配合地问。   “他们下周有一个经典电影配乐演奏会,在这附近的小剧场,让我们俩都去。”   尹懿闻言,饶有趣味地笑起来:   “还算我一份?你推销的?”   江梦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三明治,摇了摇头:   “我只用说,‘我师哥也有时间’,这样就行了。根本不需要推销,他们都知道你。”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里都是纯粹的欣然,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江梦想要超越的人有很多,但那之中唯独不包括尹懿,相反地,只有这个人走在身边,江梦才会格外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是充满了动力的。   尹懿听完他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却严肃起来。江梦呆了呆,动用自己格外迟钝的社交能力思考了一阵,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你是不是……介意我这样帮你?”   他虽然不认同人们对于A和O的固有看法,但也知道,Alpha们对话语权和主导权有着天生的追求,因此很多都以受到Omega的援助为耻辱,想起这一层,他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   “你想象力那么丰富呢,”尹懿勉强笑了笑,但否认得很真诚,“你能帮到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江梦没回答,他虽然迟钝,但至少还知道,尹懿这表现无论如何是跟“高兴”不搭边的。   “我手腕的情况,之前隐瞒了你,”尹懿语气轻松,但江梦听得出来,他是下了决心,才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的,“还挺严重的,医生的建议是静养一段时间,等它完全好,要不以后可能会影响到手指的灵活度。”   江梦木木地听着,像是被这实情给砸懵了。   “我之前……放心不下,所以不敢休息,但今天看你弹琴,我觉得是我想多了。梦梦,我请假两个星期,全都交给你,你会害怕吗?”   虽然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但江梦笃定地摇了摇头,作为对尹懿最后那个问题的回答。   空气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尹懿在此刻,却觉得心里是轻松的:江梦给了他希望,也卸下了他很多无谓的重担,时至今日尹懿才真正相信,这样的转变,真的只是在一念之间。   “那个音乐会,你自己去演出,我像今天这样在下面看你。”尹懿用格外温柔的声音说。   江梦沉默着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起身道:   “师哥,你带我去吃烧烤吧,我请客。”   --------------------   *Schwanengesang, S. 560 (After Schubert's D. 957):No. 10, Liebesbotschaft* 第48章 Op.10 No.5   ===========================   时至今日江梦才知道,在尹懿的眼中,原来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才算是真正地成熟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就好像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度过一段漫长的人生以后,突然有另一个人 ,来为他此前那些看似无聊的经历,打上了代表着特殊意义的标识,于是那些年华就突然之间,具备了成为“历史”的资质。   听尹懿回忆当时的种种,江梦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能成为尹懿重新振作的理由,这个事实带给他的欣喜,甚至高过了尹懿对他专业能力的认可。   不过,正当江梦还沉浸在这种感情中的时候,尹懿却忽然问道:   “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什么?”江梦有些发懵。   “突然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尹懿指了指江梦浑身上下,“今天彩排弹成那样不说,刚刚还发神经,总不会是自己突然想不开了吧?”   江梦把脸埋到尹懿颈窝里,借此回避尹懿投来的探究的目光,呢喃道:   “没有……就是紧张,没发挥好,所以有点烦躁……”   他这样极偶尔地表露出软糯的一面,尹懿最招架不住,明知道这人是又想蒙混过关,却也舍不得拆穿了。   “有什么好紧张的?你第一次演出吗?”他无奈道。   “很久没在你面前演出了嘛……”   虽然不是真实的原因,但这也的确是江梦真实的心情:无论在国外那三年,他跑了多少场演出,收获了多少的喜爱和赞誉,当面对尹懿的时候,江梦依旧觉得自己是个手里空无一物的新人,尹懿是坐在台下唯一的一个评委,只有他的赞许,才能让他拥有一切。   尹懿反手揉了揉江梦后脑勺上茸茸软软的头发,附到他耳边低声道:   “那你更不能弹成这样了,当时我可是被你的视奏惊艳了一把,才支持你选的。”   “知道……”   江梦心里仍然有些沉甸甸的,但几经纠结,还是决定对昨天的事情绝口不提。   他像猫一样蜷在尹懿的怀里,享受对方那修长的手,从自己后脑勺一路顺到腰上,轻柔地爱抚着他的脊背,觉得就这样做只鸵鸟也挺好的,那些麻烦,只要什么也别对尹懿讲,就可以永远这样轻松地跟尹懿在一起。   像对待一只蜂窝,只要自己不去碰它,就能跟它相安无事。   这样想着,江梦就对尹懿道:   “对了,廖媛媛的介绍演出,要不放到我演奏会里吧。”   “为什么?”尹懿停了手,有些奇怪地低头去看江梦。   昨天跟黄叶聊过之后,出于私心,尹懿总下意识地不想江梦跟这女人走得太近,虽然的确如叶子所说,她到现在也没做出过什么对江梦不利的事情,但说是对危险的预感也好,是卑劣的妒忌心也罢,尹懿就是感觉,江梦跟廖媛媛接触,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就觉得,不想让她去搅和你的演奏会……”   “搅和你的就没关系了?”尹懿好笑地问道。   江梦知道,他这样说的意思就是不答应。   “我其实也是很能即兴篡改曲子的,”江梦坐直身子,锲而不舍地游说道,“到时候万一她即兴发挥,我应该能给掩盖过去,而且我的听众也更业余,比较好糊弄嘛。但你不一样,来看你演奏会的人,想要的是真正典雅的演奏,你去迎合她,瑕疵就太明显了。”   尹懿有些诧异地听着,江梦难得为一件事噼里啪啦说这么一大堆话,而且仔细想想还挺有道理。不过,他对这件事情的重视程度,让尹懿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老实交代,你其实很想跟她合作吧?”   他这话酸得厉害,连江梦都能听出其中的醋味,恋爱的感觉在这个小瞬间中,骤然变得具象了起来,江梦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   “没有啊,”江梦傻里傻气地伸出手指,轻按住尹懿的眼角,好像这样就能捉住他的小情绪,把这一刻的感觉永恒刻画下来似的,“我是很想跟你合作……”   尹懿握住江梦的手腕,把他的爪子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才发现正好握住了江梦手腕上那一粒小痣,心里倏地一麻,觉得掌心都烧了起来,嘴上却十分“铁面无私”地反对道:   “别岔开话题。你这么坚持,真的不是为了廖媛媛?”   江梦轻叹了一口气,尹懿这反常的,几乎要让他以为他是到了易感期。   “不是,是为了你……”他说着,半是因为羞赧,半是因为心虚,垂下了双眸。   尹懿于是就知道,这原因也是秘密了。刚刚那些话,当然也是真的心生醋意使然,但多少带了一点试探,结果不出他所料,江梦果然又搪塞了。也许是因为自己太敏感吧——尹懿想——现在面对江梦的隐瞒,他越来越觉得心里不安。   前方好像有一团巨大的黑雾,现在他们两个人在它周围,自欺欺人地搭建甜蜜的空中楼阁,对它视而不见,是因为他们都没有勇气去触碰。   “行啊,只要你愿意,就这么办吧。”尹懿抿唇答应道,笑容有些勉强。   江梦放下了心,在尹懿嘴角亲了一下,拉着他往外走去。   尹懿沉默地陪他走了一段,终于还是顿住脚步,对江梦正色道:   “我不要求你事无巨细地跟我交代你的心事,但如果你真的遇到了麻烦,我不希望自己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因为,如果那是你也能面对的问题,我就肯定可以面对;如果你也面对不了了,那我希望,我是你身边永远能跟你分担的人。”   江梦听着,没有应他的话,但的的确确露出了动摇的神色。他任由尹懿握住自己的双手,听着他再次重申:   “这才是所谓的爱人,江梦。” 第49章 Op.11 No.1   ===========================   跟尹懿分开以后,江梦立刻打了电话给廖媛媛,对方似乎对这一通电话早有预料,她那如愿以偿的轻快语气,让江梦听得很不舒服。   除此之外,江梦总还觉得有什么别的奇怪的地方,但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   “既然你想跟我合作,那就合作吧。”没有寒暄,也没有任何的问候,廖媛媛刚打了招呼,江梦就直截了当道   “你想通了。”廖媛媛高兴道。   江梦听出来,她这甚至不是一个问句——光凭自己刚才那句话,她已经这样理所当然地认为了。   江梦觉得很可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这样一个奇怪的人给纠缠上。   “跟想不想通没有关系,”江梦回答道,他声音冷冷的,听上去不带一点感情,“我只是觉得,无视别人的遗愿,容易良心不安而已。”   他这话说得刻薄而残忍,廖媛媛沉默了片刻,忽然问:   “你不相信我?”   “相不相信都不重要,我既然答应你了,这件事就肯定会做到。但作为交换条件,这次巡演结束以后,请你自己离开我们乐团。”   “你还是不明白,”廖媛媛懊恼地指出,好像比起她缺少逻辑的执念,区区一场巡演根本算不了什么,“你还是不明白,只有我才能做你的光,只有我能看清你的灵魂,我知道你适合怎么样的音乐——你应该跟我在一起!”   这一次,江梦是真正从喉间发出了一声嘲弄的冷笑。   “你认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对吧?你觉得你珍惜我,所以要来拯救我,对吧?”他问道。   “当然!”廖媛媛毫不犹豫地肯定道。   “那你知道吗,真正善良的人,绝对不会在自己的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候,逼迫别人去和她建立羁绊;而真正珍惜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有残缺和瑕疵,宁愿一生孤独,也绝不会靠近对方。”   听筒那边没有声音了,江梦有些自嘲地想,其实这些话多余跟她说,人和人之间,本身就是很少能相互理解的,廖媛媛的信念、她所坚持的东西,江梦全都不认同,他知道,对方到了最后,也只可能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用我的方式合作?”安静了不知道多久,廖媛媛终于开口道。   听她语气好像并没有被江梦刚才的冷漠给打击到——相反的,之前那些对话仿佛在她那里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仍是自以为是地兴致勃勃着。   “离开乐团,不再纠缠我,就用你的方式合作,”江梦平静地重申,“辞职信写好放在我手上,就算你同意了这个交易。”   “你会一辈子堕落下去的,你的音乐会越来越没有灵魂,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顶尖的钢琴演奏家,这你也不害怕吗?”   江梦猛地闭了闭眼睛——这个人别的地方很奇怪,但的确很擅长踩到他的痛处。那天医院走廊里的阴霾再次笼罩了上来,江梦攥紧了拳头,让自己不停回忆尹懿说过的话,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我害怕,”他舒了一口气,坦率道,“但我能想到一万种让自己沦落到查无此人的可能性,其中绝对不包括的,就是远离你。”   “你知道我不会放弃,”廖媛媛好像完全听不到他的话,自顾自地说着,“不过,巡演我愿意跟你合作,由我来选曲子,到时候会发给你。”   江梦听完摁掉了电话,脑子里不断回放着尹懿一脸严肃,让自己遇到事情不要瞒着他的场景,一丝苦笑浮上了他的唇角。   走到今天这一步,坦诚谈何容易?从第一个真相被隐瞒下来开始,所有的不诚实都环环相扣,像是一道被越划越长的伤口,就算想要修补,也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了。   “最后再这一次,”江梦自言自语,像是在答应自己,也像是在答应尹懿,“这次以后,就再也不说谎了。”   然而,虽然江梦和尹懿心照不宣地把这些事暂且放到了一边,却也不能阻止别人的行动。   最后一段匆忙的筹备终于过去,两个人的巡演都以不错的首场拉开了序幕。资方后来又验收了一次江梦的大曲目,这次尹懿没去听,主要是他也弄不清楚,江梦说当着自己面弹会更紧张到底是实话还是借口,为了能让江梦顺顺利利通过,谨慎起见,尹懿还是把这话当真的处理了。   结果这小子还真就给自己过了,听刑芝后来跟尹懿讲,那天他发挥得非常不错。   不过,因为两次彩排水准差别太大,资方还是有些不放心,要求他再巩固巩固,于是就把原定的第一场正式演出,去掉大曲子,改成了所谓的“预热场”,再在巡演最后加一个场次,这样,江梦相当于又多了差不多一周的时间练习a小调协奏曲,在争分夺秒的巡演期,这已经是非常奢侈的空档了。   加上廖媛媛的大提琴,预热场刚好一个小时,都是精巧的小曲目,尹懿也去了现场,不知道是不是恋爱脑加持,他竟然觉得,这些曲目虽然的确简单,也不够深度,但由江梦弹出来,就是非常的美妙。   散场以后,他在剧院外面等着江梦出来,想到当初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时,也常这样互相等着下课,或者等着演奏结束,心里就甜丝丝的。   仿佛过去三年压根没有存在过,过去和现在就这样无缝对接在了一块儿。   还没等到江梦出来,尹懿首先看到了一脸深沉从外面来的李还。   尹懿小小地诧异了一下,等人走近了,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么晚来,你是记错开场时间了?”   李还难得没有心思跟尹懿贫嘴,只见他眉头紧紧皱着,往日一张和善敦厚的脸,现在看着竟然有点过于肃穆了。   “平权集会那件事有眉目了。”李还说着,掏出手机翻找起来。   “平权集会?你怎么在查这件事?”尹懿更加诧异了。   “之前黄叶跟我说,梦梦被偷拍的事情你让她暂时别查。她听你话听习惯了,但我还是觉得,捉鬼要趁早——尤其如果这人是老成员,姑息久了,再要去查的时候,只会更磨不开面子。”   尹懿沉默下来,垂着眸没接他的话。   剧院门口观众来来往往,彼此交谈的声音传过来,显得十分热闹,但想着这件事,尹懿心里却有一点冷。   “你知道,我跟这些人的感情,比你、比刑芝,甚至比梦梦跟他们还要深,当初我手腕的毛病那么严重,将近三个月没有参加考核,如果不是他们一直坚持维护我,还不知道我现在会在什么地方混日子呢。”他道。   “那也未必,”李还眉头依然紧锁着,不留情面道,“要不是拖着这么大个乐团,不管是那时候还是现在,你的发展恐怕都要更好。”   尹懿终于抬眼看他,但目光里含了一点警告的意味——李还知道,放弃乐团,对尹懿来讲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叹了口气,回归正题道: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于心不忍,我不能跟你一起姑息,所以我自己私下查了。”   说着,他把手机屏幕转向尹懿,递了过去。   “好消息是,的确不是乐团的老成员干的,不需要跟他们撕破脸,”他道,“坏消息是,你担心得有道理,我不知道廖媛媛在图江梦的什么,但她接近江梦的确有目的——那个视频,就是她拍的,也是她交给记者的。” 第50章 Op.11 No.2   ===========================   “你说什么?”尹懿声音提高了一个度。   他一把从李还手里夺过手机,只见屏幕上赫然是一张翻拍下来的身份明细:这应该是从某个视频中转网站后台挖出来的信息。多的内容尹懿没看明白,但打在最后两行的,明显是一串护照号,以及护照主人的名字——廖媛媛。   “用了点特殊手段查到的,”李还靠着柱子和尹懿并排站了,从裤兜里拿出一包烟,自己点燃了一支,想了想,也给尹懿递过去一支,“她做得并不是很谨慎,虽然发给记者的时候匿名了,但上传视频的时候,用的ID就是自己身份注册的。我就是实在想不通,梦梦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她好图的,至于她这样大费周章把他拉下水。”   在知道这个真相的最初一瞬间,惊怒的情绪在尹懿脸上闪过,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冷静的样子,甚至比先前更加冷静,只是在他接过李还递过来的烟,毫不犹豫地点燃的时候,才能看出一点他内心隐藏着的烦乱:从戒断尼古丁以后,这是尹懿第一次抛弃掉自制力,再次抽烟。   “给叶子看过了吗?”   “来的路上就发给她了,她应该很快会去找廖媛媛的。”   “她们两个演奏会半场的时候就没影了,”尹懿回忆了片刻,说道,一边已经举步往剧院旁边的停车场去了,“叶子应该已经在和她谈了,我去看看。江梦如果出来的话,先带他去吃点东西,剧院外面等着围他的粉丝很多,你记得带他走后面。”   李还拉住了尹懿,反对道:   “叶子那边,我帮你去看看就行。他散场从来都是你等着接的,你不在,他应该会不习惯的吧。”   尹懿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落索:   “这些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之前三年,他身边没有我也都过来了,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好不习惯的?”   李还无言以对,但尹懿自己走出去几步后,却又返回头来嘱咐道:   “要是他问起我了,就跟他说……我去处理点事情,处理完会到新家找他。”   说到底,心里还是担心着放不下。   “这件事你不打算告诉他吗?”李还在后面问。   尹懿背朝着他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犹豫,但最后还是坚持道:   “那女人就是个疯子,别给他徒添烦恼了。”   李还还欲说什么,但尹懿这次走得急,很快就混进了散场后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再难捕捉到踪迹了。   尹懿来到乐团小楼的时候,大片的房间和走廊都熄着灯,只有一楼的开放式会议厅里透出亮光,那些光最终消弭到黑暗当中,比没有光更显得压抑。   除了黄叶和廖媛媛之外,乐团几个投资人也都来了,人人脸上挂着肃穆的神色,却唯有最重要的当事人廖媛媛,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伸直了一双腿晃荡着,满脸轻松。尹懿积攒了一路的怒火,在看见她这置身事外的样子时,几乎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看见他来,黄叶短暂地愣了愣,发现尹懿脸黑得让人发慌,才忙上来拦住他,唯恐这位祖宗再闹出一次平权集会那时的乱子。好在尹懿自己心里有数,虽然攥着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忍得很艰辛,终归还是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拉开椅子坐下了。   “尹老师,你怎么过来了?”黄叶低声问道。   “好奇,”尹懿回答着黄叶的问题,目光却仿佛钉在了廖媛媛的身上一般,“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这么处心积虑毁了另一个人的人生。”   谁知听到这话,廖媛媛却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明媚灿烂,迎着尹懿冷然的目光,仿佛看不懂里面的诘问似的。   “毁了他的是你们,”她轻快道,“我是想拯救他——”   黄叶听着,有些不耐烦地掐了掐自己眉心,凑近尹懿道:   “快一个小时了,来来回回就这几句话。”   尹懿淡漠地移开眼睛,对廖媛媛的话露出嫌恶的神色,转而问其他人道:   “既然这样,还在这儿听她胡言乱语干什么?拿主意那么难吗?”   “她说,江梦答应了她,这次巡演都会跟她合作,资方需要了解他们私下达成这种约定的具体原因。”   “我说了啊,因为我快死了,他不舍得我。”廖媛媛开口道,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尹懿克制已久的脾气,被她那句“不舍得”给彻底点燃了,他的拳头狠狠落在桌上,力气之大,厚重的原木桌板都跟祯震颤了几下。   “我不对你动手,是给你尊重,你最好不要试探我的底线。”尹懿从牙缝里一字字挤出来,这一次,不仅仅是黄叶,来的那几个投资方也都被他森冷的气场给震慑了。   然而尹懿这样的行为,却让廖媛媛眼神亮了亮,像是抓了尹懿现行似的,骄傲宣布道:   “看,我早跟他说过,你只是想占有他。”   尹懿长呼出一口气,怒极反笑:   “跟这种胡言乱语的人还有什么好多话的?她这已经算侵犯隐私了吧?直接报警,交给警察处理就行了。”   “可万一梦梦……”黄叶急道。   “江梦可能有自己的理由,但有一点我相信,那就是,他绝对是一个干干净净、不会给任何人留下把柄的人。”   “不对哦,”廖媛媛忽然插嘴道,见众人重又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她好像忽然来了兴趣,神秘兮兮地对尹懿道,“他就是有秘密在我手上——一个他永远不想告诉你的秘密,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尹懿理智上知道,这种时候应该不留情面地拒绝,不给廖媛媛任何机会,但他心底的欲望就是可耻的膨胀了起来:他太想知道,一直以来,江梦究竟还隐瞒着自己什么事了。   这私欲让他放弃了第一时间拒绝的机会,廖媛媛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果然抵抗不住这个诱惑。   黄叶在一旁冥思苦想,也实在想不出,这么一个刚刚进入乐团三个月不到的人,能知道江梦什么秘密。可当她听到廖媛媛的下一句时,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三年前,江梦忽然之间出国,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廖媛媛好整以暇地抛出了她的饵。 第51章 Op.11 No.3   ===========================   和尹懿料想的不一样,江梦从剧院出来,看到李还独自一个站在外面等着,明显愣了一下,和李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师哥呢?”   李还一直就不太同意拿这种事情隐瞒江梦,但是答应过尹懿的,他也不好反水,纠结了半天,才勉勉强强地编造道:   “他不是过两天也首场了吗,黄叶拉他再去确认确认流程,走了有一会儿了。”   江梦没有立刻应答,他那双眼睛看着李还,李还也不知道是自己做贼心虚,还是江梦那眼神之中真的含有不信任的成分。李还匆忙地回避这注视,仍像以前对待一个孩子似的,揉了揉江梦的头顶,故作镇定道:   “饿了吧?想吃点儿啥?吃烧烤不?”   江梦不说话,也还站在原地不动,他心里似有所觉,正要问出口,李还却又道:   “尹懿说了,他处理完那边的事情,会直接去你新家找你。这里人多眼杂的,你一个有粉丝的人,杵在这儿小心又被围了,走吧。”   “那回家吧,”江梦终于道,声音听上去有些失落,“经过便利店的时候,我买一个三明治吃就行,还不太饿。”   一边说,他一边却还在不死心地四下张望,好像期待着尹懿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惊喜,正藏在某处,下一秒就会突然走出来似的。李还看他这样,就更觉得心里不舒服,他暗暗叹了口气,又招呼江梦道:   “走吧,这里开车过去还要一个多小时呢,你今天也累了。”   李还分明隐瞒了什么,他做老实人做惯了,说出来的谎言连自己都底气不足,更没有什么可信度,江梦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但关心则乱,他又一次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半路程,江梦坐在后座吃三明治,有一口每一口地啃着,一看就知道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李还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好几眼,他根本没有察觉,神色淡淡的不知是在想什么。   跟江梦相处,还很少碰到气氛那么凝重的时候,李还打着方向拐过一个路口,心里的愧疚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反倒越来越泛滥了。   离开了市中心,街上的车流行人渐渐稀落起来,街灯都因此而显得有些昏黄。江梦凝望着外面倦怠冷清的景象,看上去更像是在漫无目的地发呆,以至于他忽然出声的时候,李还反而被吓了一跳。   “他肯定对我很失望。”江梦这样说道。   “怎么会呢,尹懿永远不可能对你失望的。”   他那么爱你,对一个那么深爱的人,他无论做了什么,心里都不会真的觉得失望——李还心里想着,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样的话应该由尹懿自己说出口,这样的感情,也应该由他们两个自己去领悟。   只是把江梦送到家门口,看着他形单影只地走向那幢黑黢黢的大屋子时,李还心里还是难过了一下。他见证过这两个人一路走来吃的苦,知道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敢为了爱另一个人,而付出这样重的代价。   直到看着一楼客厅的窗户里洒落出灯光,江梦到窗边冲汽车的方向挥了挥手,李还才离开。   还不知道尹懿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因为想着尹懿要来,江梦没敢上去二楼的卧室睡觉,下定了决心要在他来的第一时间就看见他。他心里挥之不去的想法是,尹懿今天没有等他,肯定是因为他演奏会上表现不好,让尹懿生气了,但因为李还说过,他只是临时有事才离开的,江梦就又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一样抱住这个理由,尽管他并不能说服自己相信。   一定要亲眼确认了,才能放心。   这样一等就等到半夜,江梦窝在沙发上打瞌睡,客厅里过亮的灯光晃着眼睛,睡也睡不深,半梦半醒之间,江梦隐约听到振铃的声音,就下意识以为是尹懿按了门铃,猛地惊醒过来,从沙发里蹿起来的时候,膝盖还不小心磕在了桌角,钻心的疼痛逼得江梦不得不停住动作,这才发现,刚才一直在响的根本不是门铃,而是仍在茶几上的手机。   就在那一瞬间,江梦知道自己流眼泪了,也许是因为膝盖实在太痛,激出的生理性的泪水,也许是这漫长而没有结果的等待印证了他的猜想,让他忍不住地委屈和厌烦自己。   江梦接起电话,电话那边,李还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焦急。   “梦崽子,你快准备一下,我在去你家路上,大概还有十分钟就到了。送你去找尹懿。”他说。   江梦听这不明不白的话,心猛地一沉,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说不出话。他费了点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师哥他……他怎么了?”   “你这么大一桩事瞒着他,你说他能怎么了……”李还语气里带着点责备,但最终还是没忍心再说什么重话,“叶子说,他从乐团走的时候情绪不大好,不放心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现在打电话也没人接了,我跟叶子寻思着,可能还得你去才有用。你快准备吧,我到门口等你。”   江梦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从挂掉电话到外面车灯亮起,他一直愣怔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团乱麻。   瞒着尹懿的事情有点多,他一时吃不准是哪一件暴露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暴露的,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让他想不通的事情:尹懿一向理智冷静,在江梦印象里,哪怕是天塌下来了,他也都能四平八稳地给撑起来,有什么原因会让黄叶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呢?   这些思绪都还没来得及捋清,不知不觉间,李还的车已经停在了尹懿家楼下。   江梦一刻也不想耽搁,拉开车门,却被李还拉住了。他明显是犹豫了片刻,才对江梦道:   “你一会儿进去……看见什么都别被吓到。我们猜,尹懿可能是情绪一下子没法控制,尼古丁瘾复发了。”   看着江梦脸上的神色从惊诧转入痛苦,李还苦笑了一下,还是选择继续把话说完:   “他要是身体已经不舒服了,你千万不要自己处理,这东西中毒是很严重的,先打120送他去医院,我们很快就会到。”   江梦木讷地点头,李还不敢再看他,拍了拍他的肩催促他上楼。江梦重新推开车门之前犹豫了一下,颤着声音问李还道:   “这也是因为我……是吗?” 第52章 Op.11 No.4   ===========================   其实不需要李还的回答,江梦心里已经明白了。   尹懿是个完美主义的节制狂,对他来说,剔除一切动物性的,精确而优雅的生活,才是人生最高追求。除了音乐之外,他对什么东西都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他所有的追求都没有贪婪,所有的享受都没有放纵。   这样一个人,除非心无所托到了绝望的境地,又怎么可能让自己沉沦在药瘾里呢?   电梯无声地上升,可是越接近目的地,江梦的心就越往下落。想起刚刚搬出去不久的那间公寓,想到此刻让他觉得格外陌生的尹懿,江梦就觉得,自己仿佛正坠进一个无底洞似的,一阵阵地发慌。   刚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就让江梦短暂地感到了窒息。家里一片黑沉沉的,没有一盏灯正亮着,就连窗帘也都严严实实地拉了起来,阻挡可能从外面照进来的光,整个世界都好像在这里熄灭了似的。   骤然陷入这样的黑暗,江梦的眼睛还没习惯过来,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只有一片片眩目的光斑残留在视野之内,他不得不停住脚步,一面尽力辨认着屋里的事物,一面试探着出声道:   “尹懿?你在里面吗?”   没有人回答他。   但是似乎就在很近的地方,传来了一点动静,江梦猜测着方向,朝那边又走了两步,很快踩到地上的什么东西。   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这样的黑暗,江梦蹲下身把那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支没抽过的烟:跟上次在琴房,他从尹懿手里夺来的那支一样,比普通的烟细一些,是尼古丁含量很高的那种。   地上不止这一支烟——准确地说,不知道有多少就这样散落在了地上,还有被人暴力扯开的包装纸,揉皱成一团,可怜兮兮地跻身在这满目狼藉之间。   没有缘由地,江梦看着,就觉得鼻子酸得厉害。   “尹懿,你应我一声,好不好?”他克制着莫名其妙想哭的冲动,又叫了尹懿一遍。   可还是没有人回答他,这次连刚才的动静也听不见了。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他慌忙抬手抹掉,明知道这么黑的环境里,眼水根本不会被人察觉。   “就让我知道你没事,好不好?”江梦颤抖着声音,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在三年前那场可怕的经历以后,江梦很少再感觉到恐惧。他原先一直以为,品尝过那样刻骨铭心的绝望,世界上已经很少再能有什么让他害怕,但是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的脆弱、这样的不堪一击。   对方好像是终于心软了,深深叹了口气,开口道:   “梦梦,你回去吧。”   那声音哑得不像样,好像连说话都开始困难了。   甚至不需要看见尹懿的脸,江梦就能猜到,他此刻该是怎样的颓唐和痛苦。他不再问,只是咬着唇,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去摸墙边的开关——事实上,他已经不能再问什么,如果不咬紧牙关,他哽咽的声音一定会被尹懿发现。   可黑暗中的尹懿才一察觉江梦的意图,就立刻低吼道:   “别去!不要开灯。”   江梦被他阴沉可怖的声音吓得瑟缩了一下,这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自己能无视Alpha对Omega天然的支配力量,那样大胆而平等地面对尹懿,全是因为尹懿也在用对等的方式克制着天性、尊重着自己而已。   这层克制甚至不需要彻底消失,只要出现一个小小的裂缝,江梦就无法不臣服于作为Omega的本能。   可即使如此,江梦还是不死心,他停下了动作,却有些得寸进尺地对尹懿请求着:   “我把灯打开,就让我看一眼你……看一眼我就关上、看一眼我就走,好不好?”   尹懿没有回答。那份沉默在空气里漂浮了很久,才终于被驱散。   “江梦,既然你都决定狠心了,为什么现在不能继续狠心下去呢?”尹懿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比刚才更加痛苦了,他质问着江梦,却更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在向人乞求着什么,“既然我那么轻易地,就可以被你排除在人生之外,为什么现在又要来关心我呢?”   江梦不知所措地听着这些质问,发现自己连辩解也词穷,大脑一片空白之下,他甚至忘了正要去做什么,愣怔地站在原地。眼泪不断滑到脸上,可他仿佛毫无知觉。   空气里只有尹懿压抑的粗喘。   过去了不知道多久,江梦才找回一丝清明,他蹲下来摸着黑慢慢找过去,握住尹懿垂在地上那只手。那只手微微地颤抖着,冰凉坚硬,江梦用两只手握住它,觉得自己仿佛握住了一块冰。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着,在脑子里搜寻其他词汇,试图安抚尹懿。   可是尹懿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对不起”这三个字,好像触到了尹懿的雷区一般,他反手死死捏住江梦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人拽到了自己面前。靠得这样近了,江梦才看见,尹懿脸上写满了怒意,像是瞬间苍老了一般。江梦慌乱地看着眼前这人,觉得他似乎变成一个自己从未认识过的人。   尹懿一言不发,咬着牙粗暴地撩起江梦的衣服下摆,伸手往江梦后腰探去。江梦脑子里嗡地一声,紧张飞快地蔓延了上来。他挣扎着想要推开这怀抱,却抵不过尹懿钳制的力量。   当尹懿的手准确触摸到自己后腰上凸起的长长疤痕时,江梦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谎言被拆穿后的不安与恐惧挟持着他,让他连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   “是真的……是真的。”尹懿失神地念叨着,覆在那疤痕上的手指越来越凉。   他抬头望着江梦,可目光好像根本没有聚焦。看着江梦没有目的地摇头,他扯起了一个扭曲的笑容,笑得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是真的啊,江梦……可我还以为……是她们在骗我。”   他的语气又像是责难,又像是哀求,责难是为了江梦撒下的这弥天大谎,哀求则是自欺欺人地为了听他一句否认。   可事到如今,看着他那双眼睛,江梦又怎么能再把违心的否认说出口呢——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沉默。   尹懿盯着他看了很久,肩膀终于垮了下去,用自嘲的口吻低叹道:   “我以为,你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情骗我的……”   江梦用手死死揪着尹懿的衣袖,唯恐他下一秒就会甩开自己。他此刻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到这刻他才明白,“对不起”三个字的确太敷衍太可笑,在这秘密被暴露的瞬间,江梦仿佛已经亲眼看着自己的世界迅速垮塌。 第53章 Op.11 No.5   ===========================   尹懿僵硬地把手从江梦后腰上拿开,又掰开了他紧紧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指。   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却非常坚定,任江梦暗暗较着劲不愿意松手,他也没表现出任何怜惜。江梦恐惧地意识到,无论自己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挽留,尹懿也许都不会再回头了。   尹懿不说话,也不碰江梦,坐在黑暗中,仿佛一具没有生机的石雕。压抑的氛围笼罩在两人之间,江梦感觉不到他平日的温柔,心里的不安就越来越扩大,很快,那不安淹没了所有别的思绪,他鼻子很酸,想哭的感觉堵得他嗓子发干,却连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只有恐慌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充斥着他的听觉。   尹懿就那样坐了很久,突然深深呼出一口气,开口道:   “我们到此为止吧。”   江梦猛地抬头去寻找尹懿的目光,迷茫得好像没有听清楚刚才那句话一样。实际上,他听得很清楚,每个字都像重重砸在心上一样的清楚,可越是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江梦就越是本能地抗拒它。   分明在上一秒,江梦还对这样的结果有所预料,此刻他却觉得,这一切都好像在一个与自己隔绝的世界里发生着似的,他能看见、能感觉到,却无法相信它真的在发生。   没听到回答,尹懿又说得更明确了些:   “以后,我都不想再过问你的事了,你也不用再戴着我这副枷锁了。江梦,我们分手吧。”   说完,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苦笑两声,补充道:   “如果你真的当我们在一起过的话。”   说完这一句,尹懿感觉自己浑身的暖意都好像被抽走了似的,坠在冰窟里,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冷冻得他绝望。   他不敢想以后,因为想到下一秒,也许就不得不开始一个告别了江梦的人生,他就觉得一切都黯然失色,再没有什么人和事是值得期盼的——连音乐也不再是一直以来以为的毕生追求。   江梦依然不说话,屋里太黑,尼古丁和过激的情绪消磨光了尹懿的精力,他眼前一片模糊,看不到江梦的反应。   也许此刻,江梦依然是像往常那样气定神闲的样子吧,尹懿心里猜测着,觉得自己真是荒唐可笑。   他撑着地爬起来,居高临下地说道:   “很晚了,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就在他以为江梦要沉默到底的时候,黑暗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   “不要。”江梦倔着一股劲,说道。   这语气倒很像小的时候,他牛脾气上来的时候,跟尹懿顶嘴的样子。   也许是对过往的流连太过深重,就这片刻的恍惚,让尹懿舍不得走开,他不知道自己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可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迈不动半步。   “我不要。”江梦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执拗中带着一丝绝望的疯狂。   不等尹懿反应过来,江梦已经从黑暗中扑上来,死死抱住了尹懿的肩。他比任何时候都不管不顾,胡乱地用嘴唇去寻找尹懿的嘴唇,毫无章法地亲咬着,发出小兽一般低低的、凄哀的呜咽声。   尹懿本就让他扑了一个措手不及,已经迟钝停转了的大脑给不出反应,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推开,就这一瞬的空白,江梦已经把那个任性的亲吻推向了炽热的高地,心里剪不断的眷恋让尹懿别无选择,只能痴痴的回应,只能像品尝裹了糖衣的砒霜一样去品尝自己钟爱的这个Omega肌肤之间的每一丝诱惑。   一直吻到接不上气,他们才被迫停下来。尹懿靠着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一点理智把江梦推开,可是下一秒,传进他耳朵里的抽泣声就让他最后的防线也彻底失守了。   在江梦面前,尹懿从来都只有溃不成军的份。   “我不要分手,我不要你离开我,求求你了……”江梦带着哭腔说道。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尹懿要离开的事实,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所有能说出口的话、所有能给的亲吻和爱抚都显得苍白,他不知道还能怎么挽留尹懿,可是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如果离开了他,就连最简单、最平凡的一秒钟生命的流逝也会心如刀割。   那样的感觉太可怕了,江梦宁愿让自己自私,也不想去体会。   他生疏却坚持地攀着尹懿的肩,露出了他自己一向最鄙夷的求欢的姿态,可就算这样,尹懿却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求你了……”江梦畏怯地呢喃着,试探着用颤抖的身体去贴近尹懿。   “江梦,你根本没有想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尹懿忍着欲火,有些悲哀地说。   不等听完他的话,江梦就着急地打断,攥着尹懿后背衣服的手收得更近了:   “我想清楚了,真的,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尹懿咬了咬牙,搂着江梦猛地一推,把这纤瘦得有些脆弱的身躯,狠狠摁倒在了沙发靠背上。   他粗暴地扯开江梦的西装外套,接着是那件已经被揉皱的衬衣——从演奏会结束到现在,江梦甚至没想起要换掉这些衣服。   尹懿本以为,在自己扯开衬衣扣子的那一刻,江梦就会抗拒,他在等着这抗拒来让自己清醒、来给自己的心捅上最后一下,好彻底一刀两断。但出乎意料地,江梦任由他动手,甚至还摸索着在他腰间搜寻起了裤子的拉链。   尹懿脑子一懵,自己停下了动作,把江梦那已经伸进自己裤子里的手拽了出来,低吼着问: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江梦只咬着牙把手从钳制中解救出来,反握住尹懿的手腕,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唇间亲吻舔舐,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们做吧……师哥。和我做吧……”   尹懿叹了一口气,他盖住江梦的眼睛,换用自己的唇舌与江梦痴缠起来,一面扯开了那衬衣的最后两粒扣子。   只有他知道,让他最终丢盔卸甲的,不是江梦那柔软的舌头逡巡在他手掌时的麻痒,也不是他带着细喘的撩人声音,而是黑暗中,江梦那已经流了满脸的眼泪。   --------------------   万众期待的情节要来了(bushi 第54章 Op.12 No.1   ===========================   如果说没肖想过江梦在床上的样子,那这个谎言,大概连尹懿自己也无法相信。   他想象过江梦辗转在自己身下时每一种可能的姿态,他的眼角会不会泛起泪光和红痕,他微启的唇齿会不会在喘息之间带出自己的名字,他会不会意犹未尽地呻吟,或者会不会满足地发出喟叹。   现在,尹懿握住江梦的腰,俯在他身上的时候,回想起了这些曾经有过的想象,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探秘者。   尹懿比自己预料中的更有耐心,他不慌不忙地用嘴唇先窥测怀中这句熟悉而又神秘的躯体:江梦的喉结跟他清淡的面容一样,长得秀气却有锋利的轮廓,尹懿用舌尖描摹那个轮廓,耳膜就跟舌尖一起接收到了江梦低低的呜咽,江梦随着他的动作扬了扬头,露出更加修长的颈线,如同天鹅一般圣洁而优美,让人格外想要玷污。   尹懿头脑一热,用牙朝着江梦的喉结轻咬了一口,如愿以偿感觉到环抱着的身躯狠狠一颤。   “唔,嗯……师、师哥……”江梦慌乱地伸手摸索尹懿的脸,语无伦次地呢喃着。   “叫师哥干什么?”尹懿坏心眼儿地问着,放过江梦的脖颈,往下探寻到他那模样含蓄的乳尖,“想要师哥干什么?”   “要师哥……”江梦大脑已经彻底当了机,只会无意识地重复听见的话。   可这样的回答,落到尹懿耳朵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尹懿感到自己全身积攒的精力都朝着下身汇聚,他那性器已经硬得不行了,然而面对眼前这珍馐,就这样生吞活剥,尹懿还是觉得可惜。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发烫的气息烙在江梦胸口,来不及感受,那作恶多端的牙齿已经叼住了江梦的一边乳尖,不轻不重地细细碾磨起来:酥麻和刺痛同时窜上江梦的头顶,惹得他下意识地狠狠一抬腰,激出了眼泪。   “啊——”江梦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叫,既像是痛呼,又像是渴求的邀请。   尹懿放开了那发红的棕色小头,换用手指在上面把玩着,问他:“是要这个吗?”   “不、不要……”江梦含糊地回应,可那修长的手才刚一离开,他又急切地挺起身送了上去。   尹懿反手一捞,托住江梦的后腰,他留下的最后一线理智只够顾及着那曾经受过重创的腰椎,就算要吞吃这一整个漂亮的Omega,他也舍不得他因自己而受到半点伤害。   接着,放在江梦胸前的那只手再次向深处游移,顺着江梦的腹部,一路轻划到江梦秀气的性器附近,却不去碰那已经隐隐挺立起来的关键处,反倒用指腹在它近处似有若无地点弄着。   他们弹钢琴的人,指尖没有粗糙的茧子,却也不像平常人那样松垮,带着一点力量感的触摸更挑逗起江梦分身,那可爱的小东西很快就兴奋地抬起了头,江梦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化成了一滩水,大腿颤抖得厉害,他摸索着想要去限制尹懿作乱的手,可绵软的动作映进尹懿视线中,倒更像是娇弱的求助。   “乖,马上,马上就好,行不行?”   尹懿贪看江梦那眉目间难得漫溢出来的媚色,还有他双颊的潮红,也贪恋他小腹上渐渐升高的温度。   “呼嗯嗯……不、不行了……尹懿、求你……”江梦委屈地低嗳着,灭顶的情欲让他浮沉在热浪中难以自拔。   也许是这哀求起了作用,尹懿终于放弃这一轮的探索,双手从腿根握住江梦的双腿,把那修长的腿拉过环上自己的腰,手却不着急放开,一路抚到脚踝,在关节处轻轻一捏,在江梦耳边说道:   “梦崽……搂好我,一定要,搂紧啊……”   江梦已经让他刚才那一通把玩,揉弄得半点清明也没有,他目光涣散却饱含春色,嘴无意识地微张着,露出一丁点儿小小的舌尖,好像一颗等待人去采撷的莓果,尹懿受到这莓果的诱惑,俯身吻了上去 ,含住江梦的唇瓣,品尝里面因为信息素分泌而产生的清甜。   比上一次他发情期的时候那个偷来的吻还要甜。   尹懿与江梦唇齿相缠了好一会儿,才微微退开,含笑问他:   “喜欢师哥亲你吗?”   江梦已经无法成句地回应尹懿,耳边的嗡鸣盖过了尹懿那些惹他面红耳赤的情话,只顾得上急一声缓一声地轻吟。   江梦感觉到,尹懿的手忽然伸向自己身后,揽住了自己的后颈和腰背,下一秒天旋地转之间,他已经从沙发那略有点硌人的后背上起来,趴伏在了尹懿的胸怀中。身下一个硬物不断蹭着他穴口周围,好几次像是要挺进了,却又错开不进,黏稠的液体越流越多,沾到了两个人贴在一块儿的大腿上,于是痒意难耐的不再只有那隐秘的甬道,还有大腿内侧敏感的皮肤。   江梦从来没有被欺负得这么狠过,觉得又委屈又无助,可明明知道欺负自己的就是尹懿,在胸口被他这恶劣的行径填满酸意的此时此刻,他却又矛盾地、前所未有地渴望得到尹懿的爱抚和安慰。   ——只想要他的。   “快、快一点……好不好……”江梦带着羞涩,艰难地启齿道。   初尝性爱的小穴比尹懿预想中打开快了许多。看样子,他的Omega是真的按捺不住了。   “江梦,以后……你是我的,好不好……”   尹懿用最温柔、最沉厚的声音说着,那翘首等待已久的性器终于放弃佯攻,深深刺进了江梦的身体里。第一秒掺杂着陌生的饱胀感、莫名其妙的痛感和剧烈的欢愉的复杂体验,激得江梦狠狠抽了一口气,整个人像后折去,尹懿及时护住他的身后,将人拉回自己怀里。   在那整具躯体,连带着整个灵魂被刺穿的感觉过后,密密麻麻的欲望席卷而来,江梦脱力地蜷在尹懿怀抱中,可是每一寸皮肤却又好像被奇怪的兴奋驱使着,无法得到休息。   接着,尹懿托住江梦的臀肉,让他塌低了腰伏在自己肩头,自己则挺腰在江梦身体里一下一下地捣弄起来,那性器骄傲的顶部不停撞在江梦敏感的甬道深处,每撞一下,江梦浑身就像过电一样震颤一下,喉间溢出呻吟,就响在尹懿耳边。   “好……”在意乱情迷的纠缠中,江梦拉回的那一点点意识,郑重地回答尹懿道。 第55章 Op.12 No.2   ===========================   这句回答像催情剂似的注射到尹懿体内,他仿佛受到了某种巨大的鼓舞,下意识地加快了顶弄的速度,而江梦那还稚雏的秘境,渐渐承接不住这海啸般袭来的、令他无处躲藏的霸道情欲。   刚开始,他还能顺着尹懿抽插的节奏,微微起伏身体回应,可尹懿冲撞得越来越狠、进入得越来越深,江梦酥软成一片的身体不听使唤,只觉得眼冒金星。   当初尝禁果的紧张感渐渐退去,江梦身体里那股恶心的劲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江梦刚一察觉到就感到绝望,然而仅仅一瞬间,他甚至来不及担心自己扫了兴,那飘散在空气中的苦橙叶的浓郁香味,就顺着江梦紊乱的呼吸,钻进他身体,安抚了他的五脏六腑和整副神经。   排斥感渐渐退却,而跟随苦橙叶一同到来的支配力量,更像是一副甜蜜的牢笼,把江梦囚禁了起来,他感到窒息,像溺水的人一样一次次在那情潮中体验濒死的奇异快感,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手忙脚乱地抱住尹懿那危险却又给人无限安全感的躯体——就像之前他握住他的双腿,在他耳边低声交代的那样。   尹懿采撷着江梦身体里从未被发现过的一切,用自己的分身仔细检阅过江梦秘境中的每一道细小的褶皱,体会它们何时迎上来留恋地吸附住自己,何时又像是含羞草似的猛然回缩退避,那些连江梦自己也不熟悉的身体的话语,那些春色撩人的热烈、坦诚和欲迎还拒,现在,尹懿知道,自己是第一个熟悉它们的人了。   带着这样餍足的动容,一场极其漫长的交缠终于走到它的巅峰,尹懿用十万分的珍惜把江梦已经没有半分力气的绵软的身体拢进自己怀中,缓缓抽出性器。   然而,才行到一半,江梦忽然浑身猛地战栗了一下,原本半阖着的眼睛勉力睁开,去寻找尹懿的目光,他花了全部能挤出来的力量抱紧尹懿——而他那已经被顶弄得敏感脆弱的甬道,也跟它的主人一样,无望却不甘地挽留着那个入侵者。   他这任性的行为让尹懿吓了一跳,甬道里柔嫩的肉壁的突然收紧,使尹懿差一点就射在了里面,他紧咬着牙关才克制住那窜上颅顶的欲望,忙伸手控制住江梦那乱动的身体,甚至忙不及调顺呼吸,就阻止道:   “梦崽,梦崽别这样……现在不能闹……”   内射对于一个未被标记过的Omega来说是绝对的灾难,这时Omega们的自我保护机能,为的是不让随便一个不属于自己的Alpha霸占自己的一切。尹懿不知道,江梦今天的行为究竟是发自真心,还是情之所至的短暂纾解,他本不打算在今天对他永久标记——他始终觉得,江梦有权在清醒的、平静的时候好好思考,然后替自己选择未来的走向。   尹懿永远不想因为自己是Alpha、是那个爱他已久的Alpha,就擅自剥夺他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利。   但尹懿也知道,如果现在放任下去,江梦会因此承受绵延数天的身体的剧痛,还有高烧和昏沉,他搞不清楚江梦自己是否明白这一点,他只能狠着心克制。   然而江梦好像已经彻底不管不顾了,尹懿才刚有推开自己的趋势,他就慌乱地整个人蜷进尹懿怀中,伸手去扒住尹懿的肩,却又犹豫着不敢用力,好像唯恐尹懿会因为自己这样的纠缠而心生厌恶似的。   “师哥……师哥,不要走好不好……”江梦颤着声音说出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光是那试探的动作、那无助的口吻,尹懿已经心疼得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   他的忍耐也快要到极限了。   尹懿别无选择,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仍旧限制着江梦的动作。不过,也许是因为确定他还被他温热的身体含着,怀里这个小东西现在倒是听话了,把脸埋在尹懿的肩窝里,乖乖地不再动作。   “江梦,”尹懿沉声道,“如果标记了你,你就再也不能反悔了——现在真的不算好时机,但我还是想问你,你愿意吗?”   江梦沉默了片刻,闷闷地开口:   “那你也……不能再反悔……”   他撒娇似的口吻撩拨得尹懿胸口发热,忍不住怜爱地笑出了声。   江梦却借此机会,把尹懿抱得更紧了,一股宣示主权的劲头。   “也不能说要走……也不能说不管我……”他继续在尹懿耳边絮絮叨叨地念着。   尹懿这才知道,自己刚刚的那些气话,是的的确确伤到了江梦的心,让他觉得不安了。意识到这一点,尹懿立刻就后悔起来,全然忘记了,一切的一切都是某个小坏蛋隐瞒自己那么大的事情、惹得他怒火中烧才引起的。   尹懿不再说什么,就着这姿势,在江梦颈侧找到了那发烫的腺体,焚香的味道从江梦热气未散的皮肤上蒸腾出来,萦绕在尹懿鼻尖,他贪恋地吸食着那气味,从不知道自己竟对这矛盾地融合了圣洁和魅惑的味道如此上瘾。   他的手指覆上去的瞬间,江梦瑟缩了一下。   “不疼,不会疼的,梦崽——”尹懿出声安抚着,却不停下动作。   他倾身上前,准确地咬住江梦腺体所在,嘴唇与那柔嫩的皮肤紧紧贴合,本身已经是让人难以拒绝的引诱与慰藉,尹懿稍一用力,咬破了江梦的皮肤,将自己的信息素注入到了江梦的腺体中。   刹那之间,江梦眼前发花,无数绚烂如烟花般的光斑从他视线中闪过。他感到,自己与这世界老旧的连结全都被剪断了,灵魂如同一只无依的风筝般飘然飞行,可还没有飘远,一股更可靠的力量就温柔地拉住了他,把他拽回大地上。   在旧有的一切关系中那股牵扯着他带来痛苦的禁锢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由、和煦却又像城堡一样坚实的守护。   尹懿没有骗他,江梦心里想着,真的一点也不疼。   几乎就在同时,江梦感受到下身有一股热热的液体冲进自己身体,而自己的则洒在了尹懿小腹上,苦橙叶与焚香如同两个高贵冷傲的生灵,唯有在碰见彼此的时候,才会相拥起舞,才会在回旋中缠绵成一个完满的整体。   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夜晚。 第56章 Op.12 No.3   ===========================   他们不知疲倦地折腾了大半夜,快到黎明时分,两人才终于停下来,尹懿把昏睡的江梦抱到浴池里,给他仔细清理身上。   他自以为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可真正看见江梦后腰那道疤的时候,却还是感到胸口狠狠抽痛了一下。它比尹懿想象中要长很多,面目狰狞地盘踞在江梦细嫩的皮肤上,像要把江梦的整具身体生生撕开似的。尹懿只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不敢再面对,那刀口在他眼中仿佛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愈合似的,隔着经年的时光,至今仍然血肉模糊地横陈在尹懿眼前。   他咬了咬牙,小心地扶江梦转过身面对自己,之前来来回回的几场翻云覆雨下来,江梦已经精疲力尽了,进行到最后,他连勾住尹懿脖子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执着地捏着他的手指不愿意松开,看他这样,尹懿只觉得心都化成了一池春水,就连跟他分开片刻也不舍得。   平日里,江梦总表现得独立又淡漠,偶有温软也都是不经意之间透露出来的。尹懿一直觉得,他就像一只高傲惯了的猫,一生没有饲主也能过得自在快活,只有在偶尔偷腥时,才会坏心眼地撩拨旁人,所以,无论去到什么地方、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对江梦而言都不过是身外之事。   在此前漫长的单恋中,最令尹懿感到痛苦的就是,他看着江梦独行于世了无挂碍,知道没有什么能打乱他生活的步调,是因为根本没有什么会真正走进他的生活、变成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他才可以一声不吭就出国,在国外也可以一连好几个月不跟尹懿联系。   他曾因为这个而自暴自弃,易感期的时候像神经病一样,给江梦买了一大堆有用没用的东西,却又一件也不愿意寄到他的手里,唯恐那样就显得自己输了似的,他守着那一堆永远不会被拆封的“礼物”,整整两天两夜里,没有一分钟曾入眠,只是无意识地抽烟,高含量的尼古丁让他昏眩,脑子里千头万绪,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尹懿活得像是行尸走肉,他有时靠这种成瘾性的东西逃离现实,有时又不得不借助这东西让自己找回存在的实感。   尹懿一直以为,自己一生不会再经历比这更加痛苦的时刻,然而现在,当一切真相赤裸裸地袒露在他面前,当知道了自己在江梦心里原来占据着那么重要的位置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如此深地被镌刻在一个人心底的时候,真的比不被在意更让人觉得沉重而揪心。   也许这是因为,无论怎么样,单向的爱总是那么的肆无忌惮,所有付出都可以被标榜为勋章,所有自虐般的痛苦,都可以将责任推诿到那个不动心的人身上。双向的爱却把两个人的喜悲全都绞缠到了一起,一举一动都不再是孤立的选择。   当再也不能用创伤的多寡来衡量爱的多寡的时候,人才会真正意识到,面对一生挚爱,一具灵魂所能给出的感情是多么苍白,一个人能想到的爱的方式是多么贫瘠。   江梦在他怀里动了动,嘤咛着念他的名字,尹懿这才回过神来。   浴池里的水温有些下降了,尹懿忙打开旁边龙头,抱着江梦朝那边靠了靠。其实在这雾气氤氲的温暖浴室里,那么一点点失温根本无关紧要,但尹懿现在心疼江梦到了没有底线也没有理智的程度,就是固执地觉得他会因此而感冒。   那汩汩涌出的温暖水流让江梦感到熨帖,连浑身的酸软都缓解了许多,他舒服地轻哼了两声,无所顾忌地在尹懿怀里蹭来蹭去,俨然把这个人前生人勿近的顶级Alpha,当作是自己的大号抱枕了。   尹懿被他搅扰得火气一阵阵往上冒,冲撞着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薄弱的理智之墙,忍不住在某人腰侧轻拍了两下,威胁道:   “你再没轻没重,我把你扔出去。”   可惜,尹懿没预料到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平时就不怕自己的崽子,到了现在这样的关系,只会更加无法无天。   “师哥……”江梦拖长了音调,用下巴抵着尹懿精壮的胸肌,这样,他的脑袋恰好扬起,尹懿一低头就直直撞进他意味不明的眸光之中。   “把我丢到床上好不好啊。”江梦故意道。   尹懿从没有那么经不住撩拨,只能抬手盖住江梦的双眼,把他的脑袋从自己胸口推开,心无旁骛地给人打理着下面,一边沉声道:   “没问题啊,一会儿躺下慢慢聊,正巧,我们还有好多笔账没有算。”   江梦闻言沉默了片刻,然后想到了办法似的,就着姿势轻轻在尹懿后颈的骨节上啄了一口,试图打商量:   “师哥,你能不能别……”   “不能。”尹懿不容辩驳地打断道。   江梦不说话了,乖乖配合着尹懿的动作,一时之间,房间里只有水声回荡。   其实从三年前决定向他隐瞒这件事的那一刻起,江梦就有预料,万一有一天真相大白,自己这师哥会发多大的火——相比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现在这样,已经绝对是因祸得福了。   全仗着尹懿放不下自己,江梦知道的。   因为觉得气氛有些僵冷,而江梦现在听话得就差把愧疚写在脑门上了,尹懿始终还是狠不下心,主动开口道:   “从一个神经病嘴里听到那些事,我真的……不太舒服。”   “我知道。”江梦说   他们总要把这段捂得发霉的往事拿到太阳下曝晒的,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   洗好澡之后,仍旧是尹懿抱着江梦去卧室。虽然已经清醒了,但之前过度的体力消耗,还是让江梦身上疲乏得连站都站不稳。   被尹懿抱着经过那片满目狼藉的“战场”的时候,江梦一边觉得羞耻,一边在心里暗暗想着,照自己现在这状态,两天后的下一场演奏会可怎么办。 第57章 Op.12 No.4   ===========================   不过,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此时并没能占据江梦的思绪太久。   尹懿把他往床上一放,自己就从另一边爬上床,拽过被子把江梦也搂了进来。Alpha情事过后,体温比平时还要高一些,刚才带着水汽一路过来感到的凉意,现在都被尹懿的怀抱尽数驱散了,平时看着尹懿的身型,只觉得他颀长精瘦,现在这样肌肤相贴,才发现那看似细窄的肩背,其实隐藏着坚实而可靠的宽阔。   江梦很少有精神这样放松的时候,眼睛一闭,脑子立刻就怠惰地不想再运转了,任由尹懿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他后脑勺的发根,被蹭得实在舒服,险些又睡着了。   尹懿在这时候开口,声音虽然还是温柔,却明显带着不容忽视的肃穆:   “和我说说吧,三年前的事。”   江梦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虽然已经决定要坦诚,但骤然重提旧事,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   “廖媛媛……她怎么跟你说的?”江梦思索了一下,先问道。   “她说,你是被人打了,”尹懿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再去回想那些话都让他难以承受,他说不出更细节的内容,只草草道,“因为受了伤,所以出国去治。”   江梦点了点头,证实道:“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明白,尹懿追问的真相绝不仅是这样笼统的几句话,但是更具体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不舍得让尹懿知道、让尹懿跟自己一样体会一遍那些痛苦。   “上次我怎么跟你讲的,”尹懿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问道,“如果那是你也能面对的问题……”   “你也一定可以面对;”江梦接过话头,补全道,“如果我也面对不了了,你永远是我身边能跟我分担的人。”   说完,江梦凝望着尹懿等待的表情,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   尹懿当时这样说,他只为自己藏起来的秘密感到无比沉重和愧疚,但是现在,他却好想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一股释怀的感受从心中升起。   “那年拉赫玛尼诺夫音乐会,不是邀请了我吗,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这个事当时还挺被质疑的,”江梦回忆道,“有的乐迷比较疯狂,觉得由Omega在纪念音乐会上演奏,是对经典的玷污。可能是因为在网上吵来吵去也没有结果,就有几个人找上门来,把我给打了。”   尹懿咬了咬牙,简短地“嗯”了一声当作是回应。他明白,江梦已经尽量让这些往事听上去不那么残忍了,但当时的局势他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很多人表面上不说,心底里却多多少少都把Omega看作是低一等的,是人类继续繁衍所需要的工具。   这些像低等动物一样有不可抗拒的发情期的人,就像是进化的大趋势之下一群逆流的怪物,在更极端的一些人看来,他们甚至不配被称为“人类”,又怎么能染指艺术这种人类文明的顶尖成就呢?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遇到了抢劫的,”江梦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回忆着,“结果他们上来什么也不说,直接动了手,我一下子也没防备,就被他们砸到了腰。”   在雨夜的泥泞中被拳打脚踢的那种无助,还有钝器狠狠击打在腰上的痛感,至今回忆起来,仍然鲜明得足以让江梦的身体本能地瑟缩。尹懿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不由得把他揽得更紧了些,恨不得自己的怀抱能穿过流失的那些时间,回到过去那一刻,安抚那时的江梦。   其实,尹懿自己紧绷的脊背,也出卖了他此刻的怒火,江梦试着捋了捋他的脊背,像在给什么动物顺毛似的。   尹懿却并不觉得这动作幼稚,反而很受用。   “后来警察去调查,才知道施暴的是反对我参加演奏会的人,都给抓起来了,因为我伤得确实很重,为首的几个最后判了终身监禁。”   “他们最好永远关着别出来。”尹懿咬牙道。   “不然呢,”江梦笑问,“你要像上次对付那个记者一样对付他们吗?”   尹懿苦涩地叹了口气,说出口的话分明是责备,却一点威力也没有:   “这种时候你还有闲心开玩笑。”   “这些事我自己能处理,也绝对不会姑息他们,”江梦在被子里拱了拱,把脸埋进尹懿颈窝,在靠近腺体的地方,还残存着一缕似有若无的苦橙叶气息,“当时我不想让你知道,就是不想你再来掺合,好像我什么也解决不了一样。”   “不全是因为这个吧,”尹懿戳穿道,“你腰上的伤,到底有多严重?”   江梦沉默下来。这个部分才是他真正不想向尹懿坦白的。   以前的那些遭遇,过去也就过去了,可这个伤却像是一个定时炸弹,影响的不仅仅是曾经和现在,更是未来的每分每秒。   “不准再瞒我,实话实说。”尹懿又警示道。   他这句话说得及时,把江梦刚到嘴边的搪塞给堵了回去。   “就……确实挺危险的。”   江梦不自在地挪开了一点,垂着眼不看尹懿。自己来坦白病情,总让他有一种是在卖惨乞怜的错觉,不考虑其他,光是这个就够别扭的。   不过尹懿擎等在那儿,显然是不打算善罢甘休。   “当时医生给了两种治法,一种是做手术修补神经,骨裂的地方也会填一填,不过这个手术成功的几率比较小,要是没弄好,可能就……就走不了路了;另一种就是我现在这样,用钢钉还是什么的,稍微加固一下,幸运的话,几十年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尹懿沉默了一下,抓住江梦话中的隐晦之处,追问道:   “如果不幸运呢?”   江梦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在对上尹懿那痛色不减的双眸时,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揪痛起来。   “不幸运的话……我希望,在我还能弹琴的时候,都跟师哥在舞台上。”   江梦这样说着,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尹懿能看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虽然算不上多无忧,也有丝丝缕缕的无奈夹杂其中,但他知道,这个决心是让江梦真心觉得快活的。   --------------------   加更,大家新一周快乐 第58章 Op.12 No.5   ===========================   尹懿心里的苦涩依然淡淡萦绕着,但他明白江梦的想法,也知道如果自己处在他的立场,一定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所以他不去反对,也不会再多问什么。   “要是以后腿动不了了,我就去练小提琴吧,”江梦道,“拉小提琴用不到腿,还可以跟你合奏,但就是坐着拉琴,样子会难看一点。”   也不知道他是随口说着玩的,还是心里真这样打算。   “瞎想这些干什么。”   听出尹懿语气中的反对,江梦就闭口不提了,现在虽然能把话说开,但这跟坦然地去谈论这件事,还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   “所以廖媛媛就用这事要挟你,让你给她做钢伴?”尹懿换了个话题,问道。   “也不完全因为这个……她跟我说,她生病快死了,我就想着权当是满足她一个夙愿吧。”   尹懿厌恶地冷笑了一下,抬手在江梦后脑勺上惩罚似地轻拍了一下:   “笨,她骗你的。”   “你怎么知道?”江梦疑惑地仰起头,看向尹懿,“我那天……确实是在医院见到她的啊。”   “昨天她也这样和我们说的,后来叶子去查了,她只是手腕的关节炎比较严重,未来有可能影响到拉琴,去医院只是为这件事——除此之外,她身体比你还要壮,死不了的。”   江梦听完,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眉宇笼罩在淡淡的烦闷之中。   “我到底从哪里招惹了这么一个灾星。”   听着江梦这闷闷不乐的嘟囔,尹懿只觉得可爱,因为说起那个疯女人而引来的不悦也消减了许多,他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对江梦道:   “她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继续在乐坛活动了,团里也已经把她给除名了,以后,她不会再来跟你纠缠。”   这样的结果让江梦有些诧异。他知道尹懿是个怎样的人,这些说到底都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私事,就算因此对廖媛媛有再多的不满,以他的冷静,也绝不会做出赶尽杀绝的事情来。   想到这里,江梦忍不住探问道:   “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吗?”   “那个视频,也是她偷拍的。”尹懿说着,皱紧了眉头。   江梦不知该做何反应,他想着那个视频里的那些画面,想到那天在斑驳的光线下看见的廖媛媛那张兴奋的笑脸,一股剧烈的恶心感就从身体里冒了出来,他捂着嘴干呕了好几下,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尹懿心疼地把江梦抱得更紧了些。   “昨天演奏会散场,我没有等你,就是去解决这件事的,”尹懿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倒像是略带愧疚的解释,“本来还让李还不要告诉你,结果现在又自己告诉你了。”   江梦听着尹懿的声音,却做不出回应,那股反胃的劲还堵在他的胸口,让他觉得窒闷而后怕,缓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开口道:   “可能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对你隐瞒,这样她就不会有机会做后面这些事……师哥,我错了。”   “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尹懿叹了口气,第一次感到语言是这样的贫乏,明明知道面对这个真相,江梦该是怎样的不舒服,他却甚至找不出第二句能安慰他的话。   “她说是为什么了吗?”江梦追问道。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与这个人不过是萍水相逢,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情,却要连带着尹懿一块儿,承受她这样莫名其妙的恶意。   “说了,不过我们都没听明白。她说她是要帮你,让你接受你自己……”   尹懿说到这里忽然就顿住了,他想起彩排那天,江梦突如其来的自暴自弃,猛地意识到,恐怕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于是问江梦道:   “她之前,是不是也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江梦点了点头。   “她说,我十七岁分化成Omega以后,就再也演奏不出真正的音乐了,因为我一直在抗拒自己的身份、抗拒自己。”   “放屁。”尹懿忍不住咬牙咒骂道。   “听她这样说的时候,我确实还当真了,”江梦有些僵硬地坦白道,“这些年来,我从没有正视过自己的身份,这是事实。分化以前,我总是在想象,未来肯定也会和你一样,成为一个Alpha,拥有天生的艺术天分,这样,我就可以在舞台上诠释出最好的音乐,跟你势均力敌地并肩。”   “可是,成为Omega就意味着,这个梦想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我一开始不相信,但后来才慢慢发现,无论怎么努力的练习,我的音乐里好像永远被刻上了一种纤细的病态,永远只能是镶边的小品,我能感受到,自己离你越来越远,这种感觉越是明显,我就越是害怕。我只能不去承认自己的身份,尹懿,这样,我才能自欺欺人地去相信,我还依然能跟你并肩。”   “廖媛媛那些话,我知道很荒谬,但我又忍不住怀疑,万一她是对的呢?万一……”   “就算她是对的,那又怎么样呢?音乐从来都不是只有达到某一种风格才算美。”尹懿道。   江梦求助般地看向他,尹懿一直觉得,江梦在事业上是个非常笃定,又非常自信的人,可眼下这神色,却像是个急于得到赞扬来证明自己的孩子,尹懿心头一酥,在意识跟上行动以前,已经捏住江梦的下巴,抬起他的脸,把一个带有一些强制意味的吻印在了江梦的唇上。   江梦被尹懿这突如其来的亲吻撩拨得脑子发热,还没转过弯来,又听尹懿在自己耳边道:   “你爱屋及乌,因为喜欢我而喜欢我的演奏风格,所以才会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但说真的,每次我在看你弹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对我来讲,你演奏的音乐,才是最动人的音乐。” 第59章 Op.13 No.1   ===========================   江梦一路昏天黑地睡到了傍晚。醒来的时候,卧室里有些昏暗,窗帘半掩着,残存暮色透进来,光线已经十分柔和,泛着能让人精神怠懒的舒服的暖橙色。   他刚迷迷糊糊动了动手脚,就被旁边伸过来的两条长胳膊困进了一个怀抱中,在浓浓的熟悉感之外,江梦现在还能从那怀抱中体会到一些别样的感觉,仿佛身体的本能就知道那里是专属于自己的似的。   这种独特的归属感,让江梦本就没来得及驱散的困倦,如今又更深了一些。他舒服地吐出一声轻缓地喟叹,干脆依偎在那怀抱里,闭上眼睛不动了。   活到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那么任性过,以前总觉得不能有的那些想法、总觉得妥协了就会失去独立的自我的那些欲望,到了现在才明白,它们不过都是自己的小题大做而已。   不过,这个怀抱的主人,显然没打算放任他这样继续睡下去。尹懿揉了揉江梦的后背,低声道:   “醒醒,睡一天了。”   “还困……”江梦呢喃地应着,虽然微微推开了些尹懿的拥抱,但推得是在是没有什么诚意。   “你这不是困,是懒。”   尹懿说着,自己先坐了起来。骤然损失一个舒服的栖息地,江梦顿时有些失落,翻身把脸埋进了被子里,依然不起身。   “我起来过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竟然信口耍赖道。   “什么时候起过了?”尹懿欺身压过去,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我一直在这儿呢,怎么没看见你起了?”   刚才把人揽进怀中的两条胳膊,现在撑着床,把江梦囚在了中间,江梦又是心虚又是紧张,慌忙移开了视线,去拿手机看时间。   已经快下午七点了,他记得自己清晨聊着聊着聊睡着的时候,大概早上七点都还没有。   明天他们要飞下一个城市演出,这种时候,尹懿居然一整天没去乐团,这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你……不去练琴了吗?”江梦问道。   “我干嘛去练琴,”尹懿也瞟了一眼时间,不由分说地把江梦从床上拉了起来,“这种临时抱佛脚的事,现在好像是你比较需要干。”   一听这话,江梦立刻就清醒了,这下不需要尹懿催促,他自己就在床上坐直了,有些不愿意面对现实地问尹懿道:   “你不会要让我现在去练琴吧?”   尹懿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反问道:   “你的a小调协奏曲准备好了吗?下一场不会还弹成彩排那样吧?”   直到坐上车,江梦还有些没回过味儿来。放在平时,练琴这件事从没有过需要别人来催促的时候,反而都是他自己和自己较着劲地练到别人来喊停,今天却是提不起一点兴致了。   他看了一眼旁边神色淡然地开着车的尹懿,脑子里忍不住回想之前在床上,他那些钻进人心里的情话,还有那些落在他身体每个角落的爱抚,愈发感受到这待遇的落差。   江梦抬手摸摸颈后,腺体上的齿痕还没有完全结痂,用手一碰就火辣辣地痛着,现在,那里不再有尹懿嘴唇的安抚,也显得孤独得不得了,江梦越想越委屈,数不清第几次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趴在车窗上,看外面飞速向后退的景物。   很快,他就发现了,这并不是去乐团的路,也不是去老琴房的路。   “尹懿,我们去哪啊?”江梦坐直了身子,问道。   听他这样问,尹懿才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有些恶劣地伸手拍了一下江梦的头顶。   “傻子,”他说道,“我有那么扫兴吗,现在让你去练琴——我们去找地方吃饭。”   江梦捂着自己被拍了的地方,一面觉得尹懿幼稚,一面却有憧憬的小芽儿,在他心底按捺不住地萌发出来。   他又朝窗外看了看,见外面繁华渐隐,人迹罕至的行道显出一点萧索的意味,不确定道:   “都快出市区了。”   “是啊。带你去吃点儿你没吃过的。”   “跑那么远……”   江梦收回视线,刚才燃起的那点热情,在想起等会儿回程也还要走那么长一段路、想起家里那温暖的被窝的时候,就被浇灭殆尽了。   “谈恋爱也怕麻烦,我真是服了你了,”尹懿哭笑不得,“放心吧,不会让你后悔花这么些功夫的。”   结果,还没来得及知道尹懿是要带自己去吃什么,目的地的景色已经牢牢吸引了江梦的注意力。   这是一处荒废许多年的堤坝,灰扑扑的水泥路面,还有两侧褪色的围栏,都印刻着岁月的痕迹。不知道是什么人突发奇想,在缓坡上搭了些篷子,支起桌椅,就变成了一个半露天的餐厅。   遮阳篷的支架和附近的堤坝围栏,都被灯带装饰起来,那些细碎的光点,就像是星星碰巧落在了这里似的,将将好中和掉了些缓坡原本的朴拙,但整体看上去,却又不显得过于华丽。桌椅半围着一个迷你舞台,台上放了立式话筒、吉他和电子琴,都擦得干干净净,应该是时常都会有人用的。   大概是天冷的缘故,来吃饭的人不多,加上他们只有不到十桌,坐下以后不用点菜,没过一会儿,店员就端来了一锅浓浓的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这地方是李还发现的,”尹懿给江梦盛了一碗,一边随口介绍着,“用芝士和奶油炖牛骨,也只有他这个大胖子才会想到来尝这种东西。”   说着,他把碗推到江梦面前,更加浓郁的香味溢散在空气中,江梦立刻觉得饿了。   “试试看。”尹懿道。   江梦听话地端起碗喝了两口,立刻冲着尹懿猛点头。   尹懿自己不着急动筷,看着江梦埋头吃完了一整晚,才又问他:   “怎么样,跑这一趟不亏吧?”   江梦抿了抿唇,煞有介事地权衡了一下,坚持道:   “那我还是选呆在家里。”   尹懿看他眼神闪烁,就知道他略去了些话没有说,于是明知故问道:   “呆在家里干什么。”   “就……就,跟你……在睡一觉。”江梦压低了声音,有些不自在地坦诚道。   尹懿听完笑了出来,边笑边起身:   “那师哥也不止这一种满足你的方式啊。”   江梦给他这突然的行动吓了一跳,以为这人要在这里上演什么大尺度的戏码,谁知尹懿却没朝着他这边来,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小舞台,站到电子琴后面。   “有一首歌早就想给你唱了。”   尹懿对着话筒说道。其他桌的客人都循声看向了他,他却专注地凝望着江梦。   “这个套路还挺老掉牙的,”他说着,自嘲地垂下了双眸,“我也想不出更新的花样了,不过,梗不怕老,只要有用就行。”   这开场白显得有些草率,也不够浪漫,可江梦听着,只觉得胸口激荡着一阵阵的暖意,鼻头莫名就有些发酸。这是平生第一次,他在尹懿脸上看到了堪称羞赧地神色,像个没经历过世事的少年,他深邃而含蓄的爱藏在这羞赧中,显得那样的纯粹。   *“When the rain is blowing in your face……”*   伴着宁静的琴声,尹懿开口唱道。   江梦咬住自己的下唇,可还是没能成功把眼泪忍回去。   *“……and the whole world is on your case*   *I could offer you a warm embrace*   *to make you feel my love.”*   第一次跟乐团的人来这里聚餐,尹懿记得,那天有个驻唱歌手在这里,在一片嘈杂喧闹中安静地唱歌,具体唱的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从那天以后,尹懿就总在想象,有一天自己也能带着江梦来,在这里单独给江梦唱一首歌。   从有这个想法开始,他就知道,他会这样唱。   *“Go to the ends of the Earth for you,*   *to make you feel my love.”*   台下响起一片喝彩的声音,尹懿全然没在意,但他看到江梦热泪盈眶,知道自己终于实现了一个小小的梦想。   --------------------   *Adele - Make You Feel My Love (Live At Hotel Cafe)* 第60章 Op.13 No.2   ===========================   第二天下午,乐团飞F市。去机场的路上,黄叶还在为尹懿和江梦着急。巡演本来是这两位的巡演,现在主角不见人影,她甚至都不敢想,要是接下来翻车了,要怎么跟资方交代。   那天廖媛媛的事情之后,黄叶就再没见到过这两个人。尹懿在昨天晚上给她发过一条信息,说自己和江梦明天会单独去机场,不跟乐团一块儿走了。可黄叶再发信息去追问的时候,尹懿就再也不回复了。   这种动辄找不到人的行为,倒是颇有江梦的作风,但尹懿很少有这种离经叛道的时候,黄叶直觉,出现这种反常的局面,要么就是有惊喜,要么就是有灾难了。   虽然她本能地希望是惊喜,不过,想想这两个人一直以来别扭的相处模式,理智上却还是猜测,灾难出现的概率恐怕高得多。   所以,在贵宾休息厅里看见两人正旁若无人地靠在一块儿低声耳语的时候,黄叶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被刷新了。   跟进来的乐团成员也看到了他们,纷纷露出兴奋的神色,黄叶知道,要不是自己拦着,这群人肯定要一拥而上,拉着当事人好好八卦一番了。李还不知什么时候逛到黄叶身后,幽幽地说了句:   “不容易啊!这么多年,可算把某只小羊羔彻底送进尹懿的虎口了。”   黄叶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道:   “我们乐团这牵线助攻的副本,应该能算地狱难度了。”   说话间,江梦已经看见了他们。他十分坦然地冲黄叶和李还挥了挥手,并不介意他们看到这样的场面,也不刻意拉开与尹懿的距离。   尹懿顺着江梦的目光转过头来,见了黄叶,第一句就问道:   “廖媛媛的事情解决了吗?”   “放心吧,已经处理好了。让她跟乐团解约之外,还做了赔偿,剩下的事情有警方去跟进,因为这件事可以被定性为恶意的隐私侵犯,应该会判刑的。”   江梦在一旁平静地听着,听到黄叶说这句,才插话道:   “你和警官说,到时候如果需要提供什么证词,可以随时联系我。”   黄叶闻言愣了愣。很少见江梦有这样较真的时候,看来,这次的事情是真的把他给惹怒了。   “以后签人长点儿心吧,”尹懿把江梦搂到自己怀里,安抚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团里少个能扛大梁的solo演奏家,也总好过碰上这样的人,多的麻烦都弄出来一堆。”   说到这儿,江梦忽然想起来:   “那现在,我演奏会中间十多分钟的空档怎么办呢?”   “十几分钟对整体影响不大,”黄叶道,“而且首演以后,这个部分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反响,就暂时去掉吧。”   “要么我去给你友情出演吧?”尹懿在江梦的耳根处轻啄了一下,顺势说着,语气暧昧得一听就知道是无意正经说事的。   江梦被他弄得脖子上直痒痒,他缩了缩肩膀,伸手把尹懿推开了一些,半真半假地拒绝道:   “不要,那他们都去看你了,我不是很尴尬。”   两人一来一回之间,黄叶无意看到了江梦后颈上还泛着红的齿痕,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去,尹老师,你怎么一上手就本垒打了?!”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唯恐周围有什么不相干的人听到,但即使这样,她语气中的惊诧还是非常明显。   但更让黄叶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听到这话,江梦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非但没觉得不自在,反而露出了一个暖意融融的浅笑。   “情之所至,有什么好惊讶的?”尹懿淡淡地说着,字句之间却自带了一股炫耀。   “我说你们俩这一天多都去干嘛了呢……”黄叶感叹了一句,感觉自己还没完全消化这些信息。   说起这个,尹懿心里却还是有些不满,虽然现在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出乎意料地完美了,但让他的梦崽看到自己那个样子,还在那么仓促的情况下永久标记了江梦,这两件事留下的遗憾,也许在尹懿的心里永远也没法彻底抹去。   “你们在那种时候,把江梦带去我那儿,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难道是想让我们打一架,然后就此一拍两散吗?”想到这儿,尹懿忍不住出言讽刺道。   黄叶一言难尽地指了指江梦颈侧那特殊的红痕道:   “我之前确实觉得,你俩闹掰的可能性,至少比……这样了,的可能性,要大很多。”   尹懿听了,把脸一沉,露出危险的神色:   “那你们还让梦崽去?”   “那闹掰了,也总比任由你死在家里好一点吧,”看尹懿不像是真的要发火,黄叶干脆大胆地坦诚道,“毕竟在那种情况下,除了梦梦之外,你根本不会让第二个人接近吧。”   “反正总要解决的,不是当时,也会是后面的某个时候。但如果在其他时候,我说不定就没有……那么做的勇气了。”   江梦边说边蜷起手指,安抚性地刮了刮尹懿的侧脸。很少有Omega敢对自己的Alpha做出这样的动作,但看上去,尹懿倒是对此非常受用的样子。   黄叶虽然被这两个人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心总算是放下来了,帮江梦保守了三年的秘密,她跟于知意也心神不宁了三年,现在一切说开,这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是她以前根本连奢望都不敢奢望的。   大概也只有在这灾难性的矛盾面前,才能真正看得出,两个人究竟是更爱彼此,还是更在乎自己。   “总之,这次巡演终于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黄叶笑道。   尹懿点了点头,忽然想起那天,聊他们两个人的演奏风格的时候,江梦最后那个释然的笑容,不由得神秘道:   “说不定,我家梦崽还能给你弄出点儿惊喜。” 第61章 Op.13 No.3   ===========================   在F市的这场演出,严格说来算是江梦这一整趟巡演的首场。   在这之前,头一天,尹懿的那场圆满结束,乐评人们从没有过那么迅速地对一次演奏会做出反馈,而在社交平台上流传的演奏片段,甚至还破天荒地引来许多圈外人的注意,以至于第二天在酒店吃早饭的时候,竟然有人专门上来和尹懿搭讪,问他是不是昨天视频里的那个钢琴家。   黄叶欢欢喜喜地应承办方要求,提早开了另外三场的售票通道,不过一夜的时间,票已经卖得七七八八,比平时速度快了一倍还要不止,乐队的众人都与有荣焉,打趣说尹老师也体会了一把一夜爆红的感觉。   这话说得也没什么毛病:虽然尹懿的名号,在古典音乐圈里早已经是响当当的一块金字招牌,但进入到大众的视野,始终还是有着别样的意义。   李还带着满脸老母亲般的笑容刷社交软件上的各种夸赞,一面啧啧感叹乐团这风水确实好,不知不觉已经捧红了两个演奏家,下一个搞不好就要轮到自己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被捧红的两人正坐在对面分吃一个面包,江梦把面包放餐盘里,切成一块儿一块儿的,用叉子叉了喂给尹懿,又给自己也喂一块,仿佛两人面前这不是面包,而是牛排之类的。   李还看不下去,摆下手机抗议道:   “梦梦,你还有闲工夫跟他在这儿腻歪呐?你这人气演奏家的地位都快被某人篡夺了!”   “那没事,”江梦八风不动地继续切面包,“我跟尹懿路线不一样,不存在竞争关系。”   李还实实在在地让他噎了一下,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自己能接什么话了。   “梦梦从来不跟尹老师比,”黄叶在一旁起哄道,“他巴不得尹老师比他厉害呢,不信你问。”   李还看了看恋爱气氛浓厚的两人,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不问了不问了,狗粮都给我吃饱了。”   “话说回来,梦崽今天的表现,也不一定就比我弱,估计我也就是短暂的篡位一下,明天铺天盖地的新闻通稿,搞不好又回到他身上了。”尹懿吃完江梦塞过来的面包,幽幽道。   “完了,谈起恋爱来,刁钻刻薄的功力都削弱了,看来,以后得重新给梦梦找个能怼人的陪练才行。”黄叶故作头疼道。   不过,众人虽然这样说着,对尹懿这卖关子的“预告”还是怀了满满的期待,Alpha在永久标记Omega以后,会和自己的Omega产生通感,两个人的情绪和感觉往往是同频共振的,在这种时候,那些外人察觉不到的情感波动,作为伴侣却能够更加细致的感觉出来,光凭这一点,众人也忍不住好奇,尹懿口中说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晚上,江梦和乐团的人先去了现场,尹懿没跟他们一起到后台,而是像个普普通通的观众一样,在开场之前直接去了听众席。这张票是江梦特地给他挑好的,中午乐团准备出发时,这崽子才悄没声儿地把票给尹懿塞过去。   现在坐下来,朝舞台的位置一看,尹懿就明白了江梦的小心思。这个位置不仅是整个剧场里,乐器的共鸣效果最完美的一角,还刚刚好能看到钢琴演奏者的脸。   他这一场从半月之前就开始售票了,经常到现场听音乐会的人,大致都懂得挑选位置,所以这样的票,应该会很容易被人选走。尹懿想象着,当时江梦暗暗选好座,还嘱咐黄叶给留票的样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那时候,他们算刚刚确立关系,尹懿知道自己有多在乎江梦,但面对这样一个若即若离的人,他心里却多多少少怀着一点悲观的预料,一直猜想,江梦大概并不把这段感情当一回事——可现在,事实却不断证明,不论江梦表面上多么平淡疏离,心里对他的在乎,也已然不比他对他的要浅了。   也许对于那时候的江梦来说,“爱情”的确是一种不得已而成了禁区的情感,但超越这个定义,其实尹懿也早就是被他作为独一无二的存在,放在心窝里的人了。   诚如尹懿所料,这一场,江梦从一开始就发挥出了全然不同的演奏状态,平时他的曲风固然细腻入微、丝丝入扣,却也始终带着一点纠结和抗拒意味,好像演奏者自己刻意要跟这样的风格相对抗似的。   这样一来,江梦的曲子总是乍听之下惊艳动人,可一旦人们试图深入进去、去探索背后更神秘的世界时,却发现那里高墙林立,拒斥着一切窥探。   但是今天,从第一首曲子起,尹懿就发现,那些阻碍人们接近高墙似乎被拆除了,一个柔软却又坚韧、华美却又清高的灵魂在旋律背后熠熠生辉,表面上,他的技巧水平和以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那感染力,相较于从前,却已经无法同日而语。   台下的听众显然也被这演奏深深吸引着,到了动情之处,尹懿有数次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热泪盈眶了。他蓦然间想起,曾经不知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说,“即便没有人类,宇宙间也会有音乐”*,在这一刻,尹懿觉得自己不能更认同它。   不过,江梦前面这些作品,尹懿心里是没什么担忧的,只抱着纯粹欣赏的态度在听。他知道江梦的水准,就这样的曲目难度,江梦早在十几岁的时候上台,都已经没什么压力了,更何况是现在。   真正让尹懿又紧张又期待的,是在那次彩排之后,就再没有听到过的a小调协奏曲。   其实准确地讲,如果抛去彩排的滑铁卢不谈,尹懿还一次也没有听过江梦演奏这首曲子,只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过去之后的第二个清晨,宛如一种灵魂洗涤一般钻进他耳朵的,那两句简单的旋律,一直到此刻都让尹懿念念不忘。   他希望再听到它,更希望知道这首被作曲家饱含爱意谱就的曲子,会被江梦诠释成什么样子。   所有其他曲目演奏结束之后,有一个短暂的中场休息。江梦换了一身浅色的礼服,和刑芝一起走上台来,乐队已经落座了,伴着掌声,江梦稳稳当当地坐到钢琴前。   尹懿从没有这样期待一首曲子的开始。   --------------------   **“即便没有人类,宇宙间也会有音乐”——叔本华* 第62章 Op.13 No.4   ===========================   伴随着乐队重音和弦的开场,钢琴下行的装饰音阶干净利落地加入进来,立刻就烘托出了辉煌壮丽的基调。   江梦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稳当和笃定过,他在每一组音符的末尾恰到好处地留白,让原本听上去有些飘忽柔弱的演奏,真正地意气风发了起来。   在古典音乐漫长的历史上,很少有顶尖的大作品,像舒曼这首《a小调协奏曲》一样,是创作于音乐家生活美满顺遂的人生巅峰的。   忧郁和绝望,仿佛永远是卓越的艺术创作的灵药,就算偶有例外,在从前,它们也从来不在江梦选曲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今天,是尹懿第一次听到江梦用这样挥洒自如、张扬自信的方式,演奏这样一首英雄式的浪漫赞歌。如果说,那天在琴房邂逅的两句旋律,相对于整首曲子的格局来说还缺少一些筋骨,而融入了太多不知名的哀婉的话,那么今天这个版本,从开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预言了它必然要飞翔在高空的、不平凡的灵魂。   尹懿感到呼吸也为之一窒,一股莫名的热烈情愫开始在他的胸中激荡。   管乐演奏出第一遍主题,半音旋律配合着双簧管那自带神秘感的音色,像是通往一段幻想的幽径。而在那幽径的尽头,钢琴温柔地接过这已然开启的潘多拉魔盒,又在里面添上了一层如织物般柔和温婉的魅力。   在那短短二十秒的时间里,全场一片寂静,只听到钢琴轻灵的乐音,在这剧场之中回旋沉浮,江梦细心地雕琢着指尖的每一个音符,仿佛要在这短短二十秒中,诉尽心底的缠绵情意。   起初,钢琴就像一个对着梦境倾吐心事的少女,她偶尔低声轻语,偶尔停下来陷入沉思,乐队温柔地应和着她,如同一位绅士,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用心聆听和对答。   少女开始时,也许并不十分在意绅士说了些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纤细脆弱的烦忧之中,感到茫然无助,但他那饱含深情的语调还是不知不觉流入了她的胸膛、敲开她的心扉,与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随着她的心情而起伏,有时恬静如清早的麦田,有时激越如海浪拍击的陡崖。   那两个声音缠绕得越来越紧密、越来越紧密,最终彻底合而为一。   在这一刻,少女仿佛突然之间成长了,变得独立而坚强,她的声音不再带着暮春般的颓靡倦怠,也不再像雏鹿一样敏感而胆小。在乐队愈发醇厚的烘托之下,钢琴的声音越来越坚定地显露出来,具有钻石般硬朗而璀璨的质地,让人见之难忘。   主题在这样的时机之下,被钢琴再次重现,所有呓语,如今都已铺就成了篇章。江梦闭上眼,无数过往的场景在他脑海中闪过,好像被这音乐串连到了一起——   那个阳光过剩的午后,他们睽违已久地合奏K448,在最初四个音奏响的时候,目光相接,就读懂了彼此心中珍藏着的那些共同的记忆;   那个夜晚,他们在跨江大桥上漫步,江风拂面而过,带着潮湿的气味,某一刻,他是那样渴望靠近尹懿,却在凝望他颀长漂亮的背影后,只敢悄悄远离;   那个黄昏,尹懿拉住他的手,把他拽出阴云密布的三楼琴房,他第一次不愿意去想以前和以后,只希望那纯粹的刹那永恒延续下去;   但也是在那个琴房,尹懿坐在他身边,一点点给他纠正演奏,一面在谱子上做记号,仿佛少年时代已然结束了的光阴,只是在那以后陷入一场漫长的沉睡,又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重新醒来……   在以为自己绝不可能陷入爱情的时光里,江梦曾无数次质疑爱情的意义。一切可以用言语描述出来的特征,都绝不会是独属于某一个人的。人们聊起自己“喜欢的类型”时,会发现,世界上其实有数不清的人,都符合自己说出的这些标准。   但又是因为什么,人最后却总是在茫茫人海之中,只看到特定的某一个,并且笃信自己所期待的一切,都只有这一个人能够满足。然后为了这样的执念,人们在感情中纠结、痛苦,经历无数考验,用旁观者无法理解的恒心和勇气,去追逐根本预料不到结果的结果。   直到现在,江梦依然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可是当他脑海里不停闪烁的那些细碎的片段,作为某种难以名状的精神,充盈到旋律当中、成为无词的浪漫的时候,江梦却好像获得了另一种释然。   也许人永远无法准确地描述,自己对另一个人的爱来自于哪里、为了什么而产生,又将流向哪里,但只要它一天还能感动所有人,甚至不需要确切的理由,它就一天有着更高的意义。   如果说,人是在为了那更高的意义而活,那么爱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指引。   三个乐章一气呵成,直到隆隆的鼓声越来越急,宣告着结尾的来临时,江梦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弹了那么久。   最后一个音落下,场上静默了许久,才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掌声。台下的观众纷纷起立,江梦清楚地看见,几乎每个人的眼中都泛着泪花。   他还陷在刚才的情绪中没有彻底走出来,刑芝用力地抱了抱他,在他耳边说“bravo”,就连她的拥抱也带着激动的战栗。   江梦后知后觉地用目光去寻找尹懿,然后,在那个预留的角落,他冷不防地落入了尹懿深情的凝望之中。   手机里还存着那个深夜,尹懿发来的那条消息。现在他们站在这里,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任何多的表示,就这样远远相对,仿佛已经经历过最热烈的亲吻、最深刻的痴缠。   江梦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了舒曼与克拉拉、理解了世间一切彼此深爱的情人,理解了什么叫做,“我之爱他,并不只是热情,或是由于感伤的兴奋。这是由于我深信他是一个最善良的男人之故。”   --------------------   *Piano Concerto in A Minor, Op. 54* 第63章 Op.14 No.1   ===========================   晚上,大家一起到酒馆去庆功。这地方是刑芝带众人来的,在她介绍下,才知道这酒馆的老板名叫徐初,是刑芝的男友。   两人已经在一起快五年了,算算时间,正好是刑芝麻烦缠身、在乐坛上隐退那段时间在一起的。   按说这种一路相伴从低谷走来的情感,往往都是轰轰烈烈又刻骨铭心,不过,大概是因为刑芝很少提及自己的私生活,也很少说自己的恋人,反倒让大家都有些摸不透她的恋爱状况,渐渐就淡忘了。   就连尹懿、江梦和李还这些老友,也只是隐约知道,刑芝在做完腺体摘除手术之后交了一个男朋友,但对方不是古典乐圈内的人,跟刑芝也没有定居在一个城市,他们也就以为,两人只是维持着情侣的名号,与其说是恋爱,倒不如说是有个交情更深些的朋友。   今天在酒馆见到本人,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   徐初虽然是个Beta,但却并非平庸得泯然众人。他身上有一种不张扬,却让人觉得舒服的清冽气质,乍看之下就十分出挑。他留着齐肩的长发,随意用根皮筋扎在脑后,颊边还散着几绺,穿了一身休闲的浅色衣裤,比起在场这些学院派的乐手,倒是更多几分艺术家的气质。   刑芝说,徐初是从事音乐疗愈相关的研究的,严格算来也应该是心理学家,不是搞艺术的,听她这样,徐初只笑着反驳:   “这又不是你当初撺掇我开酒吧、说我有艺术气质的时候了。”   刑芝皱了皱鼻子,故意摆出一副怕露怯的表情,“好心提醒”道:“今天来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我们不能班门弄斧。”   惹得众人大笑。   在徐初的面前,刑芝难得地会流露出娇憨的姿态,不是指挥台上那个掌控全局的指挥家,只是有些任性,却也鲜活生动的普通女孩而已。   酒过三巡,大家聊嗨了,就开始复盘尹懿和江梦这两场演奏会的各种高光时刻。   尹懿的表现自不必说,据黄叶的“内部情报”称,F市这场才刚结束,巡演后的各种商演邀约,已经能排到明年三月份了,还有享誉国际的大指挥来邀尹懿和柏林爱乐合作。   黄叶每报一项,大家就爆发出一阵闹哄哄的喝彩,尹懿见多了这样的阵仗,并不以为意,他伸手搂过江梦,对众人道:   “讲道理,你们在我那场可都没掉眼泪,今天一个二个的,还在舞台上呢,哭得妈都不认识了。”   闻言,大家又是一阵哄笑,陆卿一面疯狂点头,一面道:   “真的真的,今天梦梦那首a小调协奏曲,我直接就把持不住了,也太绝了!”   “这就是你长笛差点儿错拍的理由吗?”刑芝假意指责道。   “我气都快哭没了,”陆卿不否认,反而坦率道,“感觉自己完全是凭着责任心,绝对不能让这么完美演出的砸自己手上,才没有当场嚎啕大哭的!”   李还兴奋地念叨道:   “我们梦梦现在可太有出息了,尹懿在乐坛上独霸的时代,总算要终结在自家男朋友手里咯!”   “加入晨星的时候,就听说江梦是百年难遇的Omega音乐家,”庄卓函点头道,“当时我还觉得不大可信,这次合作下来,他要取代尹懿恐怕也不是不可能。”   “看看,我们首席都发话了!”李还一拍大腿,笑得脸上的肉都跟着晃了晃。   江梦让大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垂着眼假装在研究手中的酒杯,以掩盖自己的尴尬,冷不防却被尹懿狠狠亲了一下脸,慌乱中抬眼去看,才看到尹懿醉眼迷蒙中,脸上却写满了动情,真的是比他自己获得了一百一千项殊荣还要快乐。   看着他的神情,江梦立时就觉得鼻子发酸了。   “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尹懿道,“当初我和江梦一起参加乐团考试,他的综合评定就已经比我高了——我们梦崽,从来都是最顶尖的钢琴家。”   “说真的,你俩要不要考虑最后一场加个双钢琴之类的,别说是观众了,连我们都想听呢。”刑芝提议道。   江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当即问道:   “那选个什么曲子好呢?总不能还弹448。”   “胡桃夹子怎么样,”陆卿道,“用阿格里奇弹过的那个双钢琴的改编版,刚好半小时,各方面都很合适啊!”   尹懿沉默着听到这里,才表态道:   “算了吧,要弄也等巡演结束,时间充裕了再说。这么密集的准备新曲子,身体吃不消。”   他说得很隐晦,众人酒劲未散,也都没放在心上,只纷纷表示遗憾,但江梦一听就能听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刚才大家讨论的时候,尹懿分明也露出向往的表情了,现在这样说,说到底是因为顾忌着江梦腰上的伤,不想他过度劳累而已。   想到这儿,江梦心一揪,打断众人道:   “胡桃夹子很棒,就选这个吧。”   不等尹懿说话,江梦就握住了他的手。他用眼神对尹懿说着“我可以”,那样的目光让人无法拒绝。   尹懿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反对的话,让步道:“先不对外宣传,练着看,最后能弹就弹,不能就算了。”   聚会到了末尾,大家三两成群地计划着要去哪里再逛逛,黄叶也把尹懿拉去商量后面商演的事情,酒馆里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刑芝帮着徐初收拾了一阵,才发现江梦还坐在门边的座位,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发呆。   江梦从少年时,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就算到了现在,因为多少敞开了心扉的关系,变得不那么难测,却还是时常让人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刑芝倒了一杯热水给他抬过去,自己也顺势坐下,沉默地等了一会儿,见江梦无意开口,才主动问道:   “有什么不开心吗?”   江梦先是摇了摇头,旋即却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没什么,是我胡思乱想,”他字斟句酌地开口道,“今天演出结束,我看到师哥在台下,真正被我弹的曲子给感动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看见。”   “其实,今天我只是尝试着,用最自在的方式演奏了而已。”   “被师哥标记以后,我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作为Omega,能这样坦然地跟自己心仪的Alpha走在一起,原来是那么让人着迷的感觉。”   江梦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一阵子,仿佛后面的话压在心里实在太重,需要积攒力量才能说出来似的。   刑芝耐心地等着,直到江梦看向她,带着迷茫的神色:   “我就忍不住在想,我跟他之间,是不是本来可以有更多的快乐时光,只是我总在浪费?以前那些不知所谓的较劲,现在看来,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反而让他因为我而承担了那么多不必要的痛苦……如果从一开始,我就能接受我自己,是不是就能让我们都爱得轻松一些呢?” 第64章 Op.14 No.2   ===========================   “但是,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总是靠着时间和经历累积的。如果抽掉这些,爱就变成了一个空壳,其中没有任何值得回望的东西,感情就变成了空中楼阁,是没办法持续下去的。”   刑芝平静道。   “当年我被那些人诬陷,一气之下去做了腺体切除手术,这完全是冲动做下的决定,等冷静下来,我自己也后悔了很久,毕竟不管怎么样,人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彻底失去体验感情的机会,尤其是在你知道别人都有这个机会的时候。”   江梦有些诧异地看向刑芝。   这是她头一次主动说起当年的事情。在当年的风波过去以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把那场闹剧埋藏了起来,假装从没有发生过,谁也不再去提,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在于不愿意让刑芝再因此受到第二次伤害。   那时刑芝已经离开晨星,成为独立指挥家了,因为跟合作的乐团意见相左,团内就有成员利用自己Omega的身份,反咬了刑芝一口,说她仗着Alpha的身份,对乐团里的Omega进行骚扰,甚至说她如今在乐坛能取得的一切成就,都是利用信息素的优势才得来的云云。   那几年,正值AO平权的话题被炒得火热,让Omega平等地进入各个行业也正为人们所提倡,原本刑芝的这件事,只要稍作调查也能得以澄清,可那时候人人头脑发热,碰上这样的事件,连来龙去脉也不愿意弄清楚,就一边倒地站在了诬告者那一边。   刑芝一度被人恶言相向,却从没有屈打成招承认过自己有错,她被迫隐退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人们渐渐淡忘这件事。紧接着,在复出之前,她选择了做腺体摘除手术,这样做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在音乐上所取得的每一点成就,除了实力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原因。   然而摘除腺体,也意味着永远与正常的生活告别,这是旁人无法衡量的惨痛代价,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后,人们能够尊重,甚至敬佩刑芝的决定,却永远无法说理解她的选择,谁也无从得知,经历这一切之后,刑芝会是怎样的心境,所以只能把这个话题当成禁忌,再也不去触碰。   察觉到江梦犹豫的神色,刑芝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坦然道:   “我承认,这件事本来有很多更明智的解决方法,选这么极端的一条路,仅仅只是我的意气用事,用别人的过错惩罚了自己,这是我一生的遗憾——但如果没有这些经历,我想,我并不会和徐初相爱。”   “Alpha的本能让我无法摒弃信息素的吸引去感受爱情,如果我一直是个Alpha,也许我会找到最佳契合的Omega,然后顺利地结为伴侣,但成为一个无性别者,却让我在所有动物性的本能之外,看到了徐初的灵魂。”   听到这里,江梦的眼睛亮了亮,刑芝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一闪而过的神采,于是道:   “我猜,你和尹懿这些看似无谓的挣扎,其实也是为了这样的终点——现在你们也达到了,不是吗?”   江梦舒了一口气,点点头。   他们一步步走到现在,不需要一句解释和自陈,就能百分之百地确信,自己在彼此心中占据着何等重要的、不可取代的地位,仔细想想,要是没有以前那些阻碍和坚持,也许他们永远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在爱情里,七八成的信任已经是难能可贵,又能有多少人毫无疑虑地去对待伴侣呢?   “大概是现在走到了终点,再回过头去看,才觉得以前绕了远路、做了很多没意义的事情吧,”江梦释然道,“但其实,说不定就是这些看似没必要的曾经,构成了今天的我和他。”   “也只有经历这些痛苦,你们才会爱得更深。每一点都是必不可少的。”刑芝补充道。   江梦点了点头,可脸上的笑容依然一瞬即逝,他有些幼稚,却又很认真地说:   “真希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对他好。”   “明明只有他是我一直渴望并肩的人,我希望我的爱慕,可以成为他的快乐,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小有所成,能够告诉全世界,这都是因为我爱着一个多么优秀的人。可我做的那些事,反倒让他以为,我是为了逃避他才活得那么痛苦,他没有因为我而开心,反而增加了那么多烦恼。”   刑芝安抚地拍了拍江梦的肩,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   “别那么自责。其实要说做无用功,尹懿傻事干得也不比你少。你可能不知道,当时他加入平权集会,后来还顶着那么多质疑的声音,硬要去当那个大使,就是因为你分化成了Omega。”   “还有保住乐团也是。其实他没有什么不得不留的理由,但你们俩上升期那几年,圈子里对Omega实在是不怎么友好,他怕如果乐团没了,你就没地方可以弹琴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江梦听着,却不自觉地流了泪。   “怎么那么笨啊……”他匆忙抹掉脸颊上的湿润,口是心非地责道。   “是啊,你们表达爱的方式真的都很笨拙。就像你会觉得自己能为尹懿做的太少,其实尹懿也是这样觉得的。毕竟,作为一个Alpha,要百分之百地理解Omega的感受,都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所以面对爱的人总会感到无能为力;想要满足对方的期待,可用尽全力做的事,在对方看来幼稚可笑,有时甚至不可避免地给对方造成了伤害。”   “但我们还是爱对方,还是想要去爱对方。”江梦接话道。   他觉得自己突然好想领悟了些什么,之前一直在寻找、在追问的答案,如今隐约变得有迹可循。   大概人类就是这么固执却可爱的生物:明知道爱同类是更轻松的选择,却心甘情愿被异类所吸引;明知道彼此之间隔着重重的关隘,也明白那些关隘,也许会让两颗灵魂永远无法达到彻底地同频共振,却非要隔着鸿沟与对方相守。   即使遍体鳞伤,也想努力靠着爱打破屏障;抛弃轻松容易的路,而总像是受到某种指引似地奔向那条困难的路,一往无前,这一定是因为,在那一次次靠近对方的尝试中,蕴含着某种更高一层的使命,就像江梦之前在演奏中体验到的那种感觉一样,至今为止,这更高的使命,也还无法被人解读,然而它必然是存在的。   也许正是它,组成了人的灵魂最为特殊的价值。 第65章 Op.14 No.3   ===========================   这一晚跟刑芝聊过的话,此后江梦再没有提起,也没有向尹懿说过,但尹懿明显感觉到,那晚之后,江梦再他面前自在了很多。   开始的时候虽然也很好,但江梦偶尔谨慎小心、偶尔过于热情主动得不像他自己,总让尹懿觉得,江梦似乎是对这份感情、对自己,怀有什么歉意似的。   尹懿自问并不需要这份歉意,在一起之前,他为江梦做的所有一切,都是出于自己情愿,虽说当然也会有心意难平,但更多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爱得尽兴,听从着内心的声音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而这些,他绝不希望在如今,变成两个人相恋的包袱。   本来尹懿还想着,要找个机会跟江梦谈一谈,谁知道,这崽子自己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解开了心结。   不过,心安理得了也有心安理得的坏处。最让尹懿头疼的就是,江梦比以前更加不听他话了。那天在酒馆里说起排双钢琴合奏的事情,尹懿只当在是那样的氛围之下随口一提,虽然他心底里也想实现,但一想起江梦腰上的伤,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但是不管他怎么想,江梦却俨然已经把这个计划当真了,还没离开F市,他已经把谱子找来,拉着尹懿分了一二钢琴,在那之后,没有演出的日子里,江梦都在见缝插针地练胡桃夹子,仿佛不知道累似的。   连日来和乐队排练、保持演奏会的手感、上台演出,再加上练新曲子,这样的强度连正常人都未必吃得消,更不要说是他这样的状况。巡演进行到一半,江梦的腰已经有两三次疼得连起身也困难了。   黄叶吓得临时找了一个理疗师跟行程,每每看江梦被按得疼出一身冷汗,脸色煞白,尹懿的心就忍不住动摇。果然,自以为了解江梦对舞台的钟爱、支持他的决定的话能说得那样轻易,只不过是因为,还没有在现实中把爱人与事业,放到天平的两端衡量过。   现在,对江梦的疼惜到了束手无策的程度,尹懿才发现,舞台上多一次少一次的闪光时刻,怎么样也比不上江梦的健康平安重要。   不过江梦却不这样想,执意要促成这件事。过去两人之间,好歹有师兄弟这层“辈分关系”,江梦再怎么我行我素,每当尹懿拿出师哥的身份压他,都还能起点作用,现在成了情侣,尹懿那些威逼利诱,在江梦这里就彻底失效了。   尹懿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妥协,在心里暗暗祈祷一切都能顺利地过去,这样一直持续到巡演到达尾声,江梦虽然时常腰疼,但好在也没有更坏的状况,演出一切顺利,他们的合奏也练得七七八八,已经看得出动人的模样。   整个乐团的人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地跑,忙得昏头转向,江梦和尹懿都忘了算日子。直到这天早上,被一股浓郁的焚香气味唤醒,尹懿才惊觉不妙。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去察看睡在自己旁边这人的状况。一掀开被子,就见江梦脸颊带着烧烫的红晕,大概是因为难受得紧,他死死闭着双眼,把身子蜷作一团,呼吸急促而凌乱,精神似乎也有些涣散了,尹懿这么大的动作,他也没睁开眼看看。   和尹懿猜想的一样,江梦的发情期到了。   江梦也是早晨睡醒了才突然有异样的感觉,没想到,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这种隐隐的不适,就已经发展成了眼下这不可收拾的局面。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接受标记的缘故,又或者是之前信息素阻断手术的后遗症在上次莫名其妙的消解了,这场发情期来得格外凶猛,甚至比江梦记忆中,分化之后的第一个发情期还要严重。   他隐约知道尹懿来察看自己的状况,紧接着就和谁通了电话,但这些事件在他脑子里搅作一团,似真似幻的,分辨不出时序,江梦浑身上下发软得厉害,就格外想找依赖,标记自己的Alpha就在身边,虽然对方信息素的味道很淡,但对江梦来说,也足够成为一个致命的诱惑,他用了全力握住Alpha的手腕,对方似乎正准备离开,让他这样一拉,就又折了回来。   其实江梦握住尹懿的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力气可言,像猫挠似的,可他这样,尹懿就硬是狠不下心来走开。明知道酒店的普通客房无法阻隔信息素的味道,这充溢在空气中的焚香很快就会泄露出去,他却还是舍不得拿开江梦的手,认命地回过头安抚。   江梦手心滚烫的温度,烙在尹懿腕间,引得他五脏六腑仿佛都在战栗。   江梦并不准备就此罢休,他喘息着,摸索着攀住尹懿的手臂,把整个上身都蹭进了尹懿的怀抱中,Alpha那独特的气息包裹过来,像是解瘾的药一样,让江梦在热浪中寻找到了片刻的舒适。   尹懿努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一直等到黄叶在外面敲门,才捞起一旁的手机,给她拨了电话。   “尹老师,酒店的安全屋已经准备好了,走道和楼道也都让他们清场了,”黄叶在走廊上,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我把钥匙给你放门口?”   听她吞吞吐吐的语气,人都到门口了,却对尹懿多此一举打电话的行为不问半个字,尹懿就猜到,江梦信息素的味道多半已经散进了走廊。   优质Omega的信息素,只需要一点,都能成为引得无数Alpha意乱情迷的催情剂。过不了多久,恐怕整层楼的Alpha都会被江梦的香味给撩拨,一想到这点,尹懿就按捺不住心里的醋意,一刻也不想再这房间里多呆。   “知道了,后面的事我会处理。”尹懿草草说完,挂掉了电话。   得快一点把江梦从这里带走才行。   --------------------   sorry 今天晚了 第66章 Op.14 No.4   ===========================   在试图抱起江梦的时候,尹懿才发现,自己面临的麻烦远比想象中要严重。   江梦已经在情欲的支配之下,使不上一点力气,没有他的配合,尹懿很难把人从床上抱起来,更糟糕的是,这次发情期的反应格外强烈,江梦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变得敏感了起来,像是被从玻璃罩中移出的花朵,娇嫩得就连骤然接触到外面的空气,都会被它的硬朗给划伤。   现在,不论尹懿触碰到江梦身体的什么部位,都会让他敏感地瑟缩,唇齿间溢出一丝轻吟,像是痛苦又像是享受,那无疑变成了一种无意的撩拨,尹懿只觉得下腹阵阵发烫,某个位置已经不愿意听从理智安排,悄悄地抬了头。   他咬咬牙,一度想干脆就此放弃,在这里做爱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了,但每当对上江梦那半开半阖、水光潋滟的双眸,对上那双眸里求助般的神色,他又舍不得了。   这样绝世的珍宝,本来就应该藏在最安全的地方来爱怜,而这间华而不实的酒店套房,现在看来,简直就跟荒原一样简陋随便、四面透风,尹懿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在这里脱去江梦身上的衣物,让那迷乱纠缠的信息素的味道染得到处都是、仿佛在万人监视之下消解情欲一般。   他把江梦拽到自己怀里,用力吻住他的双唇,吸吮着他的香甜,饮鸩止渴般地平复那每时每刻都在膨胀的欲望。   这个深吻结束之后,尹懿把江梦严严实实地用被子裹了起来,再连同被子一道,把人从床上打横抱起,江梦的脑袋顺势倚进尹懿怀中,他被柔软的丝棉被和温厚的怀抱禁锢着,一阵阵的酥痒随血液流遍全身,却无法动作。   在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是换了个地方,新的房间比刚才那个温度要高一些,空气中回荡着一股幽暗隐秘,略带挑逗的气味,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出那是什么味道,就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柔软的大床上,很快,苦橙叶的信息素就压了下来,取代了其他一切其他味道,占据他的嗅觉。   感觉到限制自己动作的那床被子被揭开,江梦迫不及待地抬手去勾住尹懿的脖子,下一秒,他的手却被尹懿轻柔但不由分说地拉开了。   “急什么呢,小崽子。”   尹懿用他那蛊惑人心的声线低语着,灵巧的手指一路从江梦胸口划下,划进了他的股间。   “唔、呃……”   江梦难耐地嘤咛一声,把头侧向一边,像是在做着无谓的逃避。   可逃避于事无补,反倒随着他动作露出的、肌骨分明的颈柱,那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优美线条扎扎实实嵌进了尹懿的目光之中,让Alpha一瞬之间便觉得浑身都被点燃了。   他短暂地饶过江梦股间的私密处,转而进攻那漂亮的脖颈,然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猎物”,却忽然动了动,把手贴在尹懿的颊边,睁着他那双半含情欲媚态,又半含危险狡黠的眼睛凝望着尹懿。   这个动作看似温柔,却十分有效,尹懿的行动被江梦限制在方寸之间,只这短短一瞬,竟然让Omega占据了主动权。   “师哥……”江梦呢喃地叫着,这个带了些时代印记的称呼,现在除了在床第之间,江梦已经很少把它挂到嘴边了。   也许正是因为不可多得,尹懿才格外难以抵御这两个字从江梦嘴里说出来时的暧昧气氛,不禁心旌摇荡。他一时之间甚至顾不上拿回主动权,反而顺着江梦施力的方向,任由自己的Omega带着,一点点与他贴近。   江梦侧过脸,附到尹懿的耳畔,他清浅而不均匀的鼻息喷在尹懿的脸颊上,在信息素的作用下带上灼烫的温度,像是不自知的撩逗,又像是蓄意而为的引诱。   “上一次,都没来得及看你……”江梦用气音说着,口吻中带了一点撒娇般的嗔怪,听得尹懿又是怜爱,又是好笑。   “那今天让你认真看一看。”   任凭江梦随性地玩了这一阵子,Alpha终于拿回了本属于自己的支配地位,他把江梦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与他十指相扣,将那纤细的胳膊摁在了床上,如愿以偿地用舌头扫过了江梦那修长挺直的颈。   “嗯……”江梦难耐地躲避着,微微抬起下身,像是一种召唤。   他自己不知道,如今他那纤瘦的腰身、细薄的肩背、修长的双臂与双腿,未着寸缕横陈在尹懿眼前,是怎样一副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美妙画面。   刚才在尹懿的爱抚之中稍有缓解的情欲,现在又涨潮似的涌了上来,这是江梦第一次不必压抑天性,只需要循着最原始的快感释放自己,他拽过尹懿的手臂,带了几分强制意味地要求着:   “尹懿……进、进来,快点……”   相较于上次急促而生硬的求欢,这一次,江梦已经以令人惊愕的速度成熟了起来。   那时,江梦始终是带了一丝清醒的,性爱更像是他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唯一还能想到的挽留尹懿的方式,因为这个缘故,他难免有些小心和顺从,对尹懿予取予求。   但这一回,也许是发情期的激素催化,也可能是与尹懿真正地坦诚相待之后,再没有那么多挂碍,江梦在作为Omega的柔媚之外,反而显得充满了主见,又让尹懿见到那个绝不雌伏于任何人、不喜欢任人摆布的熟悉的江梦。   这样的江梦,因为倔强而格外有一种冷傲的魅力,这才是真正让尹懿为之震颤,并且数十年钟爱而无法淡忘的魅力。   尹懿懒得再管别的,压着江梦的后脑勺,让他的双唇与自己的紧紧相贴,与此同时,他那已然挺立着等待已久的性器,终于直落落地掠进了江梦的私密花房之中。   发情期的Omega柔软得恰到好处,穴口甚至无需任何额外的扩张,就能完美承接来自Alpha的索取,尹懿边与江梦亲吻着,边这样顶了几下,很快,身下的人便难耐地侧开头,喘息甚至比刚才还要急促了。   “痒……”江梦胡乱扒着尹懿的胸膛,不知究竟是想推开他,还是拉近他,“好痒……师哥、怎么办……”   这哀哀的求助落进尹懿耳朵里,如同轰鸣的战鼓,振奋着尹懿的神经。他不由笑了起来,握住江梦的脚腕,倒着把人向上一提,让江梦用脚踝稳稳勾在自己的脖子后面。   江梦的腰瞬间少了着力点,整个人本就因为情欲激荡而得厉害,现在更加无法稳住身体,不由伸手死死拽住床单,不由自主地发出轻声惊呼,缠在尹懿后颈的腿骤然收紧。   可还不等他进一步地表达不满,一双有力的手已然托住了他的后腰,那本该摁在黑白键上的指尖,现在却在他的一节节脊柱之间,灵巧轻盈地来回磨蹭。江梦浑身一抖,觉得骨缝里的酥痒不减反增,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了。   “不怕,”尹懿安抚着,向前挺动身躯,“有师哥保护梦崽,不害怕……”   说着,那性器已然长驱直入,撞入了最深的那一点。   江梦只觉得眼前一片昏花,他从没品尝过如此极致的爱欲的滋味,只觉得尹懿在自己体内这一撞,几乎要令他灵肉分离,他想叫出声来,可声音却像是被卡死在了喉咙里,拼命仰起脖子,也只有破碎的轻喘从喉间溢出。   直到尹懿稍稍退出,在下一次进来以前,江梦才得以争取来片刻喘息,不受控制地泻出一连串呻吟,下面却空虚得厉害,只盼望着尹懿能再次进入。   尹懿没有让他等待太久,很快,那硬挺的触感再次闯入,江梦绷紧了浑身全部的肌肉,整个人向后折去,尹懿环抱住他的后背,将他微微拉起,下一秒,他感觉到身体里的来客发生了一些变化,尹懿紧随着那变化长长舒出一口气。   江梦感到,之前一直折磨着自己的欲望,都向着变化的那一处聚集,身体终于从滚烫的信息素支配中解脱出来,现在只疲乏却又兴奋地延续着余韵。   尹懿在他的身体里成了结。 第67章 Op.14 No.5   ===========================   身体得到满足,情潮暂时消退了下去,江梦觉得自己仿佛正被放在炉子上炙烤着,浑身的皮肤都散发出灼热,烧得他浑身上下酸软。   贴着他的尹懿也是浑身发热,只有鼻尖一点是冰凉的,江梦很快发现了这个小秘密,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脸颊去蹭尹懿的鼻尖,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凉意,只盼它能消解这周身的热浪。   然而江梦期待的效果不仅没有达到,反倒还起了一些反作用,肌肤间断断续续的摩擦,蹭得尹懿鼻尖痒痒的,才刚刚平息下去的欲望又被他个挑逗了起来。   尹懿不由分说地捏住江梦的下巴,低头在江梦鼻尖上咬了一下,江梦吃痛想躲,可刚一挪动身体,下面那被Alpha霸占得实实在在的地方就立刻有了感觉。不容忽视的涨满的异物感留存在他体内,碾磨着他柔软的内壁,令江梦又刺激又羞耻。   江梦轻哼出声,不自在地僵住了身子,谁知尹懿却坏心地故意动了两下,宣告自己的存在,江梦无意识地激灵了一下,脸一红,把脑袋埋进了尹懿的肩窝里。   尹懿低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刚才的小动作,惹得江梦那精巧纤美的阴茎活跃了起来,它试探地抬了抬头,像等待着一个抚慰。   跟它主人冷静独立的个性截然相反,它是那样地胆小,怯生生地一点点膨胀、立起,每一丝细小的变化,似乎都需要充分积攒勇气才能完成。   随着这变化,江梦的喘息越来越急促,随着血液流淌的热浪非但没有被浇熄,反而又一次接近沸腾,他难耐地小声呜咽着,身体里的力量在飞速流失,他只能勉力抬起手,拉过尹懿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却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尹懿牢牢地抱住江梦,引他更近地靠向自己,成了这具软得几乎要化成水的身体的唯一支撑。他环着江梦的纤腰,让自己的性器在他体内节奏稳定地缓缓蹭着,却不急于拉开下一场性爱的序幕,而是先去爱抚江梦开始发硬的阴茎。   小东西在他手指灵巧的逗弄中获得了满足,带来的灭顶的快感,却让它的主人无所适从起来。江梦身上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哼吟渐渐变成了尾音上扬的轻呼,江梦不安地辗转着,却被限制在这方寸之间逃无可逃,一时之间,委屈随着情欲一起涌了上来,他想也不想,张口狠狠咬住了尹懿的锁骨。   与此同时,尹懿手底下的阴茎终于吐出一股浊液,浑身的力气骤然被抽走的那种酥麻,更加剧了江梦的难耐,下嘴的地方几乎用了全力,疼得尹懿脑袋里一片轰响。   “啊!”尹懿痛呼了一声,却舍不得推开江梦,只能生生受着,嘴上不痛不痒地责备道,“你也不至于痛下杀手吧?”   江梦仿佛没听见似的,气息凌乱地待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松开嘴,抬头看向尹懿。一见到江梦那含水的双眼、那泛着薄红的眼尾,尹懿的心立刻就软了,没原则地觉得江梦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没事了。”尹懿用指腹蹭过江梦的眼尾,柔声安抚着。   江梦无暇说话,迫不及待地吻住尹懿,在他嘴里尝到似有若无的一点血腥味,尹懿就知道,自己肯定被这崽子咬破皮了。   但是顾不得那么多,他的性器在江梦身体里再度膨胀起来,两人很快又缠绵到了一起。   他们在这无尽的轮回之中,不知疲倦地来回了无数次,性欲如同潮汐一般不断地涨落,江梦累得神智不清,却还一次次拉着尹懿,轻唤他的名字说还要。做到后面,尹懿也被带入了欲望的漩涡当中,再顾不上照顾其他。   地板、大床、沙发,甚至细窄的吧台桌上,全都留下了一片凌乱的性爱痕迹。直到江梦从意乱情迷中短暂地恢复起一点神志,身上滑腻奇怪的触感才引起他的注意,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附着在身体各处,他都不敢细想,只觉得耳根发烫。   被江梦催促着,两人最终进了浴室。江梦累得使不上一点劲,坐都坐不稳,更不要说站着,尹懿把他抱到盥洗台上坐好,一手扶着他,一手给他慢慢清理身上的狼藉。   江梦不安分地伸手去够尹懿放在另一边的手机,一个不小心,险些从盥洗台上摔下来,尹懿眼疾手快地一把把他捞进怀里,顺势在他光裸的脊背上拍了一下,指责道:   “能不能乖一点了?再这样自己洗!”   江梦胡乱地摇摇头,嘴里只轻吐出一个字:“累……”   尹懿最受不了他这样不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撩拨,妥协地呼出一口气,帮江梦把手机拿了过来,塞进人手里。江梦拿着摆弄了一下,一皱眉,道:   “不是我的……”   尹懿擦去江梦腰间的汗,随口道:   “你的在外面,要干什么就用我的吧。”   江梦仍然皱着眉,把这手机锁屏了,又打开一次,不解地举到尹懿面前:   “但我能打开……”   尹懿好笑地望着他,知道江梦已经陷入了自己的逻辑中,把拦着他动作的这只手推开,道:   “是啊,你能打开。”   “那我在这里找……”江梦自言自语地说着,打开音乐软件捣鼓了半天,很快,浴室里就响起钢琴的声音。   尹懿听了几句,认出这是自己去年发行的一章专辑,录了肖邦一首挺冷门的变奏曲,乍一听见,他心里有些讶异,又觉得惊喜,心道没想到这么偏辟的东西都被江梦给挖出来了,不免还有一点儿甜蜜。   “唐璜,”江梦把手机扔到一边,也不让尹懿再给自己擦洗了,慵懒却又带着几分认真地握住尹懿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牵我的手吧……”   这是肖邦这首变奏曲改编的选段名称,不过被江梦这样念出来,尹懿总觉得有些其他的意味。他难得温热的手指在他手背上时松时紧地捏弄着,尹懿头一次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也这么敏感,竟然支持不住江梦的诱惑了。   把江梦摁到镜子上的时候,他脑子里最后一个秩序尚存的念头是,刚才这澡恐怕又白洗了。   --------------------   圣诞快乐❤️ 第68章 Op.15 No.1   ===========================   做到最后,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是怎么回到床上,又是怎么陷入了安眠的。   也不知道那以后又过去了多久,尹懿还在睡梦之中,就察觉到身旁的人不安分地翻了个身,把自己整个蜷进了尹懿的怀中。他用下巴抵着尹懿的胸口,额头就正好能蹭到尹懿的下颌。   江梦自己也刚发现这个小细节,正觉得有趣,用额头来回蹭着,尹懿胸口让他的下巴抵得发痒,不得已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捏住江梦的后颈,把人微微提开。   睁开眼对上江梦一片清明的目光,尹懿花了一点时间才回过味儿来,知道江梦的发情期这是已经过去了。   虽说这次发情期的时间的确不太凑巧,来得也很仓促,但突然就这样结束了,尹懿却还是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两人巡演的最后一场,分别安排在明天和后天,原本,他们是应该坐前天的飞机回S市的,不得已而推迟了,尹懿之前交代黄叶说,实在不行,就看情况把演出也往后挪一挪,谁知道,江梦这发情期像是掐准了时间一样,专门掐着空荡来的。   想到这样一来,接下去行程反倒更加紧张起来,尹懿就忍不住叹了口气,想跟江梦这样天长地久地躺下去的怠惰,和对自己玩物丧志的唾弃,两种感情交替占据着他的内心,无比矛盾。   “有没有哪不舒服?”尹懿提了提神,在江梦额头上亲了一下,问道。   “嗯……好像没有。”   江梦回答的时候,还一本正经地在自己身上看了看,好像真在检查自己有没有什么地方缺损了似的,尹懿被他这懵懵的行为逗笑了,手上故意加了点劲儿,在江梦后背一拍,提醒道:   “放心,肯定没有缺胳膊少腿。我是问你腰怎么样。”   “哦……”江梦停止了自己冒傻气的动作,斟酌了一下,才道,“你做的,你觉得能怎么样……”   他当然知道,尹懿问的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江梦还是决定避重就轻地搪塞过去。   虽然之前这三天里,无论两人换什么姿势,尹懿始终都格外小心地护着他旧伤的地方,这几乎成了尹懿一种下意识地本能,但饶是如此,像这样过于剧烈的运动,始终还是超出了这脆弱得跟纸片似的腰椎的承受范围,现在只要一动,江梦就能感觉到一阵闷痛:不止是伤过的地方周围在痛,好像一直蔓延到腰侧,找不出集中的点,只是密密麻麻疼成一片。   这种疼法,他以前都没体验过,现在慢慢活动着因为陌生而格外僵硬的腰背,心里无厘头地想到,这是不是也能算“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一种了,旋即就被自己的想法给逗笑了。   “有什么好高兴的?”尹懿一脸不知所谓地说道,“认真问你呢,正经一点。”   听尹懿的语气就知道,这个问题上,他并不允许江梦糊弄过去。江梦止住了笑,轻轻呼出一口气,决定透露部分事实。   “是有点疼,”他道,“不过不影响活动,应该问题不大。”   尹懿根本懒得去管江梦的后半句,刚听到江梦说有点疼,他就伸手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一边打开通话界面,一边道:   “让叶子把谢幕场往后延一周吧,我们就呆在这儿,等你休息好了再回S市。”   “不要。”   江梦不假思索地反对,把手机抢了过来,并且趁尹懿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塞进了自己的枕头底下,然后转过脸看着尹懿,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尹懿又好气又好笑,无奈道:   “以前怎么没发觉你有这么难搞?”   “不是我难搞,是你不冷静客观了,”江梦惩罚似地捏了一下尹懿的鼻子,“无缘无故延期,就算是严重的演出事故了,更何况这是谢幕场。”   “我陪你一起延,就说是整体调整行程呗。”尹懿随口道。   明知道这样不够周全,更不符合自己一贯的做事风格,但当对方是江梦的时候,尹懿发现,自己确确实实很难找到什么原则。   在这一点上,江梦说得没错   不过好在,某人倒是还跟平常一样的不解风情。   “以什么理由呢?”果然,江梦立刻接口问道。   尹懿默然思考了一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承认道:   “不管扯什么理由,按你现在的这种受关注程度,肯定都会被扒出真相的。”   Omega做音乐家,本来就因为自身的体质问题,至今仍然受到大量的非议。尹懿跟平权组织走得近,因此一直都知道,人们质疑Omega脆弱、纤细,无法呈现出完美的舞台,而更致命的一点是,人们认为Omega无法避免的发情期,甚至会影响最平常的演出和练习日程。   这也就是为什么,江梦之前会一直大剂量的使用抑制剂。他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弥补先天的不足,也是在如此极端地拒绝承认自己的身份。   江梦凝视着尹懿的脸,见他神色之间隐隐露出无可奈何,就抬头在那微蹙的眉间落下一个轻吻,也坦诚道:   “我知道,自己有时候太较真,还总喜欢把事情往坏的方面设想,但我只能这样……”   “我明白。”不等江梦说完,尹懿就安抚道。   这样的悲观,是江梦为了留在舞台而磨出来的习惯,是他走进这个很少接纳他们的领域,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尽管每每想到就会心疼,但尹懿也知道,这是他无从插手、也无法代劳,只能选择尊重的部分。   虽然尹懿表示了理解,江梦的情绪还是可见地低落了些。尹懿凝望着他的眉眼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道:   “正如遇到每一种健康的悲观主义时那样,人们有着某种逃脱不掉的东西——”   “某种可以依傍的东西。”   “某种可以依傍的东西。”*江梦笑了起来,跟着尹懿一起说道。   尹懿也笑了起来,揉了揉江梦的头顶:   “还记得呢。”   江梦点了点头,微微振作起情绪来,回归正题道:   “我不想以这种被迫曝光方式,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希望我们是坦然、主动地对所有人公开,不仅如此,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江梦和尹懿在一起,就会变成更好的音乐家。”   尹懿失笑,心里对江梦这样简单却坚持的个性喜爱得紧,故意逗他道:   “你有变成更好的音乐家吗?”   江梦偏头端详了他一阵,指尖放在他胸膛上,规律地敲击起来。这是胡桃夹子改编的双钢琴组曲中第一首的开头,虽然没有旋律,但这阵子总在练它,光凭那手指起落的节奏,尹懿就很快辨认出来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江梦收回手,笑道。   --------------------   *来自罗伯特·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 第69章 Op.15 No.2   ===========================   江梦说到做到,在谢幕场又呈现出了远胜过水准的演奏。   他如同一只突然之间被解除了禁制、放出囚笼的灵鸟一样,扑扇着翅膀越飞越高。循着他飞翔的轨迹,无数星辰般的闪光拉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而越是向上、越是接近空气稀薄的地方,他好像反而能汲取到越多的能量,人们抬头看他,就会觉得,他挥动翅膀的样子总是那么轻灵优雅,没有一点勉强的痕迹,仿佛天生就应该去到那样的高度一般。   尹懿在后台,看着江梦全程精妙的音乐处理、意料之外的情感抒发,让人根本无从猜测接下来还有多少的惊艳在等待着自己。   如果说,包括首演在内的之前所有场次,是一回又一回平稳的远航,两岸的风景虽然同样美不胜收,却也多少都在想象之内的话,那么江梦今天彻底放开的演奏,在尹懿看来,则更像是一场不期而遇的烟火秀,谁也无法猜到,那些耀目的火花下一秒会在高贵纯净的黑色幕布上拼出怎样的画面。   恰到好处的力度、精确到每一个三十二分音符、每一秒延音的感染力、饱满却自带柔光的情绪,谁也无法想象,钢琴前坐着的这个Omega,才刚刚经历过一次令人精疲力竭的发情期,又从另一个城市匆匆赶回。上台前的那晚,他的睡眠不超过五个小时。   事实上,此时此刻,根本没有人会去想这些,人们甚至再也无法用Omega这个标签去定义江梦,他与音乐是一体的,他没有任何其他身份,只是用琴键编织一场盛大幻梦的音乐家。   ——那是绝无仅有的幻梦。所有目睹它的人,都知道它没有任何可能出现第二次,可所有目睹它的人,却也没有一个不被这魅力所打动,渴望着它出现第二次。   在这样令人目不暇接的探寻之中,江梦奏完a小调协奏曲的最后一个音。在那之后绵延不绝的掌声中,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从琴凳上站起来,却没有谢幕。   乐队从后面安静地退出,刑芝离场之前,特意拍了拍江梦的肩,用目光传达自己的期待,江梦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心中一时良多的感慨。   自从那天,在徐初的酒馆长谈之后,刑芝的话就一只萦绕在江梦的心头,有时反复去想,仿佛就更能理解用尽了全力去爱尹懿的自己,也更能理解用同样郑重的心情爱着自己的尹懿,也就对他们所置身的这个,并不算十分友善,却也没有那么糟糕的世界多了一些宽容。   观众席的掌声渐渐停住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出现在舞台另一侧的第二架钢琴,预告着一件新的事即将发生。   “这场巡演,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江梦环视着底下的观众们,开口道,“今年这是我从业的第六年,是我……第一次踩着小椅子爬上琴凳,开始弹琴的第二十二年。”   说到这儿,底下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江梦自己也笑了笑。   那年四岁,他与尹懿相识。当时七岁的小孩,在他眼中是那么的高大、成熟,仿佛是另一个星球的生物。   “我一直是那种,喜欢设置一个目标来催促自己前进的人。很久以前,我给自己的目标是,登上乐坛的巅峰,因为我觉得这样,就能跟我心里爱慕的人并肩而立。”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朝着错的方向走了很远,结果我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勉强算是登上了巅峰。”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江梦转头看了看候场的尹懿,见他也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然后我才发现,就算登上自以为最高的巅峰,梦寐以求的人,也可能依然离自己有一个宇宙那么远。”说到这里,江梦顿了顿。   底下鸦雀无声,都等着他说下去。   江梦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概括自己的心迹,但是有一句话猛然跳进了他的脑海中。   “和一个人相遇,比逼着自己到达一个目的地,困难太多了。”   “我能概括出自己为了变成优秀的钢琴演奏家,付出过哪些努力,但一直到现在,我的那份爱慕已经得到了回应,我还是很难说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和他一路走到现在的。”   江梦朝后退开两步,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伴随着台下暗含惊喜的小声议论,尹懿走上台来,站在江梦的旁边,毫不避讳地牵起了江梦的手。   “谢谢我的Alpha,尹懿师哥,今天来给我助阵。”   江梦说完,倾身上前轻轻与尹懿拥抱。   他没有涂任何别的香水,在这样贴近的距离下,尹懿闻到,他腺体淡淡散出的焚香气息,已不似最初那样纯净。   高洁如耶稣圣像下燃烧的柔软乳香,如今永远地混入了一股魅惑而又苦涩的苦橙气息,时时刻刻昭示着,这个神秘而卓越的钢琴家,是属于他尹懿的了。   短暂的拥抱过后,两人各自坐到钢琴前。   还像从前一样,两人落坐以后,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却极其默契地同时抬手,江梦的第一钢琴,在众人屏息的期待之中,轻盈却有力地在琴键上飞舞起来,带着一点进行曲式的昂扬,宛若无忧无虑起舞的精灵。   到了第三小节,尹懿的第二钢琴在中音区完美融入,温柔得像风,将那精灵托举起来,又环绕在他的身边,与他共舞,那风似无形却又好像有形,并不彻底隐藏在精灵的身后,而是对话般地时隐时现、变化莫测。   第一钢琴好像永远知道它接下去要朝着哪里发展,毫不费力地配合着它的节奏,一时之间,两架钢琴的声音仿佛彻底缠到了一块儿,分不出你我,在每一个抛接之中都透露着浓浓的爱恋的意味。   尹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江梦,想起那天在床上,他在自己胸口演奏一样的旋律,上扬的唇角泄露了他心底甜丝丝的秘密。   --------------------   *The Nutcracker, Op. 71a* 第70章 Op.15 No.3   ===========================   序章结束,短暂的留白时间,能听到从观众席传来的低声惊叹。   尹懿和江梦两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在他们的周围,舞台上仿佛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所有华丽的灯光、台下的人群,全都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了,他们分享着一种默契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理解的宁静,就连留白时情绪的延续,也都是完全一致的。   紧跟着,更为硬朗而高昂的组曲第二首接踵而来,两个琴音仿佛在进行着一场不知疲倦的追逐,然而这追逐之中,却又暗暗含着相互承替的意味,在宏阔的图景之下,是针脚细密的丝线织就的联系。   再之后,是梦呓般幽静的第三首、庆典般盛大而热闹的第四首、充满异域风情的第五首。   短暂的两个小舞曲过场之后,第一钢琴敛去了刚才顽皮跳脱的气质,伴随着第二钢琴柔和的华尔兹三拍,顺利地进入整个组曲的最后一个选段——《花之舞》。   这也是江梦最初想要和尹懿合奏这首曲子的原因,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总觉得这段旋律,每逢响起,都能让他想起自己与尹懿相识这二十几年点点滴滴的经历。   两架钢琴的频率越来越贴近,仿佛一呼一吸之间,都沿着相同的轨迹。   它们各自吟唱着自己旋律,那旋律偶尔并驾齐驱,偶尔却远远分开,然而无论在怎样的情形底下,始终有一股隐形的力量,把它们牢牢地牵在一起。   于是,不管分道扬镳有多远,是隔着一个八度、两个八度,还是整个琴面的88个琴键,在安排好了的那一刻,他们终归会走回到一处,并且,就算那分离睽违无数程山水,相聚的他们,依旧能相缠如初,像是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江梦很少在演奏的时候感动流泪,但现在,他的的确确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湿润了。   其实说到底,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那么容易坚定不移地去笃信某件事的人,到现在为止,他也只是比以前更多地学着提醒自己,向灵魂与世界敞开而已。   这样的尝试,对于他而言,更像是在推一扇非常沉重的大门,虽然吃力,却总算得以窥见门内的一些光亮,不再像从前那样 ,凄苦而无趣地永远徘徊在外面。原来从一开始,尹懿和音乐,就是他生命最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廖媛媛以前说的有一句话是对的,他的确需要拯救。   现在,他得到了拯救。   半个小时的附加演出仿佛转瞬即逝,像花之舞最后一段那不断推向巅峰的浪漫与极致的和谐那样,尹懿和江梦都在这一次演奏中感觉到了极致的畅快,对于他们而言,最后在对话的早已不仅仅是手指间流淌出的音符,更是两个经历了水乳交融、熟悉了彼此一切隐秘的灵魂的坦诚相对。   这样淋漓尽致的演奏,即便在顶级音乐家的演奏生涯中也实在少有,以至于演奏结束之后,向来内敛的江梦,竟然在一片掌声之中主动上前拥抱了尹懿。   尹懿笑着抚他那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后背,附到江梦耳边说了一句:   “我看到了,梦崽有变成更好的音乐家——是最好的音乐家。”   江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尹懿这是在回应那天早晨,自己随口一说的“豪言壮语”。他立刻感到鼻子有些发酸,不是为这一路追逐音乐而来所受的委屈,甚至不是为此时此刻的兴奋,只是因为在尹懿的怀里,听见这世界上他最想听到的一句赞扬,江梦莫名就有了一种回到归属之地的感觉。   观众都离场以后,乐团的众人还在后台吵吵闹闹没走。持续了两个多月的巡演,到这里算是结束,身上的任务骤然卸下,大家都有些漫无目的的闲散。过程中曾经计划过无数方案,诸如等结束了要去哪里嗨、要去吃哪一家的夜宵,或者要回家睡上一整天,现在大家只是精神放松地在化妆间聊天,也聊出一种流连忘返的状态来。   江梦一下台就溜得没影了,找来黄叶和刑芝去密谋。   不知道他跟她俩说了些什么,听完以后,刑芝露出跃跃欲试的笑意,黄叶的反应也差不多,不过兴奋之余,还不忘向江梦确认道:   “你的腰没关系吧?别逞能啊。”   江梦活动了一下,虽然旧患处的确有些隐隐作痛,但情况还挺乐观,只是一场演出下来寻常的疲劳而已。于是他冲黄叶点了点头,催促道:   “我有数的,快去准备吧。”   尹懿正跟李还、庄卓函他们聊得投入,就被突然窜出来的黄叶给拽走了,说是“有重要的行程要跟尹老师单独聊聊”。尹懿被她一路拽出后台,来到了观众席,坐下以后,黄叶却又不说话了,只一个劲地傻笑。   “你什么毛病啊?”尹懿莫名其妙道。   “有一个特别活动,”黄叶神秘兮兮地卖着关子,一面还不忘打趣,“没想到堂堂尹老师也有今天。”   尹懿听她这语气,只道是乐团的人又搞了什么整蛊游戏,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却还是默许了。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平时排练和演出,他强权铁腕,压得大家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大家也就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能跟他像真正的朋友一样相处,尹懿其实很珍惜这样难得的时候。   果然,乐队很快又都回到了舞台上,剧场里黑灯瞎火的,时不时就有人踢了凳子或者绊了脚,发出一阵轻声的骂骂咧咧,尹懿好笑地看着,竟然有些期待他们究竟要搞什么幺蛾子了。   一阵混乱之后,乐团终于就位了,镁光灯骤然亮起来,尹懿惊讶地看到,江梦竟然也走上了舞台。灯光如昼,照着他清俊的脸庞,那上面飞扬着一抹难得一见的明朗笑意。   台下只有黄叶和尹懿两个观众,但灯一打开,江梦还是一本正经地朝他们鞠了个躬,看乐团的众人一个个面色严肃,尹懿就隐约觉得,自己是猜错了。   “到底什么情况?”看江梦坐到钢琴前,尹懿忍不住问道。   “别急嘛,马上就知道了!”黄叶笑得一脸灿烂,隐隐还能从中看出一丝八卦的意味。   这当口,江梦已经弹了起来。   头两组半音下行的音阶,尹懿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曲子,等钢琴进入了第一主题,尹懿呼吸一滞,终于明白了现在这场面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梦弹的这首曲子,是圣-桑为好友婚礼创作的随想圆舞曲,江梦安排这一场,专门把这首曲子弹给他听,里面的含义已经不言而喻。尹懿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黄叶,回应他的,却是黄叶一阵狂点头。   尹懿倒吸了一口气,看向台上与乐队配合无间的江梦,脑子里一片空白,憋了半天,只蹦出来两个字:“卧,槽。”   “没想到我们梦梦,连玩浪漫都那么在行。”   “未免太在行了一点……”尹懿嘴上虽这样说着,目光却已无法从江梦的身上移开了。   弦乐组柔和而庄重地衬托着钢琴那灵动的声音,如同一对在衣香鬓影中起舞的新人,江梦把那萌动的情愫,每一分都刻画得入木三分,令人陶醉。   这是江梦弹得最小心也最放肆的一首曲子。小心在于,他试图在每一个轻重缓急的变化当中,诉说尽自己的爱意,而放肆在于,一想到正展开在自己与尹懿两个人面前的、新的人生图景,他就很难不感到万分憧憬。   每一段音阶的末尾,江梦把手高高扬起,又稳稳落下,双手本身仿佛已经是那对起舞的恋人。这首曲子比其他任何一个版本更柔情万种,尹懿还没来得及从他这石破天惊的行动里缓和过来,就又沉入了这绵延的爱意之中,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这首曲子并不很长,最终,盛大的婚礼舞会在一片轻盈撒落的音符里落幕。江梦放下手,坐在钢琴前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抑制住自己几乎要跳出胸口的心脏,站到了舞台边。   谁知还没开口说话,尹懿已经大步走上台来,拉住江梦深深地吻了下去,这不是一个一触即放的走过场的吻,两人的唇舌很快交缠在了一起,周围的看客们甚至忘记起哄,而是发自内心地发出了诧异地低呼。   江梦被他亲得晕头转向,好险没彻底忘了接下去的流程,他凭着仅存的一丝理智,在当场扒下尹懿的礼服外套之前,选择了把人推开。   尹懿却根本不想再管别的,刚才那样无声的爱意已经涨满了他的心胸,现在除了亲吻,他想不出任何一句别的话能对江梦说:所有的语言,在现在都失去了意义、变得贫瘠,他只是无意识地一遍遍叫着江梦的名字,那样情真意切的呼唤烧着江梦的耳朵,让江梦一面觉得心旌摇荡,一面又害羞得不敢再听。   他拍了拍尹懿的胳膊,嗓音有些滞涩地开口道:“我……我还有话要说……”   看他神情认真得像是准备才艺展示的小朋友,尹懿心一软,纵容地轻轻用唇碰了碰他脸颊,道:   “好啊,我听着。”   江梦在心里暗念了无数遍失策。准备好的说辞,跟现在这样暧昧的氛围实在是太过于格格不入了,害他一个字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他勉强定了定神,干脆破罐破摔地凭着本能开口道:   “我……本来也没计划在今天,嗯……求婚。虽然这个曲子早就练了,不过我本来是想再等等……”   这些语无伦次的话,听得江梦自己恨不得把舌头给咬下来。他心虚地偷瞄了一眼尹懿,却见他脸上满是宠溺的笑,目光认真得仿佛连他说的一个字也舍不得放过。   这样的眼神给了江梦一些鼓励。   “但刚才弹花之舞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想法跑进我脑袋里,跟我说,就是现在了。所以我……”   说到这关键部分,江梦却觉得自己好像喉咙被堵住了一样,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往下接了。   刚才心里预演的时候,还觉得这些都是小意思,可真的面对尹懿,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会犯怂的。   “所以我……”   “所以你现在,要向我求婚。”   尹懿被江梦这慌乱的模样挠得心痒,终于憋着笑替他代劳道。   “对,求婚。”江梦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总算冷静了一些。   “我想向你求婚,以后我们结成合法伴侣,但不是因为你是Alpha我是Omega,而是因为,我特别特别爱你,而且知道你也爱我,只有在你身边,我的旋律才完整。”   “我本来是打算买戒指,但后来想到,你不喜欢在手上戴东西;所以又想,有没有什么独属于钢琴家的小浪漫呢,想来想去,发现好像只有买一台斯坦威给你……”   江梦说到这里,旁边一阵惊呼,就连尹懿也傻眼了。   谁知江梦一低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但仔细想想,好像也不太现实,而且有点太吓人了,是吧。”   李还故意打趣道:   “梦梦,你这婚求得也太实惠了吧?”   结果不等江梦反应,尹懿已经率先回瞪了李还一眼,用口型警示他闭嘴。   “我可能,真的是个挺无趣的人,”江梦自嘲地笑了笑,“到最后也只想出,送你一首曲子这种土办法,师哥,你不要嫌弃,虽然这个礼物不能保存——”   “能,”尹懿打断道,“在永恒里面,已经有六分半钟,以后都保存在刚刚这首曲子里了。”   江梦被他这巧妙的狡辩逗得笑了起来,他微微仰起头,也像刚才尹懿做的那样,在尹懿的脸颊献上了一个轻而郑重的吻。   “我想和你结婚,尹懿,”他说,“我这个人,运气总是差一点,还好有你的爱来补足。”   -End-   --------------------   *The Nutcracker, Op. 71a**Wedding Cake Caprice-Valse for Piano and Orchestra, Op. 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