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他有眼无珠》作者:蒋蟾   引言:冷心薄情渣得清醒攻x假小白花真大明星受   分类:纯爱,现代,都市,完结   标签:狗血,甜宠,掉马,伪替身,虐攻,受比攻有钱,但他会装,追妻火葬场,完结   文案:   李济州x黄净之(白桦)   传闻N市第一纨绔李少是个风流薄幸的,身边俊男美女络绎不绝,近来又得了个稀罕宝贝,模样顶级温顺乖觉,还是从别人那儿截胡的。   喜欢的时候那是千好万好,恨不能上九天揽月只为讨美人欢心,朋友都司空见惯,私下打赌李少这次的新鲜劲儿能维持多久。   李济州:有够无聊。   前顶流组合Bathory队长黄净之退圈后隐姓埋名玩起了变形记,却因长得太招人惦记,意外被包养。   黄净之(白桦):挺新鲜的。   李济州游戏花丛,以为自己从来都掌控全局,没想到抽身之际,对方竟比他来得痛快洒脱。   后来,他受邀参加业界巨擘之子的生日宴,私家庄园内开阔的马场尽头,一道纵马驰骋的恣意身影猝不及防撞入视野,令他心头激震:“白桦?”   青年跳下马款步走来,目光清冷又陌生:“你好,我是黄净之。”   “我不缺人喜欢,所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   “原话奉还而已,你可千万别生气。”   素来眼高于顶的纨绔生平头一次尝到尊严被碾碎的滋味,但没关系,能追到老婆,他甘之若饴。   预收:   清冷受 VS 前期大小姐后期疯批温柔攻   CP1452293   假正经老干部攻 VS 真骄横富二代受   CP1293596 第一章 “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一场雨捎来铺天盖地的湿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这座海滨城市。   骤雨初晴,午后烈阳炙烤着大地,水泥路面被晒得发烫,一呼一吸间,连空气都显得粘稠。   巨大的引擎轰鸣声炸开热浪,深灰色兰博基尼大牛从路口疾驰而来,转向灯闪烁拐进一侧的别墅区正门,入口升降杆起落,超跑提速绝尘而去。   驾驶座上,李济州单手掌着方向盘,神情寡淡,直到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他松开油门捞起丢在副驾的手机,看都不看来电提示便划开接通贴在耳边:“喂?”   那边拿腔捏调道:“下午好啊,小的来给李少请安了,顺便提个醒,今晚六点丽笙公馆,您老可千万别放我鸽子。”   李济州表情明显一怔,他还真不记得这茬儿了,抬腕看了眼时间,神色恢复泰然:“这不还没到点吗?急什么。”   听出他语气里的意兴阑珊,电话那头的好友钟泊南笑嘻嘻道:“我不着急啊,怕你急,今晚特地给你安排了惊喜,不来后悔一辈子。”   “少扯淡。”李济州眉峰微蹙:“挂了。”   三两句将人打发掉,车也堪堪开进别墅前庭停稳,李济州并未着急下车,吹着空调磨蹭半天,丢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又提示来电,他不情不愿地拿起接通,电话那头传来管家林叔温和的声音:“少爷,夫人请你进来。”   请这个字用得微妙,这位铁腕女强人能在最高级别的集团会议上让一众男性管理层瑟瑟发抖噤若寒蝉,面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却头疼不已束手无策。   砰一声摔上车门,李济州转身长腿阔步踏上主屋台阶,途径廊下花坛,一株开得正盛的粉白芍药从内伸出,犹如少女灵巧曼妙的柔荑拂过肩头,他步伐稍顿,扭头欣赏须臾,下一刻毫不犹豫地伸手掐断花枝,将娇嫩欲滴的芍药擎在身前,推门进屋。   主客厅盘踞着米白色的Henge麂皮沙发,方凝叠着二郎腿坐姿优雅端庄,瞧着妆容打扮像是刚下飞机,旁边立着她的年轻男秘书和管家林叔,牛筋底皮鞋不轻不重地踱在厚地毯上,声音由远及近,沉闷且存在感极强。   方凝听见了,却仍支着额假寐,直到一缕花香猝不及防窜进鼻腔,她才缓缓掀开眼皮,耳边随即响起一句吊儿郎当的:“妈,好久不见,您日理万机的,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儿子了?”   方凝掀眸扫了眼,目光平淡上移,定格在李济州那张肖似其父的俊脸上,高鼻深目,五官立体,轮廓英挺,却天生一派风流薄幸。   “去哪儿野去了?”   卖乖不成,李济州将芍药抛给林叔,一屁股坐进对面沙发,大言不惭道:“大白天的能去哪儿啊,我从公司过来的。”   方凝审视着儿子:“就去点了个卯吧,你这个副总当得倒是轻松。”   李济州混不吝地笑:“下面的人能干我才轻松,说明您队伍带得好。”   旁边的男秘书终于屏不住抽了下嘴角,方凝对此见怪不怪,李济州这种不着四六行事乖张的纨绔脾性完全遗传自他爸,她那个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李闻廷,俩人的结合在当时看来,属于完完全全的商业联姻。   李家跟方家都是当地声名显赫的富商巨贾,做了几代的世交,生意场上互利互惠,李闻廷在家排行老幺,与方凝同龄,是比李济州还要放浪不羁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绣花枕头草包美男。这辈子唯一没有辜负的,就是他那张极具迷惑性的脸,可谓是物尽其用,功不可没。   而方凝当初之所以会同意跟他结婚,理由也非常简单直接——为了下一代的颜值。   婚后俩人秉持着互不打扰的原则各过各的,李闻廷游戏人间八百年不着家,方凝醉心事业满世界开疆扩土,作为上市公司主理人,方女士的时间几乎都奉献给了工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天南海北地飞,她的海外置业以及办公地点遍布全球五大洲,相比之下,N市更像她旅途中偶尔停留的一站。   李济州则完全是由管家跟佣人抚养长大的,可到底是下面听令行事的人,谁又敢真正代替父母长辈去规训管教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少爷,所以,当方凝回过头来发现儿子似乎有些长歪了的时候,好像为时已晚。   她端起茶抿了一口,突然有感而发地叹道:“你今年二十五岁,你爸爸在这个年纪,已经被家族推出去联姻了。”   李济州大马金刀地架起二郎腿:“我这叫待价而沽,等着您给我物色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呢。”   方凝没应声,倒是一旁候着的秘书抬腕看了看时间,凑上来弯腰提醒:“方董,您跟黄氏集团的蒋夫人约了喝下午茶,三点,在海湾福鼎楼。”   方凝抬了下手:“我没忘,你先去安排。”   秘书走后,母子俩又简单聊了几句,李济州从小不在双亲身边长大,所谓的孝顺懂事都是当面做做样子,相比别人家那种母子连心的亲密劲儿,想都不要想。   再说方凝,驭下的管理手段曾被写进财经杂志的名人专访版面广为流传,却在对付亲生儿子这件事上甚为苦手。   车备好,方凝起身离开,李济州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到门口,好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   从林叔手里接过外套,方凝又回头看了儿子一眼,一米八几的挺拔个头,肩宽腿长,英俊倜傥,最抓人的要数那双眼睛,眼型狭长,褐色瞳眸,幽深明亮,像沙漠中一汪静谧的湖。   李闻廷慷慨地把自己最拿得出手的优良基因都遗传给了亲儿子,偏生也是个风流种。   方凝蓦地叹口气,颇为惋惜地说:“我听闻黄氏集团的太子爷尚且未婚,你若是个女儿身,兴许还能考虑两家联姻。”   李济州闻言勾起唇,漫不经心地耸肩道:“如果对方能接受在下面的话,我也不是不行。”   方凝懒得跟他贫,转身之际又交待:“这几天少把乱七八糟的人往家里带。”言罢扫了林叔一眼,“你帮我监督他。”   林叔忙欠身应下,李济州抱臂倚墙,长腿交叠,似笑非笑道:“你又不住这儿,管我带谁回来呢。”   黑色长轴宾利已停靠在廊下等候,秘书撑起遮阳伞上前相迎,方凝没再搭理儿子,款步走下台阶。   李济州不依不饶的戏谑追在后面:“妈,让你的小白脸以后少跟爸穿点同款,简直东施效颦。”   方凝立住步子,偏头波澜不惊地对秘书道:“听见了?”   秘书脸色一僵,讪讪点头:“好的董事长,我以后注意。”   怼完人神清气爽,方凝前脚刚走,李济州后脚便拎起车钥匙又准备出门,并交待林叔自己晚上不回来了。   林迟宴是从小看着自家少爷长大的,对他的乖戾脾性了如指掌,闻言只能暗暗叹口气,顺便祈祷夫人今晚千万别突袭查岗。   丽笙公馆坐落在一处山顶别墅区,靠山望海,毗邻国家级森林公园,正是赫赫有名的地产界巨头黄氏集团在十几年前进军N市后规划开发的首批混合型楼盘。前几期的高层电梯房从户型设计到配套设施再到周边规划,无不彰显黄氏地产一贯的力求打造标杆住宅区的设计理念,一经开盘便被抢购一空。一晃许多年过去,这里的房价已然持续走高,在N市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各大楼盘中,始终处于屹立不倒的地位。   沿着盘山路继续往上,层峦叠翠掩映着一幢幢风格迥异的别墅庭院,远看仿若世外桃源,近看却发现,这里的餐厅、酒店、咖啡馆,高尔夫球场等设施一应俱全,俨然又是另一番天地。   超跑一路驰骋,湿润海风顺着半降的车窗涌入,混着股不知名的馥郁花香。   过了一道安保岗亭,又往前开了段路,拐个弯,两侧葱郁的老榕树伸出的繁茂枝叶随着车子的驶近舞台幕布般缓缓退开,露出一条笔直干净的红砖大道,轮胎碾过,尽头处黑色电动铁艺门感应开启。   “李少,这里好漂亮呀,那边还停了好多我没见过的车呢。”   副驾坐着一位身材火辣的美女,乌黑柔顺的波浪发垂在打了高光闪粉的香肩上,一张妆容精致的脸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兴奋与新奇。   从见了方凝后,李济州的兴致持续低迷,眼下美人在侧,他强打起精神,却也只是略微勾唇笑了笑。   美女像是被激励到,继续扮演天真懵懂,“李少,听我姐妹说,这里面住了不少隐形富豪,身价过百亿那种,是不是真的呀?”   李济州乜她一眼:“哦,就是那个把你介绍给我的姐妹?看来你们的目标客户挺明确。”   美女心一惊,顿知失言,慌忙软着调子撒娇:“……哎呀讨厌,人家只是好奇问问嘛。”   在N市富豪圈一众花花公子中,李济州的人气排行常年稳居榜首,一是因为他模样生得好,对待情人又向来出手阔绰,在床上除了体力强悍点,绝不会玩什么让人受不了的变态花头,二是继承了其父的绅士体贴,扮起深情款款来简直可以假乱真。   所以即便李少爷从来都三分钟热度,新鲜劲儿一过就翻脸不认人,分手费往卡里一打便钱货两讫,任你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无动于衷,比刷卡购物还要干脆利落,却还是吸引着一大票男男女女前赴后继地往他跟前儿凑。   美女观察着他的脸色,见那张英挺侧脸上并未露出明显不悦,方才暗自松口气,等车子平顺停稳,大起胆子倾身越过中控台,搂住他的脖子献上一个火辣的热吻。   “喵呜——”   “啊——”   猝不及防一声猫叫,与女人近在咫尺的尖利惊呼揉在一起,刺得李济州耳膜生疼,回过神来窥见前方引擎盖上一道黄白相间的小小虚影一晃,很快被伸过来的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抱起。   他蕴着怒火拧眉看向车外的人,对上一张让人眼前陡然一亮的俊俏脸蛋。   不止是俊俏,还有股子未经雕琢的干净,那双过分好看的眼静静看着车内这对男女,目光无波无澜,眼尾一颗小小的泪痣,给这张五官与骨相俱佳的出尘脸蛋平添了一抹入世的风情。   对方怀里搂着那只猫儿,朝车内颔首致歉,表情真诚:“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玉石之音,清亮悦耳。   李济州眯起眼睛打量着对方,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浅色棉质衬衫搭配水洗牛仔裤,工笔白描般简单勾勒出清瘦秀颀的身形,瞧不出质地做工有多么精良考究,胜在清新朴素。   他将车窗降到底,一肘搭在窗沿侧头睨向车外:“这猫是你的?”   “不是。”   李济州探究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我瞧你面生得很,应该不住这儿吧。”   “别人带我来的。”   “丽笙公馆?”   青年点头。   难怪,李济州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层耐人寻味:“那你一个人跑这里来干什么?”   “里边儿人多,太吵了。”   李济州笑起来:“这地方大得很,乱跑不怕迷路么?”   他问了个有够无聊的问题,搭讪意图明显,青年没回答,李济州看了眼对方怀里的猫,“叫什么名字?”   青年抓起猫爪朝他挥了挥,“它吗?不知道。”   “……我问你。”   怀里的猫终于耐不住开始挣扎,青年不得不弯下腰将其搁在地上,看着它一溜烟儿窜进灌木丛中没了影子,才直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毛,对李济州潇洒一挥手:“走了,拜拜。” 第二章 “你要不考虑考虑我?”   拒绝掉又一波以敬酒名义前来攀谈的人,李济州索性弃了女伴,独自走到一处空旷的露台抽烟躲懒。   好友钟泊南是这场宴会的发起人,他手底下的一家生物科技公司正计划启动新一轮定增,宴会的目的不言自明,李济州之所以会被邀请为座上宾,看的无非是他背后方李两家在N市政商两界不容小觑的份量。   “原来你躲在这儿,让我一通好找。”   钟泊南捏着高脚杯从巨大葱郁的南天竹盆栽后闪身出现,走过来背靠栏杆侧头看着他问:“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李济州取下叼在嘴里的烟,夹在指间掸了掸,道:“里面太吵了。”   钟泊南一口酒呛进嗓子眼,拍着胸口惊道:“咳咳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一向不是最喜欢热闹的么?”   “一群人围着你问你妈最近好不好的热闹?”   李济州瞥他一眼,钟泊南心知肚明地讪笑,旋即又抬肘撞了撞身旁人的小臂,压低声音道:“放心,晚上我都安排好了,包你满意。”   李济州捻灭烟头,兴致索然,刚想找个借口提前告辞,露台下正对着的花园小径,泼墨夜色中一道人影倏而闪过,捉住了他漫无目的游弋的视线。   是先前偶遇的那个青年。   李济州目光沉了沉,问好友:“那个人你认识吗?”   “谁?”钟泊南扭转身,循着他的指示看过去,须臾后恍然,哦了一声道:“家明带来的,他新认的干弟弟。”   “干弟弟?”   钟泊南笑得讳莫如深:“名词作动词咯。”   李济州嗤笑一声,目光却始终钉在楼下小花园里的那道修长身形上,意味不明地评价:“陆家明真是出息了。”   钟泊南是他们这一群公子哥里最早在生意场上混的人,心思活络鬼精得很,立马看出他暗藏的意图:“好像是叫白桦吧,就在我们常去的那家俱乐部上班。”   “白、桦。”薄唇一张一翕,念出两个音节,而后道:“我怎么没见过。”   “上个月刚入职,外地人,过来打工的。”钟泊南替他惋惜:“你最近忙,才让家明那小子捷足先登了。”   说话间,又一道人影急冲冲地闪进俩人视野内,却是说曹操曹操到。   “白桦!”   陆家明三两步追出来,穿过小径奔到青年近前停下,神色焦急中透着讨好,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问:“你不喜欢这里吗?那我带你去其他地方好不好?”   白桦摇了摇头,冲陆家明展颜一笑:“没有不喜欢,只是觉得里面的人个个都很厉害,藏龙又卧虎,我一个俱乐部打工的,身份低微见识短浅,实在格格不入。”   “不要这么说。”陆家明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痴恋的眼神像个初入情场的毛头小子,鲜明热烈:“你跟他们都不一样,是我见过的灵魂最纯粹干净的人。”   立在露台栏杆前的俩人一齐瞅着下面,被夜风将这句酸词送入耳中,钟泊南不由嘶了一声,咬着牙根啧啧称奇:“……这小子别他妈中邪了吧?”   余光内陡然一空,他转过头,只看到李济州离开的背影,便再顾不得楼下那对谈情说爱的野鸳鸳,提步追了上去。   “你要实在喜欢白桦那样的,”钟泊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将空掉的高脚杯随手往路过服务生的托盘上一搁,献宝似地说:“改日我帮你物色个更好的。”   李济州顿住步子,偏头睨过来的视线凉飕飕的:“你什么时候干起拉皮条的活了?”   钟泊南一愣,回过神来,对方已大步走远。   李济州冷着张棺材脸穿过一群衣香鬓影,那些原本想上前敬酒寒暄的人们纷纷望而却步,不敢触他李公子的霉头。   宾客的车子全都停在前院,他却鬼使神差地从主屋后门出去绕了一段,装成路过的样子横穿小花园,没成想,竟扑了个空。   一盏孤灯照着方才那俩人站立的地方,风吹过,徒留一地凋零的不知名花瓣,倒是应景。   女伴打电话过来询问他的去向,李济州疲于应付,许诺了一款对方心动许久的绝版古董包赔罪,女伴心满意足,电话挂断之前还祝他有个愉快的夜晚。   愉快个屁。   李济州叼着烟单手插兜踱到座驾旁,心里盘算着换个地方消遣,长夜寂寞,他又是个从不会委屈自己的人,什么白桦黄桦,先统统抛之脑后。   “喵呜……”   一声细弱的猫叫猝不及防钻进耳中,李济州一顿,凭感觉往声源处走了两步,皮鞋踩在松软草坪上被隐去声音,不久前还在心里惦记的人此刻正背对他蹲在地上,专注地喂着猫,对身后动静无知无觉。   猫却比人机敏得多,竖起飞机耳警惕地看过来,意识到有陌生人靠近,立刻塌下身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声。   白桦转过头,夜色中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笼下,压迫感十足,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夹着烟,火星在指间明灭,他拿起放在嘴边抽完最后一口,掐灭后抬脚走了过来。   “又见面了。”李济州在白桦面前停住,挨着他屈膝蹲下,话里有话地问:“还是那只猫吗?”   这只流浪猫本不怕人,许是李济州周身的气势太盛,不露声色的表情下隐着势在必得的侵略性,让动物感到一种本能的威胁,叼起肉哧溜钻进了车底。   白桦看他一眼,轻轻点了下头。   李济州目光垂下,看清他手里的白瓷碟盛了从宴席上拿出的生鱼片,钟泊南极其重视这场宴会,菜品的规格很高,用的是上乘的蓝鳍金枪鱼,他不由失笑:“你喂它吃这么好的东西,知道什么叫由奢入俭难吗?”   白桦站起身,李济州跟着站起,俩人个头不相上下,视线平行对上,然后听他说:“猫哪里分得出好赖,能填饱肚子就够了。”   “猫分不出,人呢?”   白桦没接腔,那只躲进车底的猫吃完了肉食髓知味,又钻出来蹭着他的裤管喵喵叫。   他复又蹲下,将碟子搁在地上,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狼吞虎咽的猫。   李济州立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段精致修长的脖颈曲线被削薄白皙的肌理包裹着,顺着衬衫领口延伸到引人遐思的地方,极佳的身段与绝好的相貌,偏偏落到了陆家明那小子手里,简直不亚于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秀色可餐呈于眼前,被人截胡的不爽在此刻达到顶峰。   “你喜欢这只猫?”   白桦没想到李济州冷不丁会抛出这个问题,仰头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先前那种极其公式化的敷衍微笑之外的表情,讶异中带着腼腆:“嗯。”   “既然是流浪猫,你可以带回去养。”   “我跟别人合租,可能不太方便。”   “你室友不喜欢猫?”   三言两句,白桦似乎打开了心扉,直起身跟他攀谈起来:“我没问,太麻烦了。”   李济州突而叹口气,盯着地上吃饱喝足后正舔爪洗脸的猫,幽幽道:“好吧,那它估计活不长了。”   “为什么?”   “这里物业管很严的,”李济州信口胡诌:“这种满世界乱跑很可能携带病菌的流浪猫要是被他们逮到,只有安乐死的下场。”   白桦皱眉:“都这么有钱了,连只猫都容不下吗?”   李济州振振有词道:“有钱人都这样,自私自利、冷酷无情。”   白桦偏头看他,眼眸清澈:“你也是?”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李济州以手抵唇轻咳两下,转脸对上青年的眼,郑重道:“我不一样,倒是可以替你养这只猫。”   夜色浓郁,超跑一路风驰电掣,副驾座位上,白桦怀里抱着一件质地精良的西装外套,外套里裹着安然酣睡的猫。   李济州掌着方向盘,衬衫袖子挽起,露出肌肉紧实线条流畅的小臂,边开车边不忘提醒身旁的人:“小心点,别让它抓着你。”   白桦冲他弯起眉眼,眼底荡出发自内心的欢喜,全然没了刚见面时的疏离:“没事,睡着了。”   李济州也跟着笑了:“它倒是懂得享福。”   跑了大半个市区,才找到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宠物医院,给猫咪做了一套身体检查,除了有些营养不良外,没什么别的大毛病。   李济州握了握猫咪的前爪,似笑非笑地对它道:“你还挺争气。”   从医院出来已接近后半夜,连市中心路面上的车流量都不再稠密,李少这一晚过得可谓是别开生面,可一看到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的白桦,他又觉得怎么样都值了。   将猫包拎到副驾放好,白桦带上门,站在外面朝车内的人挥手道别:“今晚麻烦你太多,我就不上车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李济州一听这话立马不爽起来,原本就是想借猫献殷勤,没想到得了猫却把人丢了,这跟买椟还珠有什么两样。   “上车,我先送你回去。”   “真的不用了。”白桦摇头,眼神里又透出先前那种不动声色的距离感,只是态度温顺乖觉,让人发不出火,又咽不下这口气,百爪挠心般地难受。   “这大半夜的,也不好叫车,你怎么回家?”   “我租的房子其实离这儿不远,”白桦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共享单车,“可以骑车回去。”   李济州都快气笑了,这人未免太过不识抬举,他装模作样扮演了一晚上的好好先生,临了临了还是被逼得现出原形。   解开安全带摔门下车,箭步冲到白桦面前时,他还是竭力压下了上涌的烦躁,再度心平气和道:“前阵子刚出了新闻,隔壁市一个女孩走夜路遇害,就在市中心,被坏人拉进面包车劫财又劫色,你还敢大半夜的独自骑车在路上跑?”   白桦有些好笑:“我是男的。”   “有区别吗?”李济州道:“现在多的是男女不忌的,你对自己这张脸是太自信还是太不自信?”   “可今晚已经足够麻烦你了。”   “哪里麻烦,我乐意至极。”   白桦眸光闪动,终于又笑了,“好吧,那就谢谢你了,李——”他顿了顿,好像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按道理说,李济州在N市的名号还算响亮,白桦又在他们常去的那家俱乐部上班,随大流称呼一句李少再正常不过,可他却卡了壳,似乎对这里的人情世故很陌生。   联想到先前钟泊南说他是外地来的,倒也解释得通,思及此,为了在对方面前讨个平易近人的好印象,李济州索性爽快道:“你叫我名字就行。”   超跑跟着导航从繁华宽阔的市中心主干道开进狭窄崎岖的城中村,李济州认出这一带是N市出了名的外来务工人员集聚地,一排排高低交错的握手楼框出头顶逼仄的一线天,本就密不透风的空间又被违规搭建的电线纵横交错地切割,仿佛一张张附着楼体的蜘蛛网,这些网中又点缀着居民横七竖八穿插其中晾晒的衣物,将自然光彻底驱逐在外。   车子艰难开进被两侧摊位和未来得及清扫的垃圾堆占掉大半的道路中间,缓缓停下,李济州转头看向副驾,“这就是你说的不远?”   白桦毫无被拆穿的尴尬:“对于劳动人民来说,这点距离确实不算远。”   李济州横眉:“你这是在搞阶级对立啊。”   白桦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谢谢你送我回家。”   李济州心里还惦记着另一茬,把人叫住,问他:“你跟陆家明是什么关系?”   白桦默了默,表情并未露出明显的惊讶:“你看见了?”   李济州大大方方承认:“我在二楼露台。”   白桦:“那你觉得我跟他是什么关系?”   气氛刚刚好,他不忍破坏,微妙地换了个说法:“他在追你?”   白桦竟比他直白:“他说让我以后跟着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包养的意思吧。”   李济州盯着那双眼睛:“你答应了?”   “没有。”   “那就是拒绝了?”   “也没有。”   “为什么?”   白桦笑了笑,很坦荡地说:“我在考虑。”   “考虑什么?”   “考虑这场交易能给我带来什么。”白桦语速不紧不慢,像是在讨论一件物品的性价比:“我没那么高尚,最起码,没他想得那么高尚,如果他是因为什么所谓干净的灵魂包养我,迟早有一天会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到那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我。”   李济州听得皱眉,唇角却不知不觉间勾起,末了听不出褒贬地评价一句:“你还挺清醒。”   “实话实说而已。”   话题看似终结,李济州却不想那么快放人下车,目光朝外扫了一圈,突然福至心灵,说:“忙活了一晚上,你不请我喝瓶水什么的吗?”   白桦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不远处立在墙根处的自动贩卖机,爽快应下:“好。”   与城中村一排排被遗忘的老破小建筑楼群一样,这台自动贩卖机年数久远,机身贴着某国民饮料代言人的喷绘海报,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褪色模糊,而那款饮品的代言明星如今也早就新人换旧人,这上面的却仍停留在几年前,仿佛时间静止。   白桦走近过去的时候,目光似有似无地从侧面贴着的广告明星脸上扫过,然后停在贩卖机正前方,掏出手机。   渗着细小水珠的罐装饮料从敞开的车窗递入,李济州伸手接过,瓶身凉滋滋的,稍稍驱散了他莫名其妙涌起的一股子燥意。   白桦悦耳的声线紧随其后,“只有可乐。”   李济州一肘支在窗沿,望着车外的人:“不进来坐了?”   “不了。”白桦目光越过他肩头,看了眼副驾上的猫包,似有些依依不舍:“谢谢你肯收留它。”   “这是你的猫。”李济州捕捉到他的表情,纠正:“我只是暂时帮你喂养而已。”   “嗯。”白桦笑涡清浅,眼睛被头顶悬着的一盏锈迹斑斑的昏黄路灯照得很亮,“你是好人。”   “……”还没怎么样就被发了好人卡的李少一脸黑线,想发火又无从发起,忍了几忍转开话题道:“给你的猫取个名吧。”   白桦认真思考起来,视线轻飘飘落在他手中的饮料上,说:“就叫易拉罐吧。”   “……这么草率?”   白桦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太擅长取名字。”   巧了,李济州也不擅长,于是大手一挥拍板道:“易拉罐就易拉罐吧,贱名好养活。”   天都聊尽了,再也没有留人的理由,李济州终于肯收心道别。   挥挥手,目送那道高瘦身影即将消失在狭窄脏污的巷子口,李济州陡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白桦,看似温顺纯良,却隐隐透着一股独特气质,好像压根不属于这里。   “喂!”他扬声,中气十足的嗓门在万籁俱寂的巷子口惊起一阵犬吠。   “陆家明不行,你要不考虑考虑我?” 第三章 “你又看上开宠物店的了?”   正午日上三竿,外头天气晴好,采光效果奇差的出租屋内却仍沉浸在一片与世隔绝般的昏暗中。   滋啦一道热油淋锅声打破静谧,辛辣的油烟味从半掩着的厨房门缝跑出来,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过了约莫半分多钟,薄薄的一扇门板咣当打开,穿着裤衩背心的精瘦男孩拎着勺子逃命似地窜出。   “卧槽这辣椒太他妈呛了吧,生化武器也不过如此!咳咳咳咳——”   他站在窄小的走廊里惊天动地地咳了一阵,抬手揩去眼角挤出的泪花,却听吱呀一声,不远处的卧室门从内拉开,一线光透出,白桦长身玉立出现在门口,被那道光笼着,更显身段的无可挑剔。   他掩面轻咳一声,问室友:“在做饭?”   闫启航惊了惊,“你没去上班啊?”   白桦捂嘴打了个哈欠,摇头:“请假了。”   闫启航抓了抓后脑勺,很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不在呢,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白桦抬脚走过来,擦着他的肩膀拐进厨房,几分好奇地问:“做的什么?”   闫启航后脚跟进去,嘿嘿笑道:“油泼辣子面,我老家那边的,好久没吃了。就是这辣椒不正宗,太呛了……”   这套出租房的面积有小六十平,装修简陋家具老旧,又被一房改两房,原本的客厅隔出一间卧室,空间更显逼仄。   厨房小而拥挤,老房子没通燃气,房东给配了简易的液化气灶,上面坐着一只刚热完油的炒锅,迎面一台杂牌的抽油烟机正声嘶力竭地运作着,滤网上结了层厚厚的油垢,显然无济于事,空气中仍漂浮着呛鼻的气味。   白桦看着搪瓷碗里红艳艳的油泼辣子,表情敬畏,由衷道:“你好厉害。”   闫启航盛情邀请:“你吃不吃,我买了好多面。”   “虽然很想尝尝,但我不太能吃辣。”白桦温和拒绝,眼底带过一抹笑意。   “好吧。”   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了有一段时间,闫启航总觉得他室友这人挺神秘的,具体哪里神秘又说不上来。对方是个分寸感很强的人,这种分寸感在很多时候,代表着心照不宣的界限与疏离。   他们是在看房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多月前的某天午后,N市虽然还未完全进入盛夏,低纬度的太阳直射已经让人难以忍受,闫启航顶着酷暑被中介领着几乎看遍了城中村所有的待租房源,为超出预算的房租犹豫徘徊。   和白桦一样,闫启航也不是本地人,他老家在陕北农村,大学考来的N市,本科毕业后因为专业冷门,找工作屡屡受挫,被残酷现实鞭笞出斗志,决心继续往上进修,可家里已经没能力供他,只能自食其力。   在这样的条件下,每个月哪怕能省出一百块钱,对他来说都是一笔巨款。   就在最后一间出租屋的门口,闫启航碰上了同样被中介一个电话叫过来看房的白桦。   体感三十度往上的闷热天气,来时路过街边铺子都能看见店门口坐着中年大叔光着膀子纳凉,对方却口罩遮面,鸭舌帽檐压低,只露出一双眼睛,清亮有神。   他站在门口扫了眼屋内,二话没说便定了下来,两相对比,中介爱惨了这样干脆利落的租客,顿时眉开眼笑,当即打电话通知房东过来签合同。   囊中羞涩把社恐逼成社牛,闫启航鼓起勇气上前询问,有没有意愿一起合租。   对方转头看过来,许是他的错觉,一瞬间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一丝警戒。   “你认识我?”   闫启航顿时尴了个大尬,讪讪回答:“……不认识。”   对方直白的眼神盯得他窘迫不已,几欲落荒而逃,却见那人突然抬手摘下了口罩,又问:“现在呢?”   闫启航彻底呆住,在他前二十多年乏善可陈的人生经历中,从未近距离对上过这样一张脸。   贫瘠的大脑被什么东西击中,宕机数秒后只堪堪挤出四个字——好、他、妈、帅。   闫启航怔怔点头,又飞快摇头,语言系统紊乱般磕磕绊绊道:“应该……不认识……吧。”   倒是旁边的中介眼前一亮说:“哟,帅哥,你长得还挺像一个明星的,是叫什么来着……”   对方笑着接过话,像是经常听人这么说,早已习惯:“那就冲我这张脸,待会儿房租能不能帮忙谈低点?”   中介对自己口中那位明星的脸也记了个模糊,还是正事要紧,当下场面话信手拈来:“放心吧小伙子,绝对不让你吃亏的。”   闫启航已被对方的气场慑住,断不敢再提合租的事,正心灰意冷,却听耳旁突而响起询问:“这是个两室的?”   “对。”中介领着闫启航跑了一下午也疲了,索性做个顺水人情,建议道:“你俩一起合租也行,卧室是分开的,互不打扰,这样房租能平摊,更划算一点。”   南风知我意   就这样,俩人成了室友。   闫启航一穷二白,既要备考又要讨生活,为了不影响学习进度,就在附近的一家小超市谋了份收银员的工作,好在店里不怎么忙,他跟老板两个人轮班完全应付得过来,每周满打满算,还能凑出两整天的休息日。   今天正好轮着他上午休息,昨晚埋头刷题到凌晨一点,睡之前发现,白桦还没回来。   相比他的清闲工作,白桦好像更忙一点,早出晚归有之,夜不归宿亦有之。他知道对方在市中心一家名叫云巅俱乐部的地方上班,一处声色犬马的地方,浮华城市的缩影,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闫启航从不会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住在这里的人鱼龙混杂,本就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大家各凭本事吃饭,混得好与不好都是自己个儿的事,由不得外人说三道四。   他只是觉得可惜。   白桦长相出挑,让人看以桥正里一眼就挪不开视线,就跟电影明星一样。   极其偶然的情况,他还曾听到过白桦哼歌,一首很舒缓的不知名小调,用低哑婉转的嗓音吟出,有种浑然天成的随性慵懒。   这样的人,这样的长相和才华,不应困在这种地方,该有个更好的前程才是。   水龙头拧开,闫启航背对着门口方向,边刷锅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他知道有些越界,但还是忍不住好奇。   只是好奇。   “是我回来的时候吵到你了么?”   身后动静窸窣,闫启航洗好锅转过头,看见白桦倒了杯水端在手里,斜倚着门框而站,明明是稀松平常的一个动作,却因为颜值气质的加持,无端营造出浓浓的氛围感,仿佛文艺片里的某一帧。   “没有。”   摇头,洗干净的锅重新架上灶台,注水,按下开关点火,闫启航转身从冰箱里拿出昨晚买的碱水面,岔开话题:“你下午在家吗,我那屋空调坏了,房东说约了人今天过来修,我一会儿得去店里。”   “没事,你去忙你的吧,我今天休息,下午不出门。”   白桦说完便转身离开厨房,经过小客厅,巴掌大点的地方硬生生挤进来一只双人沙发和餐桌,并排靠墙放着,布局相当凑合。餐桌黄漆斑驳,像是八九十年代遗留下来的老物件,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摞书,全是闫启航的学习资料。他住的那间卧室实在太小,除了张床再也放不下其他,某天夜里,一声巨响把白桦从梦中惊醒,敲开室友的门,看到满屋子散落的书籍和闫启航额头上被砸出的大包,无言以对。   那之后,小客厅就成了闫启航的简易书房。   洗漱完毕,白桦回到卧室,手机正放在床头柜上充电,屏幕亮着,似有讯息进来。   走近拿起,几条来自小绿软件的消息堆叠,点进去,是昨晚那人发来的。   清一色全是猫咪的照片,新鲜出炉。   出租屋网络不好,加载个原图都要等半天,白桦还是耐心十足地挨个儿点开看了。   再回过去:午安,猫咪很可爱。   市中心湖景别墅,李济州今儿倒是破天荒地没出门游荡,收心在家待着,管家林叔暂松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位日日不着调的主儿昨天在外边折腾到凌晨才踏着月色迟归,身旁无美人相伴,却带回来一只不晓得从哪儿弄来的流浪猫。就为了安置这个小东西,他连夜叫人收拾出一间房,并嘱咐林叔赶紧恶补养宠知识,一大早用罢餐,又拎着手机跑去宠物房,继续跟那只猫大眼瞪小眼。   林叔从小陪在李济州身边长大,俩人的关系说是主仆,更似亲人,他第不知道多少次故意经过房门口,终于忍不住好奇探身进来问了句:“这猫是哪儿来的?”   李济州临窗而坐,迎面是视野极佳的秀丽湖景,他大半个身子陷进沙发,长腿交叠架在茶几上,边撸猫边等人回消息,闻言故弄玄虚道:“天上掉下来的。”   林叔忍俊不禁:“那应该叫林妹妹咯?”   “叫什么林妹妹。”李济州轻摸猫下巴,眼神却看向别处,似在联想着旁的事,语气悠悠道:“人家主人给起了名字的,叫易拉罐。”   林叔一听便懂,原来如此,醉翁之意不在酒。   于是斗胆猜了一嘴:“你又看上开宠物店的了?”   “……”李济州顿觉离谱,毫不客气地轰他走,“喝你的茶去,别打扰我。”   林叔笑了笑,走之前还是不放心又唠叨一句:“夫人最近都在,你凡事把握着度,别惹她不开心。”   李济州手背朝向门口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权当听见了。   捱到午时,朝西的玻璃窗收进来几缕阳光,李济州怀里一空,橘白色猫咪轻盈蹦下地,撅屁股伸了个懒腰又抖了抖毛,走到阳光下舔起了爪子。   这小东西,倒是一点都不认生,俨然一副找到长期饭票的闲适。   掌心微震,手机里一条新消息闪进来。   李济州斜倚着沙发靠背,懒懒地划开屏幕,扫一眼,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体。   ——午安,猫咪很可爱。   ……就这?   不再来点肺腑之言感谢他的善意之举吗?   于是没立刻回复,吊着胃口似地,擎等着下文,却没成想,一分钟过去,对话框干净得像那只橘猫吃过的碗。   李济州缓缓拧起眉,往常都是别人上赶着,他连吃现成的都要挑一挑,哪里容得下别人拿乔。   昨晚那一遭已经是他的极限,于是决定不再绕弯子。   ——你考虑好了吗? 第四章 “你每天都会照镜子吧?”   白桦再度从房间出来,闫启航已经坐在桌前汗流浃背地吸溜着面条。   他走过去,把落地扇扭开,清风送爽,闫启航扭过头冲他傻笑一下:“我寻思几口吃完就走了,不值当开电扇。”   白桦语气淡淡的:“省不了几个钱,何必苦着自己。”   闫启航面朝风扇,捏起T恤领口让凉风灌进去,连声感叹:“天太热了,我看预报,后面连着几天高温预警。”   白桦走到阳台收衣服,很自然地叮嘱他:“小心中暑。”   闫启航嗯了一声,夹起一筷子面条,突然想起什么,又转头看着他问:“白桦哥,你明天晚上有空不?”   白桦投来疑问的目光。   “我明天生日,想请你吃饭。”   白桦愣了愣,“怎么不早说?”   闫启航忙道:“你要是没空,改天也可以。”   “我明天晚班。”   “没事没事,工作要紧。”   “不过可以请假。”   黯淡的眼眸复又亮起,闫启航简直受宠若惊:“真的?”   “嗯。”白桦把收好的衣服搭在小臂上缓步走回客厅,“想吃什么,我请你。”   闫启航又是一愣,连连摆手:“不不不,说好了是我请——”   “等你有钱了再说。”白桦截断他的话,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有种不容置喙的果断。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闫启航讷讷点头:“好吧。”   换班时间快到了,他三两筷子扒拉完面就匆匆出了门。   前脚刚走,房东联系的空调师傅来了,白桦把人请进门,对方去闫启航那屋拆开内机捣鼓一阵,出来揩了把脑门上的汗,说:“压缩机坏了,修起来有点麻烦,这空调还是个杂牌的,市面上少见,估计不好配都。”   “换台新的吧。”   “这个你得跟房东商量。”   “不用跟他商量,你今天就帮忙换好,钱我来出。”   资金到位一切好商量,师傅欣然应允。   解决完室友交代的事,白桦方觉饥肠辘辘,转头回房拿手机准备叫个外卖,刚点进APP,屏幕一闪,有电话进来。   他盯着来电提示看了一两秒,接通放在耳边,喊了声:“妈。”   蒋婕温婉的声调透着浓浓的关切:“小之,妈妈这几天就在N市,今晚一起吃个饭吧。”   “算了吧。”白桦淡淡拒绝:“让黄淮笙知道可不得了。”   蒋婕顿了顿,重重一叹:“你们父子俩到底要僵到什么时候?”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想不通,小之,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白桦失笑,父母双亲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一些不足为道的心情,没必要对其和盘托出,否则只会徒生烦恼。   “妈,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小心思虑过重长皱纹,就不美了。”   蒋婕哀愁道:“你不见我,又不让我知道你住哪儿,过得怎么样,妈妈的心不是铁做的,任儿子在外边儿吃苦受罪都无动于衷。”   白桦同父亲黄淮笙关系紧张,在蒋婕跟前儿却向来懂事又体贴,忙温言哄道:“没有吃苦受罪,我挺好的,在这儿有房子住有工资拿,还没窘迫到睡天桥底下的地步。”   燙淉   蒋婕却是越听越心疼,忍不住迁怒起丈夫,顺带揭短:“你爸简直有病,他自己年轻那会儿,不知道比你叛逆多少倍……”   手机蓦地震动一下,又有消息过来,白桦找借口终结话题,“妈,这边有人找我,先不聊了。”   “小之。”蒋婕想起另一层,心头又添新忧:“你的那个假身份到底顶不顶用,万一叫人认出来怎么办?”   白桦宽慰她:“放心吧妈,认不出来的。”   “我会继续做你爸的思想工作,”蒋婕言之凿凿,“他要是还一意孤行,非要和你断绝关系,我就跟他离婚。”   “……”白桦苦笑:“妈,你要是真心疼我,就别再管这事了。你因为这个跟黄淮笙提离婚,他回头不定又要怎么对付我。   蒋婕无奈:“你们两个,明明是父子俩,怎么偏偏处得跟仇人一样……”   那晚那则消息发出后,李济州联想过对方会怎么回复他的各种可能性,却万万没想到,竟然石沉大海,   从来没有这么被人拂过面子的李少爷耐着性子憋了一天一夜,终于忍无可忍,挨到第二天晚上,气势汹汹地杀去了久未光顾的云巅俱乐部。   甫一踏入正门,立刻就有眼尖的认出他,人群中起了一阵不小的沸腾,李济州裹着浑身的低气压,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跟这儿的老板欠了他二五八万似的。   值班经理一路小跑上前迎接,李济州单手插兜面无表情直抵正题:“把那个白桦给我叫出来。”   经理一愣:“白桦?”   “没这个人?”   “有——有有有有,”经理点头如捣蒜:“……可他今天请假了。”   “请假?”   李济州斜睨过来,看似漫不经心,却叫人背后一凉,经理硬着头皮回禀:“对,他说家里有事,请了一天假。”   一楼大厅金碧辉煌,来往宾客络绎不绝,说话间又有人认出他,浑厚的大嗓门破空而来:“哟,李老弟,稀客啊。”   李济州满是不耐地回头一瞥,嚯,还真巧了,来人正是陆家明的胞兄,陆家成。   对方肥硕的身躯像是被强行塞进那套量身定制的银灰色亮面西装里,迎面走过来犹如一堵移动肉盾,这兄弟俩,一个精瘦如猴,一个大腹便便,放一起简直能演卡通片。   然则人不可貌相,陆家作为后起之秀能挤进N市富豪圈分一杯羹,陆家成功不可没,他在圈子里因此还得了个诨名,叫吸血虫,顾名思义,不管是生意还是合作伙伴,一旦被他盯上,不被吸掉几斤血,轻易甭想甩开。   李济州见他比见到陆家明还烦,那个是不屑于搭理,这个是真难缠。   陆家成胖归胖,却异常矫健灵活,眨眼间已快步走上前,一把揽住李济州的肩膀,小眼睛笑成一道缝,又从那缝里闪出一抹压不住的精光:“听闻令慈最近和黄氏地产联手把开发区那块难啃的地拿下了?可喜可贺啊……”   李济州抬臂搡开他,冷冷道:“我都不知道的事,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你就甭替令慈谦虚了,”陆家成后退半步,两手捏着西装下摆一振衣领,又道:“我还听说,那个项目最近正准备招标分包商,有没有点内部消息,给哥哥我透露透露?”   “没有。”李济州拒得干脆,抬脚欲走。   “别呀,”陆家成挡住他的去路,“既然碰上了,咱哥俩儿好好聊聊呗。”   李济州一生气反而冷静下来,垂眸睇着面前的矮胖男人,调转话题问:“陆家明最近在做什么?”   陆家成被他问住了,懵了懵道:“……他的事,我还真不清楚。”   “你这个当哥的不称职啊……”李济州拖着腔意味深长道:“我可听说,他最近被一个男人勾得五迷三道茶饭不思,说不定什么时候给你娶个男弟媳回去,你们陆家在N市,也算标新立异了。”   陆家成在这方面的观念还是极其传统的,闻言腾时激动起来:“他敢!我打断他的腿!”   “他不敢最好。”撂下这么一句,李济州把人晾在原地扬长而去。   夜深,白昼降下的酷热渐渐褪去,市区最火的小吃一条街人流如织,微风拂过十里飘香,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的摊位汇聚各地热门美食,迎来送往着一轮又一轮的晚归食客。   从临街的一家火锅店里出来,远处摩天大厦铺陈霓虹,照出街边一片车水马龙,属于夏天的气息在空气中浮沉。   白桦在人多的地方总是戴着口罩,吃火锅也专挑有包厢的店,闫启航虽然好奇,却也没多余问,只当他是比自己还严重的社恐。   几瓶啤酒下肚,闫启航酒量不佳,稍有些上头,边走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白桦哥,看见那边最高的那栋楼没,方申集团,N市的龙头企业,我上大学那会儿就梦想毕业能进去工作。”   白桦正垂眸看着手机叫车软件上显示着100+的排队人数微微蹙眉,闻言抬起头,扫了眼远处摩肩接踵的一排地标性建筑中最拔尖的那栋,楼标巨幅LED广告牌闪着“方申置业”四个大字,夜色中流光溢彩。   “……可惜,我那个专业人家只招研究生以上学历的,”闫启航垂头丧气地说:“我连面试都没进,直接就给刷下来了。”   白桦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擅长安慰人,最后只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道了句:“不要灰心。”   夜里八九点,正是小吃街人流量最大的时段,又毗邻商圈跟写字楼,打到车的可能性更加微乎其微,白桦不作挣扎,取消排队订单,搜到了最近的地铁口,准备转乘公共交通。   他拉了拉口罩,转头对闫启航道:“我们去坐地铁吧。”   俩人走到十字路口等红绿灯,街面宽阔,来往车辆川流不息,引擎声不绝于耳,那辆扎眼的兰博基尼大牛飞扬跋扈地从街头开过来时,巨大的轰鸣声几乎盖过了所有。   人群中响起一叠声惊呼:“靠,谁家富二代跑这儿炸街来了?”   李济州从云巅俱乐部出来,开着车漫无目的地满世界乱窜,期间接了个方凝打来的电话,一为查岗,二是通知他把明晚的时间空出来,陪她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商务饭局。   李济州虽看着不着调,到底还是攻读过中欧EMBA并顺利毕了业的人,方凝有意培养他,不想儿子最后也走了丈夫的老路。   母命难为,李济州不得已捏着鼻子应下,过会儿电话又响起,却是之前那个小情人打来的,林叔办事极其效率,她心心念念的绝版古董包到手,特地打过来感谢。   李济州挂着蓝牙耳机,边开车边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对方的撒娇,小情人听出他的敷衍,知道自己已经失宠,心底涌起一阵失落。   她在李济州之前从未跟过别人,这半年多来陪着对方出入一些从前望尘莫及的社交场合,被他宠着惯着,也知情识趣地做一只安分守己的花瓶。从姐妹口中听说这个男人游戏花丛风流成性,她料想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可还是情不自禁地迷失其中。   但她也明白,这种时候死缠烂打讨不到任何好处,她是聪明的,在这段关系结束之前,还试图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以便他日再相逢,还能微笑着问声最近可好。   “李少,我打听到上回在丽笙公关遇见的那个人,就在云巅俱乐部上班。”   李济州眉心一敛,带着警告冷冷道:“你没事瞎打听这个干什么?”   “不不不——”小情人心惊胆战,飞快地说:“我没有想怎么样……只是看你对他有些兴趣,跟姐妹们喝茶聊天时,顺口问了问而已。”   李济州犯不着让一个小情人为他做到这种地步,面色稍霁的同时,听不出情绪道:“抱歉。”   “没关系。”小情人诚惶诚恐。   “还有什么?”   “啊?”   前方汇入一个十字路口,附近紧挨着一处大型商圈跟小吃街,行人和车辆搅成一锅粥,路面拥堵加剧,指挥交通的交警姗姗来迟,深灰色大牛夹在车流中憋屈地移动着,李济州耐着性子问:“关于他的事,你还知道些什么?”   小情人忙倒豆子似地说:“还有那天宴会过后,不少人也在打听他。”   听筒内安静一两秒,才听见一句:“还挺抢手……”   “李少……”小情人期期艾艾:“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路口绿灯切换,车流开始移动,李济州驱车跟上,不经意间扫了眼不远处刚刚穿过马路的人群,一道秀颀身影鹤立鸡群般映入眼帘,目光倏而定住。   那边还在等待答复的小情人只听见一下干脆利落的嘟声,通话被无情挂断。   超跑打着右转向灯缓缓泊靠路边,引周遭路人纷纷侧目,闫启航也随大流地扭头望,定睛后愤然道:“万恶的有钱人……”   下一刻,万恶的有钱人推开车门走出,长腿阔步径直朝着他们而来。   靠,不至于吧……   闫启航悚然一惊,这也能听见?   对方来势汹汹,高大身形一闪,挡住二人去路,唇边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白桦,又见面了。”   白桦属实怔了怔,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李济州,而且自己戴着口罩,隔着茫茫夜色,对方都能认出他,一双眼睛堪比雷达。   却很快淡定下来,说:“好巧。”   李济州旁若无人地陈述:“我专程去俱乐部找你,经理说你请假了。”   他刻意咬重了专程两个字,果不其然看到白桦眸光闪烁,含糊地嗯了一声。   “这里说话不方便。”李济州拿捏着主导权,下巴微抬:“先上车。”   对方没动,李济州耐心等待片刻,盯着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下通牒般地淡淡道:“我给你机会了。”   不知为何,他的攻势比初见那晚要咄咄逼人许多。   数秒后,白桦转头,对不明就里的室友说:“你先回去吧。”   闫启航此刻酒已醒了大半,虽隐约猜出俩人的关系,但也知道眼下这种情形不是他能置喙的,讷讷点头:“好。”   超跑引擎呼啸一路驰骋,李济州如愿载上人,开始秋后算账:“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白桦迟疑一下说:“不知道该怎么回。”   “所以你就这么晾着我?”   白桦没接腔,不知是默认还是无言以对。   李济州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听不出喜怒地揶揄:“真有你的。”   气氛陡然怪异起来,明明只是才刚见过两回面的陌生人,却搞得跟谈恋爱闹别扭的小情侣一样,白桦觉出不对劲,偏头看了眼车窗外簌簌后退的街景,有意岔开话题问:“去哪儿?”   “我家。”   他怔住,又听李济州接着道:“看你的猫。”   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白桦说:“太晚了,能不能改天?”   “改天?”李济州睨他一眼,跋扈尽显:“改天我又要上哪儿捉你去?”   料想这一遭逃不掉,白桦垂下眼帘沉默。   李济州拿余光瞥着身旁的人,斑驳霓虹透过挡风玻璃照进来,精致柔和的侧脸上光线明灭,像件艺术品。   难怪这么抢手。   于是换了章法,以退为进:“放心,你要是不想留下来过夜,我再派人送你回去就是。”   抵达湖景别墅时已至深夜九点多钟,主屋灯火通明,李济州大摇大摆领着白桦从正门进去,林叔立在玄关处迎接,瞧见少爷带人回来,见怪不怪地去备茶拿点心。   李济州把人叫住,“别忙了,他来看看猫,待会儿就走。”   林叔颔首应下,侧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默道:哦,这位就是少爷最近看上的新人。   他心细如发,觉出对方从进门起的言行举止都显得得体又自然,丝毫没有眼神乱瞟手脚放不开的局促感,那种由内而外的从容不迫,并非上过几天所谓的礼仪培训班就能习得的,眼界与见识的开阔,于细微处见分明,而这些,都需要一个经年累月潜移默化的过程。   他不由多看了几眼,感慨:看来少爷的眼光颇有长进。   李济州断不知林叔心中所感,领着人直奔宠物房而去。   易拉罐不久前刚被专职保姆喂了零食罐头,正餍足地窝在一只蓝丝绒脚凳上洗脸,门口动静由远及近,影子一闪,进来两个两脚兽。   前边儿那个它认识,这两天经常抱它给它梳毛的,虽然技术不怎么样。后边儿那个似曾相似,好像之前给它进贡过食物,这些天不见,难不成是捕猎的时候遇到了危险才脱困,真是愚蠢又不中用的两脚兽啊……算了,就奖励你摸一摸本王的肚皮吧。   橘猫朝白桦翻起肚皮撒欢,李济州挑眉笑道:“没想到它还认得你。”   白桦蹲下来,掌心贴着猫咪柔软温热的肚皮轻柔抚摸,右边光线一暗,是李济州挨着自己也蹲了下来。   “是不是挺会享福的?”他话里有话:“猫比人聪明。”   白桦沉默须臾,开口叫他:“李少。”   他破天荒喊了李少,像是妥协,也像是一种暗示,“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其实是骗你的。”   李济州侧头看他:“哪些?”   白桦一下一下地拂着猫的尾巴毛,道:“说我在考虑要不要答应陆家明,之所以那样讲,其实是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庸俗又肤浅的人,从而失去兴趣。”   李济州不由失笑:“……你把我看得真高尚。”   白桦也笑了:“是啊。”   李济州抓住重点:“这么说,你一开始就没打算跟着陆家明?那你那天为什么会陪他一起去丽笙公馆?”   白桦一五一十道:“他直接从俱乐部把我叫走,经理说算出外勤,有提成,一天五百块。我没法拒绝,会丢工作。”   李济州道:“既然你为了五百块提成肯就跟他走,又为什么要拒绝他包养你的提议?”   白桦蹲累了,撑膝站起,垂眸看着他,似乎没注意到自己是在居高临下地同对方说话,双眸清澈纯净,“我们这样的人,哪怕身不由己,也是有底线的。”   “是吗?”李济州缓缓起身,眸色幽深且耐人寻味,直直看进对方眼睛里。   “你每天都会照镜子吧?顶着这样一张脸,在云巅俱乐部那种地方上班,难道没有预设过会招来什么?”他唇角噙着笑,讥诮的,嘲弄的,像看一只陷入笼中而不自知的雀儿,“你太知道了,之所以拒绝陆家明,哪里是因为什么狗屁底线——”   他踱步欺近,抬手扣住白桦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让被戳破后惊慌失措的目光无从闪躲:“你只是看不上眼。”   白桦面色僵了僵,嘴唇翕动两下,却听他又说:“先别急着狡辩,揭穿你并不是我的目的。”   他放开对方后撤半步,暂时按下心头绮念,笑着把威逼利诱说得坦荡:“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以后就跟着我,要么谁你都捞不到,考虑清楚,我不会强人所难的。” 第五章 “我答应你。”   黑色宾利缓缓开进主屋正门前停靠,车灯照亮前庭葱郁的草坪,惊了丛中虫豸,也让客厅里的林迟宴暗道不妙,忙朝一旁佣人使了个眼色,“快去跟少爷说,夫人回来了。”言罢疾步走出大门迎接。   廊下,秘书绕过车头拉开后座的门,方凝矮身下车,迎面看到林迟宴走过来,心下了然。   “他还没回来?”   林迟宴滴水不漏道:“少爷已经回来了,这会儿应该在自己房里,我差人去叫了。”   进客厅,佣人奉上茶,方凝端起抿了一口,不远处户内电梯叮咚一声,李济州姗姗来迟。   “大半夜的,你跑我这儿查岗来了?”   方凝搁下杯子,不疾不徐道:“你爸今晚在家,我就不回去了,在你这儿住一宿。”   李济州走到她对面的沙发前坐下,长腿交叠架在旁边脚凳上,一派吊儿郎当:“他又怎么惹你了?”   方凝面无波澜,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没怎么,我跟他啊,这辈子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上一辈的感情纠葛李济州管不了也没兴趣管,耸了下肩说:“反正我这儿房间多,随你住得开心。”   方凝看他一眼,“不嫌我打搅你?”   “你是我妈,我什么时候嫌过你?”   “嘴这么甜,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瞒着我?”   李济州笑得无奈:“……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方凝最晓得自己儿子什么德行,撂下一句:“没有最好。”言罢起身要回房休息。   “妈。”李济州破天荒把她叫住,正经八百道:“咱母子俩也很长时间没在一起说话了,再陪我聊两句呗,正好我也饿了,”他抬头看向林叔:“让厨房做点宵夜送来。”   方凝觑着他:“怎的?你往家里藏人了,怕我发现,所以找借口绊住我?”   李济州:“……”能不这么会猜吗?   方凝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就知道你耐不住,跟你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说完,没给李济州反应的机会,转身径直往户内电梯走去。   某人坐不住了,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弹起,大步流星追过来:“妈,真没有,你这样怀疑我我可要伤心了……”   电梯门感应开启,方凝抬脚踏入,对门外的李济州面无表情道:“有没有,我看了才知道。”   门很快要合上,李济州侧身挤进来,事到临头,他脸上却看不出太多即将被抓包的紧张,刚刚那一下仿佛虚晃一枪,也不知是太有把握还是太猖狂。   抵达二楼,母子俩一前一后走出,提花羊绒地毯铺就的走廊一路通到开了扇拱形窗棂的尽头,两侧房门或掩或敞,猜不出哪间被藏了人。   “给你机会,”方凝说:“现在招供,我不会计较太多。”   李济州抱起膀子:“诈我呢,都这副架势了,说不计较谁信啊?”   方凝瞪他一眼,撸起袖子真开始挨个房间搜了起来。   李济州没挪步,抱臂倚墙八风不动。   等方凝一鼓作气搜完二楼的所有房间,也渐渐冷静下来,折回来站在儿子面前问:“你把人藏哪儿了?”   李济州放下胳膊,“说了没有,你偏不信。”   方凝盯着儿子,却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想让别人信,也要问心无愧才行。”   李济州敛了戏谑,深目幽沉:“妈,你在说谁?”   方凝陡然回过神,仓皇撤开视线,一声叹息,“……我真是昏了头了。”像在说她方才过激的行为,也像是在叹她刚刚那句莫名的话。   李济州知晓他妈因何伤怀,当年李方两家结亲,对外宣称是商业联姻,方凝也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下一代的颜值,难道真的仅仅只有这些?   凡尘俗世的爱恨嗔痴,说不清道不明,一张情网落下,罩住许多人。   气氛凝着,冷不丁一声猫叫,将走廊上二人的注意力同时捉去。   李济州没想到,那只小家伙会自来熟到这种地步,吃饱喝足竟开始巡视领地。   方凝循声睇过去,望着贴墙根悠闲走过来的橘猫一愣,看向儿子:“原来藏的不是人,是猫。”   李济州顺着她的话接:“啊,对。”   “哪儿来的?”   “捡的。”   方凝不信,李济州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吃穿用度样样都挑最好,供他享乐消遣的玩意儿更不必说,居然肯花心思养一只捡来的流浪猫,只怕别有用意。   可方才那一遭让她有些心神恍惚,无暇多顾,没再说什么便扭身回房了。   深夜十一点多,湖景别墅的雕花铁艺门缓缓开启,银顶迈巴赫GLS穿过中庭平稳驶出,副驾座位上,白桦一声不吭颔首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给你时间考虑。”李济州不急不躁游刃有余,他已经把话讲得足够清楚,白桦若聪明识相,该知道要如何选择。   “但我耐心不太够,这样吧,”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嘴边挂着笑,讲出的话却并不客气:“在车开到你家之前,给我一个答复。”   “不用等那么久。”白桦转过脸抬起眸,视线顺着对方高挺的鼻梁缓缓扫下去,在凸起的喉结上停顿一两秒,收回目光。   “我答应你。”   清晨,新鲜阳光透过窗棂照进餐厅,偌大的黄花梨长桌一头,佣人将早餐摆上后安静退下,留管家林叔一人侍奉在侧,他抬腕看了看时间,拎起茶壶往面前的瓷杯里注入红茶,热气袅袅升腾,厅中清香浮动。   不多时,方凝款步而来的身影出现在餐厅门口,林叔放下茶壶问了声早安,待对方走近后,俯身为她拉开椅子。   方凝落座后拿起桌上的平板,开始查收邮件审批流程浏览晨间新闻,抽空吃两口早餐,作为方家这一辈最能干的大女儿,方申集团现任董事长,她总是很忙。   一杯红茶不知不觉间见了底,林叔拎壶添上,汩汩水声响,方凝从繁忙的工作中稍稍分出神,问:“他昨晚是不是又出去了?”   林叔倒茶的动作一顿,违心道:“没有。”   工作的事且告一段落,方凝逮着林叔刨根问底:“那只猫是怎么回事?”   林叔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济州从小跟着你生活,比起我们,你更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长辈。”方凝缓缓道:“如今大了,很多事他都瞒着我,倒是愿意同你分享。”   林叔硬着头皮斟酌词句道:“我们做下人的,只管照顾好他的衣食起居,旁的事,少爷自己心里有谱,夫人也不用太过忧虑。”   方凝道:“若真这样也就好了,怕只怕他随了亲爹,负心滥情,攒下一身风流债。”   这话林叔没法接,半是安慰半是感慨地说:“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   用罢早餐,方凝直接去了公司,捱到九点多,李济州才从二楼晃悠下来,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整个人看似容光焕发神清气爽。   林叔问他早餐怎么用,被他挥手拒绝:“不了,时间来不及,我去公司吃。”   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李少爷居然有这样勤劳刻苦的一天。   说归说,到公司也已接近午时,别人例会都开完了两茬儿,李济州闲庭信步似地晃进自己办公室,屁股刚沾凳,助理敲开门,隔着偌大的办公桌递上一沓厚厚的文件,刚打印出来的,隐约还透着新鲜的油墨味。   “小李总,方董让我把这份文件拿给你过目。”   李济州手指轻点桌面,不是很积极:“放那儿吧,我待会儿看。”   助理放下文件仍站着不动,又说:“方董还交代,下午跟黄氏集团那边的方案讨论会,你也一起参加一下。”   李济州坐正身体,面上未有太多惊讶,仿佛提前猜到,嗯了一声,“你去吧,我知道了。”   助理暗暗松口气,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帮我订份午餐,老样子。”   助理应下:“好的。”   之后李济州便待在办公室没挪步,赶在下午会议开始前,临时抱佛脚地将整个项目的前后脉络大致了解个七七八八。怨不得陆家成那么惦记,这个项目光拿地就耗资百亿,且有政府背书,准备规划建设一体化的低碳生态园区,如此体量庞大的项目,方申集团作为本地龙头企业,自是当仁不让。   至于这次的合作伙伴黄氏集团,其雄厚资本更加难以估量,董事长黄淮笙是根正苗红的B城大院子弟,起先做房地产起家,赶上时代浪潮,短短几年时间便一跃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地产大亨,之后又乘势而为,将业务版图扩大到文娱文旅、酒店、医疗、金融、互联网科技以及新能源等各个行业,而此次合作,虽然官方论调是强强联合,实际上,却是方申集团乘了对方的东风。   下午开会时,李济州见到了黄氏集团出席这次合作项目的总代表,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岁出头,姓顾,叫顾西恩,长相斯文俊秀,气质端方儒雅,随行人喊他顾总,名片上印着的抬头是,黄氏集团华南大区事业部总经理。   他盯着人看了好几眼,总觉得那眉眼五官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夜晚,方申这边作为东道主,设宴邀请黄氏集团一行。   席间推杯换盏,李济州装模作样了一天,此刻终于有些耐不住,他那边才刚将白桦弄到手,正是心猿意马的时候,夜色旖旎,良辰美景,在这里多待一秒钟都觉得浪费。   酒过三巡,公事聊完,方凝话起了家常,对那位顾总道:“前些天邀你母亲喝茶,听她说头疼病又犯了,我联系上一位老中医,本打算带着人去给她瞧瞧的,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回B市了。”   顾西恩端起酒杯朝这边倾了倾,笑着说:“我替家母谢谢方董,只是她这头疼病,光靠药物恐怕难以根治。”   他言至于此,没有继续往下说,方凝也未追问,话题就此搁下。   散了席,将对方一行送出门,方凝扭头觑着已急不可耐低头看手机的李济州道:“难为你今晚坐得住。”   李济州发出消息,将手机揣回兜里,短暂地装乖:“我今天表现得不好吗?”   确实,下午的讨论会上,原以为他会对项目梗概一问三不知,却没想到竟已全盘掌握知晓详尽,谈吐间游刃有余,好像从头到尾跟进过一样信手拈来。   方凝没话说,默了默才又道:“刚刚我见你一直盯着那位顾总瞧,别是又动了什么歪心思。”   李济州冤枉:“这回真没有。”   他眼下正藏着一个刚到手的小美人,无暇分心其他,再者,那位顾总虽说样貌生得不错,却处处透着一股已有家室的人夫感,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年轻水嫩点儿的。   “他是蒋夫人跟上一任丈夫生的孩子,身份特殊,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你心里明白就好,切记不要去招惹。”   李济州闻言略一诧异,随即又升起另一层预感,故意道:“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这个项目我准备交由你全权负责,日后少不了要跟那位顾总打交道,多了解一些总没坏处。”   “这么重要的项目,全部交给我,你放心啊?”   方凝认真地看他一眼,“你是我儿子,交给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六章 “你是第一个。”   云巅俱乐部员工换衣间,白桦拉开储物柜柜门,脱掉工作服,拿出自己的T恤套上,搁在角落的手机屏幕一闪,他五指插入发间简单拢了拢被领口蹭乱的短发,方才不慌不忙地拿起查看消息。   李济州一连发过来三条微信,前后间隔约莫一个多小时,字里行间的语气也逐渐失去耐心。   ——今晚八点去你们俱乐部对面那家酒店,顶层行政套房,跟前台报我名字,她会给你房卡。   ——回消息。   ——人呢?   白桦慢条斯理地打字回过去:不好意思,刚在上班,手机没带在身上。   余光里阴影一闪,背后有人经过,他不动声色地摁灭手机,拽下搭在柜门上的工作服,拎在手里对折叠好,平整放入,砰地一声扣上柜门。   还没走出俱乐部大门,电话就追了过来。   李少爷劈头盖脸一通输出:“你这上的什么破班,手机也不准拿,万一有急事怎么办?”   白桦立在台阶下看着夜色中霓虹斑斓的车水马龙,轻声细语地解释:“这是规定,我们也没办法。”   “趁早辞职别干了。”   “……抱歉。”   李济州惯会给一巴掌再给颗甜枣,态度很快软下来,道:“行了,我没怪你,现在下班了吧?”   “嗯。”   “来对面酒店。”   白桦迟疑了一下,“做什么?”   李济州被他看似天真的话逗乐,心道果然还是个雏儿,人生头一遭,紧张也在所难免。   “你说呢?”   白桦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像是被吓着了,磕磕绊绊地出声:“我……”   李济州轻笑一下,好脾气地有商有量:“那这样,你要是还没做好准备,我今天就先不碰你。”   “那——”   “不过你还是得过来,”某人转瞬间又出尔反尔,“一天没见,怪想你的。”   “……哦。”   酒店顶层行政套房,李济州刚挂断一通电话,点了根烟站在落地窗边吞云吐雾,不多时,门铃响,他拿下烟头掐灭,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到玄关处拉开门。   顶层空无一人的走廊,白桦形单影只立在门外,目光与他有一瞬间的交汇,随即微低下头躲开视线,双手垂在身前,十指交叉虚虚地拢着,似有些窘困。   “晚上好。”   李济州话音落,倏而一把扣住手腕将人拽进屋,白桦反应不及,被巨大力道带着,直直撞进他怀里。   砰,门重重关上,封锁了唯一的退路。   被两条精悍有力的臂膀牢牢圈着,大手揽在后腰,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传递着对方的体温,白桦猝不及防睁大了眼睛,胆怯的表情像惊弓之鸟,看得李济州下腹一紧,心底暗骂一声艹,他自诩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何况肖想多日的美人在怀,再想想不久前夸下的海口,简直自讨苦吃。   “我有点后悔……”低哑着声音一下叹息:“看来真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白桦眼底慌乱更甚,抵在坚实胸膛前的手用力一推,竟真的被他挣脱。   李济州后退半步,背部靠着墙稳住,额前两绺发丝垂下,平添了几分桀骜不羁。   “别怕。”他勾起唇角,像是在给对方吃定心丸,也像在催眠自己:“我说话算话,今晚一定不会碰你。”   白桦不说话,只看着他,漂亮的瞳眸中满是惊魂未定的紧张。   不行,不能太急。   李济州不喜欢霸王硬上弓,向来讲求的都是个你情我愿,可眼前这人却神奇地激发出了他最原始的施虐欲,在体内横冲直撞妄图捣毁理智的高地。   他深呼吸一个来回,抬起腕表看了眼时间,温言道:“你刚下班?吃没吃晚饭,我让酒店送些餐点过来一起吃?”   白桦抿了抿嘴:“好。”   餐点很快由推车送入,盖子掀开,食物香气瞬间扑鼻,白松露烩饭,蟹粉海胆意面,香煎牛肋排,布列塔尼蓝龙虾,松茸菌煲排骨汤,另外还附赠了一瓶佐餐的红酒。   服务员往餐厅区布好菜后便退下,那瓶红酒竟也贴心地给提前醒上了,头顶垂丝水晶灯洒下一洼暖黄光束,桌上成套的餐具高脚杯双双对对,氛围烘托得恰到好处。   李济州不禁想笑,这阵仗搞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过来吃饭吧。”他招呼人走近后,似笑非笑道:“要不要喝点酒?”   白桦摇头,“我酒量不行。”   “行不行都是练出来的,一杯总可以吧,就当是陪我了。”   他一锤定音,说完便拿起醒酒器兀自倒上,白桦再难拒绝,轻轻嗯了一声。   珍馐美味摆了满桌,却远不及对面坐着的人秀色可餐,李济州才陪着方凝应付完一顿商务饭局,压根儿不饿,象征性地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   “慢点吃,别噎着。”   他这纯属没话找话,白桦的吃相非但一点也不狼吞虎咽,反倒异常斯文秀气,举手投足间叫人赏心悦目。   李济州堂而皇之地盯着他瞧了半晌,开口问:“你老家哪儿的?”   白桦动作一顿,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擦嘴,方才抬眸答道:“我是北方人。”   “北方哪儿?”   “小地方,不值一提。”   李济州笑:“不愿意说?难不成你是想防着以后跑了,我会顺着地址找到你老家去?”   白桦没辙,老实报出一个小县城的名字,李济州果然没听过,把话题轻巧揭过:“吃饱了?”   “饱了。”   李济州眼神往身侧一递,颐指气使:“过来,坐我旁边。”   顿了顿,白桦才站起身绕过桌子走近,刚拉开椅子,手腕又被大力攥住,李济州将人拽到跟前儿,拦腰一抱摁在腿上,仰头欣赏着他脸上的惊慌失措,声线暗哑:“俱乐部经理没教过你要怎么哄人开心吗?”   白桦垂眸看着他,眼底蕴着一丝李济州未曾察觉到的别样的情绪,颈间喉结上下滚动:“没教过。”   “也好。”   手掌隔着单薄衣料一寸一寸往上摩挲,按在后心处,稍稍发力,怀里人被压着不得不贴上来,两片近在咫尺的淡色唇瓣让酒润出诱人犯罪的红。   浅尝辄止的一个吻,好温柔,不像李济州的作风。   唇分,大手仍分毫不移地锁着腰肢,花心思搞到手的人,尝起来味道果然不差。   “……那我教你。”   臂膀鼓着青筋,陡然用力把人腾空抱起,转身踢开碍事的椅子径直往一个方向走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白桦仰面摔在沙发上,身体弹了两下,李济州高大的身躯压下来,驾轻就熟地屈膝分开怀中人的双腿,又扣住手腕摁在头顶,做完一系列动作,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全然没做挣扎。   他松开手,一肘支着撑起上半身,佯装讶异:“这么乖?”   白桦定定看着他,表情认真到有些过分天真:“你说过今晚不会碰我。”   “……”李济州吃瘪,好气又好笑:“你还真相信。”   俩人呼出的鼻息在咫尺间纠缠,白桦凝眸看着他,却突然伸手,反客为主地一把拽住衣领将人扯向自己,仰头亲吻上来。   他突如其来的热情配合让李济州惊讶,却很快照单全收地收拢双臂,发了狠地吻回去,唇齿厮磨间,气息变得危险而粗重,“你……”掌心托住后脑勺,李济州眯起眼睛注视着他:“你跟男人做过?”   方才那记绵长的深吻让白桦思绪迷乱,本能地否认:“……没。”   “陆家明碰过你了?”   “……”   掐在腰肢上的手掌力道一沉,“有?”   “没有。”   李济州眸色晦暗,他在这方面并没什么处子情结,只要对方身体健康履历干净,睡一睡也无妨,可眼下,看着被禁锢在怀中的人,想象着白桦或许在自己之前也曾这样躺在其他人身下忘乎所以意乱情迷,占有欲作祟,竟顿觉不爽了起来。   “真的?”   白桦胸口起伏一个来回,说:“我没跟别人做过,男的女的都没有,”他顿了一瞬,补上最后的话,悦耳声线自带安抚人心的蛊惑:“你是第一个。”   浴室雾气弥漫,两道贴近的模糊身影被灯光拓在磨砂玻璃壁上,花洒仍开着,水声淅沥不停。   李济州欣赏着眼前这副极具力量美感的身体,纤长紧实的背部肌理在战栗中绷成一道优美的弧线,未干的水珠凝在细腻光洁的白皙皮肤上,被刚刚那波余韵冲击着,透出一层暧昧的薄红。   “多久没用手给自己弄过了?”   白桦力有不逮地扶着洗手台,垂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流畅拉伸的颈部线条铺着一层光泽,看得身后人更加口干舌燥。   下一秒,大手紧扣住窄腰,不由分说地从后面撞了进去,掌心下的皮肤在粗暴对待下激起一阵阵颤栗。   李济州在床上的口碑向来很好,喜欢掌握主动权,却从来没有施虐欲。   除非忍不住。   视线被冲散,理智廉耻也被彻底碾碎,白桦撑着洗手台一边压抑着喘息一边费力地抬起头,面前镜子蒙了一层厚厚的水汽,他看不清自己的脸,却在这一刻神飞天外,想象着自己那位骄傲的不可一世的父亲知道后,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曾几何时他还拼命想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直到发现一切都是无用功,热爱的事业在父亲眼中仅仅只是毫无价值的破烂儿,努力赢来的那些成就和赞誉,也不过是黄淮笙儿子光环下的唾手可得。   他不理解父亲评价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就像父亲始终不能理解他的追求,误会是一道天堑,横亘在父子二人中间。   ——“别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离了我,你还能翻出天去?”   他的走神很快引来李济州的不满,一阵狂风骤雨般地掠夺后,一臂横至身前捞起瘫软如泥的身体,手掌扳过下颌迫使他回头看向自己。   “在想哪个野男人?”   白桦眸中蕴着水雾,极力忍耐的崩溃模样脆弱又引人犯罪,他摇着头,又轻轻眨了下眼,一滴泪水倏而自颊边滑落,李济州蓦地愣住了,下意识伸手去接,掌根托起脸,指腹擦过眼角,声调一下子温柔许多:“我弄疼你了?”   “……不……不是。”   细密的吻落在颈侧,李济州附在耳边恶劣道:“哦,那看来是爽哭了。”   白桦还来不及回答,便被翻过身重新抵在洗手台上。   “既然不疼,那就继续……” 第七章 “嫌我养不起你?”   一夜荒唐过后,白桦在酒店大床上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睁开眼后盯着天花板兀自愣了半晌,等七零八落的意识尽数回炉,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昨晚凌乱的记忆潮水般涌回脑中,初尝性/事的身体被荒淫无度地一番折腾,险些散了架,他抬起手挡在额前,阖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缓了几缓复又睁开,扶着酸软的腰艰难坐起。   五指插入发间撸了把刘海,扭过脸,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他的手机,拿起后屏幕自动唤醒,上面躺着几条未读消息,点进去,最上面是李济州发来的。   ——我还有事先走了,房间你想住多久都行,没人会赶你。这几天也不用去俱乐部,帮你请好了假,不会扣工资。   另外又发了个电话号码,附上一句交待: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任何需要就找林叔,这是他的电话。   白桦似有若无地撇了下嘴,退出对话框后又想到什么,重新点进去回复他:好,知道了。   丢下手机,他起身挪着缓慢的步伐走去浴室洗漱,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才裹着浴袍出来,经过起居室,昨晚被剥下的衣服仍散落在地毯上,他走过去拿起,换好衣服后又回到卧室,拿了手机离开。   顶层行政套房环境静谧,鲜少有人上来打搅,走廊空无一人,他的脚步踩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被隐去声音,途径一道门,咔擦一声,有房客从里面出来。   白桦步履未停,继续往电梯口走。   却冷不丁后方响起一道诧异的声音,喊着他的本名:“净之?”   白桦身形一滞,回头看清对方的脸,笑了,转过身对着那人唤了声:“哥。”   顾西恩上前两步走近,“你怎么在这儿?”他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人,眉心凝起忧色:“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了。”   “那不是正好说明,我的目的达到了?”白桦抬手状似不经意地拢了一下T恤领口,半开着玩笑:“为了不让人认出来,我还差点去整容呢。”   “胡闹。”顾西恩看着这个相差七岁的同母异父的弟弟,眼底浮出的担忧多过于责难,视线扫过对方眼尾凭空出现的一枚小痣,指了指自己脸上同样的位置蹙眉疑问:“……这里?”   “我找人纹的,是不是很成功?”   顾西恩无可奈何,做都做了,再兴师问罪也为时已晚,又道:“妈昨天刚走,早知道能在这里遇见你,押也要押你过去见她。”   “饶了我吧……”白桦站立片刻腿脚又开始发软,后退半步虚靠着墙壁,正色道:“在这儿遇见我的事,别跟妈说。”   顾西恩不置可否,问他:“你在这里上班?”   上班这个词让白桦联想到什么,神色古怪地轻笑一下:“算是吧。”   顾西恩掏出手机:“把你现在的号码给我。”   白桦:“你们一个个的,让黄淮笙知道了不怕他发飙么?”   “我是以哥哥的身份关心你,跟黄董无关。”   白桦没再跟他辩,拿过手机边输号码边随口问:“你呢,过来出差的?”   “嗯,今晚的航班回S市,你现在有空吗,我们一起吃顿饭。”   “不了。”白桦把手机递还给他,“我还得上班儿呢。”   顾西恩叹口气:“我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净之,你真没必要这样跟黄董置气。”   “谁跟他置气了,”白桦半真半假地笑:“明明是他要跟我断绝关系。”   “你——”   “哥,”白桦截断他的话,眼眸中七分认真三分调侃:“发现没有,其实你更像他的亲生儿子。”   顾西恩一怔,立马表情严肃道:“别开这种玩笑。”   白桦半抬手讨饶,顺势挥了挥,很冷酷地道别:“走了,有缘再见。”   “……”顾西恩摇摇头,看着他走姿别扭的背影叮嘱:“照顾好自己。”   那之后过了一个礼拜,李济州才再次出现,也因此错过了白桦高烧不退住院挂水的三天。不怪他拔x无情,方凝上回说要他全权负责生态园的项目,并不是一句戏言,纷沓而来的大小会议、各项等待拍板定夺的决策,方凝不闻不问统统都丢给了他,李济州被绊住脚步,如此废寝忘食地工作了一个星期,回过神来,发现白桦竟然始终没给他发过消息。   岂有此理。   这让李大少爷不爽到极点,等终于从繁琐事务中抽出空,直接杀到云巅俱乐部堵人。   白桦休了几日病假,今天刚来上班,病去如抽丝,他整个人清减不少,原本巴掌大的脸更显清瘦,经理体恤他情况特殊,又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给他安排在吧台擦洗杯子,不用四处走动抛头露面。   云巅俱乐部分上下好几层,是集商务娱乐休闲为一体大型会所,这一层是年轻人居多的酒吧蹦迪区,也是唯一对外开放的区域,里面还搭了个不算小的舞台,经常会有乐队来这儿走穴商演,不排除一些小有名气的,今晚过来的这支乐队是前阵子参加过某音综排名还算靠前的,以花式改编乐坛前辈们的经典老歌走红。   此刻舞台上射灯晃动闪烁,正中央一个发色染成金黄的年轻男孩抱着电吉他用过分华丽的转音炫技,台下人声鼎沸鼓噪喧嚣,来了不少他们的粉丝,云巅酒吧低消都要四位数往上,看来这支乐队确实够火。   吧台后,跟白桦搭班的调酒师忍不住吐槽道:“这改编的什么,狼哭鬼嚎的,明明原版那么经典,不懂现在年轻人的审美……”   他说完,等了几秒发现白桦没接腔,便用胳膊杵了杵身旁的人,寻求认同似地:“你觉着呢?”   白桦笑笑:“各花入各眼,时代不同,对音乐风格的需求也不一样。”   调酒师撇嘴摇头:“合着是我老了呗……”   说话间,一曲毕,金发主唱握着立麦抬手压了压粉丝的欢呼,说:“接下来这首歌,本来也是参赛曲目,但因为准备得不够充分,遗憾没能让它在舞台上跟大家见面。今天在这里呢,我们想把这首歌送给到场的各位,同时也向我最喜欢的乐队组合致敬,一首改编的《理想主义》,献给世界上最棒的Bathory!和你们!”   话音落,架子鼓密集的鼓点伴随着旋律起,合着人群爆发出的巨大声浪,足以掀飞天花板。   李济州正好这时候被经理引着从侧门进来,炸裂的高亢鼓点震荡着耳膜,他吓了一跳,随即烦躁地拧起眉,经理慌忙解释:“不好意思李少,今天有个乐队在这儿商演,挺吵的,要不你先去楼上包间休息,我帮你把白桦叫过去。”   “不用。”李济州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酒吧很大,灯光迷幻,舞池中央群魔乱舞,他本是爱极了这浮华热闹的人,此刻却觉得厌烦,侧脸笼在一片昏暗的光影下更显深沉,问:“他人在哪儿?”   经理指了个方向,李济州迈开步子,抬手朝后挥了挥,经理识趣撤离。   吧台前,一个醉意熏熏的年轻女孩摇摇晃晃地靠过来,一肘支起下巴朝低头擦拭台面的白桦招手道:“帅哥,来杯特调。”   白桦抬起头:“抱歉,调酒师刚离开,马上回来。”   女孩却陡然愣住,放下胳膊定定看着他的脸,嗫嚅出声:“……是我喝醉了吗,你长得好像——”   “美女,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老掉牙的搭讪套路?”   一道低沉嗓音裹着笑意横插进来,打断女孩的话,也吸引她扭头朝声源处看去。   映入眼帘的男人西装考究面容英俊,双腿交叠斜倚着吧台外侧的姿态一派潇洒倜傥,女孩脸一红,心如擂鼓,以为碰上了可望不可求的极品艳遇,克制又矜持地咬了咬下唇,眼神里透露出的雀跃暴露了心事。   下一刻却见男人转头看向那位服务生小哥,语气不善:“这个破班就非上不可是吧,嫌我养不起你?”   女孩惊得险些咬到舌头:“?!”   员工休息室,李济州纡尊降贵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搭起二郎腿顺便点燃了一根烟。   白桦张了张嘴,把那句这儿不让抽烟的劝告憋了回去,规矩是给他们这些人立的,对李济州显然没用。   “听林叔说,你没找过他?”   白桦反应一下才想起林叔是哪位,摇摇头:“没有。”   李济州往嘴里送烟的手一顿,这倒让他意外,以往那些床伴小情儿,春宵一度后或多或少都会问他要点东西,包包首饰、豪车手表、名家藏品,只要不是太离谱,他大手一挥有求必应,千金难买爷高兴,如果哪天对方是用这些小恩小惠都满足不了的,说明胃口更大,那他就得掂量掂量了。   李济州猛抽一口,掐灭烟丢掉,伸手揽人入怀,往那滚圆的臀*上一拍,腔调狎昵:“今晚跟我回去,让林叔给你挑身衣服,明天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白桦为难:“我明天——”   “你要是再提上班的事,信不信明天我就让经理把你给辞了?”   李济州混账起来挺不是东西的,把人逼得眼圈发红不敢说话,末了自己也觉得过分,搂着腰又好声好气地哄上了:“你现在的主业就是陪我,副业才是在这里工作,我已经跟你们经理说了,以后你陪着我的时间,都算出外勤,这样行不行?”   砰——   休息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两个正嬉笑打闹的男服务员一前一后挤进来,为首的那个率先看到屋内有人,遂被李济州浸着冰碴儿的眼神冷冷睨过来,吓得他浑身一凛,僵在那里。   后面那个还在推着他:“快走啊,好狗不挡道……”   白桦被摁坐在李济州腿上,见状慌忙要挣扎起身,却让铁一样坚实的臂膀紧紧箍着,动弹不得。   两名男服务员齐齐噤声,表情微妙地看了白桦一眼。   李济州阴沉着脸朝门口吐出一个音节:“滚。”   门一开一关,那俩人屁滚尿流地离开了。   “没眼色的东西。”李济州说完这句,刚刚还紧箍在白桦腰上的手却松开了,仰头看着他微微僵硬的脸色,掐起下巴戏谑:“这就吓到了,他们还不知道你跟了我么?”   从休息室出来,白桦要去负一层的换衣间,出口需要绕到对面去,夜场音乐劲爆,舞池沸腾,那位金发主唱也玩嗨了,正握着立麦让大家点歌,七嘴八舌喊什么的都有,他随机指了一位粉丝,对方兴奋地大喊:“能不能来一首黄净之的《热火》?”   金发主唱挑眉:“哇哦,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偶像?”   一时间欢呼声更加震耳欲聋,金发主唱笑着拨动吉他弹了一串激动人心的和弦,舞台后方的巨幕跟着一闪,讨巧地打出《热火》的单曲封面,黑红双色做底,如同浩渺烟霞,一张精致侧脸藏匿其中,只露出一道刀刻斧凿般清晰优越的下颌线,给人大道至简的感觉,却又矜贵,神秘,高不可攀。   前奏起,人群沸腾,欢呼雀跃,角落处一扇不起眼的侧门开合,两道高瘦人影悄无声息地闪出,消失不见。   钢制隔音门阻掉大半喧嚣,李济州扯松领带,呼出一口浊气,终于耳根清净。   “我先去开车。”他扭头问白桦:“换衣服要多久?”   “五分钟。”白桦说:“但我现在走算早退,要找个人顶班。”   “麻烦。”李济州虽这样说,却也没再多加阻挠,“我最多等你十分钟,超出一秒你自己看着办。”   白桦没问他想让自己怎么看着办,点点头转身走员工内部通道的楼梯下去了。   原以为这个点换衣间没什么人,没成想,却碰见了不久前误闯休息室的两位,俩人该是在躲懒,听见脚步声还紧张了一下,等门口人影一闪,看清了来人是白桦,其中一位松口气的瞬间又撇撇嘴,意味深长地抛来一句:“是你啊……”   白桦没接腔,他才刚来一个多月,跟这里的人本来就不熟,也没有社交欲望,只求独来独往的清净,他径直往里走,停在自己的柜门前,拿钥匙开锁。   “傍上金主就是好哇……”那位继续操着不高不低的音量冷嘲热讽:“不像我们,起早贪黑干苦力,也赚不到几个辛苦钱,别人呢,只要轻轻松松往床上一躺,张开腿就行了……”   旁边那位明显胆小怕事,边往白桦这边瞟边出言阻止:“……快别说了。”   “我又没指名道姓,敢做还不敢当么?不过话说回来,真要让我去干那个,我是绝对干不来的,男人跟男人,想想都——”   砰——   柜门猛然扣上,巨大的撞击声截断了那人的话,也让他如同惊弓之鸟般从椅子上猛弹起来,对大步朝这边走来的白桦怒目以示,却肉眼可见的色厉内荏:“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废物。”白桦面色平静地吐出两个字,那双淡漠的眸子无端生出居高临下的睥睨感,让刚刚还口出恶言的人心神俱震惊恐不已。   “让开。”   反应过来时,俩人已经不由自主地侧身让出路,视线跟随着擦肩而过的白桦,又目送对方步伐稳健地离开,始终大气都不敢出,一时间,他们居然难以分辨此刻的白桦跟那会儿休息室里的李济州,究竟哪个更加恐怖一点。   从大门出来,那辆熟悉的迈巴赫GLS打着双闪泊靠路边等待,白桦拉开副驾门坐进去,李济州抬起腕表看了眼后慢条斯理地报时:“……十一分,三十六秒。”   白桦扯安全带的动作一顿,抬眸看过来,眼神带着怯:“找人代班耽误了点时间。”   李济州好整以暇:“你人缘那么差么,找个人代班都这么麻烦?”   白桦抿抿嘴:“可能因为我前几天刚请过假吧。”   李济州没话说了,假是他给请的,算起来还要怪在自己头上,于是按下不表,“安全带系好,走了。” 第八章 “我社恐。”   车头灯破开如墨夜色从前庭一路晃过二楼的玻璃花房,林叔抱起窝在膝上的橘猫凑到窗边瞧一眼,推着老花镜笑得慈眉善目,“……混世魔王回来了。”   两人双双下了车,那边厢林叔已经领了名女佣在廊下恭候,迎面彬彬有礼道:“晚上好,白先生。”   白桦礼数周全地冲他颔首,笑了一下:“晚上好。”   短短几天,再次见到被李济州带进家门的白桦,林叔并未有太多惊讶,若按照谈恋爱的进程来看,俩人这会儿应该处在热恋期,可不正是上头的时候么。   至于为什么要用谈恋爱作比,林叔想,就当自己老糊涂了吧。   李济州是直接从公司出来杀去的云巅俱乐部,此刻一手拎着西装,进了门先使唤人:“让厨房做点清淡好消化的送过来。”   林叔一愣,关切地问:“这么晚了,怎么还饿着肚子?”   李济州扭身用眼神一指:“不是给我,给他。”   林叔心下了然,离开时还贴心地将佣人也一并带走,只剩下俩人的客厅,李济州一屁股坐进沙发,抬手把人唤到跟前儿。   “今晚就不送你回去了。”   白桦面对着他垂首敛着眸,“哦。”   李济州笑着抬臂又将人揽进怀里,明明俩人个头相差不多,白桦的骨架却更显纤细,身形瘦而不柴,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让他总也抱不够似的。大手不自觉地顺着劲瘦的腰线一路滑下,包住挺翘的臀又掐又揉,低沉嗓音裹着蔫坏:“……这里应该恢复好了吧?”   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四周照得纤毫毕现,迎面约三层楼挑高的弧形落地窗外视野一览无余,玻璃上印出俩人的影子,无声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窥视着,白桦脸皮儿没他厚,闭嘴不答。   李济州气定神闲,“不说话我就当默认了。”   “……”   “不会吧,这都一个星期了,我有那么厉害吗?”   面对某人的自吹自擂,白桦继续沉默,老实说他在这方面的经验约等于零,压根比不出什么好坏,是李济州给了他一个前所未有的感官世界,他也放任自己忘乎所以地沉浸其中,有点类似于酒精和烟草带来的精神麻痹,可这两样在他人生前几年极度自律以及他律的双重控制下,也甚少沾染。   缺乏参照物的评价体系,只能靠主观臆断,白桦想了想,能让自己高烧三天下不了床的,应该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厉害。   正聊着,林叔适时出现,端来解暑的凉茶,上回匆匆忙忙,他都没来得及细看白桦人长得什么样,只觉气质出类拔萃,这次逮到机会,不免多瞧了几眼。   却惹来某人的不快,猛兽护食似地睇过来:“你总看他干什么?”   林叔最知道怎么对付自家少爷的脾气,从善如流道:“白先生长得这样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任谁见了都想多看两眼的。”   李济州很是受用,挥挥手把人轰走,冷酷又无情:“去催催厨房那边,饿了。”   不多时餐点全部摆上桌,二人移步一楼餐厅,两面全透的玻璃墙壁外是月色掩映的后花园,大片繁茂的奥斯汀月季在徐徐夜风中摇曳生姿,远远望去美不胜收。   风景是好风景,餐点也是格外精致讲究的,有道松茸花菇炖菌汤清甜鲜美,白桦虽说是北方人,却好像更喜欢清淡的吃食,忍不住喝掉了一整碗,李济州瞥见,使眼色让旁边佣人又给添上。   吃到中途,门铃被摁响,却是几家奢牌成衣坊的sales得了消息深夜登门,裹着防尘罩的数款高级成衣在客厅次第摆开。   “等吃饱了就去试试衣服。”   餐桌后,白桦捏着瓷勺抬眸看过来,带着疑问:“试衣服?”   “你什么记性,不是说了明天要带你去个地方吗?”   白桦又垂下脑袋,勺子在碗底轻刮了两下,声音也轻,却是头一次在李济州面前表现出明显的抗拒:“……什么地方非得穿那么隆重,不试行么?”   “总之,是有dresscode的场合。”李济州难得解释太多,不耐烦道:“让你试就试,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其实他也并没有多讲究这些,不过是想带着白桦去社交场合亮个相,昭告天下这是他李济州的人,说白了,跟小孩儿得了宝贝就想着四处炫耀的心情没本质区别。   买束鲜花还想配个漂亮瓶子养呢,何况这样标致的人。   他有他的想法,白桦却有白桦的心思,这些奢牌成衣坊的sales平日里接触的人多了去了,不止富豪名流,也有明星艺人,且不说来的这些里面有没有先前亲眼见过他本人的,对娱乐圈动向总归有所了解吧,万一遇到个火眼金睛的,从他这张脸上看出些端倪,李济州又不傻,岂不是要彻底暴露?   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半碗汤都快被搅得洒出来,李济州看得心烦,敲了两下桌面催他:“吃不下就别硬塞了,跟我过去试衣服。”   咣当,勺子落进碗底一声脆响,白桦抬头,破釜沉舟道:“试衣服可以,我社恐,能让那些人别在旁边看着么?”   客厅灯火通明,数位黑西装白手套的sales在此等候,偶尔偏头与同伴窃窃私语几句,脚步声近,众人纷纷转头,林叔缓步走来,朝他们欠了欠身,笑着说:“劳烦各位深夜登门,偏厅已经备好了茶水点心,还请移步稍作休息。”   sales面面相觑,送衣服来是一方面,服务客户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这位李少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客气,对他们还好茶好水地招待起来了?   内心的嘀咕归嘀咕,到了别人家的地盘就得听从指示,一行人依言挪去了偏厅。   说着是让白桦试衣服,李济州却表现得比本人还积极,sales都被赶走,家里的佣人从旁伺候,被他指挥着,左一套右一套地玩起了换装游戏。   林叔看在眼里,不由腹诽:自家这位大少爷莫不是又被激活了什么奇怪的爱好。   最后选了件不容易出错的白衬衫,法式大尖领,真丝面料轻薄垂顺,贝母扣珠光莹润,下摆收进窄腰,配熨烫笔挺的黑色那不勒斯西裤,流苏乐福鞋,露出一小截骨感分明跟腱细长的脚踝。   如同蒙尘的珍珠经过濯洗后恢复原本夺目的光泽,惹来两名女佣直愣愣地盯着瞧,瞧着瞧着,颇心有灵犀地偏头对视一眼,颊边齐齐飞过红晕。   李济州唇边噙着笑,眼睛也一瞬不眨地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俊俏青年,如果目光能化作实体,恐怕对方身上这套衣服已经被他当场剥了个干净。   堪堪压下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李济州收回视线道:“这件留下,还有刚刚试过的那些,也一并留下。”   林叔领了命转身离开,去回复那边厢还在等待中的sales去了。   女佣也自觉退下,李济州起身踱步到白桦跟前,又仔仔细细地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老神在在道:“果然人靠衣装,这样一通打扮,活脱脱一个出身名门的矜贵小少爷。”   白桦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微撇了下嘴,抬头之际眸中迟钝地闪过几分局促,轻声说:“李少就别奚落我了……”   话音落,手腕遂被牵起,大掌包裹住肩头轻而易举地揽着人往楼梯口走。   “衣服有了,还差点别的东西。”   上了二楼,拐进尽头处一间屋子,映入眼帘的深胡桃木色AGRESTI收藏柜顶天立地,步入屋内拉开其中一层,数只藏品级的腕表陈列其中,白桦视线扫过去,窥见一枚百达裴丽三问系列的5531R,掐丝珐琅表盘,镂空玫瑰金指针,这个系列因数量稀少,几乎不在市面上流通,是有价无市的稀罕货,其中一枚两年多前曾现身佳士得纽约拍卖会,以三百多万美元的价格被人收入囊中。   “挑只你喜欢的。”李济州抱臂斜倚着旁边柜门,一派慷慨模样。   白桦若有所思地欣赏了片刻,突然伸手一指,直冲着那枚百达裴丽三问:“那只挺好看。”   “……”李济州表情微妙地僵了一瞬,笑意从嘴边敛去,干巴巴道:“……你还挺识货。”   白桦天真又懵懂地看着他:“啊?”   李济州又刷刷拉开两层,一水儿的璀璨表盘罗列,灯光下华美生辉,火彩熠熠。   “再看其他的,别那么快做决定。”   白桦垂眸,不动声色地勾了下唇,视线落到角落处的一款芝柏1966上,纯黑鳄鱼皮表带,奶白色表盘柳叶指针,低调内敛,十几万的价格,送出去应该不心疼,于是改口说:“那个也不错。”   李济州当即取出,托起他的手腕戴上扣好表带,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生怕慢一秒白桦就要反悔似的。   后退半步欣赏一眼,道:“是不错,衬你这身衣服。”   白桦摩挲着表盘,故意问:“送我的么?”   李济州挑眉:“借你戴戴而已,回头还我。”   “哦。”   李济州歪头觑着他的表情:“哦什么哦?”   “那还是不戴了。”白桦作势要将表取下,“弄丢的话我赔不起。”   腕骨被一把擒住,李济州倾身贴近亲吻他的额头,嗓音低沉带笑,霸道地扑在耳畔:“开个玩笑,送你的。” 第九章 “……最佳人选。”   主卧深色窗帘紧闭,光线被隔绝在外,空气里浮动着过去一夜仍未散尽的荷尔蒙气息,睡梦中的白桦只感觉被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挤压着胸口,他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扭头发现巨石本石一臂横在自己胸前,阖目睡得正香甜。   小幅度地挪了下肩膀,正思考着如何在不弄醒对方的前提下顺利脱困,未曾想李济州觉浅,丁点儿动静就将他吵醒。   醒了,却没完全醒,眼睛仍寐着,翻过身将人更加严丝合缝地搂入怀,下巴抵在发顶蹭了又蹭,像只慵懒的大猫,低音性感沙哑:“……早着呢,再睡会儿。”   他这些天过得并不比白桦轻松,方凝有心操练这个好似养废了的接班人,项目初期,桩桩件件都逼着他亲力亲为,每日大小会参加了个遍,副总办公室的灯夜夜亮到凌晨,又在熹微晨光中迎接新生的太阳,往常游手好闲的李少脱胎换骨,竟成了整栋大楼里最废寝忘食的卷王。   还有那位黄氏集团的顾总,看着和风细雨温文尔雅,做起事来却一丝不苟又缜密严谨,人虽走了,仍在S市运筹帷幄中决策千里外,李济州每每在视频会议里跟他对上时都在暗忖,下回饭桌上,定要灌他个七荤八素解解气不可。   此刻春宵一度,餍足之余又觉得连日来的辛苦倒也值了,拢在腰肢间的手使坏且不知轻重地掐了一下,又更紧地搂住。   果不其然听见怀中人抽了口气,终于出声叫他:“李济州……”   被叫到名字的人闭眼勾起唇,又在光裸瘦削的脊背上占便宜似地摸了两把才罢休,白桦得了自由,推开他的同时借力顺势滚到床那头,继而撑身坐起偏头看过来。   同床共枕了一夜的男人睁开眼,双眸幽深清明,半点惺忪皆无,侧身一肘支起脑袋话里有话:“还挺有劲儿的……”   白桦不搭理他的调戏,扭身下床,却又动作一顿,面前提花羊绒地毯上散落着几只昨晚用过的套,那两件千挑万选出来准备穿去赴宴的衣服也难逃一劫,被毫不怜惜地丢在不远处,凌乱地揉成一团。   乳胶床垫震颤,李济州挺腰坐起,撸了把头发,对发怔的白桦道:“怎么了?”   “昨晚挑的衣服好像不能穿了。”   李济州耸肩,无所谓得很:“哦,那就换套新的。”   白桦默不作声,心想,难怪昨晚要把试过的都留下,原来是提前做好的风险预案。   等他冲了个澡出来,卧室已经被收拾妥当,佣人轻手轻脚地出现又离开,训练有素堪比军训。   门口影子一闪,李济州捏着玻璃水杯走进来,黑色睡袍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奈何他宽肩窄腰身量修长,加上那张高鼻深目轮廓立体的俊脸,是传说中披个麻袋都好看的存在,经过正偏头擦着头发的人身旁,把杯子擎起递到对方嘴边:“喝点水润润嗓子。”   锤纹玻璃杯里盛着三分之二的苏打水,两片新切的香水柠檬沉在底部,应该还加了蜂蜜,浸泡出清爽剔透的浅黄色。   白桦顿了顿,一手摁着毛巾一手去握杯身,耳边响起低笑,轻佻的,“我喂你?”   面前人抬眸,为难且别扭地看着他。   掌中力道一坠,李济州松开手,没继续难为人,边抬脚往衣帽间走边说:“昨天那两件穿不了了,待会儿要出门,进来再选套自己喜欢的。”   白桦正捧着杯子喝水,闻言听话地跟进去。   液体滑入喉中,甜滋滋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酸,果然加了蜂蜜。   李济州回头觑他一眼,敛眉警告:“别洒我地毯上。”   拉开高耸的实木柜门,拎出一件雾霾蓝阔版衬衫,他背对着白桦脱掉睡袍,上身赤裸的瞬间,结实漂亮的小麦色肌群一览无余,随着动作绷起又松弛,臂膀青筋附着,浑然天成的力量感。   “傻愣着干什么?”回转身,李济州边扣扣子边催促:“快点。”   白桦顺手将水杯搁在大理石岛台上,走过去就着敞开的柜门没怎么挑地径直选出一件,oversize的蓝白撞色法式衬衫,半袖古巴领,很是青春洋溢的感觉。   李济州瞥见,啧了一声:“跟我穿情侣装啊?”   白桦眨了眨眼,接下他的挑逗:“不行么?”   “行啊。”揽腰将人拥入怀,薄唇抵在额上亲了亲,他不以为意地笑:“随你开心,想怎么穿都行。”   宽阔结实的胸肌覆上来,带着体温,带着某人飞扬跋扈的气息,白桦腿脚陡地一软直直朝后仰去,李济州被他带着惯性朝前倒,手腕翻转往岛台边缘一撑,同时稳住俩人的身体。   “亲一下就腿软?”   白桦冤枉,倒不是亲一下的原因,但确实也跟李济州脱不开干系,说出来怕他骄傲,索性闭嘴。   李济州盯着那微微颤动的纤长睫毛,像把欲擒故纵的小扇子,不偏不倚地挠在他心尖尖上,于是忍不住抬起手——   啪——   冷不丁炸开的脆响把俩人都吓一跳,定睛一看,先前那只随手放在岛台边缘的水杯杯身倾倒,里头的蜂蜜水一滴不剩地尽数泼洒,转眼间浇湿了下面的大马士革纹地毯,洇出一圈暗色水渍。   “……”   白桦眨巴着眼,双手迅速举至胸前自证清白:“不是我碰的……”   半个多小时后,两道挺拔瘦高的身影一前一后从户内电梯走出,等候已久的林叔迎上前,把车钥匙递给李济州,并说:“夫人早上打电话回来,询问你今天的安排。”   “大周末的还不让人消停了。”李济州这几日被方凝逼得忙成陀螺,怨气很重,“我今天有事,晚上不回来。”   林叔了然点头,又看向白桦,温声道:“白先生,昨晚那些衣服已经全部打包好,你家住哪里,我随后安排人直接送到府上。”   白桦开口:“不用——”   不用麻烦四个字还未说完,便被李济州截断,语气自然地报了个地址,最后又交待:“那地方鱼龙混杂,你们送过去的时候低调点,别让街坊四邻瞧见,给他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林叔应下,将二人送出门,立在主屋台阶前目送超跑轰鸣着渐行渐远。   车子驶出别墅区,晌午日头正盛,道路两侧是枝叶繁茂的高大梧桐,斑驳树影从挡风玻璃上流淌过去,车内明暗交错,白桦坐在副驾,抽空拿出手机点进微信,收到了室友闫启航发来的消息。   昨晚下了一场阵雨,闫启航帮忙把晾在阳台的衣服收进来,顺便询问他的去向。   白桦借口说下班太晚直接在店里睡下了,消息发过去刚要退出,对话框上面显示正在输入,闫启航居然秒回:那你身体怎么样了?   前些天高烧住院,身边没个人照顾,闫启航忙前忙后地帮了他许多,白桦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想了想回过去:谢谢关心,已经好差不多了,我今晚估计也回不去,你早点睡吧,不用给我留门。   城中村街角便民超市柜台后,老式落地扇摇头摆脑送来徐徐热风,闫启航坐在一把年头已久的竹椅上,蒲扇夹在腋下,手机举在眼前,T恤被吹得鼓荡起来,周遭空气依旧粘稠,吹不散的还有少男混沌未开的心。   他想不通自己对白桦这股子突如其来的在意到底源自于何,或许是因为对方的与众不同,是他乏味又平庸生活中偶然闯进的一抹神秘又瑰丽的亮色。   可白桦拥有的生活令闫启航望尘莫及的同时又望而却步,他跟他的世界泾渭分明,即便同处一个屋檐下,仍能清晰地感觉出对方离自己特别遥远。   斟词酌句的,他打字发过去:好,你也注意休息。   “跟谁聊天呢,这么专注?”   等红灯的当口儿,李济州视线瞥过来,状似随意地问。   白桦摁灭屏幕,手机揣回兜里:“我室友。”   “你好像挺在意这个室友的,上回也是因为他不喜欢猫,你才没把易拉罐带回家养?”这话说得未免牵强,隐隐还透着一股子酸味儿,只是俩人都没觉察出。   “也不全是因为他。”   李公子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回自己身上,觍着脸问:“难不成还是因为我?”   白桦默了默,顺着他的意说:“你要这么理解也行。”   “什么叫我要这么理解也行?”红灯过,李济州踩下油门,超跑打头阵滑过十字街口,他较起没必要的真,“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别模棱两可的。”   “是。”白桦从善如流:“当时就觉得你这人既有钱又富有爱心,是收养那只猫的最佳人选。”   最佳人选这个词让李公子颇为受用,即便对象是一只猫,他飘飘然地哼了一声,话里有话:“知道就好。” 第十章 “名草有主。”   车子一路开出城去,径直上了沿海公路,天朗气清,视野陡然开阔,白桦透过车窗远眺,接天连地的海岸线碧蓝如洗。又行驶了十多分钟,抵达一处私人码头,不大,成群的海鸥盘旋于空,收了桅杆的帆船排成排泊靠在岸,进来时入口处有值班岗亭,仅允许特定的车辆通行。   快到了,李济州才跟白桦讲明来意并交待:“今天做东的人叫秦天,秦晟药业的少东家,人是出了名的私生活混乱,男女通吃玩得又脏,你待会儿跟紧我,别落了单被他盯上。”   从李公子嘴里听到这样的形容词实属稀奇,白桦低垂着眉眼乖巧点头:“好。”   车开近了,停在岸口的一艘纯白色豪华游艇露出庐山真面目,船身约百米长,八层楼高,巍峨耸立。   俩人登上船,立刻就有人热情迎过来,方申置业跟黄氏集团合伙拿下生态园项目的事早已在N市各界传开了,方家大小姐的能力与手段再次让人叹服,李济州子凭母贵,甫一出现便成了全场焦点,从舷梯尽头步入金碧辉煌的舱内,沿路投注过来的目光络绎不绝,有人看他,也有人看他身边跟着的俊俏青年,擎着酒杯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钟泊南一身英伦风衬衫马甲,正风度翩翩地捏着高脚杯站在不远处与人攀谈,也被这阵不小的动静吸引,回过头眼睛腾时一亮,弃了伙伴三两步上前招呼道:“来了。”   李济州不甚热情地嗯一声,目光扫到大厅一侧的自助冷餐台,扭头对白桦说:“你先去拿东西吃。”   钟泊南这才注意到他身侧的人,微惊一瞬马上淡定下来,笑眯眯地伸出手:“又见面了,白先生。”   啪——他的手被无情打开,李济州抬臂揽过白桦,大掌包裹住肩膀,是个宣誓主权的姿势,偏头对青年说:“别理他,去吧,我过会儿找你。”   目送白桦走远,钟泊南收回视线啧了一声,说:“难怪陆家明那小子最近蔫不拉几的,原来人早被你截胡了,不愧是李少啊,雷厉风行。”   他是想调侃李济州,本人偏不接他的茬儿,从路过侍应生的托盘里取下一杯酒,晃了晃问:“今天什么安排?”   “老样子咯,秦公子你还不知道吗,别出心裁地会玩,白天这些还只是前菜,等晚上出了海你就擎好吧,一大票网红模特俊男靓女应有尽有,据说还找了只最近很火的乐队——哦抱歉,我忘了,” 钟泊南撞他的臂膀,挤眉弄眼地揶揄,“你已经名草有主,心如止水了。”   “去你妈的名草有主。”李济州忍不住笑骂,抿了口酒道:“秦天搞这么大阵仗,什么由头?”   “我也是听说……”钟泊南凑近,他稍矮了李济州一头,不得已踮起脚附在对方耳边说:“秦峤快不行了,他那个小老婆从半年多前就折腾着想从秦天手里夺权,到底没翻出什么水花。赶明儿等老的一走,秦天继承家业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一遭是做给那小老婆看呢,耀武扬威呗。”   李济州撇嘴冷笑:“自家老子躺在ICU,他在外边花天酒地,可真孝顺。”   钟泊南耸肩:“谁说不是呢。”   “李少!”说话间,一道熟悉男声隔老远递过来,裹着谄媚透着热情,俩人齐齐循声看去,一对胖瘦组合,人群中再显眼不过,不是陆家兄弟又是谁。   “难怪今早一出门就听见喜鹊叫,”陆家成举着高脚杯走在前面,笑得比见到祖宗还开心,“原来真有贵人等着我。”   众目睽睽下,又都是圈子里的熟人,李济州姑且留他几分薄面,扬了扬酒杯,唇角笑意很淡:“陆老板。”   陆家成也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大张旗鼓地上前攀谈,旁边站着的钟泊南自然也不容忽视,他喊了声钟少,又把注意力挪回李济州身上。   “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李少,前几日找你那位美女助理预约,她一直说你没时间,到底是搪塞我还是搪塞我?”   李济州假模假式地笑:“最近确实忙,项目上的事一大堆,别说见你了,我连吃饭睡觉都快腾不出时间。”   陆家成一听他提项目,眼睛蹭地放光:“哎呀呀,那上次说的那个事——”   李济州打断他,转脸看向旁边,一派熟络的语气:“家明在这儿站半天了,怎么不说话?”   陆家明小他们几岁,平时就玩不到一个圈子里去,今天是被陆家成强行押着过来刷脸的,这俩人在李济州眼里,哥哥滑不留手,弟弟怂包一个,都让他烦不胜烦,两相比较下,陆家明还稍微强点,毕竟,他才刚从对方手里抢了个宝贝过来。   突然被点名,陆家明肉眼可见地不自在,加之李济州气场迫人,等了几秒才听他嘟囔一句:“……不太舒服。”   “哪儿不舒服?”钟泊南上前一把勾住对方脖子,欠嗖嗖的:“我说陆老弟怎么瞧着没上回精神,谁惹你了,快跟南哥讲讲,南哥给你主持公道。”   陆家成哼了一声:“他不给我惹事就谢天谢地了。”   李济州耐心告罄,视线被心思牵引着朝自助餐台的方向一扫,陡地愣住,方才还立在那里的人影眨眼间竟凭空消失了。   高大身形一闪,李济州匆匆离开,陆家成哎哎两声欲追,被钟泊南挥臂拦下,找个借口把人支开。   推着餐车经过的服务生被大步走来的英俊男人揪住,指着餐台方向问:“刚才站这儿的人去哪儿了?”   服务生一脸迷茫,这来来往往过来取餐的人多了去了,他哪儿能一个个都记住去向,又不是人肉摄像头。   李济州作罢,放了人,以餐台为圆心往四周寻觅,有不识眼力劲儿的逮住机会过来搭讪,被李少爷冷着一张棺材脸打发走。   数步之外,贯通上下两层的实木旋转楼梯下来几个人,为首那位花衬衫白西裤,指间夹着烟,朝人群中喽一眼,蜷在眼角的笑意加深。   “Theo。”   又是哪个不开眼的跑来烦他?李济州拧眉回头,却见秦天迎面走过来,哥俩儿好似地搂上他的肩膀,上演一出虚假兄弟情:“泊南那小子没诓我,还真把你请来了。”   说着又往旁处瞧了瞧,好似鲜见形单影只的李济州,甚是稀奇:“你带来的伴儿呢?”   他一问不打紧,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李济州挥开搭在肩膀上的手,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带人来了?”   秦天把烟叼进嘴里,收紧腮帮子猛吸一口,吞云吐雾地笑道:“用脚趾头想也知道,Theo身边从来不缺美人的嘛。”   李济州没接他的话,心头却浮出一股子前所未有的焦躁慌乱,早知道就不带白桦过来了,眼下整艘游艇都是秦天的地盘,若真是他起了色心把人藏起来,事情就有点棘手了。   “莫非我猜错了,李少今天没带人来?”秦天见状挑眉,后退半步视线堂而皇之地往对方下三路走,笑容里带着点男人间不怀好意的调侃:“不会吧,你是准备修身养性了么?”   李济州看着面前这张隐隐透着肾虚的脸,陡然松了口气,他想起秦天纵欲无度,又是个急色的人,若真被他抓了白桦去,恐怕没时间跟这儿废话那么多。   于是单手插起兜,勾唇一笑:“修身养性也没什么不好,我还年轻,要懂得养精蓄锐的道理。”   正说着,余光内倏而闪进来一道熟悉的身影,却是寻了许久的白桦又回到餐台附近,他暗暗吁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那边秦天被明着内涵一番,眸中蕴起几分怒意,须臾间又消弭,方李两家他都吃罪不起,换做别人敢当面嘲笑他肾虚,早被打手们胖揍一顿再丢进海水里醒醒脑子了。   “哈哈……”他干笑两声,抬手拍了拍李济州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修身养性什么的改日再说咯,这大好的良辰美景,你可别辜负了。”   秦天毕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李济州给台阶就下,也笑道:“放心,秦公子的场,我当然要捧。”   他一心二用,边虚与委蛇地社交,边不动声色地留意着白桦那边的动向,将对方的身影牢牢框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生怕一个不留神再把人搞丢。   陡地,又一道影子闪现,径直朝着立在点心台前的白桦而去。   是陆家明那小子。 第十一章 “我五音不全。”   陆家明今天来这里兴致本不是很高,他自小被哥哥带大,长兄如父,家教甚严。陆家成人到中年却无妻无子,因此对亲弟弟十分看重,生怕他行差踏错误入歧途。来到游艇派对这种场合更不必说,恨不能把人绑在裤腰带上时时刻刻盯着。   可再怎么着也有盯不住的时候,趁哥哥被钟泊南拉去谈事,陆家明偷摸溜走,在衣香鬓影的人群间漫无目的地游荡,视线捕捉到熟悉的身影,陡地一愣。   他确实有一阵子没见到白桦了,发消息收不到回复,去俱乐部找人又屡屡扑空,对于他的频频示好,白桦的拒绝无声却也笃定,但只要没明说,陆家明就揣着明白装糊涂,追人么,总是要下点功夫的,何况又是这样难得一遇的美人。   快步走上前,他一边感慨今天这趟总算来着了,一边欣喜若狂地朝前方喊出声:“白——”   后脖领子猛地被人揪住,巨大的力道扯着他整个人朝后一仰险些跌倒,等站稳后惊魂未定地扭头,对上一双幽深晦暗的眼,叫他心头一震,“……李少?”   李济州一言未发,松开他活动了下手腕,将人晾在原地大步流星地走到白桦身旁,抬臂揽上对方的肩膀。   陆家明呆立当场,神色从错愕到震惊再到失魂落魄,心情过山车般跌宕起伏,眼睁睁看着心心念念的人此刻转头与李济州对视,嘴角荡开一抹清浅的笑。   “你忙完了?”   “嗯,吃的什么?”   白桦捏着白色瓷碟,上面盛了一枚翠绿点心,四四方方,精致小巧,其中一角用勺子刮下了缺口。   “这个吗,抹茶慕斯。”   “给我尝尝。”   白桦放下碟子,“给你拿块新的。”   手腕被攥住,“别麻烦了,就你手里这块。”   白桦微怔之后并未扭捏,把自己的勺子递过去:“给。”   李济州接过,就着他的手从碟中切下一块吃进嘴里,品了品,失望撇嘴:“不甜。”   白桦一双瞳眸被头顶水晶灯照得剔透明亮,颊边弯起好看的笑弧。   “笑什么?”   “你知道吗,对一份甜品最高的褒奖就是,不甜。”   “哦,那是我孤陋寡闻了。”李济州说:“我就特别喜欢吃甜的,小时候还创下过一口气吃掉二十个黑芝麻汤圆的记录……”   “然后呢?”   “……急性肠胃炎,去医院输了两天液才好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看见汤圆就反胃。”   “……”   另一处,立在原地未走的秦天将这边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目光荡悠悠落在白桦身上,摸着下巴咧开嘴笑了。   夜幕降下,如蓝丝绒般铺陈,巨型船身推着浪头驶入广袤海面,波涛翻滚着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尾巴。甲板上灯火通明,俊男靓女三五成群地聚集,船舱一楼搭了个小型舞台,一支乐队在欢呼声中走上去,电音和弦明快激荡,瞬间将气氛又拔热了几个度。   几分钟前李济州被钟泊南临时叫走,落单的白桦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凭栏吹着海风,舱内那位乐队主唱正在弹奏一支慢节奏的情歌,浅唱低吟的声音穿透层叠繁杂的音浪涌入耳中,有几分熟悉。   他带着乍起的好奇心朝舞台方向瞅了眼,瞥见一头炫目的金发,原来正是不久前去云巅俱乐部演出的那位。   半年多前发布退圈声明后,他不止销声匿迹于公众视野下,跟圈内好友也大都断了联系,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还知晓他如今的联系方式,其中就包括两名前队友,Bathory主唱白礼生以及鼓手颜砚。   曾经炙手可热的超一线组合Bathory因为主唱的退圈宣布解散,还没等粉丝从巨大的悲伤中缓解过来,队长黄净之紧随其后,只剩下一颗独苗苗颜砚尚在圈内,却也从台前转至幕后,干起了综艺编导的活。   他换了新的手机号,三人还是有个微信群,只不过近一年多来的聊天记录寥寥无几,白礼生远在异国他乡跟二人存在时差,颜砚忙起来又日夜颠倒,最后一次对话停留在两个多月前,如今已独当一面的颜砚仍亲昵地喊他队长,说节目里遇到个新人的音色跟他很像,闻声思旧人。   为证明所言非虚还发了张合照过来,年轻又朝气蓬勃的脸,打扮也很潮,戴着碎钻耳钉染一头金发。   白桦掏出手机,翻到快沉底的群聊记录,点开那张照片两指按住屏幕放大,盯着看了两秒,又抬头望向不远处舞台上的人对比,巧了,是同一个。   “你好,请问……”   冷不丁一道声音从旁侧响起,带着隐而不发的激动与试探。   白桦摁灭手机扭过头,来人是个年轻女孩,长相甜美化着精致的妆容,一袭黑色吊带蓬蓬裙,高马尾垂下波浪卷搭在藕段似的白皙肩头,圆圆的杏眼忽闪着,衬出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你好。”白桦绅士从容地冲对方微微颔首,礼貌但疏离:“什么事?”   女孩紧盯着他的脸瞧,白桦陡然心生警惕,他退圈半年多,容貌上亦有细微改动,即便被认出也能拿出许多种说法糊弄过去,于是沉默着静观其变。   “你跟他长得好像……”果然,夜色深沉,女孩借着船舱内投射出来的灯光仔细端详着他的五官眉眼,眼神从兴奋期待渐渐变为失落怅然:“虽然很像,但你不是他,抱歉,我认错人了……”她伸手情不自禁地指向他眼尾处,喃喃:“你这里有颗痣,他没有。”   竟然观察得这么细节……看来这还是位骨灰级粉丝。   白桦暗暗松了口气,但对方的沮丧让他不忍心无视,于是温柔地笑了笑,“没关系。”   “我能跟你聊聊天吗?”确定认错了人,女孩索性靠上栏杆,偏头看着他问。   白桦欣然应允:“我们已经在聊天了。”   女孩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头望着甲板上声色犬马的男男女女,一张年轻甜美的脸庞突然透出几分看淡人生的唏嘘,半晌幽幽道:“你一定以为,能让我这样念念不忘的人该是男朋友什么的吧,不,那个人是我偶像。从他出道那年起我就喜欢他,喜欢到现在,七年时间,谈场恋爱都足够铭心刻骨的了,我却一门心思追着他跑,身边的小姐妹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谁能想到,明明约好了的,要一起奔赴下一个七年,他却说退圈就退圈,还玩起了人间蒸发……这种感觉你懂吗,就像……就像谈恋爱遇到了拔屌无情的渣男!”   “……”   女孩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言辞激愤神色伤怀,片刻后深呼吸一口气,吸了下鼻子,扭头眼睛红红地看向白桦,“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白桦默了一瞬,说:“请讲。”   “你能不能假装是他,给我一个拥抱?”   “……如果你不觉得冒昧的话。”   “不会。”女孩转过身面对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方星窈!”声先于人打破如此美好的气氛,李济州大步走过来在二人面前站定,拧眉冲那女孩道:“你怎么在这儿?”   方星窈愣了一瞬后也皱起眉,俩人斗鸡般对峙着,脸色一个赛一个地难看,仿佛在这里遇见对方是今晚最倒霉的事。   “跟你有关系吗?”   李济州闻言反倒神色稍霁,耸肩笑了笑说:“确实,我犯不着管你。”他说着侧过身,操着稀松平常的语气向白桦介绍:“她是我表妹。”   还不等白桦做出反应,方星窈踩到电门似地跳起来否认:“谁是你表妹!”   “行。”李济州顺手揽住白桦的肩膀,好脾气道:“那么这位女士,没什么事的话,这个人我要带走了。”   方星窈一愣之后,瞬间懂了什么。   “……原来如此。”她一扫方才的激动与热情,再次看向白桦的眼神变得冷漠非常:“我收回刚刚的话,你跟他一点都不像,最起码,他的品味不会这么差。”   丢下这么一句,女孩转身扬长而去。   李济州没好气地牵动了一下唇角,收回目光盯着白桦径直问:“她刚刚说你跟谁很像?”   “我也不清楚……”白桦露出迷茫神色摇摇头,李济州不疑有他,捏着人的肩膀说:“那丫头向来疯疯癫癫,下次再遇见,别理她就是了。”   白桦多嘴问了句:“你表妹好像很不待见你?”   李济州浑不在意道:“有吗,可能吧。她小时候还挺粘我的,整天追屁股后面哥哥哥哥的喊,烦都烦死。”   俩人一同背靠栏杆而立,船舱内的金发主唱换了首经典的英文歌曲,旋律宛转悠扬,衬着拂面而过的徐徐海风,几多惬意。   白桦开口问:“是不是你做了什么让她讨厌的事?”   李济州认真思考片刻,说:“跟她的两个小姐妹都谈过恋爱,算吗?”   “……”白桦以手抵唇轻咳一声,“……怪不得。”   “女人心海底针。”李济州为自己叫屈:“我和她们都是自由恋爱和平分手,不懂那丫头在气什么。”   白桦像是话赶话地不假思索道:“那你以后就不要再去招惹她身边的小姐妹。”   “知道了,不招惹就不招惹。”李济州无比自然地接下,许是周遭涛声过于汹涌,许是背景歌曲过于煽情,俩人谁也没意识到这对话多么像寻常情侣间的你来我往。   末了,还是白桦率先反应过来,小小地尴了一尬,马上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   李济州后知后觉且二百五地问:“怎么,你晕船?”   白桦默了默,那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刚刚遇见方星窈那一遭让他有些提心吊胆,游艇上那么多宾客,保不齐还会撞见谁,他自认伪装得足够好,实在不行还能用照着大明星的模样整过容来搪塞,可眼下身旁还有个李济州,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于是找借口说:“昨晚没睡好,我有点困了。”   李济州哦了一声,自然而然地把对方没睡好的缘由揽到自己身上,便贴心道:“那我们回房间休息吧。”   白桦微怔,他原意是想自己找地方待着避免抛头露面,没料到李济州要陪他一起,“你没其他事了?”   李济州理所当然道:“今晚本就是带你过来见见世面的,你都没兴趣了,我还留这儿干吗?”他忽而想起什么,又说:“哦对了,我刚刚一路走过来,隐约还听见有人在议论你。”   白桦又是一惊:“什么?”   “说我今天带来的人长相出众气质上乘,像个大明星。”   其实这里李济州听错了一个字,那些人说的其实是,像某个大明星。   白桦脑袋嗡地一下,整个人如临大敌,全然没注意到对方说的是“像”,而不是“是”,他转过身回避着目光,看向夜色下波谲云诡的海面,“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李济州却突然来了劲头,“你会唱歌吗?”   白桦心头一凛,脱口而出:“我五音不全。” 第十二章 “你管这叫五音不全?   “五音不全?”李济州似笑非笑地觑着他,显然并不信。   夜风送来一阵喧哗,舞台上那位金发歌手一曲唱罢,博来众人齐声鼓掌叫好,不管是真心喜欢还是跟风捧场,热闹的效果终归达到了。   李济州引颈远眺,眼底倏而划过一丝了然,收回视线道:“你是怕自己唱得比专业歌手逊色,有班门弄斧之嫌?”   白桦垂眸不语,脑中一排乌鸦飞过:“……”   “可那有什么,”李济州又说:“你长得比他好看。”   这回无法沉默了,白桦抿了下嘴:“谢谢夸奖。”   李济州是懂得寸进尺的,双手抄兜背靠栏杆侧过头看他,“别光口头谢谢,来点实际的。”   白桦明知故问:“什么实际的?”   李济州不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我想听你唱歌。”   远处音乐戛然而止,也不知是中场休息还是演员谢幕,总之静了下来,耳边只剩海浪拍打船身的哗啦水声。   见他又不接腔了,李济州只当是害羞紧张,颇通情达理地话锋一转说:“那这样吧,我先唱一首,咱俩有来有回,你稍后再还我一首,如何?”   白桦惊讶之余隐约还有些期待,他唱歌倒是没什么稀奇,李济州居然肯为了哄他唱歌主动献艺,倒是有看头得多。   便暂时抛却了顾虑,点头应允:“成交。”   李济州短促地笑了一下,转过身凭栏迎着海风清了清嗓子,脖颈上饱满的喉结滚动一个来回,语气突然正儿八经起来:“先说好,我也不是专业歌手……”艹,靠得近情绪会传染吗,他怎么也突然开始紧张了?   于是又更大声地清了两下嗓子,调子还没起先把气势给足,在白桦微微圆睁看过来的专注眼神下,把目光投向远处黑沉沉的海平面,开始旁若无人地唱:“——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入耳的音色醇厚磁性,比他平时说话的声线要低沉许多,用的是粤语,好在歌曲实在经典到脍炙人口的程度,一字一句的发音都挑不出错。   “……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快到高潮部分,歌声也渐入佳境,李济州忽而转头与身旁人对视,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发不收,转千弯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一曲终了,他曲肘搭上栏杆侧着身看向白桦,似乎唱嗨了,夜色中一双深眸亮若点漆,脸上露出一贯自信满满又游刃有余的表情,“怎么样?”   白桦不吹不黑诚恳点评:“很好听。”   李济州哼笑:“那必须的,我就会这一首,唯一一首,六岁那年我爸教我的。”   被他这么一说,白桦脑海中无可抑制地出现了幼时的李济州每至逢年过节都被拉至长辈跟前唱浪奔浪流的情形,思维过于发散,忙敛了心绪,说:“叔叔很有品味。”   “狗屁品味,是他那会儿特别崇拜许文强。”   “那说明,叔叔也是个性情中人。”   李济州忍无可忍地乜他一眼:“是不是什么话你都能圆?我爸只是羡慕许文强有冯程程,别人看英雄气概,他看儿女情长。”说着又从鼻腔内哼出一道气音,“不过我爸可比许文强牛逼多了,他有很多个冯程程。”   这回没法圆了,白桦选择闭嘴,气氛低迷片刻,又被李济州打破凝滞:“该你唱歌了。”   提到自己的父亲,他明显态度微妙,白桦有所察觉,便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语气,像是安慰:“你想听什么歌?”   他的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妥帖是在Bathory就养成的习惯,在经年累月中潜移默化成了本能,作为曾经的一队之长以及超一线组合的对外发言人,他善于捕捉身边队友细微的情绪波动,虽不致命却难以忽视的隐性摩擦,媒体纷至沓来的偏爱与青睐下暗藏的机锋,等等等等,并采取恰当的方式加以调节与平衡。有粉丝戏称他是Bathory组合的定海神针,虽有夸张成分,但也非空穴来风。   “刚刚谁还说自己五音不全来的,”李济州微眯起眼佯装不悦:“果然是在糊弄我吧?”   白桦笑意清浅,姿态谦逊:“是因为许久没唱了,多少有些紧张。”   “许久没唱?”李济州抓住重点:“你以前经常唱歌么?”   “也不算经常……我小时候很喜欢唱歌,后来……”他卡了壳,一时间竟编排不出逻辑自洽的理由。   李济州见他慢慢垂下头颅,兀自会错了意,主动把话补充完整:“后来因为家里穷,你才不得不放弃儿时梦想出来打工赚钱,对吧?”   白桦顺水推舟道:“没错,是这样。”   “那你先随便唱首我听听。”李济州堪称气氛破坏大师,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扎心:“如果连我的浪奔浪流都比不过,那你这个梦想也没有坚持的必要了。”   白桦能听出来他实则在激将,从不愿意到愿意再到用心,情绪的过渡需要一定程度的推波助澜,李济州显然深谙此道。   于是再问一次:“你真的没有想听的歌吗?”   “说的好像信手拈来一首你就会唱一样。”   “如果十首歌里面我只会那一首,而它被你恰好选中了,你猜说明什么?”   细微的眼神变化被不动声色地掩盖,李济州静静看着他不答反问:“什么?”   白桦一本正经道:“说明你我心意相通。”   李济州怔了一瞬,摇头失笑:“你这些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他合理揣测:“不会是陆家明教你的吧?”   毕竟,这种程度的酸词从那小子嘴里蹦出来的可能性最大。   “陆家明?”白桦先是迷茫,懂了他的意思后薄唇轻抿,露出一丝少见的被冒犯到的气恼:“不,是我现编的,你觉得很好笑?”   李济州轻咳一声,“一般吧,其实从你嘴里说出来,倒也没那么好笑。”   白桦没接他的话,转过身横臂搭在栏杆上,目视前方不吭声了。   李济州见状彻底收敛笑意,凑近过去抬肘撞他的胳膊,拉不下面儿又想道歉,语气都生硬几分:“生气了?……对不起啊,我不该笑的。”   白桦语调无甚起伏:“我没生气,只是在反思。”   “反思什么?”   “我好像学不会要怎么哄人开心。”   李济州听着这话总觉得似曾相识,反应须臾才想起来,这不正是自己先前挑逗对方的话吗?   于是颇无奈道:“我那天就随口一说,能让你介怀这么久?”   白桦张了张嘴:“我……”   “别打岔,这些不重要,唱完歌再说。”体贴不了几秒钟,就又原形毕露地摆起少爷架子,李济州脑袋一歪附在对方耳边道:“既然如此,我要点一首……”   他话音落,白桦终于扭头看过来,揣着几分难以置信:“……你居然喜欢听这一类的老歌?”   李济州笑着耸了下肩:“想什么呢,这首是我妈爱听的。”   白桦默了默,说:“可这首歌我只听过几次,不太熟,而且粤语我不怎么会唱,你多担待。”   李济州伸手情不自禁地揉了一把他的后脑勺:“不跑调就算及格,对你够宽容了吧?”   与开嗓前还要搞出点阵仗的李济州不同,白桦只是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转而看向黢黑的海平面,双唇微启,一首经典的粤语情歌被那悦耳声线浅唱低吟而出,行云流水般萦绕耳畔。   “天空一片蔚蓝,清风添上了浪漫,心里那份柔情蜜意似海无限……”   李济州愣了愣,反应竟如同音综节目里那些被拥有天籁之音的歌者所打动的评委,双眸微震后缓缓睁大,眼神从最初的惊讶,渐渐再被呼之欲出的欣赏与陶醉尽数覆盖。   “……似是月老给你我留印象,斜阳离去朗月已换上,没法掩盖这份情欲盖弥彰,这一刹情一缕影一对人一双,那怕热炽爱一场……”   许多年以后,他仍会时常在梦中重温起这一幕,相比乍见之时那单薄又浅显的因色起意,此时此刻专注唱着歌的白桦,好像不同于他所能窥见过的每一面,有种耳目一新的惊艳。   “……潮汐退和涨,月冷风和霜,夜雨的狂想,野花的微香,伴我星夜里幻想,方知不用太紧张……”   海风过耳,卷起浪头拍打着船身,背后又是人群此起彼伏的喧哗,这些纷扰嘈杂像是离他们很近,却又很远,今晚之前,李济州从未认认真真听别人完整地清唱过一首歌,他自认并没那么多的耐心。   可原来,真的会有人清唱比加了伴奏还要动听。   尾调落在那句“地老天荒仍未改”上,白桦手扶着栏杆双目微阖,竟将原曲伴奏里最后的调子也哼了下来,端的是有始有终。   哼完,兀自沉浸片刻,他才缓缓睁开眼,等了等,发觉身旁静悄悄,这才扭脸看过去。   一双深眸撞入眼帘,直勾勾地盯着他,夜色下复杂难掩。   数秒后,李济州嘴唇动了动,开口问:“你管这叫五音不全?” 第十三章 “他说的也没错。”   甲板上耽误了些时间,俩人返回船舱时,正赶上一群穿着清凉的超模登台,仿佛往人群中投掷一颗深水炸弹,再度爆开新一轮的沸腾。那群西装革履白天装得辛苦,终于在暧昧夜色下本色毕露,怪叫着吹着口哨,整齐划一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动。   这应该就是钟泊南口中所说的夜场了。   要搁以前,李济州兴许也会驻足欣赏片刻,再凭他那张引以为傲的帅脸和风流在外的名号,大概率还会引来美人们争抢着主动献媚。   可眼下却兴致皆无,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纯洁了?他想,或许是灵魂在方才那宛如天籁的歌声中得到了短暂的洗涤吧。   原以为养的是金丝雀,没成想还是只百灵鸟,这种意外之喜带来的冲击,远比看超模火辣却千篇一律的身材带劲儿多了。   可偏偏有人不顺他的意,满脸堆笑地从人堆里挤出来,一口一个李老弟叫得亲热,后面还跟着个烦人的尾巴。   李少爷不是好脾气的主儿,腾时火气就上来了,骂道:“你他妈什么毛病,别人都去看美女,你盯着我?”   陆家成陪着笑脸不怒不恼,他这一遭本就是冲着李济州来的,才不管对方怎么想,只要能促成生意,别说挨骂,揍他一顿都行。   作为陆家如今的顶梁柱,他这些年韬光养晦,手底下投资的大小公司不计取数,可真正安身立命的家族企业荣陆电气却因大环境不景气业绩逐年下滑,为谋发展寻突破,荣陆从两年多前就开始跻身低碳新能源赛道,而政策驱使下,大大小小的同行业争对手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竞争不可谓不激烈。   荣陆这次若能成功拿下方申生态园的低压配电系统项目,那就不仅仅是一桩生意那么简单,为此打下的口碑,少说三五年内都将受益无穷。   有了这样的前因后果,陆家成能不紧盯着李济州吗?既是有求于人,怎么放低姿态都不寒碜,毕竟,陆老板出了名的能屈能伸。   “李老弟,说出来不怕你生气,我知道生态园的项目现下是由你全权负责的,”他无赖得坦荡,直入正题道:“既如此,那配电系统供应商竞标的事,冲我们往日的交情,你就给个准话,荣陆有没有希望能一举拿下?”   李济州敛目垂眸耐心听他讲完,扶着袖扣不露声色地笑了笑,“你想怎么个一举拿下法?”   他这个态度让陆家成误以为有戏,忙凑近了伸手搭上宽肩,压低声音道:“这地方人多耳杂,要不咱哥俩借一步说话?”   白桦见状忙自觉后退两步避开,数步之外,一道目光从方才到现在始终黏在他身上,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李济州余光瞥见突然退到旁边的白桦,分神一瞬,才操着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不必了,方申向来讲究流程上的公开透明,陆老板也要对自家的产品有信心才对。”他抬腕看表,将耐心告罄表露明显:“我还有事,失陪,咱们就招标会上再见吧。”   陆家成微微一怔,万没想到对方甫一上来就将路彻底堵死,丝毫不给机会,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竟全无用武之地,如此看来,圈子里那些关于李小公子肖似其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传闻需要重新审慎。   白桦似乎对这类应酬场合有些回避,想到他之前说自己社恐,李济州撂下话便准备带人离开,岂料眼前黑影一晃,竟又被拦住了去路,定睛一瞧,他气极反笑,陆家这对兄弟俩今晚是商量好的么,排着队地过来讨嫌。   陆家明那怂包像是强撑起一腔罕见的勇气,直看过来的眼神多少有些渗人,顿了顿才哑着声音质问:“李少,白桦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   李济州单手抄兜目无波澜地看着他,力量绝对悬殊下的对峙,那种轻蔑与不屑一顾根本无需流露,对方便已深切感知。   “这话问的,你把自己当他什么人了?”   话音落,陆家明脸色微僵,显然并未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当着亲哥的面逼他将心思全然暴露,宛如被架在火上烤,进退两难。   周遭空气陡然化作实体,凝结了一两秒,遂被暴跳如雷的陆家成打破——   “好你个败家玩意儿!老子养你这么大,你倒好,学会玩男人了,真他妈有出息!”边说边叉腰上前,一脚踹在陆家明小腿肚上。   陆家明一个趔趄,多重情绪挤压下,索性豁出去破罐子破摔道:“哥!既然被你知道了,那今天就算打死我我也要说,我确实喜欢他,真的喜欢,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玩玩而已。”   他用了“你们”两字,明显含沙射影地把李济州也划了进去,别人都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只有他一片痴心日月可鉴。   “喜欢?你还有脸在我面前提喜欢?”陆家成气不过,撸起袖子又冲了上去,骂咧咧道:“你不嫌丢人,我他妈还嫌晦气呢!陆家家门不幸,养出来你这么个玩意儿!”   钟泊南快步走来,刚好听见这句,忙一把拽住他,皱眉使眼色:“陆老板,你气糊涂了?这话也能说出口?”   陆家成一愣,反应过来也自知失言,顿时懊恼不已,他骂自己亲弟弟喜欢男人晦气,那不是连在场的李济州也捎带着骂了么。   钟泊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拍拍他的胳膊低声说:“行了,趁那位还没发火,赶紧带着家明走吧。”   事情已弄巧成拙,陆家成再心有不甘,也明白继续待下去只怕不仅生意无法促成,连人也给得罪了,得罪李济州无异于得罪方申集团,以及背后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思及此,他沉重地叹下一口气,又揣着心惊胆战看了眼不远处面无表情的李济州,往日巧舌如簧的他此刻只剩下哑口无言,又顿了顿,终于放弃,转头垂头丧脑地离开。   结果迈出三两步发觉身后无人跟来,扭头瞧见陆家明仍杵在原地不动,刚消下的火气腾时又起,折回来拽起弟弟的胳膊斥道:“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已知痛失所爱的陆家明却满心满眼都是白桦,陆家成一下还未拽动他,张嘴又要骂,耳边却陡地炸开一道中气十足的高喊:“白桦!你刚来N市不清楚状况,但李济州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他……他不会真心对你的,别被他骗唔——”   陆家成捂住弟弟那张惹祸的嘴,生拉硬拽地将人带离。   等那兄弟俩走远,钟泊南抹了把汗来到李济州跟前,掂量着措辞说:“家明那小子被他哥惯得无法无人,讲话口无遮拦,你别放在心上……”   “怎么会。”李济州不以为意,甚至接了句:“他说的也没错。”   钟泊南一愣,没想到他当着白桦的面都能这么直接,想来确实是风流惯了,从不在意这些,再偏头看旁边那位,此刻正安分文静地立在一侧,精致侧脸被船舱内打出的一束光描摹勾勒,线条柔和眉眼低垂,竟蓦地叫他想起一个词,楚楚可怜。   钟泊南回神后被自己惊到了,操,他可是24K纯直,怎么会生出如此荒谬的念头?   定是李济州渣得实在人神共愤,让他这个好友也跟着良心不安,并为之不齿。   那边厢被亲哥拽走的陆家明终于挣脱开,转个身背对着对方,木着脸拍平衣服上的褶皱,却听旁边响起一道幽幽的叹息声。   他动作一顿,扭头看向陆家明,犹豫着开口:“哥,你不用劝我,反正这个柜我早晚都是要出的,你应该有心理准备……”   “随你的便。”陆家成却说:“我只是发愁,这下可真得罪了李济州。”   陆家明愣了愣:“你刚是故意当着他的面骂我的?”   “不然呢?”陆家成看他一眼:“我得罪他,总好过你得罪他。”   陆家明皱皱眉,想到哥哥此行来的正事,终于回过味儿来:“那生意的事,岂不是彻底黄了?”   陆家成被这句话刺得面露愁苦,默默消化几秒,抬手拍拍弟弟的肩膀:“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剩下的,听天由命吧。今天当着李济州的面我对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愿他能消气,日后不会找机会为难你。”   陆家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家成最后一掌重重地拍下,到底是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怎么就不学好,不让我省省心呢?还想着跟他抢人,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不知天高地厚!”   “哥,可白桦明明是我先——”   陆家成掐断他的话:“你先又能怎么样?那可是李济州!”   陆家明彻底哑火,耷拉下脑袋不服气地撇撇嘴。   小插曲揭过,钟泊南识趣地跟俩人道了别自找乐子去也,李济州领着白桦一路畅通无阻地去了三楼客房。这一层属于贵宾区,外头正是夜场沸腾的时刻,这里却静谧非常,铺着暗红色厚羊毛地毯的走廊两侧放眼扫过去只有三道紧闭着的房门,且相隔甚远,杜绝了彼此打扰的可能。   客房管家从二人进入贵宾区后便适时出现,并跟随在侧为他们引路,停在一道门外,扭动鎏金把手推开门,侧身让到一旁,“李先生,白先生,请。”   李济州抬脚进屋,却半路又停住,回头问管家:“那边两间今晚都住了谁?”   能被安排在这里自然是这场派对主人的贵客,贵客询问,管家犹豫数秒,还是如实告知了:“没其他人,那两间都被秦先生包下来了。”   李济州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声讽笑,意味不明道:“胃口这么大,身体能吃得消吗?”   管家能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揶揄,没接话。   “要不你还是给我安排到其他房间吧,”李济州把迈进屋内的脚步往回收,“我怕打扰到秦先生的雅兴。”他咬重了最后两个音节,更显讥讽。   管家忙道:“您大可放心,这几间房的隔音都很好。”   李济州慢条斯理道:“这艘游艇有上百间房,偏偏把我安排在他旁边,怎么着,秦天暗恋我啊?”   管家不敢言,这房间的确是听吩咐临时调的,他听令办事,可偏偏李济州看似轻拿轻放,实则咄咄逼人,正左右为难之际,却听远处响起一道声音,气很虚,有种濒临破音的沙哑:“Theo?”   李济州转过身,见秦天怀里搂着一个人缓步走来,他第一反应是伸手拽过白桦揽腰将人推至屋内,方又抬头重新看向前方,淡笑着说:“秦少,这么巧,又见面了。” 第十四章 “白桦在哪儿?”   等走近了,李济州才看清对方怀里搂着的人,有一头辨识度极高的金发,正是不久前还在舞台上纵情高歌的那个乐队主唱,此刻却双颊潮红神志不清,扑面而来还有股浓郁酒气。   “哎哟……”他观察秦天,秦天也在观察他,大喇喇地往屋内瞟一眼问:“这藏的谁啊?”   被私自安排房间的火还压在胸口,李济州不客气道:“秦少吃着碗里的,就别再惦记别人锅里的了。”   秦天并未恼怒,反而哈哈大笑,从那浑浊醉眼里泛出精光:“这话说的倒让我好奇起来,究竟是个多稀罕的宝贝,让你这样藏着掖着?”   李济州目光缓缓下移,冲他努了努下巴提醒:“你怀里的人要醒了。”   秦天急色,于是不再纠缠,半拖半抱地带着人进了房间,砰地一下,关门声震荡。   管家任务完成,生怕再待下去李济州坚持换房,逮到机会欠身告退。   李济州没有为难下面人的无聊癖好,挥挥手便放他走了。   进屋,关门落锁,李济州转过身对白桦道:“从现在起到明天下船,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出去。”   他只交待,没说为什么,白桦也不问,心思却放在了别的事上,开口道:“刚刚他怀里那个人……”   李济州睨过来:“怎么?”   白桦顿住,想了想说:“没事。”   李济州边往里走边扯下领带,那会儿被陆家成勾肩搭背,对方汗津津的衬衫蹭过来,让多少有些洁癖的他难以忍耐,径直往浴室方向走,“我去冲个澡,你先自己玩。”   白桦的声音追过来:“我饿了。”   李济州停下脚步回过头:“不是刚吃过东西,怎么又饿了?”   白桦想找合适的说辞,搜肠刮肚一番发现没有,理直气壮地强调:“我就是饿了。”   李济州露出几分无奈的表情,却还是朝客厅边桌上的座机一努嘴:“打客房服务,让他们送餐进来。”   浴室响起淅沥水声,白桦拨了客房服务,嘴上说着饿,却只让人送份沙拉进来,因是贵宾客房下达的吩咐,那边响应很快,约莫过了三两分钟,门铃被摁响,他起身走过去开门。   雾气缭绕的浴室内,花洒声戛然而止,李济州哼着歌一脚迈出,捞过叠放整齐的浴巾系在腰上,边往外走边说:“我洗好了,你——”   客厅空空荡荡,白桦不见踪影,他面色一凛,扬声又喊:“白桦?”   无人回应,他又怀着一线希望跑去卧室,衣帽间,餐厅……偌大的套间内遍寻无果,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是他低估了秦天的色胆包天,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掳走。   两米宽的欧式软包复古床,雪白床单早已凌乱成团,青年被秦天压在身下肆意侵犯,绵软无力的手推搡着抵抗,嘴里痛苦地发出咒骂:“滚……开……”   秦天恶狗扑食般埋在青年白皙修长的颈侧舔舐吮吸,唇齿间带出恶心水声,“宝贝,别白费力气了,你今晚逃不掉的……”   砰砰砰——   震天响的拍门声从客厅传来,起初秦天以为听错了,只当是浪头撞击船身的声响,结果几下之后,那噪音非但没停,竟还愈演愈烈。   屋外走廊,被一个电话叫过来的钟泊南心惊胆战地劝阻着疯狂捶门的李济州:“你冷静点,万一弄错了呢,白桦不一定在里面。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说不定是好奇心强,趁你不注意跑出去玩了呢?”   李济州乜过来,一声冷笑:“秦天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卖力地替他打掩护?”   “……”钟泊南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了,你来。”   客房管家领着几名安保人员闻讯赶来,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李济州扭头看过来,直截了当地发号施令:“把门打开。”   客房管家战战兢兢:“这是秦先生的房间……”   “我他妈知道!”李济州恶龙咆哮:“开!”   一边是秦天,一边是李济州,二者都不好惹,可两害相较取其轻,管家交手低眉道:“很抱歉,李先生,我们没有权限。”   李济州气笑了:“行,没权限是吧?叫你们过来是给那姓秦的留面子,既然如此……”他后退两步,飞起一脚踹上去,“那就没必要了!”   咣当一下巨响,房门应声而开。   卧室内,秦天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坐起,阴沉着脸捞起地上的花衬衫套上,敞着怀气势汹汹地往外走。   客厅乌泱泱涌进来七八个人,秦天拉开卧室门走出,正撞上迎面过来的李济州,下一刻衣领子被揪起,右脸颊结结实实挨下一拳。   秦天脑瓜子一嗡,下意识不是恼火而是发懵,这李济州疯了不成,莫名其妙闯进门坏了他的好事,还把他给揍了?   “操,你他妈——”   “人呢?”   李济州人高马大,面对面对峙时,比常年浸淫酒色被掏空了身子的秦天气势迫人得多。   秦天怔住,一头雾水,“什么人呢?”   “白桦,你把他藏哪儿了?”李济州话音落,没耐心地搡开他直冲卧室而去:“算了,我自己找。”   秦天终于怒了,“妈的,站住!这里是老子的地盘,不是容你随便撒野的地方!”   李济州充耳不闻,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卧室同样铺着厚重的羊毛地毯,只开了一盏氛围壁灯,光线很暗,一道清瘦身影蜷缩在床边,他瞳孔震颤,一颗心陡地揪住,却见那人挣扎着竭力爬起身,跌跌撞撞扑过来跪倒在脚边,紧紧抓住他的裤管,仰面哀求:“……救救我……”   是那个金发主唱。   秦天追进来,抓住他的肩膀往后一扳,恼羞成怒:“李济州,你他妈别太过——”   “我再问一遍,”转过身,李济州一脸阴郁地挥开他的脏手并打断他的话,“白桦在哪儿?”   秦天终于忍无可忍:“妈的,白桦到底是谁?”   几分钟后,阵地从卧室转移回客厅,钟泊南上前,往左看一看抱臂靠墙而立脸色黑如李逵的李济州,往右瞧一眼脸上莫名挂彩眼神怨气冲天的秦天,自告奋勇地充当起和事老道:“好了,最起码现在澄清了秦少并没有把人藏起来,”他说着,扫了眼张嘴欲抢话的秦天,抬高分贝话锋一转:“但是,一个大活人在游艇上莫名失踪,想想还挺惊悚的,这场派对是你秦少一手操办,真要出了事,恐怕你还是难辞其咎。”   秦少怒目圆睁:“我操——”   李济州怒火中烧:“你他妈咒谁呢?”   钟泊南抬手压了压,四两拨千斤道:“两位先别急,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把人找到,这样你俩都能安心。”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管家,“这附近的监控能查吗?”   管家摇头,富豪更加注重隐私,故而这块贵宾区都没有安装摄像头,属于监控死角。   钟泊南叹口气:“这就难办了……”   “那就查查这段时间其他地方的监控,”秦天烦躁地挥了下手:“他如果还在游艇上,总会拍到的,如果没有……”他斜睨向李济州,咧嘴怪笑一下道:“那很可能是某人贼喊捉贼了。”   以桥正里   李济州凉飕飕地接下他的反将一军:“你不用激我,查完监控如果还找不到人,”他掏出手机晃了晃:“我立马报警,等警察一来,这艘游艇上的活动被曝光出去,你那位小妈可正愁抓不到把柄,好在董事局上参你一本呢。” 第十五章 “送他回去。”   一行人动身准备前往监控室,李济州又想起什么,回头朝卧室方向看了眼,问秦天:“里头那人是不是被你下药了?”   “管闲事管到我这儿来了?”秦天本就气不顺,闻言更是沉下脸提名道姓地回击:“李济州,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李济州可不怵他,不疾不徐道:“他刚刚向我求救,我如果视若无睹,岂不是要跟你同流合污?”   说完,压根不看对方瞬间铁青的脸,抬脚步履从容地走到卧室门前,姿态虽散漫,给出的信号却笃定无疑,他要保这个人,从秦天手里。   “穿好衣服,跟我走。”   那青年药劲儿还没过,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中途还绊了一下,李济州也不催,只耐心等着。   秦天终于忍无可忍,啐了声国骂冲上前,逼到门口被他抬臂挡住,俩人对峙,一个冷脸一个暴怒,气氛再度焦灼起来。   钟泊南和事老人设不倒,第一时间跳出来打圆场,“哎哟哟秦少,何必动这么大肝火,咱们先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秦天扭头又把矛头对准他:“没你这么明目张胆拉偏架的。”   钟泊南掬着笑脸往俩人中间一站:“看你说的,我可是绝对的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   他身后,李济州慢悠悠开口道:“秦天,你要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我把他带走是为了你好。”   秦天一声嗤笑,用老子看你怎么胡扯的眼神瞪过来。   李济州道:“据我所知,这人是个歌星,拥有自己的粉丝,大小还算个公众人物,你今天下药对人用强,对方如果是个硬骨头,回头拼着鱼死网破把你给告了,就为贪图一时之快,值吗?哪怕他现在不告,你以后也都有把柄捏在对方手里,另外,你真该好好想想,万一这是有心之人故意做局设套,不明摆着请君入瓮吗?”   秦天眼神变了变,不得不说李济州提醒到了点子上,却让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反咬一口:“我看有心之人就是你吧?”   “说你傻你还真不聪明,”李济州颇不屑地一哂:“我又不跟你争家产,谁争家产你怀疑谁去。”   “对啊!”钟泊南一手握拳击在掌上,演技浮夸:“济州说得在理,秦少你该好好听听。”   “在理个屁!”秦天怒目以示:“你俩少他妈一唱一和地糊弄我。”   李济州啧了一声,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只冥顽不灵的猴:“秦天,你又是租游艇又是开派对的,搞这么大阵仗,真以为你那小妈能咽下这口气?她若想对付你,眼下就是好机会,可偏偏别人都懂得引蛇出洞,只有你真往火坑里跳。堂堂秦晟药业的少东家,要是连这一层都想不到,不如听兄弟我一句劝,干脆趁早把公司拱手相让,秦晟到了你小妈手里,说不定能成就一番新天地。”   他教训起人来有一套,仿佛方凝附身,秦天先开始还横眉冷对,越往后越偃旗息鼓,最后直接愣在那里,让他跟骂孙子似地耳提面命说教了一通,言罢扭头招呼已经收拾妥当的青年,当着秦天的面道:“走吧,我带你离开这儿。”   出了门,钟泊南紧跟其后,刚要开口讲话,李济州停下来,朝那青年一努嘴,“你暂时收留他一晚,明天一早送他下船。”   这回轮到钟泊南懵了:“啊?”   李济州言简意赅:“我那儿不方便。”   “可是,不还要一块去查监控吗?”   李济州一扫方才的盛气凌人,好像突然不那么着急了,心平气和道:“查监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先带他走吧。”   钟泊南看他又是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瞬间懂了,伸头往屋内瞅一眼发现秦天并未跟出来,于是凑近了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白桦去哪儿了?”   “具体在哪儿不知道,但肯定还在游艇上,”李济州发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哼笑:“而且,暂时安全。”   钟泊南一头雾水:“你俩到底搞什么呢?”   将救下的人交到好友手上,李济州跟随安保人员前往顶层总控制室,整艘游艇能覆盖到的监控录像都在那里,因提前收到了指令,路上安保人员又跟那边的负责人做了沟通,将白桦失踪前后那段时间的所有监控录像都调出来准备好。   沿旋转楼梯拾阶而上,迎面跑下来一道纤瘦身影,高跟鞋踱在实木台阶上急切匆忙,险些一头扎进打头的安保人员怀里。   却免不了一声惊呼:“——啊!”   李济州不耐烦地用绅士手捞起胳膊将人扶稳,方星窈站好后退两步,很是白眼狼地说:“真倒霉,怎么又碰到你了。”   李济州懒得跟丫头片子一般见识,挥挥手哄人走:“那就赶紧滚。”   方星窈吐舌头做个鬼脸,从他身旁走下去,却又停住,回过头表情微妙道:“你是在找人吗?”   李济州闻声转头看着她,“对。”   方星窈装模作样地深吸一口气,“哎呀,好纠结,要不要告诉你呢……”   李济州不吃她这一套,“你不用纠结,等我查了监控自会知道。”   方星窈吃瘪撇嘴:“不愧是你啊,找个人可真够兴师动众的。”她说着朝楼上一处方位指了指,大发慈悲道:“去上面餐厅看看吧,不用谢。”   临窗的单人卡座,衬衫西裤白手套的服务生缓步走来,俯身询问:“先生,需要再为您添一杯红酒吗?”   白桦收回远眺的视线,摇摇头,面前冷透的菲力牛排还剩大半,凯撒沙拉跟海鲜焗饭更是一点都没动。   服务生扫一眼桌上的餐点,贴心地问:“是这些菜不合先生的胃口吗?”   白桦是北方人,自小不习水性,哪怕长大后因工作需要也时常会游船涉水,却还是没能习惯,豪华游艇的平稳性再好也不比陆地,他被晃得有些胃口不佳,再看看时间,也该回去了。   “不会。”白桦抬头冲对方笑了笑:“是我胃口不好。”   服务生了然,又道:“那我帮您把这些菜都撤掉吧。”   白桦刚要点头说好,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阴影罩下,服务生觉出动静扭头一看,忙转过身毕恭毕敬地对来人道:“晚上好,李先生。”   李济州面无表情地朝他挥了下手:“你先去忙吧,这里不用服务。”   服务生觉察气氛不对,胆战心惊地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卡座内,白桦垂眸不语,余光里身影一晃,李济州在他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二郎腿架起,十指交叉搭在膝上,勾唇冷笑:“牛排好吃吗?”   静了数秒,白桦轻声细语地解释道:“送餐的人说这里视野好,我一时心动好奇,就想趁你洗澡时偷偷出来看——”   “别编了。”李济州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阴阳怪气道:“你自作聪明的样子真让我不忍心拆穿。”   计谋已然被识破,白桦老实闭上嘴,沉默以对。   李济州生气归生气,倒没忘了先把事情交待清楚:“人我已经带出来了,明天一早钟泊南会送他下船。”   白桦抬眸看过来,迎着他幽幽的目光,并未回避,“……谢谢。”   “先别谢,”李济州仍沉着脸,语调无甚起伏:“你戏弄我的账还没算。”   “抱歉……”白桦慌忙道:“情况紧急,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能帮那个人脱困。”   “是想不出其他办法,还是你向来就喜欢用玩弄人心这套把戏达到目的?”   白桦张嘴想要辩驳,却又被李济州抬手打断,态度冷漠又傲慢:“比如看陆家明为你失魂落魄,看我为你焦头烂额,每回的手段都如出一辙,你内心想必也很爽,是不是?”   白桦凝眉抿唇,他承认今晚这件事是自己理亏在先,可也并非对方说得那么不堪,甚至还扯到了陆家明,一个在他这里毫无存在感的人,为何会让李济州如此在意?   他不是完全没脾气,只因藏在如今这层假身份下但求低调稳妥,此刻也终于被激出怒意,绷起脸道:“我没有。”   他的话显然已经在李济州那里失去了可信度,睇过来的眼神始终没有升温,“很遗憾,从现在起你说的每一句话,在我看来都像是诡辩。”   白桦怔了怔,眼睁睁看着对面人放下二郎腿霍然起身,垂眸斜睨过来,铿锵撂下话:“忘了告诉你,我这人有个毛病,最恨被人当成傻子戏弄。”   目送他大步走远,白桦仍僵在那里,整个人都是懵的,一时间竟不知是该跟上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可以肯定的是,李济州并未回头叫他。   夜已深,转眼就到了后半夜,远处甲板上人群欢呼雀跃的喧闹声被风稀释,送到耳边缥缈失真。   就这么被抛下的白桦无处可去,掏出手机开始查阅这段时间的未读消息,他这个小号加的好友寥寥无几,自然也没多少人找他,回复了俱乐部经理的一条请假消息后,又点进好友圈,刷到顾西恩一个多小时前发的一条深夜加班的照片,落地窗外是S市四通八达的城市道路璀璨星河般盘布匍匐,顺手给点了个赞。   转念想起蒋婕也有他这个号的好友,若是被她发现自己三更半夜还在玩手机,定要问东问西,又赶紧点了取消。   没成想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顾西恩第一时间跑来关心他:还没睡?   白桦想了想打字回过去:在加班。   顾西恩发了一串省略号,十分费解:你怎么比我还忙?   后半夜燥意消散,餐厅冷气打得低,白桦搓了搓胳膊,很敷衍地终结了话题:不聊了,我要下班了。   顾西恩很快又发过来一条:“下月我要去N市出差,约个时间一起吃顿饭。”   白桦不是很热情:再说吧。   “白先生。”耳边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白桦条件反射地将手机锁屏,抬头一看,是之前的那位客房管家。   对方朝他欠了欠身,礼数周全道:“抱歉,打扰了,李先生让我带您去客房休息。”   白桦只微妙地愣了一瞬,点点头说:“好。”   清晨时分,旭日东升,游艇迎着朝霞推开浪头缓缓靠岸,海鸥在低空盘旋鸣叫,港口停着一水儿的豪车,都是过来接人的。   远远看见从游艇舷梯上走下来几个人,守在车旁的林迟宴快步迎上前,李济州单手插兜步履散漫地走近,稍稍停顿,扭身朝跟在后面的白桦一努下巴,神情淡漠:“送他回去。” 第十六章 “全部都拿走。”   黑色轿车平稳滑进居民街,光影斑驳淌过流线型车身,擦洗锃亮的漆面与周遭灰头土脸的握手楼交相辉映,午间,正是热闹的时候,临街一家沙县小吃巴掌大的门脸内坐满了食客,隔壁的兰州拉面也不遑多让,杂货铺老板摇着蒲扇窝在柜台后刷抖音,洗脑音效荼毒着过路人的耳朵,日头毒辣,外卖小哥骑着小电驴一头扎进细如羊肠的巷子灵活穿梭,汗水顺着鬓角滚落进衣领。   乱糟糟的一切,乱糟糟地闯入视野,如此破败脏乱,又如此市井鲜活。   正前方不远处,黑色轿车即将开过去的狭窄路面上停了辆拉货的皮卡,卸货工人正一箱箱往下搬啤酒饮料,一名年轻男店员站在超市门口低头对着单子清点货品。   车内,白桦适时开口:“就停在这儿吧,里面不好进。”   林迟宴遵照指示踩下刹车,停稳后将车门解锁。   “谢谢,麻烦你跑一趟。”白桦解下安全带,抬头看了眼挡在前面的那辆皮卡,接着说:“这条路不好掉头,我去问问那辆车什么时候走,你待会儿直接往前开,下个路口右拐就能出去了。”   林迟宴讶异一瞬,其实从初见时他就发觉了,这个年轻人有种刻在骨子里的优良教养,又表现得极其自然,将每一分妥帖都恰到好处地融进细微之处。   于是颔首笑道:“好,劳烦白先生。”   车门一开一关,坐在车内扶着方向盘的林迟宴目送白桦走向远处那位店员,对方觉出动静扭过头,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惊喜,正午阳光直射,他熟稔地抓起白桦的胳膊将人拉至屋檐下,开始有说有笑地攀谈起来。   林迟宴跟在李济州身边多年,作为一个老管家的本分,惯会察言观色,他默默看了片刻,内心正替自家少爷犯着嘀咕,却这时,中控台上的手机陡地震动。   拿起接通,电话那头李济州冷漠非常地抛来一句:“送到了吗?”   “刚到。”林迟宴又瞧了眼前方那俩人,很是贴心地问:“不过还没走远,你打过来是有什么话要对白先生说吗?”   那边否得决绝不带一丝犹豫:“没有,你回来时开车注意安全,挂了。”   听筒内响起忙音,林叔摸摸鼻子:“……”   想他一个驾龄三十余年的老司机,还是头一次被自家少爷这样叮嘱,怪不习惯的。   等了一两分钟,那辆拦路皮卡缓缓启动,往前拐进窄巷让出道,林迟宴驱车前行,路过那间小超市,降下车窗对立在外面的白桦道:“那我就先告辞了,回见,白先生。”   白桦抬手挥别,黑色轿车驶过居民街,在尽头处打着转向灯右拐消失不见,他转身,对上闫启航瞠目结舌的脸,不由失笑:“你什么表情?”   “我靠……”闫启航一惊一乍道:“刚那人说话文绉绉的,让我想起高三那会儿的语文老师,还是我班主任,你能想象他留给我的阴影有多刻骨铭心吗?”   “出息。”白桦大他两岁,相处间情不自禁地把对方当成弟弟看待,就像曾经照顾Bathory另外两名队友一样。   闫启航嘿嘿一笑:“哦对了白桦哥,昨天下午有你的几箱快递送货上门,特别大的几只箱子……”他挥舞着手臂比划两下,“我先开始还以为是送错地方了……”   “什么——”话音堪堪收住,白桦蓦地想起,该是李济州送他的那些衣服。可如今自己都被对方轰走了,这些衣服还能收吗?   耳边闫启航还在喋喋不休,“……我就让他们先放客厅了,等你回来再拆。”   “好,我回去看看。”   默了默,闫启航看过来的眼神里满是欲言又止,白桦猜出他想问什么,无非是这两天到底忙什么去了,可又实在懒得编故事骗人,于是抬手把他往超市门内一推:“你先忙你的去吧,我走了。”   “哎——”   回过头,白桦仗着大长腿的优势已迈出几步远,胳膊抬至头顶手背朝后挥了挥,“拜拜。”   傍晚,窗外暮色四合,城中村布局紧凑的群租房让邻里之间更添亲近,不知哪家葱蒜爆锅的辛辣气息慷慨无比地顺着窗户缝钻进来,正在客厅收拾衣服的白桦被呛得连打几个喷嚏,停下动作,捏了捏肩颈处酸胀的肌肉。   昨晚惹怒了李济州后,他被管家领去一间单人房过夜,卧室的隔音很差,加之他有晕船的毛病,一夜辗转反侧并未休息好。到家后定上闹钟想补个觉,中途又被蒋女士的电话吵醒,母子俩车轱辘话聊了几句,各执一词的过程,千篇一律的收尾,电话挂断后,睡意也弃他而去。   索性又放任自己赖了会儿床才起身收拾东西,想起还在Bathory时,一年365天连轴转的日子他过了五年,练就了可以利用任何碎片时间补觉的神奇能力,那时候也从不觉得苦,这世上还有多少人囿于平庸生活,在困顿挣扎中与梦想背道而驰。   他已幸运太多,没资格去抱怨任何。   只是最引以为傲的付出并不被父亲理解,一次又一次的竭力证明然后挫败,委屈像滚雪球,越来越大,一朝崩塌,两败俱伤。   眼前的十数件奢牌成衣皆熨烫笔挺地收进防尘罩中被送到这间廉价出租屋内,他挑出几件日常穿起来不会显得突兀的,剪去吊牌叠放一边,其余那些则原封不动地统统收进衣柜压箱底。   刚把客厅腾出来,门外响起钥匙插进锁孔拧动的声音,室友闫启航下白班回来了。   “……隔壁那家怎么又在做辣子鸡丁,天天吃这么辣胃能受得了吗,这味儿,我进楼道口都能闻见……”边嘀咕边推门进屋,他鼻子一皱,伸手在眼前快速挥了挥,“我去,怎么咱屋里也有……”再定睛朝客厅一瞧,更惊了:“这么快就收拾干净了?我还说下班回来帮你弄呢。”   白桦正拿着美工刀拆空箱子,闻言道:“这点活我一个人还是能搞定的。”   俩人刚住一起时,白桦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生活常识约等于无的做派让闫启航着实震惊了好多天,甚至怀疑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因家道中落被迫出来打工讨生活。   被白桦嘲笑想象力太丰富。   闫启航走近,视线扫到沙发上叠放整齐的衣服,凑了瞄一眼,“哇,就是这些衣服吗?”   白桦看过来,注意到他的表情,嗯了一声说:“你挑几件喜欢的拿去穿吧。”   闫启航一愣,随即猛摇头:“不不不……不用了……”   白桦直起身,郑重道:“就当谢谢你前几天在医院照顾我。”   被那双眼睛定定看过来,闫启航竟莫名脸皮发烫,他很快让自己这一反应吓到了,慌忙低头抓挠两下后脑勺,磕磕绊绊道:“朋友之间……不用谢来谢去的……”   “既然是朋友,衣服你更应该收下,这叫有来有往,情谊长存。”   闫启航懵在那里,完全被他绕进去。   白桦走过来拿起衣服,递到他眼前,“挑吧,要是有选择困难症,就全部都拿走。”   质地精良的衣料在灯光下温柔铺陈,闫启航缓缓伸出手,又触电般缩回去,抬头扯开一个局促的笑:“……这衣服一看就很贵。”   然后整个人定住。   白桦正近距离目不斜视地看着他,这样一张无可比拟的脸和仿佛含情脉脉的眼神,杀伤力实在太强。   母胎solo二十多年的闫启航脑袋嗡一下,瞬间宕机,缓了几缓才重新找回组织语言的能力。   “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白桦回过神,目无波澜地撤开视线,垂眸沉吟。   原来对于不曾接触过的昂贵物件,做出像闫启航这种程度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所以那天在李济州家里目睹那一排排珍藏名表时,自己是不是表现得过于平静了? 第十七章 “麻烦李总了。”   方申集团总部的员工们这段时间可谓苦不堪言,他们那位游手好闲的太子爷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日日雷打不动地来公司点卯,可怜他们还没从董事长坐镇总部的阴影下喘口气,又要战战兢兢地应对小李总突如其来的勤奋刻苦。   也因此,各类小道消息应运而生,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一则,便是方董有意退居二线,正慢慢将手中大权过渡给独子李济州。   方申作为传统的家族式企业,在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少不了派系丛生,想当年方凝从方老爷子手里接管集团,也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一路过关斩将才坐稳掌舵人的位置,哪怕是其后的在任期间,也挡不住那些个位列董事会的直系旁支们勾心斗角纷争不断。   盛夏的N市天气诡谲多变,白天还是晴空万里,临近傍晚,窗外黑云滚滚来势汹汹,APP推送消息说未来一到两个小时内将有大到暴雨,七点刚过,整座办公大楼还亮着灯的房间所剩无几。   高层的副总办公室内,李济州整个人陷进真皮座椅里,神情寡淡地盯着面前电脑屏幕上铺开的文档,右手搭在鼠标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   不多时门被敲响,他眼皮子都懒得抬,语气更是散漫:“进来。”   玻璃门开合,脚步声踱近,来人未语先笑,“济州还没下班呢,真是辛苦。”   李济州终于抬眼,看向迎面而来的方炳辉,方申集团的现任执行总裁,方凝同父异母的哥哥。   此人看似儒雅随和,实则绵里藏刀,方申这艘大船之下有数道暗流涌动,他便是其中一支。想当初接管方申集团的候选人里,除了方凝就属他的呼声最高,可这人却在最后关头主动弃权,让一些不服方凝这个女流之辈登顶的人转头加入其麾下,而他大儿子方星杰分管的几家独立子公司,这些年更是源源不断地从总部拿单子,父子俩人前锋芒收敛,人后便宜占尽。   李济州顺手将电脑锁屏,起身礼数周全地朝他微一颔首,背挺得很直,唇角笑意很淡:“方总。”   方炳辉抬手压了压,拉开对面椅子的同时眯眼笑道:“又没外人,何必拘礼,这一层的人都走干净了,就你屋还亮着灯,最近项目很忙么?”他款款落座,身体悠悠朝后靠向椅背下巴微抬,是很自然的上位者的姿态,目光又自上而下在外甥身上逡巡一个来回,接着说:“我看你这段时间经常很晚才下班,忙归忙,也要懂得劳逸结合,要是累瘦了,你妈该心疼了。”   “那是你不懂她,”李济州也坐了回去,“我妈巴不得我跟她一样为事业献身,做个清心寡欲的和尚。”   方炳辉摇头失笑:“还真是委屈你了……不过也不能全怪你妈,是你爸早年做的那些事把她的心伤透了……所以当年我才不忍心和她争,站在娘家人的角度,看着你妈一面操持公司一面将你抚养成人,真的很不容易……”他停顿一瞬,话锋调转,切入正题:“不说这些了,我听闻供电系统的项目招标在即,是不是下周就要开宣介会了?”   李济州直截了当道:“是星杰让舅舅来问的吧?”   方炳辉叹道:“可不吗,我都说这事我不能插手,理应避嫌——”   李济州截断他的话:“舅舅说得对,您确实应该避嫌。”   方炳辉滴水不漏的微表情终于闪过一丝错愕,却很快掩饰下去,说:“避嫌归避嫌,有些话还是要说,济州你毕竟是第一次负责体量如此庞大的项目,舅舅作为长辈要提醒你几句。一直以来总部都和旗下的各个子公司有着密不可分的合作关系,在战略发展上,是同舟共济的伙伴,在业务模式上,星杰所负责的几家子公司也是最与总部契合的不二选择。生态园这个项目有政府扶持,难以想象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想乘此东风浑水摸鱼,你这个总负责人势必要把好关。我个人认为,那些外面来的供应商说得再天花乱坠,都不如自家人值得托付信任。”   李济州右手支在桌上把玩着签字笔,听完他的一番话,慢条斯理道:“公平公开公正,是招标的基本原则,舅舅早年也负责过招投标事宜,想必比我清楚。而且,生态园的项目方申只有一半的话语权,就算我想偏心,还有人黄氏集团的顾总把着关呢。星杰负责的子公司既然对总部的业务模式了如指掌,何不自信一点,能中标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能,”他隔着偌大的办公桌直直看进对面方炳辉的眼睛,唇角带笑眸色却沉冷:“就像您当年落选集团董事长一样,输了,就得认。”   送走了老狐狸方炳辉,李济州原本就不怎么明媚的心情更添阴霾,憋了一个傍晚的雨终于倾盆而下,硕大且密集的雨滴砸在外墙玻璃上噼里啪啦作响,他转过座椅面向落地窗,俯瞰着被暴雨冲刷的城市。一条从南到北横亘而过的河流将N市一分为二,从方申置业的大楼能直接看到河对岸的另一处商业街区,云巅俱乐部就置身其中,低调地隐匿在一片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牌下。   距离上回游艇分手已经又过去了一个多礼拜,李济州确实也清心寡欲了许多天,就在这样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整理着思绪重新想起白桦。   平心而论,李济州从来不是一个懂得自省的人,生来就优越的成长环境也让他不必自省,所以一周后的今天,他仍然在为白桦自作聪明的小把戏感到愤怒。   但如果对方主动求和,他或许会大发慈悲地原谅。   这样想着,他掏出手机点进微信,翻出快要沉底的对话框,发现就在自己废寝忘食工作的这段时间,并未错过白桦发来的消息。   因为对方压根没给他发过消息。   一声清脆的锁屏声后,脸色黑如锅底的李少爷霍然起身,与此同时,攥在掌心的手机突然嗡一下震动,带起一阵过电般的酥麻。   N市机场,被突如其来一场暴雨堵在到达大厅的人们将周遭空气搅动得粘稠不已,贵宾休息室内,助理挂断电话愁眉苦脸地转身走过来,顾西恩的视线从工作平板上挪开,问:“出什么事了?”   “顾总,司机在来的路上撞了车,还是连环追尾。”   顾西恩一愣,忙问:“人怎么样?”   助理道:“人没事,就是车开不了了。”   顾西恩松口气:“人没事就好,那我们打车走吧。”   “这个点都在排队打车,估计有得等。”   “不急。”顾西恩心平气和,有种既来则安的淡然:“反正我们不赶时间,慢慢等吧。”   他话音刚落,上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来电,掏出一看,唇角随即染上笑意。   接通后,电话那头传来关切的询问:“外面在下雨,你这会儿到酒店了吗?”   “这么关心我?”   “……不是你一大早把航班信息主动发给我的吗?”   “嗯。”顾西恩眉开眼笑:“我还在机场,待会儿打车去酒店。”   “接你的司机呢?”   “路上出了点事,来不了了。”   那边默了默说:“我去接你?”   顾西恩欣然接下弟弟的好意:“行啊。”   李济州接通方凝打来的电话,告诉他黄氏集团顾总一行在机场滞留,让他现在过去接人。   “下这么大雨,他们一群人就没一个会用打车软件的?”李济州很是无语。   方凝不容置喙道:“就是因为下着大雨,机场不好打车,所以才让你去接。”   李济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有事去不了。”   “你现在人还在公司,能有什么事?”方凝难得耐下性子对儿子循循教诲道:“方申这次能攀上黄氏集团,靠的是看我和董事长夫人的同窗之谊,可这点往昔情分到了真刀实枪的生意场上,完全不够看。你不知道背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想取而代之,所以方方面面都要做得尽善尽美才行。”   “合着我低三下四去给对方当苦力就叫尽善尽美,妈,你这不是自降身价吗?”   方凝顿了顿,说:“让你去做这种事,确实难为你了。”她疲惫地叹口气:“……我派其他人去吧。”说完准备挂电话。   “等等,”李济州叫住她,凝眉道:“行,去就去。”   顾西恩那边挂断电话没多久,手机再次响起,看着上面的来电显示,他微微一愣,这个点儿了,方申的李总打给他干吗?   于是带着疑惑接起:“喂,李总?”   “顾总,听说你人在机场不好打车,我现在过去接你。”低沉男声一板一眼,不带丝毫情绪,仿佛下通知般的。   顾西恩懵了:“啊?”   对方一顿,“你们打到车了?”   顾西恩说:“那倒没有。”   “哦,那等着吧,我从公司开车过去,走高架半个多小时就到。”   顾西恩张了张嘴,转念又一想,他们一行五六个人,哪怕净之开车过来,一辆车也根本坐不下,剩下的人还是逃不掉打车的命运,如果加上李济州那辆,刚好够坐。   如此盘算一番,便道:“也好,麻烦李总了。”   “不客气,就这样,先挂了。”那边声音从头到尾都很公事公办,像个没有感情的AI机器人。   顾西恩浑不在意,之前几次视频会议里俩人经常起争执,李济州对他如此态度完全可以理解。   收了线,他抬头对几位下属道:“待会儿你们几个,都坐方申李总的车走。”   助理问:“那顾总您呢?”   顾西恩道:“净之过来接我。”   助理恍然大悟:“原来太子爷也在N市呀。”   顾西恩忍俊不禁,他平时驭下手段温和,下属们在他跟前说话也没那么拘束,倒是助理这句太子爷可能会让他那位正处叛逆期的弟弟炸毛,于是交待道:“等他待会儿过来,你可不能这么说了。”   助理忙做了个给嘴上拉链的动作:“明白明白。” 第十八章 “有时间约出来切磋切磋。”   白色拉法引擎轰鸣着从远处驶来,在路边缓缓泊靠,引来行人纷纷侧目观望,此起彼伏的卧槽声不绝于耳。   机场到达厅三号出口自动门感应开启,将行李箱交给助理的顾西恩只手拎着爱马仕黑色幻影迈步走出,手机举在耳侧,目光径直落到不远处那辆吸睛的超跑上,微妙一挑眉,对电话那头的人笑道:“我看见你了。”   待他走近,副驾蝶翼门升起,顾西恩先将手提包丢进去,弯腰看着里头架着副墨镜的人调侃:“挺低调啊,还知道戴墨镜。”   听出他在说反话,白桦摘下墨镜扭脸看过来:“我现在手头上就这一辆车,你凑合坐吧。”   “妈一度以为你在N市风餐露宿,这一幕要是让她瞧见,估计也能彻底放下心了。”顾西恩说着突然转头看了眼车后方不远处,遂又矮下身对他道:“稍等我一下,还有辆车过来接,我去把其他人安排好就走。”   白桦点点头,重新戴上墨镜,一手扶着方向盘朝后靠近椅背:“快点,我不想太引人注目。”   顾西恩心说不想引人注目你还开超跑过来,不过转念一想,他这位同母异父的弟弟可是正儿八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矜贵少爷,名下不仅超跑无数,还同时拥有私人飞机跟豪华游艇,寻常人眼里泼天的富贵,在他那儿恐怕早就习以为常。   于是比了个手势说:“那边车已经来了,五分钟搞定。”离开前,抬手将车门带上。   李济州快到的时候给那位顾总去了个电话,对方告知他们此行拢共来了六个人,问一台车能不能坐得下。   好家伙,还真把他当司机用了。   迈巴赫GLS流畅滑靠路边停稳,车灯一晃,朦胧雨雾中,正前方一辆扎眼的白色拉法在夜色中打着双闪。   李济州眯起眼睛看去,N市超跑俱乐部的人他几乎都认识,谁名下有几台车,甚至连什么型号都了如指掌,眼前这辆却眼生得很,看牌照也是外地的。   正琢磨着,副驾车窗被人从外敲响,他扭头看见那位顾总,将车门解锁。   顾西恩拉开副驾门,对李济州颇为感激地笑道:“辛苦李总,下着雨还特地跑一趟过来接我们,真是太感谢了。”   “不客气。”李济州压根没打算下车迎人,让他来这一趟已属实纡尊降贵,只偏头一努嘴,高贵冷艳道:“上车吧。”   等黄氏集团的五人全部坐进来,李济州看向仍站在外面的顾西恩问:“顾总还有事?”   “我去坐另外一辆车,他们几位就麻烦李总了。”   “哦,好。”   又跟助理交待了几句,顾西恩抬手挥别,转身径直上了前面那辆白色拉法,后方车内的李济州凝眸注视着,状似不经意地问旁边那位助理:“你们顾总在N市还有其他朋友?”   助理道:“那是我们顾总的弟弟。”   弟弟?   李济州想起不久前方凝透露给他的信息,顾西恩是那位蒋夫人与前夫生下的孩子,那么这个弟弟,大概就是传闻中的那位黄氏集团太子爷了。   没想到对方竟也在N市,且如此地神不知鬼不觉,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一息,接着一脚轰下油门,迈巴赫一个丝滑变道超车,从刚要起步的超跑左侧别过,喷着尾气扬长而去。   “嚯……”拉法车内,顾西恩目送那辆远去的迈巴赫,莞尔道:“让你开超跑,看,激起别人的胜负欲了吧?”   白桦扫了眼前方车牌照上的那串数字,眼底闪过一抹深意,提醒道:“坐稳了。”   “……”顾西恩默默将身体贴进座椅靠背,抓紧门侧的把手。   巨大的轰鸣声如猛兽出闸,后方拉法疾驰而来紧咬不放,眨眼间便追上迈巴赫,颇为挑衅地与对方并驾齐驱半分多钟,才再次提速超车,在视野内渐行渐远。   迈巴赫驾驶座上,不甘示弱的某人刚踩下地板油,旁边那位助理瑟瑟发抖地劝阻:“李、李总,别追了,我还不想英年早逝……”   李济州透过后视镜看一眼车内其他人,俱是面如土色满脸惊恐,切了一声,主动退出这场追逐战。   顾西恩扭头看一眼后方,松了口气:“没追上来……”回过神不忘了数落弟弟:“下次别这样了,很危险的。”   白桦懒洋洋地哦了一声:“哥,你看清楚,是别人挑衅我在先。”   顾西恩也是有点帮亲不帮理的,若有所思道:“那个李总我之前跟他对接过几次工作,确实有点刚愎自用目中无人,行吧,不怪你。”   白桦表情微妙地说:“你在N市的项目就是跟他合作?”   “嗯哼。”顾西恩见缝插针地循循诱导:“看我忙得脚不沾地,你要不要来给我搭把手?”   “算了吧,你这副腔调真的很像黄淮笙派来的说客。”   顾西恩无奈摇头:“你现在怎么油盐不进呢?”   白桦应对自如:“是黄淮笙冥顽不灵。”   顾西恩扑哧一声笑了:“跟我玩成语接龙呢?”   白桦忍不住也笑了,兄弟俩兀自乐了一阵儿才停下,周遭空气安静须臾,顾西恩转头看过来,眼底搅动着欲言又止的情绪,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上回在酒店碰见,你是不是跟人开房去了?”   “……”   见他沉默不语,顾西恩眼中覆上一层更深的忧虑,眉心蹙起语重心长道:“净之,我与你虽然是同母异父,但早就打心眼里把你当亲弟弟看待了。你和黄董父子俩之间的误会与心结我无权置喙,可如果你因此自甘堕落,我就算助纣为虐,也要把你押回家去。”   白桦深吸一口气:“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顾西恩追着问,一向谦和温润的他此刻一反常态的咄咄逼人:“那天你脖子上那些痕迹,总不能是让蚊子咬的吧?”   一道刺耳的汽笛声陡然响起,刚要变道超车的拉法未曾注意到后方一辆大货车驶来,被对方鸣笛警告,白桦猛打方向盘将车身回正,俩人同时惊出一身冷汗。   顾西恩定了定神,转头看着弟弟苍白的脸色,软下态度安抚道:“你先安心开车吧,我不问了。”   此后一路无话,车子在泼墨夜色中下了高架进入市区,一场暴雨将城市街道冲刷干净,又被霓虹灯照出晶莹剔透的质感,路面积水盛着斑驳光影,超跑涉水而过,滑入酒店前庭,在正门停下。   顾西恩抬起腕表看了眼时间:“快十点了,你要不今晚就留下来跟我住?”   白桦扯了下嘴角:“不了。”   顾西恩耸肩,“好吧。”   车门开启,他弯腰下去,又想起什么,回过头俯身问白桦:“你这车藏得够隐蔽的,都没让黄董发现?”   “我在这儿有一处房产,早年跟队友合伙投资买下的,他不知道。”   “难怪,所以你现在就住在那儿?”   “不。”白桦说:“我在城中村跟人合租。”   “……”   “走了。”车门缓缓扣上,白桦边踩下油门边不走心地朝外挥了挥手,“你早点睡吧,晚安。”   拉法刚开走,迈巴赫车灯一闪,轮毂碾过对方留下的车辙停在顾西恩身旁。   驾驶座车门率先推开,李济州长腿迈出,绕过车头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顾西恩迎上去伸手与他握了握,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今晚真的多亏了李总,感谢感谢。”   “不客气。”李济州道:“刚那辆拉法挺帅的,车技也不错,听说开车的是顾总弟弟?”   顾西恩不动声色地看了旁边助理一眼,打太极道:“那小子年轻气盛行事莽撞,让李总见笑了。”   “不会。”李济州目光炯炯:“有时间约出来切磋切磋。”   顾西恩深谙拒绝之道,打着马虎眼说:“好好好,有机会一定。” 第十九章 “你很红吗?”   一晃又过去两天,逢着一个周五临近下班的点,钟泊南电话打过来邀李济州晚上去云巅俱乐部喝酒。   他最近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陡然闲下来,确实也没什么事,但云巅俱乐部这五个字就像石子投入静谧湖面荡开涟漪,让他望而止步,仿佛湖面之下藏着洪水猛兽。   白桦是洪水猛兽吗?显然不是,也不值当是。   李济州纵横情场多年,来去自如片叶不沾,最是多情也薄情,对方充其量不过是个模样好看点的酒吧服务生,犯不着让他心旌摇荡又患得患失。   所以,他不想去云巅俱乐部,也跟白桦一点关系都没有。   “喝酒可以,换个地方。”   钟泊南费解:“咋,那地儿跟你犯冲啊?”   李济州反将一军:“请给我一个必须去的理由。”   钟泊南:“呃……俱乐部五周年庆,啤酒买一送一?”   李济州气笑了:“滚蛋。”   “不是,”对方神秘兮兮:“虽然五周年庆是哥们现编的,但今晚那儿确实有个惊喜在等着你,来不来?”   李济州内心警铃大作:“什么玩意?”   钟泊南拿腔捏调道:“还记得不久前你在游艇上英雄救美的那一番壮举吗?”   “说人话。”   “简单来讲就是,那小明星看上你了,托我牵线搭桥,想约你。”   李济州默了一瞬,语调平平地揶揄:“……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古道热肠。”   “谢谢夸奖。”钟泊南贫道:“反正你最近空窗期,身边也没人,对方主动投怀送抱,你瞧得上就带走,瞧不上拉倒,我帮你把人打发掉,够不够哥们儿义气?”   李济州笑骂:“少扯淡,谁他妈告诉你我空窗期了?”   “行行行。”听出他态度稍加缓和,钟泊南欲擒故纵道:“是我多此一举了,既然你没兴趣,那我就直接给拒了呗?”   “等等,”李济州叫住他,嗓音沉冷:“……我晚上过去见见。”   入夜的云巅俱乐部门庭若市,巴洛克风格的浮雕外墙被射灯环绕照射,远远看去仿佛一幢金色城堡。   超跑排着队绕过喷泉水池泊靠正门,李济州下车将钥匙抛给泊车门童,钟泊南紧随其后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三两步走近与他勾肩搭背,打量一番后挤眉弄眼地说:“几天不见,我怎么瞧着你瘦了?啧,李少这是为谁消得人憔悴呐?”   李济州单手抄兜没好气道:“为工作不行吗?”   钟泊南贱兮兮地啧啧两声,却很懂得见好就收,没再继续开他玩笑。   侍应生俯身为他们拉开门,二人并肩步入大厅,停下脚步,李济州问:“去哪儿?”   钟泊南朝那边电梯口一努嘴:“楼上酒吧。”   “……”   钟泊南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身后人并未跟上,回头看到仍定在原地的李济州,奇道:“怎么了这是,有阵子没来,怯场啊?”   李济州抬脚大步流星走过来,冷着脸硬邦邦地骂了句:“放你大爷的屁。”   三楼酒吧,一整层望不到边际的开放式空间被射灯光线切割出如梦似幻的效果,重音鼓点混杂着喧闹人声筑成一叠又一叠音浪迎面拍来,笼罩在暗影下的卡座深处催生着赏味期短暂的廉价暧昧,舞池中央簇拥着年轻躁动的肉体,摩肩接踵摇头晃脑,尽情释放着无处安放的灵魂,以及荷尔蒙。   吧台后,白桦将一杯加冰威士忌递出,在对面客人近乎无礼的直白注视下平静地收回目光,拍了拍旁边同事的胳膊,“我去趟洗手间。”   对方正忙着手上的活计,头也不抬地交待:“那你快去快回啊,人太多我应付不过来。”   从吧台后门出去直通一条对外的走廊,再往前走几步右手边就是电梯口,有客人三三两两立在那里等电梯,洗手间则在尽头处。   走廊光线亮堂,照着过路人脸上的五官眉眼一览无余,白桦贴墙根目不斜视直朝着目的地而去,刚到门口准备往里拐,迎面一个人讲着电话疾步往外走,伸出的脚来不及收,两人结结实实撞上,对方的手机被惯性一带脱手掉落,砸在瓷砖地板上响声清脆。   那人怒而抬头:“你——”吼声戛然而止,他陡地瞪大眼睛瞳孔紧缩,难以置信地喊出:“黄——”   “抱歉。”白桦截断他的话,弯腰捡起手机,检查了一下发现并未摔坏,双手奉还:“手机应该没事,是我没注意看路,非常抱歉。”   那人始终保持着一副受到惊吓的愣怔模样,梦游般接过手机后,终于看清他身上穿着俱乐部服务生统一的制服,目光又往下落在胸前印有姓名的工牌上,紧盯着辨认,一字一顿地念出:“白、桦。”   抬头再次看向他的脸:“你叫……白桦?”   “对。”   “真名?”   “是。”   金发青年深呼吸一口气,表情复杂,终还是忍不住又问了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个明星?”   “有。”   “太像了……”他嗫嚅,却突然垂下眸子,躲开了白桦直直看过来的目光。   其实方才第一眼白桦就认出对方了,看来那晚李济州真把人从秦天手里全须全尾地救了出来,他原本还想找队友颜砚问问情况,当下亲眼得见,也算彻底放心。   金发青年将手机揣进兜里,最后又看了白桦一眼,从对方的穿着上感受到彼此身份地位的悬殊,随之升腾起的微不足道的优越感让他一扫刚才因错愕震惊而流露出的失态,快速整理好表情,昂头挺胸且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白桦转过头去看那道远去的背影,就连后脑勺都透着一股子趾高气昂。娱乐圈是最会拜高踩低的地方,所以那张脸上的表情他并不陌生,但也只是轻描淡写地付之一笑,像对待无理取闹的孩童。   VIP包厢门从外面被人推开,高大挺拔的身影闲庭信步般迈入,迎面一长排弧形沙发中央坐着的金发青年刷地站起身,乖巧又恭敬地朝这边喊了声:“李少。”   李济州立在门口,目光轻飘飘地在对方身上逡巡一番,唇角噙了抹漫不经心的笑,表情玩味,像看一个摆在橱窗里明码标价的物件。   青年的脸肉眼可见地泛起红,低下头任由他打量。   “站门口干什么?”钟泊南的声音从李济州背后响起,“进去坐啊。”   李济州将视线从那青年身上收回,淡淡道:“这里头太闷了,去外面吧。”   青年一愣,面露难色:“可是……”   钟泊南忙解释道:“你忘了?他是个明星,去外边儿被人瞧见了不太好。”   李济州从不关注娱乐圈,对现在一茬儿接一茬儿的所谓流量小明星更加没概念,于是真诚发问:“你很红吗?”   青年表情僵住,咬了咬下唇支支吾吾道:“……还行吧。”   李济州轻笑一声,玩世不恭道:“明星也有七情六欲,怕什么?”他最后往屋内觑一眼,“不敢来的话,那今天就算了吧。”   青年怔住,眼瞧着李济州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开,脸色青了又白,一咬牙还是追了出去。   等三人把阵地转移到舞池附近的半包围式卡座内,钟泊南落座后一拍大腿,“看我这记性,那谁是不是就在这儿上班呢?”   李济州正点烟的手一抖,抬眸恶狠狠地瞪过去,对方恍若无觉,甚至扬手唤来一名服务生,问人家:“你们这儿有没有个叫白桦的?”   不被人觉察到的视角,那位金发青年面色陡然一僵。   俩人都是俱乐部高级会员,服务生眼熟他们,欠了下身老老实实道:“回钟少,有。” 第二十章 “白桦不是外人。”   “去把他叫来,人多热闹啊!”钟泊南兴奋得好似喝了几斤雄黄酒,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动机。   李济州还未发话,却听那金发青年率先急道:“钟少,你知道的,我不想被太多人看见……”   钟泊南回头宽慰他:“放心,白桦不是外人,真要论起来,他还算你前辈。”说着瞥向一言不发的某人,满脸蔫坏的笑:“是吧,李少?”   显然,金发青年所理解的“前辈”与他嘴里的“前辈”大相径庭,神色微妙地变了变,遂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旁边沉默着的男人。   李济州终于开了腔,一双深眸黑沉沉,里头裹满不耐烦:“你有劲没劲?”   钟泊南转头冲那服务生摆了摆手:“没事了,你忙去吧。”   服务生弯腰鞠个躬,一头雾水地走了。   李济州把刚刚那支没点燃的烟重新叼进嘴里,二郎腿架起朝后靠向沙发背,来之前他先回家换了身衣服,挑了件偏休闲风格的佩斯利花纹古巴领衬衫,哑光丝质面料下胸肌轮廓明显,袖口卷起露出精悍壮实的小臂,直筒西裤包裹住两条长而有力的腿。   他是天生的衣架子,随便一穿都好看,加上养尊处优的从容气度,往那儿一坐,活脱脱的时尚男刊封面。   金发青年混迹娱乐圈,说不上阅人无数,起码还算见过些世面,包括幕后的资方大佬他也接触过不少,如果要从各方面的综合因素去考量,李济州是他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心甘情愿攀附的金主人选。   说句实在的,就凭这样一张优越的脸跟无可挑剔的身材,真上了床,不定谁嫖谁。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耳旁响起男人的询问声,他如梦初醒,慌不择路地对上李济州的眼睛,心跳骤然失速,搭在膝盖上的五指收紧,牛仔裤被抓出褶皱,慌忙说:“丁承宇,我叫丁承宇。”   “哦,成语词典的成语?”   “不,是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的承宇。”说完见李济州微微蹙眉,忙补了句适得其反的解释:“出自屈原的诗作《九章》。”   “……”   钟泊南以手抵唇轻咳一声:“那什么,承宇啊,你不是唱歌的吗,有没有拿手的歌曲给咱李少表演一个?”   他边说边使眼色,丁承宇怔忪一瞬,竟沉默了。   要说音乐人没有点自己的原创作品不太可能,但丁承宇和他的乐队却在原创这条路上走得举步维艰,出道两三年持续不愠不火,经纪人一咬牙另辟蹊径,送他们上了同公司前辈的一档大热的音综节目,靠翻唱改编老歌逐渐有了起色,其中最出圈的,当属已退圈超一线组合Bathory的几首。   然而前顶流体量庞大的粉丝群体战斗力彪悍,无法忍受自己偶像的作品被染指,在互联网上对其口诛笔伐,可这年头被黑被骂不可怕,无人问津才可怕。况且他们是正儿八经拿到了歌曲改编授权的,正主都没意见,粉丝跳得再高也无济于事,还平白给人增加热度。   丁承宇和他的乐队就这样在漫天的骂声与猎奇的追捧中有了红的迹象,作为主唱跟门面,他也因此尝到了诸多甜头。   但说到底,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走上舞台与小丑无异,没有原创作品的音乐人就像没有灵魂的躯壳。他们被Bathory的粉丝贴上小偷强盗的标签,某视频网站的几则拉踩视频点击量惊人,甚至连纷至沓来的那些赞誉里都隐约带了几分真真假假的调侃,说Bathory简直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为了消减负面影响,公司开始给他凹人设,让其对外宣传自己是Bathory的骨灰级老粉,改编歌曲更多的是为了致敬前辈,这一头金发也是模仿Bathory队长黄净之在第二张专辑里的造型才染的,各大论坛微博说他是小黄净之的通稿更是满天飞。   队长的真爱粉们怒上加怒:我们哥哥只是退圈,我们也只是沉寂,不是死了!岂容你一个拷贝精出来东施效颦!   所以,那会儿在走廊迎面撞见白桦时,丁承宇如遭雷亟,以为自己遇到了黄净之本人,小偷被当场抓获是什么心态,他便是什么心态。   看他傻愣在那里,钟泊南内心直呼完蛋玩意,再转头一瞧,对面李济州已经将目光悄无声息地递向了远处。   白桦返回吧台,背景乐切换了一首抒情慢摇,调酒师Ian走过来轻轻撞了下他的胳膊,朝不远处努了努嘴。   他抬眸顺着同事指的方向看去,视线在半空中与不久前点了杯威士忌的客人直勾勾望来的目光交汇,对方显然在等他,朝这边抬手一招。   白桦走过去:“你好先生,请问还有什么需要?”   那人咧嘴笑开了,目光贪婪地在他脸上流连,哑声问道:“多少钱买你一晚?”   白桦无动于衷,既没有被吓到的惶恐,也没有被羞辱的愤怒,仿佛对方只是在问明天天气如何。   “你买不起。”   那人嘁了一声,显然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也是,云巅俱乐部并非什么人都可以进的地方,他们这些服务从业者在声色场所里浸淫,胃口大得很又惯会拿乔,说白了不过是欲擒故纵的伎俩。   想到这里,色欲熏心的男人愈挫愈勇:“你开个价吧。”   白桦笑了笑,突然凑近,盯着那双浑浊不堪的醉眼,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音量慢悠悠道:“开个价?开什么价?我看你年纪一大把端着人模狗样,灌几杯黄汤脸都不要了,以为自己老当益壮,不如我开个价,买你闭嘴滚蛋如何?”   他骂人也骂得心平气和,无端还有点娓娓道来的感觉,以至于男人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腾时勃然大怒。   厚底威士忌杯砸在大理石台面上水花飞溅,在重音鼓点密集的背景音掩盖下却显得微不足道,只稍稍引来吧台附近的几道喜闻乐见的目光。   前襟被一把揪住,白桦面无表情地看着男人耍横撒泼,Ian一个箭步冲过来劝架:“哎哎哎,嘛呢!先生你这样我可要叫保安了啊!”   “叫保安?去把你们这儿管事的叫来!这小贱人刚刚骂我!他骂我你听见没有?”男人暴怒的咆哮声终于盖过音乐荡开老远。   卡座内,钟泊南引颈遥望,离得远,酒吧光线又昏暗迷蒙,只瞧见吧台那边似乎起了骚乱,但这种事很常见,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服务生正好举着托盘送酒过来,他收回视线,专注自家:“来来来,喝酒喝酒——”   话音被霍然起身的李济州掐断,钟泊南抓提着威士忌杯口的动作停在半空中,微微一怔:“怎么了这是?”   他问完这话的瞬间突然福至心灵,刷地又扭头重新看向吧台位置,大惊失色道:“不会吧,那边那个,难道是白桦?”干脆放下酒杯跟着站起身,伸长脖子边眺望边啧啧,嘴里跟游戏解说似的,“哎哟还真是……我的天那个人在干吗……不会是要挨揍了吧?”   他回过头,却发现李济州仅仅只是站起身眯眼看向那边,脚步自岿然不动,偏脸上表情晦暗如深,叫人难以捉摸,也不知是灯影晃的还是自己看花了眼。   “要不……上去帮个忙?”钟泊南试探道:“……挺漂亮一张脸,万一磕了碰了挂了彩,怪招人心疼的。”   丁承宇小心翼翼地插话进来:“我觉得……还是先帮忙报警比较稳妥。”   李济州绷着一张脸谁的话也没接,紧接着远处又砰地一下传来巨响,像是酒瓶炸开的爆裂声。   他瞳孔骤然紧缩,抬脚往前迈出一步,却又倏而顿住。   吧台旁,一道身影从对面卡座疾步跑过去,与同时出现的保安一起将那个闹事的醉汉降服,旋即又转身冲到白桦身旁,伸手想搭他的肩膀,却半路又缩了回去,只盯着面前人的脸紧张兮兮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白桦看着突然出现的陆家明,愣了愣,摇摇头说:“没有。”   “那就好……”陆家明松了口气,眼睛却仿佛黏在他身上,迟迟不肯撤离半分。   白桦偏头回避他的凝视,中途有意无意地往另一边卡座的方向暼过去。   陆家明又开口,语气严肃且正经,像在劝一个赌徒迷途知返:“白桦,事实摆在眼前,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了吧?明明人就在对面坐着,他哪怕对你有一丁点的在意,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第二十一章 “疼不疼?”   右肩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掌摁住,陆家明不用回头都猜到是谁,他刚刚的那番话本就不止是说给白桦,更是说给李济州听的。游艇那次落了下风他认,回去痛定思痛,觉得不能这么轻易放弃,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给一个风流成性的渣男,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今晚来这儿,他本是做好了心理建树想等白桦下班后把人约出来单独聊聊的,腹稿都打了好几版,却没想到连老天爷都眷顾真心人,又叫他撞上醉汉闹事,有机会出手相助先刷一番好感度,顺便再拉踩一波情敌。   事态简直比来之前在颅内预演的还要顺利,一切稳中向好,陆家明不禁洋洋自得。   甚至想转身面带微笑地对手下败将say hi。   钟泊南对上陆家明扭头看过来的脸,硬生生打了个寒战:“……靠,你这什么表情,怪渗人的。”   竟然不是李济州,陆家明上扬的嘴角一敛,愣道:“……南哥?”   钟泊南抬臂勾住他的脖子曲肘往怀里一勒,附耳低语:“你小子,记吃不记打啊,上回游艇那事这么快就忘啦?你哥宁可得罪济州都要把你护着,你倒好,还贼心不死呢?”   陆家明竭力想从他的胳膊肘下挣脱出来,脸都憋红了,眼睛也一个劲儿地往旁处瞥,又被钟泊南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扳过脑袋,笑眯眯道:“明儿啊,不是我说,你连南哥我都刚不过,就别总想着胳膊拗大腿了……”   李济州迎面阔步走来,他高大挺拔自带气场,出现的瞬间连那位发酒疯的醉汉都被震慑住,求生欲很强地闭嘴哑了火,充斥在空气中闹哄哄杂乱无章的聒噪人声也配合地降低了分贝。   他在白桦正前方站定,顿了一息后抬手伸过来,越过对方的胳膊从后方吧台抽了张纸巾,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俩人近距离无声对视,头顶五光十色的灯光坠进彼此眼睛里,给情绪笼上一层纱,谁都没有先开口。   “出血了,擦擦。”   纸巾叠了一折递到眼前,白桦没吭声地接过来,小臂抬起,靠近胳膊肘的位置一枚约莫两厘米长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   应该是方才酒瓶爆裂后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到的,很细小隐蔽,在酒吧昏暝幽暗光线下,不留心看几乎发现不了。   可偏偏李济州一眼就看见了。   他没有特异功能,也不比别人多长几只眼睛,不过是从白桦出现在吧台后到冲突发生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视线就未曾从对方身上移开过半分。   质地柔软的纸巾很快被鲜血洇透,白桦只简单擦拭两下,把脏掉的纸巾团成团捏进手心,抬眸再次看向李济州的瞬间听见他问:“疼不疼?”   任谁胳膊上被划一道血口子都不会无知无觉,白桦抿了下嘴诚实地说:“有一点。”   两人算下来应该有半个多月没见过面了,来往微信更是从未有过,这一刻彼此间的氛围却好像昨天才刚见了面,并且清晨还是从同一张床上相拥醒来,那么的旁若无人,自成结界。   手腕被抓住,李济州将他攥着的那团染血的纸巾抽走,抛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凌乱急促,酒吧经理姗姗来迟,上来先道歉:“真的非常对不起,是我们疏忽大意,让李少你——”   “先不说这些,”李济州打断他的话,语气平和:“有急救药箱吗?”   经理一愣,目光移到白桦身上,顿时心领神会,点头道:“有的有的。”转身吩咐底下的人,“去,拿药箱过来。”   等待的当口儿,李济州终于将关注点放到那名醉汉身上,却也只是草草扫了对方一眼,抬手挥了挥,是对那位经理说的:“都散了吧,让他们该干吗干吗去。”   经理微一颔首,扭头对那几名保安道:“把人轰出去,以后云巅俱乐部拒不接待这位客人。”   轻飘飘的一句逐客令,却比直接扭送派出所还让人难堪。   醉汉面如土色,张张嘴想说点什么为自己开脱,下一秒便被保安架起胳膊往门口拎,沿途不少人窃窃私语着对其指指点点,俱乐部设有门槛,能来这里的大多是生意场上抑或社交局里的熟脸,他这一遭,可谓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几步之外,钟泊南一肘架在陆家明肩膀上咧着嘴看戏,那小子已然不再挣扎,目光呆滞地盯着不远处那两个人,心情一落千丈。   那种感觉说不上怎么形容,用煮熟的鸭子飞了来作比并不合适,就好像什么呢,他闯进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故事里妄图掌控全局,费劲巴拉地一通折腾,等真正的主人公到场聚光灯一打,笼在暗处泯然于众的他才发现,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看到没有?”钟泊南还在旁边无情补刀:“别说你了,对上李济州,连你哥过来都得认怂。明儿啊,听南哥一句劝,别老想着在一棵树上吊死,那么大片森林呢,咱多换几棵试试。”   “……”   旁边冷不丁响起一声弱弱的:“钟少……”   钟泊南回头瞧见丁承宇,一拍脑门,忘了这儿还有一个。   显然,这位上赶着想傍金主的小明星没能入得了李济州的眼,客观来讲他长得不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如若没有白桦珠玉在前,大抵还能挣扎一下。   真真是造化弄人。   钟泊南抹了把脸,想仰天长叹,自己今晚就跟收拾烂摊子专业户似的,左拎一个心碎大男孩,右捡一个落单小歌星,他好歹也是N市榜上有名的纨绔,括弧,直的,括弧完,结果在如此美好的大周五晚上跟俩男的纠缠不清算怎么回事?   早知如此,不如留在公司加班。   小插曲揭过,夜场恢复喧闹,钟泊南带着陆家明跟丁承宇自觉回避,临走前郁愤地看了李济州一眼,结果对方注意力全在白桦身上,压根没接收到。   吧台前的高脚椅上,白桦屈起长腿脚尖点地坐着,受伤的那条胳膊被面前男人捧在掌中,用沾了碘酒的棉签一点一点给伤口消毒。   两个人头抵着头,离得很近,近到彼此呼出的鼻息都扑在对方颊侧,暗自缠绵。   “还疼不疼?”   “有点痒。”   李济州把棉签丢掉,抬眼看着他:“这几天注意别让伤口碰到水,天热,也不能捂着,小心发炎。”   白桦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闪,轻声嘟囔了句:“……你好有经验。”   李济州挑眉说:“这样的伤口,我小时候一周能磕出好几个,一开始都是家里佣人帮我涂药,后来嫌他们手脚不麻利又唠叨,我就自己来。”   白桦眸光闪了闪,却没再接他的话,垂眸抬起胳膊,在涂好药水的伤口上吹了吹。   药箱让Ian收走,又贴心地送来了两杯柠檬苏打水,李济州在白桦对面的高脚椅上落座,一肘搭在吧台边沿,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过来。   白桦屏了一会儿,终于被他盯毛了,“你看我干什么?”   李济州理所当然道:“我在等一个道歉。”   “……”白桦哑然,顿了顿说:“那天晚上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   “我觉得不够正式。”   “那要怎样才算正式?”   满场射灯无规律地从人们头顶来回扫过,照着俩人的脸庞明明暗暗,所以李济州并未来得及发现,白桦在问出这句话时眼睛里一掠而过的微妙情绪,像是怀着某种期许的诚恳发问,虽然稍纵即逝。   李济州慢悠悠地抓起杯子喝了口苏打水,方形冰块碰撞着杯壁叮当作响,放下后捻了捻指腹上沾染到的水珠,接着抬起头看向远处舞台的位置。   今天没有演出,那上面空无一人,正中央的立麦孤零零杵在那里,有种浮华过境之后的寂寞。   “你上去给我唱首歌吧。” 第二十二章 “我回不了家了。”   这叫什么,简直是得寸进尺坐地起价。   白桦没正面回应,偏头朝远处钟泊南离开的方向瞥了眼问:“刚刚那人我看着面熟,是游艇上那个?”   遖峯   李济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揶揄:“自己花心思救下的人,现在又装不认识?”   白桦道:“所以你今晚来这里,是因为他约了你?”   李济州笑了笑,语气却不似刚刚温柔:“你多少有点明知故问了,别人约不约我,不是你能关心的事,懂点规矩。”   白桦敛目垂眸,默了一瞬后说:“你刚刚大可以不出现,酒吧有人闹事,经理自会处置,何必劳烦你李少出头,这又算什么规矩?”   李济州被他说得一愣,气极反笑:“伶牙俐齿。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喜欢抬杠?哦,不对,你能耐大着呢,不止喜欢抬杠,还擅长骗人。”   “……”   “无话可说了?”   白桦退一步海阔天空,主动示弱:“是,反正现在我说什么都惹你生气,何必做无用功。”   李济州抱臂冷哼一声:“难为你还知道,确实说的不如唱的好听。”   “……”白桦头疼,又来了,原以为打个岔能搪塞过去,没料想对方这样锲而不舍。上台唱歌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么做的下场无异于把自己重新曝光于大众眼前,万一再被顾客录视频发到网上……他不敢对酷爱抽丝剥茧的网友存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心理。   于是换了战术:“我是真没想到,一首歌能让见多识广的李少惦记这么久……”   李济州其实也没多想让白桦去台上唱歌,不过是被晾了半个多月,如今再见,气不顺想逼着人服个软,结果三言两语间被激出胜负心,索性较起真来:“是挺惦记的,惦记了半个多月呢。”   委婉地推辞无济于事,白桦干脆直接拒绝:“反正今天唱不了。”   李济州拿他之前的话噎道:“怎么,今天五音不全?”   “……”   看来李少爷积攒了这些天的气性挺大,一时三刻难以消解,白桦跟他打了半天嘴仗没占着一点儿便宜,怪口干舌燥的,端起苏打水抿了一口,放下时卷起的衬衫袖口掉至小臂刮到伤处,其实没多疼,他却抬高音量嘶了一声,又把胳膊翻过来看了看渗血的纱布,模样可怜。   李济州目光一同落在上面,看出他又要转移话题,想揭穿,话到嘴边却又于心不忍地变了味道:“你这样一直盯着它看,伤口就能愈合了?”   “能不能愈合不知道,”白桦说:“我就单纯卖卖惨,也不晓得管用吗。”   “……”   俩人对视半晌,李济州怜香惜玉是出了名的,果然败下阵来:“行,管用……你赢了。”   白桦抬眸看过来,眼睛睁圆了几分,里头藏着惊讶,居然……这么好说话?   李济州长腿点地跳下高脚椅,洒脱翻篇:“走吧,带你认识认识那个小明星。”   舞池旁的卡座内,钟泊南时不时望向吧台那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那俩人到底在聊什么?瞅着跟谈恋爱的小情侣似的……”   陆家明幽怨地瞪过来:“南哥,这话当我面说合适吗?”   钟泊南深以为然:“确实不怎么合适。”言罢伸手抄起桌上的shot杯,朗声笑道:“来来来,不管他们了,我们喝酒。”   丁承宇在娱乐圈浸淫了有些年头,早就脱去初出茅庐时的生涩愚笨不通人情世故,知道自己在三个人里面是最没资格拿乔的,此时此刻就算内心再失落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忙伸手将面前酒杯拿起,扯出一个标志性笑脸:“钟少,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今晚的帮忙,这杯我敬你。”   钟泊南乐呵呵地接了奉承,看着他仰头饮下杯中酒,笑而不语。   果然,放下杯子,丁承宇借着上头的酒劲儿开口问:“李少跟那个人……”他欲言又止,想表达的意思却已不言而喻。   钟泊南一口干掉龙舌兰,砸了砸嘴斜眼睨过来:“什么关系对吧?你觉着呢?”   丁承宇:“我……”   钟泊南一拍大腿,终于想起什么:“上回游艇白桦也在,济州当晚闯进秦天屋里找人就是为了他,结果歪打正着,把你给救了。   丁承宇一怔,顿时全都明白了,咬了咬内唇神色黯淡:“原来是这么回事。”   正聊着,那边陆家明蹭一下从沙发上弹起,目视前方腰杆挺得老直,钟泊南扭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好家伙,李济州竟然领着白桦朝他们走来。   卡座内剩下二人也不约而同地起身相迎,李济州信步踱近,目光从他们仨身上次第扫过去,不吝吐槽:“干吗呢?跟仨迎客松似的。”   这人嘴上不说人话,相识多年深知其脾性的钟泊南却一眼瞧出他此刻心情已然大好,郁郁寡欢了半个多月的孔雀,总算逮到机会开屏了。   于是笑吟吟道:“有阵子没见白先生了,游艇那晚你去哪儿了,让济州一通好找。”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钟泊南浑然不觉自己遭了李济州一记白眼,话一出口就收不住,又引到丁承宇身上:“……还路见不平救了个人,就是这位丁……你们娱乐圈怎么称呼来着,丁老师?”   丁承宇一扫方才在走廊遇见时的倨傲,战战兢兢道:“不敢当,叫我小丁就好。”他说着又刷地拿起一杯酒敬向白桦,动作娴熟态度恭维,仿佛是一套刻在骨子里的流程:“白老师,那会儿在洗手间是我眼拙,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跟我计较……”   他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岁出头,张嘴却是一副滑不溜手的江湖气,杯口压低敬过来时,白桦视线自下而上看向那双眼睛,里头包含的情绪他很熟悉,在上位者跟前把姿态放得极低,低入尘埃,卑微中透着讨好。   “我不喝酒,换成柠檬水吧。”   丁承宇愣住,回过神白桦已经拿起柠檬水朝自己举过来,笑着说:“你不用叫我白老师,又不是在你们娱乐圈,喊我白桦就行。”   液体滑入喉咙口,润泽着刚刚被酒精灼烧过的地方,丁承宇靠嗓子吃饭,平时就被经纪人耳提面命地叮嘱要远离烟酒这类刺激性东西,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仗着年轻私底下可劲儿造。   ——“你不是原创型歌手,却有一副好嗓子,音色还跟黄净之有七八分像,再加上这张脸,只要不作妖,Bathory多红,我保证你以后就能有多红!”   丁承宇的胃口没他经纪人大,且很有自知之明,能勉勉强强跻身一二线,都算他们家祖坟冒青烟。   可一二线也不是想当就当的,前阵子稍有了点名气,经纪人便趁热打铁给他签了个真人秀慢综艺,同期嘉宾里有个小鲜肉,出了名的资源咖,明明资质平平却火成一线,他出道多年屡屡受挫,怎能不眼红嫉妒?后来偶然得知,人家有个跟了好多年的金主,专门开了家娱乐公司财大气粗地捧。   类似的八卦流言他早前也听过不少,多么毁三观的事到了娱乐圈都不稀奇,可这个事却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放下廉耻和顾虑,破釜沉舟寻个契机上了秦天的游艇,事到临头又想反悔,却已经深陷泥沼自身难保。   好在被李济州给救了,他欣喜若狂以为钓到了大鱼,转头就把主意打到了对方身上。   但就在刚刚,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身处的圈子固然藏污纳垢,靠潜规则上位者比比皆是,但他自认还未到走投无路之际。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不觉得自己能赢得过这个叫白桦的人,况且,对于此人的身份,他实在好奇。   原本投注在李济州身上的势在必得起得快灭得也快,之后一整晚,丁承宇都没再提游艇上被救的事。   钟泊南看出李济州心情好,逮到机会开始灌他酒,白桦因为不喝,也统统由他代劳,陆家明趁机报私仇,结果喝到最后,那俩心怀不轨的人接连倒下,李济州却越喝越清明。   到散场的时候,又是李济州一个电话叫人过来把那俩烂醉如泥的废物点心接走,丁承宇很有眼力见地也起身告辞。   等人都走干净,就剩下他俩,原本还嫌拥挤的卡座瞬间宽敞,白桦起身想去吧台要杯水,被李济州一把扣住手腕,被酒精浇过的声线低沉沙哑:“去哪儿?”   转头看他低垂着眼睫眸色深邃,其实是醉了的,强撑罢了,于是柔声道:“我去给你拿杯水。”   “不用。”李济州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物件,迎面抛过来,白桦下意识接住,东西砸在掌心,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你没喝酒,开车送我回去吧。”   白桦哑然,捧着手里的超跑钥匙像捧着烫手山芋,面不改色道:“我不会开车。”   李济州皱了皱眉,像是很难理解一个成年男子居然不会开车这件事,好在他的大脑已经慢慢被酒精支配,思考不了如此复杂的逻辑,却懂得把球直接踢过来:“那怎么办,我回不了家了。” 第二十三章 “都谁教你的?”   这显然不是什么大问题,白桦掰着指头给他献计献策:“俱乐部楼上有客房,你要是嫌弃,对面就是丽思卡尔顿,实在不行,在酒吧睡一晚也没人会赶你。”   李济州使点劲儿把人拽过来,瞪着他不可思议道:“我听你这意思,是想把我丢在这儿不管了?”   他确实喝醉了,眼球发红嗓音沉哑,一句话不带喘气地说完顿觉缺氧,耍赖似地靠过来额头抵在白桦肩膀上,灼热紊乱的气息喷薄在颈侧。   “……头晕,让我靠会儿。”   白桦闻不了酒味儿,推他,没推动,反被更紧地抱住,醉汉的力气大得吓人,窄腰被精悍臂膀禁锢收拢,不多时,耳边呼吸节奏渐渐规律绵长,这人居然秒睡了。   “……李济州?”   连名带姓地喊了声,没应,白桦突然起了逗弄之心,伸出一根指头抵在他太阳穴处推了推,作乱的手未来得及收回便落入掌中,随即被五指相扣地攥住。   “老实点!别他妈乱动……”凶得很,睡梦中还不忘威胁人。   等了一会儿终于把手抽出,白桦勉强抬起胳膊唤来Ian。   “帮个忙,把他送到楼上客房休息。”   Ian是个聪明的,内心再跌宕起伏,面上多余的话从不过问,俩人一左一右架着李济州,乘电梯抵达楼上VIP客房,一路艰难跋涉,进了屋直奔卧房把人往床上一丢。   白桦直起腰喘口气,罕见地对自己的体能产生了怀疑,缓过劲儿扭头对Ian道:“谢了。”   “不客气。”Ian冲他眨眨眼,又挥手道:“那我走了,晚安。”言罢转身退出房间,还贴心地把外面房门给顺手带上了。   留下白桦在床边兀自站了会儿,他从生下来就没干过伺候人的活,猝不及防跟个醉鬼共处一室,一时间束手无策,甚至盘算着追出去把还没走远的Ian叫回来。   乳胶床垫震颤,李济州睡梦中翻了个身,他身量修长,两米宽的双人床还不够折腾似的,胳膊抬起在半空中一挥,落回时啪一下打在什么东西上。   引他迷迷瞪瞪地掀开眼皮,半眯着看向床边,声线沙哑:“……嗯?”   白桦明显松了口气,试图跟醉鬼沟通:“醒了?要不要去洗个澡再睡?”   李济州撑身坐起,先是环顾一圈,俱乐部VIP客房的装潢布局和五星级酒店大差不差,他一时间分辨不出自己在哪儿,又表情迟滞地看向床畔:“白桦?”   面前人神色微妙一瞬,伸手比了个数字在他眼皮子底下放肆地挥了挥,悠悠地问:“这是几?”   一把握住手腕,用力将人拉向自己后拦腰按进怀里,李济州笑骂:“……你他妈逗傻子呢?”   白桦跟着勾唇,笑够了抬头看他:“我还以为你醉到不省人事……”   “放屁。”为了证明自己,大手滑到挺翘的臀上使劲揉捏两下,用混不吝的语气说着虎狼之词:“我好得很,精力充沛,倒是能把你干/到不省人事。”   白桦伸出食指,按在他肩上轻轻点了点,眼神暧昧直白,干净清亮的声线也变得黏连蛊惑:“……这样,那你先去洗澡吧。”说完支起身从他怀里撤离。   李济州下腹一紧,被硬生生撩出火,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将人拉回,掐着下巴低头吻住两片微抿的双唇,舌尖撬开齿缝长驱直入,在口腔内壁横行施虐,带出叫人脸红心跳的声响。   “进步挺大,知道怎么哄男人开心了?”他眸色晦暗,语气渐而不善:“……都谁教你的?”   白桦很轻地眨了下眼:“你猜。”   手掌惩罚性地往腰间掐了掐,“好,你等着。”   李济州说完放开他,起身边解衬衫扣子边往浴室走,半路又扭头,笑得痞里痞气,盛情邀请:“一起?”   上回被压在浴室洗手台上肆意摆弄,事后大腿根足足酸了一个礼拜,白桦吃一堑长一智,八风不动道:“干吗,你怕自己脚滑摔倒在里面没人扶?”   李济州脸一沉,怒气冲冲地朝他竖了个中指。   主卧浴室水声淅沥,不多时便息了声,蒙着雾气的磨砂玻璃后身影晃动,门从里面拉开,李济州下身围着浴巾阔步走出,未干的水珠滑过胸肌腹肌再到人鱼线,无一不优越,是让人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的完美身材。   此刻却无人欣赏。   白桦坐在卧室小沙发上正低头刷手机,身上还穿着他那件制服衬衫,先前被揉乱的褶皱已然抚平,连下摆都好好地掖了回去。   李济州擦着头发走近,踢了一下他的小腿,催促:“去洗澡。”   白桦仰头对上他低垂的眸,“刚你电话一直响。”   李济州擦头发的动作一顿,微微蹙眉:“我手机呢?”   白桦朝床的位置一努嘴:“那儿,有人接连打了三个电话过来,可能有什么急事。”   李济州走到床边拿起手机,屏幕抬起后唤醒,未接来电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   他没在意,手机锁屏刚要丢去床头柜,电话又打了过来。   “接一下吧。”白桦在身后开口:“万一真有急事呢。”   李济州烦不胜烦,大晚上的谁这么没眼力见儿打过来,划开接通沉声道:“喂?”   对面响起一道女声,隐约耳熟,可他一时间记不起是谁。“李少……”结果对方开门见山:“是我,Vivian,打电话是想告诉你,”女声顿了顿,字字清晰道:“我怀孕了。” 第二十四章 “还是不见的好。”   午后阳光泼金,方申大厦一号VIP会议室的半壁玻璃墙百叶帘紧闭,关于落地方案的研讨会议程才刚过半,气氛不太融洽。   究其原因,是方申与黄氏集团两方选型组成员针对几家供应商提交上来的演示结果意见不统一,各持己见争执不下,双方会出现这类分歧并不难预料,黄氏集团虽说商业版图磅礴综合实力强劲,但在N市,方申作为东道主要更服水土,两边人隔着会议桌上演唇枪舌剑,方申选型组组长在新一轮的慷慨陈词后收声,对面并未及时接上,偌大的会议室陡然静谧下来,像一锅沸水秒速冷却。   众人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长桌尽头处的两位,顾西恩面带微笑,和风细雨地将话抛出:“李总觉得呢?”   李济州安坐主位,神色平和,闻言抬起腕表看了一眼,道:“先休息会儿吧。”   一声令下,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众人纷纷起身,上厕所抽烟接咖啡续命,李济州和顾西恩一前一后打头出了会议室,前者刚走两步就被叫住。   “李总,有空的话,陪我抽根烟去?”   正值茶歇时间,大家各自找地方舒展筋骨抽烟醒神,外头没个清净去处,知道对方有话要说,李济州直接领顾西恩去了他办公室的会客厅。   进屋门一关,顾西恩扔过来一支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李总,我看大家僵持的点,无非是荣陆和北宸两家到底选谁,你刚才虽未明说,但内心肯定是有侧重的,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北宸是方申旗下的子公司,一直由他表哥方星杰全权打理,独立经营自负盈亏,但仗着方炳辉在集团总部的话语权,父子俩这些年暗度陈仓里应外合,油水捞了不少,顾西恩显然也是知道其中弯绕的,索性摊开了摆在台面上讲。   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亮明了立场先把丑话摆在前,李济州又哪里听不出他的话中深意,取下烟勾了勾唇:“顾总这支烟果然不是随便抽的。”   顾西恩笑道:“别人不一定,李总当仁不让。”   他这话并非简单奉承,鼎鼎大名的黄氏集团事业部老总没必要自降身价去抬举别人,荣陆和北宸的竞争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背后暗藏的,其实是方申集团内部的派系纷争,外边人再怎么耳聪目明充其量看个热闹,真正能破局的,非李济州莫属。   个中含义李济州再明白不过,于是正色缓缓道:“荣陆是老牌电气公司,近几年虽说受客观条件制约,口碑与影响力有所下滑,但在董事长陆家成的带领下已经开始努力转型,去年跟政府的一个合作项目成绩不俗,我印象还被评了个什么技术创新奖。相较之下,北宸坐靠总部,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就失去了一定的市场竞争力,因此,”他顿了一息,直言不讳:“无论是看合作诚意还是技术支撑度,荣陆都远超北宸。”   顾西恩眼底划过一丝惊讶和赞许,不露声色地舒了口气,终于笑开:“好,有李总这句话,我就能彻底放心了。”   李济州将烟蒂捻灭在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里,先礼后兵:“所以,顾总之前是断定了我必会偏袒北宸?”   顾西恩歉意一笑:“是我小人之心,还望李总不要介怀。”   李济州当然不会在意,方申跟北宸这么多年密不可分的关系,在外人看来无论如何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他若想彻底改变这个局面,要解决的难题远比顾西恩的质疑棘手得多。   游轮行驶海上,要提防的不止袭面而来的风浪,还有深流之下的暗礁。   “没关系,顾总是为项目负责,能理解。”   话聊开了,彼此间敞开心扉也就没了多余顾虑,顾西恩站起身,像初见时那样伸出手,由衷道:“李总年轻有为,合作愉快。”   事情谈完尘埃落定,俩人一同往外走,踱步到门口时,顾西恩想起什么又道:“哦对了,今晚的饭局我要告个假,另外约了人。”   李济州随口问:“朋友?”   许是刚刚的交谈让顾西恩对李济州此人有了一次质的改观,生意人讲究个你来我往细水长流,便不遮不掩道:“是我那个弟弟,上回在机场你俩还——”说到这儿卡了壳,回忆起俩人斗气飙车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默默闭上嘴。   “哦……”李济州拖着尾音漫不经心道:“原来令弟还在N市,有机会引荐一下,我还蛮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黄氏集团太子爷的。”   “他啊……”顾西恩笑着摇摇头:“算了吧,我这弟弟可是个让人头疼的主儿,连黄董都拿他没办法,你们俩又属性相冲,还是不见的好。”   李济州微一挑眉,拉开门的瞬间笑道:“也是。”   要说混世魔王,他自己当仁不让,所以挑床伴情人素来喜欢温顺乖巧那一挂的,偶尔使使小性子叫情趣,倘若真来个和他一样混的,谁也不服谁,就像上次机场斗气飙车,想必没有故事,只剩事故。   茶歇结束,会议继续,因两方最高负责人已经暗自通了气,决策毫无阻碍地敲定,黄氏集团的几位难掩胜利之喜,反观方申这边,除了气定神闲的李济州,其余人各有各的欲言又止,选型组组长张嘴还想说点什么,被顶头上司一个凛冽眼神堵回去,只好放弃挣扎。   之后又商定了几项既定的议程,时间飞逝,眨眼间日头西落,等彻底结束后李济州再度回到办公室,落地窗外夜色铺陈,晚归的车流汇成星河匍匐脚下,灯光霓虹晃成一片,繁华而又匆忙的热闹,衬得这间偌大的办公室几分冷清。   助理推门进来,说车已在楼下等候,准备前往饭局地点。   “我不去了。”李济州拧松领带,捞起桌上的手机,头也不抬地叮嘱:“你代表我把人照应好,结束后安排车送他们回酒店,”   助理推了推黑框眼睛,没什么表情地应道:“好的李总。”   门关上,室内恢复静寂,李济州一屁股坐进转椅,手机在掌中翻转摆正,拇指划开锁屏的瞬间,他面色冷凝。   切到通讯录界面搜索联络人后拨出,铃声响了两下,对面接起。   “阮薇薇,”李济州开门见山:“约个时间出来见一面吧。”   对面似乎心有犹豫,踟蹰着不肯接腔。   “既然木已成舟,总要想办法解决对不对?”他放柔了语调,好似深情款款,可若电话那头的人此刻站在这里,就会发现他神情冷漠阴沉,眼底并无一丝笑意。   “你如果有顾虑,就让方星窈那丫头陪着,当初不就是她介绍我跟你认识的吗,想必很乐意接这个差事。”   他用平铺直述的语气将对方的后路堵死,再无拒绝可能,只得硬着头皮道:“……好,什么时候?”   “你定。”转椅旋了半圈,面朝落地窗停住,李济州搭起二郎腿,手机举在耳边下巴微抬:“我知道准妈妈多有不便,所以迁就你的时间。”   那头沉默半晌,他这通电话显然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又稳了稳心绪才道:“等我想好告诉你。”   “可以,我随时恭候。”   收了线,李济州起身踱到落地窗前,玻璃壁中倒映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垂首敛眸,目光无的放矢地落向地面,大理石地砖铺就的路面镶嵌着地灯,照出一片明亮璀璨。   夜间从高层往下俯瞰的视野并不友好,得亏他不恐高,只是被光影斑驳的霓虹花了视线,即便如此,李济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辆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色拉法。   看着它从主干道拐下缓缓停靠正门外,不多时,顾西恩从大厦内迈步走近,副驾门抬起,他矮身坐了进去。   目送那辆超跑轰起油门眨眼间在夜色中隐去,李济州脑中不着边际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对同母异父的兄弟,感情可真好。   他是独生子,孑然一身地长大,很难体会家中兄弟姐妹一大群的那种热闹与烦恼,表妹方星窈小他三岁,俩人幼时就读于同一所私立国际学校,也曾一度感情深厚。   方星窈小学四年级那会儿生过一场大病,用药导致体重飙升,被周围同学孤立嫌弃,那个年岁的小孩子,恶意往往来得直白又毫无道理。   李济州得知后,并未大张旗鼓地去找那几个带头给表妹起外号的男生麻烦,而是日日都横跨两个校区去接送表妹上下学,时间久了,低年级对高年级学长有天然的崇拜,加上李济州本身就是校内风云人物,方星窈班上的同学开始主动向她示好。   升上初中,方星窈的病彻底痊愈,李济州就领着她一起晨跑健身,原本肉乎乎的小胖妞不出一年,便抽条成了亭亭玉立的美少女,整个人脱胎换骨,丑小鸭化身白天鹅。   高一那年,方星窈情窦初开,谈了一场为期三个礼拜的初恋,这事除了李济州,她谁都没告诉。   这对表兄妹感情的破裂是在李济州上大学之后,方星窈对他的态度突然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失了亲近,多了疏离,反而掉转头对从小就不怎么搭理她这个妹妹的方星杰哥哥长哥哥短起来。   对此,李济州并未挂心,真要解释,大概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确实不可撼动,叫人不服不行。   思绪飘得太远,李济州及时刹车,他从来都不是会花时间多愁善感的人,良辰美景,孤枕难眠,找个人聊以慰藉才是上上策。   于是低头重新解锁手机,打开微信,几乎不假思索地点进白桦的对话框。   被如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动作惊到,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顿了顿,他开始深省,自己最近莫不是被白桦下了降头,怎么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   显然不是个好兆头。 第二十五章 “我是想给他做媒。”   “好不容易一起吃顿饭,你跟我这儿心不在焉一晚上了,是谁这么招你惦记?”   私房菜馆顶楼包厢,着锦缎旗袍的服务员拎一只竹纹紫砂壶小碎步绕过苏绣花鸟屏风,将茶壶轻轻搁在桌上,欠身朝两位客人鞠了一躬后悄然退下。   修长白皙的五指捏起壶柄,温热茶汤缓慢注入杯盏,古树普洱的清香氤氲升腾,白桦不紧不慢道:“不就低头看了几眼手机么,顾总好严格。”   顾西恩接过茶盏浅抿一口,笑:“那我问你,这段时间在N市过得到底怎么样,你如今换了身份,跟以前的社交圈子都断了联系,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白桦夹起一块牛小排搁他面前碗里:“哥,你这副语气特别像接孩子放学时一个劲儿询问今天在学校都干了什么的家长,自以为积极地想参与进孩子的生活,实则无聊透顶。”   “只有你这个小孩会觉得无聊吧,别人家孩子巴不得跟父母分享。”   “是是是,我叛逆期还不行么。”   白桦端起茶杯一口饮下,好看的五官瞬间皱成一团,“——靠,这茶怎么这么苦?”   顾西恩神色悠然:“跟父母吵架闹着离家出走的小孩不吃点苦,还能吃什么?”   “……”白桦不理会他的戏谑,主动转移开话题:“难得一起吃顿饭,别光顾着批斗我,聊聊你的事。”   “我的事?”顾西恩瞥他:“我最近一直S市N市两头跑,忙得昏天暗地,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桦装作没听懂他语气里的幽怨:“难怪嫂子最近朋友圈发那么频繁,我新号本来就没几个好友,几乎被他刷屏了。”   顾西恩挑眉:“你下回当面喊他嫂子试试。”   “又不是没当面喊过。”   “那你嫂子下个月生日请你吃饭你来吗?”   白桦顺口准备应下,转念一想去了极有可能见到蒋婕,极小概率还会碰上黄淮笙,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儿:“人我就不亲自去了,到时候给他封个大红包。”   顾西恩终于恼了,笑骂:“滚蛋。”   菜过五味,顾西恩捧一盏热茶,操着话家常的口吻开口说:“净之,有件事来之前我左思右想,寻思找你商量商量,还记得上回在机场跟你飙车的那位李总么?”   白桦放下筷子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不动声色道:“怎么了?”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呼吸陡地停滞一瞬,白桦纵眉露出荒谬至极的表情:“……我又不认识。”   “不应该啊,”顾西恩小小地惊讶一下:“你来N市这么久,居然连鼎鼎大名的李济州都没听说过。”   “这人是什么黑社会组织么,我还得先找他拜个码头才行?”   顾西恩失笑:“那倒不必,既然你不认识,就听我慢慢说好了。”   他放下茶盏,正襟危坐的模样给白桦看得心头一凛,紧接着听他道:“老实讲,刚接触那会儿我对李济州这个人确实有点先入为主的成见,可后来经过几次工作上的对接,发现他并非外界盛传的那样不学无术游手好闲,长得呢,也是一表人才无可挑剔……”   白桦脸色古怪地看过来:“哥,你可是有家室的人,就算想出轨找刺激……他那种人也不适合你。”   顾西恩一愣,随即没好气道:“不适合我难道适合你?还有,刚是谁口口声声说不认识的,这会儿又知道对方什么人了?”   白桦被怼得哑口无言,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着实让人起疑,好在顾西恩还沉浸自己的思维惯性里没顾上他,于是摊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得,我不说了,你继续。”   顾西恩不再费劲铺垫,直截了当道:“我是想给他做媒。”   白桦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足足失语了两三秒,才梦游似地复述:“做、媒……给李济州?”   “和小姨家的妹妹。”顾西恩接道:“如何?他俩性格上其实有很多互补的点,与童那丫头又一直催我给她介绍男朋友,可我平时能接触到的不是埋头干工程的理科男,就是油嘴滑舌的土老板,好容易碰到一个条件这么优越的,不能轻易放过。”   他一口气说完,自以为撮合了对金童玉女,满是期待地问白桦:“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怎么样。”白桦内心凌乱:“……简直烂透了。”   顾西恩一脸我懂的表情,又拎壶给自己续上茶,温言安抚他:“放心,人我会考察一段时间再介绍给与童,这之前还得先问问李济州本人的意思,总之呢,有我这个哥哥把关,不会让童童吃亏的。”   白桦深呼吸一个来回,破釜沉舟道:“哥,李济州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风流无度又男女通吃,你把与童介绍给他,不等于推羊入虎口吗?”   顾西恩呛了口茶:“咳咳咳——不是,你知道的挺多,还男女通吃……趴人家床底下了?”   “……”   白桦如鲠在喉,又怕说多了惹他这个明察秋毫的哥哥起疑,拉下脸义正言辞道:“你换个人吧,反正李济州不行,无论从哪一点看,他都配不上童童。”   “你这么嫌弃人家,那位李总可是心心念念想见你一面。”   “见个屁。”白桦撇撇嘴,实在有点坐不住了,催促:“哥你吃好了没,我想回去了。”   顾西恩无奈,摇头叹息:“你呀你,到底是当过组合队长的人,这脾气还跟小孩儿一样。”   “都是人设。”白桦道:“我在你面前还需要装模作样的话,那活得得多累。”   顾西恩欣然点头,又拍拍他的肩:“说得对,那走吧,时间确实不早了,明天上午我跟李总那边还有个会,要回去准备材料。”   听他又提,白桦不放心道:“做媒那事你赶紧给我打消掉。”   “行行行,听大明星的。”顾西恩起身走到衣架前取下外套,说:“回头童童要是问我,我就告诉她是你看不上。”   这对一母同胞的兄弟俩多少都有几斤反骨在身上,顾西恩表面应付弟弟,心下却暗道:你不让我管你的事,那你也别插手我的事,这个媒人,我还就当定了。 第二十六章 “你们俩睡过?”   保时捷Taycan拐过树荫葱郁的S弯坡道,一个流畅甩尾在路中央稳稳停下,车头正对着道路尽头的一栋小洋楼,黑色铁艺院门前站了俩盘靓条顺的姑娘,打扮时髦妆容精致,人手一只爱马仕Birkin,同款不同色,乍一看跟拍广告似的。   后座门拉开,方星窈和阮薇薇一前一后坐进去,前排李济州扶着方向盘头也没回地问:“去哪儿?”   阮薇薇抬眸朝驾驶座的方向瞄去,猝不及防对上后视镜里那道直直看过来的幽深视线,悚然一惊后慌忙低下头。   方星窈不咸不淡道:“云巅俱乐部。”   李济州踩油门的动作一顿,车身滞了一下,后排方星窈甜美的声线里透着阴阳:“怎么了哥,你平时不是最喜欢往那里跑吗?”   “别恶心我。”李济州冷冷道,方向盘打转的同时踩下油门,顶配Taycan提速贼快,眨眼间便消失在林荫路尽头。   吧台后,Ian借着切柠檬的功夫朝不远处灯光昏暗的卡座连番瞧了好几眼,吹一声口哨扭头对白桦道:“那位李少还真是名不虚传,前两天明明跟你打得火热,今儿身边就围着俩小姑娘,啧啧……”   白桦掀眸看过去,视线又很快收回,语调无甚起伏道:“其中一个是他表妹。”   Ian笑得暧昧:“带着表妹来泡妞?不愧是他。”   白桦心道:谁说不是呢。   胸口没来由地一阵憋闷,放下雪克壶,他对Ian道:“你弄吧,我去趟洗手间。”   “哎等等——”Ian推过来托盘,把刚刚调好的金汤力放上去,朝那边一努嘴:“正好李少那桌点的,你顺路给送过去呗。”   白桦知道Ian是故意的,可看热闹是中国人扎根在骨子里的的天性,这点无可厚非,况且他现在的身份就是个端茶送水的服务员,把这活揽给他,更无可厚非。   白桦稳稳地端着托盘穿越舞池走向对面卡座,半包围式的圆弧形真皮沙发正中央坐着李济州,左手边是在游艇上见过的方星窈,正架着二郎腿低头看手机,右手边是个面生的女孩。   他走过去,李济州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装得跟大爷似的,全然忘了前天夜里自己在床上是如何禽兽的。   白桦耷下眼睫,俯身把酒杯往茶几上一搁,棒读似地开口:“这是各位点的酒,请慢用。”   “呀,是你啊。”方星窈收起手机兴致勃勃地看向他,继而瞥了眼旁边,意味深长地说:“原来你在这儿上班,怪不得……”   “方星窈,你他妈再来劲,信不信我让你下半年零花钱一个子儿都没有?”李济州面色阴鸷地开了腔。   方星窈脸色一僵,这话从李济州嘴里说出来还真不是单纯的威胁,他有说到做到的本事。   时过境迁,如今的方星窈早就不是当年跟在表哥屁股后面自卑又敏感的丑小鸭乖乖女,私底下玩多开,她亲爹亲妈未必知晓,李济州却门儿清。   可明明来的路上自己也没少出言挑衅,李济州都是一副懒得理睬的模样,偏偏这次好像真的动怒了。思及此,她又朝白桦投去一瞥,眼神带了点耐人寻味。   听了一耳朵兄妹互呛,白桦面不改色地将托盘收拢入怀转身欲走,又被叫住。   “你好,”是那位没见过的女孩,抬手招呼他:“给我上一杯柠檬水吧,要常温的。”   白桦顿住步子,转头朝那女孩微一颔首:“好的,请稍等。”   “对哦。”方星窈记吃不记打,又嘴快地接茬儿:“薇薇你现在身子特殊,人家说前三个月要特别注意,我点单的时候怎么给忘了。”   “身子特殊”和“前三个月”这俩字眼让白桦动作微滞,回过头朝沙发中央觑一眼,不偏不倚地撞上李济州的视线,才发现对方竟然也在看他。俩人隔空对视一瞬,酒吧五光十色的射灯跟随鼓点有节奏地从头顶扫过,光线忽明忽暗中,李济州率先移开了目光。   白桦心口说不上缘由地沉了沉,掉头走远。   “那边卡座还要一杯柠檬水,常温的。”   “好咧。”Ian正摇雪克壶,冰块撞击着壶壁哗啦哗啦,混着他的声音一起传来:“你快去洗手间吧,我这儿暂时还能应付。”   白桦敲了敲台面,下通知似地说:“今晚再找个人跟你搭班吧,我要请假。”   “啊?”Ian一愣,停下动作:“你怎么了?”   “没怎么。”白桦说:“就觉得这里头空气流通不好,音响震得心脏疼,想出去透透气。”   Ian:“……”   都在这儿上两个月多班了,现在才觉得?您老反射弧绕地球几圈啊?   “几周了?”   卡座内,阮薇薇端起服务生刚送来的柠檬水刚喝了一小口,终于听到李济州对她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她怔了怔,下意识地朝方星窈看去,小动作被李济州捕捉,不阴不阳地来了句:“你总看她干什么,她是你的主治医生?”   方星窈才刚被收拾过,这会儿憋着不敢雷区蹦迪,只狠狠剜过来一眼,算是替姐妹出气。   阮薇薇硬着头皮道:“快八周了。”   李济州反应很平静:“哦,可我们不是已经分手大半年了吗?”   阮薇薇紧攥着玻璃杯壁垂下眼帘,含羞带臊地说:“两个月前星杰哥订婚宴那晚,我们俩睡过……”   “你就咬定了那天晚上是我对吧?”   猛地抬头看过来,阮薇薇眼眶一点点泛红,声音也染上哭腔:“李少,我除了你从没跟别人那个过,而且因为这事,爸爸一气之下都要赶我出家门,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怎么对你了?”李济州情绪稳定地像是坐在会议室的谈判桌上,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非得一声不吭地当冤大头认下这个孩子才顺你的意?你也别跟我这儿哭哭啼啼的,打感情牌对我没用。阮薇薇,当初咱俩在一起的时就说好了彼此只是炮友,一个都知道找炮友的人,现在却说除了我从没跟别人睡过,谁信?”   阮薇薇手一抖,半杯水泼洒出来洇湿了裤腿,她慌乱无措地伸手连抽几张纸巾擦拭,却更像是在用这一系列动作掩饰内心的不淡定。   “至于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我他妈也想知道,明明喝醉酒回自己房间睡了一觉,为什么醒来前女友躺在身旁。你觉得,我是那种吃回头草的人吗?”李济州混账起来口不择言又不留情面,丝毫不考虑对方的心情,阮薇薇终于难以忍受,站起身将剩下的半杯水照着他的脸泼了过去。   “李济州你简直就是个人渣!”   撂下这么一句,阮薇薇拎起包快步跑远。   方星窈被这一连窜的操作惊得愣了几秒才缓过神,站起身准备追着自己小姐妹而去,走出几步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见她那位人渣表哥优雅从容地抹了把脸,前额的发梢被打湿后垂下几绺,灯光下有种狼狈的性感。   艹……   她又折回来,犹豫不决地问出口:“……你跟阮薇薇,真的只是玩玩而已,没有认真谈恋爱?”   李济州抬眸睨过来,反问:“你觉得我像是那种认真谈恋爱的人吗?”   完全不像……   方星窈又一屁股坐回去,端起面前的金汤力喝了一口。   “怎么?不去追你的小姐妹了?”   “先让她自己冷静冷静吧。”在冷酷无情这一块上,兄妹俩有着一脉相承的默契,方星窈道:“孩子是不是你的都不一定,我何必上赶着伺候她。”   李济州嗤笑一声,没接腔。   过会儿,方星窈悄然坐近,试探着问:“哥,刚刚那个叫白桦的,你们俩睡过?” 第二十七章 “让你舒服舒服。”   从俱乐部正门出来,外面夜色黑沉,穹空之上七零八落地缀着几颗星,像某种廉价水钻,要亮不亮的,反正再亮也亮不过城市里一排排彻夜不息的霓虹灯。   真请假了才发现其实没处可去,白桦是过惯了忙日子的人,当明星那会儿几乎全年无休,无论是出道伊始的新人小透明,还是后来的超一线大咖,他总是队里接通告最多的那个。   队友颜砚老为此开玩笑,说他是不是怕干不出成绩就得被迫回家继承家业才这么拼。   误打误撞的,多少还真被颜砚说中了。   晚上八九点钟,正是俱乐部上客的高峰时段,这条街盘踞着成片的夜场酒吧KTV等等,车辆进进出出,路面被挤得水泄不通,从两辆泊靠在路边的车旁经过时,夜风送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星杰哥,我跟他谈不拢,你知道的,李济州太强势了,我在他面前说不上话……”   阮薇薇虚靠着引擎盖而坐,垂头丧气地看着地面,手机举在耳边正跟电话那头的人诉苦。   听筒里,方星杰温和声线徐徐传来:“我明白,其实今天让你去也只是想探探他的口风,济州这小子的脾性我清楚,一直都是游戏人间的心态,这事对他来说太突然了,得有个接受的过程。”   “对我来说也很突然啊……”阮薇薇又开始抽噎:“那……那这个过程到底要多久啊,我爸都下通牒了,如果孩子父亲不承认,他就押着我去医院打胎。”   方星杰略一沉吟,说:“薇薇,因为星窈的关系,我早就把你当成半个妹妹看待,如果你跟济州的事儿能成,咱们两家也算亲上加亲。还有你爸爸的酒店,这两年因经营不善财务吃紧,如果你能顺利嫁进方家,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阮薇薇深吸一口气,心脏跟着发颤,是啊,嫁入方家,收服李济州这颗放荡不羁的浪子之心,是N市多少名媛千金梦寐以求的,万万没想到居然被她捞着了。   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尚且平坦的腹部轻柔抚摸,阮薇薇止了哭腔,直入正题:“星杰哥,那听你这么说,是有办法帮我了么?”   方星杰在那边轻笑一声,腔调带了几分宠溺:“要不说我们薇薇聪明呢,懂得听话听音儿,确实,哥哥帮你想了条路,既然济州那边行不通,不如直接找上方凝。”   白桦讲不清楚自己的双脚怎么就黏在原地动不了了,是因为阮薇薇在电话里提到“李济州”三个字么,可这人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都马上要当爸爸的人了。白桦想,他俩好歹露水情缘一场,到时候铁定给对方包个大红包,还不能小气,起码得是李济州送他的那些东西价格加起来再翻个倍。   任由思绪不受控制地飞了会儿,那边通话似乎即将结束,此地不宜久留,白桦抬脚准备离开。   极其刺耳的一下汽笛接着女孩受惊的尖叫扯动着神经,他步伐一顿回头看去。   原来阮薇薇靠坐着的那辆车里有人,估计喝高了躲里面睡觉,被外头打电话的声音吵醒,恶作剧按了声喇叭。   这边阮薇薇刚挂了电话,还沉浸在方星杰许诺给她的美好未来里柳暗花明,猝不及防被这么一吓,手机脱手掉落,人也花容失色。   车窗降下,男人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美女去哪儿啊,要不要哥哥捎你一程?”   阮薇薇惊魂未定地白了对方一眼,骂句神经病后弯腰捡起手机。   男人见她孤身一人似乎落了单,酒精上头起了色胆,推开车门走下来,抬臂拦住其去路。   “美女,你刚打电话的动静我都听见了,一口一个哥叫得真甜——”   “你怎么在这儿?我们找你半天了。”   男人搭讪的话头被打断,转头看见背后不知何时来了个瘦高青年,先是跟女孩熟络地打招呼,又看向他问:“这位也是你朋友?”   阮薇薇认出白桦,愣了一瞬后忙机灵地打配合:“不认识,我刚接个电话,你们来多大会儿了?”   “都等你呢,走吧。”白桦朝她伸出手,阮薇薇牵住,俩人快步往前走,很快将男人甩在身后。   “好了。”停在云巅俱乐部大门口,霓虹射灯照得四周亮如白昼,有保安在附近走走停停,白桦抽回手,“这里应该安全了。”   阮薇薇后知后觉地疑惑:“你是酒吧里的那个服务员吧?”   “嗯,我下班正好路过。”   阮薇薇哦哦两声,感激道:“谢谢你啊,刚刚吓死我了……”   白桦笑了笑,没吭声转身要走,刚迈出两步又被叫住。   “哎——”   他回头,阮薇薇双手合十一脸抱歉地央求:“我手机好像摔坏了,能借你的打个电话吗?”   “……”白桦感觉右眼皮似乎跳了跳,有种惹祸上身的预感,但又似乎没办法无情拒绝。   “太谢谢了。”接住解锁后递来的手机,阮薇薇拨了个号码背过身说着什么,白桦特意走远几步非礼勿听。   打完电话她走过来物归原主:“今晚多亏有你。”   “不客气。”白桦态度冷冷淡淡,拿了手机准备走人。   “你能再陪我待一会儿吗?就待到我朋友他们过来。”阮薇薇心有余悸,生怕那个醉汉再出现过来纠缠。   白桦张嘴想拒绝,按道理说前面几个忙都帮了,不至于这么无情,可他听这架势,阮薇薇大概率是打给了方星窈,那就意味着李济州也会跟着一起出现。   他憋闷的胸口才刚舒坦点,不想给自己添堵。   结果没等开口,阮薇薇眼睛陡地一亮,伸长手臂朝不远处扬声招呼:“星窈!我在这儿!”   玻璃旋转门后人影晃动,方星窈出现在门口,循着声往这边看了一眼,加快步伐走下台阶。   后面跟着闲庭信步的李济州,在看到阮薇薇身旁那道修长身影时,愣了愣,旋即沉着脸将烟头从嘴边取下。   方星窈走过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接到电话我就赶紧出来了,还以为你去了洗手间,怎么在这里?”   “那个……说来话长……”阮薇薇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她出来自然是为了向方星杰寻求场外支援,这事连方星窈都不知道,此时面对李济州更加心虚。   “你手机呢,打给我的怎么是个陌生号码?还有……”方星窈把注意力挪到白桦身上,伸手五指展开挥了挥,促狭眨眼:“嗨帅哥,这么巧,又见面了。”   白桦短促地笑了一下,视线从她身旁扫过,落回阮薇薇脸上:“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慢着。”李济州掐灭烟,转头对方星窈口吻冷淡地打发道:“你俩回吧。”   阮薇薇心里有事儿,方星窈不敢造次,俩姑娘二话没说地挽着胳膊自觉走到路边打车去了。   几秒前还有几分修罗场迹象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李济州闷声不吭地踱近,盯着面前人的眼睛问:“怎么在这儿?”   白桦耸耸肩,语气很随意:“身体不舒服,请假了。”   李济州隐约哼笑一息,下一刻抬手堂而皇之地抚上他的后颈,指腹刮着薄薄一层肌理不轻不重地揉捏,附耳低语:“走,我让你舒服舒服。” 第二十八章 “我是个有底线的人。”   滴滴两下套房门刷开,李济州揽着胳膊将人带进屋,等不及往里走几步,黑暗中不知谁的脊背抵撞在玄关墙壁上一下闷响,白桦随着惯性后仰的脑袋稳稳落入宽大掌心又被扣住。   “你跟阮薇薇是怎么回事?”   憋了一路的默不作声,等来的却是恶人先告状,白桦定定与他对视,微抿了下唇角说:“她手机坏了,正好我路过。”   掐着腰肢的手轻车熟路地撩开T恤下摆探入,在光滑精瘦的背肌上游走,李济州边占便宜边挖苦人:“你可真爱多管闲事。”   白桦垂眸暗讽回去:“……很抱歉,我忘了她是你的……”最后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只看见两片淡色薄唇开合,想表达的意思却不言自明。   虎口紧紧卡住下颌强迫他抬头,李济州拧起眉,语气格外不善:“我的什么?”   ……你未出生孩子的妈。   天旋地转间,白桦被拦腰打横抱起,一路穿过玄关客厅起居室,从怀里被扔上床,冲撞带来的眼冒金星让他挣扎未及,李济州已经欺身压过来,将人死死困在怀中,极其熟练地制住手脚,低头恶狠狠地咬上两片唇。   白桦吃痛,偏头躲闪的同时连名带姓喊了声:“……李济州!”   肆虐者撑身眯眼,戾气很重地反问:“叫我什么?”   白桦眼眶泛红,曈眸盈盈一汪水,小声示弱:“……疼。”   ……   ……   抓起细瘦脚踝将人更近地拽向自己,李济州一双深眸覆上暗色,隐而待发的侵略性呼之欲出:“忍着,别那么娇气。”   窗外夜色旖旎,视网膜内灯影摇晃,唇齿厮磨间,七零八落的意识仿佛一叶小舟在激浪的裹挟下浮沉,想挣扎却又甘愿沉沦,最终被一波强过一波的感官彻底支配……   “别……”   ……   实木门推开,踩在羊绒地毯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主卧双人床中央,白桦四肢百骸尚且沉浸在余韵中,丝丝缕缕泛着酸麻,等意识堪堪回炉,费力地偏头看过来。   李济州束着黑色睡袍,眉宇间透出餍足后的倦懒,掌心抓握一杯水,神清气爽地走到床畔递给他。   “喝点水?”   没得到回应,白桦缓缓移开视线,仰面看着天花板不愿吭声,又或许是没力气吭声。   床垫下陷,李济州挨着他坐下,伸手拨开几绺被汗水洇湿的额发,带着某种恰如其分的事后温柔:“缓过劲儿了吗,抱你去洗澡?”   又默了一两秒,白桦才开口,心平气和地质问:“你最后为什么要……”   尾音堪堪变低,终究还是难以启齿。   李济州倒脸不红心不跳,手掌探进被褥下方轻轻揉着他的肚子,态度轻佻:“待会儿帮你清理,又怀不了孕,怕什么?”   他手法娴熟,跟按摩店高级技师有的一拼,白桦舒坦地眨了眨眼,脑海中闪回不久之前听来的一句话,于是轻声复述:“李济州你简直就是个人渣。”   声音透着软绵,不像骂人,倒像在撒娇。   惹来一声漫不经心的低笑,李济州俯下身去亲他的嘴角:“人渣弄得你爽不爽?叫那么好听,百灵鸟转世都没你会。”   白桦终于转头看过来,眼波流转间,倏而轻叹一口气:“感觉自己好像小三啊……勾引有妇之夫什么的……”   “……”手掌滑进大腿根捏了一把,李济州横眉怒对凶神恶煞:“你他妈再胡说八道试试?”   白桦蜷起身体笑得喘不过气,在对方彻底动怒前见好就收敛起嘴角,把手递过去乖巧道:“没劲儿了,拽我起来。”   惯的了,真是越来越会蹬鼻子上脸。   玻璃杯底搁在床头柜上磕出重重一声,李济州搂腰将人从床上一把捞起,两掌托着后背揽进怀里,语气凉凉道:“我看你挺精神的。”   白桦顺势把头埋在对方肩窝处,兀自深呼吸一口气,薄荷乳木果的香气钻进鼻腔,洁净清新。   “你用了什么香水?”   “不是香水,是酒店的洗发膏。”   “怪好闻的……”   李济州反应了一下才领悟到他委婉的示好,故意揶揄回去:“往有妇之夫怀里钻,不怕被人捉奸啊?”   “那你是吗?”   动作一顿,李济州反问:“你很关心这个?”   白桦抬起脑袋,与他近在咫尺对视上,眼神清亮:“我说了,我是个有底线的人。”   李济州微怔之后嗤笑一声:“你现在光着身子连底裤都没有,却在这儿跟我谈底线?”   白桦梗了一下,撇嘴嘟囔:“……说话非要这么噎人吗?”   他被无情奚落一番却不恼不怒,倒让李济州没了脾气,甚至罕见地生出几分负罪感,把人拢在怀里紧了紧:“洗澡去。”   彻底收拾完从浴室出来又过了许久,李济州拿起床头柜上的腕表看了眼时间,蓦地想起什么,扭头问白桦:“之前送你的那块表怎么不戴?”   那块估价十几万的芝柏眼下正躺在城中村出租屋的抽屉里吃灰,白桦放慢擦头发的动作,违心道:“太贵重了,上班戴不合适。”   李济州没跟他纠结,凌晨一点多,俩人双双上床关掉了床头灯,卧室彻底陷入黑暗。   安静了一会儿,白桦默默翻个身,片刻后又转过来,带起床垫小幅度震动。   李济州忍无可忍伸手把他捞进怀里摁住:“你摊煎饼呢?”   “有点失眠。”白桦轻声说。   李济州寐着眼皮,哼了一声威胁道:“看来还是不够累。”   “李济州。”今晚的又一次,他提名道姓地称呼对方,说发脾气又不像,毕竟口吻仍是那么平静:“你到底睡过多少人?”   床垫再次震动,是李济州侧过身与他头抵着头,彼此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瞳孔里印着对方清晰的轮廓。   “以前也有情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他们都觉得自己有希望成为最后一个。”   聪明人对话点到为止,白桦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闭上眼睛:“困了,晚安。” 第二十九章 “你该怎么办呢?”   一夜无梦地醒来,白桦惊讶于自己似乎每每与李济州同床共枕都能拥有一场安然无虞的睡眠,其中一半归功于睡前消耗体力的运动,另一半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从很小的时候起,家庭背景让白桦很难拥有一段独属于自己的亲密关系,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他的父母无疑是相爱的,坐拥商业帝国的巨擘之子黄淮笙苦恋舞蹈家蒋婕多年最终抱得美人归的故事,至今还是B市权贵圈层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   作为二人爱情的结晶,白桦生来就花团锦簇,身边从不缺热闹,却时常感到孤独,没有人能够完全毫无芥蒂地与他相处。   后来不顾父亲反对毅然决然进了娱乐圈,一大票粉丝雪片般汹涌的爱意不再因为他是黄淮笙之子的身份而来,但那也不是一种亲密关系,建立在个体与群体之间的情感纽带如烟花般盛大热烈,也短暂易逝。   因此他很羡慕队友白礼生,即便对方与其爱人的感情目前也正处在水深火热的阶段,但能有一个如此具象的人与自己产生牵绊,无论好坏,仿佛生命从此被赋予截然不同的意义,艺术创作者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泛滥情感,总算得以柔软着陆。   与此同时,他也钦佩白礼生公然出柜的勇气。   顾西恩总是口口声声说他叛逆,但潜意识里,白桦还留存着从小被家族长辈耳提面命规训出来的克己复礼谨慎自持,使他无法以黄净之的身份将与生俱来的性取向宣之于口。   这真的很要命,特别是在向来不讲规矩放浪形骸的娱乐圈。   记得公司首次给Bathory营销队内西皮时,他和白礼生的西皮名冲上热搜前十的那天,蒋婕深夜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地试探,大儿子顾西恩挑战世俗的情感归宿已经让她心力交瘁,也因此更加警觉,生怕小儿子“重蹈覆辙”。   他不知道要向谁倾诉,黄净之这个名字所带来的种种无形的约束让他无比压抑,这话任谁听了都会觉得矫情。   而如今藏在白桦这层假身份下偷来的另一种生活,才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快意。   双人床的另一半空空荡荡,白桦拥被坐起,后知后觉地听见卧室卫生间传来淅沥水声,卧室窗帘仍掩着,隐约看出外头天光大亮,时间应该不早了。   震动声响,白桦偏头朝床头柜看去,他的手机是最新款苹果蓝色的那款,没另外套壳子,他渴望自由不喜被拘束,连手机也要物随其主。   拿起一看屏幕上显示着顾西恩的来电,那边浴室水声仍在继续,白桦跳下床捞过睡袍束上,忍着腿根儿的酸软缓步走出卧室后接起电话。   “喂,哥。”   他开门见山地先叫了一声,对面却诡异地陷入死寂。   以为信号不好,白桦看了眼屏幕仍在接通中,走到客厅落地窗边又喊了声:“哥?”   “……净之?”顾西恩的声音终于响起,却带着迟疑的难以置信的语气。   白桦隐约觉出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怎么回事,直到他怕李济州突然出现又回过头朝卧室门口看去,视线所经之处,地毯上安静躺着的一只同款同色的手机。   “艹……”   几乎条件反射地爆出一声国骂,震惊不会消失,只会从顾西恩脸上转移到白桦这儿,对面陡然淡定下来,缓缓道:“解释一下吧,为什么李总的手机会在你那里?”   冲完澡从浴室出来,看见双人床上空无一人的瞬间李济州还恍惚了一下,认真回忆一番他昨晚是跟白桦在一起的,可现在人呢?   想到对方大概是去了外面的洗手间,李济州腰间缠着浴巾走到床边,丢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正亮着屏,像是有新消息进来。   拿起点进微信看了眼,两道英挺的眉峰旋即不爽地蹙起。   白桦:突然有点急事,我先走了。   “……”   怎么有种他被嫖了的错觉?李济州一屁股坐回床上,怒气冲冲地拔出语音请求。   响了一下就断掉了,显然是被对方挂断的,李济州举着手机脸色阴沉,感到一股史无前例的被冒犯的憋屈。   酒店门前的主干道,白桦刚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跟师傅报了地址后马不停蹄地给顾西恩打了个电话。   对面接起,上来先揶揄:“不会是李总吧?”   白桦深吸一口气:“说吧,要怎样你才能替我保密?”   老实讲,此刻顾西恩内心也是极其凌乱的,在他过往的认知里自己这位弟弟可是实打实的异性恋,再叛逆也不过是违背其父意志勇闯娱乐圈,但这么多年始终洁身自好从不乱搞男女关系,也因此说服黄淮笙与蒋婕二人听之任之没有暴力干涉,可一旦触及到性取向的问题,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对于整个黄家来说,唯一的继承人喜欢男人这件事,无异于一场山洪海啸。   可无论怎样,他是最没立场怪罪弟弟的人。   顾西恩摁下杂乱无章的思绪,平复好心情,道:“所以这就是你上回死活不让我给李总说媒的原因?你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   一个比一个尖锐直白的发问让白桦实在难以招架,情感经历宛如一张白纸的他不知作何回答,唯一值得承认的一点是,做/爱所带来的酣畅快感让他对李济州这个人的身体食髓知味,但性能催生出爱吗,肉体上的契合能激发出情感上的依赖吗,他一度渴求的亲密关系,就是像现在这样吗?不知道,不清楚,那些稀里糊涂的问题,在秘密被撞破后,猝不及防地,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打得他措手不及。   “我……”   白桦的欲言又止让顾西恩幽幽叹息,用过来人的口吻说:“净之,如果你只是图一时新鲜,这件事我会为你保密。”聪明如他,显然连其他地方也猜到了,“李济州那边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吧?他对你是什么态度,也是一时兴起玩玩而已,还是——”   白桦打断:“哥,别问了,我不知道。”   沉默良久,顾西恩再次开口,满是忧心忡忡:“我只能力所能及地帮你隐瞒,但事情总有暴露的一天,到那时,你该怎么办呢,净之?” 第三十章 “我等你。”   “都没什么异议的话,这份中标结果明天一早挂网公示,散会。”   还是上次那间会议室,不过出席的人数更多,高管占去一半,董事长方凝也在,全程不置一词地听完了李济州的讲演,被下面人不动声色地解读着微表情,进一步坐实了她想要培养独生子作为集团接班人的说法。   李济州终结陈词后搁下翻页笔,会议圆满结束,方凝和顾西恩作为与会双方最高级别的领导,率先出了会议室,李济州慢他们半步跟随在后,端的是身高腿长步履从容,走在人群中有着不输于大牌明星的卓越气质。   如果说明星举手投足间的出众气质还需要日积月累的形体礼仪课精心打造,李济州则是打小就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超然见地,二十几年如一日,自信放光芒。   顾西恩边跟方凝聊天边时不时回头打量,此时此刻三人中内心最复杂的非他莫属,原以为能跟方董事长成为亲家,没想到还真有可能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亲家,他是深知弟弟黄净之认定一件事不管刀山火海都会义无返顾向前冲的那股倔劲儿的,当年在国外念书念到一半背着父母回国组团出道,被黄淮笙一怒之下揍到卧床不起还要闹绝食,那会儿他尚未与生母相认,这些都是事后从蒋婕口中听说,虽非亲眼所见,尤觉心惊恻然。   “顾总有事?”觉察出他的视线,李济州抬眼看过来。   顾西恩在心底叹口气,面上微微笑,有感而发:“李总一表人才气度不凡,方董后继有人,实在可喜可贺。”   他讲的不过是场面话,哪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簇拥在后的一众方申高层彼此飞快地交换眼神,瞧瞧,连合作伙伴黄氏集团都能看出端倪,不怪他们多想。   对此方凝只略微勾唇,似有若无:“哪里,犬子不成器,得顾总谬赞,惭愧。”   送至电梯口,她留步:“顾总,我还有事,让济州送你。”   方凝跟蒋婕是高中同窗,在顾西恩面前当以长辈姿态自居,转而拍拍儿子的肩,交待:“送顾总下去,然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电梯径直往下,轿厢内站了五六个人,顾西恩不便多言,到一楼,两方人员握手道别,他又控制不住用看弟媳的眼神瞧了对方好几眼。   目送黄氏集团一行人的商务车开走,李济州扭脸问身旁的某高管:“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高管愣了愣,仔细端详,面前这张脸朗目星眉英俊逼人,从心道:“没有,还是一如既往地帅。”   李济州若有所思轻声嘀咕:“……艹,那个顾总别是看上我了吧?”   高管:“……”   李济州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发现会客区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个人,似乎正在谈话的方凝和方炳辉闻声齐齐看过来,前者面无波澜,后者嘴角带笑,是老谋深算的笑。   他轻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侧身进屋,略过方炳辉只朝方凝打招呼:“方董,您找我有事?”   方凝下巴微抬,朝空出来的单人沙发示意:“坐。”   方炳辉适时起身,笑着说:“你们母子俩聊吧,我先走了。”   李济州打他身边经过,被他伸手重重地拍了下肩:“济州啊,配电系统选型的事干得不错,董事长刚还在我面前夸你,荣陆这次提供的方案确实很优秀,想来是你与陆家兄弟俩走得近,才了解得更透彻些。”   李济州勾了勾唇,寸步不让地反击:“要说近,谁又能近得过方总与北宸的关系,外界可都传,说北宸看似方星杰独当一面,实际却是上阵父子兵。”   方炳辉脸色微变,片刻后又掩饰住,笑笑说:“一些风言风语……”他转头看了看方凝,“……当不得真。”   方凝饮了口红茶,面色平静道:“你去忙吧,我跟济州单独聊聊。”   方炳辉离开,李济州大喇喇地坐进沙发,拎起面前的鎏金骨瓷茶壶给自己斟上一杯。   方凝喜饮茶,也爱收藏茶具,她办公室有一整面墙的陈列柜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漂亮茶具,当然只是冰山一角。城南她住的那套别墅里,有间储藏室用来收纳她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成套茶具,佣人会定期擦拭濯洗,即便它们被封在密闭的玻璃柜中,常年都甚少接触到灰尘。   “最近在忙什么?”等他喝下一口茶,方凝隔着案几看过来。   李济州放下茶杯,说:“我忙的事不是刚给您汇报完吗?”   “除了这些呢,还在忙什么?”   听出她的画外音,李济州笑了:“妈,你到底想问什么?”   方凝深深地看他一眼,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个透明文件袋折返,啪地丢在茶几上,“这个女孩认识吗?”   李济州目光递过去,赫然是阮薇薇的照片。   他皱起眉,方凝居高临下地看着儿子:“看你的表情是认识了?”   李济州压下胸口勃然而起的怒火,忍气吞声道:“认识。”   “里面有张B超单子,拆开看看。”   “妈,我跟她并没有——”   方凝音量陡然抬高,厉声道:“拆开看看。”   李济州下颌肌肉紧绷,僵持半晌,他说:“不用看,她怀孕了,我知道。”   方凝闭了闭眼,接着扬起手,重重地给了儿子一巴掌。   李济州被打得偏过头去,人也懵了一瞬,却很快恢复镇定,面不改色道:“妈,你先消消气,孩子不是我的。”   方凝也愣住,她破天荒头一次对儿子发这么大火,巴掌落下的时候已经收不住了,醒过神后踉跄几步,颓然跌坐进沙发,胸口剧烈起伏。   半晌,她屈指抵着额角轻揉,哑声道:“……真的不是?”   “不是。”   她偏头看向别处,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一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女强人,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岁。   一场昔年梦魇卷土重来,她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   方凝怀胎八个多月的时候,辞了集团的职务在家安心待产,酷爱沾花惹草的丈夫李闻廷也没闲着,在外头搞大了小情儿的肚子,偏偏对方是个硬茬儿,以此威胁他索要五百万封口费,否则就将这事告到李家老太爷那里去。   李闻廷早年花天酒地挥霍无度,已经被家里限制了消费,要他一下子拿出五百万,简直天方夜谭。   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跪在床边哀求,希望妻子能帮忙摆平这事。   这个晴天霹雳让方凝失眠了一整夜,没人知道她经历过怎样艰难又痛苦的思想斗争,第二天答应李闻廷,这笔钱由她来出。   方凝不是什么恋爱脑,只是这事关乎李方两家的名誉,这场举市皆知的商业联姻明面上有多盛大恢弘,暗地里就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话。   她丢不起这个人。   所幸那个女人说话算话,得了钱后就此销声匿迹再未出现,这件事让方凝对丈夫彻底失望,曾经那么罗曼蒂克的少女心事,终被残酷现实磋磨殆尽,埋葬于往昔不堪回首的记忆里。   诞下独子李济州后,她便一心扑进工作,满世界开疆扩土,连N市都不常回,以免徒生烦恼。   方凝失神的双眸渐渐聚焦,俯身过来伸手抚摸儿子的脸,下颚处一道破皮的伤口正往外汩汩渗着血,是被她戒指上的钻石刮到的。   李济州握住她的手,放在膝上捏了捏掌心,温和且笃定地安慰:“妈,我大概能猜到这事是谁捅到你这儿的,我来摆平,你别管了。”   方凝抽回手,接过儿子递来的纸巾拭去眼角泪花,又是往日那副不苟言笑的庄重表情,一秒切回工作状态:“方炳辉刚找我商量,提出想把生态园的绿化工程揽给北宸做,你什么看法?”   李济州冷笑一声,正了正衣襟:“让他去梦里做。”   云巅俱乐部到了晚上依旧门庭若市,三楼的酒吧夜场也正热闹,吧台这边更是忙得应接不暇。   咣当一声,香奈儿黑金牛小挎包往大理石台面上一丢,化着精致全妆的方星窈像朵娇嫩欲滴的花盛开在猎艳场所,惹来周遭几名男士纷纷侧目,她自己倒对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目光视若无睹,跨上吧椅朝不远处的白桦招招手调侃:“嗨,偶像,又见面了。”   白桦循声看过来,朝她笑了笑:“晚上好。”   方星窈一手支腮,涂了美甲的指尖弹琴般点了点:“上回的金汤力不错,是你调的吗?再来一杯。”   还不等白桦回应,他旁边的Ian凑过来道:“多谢美女夸奖,金汤力是在下调的。”   “哦。”方星窈一秒失了兴致,“金汤力也就那样吧,今天换个别的,”她盯准了白桦,“你给我调。”   “抱歉。”白桦说:“这儿的调酒师是Ian,我充其量给他打打下手。”   Ian配合得挺起胸脯轻咳两下。   方星窈很是失落,烦躁地挥挥手:“……Fine,来瓶哈啤。”   Ian闻言很不哈皮:“……小姐,请尊重一下我的职业。”   “哦,那劳驾把酒倒进杯子里另外加两颗冰球,谢谢。”   Ian愤然离去。   方星窈接过白桦递来的柠檬苏打水,好不爽道:“我要的酒呢?”   白桦边擦台面边问:“你一个人来的?”   方星窈撩着发梢:“嗯哼。”   “别喝酒了,早点回家。”   方星窈噗嗤一笑:“干嘛,你是以什么立场管我?”她歪头,狡黠地念出俩字:“嫂子?”   白桦动作一滞,掀眸看向她,云淡风轻地还其人之道:“你跟你表哥不是感情很差么?”   方星窈果不其然地脸色窘了窘,捧起杯子战术性喝水,顿了几秒用吸管搅着冰块嘟囔:“我只是不想跟滥情的渣男同流合污……”   “方星窈。”一道低沉冷硬的熟悉声音陡然钻进俩人耳朵里,李济州不知何时出现,左臂架起支在大理石台面上,长腿交叠而站,唇角衔着一抹似笑非笑:“你又在背后编排我什么?”   方星窈打了个激灵猛地转向他,明明没讲什么却莫名心虚:“谁、谁编排你了,我说的是事实,又没污蔑你。”   李济州却未继续搭理她,扭脸看向白桦,眸色深沉:“急事处理好了?”   白桦一时间没懂他所言何意,怔了怔,目光却很快被对方下巴处的一块伤疤吸引,“你脸上——”   注意到他的眼神,李济州别开脸,对一旁的方星窈努嘴道:“先去那边卡座等我。”   方星窈拎起小挎包,不怎么情愿地走了。   没了电灯泡,李济州迎上白桦紧盯着自己看的表情,不知怎的心下一颤,开口直言不讳道:“挨揍了,我妈打的。”   白桦搭在台面上的手动了动,是一个抬起又收回的克制姿势,“为什么打你?”   李济州倒也不瞒他,坦荡道:“因为阮薇薇。”   白桦当即明了,不再多问,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赤裸眼神流露出关切:“疼不疼?”   李济州绷不住勾了勾唇,这话听着好生耳熟,不久前也是在吧台这儿,他捧着白桦的胳膊关心伤势,没想到这么快就风水轮流转。   笑够了抬眼,发现白桦用奇怪的目光看过来,似乎不解他因何发笑。   “小伤,不打紧。”李济州移开话题,恢复往常那股子玩世不恭的模样:“你昨天一早走得火急火燎,遇到什么事了?”末了又补一句:“需要帮忙吗?”   白桦低头往苏打水杯子里加入两片青柠,摇匀后递出:“不用,已经解决了。”   李济州接过来很给面子地喝掉半杯,屈指弹了下杯壁,似有些流连,但又不得不暂时离开,便用报备的口吻说:“我先过去了,今天约方星窈谈点事。”   白桦:“哦,好。”   李济州隔着吧台凝视他的眼:“晚上几点下班?”   “不确定,估计要很晚了,十二点多吧。”   “我等你。”几乎不假思索的语气。   白桦拿起冰铲,垂眸的瞬间嘴角翘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嗯。” 第三十一章 “抱歉。”   接近凌晨一点,酒吧员工更衣室内,轮班的员工扎堆换衣服,困倦笼罩,周遭哈欠连天,引白桦也打了一个,手机在衣柜里嗡嗡震动,他套上短袖接起电话,“喂?”   “在换衣服?”四周此起彼伏的哈欠声中,李济州的嗓音显得格外温柔好听。   “……你怎么知道?”   那边笑了一声,气定神闲的腔调:“回头。”   高大挺拔的身形甫一出现在更衣室门口,哈欠声即刻被一阵卧槽取代,紧接着又是一叠声的“李少”。   李济州单手抄兜立在门边,径直看向白桦,姿态懒洋洋却耐心十足:“走吧,等你一晚上了。”   其他人听了这话,纷纷朝白桦投来由衷的敬佩目光,能让传说中的混世魔王李少等一晚上都不发脾气,是有两把刷子的。   有两把刷子的白桦对被众人行注目礼这件事也早习以为常,大大方方地笑开:“来了。”   坐进副驾扣上安全带,乍然亮起的车头灯破开黢黑的夜色,白桦才想起什么问:“这么晚了,去哪儿?”   李济州把着方向盘,奉上一则温馨提议:“想去看易拉罐吗?”   白桦眼睛亮了亮,窗外霓虹洒入,给他漂亮的侧脸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好啊。”   车子驶过铁艺大门滑进别墅前庭稳稳停住,副驾上的人迟缓地想起一件事,立刻紧张起来:“你——”   “我什么?”   “……阿姨她……不在家吧?”   “怎么?”李济州故意逗他:“怕我妈一怒之下连你一起揍?”   白桦本没往这处想,被一提醒反倒担忧起来,神色更添恐慌:“……”   从小到大连亲妈都没揍过他,要是让别人的妈给揍了,这事传到黄淮笙耳朵里,可不得乐上个一年半载。   “放心好了。”李济州伸手过来捏他的脸,没正形儿地调侃:“你长这么好看,我妈可舍不得揍。”   解开安全带下车,走几步发现人没跟上,扭脸看见白桦仍窝在里头不动,李济州失笑摇头,只好折回来拉开副驾车门,不再胡说八道,从实招来给人吃定心丸:“刚是故意逗你的,我妈真不住这儿。”   白桦不是很放心:“你先进屋看看,我在车里等会儿。”   李济州脾气终于上来了:“说你胖你还喘上呢,使唤谁呢。”   白桦突然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阿姨刚因为阮薇薇的事打了你,要是再看到你把我带回家,不更火上浇油吗。”   他伸手,微凉指尖轻触李济州下巴处的伤疤,曈眸清亮:“看猫是小事,别因为我再惹阿姨生气,好不好?”   李济州表情微妙地变了变,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在嘴边亲一口,玩世不恭道:“这么体贴?”   白桦使坏轻戳了下结痂的伤口,李济州吃痛嘶了一声,气势汹汹地横眉怒目:“你他妈——”   下一刻,白桦陡然欺近,唇齿厮磨间,落下一个强势又温柔的仿若蜻蜓点水般的吻。   “这么英俊的脸,再多一道伤疤的话,我会心疼的。”   李济州错愕的表情来不及收,心跳失控漏了半拍,继而一下重比一下,剧烈到仿佛要跳出胸腔,抵达峰值又被强行压下,眸色须臾间转为晦暗。   林迟宴站在主屋廊下默默等了许久,本着非礼勿看的初衷将目光别向前庭草坪,认真思考着要不要把那块地也种上玫瑰。   直到远处响起车门关闭的动静,林叔才得以收回视线抬脚迎上去,欠身问安。   这会儿差不多凌晨一两点,属实扰人清梦,白桦刚强吻别人的那股霸气劲儿瞬间烟消云散,很不好意思道:“打扰了。”   进了屋,李济州打发林叔去睡觉,自个儿领着白桦乘户内电梯直奔二楼。   易拉罐窝在豪华猫爬架上睡得正香,被骤然亮起的光线刺醒,瞅见李济州,优雅地伸了个懒腰,轻盈跳下跑过来热情地蹭他的裤腿,看来已经认了主。   “吃胖了好多。”   白桦屈膝半蹲,试探着伸出手想去摸猫脑袋,却被它竖起飞机耳避开,顿觉受伤:“……果然不认识我了。”   等了等没人接腔,他仰头对上李济州垂眸看来的目光,发觉对方也在盯着自己,只是那双眼睛里隐着鲜见的复杂与洞察人心的审视。   他仓皇躲开复又低头,又想去摸猫,却被那小东西灵巧躲开,飞快跑远。   白桦直起身,鼻子有些痒,他吸了下,扭过头问:“你怎么了?”   “白桦,”李济州语调无甚起伏,像在讨论一件事不关己的问题:“……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白桦微怔,旋即撇开视线,顾左右而言其他地反问:“你应该不缺人喜欢吧?”   “嗯。”李济州点头:“确实,所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白桦状似无语地撇撇嘴,眼眶却不争气地微微发热,他抬脚走到猫爬架旁,拿起逗猫棒试图把易拉罐引过来,清脆铃铛声在屋内孤寂地响,半晌,才听他说:“放心,我知道分寸,不会纠缠你的。”   脚步声踱到身后,李济州走近,招手唤来易拉罐,抱在怀里转向白桦,不合时宜的温柔:“摸吧。”   指尖轻挠着猫下巴,易拉罐在起初的抗拒下渐渐放松,继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又静了一会儿,李济州说:“你唱歌那么好听,是有天赋的,如果想当明星的话,我可以捧你。”   白桦摸猫的手顿住,轻笑一声,抬眸:“算了吧,没兴趣。”   “当明星比酒吧服务员赚得多多了,你家里不是很缺钱吗?”李济州居然有几分认真地在为他考虑:“而且,等你见多了世面……”   就不会觉得我有多么与众不同难以忘怀了。   白桦很轻地眨了下眼,追问:“见多了世面会怎样?”   “没什么。”   李济州一手抱着猫,一手伸过来扣住后脑勺将人带入怀中,低头吻在额角,好像有多情深义重似的,“抱歉。”   他说,抱歉。   白桦双手紧紧贴在身侧,倔强地没有回拥。   他想,自己跟李济州之间原来真的不叫亲密关系,顶多算一段露水情缘。 第三十二章 “他是我金主。”   钥匙插进锁孔哗啦一阵响,闫启航怀抱快递箱腕上挎着超市购物袋侧身顶开门,目光落进客厅时眼睛腾地一亮:“白桦哥,你在家啊。”   白桦背对着他站在桌前摆弄着什么,没回头地嗯了一声。   闫启航吸了吸鼻子,嗅到空气中浮动着的一股糊味儿,边往屋内走边嘀咕:“要命,谁家菜又糊锅了……”   白桦应言转身,露出桌上的一盘不明物体。   闫启航放下箱子走近,盯着那盘惨不忍睹的玩意儿,想违心夸奖一句都张不开嘴:“这……”   白桦倒是平心静气:“想煎个鸡蛋来着,失败了。”   闫启航咧了咧嘴:“都这样了还怎么吃啊,”旋即撸起袖子老妈子似地说:“我来吧,你中午没吃饭么?”   俩人一道往厨房走,白桦端着盘子将糊掉的煎蛋倒进水池边的垃圾桶,闫启航拉开冰箱门往外拿食材,听见水流哗啦声,又操心道:“盘子先放那儿吧,我过会儿跟锅一起洗。”   灶台上,刚被用来煎蛋的锅同样惨不忍睹地躺在那儿。   白桦犹豫着:“那多不好意思。”   闫启航道:“要说不好意思也该是我说,跟你住一起我净占便宜,房租少收一半,还免费送空调,”嘭得一声冰箱门扣上,他接着道:“等这个月我工资发下来,先把空调钱还你。”   “不用。”   “怎么不用。”闫启航走过来递给他一个从超市BaN半价买回来的苹果:“显得我占便宜没够似的,之前还一股脑送我那么多衣服,你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白桦洗净苹果咬下一口,淡淡道:“衣服是别人送的。”果肉的汁水在口腔爆开,甜中带酸,还有点涩:“就上回你见过的那个。”   闫启航愣了愣,大概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低头扭开水龙头边洗菜边道:“是叫李济州吧,我后来去网上查了下,那个方申集团就是他家的,确实挺有钱的。”   白桦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不大的苹果,把核丢进垃圾桶,想起一件事:“你还想进方申工作吗?”   水流声淅沥,闫启航腼腆一笑:“等考完再说吧,之前做梦都想拿到方申的offer,最近这种念头反而淡了,有时候人的想法就是一阵一阵的。”   白桦像是被这话触动了,微怔后点头:“也是。”   “那个李济州……”闫启航把话题又绕回去,边说边用余光观察他的脸色,觉察出并无异样,就继续:“关于他的传闻还挺多的……”   “比如?”   闫启航洗好菜,又开始淘米,今天下班早,白桦又难得在家,他心情莫名明媚,预备做得丰盛些。   “比如他情人很多,换女朋友跟换衣服一样勤……”   白桦接话:“不止女朋友。”   闫启航一愣:“啊?”   “还有男朋友。”   喉头滚了滚,刻意想忽略的话借着这股劲儿终于问出口:“那你跟他……”   “他是我金主。”白桦顿了顿:“不过可能很快就不是了。”   信息量过载,小县城出身的闫启航世界观摇摇欲塌,猛地结巴起来:“那、那……”   白桦笑笑:“别这那的了,赶紧做饭吧,用不用我给你打下手?”他说着撸起袖子,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   虽说这么一个大帅哥站在旁边确实赏心悦目,可他对厨房的破坏力让闫启航心有余悸:“不用不用,你出去等着吧,给我半个小时。”   回到客厅,外头暮色渐沉,不久前刚下过一阵雨,徐徐微风挟几缕潮气顺着敞开的窗口卷进屋内,隐约带了一丝凉意,时间过得好快,眨眼就到了夏末。   白桦是六月初来的N市,正是这个城市最热的季节,彼时的他刚跟黄淮笙大吵了一架,父子俩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最终以当老子的那句“滚出这个家就永远不要回来”宣布告一段落。   蒋婕有句话说对了,黄净之的桀骜不驯与黄淮笙的独断专行简直一脉相承,针尖对麦芒谁也别说谁。   要想和解,只能等其中一方肯服软妥协,目前看来,希望依旧渺茫。   采光不好的客厅转瞬间就黑透了,白桦把灯摁开,走到沙发前坐下,手机从几分钟前就在口袋里持续震动,被如此高频连环call的感觉有种暌违已久的熟悉。   果不其然,切进微信,被新消息顶到最上方的对话框,是他跟两位队友的那个三人小群。   点进去,满屏的单口相声。   颜砚:@黄净之 队长队长队长!   颜砚:@黄净之 听说你最近在N市?   颜砚:@黄净之 我可以捧着自己新鲜出炉的七天假过去找你玩吗?   颜砚:@黄净之 倒数三下,不回答我就当默认了。   颜砚:@黄净之 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行动派。[图片]机票已定(胜利)(胜利)(胜利)   颜砚:@黄净之 我过去不能流落街头吧,队长?   颜砚:@黄净之 队长你快说句话呀~~~   最后的波浪号都快荡出花了,白桦深呼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打字发过去:别叫魂了。   接着第二句:谁告诉我在N市的?   Bathory解散一年多,队长余威尚在,颜砚秒怂,飞快嫁祸给万年不冒泡且目前还在异国他乡存在时差的高冷队花白礼生:小白说的。   白桦那句老子信了你的邪还没发出,被无端cue到的队花竟诈尸发了个问号。   颜砚:靠,我说什么来着!老子搁这儿唱半天独角戏无人问津,队长你一来小白就活了,你俩果然是真爱吧!   白桦没被岔开思路: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他只能猜到一种可能性,果然,颜砚言辞正经起来:丁承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人,上周我俩在节目后台碰上,他说前阵子在N市遇见一个人长得跟你很像,我一猜八成就是你。   白桦心念一闪,丁承宇到底还是起疑了,所以那天才会知难而退,从短暂的接触中能看出对方多少有些城府,做事目的性强,可他现在不过是个退了圈的前偶像艺人,一时间看不懂对方的意图。   想了想,他暗自留个心眼,暂时不去深究。   那边颜砚还在软磨硬泡:队长,我机票都订好了,过去找你玩没问题吧?   白桦冷淡至极:你退票吧,我没空。   颜砚顺口跑火车:忙着谈恋爱啊?   白桦:……   颜砚:靠,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安静了半分多钟,群里又蹦出一条——   颜砚:男的女的?   N市用一场绵延数日的细雨送走盛夏迎来初秋,福鼎酒楼门前,一地秋风扫落的残叶被清洁工打扫干净,轮胎碾过雨水冲刷后的柏油马路,三台深黑商务车排队驶入正门。   荣陆与方申合作的供电系统项目启动在即,今天这顿由陆家成做东,即是开工宴,也是答谢饭。   能请动李济州并非易事,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见多了好东西,眼界高嘴也叼,想讨他欢心需得认真花一番心思,福鼎酒楼是N市数一数二的老字号淮扬饭店,菜品都是国宴级别,其他不论,规格这块先顶上。   酒过三巡,李济州兴趣缺缺,敛着眉目一派高冷,陆家成自觉没伺候好这位爷,悄没声儿地冲秘书使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后与老板耳语几句。   又过了半个多钟头,陆家成抬腕看看表,端起酒杯用东道主的口吻道:“今天这顿还合大家胃口吧?”   众人纷纷发表意见,对菜品自是赞不绝口,唯独李济州靠着椅背抱臂在玩手机,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滑动屏幕翻页,状似走神。   陆家成一口饮尽杯中酒,笑眯眯道:“既然各位都已经吃饱喝足,咱们不如换个热闹点儿的地方继续?”   “哟,”这话一听就懂,马上有人接茬:“听这意思后面还有节目啊?”   陆家成的秘书及时开口道:“陆董已经在云巅俱乐部给各位订好了包厢,车也在下面等着了。”   顾西恩在S市被其他项目绊住,此次并未亲自到场,黄氏集团这边来了几个技术骨干,有男有女,其中一位女工程师堪称个中豪杰,起哄的声音比男的都大,“哎哟,早听说N市有个云巅俱乐部,里头可别有洞天呢……”   陆家成酒喝多了人也跟着膨胀,朝左手边的主位一努嘴:“那地方李总熟,问他。”   女工程师笑意盈盈地看过来:“是不是啊,李总?”   李济州掀眸扫过去,手机咔嚓一声锁屏倒扣在桌,他拿起酒盅自顾自地一口干掉,语气寡淡:“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三辆商务车浩浩荡荡地驶出福鼎酒楼,扛着夜幕朝云巅俱乐部而去。   到了地方直奔包厢,某位也不嫌里头闷了,陆家成在N市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俱乐部经理亲自过来迎接,又瞧见李济州也在,想起上回处理醉汉闹事那茬儿,暗记心头。   三楼酒吧,白桦在吧台后例行一事地做着柠檬苏打水,Ian有意想教他调酒,被以酒精过敏这种一看就是托词的借口拒绝了,自古能者多劳,多学一项技能就多一份活计,他又不靠这个吃饭,况且术业有专攻,没必要自找麻烦。   单单凭着一张酷似前Bathory队长的俊俏脸蛋就已经宛如无字招牌,最近顶着低消四位数也要来此一睹尊容的年轻小姑娘越来越多了起来,甚至还有男顾客直接开口问:“你在哪家医院整的?得花不少钱吧?”   好在酒吧极其注重隐私禁止拍照外传,否则他就该考虑辞职走人了。   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同事突然穿过人群从远处快步跑来,冲白桦喊道:“经理叫你去上面的贵宾包厢服务。”   白桦似有若无地蹙了下眉,像是没明白:“去包厢?现在?”   那人就是个传话的,火急火燎道:“对,你赶紧着吧,别让经理催。” 第三十三章 “哄不了。”   贵宾包厢约莫一百来平,容纳来自三家公司的十几号人绰绰有余,幽暗光线营造暧昧,进进出出的服务生送来酒水果盘和精致点心,一水儿的白衬衫黑西裤,端的是男帅女靓,颜值个顶个的高。   纵是如此,人群中李济州依旧第一个瞅见了白桦。   无论长相还是气质,他都太过打眼,站在一堆俊男美女里也是鹤立鸡群般的出挑,甫一进门就吸引来不少目光,除了李济州,还有同样始料未及的陆家成,以及——黄氏集团的一干人等。   传说中的太子爷虽从未跟他们这些人打过照面,可到底是当过明星的公众人物,黄氏集团上上下下几万名员工,从总部到分公司再到海内外各大区事业部,乌泱泱的不少女同事都是他的粉丝,光后援群都能拉出十几二十个,早就对那张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一愣之后皆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   白桦却并不认识这些人,也无从知道他们就是自家公司的员工,对其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进门先看见李济州,当即明白了经理叫他过来的缘由。   俩人自打那晚心照不宣的交谈后快有俩礼拜没见过面了,期间白桦只从钟泊南的朋友圈里见到过对方两三回,皆是在什么宴会酒局上,身边或围着名媛千金冲他巧笑倩兮,或是与西装革履的男士相谈甚欢,总是很热闹。   也真的不缺人喜欢。   陆家成耳聪目明很快瞧出端倪,这俩人明明一个多月前还在游艇上孟不离焦的,如今看来像是生了嫌隙,但就在白桦进门后,李济州的视线往对方身上有过几秒钟的定格,里头包含的情绪深沉又复杂,唯独不像是对其厌了烦了,陆家成暗自揣度一番后做出应对。   “你你你,还有你,”他挨个指,最后一下点到白桦,“这几个留下来,其余的都先出去吧。”   陆家成精明就精明在思虑周全滴水不漏,虽然留下白桦,却并不往李济州身边送,指着沙发一端黄氏集团的几人:“你去陪他们玩吧。”   顾西恩手底下这几个大都做技术出身不善言辞,在这种声色场所本就拘谨,又碰上疑似太子爷的人,揣着惴惴坐如针毡。   另一头,被安排到李济州身旁的年轻男孩已经软着腰肢往他身上贴了,满口甜甜的李少听得人发晕,好一幅旖旎又糜烂的别样景致。   最后还是那位女工程师临危不乱,率先开口打破这边的冷场:“帅哥,你长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儿啊?”   “白桦。”   ……靠,怎么连声音也像。   女工程师压下心惊,又问:“哪儿的人?”   籍着五光十色的明灭灯影,白桦过分好看的五官朦胧得像画一样失真,他敛眸垂首报了个北方小县城的名字,神情木木的,似有些怯场。   女工程师趁机仔细端详那张脸,没了落落大方的矜贵气度衬托,又觉得只剩七八分像了。   可当晚,有关董事长是否藏了私生子的荒谬猜测已经传遍了集团大大小小数个非正式八卦聊天群,黄淮笙在不知不觉中,风评被害。   咣当——玻璃酒杯倾倒的碎响惊了周遭,十几道视线齐齐看向声源处,白桦也乘势抬眸瞥过去。   沙发旁,男孩站起身惊慌失措地不住道歉,李济州寒着脸冷若冰霜地坐着,陆家成在高声训斥,场面一时间混乱。   几秒钟前,那男孩借着酒劲儿凑过去索吻,双手更是大胆地往皮带扣附近试探,被李济州一把抓住腕子甩开,半边身子撞到茶几,带翻了酒杯,人也彻底吓傻。   陆家成扬声骂了句:“干什么吃的毛手毛脚!你坐过去,换个人来。”他即是斥责也是打圆场,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况且他好容易请动李济州,更不想因为点小插曲闹出不愉快,嘴上说着这话,心里已经明镜似的,随意地一指演技丝滑:“那边那个,去,哄哄我们李少。”   隔着五六个位置的沙发那端,白桦冷冷淡淡看过来,却坐着未动。   空气霎时间再度凝结,陆家成心里暗暗叫苦,他摸不准这俩人到底什么情况,不敢对着白桦口出狂言,万一后面俩人重归于好,他这个“恶人”是要被秋后算账的。   所幸白桦最后还是给了面子,起身走向沙发中央,惹祸的男孩挪步腾出位置,回眸看他一眼,年轻稚嫩的脸庞蒙着一层不符合这个年纪的阴霾与怨怼。   白桦余光瞥见了,并未当回事。   落座,皮质沙发轻微下陷,小风波揭过,陆家成带节奏让大家继续嗨,随后摇骰子的碰杯子的揣着话筒哼歌的,包厢霎时间又重新热闹起来。   倒显得中间那俩人有点无所事事。   白桦弯腰伸手从果盘里叉起一块火龙果,李济州抱臂默不作声地看着,看他收回胳膊,把水果径直递到嘴边,自顾自地吃起来。   “……”   大腿外侧被撞了一下,旁边响起李济州沉着嗓子的质问:“你干吗来了?”   白桦扭头,眼神澄澈表情无辜:“吃水果啊,还挺甜的,要不要来一块?”形状姣好的两片唇瓣让火龙果汁水润出一抹红,引君采撷似的勾人。   凸起的喉结隐忍地滚动一个来回,李济州语气不善道:“故意的吧?”   白桦懵懂反问:“什么故意的?”   “你不是在楼下吧台干活么,怎么突然换到这里了?”   白桦撤回视线,放下水果叉抽了张纸巾,边擦手边道:“经理让我来的。”   等了等,身旁人并未接腔,他偏头对上一双深沉晦暗的眼,笑了,唇角扯起的弧度有些自嘲:“不信?”他丢掉纸团,轻飘飘地说:“那我走就是了。”   要起身,手腕被擒住,心和身体同时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听见李济州不带情绪的声音道:“来都来了,安生待着。”   陆家成劝酒一把好手,他手底下培养出来的那群人更不遑多让,喝到最后没几个清醒的,黄氏集团的一个工程师释放天性般抱着话筒开始鬼哭狼嚎,乌烟瘴气的包厢内,李济州跟白桦这边竟然正经得有些格格不入。   “怎么不喝酒?”陆家成擎着杯子晃悠过来,挨着白桦左手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道:“李少心情不好,你没给哄哄?”   白桦端坐着,眸色恬淡:“哄不了,架子大着呢。”   “……”李济州正搭着二郎腿装老僧入定,闻言俊眉紧拧:“说谁呢?”   白桦抿了抿嘴:“……谁接话就说谁。”   陆家成听着他俩这一来二去的,既目瞪口呆又心悦诚服,这个白桦,难怪能勾得他弟弟茶不思饭不想丢了魂儿一样,长得好看不说,还挺辣,真有意思。   恰逢此刻,一道“宛转悠扬”的劈叉破音直击耳膜,调子都拐到姥姥家去了,陆家成不堪忍受,对白桦道:“会唱歌不,去给李少亮个嗓子。”   这下还没等白桦拒绝,李济州道:“他五音不全,别折磨大家耳朵了。”   陆家成一愣,将信将疑:“不会吧?”   白桦淡淡一笑:“李少说得对。”   打发走了陆家成,李济州抬腕看看表,问他:“你是不是该下班了?”   白桦手机没带在身上,不知道几点几分,但看他表情冷淡倦怠,大抵是觉得自己烦了,加上方才的话又惹了对方生气,于是识相地说:“好,那我走了。”   出了包厢门,走廊金碧辉煌,迷宫般错杂,白桦不常来这一层,因此并不熟悉,拦下一位路过的同事,问:“这一层的洗手间在哪儿?”   对方有些眼熟,好像是不久前跟白桦一起往包厢送酒水的,并未被留下,他回身往尽头处随手一指:“喏,那边走到底往左拐,是员工专用。”   白桦道了谢,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走廊深又长,越往里走越没什么人,拐个弯后更显僻静,连外头包厢传出的鬼哭狼嚎的声音都骤然低了几个分贝。   白桦拐进男洗手间,约莫过了十几秒钟,一道身影蹑手蹑脚地跟过来,掩上外间的门,扭动钥匙反锁后拔下,又往把手上挂了只维修中暂停使用的牌子。   干完这一切,那人将钥匙抛起又接住,冷笑一声离去。 第三十四章 “你也别再要了。”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散场时已至凌晨两点,俱乐部都要打烊了。   李济州是抱着舍命陪君子的心态勉为其难来陪这一遭的,项目启动,三方干系人都需要鼓舞士气,当领导的陪吃陪喝陪玩一场无可厚非,唯一不好的点,就是让他猝不及防地又见到白桦。   他自诩游戏花丛片叶不沾,这么些年也确实从未因谁真正上过心动过情,短暂的一回心跳加速不过是荷尔蒙泛滥在作怪,他的前路早就被母亲安排好,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完成一场互利互惠的商业联姻。   在此之前,他没心思栓住谁,亦不想被谁拴住。   俱乐部正门,陆家成安排车将大家送回酒店,转身朝李济州走去,掬起的笑脸衬着他的体态跟个弥勒佛一样,“谢谢李总今天肯赏脸。”   黑色迈巴赫停在不远处闪着灯,司机拉开后座门静候,李济州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脱掉的西装外套搭在小臂,那态度,是连客套都不愿意装了。   陆家成猜出几分缘由,仗着酒劲儿大着胆子多句嘴:“你跟那个白桦?”   李济州动作一顿,转头蹙眉:“怎么?”   陆家成被他的表情煞住,一时语塞。   初秋的夜风虽不凛冽却也不温柔,习习拂动衣衫,陆家成打了寒颤裹上外套,那点八卦的心思也没了,回到正事感慨万分地说:“这回荣陆能中标,还真多亏了有李总你——”   李济州沉声打断:“荣陆能中标只因自身技术过硬,没旁的理由,这种容易让人捕风捉影的话能不说就不说,省得被有心之人听去,让你我都难做。”   陆家成点头如捣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李济州上车坐进后座,司机驱车绕过喷泉水池,拐个弯准备汇入主干道,前头有辆车被拦在升降杠后面正扫码缴费,等待的空当儿,司机余光瞥见俱乐部侧面外墙有道人影晃动,定睛看去,遂吓了一跳。   “那里怎么有个人?”   李济州正低头刷手机,闻言抬眸:“什么?”   司机指着外面,半开玩笑道:“喏,那边楼上,小伙子模仿成龙大哥呢。”   李济州透过车窗望过去,看清了,一颗心陡地提到嗓子眼。   前面车子动了,司机松刹车踩油门,却听后座一声令下,“停车!”   洗手间门从外紧锁,白桦第一反应自己被人整了,拍门扯着嗓子喊了一阵,外面始终无人应答,他不再做无用功,后退两步望着紧闭的门喘口气,突而笑了。   自己在尔虞我诈的娱乐圈名利场都不曾遭受如此待遇,没想到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四周静悄悄,过往深埋心底不愿拿出来咀嚼琢磨的思绪可劲儿涌入脑中。难道真的让黄淮笙说对了,撇开家世背景的支撑,黄净之本人可能真的毫无可取之处,即便再努力也终究一事无成。   否则,怎么会连喜欢个人都喜欢不好,白费功夫得不到回应。   原地转了两圈,白桦暗自思忖着那人使坏的动机,无非是想把他关在这里一整夜,   等明天早上清洁工打扫卫生开了门,他自然会被放出来,平白让人欺负一通,这种程度的针对不值当告到经理那儿去,只能默默咽下这个哑巴亏。   哪有这么简单,白桦想,既然要闹,那索性再闹大点动静好了。   走到窗边探身低头往下看,四层楼的高度,他拍戏那会儿经常吊着威亚飞檐走壁,并不恐高,再往旁边偏头一瞧,看见了放置空调外机的水泥平台。   砰一声摔上车门,李济州拿出百米冲刺的劲头狂奔过去,他不敢喊,怕吓到上面的人,光是看着那道清瘦身形出现在那种匪夷所思的危险地带,就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也让他根本无暇分心去思考自己这股前所未有的害怕与紧张到底有多强烈。   白桦当明星最红那会儿,被经纪人以唱而优则演的说法忽悠着去拍了几部戏,古装的现代的民国的挨个轮过来,拍一部警匪电影时,为求逼真他坚决不用替身,这事等电影上映后蒋婕才得知,吓到当场晕厥。   剧组的动作指导因此传授了他许多技巧,没想到今时今刻派上了用场,大概就是所谓的技多不压身吧,抓着外墙排水管道从四楼的空调水泥平台安稳跳到三楼平台上时,白桦如是想。   他尽量不把视线聚焦到地面,避免由此带来的视觉落差和眩晕感让他失去对角度和距离的把控,甚至在一个潇洒的落地动作后,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还是,自己简直酷毙了。   骄兵必败好像一则逃不过的谶语,上一秒还沾沾自喜的白桦在三楼通往二楼平台时手心打滑,还好他反应迅速用腰力带着惯性稳稳立住落回平台,却不慎崴了脚,还未来得及呼痛,楼下破空而来一道声嘶力竭的:“小心!”   有那么一瞬间,李济州感觉自己心跳停止了,浑身被激出一层冷汗,他喊完,瞪大眼睛看着三楼水泥平台上的白桦扭身往下瞅,一阵夜风刮起,将那白衬衫吹得鼓荡起来,拢着单薄瘦削的身躯,牵连他的心脏又是一阵紧缩。   “你站好,别动!”   白桦抿了抿嘴,听话地缓缓蹲下身稳住重心,对下面的人说:“我脚崴了。”   天杀的……   李济州想爆粗,逼到嗓子眼的脏话又硬生生憋回去,简直要疯了。   好在这时候一群人跑过来,搬着消防梯以及充气垫,原来是司机临危不乱地去叫来了俱乐部经理。   “他脚崴了,梯子不管用。”不等经理跑近,李济州语速飞快道:“充气垫先铺上,一个不够,再多拿几个,你们在这儿看着他,三楼那个房间怎么走,带我过去。”   三楼洗手间门哐当打开,李济州一个箭步冲进去,扑到窗边探身往外看,右侧水泥平台上,白桦听声儿转过头,漂亮脸蛋上蹭了几道灰,可怜又可恨。   深呼吸一口气,李济州伸长手臂:“别怕,把手给我。”   “怎么会想不开去爬空调外机呢?多危险啊。”   白桦坐在沙发上用毛巾捂着冰袋冷敷脚踝,面对经理的疑问,如实回答道:“不知道谁把四楼员工洗手间的门反锁了,我出不去。”   话说得足够明白,经理一听便知,硬着头皮看了眼旁边面沉如水的李济州,这事可大可小,白桦与这位主儿又关系暧昧,就看他想不想追究了。   “时间不早了。”李济州站起身,单手插兜侧过脸对经理道:“我得带他去医院,先告辞,至于是谁反锁了门,到处都是监控,应该不难调查。”   车子在凌晨空旷阒寂的大马路上疾驰,后座,李济州抱臂侧过头,看着一言不发的白桦,开始秋后算账:“你挺能啊,飞檐走壁的,真当自己是蜘蛛侠?”   白桦实事求是道:“……我练过。”   李济州怒极反笑:“你他妈——”   白桦刷地扭脸看过来,尖削下巴上还留着一块未擦掉的灰,“别骂人。”   李济州再度深呼吸平复心情,伸手揩去那抹灰,然后扣住下巴不放,“不骂你,你能长记性?”   “也对。”白桦说:“那你骂吧,反正也骂不了多久了。”   “什么意思?”李济州莫名心下一窒,追着问:“你要走?”   白桦道:“不是我要走。”   后面的话没说完,意思却不言自明,是李济州不会跟他长久。   沿路掠过的霓虹浮光掠影,司机在前排安静开着车,俩人在后座隔空对视,各自沉默。   良久,李济州收回手坐正身体,淡淡道:“白桦,你如果想找个长期饭票,我可以满足你。”   弄个小情儿金屋藏娇长长久久地养着,他当然有这个实力,以前没这个先例,只是从未遇到过让他想抓住不放的人,可不久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像道闪电击中他的心脏,继而豁开一道口子,放深埋其中的情愫喷涌而出。   他承认自己放不下,这没什么不敢承认的,舍不得白桦的心情,就跟舍不得自己收藏那些的顶级名表是一个概念,但无论如何,都没到托付真心唯此一人的程度。   托付真心是什么滋味,李济州没试过,觉得那样很傻很荒谬,像某种遥不可及的童话故事,像他母亲方凝覆水难收又一无所获的爱情。   “……但也只能到此为止,再进一步的,我给不了,你也别再要了。” 第三十五章 “他对情人都这样。”   去医院挂急诊,值夜班的小护士揉开惺忪睡眼不住地盯着这对帅哥瞧,揣测俩人的身份,也揣测他们的关系。   拍了片子显示有些肌肉拉伤,好在并未伤及筋骨,医生用弹力绷带做好固定,给开了消炎镇痛的药又交待一些注意事项,李济州揽腰搀着白桦出了急诊楼。   头顶穹空星子隐匿,铺着将明未明的亮蓝色,遥远天边透出一线鱼肚白,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司机将车停在台阶下抽烟等待,瞧见俩人的身影从玻璃门后晃出来,忙掐了烟头迎上前伸手要帮忙搀扶。   “不用。”李济州拿手背挡开,动作之前倒先绅士地询问白桦:“我抱你?”   白桦摇头,青天白日的,远处医院门外小路上的早点摊子已经出了,赶早班的医生和买早餐的病人家属来来去去,他不想出洋相。   坐上车,不等李济州开腔,白桦又率先开了口:“送我回家吧。”   一夜未合眼的混沌加上脚痛折磨,他神色恹恹,说完这句就靠着椅背头歪到一边阖上了眼。   迷迷糊糊中听见身旁人情绪很淡地嗯了一声,把地址告诉司机,车子平稳启动,碾过医院门口的减速带偶有颠簸,过了该有半分多钟,李济州突然问:“这儿能停车吗?”   司机愣了愣,朝窗外看一眼,适时减速:“临时停几分钟应该没问题。”   “靠边停车,我下去买早餐。”李济州说。   早点摊多且品类齐全,不消片刻已经琳琅满目,李济州一身应酬用的高定西装挤在人群中突兀又醒目,惹来数道探究的目光,他却视若无睹,专挑人多的队伍排,人多说明这家的早点好吃,心里这样暗示自己,其实呢,不过是想多耽误些时间罢了。   再长的队也有排到头的时候,全部买好后,李济州拎着几只冒着热气的塑料袋回到车上,白桦依旧头朝车窗的方向歪靠着在闭目养神,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单纯地不想说话,至于那个暂时搁置的提议,他没答复,李济州也没再问。   白桦被一阵乍起的手机铃声吵醒,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司机开得平稳,车内又静谧无声,他居然真的睡过去了,铃声是从旁边传来的,该是李济州的手机,机主本人也未料到,第一时间按了挂断,再抬头,白桦坐直起身,朝车窗外睇了眼,竟然已经到了。   迈巴赫停在城中村棚户区灰头土脸的步行街上,倒像个不合时宜的入侵者,趿拉着人字拖从狭窄的楼洞口拐出来倒垃圾的男人和矮层阳台上收衣服的女人都在朝这儿看,这架势,应该是停了有一会儿。   意识到这一点,白桦终于道:“怎么不叫醒我?”   “又不赶时间。”李济州说:“你要是困的话,可以再睡会儿。”   肚子这时咕噜一下,身体需求从困转化成了饿,李济州倒是有备无患,将之前买的早餐递来,唇角勾着笑,既漫不经心又温柔备至:“给,吃点垫垫再睡。”   白桦接过,包子还是温热的,他却并未拿出来吃,只说:“我该回去了。”   李济州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打着绷带的腿上:“你怎么走?”   白桦掏出手机,边解锁边道:“你如果不想施以援手的话,我还有个室友。”   劈手夺过,李济州屏了一路的云淡风轻终于破功,咬着牙道:“这么快就跟我装生分?”   白桦脚疼脑仁儿疼,又累又困,突然觉得好没意思,不想理他,扭身去开车门。   结果锁着呢,且没有李总一声令下司机不敢妄动。   “开门。”李济州道。   司机忙解了锁,李济州先一步下车,大步绕到白桦那边,拉开车门矮身递出手臂,很快地自我消解掉了方才的冲突,好脾气到他自己都咂舌:“我扶你,走吧。”   钥匙插入锁孔扭开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客厅却看得李济州眉心紧皱,“这么小的地方,居然还住了两个人?”他难以置信地嘀咕,白桦被揽在他臂弯里,侧头用眼尾扫他一眼,李济州闭了嘴,将人半搂半抱地搀到沙发前坐下,地方太小,实在施展不开,憋了一路的公主抱,末了还是没得逞。   早饭丢在桌上,李济州拿起来试了试温度,“有点凉了,你怎么吃?”   白桦下了逐客令:“不用管了,你走吧,等我室友起床让他热一热。”   正说着,不远处卧室门吱呀拉开,闫启航打着哈欠走出来:“白桦哥,你回——”   声音戛然而止,闫启航一脸呆滞地盯着立在客厅中央仿佛从天而降的李济州,张开的下巴都忘了合。   李济州倒是不客气,拎起桌上的早点袋,径直递过去,大爷似地使唤人:“早,麻烦把这些拿去厨房热一热,你也没吃吧,我买的有多的,待会儿一起。”   好家伙,三言两句间,好像他成了屋主一般,闫启航个完蛋玩意居然也听他指挥,傻愣愣地伸手接过,转个身听话地往厨房走,干活去了。   客厅里,李济州自顾自地拖了张椅子坐下,把医院给开的药一样样拿出来,外用的内服的,分门别类,扭头瞅见闫启航的书桌上码着便签纸,又走过去弯腰拿起笔。   过会儿又折返,将写了用法用量的几张便签纸贴在对应的药瓶上,那字迹遒劲有力笔走游龙,该是练过书法的。   “好了,”弄完这些后,李济州将药瓶重新收进袋子里,又转述一次医生的话:“这几天要清淡饮食,48小时后记得热敷。”   白桦嗯了一声,这次没夸他好有经验很会照顾人。   闫启航手脚麻利,包子鸡蛋米粥很快热好端出来,成摞的学习资料暂时挪到地上搁着,三个画风迥异的男人围着一张折叠木桌吃了顿在闫启航看来好像梦还没醒的早饭。   期间李济州剥了个鸡蛋旁若无人地喂到白桦嘴边,闫启航缩在一旁低头啃包子,妄图把自己噎死。   吃罢饭,闫启航收掉碗筷一溜烟儿进了厨房收拾,白桦捧着一杯水小口地喝,再次对李济州说:“你该走了吧,下面道儿窄,你车继续停在那儿会堵着路的。”   李济州抬腕看了看时间,起身盯着他头顶的发旋儿,说:“好,那我走了。”   白桦视线落在桌边那一沓学习资料上,音量不高不低地回应:“再见。”   砰一声门从外面带上,过了一两秒,闫启航从厨房跑出来,望了眼门口又看向白桦:“走了?”   “嗯。”白桦放下杯子,作势要起身,才想起脚踝有伤,对闫启航道:“帮个忙。”   闫启航忙过去扶起他,这时终于得出空问:“你脚怎么崴了?”   白桦随便扯个很容易糊弄的谎:“下楼梯没看清台阶。”   “严重不?”   “不严重,去医院拍过片子,没伤到骨头。”   “哦。”闫启航替他松口气:“那就好,所以是李济州带你去的医院?他好像还挺关心你的。”   他话题转得说生硬又很自然,这个不久前还因为李济州跟白桦的关系三观遭受冲击的人,不知最近又受了什么熏陶,竟开始对同性恋这种事话家常般地随口讲出。   倒让白桦有些措手不及,笑了笑说:“他对情人都这样。”   那之后,李济州又好长时间消失在白桦的生活里,再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是半个多月后,经过两场雨水洗礼的N市正式进入秋天,许久不见的陆家明突然出现,邀请白桦同他一道赴一个比较正式的宴。   “我都听说了,”陆家明歪靠着吧台,晃荡着酒杯冲白桦扬了扬眉:“李济州已经很久没跟你联系过,知道为什么吗?”   白桦没接话,陆家明只等了一秒便没耐性地凑过来煞有介事道:“……因为,他要奉子成婚了。”   白桦动作滞了半秒,抬眸勾唇一笑:“是吗,那应该恭喜他。”   陆家明看着他的表情,举到嘴边的酒杯旋即放下,盯着那双眼睛认真又不可思议地问:“白桦,你该不会是还没放下李济州吧?”   白桦没正面回应这个问题,兀自摇着雪克壶,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问:“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陆家明那杯酒转瞬间见了底,眼神有些迷离,突而又簇起光:“帮忙可以,但你得先答应陪我去宴会。”   白桦皱皱眉,像是为难,陆家明乘胜追击,破釜沉舟:“说不定还能碰见李济州呢。” 第三十六章 “这我偶像好不好?”   车子缓缓泊靠在别墅洋房正门五十米开外的路口,李济州掌着方向盘拿起手机将号码拨出,语调淡漠:“最多等你五分钟,赶紧出来。”   电话那头,方星窈手忙脚乱地嚷:“只给淑女五分钟怎么够,你这样一点都不绅士!”   李济州无动于衷:“我跟你们家水土不服,多待一秒钟都会呼吸不畅。”   “没礼貌!”   李济州抬腕看表:“四分三十七秒。”   “啊啊啊啊啊——”一阵无意义的尖叫后,通话骤然切断。   别墅二层,方星窈踩着小羊皮细跟风风火火地冲出房间往楼梯口狂奔,转角处迎面撞上一个人。   她堪堪刹住脚步,杏眼圆睁:“哥!你怎么回来了?”   方星杰停在楼梯台阶下,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妹妹,道:“爸最近身体不大好,我回来看看,你着急忙慌地做什么去?”   “爸身体不好?”方星窈愣了几愣,迷惑道:“不会吧,早起还看见他老人家在外头遛狗晨练呢,精神头比我都足。”   “……别打岔。”方星杰正色:“到底干什么去?”   “我约了小姐妹喝下午茶。”方星窈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哪个小姐妹?”   方星窈搡开他快步走下楼梯:“哎呀你不认识,要来不及了,拜拜——”   方星杰目光追着妹妹急三火四的身影跑远,脸色渐而阴沉,收回视线后拨了个电话,转身踩上最后一阶楼梯,对面已经接通,他开口,语气温柔:“喂,薇薇……”   拉开副驾门,方星窈一屁股坐进去,叉着腰气喘吁吁地控诉:“你太过分了!我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没玩过这么刺激的百米冲刺,还穿着高跟鞋!”   李济州拿起中控置物架上的巴黎水,拧松瓶盖递过去,贴心地等她把气喘匀才切入正题:“打电话。”   方星窈咕嘟咽下一口水,眼神迷茫:“什么?”   李济州不耐烦地点了点方向盘:“给阮薇薇打电话。”   “哦哦哦……”方星窈低头从包里翻出手机,拨下号码举在耳边等待,片刻后说:“打不通,占线。”   李济州隐隐生出不详的预感,“你昨天怎么跟她说的?”   “说我今天陪她去医院做检查啊,”方星窈扣上安全带,絮絮叨叨地说:“她还很开心,因为怀孕的事一直不敢跟她爸妈讲,简直把我当救命稻草……”   李济州凝眉:“再给她打一个。”   “哎呀,你先开车。”方星窈惦记着刚刚碰见她亲哥的事,有点做贼心虚的忐忑,“路上打。”   保时捷Taycan出了林荫道汇入市中心繁忙的车河,红绿灯路口开过去两个,方星窈的电话又打过去,这回倒接了,却听阮薇薇在电话那头说:“星窈,你不用过来了。”   方星窈愣住,天真又蒙昧:“为什么啊?”   “家里司机已经送我去过医院了。”   “……你爸妈知道了?”   阮薇薇默了一瞬说:“嗯。”   “那、那……”方星窈顿时结巴起来,手机举在耳边朝李济州投来六神无主的一眼:“……他们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吗?”   阮薇薇一贯柔声细语的嗓音因为过分的笃定听起来冷硬又陌生:“不是你表哥李济州的吗?”   忙音切入,电话先一步被挂断。   “她变卦了?”李济州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听不出情绪波动。   方星窈握着手机,茫然点头。   “你这几天见过方星杰吗?”他冷不丁话锋一转。   方星窈怔着,下意识要说出门时候就碰见过,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咽回嗓子眼,摇摇头道:“没。”   前方红灯切换成绿,白色Taycan如箭矢离弦飞驰过十字路口。   “算了。”事已至此,李济州不多余纠结,何况阮薇薇肚子里的孩子本就与他无关,该着急的另有其人。   “看样子今天做不成亲子鉴定了,想去哪儿,我顺路送你。”   方星窈有些沮丧,毕竟她也迫切地想知道孩子到底是不是李济州的,低头皱了皱鼻子,露出小时候的神情:“哪儿都不想去,我可以跟着你吗?”   李济州轻描淡写地拒绝:“当然不可以。”   方星窈抱臂哼哼道:“不管,反正我赖在车上不走,你能奈我何?”   李济州打转向灯旁边停下,解开安全带撂下一句:“车送你了,再见。”   “……?”   方星窈越过中控台双手并用死拽住他的胳膊不放,撒泼打滚道:“带我一起玩嘛哥,我好久没跟你一起玩了。”   李济州袖子被她揪着,熨烫平整的高定揉成麻花状,烦不胜烦:“自己玩去,我晚上有事。”   方星窈眨巴着眼睛:“什么事?”   “有个商务酒局。”他特地咬重了商务俩字,希望对方能知难而退,没想到方星窈惯会迎难而上。   “带我去,我做你女伴。”   李济州额角直跳:“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揍你。”   咚咚咚,交警过来拍窗,一脸严肃地打着手势示意这不能停车。   李济州暗骂一声艹,推开表妹的脑袋:“回去坐好。”   方星窈得逞,心满意足地坐回副驾,摸了摸口袋,“我手机呢?”   问完发现掉到了座椅下方,忙伸手捞起放在膝盖上,又拉下副驾的化妆镜开始整理头发。   李济州抻平衣服褶皱,拽过安全带重新扣好,不经意扫过方星窈腿上自动唤醒的手机屏幕,猛地顿住。   正涂口红的方星窈听见耳边响起一道质问,咄咄逼人的,像凶兽护食,“你怎么会有白桦的照片?”   方星窈疑惑扭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手机,瞬间懂了。   “什么啊,你是不是太惦念人家了,看谁都像白桦,这我偶像好不好?” 第三十七章 你很在意吗?   挑染的闷青色发丝,刘海梳起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五官精致绝伦,一截高高仰起的纤长脖颈上,因放声歌唱而微微凸起的青筋性感且迷人。   单论眉眼,他跟白桦确实很像,可神韵和气质却是截然相反,眼前这位恣意张扬的模样使人一下想起狩猎时刻气场全开的美洲豹,那样漂亮优雅,又野性十足,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生灵都会无可避免地沦为他的猎物,是带着很强攻击性的俊美。   唯一需要诟病的,是这张堪称完美的杂志硬照又被粉丝画蛇添足地后期修图加上奇怪的滤镜和特效,彻底失了真。   掌心一空,手机被无情抽走,方星窈贱兮兮道:“别看了,我偶像是你高攀不起的直男。”   李济州嗤之以鼻:“妆化那么浓,全靠造型和角度撑,也就骗骗你们这种花痴小姑娘。”   “啊对对对,”方星窈不气不恼,反顺着他的话说:“比不上你的宝贝白桦,素颜超级能打的大美人,对吧?”   李济州喉结滚了滚,实在挑不出她话里的不妥之处,终究什么也没说。   晚上要去的酒局是场由政府牵头组织的非正式交流会,主题围绕N市商业地产未来几年的业态规划,方申集团作为本市的支柱企业,目前正在动工的生态园项目也涵盖其内,故应邀在列。   宴会地点就设在方申旗下一家超五星酒店的顶楼星空厅,暮色低垂,酒店门前迎来送往的车子似乎比往日更加稠密,李济州走内部通道一路畅行无阻地驱车滑入地库,刚停进专属车位,钟泊南的电话掐着点似地打了过来。   “我刚好像看见你那辆保时捷纯电了。”   “哪儿?”   “芳菲酒店啊,是不是你?”   “嗯。”   “巧了,我在五楼宴会厅,荣陆今天在这儿开新品发布会,完事有个通宵派对,请了些小明星热场,等你那边结束了过来玩呗?”   “没意思。”李济州解开安全带,朝副驾还在补妆的方星窈递去一个催促的眼神,兴趣缺缺道:“不去。”   “那我给你说个有意思的,”钟泊南隐约笑了一下,接着压低声音:“白桦也在,跟陆家明一起来的。”   厚重软包门被服务生推开,婉转悠扬的管弦乐倾泻而出,星空厅四面环绕玻璃墙,三层楼挑高的天花板错落有致地悬垂着极具设计感的水晶吊灯,清辉泼洒,倒映着香槟酒杯剔透晶莹。   方星窈执意要挽着李济州的胳膊入场,这对俊男美女甫一出现,遂引来附近几道探究的视线。   方凝捏着高脚杯临窗而站,正和两名上了年岁的男士攀谈甚欢,分心觉出动静,扭头看过来。   李济州抽出胳膊抬脚朝母亲走去,沿途从路过服务生的托盘里取下一杯香槟,步履从容又不失倜傥。   “哟,小李总来了。”其中一位男士率先认出,笑着寒暄。   李济州与二人逐一碰杯,姿态谦逊地称谓:“陆伯伯,程伯伯。”   这种行业大佬云集的交际场合,彼此间也不过是漂亮话一套接一套,捧着酒杯笑到脸酸手酸,李济州后生一个,谦逊得体是第一要义,刷脸认人是此行的目的。   终于得空喘口气,方凝抬腕看了下表,她日理万机,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弦上,接着抿了口酒对儿子说:“我以为你不会来。”   李济州笑着卖乖:“您都亲自发话了,我敢不来吗?”   “星窈那丫头怎么跟你一起?”   “说来话长,你肯定也没耐心听,我就不解释了。”   知子莫如母,方凝话锋一转,却直中要害:“那个叫阮薇薇的女孩,你跟她的事儿解决好了吗?”   李济州道:“快了。”   方凝还想问什么,又有人上前寒暄,打断了母子俩短暂的交谈。   借口尿遁,李济州躲去洗手间,刚掏了根烟叼进嘴里,抬头看见锃光瓦亮的瓷砖墙面上嵌着禁止吸烟的牌子,默默收起,烦躁地长出一口气。   白桦跟陆家明在一起……   他撑着洗手池台面,凝视着镜子里那双沉郁晦暗的眼,问自己:你很在意吗? 第三十八章 “我不找他。”   有人幽困斗室扪心自问,有人凭窗把酒神游天外,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在想什么?”   声音从后方传来,白桦敛了心绪,扭头看见迎面走近的钟泊南,眉眼带着笑。   他与对方算不上熟络,能聊的话题横竖绕不开李济州。   “钟少。”   白桦思忖着,举起手中的气泡苏打水,大大方方地与他的香槟杯碰了碰,玻璃杯壁响声清脆,钟泊南道:“挺稀奇的,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你。”   听出他的话外音,白桦泰然自若地回应:“彼此。”   钟泊南抬了抬眉,轻哂:“家明把你独自丢在这儿,他人跑哪里去了?”   “南哥。”   肩膀被拍了一下,他扭身,陆家明西装革履梳着背头,笑得人畜无害,“你找我?”   钟泊南抬臂一把勾住陆家明的脖子:“可以啊明儿,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帅得有点超过,难怪那群小明星总是看你。”说着,用抓提高脚杯的手戳了戳对方的肩膀头:“这满场的花啊草的,瞧上谁了尽管跟南哥开口,南哥一出手,就没有拿不下的。”   “不用了。”陆家明婉言拒绝,径直看向白桦:“我喜欢的人会自己追。”   钟泊南啧了一声,松开他,颇为叹服地竖起大拇指:“勇气可嘉。”   又漫无目的地扯了两句闲篇儿,钟泊南被正事叫走,余下二人空间,想起方才莽撞又直接的真情剖白,陆家明蓦地紧张起来。   白桦神色恬淡,朝他倾了下杯子,附和着钟泊南方才的话夸道:“今天确实很帅。”   陆家明脸一红,低头抿了口酒,满怀的小鹿乱撞。   白桦分秒间却已经撤走了视线,凝望着窗外的斑斓霓虹,说:“上次提了一嘴让你帮忙的事,我想最近赶快给办了,可能要麻烦你一下。”   陆家明还沉浸在被夸的喜悦中,傻愣愣地嗯啊应道:“好的好的……什么事?”   “李济州送过我一些东西,折合现金的话差不多有五十万,我想还给他。”   陆家明愣住,他们这些家里有矿挥金如土的纨绔,找个小情儿往外散财是常有的事,还头一次听说能往回收的,这个白桦还真是独树一帜,他不禁想笑:“白桦,你太认真了,没必要还的。李济州会在乎这个吗?他那种人——”   白桦打断,语气平静却不容置喙:“我只是请你帮个忙,并没有要征求你的意见,不方便的话,我再另找他人就是。”   陆家明被他的态度慑住,讷讷道:“方便,你想怎么给?”   白桦似乎早有考虑:“当面给他肯定不会收,你有他的个人账户吗,我想直接转账。”   这让陆家明犯了难,他还真没有,毕竟以他的资质还没到能跟李济州打交道的时候,可白桦难得求着自己办点事,可不能掉链子,想了想说:“我哥肯定知道,帮你问问。”   白桦点点头:“谢谢。”   “别跟我客气这个。”陆家明不想在李济州的话题上继续深入讨论,低头盯着他手里的苏打水循循善诱道:“都来派对了,你真就滴酒不沾啊?”   白桦拒得干脆:“不沾。”   陆家明没辙,谁让他心甘情愿地哄着迁就着对方呢,扭头指向人群中喧闹的一处,兴致勃勃道:“看那边,都玩疯了……”说着说着就想显摆,“我哥大手笔,请了好多当红的明星艺人过来……”   白桦顺势朝远处觑了眼,带着点不太蓬勃的好奇心,入目的一张张年轻面孔却一个赛一个的陌生。想来,要么是并不当红,要么就是他退圈一年多,内娱新生代流量实在更迭得太快。   “哎……”陆家明突然盯着前方一道倩影:“那不是阮薇薇吗?”   方星窈一手支腮趴在角落的水吧台子上两眼放空,内心翻腾着层层叠叠的悔意,忒无聊,早知道不跟来了,一群年纪跟她爸差不多的叔叔伯伯们堆叠着各种名词术语侃侃而谈,放眼整个宴会厅,除了她那位衣冠禽兽的表哥李济州,愣是找不到第二张能让自己心旌摇曳的英俊面孔,索性看来往走动的服务员都觉得眉清目秀了。   身旁阴影一闪,李济州靠过来,抬肘撞了下她的胳膊说:“楼下有个派对,想去吗?”   方星窈腾地挺直腰背,像泄了气的皮球再度支棱起来,双目熠熠放光:“想啊想啊。”   “如果你姑姑问起,知道该怎么说吗。”   “好哇!”方星窈一拍台面指着他:“拿我当挡箭牌是吧?”   “我也可以直接走。”李济州不疾不徐:“问题是你姑姑已经看到你在这儿了,待会儿一定会派人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家去。”   “……”方星窈哽住,妈的,他讲得好有道理。   “哥,我亲哥……”她倒是能屈能伸,立刻双手合十举在胸前做祷告状:“求求你了,带我走吧。”   李济州推了下她的脑门,冷言讽刺:“谁是你亲哥,少骂人。”   五楼宴会厅一处相对僻静的卡座,方星杰看着对面的女孩,温声道:“出来散散心,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阮薇薇轻轻点头,手却一刻不移地搭在小腹处遮掩,她是极其重视身材的人,意外怀孕这件事本就打得她措手不及,孕前期激素紊乱带来的情绪起伏更让她难以独自消解,再一想到随之而来的身材走形,生活仿佛暗无天日。   这时候的她,需要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关心与呵护,而不是还在殚精竭虑地为孩子争取一个亲生父亲。   想到此,阮薇薇又倏尔红了眼,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方星杰抽张纸巾递过去,哄道:“薇薇,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不能任性,凡事要以孩子为重——”   “凭什么?”阮薇薇不顾淑女形象地使劲擤了下鼻涕,瓮声瓮气道:“怀孕就没有人权了吗?”   方星杰哑口无言,默了默折中道:“我这样说也是不想你思虑过重,万一得了产前抑郁就难办了。”   “我也不想的,可又控制不了……”阮薇薇垂下脑袋,哽咽道:“我现在做梦都怕孩子生下来李济州不承认,真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啊……”   意外的,方星杰并未及时接她这句话,眼神不动声色地暗了暗。   许是意识到自己太过无理起闹,阮薇薇又抬头楚楚可怜地看过来:“星杰哥,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方星杰端起面前的酒喝了一口,冷不丁道:“李济州今天也在这家酒店。”   阮薇薇一怔,“……他在这里?”   “对,顶楼的星空厅今晚有个行业酒会,方凝也在,你想见见未来的婆婆吗?”   电梯门徐徐打开,方星窈一脚踏出,沸腾的音乐鼓点合着喧闹人声争先恐后冲撞着耳膜,像一打强心剂注入体内,她音调拔高哇哦一声,扭头对李济州飞了个吻,一溜烟儿跑了。   简直撒手没。   “来了。”被服务生迎进宴会厅,钟泊南靠在一处酒水台旁朝他招手,身边簇拥着一水儿的红男绿女,待李济州走近,从善如流道:“白桦在——”   “我不找他。”李济州打断,从一位不停抛媚眼的大胸美女调酒师手中接过加冰威士忌。   钟泊南看着他仰头一口饮尽,凸起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性感又迷人,周遭顷刻间炸开浪潮般巨大的沸腾,人们欢呼着吹着口哨,足以掀飞天花板。   这就是李济州,优雅且从容的派对宠儿,他出现在哪儿,哪里就是风暴中心。   钟泊南跟着抿了口酒,摇摇头没在说什么。 第三十九章 “我也算不上吃亏。”   派对进入夜场,灯光暗下,喧嚣更胜。   今晚来这里的年轻男女大都知晓N市李少的名号,瞧见他落单,纷纷心痒难耐地想往跟前儿凑,却又忌惮那股子生人勿进的气场,犹豫推搡着不敢上前,最后让一个青年捷足先登。   仔细一瞧,还是熟人。   “李少。”丁承宇染回了黑发,人也瘦了些,倒是精神许多,用熟络的语气同他寒暄:“又见面了。”   李济州偏头睨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揶揄:“你们当明星的是不是很闲?”   丁承宇讪笑解释:“哪里,我最近在N市拍戏,这个私人通告是经纪人给我接的,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李少。”   李济州敷衍地扯了下嘴角:“拍戏?你不是唱歌的吗?”   丁承宇本意是想谦虚,说:“嗐,就瞎演呗,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哦。”李济州道:“难怪现在烂片那么多。”   “……”   一句话把天聊死,丁承宇赧了脸色,低头晃晃酒杯,后悔上赶着过来找不痛快,旁边跃跃欲试的那群眼见他吃了瘪,顿时心有余悸:看来李少今晚心情不大爽利,只可远观不可搭讪。   “宇哥!”   这时,一个娃娃脸的男生挤开摇曳灯影下扭动着身躯乱舞的人群从远处奔来,表情兴奋又猎奇,仿佛见着了什么新鲜事,他该是不认得李济州,所以径直扑到丁承宇身旁,兴冲冲道:“你猜我刚刚看到谁了?”   丁承宇忙先小心翼翼地瞟了眼李济州,生怕对方冒冒失失的行为冲撞了他,却见男人早已撤走视线,意兴阑珊地撂下酒杯,单手插兜抬步准备离开。   耳旁响起男生聒噪的大嗓门:“我刚见着一个人,长得好像那个谁,黄净之……”   丁承宇眼睛仍望着前方那道修长挺拔的背影,闻言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哦,我认识,那人叫白桦。”   迈出的步伐倏而顿住,李济州折返回来直冲着那男生:“谁?”   他气场太强,男生被问得支支吾吾,模棱两可道:“就……Bathory的队长黄净之……”   李济州英俊的侧脸笼在吧台附近的蓝灰色灯光下,沉郁莫测,默了一两秒,他问:“有照片吗?”   “有。”丁承宇慌忙掏出手机划开解锁,熟练地点进一个以黄净之三字命名的相册,好像这套动作之前已经重复很多次,随便选了张高清舞台图,放大后递过去:“喏,这就是黄净之。”   男生突然抬了抬眉,前言不搭后语地啧啧两下:“还是宇哥功课做得足……”   被丁承宇用警告的眼神狠狠瞪过去。   俩人的小动作并未引起李济州的注意,他已经完全被照片上这个与白桦有着相似面孔却又全然不同的人彻底攫住了心神。   拜方星窈那张被夸张滤镜弄到失真的屏保图所赐,李济州对黄净之的第一印象算不上深刻,然而眼前这位聚光灯下的镜头宠儿,劲瘦的腰线,逆天的长腿,还有直直看过来的带着睥睨意味的曈眸,很像他刚刚喝下的那杯加冰威士忌,辛辣上头,能瞬间激起同性征服欲的那种。   他承认自己的心跳有过几秒钟的失速,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李济州坦荡又破罐子破摔地想,自己大概真的是,做不到对这样一张脸免疫。   如同拔云开雾,这个在大脑深处徘徊已久的认知,到今时今刻才敢笃定,他的确是动了念的。   ……也许。   屏幕转暗,也让李济州堪堪回过神,他面无异色地将手机递还,问:“关于这个黄净之的事,你还知道多少?”   丁承宇一愣,当下懂了他的企图后又觉得难以置信。   “你想……”   “不然呢?”   丁承宇难得为他人起了一丝恻然,多嘴道:“可……你不是已经有白桦了吗?”   李济州表情很淡地笑笑,玩世不恭的模样:“那又怎样。”   话音落,丁承宇却视线一偏,突然望向他身后。   心口毫无征兆地紧了紧,李济州转头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的白桦,以及跟在他身旁仿佛护“花”使者的陆家明。   四周嘈杂无度群魔乱舞,李济州的世界却陡然安静下来,他踱近半步,凝眸深深地看进白桦眼睛里,嘴角敛去的笑意再度加深:“看样子,你拒绝了我的提议。”   白桦一瞬不眨地与他对视数秒,垂下眼睫,干脆利落道:“是。”   旁人听不懂他俩对话的含义,亦不敢轻易插话。   李济州呼出一口气,心脏像是被猛力挤压着,发出濒临缺氧的战栗,如果这时候白桦选择看向他的眼睛,就会发现里头无处遁形的仓皇与茫然。   须臾后,他很无所谓地勾了下唇:“好,祝你今晚玩得开心。”   说完这句,李济州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面前站在一起的两人身上挪开,一种陌生的怅然若失的滋味袭上心头,过于啼笑皆非,他想,他或许迫切需要找个僻静的地方独自待上一会儿。   “好巧。”   结果天不遂人愿,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秦天一手捏着高脚杯,臂弯间挽了位美艳女郎突然出现,目光先是打丁承宇身上肆无忌惮地掠过,颇具深意地说:“游艇一别,好久没看到几位聚这么齐了。”   陆家明皱了皱眉,凑到白桦耳后低声道:“我们走吧,这人不是个好惹的……”   俩人过于亲密的姿态落入秦天眼里,挑了下眉道:“怎么个事,这位白、白什么来着……之前是跟在Theo身边的吧,还是我记错了?”   陆家明到底年轻气盛,颇为正经道:“秦少,这位白先生今晚受邀前来,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请你注意言辞。”   秦天耸了下肩,他犯不着跟陆家明这种小角色一般见识,只转头看向李济州道:“我说什么来着,Theo这喜新厌旧的速度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这种程度的调侃不痛不痒,李济州只不屑一顾地笑了笑:“承让。”   “啧啧……”秦天抬臂,女郎识趣地松开挽着的手,他上前一步逼近白桦,露骨的视线在对方身上梭巡一个来回:“再怎么讲,你先前也是跟着Theo的,换了家明那小子,恐怕会委屈你,要不——”   “秦天是吧,”白桦迎上秦天玩味的眼神,眸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轻蔑,而后淡淡道:“他们都叫你秦少,但我想奉劝你一句,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大抵从未被人当面这样羞辱,秦天大脑宕机了好几秒后才回过神,勃然大怒:“你他妈——”   “秦天,”李济州跨出一步,高大挺拔的身躯将白桦严丝合缝地挡在背后,道:“不至于,一个小玩意儿,也值当你秦少这样惦记?”   秦天扯了扯嘴角,目露讥诮:“怎么,李少舍不得?”   “哪里的话。”李济州语调轻慢,倾过抓提在手的威士忌酒杯与他碰了碰,“舍不舍得的,要看跟谁比。”   “哦?”秦天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你这是又看上哪家的美人了?啧,真不愧是花名在外的Theo,我甘拜下风。”   李济州低笑一声,老神在在道:“保密。”   秦天撇嘴,他不傻,看得出李济州还是有心要护着那个白桦,天底下美人多的是,为此得罪李济州得不偿失,索性作罢。   但走之前还想恶心下对方,偏头瞅向后方道:“家明,你可得好好对这位白先生,否则,Theo恐怕会第一个饶不了你。”   人走了,李济州立在原地,垂于身侧微微握拳的手轻不可见地颤了颤,等待面部表情调整好之后,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开口:“白桦——”   视线对上,却陡然失语。   倒是陆家明抢先一步愤怒质问:“李济州,你他妈还是人吗!白桦事到如今还对你念念不忘。可你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他,简直无可救药——”   李济州神色一凛:“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你就是个薄情寡义的大傻逼!”   陆家明酣畅淋漓地骂完,抓起白桦的手腕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脚步未动,白桦转头对他道:“稍等一下。”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安抚性地拍了拍对方的胳膊。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李济州心口一窒,眼睁睁看着白桦冲着自己莞尔一笑,说:“谢谢你刚刚的解围。”   一度在情场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他,此刻就像个笨嘴拙舌的傻子:“……不客气。”   “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平心而论,你的床上功夫不错,大家都是男人,各取所需,我也算不上吃亏。”白桦好像陡然间变了个人,淡漠且怡然,给人一种强烈的抽离感,徐徐说道:“你那会儿祝我今晚玩得开心,我想着,也应该祝你点什么才好。”   “祝点什么呢,你大概什么都不缺,翻来覆去地想,不如投其所好。就祝你的下一段恋情,能够尽快到来吧。” 第四十章 “糊涂!”   手机贴着大腿猛烈震动,李济州却恍若未觉,他的大脑正在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认知重塑,这让他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种少有的失魂落魄的颓废气质。   在李少人生的前二十多年里,不是没有经历过失败,可到了情场上,从来都是所向披靡胜券在握,偏偏这一回,在他终于试图放下身段剖白内心之际,对方却宣布提前退场。   简单来说就是,从未被甩过的人生平头一次遭受这种事,一时间有些蒙圈。   直到被身旁人小声出言提醒:“李少……你手机响了。”   掏出来扫了眼屏幕,是方星窈打来的,他烦躁蹙眉,却又怕那个疯丫头在这种地方出什么事,犹豫一下还是接起。   “哥,你快来!”电话那头的声音火急火燎:“我碰见阮薇薇了。”   十多分钟前,跑去洗手间补妆的方星窈撞见一道徘徊于电梯口的熟悉身影,先开始还以为是酒喝多看花了眼,直到对方做出抚摸小腹的动作,她立刻踩着小高跟健步如飞地冲过去,将人拽到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口,堵住去路。   “大着肚子出来参加派对,你们家胎教这么狂野的吗?”   阮薇薇被吓一跳,拍拍胸口用嗔怪的眼神白了她一眼,如实道:“是星杰哥带我来的。”   “别编了。”已经被诓过一回的方星窈哪里会信,嗤笑:“我哥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她这句话不知触动到了阮薇薇的哪根弦,跟着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方星窈,你少在我面前趾高气昂。”边说边低头去摸肚子,用缓慢而又甜美的语气道:“我早晚是要嫁给你表哥李济州的,现在同我处好关系,也还来得及。”   方星窈一手拢在胸前抱臂一手拿起手机拨通号码,见招拆招地眨眨眼道:“好哦,赶巧我表哥也在这里,我打电话叫他过来,看他到底认不认你。”   李济州赶来时,安全通道后的楼梯旁,方星窈紧攥着阮薇薇的手腕守株待兔似地等着他。   眉心跳了跳,他深呼吸一口气,觉得很是荒谬,接踵而来的麻烦事好像是老天爷在跟他开玩笑,抑或是对他游戏人间放荡不羁的惩戒。总之,他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今晚来这场派对,将会是自己做过的最错误的选择。   “阮薇薇,”他给了个眼神,方星窈适时松手,退到表哥身后开始作壁上观。   “你不是想让我认下这个孩子吗?可以。”   阮薇薇僵白的脸色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打得愣了愣,十分警惕道:“有没有但是?”   李济州暂时摒却乱成一团麻的思绪,事情总要一桩桩解决,先把这根棘手的刺拔掉,他才能心无旁骛地去做想做的。   “有,既然你那么坚持,明天就跟我一起去医院做个亲子鉴定,如果你赌对了,我说话算话,一定会娶你。”   阮薇薇定定看着他:“亲子鉴定?李济州,侮辱人你真的很有一套。”   李济州平心静气:“随你怎么说,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如果我不愿意呢?”   李济州反问:“你好像把我当成了敌人?”他叹口气,放柔语调:“阮薇薇,如果你肚子里的孩子真是我的,咱们俩才应该是同一战线上的人,懂吗?”   阮薇薇恍了个神,将信将疑道:“我要怎么相信你?”   “简单。”李济州说:“做亲子鉴定的医院可以由你来找,我全程配合,够不够诚意?”   阮薇薇沉默下去,显然还在权衡。   她攥在掌中的手机屏幕突而亮起,一条新消息收进来,似乎很重要,重要到就在这种时候,阮薇薇还不惜分心点进去窥了眼内容。   待重新抬起头,她一改方才的优柔寡断,笑了笑说:“行,但我这两天身体不太舒服,去医院鉴定的事,你等我消息吧。”   她轻慢的态度激怒了方星窈,愤愤不平道:“你跟谁这儿拿乔呢,我哥都这么给你台阶下了,别给脸不要脸!”   阮薇薇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俩人年纪相仿,本是一对塑料姐妹花,此刻鲜明的对比却衬得方星窈好像张牙舞爪的傻丫头。   “我这算什么拿乔呀。”她姿态优雅地将一缕碎发别至而后,慢条斯理道:“听说方凝阿姨当年就和今天的我一样,才能用一纸婚书早早地把李叔叔绑在身边……”   这话旁人不知,但对李济州来说实属忌讳,方星窈脑袋嗡一下,抢步上前搡了下她的肩膀,“闭嘴!”   李济州脸色一凛,反应过来伸手去拉却为时已晚。   女孩惊惧的几下惨叫像是骤然吹响的噩梦号角,印在视网膜内的景象也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一切物体都被虚焦掉,只剩滚下楼梯当场昏厥的阮薇薇,和面无血色僵在原地的方星窈。   冲下楼梯,李济州将人打横抱起,朝方星窈大声吼道:“打电话,叫救护车!”   走廊脚步声凌乱,闻讯赶来的酒店经理领着保安沿途清理出快速通道,动静太大,仍引来客人好奇的观望,有人惊呼,有人窃窃私语,甚至还有人举起手机开始拍照录视频,被眼尖的保安及时拦下阻止。   开玩笑,芳菲酒店隶属方申置业,太子爷在自家地盘出了这档子事,闹大了传出去,事后问责起来,在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逃不过。   一行人匆忙抵达电梯口,最左侧那台刚好降至这一层,旁边站了些其他客人正在等候,经理快步上前解释,劝他们等待下一班。   李济州抱着阮薇薇步履飞快地冲过来,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臂蜿蜒流下的触感清晰无比。   “都让开!”   他厉声暴喝,围在电梯口附近的人群终于纷纷朝后退离,他疾步走过,旁观者的一张张脸在余光里倏尔闪过,踏入轿厢后他回身抬头,目光落于前方某处,瞳孔陡然紧缩。   白桦就站在门外,在刚刚被他呵斥的人群中,几步之遥,却仿佛已经距离他好远。   远到他心脏猝然掠过一阵揪痛,瞬间直抵四肢百骸,两侧电梯门无知无觉地徐徐扣上,斩断他们对望的视线。   救护车刺耳的警报铃划破夜色一路风驰电掣地开往医院,车内担架床旁,方星窈紧抓着李济州的胳膊,浑身剧烈颤抖。   “……哥,怎么办?我好害怕……”   她的手冰得吓人,瞪大眼睛强迫症似地看着护士处理那些触目惊心的血水,遂被一只大手摁住脑袋压进怀里。   到了医院,提前得到消息的医生护士早已侯在大门外接诊,担架床车哗啦啦推进抢救室。   午夜阒寂,唯有走廊天花板两排灯管泛着死气沉沉的白,几名护士进进出出的身影像一则压抑的默片,李济州感觉自己如同一个无所适从的闯入者,除了焦灼,更多的是茫然。   靠墙的长椅上,方星窈抱膝而坐,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一阵风从楼梯口灌进来,她打了个激灵,身体被丢下来的一件外套盖住,继而缓缓抬头。   “哥……”   李济州抹了把脸,挨着她坐下,“不用怕。”他呼出一口气,嗓音低沉:“无论情况如何,我都给你兜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响起一阵凌乱脚步,拐弯处墙壁上人影晃动,方凝打头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秘书以及两名公司高管,三个大男人需要小跑才能跟上她踩着高跟鞋移动的速度。   站定后,她先扫了眼垂头丧气的方星窈,接着看向儿子:“怎么回事?”   李济州在她朝这边走来时已经站起身,语气很淡道:“人在里面抢救,具体情况还不知道。”   “人如果好好的,为什么会送到医院抢救?”   李济州沉默了,方凝偏头看向另外一个:“星窈,你来说。”   脊背倏而绷直,方星窈打着哆嗦缓缓道:“我……”   “我的错。”李济州很是烦躁地吁了口气,说:“就单纯聊聊孩子的事,谁知她情绪太激动,一个不小心失足跌下台阶,这种倒霉事谁能想到?”   方凝嘴角紧抿一条平直的线,母子俩无声对峙片刻——   砰!黑色钉珠手拿包狠狠掷出,砸在李济州右侧脸颊处又掉落在地,方凝却仍觉不够,再度扬手重重给了儿子一巴掌,粗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糊涂!” 第四十一章 “你男朋友在热搜上。”   凌晨三点多,阮薇薇从抢救室里推出,她的两位双亲接到消息已经连夜赶来,女儿平白遭受无妄之灾,阮父阮母的心情痛愤交织,却又惮于方李两家在N市不可撼动的威望,到底敢怒不敢言。   孩子最终没能保住,李济州也被阮薇薇的父母拦在了病房门外,方凝站在不远处打电话,有条不紊地安排集团公关部为芳菲酒店走廊被客人拍下的那一幕善后,以防有心之人捕风捉影大做文章。   收了线,她踱步折返,那张保养得当的姣好面孔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雍容,将儿子垂首沉思的模样看成了颓丧消沉,凝眉冷眼道:“走吧,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等着让人指着你鼻子骂?”   黑色宾利开出住院部,先送了方星窈回去,此后母子俩一路无话,上了中环高架,视野陡然开阔,天尽头一线浮白,晨光熹微,李济州降下半扇车窗,深深吸入一口暮秋的冷风,又缓缓吐出,只觉心神浑噩。   兵荒马乱的一夜总算过去。   傍晚时分,林迟宴敲响二楼书房门,试探着朝屋内道:“少爷,晚餐已经备好了,需要给您端进去还是?”   里头静谧无声,良久才响起冷淡的两个字:“不用。”   方凝罚儿子在书房思过,这是一贯的母子俩解决冲突的方式,他们很少有过敞开心扉地深入沟通,一个太忙,一个又太会举重若轻,亲情的维系仅靠这辈子都无法斩断的唯一血缘。   林叔看了看表,从李济州凌晨归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足足十二个小时,就这么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知道必然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即便是天大的事,也要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解决。   叹口气,吃了闭门羹的林叔无奈转身离开。   未开灯的书房地板上,落日余晖不请自来地洒入一缕明妍的橘红,半寸光影之后,李济州整个人笼在暗处,身体陷入真皮座椅内,仰面望着天花板出神。   事实上,他根本不敢合眼,因为一旦闭上,陷入黑暗的视网膜中就会无可避免地浮现出白桦的脸。   每一次。   他终于承认了,也妥协了,那就是令自己痛苦的根源。   竭尽所能地放空,却仍能听见有潮汐在身体里一浪又一浪地涌过,用摧古拉朽的力量击穿他的狼狈。   手机在桌面上又一下振动,屏幕随之亮起,一排排堆积了十二个小时甚至更久的新消息和未接来电争相罗列,李济州只疲惫地觑了眼,压根没心思搭理。   紧接着又是来电,对面锲而不舍,一次未接便继续打,持续不断的嗡嗡声终于打破这间空气几乎都凝滞的屋子里死一般的静寂。   白桦接到顾西恩打来的电话时,正和闫启航踩着夕阳沿街往家走,他顿住步伐,犹豫了一两秒才划开接通:“喂?”   顾西恩的语气很奇怪,说严肃又不算,但又明显没跟他开玩笑,开门见山且平铺直述道:“你男朋友在热搜上。”   这本是一个平平无奇又百无聊赖的周末傍晚,作为互联网冲浪的两大主力军,学生党以及上班族皆沉浸在假期余额不足的emo中,报复性地刷着社交软件,一则标题为震惊!N市某豪门继承人暴打怀孕女友致其流产的视频,如巨石入水,炸开千层浪花。   不出两个小时,点击量已经几何式增长,又被多个百万级粉丝的各领域KOL先后转发并激烈抨击,评论区俨然磨刀霍霍。   ——靠,光看个开头就已经拳头硬了!   ——卧槽,太吓人了,还有没有王法?????   ——今日份恐男……   ——#中华男性魅力时间#   ——好嚣张啊妈的,有没有人扒出来他是谁?   ——别的地方复制来的,打人这位主儿是N市有名的纨绔,名儿叫李济州,那个全球五百强的方申集团的女董事长方凝就是他妈,这人私底下确实玩很大,活脱脱的种马,祸害过的女孩没一百也有几十,人品低劣私生活糜烂,在当地早就是旧闻了。   ——该说不说……长得还挺帅,可惜是个人渣,去死去死去死!   ——花痴滚粗!他揍的怎么不是你呢?   ——玛德吃瓜吃到自己公司了……   ——楼上姐妹快逃!   男女话题本就敏感,这则足以引发众怒的新闻一度攀上热搜榜首,又逢着周末晚间,网友胃口大开地深扒起李济州过往的风流韵事。   “有人在推波助澜。”结束一场海外视频会议的方凝收到秘书急冲冲送来的消息,她接过手机只粗略扫几眼,便下了定论。   “通知公关部,用尽一切办法,不计成本,以最快的速度先将热度压下。”她深呼吸,显然想到了之后的连锁效应,眼神沉了沉面容冷冽:“打给李济州,问他现在在哪儿。”   信息爆炸的时代,资本市场也受舆论裹挟,方凝料想的后果应验,周一股市开盘,方申置业震荡下跌。   兰博基尼轰起油门呼啸着开进地下车库,电梯直抵顶楼,李济州阔步迈出轿厢,目不斜视地穿过几分钟前还在窃窃私语此刻全都噤若寒蝉的平层办公区。   走廊尽头,百叶帘尽数落下的会议室内,董事局成员及公司数名高管在等待着关于他的一场审判。 第四十二章 “他没那么重要。”   “……市场瞬息万变,股票涨跌是常态,单凭一场网络舆论战就去动摇公司决策,对集团副总裁进行降级处分,未免太过儿戏。”   会议桌正前方主位端坐着董事长方凝,她左手侧是执行总裁方炳辉,一张口竟破天荒地为李济州慷慨陈词,气氛一时间微妙。   方凝不予置评,目光逡巡一圈:“其他人是什么意见?”   在座的皆为人精,此种境况谁也不想首当其冲,安静少顷,紧挨着方炳辉右手边的一位约莫四十岁出头的年轻董事十指交叉搁在桌上,郑重道:“方总刚刚所说,我并不完全认同。公司决策的确不该被舆论牵着鼻子走,但目前看来,这件事已经给集团带来了非常不利的负面影响,且我相信,这种影响绝不会是一时的……”   他停顿,拿起面前的手机晃了晃,“就在几分钟前,又有不少友商及合作方发消息旁敲侧击地向我询问事情的真假,看来互联网时代,大家吃瓜的嗅觉都很敏锐啊。”他戏谑着,旋即又正色:“当然,关于李总的隐私我无权关心过问,但如此丑闻甚嚣尘上,市场亟需一个交待,也要尽快给广大网友以及投资者的情绪降温,针对李总的降级处理是最具诚意的公关手段,是权宜之计。我的话说完了,各位畅所欲言,相信方董以及李总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偌大的一号会议室再度陷入沉寂,方炳辉身体朝后靠向椅背的同时微微偏头,与他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士严这话说的有点重了。”桌对面,最为年长的董事也是方凝的小叔方连海掬起笑容,衬着他的鹤发松姿一派温润和煦:“大家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又何必讲两家话,济州这事是他有错在先,具体情况呢,来之前我已经大致了解过,网上流传的那则视频是经手机拍摄且被人恶意剪辑过的,事发现场刚好在监控死角,查无可查,这说明什么?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摆明了要针对济州。”   方连海一锤定音,一双慈目似有若无地朝对面瞟了瞟,先礼后兵:“既然喜欢上纲上线,那老头子我也说句有失偏颇的话,你们这么着急要给广大网友一个交待,如此武断定罪,事后若发现冤枉了人,谁又来给济州一个交待?”   方连海辈分最高,说话举足轻重,三言两语挑明了立场,方炳辉跟其党羽龚士严红白脸唱完还未翻出浪花就被摁下去,绷不住只能祭出假笑掩饰。   长桌末尾,李济州悠悠开口,“谢叔公明察秋毫。”   “你小子也先别急着得意,”方连海各打五十大板,沉下脸道:“人家姑娘还在医院躺着,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关系是有一点,前女友而已,她怀的孩子与我无关,至于其他细节,当着大家的面我就不展开了。”他轻拿轻放的腔调,话音落勾了勾唇,又朝旁边递去一个眼色。   公关部总监及时接收到信号,微微颔首后摊开面前的文件夹,朗声接过话:“各位领导同事好,公关部针对网络上持续一天一夜热度仍未消减的各平台相关话题,已经进行了初步的舆情监测分析,得到一份结果……”   在他说这话时,副总助理已将提前打印好的数据资料分发到了在座的每个人手上。   “……这里面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言论,均来自于有组织的水军团伙……”   方连海端起保温杯啜饮一口,嚼着茶梗说:“有意思。”   “……因此,”公关部总监扬了扬资料:“我大胆地猜测,这绝对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李总的恶意抹黑行为,并且如大家所见,已经波及到了集团的利益,极有可能是竞争对手所为。”   李济州冷不丁道:“有没有其他可能?”   公关部总监心一紧,瞬间卡壳:“这……”   李济州不偏不倚地将目光投向前方:“舅舅,你怎么看?”   方炳辉笑容和蔼:“我早就表明立场了嘛,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济州深深地与他对视一眼:“舅舅应该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不过没关系,非常感谢您能大发慈悲地投给外甥一票。”   主位上,方凝只轻咳一声,并未开腔。   方连海接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就民主一点咯,对副总裁李济州进行降级处分的决策,赞成或者反对,在座的各位投票吧。”   嗡——   手机振动弹出新消息推送,白桦拿起点进微信,是陆家明发来的一条十几秒的语音,指间在屏幕上方悬停一瞬,最后选择了文字翻译。   ——那五十万我已经给李济州转过去了,钱我先给你垫着,不用着急还,真的……明天有空不,我再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散散心。   白桦默了默,打字回过去:谢谢帮忙,钱我会尽快转给你,明天没时间,很抱歉。   沿街的便民小超市半下午时分稍微没那么忙,闫启航窝在柜台后面前摊着一本历年真题集正忙中偷闲地刷题,眼前光线陡地一暗,阴影笼下,一道熟悉的清越男声响起:“结账。”   “白桦哥!”看清来人,闫启航又惊又喜,旋即诧异:“你今天又没上班么?”   白桦将从门口冷藏柜中取出的零卡饮料搁在柜台上,“没。”   闫启航站起身扫了下瓶身的价签,在白桦递来手机付款码时挥挥手:“我请你。”   白桦也没跟他客气,拿过饮料扭开盖子喝了一口,见他如此悠闲,闫启航不免疑虑:“你这些天好像都没上班。”   “嗯,我辞职了。”   “啊?”闫启航愣了愣,不知怎的一股没来由的空落感袭上心头,好像眼前这个人随时要离他而去,默了一瞬问:“那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还没想好,不过大概率会离开这里。”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你要去哪儿?”   白桦抬眸认真地看他一眼,那一眼透着洞察人心的敏锐,让闫启航慌乱回避,情急又失言:“那你跟那个李济州……”   “我们俩分手了。”说这话时白桦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半开了句玩笑:“不,也不能称之为分手,应该叫解除包养关系。”   “……所以你想离开这里,也都是因为他?”   “当然不。”白桦笑起来,五官眉眼是种很纯粹的漂亮,饮料瓶被那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抛起又接住,“他没那么重要。”   没那么重要的李济州最后以两票之差保住了集团副总裁的位置,会议结束,众人纷纷起身离席,龚士严的手机在这时突然响起,他低头看了眼,径直走到窗前接通。   门口,董事局元老方连海被人群簇拥着,与方凝并排走在前头,李济州随后,让他重重拍了拍肩膀:“你小子,这些年在外面七搞八搞,常走夜路总会碰上鬼,这次的事是给你长长教训,早该收收心娶个老婆,安生过日子。”   李济州惯会在长辈跟前儿卖乖:“就等着叔公给我说媒呢。”   “这种得罪人的活儿我可不做。”方连海老顽童似地往方凝身上推:“让你妈给你物色。”   方凝乜了儿子一眼:“他的事,我可管不了。”   方连海摊手,对其他董事道:“你看看……可真是母慈子孝……”   “各位留步。”   一片怡然气氛中,龚士严突然出声叫住大家,众人停步,齐齐扭头看向他。   “可能要麻烦各位董事重新投票了,”龚士严走到会议桌前,拉开转椅:“我这里刚刚接到一则实名举报,来自生态园项目选型组的某位骨干成员,他反映,在供电系统选型这件事上,李总有勾结乙方供应商从中吃回扣的嫌疑。”   他直直看向门口方向:“李总,解释一下?”   李济州微怔之后,摇头失笑:“证据呢?病急乱投医不可取,空口无凭我是要告你诽谤的。” 第四十三章 “白桦不挺好的吗?”   龚士严闻言笑开,眼底蕴着胜券在握的自得:“看来李总是有恃无恐了。”   他这样直白尖酸,似乎在为不久前落了下风的自己找回场子,方连海听得皱眉,面沉如水:“士严,这种赌气的话没必要拿到台面上讲,大家时间宝贵,你捡要紧的说。”   龚士严买他面子,颔首道:“好,那么请问李总,据说你与荣陆电气董事长陆家成私交甚笃,这次两家的合作项目也是由你一手促成,对吧?”   李济州扯了下嘴角:“我不觉得项目总负责人促成一桩合作案有什么问题,至于私交甚笃这种说法……”他从鼻腔内哼出一声讥笑:“更是无稽之谈。”   龚士严追着问:“李总要如何自证?”   李济州道:“我用得着自证?”他语气里嘲讽的意味过于明显,透着狂放桀骜,那没说完的后半句在场的人都能听出:你算老几?   仿佛在用行动阐明,你不是讲我有恃无恐么,那我便有恃无恐给你看。   龚士严却好像就在等他这句话,低头划开手机,缓缓道:我这里有一份荣陆电气董事长的亲弟弟陆家明,往李总的私人账户打款五十万的证明,”话音落,一份银行转账记录经无线投屏在前方投影幕布上铺陈,“不知该作何解释。”   众人哗然,方连海也惊了一瞬,遂转头看向身旁,满目肃色:“济州,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济州面无表情,这份转账记录来得蹊跷,显然正中龚士严的下怀,但真能有这么巧的事吗?还有陆家明那小子,又他妈在发什么神经?   可眼下情况来不及让他好好厘清头绪,面对董事会诸位以及公司几名高管或审视或费解的眼神,李济州道:“五十万的回扣?龚兄恶心人的手段未免太接地气,这么跟你说吧……”他抬手松了松表带,即便落于颓势,姿态仍旧优雅从容,就是讲出话不太中听:“……我每月给床伴的零花钱,都远不止这个数。”   方凝蹙眉睨了他一眼,方连海轻咳两声,道:“别说这种诨话,这五十万到底是什么名目,你给大家解释清楚。”   李济州轻哂,坦荡又洒脱:“说实话,一时半刻我解释不清楚。”他偏头,直直看向作壁上观许久的方炳辉:“好舅舅,你不为外甥说句公道话吗?”   冷不防被CUE到的方炳辉还未来得及调整好表情,打着官腔匆忙应对:“觉得有问题那就查嘛,这五十万到底师出何名,依我看,像生态园这种体量巨大的复合型项目,涵盖的点面越多出纰漏的几率就越大,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查一查,有问题及时补救。济州他毕竟年轻气盛,经验不足,试错的机会该给还是要给。”   这个老狐狸,三两句话竟然火上浇油,倒是连装都不装了,不久前李济州刚因为不重视北宸的事开罪他,这当口,他摆明了是要拿生态园的项目开刀。   方凝冷冷开腔:“生态园的项目是我交给济州让他全权负责的,方总的意思,是连我也要查?”   又一名董事接过话:“董事长应该误会了方总的意思,他大概想表达,生态园项目是集团未来两三年重中之重的战略布局,但眼下总负责人身陷受贿风波,加上这两天的负面舆论,降级的事先不论,停职一段时间总是要的。等热度过去,查清了账目,一切尘埃落定再恢复原职,未尝不可。”   他的话引来不少人点头称是,看样子已成定局。   顾西恩打过来时,白桦正在收拾行李和各种随身携带的证件,他刚定了明日飞香港的机票,要登记签注,自然不能再用这套假身份。   天气日渐转凉,来时盛夏,别于暮秋,经过了两个季节的更迭,N市留给他的印象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形容。   当初选择来这里的理由很简单,N市既是母亲的故乡,也是当年Bathory首发巡回演唱会的第一站,于他而言,有种别样的象征。   时至今日,又要加上一条,在这里第一次跟一个男人睡了。睡过了,食髓知味,身体会想念,心底未必就要留痕。   白桦这样告诫自己,所以老天爷给他安排一个生性风流多情也无情的人再好不过,起码就像现在这样,在他挥一挥衣袖转身离开之际,对方也轻巧翻篇儿,反倒省去了被纠缠的麻烦。   劣制刨花板钉制而成的床头柜抽屉拉开,宝蓝色天鹅绒首饰盒精致得像个不速之客,白桦慢慢伸手拿出,盒盖轻启,那只芝柏1966安静地嵌在其中,表盘被头顶灯光映射出剔透火彩。   口口声声说要把从对方那里得到的东西如数奉还,却又鬼使神差地留下了这只表,想证明什么呢?   黑色鳄鱼皮表带套上手腕,扣好,抬起逆光仰头看着指针默默数秒,身体缓缓朝后躺倒在床上,表盘压向胸口硌着心脏位置,他望着天花板出神,心跳一下重比一下,直到被手机铃声震回神智。   “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白桦翻身坐起,语气有些低沉:“随便。”   顾西恩听出来了,却并未迁就他的情绪,直截了当道:“李济州被停职了。”   白桦开了免提正在解表带,闻声动作一滞,那边也随之默了默,仿佛在等待他给出反应。   芝柏1966重新嵌进首饰盒,啪地扣上盖子,白桦问:“还有呢?”   顾西恩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李济州?”   首饰盒被丢进行李箱角落,白桦拿起手机关了免提贴在耳边:“他好像用不着我关心。”   到底是过来人,顾西恩听出他的话外之音,顿时了然:“也好,这样哪怕你明天就离开N市,也能了无牵挂。”   白桦凝神:“第二个坏消息是什么?”   顾西恩叹了口气,说:“回家吧,净之,黄董病了。”   天边滚过一道闷雷,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黑云滚滚的阴霾把室内映衬得好似提前入夜。   李济州被停职的消息在方申集团内部OA公示,很快就被人截图贴到了网上,“嫉恶如仇”的网友们拍手称快,却更有很多人压根不满足这样的结果,扬言想看他蹲局子的比比皆是。   他们不清楚缘由,更不关心过程,仅仅凭借一腔“热血”,就把人肆意钉在耻辱柱上口诛笔伐,至于那则很快就被专业人士指出有明显剪辑痕迹的视频,方申内部员工为李济州正名的帖子,以及项目推进过程中临阵换帅后带来的损失和震荡,不利于舆论风向的言论不要出现,否则,他们必会像正义勇士那般振臂大呼一哄而上,将其一律打成资本家的走狗。   “你最近比明星都红。”   被迫停职家里蹲的第一天,钟泊南打来电话慰问。   李济州翘着二郎腿躺在宠物房的摇椅上悠闲撸猫,落地窗外,N市用一场疾风骤雨诠释着不少人的心情。   “看看这雨下的,跟白娘子被关进雷峰塔那天一样大……”   “你省省吧,不上班我也能拿分红,每个月累死累活挣那点职位薪资,还不够打牙祭。”   “……”钟泊南顿时不想同情他了,转而又问:“可那视频的事,你就这么认怂不了了之了?”   “不然能怎么办?”李济州似乎真的浑不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猫脑袋:“我知道是方星杰干的,可没有确凿的证据,贸然行动很容易被他反咬一口。”   “那方星窈呢,看她能不能帮你弄到那个视频原件,再不济,套套方星杰的话也行。”   “她?算了吧,小白眼狼一个。”   钟泊南由衷感慨:“你说说你,怎么混着混着就成孤家寡人了。”   李济州脸一寒:“你他妈咒谁呢?”   “呸呸呸,我说错话了。”钟泊南突然煞有介事:“有道是东边不亮西边亮,事业陷入低谷,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说明你情场该得意了。”   心脏漏跳半拍,落在猫身上的力道不由重了几分,易拉罐从昏昏欲睡中惊醒,翻个身拱起脊背呲溜跳走。   他拍了拍身上的毛,幽幽道:“得意什么?”   “我听那个丁承宇说,你又惦记上一个叫黄净之的大明星了?”   眼神暗了暗,李济州道:“有屁快放。”   “帮你弄来了他的联系方式,要不要?”   “他不是退圈了吗,你打哪儿弄的?”   “哟,这你都知道,看来果然很上心啊。”钟泊南戏谑:“人家只是退圈,又不是退隐山林,不过我听说,黄净之可是跟我一样的24K纯直男,能不能拿下就看你本事了,怎么样,要不要挑战?”   李济州默了一瞬,“联系方式发我。”   钟泊南啧啧:“不愧是你,待会儿微信推你。”他说着,又情不自禁叹息,虽然知道白桦这个名字眼下大概是李济州的禁忌,还是没能忍住:“你如果只是对那张脸感兴趣,何必折腾,白桦不挺好的吗?”   李济州又静了静,说:“是挺好的。”   音落,通话被他切断,嘟声仓促。 第四十四章 “……不走了。”   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让不少航班被迫停滞,人流如织的候机大厅,循环播报的实时广播在上空回荡,稠密雨滴噼里啪啦打在高耸的玻璃墙外壁蜿蜒而下,气氛沉闷,搅得人心更加焦灼。   VIP候机室内相对静谧,白桦穿了件黑色连帽卫衣,口罩拉起遮住大半张脸,耳朵里塞了降噪耳机,双手插兜靠着沙发背闭目养神。   耳机里流淌着的舒缓旋律陡然切断,手机在掌心振动,他寐着眼皮看也不看地接通,顾西恩关切的声音响起:“下雨航班延误了?”   “嗯。”   “或许是老天爷想让你在那个城市多留一会儿。”   白桦缓缓掀起眼帘,语调平和道:“哥,煽情不适合你。”   顾西恩笑了一声,说:“我这里有一条关于李济州的最新消息,感兴趣吗?”   “不感兴趣你就不说了?”   “你当成八卦听也行。”顾西恩话赶话道:“先问个问题,你觉得李济州品行怎么样?”   “……”   听出他沉默中的微妙,顾西恩秒懂,解释道:“我指的不是私生活方面,而是他的为人处事。”   白桦认真回忆一番,中肯评价:“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算个坏人。”   “那你觉得……他能干出贪污受贿这种事吗?”   白桦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玩笑话,几乎不假思索:“不可能。”   他音调倏而抬高,在宁静的VIP候机室内显得异常突兀,斜对面沙发上,一名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的年轻男士从摊开的硬皮书上方抬眸看了他一眼。   白桦忙又压低声音,语速却飞快,显得急促:“到底怎么回事?”   顾西恩:“我看你还是挺关心他的。”   白桦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字:“……哥。”   是真生气了。   顾西恩不再逗他,将要说的话和盘托出:“他被人举报在配电系统选型中从荣陆电气那里收取回扣,连银行转账记录都有,五十万。”   “多少?”   “五十万。”   “……”   临近晌午雨势渐歇,延误的航班陆续恢复,因打电话耽误了些时间,白桦登机时头等舱都快坐满了,他对号找到自己的座位,临窗,靠走道的位置已经坐了个人,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一派精英模样。   白桦走到他身旁站定,口罩遮面,低声道了句:“抱歉,借过。”   男人目光从平板上移开,看他一眼,起身让至过道。   刚落座,顾西恩的电话又打过来,“万幸,监控视频酒店那边还有存档。”   白桦道:“视频先发我邮箱,我这边刚登机,落地再说。”   顾西恩没忍住问:“你打算公开视频?确实,现在是最好的舆论反转时机,趁大众对这件事的关注度还未冷却——”   “不。”白桦打断他:“这种事对一个女孩来说,本身就是难以承受的毁灭性打击,再闹到人尽皆知,让她以后怎么生活?”   “嗯,”顾西恩由衷道:“我相信你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飞机滑行起飞,雨过天晴的日光涂抹着舷窗,云层之下,车水马龙的N市渐渐缩小,白桦遥望了一阵,缓缓收回视线。   戴上眼罩睡了一觉,没想到居然会做梦,梦到许多年前的Bathory巡回演唱会首站,人山人海的观众区三色应援棒晃得人眼花缭乱,舞台聚光灯扫向内场前排,一身辣妹装的方星窈挥舞着双臂疯狂尖叫,她身旁,居然坐着李济州。   粉丝互动时间,他鬼使神差地将话筒递向舞台下的男人,对方用一种趋近于严肃的奇怪眼神紧盯着他的脸,开口声线低沉,像质问:“你是谁,我要找的人是白桦。”   遽然惊醒,机舱内的嘈杂动静从四面八方袭来,飞机引擎轰鸣着持续不断的运作声,偶有旅客窃窃交谈,夹杂着一两声咳嗽,间或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   他取下眼罩,在座椅内调整了一下坐姿,胳膊搭上扶手,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邻座的西装袖口。   “抱歉。”白桦轻声道。   男人扭头看向他。   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白桦这一路始终没摘下口罩,因此男人只看到黑色口罩上方那双漂亮的眼,透着困倦未消的惺忪。   却并未说什么,男人堪称冷漠地撤回视线继续看书。   小插曲一个,白桦没放在心上,真要说的话,他倒巴不得别人都当自己是透明。   半个多小时后,飞机落地B市首都国际机场,白桦出了舱门第一时间给顾西恩回了个电话。   他边讲边走,在廊桥上步履飞快,方才邻座的男人比他先出机舱,擦肩而过的时候,白桦怀里夹着的登机牌掉落,他却恍然未觉,直到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东西掉了。”   白桦回头道了声谢,伸手接过,对方却并未及时松手,目光落在登机牌上停顿一瞬,抬眼看着他,终于开了尊口:“冒昧问一下,黄淮笙先生跟你是什么关系?”   走贵宾通道直抵机场出口停车场,一辆普尔曼S680早已等候多时,蒋婕站在车旁打电话,余光留意着远处自动门开启,转头瞥见许久不见的儿子总算出现,挂断电话定定看过来。   白桦加快步伐走过去,“妈,我爸到底怎么——”   蒋婕一把抱住他,纤长的双臂勒紧,在外边儿这几个月,果然又瘦了许多。   她心口发酸,拍拍儿子单薄的脊背,声音轻颤:“先回家再说。”   她说的是家,不是医院,白桦从昨日接到电话就一直悬着的心稍稍落下。   母子俩坐进后座,挡板升起,车厢内瞬间隔绝掉一切嘈杂,沉静无声。   车子平稳滑出,驶上机场高速,挡风玻璃外千篇一律的景物流动,蒋婕用一种很轻的语气说:“你爸还不知道你回来。”   白桦:“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弥漫性脑萎缩。”蒋婕异常平静,坐姿端庄脊背挺得很直:“年初体检就查出来了,不让说,除了我都瞒着,你爸多骄傲的一个人啊,这种病对他来说……”声音打起颤儿,哽在那里再也说不下去。   白桦心头一窒,溺水般呼吸困难,他回忆起年初跟父亲的一次激烈争吵,他口不择言地骂对方是老糊涂,险些被黄淮笙盛怒之下抛掷过来的烟灰缸砸破脑袋。   原来竟然……   那可是他心目中永远正确永远骄傲的不可一世的父亲……   又沉默良久,蒋婕再度开腔:“这次回来,还走吗?”   母亲的这句诘问虽然是用温和平静的语气讲出来的,却像一道强有力的电流直抵心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白桦张了张嘴,最终艰难地回答:“……不走了。”   车子开过一道有专人把守的岗亭,在笔直的望不到尽头的单行道上行驶,两岸是修剪整齐绵延起伏的辽阔草坪,车内,白桦拿出许久不用的另一支私人手机,他提前充满了电,只是迟迟不愿开机,好像一旦重启,属于黄净之的人生就该彻彻底底地回来了。   长按开机,画面切过,输入密码解锁,恍若隔世的主界面铺陈眼前。   白桦深呼吸一个来回,点进微信自动登录,铺天盖地的消息纷沓而来,有些是好久之前的,也有些是最近发来的,连通讯录的新好友申请界面都显示着99+。   他麻木地点进去,迫切地想给自己找些机械的不费脑子的事做,于是开始一样一样清理着未读,点进通讯录提示,选中第一个下意识要右划删除,却又蓦地顿住。   那是个异常熟悉的头像,申请人的名字叫,Theo。 第四十五章 “不是正合你意么?”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   机械女声被无情截断,手机咔嚓锁屏往副驾座椅上一丢,李济州踩下油门,超跑轰出车库绝尘而去。   刚开出两条街,方凝的电话掐着点儿地紧追而来,语气冷硬得像上级发号施令,听不出半点母子情分:“你不在家?”   李济州挂着蓝牙耳机,变道穿插连超几辆车,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   跑车炸开的尖锐音浪传到电话那头,方凝厉声斥责:“这种节骨眼上,你就不能老实在家待着收收心?”   李济州道:“我有事。”   “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   对面沉默了,李济州耐心等一两秒,才说:“我先挂了,妈。”   城中村棚户区道路坑洼且逼仄,李济州理智地将车停在附近一处露天停车场,凭着来过两次的记忆徒步穿街走巷,雨势渐歇,阴云未散,天地间雾蒙蒙一片,路面积水成河,皮鞋踩过,泥点子甩上熨烫笔挺的西装裤管。   终于从一排排灰头土脸的破旧握手楼中找到了白桦住的那栋,一口气爬上楼,敲门,深呼吸,等了许久,久到心脏一寸寸下沉,以为又要扑空。   吱呀,掉了漆的木门颤巍巍从内拉开,露出闫启航一张睡意惺忪的脸。   李济州压根不给人回神的机会,一上来就问:“白桦在吗?”   闫启航愣了愣,张口吐出一个“他……”字后随即卡了壳,内心犹豫着,不确定要不要告诉眼前这个人。   李济州脸色微变,手一抬撑着门扉,极力克制着想要破门而入的冲动,急冲冲追着问:“他怎么了?病了?还是遇到了什么事?”   离得近,闫启航逐渐看清他眼底一览无余的惊惶与狼狈,全然没了上回那种气定神闲的从容体面。突然觉得没必要藏着掖着,都还没怎么着呢,这人已经丢盔弃甲了。   于是实话实说:“白桦哥走了。”   李济州眼神陡地恍惚一下,迷茫道:“走去哪儿?”   “不清楚。”闫启航摇头,“他没跟我讲,也许是去了别的城市,也许,干脆回老家了。”   老家?   李济州心口像是被人硬生生挖下一块,扯出淋漓血肉,他才如梦方醒,后知后觉地知道痛。   白桦曾经跟他讲过自己的家乡,在偏远北方的一个小县城,但他压根没放心上,以至于如今回忆起,脑海里徒留一片仓皇的空白。   “你要进来看看吗?”怕他不信,闫启航自动让开道,客气却又不忘补刀:“不过他东西已经全都拿走了,只剩一间空屋子。”   李济州回停车场拿车,远远瞧见几个年轻男女围着那辆扎眼的兰博基尼看景儿似地东摸西瞅。   他走近,车头灯霍然亮起,像蛰伏酣睡的猛兽苏醒,将那几人吓了一跳。   其中一位身材火辣长相甜美的女孩回头,明显眼前一亮,大着胆子搭讪:“帅哥,这车你的啊?”   他五官英俊深邃,低气压裹身,扑面而来的一股子冷漠肃杀,反倒更吸引人想要飞蛾扑火。   车门升起,李济州一言不发地矮身坐进去,女孩倚窗娇嗔: “干嘛不理人啊?”   “不好意思。”他开口,声音沉冷,“我是gay。”   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几年,N市错综复杂的交通干道,李济州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此刻却忽然像是一头扎进了磅礴悍然的水泥迷宫。   他驱车开上高架,绕一圈又下来,像个无家可归的浪子。   刚驶入市区路面,钟泊南一个电话打来:“在内环高架上飙车的兰博基尼车主是不是你?”   李济州:“干什么?”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钟泊南听他嗓音消沉,自顾自安慰道:“辛辛苦苦忙活了几个月的项目,说换人就换人,这事搁谁都得上火。亏你那会儿还嘴硬,跟我这儿摆什么谱……”   超跑挤在市区稠密的车河中,像被困住的兽,李济州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跳动的红绿灯倒计时:“没别的事我挂了。”   “发你个地址,过来喝酒,咱就别给城市交通添堵了。”   近郊的一处私家酒庄,主人是做私募投资的,最近在忙活举家移民的事,钟泊南被人带着光顾过一两次,喜欢这地儿的僻静,打算接手盘下来。   靠海的半山腰,白色欧式建筑像油画里的古堡,屋前种满了争奇斗艳的花,一条青石板小径蜿蜒伸出,不远处是排马厩,人走近了,能听见马儿悠闲地打着响鼻。   “怎么样?”钟泊南老远就出来迎接,抬臂勾上李济州的肩,献宝似地说:“这地儿清净吧,有没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搁平时李济州可能还会评价几句,今天是真的没心情,闷头一个劲儿往前走,边走还边问:“酒呢?”   合着真买醉来了。   钟泊南走在前边为他引路,关切地问:“吃了吗?这儿的厨师做的法餐是一绝。”   半下午时分,这家私人酒庄今日只招待他们两位客人,用餐的位置钟泊南特地选在了顶楼露台,视野开阔,又因刚下过一阵雨,远处山雾氤氲,满目被洗过的新绿,层林尽染,微风习习,混杂着青草泥土气息的多重味道钻进鼻孔,令人心旷神怡。   一瓶勃艮第红葡很快见底,钟泊南终于看不下去,痛心疾首道:“我这十几万的酒,您老当白开水喝呢?”   李济州睨他一眼,眸底毫无醉意:“不是你请我来喝酒的吗?”   得,钟泊南撇撇嘴:“也不是你这个喝法……算了,”他懒得费口舌,已经看出对方真的没在为停职的事忧心,反正千金难买李少高兴,便岔开话题道:“那个谁的微信你加了吗?”   李济州早就忘记那一茬儿了,皱皱眉:“哪个谁?”   “黄净之啊。”   往城中村跑一趟,白桦突然的不告而别对他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其他事都暂时抛却九霄云外。   “没加。”   钟泊南哪里肯信,挑眉疑问:“不是你风格啊。”   将剩下的那点酒一饮而尽,高脚杯底磕在桌上,李济州反问:“我什么风格?”   话音落,桌上手机嗡地闪进一条微信消息,他飞快偏头扫一眼,像个守在电话旁等心上人来电的愣头青,放下酒杯刷地拿过来划开解锁。   下一秒眸色由明转暗,是方凝发来的一条语音。   这样鲜见又异常的反应落入钟泊南眼中,故意问:“谁的消息?白桦?”他倒挺会猜,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俩和好了?”   “没有。”   这次语气更为消沉,手机还未锁屏直接丢回桌面,李济州突然觉得很没劲,喝酒没劲,这地方也没意思,一整个人生都乏味透顶,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眼前虚影倏而一闪,手机被抽走,钟泊南十几万的酒给他糟蹋了,心里更不舒坦,总得找点乐子讨回来。   “让我看看你到底加没加……”   李济州神色一凛,他不久前发给白桦却石沉大海的消息还铺在聊天框。   钟泊南挑逗归挑逗,分寸还是有的,知道真正惹怒他的下场,只径直点进自己的对话框,点开推送的名片,一愣:“真没加啊?”   李济州霍然起身,隔着桌子劈手来抢:“你他妈——”   “别动!”手机高高举过头顶,钟泊南身体后仰着躲避,玩心上来也不管不顾了:“加个微信给你磨叽的,还要选个良辰吉日不成?”   电光火石间,爆手速连点两下,好友申请发出。   李济州撸袖子冲过来:“我操你——”   “别介,老子是直男,想挑战找黄净之去。”钟泊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手机丢给他,满脸意味深长的坏笑:“走了一个白桦,又来个黄净之,不是正合你意么?” 第四十六章 “回来了。”   黄淮笙年轻那会儿就是四九城内远近闻名的大院子弟,黄家祖爷爷辈打出来的功勋荫泽后代,子孙们开枝散叶能人辈出,高门大户的黄家在B市可谓是盘根错节声名煊赫。   排行老七的黄淮笙是他们那一脉兄弟姊妹中最会做生意的,打小就很懂得算计,这是黄净之他太爷爷的原话,可真正促使黄淮笙下海经商的原因,还要从蒋婕说起。   蒋婕是三十岁那年嫁给的黄淮笙,二婚,在此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原配前夫,是边境缉毒干警,牺牲在她生下大儿子顾西恩的那一年。这场变故对蒋婕打击很大,曾一度精神崩溃心如死灰,有严重的自杀倾向,是黄淮笙将她从泥沼中救了出来。   俩人是上大学那会儿认识的,少女时代的蒋婕对黄淮笙来说,是一见佳人误终生。   她是少有的骨相皮相都挑不出一丝错的美人胚子,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又给了她能歌善舞的天赋。   蒋婕考进B市知名艺术院校那年,黄淮笙正读大二,有个搞音乐的发小跟他关系铁瓷,也在那个学校,有阵子总跟他耳边说大一新生里有个学妹长得贼带劲儿,在一水儿的俊男美女中依旧亮眼,是公认的新晋校花。黄家老太爷军人出身,家风严明,二十郎当岁的黄淮笙,还处在对男女之情尚未开窍的混沌时期,不像他那发小,早早就开了荤,女朋友都换好几茬儿了,当时听了那话的黄淮笙只有一个反应,这货又看上校花学妹了。   没成想,最后沦陷的却是他自己。   黄淮笙追蒋婕追了四年,从对方大一到大四,为此拒绝了公派留学的机会,一颗真心感天动地,却始终打动不了蒋婕的心。她一毕业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B市,放弃本该在这里拥有的大好前程,选择回老家嫁作人妇相夫教子,如果老天爷不开那个残忍的玩笑,或许她的选择并无不妥。   前夫牺牲后的半年多,蒋婕始终走不出失去挚爱的痛苦,轻生的念头愈演愈烈,黄淮笙就像救世主一样从天而降,又把她带回了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不会重返的B市。   蒋婕用了漫长的五年光阴才彻底地走出永失所爱的阴影,这期间,黄淮笙也在不停拒绝着父母长辈为他安排的一次又一次的亲事,被骂鬼迷心窍,不成体统,没办法,他只能从家里出来自立门户,凭借自己的本事单打独斗,不再借助家族势力的一分一毫。   黄淮笙的深情像河流,孜孜不倦,不舍昼夜,蒋婕喜欢花,那就给她全世界最美开得最盛的花,喜欢跳舞,就给她毫无后顾之忧可以纵情舞蹈的自由,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为她肃清城堡外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   他这辈子的没有原则,都用在了蒋婕一个人身上。   相比之下,对待亲儿子黄净之就苛刻许多,甚至有种报复性的变本加厉。   有时候黄净之都会想,当年蒋婕生下的要是个女儿就好了。   车子开过一大片葱郁的密林,晚阳折射出粼粼波光晃动在挡风玻璃上,蒋婕是N市人,跟海亲近,B市见不到海,黄淮笙退而求其次造了个人工湖,湖面碧波荡漾,岸边水清沙幼,种着高大的棕榈树,一些羽毛鲜艳的鸟扑腾着翅膀在林中嬉戏,惬意又快活。   车停在主楼正门前,纯白色的外墙素净典雅,老管家牵了只毛色黑亮的成年杜宾犬立在台阶下,狗狗认得出自家的车,八风不动地维持着蹲坐的姿势,只朝后牵了牵耳朵。   下了车,黄净之走过去弯腰呼噜一把狗头,“查理,好久不见。”   杜宾犬汪了一声,管家在旁边笑着纠正:“这是莎莎。”   黄净之半蹲下来,两手朝外捏起狗狗的脸态度端正地向它道歉,“对不起啊,莎莎公主。”   查理和莎莎是对双胞胎兄妹,德系双血统杜宾,半岁时一同被接到这里娇生惯养着,平日除了偶尔陪黄淮笙叼飞盘解闷,大部分时间都在满园子疯跑,比如闯入密林里吓唬落在枝丫上休憩的鸟,或是钻进马场跟马儿抢新鲜的嫩草,这种事屡见不鲜,大抵是整座庄园里最无忧无虑的一对生灵了。   相比之下,莎莎是淑女,比查理更受优待,它甚至不用被黄淮笙命令着去叼那些愚蠢的飞盘。   管家走在前面拉开主屋大门,莎莎先一步窜进屋,轻车熟路地找到客厅沙发旁的羊绒毯屈爪优雅卧下。   北国之秋的肃杀感是扑面而来的,高纬度的B市比N市更早降温,杜宾犬畏寒,能老实在户外等上一阵已经是够给它久未归家的主人面子了。   蒋婕把脱下的外套递给女佣,走到楼梯前抬脚踩上一阶,才想起来扭头对黄净之说:“先去洗个澡,晚饭要再等等。”   她倒不提让儿子先去见见丈夫的事,这对父子间的嫌隙与隔阂她总不爱插手过多,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称职”的母亲。   黄净之回自己房间冲了个澡,出来时窗外暮色西沉,换洗衣物已经被叠好放在卧室床尾凳上,擦着头发走过去,两部手机都在床头柜插着充电,他盯着看了眼,拿起在N市用的那支,划开锁屏点进微信。   置顶是李济州发来的消息,指尖在头像上方悬停须臾,往下点进闫启航的对话框。   两个多小时前对方发来一条消息:白桦哥,那个谁今天过来找你了,我没跟他说太多,就告诉他你已经离开N市了。   黄净之回过去:嗯   那边很快就显示正在输入,弹过来一条新的:白桦哥你到了?   他很有分寸地没问太细,到了,到哪儿了,是老家还是其他别的城市,这些都不是他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室友能关心的,如果说跟白桦相处的这段时间,闫启航从对方身上学到了什么,最深刻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感。   黄净之想了想,发了条语音过去:“对,我到家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开口,考研加油,祝你早日上岸。”   笃笃——   房门被人轻轻敲响,女佣的声音传进来:“少爷,厨房煨了小吊梨汤,我给你端过来放在外面茶几上了,晚饭还早,你先垫垫。”   黄净之回了声好,消息发出后手机锁屏,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丢了进去。   换好衣服走出卧室,起居厅茶几上放着白瓷盅,他端起来狼吞虎咽地喝了两口,其实不饿的,但不喝又怕会糟蹋了佣人的心意。   黄净之在走廊拐角处撞见怀里抱着一盆翠绿吊钟的老管家,这东西插水就能活,开得枝叶繁茂,管家老胳膊老腿,搬起来还有些费力。   “怎么不让其他人搬?”黄净之伸手欲接过来,管家摇摇头笑道:“是准备送到先生书房里去的,我怕他们弄错,还是亲自来放心些。”他口中的先生指的自然是黄淮笙。   小时候的黄净之总觉得黄淮笙的书房大得吓人,三层楼挑高的墙壁被三面环绕的书架包围,俨然一个小型图书馆。年幼的他曾经在这里被父亲抱在腿上跟集团高层开视频会议,趁讨论激烈时偷偷从父亲怀里溜走,在迷宫一样顶天立地的一排排书架之间游走探险,跑累了窝在沙发一角睡着,让黄淮笙不得不中途喊停,走过来为幼子盖上厚厚的羊绒毯。   “给我吧。”黄净之再次伸手,不容拒绝地将那盆绿植接了过来,“我跟你一起去。”他口气自然地问:“我爸在书房吗?”   管家道:“也许在,先生最近……”他说到一半停下来,表情有些哀伤。   黄净之抱着那盆沉甸甸的植物,心也跟着沉下去。   书房没什么变化,只是比小时候又多了几排书架,落地窗前偌大的黑胡桃木办公桌上堆积着需要董事长过目的文件,小山一样,像是把黄淮笙几十年如一日的公务繁忙取其冰山一角给具象化了。   人却不在,管家接过黄净之手里的吊钟,走到窗前弯腰放下,挪正位置,拍拍手直起身,回头看见少爷像小时候那样仰头望着满墙顶天立地的书架,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管家悄无声息地走到墙边,抬手按下一处开关,沉闷声响中,一排弧形书架自中心位一分为二,缓缓朝两侧开启,露出一扇红棕色木门。   黄净之瞳孔一震,他小时候把这间书房当迷宫探险,却从来不知道里面还有一道暗门。   “这是?”   管家快步走过去,压下鎏金门把手,笑容慈祥:“少爷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黄净之迟疑片刻,抬脚走进屋内,下一刻步伐定在那里,瞪大眼睛环绕一圈,久久回不了神。   他想,他知道为什么黄淮笙会瞒着自己藏着这样一间屋子了。   如果有黄净之的骨灰级粉丝来到这间屋子,恐怕会欣喜若狂,因为这里满满当当放着的,全是他出道至今出过的所有实体专辑、官方海报、时尚杂志以及各类周边,甚至连粉丝应援物都有,统统被精心妥帖地收藏安放。   这些曾经在黄淮笙口中,一文不值哗众取宠的玩意儿,竟如此格格不入地在他的书房一角拥有着一席之地。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又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管家悄然退下,留黄净之一个人,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   从书房出来天已黑透,长而深的走廊静谧无声,佣人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路过同一层的影音室,半掩的房门内有光影晃动,隐约还能听见音量很轻的歌曲旋律,黄净之顿住脚步,立在门口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推开门。   仿佛父子间偶然的心有灵犀,室内暗着灯,黄淮笙靠坐在第一排中间的沙发椅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荧幕,浅卡其色的休闲亚麻衬衫让他看起来不再像往常那样威严。   听见动静他转过头,父子俩隔空对视数秒,黄淮笙淡淡开口:“回来了?”   黄净之嗯了一声,说:“回来了。”   走过去挨着父亲坐下,视线平移至前方,又是一怔。   屏幕里播放着的,赫然是他曾经录过几期的真人秀综艺。   “你在那里头好像很开心。”黄淮笙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画面中,黄净之正同一名年长的圈内前辈聊天,他看起来很懂得讨长辈欢心,三言两句将对方逗得捧腹,自己也乐得前仰后合。仔细一瞧,那位前辈的岁数似乎跟黄淮笙差不多,而这对血浓于水的亲生父子,却从未有过如此温情的相处时刻。   “都是剧本。”黄净之跟他解释。   黄淮笙偏头瞥过来:“你这样揭人家的内幕,以后还混不混了?”   “不混了。”黄净之说:“我都退圈那么久了……还回去干什么。”   黄淮笙深深看他一眼:“那以后呢,有什么打算?” 第四十七章 你哪位?   “我人都回来了,你说呢?”   父子俩如出一辙的嘴硬心软,黄净之撂下这句,已经是主动在这场拉锯战中先一步退让,他妥协了,认输了,这些年也确实任性得够多了,早该学会认清现实。   人不能既要又要,一边享受着黄净之这个身份赋予的富贵荣华,一边拒绝承担应尽的责任。   “以前总说你玩物丧志,恨我吗?”   屏幕上流淌着的节目画面已经进入尾声,字幕一排排闪过,轻柔舒缓的BGM旋律像是某种刻意为之,恰到好处地营造出温情氛围。   黄净之垂下眼睫,语气平淡无波:“爸批评得对。”   肩膀一沉,是黄淮笙宽厚的掌心搁上来拍了拍,“爸爸说的也不全对,我错在不应该拿自己的阅历和经验去规训你的人生,无数个类似的故事证明了,这么做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黄净之沉默以对,他熟知父亲的脾性,并不认为这会是某种程度上对自己的赦免,果然,黄淮笙话锋一转,“只要给够耐心,时间是最好的心理导师,你能回来,我很欣慰。What's past is prologue,不过我认为,人生的每一段历程,都不会是多余的。”   入夜,父子俩一同出现在餐厅,蒋婕对此并未表现出丝毫惊讶,好像是她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她用二十多年时间将自己练就成一个有着艺术家气质的豪门主母,优雅从容,却又美丽脆弱,不食人间烟火般游离,至今仍有媒体对她传奇般用美貌实现阶级跨越的人生津津乐道。对于这样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性,人们似乎更愿意着墨在对她外貌的审判,以此去衡量和概括她的人生。   但其实,她能成为这个家里拥有绝对地位的不可撼动的主心骨,远不止是这样肤浅的理由。比如,安排老管家往丈夫书房送绿植的半路装作不经意地撞上儿子,再顺理成章地带着他去了书房,然后看见那间屋子。   想让漂泊在外不愿受拘束的心彻底定下来,总要使些手段。   上次一家三口同桌用餐的情景已经久远到快想不起来,黄家没有过分苛刻的餐桌礼仪,但成年后的黄净之跟父亲黄淮笙只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份儿,蒋婕性子也不活络,饭桌上往往很沉闷,只有在顾西恩一家子来B市探亲时,欢声笑语才会多一些。   席间,蒋婕语气自然地跟丈夫讨论起医生制定的一套针对弥漫性脑萎缩的治疗方案,黄淮笙的反应好像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患病的事实,如同聊感冒发烧需要打点滴吃药一样配合。但这之前,他内心曾经历过怎样跌宕起伏的挣扎与绝望,是否曾被击溃又重塑,黄净之不得而知。   用罢餐,黄净之跟父母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间,丢在起居室茶几上被遗忘许久的手机黑着屏,他拿起,屏幕唤醒后看到上面有一条顾西恩的未接来电,看时间是一个小时前打来的。回拨过去对方却没接,这个点,应该刚下班回到家在跟爱人共进晚餐,确实没空搭理外人。   他坐进沙发仰面躺下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头顶倒悬的水晶吊灯熟悉又陌生,明明在自己家里,却又开始感到孤独。   任由思绪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拿过手机点进微信,盯着那条还未被自己确认通过的好友申请,联想李济州此刻会在做什么。   也许是在什么酒局上招蜂引蝶,又或许已经有了新欢正软玉在怀,李济州从不会让自己单着,他身边总是迎来送往精彩纷呈。   指尖轻点通过好友申请,自动切进对话框,他盯着看了一两秒,正要点击退出,上方竟意外地显示出正在输入。   Theo:你好   过分正经,正经到黄净之开始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李济州。   他打下一个问号发了过去。   这样回属实不太礼貌,但平心而论,此时此刻的黄净之并不想跟这个人客气。   李济州没想到那个黄净之会通过他的好友申请,完全是以己之心去揣度的对方,像他这种通讯录常年爆满的人,压根不会理睬莫名其妙找上门的好友请求,那位大明星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傍晚归家,被等在客厅的方凝劈头盖脸一通训斥,他自认理亏,照单全收。   方凝骂到最后也累了,丢下一句去网上看看就走了。   两个多小时前,某媒体发布了一则针对阮薇薇本人的采访视频,得知流产后的她精神极其不稳定,面对镜头容颜憔悴神情恍惚,在听到李济州这个名字后,甚至开始歇斯底里的痛哭,这一情形无疑再次激怒了网友,又掀起了新一轮的口诛笔伐。   媒体不会无缘无故去做这种事,幕后推手显而易见,他已经被停职查处,方星杰却不肯轻易放过,说真的,李济州都有点想为他这样的毅力鼓掌。   翻了会儿网友变着花样骂他的评论,李济州波澜不惊地退出微博,点进微信,发给白桦的消息仍未收到回复,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删掉他,却迟迟不回消息,是单纯地不想搭理自己,还是遇到了什么事被绊住了?   李济州不敢细想,天大地大,一个人如果下定决心要离他而去,他就只能被迫接受这一事实,但如果换了其他人呢,换成不是白桦的任何一个人,他会接受得这么痛苦吗?   犹如将另一半的灵魂从体内分离出去一般的痛苦。   黄净之通过好友的时机卡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间点,看到对方发过来的问号,反而很好地印证了他此刻的内心世界。   对方身处的圈子同样波谲云诡,实事求是地说明加好友的原因,显得拙劣又可笑。   李济州找了个更加蹩脚的借口:我表妹很喜欢你。   大明星面对喜欢自己的粉丝多少会给点面子,没想到那边又是言简意赅地回过来一个字:哦。   片刻后又发来一句冷漠至极:你哪位?   李济州没有上赶着讨好别人的经验,恐怕对方也只是把他当成另有所图的骚扰者,放在几个月前或许会,如今却没了这样的念头。   发癔症般,他缓缓在输入框里打出一行字:我喜欢上一个人,他跟你长得很像,唱歌也很好听,只不过没你那么好命。   回过神,盯着发送框看了半晌,再逐字清除。   Theo:抱歉,把我删了吧,晚安。 第四十八章 “是又怎么样。”   翌日清晨,黄净之接到顾西恩迟来的回电,那头的嗓音透着不言而喻的沙哑:“抱歉,昨晚忘了回你电话。”   黄净之悠悠戏谑:“不用解释,懂的都懂。”   “……”顾西恩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什么意思,兄弟俩打起嘴官司:“你懂个屁,在我面前装什么身经百战。”   黄净之被反将一军,败下阵来:“说正事。”   顾西恩有些惊奇:“你昨晚到现在都没看微博吗?”   黄净之默了默,说起昨晚,收到李济州最后那条消息后他便放下手机回房睡觉了,原以为会失眠,结果却安然入梦一觉睡到天明,也许是舟车劳顿了一天过于疲乏,又或许,是那句晚安起到了神奇的效果。   “没看,又怎么了?”   “你的心软换来了别人的变本加厉。”顾西恩道:“那位可没打算放过李济州,特意找了媒体的人去医院采访阮薇薇,替那女孩卖了波惨,现在舆论又开始一边倒了。方申的公关团队显然没有应对此类事件的经验,已经手忙脚乱很是被动。”   听出他话里的偏袒,黄净之道:“你很替李济州可惜?”   “干吗?”顾西恩笑了:“我的醋你也要吃?别忘了我今年手上最大的项目就是跟方申集团合作的生态园一期,眼下已经受到了波及,方申那边准备换方炳辉来主持大局,呵……”他轻哼一声,顾西恩待人接物向来文质彬彬又和风细雨,此刻字里行间的情绪却透着直白的嘲讽。   “从事情发生到李济州被停职才过去两天,他本人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不急?他亲口告诉你了?”顾西恩逐渐品出味儿来,故意激道:“你憋着不出招,该不会是想看他多挨几天骂吧?”   黄净之抿了下唇,隔着电话,顾西恩无法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是又怎么样。”   “我不清楚你俩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如果你想借此给他一个教训的话,”顾西恩语气温和下来:“我会无条件支持你。”   “刚不还说这个项目是你今年最至关重要的么?”   顾西恩笑一声:“项目哪有弟弟重要。”   黄净之顿了顿。   当初蒋婕执意要把顾西恩领进家门,并从自己手里让渡了股权给这个缺失多年母爱的大儿子作为补偿,黄淮笙并未说什么,可黄家本家那边的亲戚却对此颇有微词。   那些人的心思很好理解,顾西恩对于黄家来说就是个纯粹的外人,子凭母贵进入集团担任要职,如果仅仅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也就罢了,偏偏还才识过人,相比之下,真正的继承人却浪费着自小精英教育下培养出来的才能跑去娱乐圈玩票,这怎能让他们不担忧?   但黄净之实在孤单太久,蒋婕三十二岁生的他,这个年纪算不上高龄产妇,可早年丧夫那事对她的消耗太大,身体和心理都受到了双重的打击,虽说嫁给黄淮笙后好生将养着,到底伤了底子。黄净之八个月大的时候她怀了二胎,产后抑郁发作,非但孩子没保住,大人也在鬼门关过了一遭,从那以后,任由本家那边的人怎么说,黄淮笙绝口不提再要孩子的事。   黄净之成年后渐渐跟黄淮笙父子感情不睦,又因父母辈的关系,自小和本家那边同龄的兄弟姐妹更是甚少来往,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大,突然得知这世上还有个跟自己存着血脉之亲的哥哥,无异于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   这个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的哥哥很大程度上填补了他亲情上的空缺。最重要的是,顾西恩竟然也喜欢男人,就好比落单的动物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找到了自己的同类,他几乎是毫无芥蒂地接受了顾西恩的出现。   兄弟俩感情这样好,自然而然堵住了本家那群人的嘴。   “我已经联系了以前的经纪人处理,她熟悉这里头的门道和打法,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不想将那则视频完全公布于众。”   “你是真君子,对方也是真小人,那就看这个杀手锏够不够震慑住他了。”   收了线,又简单拾掇一下,黄净之下了楼。   秋日阳光正好,黄淮笙和蒋婕二人在西面靠近玻璃花房的小餐厅用早餐,弧形落地窗外正对着绵延起伏的草坪,查理和莎莎两只傻狗在跑酷撒欢。   “爸,妈,早安。”   拉开椅子入座,黄净之从老管家手里接过咖啡,对面穿着衬衫马甲的黄淮笙自平板上方抬起头,对他道:“今天跟我去一趟公司。”   完全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通知。   动作滞了滞,黄净之平静点头:“好。”   蒋婕呷了口红茶,端庄又得体:“小之刚回来,很多地方还在适应,别让他太累。”   黄淮笙无声地笑了笑,放下平板看向儿子:“听说你前段时间去了N市?”   黄净之咬了口煎蛋,鼓着腮帮子嗓音含糊:“嗯。”   “跟N市的李家有没有接触过?”   那一瞬间黄净之大脑一片空白,他几乎是只听到了那个李字,便调动通体的神经严阵以待起来,连声线都紧绷了:“没有。”   一阵摩擦声,平板被从对面推了过来,黄淮笙点了点桌面,道:“看看。”   黄净之僵着脊背缓缓把视线移过去,入目的是一份深度合作意向书,甲乙双方分别是黄氏集团旗下的文旅公司和深远航运。   他看着,黄淮笙在对面道:“这个深远航运就是N市李家的家族企业,靠海吃海,上个世纪就已经是国内知名的航运公司,这次双方的合作案,深远航运派出的负责人叫李熵容,是现任董事长李显龙的独子,我想让你也参与进来,熟悉熟悉公司业务。”   黄净之用叉子戳着面前碟子里的火腿,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   用罢餐,因为临时被通知要出门,黄净之回房换了身行头,拉开抽屉选配饰,那只初来乍到的芝柏1966作为其中最不显眼的一个,被放在了最为显眼的位置,他只犹豫一秒,将其取出戴上。   黄净之在去往公司的车上接到了前经纪人李裴然的电话,告诉他那则视频已经做了处理,经由几大热门营销号发出,标题是某男子深夜于酒店走廊猥亵醉酒女孩,热度并不高,仅在热搜榜单的二十名开外,但足以引起对方注意和警惕。   黄净之挂了电话点进热搜的实时广场浏览,李裴然办事牢靠,阮薇薇的脸被完美打码遮得严严实实,方星杰却五官眉眼清晰可辨,虽说只截取了短短十几秒的视频放出,却加了几个刻意放大的面部特写。   这则视频的来源出自几个月前方星杰于东南亚一处海岛上举办的那场订婚宴,当晚将阮薇薇灌醉行不轨之事的是他,事后又把人送到李济州房间栽赃陷害的也是他,巧就巧在,那座海岛上的连锁度假酒店隶属黄氏集团旗下。   听黄净之说想要调取几个月前那家酒店的监控时,顾西恩一开始非常不解,直到真翻出了很有料的内容,他又震惊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彼时,黄净之握着手机不知该如何同顾西恩解释,因为在他心里,李济州虽然处处留情风流无度,却渣得坦荡且问心无愧,如果真是他把阮薇薇睡了,没道理绕这么大弯子还死活不承认。   他不懂这到底算不算一种盲目且天真的信任。   停职待业的第三天,李济州清早起床后就钻进书房练字去了,他父亲李闻廷百无一用,因为在家排行老小,让长辈惯出一身好逸恶劳的坏习气,唯一擅长的便是舞文弄墨,李济州自小被他言传身教,也练就了一手卖相可观的好书法。   练字也是磨性子,李济州的耐性比起他父亲要好得多,别看平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不着四六的模样,遇到事却真能静下心有条不紊地钻研,又有种与生俱来的泰山崩于眼前岿然不动的沉稳,方凝在这一点上是了解他的,否则也不会把生态园那么大的项目全权交给他做。   手机搁在桌案一角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面前宣纸上未曾挪开分毫,一上午时间悄然消磨掉,林叔过来叩门询问几时开餐,李济州才乍然回神。   “几点了?”他问。   “十一点半了。”   “去准备吧。”   林叔应了一声,外头脚步声渐远。   李济州搁下狼毫笔,拿起冷落许久的手机。   一个多小时前钟泊南发了条消息过来:卧槽,看微博。   他没回,对方也没继续发,李济州云里雾里,皱眉打字发过去:什么?   几秒种后,对方直接甩过来一个视频链接。   李济州点进去,看完那十几秒的内容后,退出来给钟泊南去了个电话,甫一接通便开门见山:“哪儿来的?”   “我还想问你呢,这么劲爆的视频,难道不是你为了反击方星杰弄来的?”   “不是我。”   他话音落,手机振动,又一条来电进来,看了眼屏幕,却是说曹操曹操到。   按下接通,方星杰在电话那头咬牙冷笑:“你赢了,视频哪儿来的?”   李济州的声音比他更冷几分:“你管我从哪儿来的?引火烧身的感觉怎么样?”   方星杰被激怒,却明显投鼠忌器起来,那则视频是被剪辑过的,警告意味居多,他怕了,致命把柄握在别人手里只能认怂:“别以为这样我就怕了你,告诉你李济州,我——”   不想听他吱哇乱叫,已经撕破了脸,不怕更进一步,李济州淡定地骂了句傻逼,将通话挂断。 第四十九章 “……不用了。”   普尔曼S680滑进地下车库的同时,太子爷亲临总部的消息已在黄氏集团内部大大小小的无数个微信群内不胫而走,开玩笑,那可是Bathory的黄净之!   董事办的行政助理踩着小高跟步履匆匆地往会议室送了趟文件,出来后靠墙抚着心口缓了几缓,旋即红着脸狂奔回座位对着键盘就是一通疯狂输出,将她与黄净之对视一瞬间的心路历程声情并茂地扩写了八百字小作文发进小姐妹的微信群,引来一片歆羡之声。   深远航运一行人进来时,黄净之正低头翻阅那沓厚厚的项目背景资料,他今天无需参会,旁听即可,但黄淮笙有意借此契机让他在众集团高管面前亮个相,安排他坐在会议桌尽头紧挨着的主位一侧,所有人在看向董事长的同时必会经过他,存在感极强,以往那里,都是执行董事的位置。   黄淮笙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是坐在山顶拍板决策的人,本也不必亲自参加这场会,却还是来了,知道点内幕的,暗自揣测他的病情到了什么程度,感慨董事长舐犊情深良苦用心。   董秘拉开门引一行人进入会议室,为首的那位丰神俊朗面容沉静,一身做工考究的英伦三件套西装包裹住比例完美的宽肩窄腰。   双方握手寒暄,男人做自我介绍前目光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淡淡一瞟,声线是那种阅尽千帆的醇厚低沉:“深远航运,李熵容,幸会。”   车子丝滑倒进库位,方凝的电话准时打来,操着公事公办的语气催促:“到了没有,他们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   李济州将车熄火,不紧不慢地摸过烟盒弹出一支烟低头叼住,慵懒且从容:“那就让他们等一会儿。”   因为那则石破天惊的视频,阮薇薇父母当即报了警,方星杰被带走审讯,方炳辉称病告假,局势反转,数日前被董事会投票撤下副总裁头衔的李济州,又重新成了座上宾。   用方连海的话说,简直就是一出贻笑大方的闹剧。   被方家父子联手蒙骗,董事会几位元老无不觉得颜面尽失,有些话摆在台面上说未免太过直白尖锐,但事实就是,几天前的他们其实并不在乎那五十万究竟是不是受贿的赃款,彼时李济州丑闻缠身舆论炸锅,公司股票备受牵连,他们联起手来默许了龚士严的指控,甚至是想借此机会让方凝元气大伤的。   现如今方家父子垮台,那群人便立马倒戈,骑墙派鲜明的作风可见一斑。   一场毫无异议的决策会顺利结束,董事局全票通过,同意李济州恢复职务,头衔擢升一级,方申集团新任执行总裁。   会后,谢绝了那群老狐狸要设宴为他接风洗尘的提议,李济州径直回了暌违数日的办公室。   老板这几天虽不在,助理倒是照常上班,在李济州经过时从电脑后方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面色如常地喊了声李总好。   李济州微微颔首,步伐稍顿,刚回来就给人派活:“把生态园项目的最新进度整理一份详细的资料拿给我。”   助理利索点头,垂下眸拿起鼠标开始干活。   关起门一头扎进工作中,李济州潜意识里很想让自己忙起来,最好忙到应接不暇脚不沾地,也就没空再去想七想八了。   项目各模块负责人进进出出,堆积成山的审批文件一沓一沓地往里送,落地窗外从天光大亮到日暮西沉,又升起万家灯火,夜幕一寸一寸加深,高层隔绝噪音,周遭万籁俱寂。   将近十点钟,李济州手臂上搭着外套推门而出,看样子似乎准备下班,经过开放式办公区,头顶一排排灯管熄掉大半,尽头处靠近总裁办公室的位置,助理居然还在。   他走过去敲了敲桌面,“还没走?”   助理抬起头:“我怕你一会儿有事找我。”   “没什么事了,赶紧下班吧。”他声线沉哑,眉骨下压着深深的疲倦,勾起唇很淡地笑了笑,“以后除非特别交待,不用留下来陪我熬着,省得你男朋友骂我这个老板是周扒皮。”   他不知哪里来的闲情逸致,或许就是单纯地想找人说说话,斜倚着玻璃挡板,西装外套倒手拎着,有种落拓的倜傥。   这显然是一种错觉,她的老板可是远近闻名的花花公子,怎么会沦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助理撇开杂念,点点头起身收拾东西,李济州原本可以先走一步的,却留下来等了她一会儿。   电梯一路下行,抵达一楼后开启,助理跟李济州道了声别,两只脚都迈出去了,又站在门口回头看过来。   她是985本硕毕业的高材生,工作了七八年,身上还带着点学究的气质,总是一本正经又郑重其事,说好听点是认真专业,难听点那就是沉闷无趣。   但此时此刻,连她都破天荒地关心起自家老板的情绪了:“李总,你看起来很累。”   李济州愣了一瞬,旋即很无所谓地耸肩笑了:“加班到深夜能不累么?”   助理却摇摇头,无人控制的电梯门徐徐扣上,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   十字路口红灯漫长的倒数,李济州拿起中控台上的手机,惯性点进微信,发给白桦的消息还停留在几天前,对方始终没有回复过只言片语,好像已经单方面将他屏蔽。   李济州的微信每天都会接收到很多消息,他的私生活向来精彩纷呈,很多人并不在乎他风流滥情,哪怕讨不到实质性的好处,春宵一度也是赚的。   那些人恐怕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做了件放在几个月前无论如何都干不出来的事,将白桦的聊天框置顶。   即便这样,也是徒劳,他像是被困在了一张叫白桦的网里,丢下网的人已经走远了,只剩他自己还在茫然四顾画地为牢。   深夜十一点,闫启航拉开门,一下子愣住了,门口站着的男人高大挺拔,衣角沾染着暮秋的寒气,“抱歉。”居然还很礼貌,一双深眸直直看来:“打扰了,我只是想知道,白桦这些天有没有跟你联系过?”   闫启航下意识想说没有,却又被那双幽暗眼眸盯得无法撒谎。   “有的。”   “什么时候?”   “就你上次过来找他,走后没多久,”闫启航一五一十道:“白桦哥就回我消息了。”   李济州半晌没吭声,再次开口,声线比方才沙哑低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告诉我他已经回老家了,你要是不信,我把聊天记录拿给你看。”   “……不用了。”他转身离开,背影狼狈而寥落。   楼道口昏暗的声控灯亮起,德比皮鞋踩在水泥路面上沉闷缓慢,车就停在巷子口,李济州拉开门坐进去,动作机械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打火机砂轮滚动,火星亮起,他深抿一口,烟雾缭绕中,吐息绵长。   该松口气的,最起码确认了白桦安然无恙,只是不想再与他有瓜葛。   这样也挺好。李济州想,以前总是嫌弃那些小情人分手后哭哭啼啼不够洒脱,如今真来了个痛快洒脱的,反倒是他无法适应了起来。   手机在中控台震动,不知是谁,但好歹出了点声响儿将他的思绪拉回,他叼着烟头划开屏幕,指尖漫无目的地轻点,突然一阵毫无征兆的钝痛从心口开始蔓延,转瞬间直抵四肢百骸,那感觉过于霸道强烈,迫使他不得不仓促取下烟蒂,脱力般地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   原来这就是被人抛弃的滋味,确实,挺不好受的。 第五十章 最爱   黄淮笙似乎铁了心要好好培养儿子,把人交给他最得力的下属郑秘书身边挂职锻炼,此后一周,黄净之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董秘郑军平大学毕业就进了黄氏总部,那会儿集团规模不像如今这样恢弘庞大,甚至连黄净之都还没出生。他任董秘那年黄净之三岁半,往董事长家里送文件时碰见过几次这个金枝玉叶的小少爷,有回正好是黄净之在练习马术,丁点儿大的娃娃骑在一匹毛发油光水亮的棕色pony马上,体态优美飒爽,动作干净利落,不知是摔过多少次换来的老练娴熟。   彼时他也刚刚喜得麟儿宠爱备至,对董事长家严苛的精英教育不敢苟同,亦无可置喙。   车停在一处僻静的百年老字号饭店正门,来时路上郑秘已经同黄净之讲了此行的目的,今天要宴请的主角是政府那边的,平时这些人最难请,只有在用到你时才主动递来橄榄枝,黄氏集团旗下文旅公司跟深远航运这次的战略合作就是由当地政府牵头,规划的是未来近二十年的发展。   这种饭局多半无聊,正事都摆在会议桌上谈了,推杯换盏间无非是些虚无缥缈的车轱辘话,吃到一半郑秘偏头低声问黄净之,无不无聊。   他说:“还行。”   到底是娱乐圈里浸淫过的人,表情管理满分,摆着一张标志性笑脸能撑全场,嘴又甜态度也谦逊,在座的都是跟黄淮笙差不多年纪的长辈,知道他是黄氏集团未来的继承人,话都捡好的说,格外宽容。   唯二年轻的那位,远道而来的深远航运CEO李熵容却没那么好的待遇,但他酒量似乎很好,来者不拒地一杯接一杯,接连喝倒了一位副局长和某某书记,依旧面不改色。   中途不知谁点了根烟,尼古丁焦油的气味盘旋在包厢内久久未能散去,黄净之觉得闷,起身出去了。   这家饭店是古式建筑,出了包厢门外头是条半封闭的回廊,檐上挂着雕花六角宫灯,不作照明只为美观,风拂过,灯影拓在墙壁上,煞是好看。   九月底的B市夜晚已经有了明显凉意,黄净之出来得仓促,西装外套忘了拿,但他一时半刻又不想折返回去,就往墙根背风的地方靠了靠,抬头望着天边那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出神。   看着看着,掏出手机情不自禁地拍了一张。   他当明星那儿是Bathory三个人里面营业最勤的,经常拍一些看似很日常却又没头没尾的照片po到微博上,与其说是营业,不如说是一种生活状态,随性散漫,不受拘束,天马行空,粉丝们甚至专门建了个话题叫#黄净之的看图说话时间#,认认真真地陪他玩。   退圈后他的微博就再没登过,像是埋葬一段经历般被封存在旧时记忆里,这会儿突然有了雅兴,想了想,索性发了个朋友圈。   他回B市的消息还没传开,这一发不得了,瞬间炸了锅,一分钟不到点赞评论50+,还有人直接私聊过来,问他这会儿在哪儿。   他照片里把饭店后花园里的一大簇月季也拍了进去,便顺手配了四个字——花好月圆。   完全字面的意思,却引人误会。   颜砚显然误会了,在群里艾特他:是上回那个人吗,花好月圆,啧啧……   黄净之懒得理睬他,好友圈的通知还在持续累加,他突然有些后悔如此高调,正考虑要不要删除,界面切回,目光落在一片点赞头像中,蓦地定格。   不远处包厢门推开,一线光透出,又有人离席,黄净之应声回望,看清一道修长高挑的身段,是李熵容。   他迈步走出,熨烫笔挺的西装三件套一丝不苟,手里另外还拿了件外套,乍一看有几分眼熟。   似乎有些许近视,李熵容在门口停顿须臾,才朝黄净之站立的方位看过来。   将手机揣回兜里,黄净之扭过身与他对视。   这几天虽然工作上的对接有来有往,但俩人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一对一的互动,飞机上的一面之缘仿佛是个转瞬即逝的插曲。   他走过来在黄净之面前站定,将手里拿着的外套递出,语气淡淡的,没有寻常人那种献殷勤的热切,好像完全是举手之劳:“外面冷,把衣服穿上吧。”   黄净之小小地怔了一瞬,不露声色地接过来,道了声谢。   李熵容回转身,与他并排靠着墙根站着,片刻后一根烟叼进嘴里,掌心拢在嘴边点火,觉察到旁边人的目光,转头询问:“来一根?”   “我不抽烟。”黄净之说。   李熵容轻微地抬了下眉,打火机火苗熄灭,他取下未点燃的烟,夹在修长的指间把玩。   “听黄董说,你前段时间去了趟N市?感觉怎么样?好玩吗?”   他的口吻类似长辈哄孩子,跟询问从游乐园归来的小朋友今天都玩了什么项目没区别。   甚至还给人一种错觉,那游乐园就是他家开的。   黄净之惊讶于父亲居然会跟这位合作伙伴聊这些偏私人的话题,至于他在N市的经历,也不知黄淮笙了解多少,父子俩在这件事上维持着一种微妙而又默契的缄默。   又或许,他就是想借李熵容的口试探些什么也未可知。   “容总是土生土长的N市人,问这种问题就好像在说:‘让我考考你。’”   黄净之纯属故意找茬,本意想让人知难而退,李熵容表情很淡地笑了一下,偏过头看他,不疾不徐:“你为什么叫我容总,而不是李总?”   他的五官轮廓是黄净之很熟悉的高鼻深目棱角分明,李家祖上应该有少数民族的血统,但又跟李济州那种浓墨重彩杀伤力极强的英俊不太一样,也可能是被气质中和掉了,更为内敛深沉。   “一个称谓而已,李总介意的话,我改口就是。”他倒从善如流,细听之下却压根不像那么回事,语气好生敷衍,带着明显的边界感。   李熵容能感觉出他并不是很想跟自己聊天,两人站在檐下共赏一轮圆月,彼此间的气场却像是隔着楚河汉界,融不到一处去。   他抬起夹着烟的手,无所谓地笑了笑:“随你开心,怎么叫都行。失陪,我去抽根烟。”   等李熵容走远,黄净之重新拿起手机,屏幕还停在微信好友圈界面,新通知提醒持续刷新,可在那琳琅满目的头像里,却不见了先前点赞的那位。   那晚一次不甚友好的简单交流后,李济州一度以为他已经被黄净之“礼貌”拉黑了,所以猝不及防刷到对方发的好友圈时,硬生生愣了几秒钟。   一张像是随手拍下的风景照,毫无镜头美感,光影,滤镜,布局,这些统统没有,只一轮圆月当空,花团锦簇,配文也直白,花好月圆。   原来大明星也这么接地气。   错手点了赞又取消,但愿没被对方发现,不过即便发现他也无所谓。   李济州几乎脚不沾地忙了一天,连中饭都没顾上吃,拉着不同部门的管理层连着开了三轮会,头昏脑涨一肚子官司,这些人里有一部分是方炳辉的死忠亲信,习惯了推诿扯皮的行事风格,早练就一套欺上瞒下的周密话术,李济州有心揪出一两个典型杀鸡儆猴,他向来杀伐果断六亲不认,也真就这么办了,效果立竿见影,只是散会后没多大会儿,电话就打到他手机里了。   他就晾着,一个也没接。   傍晚六点多,助理敲开总裁办公室的门,想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李济州整个人陷在真皮座椅里,正抱臂闭目养神,被动静吵醒,坐起身道:“你帮我订个晚餐,然后下班吧。”   助理点头说好,半个身子退出去,想了想又探进来多嘴问了句:“李总,你还不下班吗?”   “下了班也没地儿可去,不如在公司待着。”李济州边说边拿起桌上的手机,低头划开解锁。   助理默了声,悄然退至门外,这架势看着像为情所伤,真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   有人“花好月圆”,有人“孤芳自赏”,李济州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脚下匍匐着城市夜晚的车水马龙,四通八达纵横交错,高层办公室内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太静了,静得让人心口莫名发慌,又像是被丢入密封的罐子里,唯剩的氧气被一点点蚕食殆尽后,窒息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他从来都不是个能耐得住寂寞的人,也无须耐得住,反正招招手就有人心甘情愿投入怀抱,或许正是先前百无禁忌的生活太过精彩纷呈,才衬得此刻孤家寡人的寂寥这样鲜明深刻。   他拿过手机点进播放软件,分秒之后,一首粤语老歌被轻柔女声吟唱出来。   “……没法掩盖这份情欲盖弥彰,这一刹情一缕影一对人一双,哪怕热炽爱一场……”   饭局结束在十点多钟,司机开车送郑秘书和黄净之回去,前者今晚也陪着喝了不少酒,上车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车内静谧无声,窗外霓虹光影变幻流动,经过一个大型商圈,巨幅LED屏幕上播放着即将到来的国庆档影片宣传预热,男主角刚折桂华语三大电影节之一的明珠奖,新晋影帝魏之宁,跟他也算是半个熟人,趁等红绿灯的时间,他横起手机拍了张照,发到Bathory三人群里,并艾特了队友白礼生。   正主没反应,颜砚跟住在微信里一样,立马跳出来嚷嚷:队长你太歹毒了,自己花好月圆还不够,偏要出来刺激小白。   黄净之没搭理他,其实想想也是,自己那胎死腹中的一厢情愿,和队友白礼生惨淡收场的爱情故事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他点进朋友圈,想把之前那条删掉,页面刷新,一则几分钟前的歌曲分享出现在最上头。   发布人是李济州,那首歌的名字叫,《最爱》。 第五十一章 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李济州前脚刚踏进办公室,就被方凝一个内线电话叫了去,母子俩如出一辙的废话不多单刀直入:“昨天决策会上,你把方旭和沈多俩人给开了?”   李济州拉过办公桌前的椅子大喇喇坐下,不以为意道:“这么快状就告到你那儿去了?”   方凝面目沉静,并未看出兴师问罪的意味,甚至有些谆谆教诲:“你想从集团内部清除方炳辉的党羽我是支持的,但眼下才刚坐上执行总裁的位置,根基未稳,不好大动干戈。”   拿起桌上的木雕小摆件,李济州边把玩边慢条斯理道:“根基不稳才要大刀阔斧,现在不出手,难道要等着他们厉兵秣马商量好了对付我的法子再出手么?”   他是有种赌徒心态的,好在总是谋定而后动,打的并非全无准备的仗,三言两句间方凝懂了这一招他是早就做好打算的,默了默说:“你既然心里有数,那就放手去做吧,剩下的,有我给你挡着。”   李济州把玩摆件的动作一顿,勾唇嗯了一声。   正事聊完,方凝神色缓了缓,又道:“后天中秋节,你记得把晚上的时间空出来。”   “我最近每天晚上都很空。”李济州语气淡淡,随即猜到了他妈的下文,无语又无奈道:“不会又要去李宅吃什么团圆宴吧?”   虽说跟丈夫的感情已经名存实亡,可逢年过节,方凝还是会以儿媳妇的身份登门探望公婆,营造出一种在外人看来两家的姻亲关系尚且巩固的景象。   李济州一直不太能理解他妈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有回母子俩难得一见的促膝长谈中,方凝抛出了这个话题:“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我能始终坐稳董事长的位置屹立不倒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能力出众,远胜过那群就喜欢拿性别说事的废物?”彼时的李济州更加年轻气盛口无遮拦,从不掩饰对那群同母亲作对的方家人的鄙夷。   “这是其一,还有,因为我是李家的媳妇。”   讲出这话时她的内心是有一些悲凉的,方家的鼎盛时期在她父亲那辈,乘着时代浪潮将祖上基业发展壮大并开疆扩土,此后便开始青黄不接,多的是方炳辉之流鼠目寸光不思进取,在方凝嫁给丈夫李闻廷时,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   “去见见你大伯跟大哥,对你以后要做的事没有坏处。”   李济州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方凝很欣赏他那位老成持重的大哥李熵容,最会拿对方的洁身自好拉踩亲生儿子的风流成性,但显然比不了,李显龙同发妻青梅竹马一生一世一双人,幺弟李闻廷十八岁成人礼那晚就雷厉风行地睡了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嫩模,问题还是出在根儿上。   李济州对大哥李熵容没什么特别印象,或许也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既然是方凝的意思,想让他与李家那边搞好关系,他照做就是。   “没问题。”   “李家那边听说也在跟黄氏集团谈一桩合作,”方凝抿了口秘书送进来的咖啡,闲聊般地说:“你大哥这几天都在B市为这事忙活,跟他接洽的,是黄氏集团未来的继承人,黄净之。”   李济州一怔,倏地放下搭着的二郎腿直起腰背:“黄什么?”   方凝奇怪地看他一眼:“黄净之。”   李济州诧异之余嘀咕出声:“莫非是同名同姓?”   “什么同名同姓?”   方凝看过来的眼神逐渐耐人寻味,李济州身体靠回椅背,语调平平:“我知道一个明星也叫这名儿。”   方凝同儿子一样对现如今的娱乐圈知之甚少,她只关注一件事:“又是跟你睡过的?”在对亲生儿子不算刻板的刻板印象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自己不认识的那些人名无非分为两类,睡过的,和还没来得及睡的。   “没睡过。”李济州想起之前一件事,笑得吊儿郎当:“飙过一回车,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话真真是稀奇,方凝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知道她在想什么,李济州逆反心理起来,偏不好好回答,看了眼腕表站起身:“我先去忙了,九点跟财务部那边还有个会。”   方凝叫住他,又问:“你最近每天都在公司待到很晚?”   李济州耸了耸肩:“忙工作咯,这难道不是你希望看到的?”   方凝注视着他的眼睛,想从那里面窥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片刻后发现只是徒劳,这一点他像极了自己的丈夫李闻廷,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让人看不透他们真正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忙去吧,注意身体。”她摆摆手交待,低头将视线落回到面前等待批阅的文件上。   办公室门一开一关,周遭彻底静了下来,方凝拿过手机往湖景别墅打了个电话,对面是林迟宴接的,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夫人。   “济州前段时间带回家过夜的那位,叫什么名字?”   “去N市出差?”   傍晚的马场笼在一片橘红色的晚霞中,父子俩并排御马沿着坡道缓行,听到父亲的话,黄净之扯缰绳的手一紧,马儿打了个响鼻停下来。   “什么时候?”   黄淮笙也勒住缰绳,吁了一声,马头调转面向儿子:“后天一早,坐公务机去,你陪你妈一起,她回去探亲。”   黄净之愣了愣:“我陪妈去?那你呢?”   黄淮笙没好气地乜了他一眼:“我要是有空,还轮得到你?”   “可那天不是中秋节吗,”黄净之想起来:“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们一家三口还要分居两地?”   黄淮笙揶揄:“难为你还有这份心。我本来是要陪你妈一起去的,临时有事给绊住了,明天得紧急飞一趟约翰内斯堡,没办法,外国人不过中秋节。”   黄净之眼底掠过一丝不加掩饰的忧虑:“要出国?可你的病……”   说到一半沉默了,关于黄淮笙的病,从他回来后就没有刻意地去提过,但脑萎缩这种病是不可逆的,就像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但它始终在那儿,让你揪着心绷紧神经,却又无能为力。   暮色低垂,马场跑道亮起一圈地灯,黄淮笙扯起缰绳:“边走边说。”   马蹄声哒哒清脆,远处乳白色的别墅主屋在夜幕中安静伫立,三楼亮着灯的拱形罗马窗后,一袭纤薄曼妙的人影若隐若现。   “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黄淮笙遥望前方,目光凝在那扇窗户上,语调低缓:“现在就怕我这个病会让你妈伤心难过,她是遭过罪的,再禁不起一点风浪了,所以我竭尽所能地给她岁月静好……”   这话听着像交待后事,黄净之皱了皱眉,开口打断:“爸,你就有话直说吧,伤春悲秋不适合你。”   黄淮笙看他一眼,果然直入正题:“净之,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二十八。”   “不小了,”黄淮笙说:“该成个家了。”   中秋节当天,黄净之陪同母亲蒋婕赴N市探亲,除此之外,他还另有公务在身。   飞机上睡了一路,坐上来接他们的车,黄净之困意已消,盯着窗外堪称熟悉的街景出神。   冷不丁的,蒋婕开腔道:“你爸跟你提过没有?说让你成家的事。”   夫妻俩好像商量好的,前后夹击打得儿子措手不及,黄净之心口沉了沉,收回视线含糊地嗯了一声。   蒋婕转过脸端详着儿子的表情,柔声道:“当初你执意要进娱乐圈,那里头最是让人眼花缭乱,你跟妈说句实话,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黄净之沉默片刻说:“可能喜欢过,忘了。”   “是什么样的女孩儿?”   她特地用了女孩儿这个宾语,黄净之深呼吸一个来回,只觉逼仄的车内空间憋闷不已,心脏在胸腔中一下快比一下地跳动起来。   “都说忘了,”他偏头对上蒋婕好像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眼神,却霎那间涌起一股奋不顾身的倔强:“也可能不是女孩儿呢。” 第五十二章 我开玩笑的。   黄净之说完这句话后,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完全鼓起勇气彻底摊牌,从十九岁那年确定了性取向起,这件压抑了许多年的秘密心事,一朝剖白,首先没有做好准备的是他自己。   飞快垂下目光,他盯着衣服上的褶皱陷入沉默。   “……你在开玩笑对不对?”蒋婕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用力扳过他的肩膀,逼他和自己对视:“你是在跟妈妈开玩笑……对不对?”   她眼眶红起来很快,很有琼瑶剧里楚楚可怜的女主那种哭起来梨花带雨的破碎感,让人根本没办法再生出一丝一毫伤害她刺激她的想法。   呜咽声在耳边响起的一瞬间,黄净之大脑嗡地一下,一直以来的平衡被打破了,他毫无疑问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然而不能,也不可以这样。   他刷地抬起头,看向蒋婕的同时用力扯开嘴角,他的表情管理向来满分,被不少经纪人当做经典教材规训手底下的练习生或者刚出道的爱豆,此刻却感觉唇边肌肉牵动得僵硬发酸。   “妈,别哭了。”他说:“我就是在跟你开玩笑,你这也太不禁逗了吧?”   黄净之灿烂明媚的笑足够以假乱真,让蒋婕都愣了愣,须臾后恍神般地将目光往旁边移了移,突然伸手,指尖轻轻抚过儿子眼尾处,“这里怎么突然多了颗痣?”   她也许信了黄净之的话,也许压根没有,但戏要演下去,还得有人接上。   “以前就有吧,你没注意。”   “不可能。”   “你不喜欢,我改天点掉就是了。”   车子开进一片高档住宅区,洁净笔直的柏油路两侧是高大葱郁的小叶榕树以及修剪整齐的低矮灌木丛,满目明快鲜亮的翠绿,N市气候宜人,跟进入秋天就开始满世界黄澄澄一片的北国之景截然不同。   窗外簌簌后退的景色愈加眼熟,黄净之渐渐想起这地方他几个月前是来过的,甚至记得前面路口右拐再往前开一小段路,就是一个叫丽笙公馆的私人高级会所。   车子平稳开过路口,打转向灯左拐,黄净之情不自禁地回头,朝树木掩映下渐行渐远的某栋洋房投去一瞥。   “在看什么?”蒋婕问。   “没什么。”黄净之坐正身体,随口道:“舅舅搬家了么?上次来他好像不住这儿。”   不过他嘴里的上次,差不多也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   “嗯,去年年底搬来的。”蒋婕道:“这地方空气好,又僻静,很适合给你姥爷养病。”   这一片混合型高档住宅区都归黄氏集团旗下地产公司所属,已经竣工交付十多年,地段好,配套设施齐全,靠山望海,不少当地的富豪名流都在这里购置了房产,但楼盘的范围也就只到半山腰。再往上,是一排盘踞林间巍峨古朴的苏氏合院,白墙黛瓦,沉静庞然,是当地有名的高门大户李家的祖产老宅。   方凝电话打过来时,李济州宿醉刚醒。   他近来清心寡欲得仿佛要得道升仙,终于让钟泊南看不下去,拉上陆家兄弟一起,以为先前那五十万向他赔礼道歉的由头,在云巅俱乐部攒了个局。   本来是没兴趣赴约的,钟泊南却已经稳稳拿捏住了他的痛点,电话打过来,干脆利落的一句:“那五十万跟白桦有关,来了就告诉你。”,不费吹灰之力将李济州钓上钩。   陆家成替弟弟道歉的诚意十足,定了个豪华大包,十几万的麦卡伦黑钻摆上,他又很会来事,提前从钟泊南那里听说李济州近来心情不太爽利,所以并未自作主张地叫人作陪。李济州下了班直接从公司出发,中秋节前夕的晚高峰,市中心只要能通车的路面都堵得水泄不通,他姗姗来迟,被服务生引进包厢,其余三人早已等候多时。   陆家明干了蠢事,自认理亏,见李济州如同老鼠见了猫,支支吾吾半天才把话说明白。   那五十万,是白桦委托他还了李济州在自己身上花的钱。   这话一出口,别说李济州本人,连钟泊南都不可思议,他们这些人自小锦衣玉食,过惯了挥金如土的日子,对于白桦这种不受嗟来之食的铮铮傲骨,第一反应没觉得多难能可贵,更多的反而是无法感同身受地去理解。   “这么看来……也许白桦是真的喜欢你。”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豁开了李济州情绪上的某处缺口,有风呼啸着涌进来,自胸腔中央穿堂而过,空虚的感觉被放大,只能暂时用酒精填补。   他喝到很晚,烂醉如泥地被钟泊南送回湖景别墅,又被林叔扶上床,继而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什么都没有。   听到他嗓音沙哑,方凝一猜便知:“昨晚喝酒了?”   “嗯……”李济州坐起身,朝后撸了把头发,不远处厚重的窗帘外天光明显已经大亮。   “给你一个小时,把自己收拾收拾,我的车过去接你。”她一向积极,但在对待李家家宴这件事上显然有些过头。   “现在才下午一点多,吃饭也是赶晚上的,着什么急?”   “少废话。”方凝斥道,像极了如今那些热爱鸡娃的父母:“你在家躺着也是睡大觉,不如早点去你爷爷面前尽尽孝心。”   李济州含糊应下,他这种时候向来听话,方凝如此神经紧绷的原因他是知道的,要回李家见公婆,自然不能撇下丈夫,李闻廷和她可以一年到头避而不见,偏偏这些日子还要在长辈面前扮演伉俪情深。   方凝的宾利开进湖景别墅,停在前庭廊下,李济州没让她多等,从林叔手里接过西装套上径直出了门。   后车门拉开,他矮身坐进去,前排副驾一个人回头,带着笑意道:“儿子。”   李济州抬了抬眉,像问候哥们儿一样喊了声爸,方凝挨着他坐在后排,此刻正双臂环在胸前头侧在一旁闭目养神,显然不想说话。   饶是下午三点多钟出发,逢着中秋节的交通,抵达李宅大院的时候也已接近傍晚。   院墙外的空地上已经停了一排豪车,李家不像方家,到方凝这一辈已经开始凋零,李家不仅枝繁叶茂,甚至还维持着旧时大家长式的宗族制度,要说封建,但也有它的好处。   进了院门就有佣人迎上来,领着他们一家人去花厅给李老爷子请安敬茶,快走到门口时,方凝跟李闻廷双双停下步子,后者自然而然地抬起胳膊,方凝伸手挽上,凹出一副感情深厚的架势,李济州在后面看着,无语地撇了撇嘴。   绕过山水屏风,花厅里就坐了三个人,满头银发的李老爷子,以及李显龙李熵容父子俩,其余的儿孙女眷们,要么跑去厨房帮忙,要么另找地方玩去了。   旁边还立着一名茶艺师傅,等李济州一家三口入座,沏好茶奉上。   “你们夫妻俩是稀客,算算该有大半年没回来了吧?”李老爷子耄耋之年,精神头不是很足,脑子也开始糊涂,说着话又朝李济州的方向看了眼,道:“济州都长这么高了……”   李济州笑了笑:“爷爷,我上次来也这么高。”   老爷子捧着茶慢悠悠地呷了口,倒是一派淡然:“是吗,我不记得了。”   李显龙开口,看向方凝夫妇俩,声音浑厚:“爸的意思是,你们回来的次数太少了,应该经常走动走动。”   方凝点头道:“大哥说的是。”   花厅里燃了线香,熏得人有些昏昏欲睡,李济州身体里宿醉的余韵仍在,刚要掩嘴打个哈欠,就听大伯李显龙把话题抛到自己身上:“济州今年有二十五了吧,准备什么时候成家?”   逢年过节,几代人齐聚一堂,聊的话题无非就这么点事儿,李家这种高门大院也不能免俗,李济州往旁边看了一眼,“大哥都还没定,我急什么?”   李显龙道:“你大哥准备修仙,你也跟他学?”   “济州我是不担心的。”李老爷子插话进来:“早早就开了窍,跟他爸一个德行。”   李济州有一点好,他骨子里很尊重长辈,虽说行事乖张,但当面被教育却从来都照单全收,收是收了,改不改再另当别论。   所以被李老爷子这样说,他也没什么反应,反倒端起茶悠悠抿了一口,却见余光里身影一晃,李熵容站起身,手机握在掌中:“爷爷,爸,我出去接个电话。”   李熵容前脚刚走,留下李济州这一个靶子,顿时更待不下去,借口有事找大哥请教,后脚也溜了。   出了花厅是抄手廊,他许久没来,但对这座合院里的布局结构都再熟悉不过,走到一处凉亭的石凳前坐下,掏出手机查看消息。   李济州花名在外,哪怕最近这段时间闭门不出玩起修身养性,也阻绝不了那些想碰碰运气的人时不时发来邀约。他看都不看,径直点进置顶的对话框,即便知道对方很可能已经把他屏蔽,还是噼里啪啦地打下一行字发过去。   ——你就这么想跟我彻底撇清关系?   片刻后又撤回,像演一出自作多情的独角戏。   他抱着手机盯了一会儿,最终放弃,退出对话界面,百无聊赖地点进好友圈。   页面上刷出一条最新,又是那个黄净之发的,同样的一张风景照,配字是天气晚来秋,这人可真爱分享生活。   李济州扫了一眼,却堪堪定住,指尖放上去将图片点击放大——山顶一片盎然绿意中,赫然是李宅白墙黛瓦的一角。 第五十三章 那你报警吧。   一大家子的团圆饭吃起来通常是索然无味的,李老太爷膝下五子,除老大跟老幺外,余下三个也都已经是爷爷辈儿的人了,堪称四代同堂人丁兴旺。   老四家最能生,年初又响应三胎号召抱了个大孙子,有奶娃娃在的地方最是聒噪,用罢晚餐一家人围桌饮茶赏月,李济州让婴儿哭闹声吵得脑仁疼,趁方凝不注意提前溜了号。   但也走不掉,按照惯例,他们一家三口今天得在老宅歇上一晚,可长夜漫漫也没个解闷儿的,李济州惦记起老太爷酒窖里的好货,准备顺瓶酒回房间慢慢品,过去后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嵌着地灯的台阶尽头灯火通明,室内玻璃幕墙隔开几何空间,下沉式沙发后的胡桃木吧台前,李熵容开了瓶红酒正自斟自饮,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过来,冲李济州扬了下杯子,似乎并不惊讶。   李济州阔步走近,轻车熟路地从旁边酒柜里取出一只高脚杯,推过去,李熵容给他倒上,顺口问了句:“最近忙吗?”   他们兄弟俩实在没什么好聊,否则也不会用如此无趣的开场白,李济州礼尚往来地丢过去一支烟,难得谦虚道:“还行,跟你这种日理万机的肯定比不了。”   李熵容神色疏淡:“前段时间方申那事闹得沸沸扬扬,你大伯一直想让我问问你需不需要帮忙,我觉得没什么必要。”   李济州深以为然地点头:“是挺没必要的。”   李熵容将杯沿倾过来与他碰了碰:“恭喜晋升。”   “谢了。”   兄弟俩品酒抽烟,顺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也不觉得冷场,期间李熵容多次拿起手机打字,像是在跟谁聊微信。   李济州中途瞥了一眼,半开玩笑地问:“女朋友?”   手机咔嚓锁屏,李熵容抬头不疾不徐道:“生意伙伴。”   李济州一哂:“大晚上的跟生意伙伴聊这么嗨?谁信。”   李熵容的消息发过来时,黄净之正在客厅陪他姥爷下棋,老人家上了岁数,思维模式反而越发像小孩儿,跟外孙难得一见,玩心大起,护工过来提醒好几次该吃药休息了,完全不奏效,最后还是黄净之打了几个哈欠佯装犯困,才让老人家勉强收心,轮椅推去卧室前还不忘叮嘱棋盘不要动,明天起来继续。   拿起手机看到那条微信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了,黄净之颇有几分讶异,转念一想,他跟蒋婕母子俩来N市探亲的事对方能得知并不稀奇,毕竟他此行还有公务在身,也跟此次与深远航运的业务接洽有关。   那个李熵容倒也直白,上来就问他是不是在半山别墅区附近,想必是看到了不久前的那条朋友圈。   俩人互加好友后还从未在微信上沟通过,黄净之想了想回过去:对。   那边隔了几分钟才又发来一条,简洁明了的五个字却让他不悦地蹙起眉。   ——你心情不好?   坦白说这是很没有边界感的问法,黄净之当即打下一行明显带情绪的——我心情好得很,却在点击发送的前一瞬又顿住,他确实心情不好,否则也不会冲动到去迁怒无辜的人。   ——为什么这么讲?   对话框上方的正在输入提示持续了片刻,不紧不慢地连着发来两条。   ——可能有些冒昧,但据我观察,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似乎喜欢发一些不知所云的朋友圈来宣泄。   ——上次也是。   被交情尚浅的人一语中的地道破心事,非但不值得感动,反而有种难以启齿的尴尬,黄净之缄默半晌,回他:我没有心情不好,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聪明人聊天点到为止,李熵容是个聪明人,但又太聪明了,还会反其道而行之。   ——你吃过这里的早市没有?   黄净之撂下结束语都准备退出聊天界面了,看到突如其来的这句,不得不“耐心”地反问:什么?   ——我明天一早回市区,市中心有家不错的海鲜粥店,顺便带你去尝尝?   李熵容平时不住这里,在公司附近另外安置了一套房子,用他的话说是为了方便上下班,更多的还是想躲避长辈的催婚。   黄净之盯着对话框最下方那行字陷入一种被冒犯的困惑,对面显然也读懂了他的无语,于是等了半分多钟又补上一句:明天下午你要来深远总部开会,不是么?   这倒提醒了他,自己这一遭来N市本就有工作安排,加上蒋婕自从车上那次对话后,每每看向他都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的,黄净之不想再在她眼皮子底下添堵,索性找借口避一避也好。   于是回:行,明天几点?   李熵容妥帖地问:你开车了吗?   ——没有。   ——那我去接你吧,明天早上八点半,从我这儿开过去十分钟应该够了,你把详细位置发我。   黄净之将别墅门牌号发给他,李熵容抛过来一句:八点半算早吗,用不用给你留个睡懒觉的时间?   俩人还没熟悉到可以开这种玩笑的程度,好像从上次包厢外偶然的三两句交谈后,李熵容对他的态度比初见时热络些许,黄净之权当对方是为了生意的应酬寒暄,操着公事公办的语气回他:我会准时在路口等候,谢谢容总乐意载我一程。   李熵容发来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不客气,交谈就此结束。   拜睡前那瓶红酒所赐,李济州回房后一夜无梦地睡到天亮,甚至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七八点钟的光景,整座园子还浸在氤氲的晨露中,偶尔听见一两只鸟儿打窗外振翅飞过,啼声清脆悦耳,有种远离俗世的静谧祥和。   李济州洗漱完毕换了身深灰色的始祖鸟运动装,挂上蓝牙耳机,出了房间顺着蜿蜒步道跑出宅院大门。   他从来随性,并无苛刻到极致的自律标准,但长跑的习惯是从小就养成的,毕竟有个强健的体魄是身为花花公子的入门级条件之一。   八点二十几分,李熵容循着定位导航在一栋三层别墅小洋楼门外接上黄净之,他开了辆改色的火山灰库里南,前排副驾临出门前被在李宅工作了几十年颇具话语权的老妈子硬塞一堆亲手做的点心吃食,李熵容都长这么大了,在她眼里还是个喜欢吃零嘴的三岁小孩。   “抱歉,前面放了点东西,你坐后排吧。”   按道理说直接跑去后排坐属于不太礼貌的行为,但既然是对方主动提出,黄净之却之不恭。   库里南在清晨人烟稀少的别墅区穿行,经过前方一道身量修长挺拔的矫健身影,滴滴两下,车速跟着放慢,李熵容降下车窗,跟外头擦肩而过的李济州打了声招呼:“跑着呢?”   李济州偏头看他,摘下耳机步子未停,吐息沉稳:“走这么早?”   “忙。”李熵容言简意赅:“有什么事回头咱俩单约。”   李济州挂上耳机,一扬下巴:“走你的吧。”   库里南提速开过,车窗贴了深色防窥膜,李济州只余光瞥见后排坐了个人,看不清是谁。   开出约莫五六十米远,后座一侧的车窗忽而降下,黄净之扭身举着手机朝窗外倾斜,悄没声地抓拍了一张照片。   他的小动作被李熵容借由后视镜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抬了下眉。   李济州晨跑回来,院子里老老少少都已经起床用过了早餐,他直接去房间冲了个澡换身衣服,出来后发现起居室的茶几上摆了冒着热气的早点,应该是洗澡那会儿佣人送进来的。   手机丢在沙发扶手上,几条消息提示在亮起的屏幕上堆叠,他走过去坐下,边吃饭边划开手机查阅琳琅满目的消息,公事私事一通回复后,饭也凉了,囫囵喝两口粥,他又顺手点进朋友圈。   走马观花地往下滑着屏幕,中途蓦地顿住。   车子开进市中心繁华商圈附近,交通渐渐拥堵,一个漫长的红灯倒计时,李熵容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轻点,顺便看了眼后视镜,说:“拐过这个路口就到了。”   黄净之正低头看手机,闻言抬头道:“没事,我不着急。”   李熵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在他的规则里,俩人目前的社交距离还没到他要去关心黄净之饿不饿的程度。   近一步是客套,近太多,那就只剩下不知分寸的尴尬了。   手机震动声起,黄净之又低下头,是条微信消息。   Theo:[图片]   Theo:侵犯肖像权了。   他慢悠悠地打字发过去:我不知道狗还有肖像权。   “……”李济州盯着那边回过来的这句话,黑着脸沉默。   确实,好友圈那张“随手”抓拍来的照片里,要素极其丰富,不仅有花有草有树木,还有某栋别墅门口拴着的一只拉布拉多,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充其量只算晨跑误入的路人。   Theo:大明星骂人算黑料吗?   等了几秒钟,对面趾高气昂地回复:那你报警吧。 第五十四章 这就见外了。   海鲜粥店楼上的包厢是半封闭式,十二扇合锦屏风隔出私密空间,上头绘着清末海派画家吴昌硕的水墨花卉图,窗口正对着的是个颇有市井气息的小吃街,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李熵容中途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看见黄净之靠着椅背低头玩手机,唇角带笑眉眼弯弯,一捧秋日暖阳从窗外倾斜着笼在他身上,浓密睫毛低垂,在眼睑下印出一洼月牙状阴影。   他人长得好看,笑起来尤甚,到了李熵容这个位置,美丽的皮囊属实见过不少,可很多平日里看起来完美无缺的脸都经不起大幅度表情的考验,一笑起来就暴露缺陷,用网友的话说叫五官乱飞。黄净之却不同,动静皆宜,怎么着都是出类拔萃的那种好看。   李熵容落座,拎起桌角的瓷壶给面前两只杯子都续上热茶,问:“怎么样,还合胃口吗?”   黄净之抬眸看过来,不吝褒奖:“是不错的,这地方也挺好。”   李熵容抿了口茶,搁下杯子的同时突然话锋一转:“其实我看过你的演唱会。”   这话的冲击性有点大,黄净之一怔,很是难以置信地看过来。   李熵容被他的表情逗笑,边回忆边道:“应该是三年多前,我去澳门谈一桩生意,住在氹仔的伦敦人御园,本来当晚准备走的,临时又有事耽搁了,客户为了表达歉意,送来几张附近银河综艺馆的演唱会门票。那人的表情我现在还有印象,他说,‘这是国内最红的偶像巨星,演唱会一票难求,附近几家酒店近来日日满房,基本上都是他们的粉丝。’”   很难想象李熵容这样的人会出现在喧闹沸腾的演唱会现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匪夷所思,黄净之直接呆了呆,脱口问道:“……你坐哪个位置?”   “包厢。”   那倒也合理,又问:“看了全场?”   李熵容微一颔首:“嗯。”   “感觉怎么样?”   “挺闹腾的。”   问答结束,黄净之莞尔:“丝毫不让人意外的评价。”   李熵容坦率承认:“我的确欣赏不了现在的流行艺术。”   黄净之语气淡淡:“那我倒很好奇,容总是怎么撑完了全场没有提前离席的?”   “不是有句老话么,”李熵容悠悠地说:“叫来都来了。”   黄净之轻笑一声,好脾气道:“你还挺有意思的。”   李熵容眉峰轻抬,露出惊讶的模样:“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黄净之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明星走红的程度跟要承受的审判与凝视向来是成正比的,他早就听惯了各种形式纷至沓来的批判与指摘,李熵容这类不痛不痒的固有偏见,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自然激不起心中波澜。   “我听说你当年是不顾黄董反对,执意要进的娱乐圈?”   这事打听打听就能知晓,算不上什么秘密,黄净之点点头算是默认。   “为什么不继续唱下去?据我所知,你们那个乐队很火,不亚于九十年代红遍大江南北的一些港台巨星,”他实在对当下流行不甚敏感,做的类比还停留在老一辈的偶像艺人,“其实像你这种不愿继承家业偏爱自己出来打拼的富家子弟不在少数,何况你的事业还那么成功。”   “这话如果被我爸听到,我们两家的合作大概率要黄。”   李熵容笑了,“原来你看上去离经叛道,骨子里却还是个乖仔。”他说这话的语气又开始像是在哄小孩了,眼神也趋近于温和深沉,黄净之端起面前茶水喝了一口,没再接话。   短暂的安静后,李熵容抬腕看表,他似乎习惯了在聊天中占据主导位,话题的起承转合都在由他来掌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   “哦,”黄净之却截断他的话,像突然想起什么,态度三分客套七分疏离:“你先走吧,我助理过来接我,已经在路上了,头一回去贵司拜访,还是郑重一点比较好。”   李熵容勾了勾唇,带着笑嗯了一声,走到门边接过服务生递来的外套搭在小臂处,回头对黄净之道:“好,那我们待会儿见。”   目送对方的身影离开,黄净之的视线重新回到面前手机上,那边李济州中途不知去干了什么,消停一阵子后,这会儿又蹭蹭蹭一口气发过来好几条。   Theo:你说巧不巧,我们之前好像见过。   Theo:Bathory组合队长,以及黄氏集团太子爷黄净之先生。   Theo:上回在机场崩我车的人是不是你?   Theo:技术不错啊,有没有兴趣切磋一把?   Lasse:没兴趣。   Lasse:你谁啊?   李济州哼笑一息,引旁边方凝偏头看过来,宾利开下半山别墅区,正往市区行进,她盯着儿子饶有兴致的表情,似乎有段时间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神采,想提醒他阮薇薇的事才刚平息,要吃一堑长一智千万记得收敛些,却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艰难地咽了回去。   李济州这段时间不同寻常的颓然消沉她看在眼里,到底是亲生母子,又怎么会觉察不出?关于那个叫白桦的年轻人的事,林迟宴不敢隐瞒和盘托出,自己儿子放浪形骸又荤素不忌,方凝一直都是知道的,以前只当他是图新鲜劲儿玩玩而已,怕他总不认真,又怕他不该认真的时候偏偏认了真,若是有一天真找了个男媳妇回来……   方凝深呼吸一口气,如鲠在喉,她并非那种特别封建的父母,但总需要一定时间去慢慢消化。所以昨晚饭桌上老太爷跟大哥李显龙屡次提及李济州的婚姻大事,她这个当母亲的却没怎么搭腔,这孩子生来简直就是克她的,尽给自己添一些惊世骇俗的堵。   李济州对方凝愁肠百转的心情一无所知,他不过心血来潮,跑去查了查这位大明星的个人资料,倒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要么说人家命好,虽然这种想法从李济州这个纨绔子弟脑袋里冒出来不太恰当,但得承认,这世上始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黄净之眼下在他这儿就是那个天外天,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这辈子才能多重光环加身的天之骄子。   可越是这样的人,李济州越觉得没什么意思,他自小在上流社会打混,最知道那群人多么会装腔作势,就比如现在这位,明明可以拉黑他,却偏不,明明大概率已经知道他是谁,却还要假模假式地问你哪位。   Theo:不认识我是吧,见个面就认识了。   Lasse:[微信名片]   Lasse:这我助理,找她预约。(微笑)   Theo:这就见外了。   消息发过去却被即刻拒接了,一行文字刷地跳出,冰冷而刺眼:Lasse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好友。   “……” 第五十五章 我现在不想聊他。   李熵容没料到,那天随口一句的回头单约,他那位平日里鲜少往来的堂弟却破天荒认了真,中秋节刚过,李济州一个电话打过来,问他近来哪天有空,要请客吃饭。   刚巧李熵容在去公司的车上,听了这话让旁边秘书确认最近的行程,不怪李济州说他日理万机,执行董事权职在身,需要介入拍板定夺的事项确实很多,一般人要见他,都需要提前预约。   “那就明晚吧。”原本也是有饭局的,但没什么打紧,让秘书代他去就行了,李济州难得开口邀约,面子是要给的。   “行。”李济州故作不经意的腔调:“哦对了,听说黄氏集团的那个黄净之最近也在N市,明晚吃饭,你叫上他一起吧。”   李熵容是个聪明人,立马品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味深长道:“哦,原来不是专程请我。”   李济州笑了,他从来坦荡,扯谎都是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在糊弄的言辞:“望大哥成人之美,我可是他的铁杆粉丝。”   要说李熵容的那些个弟妹里面,也就李济州从不会仗着李家儿孙的身份行便利之势,也没有理所应当地伸手问他这个接手家族企业的大哥要这要那,他爸李显龙看人最毒,很早之前就说过,老幺家的李济州是个好孩子,看着不着四六游手好闲,跟李闻廷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其实心里时时刻刻都有本账,是那种谋定而后动的沉稳性子,这点大概是从方凝身上继承来的。   所以难得李济州看似有求于他,不答应说不过去,可答应的话,他要见的人是那个黄净之,不知怎的,李熵容踌躇一瞬,起了些许复杂心思。   但他向来有分寸,没让电话那头的李济州等太久,否则必然也会反过来揣测他的内心想法,作为李家这一代里最有头脑的两个人,彼此间的交谈如同棋盘上对弈。   “行啊,那我帮你问问,看他明晚有没有时间。”   “别。”未曾想李济州却道:“你别跟他提我,就单说是你约他吃饭,商务饭局,不来影响合作那种。”   他这股荒谬的劲头把李熵容都听笑了,说:“你就这么想见他?”   “我脑残粉不行吗?”李济州混不吝道,“想给他个惊喜。”   “我管你什么粉,”李熵容也不跟他客气,拿出大哥的威严警告:“他什么身份你也清楚,别动那些歪心思。”他这么说,其实也是借着开玩笑的语气把真心话半遮半掩地抖了出来,也不管李济州听没听懂,   “你多虑了,我就是单纯想见见他,没别的想法。”李济州默了一息,又补上一句:“大哥,我有喜欢的人,黄净之不是我的那盘菜。”   得,在聪明人那里一切委婉都显得多此一举,他确实听懂了。   电话挂断,李济州弯腰抱起一直在他脚边蹭的易拉罐,放在面前的猫爬架上,看它肚皮翻过来仰躺着打滚,手机横起找准角度拍了一张。   然后点进微信置顶的聊天框,将照片发了过去。   白桦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却始终没有删除他的微信,他猜不透这意味着什么,也无从知道对方如今身在何处,一开始那种无能为力的惶恐渐渐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平静,是海面上巨浪褪去之后那种平静,暗流隐在水面之下,伺机而动蓄势待发。   他仍旧不定时地给白桦发消息,不去想对方会不会看,有点像什么呢,像粉丝在社交软件上一厢情愿地给喜欢的爱豆发私信,不奢求回报,只怕自己付出的心思远远不够。   黄净之这些天都住在他早年买在N市的那套房子里,他就是想故意躲着蒋婕,连借口都没找,好在蒋婕自从上回被他石破天惊的那句“玩笑话”吓到后,也一直心有余悸,母子俩维持着微妙的默契,互不干涉地在N市度过了一段时日。   其实想想,黄净之就是从小太懂事守规矩,除了当年一声不吭勇闯娱乐圈外,再没做过其他出格的事,不过也正因如此,就给蒋婕一种这孩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感觉。她其实在乎的并非儿子可能是个同性恋这件事,她只是害怕好不容易拥有的平静又被打破,她像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希望赶在风波来临前,对任何可能给生活带来毁灭性破坏的行为赶尽杀绝。   不过好在还有大儿子从中调和,黄净之白天去深远航运总部考察加开会,晚上回市区那套公寓休息,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天,第三日傍晚,他在客厅刚跟总部那边的项目成员过了一个简短的讨论会,就接到了顾西恩打来的电话。   顾西恩这人讲话向来和风细雨,让听的人很舒服,因为他从不用咄咄逼人的质问语气,天大的事都是娓娓道来抑或先礼后兵,不过后者都是用在公事和外人面前,对内,他是出了名的无原则护短。   “我刚跟妈通完电话,你怎么样,刚回来黄董就甩给你一个大项目,还应付得过来吗?”顾西恩语气里带着笑意,半开玩笑地调侃:“有要帮忙的尽管找我,可别不好意思。”   要说黄净之最不会跟谁客气,Bathory的另外两名队友算上,再来就是顾西恩了,三个人若要排个名次,顾西恩稳稳拿第一。   “放心,真有事我肯定开口,你做好随时过来帮我收拾烂摊子的准备。”   顾西恩在那边笑:“黄董当初还担心你不能很好地担负起继承人的责任,看看现在,果真应了那句话,虎父无犬子。”   黄净之知道他打过来不是为了扯两句没营养的闲篇儿的,不然一上来也不会特意提一嘴说刚跟蒋婕通完电话,他想要循序渐进,但黄净之在这件事上没什么耐心,率先捅破了窗户纸:“是妈让你给我打的?”   顾西恩被他突然严肃的语气弄得怔了怔,好笑又无奈道:“干吗,以为我是来当说客的?净之,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有点草木皆兵。”   这话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这几天确实被和深远航运的合作项目搞得有些心力交瘁神经紧绷,哪怕有助理从旁协助,还是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情有可原的,他毕竟刚回来,很多东西都在摸索中,这世上没有谁的成功是一蹴而就的,哪怕天之骄子也是花了比普通人更多倍的努力才能站上顶峰。当然,他也可以随随便便应付了事,反正有郑军平以及一大票的人收拾烂摊子,但他既然答应了黄淮笙,就一定要做好,就像他当初毅然决然地进入娱乐圈搞乐队,也不是简单的玩票而已。   “对不起。”黄净之压了压眉心,万分歉疚:“是我说错话了。”   顾西恩又怎么会跟他生气,“我知道你那天在车上跟妈说的话其实是想试水,但妈的心思向来敏感又脆弱,你在她面前提这个,还不如直接去黄董面前说。”   “我爸病着,跟他说这些干什么。”黄净之深呼吸一口气,朝后靠倒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有气无力道:“其实那天我也是昏了头,他俩最近有点想给我张罗成家的事,说不定联姻对象都找好了,我只是……”   他说不下去了,黄淮笙的病始终是个定时炸弹,如果这时候父母要求他尽快完成人生大事以了却长辈的心愿,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呢?   顾西恩显然也听出他话里的消沉,默了片刻,岔开话题道:“你知道吗,昨天李济州给我打电话,聊了一阵子项目的事,然后突然问起你,你猜他说什么了?”   他是想用李济州这个人刺激一下黄净之,让他打起精神,黄净之维持着靠在沙发背上的姿势没动,问:“什么?”   “他问我你是不是叛逆期没过,官方年纪谎报了五岁,你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顾西恩的认知还停留在黄净之化名白桦在跟李济州谈恋爱,虽然看似闹了些别扭,但对对方还存着好感,加上之前李济州出事被搞上热搜,也是黄净之找他费劲巴拉地调出几个月前酒店监控打了一波舆论反击战,这种行为在顾西恩看来,跟帮男朋友找回场子没区别,至于俩人早已一刀两断,黄净之也仅仅是因为那五十万阴差阳错地导致了李济州被人污蔑贪污受贿才出手相助,他一概不知。   所以才会想着用李济州来唤回黄净之的好心情。   “没有。”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这时叮咚响了一声,是助理的新邮件进来,跟他确认明天过会的内容,黄净之直起身,弯腰点开邮件,瞳孔被电脑屏幕的光照得很亮,语气却很平静:“哥,我现在不想聊他。” 第五十六章 “追老婆。”   “哥,如果有个人在和你分手后,一边看似痛彻心扉地苦苦挽留,一边又热情洋溢地去勾搭其他人,你会觉得他是精神分裂,还是纯粹的没有心?”   顾西恩把这段话在脑子里过了一个来回就懂了:“所以李济州目前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他来向我询问你的事,仅仅只是因为,他想认识黄净之这个人,对吧?”   他还是委婉的,把别有用意的勾搭说成认识,但其实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目标鲜明,做出这种事的李济州也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渣男,根本不用黄净之多余解释,这人在顾西恩心里就已经定了性。   “好吧,我原本以为……抱歉。”   “跟我道什么歉,你又不清楚我和他的事。”黄净之说出这句话时已经心平气和许多,避而不谈反而证明心里还在乎,李济州什么样的人自己不是很清楚么,他之所以肯低三下四地向“白桦”求和,不过是觉得被分手这件事让他自觉面子上过不去罢了。   曾经待过的圈子对于这类事早就见怪不怪,有些人甚至会把一往情深当成笑话来讲,华丽通常被用来掩盖糜烂,是道德观极低的一群人的狂欢,黄净之见识多了,换个地方想试点新鲜的,发现人渣放在哪里都很泛滥,偏偏又给他碰上最登峰造极的那个。   “你想对付他吗?”顾西恩的护短心理瞬间上线。   “对付他干吗,一个过去式而已。”黄净之无所谓地笑笑,声调低了低:“真心换真心,这种东西李济州又没有。”   顾西恩却突然叹口气,老父亲般地忧心忡忡:“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当初我直接给你介绍个靠谱的,真怕这件事会影响你的感情观。”   “别开玩笑了,我之前又不是没谈过——”   “你谈过?跟谁?”   “……”黄净之默了一瞬,说:“有个电话进来,先不聊了。”末了不忘叮嘱一句:“我跟李济州的事就算翻篇儿了,你别因为这个影响跟方申那边的合作,不值当。”   “放心。”顾西恩一字一顿道:“我尽量不跟他正面起冲突。”   话虽这么说,但顾西恩这个做哥哥的向来比他成熟稳重,黄净之把手机从耳旁拿下,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提示,李熵容?   自从那日粥铺一别后,俩人就没再私下单聊过,工作上的接洽也基本由双方手下的秘书和助理代劳,他心思敏锐,对来自不同的人怀着不同目的的示好皆能猜得一清二楚,李熵容不必因为合作上的事私底下这样接近他,但若是其他缘由……   他倒希望是自己自信过了头。   划开接通,电话那头李熵容温和道:“晚上好。”   黄净之盘腿坐在沙发上,笔记本电脑搁在怀中,边浏览会议文件边道:“容总,这时候打过来有什么事吗?”   听出他声音里刻意的冷淡,李熵容说:“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这个点不算打扰,再晚点就不一定了。”   他故意说的引人遐想,都是成年人,话不用讲太明,李熵容果然顿了顿,须臾后却笑着说:“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你不认识。”李熵容切回正题,“我打过来是想问,明天晚上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饭。”   “出于公事还是私事?”黄净之问。   李熵容为他的直白忍俊不禁,笑了一声道:“私事。”   次日晚间六点多钟,中秋节后的第一波雨水袭来,黑云压顶,雾蒙蒙的水汽接天连地,不合时宜地给晚高峰的城市交通添堵,李济州早有预料,特地提前了半小时出发,还是被堵在CBD的中心环岛附近寸步难行。   距离餐厅地点仅剩几百米,李济州倒也耐心,抽空给李熵容去了个电话。   “你到了吗?”   他请客,李熵容拨冗出席,为了方便对方,特地定了距离深远航运总部较近的地点,电话接通,那边直截了当地说:“到了,你人呢?”   “哦。”李济州丝毫不掩饰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答反问:“黄净之也到了?”   “他还在路上。”   “我以为你们两个人会一起。”   李熵容默了默,“是什么给了你这种错觉?”   李济州跟他打哑谜:“哦?难道是我误会了?”   “你没误会。”李熵容也不藏着掖着:“我确实对他有好感。”   回答他的是李济州突如其来的一声国骂:“我操!”   李熵容蹙起眉:“怎么?”   “——被后车追尾了。”李济州匆匆撂下一句,挂了电话。   雨天行驶缓慢的拥堵路段,特斯拉ModelX与迈巴赫GLS的亲密接触引来过往司机喜闻乐见的注目礼,还有乘客直接降下车窗举起手机兴奋地录起短视频。   砰——车门惊天动地地摔上,李济州气势汹汹地冲向后方肇事车,不怪他脾气这样大,那边饭局正等着,临门一脚又出这种事故,简直存心给他找不痛快。   用力敲了敲车窗,语气万分不善:“下车。”   驾驶座车窗降下,是个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看表情还算沉着镇定,“我报警了,等交警过来处理吧。”   李济州倒还绅士,没跟女士为难,只板着脸道:“下雨天开车注点意,这不耽误事吗?”   “抱歉先生。”司机女孩说:“我赶时间,有点着急了。”   “行吧。”李济州摆摆手,指挥道:“先把车挪到路边,晚高峰别堵着道儿。”   人走了,特斯拉后座响起一道声音:“雨萱,车里有伞吗?”   罗雨萱边调转方向盘起步边道:“有的,在后备箱,等我把车开到路边下去拿。不好意思啊老板,耽误你的事了。”   “没关系。”黄净之说:“就剩几步路,我走着去,你待会儿处理完事故就下班吧,今天辛苦了。”   车子打着双闪挪到路边,李济州抬腕看了看时间,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不耐烦地轻点,李熵容电话又打过来,问:“没什么事吧?”   “人没事,等交警过来处理,就是要你再多等会儿了。”   “黄净之也还没到,不着急。”   “他不会放你鸽子了吧?”李济州笑起来,仿佛忘了这个局本是他攒的:“这少爷脾气怪架子又大,不是没可能……”   李熵容沉声反问:“你怎么知道?”   李济州的声音已经戛然而止,他的目光正定定地透过右侧后视镜,捕捉住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青年矮身下车,撑开一把黑色长柄伞,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视野里。   推开车门跳下的身形几近狼狈,红蓝光交替闪烁,交警骑着摩托疾驰而来,拦住李济州急冲冲的步伐。   “刚才从你车上下来的人是谁?”   罗雨萱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位模样英俊的男人,明明之前还气定神闲地交涉,眨眼间好像换了个人,她自然不会将老板的信息透露给对方,撒了个谎道:“那位是乘客,我开滴滴的。”   李济州垂在身侧的手握拳又松开,一颗心在胸腔内突突直跳,会是白桦吗,还是水雾蒙蒙下他看花了眼?   交警开好罚单认定完事故责任方,交给二人签字,李济州像是突然心急如焚,不等保险公司来直接走线上理赔,罗雨萱是全责方,没什么意见,留了个手机号给他,方便后面有事联系。   一个人等在包厢的李熵容接到黄净之的电话,倒是让李济州猜着了,他被放了鸽子。   “抱歉容总,临时有点事,吃饭我就不去了。”   “没关系,”李熵容端起杯子饮茶的动作停在半道,缓缓放下,“一顿饭而已,改天再约。”   “这顿算我欠你,回头去B市我请回来。”   “好。”李熵容笑:“那我记下了。”   收了线,李熵容兀自沉默片刻,又给李济州打过去,结果响了许久对方才接,一上来也是差不多的话术,语速匆匆:“我有点事不去了,你们吃吧,多少钱记我账上。”   李熵容终于逮到机会将郁塞的坏情绪撒向堂弟,冷下脸道:“我欠你这顿饭是不是?”   李济州这种时候还能挪出戏谑别人的心情:“你不是对人家有好感吗,正好给你制造机会,我先挂了,真有事。”   “你干什么去?”李熵容问。   李济州也不怕他笑话,直言不讳:“追老婆。”   李熵容梗了一下,不计前嫌地丢下金口玉言,虽然语气有些冷硬:“祝你成功。”   天黑透了,雨势稍停,李济州把车停在路边,给闫启航打了个电话,如果白桦回来了,就算不跟他联系,最起码也会和闫启航联系。否则偌大的一个城市,举目无亲的他又能去哪儿呢?   结果闫启航那边比他还懵逼,直说白桦已经好一阵子没跟自己联系了,俩人最后一次对话还停留在对方刚离开N市回老家那会儿。   挂了电话,李济州又陷入一种巨大而又无措的失落中,心口被阴霾一寸一寸地覆盖,好像老天爷故意在跟他开玩笑,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白桦,他心情很复杂,又说不上哪里复杂,好像既希望是白桦,又希望不是,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也不是,都改变不了他在茫茫人海中,再度失去了他的事实。   李济州摸出烟盒,低头点烟的时间,一辆出租车从旁边行车道上碾着湿漉漉的柏油路面疾驰而过,后座的黄净之偏头看向窗外,流动的街景簌簌晃过,迈巴赫驾驶座上男人叼着烟的模糊侧脸云遮雾罩般的,仿佛电影里虚焦的一帧,是早该从记忆里刨除的印记。   他不动声色地扯了下嘴角,毫不留恋地撤回视线。 第五十七章 “我要见他一面。”   又在N市逗留了两日,黄净之和蒋婕结束探亲乘飞机回B市,落地黄淮笙派车来接,他也是昨天才刚回国,抵家后,黄净之气还没喘匀就被叫去书房询问一番出差心得,爷俩一个讲一个听,中途稍稍提点几句,看得出黄淮笙对儿子能快速进入状态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说是领导视察工作也不太贴切,倒像是家长检查作业。   末了,又提起一件事:“你下个月生日,打算怎么过?”   问出这话时,黄淮笙坐在宽大的黑胡桃木书桌后抬眸看过来,都这么讲了,他自然是早有准备,黄净之只需要顺着父亲的意思答就好了。   他也乖觉,自从回来后事事都遵从父母的意见,不反抗不违逆,好像玩够了收心,又好像无欲无求,但其实黄淮笙和蒋婕俩人若留心观察,会发现他现在的状态类似把自己性格里的某一部分藏起来了,只拿出他们希望看到的那一面示人,就像小时候马术课上摔跤了也不哭不闹,其实还是疼的,但无论如何都要忍着,因为父亲说男孩子必须坚强。   “你们安排吧,我怎么过都行。”   话虽如此,像他这样大户人家的子弟,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应付,必定要正儿八经大操大办的,换言之,这类宴席酒会更是上流圈层不可或缺的社交方式,他离开本该属于自己的圈子太久,正好趁此机会重塑一下关系网。   “那就让你妈去准备,她好几年没为你张罗生日的事了,一定很期待。”   “好。”黄净之笑着点头,怎么都好,只要父母开心,健康顺遂,阖家欢乐,怎么都好。   钟泊南电话打来时,李济州正窝在真皮办公椅里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发呆,不久前助理送进来需要他尽快签字过目的文件也还在桌上堆叠成山,他难得消极怠工,也只有自己知道这样心神不宁到底是为哪般。   大上午的,交际花钟泊南像是又在什么酒会上,背景音流淌着耳熟能详的管弦乐,一上来就开门见山道:“最近怎么不见你出来玩了?”   李济州回过神,坐直身体抹了把脸,敷衍地吐出一个音节:“忙。”   钟泊南嗤鼻:“你看我信吗?”   “你爱信不信,没事挂了。”   nan风dui佳   “哎等等——”钟泊南煞有介事地把他叫住,压低声音道:“请教个问题,你对白桦是认真的吗?”   这话讲出来倒不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更像是暗流涌动的海平面上掀起一阵不高不低的风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雪崩前落下的最后一片,是醍醐灌顶,也是诛心之言。   “是认真的。”李济州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喜欢他,放不下他,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他,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跟他见上最后一面。只要他能回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说到后面,低沉声线几乎裹上冰碴,“你还有要问的吗?”   “咳……没了。”钟泊南到底不敢造次,主动跟他解释一番:“我和家明打赌,说你这回真栽在白桦手上了,他偏不信,浪子回头金不换,有什么不敢相信的?”他驴唇不对马嘴地安慰:“……那什么,回头赢的钱分你一半。”   “滚。”   “你别这么消沉嘛。”钟泊南刚给人伤口上撒把盐,顾忌他的心情,转过来又递颗糖:“这么说吧,白桦当初为什么主动提分手?当然是因为他喜欢你啊,人家心思那么单纯,八成你还是他的初恋,初恋就遇上渣男的打击有多大?这玩意就跟拳击一样,你一套连招痛痛快快把人干趴下了,总得给人疗伤的时间,他又是个新手,说不定这一下被打出心理阴影来了,你等人缓缓,这才过去多久,谁知道你现在是诈降还是真心悔过?”   说着说着贴心安慰又变成了单方面数落,这事也不能怪钟泊南嘴快,实在是李济州前科累累,想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得下猛药。   李济州沉默着听完,果真没有发火,片刻后不带情绪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钟泊南一番口若悬河,完事还是心有余悸,听他这样心平气和才稍稍松口气,旋即又想起另一茬儿,问:“那黄净之你是真没兴趣勾搭了?差不多一张脸,你就喜欢白桦的灵魂呗?”说着说着他扑哧一声笑了,边笑边继续:“你还记得第一次见白桦,咱俩搁二楼露台听家明那小子的酸词怎么说的吗?”清了清嗓子棒读般地念:“你是我见过的灵魂最纯粹干净的人……没想到啊,最后一头栽进去爬不出来的居然是你。”   办公室门笃笃敲响,李济州喊声进,这边直接撂了钟泊南的电话,抬头问走进来的助理:“什么事?”   助理眼睛往桌上好似原封不动的那沓文件上一瞥,欲言又止的:“我来拿……”   李济州压了压眉心,“哦,看下哪些比较紧急的,你先筛出来给我。”   助理闻言照办,走过去边整理文件边又说:“还有刚刚司机打电话过来,您那辆迈巴赫正在4S店维修,需要提供责任方的保险报案号。”   李济州又拿起手机,那天走之前留了对方号码,就是以防不备之需,点进通讯录将电话拨出,铃声响了一下提示正在通话中,像是被挂断的。   屏幕翻转,李济州把手机递到助理面前:“你记下这个号码,加她微信,就说是之前的迈巴赫车主,问她要下报案号。”   “好。”助理动作麻利地掏出自己的手机,点进微信直接根据号码搜索,屏幕上搜到的头像资料弹出,李济州觑了眼,莫名觉得眼熟,好像不久前看到过。   助理发送好友请求后,将手机揣回兜里继续干活,耳旁突地响起一声:“等等。”   助理疑惑抬头。   “把刚刚那人的微信给我看下。”   两只手机并排放在一起,头像以及个人资料详细比对,确实是同一个人无疑。   如果特斯拉车主是黄净之的助理,那么那天从车上下来的人,就不是白桦,而是黄净之了。   这样简单的推断几乎是行云流水的,一套因为所以就能得出正确答案,却让李济州硬生生发了好一会儿癔症,直到助理出声喊他才神智回炉。   签字笔在A4纸张上摩擦的声音连续而枯燥,他沉默着签完所有文件,助理依次码好拿走,安静地退出办公室。   经常会有一些热衷追着明星跑线下的粉丝发表感言,说屏幕里看到的和明星真人差距真的很大,这种差距也并非买家秀和卖家秀的那种悬殊对比,而是人和人只有在近距离接触后才能感受到的相对真实的一面。何况他和白桦那几个月的接触,可比明星与粉丝的面对面还要更进很多步,哪怕是现在,他都还存有单臂揽住对方腰肢的肌肉记忆,身体上的耳鬓厮磨,远比亲眼所见要深刻得多得多。   也就是这样深入骨髓的感觉让他缓缓陷入难以消解的困惑当中,白桦和黄净之两个人,到底相像到了什么程度?   手机震动声起,李熵容偏头看了一眼,没理。   直到对面正在汇报工作的秘书都停下来看过去,李熵容方才抬手:“我接个电话。”      甫一接通,李济州上来就问:“黄净之还在不在N市?”   李熵容皱了皱眉:“怎么?”   “我要见他。”   “你追星的瘾还没过?差不多得了。”   李济州张嘴想说什么,脑海中突而掠过此前他大哥的话,眸色暗了暗,话锋一转道:“反正无论如何,我要见他一面。”   “见不了。”李熵容一盆冷水泼下:“人已经回B市了。” 第五十八章 白桦是那道坎儿   助理再度回到总裁办公室取剩下的几份签字文件,意外发现她的老板竟戴着耳机双手抱臂,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不知在看什么,她拿起文件目不斜视转身就走,都到门口了又被叫住。   “你来一下。”   李济州摘掉耳机,目沉如水地看着折返回来的助理问:“你帮我合计合计,如果有两个你认识的人,不仅长得很像,就连说话和唱歌的声线也很像,他俩——”   助理一手拢着文件夹,一手扶了扶黑框眼镜,四平八稳地抢答:“是双胞胎。”   “……”李济州沉默一两秒:“这结论有什么科学依据吗?”   “暂时没有,”助理严谨道:“但有现成的例子,我跟我姐就是双胞胎,小时候穿同样的衣服梳马尾辫,连爸妈都分不清谁是谁。”   “那你姐跟你是一个姓吗?”   助理:“呃……”   李济州也觉得这问题太过傻逼,摆摆手:“没事了,忙去吧。”   助理走后,他点开视频又看了一阵儿,是个国民度很高的热门棚内游戏综艺,镜头扫到台下挥舞着手臂激动又兴奋的粉丝群体,李济州突然想起什么,捞过桌上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自打方星杰出事后,连带着方星窈也人间蒸发般跟他断了联系,不过反正她有小白眼狼的前科,对此李济州毫不挂怀。   铃声响了两下接通,窸窸窣窣中混着方星窈模棱两可的声音:“……哥?”   李济州不是很关心地问:“干吗呢?”   方星窈语气悻悻然:“……没干吗。”   “我问你个事。”李济州没继续跟她绕弯子:“你偶像是黄净之,那为什么之前见到跟他长那么像的白桦却一点都不惊讶?”   “我惊讶啊!”方星窈那边一扬声,随即又低下去:“……那回在游艇上第一次见他,我简直惊呆了,后来一问,知道他是你带来的,就立马打消疑虑了,我偶像跟你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两类人好吗?”   她对李济州是习惯性贬损,哪怕前阵子对方刚替她揽了一次莫大的过错,小白眼狼名号坐实。   李济州惦记验证内心想法,不跟她一般见识,又问:“你不觉得声音也很像吗?”   方星窈那边微妙一顿,接着扑哧一声笑了,边笑边道:“你想勾搭我偶像就直说,没必要非往白桦身上扯,人家都让你给甩了,到头来还要为你的喜新厌旧负责,不是我说,哥你这都不叫渣了,叫缺德……”   李济州面无表情地把电话挂了,心道,还鼓吹自己是铁粉呢,对自己偶像的认知一点都不透彻。   其实把这事往白桦跟黄净之是同一个人身上想之后,之前的许多谜团都迎刃而解了,第一次被他领回家时那样从容不迫,游艇上伺机救下小明星丁承宇,分手后毅然决然地把钱打他卡里,还有先前在机场那次,怎么就好巧不巧黄氏集团的太子爷也在N市,他以前是不屑于去深究,因为不在乎,此刻却越想心跳越快,恨不能现在就一个电话打给黄净之向他本人求证。但显然是不能的,他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因为自己的鲁莽与自大错过第二次。   其实这阵子李济州也想了很多,关于白桦和他自己,以前的他确实足够混蛋也足够目中无人,不怪方星窈对他的某些行径那般唾弃,因为实在是师出有名,堂而皇之地把父母失败的爱情范本总结成自己游戏人间的注脚,荒唐可笑,亏他还心安理得地过了这许多年。   人总是要经历一个足以颠覆过往认知的坎儿才能脱胎换骨,白桦就是他的那道坎儿,李济州认了。   黄净之是十月中旬的生日,前些年没退圈那会儿,每年线上线下都有粉丝们阵仗很大地折腾好些天,他也会发福利,录个vlog再或者弄个九宫格照片什么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又是一年,不过那时候太忙了,经常生日当天不是赶通告就是在片场,他对自己要求也严格,刚进圈那几年,除了经纪公司高层,没多少人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黄氏集团未来继承人。虽说这年头艺人已经不兴艹敬业人设了,但Bathory乐队里的三个人确实都没的说,毕竟顶流不是谁都能当的,三个人里面要再挑出来最勤奋刻苦的那个,连其余两家的唯粉都得承认非队长黄净之莫属。   这里头还有个不算笑话的笑话,Bathory主唱白礼生出道几年从未出过个人单曲,去年突然爆出他要出单曲的消息,一开始粉丝是激动加难以置信的,后来那支单曲几经波折,搞得大家心态崩了,又有缺德营销号跳出来引战,说其实是队长要发歌,这一波是利用队友提前炒作造势,下面评论一水儿地说散了散了,谁不知道劳模队长每年都出新歌,没什么好讨论的。   玩梗归玩梗,黄净之过去那几年忙得几乎没怎么好好过一次生日是真的,所以这回蒋婕是真上了心,恨不能拿出当年给黄净之办十八岁成人礼的规格来操持这场久违的生日宴。   中秋节过后没多久又迎来了国庆七天长假,黄淮笙只前两日在家歇了歇,后面几天又马不停蹄地飞了德国考察,原本是想带黄净之一起去的,被蒋婕一个眼神拦下了,生日宴在即,她不想让儿子那么辛苦。   被黄淮笙半开玩笑地说慈母多败儿。   夜里七点多钟,黄净之用罢晚餐去书房看项目汇报资料,没一会儿蒋婕敲门进来,手里拿着她拟好的宴请宾客名单,过来跟儿子确认。   “你娱乐圈的那些朋友要不要加进来?”蒋婕提议。   “算了吧。”黄净之说:“我爸看到了肯定不开心。”   “你爸没那么小心眼。”蒋婕把纸卷成筒状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认真地为丈夫正名:“他很为你骄傲,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让你爸听到会伤心的。”   “果然情人眼里出西施,”黄净之边躲边道:“我爸一个霸王龙,在你眼里都快成小绵羊了。”   “你羡慕啊,”蒋婕笑了,半倚着书桌边沿看着儿子:“那就赶紧也给自己找一个。”   黄净之故作无语地撇了撇嘴,目光落在面前的电脑屏幕上,说:“我哪有你们那么好命,恰好能找到两情相悦的人相伴一生。”   “你还没找,怎么就知道找不到?”蒋婕说着,把手里长长的宾客名单又展开,低头逡巡一番:“……这次过来参加你生日宴的就有不少适龄单身女孩,比如这位,她爷爷你应该知道,外交部的,还有这位,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研究古典乐的,跟你应该聊得来……”   黄净之深吸一口气,开口:“妈,我想再等等。”   蒋婕像是没听明白,愣了愣:“什么?”   黄净之道:“我这才刚回来,一大堆公司的事都快应接不暇了,哪还有时间谈恋爱?”   “我又没逼你。”蒋婕把名单往桌上一搁:“这些都是门当户对的女孩,个个长得漂亮又优秀,你到了这个年纪,成家立业是大事……”   纸张扫到手背,黄净之不得不偏头瞥了眼,注意到一串熟悉的名字,目光倏而顿住,几乎是错愕的:“方申集团……”   蒋婕被打个岔,止住话头也跟着看了看,说:“哦,这边都是生意伙伴,我不清楚这些,名单是你哥给的。”   “……” 第五十九章 别人思春你思秋   顾西恩已经做好了黄净之会打过来兴师问罪的准备,电话接通的第一时间,他带着笑意先开了口:“我错了,你先听我解释。”   他不打自招,倒让黄净之满腔的腹稿毫无用武之地,但语气仍不怎么好:“你故意的?”   顾西恩正儿八经道:“那天听了你的话,我后来左思右想,觉得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正好趁这个机会,请他来参加你的生日宴,关起门来打狗,多有意思。”   “……”黄净之低估了他哥搞事的本领,平时看着文质彬彬人畜无害的,疯起来比谁玩得都大,听出他的犹豫,干脆用激将法反问:“你舍不得?”   “是没必要,”黄净之无语至极地纠正:“事情都过去了,还搞这些,好像我有多么放不下他似的……”   “你倒大度,平白陪人睡了几个月,临了还被伤了心。”顾西恩完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要跟李济州那样是个玩咖也就算了,可我知道你不是,正经恋爱都还没谈过——”   顾西恩那边开着免提,旁边远远传来一道忍俊不禁的清朗男声:“什么事儿啊,给你气成这样?”   “嫂子你快管管我哥吧。”黄净之趁机道。   “叫谁嫂子呢。”那男声挟着笑意,将手机拿近了压低声音说:“你哥这两天身子不舒坦,连带着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电话那头顾西恩恼羞成怒地啐了声滚,一阵嘈杂的动静下,黄净之默默挂断电话,按了按太阳穴,头疼得很。   他倒想偷偷将那人的名字从宾客名单上抹去,又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蒋婕本来就在怀疑他,这么做无异于自投罗网。   黄净之甚至有点后悔早前把李济州拉黑,不然这段时间可以再多讲些难听话气气对方,他虽然跟李济州没好上多久,对这人的暴脾气却是了解得十分透彻,说不定拿到请柬后看是他的生日宴,一气之下就不来了。   也不知是心电感应还是什么,就在黄净之生出这样荒谬想法的当天晚上临睡前,微信通讯录那一栏刷出新的好友验证消息,点进去一看,呵,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没有立刻通过,先回复了个问号过去。   消息发过去李济州其实没报什么希望,不管是白桦还是黄净之,眼下对他恐怕除了厌弃再没别的想法,李济州早就做好了心理预设,他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没吃过什么苦,没吃过苦的人是不懂地怎么放低姿态的,所以他现在更像是蹒跚学步,试探着摸索着前行,生怕一不小心出错,把人推得更远。   Theo:打扰了,还没睡?   不出半分钟,那边回过来,毫不意外的冷酷无情:你有什么事?   Theo:我为之前的言语冒犯向你道歉。   黄净之靠在床头,盯着屏幕上的字眯起眼睛,这人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他的勾搭锲而不舍。   他没忘了自己的计划。   Lasse:你是李熵容的弟弟?叫什么来着,李济州?   这句话的杀伤力就在李熵容三个字上面,黄净之确实懂得怎么诛他的心,当初白桦被陆家明那小子心心念念地惦记都足够令李济州不爽了。   Theo:一定要这么聊吗,要不要先通过一下好友申请?   黄净之甚至能想象得出他打出这句话时极力压抑住怒火的阴郁表情。   Lasse:有这个必要吗?   那边许久没回,期间黄净之退出去切到其他APP浏览,有种心如止水的泰然,他不急,文火慢烹才好玩。   李济州不回不是因为他被激怒,而是慢慢意识到黄净之似乎在故意挑衅,这样细微的变化却让他心神震荡,无论如何,都好过之前对他爱答不理直接删好友的冷漠。   Theo:你要想这么聊也行,我不介意。   Lasse:我介意。   对方好像换了套路,脸皮比当初更厚了不少,黄净之面无表情地回过去:我要睡觉了。   Theo:晚安。   李济州一整天都心情很好,好到连助理都看出来不同,送文件的当口儿难得玩笑似地问了句:“老板今天要准点下班吗?”   她不常开玩笑,平时看起来也是一派正经到严肃的模样,跟年轻那会儿的方凝有几分像,少的是方凝与生俱来的端庄从容,那些靠金钱和财富浸润而来的气场,就像李济州浑然天成的桀骜不驯,给他原本就英俊挺拔的模样加成了更为吸引人的卓越气度。   “为什么这么讲?”   助理道:“你看起来像是今晚有约会的样子。”   不怪她这样讲,因为前阵子李济州的状态实在太像失恋后的意志消沉萎靡不振,各楼层茶水间的八卦内容连续几周都绕不开李总究竟栽在了哪位名媛的石榴裙下。   抑或是西装裤下。   “约会没有,不过你可以早点下班了。”   助理耸耸肩,“回去也没事干,八点半打车还能报销。”   她这半年来都跟着李济州做生态园的项目,熬夜加班并肩作战,跟上司搭档出战友之谊,也因为李济州干起活来都是亲力亲为从不摆架子指点江山,她刚进公司那会儿总会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李总游手好闲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近来这样的话已经听不到了,方炳辉引咎辞职,手底下的人也跟着走了一波,当初那些关于李济州的传言是怎么来的,现在看起来有些耐人寻味。   助理离开,李济州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踱到落地窗前眺望远方,秋高气爽,莫名叫人心旷神怡,头顶天空被横亘着的一大片橘粉色晚霞涂抹,灿烂热烈。   他拿出手机情不自禁拍了一张,从来没什么分享欲,此刻却迫切希望这一幕能被心心念念的人看到。   想了想,他发了个朋友圈,配字:天气晚来秋。   发完后想起来黄净之压根没加他好友,自然是看不到的,不过就这么一会儿,底下已经堆叠了不少人吃惊的回复,仿佛石子投湖,钟泊南直接来了句:别人思春你思秋,真不一般。   李济州觉得没劲儿,一个也没理,兴致全无地把那条给删了。 第六十章 “……公平竞争吧。”   李济州没料到跟堂哥李熵容的再见是在飞往B市的头等舱上,不过确实也该想到的,黄氏集团未来继承人的生日酒会,他都能收到请柬,李熵容那边更不必说。   其实正日子在后天,照理他明天出发是恰好,方凝的航班就定了明天下午的,可李济州偏偏提前一天便将手头上的事都安排妥当,火急火燎地赶早班机踏上前往B市的旅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迫切想要去见一个人的心情了。   结果就碰上了同样早出发一天的李熵容。   自从猜出黄净之的身份后,他再看李熵容的心情已经大不如前,甚至恨不能穿越回几天前扇自己大嘴巴子,什么黄净之不是他的菜,还鼓励李熵容勇敢追爱,真真是让猪油蒙了心。   李熵容则完全不知李济州那跌宕起伏的想法,他这趟除了赴宴,还有个跟当地政府的会要参加,所以是带了秘书及几位下属一起来的,整个头等舱坐的都是深远航运的高层,李济州一进来,他们都认识,恭恭敬敬地喊着李少。   也不知助理怎么给他定的航班,这也忒巧了。   李熵容旁边的位置没人,大概是特意空着的,毕竟没谁敢往老板跟前儿凑,连秘书都和他隔着一条过道,李济州径直走过去,大喇喇地一屁股坐下,李熵容正拿着平板看报表,偏头暼其一眼:“有事?”   “找你聊聊天。”李济州扣上安全带,没头没尾地来一句:“你上回说什么来着?”   “上回是哪回?”   “你说你对黄净之……”   李熵容了然,反问:“怎么了?”   “你换个人有好感吧。”   李济州从坐下后身上就散发出一股子不同寻常的压迫力,这时候李熵容才觉察到,那是雄性动物之间不言而喻的无声对抗,他略带诧异地抬了抬眉,很快弄懂了个中缘由,说:“你不是有喜欢的人么?”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李济州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异样,但似乎并非因为他的话,而是别的什么,随即缓缓坐正身体,泰然自若道:“你非要喜欢他也可以,那我们俩就公平竞争吧。”   飞机落地B市国际机场,李熵容那边有提前安排好的人派车来接,浩浩荡荡三台奔驰商务,他邀请李济州同乘,得到了婉言拒绝:“不了,我和你现在是竞争对手,不适合共处。”   李熵容摇头失笑,随他去了。   话虽如此,李济州向来是到了哪里都不会孤家寡人的,他轻装简从只拎了一只黑色商务行李箱,下了飞机走贵宾通道直通停车场,一辆哑光黑改装吉普停在不远处打着双闪,两边车窗全降下,丝丝缕缕的烟雾袅袅飘出。   走过去拉开后备箱将行李丢进去,又砰一声关上,李济州径直来到副驾拉开车门,司机是个穿深色飞行夹克的男人,把烟掐灭扭头看过来,同样英俊的五官但气质粗犷许多,像荒原上年复一年风吹日晒的岩石,坚硬而且锋利。   他叫齐臻,是在B市同样声名煊赫的齐家的后人,不过李济州跟他的相识却不在B市,而是西北边某个落后又贫穷的小山村。   方申集团旗下有个慈善基金会,前些年响应国家精准扶贫政策做乡村教育扶贫工作,踏足西北偏远山村出资出力修葺当地校舍,说是修葺,其实跟重建没差,好在方申本身就是房地产起家,这些工作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只不过扶贫项目得有个牵头人,李济州是被方凝亲自指派下来,到前线监督工作的。   也就是那时候他跟齐臻认识,至于为什么堂堂的齐家后人会出现在大西北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沟里,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住的地方定好了吗?”   齐臻还跟当年一样,说好听点是极端的实用主义者,跟李济州这么多年不见,一上来连句寒暄的客气话都没有,问出的问题却是实实在在的正经事。   也不知他这些年回到齐家境况如何,有没有被大家族里勾心斗角的兄弟姐妹们挤兑,不过他天生有食肉动物的野性与狠劲儿,像草原上独自狩猎的孤狼,而那些世家子弟却都是养在温室里毛发油亮性情温顺的老虎,轻易也没人敢惹他,只会躲着走。   李济州报了个酒店的名字,齐臻说:“哦,那离我家不远。”这就完了,也没加一句请李济州去他家里坐坐。   不过李济州也不在乎这个,他来B市是为了追老婆,又不是跟兄弟叙旧的。   李济州有些年头没来B市了,国内这些个一二线城市,虽说都发展飞速日新月异,可早就规划建造好的市中心基本上没怎么变,而且都清一色的钢筋水泥高楼林立,大同小异,没那几个地标性建筑,乍一看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哪里。   车停在华尔道夫酒店正门,李济州道了声谢准备下车,齐臻趁这当口儿又点燃一根烟,叼在嘴里吞云吐雾,像是刚反应过来,又或者压根只是随便一问:“你刚说你这趟是做什么来着?”   “参加黄氏集团未来继承人的生日宴。”   李济州当然不会把追老婆这话直接秃噜出来,毕竟还要脸。   “哦。”齐臻又摆出那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不是高深莫测,而是干我吊事,不过这次没表现得特别漠不关心,“黄净之对吧,我有个堂妹挺喜欢他的。”   李济州道:“巧了,我表妹也喜欢。小姑娘追星么,遇见这么一个长得好看唱歌又好听的,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人家。”   齐臻瞥他一眼:“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而且他俩都到适婚年纪了,最近两家人正张罗说亲的事。”   手机嗡嗡震动,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本地的座机号码,黄净之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起来,对面先是一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轻笑,然后开口:“午安,我是李济州,”他说:“我现在在B市,今晚有空见个面吗?”   黄净之没有立刻接腔,他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异样,李济州显然没把他当成素未谋面的黄净之看待,至于当成了谁,不言而喻。   他沉了沉声线,冷硬地回绝:“你很冒昧。”   李济州仍是笑,但并没有以往那种故意轻慢的意味,是很温和的语调:“我知道,抱歉,”他压低声音,似乎贴近了收声筒,一呼一吸的频率都透过电波传到黄净之这里,有点像心跳:“……但我实在是,太想见你一面了。”   黄净之又不说话了,两个人隔着电话一起沉默,最后还是李济州又先忍不住,其实打这个电话之前他就一直在忐忑,怕弄巧成拙,若不是那会儿在车上听到齐臻的话,他是可以忍到后天生日宴上再跟对方见面的。   “别生气。”他道歉,在此之前很少有人能从李济州口中听到这么多道歉,因为他从来不屑一顾,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没有值得他重视的人和事,最是多情又无情。   “我知道这个电话不该打,”他苦笑:“可还是忍不住……”已经全然没了之前微信对话的游刃有余,即便试探也是有把握的,此刻的李济州更像个笨嘴拙舌的傻子,说着没意义的车轱辘话,只希望这个电话维持的时长能久一点,再久一点,他已经太久没听到白桦的声音,那种思念是长在骨子里的,从对方发出第一声呼吸后,就开始不受控制地迅速蔓延。   黄净之还是没吭声,但也没立刻挂断电话,哪怕是这样不足为道的恩赐,都让李济州心脏震颤胸口发紧。   “你——”   那边突然传进来一道声音:“在接电话?”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黄净之把手机拿开,冲对方嗯了一声。   “那我等你。”   “好。”   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李济州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簌簌冷却下去,亏他还信誓旦旦撂下公平竞争那种话,事实却是,如今的他在黄净之面前哪里还有跟其他人公平竞争的资本,不管是谁都能高他一头。   更何况,对面那人还是李熵容。 第六十一章 生日礼物(二更)   黄净之收了线,转身惊讶地看到李熵容居然仍立在电梯门口安静地等着他,男人穿着剪裁精良的手工高定西装,气质清贵端方,身边随行的下属已经听命先行乘电梯离开。   其实刚刚那个好字完全是见机行事,他知道李济州在听,所以才那样回,目的不言而喻,只是没想到对方真的会为此留下来等。   “打完了?”李熵容冲他淡淡微笑,抬手摁下下行按钮,姿态随和又自然:“走吧。”   空旷而又安静的轿厢里,黄净之盯着跳跃的楼层数字沉默,他近来总是习惯性沉默,面对父母,面对李熵容,甚至还有刚刚电话那头的李济州,却又找不出答案,就把这一切归结为疲惫倦怠,也确实,他这段日子刚开始接手公司事务,边学习边实践,黄淮笙向来很严格,又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几乎是填鸭式地在给他灌输管理者的经营理念与过往经验,若非蒋婕拦着,恐怕会比现在更忙。   “你后天生日,我是不是应该送你个礼物?”   正神游天外着,耳旁冷不丁响起李熵容的声音,黄净之扭头看过去,略带错愕的表情让对方忍俊不禁,“毕竟我们也算认识了一段时间的朋友,请柬都收到了,不送礼物太说不过去。”   黄净之笑了笑,开口就是不痛不痒的客套话:“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容总肯赏脸赴宴,就已经是我的荣幸。”   这种没营养的无聊话术他以前在娱乐圈听得最多,也最是不屑,没想到如今重回黄氏集团太子爷的身份,反倒得心应手起来,也不嫌话烫嘴了。   不过李熵容应该是不爱听的,他略微皱了皱眉,下一秒还是笑了,电梯这时候抵达一层,俩人前后脚走出,他伸手拦了一下黄净之,很绅士的姿势,继续说:“我问黄董要了你明天一整天的时间,理由是希望你能陪我在B市逛逛。”   他在黄净之做出反应之前,接着说:“但你明天不必陪我,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很忙,忙到连假期都在处理工作,后天的生日酒会大概也轻松不到哪儿去。”他看着黄净之,深邃目光流露出最直白的温柔:“所以我想,或许你需要一天假期,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哪怕一整天躺着不动也好,但时间是属于你自己的,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一直到坐进车里开出很长一段距离,黄净之还在回味方才李熵容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他的猜测没错,李熵容对自己怀着不单单是想做生意伙伴的心思,转念又觉得好笑,李家这兄弟俩是着了什么魔,前赴后继地跑来跟他谈感情。   笑着笑着,弧度上扬的唇角毫无征兆地回落抿起,像电影特写里主角倏然变脸的一帧画面,很早之前就有业内评价Bathory三个的形象,说到以热情阳光著称的全能队长黄净之,讲他不笑的时候,其实比那位高冷主唱更加生人勿近。   抵达B市的第二天一早,李济州接到齐臻的电话,问他今天有没有时间。   “什么事?”   李济州站在洗手台前,边刷牙边问,手机放在一旁架子上开着免提,将这边叮当咣啷的动静尽数传了过去,也不管对方嫌不嫌吵。   齐臻在电话那头道:“你不是想了解关于黄净之的事吗,我认识几个圈内跟他要好的朋友,特地攒了个局,你来吗?”   将嘴里泡沫吐出,又飞快漱了漱口,李济州捞过毛巾边擦脸边拿起手机道:“你先说都有谁。”   到底是齐家后人,关系网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齐臻直接报了个王炸:“黄净之的队友颜砚,还有他以前的经纪人。”   李济州抬脚往外走,“跟他关系很好?”   齐臻道:“要说特别交心的大概没有,黄净之什么身份,谁会跟他掏心窝子交朋友。”   李济州动作一顿:“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齐臻道:“拿你自己举例,是不是遍地酒肉朋友,只会锦上添花,真出事了没几个经得起考验的?”   “我这不是还有你么?”   齐臻没接他的玩笑,说:“我跟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的?能比吗?换句话说,如果咱俩第一次见面是在某某社交场合,你跟我还会像现在这样?”   齐臻讲的李济州都懂,在他们那个阶层的圈子里,你所代表的根本不是你自己,而是背后的家族关系链条,谈笑间皆是利益互通,是资源置换,再强大的上位者也有短板,没人想在这里真心交朋友,只生怕被看不见的对手拿捏住弱点,从弱肉强食的厮杀中出局。   “没交过真心朋友,没谈过一场恋爱……”李济州像是自言自语,“……他这哪儿是混娱乐圈,简直是当苦行僧去了。”   齐臻道:“那人你还见不见?”   “不见了。”李济州歪头用肩膀夹着手机,从衣柜里拎出客房管家熨烫好的西装,“你帮我搞辆车。”   “干吗?”   李济州转过身将衣服往床上一丢,拿着手机举在耳边,很轻地叹口气:“我试试能不能守株待兔。” 第六十二章 猴子捞月   酒店正门,一辆路虎揽胜风驰电掣地开到跟前停稳,齐臻下车,隔老远将钥匙抛过来,“不是什么好车,你就凑合开吧。”   李济州只当他是揶揄,走上前笑着拍了拍对方肩膀,车钥匙拎在手里晃晃:“谢了。”   齐臻步履未动,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济州,他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神仿佛化作实质,即便面无表情,也让人感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换作别人早就在这双鹰隼般的审视下产生些许自我怀疑了,可李济州不是一般人,他泰然自若地迎接着对方目光的洗礼,是一贯的潇洒倜傥:“怎么?看你这眼神,千万别爱上我。”   其实不怪齐臻多看他几眼,李济州捯饬一身高定正装,光彩照人到可以直接当男明星去走红毯,他的品味跟审美向来不俗,五官和身材的底子又没处挑,稍微拾掇拾掇就让人挪不开眼。   “看来我没猜错。”齐臻说:“你跟黄净之的关系确实不一般。”   李济州还当他要说什么,结果就这,还好像一副经过反复推敲后得出的结论,但凭他对齐臻的了解,这人不会无缘无故讲出这种没营养的废话。   俩人上了车,位置对调,李济州坐进驾驶座,边发动引擎边续着刚刚的话题反问:“我想知道,黄净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臻道:“你跟他关系不一般,怎么还反过来问我?”   被将了一军,李济州无奈失笑,他没办法把自己跟黄净之之间发生的那些事随随便便讲给外人听,即便对方还是他过命交情的好兄弟。   “我跟他……”一脚踩下油门,车子平稳滑出,李济州喉结滚了滚,声音有种颓然的低沉:“……简单来讲就是猴子捞月的故事,以为自己得到过,其实从来都没有。”   平白得了一天假,黄净之反倒无所适从起来,李熵容好心卖了个人情给他,但多少有点低估他的抗压能力,最近刚接手的公司事务虽然繁忙,到底还有下面的人从旁协助,郑军平给他配备的是一支满是精兵悍将的队伍,连助理罗雨萱都是北大毕业的高材生,不比当明星那会儿,最红的时候,接踵而来的通告简直分身乏术,再累也没人能替他上场。   但不管怎么说,李熵容的好意他心领了,戏也得配合演下去,黄净之陪蒋婕用罢早餐,回房间联系了他的置业顾问叶杉。   对方是他当明星那会儿就在合作的,专业又负责,且极其注重雇主隐私,他在N市那套房产就是从叶杉手底下办的,除此之外还有若干海外置业。黄净之过去几年也并非全无假期,偶尔休息的时候便总喜欢往外跑,像他这种知名度高动辄就引起轰动的公众人物自然待不了国内,单挑一些小众国家玩,少有游客涉足的地方往往留存着原始的未被商业化的美,有时候遇到风景独好的,兴之所至直接在当地购置房产,也都经叶杉之手帮他处理。   黄净之对叶杉信任是真信任,也向来奉行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办,比如现下他打算从家里搬出去住,又第一时间联系对方帮忙物色房子。   两人约了个喝茶吃饭的地儿,叶杉把整理好的房产资料带上,准备边吃边聊,关于他要搬出去住的事,蒋婕跟黄淮笙还完全不知情,他是准备在生日宴结束先斩后奏的,反正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车刚开出林荫道,颜砚的电话打了过来,黄净之早有预料,哪怕是在娱乐圈这种极其现实又残酷的名利场,Bathory里三个人的感情也是真的好,白礼生如今远在柏林,礼物已经漂洋过海地给他送回了国,再惜字如金的高冷队花这种时候也不吝发来一句生日快乐,更别提热情似火的颜砚。   很多东西在外人看来是一回事,实际却另有其真面目,他们三个在这点上意见向来一致,从不刻意标榜什么,也不在乎被曲解。   “队长,生日快乐。”   颜砚还是老样子,哪怕现如今已经是手握爆款综艺的知名制作人,给人第一印象依旧是思维跳脱又天马行空,永远年轻永远上蹿下跳,这大概也是他能准确掌握时下大热流量密码的原因之一。   “谢谢。”黄净之悠悠道:“礼物呢?”   一句话果然让对方炸毛,中气十足地嚷嚷:“哇队长你,回来这么久不跟我联络,上来第一句居然是要礼物,你真的变了,变得现实了……”   黄净之当然知道他打过来不是为了几句没营养的吐槽,径直道:“你有事直说,别嚎了。”   颜砚又哼唧两声,当初Bathory三个人里面属他年纪最小,黄净之做队长又很认真负责,是优良家教下促成的性格使然,不争不抢且有担当,多少给他整出点雏鸟情结,有阵子粉丝玩梗,说Bathory就是个三口之家,慈父严母外加一个时不时上房揭瓦的孩子。这些年腐文化兴起,公司有意给白礼生和黄净之俩人大炒队内CP,官方盖章印证的锦鲤夫夫,直到白礼生与今年的新晋影帝魏之宁被拍到在一起的实锤,这对大势CP才渐渐没落。   那边颜砚哼唧完才进入正题:“我打过来约你吃饭啊,知道你现在日理万机,生日前夕总不会太忙吧。正好我昨天刚回B市,明晚又得飞L市采风,哦对了,说起来K市,小白跟他家那谁不就在那儿因戏生情的吗,我老早就想去了,瞅瞅到底是个什么风水宝地……”   说他思维跳脱真不是冤枉,三言两句就开始跑题,黄净之咳嗽一声给他正回来:“今天?”   “对啊。”颜砚立刻道:“你有时间的吧,中午晚上都行。”   黄净之想了想:“那就中午吧,我正好约了置业顾问看房子,你帮我一起挑挑。”   颜砚见怪不怪道:“队长你又要买房子啦?”   眼瞅着快汇入主干道,车流量也渐渐多了起来,黄净之不想在电话里深聊,嗯了一声,又报个餐厅地址,颜砚笑道:“那儿啊,我也好久没去了,队长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他家的红膏蟹了。”   挂断电话,黄净之摘下蓝牙耳机,转向灯一打方向盘调转,拐弯驶上大路。   后方不远处,分叉路的另一条道上,一辆泊靠许久的路虎揽胜缓缓启动,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一并汇入车河。   副驾的齐臻盯着前面那辆保时捷911的车屁股,开口道:“我以为你会直接拦下他的车。”   显然,在齐臻的认知里,这才是李济州惯用的方式。   没想到他却笑了笑,目视前方眸光闪烁,片刻后才缓缓道:“说了怕你不信,我不敢轻举妄动。”   齐臻瞥他一眼,给出评价:“真稀奇。”   李济州还是要面子的,岔开话题道:“你不是有事么,干吗非要跟来?”   齐臻难得笑起来,说:“看你为情所困比较有意思。”   “……”   好在上午十点多钟B市的交通还算给面子,路虎揽胜亦步亦趋地跟在保时捷后方穿行,一路开进一家私房菜馆,在寸土寸金的CBD附近还能有这样一栋独门独院,门外单独设了道岗亭,保时捷911丝滑驶入,后面的路虎揽胜紧跟其后,岂料升降杆刷地落下,车被无情地拦在外面,门卫走过来,李济州降下车窗,听见对方十分客气地说:“不好意思先生,这里是私人场所,非请勿入。”   李济州在N市横行霸道惯了,没想到来B市倒体验一回闭门羹,他试图蒙混过关,毕竟单凭这张脸和这身行头,对方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于是笑笑说:“我跟着前面那辆保时捷一起过来的,不信你可以去问问。”   门卫听了这话显然迟疑了,在这种地方工作要的就是一个眼力劲儿,若真去问了,这位客人又所言非虚,难免唐突,正踌躇着,副驾的齐臻开了腔:“认识我吗?”   门卫睇来一眼,一惊之后慌忙道:“齐三少,是我眼拙,您里边儿请。”   话音落,门卫抬手冲不远处打声招呼,升降杆缓缓抬起。   李济州踩下油门之余不忘调侃,学着B市人的腔调故作感慨:“嚯,齐三少,早知道您能刷脸,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将车钥匙交给门童,黄净之被服务员引着直上三楼包厢,一路走来丝竹声绕耳,满目低饱和度的雅致装潢,进了包厢见蜀绣屏风后人影晃动,叶杉已经提前到了。   他懂礼数,知道不好让雇主等,起身跟黄净之握手寒暄后,又径直从包里拿出整理好的房源材料奉上。   服务员适时走过来询问是否上菜,黄净之看了看时间,说:“再等等。”   其实也没等太久,颜砚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估摸着放下手机就出发了,不多时黄净之手机响,他接起,报了个包厢名,挂断后抬手唤来服务员:“上菜吧。”   隔壁海晏厅,齐臻端起茶杯灌了两口,他是个粗人,干不来文雅的事,看别人的热闹倒有耐心,撂下杯子问:“跟了一路过来,就为了躲在这里吃顿饭,然后再打道回府?”   李济州不是没听出他言语里的奚落,可现下已经无暇分心回应,算一算差不多已是两个月有余,七十几天,一千八百多个小时,他终于有机会距离对方那么近,一墙之隔,好像触手可及,却又没来由地情怯,天知道,从踏进门那一刻起,他的心脏就难以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开场白早已在脑海中酝酿了无数个版本,却迟迟不敢更近一步。   菜过五味,房子也选好了几处地段布局以及周边配套都较为称心的,颜砚一直怂恿黄净之选他住的小区,是B市颇有名的顶尖楼盘,一梯一户,私密性好,不少明星大腕都买在那里,却被黄净之一口否决。   他既然已经退圈,就没必要再跟之前的圈子有过多牵扯。   又饮了会儿茶,黄净之起身去洗手间,颜砚小学生做派,跟屁虫似地非要一起。   包厢门从里面拉开一道缝,正立在斜对面柱子旁盯着那扇门出神的李济州手一抖,险些被落下的烟灰烫到,身体也倏而僵住,像是被钉在原地般一动不动。   直到有人迈步走出,落入眼帘的身影是记忆中的清瘦高挑,他才如梦初醒,像个闯空门的贼人般慌不择路地闪身躲进阴影里。   黄净之出门后目光抬起往前方自然地一扫,继而右拐,又走了几步蓦地停住脚步,好像是因为方才那一瞬瞥见了什么,再细看他平静的表情,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颜砚跟在后面险些撞上他肩膀,摸摸鼻子迷茫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他不带情绪地说,言罢抬脚继续往前走。   “队长,我一直要问没问,”俩人拐进洗手间,颜砚道:“丁承宇你还记得吧,自从上回在N市遇见你,后来还旁敲侧击地跟我提来着,搞得我一直很好奇,你在N市到底干啥了?还有……”他靠过来压低声音:“那个人是谁啊?”   黄净之睨他一眼:“哪个人?”   颜砚在群里咋咋呼呼,真到跟前儿了又不敢造次,话烫嘴似地吞吞吐吐:“就……花好月圆呗……”   回答他的是黄净之一声漫不经心的轻笑,细看之下,唇角勾起的弧度有种说不出的冷漠。   颜砚生生怔住了,旋即识趣地闭上嘴。 第六十三章 我就是这根烟头。   水流声潺潺,黄净之立在盥洗台边垂眸安静地打洗手液,颜砚站旁边等着,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时候老有传闻讲,Bathory三个人里面最好说话的非队长莫属,其实不过是因为剩下那俩一个惜字如金,一个嘴比脑子跑得快,黄净之才不得不担起对外发言人的角色。但他也确实擅长和媒体打机锋,通常是一上来先给对方留三分薄面,是礼数,但倘若有哪个不识相的非要蹬鼻子上脸,那就不好意思了。   记得有回年末盛典的后采,十几家媒体讲好的每家二十分钟,偏有名记者仗着自家后台强硬又是老资历,硬生生给拖了一个多小时,几乎搞成独家专访,问的问题也都刁钻刻薄,完全不按照台本上的来。   白礼生当场黑脸,黄净之却面无异色全程滴水不漏地应对,之后半年多,那家媒体再也拿不到Bathory任何相关报道的授权,直到换了对接记者,双方关系才逐渐破冰。   颜砚一直以为这事是经纪人弄的,后来找机会问起,经纪人抖了抖烟灰说:“我吃饱了撑的替自家艺人得罪媒体?去问问你那位任性的队长吧。”   也是从那以后,颜砚才终于看清了两位队友的不同之处,白礼生的冷是具象化的,像隔老远就窥见一座冰山,上面明晃晃地写着莫挨老子,黄净之的好却极具迷惑性,你以为的和颜悦色,不过是开启了被打入万丈深渊的倒计时。   也不知哪个倒霉蛋又得此殊荣,让他有幸再次看到队长蓄势待发的一面。   “颜砚。”   “嗯?”   “陪我玩个游戏吧。”   李济州将半截烟头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挥挥手驱散烟雾,甚至抬起胳膊闻了闻,这一系列动作让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又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这个词放到以前与他毫不相干,却能完美地诠释李济州此刻的心情。   远处折返回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又无端心跳漏了半拍,再度闪身撤回柱子后,反应过来自己先哑然失笑,什么时候成了这幅怂样子,是陆家明看了都要笑话他的程度。   走廊里传来的说话声愈加清晰,那俩人回来了,却并未立刻进包厢,而是在门口徘徊谈天,李济州终究忍不住,借着柱子和阴影的遮挡,探出半边身子朝外看去。   黄净之正朝他这个方向侧着身子,虚虚倚着栏杆背对楼梯口而站,走廊灯光泼洒,给他无可挑剔的侧脸镀上一层暗金色光泽,他笑起来的模样真的很有感染力,眉眼弯弯又神情专注地看过来,如果离得近,能窥见那双清澈如洗的漂亮瞳眸里印出自己的影子,让人很难不心神荡漾。   旁边那个穿着潮牌卫衣的青年则像个多动症儿童,肢体语言异常丰富,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的,胳膊大力挥出险些打到黄净之的脸,致使他后退着躲避,却忘了背后就是楼梯台阶,当下踩空。   大脑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先一步冲了出去,也就在李济州箭步扑上前的同一时间,黄净之已经飞快握住栏杆站稳了身形,并和颜砚一起扭头看向他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眼神一个平静中透出冷漠,一个惊讶里带着探究。   在李济州过往的人生经历中,从未像现在这样被人用如此直白的目光打量过,虽无恶意但也并不友善,更像是漫不经心而又居高临下的俯视,如同上位者看一个有趣而又新奇的物件儿,以前都是他挑剔别人,此时此刻才切身体会到这种眼神带来的强烈不适。   呼出一口气,李济州方才惊出的一后背冷汗也渐渐凉下去,对面两人仍看着他不说话,不得已只好扯出一个不算僵硬的笑,眼睛是直直看向黄净之的:“我——”   “颜砚。”黄净之蓦地打断,波澜不惊地撤开视线看回面前的队友,“你刚刚说什么?”   颜砚也跟着转过头:“哦,我说上回遇见那谁……”   “进去说吧。”黄净之蹙起眉,曲指抵在鼻子下面:“这里一股烟味儿,忒难闻。”   “有吗?我怎么没闻到?”颜砚纵着鼻子四处嗅了嗅,视线从李济州身上飘来荡去,始终没有停顿,仿佛当他是空气,顺带啧了一声:“你还是这么讨厌别人抽烟啊……”   “是,谁会喜欢闻二手烟呢?”   黄净之言罢头也不回地迈步往包厢走,颜砚紧随其后,俩人谁也没再施舍给李济州一个多余的眼神,如同对待无关紧要的路人,忽视他,晾着他,并用赤裸裸的傲慢和漠然狠狠地给了他一记闷棍。   一直到包厢里的齐臻耐心耗尽,推开门出来左右看了看,才在走廊尽头的墙根处发现了垂着脑袋蹲在那里抽烟的李济州,一身高定西装裹身,姿态却显得可怜又心酸,像某种收敛利爪躲进洞穴舔舐伤口的大型动物。   齐臻走过去,一脚踹在他腿肚上,“一会儿不见,你这什么德行?”   李济州捻灭烟头,一声不吭地拍了拍裤腿站起身,齐臻目光跟随他的动作上移,这才注意到他原本精心打理的发型也被抓乱,发旋处翘起几缕,靠一张过分英俊的脸撑着,平白添了几分暌违许久的少年气。   他垂首敛眸盯着手里的烟头看了会儿,缓缓抬手按在心口处,喉结上下滚动一个来回,嗓音有些哑,更显得有气无力。   他说:“齐臻,我终于知道心痛是什么感觉了。”   齐臻定定看了他几秒,反问:“什么感觉?”   他生来锦衣玉食,长得又好,几乎是一路花团锦簇地长大,可就在刚刚,那一记“闷棍”却硬生生敲掉了他的魂儿。   “你能共情到一根烟头吗?就像这样,”李济州把手里的烟往地上一丢,抬起脚狠狠地踩下去又碾了碾,然后看过来,咧嘴笑得勉强:“此时此刻,我就是这根烟头。” 第六十四章 你的对不起很值钱么?   方凝傍晚抵达酒店,李济州似乎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神情疲惫,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她见到儿子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李济州单手插兜很是敷衍地笑了笑,没接腔,母子俩穿过旋转门步入酒店大堂,他才岔开话题问:“你秘书这回没跟来?”   方凝似乎看不惯他这副颓丧模样,故意拿话刺道:“我儿子有手有脚,还用秘书做什么?”   李济州被怼得耸了下肩,是投降的意思,进电梯一路上到顶层,礼宾推着行李车跟在后面,步入套房客厅,方凝一屁股坐进沙发,边锤肩颈边使唤儿子:“去给我倒杯水。”   李济州转身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瓶斐济水出来,拧开盖子递过去。   方凝没接:“不喝凉的。”   李济州从善如流地放下水又拿起边桌上的客房座机,问:“你要喝什么?这个点咖啡还是算了,来点热红酒助眠行吗?”   方凝挑刺上瘾:“伺候人都不会,难怪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李济州低垂着眼,拨号的手顿了顿,并未回嘴。   方凝有些讶异地扬了扬眉,端详着他的表情,片刻后又道:“才两天就等不及了,非要提前来,难不成这里有你惦记的人?”   李济州打通客房电话,吩咐了两句后挂断,重新抬起头看着他妈,神色认真道:“有。”   方凝原本只是诈他,闻言愣了愣,“谁?”   李济州丢来一句:“明天你就知道了。”   “明天?”方凝更加困惑:“明天不是要去黄净之的生日酒会么?”   这三个字猝不及防又撞进耳朵里,引李济州心口一窒,声音无端低沉几分:“对。”他说这话时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拳,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不就破罐子破摔跟他妈摊牌算了。   熟悉李济州的人都会说他是个飞扬跋扈又放浪形骸的二世祖,但其实在方凝面前,他一直都很孝顺听话,因为知道这些年来对方排除万难操持这么大的公司有多不易,所以从不会主动惹是生非去给她添堵。   李济州出生在方凝与丈夫李闻廷感情破裂之际,从小被丢给家里管家佣人照顾,和亲妈方凝聚少离多,这事要换了别人必定母子离心,中二期那会儿他也是恨过的,恨父母为什么生而不养,也有过打架酗酒离家出走的人生经历,但说破天去还是小孩儿,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五百的法子来吸引父母的注意力,只是往往收效甚微,渐渐的心也就凉了。   再后来等叛逆期一过,不用大人开解,自己就想通了,成长路上缺失父母陪伴的孩子通常早熟,李济州也差不多,他早熟就熟在活得明白,但又太吝啬,从小没真真切切地体会过什么是爱,也就不懂怎么表达爱,物以稀为贵,爱在他这儿是个奢侈品,所以藏着掖着视若珍宝,轻易不会拿出来示人。   没一会儿房门被敲响,打断母子俩的对话,客房管家举着托盘送来一杯热红酒和一壶花茶搁在茶几上,酒香与玫瑰花的芬芳气息弥漫开来。   方凝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转而看向窗外,高层视野宽广,一整面墙的玻璃将B市浩瀚璀璨的夜景呈于眼前,她安静地看了一阵,收回视线说:“我都快忘了黄净之长什么模样了,哦对,上次你提到的那个明星,我后来查了查,不是什么同名同姓,没想到这孩子性子比你还野,居然跑去娱乐圈混了几年,小时候倒看不出来,乖乖地跟在蒋婕身后,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人儿……”   李济州听得一愣:“小时候?什么时候,你见过他?”   方凝双腿交叠,小臂支在膝上捏着酒杯晃了晃,语气自然:“不止我见过,你也见过。”   “什——”   “不过那时候你更小,才周岁,”她回忆起往事,脸上的笑涡都是少有的温柔:“还有张老照片呢,我也给带来了。”说着朝丢在不远处沙发扶手上的Kelly包一努嘴,“去拿。”   许是霍然起身冲过去翻包的阵仗太过急切,又被方凝抓住机会揶揄:“慢点,我那包很贵。”   “弄坏了陪你一个。”话音落,照片抽出带起一声响,来自二十多年的一幕画面刷地铺陈眼前。   李济州瞳孔震颤,直愣愣呆住。   “这是……”   “是你周岁宴那天拍的,”方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疾不徐,像在讲故事:“碰巧赶上蒋婕回N市探亲,请柬发出后,我原本是不抱希望的,还是同学那会儿就知道她性子冷,不善交际,没成想,她居然很给面子地来了,还领着三岁的儿子黄净之。”   又喝了口酒,她继续说:“照片上是当时你在抓周,满桌的物件儿,一个都不正眼瞧,偏偏对你爸凑数从花瓶里抽出来的一支玫瑰情有独钟,拿在手里看两眼,又继续往前爬,一直爬到长桌尽头,黄净之被蒋婕牵着站在那儿。你后来给那么多男男女女送过花,有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的第一支花,早在周岁宴那天就送出去了?”   方凝的话宛如平地一声惊雷,打得李济州好半天回不过神,足足愣了有七八秒,才再度找回组织语言的能力,什么玩意?二十多年前?   ……就是说早在他还是个懵懂无知情智未开的小混蛋时,就已经和黄净之见过面了?   原本是经年之久又啼笑皆非的一件往事,却让李济州蓦地生出一股玄妙而又难以言喻的感觉,以至于方凝觉察出儿子神色有异,连叫了好几声才唤回他不知飘去哪里的魂儿。   “都很多年前的事了。”她毫不留情地泼冷水,“我也是翻照片才想起,那之后和蒋婕再没机会来往,要不是这次有项目促成合作,恐怕她连我这个老同学都忘了。”   “这张照片能给我吗?”李济州转过身看着他妈问。   方凝挑眉:“怎么,觉得是黑历史,想趁机销毁?”   “不。”李济州自顾自将照片塞进西装口袋,面朝她稍稍欠了下身,正色:“妈,有件事是时候通知您一下,”他顿了一息,接着说:“请恕儿子不孝,您这辈子,大概率没机会抱上孙子了。”   翌日天公作美,是个晴好的艳阳天,高纬度的北国之秋,空气中搅动着一股冷冽而又清新的气息,黑色轿车在林荫道上平缓行驶,阳光不要钱地洒下,被沿途的枝桠切碎,印在挡风玻璃上斑驳成影。   方凝体寒怕冷,一路都撑着太阳穴阖眼假寐,又或许,是在为昨晚李济州突如其来的出柜宣言头疼。   平心而论,她对同性恋这种事的接受度并不低,甚至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特别是在从管家口中听说了李济州前阵子把那个叫白桦的男孩带回家后。   她一直有种隐约的预感,只是现实来得太突然。   车子开过有专人看守的两道岗亭,在两岸辽阔起伏的前庭草坪中央穿行,远远看见偌大的露天停车场外已经琳琅满目豪车遍地,黄家坐拥泼天富贵却素来低调处世,如今置身这座以英亩为计的庄园,饶是见多识广的方凝也忍不住咋舌。   宴客的地点就在庄园内的私人会馆,一幢白色外墙的古典建筑,李济州和方凝一下车就有专人礼宾迎上前接待,从正门步入,带天花板的中庭近十米挑高,装潢走巴洛克风的繁复华丽,巨型水晶灯倒垂照出一片金碧辉煌,满目尽是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侍者们举着托盘在人群中穿行,悠扬的管弦乐与人们的聊天声混杂交错漂浮空中,尽头处的旋转楼梯旁,一袭墨绿色改良旗袍的蒋婕挽着丈夫黄淮笙正和一对穿着考究的老夫妇攀谈,旁边站着同样着正装的顾西恩,却未见这场生日宴正主的身影。   李济州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目光开始在人群中快速逡巡,方凝回头看他,“怎么了?”   “没事。”   客人来了先去面会东道主是礼数,可今天这个日子,想借此机会攀附黄家抑或想牵线搭桥沟通生意往来的人实在太多,那对老夫妇离开后,立刻就有人擎着酒杯迎上,方凝立在不远处,从路过侍者的托盘里取下香槟,慢悠悠喝着,也不着急。   不多时,蒋婕先看见了他们,也实在是李济州太过扎眼,他着装这块向来不会出错,今天选的是纯黑色高定西服三件套,配湖蓝色绸质暗纹领带,半温莎结饱满工整,同色系的条纹口袋巾点缀,往那儿一站宽肩窄腰高大英俊,今天来赴宴的人里不乏社会各界的富豪名流,满场同质化的西装革履中,自然是穿得最出挑的那个最让人眼前一亮。   蒋婕朝他们这边举了下酒杯,方凝跟李济州上前,听见她笑着说:“阿凝,好久不见。”转而向黄淮笙介绍:“这位就是我那个老同学,N市方申集团的董事长,方凝。”   黄淮笙笑了笑:“久仰。”   方凝异常谦逊:“不敢当,这话应该我对黄董说。”   旁边两位年轻人也攀上话,顾西恩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状似调侃,却绵里藏刀:“我还以为李总今天不会来。”   李济州听出他语气里没来由的讥讽,也瞬间明白了缘由,反问:“为什么这么讲?”   当着几位长辈的面不能说太多,顾西恩勾唇笑得比方才灿烂:“玩笑而已,李总切勿当真。”   李济州扬了下手中的香槟杯,绅士又从容:“不会。”   两人的对话引蒋婕看了过来,柔声细语道:“这位年轻人倒是一表人才。”   方凝妥帖地接过话:“犬子不成器,比不上你们家那位。”   这样一讲像是提醒了蒋婕,她扭头看向身侧的黄淮笙,秀眉微蹙:“净之跑去哪儿了?”   黄淮笙语气温和:“应该在马场。”   蒋婕不悦道:“宾客都在这里,他一个人跑去马场做什么?”   “不是一个人。”黄淮笙纠正:“他带着李熵容骑马去了。”   “吁——”马蹄踏碎青草,被勒紧的缰绳带起一声嘶鸣,红棕色鬃毛迎风飞舞,前蹄高高扬起后刹住。   黄净之翻身下马,姿势矫健利落,他身后不远处,李熵容立在道旁鼓着掌由衷赞叹:“漂亮。”   也不知说人还是说马。   黄净之走近将马鞭抛过去,李熵容伸手接住,听见他问:“来一圈?”   “不了。”李熵容笑着婉拒:“今天衣服不方便。”   “行吧。”黄净之并未强求,接过佣人递来的热毛巾擦手,刚经过一番剧烈运动的脸颊白里透着薄红,挺翘鼻梁上覆了一层细密汗珠,衬着那精致的五官,比以往李熵容见到的更为生动。   毛巾递回给佣人,他又吹了声口哨,那匹红棕骏马应唤而来,打了个响鼻,马蹄声哒哒,黄净之牵起缰绳:“那就回去吧。”   俩人沿着马场边缘的林荫道往外走,李熵容偏头看了黄净之一眼,问:“你又不开心了?”   黄净之转过头,情绪很淡:“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经常不开心?”   李熵容弯了下嘴角,故作思考后回答:“确实。”   “那你为什么还跟我过来?就不怕我把你也传染得不开心?”   “那你有没有想过,”李熵容顿了顿,他二十三岁接手父辈创下的商业帝国,杀伐果断所向披靡,做事从来笃定,“或许我可以把你变得开心起来。”   黄净之顿住步子,李熵容也跟着停下来,转过身面对面看着他,成年人从不绕弯子,方才那句话几乎等同于明示。   “很难。”心如止水地丢下这俩字,黄净之从他手里抽走缰绳:“你先回去吧,我要再骑一圈。”   即便是深秋的B市,午后烈阳依旧很晒,佣人都站在马场旁的遮阳伞下候着,表面淡定内心焦灼地看着他们的少爷正孜孜不倦地纵马一圈接着一圈,没人敢上前提醒宴会开场已进入倒计时。   内心嚎叫着:不管是谁,快点来个人让少爷停下来吧。   也不知是哪路的神仙听见了佣人内心的祈祷,一道尖锐的马嘶声后,远处黄净之猛勒缰绳堪堪刹停,马蹄扬尘,他正前方几步之外,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像是突然闯入,不要命地拦在马儿必经之路的正中央。   场面过于惊心动魄,着实让人捏把汗。   黄净之胸口剧烈起伏,眯着一双冷眸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深秋的风打耳旁呼啸而过,他看见李济州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便立刻收紧缰绳,马儿一声嘶鸣,迫使男人不得不停住,立在原地仰面遥遥看过来,隔着数米远冲他笑了一下,张口喊出两个字:“白桦。”   那声音实在温柔,但被B市肃杀的冷风一经过滤,再多的浓情蜜意也所剩无几。   “这里没有你的白桦。”   李济州苦笑,双眼一瞬不错地盯着面前人的脸:“……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错了。”他站在那里,像个不做挣扎便束手就擒的囚徒,眸色因为覆上了某种情绪变得深邃又哀伤:“……而且错得离谱,但是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我想跟白桦说的。”   黄净之沉默良久,久到李济州以为他可能压根都没听清自己说了什么,毕竟过耳的冷风那样大,吹到他眼睛都开始酸胀发疼。   马儿打着响鼻靠近,李济州一个愣怔,看黄净之翻身下马,心跳在一瞬间抵达峰值,他动也不敢动,用目光迎接着对方走向自己。   折起的马鞭一头戳上肩膀点了几下,这动作堪称挑衅,声音也冷:“你的对不起,很值钱么?”   马鞭被一把抓住,李济州喉结滚动目似火烧,强忍着想把人拽进怀里的冲动,哑声道:“不值钱,所以我今天来见你,想要如何,任凭处置。”   被猛然用力的马鞭推得一个趔趄,李济州正住身形,抬头对上黄净之不留半点余地的冷眸。   “滚。”他对自己说。   李济州深吸一口气,忍着从心脏处不停翻涌上来一阵阵撕扯般的疼痛,很轻微地牵了下唇角:“我会滚的,但在此之前,希望你能听我把话说完。”   回答他的是黄净之突然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继而深深地看他一眼,扭头望向远方。   李济州瞬间明白过来,同时转头,不远处马场边缘,黄氏夫妇和方凝三人并肩正往这边走来,旁边落后他们半步的,是李熵容跟顾西恩。 第六十五章 你骂人的词汇量太贫瘠了   黄净之对这场生日宴的不重视程度让蒋婕心生不虞,但当着外人的面也并未多说什么,黄淮笙却不这么想,他视线落在李济州身上,刻意多停留了一两秒,语气疏淡地问:“你们俩认识?”   “黄董误会了,”李济州一秒切回晚辈姿态,谦逊有礼道:“是我单方面仰慕黄少而已。”   黄净之紧随其后接过话:“嗯,他说是我粉丝,刚刚找我要签名来着。”   黄淮笙笑道:“原来如此。”也不知信了几分,但很快又说:“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人,你躲在这里避之不见有失礼数,”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语气轻描淡写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力量:“该去换衣服了。”   黄净之抿了下嘴,下意识回避李济州直直看来的眼神,握着马鞭的手缓缓收紧,垂眸道:“好,我马上就去。”   黄淮笙抬腕看表,特意叮嘱:“注意时间,别让大家等太久。”   黄净之点点头道了句失陪转身离开,顾西恩也跟着一起走了,几步之后抬臂揽住黄净之的肩膀,扭头跟他说着什么,须臾后又宽慰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李济州目不转睛地追着那二人远去,有种望眼欲穿的执着。   旁边方凝掩嘴轻咳一声,唤回他的神智,听见黄淮笙道:“犬子性情叛逆,让各位见笑了。”   “分明是黄董要求太高,”李熵容直言不讳道:“我接触过不少二代或者三代的青年才俊,像净之这样能力出众又勤奋刻苦的,简直凤毛麟角。又能凭借天赋在娱乐圈闯下一番事业,盛名之时急流勇退,这样的心性在世家子弟中实在难得。”   黄淮笙大笑两声:“瞧瞧,你都快把他夸出花儿了,得亏那小子刚走,否则尾巴又要翘上天。”   蒋婕乜了丈夫一眼:“人家也没说错,净之是很优秀的,你不要总是看轻他。”   两相夹击下,黄淮笙无奈摊手:“我哪里是看轻他,优秀归优秀,但这叛逆的性子还是要磨一磨。”   “缺少反叛精神的优秀充其量不过是平庸的优秀。”李济州冷不丁接过腔,迎着黄淮笙的目光坦然自若道:“没有刻意跟您唱反调的意思,我想说,黄董能创下如此庞大的商业帝国,骨子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反叛精神吗?不见得吧,都说时势造英雄,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能力成为英雄,敢于踩在旧秩序上改变规则创造传奇的人才叫英雄,可能岁月的沉淀让您改变了心态,但如果连黄董这样的人物,对待儿女也要奉行老一套的打压式教育,与曾经的反叛为敌的话,还真挺让我感到惊讶和意外的。”   “打压式教育……”黄淮笙复述了一遍他的话,脸上毫无被冒犯的怒意,反而笑了笑说:“在我看来,鞭策和打击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是。”李济州略一颔首,也笑了起来:“不过也因人而异,像我这种混不吝的确实需要多加鞭策,但对于黄少这样格外优秀的,连我这位从来不怎么夸人的大哥都赞不绝口,实在没什么矫枉过正的必要。”   黄淮笙挑眉,看了看李熵容,又看回李济州,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原来你们是兄弟俩,难怪长得有几分相像。”   方凝作为长辈解释道:“是堂兄弟,熵容是我爱人大哥的儿子。”   “哦,”他拖着长腔,扫视过来的眼神锐利而幽深,带着洞察人心的审视意味:“能得到两位青年才俊不约而同的青睐,是净之的荣幸。”   说话间秘书郑军平从远处走来,将一支手机递给黄淮笙,他拿起接通听对面说了几句什么,挂断后对几人道:“我临时有点事要处理,失陪一会儿,见谅。”言罢抬臂搂了下蒋婕,低头跟她耳语两句,转身离去。   留下的蒋婕对几位道:“净之应该快准备好了,我们也回去吧。”   夜幕落下,灯火通明的会馆内气氛正酣,一身礼服西装的黄净之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时,在场宾客的热情达到顶峰,这么说也不对,应该是前来赴宴的适龄未婚女孩们的热情足以掀翻天花板。   方凝被蒋婕拉走叙旧,李济州半倚着墙角花架旁的玻璃圆台,遥遥看着舞池中央已经被异性拉着共舞了不知第几曲的黄净之,他今晚实在好看过了头,让李济州不可避免地回忆起初见时站在二楼露台朝下瞥见的那道纤薄高挑的身影。月光清冷,给他的背影轮廓镀上一层皎洁的光晕,像一场绝无仅有的美梦拓进心墙。   “居然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不像李总的风格。”   顾西恩略带揶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李济州闻言直起身,他走近,俩人维持着社交礼仪彼此碰了下杯子。   “我知道你现在对我意见很大。”玻璃杯壁碰撞声清脆,李济州不等对方出招主动道:“但有一点你必须承认,你弟实在太能伪装。”   “哦?是吗?”顾西恩难得刻薄,故意阴阳道:“那我把净之叫过来跟你道个歉呗,委屈李少蒙在鼓里这么久。”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济州放下酒杯举手投降:“不管他是黄净之还是白桦,我都……”他注意到顾西恩冷漠的不屑一顾的眼神,同样的表情不久前在黄净之脸上也出现过,相似到令他恍惚,嗓子眼蓦地发紧,未说完的话哽在那里,只能苦涩又自嘲般地笑了笑,才继续道:“以前是我有眼无珠,不懂什么是真心,什么叫喜欢,又或许是我太吝啬了,总觉得自己的喜欢比别人的更加贵重,简直太荒谬了不是吗?感情哪有什么贵贱之分呢,迟来的真心才是廉价,要走很多很多路才能回到最初……但没关系,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真感人。”顾西恩听完这一番肺腑之言毫不动容,只朝远处努了下嘴:“可惜他听不到。”   “听不到最好。”李济州却道:“嘴上功夫没用,我会付诸于行动。”   “嗯哼。”顾西恩耸了下肩,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李济州眸色幽暗,“知道。”   “不,”顾西恩目光投向舞池中央:“你往那儿看,看见那个穿香槟色礼服裙正在和净之共舞的女孩了吗,她爷爷是外交部的,母家这边是纺织业大亨,家世显赫自身能力也出众,跟净之可谓门当户对,两个人站在一起像不像佳偶天成的一对璧人?这才是黄氏集团未来继承人应该共度一生的伴侣。”   李济州呼吸沉了沉,陡然间变得急促,他张了张嘴,露出被刺痛的表情:“……这不是他想要的。”   “但也没有办法。”顾西恩胳膊支在玻璃圆台上,两指摁着杯脚轻轻晃了晃,盯着挂壁的酒液缓缓道:“你见过黄董,他远比传统意义上的父亲更加严苛,净之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被当做他的接班人来培养的,这件事板上钉钉没得商量,跑去娱乐圈玩几年是净之拼尽全力做出的最后抗争,现在他妥协了,认命了,因为黄董生了病,没多少时间让他再任性了。”   李济州愣怔数秒,顾西恩的话确实给他带来了一定程度上的震撼,却并未让他生出一丝一毫的退意,他沉声坚定道:“做接班人和是否要隐瞒性向结婚是两码事,我相信他不会这么做,随便找个无辜的女孩子葬送掉别人的一生。”   “你好天真啊弟弟。”顾西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了笑:“你到底是不是出生豪门,商业联姻这种事还需要我跟你科普吗,名存实亡的婚姻背后多的是利益纠葛,哦对了,到那时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做他的地下情人。”   李济州终于露出一丝被激怒的神色,但又很快消弭,“我不跟你说。”他因为咬紧后槽牙而下颚线紧绷,面无表情道:“这只是你的想法,不是黄净之的。”   话虽如此,李济州还是因为顾西恩的一番话心情糟糕透顶,他撇开视线看回舞池方向,像个濒临溺水之人寻求他的浮木般寻觅着黄净之的身影,却目光一凛。   黄净之不见了,刚刚和他共舞的那个香槟色礼服裙女孩坐在茶歇区沙发上正跟小姐妹聊天。   李济州闪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舞池,此刻正值一支舞毕,圆形舞池中央的人潮散去,侍者举着托盘穿梭其中,险些与疾步而来的李济州撞上,胆战心惊地说了句抱歉先生,话音还未落,对方已经走远。   “打扰了,冒昧问一下——”一道阴影罩下,香槟色礼服裙女孩和玩伴同时抬头,被近在咫尺的一张英俊面孔冲击得愣了愣。   “黄净之去哪儿了?”   女孩指向楼梯附近的侧门:“他刚刚从那边出去了。”   那是一道通往小花园的侧门,出去后是一条铺满鹅卵石的步道一路延伸至两根罗马柱支起的雕塑拱门,昏黄路灯照出树影重重,拱门下站着两个人,是李熵容和黄净之。   李济州的步伐猛地刹住,他其实没必要躲,在看到黄净之转头对李熵容勾起嘴角不设防地笑起来之前,他是这么认为的。   重逢后黄净之从未对他笑过,有也是冷笑,他知道自己活该,可此时此刻面对如此鲜明又惨烈的对比,心脏还是会遏制不住地抽痛。   李熵容不过是躲懒出来抽支烟,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他扭头,惊讶地看到黄净之走了过来。   他转身将烟掐灭,等黄净之走近,笑着问:“寿星怎么有空出来?”   “我怕再待下去就要变成八音盒里被上了发条的跳舞小人,不停地转圈儿,转圈儿,转圈儿……”   他用一个形象的比喻形容自己今晚的遭遇,儿化音衬着清亮的嗓音异常好听,令李熵容忍俊不禁,提议:“那要不要出去兜风?”   “现在?”   “难道你想回去变成八音盒里被上了发条的跳舞小人?”   黄净之终于笑了起来:“想不到你也这么叛逆。”   “叛逆……”李熵容默念这两个字,想起什么,道:“下午你离开后,我和济州一起与黄董聊了聊关于叛逆这件事,你大概想不到,济州居然敢对着你父亲说出,他对你是打压式教育这种话……”说着边笑边摇头道:“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莽撞。”   济州这俩字让黄净之眼神变了变,撤回目光看向前方,淡淡地问:“那最后谁赢了?”   李熵容卖了个关子:“你答应跟我出去兜风,我在车上告诉你。”   黄净之默了一瞬,说:“好。”   李熵容抬了下眉,显然有些意外他答应得这么痛快,但眼底的欣然遮不住,从勾起的唇角泄露出来,旋即掏出手机给随行的秘书打电话,吩咐对方将他的车开过来。   秘书在往停车场走的路上迎面撞见了李济州,“李少?你怎么在这儿?”   “车钥匙给我吧。”李济州朝他伸出手,面色从容:“我跟大哥出去办点事。”   秘书不疑有他,将车钥匙双手奉上,还体贴地跟他指了指车子的方位。   黑色宾利越野破开夜色平稳滑至跟前,李熵容走过去侧身拉开副驾车门,“请。”   黄净之掩了掩西装外套,低头矮身上车,这时节的B市晚上气温已经很低了,蒋婕给他搭配的这套礼服正装还是夏款的,好看是好看,但根本抵御不了多少寒气,又不想折回去拿外套,坐进去之后打了个寒颤,然后听见咔嚓一声,门锁锁上了。   他一愣,转头看向旁边。   李济州一脚油门踩出,黄净之面色一凝,转身去扭动车门。   “把安全带系上。”   “停车!我要下车。”   李济州摁开了暖气,充耳不闻地重复一句:“系上安全带。”   黄净之扭头冲他吼出声:“我要下车下车下车!你他妈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车还在庄园内缓慢行驶,宾客都在会馆,路上空无一人,速度不超过三十码,李济州单手打着方向盘,腾出空去抓他的手腕,油门不自觉踩重,车突然提速,黄净之再顾不上其他,紧盯前方惊惶到几近破音:“你疯了!看路!”   李济州终于咧开嘴笑了,一脚踩下刹车,两个人的身体同时因为惯性朝前一带,黄净之几乎快要撞到副驾中控台上,被李济州瞬间横过来的手臂一拦,后背稳稳落回椅靠。   下一秒手腕又被紧紧攥住,李济州倾身靠近,眸色黑且沉,像深秋的湖泊,或浓到化不开的墨,里头印着惊魂未定的一张脸,他声线低哑:“你系上安全带,我就想跟你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黄净之面色发白,胸口剧烈起伏,与他对视片刻,吐出两个字:“傻逼。”   “继续骂。”   “神经病。”   “还有吗?”   “畜生,人渣,禽兽……”   李济州失笑,“你骂人的词汇量太贫瘠了,我来教你。”他解开安全带,更近地压过来,将黄净之完完全全地困在自己和座椅当中,好像这样对方就没办法从他眼前逃开。   “你应该这样骂,”他低声道:“卑鄙下流,薄情寡义,狼心狗肺,禽兽不如,无耻小人……”   每念出一个词,他眼底烧起的情绪就浓烈几分,一瞬不错地锁进面前人的双眸,几乎带着烫伤人的温度。   黄净之修长脖颈上的喉结小幅度滚动一个来回,说:“看来你已经被骂出经验了。”   李济州内心苦笑,以前的他虽然浪荡花丛,却是出了名的好口碑,对待情人向来阔绰,床上功夫又是一绝,不像某些只管自己舒服完全把床伴当泄/yu/工具的,所以还真没有人像这样骂过他。   那些人不要他的真心,只要一时的欢愉和明码标价的回报,只有白桦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索取什么,只除了他给不了的真心。   但这话显然不能说,默默咽下指摘,李济州扣着他的手腕,指腹在微凉的皮肤上搓了搓,“嗯,但他们所有人骂的加起来,都没有你厉害。”   黄净之眼珠动了动,垂眸别开脸:“一会儿是多久?”   李济州怔了一下才懂了他的意思,心头苦涩满溢:“……我说了不算,你来定。”   黄净之默了片刻,“十分钟。”   李济州神色一黯,却真的没跟他讨价还价,他坐回去,攥着黄净之腕骨的手却并未拿开,数秒后开口问:“十分钟过后,你就要跟我大哥出去兜风了么?”   黄净之呼吸一滞,回他:“听墙角有意思么?”   “我不是故意听的。”   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时间在流逝,李济州捏着黄净之手腕的力道越收越紧,几乎快把他抓疼。   “放手。”黄净之挣了一下。   “不。”李济州看了眼中控屏幕上的时间,“十分钟还没到。”   “疼——”   手倏而松开,白皙小臂上是清晰泛红的指印,像他们每一夜过后留在对方皮肤上的露骨痕迹。   然而过了一两秒,李济州却再次抓起黄净之的手腕,车内很安静,他像是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欺身靠过来。   那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不掺杂任何情/欲的吻,竟有几分虔诚的意味。 第六十六章 关我屁事。   李熵容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远处汽笛声响,偏头看见自己那辆黑色宾利越野披着月色缓缓折返,在他面前停住,驾驶座车窗降下。   他向来情绪稳定,不熟悉的人都觉得他冷漠,就像现在这样,无端被截胡也只是轻轻掸了掸烟灰,连兴师问罪都波澜不惊:“说好了公平竞争,你跟我来这一套?”   李济州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不以为然地笑了:“兵不厌诈,是大哥你太掉以轻心。”   李熵容朝副驾看了一眼,那里已经空无一人,“黄净之呢?”   “我藏起来了。”   李熵容自然是不信的,目光扫到堂弟的脸,挑眉问:“脸上是什么?”   “猫挠的。”   “德行。”   李济州推开车门走下来,钥匙抛还给他,却并未急着走,单手插兜下巴一抬:“烟给我一根。”   “你自己没有?”   “没带。”   徐徐夜风拂面,李济州接过李熵容递来的烟跟打火机,叼在嘴里拢手点燃,深抿一口吐出,修长指节夹着烟,衬衫马甲包裹住上半身的精悍肌肉,更显肩宽腰窄腿长,西装外套也不知丢去了哪里。同样的高鼻深目轮廓立体,兄弟俩却一个内敛深沉,一个随性倜傥,气质截然不同。   “大哥,你还记得咱俩那个约定吗?”   李熵容往嘴边递烟的动作一顿,意外又深刻地看他一眼,“怎么了?”   那年李济州大学刚毕业,gap year期间按惯例是要去家族企业实习一阵子的,当时也是在李家家宴上,几位长辈问起他的想法,李济州却断然拒绝了李老爷子提出的让他去深远航运实习的安排,被追问原因,他耸肩散漫地说,不想浪费大好的一年青春时光,已经约了几个朋友准备去周游世界,过些天就出发。   这样的回答自然免不了被老爷子怒骂毫无上进心,连带着李闻廷也遭殃。   说起来李家年轻这一辈的人里面,最有望接手家族企业的,老大家的李熵容算一个,再往下轮,老二家的女儿醉心科研不问凡尘俗事,老三家的几年前跟父母闹翻出国,迄今没人知道他的下落,老四家的最胸无大志,早早就结了婚,如今已经老婆孩子热炕头,最后剩下李济州。   李闻廷虽然烂泥扶不上墙,但因为是李老爷子跟二老婆生的,老来子最得宠,连带着李济州也很受重视,所幸他并未遗传父亲的绣花枕头懦弱无能,更像母亲方凝。老爷子的想法是有些偏心的,更倾向于培养李济州接手家族企业,这样等他百年以后,幺子李闻廷也能得到儿子的庇护。   晚上兄弟俩在老爷子的酒窖里碰头,李济州直接把内心想法向李熵容袒露,他说兄弟阋墙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李家这一代人身上,深远航运未来就是李家长孙李熵容的,这件事毋庸置疑。   “大哥,我不会跟你争,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你放心好了。”   彼此李济州才刚二十岁出头,他说这话时候酒杯倾过来跟李熵容碰了碰,嘴角噙着笑,眼神坦荡而笃定。   李熵容又怎会不知道,他如果想争,凭借自身实力和老爷子的支持,未必争不到,不过是难度系数大一点,再把深远航运搞成像如今的方申集团一样内部派系丛生乌烟瘴气,这是兄弟俩谁都不愿看到的,所以李济州主动退出,转而跑去蹚方家的浑水。   李熵容不无触动,当即与他定了个君子之约,那就是不争。   就像一条河流隔出两块领地里的老虎,分而治之互不影响,但突然有天从外面闯进来一只漂亮的美洲豹,两只丛林之王都虎视眈眈地想要降服他,但美洲豹不会等他们决一胜负之后自投罗网选择向谁俯首,他只是路过,随时都可能离开。   李熵容道:“所以,你想用这个约定让我主动放弃?”   “不,”李济州抱臂掸烟灰,以退为进:“感情又不是做生意,我让你放弃你就会放弃了?而且说好了公平竞争,我拿这个压你,未免太胜之不武。”   兄弟俩棋逢对手,都不是吃素的,李熵容索性顺着他的话点点头:“确实。再者选择权既不在你,也不在我,而是在净之那里,他很有可能谁都不选呢。”   “你说的没错。”李济州道:“可即便他谁都不选,即便他以后注定要结婚生子,我会祝福他,但并不代表会放弃继续爱他。”   他突如其来的一番深情剖白让李熵容有一丝愕然,夹着烟的手愣在那里,须臾后话锋一转问:“你俩以前发生过什么?”   黄净之从另一道侧门溜回会馆,好巧不巧又撞上之前那位香槟色礼服裙女孩,她叫叶绮,跟黄净之其实很小的时候就认识,长大以后虽然渐渐疏远了,但也是再见面能道一声好久不见再嘘寒问暖的那种寻常朋友关系。俩人年纪相仿,都没有谈婚论嫁的心思,更别提对象还是小时候的玩伴,被父母强行赶鸭子上架,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你回来了,刚有人找你来着。”   回到室内没那么冷了,黄净之脱掉身上披着的外套,搭在手臂上问:“谁?”   叶绮视线落在那件眼熟的西装外套上,其实今天在场的很多男士都穿纯黑正装,但却因为这件衣服上点缀着湖蓝色的条纹口袋巾独有一份,再加上衣服的主人实在是英俊到让人过目不忘。   “呃……”叶绮指了指他怀里的外套:“就是这件衣服的主人。”   “……”黄净之故作镇定地哦了一声,虽然知道叶绮会替他保密,但还是有种被抓包的尴尬,“那没事了……”   “你俩关系不简单哦……”叶绮促狭地眨眨眼,“他刚刚特别着急找你的样子,要么就是你欠他钱了,要么就是……咳咳……”   “就是什么?”一道声音从旁边递过来,顾西恩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近,立在几步之外看着他俩窃窃私语。   叶绮跟顾西恩不熟,她家里人是娇养女儿,给她养出一种未谙世事的天真无邪,简而言之就是孩子心性,以为失言闯了祸,冲黄净之吐了下舌头,扭身跑开了。   “找了你半天,刚刚去哪儿了?”顾西恩靠近了问道,目光随之下移,轻笑一声:“这衣服瞧着有点眼熟啊……”   “既然觉得眼熟就不要明知故问了。”黄净之跟他哥从来不客气。   顾西恩:“还好妈不在,否则问起来看你怎么编。”   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黄净之:“妈去哪儿了?”   “跟老同学聊天去了。”   “哪个老同学?”   “李济州他妈。”   “……”   顾西恩摸着下巴思忖:“这么说来,万一你俩以后如果真旧情复燃了,岂不是要亲上加亲?”   黄净之绷起脸:“不可能的事不要胡说。”   “哦,那你嘴上是什么?”   艹……   黄净之飞快后退两步,蹙起眉,警惕中透出欲盖弥彰的慌乱:“什么?你别诈我……”   时间回到不久前,在李熵容的那辆宾利越野车内,李济州抓起他的手放在嘴边珍之重之地亲了亲,呼吸渐渐灼热而急促,抬头四目相对中,眼神几经变化,被压抑太久的情绪纠结翻涌。   “对不起,冒犯了……”他听见他这样说,下一刻眼前影子花掉,后脑勺被大掌扣住,男人熟悉的,带着不可忽视的侵略性的气息瞬间袭来,他屈肘撞在坚实硬挺的胸膛上,一声性感低哑的闷哼后,环住身体的臂膀愈加收紧,将他更严丝合缝地压进自己的怀抱,大手抚着微微战栗的脊背,鼻息喷薄在脸侧,无路可退的双唇终于被封住。   不知过了多久,绵长的深吻让黄净之几近缺氧,双唇无意识地微张着,放霸道的入/侵者轻而易举进得更/深。   “够了……停……”理智堪堪回炉,他终于开始挣扎,对抗中一巴掌扇在李济州脸上。   啪!很响的一声,两个人同时愣住,彼此交错的急促呼吸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缠绵。   黄净之一把将李济州搡开,坐正身体,又深呼吸一个来回,冷冷道:“你属狗的吗?”   “嗯。”李济州眸色还暗着,维持着被推开的姿势,再度伸手过来托起他的下巴,指腹在被吻得绯红靡/艳的唇瓣上摩挲,“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好不好?”   车内暖气开始起作用,黄净之莫名觉得燥,不耐烦地扯了下衬衫领口处的蝴蝶结,蒋婕品味不俗,双排扣的英式礼服西装将今晚的他衬得更像个清绝矜贵的王子。   王子爆起粗口也透着招人疼的劲儿,“谁他妈稀罕。”   “我稀罕,特别稀罕。”哄人的话一箩筐,李济州以前从不会对着情人讲出这种话,调情归调情,但没必要自轻身价,此时此刻却无师自通,凝眸看着眼前这张脸,忍不住又想吻上去,但黄净之冷若冰霜的眼神促使他打消了这个肆意妄为的念头,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时间到了。”   “……”李济州厚着脸皮问:“能加时吗?”   黄净之乜过来一眼,“如果想让我更加看不起你的话,可以。”   李济州挂上挡启动车子,“我现在送你回去。”   “我要下车。”   “外面黑灯瞎火的,你下车干什么?”   “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我家。”   “……”李济州终于无奈妥协:“Make sense……你说得对。”他扭头看了看黄净之,然后把外套脱掉,丢过去,“披上吧,外面冷,别冻感冒了。”   黄净之内心是拒绝的,可当他推开车门迎面被凄冷夜风吹得七荤八素时,不得不回过头把丢在座椅上还带着男人体温的外套重新拿起,再抬头对上李济州直勾勾看过来的蕴着温柔笑意的眼神,黑着脸大力摔上车门。   走之前应该在车上照照镜子的,黄净之后知后觉地想。   “可真有你的……”看他的表情,顾西恩已经猜到了可能发生的事,数落完又建议道:“要不要冰敷一下,肿得有点明显。”   黄净之后退两步靠墙而站,五指插入发间撸了把头发,很是倦怠道:“宴会什么时候结束?”   “估计要闹个通宵呢。”顾西恩并肩跟他一起靠墙,抱臂望着远处舞池里已经把管弦乐切换成电音舞曲的那群人:“长辈们都走了,剩下这些年轻人旺盛的荷尔蒙无处安放,不得嗨翻天?你说是不是,年轻人?”   黄净之转身往外走:“你们嗨吧,我回去睡觉了。”   冲完澡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因为不停地接收消息而持续亮起,作为寿星,黄净之今晚忙到根本无暇兼顾手机上的消息,在从宴会上逃走之前,他每时每刻都被人群簇拥着,切蛋糕、跳舞、对每一个举着酒杯上前祝他生日快乐的人彬彬有礼地微笑,这场盛大而又繁琐的生日宴并没有让他感到快乐。但蒋婕喜欢搞这些,黄淮笙觉得他需要尽快融入属于缺席已久的社交圈,可他其实更想跟几个关系亲近的朋友待在一起,听他们为自己唱生日快乐歌,关上灯许愿吹蜡烛,分吃一个没那么华丽的蛋糕,在打闹中把奶油抹在彼此脸上。   挨着床边坐下,点进微信,满屏的未读铺满整齐划一地生日快乐,通讯录那栏也弹出新的好友申请,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Theo:通过一下,算我求你。   如此低声下气,不像他李少爷的风格。   黄净之盯着看了几秒,指尖点上去,总算勉为其难地开恩加回了好友。   那边李济州似乎就等在手机旁,秒发来一条:那会儿忘了说,生日快乐。   Lasse:哦。   他的冷淡并未打消李济州的积极性,很快又发过来:我明天一早回N市。   黄净之盯着那句话,内心冷笑一声,还未等他厘清这突如其来的这股子情绪到底师出何名,对话框里又弹出一条新的:但最迟下周就回来了,方申集团在B市有分部,我会尽快处理好总部的业务部署以及跟董事会商榷之后的计划,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大概率就base在这里了,有紧急事务要处理再飞回去。   Lasse:……关我屁事。   李济州屈腿躺靠在酒店大床上,屏幕微光照亮他因为这句话而轻微勾了下唇的脸,打字回过去:我决心已定,当务之急,是把你追回来。 第六十七章 玩不起的又是谁?   助理敲开办公室门送资料和热咖啡,完事立在桌前欲言又止。   李济州刚开完会回来,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衬衫袖口挽至小臂,正全神贯注盯着电脑屏幕,手执杯耳将咖啡递到嘴边时觉出一丝异样,抬眸看向她:“有事?”   几分钟前结束的集团高层会议上,执行总裁宣布Q4的重点工作部署,其中最为重磅的一项,是他要去B市分公司常驻办公的事,惊起一片哗然。   下面人百思不得其解,李总却心意已决说一不二,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有先例,高管为开拓版图转移办公地点,便于跟当地政府沟通协作开展业务,可眼下李济州刚坐上执行总裁的位置,不先留在总部维稳,撂下这么大的摊子,跑去一千多公里外的B市盘什么活呢?   下面人什么想法李济州不在乎,方申今年最大的项目生态园一期已经在他手里步入正规后交接给新提拔上来的项目总监全权负责,剩下那些小鱼小虾,他们如果连这些都搞不定,还需要执行总裁亲力亲为的话,方申集团的路也该走到头了。   “李总,你真的要去B市?”助理不确定地问。   她是校招进的方申,从管培生干起,之前在各部门轮岗,后来被方凝看中提拔为总裁助理,如今已是她跟在李济州身边的第三个年头。对于太子爷李济州这个人,她最开始是带有主观偏见的,虽然说是名校毕业,后来又去念了EMBA,但更出名的还是他的那些风流韵事。   直到接触过程中,李济州的能力和才识在一定程度上让她态度改观,甚至有些佩服,强者慕强,不过有一点她也看出来了,李济州是由百分之九十的靠谱和剩下那百分之十的偶尔抽风掉链子组成的,且大都是出在他惯爱沾花惹草这件事上。比如前阵子被设计陷害拿了处分,虽说最后是因祸得福,但在助理看来,管好下半身屁事没有。   “我刚在会上说的那么明白,难不成是闹着玩?”李济州好笑道。   助理耸了下肩,“就觉得蛮突然的,公司明年的战略重心也没有要北上的计划,难不成是其他原因?”   再问就接近真相了,李济州放下杯子大手一挥:“干活去,问东问西的,老板的事别瞎操心。”   这边轰走了敏锐的助理,方凝一个电话打过来,她显然也得到了消息,是来兴师问罪的:“你搞什么?”   “我要说是为了奋勇追爱您信么?”   李济州上来一句直言不讳把方凝干懵了,“追什么爱?”   “我怕说出来吓着您。”   “从小到大你吓我的事还少吗?”方凝顿了顿,“你该不会是看上黄净之了吧?”   “……妈您这也太会猜了,连关子都不让我卖。”   “少贫。”方凝像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声线发紧:“其实上回在黄家我就猜出来了,亏你还能编出那样拙劣的谎话,是真不怕死,连黄净之都敢招惹。”   “不是您说的么?想跟黄家联姻,我完全是顺着您的意来的。”李济州一通歪理邪说,拿他妈之前的话堵回去。   方凝怒而骂道:“你现在去变个性,我马上八抬大轿送你去黄家。”   “那可不行。”李济州指尖轻点桌面:“你儿子是上面那个。”   方凝听出话外音,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你都跟他睡过了?”   李济州怕他妈短时间内接收的信息量太大会厥过去,有所保留道:“没有,但亲了。”   “李济州!”电话那头方凝猛地抬高分贝,李济州不得不将手机拿开一段距离,仍能听见声音清晰传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可真能耐啊!好,好得很,黄淮笙要是知道你对他儿子做了这种事,不找人把你腿打断!你以后也别说是我儿子,我方凝没有你这么会惹是生非的儿子,想去B市对吧,走,赶紧走,走了就别回来。”   一通输出后不等李济州反应,那边直接撂了电话。   李济州从耳旁拿下手机,边无奈摇头边回拨过去,好家伙,提示正在通话中,看来这回的确把方凝气得不轻,电话给他拉黑,下一步是不是考虑要断绝母子关系了?   他丢开手机,视线回到电脑屏幕前,鼠标轻点几下浏览报表,想了想,又将手机拿起,解锁点进微信。   黄净之正开会,他坐主位一侧,旁边就是黄淮笙,下面是围长桌而坐的两排董事会成员,一举一动都格外明显,搁在桌上的手机嗡得一下,黄淮笙不动声色地觑过来一眼,他面色平淡地拿起手机揣进兜里。   隔了半分多钟手机贴着腰侧又传来震感,黄净之置若未觉,会议连开了三个多小时,结束后已经过了午饭的点儿,行政助理提前安排好了餐点,直接用餐车推进会议室。   黄净之趁吃饭的空当儿刷着手机浏览消息,刚刚震动的那几条果不其然是李济州发的。   Theo:忙吗?   Theo:我后天的飞机去B市。   Theo: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忙的话不用理我。   黄净之发下筷子,拿起手机面色疏淡地打下一行字发给他:我能问个问题吗?   李济州正在办公室对下属训话,新提拔上来的项目总监资历尚浅,能力不错但经验缺乏,做事又畏手畏脚,搞工程的油子多,下面人明面上恭敬私底下当他是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干起活拖拖拉拉磨洋工,整体进度跟李济州带项目那会儿比慢多了,例会上直接被黄氏集团的顾总挑战,并且把状告到了李济州这里。   他冲人发了一通火,完事对那项目总监说:“学会了吗?”   总监也不是傻子,反应了一下,说:“我没有李总您这么大魄力。”   李济州道:“那好办,既然你管不好,我就换其他人来管。”   总监脸色微微发僵,须臾后说:“请李总再给我一次机会。”   送走项目总监,李济州拿起桌上手机,屏幕唤醒显示有微信收进来,他眼神一动,像浓云沉雾中亮起一簇光。   Theo:可以,想问什么都可以。   等了数秒那边毫无动静,李济州抓心挠肝,坐不住起身绕着办公桌背手踱步,走两步,拿起来看一眼,走两步,再看一眼。   黄净之吃完饭跟黄淮笙说了一声,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目前在董事办挂职,工位也被安置在了这里,董秘郑军平特地照顾,给他弄了个独立办公室,原本照黄淮笙想锻炼儿子的初衷,是想让他直接坐开放办公区的格子间的。后来因为郑军平说黄净之毕竟以前是个明星人物,跟其他员工坐一起恐怕引起骚动,黄淮笙才松了口。   他边走边拿出手机看消息,十几分钟前李济州回了他。   Lasse:你们家公司快倒闭了?   Theo:什么?   Lasse:不然怎么解释你对我的死缠烂打?   李济州顿住步伐,盯着对话框里的这行字哑然失笑,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消化并斟酌了良久,才回过去:你觉得我是因为知道了你是黄净之,才会这样穷追不舍的?   Lasse:难道不是吗?   Theo:不是。   走廊里有端着马克杯从茶水间出来往工位走的职员,迎面瞧见黄净之,本想问声好,但见他垂首盯着屏幕的表情那样冷漠,话到嘴边急忙收了回去。   Theo:我喜欢你,跟你是谁没关系。   Lasee:你看我像傻子吗?   Theo:你不是傻子,我是,我不仅傻,还瞎,辜负了白桦的真心,我说过了,凭你尽兴,怎么骂都可以,是我活该。   Lasse:我不想骂你。   绕过办公桌,黄净之精疲力竭地坐进椅子里,输入框里的那行字打出又删掉,终于还是发了出去。   Lasse:李济州,看看你自己,为什么不洒脱一点,事已至此,玩不起的又是谁?   Lasse:我很累,工作很忙,连吃饭都争分夺秒,所以,不想再被拉黑删除的话,轻易别来打搅我,好吗? 第六十八章 你为什么不自己送?   飞机落地B市,李济州经过廊桥时抬头望见一片铅灰色天幕,这里前两日才下过一场雨,气温骤降寒风肆虐,体感比一周前来时冷了几个度。   林叔听说他此行要在B市长住,特地差人收拾出两大行李箱的厚衣服出来,甚至想一道跟过去照顾他日常起居,比方凝这个亲妈都上心。   李济州没答应,只要走了家里的一位老厨娘,就是黄净之初次被他领来湖景别墅做客时,烧了一桌很合他胃口的饭菜的那个,除此之外还有助理司机以及总裁办的若干人等,十数只行李箱滚轮骨碌碌碾过地面,浩浩荡荡跟团建似的。   分公司那边因为执行总裁要来坐镇的事,已经战战兢兢了两三日,方申向来的业务重心不在北方,这里与其说是分公司,其实跟办事处差不多,但方申毕竟财大气粗,如此前提下仍旧租了国贸中心一整层的甲级写字楼供办事处不足百名的员工使用。平时这些人仗着天高皇帝远,日子过得不知有多舒坦,集团太子爷兼执行总裁亲临分公司并准备常驻的消息传来,他们第一反应就是,天要塌了。   这里的一把手叫谭亦民,B市本地人,每年除了年中跟年底回两趟总部述职外,很少有和李济州直接接触的机会,所以摸不透这位少爷的脾性,丁点儿不敢怠慢,亲自随车来机场接了人,但又或多或少听说过某些坊间传闻,车子径直开去下榻的酒店,那边声势浩大的接风宴已经摆上了。   他倒是良苦用心,李济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到了地方干脆利落地撂下一句:“你们吃吧,我还有其他事。”便丢下一伙人不知所措地目送他推着行李箱长腿阔步进了客房电梯。   谭亦民胆战心惊,以为自己这刚见面还没怎么着就把太子爷给得罪了,助理卢敏莉深谙自家老板的脾气,推了下黑框眼镜一本正经地宽慰他道:“放心,李总可能真的有事,他如果不高兴,这顿饭咱谁都别想吃成。”   谭亦民:“……”   怎么越说越恐怖了?他今晚回去就往总部递交辞呈还来得及吗?   那边李济州回房稍作收拾后就给齐臻去了个电话,对方接起来开门见山道:“到了?”   “嗯。”李济州套上大衣,手机倒手拿着,单刀直入地问:“你上回说的那个叶杉,跟他约上了吗?”   这事说来也巧,算是老天爷开恩帮了李济州一把,上次在那家餐厅,齐臻一眼认出跟黄净之邀约的另外那位是他挺熟悉的一个置业顾问,也亏得齐三少人脉广,隔两日打电话过去跟对方旁敲侧击地聊起,得知黄净之那天找他确实是为了买房子的事。   “没约上我敢接你电话?”齐臻不常跟人开玩笑,大概也觉得李济州现在这般火急火燎的样子太过稀罕,用起了调侃语气,很快话锋又一转:“不过他这种级别的顾问,信誉远比钱重要,泄露客户隐私是大忌,我只负责把人给你约来,能不能套出想要的信息,全看你自己本事。”   “行,谢了,你把地址发过来,我一会儿就到。”   落日熔金,傍晚的温度似乎又低了些许,风刮在脸上已有肃杀之意,李济州出了酒店大门坐上提前安排好的车,向司机报了个餐厅地址。   黑色轿车低速绕过喷泉水池,并入B市晚高峰繁忙的车河中。   电梯一路上到指定楼层,泛着金属光泽的双侧门叮咚一声徐徐开启,入户门指纹解锁后推开,映入眼帘的是灰白调主打的现代极简装修风格,玄关到客厅一气打通,进门落尘区的大理石墙面上有泼墨晕染般的纹路,光线打过凝着天然的冷感,再往前走,入目一副巨大的油画铺陈,印象派风格,色彩斑斓明快,从某个特定的角度看去,不就是黄净之某张专辑的侧脸造型么。   顾西恩在原地徘徊两步,很快瞧出端倪,笑道:“嚯,看不出来你这么自恋呢。”又摸着下巴边欣赏边若有所思道:“……这个人风格明显的厚涂技法和色彩调配,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位对外宣称已封笔的天才画家吧?”   黄净之走到客厅将脱下的外套随手往沙发靠背上一搭,淡淡道:“不清楚,朋友送的。”   “哪个朋友?”   “李熵容。”   顾西恩转过身斜倚着墙,抱臂挑眉看向他:“他连你要搬出来住的事都知道?”   “聊工作的时候碰巧提到了。”   “什么工作还能碰巧提到这种隐私话题?”   黄净之走进厨房区域,打开冰箱里拎出一瓶斐泉,隔着中岛台抛给迎面走来的顾西恩,“你知道一个词吗?”   “什么?”   “淫者见淫。”   “……”顾西恩拧瓶盖的手一顿,没好气地损回去:“你也就在我跟前儿打打嘴炮,有本事冲李济州厉害去。”   黄净之微蹙起眉:“又关他什么事?”   “行行行,不关他事。”顾西恩喝了两口水,顿觉饥肠辘辘,揉着胃道:“有吃的没啊,瞧这冷锅冷灶的,就准备拿瓶水给我打发了?”   黄净之从善如流地拿出手机:“叫个外卖吧,你想吃什么?”   顾西恩白眼都快翻到天花板上去:“你随便点吧,能吃就行。”   好在这儿毗邻CBD商圈,黄净之图省事直接叫了附近自家酒店的送餐服务,那边不敢怠慢,约莫等了十多分钟,经理亲自送餐上门,菜肴装入餐盘摆上桌,顿时香气四溢,给原本还冷清到仿佛样板间的屋子染上一股烟火气儿。   兄弟俩对桌而坐,边吃边聊,一路从客厅延伸过来的玻璃落地窗外是B市华美璀璨的浩瀚夜景。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服妈同意你搬出来住的?”顾西恩给自己舀了碗老鸭汤,隔着餐桌问道。   他从小不在蒋婕身边长大,没接受过食不言寝不语的规训,但胜在吃相斯文,说话也娓娓道来,身上总有股黄净之不曾见过却倍感亲切的家常气息。   “我没说服,是她自己要同意的,可能也觉得儿大不中留吧。”   “噗——”顾西恩险些呛到,“这话说的,好像你是准备嫁出去一样。”   “……”这回轮到黄净之翻白眼:“你真是够了。”   顾西恩收敛笑意,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我可听说李济州要来B市了,这家伙真是铁了心要纠缠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黄净之垂眸拿勺子缓缓搅着碗里的汤,半晌才听不出情绪道:“随他便吧,我不搭理就是。”   “不搭理的结果就是嘴唇被人亲肿?”   勺子咣当一声丢进瓷碗里,黄净之终于怒了:“那次是意外!”   “就怕这样的意外往后会源源不断。”   “……”黄净之咬牙切齿道:“实在不行,你找人做掉他。”   顾西恩笑着摆了摆手:“得,不逗你了。”须臾间又换上一副认真神色:“其实我是想说,与其消极抵抗,不如主动反击,你们俩之前又不是没睡过,俩大男人演什么琼瑶剧,还搞得这么苦大仇深……”   他也不愧是有家室的人,思维跟黄净之这种刚开荤没多久的明显不在一个维度,张嘴就是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既然有这个生理需求,出去找也得挑一挑,有现成的干吗不用?他这么上赶着,完事你都不用额外付嫖资,是不是这个道理?”   黄净之这回是真呛到了,弯腰拍着胸脯猛咳几声,眼眶一圈都激红了,隔着桌子对他哥怒目以示:“顾西恩你真的——我服了,佩服得五体投地……”   顾西恩起身绕桌走过去,一边帮他拍背顺气一边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道:“我的傻弟弟,你也太纯了,我简直不信你是跑去娱乐圈混过几年的人。”   “娱乐圈也是有净土的。”黄净之强调。   顾西恩乜眼反问:“净土?什么净土,极乐净土?”   “……”   包厢内,叶杉站起身走过去,伸出双手跟李济州握了握,表情是对待客户那般的热情洋溢:“李先生够爽快,房子定好,后续交易过户的事,您如果不放心,也可以安排专人顾问来负责对接处理。这套房子位于黄金地段,隐私性高,配套的物业服务也是一流……”   李济州没兴趣听他说这些,只关注重点:“我什么时候能住进去?”   叶杉到底是专业的,微微一笑道:“手续齐全的话,一周后。”   李济州对这个答案显然是不满的,但该走的程序要走,他再着急也没用,点点头道:“好,我等你消息。”   叶杉又朝他伸出手:“合作愉快,李先生。”   一顿饭顺利搞定此行的目的,辞别了置业顾问叶杉,李济州坐齐臻的车回酒店,路上听对方问:“这就回去了?不找地方续摊儿?李少大驾光临B市,多少莺莺燕燕都翘首以盼呢。”   李济州只当他是奚落:“没兴趣,戒了。”   齐臻握着方向盘哈哈大笑:“看来这回是真栽了,不管怎么说,兄弟我祝福你。”   李济州:“借您吉言。”   车子开出一段路,李熵容的电话打来,这个时间点八成也是刚忙完应酬,李济州接起,“喂,大哥?”   “你托我送的礼物他收到了,”李熵容上来就直截了当道:“说很喜欢。”   李济州控制不住心头一颤,像是久置落灰的琴弦被路过的风拨动,嘴角肌肉牵起,脑海里跟着浮现出那张脸上露出明媚笑容的模样,丝丝缕缕的酸胀自胸口弥漫开来。   “……他喜欢就好,麻烦大哥帮我这个忙。”   “不客气。”李熵容跟堂弟讲话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这么贵重的礼物,你为什么不自己送?”   上扬的唇角缓缓回落,李济州凝眸看着车窗外B市的车水马龙,默了许久才道:“如果知道是我送的,他就不会说喜欢了。” 第六十九章 “你喜欢吗?”   劳斯莱斯打着转向灯驶过别墅区岗亭,饶是市中心寸土寸金地带的古澜壹号院,李熵容也不过每月就来住个一两次,喻隐跟在他身边七年有余,知道这男人只是看起来深沉持重一丝不苟,冰面下的激流永远难以揣摩深不可测。   车子穿过绿植葱郁低容积率的别墅区,拐进一幢前庭宽阔到可以跑马的复古红砖洋楼大门,主楼灯火通明,里头佣人显然提前得了信,已经准备妥当。   车停稳熄火,喻隐解了安全带准备下去为老板开车门,后座却响起一道沉静声线:“等等。”   喻隐顿住动作,毕恭毕敬道:“好。”   “喻隐。”   “嗯?”   “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李熵容看不见的视角,喻隐放在膝盖上的手神经质地颤了几颤,回答他:“……七年,零九个月。”   李熵容声音里透出些许笑意:“果然是学金融的么,对数字这么敏感又执着。”   其实还可以更执着,喻隐想,更准确的应该是,七年零九个月又十八天。   咔哒,后车门毫无征兆地开启,喻隐缓过神扭头看去,却见李熵容已经绕过车头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   驾驶座车门被男人一把拉开,一个物件猝不及防丢进怀里,颇有些分量,砸在腿上沉甸甸的。   “送你了。”   男人单手撑着车门微微躬身,他从来礼贤下士,骨子里的优良教养根深蒂固,说这话时嘴角是勾着笑的,却让喻隐神奇地从那张教科书般英俊无俦的脸上窥见一丝被刻意掩藏的怅然。   他在为谁伤心?   喻隐忍不住胡思乱想,又飞快遏制住了他的擅自越界。   “不打开看看吗?”   纯黑色天鹅绒质地的首饰盒,啪嗒一声掀开,剔透而又纯净的方形宝石切割面在车内幽暗光影下依旧折射出熠熠火彩。   那是一枚胸针,四周镶嵌数不清多少颗的钻石组成复古太阳花造型,托着那枚克拉数不菲的金丝雀黄宝石。   这显然是一件无比贵重的,并不属于他的礼物,喻隐猛地扣上盖子,仿佛再多看一秒都算亵渎,亦或庸人自扰。   他像接了只烫手山芋般将盒子递出,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异常坚定地拒绝了他的老板:“这我不能收。”   “拿去送女朋友。”李熵容直起身,手虚虚搭在窗沿垂眸看着他,甚至妥帖地补了句:“男朋友也行。”   今秋B市雨水异常多,还特爱踩着下班的点儿冲刷大地和晚高峰行人的神经,黄净之一路走走停停,二十分钟的车程足足挪了近一个钟头,还没到。   绿灯亮,旁边非机动车道骑电驴的外卖小哥迅猛冲出,后车轮扬起半人高的水花,黄净之目送他们自由地远去,心里想的是今晚大概率又要吃外卖了。   他搬出来住的事看似得了蒋婕的首肯,却在几日后招呼都不打地拨了个佣人过来,美其名曰负责照料儿子的日常起居。   第二天人就被送了回去,还代少爷捎了句话给夫人:如果想他了,打个电话,他随时回去请安。母子俩这暗戳戳的较量,最后以蒋婕生闷气不再搭理儿子告终。   此时此刻饥肠辘辘的胃开始叫嚣,黄净之油然而生出那么一丢丢的后悔。   好容易突出重围车开进小区,快驶入二号地库进口时,正前方又拦路虎似地突然出现一辆物流公司的箱式大货车,和路边停靠的一辆业主的SUV并排,严丝合缝地将道儿挡住。   黄净之不怎么耐烦地连按两下喇叭,前面车上跳下来一个手机举在耳边正打电话的卸货工人,顶着渐歇的雨势小跑过来。   他将车窗降下半扇。   那人跑近,一脸歉意道:“先生,您知道C区三号楼往哪儿走吗?这地儿我真头回来,客户电话又一直打不通……”   感情跟这儿守株待兔等问路呢。   黄净之曲肘搭着窗沿,指挥道:“你先往前挪挪。”   “哎,然后呢?”   “先腾个道儿,然后跟着我走。”   “得嘞。”小伙子憨实一笑,道了声谢转身跑回去。   C区三号楼,黄净之踩下油门时想,巧了,跟他同一栋。   电梯从负一层升上来,在一楼停下后缓缓开启,随之涌入一股潮湿阴冷的水汽,吹得黄净之缩着脖子将风衣领口拢了拢。   B市的秋天向来很短,这场雨过后大概率就要入冬了,他边低头划拉手机上的外卖APP边想,这时候要是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就好了。   有人往里进,黄净之头也不抬地后退两步往旁边挪了挪,对方步入后停在他身侧,电梯门却还敞开着,接着响起大件货物被推入轿厢的地面摩擦声,门口搬运工人忙不迭地念叨慢点慢点,空间被挤得略显逼仄,视野内的光线也陡然暗了些许。   黄净之下意识抬起了眸,就在那瞬间,眼前忽而横过来一条手臂,紧随其后的是搬运工大惊失色地喊出:“小心!”   那是一架约莫两米高的红木雕花穿衣镜,倾斜着直直砸向站在角落处的黄净之,电光火石间,被旁边迅速伸过来的一只手稳稳接住,指关节修长分明,因为用力暴出几道青筋,惊魂一刹那,他一颗心提起又回落,方才扭脸看向这位出手相处的邻居先生:“谢——”   话音戛然而止,黄净之瞳孔震颤脑袋发懵,这人怎么长了一张李济州的脸?   搬运工慌忙挤进来从他手里接过险些酿出血光之灾的穿衣镜,一叠声地说着对不起,黄净之看着这人借了点力道帮对方将镜子扶稳,回过头黑沉沉的眸子一瞬不错地望过来:“没事吧?”   黄净之定了定神,漂亮的眼睛慢慢重新聚起焦,却透出诘问的情绪:“怎么是你?”   李济州冲他很温柔地笑了笑,不答,又后退两步让出位置给进来的搬运工人,才扭头声线低沉道:“待会儿再说。”   电梯平稳上升,在某一层又停下,是搬运工的目的地到了,两名小伙子热火朝天地往外搬东西,但似乎人手不太够,最后那架重量可观的穿衣镜差点又脱手砸在地上。   李济州转过身,动作自然地将左手拎着的东西递给黄净之:“帮忙拿下。”   黄净之愣了一瞬,盯着眼前这只疑似保温桶的东西,蹙了蹙眉,面无表情地接住。   三人合力将穿衣镜顺顺当当地搬出电梯,两名小伙子边抹汗边道谢:“帅哥,你人真好。”   一声语调很轻却异常清晰地“切……”从轿厢内传出,落入李济州耳中。   门合起,电梯在沉默中继续上行,黄净之扫了眼楼层按钮,就只剩他自己的那层还亮着,对于李济州的突然出现,他先入为主地判了对方死刑。   “你跟踪我?”   李济州看着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无奈又哀戚:“非要这么说的话,也对。”   黄净之眼底蕴起薄怒:“你简直——”   “我也住这小区。”李济州截断他的话,语速不自觉变快,像是为了掩饰某种濒临决堤的情绪:“但不是这栋,在旁边,前两天刚搬来。”   黄净之想起他先前是讲过要来B市常驻的,原来并非随口说说,但那又怎样?李少爷可向来做什么都随性使然,玩这些深情把戏,不过信手拈来。   “……我知道你住在这儿,所以也选了这里。”他倒坦然,一上来就和盘托出,“其实今天是我第一次过来这栋楼,原本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他眸中闪过一簇像是孩童得到奖赏的雀跃神采:“我运气不错。”   黄净之终于又开口,冷冷道:“算我倒霉。”   “……”   说话间电梯叮咚一声抵达,门开了,黄净之迈步走出,余光注意到李济州定在轿厢内一寸未动。   于是他旋身,迎上他来不及收回的深情而又仓促的眼神。   “来都来了,进屋喝口水吧。”   入户门指纹解锁,步入玄关,头顶灯光自动感应调亮,黄净之边往里走边脱掉风衣外套,中央空调徐徐送风,温度打得刚刚好,驱褪一身寒气。   身后脚步声停,他回头,看见李济州就立在那副油画面前,轮廓深邃的侧脸被头顶暖黄色灯光笼着,脑海中掠过一丝错觉,他仿佛从那张脸上看到了几分难以揣摩的,介于喜忧之间的复杂情绪。   “这画……”   黄净之接腔:“是你大哥送的。”   李济州默了一息,转头看向他,目光炯然深沉:“你喜欢吗?”   “嗯。”黄净之点头:“很喜欢。”   他撂下这句,不等李济州给出反应便回身快步往厨房区域走,无所谓,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对方在听到这个回答后会作何表情。   “你想喝什么?”黄净之拉开冰箱,用对待普通朋友的语气问道:“我这里只有水和果汁。”   李济州走近,将拎了一路的保温桶放在中岛台上,答非所问:“有碗吗?”   往外拿矿泉水的手一顿,黄净之说:“有。”   保温桶盖子旋开,色泽诱人的海鲜粥清香扑鼻,最重要的,粥还是滚烫的。   李济州边拿勺子往外盛边刻意忽视黄净之满目的怔然,语调和缓道:“下午刚熬的,我想你这个点儿刚下班应该还没来得及吃晚饭,所以就带了。”盛好的粥被推至眼前,“尝尝还合不合胃口。”   黄净之仍愣着:“这是你……”   “不是我熬的。”李济州笑着坦白:“我把家里的一个老阿姨带来了,以后你有什么想吃的——”   “那倒不用。”嘴上拒绝得无情,手却拿过勺子舀起了粥,吹吹热气送入口中。   李济州不声不响地看着他小口喝粥,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对方初次被他带回湖景别墅那晚,那晚餐桌旁的落地窗外,成片的奥斯汀玫瑰开得太盛太热烈,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你还要喝水么?”   一句话将李济州飘远的思绪拉回现实,他定神,对上黄净之不掺杂一丝温情的眼眸,心口骤然一痛。   “不了。”他该知道进退有度,徐徐图之的道理,于是从吧椅上起身,隐匿心头苦涩,绅士又温和道:“那我先告辞,不打扰你休息。”   黄净之与他对视一两秒,垂眸舀一勺子粥,说:“嗯,慢走,不送。”   皮鞋踱地声由近及远,他听着他穿过客厅,走向玄关,拿起挂在落尘区衣架上的大衣外套穿好,手摁上门把——   “等等。”   李济州回头,通透开阔的大平层布局让二人的视线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毫无阻碍地再度对上。   “等我吃完了再走吧,你把保温桶拿回去,免得为了还它,我们还得再见一次面。” 第七十章 如果你需要的话……   之后的一周多时间,黄净之却再没见到过李济州,这让他开始怀疑对方说同住一个小区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当然他也没必要去纠结这种与己何干的小事,无非是晨跑路过隔壁那几栋楼时,脑海中不经意间闪过这些念头,像蜻蜓点水般转瞬间便了无痕迹。   那天晚上黄净之大约午夜才抵家,他白天一整天都在父母那儿,黄淮笙已经开始出现近事记忆消退的症状,但这些他自己是无知无觉的,只有身边至亲至近的人才能第一时间发现。   蒋婕对此BaN并未流露出特别哀伤的情绪,早在得知丈夫病情的那天,她就在日复一日地做着思想准备。她曾经会天真地以为黄淮笙这棵参天大树永远不可能倒,就像当年也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遽然得知了前夫因公殉职的噩耗,但世事总无常,半点不由人。   晚餐饭桌上蒋婕第一次开始过问集团的事,以往的她对这些从来闭口不谈,她需要轻盈而又纯粹的灵魂徜徉于艺术殿堂,就像向日葵扎根于泥土,却总是向往头顶明媚的阳光。   不过黄净之到底没有留宿,他从蒋婕几次三番看过来的眼神里觉察出了一些箭在弦上的情绪,和中秋节那天坐在从机场开往舅舅家的车上她想要表达的内容一无二致。   “什么事这么要紧,连在家里歇一晚的时间都没有?”   黄净之接过佣人递来的外套时,黄淮笙坐在壁炉旁的单人沙发上抬头看过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近来说话总是慢悠悠的,不像以往那样庄严冷肃,也许是因为大脑开始变得迟钝,这样想着,黄净之又觉得胸口一堵,连穿外套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有几份紧急文件要批复。”他倒没撒谎,一个多小时前助理罗雨萱发消息过来,因他白天不在,几份需要签字盖章的纸质合同已经直接送去了他公寓,明天一早来取。   黄淮笙笑了,欣慰多于苛责:“你现在倒是比我还忙,不过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黄净之点头称是,旁边蒋婕开口补了句:“忙归忙,别的事也要上上心。”   黄净之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和母亲的对视。   B市的十一月是很锋利的冷,车进了小区直入地库,单从停车位走到电梯口,急剧变化的温差依旧让黄净之冻得打了个哆嗦。   抵达楼层双侧门开启,映入眼帘的一道黑影吓了他一跳,定神看去,竟然是裹着大衣靠墙闭目养神的李济州,听见动静刷地睁开眼,眉宇间掩着很深的疲惫,却扬起唇角冲他笑了起来。   有一瞬间黄净之感觉心口某块石头神奇地得以平缓落地,却还是露出了错愕表情:“你怎么在这儿……”   这小区是一梯一户,安保极其严格,每栋楼下面都有保安前台,外人进出需说明来由并与业主确认并登记访客信息才放行。   “我给你发了微信。”李济州用平铺直述的语气道,甚至在为黄净之找理由,抑或是给自己寻台阶:“你应该在忙,所以没回我。”   黄净之走出电梯,双手抄着外套口袋与他面对面站着,离得近,才终于看见他眼睛里清晰无比的红血丝,。   许是注意到了他变化的眼神,李济州笑得温和,并细致又周到地解释:“这几天回了趟N市,有些紧急事项需要我亲自出面处理,今晚的飞机回来的,在一楼等了等,正好碰见了来给你送文件的助理。”   因他这句话,黄净之目光又上下逡巡一番,男人穿着偏商务风的西装三件套,像是刚从会议室里出来,只在外面加了件黑色长款的羊绒大衣,这穿法抵御N市的寒风尚可,到了B市,实属难顶。   可他就这样站在室外硬生生等了数个小时,守着一条石沉大海的微信,像个鲁莽的傻子。   “既然那么忙,为什么还偏要跑来B市办公?”黄净之则像个油盐不进冷心无情的机器人,对他旁敲侧击投注而来的温柔与示好视若无睹,“安安心心地待在N市不是更好?”   李济州目光沉沉地凝视着面前人的脸,突然抬起手想去搭他的肩,却半路触电般地收回,前额梳起的刘海落下两绺,给他的神情更添几分落寞:“……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   像他这样的人,深情款款起来是很致命的,黄净之不知道他以前那些情人会如何应对,但此时此刻的自己,需要别开脸深呼吸才能定住摇摇欲坠的心神。   “李济州,如果你觉得用这种方式就能打动我……”   衣料摩擦声起,下一刻黄净之被大手拥着跌进男人的怀抱,双臂足够紧地将他禁锢住,大手压着脑袋埋入颈窝,一呼一吸间皆是那股熟悉的冷冽香水糅着极淡烟草味儿的气息。   “当然……当然……”他低声连念两遍,声音里尽是苦涩,“我也没觉得自己那么轻易就能获得原谅,但可不可以偶尔给我一些奖励,就像现在这样,让我抱一抱……”   黄净之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了半晌,接着挣出怀抱,其实根本不用使力,只是稍微在男人怀里动了动,李济州便立刻松开了钳制,像是晚一步就会被讨厌。   但手掌还恋恋不舍地扣在腰上,穿过羽绒外套锁住窄细的腰肢,隔着毛衣传递着滚烫的体温。   “抱够了吗?”   “不够……”终究无法强迫自己说出违心的话,容他从怀中撤离已经耗费了极大的意志力,“怎么可能够?”   “但是我要开门进屋了。”黄净之面无表情道:“外面很冷。”   电子指纹锁响起一串机械欢迎音,推门步入,已经供了暖的室内温度宜人,黄净之脱下羽绒外套,听见背后跟进来的脚步声,接着门砰地被带上。   他头也不回地奚落:“你是无家可归了么?”   “如果真是如此,”李济州道:“你会收留我吗?”   “不会。”黄净之不假思索地答:“我这里既不是收容所,也不是垃圾回收站。”   李济州不仅对他的冷嘲热讽完全免疫,甚至还能从善如流地接梗自黑:“嗯,我就是有害垃圾。”   “你对自己的定位早这么清晰就好了。”   “以前眼盲心瞎,现在开始改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黄净之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走到高耸的实木酒柜前取下一支波尔多干红,侧过脸问:“你喝酒吗?”   他过于平静淡定的口吻让李济州愣了愣:“我记得你不怎么喝酒。”   “以前不喝,是因为唱歌要保护嗓子。”黄净之自顾自地拿出两只高脚杯,取出玻璃酒塞,边往杯子里注酒边轻描淡写道:“现在没必要了。”   一杯递出,黄净之半倚着水吧台,长腿交叠,姿态放松又自然,却让李济州的心沉了沉。   “其实想一想,我也不能一直对你冷眼相待,毕竟咱们两家还有生意合作,不好彻底撕破脸的,”他稍稍倾了下杯子,是一个干杯的动作,“还是要和气生财,你说对不对?”   李济州定定看着他,好像从进门后到现在的几分钟时间里,黄净之的内心经过了一轮他无从知晓的变化,抑或是更早,追溯到生日宴那天马场上的相见,在父母出现后与他刻意拉开的距离,黄淮笙锐利而又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切都有迹可循,是他太蠢,总要迟一步才能幡然领悟。   但这真相太残酷,就像那晚顾西恩再直白不过的话,他现在面临的不仅仅是求得黄净之的原谅,还有,怎么都越不过去的现实。   玻璃杯底磕在大理石台面上笃地一下,李济州伸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掌心下的皮肤颤了颤,却并未挣脱。   “何必说这种话呢?”他从眼底涌上一抹赤裸的悲伤和心疼,“如果在我面前你也要装得这样辛苦,那我宁愿离你远远的。”   黄净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片刻后撤走视线仰头将剩下的酒一口干掉,甩开他的手,也拔高了音量:“随你的便。”   李济州没让他轻易得逞,绕过吧台大步流星地逼近,双手握住肩膀将人困在自己和酒柜之间,咄咄逼人地看进他眼睛里:“那你又何必放我进这道门?你内心深处又在期待什么?是遵从父母的意志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结婚?你真的想么?”   黄净之面色刷地一白,抬手用力搡开他,李济州后退两步,臂肘撞倒了水吧台上的红酒杯,砰地一下炸开刺耳声响。   这一声也让李济州醒过神,他确实在努力改变,满腔难以消解的情绪被竭力压了回去,绷紧的双肩陡然卸下力道,颓然抹了把脸,嗓音涩涩道:“抱歉,我……”   剩下的话哽在喉头,听见黄净之冷冷地甩来逐客令:“滚。”   李济州仓促移开视线,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抬脚走过去蹲下身,将碎掉的玻璃酒杯捡起,须臾间已恢复了平静,又或者也在伪装。   “你家有垃圾袋吗?”他若无其事地问:“我把这里收拾一下,免得割到你。”   屋子都是钟点工定期上门打扫,黄净之自然不知垃圾袋的去处,身后响起开橱柜的动静,接着一只浅口盘递到李济州眼前,“用这个装吧。”   李济州终于失笑,单手支着膝盖仰头看他:“你们家用盘子装垃圾啊?”   黄净之木着脸道:“那你别管了,明天有钟点工上门处理。”   李济州直起身,自行走到厨房区域,拎过角落里洁净如新的垃圾桶,又挨个橱柜翻过来,最后找到一包未开封的厨房用纸,想必也非黄小少爷置办的物件,大抵是物业管家或者家里佣人准备的,但好歹聊胜于无。   黄净之冷脸立在旁边像是监工,看着一身西装革履的李济州手法娴熟地将地上那摊碎玻璃和红酒汁处理了。   甚至还点评:“活儿干得不错,万一哪天破产了,可以去应聘钟点工。”   李济州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那我可贵得很,一般人请不起。”   “因为还附带其他服务么?”黄净之抱臂倚着酒柜:“比如暖床?”   李济州深深地看他一眼:“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 第七十一章 他的前男友   拉起遮光帘的会议室里坐满了方申分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因前几日总裁又回了趟N市总部,述职会议便推到今天才启动,这些素日里无组织无纪律惯了的人揣着忐忑,同僚在前方投影幕布前述职,他个个噤若寒蝉,连李济州的脸色都不敢看。   只有做会议记录的助理卢敏莉注意到了李济州时不时掩嘴咳嗽的动作,好在分公司本身业务量不多,一个小时结束会议后,卢敏莉收起电脑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济州后面,走了一段路才试探着问:“李总,你是不是感冒了?”   话音落,李济州又以手抵唇咳了一声,带着很浓的鼻音道:“嗯,小感冒,已经吃过药了。”   “去医院看了吗?”卢敏莉建议:“这季节是流感高发期,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好。”   “看过了。”李济州随口搪塞,疾步走回办公室。   坐进办公椅,李济州长长出了口气,脑海里过着方才会议上的内容,分公司作为办事处一般的存在,业绩向来是锦上添花里的那朵无足轻重的花,但他既然敲锣打鼓地来了,就不能单是个摆设,必须得做出点成绩,堵住董事会那帮老家伙的嘴,也为不久的将来他要做的那件事夯实基础。      一直捱到晚上,李济州从逐渐昏沉的大脑和呼吸间愈加灼热的气息中觉察出,他可能是发烧了。   在N市一个电话就能叫家庭医生上门解决的问题,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李济州也只能上网搜了个就近的医院,准备挂个急诊吊水。   司机把车开出来在公司楼下等着,出了电梯一股凛冽寒风吹得人快要窒息,发着烧的人更加惧冷,李济州裹紧外套坐进后座,手机却在这时震动起来,他掏出一看,屏幕上显示着顾西恩的来电。   “李总?”   “嗯,什么事你说。”他待人接物向来绅士,即便先前受过不少顾西恩的奚落。   “你最近在B市吧?”   “对。”   “那太好了。”顾西恩松了口气,接着说:“你现在有时间去净之那儿看看吗?”   李济州心头一跳:“他怎么了?”   顾西恩叹道:“唉,他下午原本是回去看望黄董的,却不知怎么的父子俩又吵起来了,我猜应该是跟催他尽快成婚有关,因为我妈打电话过来也提了这事,还说净之被当着来做客的几个亲戚的面儿挨了黄董一巴掌,然后开车走了。但这事说来也奇怪,净之以往也不是没被催过,怎么这次反应这么大……”   这句话像巨石重重撞击在李济州心口,为什么?怎么想都是因为他昨天在故意激将的语境下说出的那番话,他没料到自己的口不择言会在黄净之内心掀起这样大的触动。   “那他现在?”   “我不确定他在哪儿,也许是回了市中心那套房子,也许在其他地方,我人不在B市,他也一直不接电话,所以——”   “交给我。”李济州沉声道:“我在路上,现在就过去他那儿,另外麻烦你把B市他可能会去的地方列一份清单发我。”   挂了顾西恩电话,李济州让司机改道回住处的小区,对方一愣,“老板,不是要去医院吗?”   “先不去了。”李济州哑着嗓子道:“有更重要的事。”   二十多分钟后,李济州摁响了黄净之家的门铃,楼下保安经过这两回都已经眼熟了他,又知道他是另一栋楼的业主,直接免登记就给放行了。   等了三五分钟,里头无人应答,手机也持续不接,李济州心慌意乱,又跑下去询问保安是否留意到十七层的业主今晚回来过,保安已经换了一轮班,摇摇头说没注意。   那边顾西恩发了几家黄净之在B市偶尔会光顾的几家店,都是隐私性极高的会员制,李济州不确定能不能进,但迫切想找到黄净之的念头让他顾不上在意这些,大不了硬闯。   就在李济州急冲冲赶赴第一家店的路途上,黄净之那久未回应的手机终于被接通,只是里头的声音不太对,是个陌生人。   开门见山第一句还是质问李济州的:“你哪位?”   李济州心一凛,声音跟着阴沉,裹着不可撼动的压迫感:“这话应该换我问你,让手机的主人接电话。”   “他现在接不了。”那边轻笑着,很是挑逗,“抱歉哦,先生,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让他接电话!”   突然高昂的怒吼连前座的司机都好险被吓到方向盘打滑,那边顿了顿,说:“可是先生,手机的主人给你的备注是,有害垃圾诶。”   李济州压了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你告诉我地址,有备注最起码能证明我是他朋友。还有,我劝你别动歪脑筋,他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   “好吧。”对面人像是玩够了,恢复正常语气道:“我家队长心情不好,所以喝多了,随随便便把他丢给坏人我是不放心的,先介绍一下你自己。”   李济州深呼吸一个来回,忍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和即将告罄的耐心,一字一顿道:“我叫李济州,是他的前男友。”   对面夸张地发出一个感叹的音节,没头没尾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花好月圆啊。”   挂断电话,颜砚扭头看着仰靠在沙发背上以手遮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醉倒了的黄净之,兀自感慨道:“队长啊队长,原来你跟小白的感情路都这么坎坷,啧啧……谈恋爱果然折磨人,还是搞事业最开心。”   李济州在B市那条闻名遐迩的酒吧街上找到了颜砚指路的那家,兴许是对方提前打了招呼,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甚至已经有服务生在电梯口等候许久,听他报了大名后,引着他径直通往包厢。   进去第一眼李济州就看到了茶几上横七竖八的酒瓶,来了两个深呼吸,颜砚在沙发旁朝他招手,很快一愣,乐道:“原来就是你啊。”   李济州也认出了这位就是上回在私房菜馆碰见的那个,确定是黄净之的朋友无疑,再看偌大的包厢只有他们两个人,稍稍放下心,走过去扫了眼满桌的酒瓶子,问:“他喝了多少?”   “没多少。”颜砚道:“队长酒量不行,两三瓶啤的就倒了。”   “其余都是你喝的?”   “哪儿能啊,我又不是牛,几个练习生小孩喝的,队长心情不好么,我带点人过来热闹热闹。”   李济州刚刚降下的血压蹭得又上来了,冷冷瞪了颜砚一眼,走过去动作轻柔地拉开黄净之盖在眼睛上的胳膊,靠近了问他:“难不难受,我现在带你回家?”   黄净之闭着眼睛摇头,也不知有没有听出他的声音,很倔地说:“不想回。”   “好,不回。”李济州毫无原则道:“那你也不能这样睡,明天起来会头疼的。”   他声音既是刻意放轻,也带着有气无力的沙哑,包厢暖气打得很足,黄净之喝了酒更觉得燥,李济州滚烫的掌心贴着手腕处的皮肤,被他难受得挥开了。   若是以往,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自是不在话下,可此刻他烧得头脑昏沉四肢酸痛,怕稍不留神再把人给摔了,于是朝颜砚挥了下手。   颜砚现如今也是娱乐圈炙手可热的金牌编导业内大拿,素来都只有他对人呼风唤雨的份儿,被李济州招呼小弟一样地使唤,人都愣了。   那边李济州不耐拧眉:“过来帮个忙,我的车就在门口停着,帮我一起扶他出去。”   颜砚双腿跟不听使唤一样起身走了过去。   黄净之很少喝醉,因为都是浅尝辄止,当艺人那会儿就自律得可怕,不过更取决于他从小养成的家教,君子律己又慎独,不允许自己在任何场合出现任何逾规的行为。   所以一旦喝醉,仿佛骨子里被压抑的本性暴露出来,变得好不讲道理又难以沟通。   “……我不回家,别碰我……”   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话,挥舞着双臂好几次都差点好险抡到李济州脸上,最后被他找准时机擒住手腕摁在头顶,黄净之不悦地蹙起眉,睫毛颤抖几下睁开迷离醉眼,与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四目相对。   但还是说,“我不想回家。”只是声音里平白多了几分委屈。   “不回家。”李济州柔声道:“去我那儿。”   一旁的颜砚:“……”   你还挺会偷换概念。   黄净之眨眨眼,迟钝地思考几秒,终于纡尊降贵地松了口:“……也行。”   出了酒吧大门,深夜天寒地冻,说话间已经能哈出隐约的白雾,李济州体温滚烫,像个天然的火炉吸引着黄净之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靠,于是顺手拦腰将人半拖半抱地塞进车后座,做完这一切,他撑着车门缓了缓,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队长我就交给你了。”颜砚拿出手机晃了晃,“加个联系方式吧,万一你把我队长拐跑了,我好去报警抓人。”   李济州勉强扯开嘴角笑了笑,报了串手机号,颜砚拨通确认后,比了个手势:“Okay,回见。希望我们下次还能有机会再见。”   车子在深夜的路面上平稳行驶,李济州单臂搂着睡着的黄净之,下巴抵在他发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心境。也许是贪恋他身上的热源,怀里的人猫一样把脑袋埋进他大衣领口,呼吸声清浅。   司机到底关心老板的身体状态,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试探着说:“李总,要不我们顺道先去趟医院?”   李济州搂腰的手臂紧了紧,道:“不用,先回家吧。” 第七十二章 只要不是我。   黄净之是被接二连三的减速带颠醒的,但人醒了脑子没醒,从李济州怀里挣出来问这是哪儿,像是醉迷糊了,连自己家小区都认不出来。   出了电梯,是李济州从N市带来的厨娘秀姨开的门,已经得了吩咐提前备好了醒酒汤。   秀姨帮忙把黄净之扶到沙发前躺下,转身去厨房盛汤,不经意瞥见李济州烧得绯红的脸,一愣,误解道:“少爷你也喝酒了?那我多盛一碗来。”   “我没喝。”李济州摆摆手,一屁股坐进沙发,轻描淡写道:“有点发烧。”   秀姨忙走过来用手背探他的额头,只一下就惊了:“哦哟,烧着这么厉害,可怎么是好!”   “小点声。”李济州下意识提醒,结果一扭头觑见黄净之躺在旁边长沙发上侧过脸正静静地盯着他看。   李济州心口泛起一阵过电般的悸动,不确定他这会儿是醉着还是醒了,想靠近摸摸他的脸,又怕把感冒病毒传染给他。   那边秀姨从厨房端来醒酒汤,搁在茶几上,心里又惦着自家少爷,却听李济州道:“先照顾他。”   秀姨只好走过去伸手欲扶黄净之坐起,下一秒却见他自行撑身坐直,并很有礼貌地对秀姨道:“谢谢,我自己来。”   李济州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已经醒了酒。   那边秀姨跑去翻药箱找退烧药,只剩下两个人的客厅突然安静下来,黄净之喝了两口醒酒汤,转头看着李济州问:“你感冒了?”   “嗯。”李济州笑了笑:“所以你得离我远一点。”   黄净之收回目光,轻飘飘道:“那刚刚抱了一路怎么算?”   李济州:“……我以为你醉了。”   黄净之:“我确实醉了。”   “为什么突然跑去喝酒?”   黄净之放下汤碗,“就当是以前拘束太久了,想放飞自我吧。”   “你想放飞自我的仅仅只有喝酒这一件事吗?”   “当然不止。”黄净之再度看向他,头顶灯光落进那双清澈如洗的眼眸,里头翻涌着诸多情绪,“但只有喝酒这件事,要付出的代价最小。”   “我突然理解了,”高烧让李济州肉体受着煎熬,思维却在这一刻愈加澄明,“当初确实是你甩了我,因为你本来就没打算能和我长久。”   “对。”黄净之说:“我不可能当一辈子白桦,但是,你有权去找寻真正属于你自己的白桦。”   心脏遽然痉挛,一种鲜明的钝痛顷刻间蔓延全身,远比高烧来得更加迅猛,李济州闭了闭眼:“只要不是你?”   “嗯,只要不是我。”   “如果你说的那个代价,我付得起呢?”   秀姨翻出退烧药端着水出来,丝毫未觉察出客厅里突然凝滞的气氛,她看着李济州将退烧药用水送服,稍稍放下心,又扭头对黄净之道:“这位小少爷今晚要留宿吗?”   “不。”黄净之摇摇头,“时间很晚了,我先告辞,谢谢你的醒酒汤。”   秀姨哎哎了两声,看着黄净之起身往外走,表情欲言又止的,最后还是忍不住说我去送送,接着快步跟到了玄关处。   黄净之余光瞥见,投来疑问的眼神。   秀姨走近了压低声音道:“先生,您跟少爷是朋友吧,如果方便的话,今晚能不能留宿?”她或许也觉得自己这要求过分,忙解释:“我怕夜里少爷的烧退不下去,万一烧迷糊了需要送医院,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而且看少爷表情,也是想留你在这儿住的,只是拉不下脸,那我就替他开这个口。”   黄净之抿了抿嘴,心说真烧迷糊了打个120急救不比我好使,但身体却鬼使神差地转了过来,“好。”   就当还他从酒吧把自己带回来的人情好了。   看他去而复返,李济州愣了愣,以为自己高烧出了幻觉,“你……”   黄净之面不改色地走回沙发前坐下,端起面前的醒酒汤,编了个蹩脚的借口:“这汤挺好喝的,我回来再喝一碗。”   李济州嘴角忍不住勾起,稍稍压下方才充斥了满腔的苦涩,“你可以慢慢喝,不着急。”   黄净之咽下第二碗汤,扭头看着仍旧靠坐在沙发上抱臂静静盯着自己的人,“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退烧药多少起了点作用,李济州此刻确实困意袭来,却仍要强撑着,就是为了看他吃瘪,什么破男朋友,不过是个幼稚鬼。   “客人还在,我怎么好意思睡觉。”   那边秀姨张嘴欲解释,被黄净之一个眼神逼了回去,他可不想让李济州知道自己是心软答应了留宿,只想等对方赶快去睡,明天一早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客人不会跟一个病人计较。”   “病人有这么好的待遇吗?”   好鸡贼的人,明显是想挖坑给自己跳,黄净之把勺子往碗里一撂,木着脸站起身道:“那不耽误你睡觉,我先走了。”   秀姨一下就急了,这先生怎么出尔反尔,却有人比他更急,李济州立马缴械投降:“别走,我睡,现在就去睡。”   言罢猛地站起,却眼前一黑,整个人直直朝前倒去。   秀姨吓得大叫:“哎呀!”   黄净之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过去架着胳膊稳稳将他扶住,好在李济州并未完全昏迷,只是高烧带来的短暂眩晕。   “不用扶。”他还惦记着自己会传染给黄净之,抽出胳膊推他离开,“别靠我那么近,万一是流感呢。”   “要传染早传了。”黄净之拉起他胳膊绕到自己肩上,不容拒绝道:“你卧室在哪儿,我扶你过去。”   “这边这边。”秀姨忙带路,这套房子比黄净之那套更大,上任屋主是个七口之家,三代同堂住起来都绰绰有余,如今只住了李济州和秀姨俩人,难免空旷寂寥,穿过一条长而深的走廊,尽头处是主人房,实木门推开,先步入的是个半书房半起居室的空间,再左拐才通往卧房。   毕竟男女有别,秀姨没跟进来,黄净之架着李济州将他放倒在床上,立在床畔抿了下唇角问:“你要洗澡吗?”   李济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没力气了,怎么洗?”   黄净之扭脸往外走,“那就不洗,晚安。”   “等等。”   黄净之回头。   李济州靠在床头定定望着他:“你今晚是因为关心我才留宿的吗?”   黄净之显然还在坚持:“我没有要留宿。”   李济州也显然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恳求:“明天早上用过早餐再走好吗?秀姨厨艺很好,你也知道的,想吃什么跟她点。”   黄净之默了须臾,终于妥协:“好。”   他走出主人房,顺手将门掩上,后脑勺抵着墙壁深吸一口气,秀姨从旁边客房出来,她手脚麻利,已经将被褥什么的都准备好,轻声对他道:“先生,谢谢你今晚能留下来。”   她这样诚恳,到让黄净之有些难以应对。   夜很深了,秀姨回了自己房间,走廊的灯一盏一盏熄了下来,四周坠入黑暗,只剩主人房虚掩的门里透出一线光。   黄净之倚墙抱臂站着,听周遭万籁俱寂,整理心头层叠的思绪,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过身重新推开了那扇门。   脚步踱在提花羊绒地毯上静寂无声,卧房的床上,李济州躺在那里算是和衣而眠,大抵也是不舒服的,英挺眉峰微微蹙着。   黄净之搬了张椅子在床畔坐下,手从被褥边角伸进去抓住那只仍旧烧得滚烫的手掌,大拇指抵住掌心摩挲,睡梦中的人似乎有所觉察,收拢五指紧紧攥住。   他是那种很容易喝醉,但清醒后就会持续精神亢奋一连好几个小时都睡不着的体质,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还是在他违逆父亲意志跑去娱乐圈当练习生的时候。   他被公司安排参加了一档选秀节目,当时还没有遇到Bathory的另外两位,被赛制强行拼凑在一起的组合以及队友,自然毫无默契可言,如果不是他人气最高以一己之力带着那支烂组合冲进前三的话,或许也不会被怀恨在心。名次排出来那晚,久未谋面的经纪人才终于出现,领着他们这群即将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吃了顿大餐,聚餐么,少不了要喝酒,黄净之先前就因为和其他几位队友三观不合关系疏远,被队友粉在某瓣盖楼怒骂他清高自傲不合群,彼时圈内也皆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那天饭桌上实在推脱不得,他只好配合着喝了杯啤酒,当时年轻,更加不胜酒力,说是一杯倒也不为过,后半截他是被队友扶着躺在包间沙发上睡过去的。其实他只睡了十多分钟,酒就慢慢醒了,神智也愈加清明,但就是没办法睁开眼,因为在场的一桌子队友,每个人,都在讲他的坏话。   后来那群塑料队友全都泯然于众人,可他这个一喝酒就精神亢奋的体质却保留了下来。   黄净之在李济州床边守到后半夜,看他烧完全退了下去,才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只是往外抽出那只被攥了许久的手时,费了老半天劲儿。 第七十三章 请允许我和你一起面对   李济州一觉睡到天明,梦里黄净之冲他甜甜地笑,还主动投怀送抱,醒来后烧退了人也精神了,一整个容光焕发生龙活虎。这也全仰仗他身体底子好,说句壮如牛一点都不过分,换了别人顶着高烧再经昨晚那一番折腾,不傻也得迷糊两天。   他翻身下床,边往浴室走边脱衣服,揉皱的衬衫西裤剥落后在门口堆叠,花洒水声淅沥,一片白雾氤氲中,李济州闭目仰头,短而黑的刘海朝脑后一拢,任水流沿着肌理线条流畅分明的肩背冲刷而下。   不对……他倏然睁开眼,用力抹掉满脸水珠,脑海深处某些散落的意识总算迟迟回炉——   等等,昨晚黄净之是不是在他这儿留宿了?   客厅旁边的半开放式餐厅里,秀姨哼着小曲儿将早餐摆上桌,鲜香扑鼻的生滚鱼片粥配刚出锅的蟹粉水晶蒸饺,煎蛋两面金黄形状完美,切好的鲜橙火龙果摆盘精致,还有一杯热牛奶,都是些家常的餐点,却处处透着用心。   黄净之洗漱完毕,套了身秀姨昨晚放在床尾凳上的浅灰色丝绸睡衣从客卧出来,先下意识瞄了眼主人房,屋门紧闭着,料想里面的人还未起床,于是转身循着动静慢步走去客厅。   睡衣是照李济州的尺码买的,两人身高相仿但体型有差,他穿着稍显松垮,两边肩线略微下滑,像极了男友衬衫,丝绸面料柔软轻盈,随着走路的动作飘逸鼓荡,描出纤薄劲瘦的腰肢线条。   秀姨听见脚步声扭脸看过来,笑眼弯弯道:“小先生起床啦?昨晚睡得好不好?”   她是标准的南方女性骨架,纤瘦而娇小,许是经年累月跟厨房打交道,身上沾染着寻常烟火气,莫名给人以亲切感。   黄净之迟钝地点了点头,意识到这样很没礼貌,又开口道:“很好。”   其实他将近凌晨两点才回房,怕睡过头,还给自己定了个闹钟,此刻困劲儿未消,大脑一片混沌,人仍处于梦游状态。   那边秀姨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带点南方水乡吴侬软语的口音,他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立在走廊跟客厅的交界处发癔症。   “……小先生?”   黄净之醒过神:“嗯?”   “快过来吃早饭呀,你不用等少爷,他应该还没起呢……”秀姨说着又忧心道:“一晚上了,也不知烧退没退。”   “别担心,已经退了。”黄净之脱口而出。   得亏秀姨没听出不对劲,连声念叨着那就好那就好。   黄净之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落座,扫了眼满桌的丰盛,其实不大有胃口,他掩嘴打了个哈欠,那边秀姨已经去取了碗碟筷箸递上,“快尝尝看。”   盛情实在难却,黄净之不想拂她心意,象征性地喝了两口粥,心里盘算着告辞的话术。   他背对着走廊方向而坐,睡衣领口宽松垂顺,随着低头的动作露出一小截白皙纤长的脖颈,慢吞吞喝粥的模样恬静中透着惫懒,李济州边钉袖扣边往餐厅走,迎面被这一幕冲击地屏息驻步,在原地足足怔了好几秒。   秀姨先看到他,张嘴欲喊,被李济州眼神示意,忙噤了声。   黄净之盯着面前满满的一碗粥,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余光里影子一晃,冷冽的薄荷须后水味儿笼罩下来,椅子腿轻微摩擦地面,李济州在他右手侧入座,刚起床的声线低沉沙哑,喉结滚了滚吐出一个音节:“早。”   黄净之觑过来一眼,当即愣了愣,眼前这男人一身衬衫西裤,温莎结加钻石袖扣,连发型都特地捯饬过,打了发胶抓出狼奔头,乍一看不像是来用早餐的,倒像是要去纳斯达克敲钟。   秀姨转身去厨房拿碗筷,李济州取了热毛巾边擦手边道:“谢谢你肯赏脸留下来陪我吃早餐。”   黄净之心说:那你也不用打扮成一幅接待外宾的派头……   他轻咳一声,搅了搅碗里的粥:“我吃完就走了。”   李济州没有立刻吱声,接过秀姨递来的热茶先抿了一口,才说:“我们能谈谈么?”   黄净之舀粥的动作微妙一滞,“谈什么?”   “昨天你哥打电话给我,”李济州盯着他的侧脸,语调和缓:“说你跟家里人起了争执,是因为这个才心情不好去喝酒的吗?”   黄净之脸色沉了沉,顷刻间又建起城墙堡垒,一副不想深聊的抵触姿态:“和你没关系。”   李济州失笑,好歹言辞委婉了些,不再是关你屁事之类的话,目光落到他面前已然凉透的生滚粥上,默了一两秒,胳膊一伸,五指扣着碗口将粥拿了过来。   “不吃就别糟蹋粮食。”说着却又将热牛奶推过去,“好歹把这个喝了。”   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然后就着黄净之用过的碗勺泰然自若地开始吃剩下的粥。   秀姨端着盛粥的托盘从厨房过来,看到这一幕,又默默退了回去。   李济州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剩下的大半碗粥,又拿筷子夹起一只蟹粉蒸饺,他吃相是极好的,文雅而专注,让同桌的人无端觉出食欲,黄净之原本不声不响地看着,见他将蒸饺一口塞进嘴里,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李济州转过头,表情似笑非笑,伸手又夹过一只蒸饺,放进他面前的餐碟里。   完事也不说话,继续吃自己的。   等秀姨再从厨房出来,满满的一盘蟹粉蒸饺已经被俩人分食干净,黄净之吃掉了三个,剩下的全进了李济州的肚子。   用罢早餐,黄净之起身回房换衣服,怕李济州想续着刚刚的话题接着找他聊,但这事根本没法聊,甚至会让他感到羞耻,被李济州知道做回黄净之的自己非但没有自由,更加没有违逆父亲的勇气,这也太丢人了,不是吗?   黄净之回到客房,拿起丢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满屏的未接来电堆叠,有助理的,蒋婕的,甚至还有董秘郑军平的,黄淮笙才不会给他打,他只会高高在上地等着自己回去认输,而且向来耐心十足。   深呼吸一口气,抬手开始解睡衣扣子,耳后倏而响起咔哒一道清晰的落锁声,黄净之猛地转头,瞳眸随之一震,李济州拔掉插在锁孔上的钥匙,抬脚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   黄净之揪着衣领疾步后撤,直到双腿抵住床沿,面若寒霜却色厉内荏:“站住!”   李济州身形应声一顿,停在数步之外,目光深沉而又平静地看过来,“我说了,想和你谈谈,就几分钟的时间,说完就放你走。”   黄净之的声音一瞬间冷下去,从内心深处升上来一股焦躁与烦乱:“我不是很想听。”   李济州扬手,将钥匙往两人中间的矮几上一丢,咣当一声,然后听他说:“那选择权给你,是开门离开,还是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黄净之绷着脸与他对视须臾,一个箭步冲过去伸出手,却还是不够快,李济州先他一秒抢过钥匙,挥臂扔上了高耸的衣柜顶部。   像在逗猫。   黄净之彻底怒了,看都不看地一把抄起矮几上的装饰木雕用力朝他掷过去,大吼出声:“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李济州偏头躲开,眼底裹着迷雾一样幽深的情状。   黄净之发泄完仍觉未够,又飞起一脚将矮几踹开半米远,压抑多时的情绪开了闸般地一发不可收拾:“好,好,都要跟我过不去,耍人很好玩是不是?当我没有心,不会痛,那请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你们才会满意!”   回应他的是李济州冲上来一把将他抱住,惯性推着他们以相拥的姿势跌进床铺,乳胶垫剧烈弹动,像风浪中摇摇欲倾的小船,四肢被牢牢压住,黄净之想挣扎,却被更紧地摁进怀中,大手按着后脑勺将他的脸埋向肩窝,亲密的吻不停落下,从额头一路吻到耳垂,男人低哑的嗓音透过胸腔共鸣沉甸甸地撞击着耳膜,激起身体轻微的战栗。   “发泄出来,就像这样,发泄出来就好了,对不对?”   黄净之脑袋嗡地一下,伤口被迫曝晒,他狼狈不堪又丢盔弃甲,于是更加发了狠地用力去踹他的小腿肚,情绪顶上临界点的行为毫无章法且没轻没重,李济州吃痛闷哼一声,圈着人的双臂不见丝毫松动,大手扳过下颌,他低头以吻封口,舌/尖撬开齿缝,带着一贯的攻城略地的霸道。   不知过了多久,黄净之才被放开,他仰起头,有一瞬间的失神,灯影重重落入眸,修长白皙的脖颈线覆着一层暧昧的薄红,凌乱发丝铺在深灰色床单上,望着天花板大口呼吸,像一尾被搁浅的鱼。   “你很清楚自己的性向,这辈子都不可能遵照父母的意志完成一桩注定荒唐的婚姻。”李济州抓起他的手,十指相扣压在掌下,“藏在水面下的秘密迟早要被揭晓,等那天到来时,无论炮火还是鲜花,请允许我和你一起面对,好不好?” 第七十四章 不要让我言而无信   会议结束,众人鱼贯而出,助理罗雨萱边整理怀中文件边亦步亦趋地跟在黄净之身后,悄声说:“小黄董,早上一楼前台又收到送你的花了,这礼拜第五回了吧,据说今天的主花是黄金海岸玫瑰,好大一捧。”   黄净之八风不动道:“看不出来你对花的品种这么有研究。”   罗雨萱笑了:“还不是这位勇敢追爱的小姐太会送,每天都是不同品种的玫瑰,昨天戴安娜,前天曼塔,大前天是金枝玉叶,周一又是什么来着……”   勇敢追爱的小姐……   黄净之不动声色地牵了下嘴角,迈开大长腿步履加快,眨眼间将罗雨萱甩开一段距离。   “哎——”她小跑两步追上来,回禀:“小黄董,花已经送去你办公室啦。”   门一开一合,落锁声清脆,黄净之目不斜视地从茶几上那一大捧灿烂如冬日暖阳的巨型玫瑰花束旁边经过,掏出手机点进微信,李济州的最新消息不出所料正躺在聊天列表的首位,语气更是绅士得像个正人君子。   Theo:午安,还在忙?   往上翻翻记录,约莫每隔半小时就有一条,按时间倒序依次是上午开了个会,刚结束、助理煮的咖啡应该是换了新的豆子,味道偏酸、早饭是秀姨做的西式餐点、晨起路过客厅落地窗拍了张照片也发来,配文今天天气不错。   堪称事无巨细,只是那句今天天气不错后面跟的是个逗号,像一句话未说完。   Lasse:别再送花了,办公室放不下。   对面果然刚开完会,似乎正闲,秒回过来。   Theo:那送什么?   Lasse:什么也别送。   手机震动,李济州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黄净之盯着屏幕上的来电提示晾了十几秒,方才接起,语调刻意冷淡:“喂?”   李济州未语先笑,重逢后,他好像每时每刻都能让自己在黄净之面前维持着好脾气的沉稳形象:“该吃午饭了。”   “你打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李济州颇温和地笑了一声,语气像哄孩子般宠溺:“那你还想听什么?”   黄净之没着他的道,异常的高贵冷艳,像弓起脊背的猫:“没事就挂了,你很闲吗?”   “不,”李济州说:“我下午要参加三场立项会议,还有总部发来的若干邮件等待批复,这些都需要赶在下班之前做完。”   “总裁也卡点下班?”   “因为总裁今晚七点定好了餐厅想约他的心上人吃饭,不知对方肯不肯赏脸?”   黄净之猝不及防,已然落了下风:“那你去问问吧……”   李济州不紧不慢:“嗯,已经在问了。”   晚六点,员工说说笑笑着从几台电梯中陆续走出,在一楼前台排队打卡下班,黄氏集团巍峨耸立的总部大厦楼体灯光亮起,夜幕下的玻璃幕墙折射出冷肃的黑金光泽。   罗雨萱在整理电脑桌面,她每天下班前会梳理一遍今天的工作内容,有些考核规定变态的公司会硬性要求,让员工每天提交工作日报,黄氏集团并无此规定,她这个习惯是读书那会儿就养成的。   不远处办公室门响,罗雨萱偏头看见黄净之走出来,大衣外套搭在臂弯,像是准备下班的样子。   看来那位勇敢追爱的小姐一周来的努力初显成效,这架势八成是要约会去了,她挥挥手:“小黄董再见。”   黄净之下到一楼,站在茶歇区一组沙发附近隔着玻璃望着外头路面上的车水马龙出神,约莫过了两三分钟,手机在口袋中响,他拿出来看了眼,脸色微变,迅速接通。   “小之。”电话那头是蒋婕强撑着却仍旧能听出一丝颤抖的哽咽声:“你爸在书房突然昏倒了……”   李济州将车开上黄氏集团主楼正门,刚停稳,不远处玻璃感应门刷地打开,一道熟悉的人影疾步跑出,他鸣笛两下,夜风掀起黄净之的衣角,他像一棵风雨中的小白杨,孑然而立,双手拢紧外套领口,扭头循声看向这里。   “送我回家。”   拉开车门坐进副驾,这是黄净之对李济州说的第一句话,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式语气,接着就陷入了沉默。   李济州只愣怔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又或许是猜测到了什么,却没问,只叮嘱他系好安全带,左转向灯一打,车子起步滑入主干道。   从市中心开回黄家主宅需要一段距离,赶上B市可怕的晚高峰,时间更久,保时捷Taycan在不算畅通的车河中一路变道超车,不知收获了多少个司机的骂娘声。   直到熟悉的第一道岗亭出现在眼前,李济州脑袋里一直莫名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泛下来,偏头看了眼副驾。   黄净之似乎仍维持着上车后的姿势坐在那里,削薄的肩绷成一线,身体微靠着椅背,眼睛看向车窗外乏善可陈的风景,像一尊雕塑,如果真的是,那他应该会成为艺术家手里最得意的杰作,美神的化身。   车子穿过最深处的林荫道,那栋白色外墙的别墅主楼跃入视野内时,黄净之才终于又开口:“你到前面大门那里就把我放下吧。”   车猛地刹住,黄净之因为惯性身体往前一倾,又被安全带勒了回去,但他好像早有心理准备,最起码对他这句话会给李济州带来何种反应是能够预料到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李济州忍了一路也猜了一路,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父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要喊他回去按头结婚,仔细想想又觉得荒谬,都什么年代了,还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   “我爸病了。”黄净之语调无甚起伏地说:“弥漫性脑萎缩,不可逆,只能通过治疗延缓病情进展,但就在刚刚,在我冒出或许可以答应和你一起吃顿饭的念头时,我妈电话打过来,说我爸在书房晕倒了。”   李济州当即愣住,马上又猜到他脑子里在钻什么牛角尖,挂P档熄火,身体倾过来双手紧攥住他肩膀,不可思议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啊?你告诉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你答应了试着要和我重新在一起,所以老天爷就用这种方式惩罚你?太可笑了,黄净之,你自己讲出来都不觉得荒唐吗?”   “那又怎样?”黄净之垂下头,显然又陷入了一种自苦的境地,他在这件事上是很爱钻牛角尖的,也许就是从小到大来自父辈说一不二的约束与控制所酿成的后果,总是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那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也曾拼力反抗,却一次都未成功过。   “你忘了我说过什么?”李济州解开俩人的安全带,将黄净之捞过来摁进怀里,去亲他的额头和脸颊,他的皮肤微凉,即使车内暖气已经打得很足,却好像吹不进他心里去,“我说会和你一起面对的,无论炮火还是鲜花,现在这个时刻已经到来,无论如何,不要让我言而无信,好吗?”   老管家在主屋廊下接到少爷,和一位与他一起来的先生,虽有惊讶,却很快掩饰下去,接过黄净之手里的外套,轻声对他说:“先生在卧室,医生已经到了。”   黄净之点点头,转身往楼梯方向走,脚踩在台阶上,扶着栏杆回头看了跟在后面的李济州一眼,对方双目炯然,像是蕴着力量般,原本要开口说你不要跟来,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扭过脸继续上台阶。   蒋婕和医生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黄净之进去的时候,听见那位年长的老医生正对她说:“……他目前这个情况,切勿用脑过度,我说的这个过度跟正常人的过度不是一个概念,像今天这种连开两个小时视频会议的情况,是不可取的。”   蒋婕觉察出动静,扭身先看到黄净之,接着目光越过他肩头朝后一递,短短几秒钟内眼底翻涌而出的情绪层叠变化,放进大荧幕影片里是足以拿奖的程度。   “回来了。”   其实这一点黄净之是遗传她的,对于超出自己承受范围内的突发事件,会暂时装作无事发生,她收回放在李济州身上的目光,仿佛这人只是家里新来的帮佣园丁,即便不久之前她还夸过自己老同学的儿子是一表人才。   “你爸刚刚醒过来一次,又睡了,医生说他是用脑过度导致的晕厥,好在其他指标都正常,就是血压有些偏高。”蒋婕搂住儿子的肩,拍了拍:“去看看你爸。”   黄净之往里间走,半路回头看,李济州懂礼数地止了步,并未继续跟过来,只是眼睛仍落在他身上,俩人目光短暂相接,他冲他很轻微地勾唇笑了下,像是鼓励。   黄净之的背影消失在卧房门口,蒋婕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这位英俊挺拔的年轻人。   “李先生,你要不要喝茶?”   李济州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如果不麻烦的话。”   蒋婕招手唤来女佣,耳语两句,吩咐对方去沏一壶新茶。   老医生为黄家工作了三十多年,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是基础,一眼就瞧出两人似有话要谈,借口去查看黄淮笙的状况起身离开。   女佣端来的是英式茶,装在成套的鎏金彩绘漂亮骨瓷器具中,李济州不可避免地想起他妈方凝那一屋子的名贵茶具,这天底下的贵妇人是不是都有着大差不差的兴趣爱好?   金黄色茶液注入骨瓷杯,被女佣递到手上,李济州尝了一口,是加了肉桂、橙片和蜂蜜的伯爵红茶,偏甜,像是太太小姐们用来消磨时光饮用的下午茶,无论如何,都不适合端给他这样一个大男人。   放下茶杯,李济州无声地笑了,心里已然有数,蒋婕这是在故意给他下马威。   不合适的茶不能端给不合适的人,推及其他,也是一样。   “李先生是在上回的生日宴上同净之相识的么?”蒋婕手执杯耳,拿小银勺搅着茶汤,语速缓慢地问。   “不,要更早一点。”   蒋婕从杯口上方抬眸看过来一眼,抿了口茶,放下。   “那就是在N市认识的了,净之前阵子确实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她话有深意,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不尽然,须臾间又转移了话题,“你母亲近来可好?”   李济州实在受不了这些高门大户里深居简出的长辈们文绉绉的话术,好像还生活在民国,他妈方凝在商场上雷厉风行惯了,向来都是直言快语的大白话。   “她挺好的,最近在新加坡谈一桩收购案,完事去瑞士散心,给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言外之意,别拿方凝压我,她可不管这事。   蒋婕自然能听出话外音,像是被气到,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她那些招数只适合用在脸皮薄又特容易心软的人身上,比如儿子黄净之,换了李济州这样一个混世魔王,这种程度都算对方反击得有所收敛了。   她不讲话,李济州却有的说,他这些天又从顾西恩那边了解到更多关于黄净之和父母的事,后悔没有从小就认识对方,否则黄净之的童年一定会快乐很多。   “阿姨,”他面带微笑地开口:“我还是叫您阿姨吧,比夫人什么的亲切很多,当然如果您介意,我可以改口。”   蒋婕凝着一张容颜姣好的脸,端着长辈的姿态说:“随你开心,叫什么都行。”   “哎,阿姨,”李济州毫无铺垫单刀直入:“今天我和净之一起出现在这里,您应该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吧?” 第七十五章 “你赢了……”   咣当——   银勺撞击杯底,水渍飞溅而出,空气霎时凝结,面前这位端庄自持的贵妇显然动了真怒,“李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姨您别生气,”李济州迅速道歉,态度端得诚恳:“我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没什么家教可言,时常会说出让长辈生气的话,并无意冒犯。”   兴许那句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触动到了蒋婕内心深处的某根神经,她怔了怔,脸色稍霁,又缓了数秒才说:“你把刚刚的话收回去,看在阿凝的面子上,我可以既往不咎,至于净之和你……”   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的建议是,当断则断。”   这一幕实在太像电视剧里上演过无数遍的烂俗狗血桥段,李济州都能脑补出下一秒蒋婕掏出支票簿甩过来的情景,他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好笑,如果不是当事人的话,此情此景的好笑程度还会翻倍。   “如果断不了呢?”他反问。   “你能替他承担这么做的后果吗?”   李济州很是心平气和地笑道:“阿姨,我只是替他把藏在心里很多年,一直都不敢讲的话讲出来而已,至于后果,全看你跟叔叔的态度。”   蒋婕微眯起眼睛与他对视须臾,话锋忽而调转:“李先生,我险些中了你的圈套,你这一番慷慨陈词到底师出何名?依我看,净之并不知情吧?”   李济州面色微变,蒋婕随即无声地笑了,端起茶杯浅抿一口,乘胜追击:“你们俩是商量好了来的吗?”   “当然——”   “不是。”   声音从背后传来,熟悉的清亮的嗓音,李济州浑身一凛,在猝不及防的震惊中扭过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黄净之,眼神冷淡而平静。   他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难以置信地撑着沙发扶手缓缓起身,明明迈出几步就能走去对方身旁,双脚却被像是被施了咒,牢牢地钉死在原地。   “我去看看你爸。”蒋婕放下杯子淡淡开口,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她又恢复了一贯的优雅从容,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小之,处理好你和这位李先生的事,然后我们再谈。”   从李济州身旁擦肩而过时,她再也未分给对方一丝一毫多余的眼神,这个上一秒还胆大妄为稳操胜券的年轻人,此刻已全然不是威胁。   女佣跟着退下,起居室内漂浮着茶汤甜腻中搅着苦涩的气味,李济州单手扯了扯领带,感觉有些透不过气,他错开视线慌不择路地望向别处,给自己十几秒钟的时间整理好思绪,然后迈步走到黄净之跟前,知道不合时宜,却还是忍不住牵起他的手腕。   “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他道歉,为自己的鲁莽行为,看起来那样真挚恳切,有种低声下气的温柔:“你还没准备好,我知道——”   掌中一空,黄净之面无表情地把手抽出:“你显然误会了。”他说,甚至后退一步将俩人之间的距离拉开,才继续:“自作多情总要有个限度,我把你当客人,请你来这里,不是让你在我妈面前胡言乱语的。”   笑意彻底僵在嘴角,李济州活像个骤然失聪的聋子,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装什么傻,你那么聪明,应该懂我的意思。”话音落,黄净之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他在短短的几句话里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意,却很快又被更深不见底的另一种情绪湮没。   可他不在乎。   又或许,是自以为不在乎。   李济州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面前人的脸,“我懂。”他终于垂下目光,机械地点着头,像是自言自语般又接连说了好几遍我懂,手抄进裤兜下意识去摸烟,旋即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接着又想起因为黄净之闻不了烟味儿,他已经强迫自己戒烟好一阵子了,于是深吸一口气,颤颤呼出,他扭头再次看向黄净之,双目隐隐覆上赤红。   压低了声线怀揣着最后一线希望,他问:“这是缓兵之计?”   黄净之笑了:“如果可以安慰到你的话,那就这么理解吧。”   李济州心口一窒,闭了闭眼,终于清醒过来:“你是在报复我吗?”   他确实聪明,不过片刻时间便一语中的地猜出他的想法。   黄净之敛了笑意,面无表情道:“不如说是你在自取其辱。”   “自作多情……自取其辱……”李济州复述着他刚刚的话,狼狈苦笑:“你赢了……”   他终于看起来像个斗败的狮子,颓废而萎靡,每一寸骨骼都透出很深的疲惫:“故意让我跟来,准备好了打脸的戏码,然后看我在你家人面前出丑……”   “黄净之,大仇得报,我该恭喜你吗?”   黑色保时捷裹着冬日夜晚的凄冷月色驶出黄家气派耸立的电动铁艺大门,来时有多斗志昂扬,去时就有多狼狈不堪。   别墅主楼三层,黄净之立在一扇窗前,视角拉远,正对着的是通向出口那条树林掩映的笔直大路,夜色浓稠,车尾灯闪烁出来的那一点微芒光亮渐渐隐去。   “人都走远了,还看?”   蒋婕缓步走来与他并肩而立,望向窗外语气淡淡:“我就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和你爸失望。”   黄净之转身未置一言地离开。   蒋婕回头,盯着儿子的背影:“小之,不要让我失望。”   黄净之身形稍滞了滞,继续往前走,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定:“我不是为了你们才这么做的,我是为了我自己。”   车开出几公里远后,李济州慢慢冷静下来,为自己轻而易举地被激怒感到羞耻,原本下定决心要痛改前非,如今看来根本毫无进步。   不过是一次难度系数高于以往的考验,他竟然一败涂地。   红绿灯闪烁切换,后方车辆汽笛蜂鸣,他乍然回神,踩下油门驶过十字路口,车窗外霓虹灯牌斑驳,虚影成片涂抹闯入视野,是上回寻到黄净之的那条酒吧街。   打转向灯变道,在前方路口掉头,保时捷汇入酒吧街上客区的车流。   门童接住这位面生男客抛来的车钥匙,犹豫着上前询问:“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李济州缓缓驻步:“不预约不能进?”   “呃……”门童微愣之后,礼貌微笑:“先生,我们这里是会员制……”   哦,他倒忘了,上回过来找黄净之时,确实刚进门就有人接应,引着他径直去了包厢。   他沉默的时候面色阴郁未减,浑身裹着迫人气压,门童混惯了这种场合,早已预备好应对措施,朝不远处两名保安递了个眼色。   手中一空,却是李济州取回了车钥匙,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门童都蒙了,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很是盛气凌人的客人竟然这么好说话。   晚间九十点钟,酒吧街的夜生活才刚揭开帷幕,一群年轻男女扯着嗓子鬼哭狼嚎地打李济州身边经过,像是刚从上一场饭局下来准备续摊接茬儿喝,走在前面被拥着的那位突然扭脸,模棱两可地喊出:“……李少?”   李济州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丁承宇,不过转念一想,对方大小是个明星,B市经纪公司扎堆,能碰上也不稀奇,但他其实早把这人什么模样给忘了,等对方走近又打了声招呼,才从脑海中翻出点零星记忆。   “是你啊。”李济州一手搭在车门把手上,没什么兴趣地应了声,神情淡漠疏离。   丁承宇身边跟的那群男女个个都是长袖善舞的人精,一时间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往李济州身上打量,跟激光扫描似地迅速从他的衣着行头上获取到有效信息,这是条大鱼。   要么说人得往高处爬,丁承宇不过才小火了半年,就能攀上这种级别的人物,他们这些吃不着肉的,跟着喝口汤也是好的。   于是不等丁承宇开口介绍,那群人已经簇拥过来,跟着满口李少李少地喊,说长夜漫漫,邀他一起喝酒。   丁承宇便没吱声,他是既怕李济州被惹怒,但自己也怀了点别样的心思,否则不会出声把人叫住,于是就纵着那群人去了。   主要也是想看看李济州的反应。   没想到他虽冷着一张帅脸,竟然点头答应了,一群人趁机起哄,喊着今晚不如就由李少买单。   门童看样子认识丁承宇,买他面子,毕恭毕敬地引他们进去,给开了间超大包。   “这地儿是我们圈内一前辈开的,只招待熟人,咱宇哥腕儿大,跟那位前辈关系匪浅,我们也跟着沾光。”有人明着解释实则拍马屁道。   李济州注意到丁承宇却因这句话瞪了对方一眼,在心里冷笑,左右他不过心情奇差想找地方喝杯酒,有人愿意演猴戏,他擎等着看就是。   包厢挺大,除了盘踞三面墙的真皮长沙发,还有专门的吧台和调酒师,跟上回他来找黄净之那间差不多的布局,如今再看难免睹物思人。   丁承宇请他去沙发中央落座,李济州拒了,径直走到吧台处,跟调酒师要了杯加冰威士忌。   给先前起哄的那些男女都看愣了,心说这哥们儿敢情还真就为喝酒来的。   都是年轻人,到了这种地方熟门熟路如鱼得水,眨眼间场子就热了起来,自诩怀才不遇的十八线小歌手抱着立麦哼唱幻想自己是歌王,伴奏是哗啦啦的推骰子声配合啤酒瓶碰撞,嘻嘻哈哈地聊些圈内喜闻乐见的八卦,聊到兴处,有人突然拍大腿说:“你们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料了,我来讲个新鲜刺激的!”   这人显然喝高了,嗓门奇大,引李济州觑过去一眼,却正好看见丁承宇弃了伙伴往吧台走来。   “李少,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除了意外,还有点开心。”他点了杯酒,倚着吧台开始迟来的寒暄。   与几个月前相比,丁承宇似乎不太一样了,以前他虽然也为了现实低头卑躬屈膝,但还能从眼神里看出不服软的劲儿,否则也不会在秦天面前宁死不屈,如今那点劲儿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让人一眼看穿的狐假虎威。   刚刚那人说丁承宇和圈内某前辈关系匪浅,显然是在李济州面前刻意揭他的底,看来他是踏出那一步了。   “我今天心情不好,”李济州只礼节性地跟他碰了碰酒杯:“所以没兴趣陪你聊天,你还是去找你那群朋友玩吧。”   丁承宇脸色微变,还没等接腔,就听身后炸开一阵七嘴八舌的惊呼。   “胡扯吧你就,怎么可能!”   “黄净之?我天,是我知道的那个黄净之吗?”   “太假了太假了,这料编得忒没技术含量——罚酒罚酒!”   爆料那人被连番质疑,怒而拍桌:“我亲眼所见,怎么不可能!那个酒吧服务员跟他长得一模一样,还到处骗人说是整容,鬼才信!那就是他!看你们一个个什么表情,都不信是吧,行,我这儿可还有他跟一男的搂着接吻的照片呢!看不出来吧,黄净之居然喜欢被男人搞,这要是爆出去,啧啧……”   终于有人听出不对劲,出言阻止:“不要命了?他家里干什么的你不知道吗,这也敢?”   “当我傻?”他得意洋洋道:“我把照片卖给狗仔,白来的钱谁不赚?后面的事就不归我管咯……”   丁承宇只来得及看见眼前人影倏而闪过,紧接着砰地一声巨响,上一秒还洋洋自得的人被一脚踹倒在地,惨叫声卡在嗓子眼未及发出,李济州揪住衣领像提溜死狗一样将他拎起,挥臂又是一拳。 第七十六章 是我口是心非   周遭围观的人这才反应过来,女生尖叫着起身逃窜,男的都迟疑着根本不敢上前拉架,生怕一个不小心引火烧身。   李济州揍人时也不说话,只闷头出拳,一张脸阴沉可怖,整间包厢就只听见那人凄惨的哀嚎声与背景音乐交替环绕,围观者看得既心惊肉跳又茫然无措,纷纷朝丁承宇投来求救信号。   “李少,别打了。”丁承宇终于开口阻止,走过去拦住李济州下落的拳头,“看我的面子,饶他这一回。”   人一把被搡开,又踉跄两下才站稳,李济州根本当他是空气,但不断落下的拳头终于停住,因为挨揍那人已经昏了过去。   松开手直起身,李济州这才转头正脸看向面色发白的丁承宇,眸色沉冷:“是你跟他说的?”   丁承宇一张脸瞬间褪去全部血色,打内心深处升腾上来一股巨大的恐惧,矢口否认:“不!我从没跟任何人讲过,李少,你信我,真的!”   李济州默了一息,也不知信没信,转而又道:“这个人说他手里有照片。”   丁承宇连忙说:“他肯定是胡扯,那段时间他根本就没去过N市,绝不可能亲眼所见,否则又怎么会连你都——”话音戛然而止,原本那句怎么会连你都认不出的话卡在嗓子眼,他眼神慌乱,为自己差点说错话暴露了李济州和黄净之的关系而提心吊胆。   李济州抽了两张纸巾,沉默地擦着手,一曲背景音乐结束,无人点歌,包厢霎时陷入可怕的寂静。脏污的纸巾丢进垃圾桶,他转了转腕表,敛去方才那股凶神恶煞的骇人气势,环视一圈语调平和道:“对不住,扫了各位的兴,今晚这单我买,你们继续——”   话音还未落,丁承宇突然大惊失色地看向他身后,万没想到倒下那人竟是装晕,此刻趁李济州不备自地上一跃而起,抄起桌上一只空酒瓶砸了过来。   “——小心!”   清晨六点多钟,黄净之被颜砚一个电话叫醒,开门见山第一句:“你跟你那位花好月圆又在玩什么play?”   他拥被起身,眉心微蹙声线略带沙哑:“什么花好月圆?”   “呃……”颜砚听出他这边的动静,小声嘀咕:“……难道搞错了?”转而语速飞快道:“那没事了,队长你接着睡吧。”   言罢就要挂电话,黄净之叫住他,神智清明几分,径直问:“李济州怎么了?”   颜砚眼瞧着瞒不住,也不挣扎了,“他昨晚在咱们那个酒吧跟人干架了,值班经理一早打电话给我,说——队长?队长?”   这边黄净之已经撂下还在接通中的手机,翻身下床往洗手间冲,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又折回来,从被褥间抽出手机,直接问:“他现在在哪儿?”   颜砚在一阵电动牙刷的嗡嗡声中不着调地说:“这我哪儿知道,我人还在外地,经理说昨晚救护车都去了,搞半天原来你不在场啊,我还想一线吃瓜呢。”   黄净之心一沉,没接他的茬儿,低头吐掉嘴里的牙膏沫,挂断电话翻出李济州的手机号打过去,一阵令人焦灼不已的忙音后,提示无人接听。   冲下楼梯,蒋婕坐在朝阳的小餐厅长桌尽头正喝茶吃早餐,听见这阵急促的脚步声,抬眸平静地看过来。   黄净之边披外套边快步步入餐厅,接过佣人递来的鲜榨橙汁喝了两口,不及落座,对她道:“我有事得先走了。”   母子俩因为昨晚的事还僵持着,蒋婕叫住他问:“跟你爸打过招呼吗?”   黄净之:“去了,他还睡着。”   蒋婕便没说什么,只最后又交待:“这阵子有空就多回来看看,我知道你现在很忙,但孰轻孰重心里该掂量清楚。”   她话里有话又在借题发挥,黄净之这会儿没精力跟她周旋,敷衍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值班经理不晓得哪个是李济州,只说有个人脑袋被开了瓢连夜送去医院,警察也来了,其余人等这会儿还在派出所。   挂了电话,黄净之脚下油门又加重几分,语音导航播报路段限速提醒,他缓缓吸了口气,握着方向盘的手渐而收紧。   不要出事,李济州,千万千万不要出事,求求你……   值班经理在医院走廊迎上匆匆赶来的黄净之,被他的脸色吓得愣了愣,慌忙说:“老板,人已经送去病房了,后脑勺缝了十几针,正在输液,还没醒。”   黄净之腿软了一下,被经理眼疾手快地扶住,心里只犯嘀咕:他这位老板好歹也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物,有这么经不住事儿吗?   他也是刚到没多大会儿,在派出所配合做完笔录过来的,引着黄净之边往病房走边说:“哦对了,这人姓陈,是个小明星,昨晚不知怎么跟您问的那位李先生起了冲突,俩人打——”   黄净之身形一滞,声音有种劫后余生般的空灵:“不是李济州?”   经理发懵:“啊……啊?”   黄净之紧接着问:“李济州在哪儿?”   “派、派出所。”   区派出所院门外,李济州抱臂斜倚着一根水泥电线杆,嘴里叼着烟面无表情地吞云吐雾,偏一身西装笔挺,宽肩长腿,英俊中带了几分落拓,引街上路人纷纷侧目。   路口风驰电掣地开过来一辆碳黑色超跑,引擎声轰鸣,阳光拂过流线型车身,一个甩尾泊靠路边,驾驶座蝶翼门掀起,急匆匆的身影跳下。   李济州游离的视线缓缓聚焦,放下手臂站直,意识到自己指间还夹着烟头,忙低头掐灭丢掉,抬手挥了挥烟雾,凝眸看向朝自己跑来的人,眼里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黄净之跑向他,在几步之外猛地刹停,迎着男人幽深的目光,胸口微微起伏。   就在他欲再次抬脚的瞬间,李济州比他更快地大步走来,手腕被一把攥住,整个人被拉着落入怀中,灼热鼻息喷薄在耳畔,熬了一夜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你来干什么?”   嘴上说着狠话,箍着人的臂膀却越收越紧,黄净之的身体在起初的僵硬后,竟缓慢放松下来,顺势将头埋进他肩窝,抬起胳膊圈住了男人精瘦的腰。   这次换李济州蓦地一震,眼眶倏而发热,一股莫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侵袭全身,他却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被击溃,喉结上下滚动,薄唇轻轻吻上怀中人的脸颊。   “黄净之,你这叫自投罗网。”   超跑压着限速一路闷头地开,沿途街景拉成虚影簌簌后退,数次刀片超车后,坐在副驾的李济州终于道:“这么恨我?想跟我同归于尽?”   黄净之微抿了下嘴角,不说话,车速却慢了下来。   又静了几秒,李济州朝前抬了抬下巴:“你送我回那条酒吧街吧,就下一个路口,我车还在那儿停着。”   黄净之不理,在路口过红绿灯后,左转朝反方向而去。   车开进小区滑入地库,倒库熄火一气呵成,若非时机不对,李济州甚至想吹声口哨夸句技术不错。   到电梯口,李济州单手插兜偏头问:“邀请我来你家做客?不会又有什么鸿门宴吧?”   双侧门徐徐开启,黄净之走进去转过身,看着站在外面的人,“有,你敢来吗?”   李济州笑了,迈步跨入,门在他背后合上,黄净之被抓在肩上的手推着困在轿厢壁和他的身体之间,后脑勺惯性一仰,稳稳落进掌心,抬起另一只手虎口卡住下颌,他低头,咬住两片唇瓣。   电梯上行,四面泛着金属光泽的轿厢壁映照着拥吻的身影,楼层抵达,门应声而开,他们从玄关一路吻到客厅,经过那副巨大的油画,厚重的大衣外套剥落在地,双双栽进沙发,黄净之翻身跨/坐在李济州腿上,直接动手去解他的皮带。   却不得门路,加上双手抖得厉害,弄了半天都无济于事,渐渐被李济州一脸无动于衷只静静盯着自己看的眼神灼烧着灵魂和身体,他发出一声类似羞耻和委屈的呜咽,整个人倒向宽阔坚实的胸膛,张口咬住对方的肩膀。   李济州一声闷哼,大手抚上战栗的脊背,描摹着掌下瘦削的肩胛骨,下巴蹭着发顶亲了亲,叹口气幽幽地说:“宝贝,我突然有点搞不懂你了……”   半晌,黄净之撑身坐起,维持着跨/坐的姿势与他四目相对,眼尾勾了一抹红,哑着声音道:“李济州,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李济州一手搭着他的腰,闻言失笑:“你都这样了,我能说不吗?”   黄净之默了默,道:“如果我做回白桦,你还会喜欢我吗?”   李济州只有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你真是……”他摇头,在黄净之被他的反应激得一瞬间失神之际,猛地挺腰扣住手腕把人反压在身下。   “我要承认一个错误,”密集的吻落在颈边耳侧,迟来的深情不知作不作数,但终究还是要宣之于口:“其实早在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对不起,是我口是心非,惹你难过了这么久。”   黄净之眸光闪烁,在短暂的错愕后,突然皱了皱眉,抬脚照着李济州小腿又是一踹。   “谁稀罕……”他梗着脖子道:“……我不缺人喜欢,所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李济州被自己掷出的回旋镖砸中,唯有哑口无言。   “原话奉还而已,”见他不吱声,黄净之伸手去摸他的脸,明明被制在身下都红了眼眶,表情却挑衅得很:“你可千万别生气。” 第七十七章 是我有眼无珠。   二十郎当岁正血气方刚的年纪,禁欲几个月的后果可想而知,黄净之自己其实对这种事的欲求是很低的,又或许说在遇见李济州之前,在身体还未食髓知味之前,他生性寡淡,又因过早地清楚了取向,不被允许宣之于口的压抑超过了对性本能的探索。   黄净之搞不懂在派出所待了一夜的李济州怎么能还有这么多精力,沙发上被扶着腰来了一次后,他已经四肢绵软无以为继,被抱去浴室洗漱。因为精疲力竭,更纵容对方予取予夺,在灭顶的汹涌感知中,意识混沌自暴自弃地想,李济州肯定是在借机报仇,为他昨晚的所作所为。   这个男人简直太恶劣了。   失神之际,腰间软肉被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多重快感直抵天灵盖,黄净之情难自禁地逸出一声呻/吟,尾音太过勾人,连他自己都觉察到了,瞬间臊红了脸。   李济州轻笑,吻着他的嘴角故作惊讶:“……原来你还能发出比唱歌更好听的声音。”   他呜咽着,双手环住男人的脖子,将滚烫的脸颊埋入颈窝。   再从床上被抱进洗手间,黄净之是真怕了,紧抓着被褥不肯松,不久前被压在洗手台上狎弄的惨状还历历在目,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他也绝不要重蹈覆辙。   李济州五指相扣一点点将他的手掰开,一本正经地哄道:“这回是真的洗澡,一身汗,不难受么?”   黄净之宁死不屈,却许是挣扎的幅度太猛,眼前倏而一黑,整个人断片了几秒钟,等缓过劲儿来,看见李济州搂着他面无血色连声地问怎么了。   他眼底赤裸的慌乱跟担忧让黄净之又盯着看了好几秒,心底有什么东西像冰雪消融一样慢慢化开,他垂眸揉了揉肚子说:“……可能有点低血糖。”   算一算,从昨晚到现在,除了清早喝的那两口橙汁,他已经将近二十四个小时未进食了,又被拉着做剧烈运动,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刺激下,刚刚那一下还能缓过来都算谢天谢地。   李济州撑身坐起,走过去捡起丢在地上的裤子,从兜里摸出手机,回到床边又将人拉进怀里搂着,问:“想吃什么,我让秀姨做了送过来。”   黄净之不太好意思地说:“清淡点的……”   李济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黄净之难堪得紧,抬腿又要踹他,却实在没力气,只能动动嘴上功夫,骂他:“你笑个屁啊,傻逼……”   电话这时接通,秀姨在那头应,李济州按照黄净之的喜好跟她点了几个很快就能好的菜,原本还想让炖个汤给他补补,但那玩意儿得等,只能先放弃,毕竟往后来日方长。   收了线,李济州撂下手机抓起被单蒙头将刚刚“出言不逊”的人罩在下面,轻而易举地制住四肢,手伸到腿间:“让我看看那里……”   黄净之羞臊不已,哪里肯从,但更无力挣扎,一动就头晕目眩,最后还是被迫给看了个透。   始作俑者:“好可怜,都肿了……”   “……”黄净之气不过又想骂他:“王八蛋,你就是故意的。”   “嗯。”李济州拉过被单将人裸露在外的肩膀裹住,面不改色心不跳道:“谁让某人昨晚那么气我。”   看来到算总账的环节了,黄净之在他怀里拱了个舒服的位置,伸手去玩他的喉结,慢条斯理道:“我那是故意演戏呢,你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李济州抓住他作乱的手放在嘴边亲,一双黑眸定定注视着他的眼:“你演技太好了。”   黄净之想抽回手却未得逞,被紧紧捏住不放,便任由对方攥着,说:“对,其实我就是想让借机挫一下你的自尊心,想报复一下,谁让你那时候说不喜欢我。”   好看的眼睛盛着细碎灯影,水光滟潋,他很会长,尽挑父母身上的优点继承,五官眉眼极其漂亮出挑,当时Bathory三人里选网络票选门面担当,他和后来粉丝口中的队花白礼生的票数其实不相上下,用经纪人李裴然的话说,俩人是平分秋色的俊美,无论骨相皮相,就算放在美人如云的娱乐圈都称得上顶级,所以后来不少整容医院都会以俩人的脸型五官作为模板宣传,但大都是噱头,再怎么模仿,一颦一笑间的神韵永远难以复刻。   “我可是黄净之,除了对家跟职黑,凡是跟我接触过的人,就没有不喜欢我的。”   李济州温柔地笑了,眉眼间的柔情蜜意满溢:“嗯,是我有眼无珠。”   秀姨手脚麻利,约莫等了半个多小时,入户门铃响,黄净之还窝在床上,李济州冲个澡换了身衣服出去给她开门。   秀姨一气拎了三只饭盒,看起来恨不能做个满汉全席出来,但即便做出来,某个身娇肉贵的小少爷估计这会儿也无福消受,李济州把人让进来领到餐厅,转回头去卧房伺候少爷起床。   进屋发现黄净之在洗手间,衣服整整齐齐穿在身上,黑色高领毛衣把脖子上的可疑痕迹完全遮住,还对着镜子边照边问李济州:“都盖住了吧?”   李济州唇角勾起,走过去揽腰作势又要亲他,黄净之歪头躲闪:“别亲了,秀姨在……”   “秀姨又不进这屋,怕什么?”   话音刚落,卧室房门被轻轻敲了敲,秀姨的声音很近地传来:“少爷,菜都布好了,你们快出来吃吧,再等等要凉了。”   “……”   黄净之掌心抵着脑门一把搡开李济州,同手同脚且姿态别扭地走了出去,留某人在原地,连憋笑的表情都很是猖狂。   去了餐厅,秀姨正往碗里盛汤,扭脸看见黄净之过来,忙给他拉开椅子,又笑眼弯弯地问了声好,仔细一看,椅子上还垫了个软垫。   “……”   黄净之很想转身就走,无奈饥肠辘辘,不得不为五斗米低头,心里默念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然后心如止水面无异色地落座。   屋里开着暖气,高领毛衣裹身实在有些热,不一会儿黄净之脑门上就出了层细密的汗,秀姨看不下眼,问:“小先生,你怎么在屋里还穿这么厚呀?”   黄净之乜了对面某人一眼,干巴巴道:“我冷。”   却听秀姨道:“小先生你不用顾虑我,你和少爷的事我是知道的,他这次让我跟着一起来,就是为了方便做饭给你吃。往后时间还长着呢,俩人在一起过日子么,秀姨也是过来人什么事没见过,你总不好一直这样的呀。”   黄净之:“…………”   他真的很想摔下筷子,妈的,不吃了。   吃完饭,窗外夜色已深,黄净之回房洗澡,被热水蒸出浑身的疲乏,出来后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迷迷糊糊险些被地上丢的衣服绊倒。   亏得李济州担心他晕倒在里边儿,提前就在门口守着,眼疾手快地将人接住,顺势托臀抱起。   黄净之被放在床上,直接闭眼翻身往里面滚了滚,说:“我要睡了。”   李济州扯过蚕丝被给他盖上,“嗯,睡吧。”   黄净之又翻个身脸朝外侧躺着,头枕在枕头上,眼睛半掀开一道缝,意识在将睡未睡间挣扎:“你要走了么?”   李济州挨着床边坐下,拉起他的手捏了捏掌心,又拨开他的额发:“我不走。”   黄净之安心地阖上眼,一秒入睡。   翌日六点半,床头柜上黄净之的手机准点响起闹铃,李济州被吵醒,伸长胳膊够过手机关掉,马上扭脸去看黄净之,对方蹙着眉眼皮动了动,小幅度翻了个身,再度沉沉睡去。   他确实太累了,眼睑下隐着一层浅浅的黑眼圈,不细看发现不了。   李熵容说他在逐渐接手集团事务,但总有点操之过急的感觉,毕竟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资产结构之复杂,业务范畴之广泛,流程架构之繁琐,非一朝一夕能掌握的。   之前理解不了,知道原来是黄淮笙病了后,李济州彻底理解了,但理解不代表不心疼。   如果可以,他确实更希望对方只做白桦就好。   黄净之睡到八点多自然醒来,生物钟使然,再睡也睡不着了。他起身坐在床上,第一时间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划开看到好几个未接,有助理的,也有郑军平,估计是公司的事,他担心有要紧事,先给郑军平回了个电话。   刚拨通,眼前递来一杯水,李济州悄无声息地走近,低垂着眼看着他,黄净之一边举着手机,一边伸手去接,杯子往旁边偏了偏躲开,李济州小声说:“我喂你。”   黄净之抿了下唇,那边郑军平接起:“喂,小黄董?”   黄净之就着李济州的手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对电话那头说:“郑秘,你找我有事?”   那边简单地给他汇报了几项工作,自从黄淮笙病情加重后,郑军平就开始跟黄净之对接了,也算是两朝天子一朝臣,耿耿忠心。   黄净之坐在床边打了半个多小时电话,期间李济州就耐心地守在旁边,时不时喂他喝口水,等电话挂断,黄净之揉揉肚子,“我都快饱了。”   李济州笑,放下杯子俯身扣住他的后颈,作势要去亲他,黄净之捂着嘴不让亲,声音从指缝里透出来瓮声瓮气:“我还没刷牙。”   “我不嫌弃你。”   “我嫌弃我自己!”黄净之躲开他,跳下床一溜烟儿跑去洗手间。   李济州目光追着他,笑意里全是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无尽温柔。 第七十八章 这算不算天赋异禀?   电梯从地库升上来,在一楼停住,门打开,一大捧鲜妍欲滴的红玫瑰,朵朵饱满争先恐后地挤进来,玫瑰花后头,是罗雨萱伸长脖子看过来的脸,“早啊,小黄董。”   黄净之额角一跳,“这花……”   罗雨萱步入电梯,侧过身子给他看卡片上的署名:“今天是位先生送的。”   黄净之伸手接过,还挺沉,他揽在臂弯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嗯……”   数字跳动,电梯攀升,罗雨萱沉吟片刻,突然灵光一现,道:“不会之前也都是这位先生送的吧?”   “……”   李济州正开会,手机嗡地收进来条微信消息,点进去一看。   Lasse:不是说不送花了吗?   Theo:早上路过花店,玫瑰开得正盛,实在没忍住。   隔了数秒,黄净之回过来:下不为例。   李济州放下手机,目光平静地落到前方投影屏幕上,却终究控制不住弯了弯唇角。   正述职汇报的某总监心理活动一览:看来李总对我的近期工作很是满意啊。   傍晚六点多钟,李济州堵在B市水泄不通的晚高峰车河中,他来了一个多月,已经渐渐适应这里日常瘫痪的交通,横竖不能飞过去,只得耐着性子等待。   进入十二月份,这座城市属于冬季的肃杀感便更厚重了些,他依稀记得前几天听天气预报说近几日会降雪,但没想到会这样猝不及防。   大片鹅毛状的雪花从万米高空打着旋儿地落下,从稀稀拉拉到渐而密集,停滞不前的隔壁车道有乘客降下车窗举起手机对着天空拍照,李济州心头一动,也想拍张落雪发给黄净之,却又怕他笑话自己这个N市人没见识,纠结半天最后还是发了,毕竟想和爱人分享初雪的心情无法控制。   Theo:[图片]   Theo:下雪了。   车子龟速挪动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等待倒计时,李济州拿起手机,发现对方没回,兴许还在忙。   到家推开门,李济州敏锐地觉出一丝异样,边脱掉外套边走到客厅,沙发中央坐着正端了碗甜汤在喝的方凝,他莫名舒了口气,外套递给秀姨,在对面单人沙发前大马金刀地坐下,露出无奈神情:“妈,你怎么又突然袭击?”   方凝施施然地放下汤碗,掀起眼皮觑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我再不过来,恐怕哪天要直接给你收尸。”   李济州哭笑不得:“什么话,哪有当妈的这么咒自己儿子的?”   方凝道:“你自己胆大包天连黄净之都敢碰,还怕我讲话咒你?”   李济州隐约猜出什么,随之笑道:“妈,难不成您大驾光临,是专程来帮我的?”   方凝挑眉反问:“我帮你什么,助纣为虐么?”   “那我不管。”李济州料想他妈内心已然动摇,索性耍起赖,耸肩摊手道:“反正我这辈子认定他了,您如果真想给儿子收尸,那就见死不救吧。”   “德行。”   方凝抄起抱枕砸过来,李济州单手接住放一旁沙发上,转头看着她正色道:“妈,我是认真的。”   方凝与他对视须臾,叹口气幽幽地说:“看出来了,不然我来这儿干吗?”   秀姨在旁边假装擦拭花瓶,闻言也跟着松口气,扭头插话进来:“夫人,少爷和那位小先生很登对的,我这几天也发现了,两个男孩子在一起也很赏心悦目呢。”   方凝不是吃素的,瞬间听出来什么,眯起眼睛问儿子:“你都把人领回家住了?”   李济州刚要解释,玄关处传来电子锁开启的动静,他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黄净之裹着一身寒气进屋,迎面看见他,眼睛瞬间亮起,围巾刚解了一半就二话不说直接扑了上来。   李济州忙展开双臂去接,人扑通撞进怀里,撞得他后退半步,手臂拦腰收紧,有种尘埃落定般的踏实。   “下雪了,好冷……”黄净之小声嘀咕,双手攀上肩膀圈住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凑近了亲他。   想到方凝还在客厅的李济州:“哎——”   下一刻柔软微凉的唇瓣已经贴了上来,李济州心头轻颤,一阵悸动仿若蝴蝶振翅却掀起山洪海啸,满脑子都是破罐子破摔的念头,索性抬手扣住对方后脑勺,反客为主地亲回去。   俩人在玄关忘我地吻着,直到后方传来忍无可忍的一声轻咳。   黄净之给吓一个激灵,飞快从李济州怀里挣出来,偏头就对上了方凝径直看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扭脸看回李济州的瞳眸里满是愤怒的控诉和无声的质问:你妈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李济州失笑,伸手想揉他的发顶,被负气偏头躲开,只好无奈放弃,却依旧抓起他的手五指相扣,转向方凝:“妈,该看的不该看的您都看到了,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方凝很想翻个白眼,但当着黄净之的面还是得做足长辈表率,往客厅努了努下巴:“进屋吧,秀姨煮了红枣银耳羹,喝一碗暖暖身子。”   她这样从容淡定,反倒让黄净之不好意思起来,毕竟当场被父母抓包这事他第一次遇到,迟疑着喊了声:“阿姨,我……”   方凝笑了,说:“哎哟,我有这么吓人吗?大明星到我这儿都这么拘束的?”   黄净之被她说得微微一愣后,跟着也笑了。   雪下过最猛的那阵儿,这会儿势头渐歇,但仍不间断地在落地窗外飘着,透过玻璃俯瞰下去,整座城市已经银装素裹,越是这种时候,越显得家这一方小天地的温馨惬意。   黄净之接过秀姨递来的甜汤,怀里垫着李济州塞给他的抱枕,喝了两口,听见方凝开口问他:“净之今年多大了?二十八?”   黄净之放下碗点头说对,他没有边吃东西边跟除了父母以外的长辈聊天的习惯,显得轻浮不庄重。   “哦,”方凝睨了他身旁的李济州一眼,说:“比这小子大三岁,他从小性格就混,跟他爸一样放浪形骸不着四六,你以后要多点担待,真受了气也别忍,该告状告状,不然要我这个当妈的干什么?”   黄净之微微睁大眼睛,被她云淡风轻讲出来的话震得好半天缓不过神儿,再好的口才这会儿也只有结巴的份儿:“……阿姨,您、您的意思是……”   手背覆上一层温度,李济州捏了捏他的掌心,朝方凝笑道:“妈,你再这么揭我的短,把儿媳妇吓跑了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方凝没好气道:“我原本是没指望你能安安稳稳找个人过日子的,你就和你爸一样,都是活该寡家孤人一辈子,也就我跟净之运气不好,摊上你们爷俩儿……”   李济州听得皱眉,恨不能去捂黄净之的耳朵:“哎哎哎——说我爸就说我爸,您别带上我行吗,我除了是我爸的儿子,还有您一半的基因呢,好不好的,您总不能骂自己吧?”   方凝看向黄净之,“瞧,心虚了,不让说了。”   李济州:“……”   黄净之趁母子俩拌嘴的空当儿已经整理好心情,清了清嗓子,看着方凝认认真真道:“阿姨,谢谢您肯同意让我们俩在一起。”   方凝原本是想当聊天似地把这事讲出来的,她性格里带着飒,不太喜欢小题大做,索性连大题也都小做了,又或许真的很潇洒,在乎的东西不一样,她可以在商场上所向披靡寸步不让,遇到这种家务事反而不想搞那么复杂。   因为情感这种事从来都是乘兴而来兴之所至,是不可能放在天平上去衡量的,就像当年她那样义无反顾地爱上李闻廷,最后一败涂地,也没什么好值得伤怀的。   所以眼下也不想弄成执手相看泪眼,搞得跟什么似的,何必呢,但眼眶还是有些湿,可能因为自己这个混世魔王儿子终于有了着落,让她多少感到如释重负吧。   方凝点点头,垂下目光盯着茶几上不说话,但其实是在平复情绪,默了半晌才又道:“正好我也来了,跟你母亲那边约个时间,我再找她叙叙旧。”   黄净之当然知道她准备做什么,所以才更惊愕,他以前听说过方凝这个人,只知道对方是个传奇女强人,但这一刻,他才彻底从那副纤薄瘦削的身体里感受到一股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坚韧。   他想,他大概能理解李济州身上那股子带点土匪气的倔劲苡橋儿到底遗传自谁了。   晚餐还是秀姨做的,像变戏法儿样地一个人在厨房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做出一大桌丰盛菜肴。   外头的雪停了,风还在肆虐,晴雪夜的天泛着一种很浓郁的亮蓝色,像质地上好的蓝丝绒。方凝想喝点酒,李济州便开了支淡红酒提前醒上,长餐桌旁一边坐着俩小辈,方凝嫌孤单,拉上秀姨坐她右手边。   其实开饭有点晚了,接近九点才吃,一时间不知道算宵夜还是正餐,索性就边吃边聊,最后方凝酒喝得有点多,被秀姨搀着回房休息了。   黄净之坐在餐桌前发愣,李济州接了杯热水过来递给他,问:“在想什么?”   “在想阿姨今天说的话。”   “哪一句?”   “每一句。”   李济州乐了,揽过他的肩戏谑:“我妈可没布置作业,说让你朗读并背诵全文。”   黄净之没跟他贫,反而很是正经道:“我就觉得,好不真实。”   李济州索性拉过椅子坐下,扳过他的肩膀握住,看着那双眼睛说:“我妈性格就这样,对我都是放养,所以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她既然这样讲了,心里肯定就是这样想的,要不然我怎么能长成她口中的混世魔王呢。”   黄净之撇撇嘴,开始挑肥拣瘦起来:“你怎么不多从阿姨身上遗传点好的?”   李济州略一沉吟,很客观道:“那大概就遇不到你了。”   黄净之嗤鼻,却听他又说:“也不一定。”   “什么?”   李济州起身,“我去拿个东西给你看。”   他一溜烟儿跑进卧室,片刻后又快步走过来,手里拿着张照片,递到黄净之眼前。   黄净之定睛一看,彻底愣住:“这……”   “这是三岁时候的你,”李济州指尖一转,“这是周岁的我。”   “……”   “这算不算天赋异禀?周岁那年就给自己抓了个老婆。” 第七十九章 冲突(二更)   方凝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也实在因为她日理万机时间紧迫,隔天就约了蒋婕喝下午茶。黄净之是了解他妈的,B市一众阔太太圈里她是最难约的,倒不是因为她行程有多满,而是她素来不喜交际。   黄氏集团的当家主母自然是有很多人想要结交的,但偏偏又是个深居浅出的冷美人,寄情于花草与艺术,但也有人说她其实是聪明,黄家根深叶茂,黄淮笙手底下的商业帝国更是庞大恢弘,到了她这个地位,往往是该见的少,不该见的多。   经过上次李济州那一遭,蒋婕心里已经有数,这回方凝千里迢迢到B市约她见面,所为何来,自不必说。   原本方凝想独自赴约的,但黄净之执意要一起,因为这事本来就是为了他和李济州,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在一起,他就没理由逃避。   李济州开车,沿着长而深的林荫道驶向尽头处那扇巍峨气派的黑色铁艺大门,黄净之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用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在看这个他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小时候他总觉得这里很大,浩瀚无边,东边的马场够他骑着小马撒欢一整天的,西边是一面湖,沿岸种着成片的棕榈树,北边是片高尔夫球场,后花园也很大,还有层峦叠嶂的小山丘,但他从记事起,就总是想着要出去。   这话说起来有点矫情,但人是群居动物,也只有蒋婕这种天生冷感的人才会想着永远待在一座广袤而又人烟稀少的庄园里把自己藏起来。   方凝的面子还是大,车开向别墅主楼,远远就瞧见前庭喷泉水池旁边立着一袭纤细曼妙的身影,旁边是老管家为她打着伞,这么冷的天,昨晚下过的一场雪还没化尽,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她居然亲自出门迎接。   黄净之并不觉得感动,他知道蒋婕无声中已经拉响了号角,她是有傲气的,往往就用在这种时候。   黄淮笙的不可一世是显性的外露的,她则很会隐藏,她在乎的东西必须永远都遵循她的意志发展下去,可以给你试错的机会,但不会轻易妥协,她其实比黄淮笙更像一个暴君。   车停稳,方凝推门下车,走过去热情洋溢地和蒋婕打招呼。   蒋婕边笑着跟她寒暄,边用余光有意无意地往车子的方向扫,直到瞥见黄净之和李济州并肩走来的身影,她回头,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   主客厅铺着地暖,熏得人精神不自觉松弛,方凝实在很能聊,就从门外走上台阶再到客厅的这一段距离,她已经连着换了三个话题,从南北气候差异讲到全球温度变暖,等佣人奉上茶水时,她已经开始向蒋婕介绍自己在非洲的一个野生动物保护项目了。   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说正事的。   呷了口茶,方凝意犹未尽道:“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蒋婕表情凝着,像一尊冰雕,偏头扫了眼一旁沙发上的黄净之和李济州,淡淡道:“先说说俩孩子的事吧。”   她向来绵里藏刀,不会这样直来直去,看来是真的生了气,黄净之带着李济州母子一同过来,在她眼里等同于向自己宣战,端茶喝水的手其实是有些颤抖的,只是极力掩饰下才并未被瞧出端倪。   方凝毕竟是坐在形势不利的谈判桌上都能面不改色打胜逆风局的人,她和蒋婕既南辕北辙又棋逢对手,慢悠悠地说:“你看你,把气氛搞这么严肃,别说孩子们,我都不晓得怎么开口了。”   蒋婕道:“所以你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   方凝笑了笑:“做母亲的,自然是要站在孩子那一边的。”   “黄净之。”蒋婕不跟她打太极,直接看向儿子,将尖锐的话一针见血地甩出:“你是下定决心要做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了吗?”   李济州感觉到黄净之的身体在蒋婕那一句话之后很明显地颤了一下,他应该不是害怕,而是被更深层次的痛苦击中了,这种痛苦曾经伴随着他成长的日日夜夜个年岁经久不散,在自己看不见的时间长河里无数次徒劳挣扎。   他突然理解了那天黄净之为什么会问出那句话,如果可以,他是真的很想做回白桦。   李济州伸手想揽住他的肩,然后看见黄净之挺直了脊背,看向蒋婕问:“为什么?”   蒋婕:“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哥可以,我就不行?我时常觉得你们对待我更像对待一个仇人,难道我不是你们亲生的?”   这句话后,不单是蒋婕,连方凝的脸色都变了,她原本还想循序渐进,却并未料到这对母子俩的矛盾已经濒临激化。   烟灰缸砸过来的时候,李济州大脑没有一丝一毫地多余思考,几乎条件反射地起身抱住黄净之,用身体将他严丝合缝地护住。   肩膀被重物击中,那一下甚至能听到类似骨裂的声音,但他第一反应并不是疼,而是,幸好不是黄净之。   女佣的尖叫和方凝的抽气声随之入耳,他下意识去看怀里的人,黄净之面色惨白,眼神却如同一汪死水,他知道他在想什么,被亲生母亲下狠手的震撼让他恍如灵魂出窍,李济州心底泛起一阵钝痛,低头亲了亲他冰凉的额头。   但蒋婕也被吓到了,她僵在那里,单薄孱弱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其实跟黄净之的反应差不多。   方凝起身走到李济州身边,这种情况下已经不宜久留,她甚至有些自责,没有做好功课就贸然登门,引出这一桩闹剧。   “怎么了?”   一阵兵荒马乱中,穿着休闲装的黄淮笙从楼梯上下来,他走得很慢,但表情又很闲适,让人不觉得他是因为生了病才这样,而是心态淡然。   方凝率先整理好表情,这种情况下依旧笑着跟他打招呼:“黄董。”   “你不要叫我黄董了。”黄淮笙微微笑,语速也慢吞吞,走近了站定,朝沙发的方向努了努嘴,“我已经快卸任了,下一任黄董就在你旁边坐着呢。” 第八十章 要老婆亲一亲才好。   这话仿佛石子投湖,泛开层层涟漪,首先被触及到的自然是黄净之。   他推开李济州,从沙发后站起身,这几秒钟的时间里已经调整好表情,但仍像个惊弓之鸟,毕竟蒋婕那一下带给他心灵上的杀伤力太大,看向父亲的眼神透着对抗的意味:“你说什么?”   黄淮笙在黄净之眼中从来都是高大伟岸铁血手腕的形象,但最近好像也显出老态来,不过也才五十多岁的年纪,可见人终究是肉骨凡胎,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病魔的侵袭。他走到壁炉前自己一贯的位置坐下,从管家手里接过热茶抿了一口,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大抵就像他这样,无论多么混乱失控的局面,只要他一出现,硝烟瞬间平息。   黄净之曾经在Bathory里也担任这样的角色,但到底还需修炼,不像他父亲已臻化境。   他没有立刻理会儿子的质问,而是看向方凝,礼数周全道:“方董请坐。”又递了个眼神给旁边女佣,“夫人累了,扶她回去休息。”   蒋婕乍然回神,扭头对丈夫道:“小之他……他不懂事,你……”   她声音细听之下竟还是央求的口吻,却不知怎的戛然而止,黄淮笙俯身握住她搭在膝上的手轻轻拍了拍,目光深沉难辨其意。   女佣搀着蒋婕离开,管家给方凝续上一杯新茶,黄淮笙唇边噙着笑,缓缓开腔:“年轻人有胆识是好的,我很欣赏。”他话说一半留一半,转而冲向李济州,状似关怀的模样:“刚刚那一下,肩膀疼不疼?”   李济州额角的冷汗还在,背却挺得直直的,甚至朝他笑了笑:“还行。”   黄淮笙也笑了,将茶杯递回管家手里,说:“我该怎么称呼你,我儿子的男朋友?”   黄净之当然知道他这话奚落居多,抬高分贝喊了声:“爸!”   黄淮笙好像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儿子,轻飘飘地觑他一眼,听不出喜怒道:“你还知道认我这个爸,不是怀疑自己并非我和你妈亲生的吗?”   方凝在旁边听得皱眉,黄家家风严明她是有所耳闻的,却没想到父子俩是这样的针尖对麦芒。   黄净之表情一僵,他就知道,自己那一番口不择言,势必要被父亲秋后算账,可当着李济州的面,他已不想再跟父母起争执,便转移了话题:“你刚才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黄淮笙看着儿子,笑意终于一点点冷下来:“净之,我应该没跟你讲过,当年为了娶你母亲,我曾遭到全家人的极力反对,你爷爷用拐杖差点打断我一条腿,将我逐出家门,所以规矩就是规矩,今天你们能站在这里聊这些,已经是我最大的宽容。”   他话音落,方凝刷地起身,表情亦不怎么好看:“黄董,话如果说到这种地步,那我们只能先告辞了。”   黄淮笙面不改色地招手示意管家:“送客。”   却这时,冷不丁一句话响起:“那最后还不是被你娶到了?”   李济州目光炯炯,嘴角轻哂:“黄董,您举的这个例子,应该是在鼓励我们奋勇追爱切勿轻易放弃,我理解的没错吧?”   黄淮笙默了一瞬,又笑起来,但分不清是冷笑还是什么,“你倒挺会钻空子借题发挥。”   李济州耸了下肩,马上眉心紧拧,许是牵动到了刚刚的伤处,却很快若无其事道:“我就当您夸我了。”   黄净之从方才就一直在忧心李济州肩上的伤,见状偏过头低声对他道:“你和阿姨先走吧,我很了解他们,多说无益,没用的。”   “你跟我一起走。”李济州牵住他的手,眼底温柔泛滥。   黄净之与他对视一两秒,似有千言万语,却最后只抿了抿唇轻声说:“好,那你稍微等我一下。”言罢转脸又对上黄淮笙,语气坚定而缓慢道:“爸,如果我执意要跟他在一起,你也会打断我一条腿,再把我逐出家门吗?”   黄淮笙的反应比想象中要平静,“看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了,无论如何都威胁不到你。”   “您当然能威胁得到我,”黄净之说:“您也太知道怎么做才能威胁到我,所以不声不响地卸任,突然把我架上那个位置,怎么说也算是孤注一掷一场豪赌。但如果我统统不要呢?你也来不及再去培养下一个继承人了,对吧?”   黄淮笙沉下脸缄默数秒,接着摇头失笑:“看,现在倒成了你反过来威胁我了——”却说着忽而掩嘴急咳数下,旁边管家忙奉上热茶,他摆摆手,缓了缓才边思索边道:“打断你一条腿把你赶出家门……还是答应你们俩在一起,好继续留你这么个不肖子在身边气我,这两种选择好像都挺添堵。”   黄净之微抿了下嘴角:“……那您慢慢考虑着,今天就这样吧,我们先走了。”   黄淮笙:“看来是有人撑腰了,果然硬气许多。”   “对。”黄净之接下他的嘲讽,“我现在是有男朋友的人,讲话自然硬气。”   这对父子俩一会儿剑拨弩张一会儿幼稚斗嘴,属实把方凝给看愣了,但她又才被未来亲家下了面子,此刻板着脸做出冷眼旁观的架势,还催促儿子:“走吧,再待下去恐怕会踩脏别人家的地毯。”   她性情刚烈锋利,本就不是好惹的,别人到了黄淮笙跟前大都自觉矮三分,可她不会,毕竟也是上过金融杂志拥有大版面专访的传奇女强人,受了气绝不隔夜,一般当场就给报了,何况手里还有儿媳妇这个“人质”。   老管家将三人送出门,看向自家小少爷时,表情是略带凝重的欲言又止。黄净之避开视线装看不见,他当然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无非是想劝他不要冲动,三思而后行。   可他已三思了许多年,如果不是父母最近开始流露出想用黄淮笙生病一事逼他尽快完婚的意思,他也有耐心继续耗下去。   管家为他们拉开车门,方凝畏寒先坐了进去,两个年轻人落后几步,还在台阶上慢慢往下走,快到最后一阶时,黄净之的手被从后面牵住。   “你今天先留下吧。”李济州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温和又认真:“留下来陪陪父母。”   黄净之动了动嘴唇,像是把原本要讲的话咽了回去,点点头:“好。”   李济州抬起没受伤的那边胳膊将人揽入怀,亲了亲他的额头和脸颊,低声说:“你知道吗,我今天挺开心的,你那么勇敢,为了我和自己父母对抗。虽然现在很想带你走,但到底不能那么自私,你爸那边明显已经松了口,我想,他们这会儿应该比我更需要你。如果你就这么走了,怕是会伤了他的心,也白白浪费了今天的努力。”   黄净之被用力抱着,下巴枕着宽肩,嗅到他身上好闻的香水味儿,是很干净清新的草木香,让人想起冬天雪地里凌霜傲立的松柏。   他沉湎其中,却又像跟浪漫有仇似的,安静片刻后嘟囔出声:“也不全是为了你……”   “……”李济州闷笑,抓起他一只手摁在心口位置:“你摸摸,看它是不是被你伤透了。”   黄净之却不知联想到什么,脸莫名一热,从他怀里退出来,目光随之落到另一边肩膀上,小心翼翼地问:“还疼吗?”   “疼啊。”李济州故作龇牙咧嘴状,语气一时间也透出十成十的委屈,又凑近了说:“要老婆亲一亲才好……”   黄净之:“……”   回程路上是方凝开车,她似乎还在生气,脸始终沉着,一直到出了黄家气派恢宏的庄园大门,才分出一点眼神瞥向副驾的儿子,凉飕飕地丢来一句:“逞英雄。”   李济州一哂:“这明明叫英雄救美。”   方凝翻了个白眼,她自然是在数落李济州帮黄净之挡烟灰缸的事,不过也并非埋怨他不该那样做,当母亲的心疼儿子是肯定,可那种情势下,李济州如果不挡,受伤的必然是黄净之。   于是叹口气又道:“净之那孩子,在爸妈面前被压抑得这样辛苦,我以前就听说过他们家的教育方式十分严苛,却没想到蒋婕会对自己亲生骨肉下这样的狠手。”   李济州接过话:“她只是一时情绪激动,这会儿肯定后悔了,您自己平时火气上来,不也直接扇我巴掌么?”   “呵!”方凝一脚油门踩下,李济州被惯性带到身体猛地后仰,肩膀磕到椅背,痛得直抽气,耳旁响起铁石心肠方女士的冷嘲热讽:“还没怎么着呢,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了,该夸你一句中华好儿婿么?”   李济州惯会顺杆儿爬的,忍着钻心的痛奉承他妈:“那还不是您教得好。”   方凝不咸不淡地乜他一眼,到路口转向灯一打,朝最近的医院驶去。   送走李济州母子俩,黄净之顶着寒风在廊下站了半晌才回屋,老管家交手而立默默候着,猜不透小少爷心里在想些什么。   回到主客厅,桌上的茶水已经被佣人撤下,黄淮笙整个人陷进壁炉旁的单人沙发里,双腿搭在一方脚凳上,头歪着似在闭目养神。他最近消瘦了许多,其实已经不复盛年之际的威慑力,黄净之十四五岁那两年是最怕他的,因为稍过了幼年的叛逆期,开始对大人的世界产生带有参与心理的好奇,半大的孩子正是天马行空的时候,却不得不被父辈铁一般的规矩束缚鞭笞。   他有段时间沉迷骑摩托,迎着风在赛道上压弯冲刺的感觉令十几岁的小男孩疯狂着迷,却因此耽误了不少功课,请来的家庭教师把状告到蒋婕那里,次日黄淮笙就乘公务机从国外回来,将儿子关进书房思过,等他出来后,偌大一个庄园里所有跟赛车有关的东西全都消失不见,包括黄淮笙专门在高尔夫球场旁边为他改造出来的一块专业赛道,收到这份礼物的黄净之曾激动地整夜睡不着觉。   他哭着跑去质问父亲,为什么要毁掉已经送给他的礼物,黄淮笙坐在书桌后接秘书的越洋电话,抽空放下手机扭头看过来,只丢给他一句话:“玩物丧志。”   那之后的好几年,黄净之再没有对任何事物表现出浓厚而又热烈的兴趣,他怕被父亲故技重施,将美好亲手打碎给他看。   直到后来,他违逆父亲意志跑去娱乐圈玩音乐,那是成年后的他第一次同父亲正式宣战,再然后,就是现在。   父子俩的这场拉锯博弈战,迄今为止仍未分出胜负,但不知不觉间,黄淮笙已经老了。   上了岁数的人大都觉浅,黄净之走过去弯腰捡起滑落在地上的毯子,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却还是惊醒了他,黄淮笙缓缓睁开眼。   父子俩面无表情地对视须臾,黄净之将毯子递给他,掉头欲走。   “都这么硬气了,还回来做什么?”   黄净之背对着他深呼吸一个来回,扭转脸心平气和道:“爸,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黄淮笙撑着沙发扶手慢慢坐直,目沉如水:“你堂堂七尺男儿,偏要铁了心去给别人做媳妇,我还怎么好好跟你谈?”   “您是觉得这样的儿子给您丢人了,对吗?”黄净之讲出心中所想,反而觉得轻松快意,甚至笑了起来:“可我改不了了,天生就这样,你跟妈当年就应该多生几个,这会儿也不必如此伤脑筋。”   黄淮笙听了这话,冷笑一声:“你现在是觉得有底气拿捏我了,才这样大放厥词,我这一生病,反倒给了你机会,怕是早就等不及了吧?”   黄净之被这话刺得浑身一震,眼眶跟着开始酸胀发热,缓了几缓,颤声道:“……您非要这么讲话吗,爸?”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我原本回来是想好好跟你谈谈的,李济州也这样说,他说你们现在应该很需要我。”   “但现在看来,你们好像并不需要……”他低头看着地面,费力扯了扯嘴角,很快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他眨了眨眼,继续哑声道:“……我甚至想着,待会儿还得过去跟妈道歉,是我不好,一时冲动说错话,伤了你们的心,我真不是有意的,我很爱你们……可是为什么呢……我想问,为什么只有我这个当儿子的需要悔过?”   黄淮笙定定地看着他,像是被什么蓦地击中,那双素来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一度涌现出诸多复杂情绪,然而还不等他晃过神,黄净之已经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老管家在旁边早就听得心惊肉跳,此刻抓到机会,忙疾步追上去哎哎哎了几声。   黄淮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让他走吧。” 第八十一章 叫声老板娘给他听听。   黄净之开着车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兜圈,从斜阳晚照到暮色昏暝,北方冬天的落日总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苍凉感,再一眨眼,比落日更苍凉的夜幕很快降下,天空透着雾蒙蒙的灰,像在镜头前糊了层塑料薄膜拍出来的画面。   他本来是想打给李济州的,但想了想又觉得这样不好,对方走时明明对他怀着期待,希望他能就此跟父母和解,可显而易见,他又搞砸了一切。   第三次经过同一个红绿灯路口时,手机嗡嗡响起,他接通,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温和沉静:“你在哪儿?”   黄净之缓缓道:“我在开车。”   沿街成排的路灯恰好在他这句话后次第亮起,照着视野内一片通明,他却蓦地眼眶发热,胸口随之泛上来层层叠叠的巨大酸楚。   “李济州,我想喝酒。”   那边无奈地笑,对他突如其来甚至有些无理的念头也照单全收,拖着长腔温柔道:“好,但总得先让我知道你在哪儿。”   “就上次那家酒吧。”黄净之尾音上扬,很有几分骄矜的意味:“我在那儿等你,快点来。”   方凝取了片子,出来看见李济州一副准备走人的架势,还没等她问,直接道:“我得走了,刚给净之打电话,听他声音不太对劲。”   方凝微愣:“他从家里出来了?”   李济州语气里揣着深深的自责,叹道:“我早该猜到的,他跟父母的事没那么容易解决。”   方凝了然,摆摆手说:“那你快去吧,我留下把片子拿给医生看看,注意点肩膀上的伤,还疼不疼?你这样能开车么?”   “我打车。”李济州笑笑,又象征性地活动了下肩膀,宽慰她:“不那么疼了,应该没伤到筋骨,你儿子我一向皮糙肉厚……”说着又上前一步单臂搂了搂方凝,带着感慨的口吻道:“谢谢妈。”   方凝被他冷不丁这一下打得反应不及,瞳孔微微放大,足足怔了好几秒,抬手拍拍儿子坚实挺拔的脊背,轻声说:“矫情。”   酒吧门外的泊车小弟已经眼熟李济州了,隔老远就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又不知是得了什么人的吩咐,欠着身毕恭毕敬地引他往里走:“晚上好李先生,您里边儿请。”   这家酒吧开在闹市区,即便是会员制,平常也依旧门庭若市,里头的硬件设施相当不错,跟N市向来以豪奢著称的云颠俱乐部有的一拼,超千平的开放空间一气贯通,一楼的迪吧完全可以拿来开小型live。不过能看出这家老板的品味更胜一筹,除了别具一格的装潢设计,钱的大头还是用在舞台音响等设备上,专业且齐全,一看就是资深音乐人的手笔,呈现出来的现场效果甩了云颠俱乐部好几条街。   李济州想起上回丁承宇的朋友说这儿的老板也是他们圈内人士,弄成这样倒也可以理解。   过了门厅里头还有人接应,是那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值班经理,姿态恭维地走在前面为李济州推开厚重的隔音软包门,迎面而来的景象却让他一愣。   “今天酒吧歇业?”   “啊……”值班经理含糊道:“……是被人包了场。”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李济州在心底又叹口气,问:“他人呢?”   主吧台附近的灯光刻意营造出昏暗暧昧,头顶五光十色来回切换的射灯笼在玻璃器皿上剔透斑斓,吧台后只站了名调酒师,专为黄净之一个人服务。   李济州被经理引着往这边走,那调酒师眼尖远远瞥见了,对黄净之说:“老板,有人过来了。”   黄净之面前摆着一只威士忌杯,已经见了底,正一手支着太阳穴斜倚着吧台,眼睛不知看向哪里,调酒师的话让他回过神,扭过头一眼望进那双深邃的眸。   他放下手臂直起腰,小幅度抿了下嘴,道:“你来得好慢。”   室内温度打得高,李济州外套脱掉拎在手里,身上还沾染着未散尽的寒气,可见来时匆忙,此刻低垂着眉眼默默注视着面前的爱人,有种沉淀下来的温柔。   “喝了多少?”   调酒师见机行事,忙回答道:“不多,也就半瓶whisky。”   李济州:“……”   也就?他偏头扫了眼一旁瓶身上的酒标,瞬间黑线,Macallan33年,喝了半瓶?   确实来得迟了。   那边黄净之已经在扬手示意调酒师:“再拿个杯子——”   一把抓下他的手腕摁住,李济州盯着那双迷离醉眼,掌心托起微烫的脸颊:“不喝了,我们回家。”   黄净之别开脸,边把玩酒杯边摇头咕哝:“不回……”   哄醉鬼要有耐心,必要时需得拿出哄小孩儿的心态和方式,李济州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人家这么大的一家酒吧,开在寸土寸金的地方,一晚上只招待你一个客人,老板都要哭死了。”   “怎么会,”黄净之盯着杯子里晃动的冰球,慢条斯理地嘟囔道:“我就是老板。”   李济州哭笑不得,掌心贴上他额头:“也没发烧啊,怎么尽说胡话呢。”   黄净之打开烦人的手,抬眼看向调酒师,下巴往旁边一努:“叫声老板娘给他听听。”   调酒师从善如流,扭脸朝李济州热情洋溢地笑道:“晚上好,老板娘。”   “……”   双手攥着肩膀将人扳向自己,李济州凝眉问道:“这酒吧你开的?”   黄净之很轻地眨了下眼,被酒精侵蚀的大脑稍显迟钝,连带着声线也沙沙的,少了平时的清亮,却低哑悦耳:“怎么了?”   “没怎么……”李济州用指腹刮了刮他的脸颊,继续循循善诱:“老板也是要回家的,不然老板娘会生气。”   黄净之还未醉到意识断片的程度,被这话给逗笑了,他笑起来实在好看,明眸善睐,头顶灯光安静地晃过,无论哪个角度都漂亮得叫人挪不开视线。   “李济州,”他眉眼弯弯,瞳眸清澈如洗:“我唱歌给你听吧。”   今晚没其他客人,舞台那边自然冷清,黄净之拎一把电吉他漫步走到中央,长腿点地坐上高脚椅,追光打过去,他朝台下的李济州粲然一笑,继而熟稔地拉过麦架,曾经被不少知名乐评人交口称赞的天赋型音色在空旷的舞池大厅内回荡。   “想听什么歌?”   言罢抱起电吉他先来了段轮指,扫弦,声起声又落,他低头轻笑:“算了,你又没听过我的歌,随便唱吧。”   李济州原本平静温和的脸上终于闪过一抹微妙神色,类似愧疚,舞台之上,抱着吉他的俊美青年开始弹唱,他的音色是很干净很有少年感的清亮,被酒精浇过后染上一点哑,透出些许烟嗓的感觉,唱低音好听,中音更惊艳,直到后方DJ将带有重金属鼓点的BGM猛地切入,高潮随之推进,宛如烟花骤然升空后炸开五彩斑斓,他丢下吉他站起身,将话筒架上的麦克风一把抽出,抵在唇边吼出一段爆发式的怒音,像撕裂夜空的惊雷。   四面八方的追光一齐打过来,将修长脖颈上微凸的青筋照得清晰可辨,李济州立在台下,定定看着他,目光一瞬不错,像簇着一团火。   无比炸裂的重音高潮碾碎密集的鼓点,像绚烂烟花烧成灰烬落向大地,像雨打芭蕉后的万籁俱寂,一段高山流水般的古筝乍然切进来,怒音转而变为戏腔,空灵宛转,清越悠扬。   一曲终了,黄净之缓步走到舞台边,与几步之外的人遥遥对视,继而勾唇笑了,脸上是无比畅快又恣意的神色。   然而,酒精短暂地离开了身体后很快又悉数回来,下一秒,他力有不逮地撑着话筒架踉跄两下,麦克风咚一声掉落,刺耳声响撞击耳膜,李济州心口一紧,拔腿冲过去。   好在舞台并不高,黄净之脱力般地往前一扑,被及时冲到眼前的人稳稳接住,鼻梁撞在肩膀上,他小声抽气,带着鼻音控诉:“……好痛。”   李济州心尖发着颤,箍着腰将人抱下来,一边胳膊使不上力,他动作不由放慢,是那么的小心翼翼,黄净之老实趴在他肩上,呼吸声从急促渐而清浅,脑袋往颈窝处拱了拱,突然乖得不行:“……我玩够了,回家吧。”   车子开进小区大门,黄净之窝在李济州怀里安静地睡着了,他喝醉的样子实在太乖,会让人不由自主的心软,类似人类面对可爱小动物时的心态,轮胎碾过几个减速带,他悠悠转醒,细软发丝蹭着李济州的下巴,睡意惺忪地问:“……到家了?”   “嗯,到家了。”   李济州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前方代驾司机训练有素,面无异色地开着车,却在快抵达楼栋门口时突然停下,开口道:“先生,前面儿有辆车挡着道儿,过不去了。”   一辆黑色普尔曼笼在夜色中安静地等待,也不知停了多久,似乎觉察到了后方来车,司机推门走出,快步绕过车头躬身拉开后座门,一道纤薄瘦削的身影弯腰下车,转过身看了过来,头顶路灯打下一缕光,照清了她的面孔。   是蒋婕。 第八十二章 我也算伤得其所。   “到了?”   车停稳,黄净之有所察觉,直起身扭头朝窗外瞥去,却眼前陡然一黑,李济州扣着后脑勺将他的脸扳回来,柔声问:“还走不走得动,我背你下去?”   洋酒后劲儿大,黄净之头还是晕的,但意识已然清明,惦记着他肩膀上的伤,道:“我自己能走。”   推门下车,李济州先一步绕过来搀他,夜里气温已近零下,寒风彻骨,黄净之脚步虚浮打着哆嗦说好冷,他一个北方人,倒比南方人还不耐寒,也不知是恃宠而骄还是什么。   “小之。”   俩人同时听到这声呼唤,李济州明显感觉怀里的身体蓦地一僵,他是早就看见蒋婕了,虽说不知道黄净之后来又跟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总归是不愉快的,否则他也不会跑去酒吧买醉。   黄净之抬起头,目光落向几步之外,沉默片刻,还是开了腔:“……妈。”   这一声妈让蒋婕竭力克制的情绪再也绷不住,眼眶瞬间通红,顷刻间垂下泪来:“对不起,小之,是妈妈错了……”   黄净之的眼神几经变化,嘴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他看似叛逆,但却从来心软,蒋婕若继续疾言厉色,他还能辩一辩,可一旦像这样主动退让示弱,他就没辙了。   母子俩这样相顾无言地僵持着,还得李济州出声圆场:“阿姨,外面太冷,要不我们进屋说?”   方凝公务缠身,是百忙之中来帮忙解决儿子的终身大事的,明天一早的飞机离开,原本已经睡下了,因蒋婕深夜突然登门,她披着睡袍打着哈欠出来迎接。秀姨晚饭时候做了醪糟甜米酒,给每人都盛了一碗,又跑去厨房手脚麻利地忙活一通,另给黄净之端出来现做的醒酒汤。   客厅里漂浮着甜滋滋的酒酿果香味儿,方凝靠着沙发歪头两指并拢揉了揉太阳穴,率先开口打破微妙凝滞的气氛,睨向对面的蒋婕:“是谁下午那么冲动,好几斤重的烟灰缸说砸就砸,现在知道心疼了?”   蒋婕神情恻然,她向来端庄自持,即便坐在沙发上也是腰板挺直脊背紧绷的姿态,此刻被多年同窗这样当面奚落,竟也无言以对。   “要我说,你就是太轴,跟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要较几分真。”见她不搭腔,方凝继续道:“净之这孩子还不够懂事听话么?他一个成年人,什么大道理不懂,这条路有多难走他比你清楚,但能怎么办呢?这种事又控制不了。他憋了这么多年才敢向你们吐露实情,在此之前内心经历过多少痛苦挣扎,你有没有想过?你只知道自己难受别扭,好像孩子是在故意跟你作对,可你也当过孩子,也有跟父母意见相左的时候,也应该能理解,越是这种时候,如果连当妈的都不跟他站在一头,那就别怪孩子不乐意待见你,凡事有因必有果么,我说的对不对?”   方凝一贯言辞犀利,早年在谈判桌上跟人针锋相对,一口快嘴能驳得一众男士哑口无言,如今身居高位,锋芒稍掩,已经好久没这样咄咄逼人过,今天她一个是气恼李济州被殃及,一个也实在是心疼黄净之的处境。   蒋婕被她一番话说下来,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白了白,下意识瞥向黄净之,却正好捕捉到李济州咧嘴笑着冲他妈竖大拇指的小动作。   “……”   心头涌出一股酸楚,她的小之许多年都没这样过了,和她像对普通母子那样毫无芥蒂地相处,隔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不记得,回忆里全都是无休止的冷战和争吵,她从前只觉得是儿子太叛逆,却从未想过原来自己也有问题。   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扮演黄淮笙夫人这个角色,希望总有一天能得到丈夫本家那边长辈们的认可,却全然忘了如何当好一个母亲。   蒋婕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黄净之面前,缓缓半蹲,她是很爱哭的,眼泪已经扑簌簌落下,“对不起……”声音哽咽着几乎不成调子,只语无伦次地重复:“对不起……”   黄净之心头激震,刻在骨子里的家教让他马上起身半跪在母亲膝前,蒋婕突如其来的这一下让他难以招架,只觉胸口堵着一团东西快喘不过气:“妈,你别……别这样……”   蒋婕双目垂泪:“……这么多年,你是不是……是不是也恨过妈妈?”   她用了也,因为大儿子顾西恩就曾当面对她说过这样的狠话,“我恨你把我生出来,却又弃之不顾……你要是学不会怎么做母亲,那至少别在最不恰当的时候跳出来,自以为是地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她总是这样,到现在都还没学会,好似天生有种顿感,做事南辕北辙,竭尽所能地把两段母子关系都处得糟糕透顶。   “没有……”黄净之却摇头,“你是我妈,我怎么会恨你?”   蒋婕微微愣怔后,眼泪却掉得更凶。   李济州走到蒋婕身旁先将她扶起,又抽了张纸巾递过去,说:“阿姨,其实我不应该插话的,但还是想问问,您听过净之唱歌没有?”   他说这话时,又伸手将黄净之也拉了起来,在对方些许惊诧的眼神下继续道:“我俗人一个,在音乐这方面自是没什么高屋建瓴的欣赏水平,就拿最直观的感受来讲,我在听他唱歌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让他一直唱下去。”   蒋婕定定地看着儿子。   “但他现在已经不唱了,又或者说,没那么多机会再去做自己喜欢并且擅长的事情了,我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觉得惋惜,但起码有一点毋庸置疑,他是为了你们才甘心放弃的。”   蒋婕怔了怔,垂首将脸埋入掌心,呜咽声闷在其中,剧烈颤抖的双肩暴露出她正经受着怎样巨大的情绪冲击。   黄净之终究是不忍的,还扭头用自己都红透了的眼略带埋怨地瞪了瞪李济州,后者耸了耸肩,一副先斩后奏的坦荡模样。   方凝最受不了这个,更不想过深地介入别人的家务事,即便那是自己未来的亲家,掩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要赶飞机,先去睡了。济州,”她拢着睡袍领子,转头交待儿子:“家里空房间多,让秀姨收拾一间出来,他们母子俩刚解开心结,估计还有的聊。”   “不用了……”蒋婕抬起脸,泪眼朦胧地摇摇头,她已经失了态,不能再失了身份,“我出来得匆忙,不便在外留宿,就走了。”她扭身拿起沙发上的手包,回头看了看儿子,又转向旁边的李济州。   “抱歉,下午失手伤了你。”   李济州勾唇笑道:“我这都是小事,您和净之能解开多年心结,我也算伤得其所。”   蒋婕眼睫再度湿润,但她今晚已经哭了太多,作为一个长辈,实属不该,转头揩去眼角泪水,她背对着两个小辈轻声道:“……我走了,你们俩……要好好的。”   黄净之刷地看向她,瞳眸微震,垂在身侧的手被大掌攥住五指相扣,稍稍用力捏了捏。   把蒋婕送出门,黄净之望着那道单薄孱弱的背影,踟蹰再三还是开了口:“妈……”   蒋婕驻步,回头看过来。   “你出来见我,爸知道吗?”   蒋婕顿了一瞬,终于对儿子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是他默许我来的。”   电梯门一开一合,蒋婕的身影彻底消失,顶灯数字变换,黄净之在原地定了须臾,突然转身飞快穿过客厅,他脚步踉跄,险些被厚重的地毯绊倒,然后在一处窗台前站定。   从这里往下可以看到楼道出口的那条路,那辆黑色普尔曼安静地停着等待,片刻后司机下车拉开后座门,黄净之看着蒋婕矮身坐进去,车门关上,启动,在夜色中渐渐驶离。   身后热源袭来,李济州双臂从后方绕过揽腰将他抱住,下巴搁在肩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们现在算不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黄净之:“……哪里来的媒妁之言?”   李济州略一沉吟:“你哥当初不是张罗着要给我说媒来着?”   黄净之脑袋嗡一下,转头看他:“你怎么知——”   “唔……”后颈被牢牢扣住,唇覆上来,将未说完的话封入口中。   窗外夜色浓稠,两道缠绵拥吻的身影被灯光拓在玻璃上,一室春光旖旎。   秀姨从方凝屋里出来往客厅走,迎面撞见这一幕,逼到嗓子眼的惊叫被更快地捂住嘴堵了回去,红着脸掉头离开。 第八十三章 当大明星的男朋友很委屈你么   机场出发大厅,人群熙攘的安检入口,李济州将手中行李递给方凝的随行秘书,正准备跟她拥抱道别,却被一巴掌打开手臂,“行了,就你那个直男抱法,别弄乱老娘的发型。站好,我有正事要问。”   “……”李济州展开的双臂僵在半道,一脸黑线:“……有事您说。”   方凝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操着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你这趟来B市的目的已达成,准备什么时候回总部?”   李济州:“我这才刚守得云开见月明,您忍心让儿子跟儿媳妇就此过上异地恋的生活?”   方凝冷酷无情:“小别胜新婚么,大不了每月多飞过来几趟,机票走公司账,给你报销。”   李济州悔不当初:“早知道我就专心致志当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了。”   方凝乜他一眼,“那黄净之也没道理看上你。”   李济州乐了:“我靠脸上位还不够么?”   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亲生的,方凝端详着儿子的俊脸,半是肯定半是泼冷水地柔声道:“儿子,妈妈教你一句话,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   方凝抬腕看时间,伸手扫了扫儿子的宽肩,难得把话挑明了讲:“我走了,什么时候回总部你自己掂量,方炳辉虽然下去了,还有其他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母子,现在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   李济州正了色:“嗯,我心里有数。”   方凝点点头,道别的话讲完,她脚步却迟迟未动,仍站在原地默默盯着儿子看。   李济州:“?”   方凝没什么表情地伸出双臂:“抱一下。”   “……”   电梯抵至地下停车场,双侧门开启,送完行的李济州单手插兜迈步走出,偏头直直看向停在不远处的保时捷电动,天儿冷,副驾车窗紧闭,但仍能看见里面透出的人影。   他闲庭信步地走上前,敲了敲玻璃,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双漂亮的眼:“阿姨走了?”   “嗯。”李济州一肘搭上窗沿,开始造方女士的谣:“走之前还说呢,儿媳妇来都来了,也不知道下车送送她,没礼貌。”   黄净之:“……走得急,我忘带墨镜口罩了,除非你今天想被堵在机场。”   对娱乐圈一无所知的李济州发出天真的疑问:“为什么?”   黄净之懒得跟他解释,催促:“快上车,外面冷死了。”   李济州却突然道:“别动。”   黄净之一愣,“?”   李济州凑近了,灼热鼻息喷薄上来,他低声道:“我突然发现,这个姿势很适合接吻……”   话音落,他手伸进车内握住黄净之的肩,大掌压着后脑勺将人拉向自己,低头吻了上来。   “……卧槽?!”   一道震惊女声打断了这对隔窗热吻到忘我的情侣,李济州蹙眉抬头的瞬间,眼前白光一闪,紧接着是持续不断的快门声,再然后,爆出一声更炸裂的尖叫:“妈呀!黄净之?——啊啊啊啊啊我看到黄净之了!”   李济州眉心紧拧面沉如水,正欲抬步上前跟那个偷拍者理论,黄净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上车!快!”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保时捷在地下车库转弯,上坡,疾驰而出,后面追着高频率的快门声,兴奋而热烈。   互联网时代,信息传播的速度快到你不敢想象,李济州驱车刚下机场高速进入市区,中控显示屏连接的Carplay弹出来电消息,是方星窈。   他皱眉挂断,结果对方锲而不舍地又打来一个,他再挂断,那丫头不死心地继续打。   黄净之看不下去:“接吧,她是真的有急事。”   李济州:“你怎么知道?”   黄净之摁灭手机,屏蔽掉纷沓而来的各种消息:“你接电话。”   李济州按下接通,方星窈几乎破音的尖叫在车厢内炸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什么情况?到底什么情况?哥,我要疯了,跟你在一起的究竟是黄净之还是白桦?”   李济州忍着想要挂断的冲动,“你从哪儿知道的?”   不知他这句话透露出了什么信号,那边又是一连串的啊啊啊啊啊,李济州简直怀疑自己在跟一个成了精的土拨鼠通电话。   “——你们被拍了!被拍了知不知道!机场接吻,卧槽,好敢啊你们,等等!所以现在我偶像就在你身边吗?”   李济州冷冷道:“你以为呢?”   原以为会迎来新一轮的尖叫,却没想到这句话后,对面神奇地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几下清晰而又急促的呼吸声,再接着,通话被挂断了。   李济州不关心方星窈此刻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倒是彻底明白了怎么回事,“我们刚刚在机场被偷拍的照片,已经被人传到网上了?”   黄净之却表现得很是淡定:“嗯。”   “你还嗯?”李济州拍着方向盘,不久前刚陷入一场舆论风波备受无妄之灾的他心有余悸,怒道:“这是侵犯肖像权的,我可以告他们!”   “当大明星的男朋友很委屈你么?”   李济州像是没反应过来,正好前方红灯,他一脚刹车踩下,扭头看着黄净之:“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净之低头划开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切进一个APP软件,举过来给他看,李济州认得,那是微博热搜榜,此刻冲到榜首后方坠着火红一个爆字的话题是——   #黄净之与素人男友车库激吻#   “人都退圈了,一有个风吹草动还是引爆热搜,这叫什么,叫实力!”   热搜挂了一天一夜才降温,百忙之中的颜砚一个电话打来,半是幸灾乐祸半是唏嘘感慨,接着又说:“队长,什么时候把你的花好月圆正式介绍给我认识啊,上回在酒吧都没来得及多聊。哎对了,正好后天我回B市,宁宁这段时间也在,择日不如撞日,我们攒个局吧。”   黄净之裹着睡袍窝在卧室沙发上边看助理发来的报表,边挂着蓝牙耳机听电话,不远处浴室水声淅沥,李济州在里面冲澡。   他揉了揉酸软的腰,小幅度挪了个姿势,对电话那头的颜砚道:“我不一定有时间,他也是,再看吧。”   “再看就约等于没希望了呗。”颜砚领悟力向来透彻,话锋一转又道:“其实这顿饭不是我要吃的,裴然姐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宁宁这段时间抑郁症加重,情绪不太稳定,所以才停了通告放他回来休息的。”   黄净之愣了愣,视线从面前报表上挪开:“不是说已经有好转迹象了么?”   “本来好了,前一阵儿他又给自己接了个片子,演个失恋的癌症病人,队长你也知道的,他向来是体验派,这一入戏,不等于自寻死路吗?这事我没敢让小白知道,他人在国外,我们当朋友的,能帮点就帮点。”   黄净之默了一息,说:“好,我把后天时间空出来,你定地方——”说着想到什么,“要不就来我家吧。”   颜砚哈了一声,以为他说的是黄家主宅,“……需要这么隆重吗?”   黄净之道:“不,我待会儿把地址发你吧。”   颜砚说好,他那边也忙,一直闹哄哄的,远远听见工作人员在喊颜导,他应了声,“队长那我先挂了,后天见。”   “嗯,后天见。”   黄净之刚取下耳机,身后响起一道带笑的声音:“跟谁后天见呢?”   他扭头,迎上李济州的目光,男人刚冲完澡,裸着上身浴巾围在腰间,灯光扫过结实流畅的胸肌腹肌和若隐若现的人鱼线,俯身凑过来亲他,发间还氤氲着湿润的水汽。   唇分,黄净之眨了下眼说:“后天我几个朋友来家里吃饭,欢迎吗?”   “这你得问秀姨。”李济州边捻着他软软的耳垂边笑道:“看她高不高兴做那么多人的饭。”   黄净之思索着说:“我可以从家里拨个人过来帮忙。”   “那就没问题了。”   李济州抽走他怀里的平板,锁了屏丢到旁边圆几上,黄净之警惕性很强:“你干吗?”   李济州单臂拦腰将人从沙发上捞起,半揽着边往床边带边道:“睡觉。” 第八十四章 你也有今天。   黄净之把家彻底搬到了李济州这里,他自己那套房子本就刚住进去没多久,连个正式的温居都没有,样板房一样空旷冷清,起初蒋婕还拨了个佣人过来照料,那时候母子关系还处于暗自较劲儿的冷战期,被他态度强硬地送了回去,但自己又十指不沾阳春水,只好靠速冻食品和外卖度日。   如今在李济州这里住上几天,吃惯了秀姨每日不重样的可口饭菜,他的胃跟随他的心一起,已经开始由奢入俭难了。   他的东西不多,除了些衣服再有就是书跟唱片,他喜欢听黑胶,最爱甲壳虫和滚石乐队,可以说是黄净之这个半路出身踏入搞音乐这一行当的启蒙,不过这事不能给黄淮笙知道,毕竟他人生的第一张来自甲壳虫乐队的唱片,就是在父亲书房里寻到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黄淮笙才最该为儿子的离经叛道负责。   因为住得近,根本不需要搬家公司,李济州找楼下保安借了个小推车,两人下了班用过晚餐,权当散步消食儿,搬到最后一趟时,屋子里空荡的好像随时可以拿去出租给新房客。   黄净之抱着最后一摞唱片从书房走出,没瞧见李济州的影子,下意识喊了声:“李——”然后在客厅通向玄关的走道旁瞥见了对方全神贯注盯着面前那幅油画瞧的模样。   将装了唱片的箱子搁在客厅茶几上,黄净之走过去,下巴垫上宽肩和他一起看。   “你要是喜欢,回头让你大哥联系那个画家,再给你也画一幅?”   “……”李济州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还真以为这画是我大哥送的?”   黄净之抬起脑袋,很是天真懵懂地眨眨眼:“……啊,不然呢?”   李济州看出他是故意,作势要去弹他脑门,黄净之跳着跑开,李济州大步追上,俩人一路闹到客厅,拥着抱着双双倒进沙发。   黄净之踢掉拖鞋,灵巧地翻了个身跨坐在李济州腿上,客厅灯火通明,衬着他瞳眸也亮晶晶的,这一幕似曾相似,李济州甚至有错觉下一秒他就会去解自己的皮带。   “还记得你送我回家那晚吗?”他果然也联想到了,眉眼弯弯笑得狡黠。   “你问哪一次?”李济州伸手去挠他下巴,逗猫儿一样,这招原本就是他常用来逗弄易拉罐的,驾轻就熟。   黄净之抓下他的手,却又被反手握住腕骨,俩人又开始闹,在有暖气的室内本就穿得单薄,彼此肌肤相贴,险些擦枪走火。   “别动了。”李济州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盯着他,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暗哑:“再动硬了。”   黄净之脸一凝,撩完就跑,拖鞋都来不及穿,光脚踩在地毯上,边跑边扭头看,一个不小心撞翻了茶几上的纸箱,唱片哗啦啦散落,人顿时傻了眼。   李济州追上来,扫一眼满地狼藉:“漂亮,怎么不跑了?”   黄净之扭头瞪他,恃宠而骄蛮不讲理:“都怪你。”   李济州举手投降:“啊对对对,都怪我。”   几分钟后,黄净之拎着厨房冰箱里唯一剩下的两瓶矿泉水,走到客厅正蹲地上收拾唱片的李济州跟前,伸手递给他一瓶:“辛苦了。”      李济州很不买账:“就干巴巴一句辛苦了?连个称呼都没有。”   黄净之:“你想听什么称呼?”   李济州直起身,将手里的唱片码进箱子,接过水旋开盖子喝了一口,一本正经道:“叫声老公听听。”   黄净之很坚决:“不叫。”   李济州很不是东西地揭穿:“在床上都不晓得叫多少回了,装什么矜持。”   “那是……”黄净之瞬间脸红到耳朵根儿:“……是你逼我的。”   李济州抿嘴偷笑,被黄净之一脚踹上小腿肚,恼羞成怒地骂:“快点干活!”   全部收拾完,俩人挨个房间关灯,回到客厅抱起最后两只纸箱往外走,路过玄关,李济州顿住步子再次抬眼看向那幅画,“你真不打算把它也带走?”   黄净之对他莫名的执着产生了一丝丝误解:“它在这儿放得好好的,干吗非得带走?还是说你喜欢这画比喜欢本人要多?”   李济州失笑:“你怎么连自己的醋都吃?我只是觉得,把这画带过去,挂在书房,我不在的时候,你看到他也能想起我。”   黄净之皱眉:“不在的时候?你……”他瞬间想起什么,眼神起了变化,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你又要跟我分手?”   李济州:“……”这心理阴影该有多大,到现在还没翻篇儿呢。   “你想到哪儿去了?”他无奈又好笑道:“我是指后面把工作重心转回N市总部,不能经常陪在你身边的时候。”   “哦。”黄净之撇撇嘴,很理所当然地说:“我想你就给你打视频呗,又不是生活在古代,还需要睹物思人。再者你回N市是为了工作,我又不会说什么……”   得,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矫情了,格局小了,忘了他的男朋友可是黄氏集团未来掌权人,心里除了儿女私情,还得装下更多的东西,自然胸襟宽广,不拘泥于小情小爱。   结果想着想着,倒是让李济州心生郁闷了起来。   夜里临睡前,李济州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朝卧房方向喊了声,结果没人应,走进去发现黄净之果然不在里面。   他转头出了卧室,走廊尽头的书房门半掩,一线光透出,快步走过去,远远听见里头打电话的声音,聊的是公事。李济州在门外立了片刻,等里边儿收了线,他才推门进去。   “这么晚了,还没忙完?”   黄净之面前摊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铺着一份项目企划书,李济州瞥了眼,又是政府背书的红头项目。   黄净之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身,捧着李济州的脸亲了亲,说:“你好香。”   揽腰将人搂紧,李济州沉了声:“耍流氓?”   黄净之隔着睡袍戳了戳他的胸肌,继续撩拨:“好硬。”   “……”   被托臀抱起放在书桌上时,黄净之才意识到情况不太妙,边别开脸躲闪边道:“等、等一下,我还没洗澡——”   衬衫下摆被抽出撩起,大手探入沿着光滑脊背一寸寸抚摸下去,按在尾/椎处,稍稍用力,激起一阵熟悉的战/栗。   “做完再洗。”   也不知是他撩得太过火还是什么,李济州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凶猛,黄净之简直快要被折磨到灵魂出窍,身与心双重沉沦失控的感觉甚至让他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害怕,做到一半偏偏郑秘书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乍起的手机震动声吓了黄净之一跳,连带着身体猛地痉/挛,李济州跟着粗喘一声,劈手抓过手机,举在他眼前暗着眼神问:“接不接?”   黄净之疯狂摇头,眸中水光潋滟,生理性眼泪洇湿了卷翘的睫毛,害怕吵醒睡着的秀姨不敢大声叫,从紧咬的齿缝中逸出一声呻/吟,真真可怜见的。   完事把人抱去洗澡,黄净之四肢绵软精疲力竭,白天在公司劳心,晚上回到家劳力,沾床就着,睡得格外沉,连李济州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嗡一下震动都没吵醒他。   电话是钟泊南打的,自从李济州过来B市,俩人便甚少联系,这个点对方应该也是刚结束某个酒局,一上来精神抖擞开门见山道:“恭喜你啊兄弟,大明星都能泡到手,牛逼!”   他显然也是从热搜上得知的消息,不过稍显滞后,毕竟热度已经持续了两天,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方申总部那边甚至为此开了个紧急董事会,李济州远在B市,视频连进去,一句你们看到的是什么那就是什么撂下,放那群老家伙们瞠目结舌去。   “你大半夜打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钟泊南哈哈笑道:“白天不是怕你没空么?”说到这里顿了顿,又一声坏笑:“看我这脑子,没打扰到你吧?”   李济州靠在床头,腾出来一只手拨弄着黄净之细软的额发,带着餍足后的慵懒道:“你有事说事。”   “没事啊,好久不联系了,跟你叙叙旧么。”钟泊南道:“你人还在B市?”   “嗯。”   “真够乐不思蜀的……”钟泊南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入赘给黄家了。”   这玩笑不好笑,李济州冷哼一声,钟泊南人精一个,立马听出微妙,问:“怎么?有心事?”   李济州默了默,说:“没事。”   “还没事呢,我听你这语气,扑面而来的怨妇味儿。”   “……”李济州骂了句:“扯淡。”   钟泊南在那边哈哈大笑,意味深长地说:“你也有今天。”   李济州黑下脸:“你又知道了?”   钟泊南贱兮兮道:“我当然知道,你李少爷从前多潇洒多自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今赖在B市不走,不就是已经离不开人家了吗?”   下午黄净之的话在脑海中闪回,李济州一瞬间走神,那边钟泊南叫了他两声,见没人应,便挂断了通话。   李济州丢下手机,翻过身将身旁人一把捞进怀里,下巴抵着发顶,珍之重之地吻了吻。   黄净之睡梦中感觉勒得慌,微微挣了一下,又被更紧地抱住,他实在太困,意识像沉在海底,耳畔是一下重比一下的心跳声,他又很快睡了过去。 第八十五章 小学鸡吵架(二更)   颜砚那边录制节目耽误了两天,他们吃饭的时间最终定在了周末,赶巧那天又是圣诞节,一大早起来秀姨就开始忙活,黄净之又从家里抽调了两个人来帮忙布置场地,很是上心的样子。   李济州用罢早餐就把自己关在书房跟总部那边开视频会议,过了午饭的点才结束,揉着饥肠辘辘的胃回过神,好像压根儿没人喊他出去吃午饭啊。   摘下耳机出了书房,刚拐进客厅,迎面瞧见黄净之正张罗着让人把一棵三米多高的圣诞树往家里搬,李济州错愕了一瞬,心说得亏客厅挑高够,否则都塞不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招待外宾。”他走过去,抬头瞻仰着那棵庞然大物,黄净之回头看到他,笑着问:“你忙完啦?”   右脸颊一道不知从哪里蹭上的灰,李济州走近抬手用指腹帮他揩去,半是温柔半是无奈道:“你从早上忙活到现在?”   “昂。”黄净之边点头边示意他看已经大变样的客厅,墙上贴满了各种形状的气球,灯上装饰着彩带,随处可见松针叶的圣诞花环,羊毛提花地毯也换了新的,还有那棵正被人往上挂星星彩灯和各种装饰物的圣诞树……   “是不是很有氛围?”   李济州只想到一件事:“拆起来挺麻烦。”   黄净之脸一垮:“真扫兴。”   李济州是故意逗他,见状忍俊不禁道:“你几个朋友过来,搞这么隆重。”   “三个。”   “听起来我好像孤立无援的样子,”李济州状似忧心忡忡:“你们不会合起伙来刁难我吧?”   黄净之莞尔:“你也可以请自己朋友过来,人多的话还能凑两桌麻将。”   李济州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信马由缰地卖惨道:“我在B市人生地不熟,哪有什么朋友。”   黄净之提醒道:“上回在那家私房菜馆跟你一道的那位呢?”   李济州逮着机会翻旧账:“嚯,你那天都不带正眼瞧我的,还能留意到我身边的人?”   黄净之:“就是因为懒得正眼看你,所以才能注意到你旁边的人。”   “……”妈的,竟无可反驳。   “行啊。”李济州拿出手机,不阴不阳地说:“你这么在意人家,那我打电话问问,看他有没有空过来,一解你相思之苦。”   “……”黄净之:“别人是吃醋,你是泡在醋缸了吧?”   “你管我。”   俩人如同小学鸡斗嘴,李济州脾气上来,干脆利落地拨出号码,铃声响了两下,齐臻接起,语调懒散:“你一个蜜罐里泡着的人,还有心思给我打电话?”   看,全世界的人都觉得他现在跟黄净之是你侬我侬情意绵绵,偏正主还在不知好歹地惹他生气,这该找谁说理去?   李济州:“今天有空吗,请你来我家做客。”   齐臻先是一顿,继而笑了,语气里透着匪夷所思:“这年头流行追着喂狗粮么?”   “不仅有狗粮,还有好酒,罗曼尼康帝畅饮,来不来?”   齐臻大笑:“看来是下血本了啊……”   李济州:“待会儿地址发你,不来绝交。”   收了线,他朝黄净之一抬下巴,又扬了扬手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道:“帮你把‘梦中情人’约来了,怎么谢我?”   “哦。”黄净之面无表情转身走开,撂下一句:“为了不辜负你的心意,我今晚就跟他出去开房。”   “……”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拦腰将人抱起,土匪抢媳妇一样扛在肩上掉头往反方向走,一通骚操作把落地窗边正给圣诞树做装饰的两名黄家佣人都看呆了,立在那里不知该不该出手解救自家少爷。   “我靠……”黄净之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后堪堪缓过神儿,边挣扎边骂:“放我下来,王八蛋!”   途径厨房区域,秀姨听见动静跑出来,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黄净之趴在李济州肩上可怜兮兮地冲秀姨伸出尔康手:“秀姨,救我……”   “哎哟你们两个……”秀姨跺脚,叉腰拿出长辈的架势:“待会儿客人就要来了呀,快别闹了。”   李济州到底还是理智的,在走廊处将人放下,伸手掐他的脸:“还要跟别人出去开房么?”   黄净之自觉在家里佣人面前丢了脸,恼得要踹他:“你管得着吗?”   李济州冷笑:“哈,是谁昨晚还在床上哭着喊老公来着,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秀姨脸一红,扭身往厨房走,老年人实在听不得这种虎狼之词呀…… 第八十六章 好多人啊.jpg   傍晚客厅布置得差不多,那棵枝叶繁茂的圣诞树像是被精心打扮过的小姑娘,缠着一圈圈的星星灯,耸在落地窗前,与天花板上倒悬的垂丝水晶灯交相辉映,满堂的火树银花流光溢彩。   两名从黄家主宅过来帮忙的佣人等客厅布置妥当,又跑去厨房给秀姨打下手,黄净之虽然十指不沾阳春水,却对做菜这个领域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好奇,摩拳擦掌劲头很足地跟着去围观了。   门铃声响,只剩下一个“游手好闲”的李济州被支使去迎客,开了门外头站着齐臻,新剃了寸头,英俊面孔,鬓角短而利落,穿深色冲锋衣,套一件长款羽绒服,敞着怀,脚上蹬了双军靴,手里拎着瓶红酒,风尘仆仆。   这男人身上总有股超然不群的浪子气质,或许天性如此,又或许跟他从小就被丢去偏远山区野蛮生长有关,到了充满规则与人际往来的现代社会,这种气质往往会被误解成孤独,但却并非他被群体抛弃,而是他单方面孤立了群体。   好在如今这个社会,孤独也并非一件坏事,只是不晓得,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降服这颗狂放不羁的心。   李济州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奇怪念头激出满身恶寒,搓着胳膊低头瞥了眼他手里的酒,眉峰半挑:“这么客气?来都来了,还带东西。”   “我怕狗粮吃多了噎着,带瓶酒顺顺。”   李济州砸了他一记老拳,笑骂:“赶紧进屋,给你贫的。”   齐臻杵门口没动,“刚在底下抽了根烟,我先散散味儿。”   李济州哦了一声,抱臂靠着门框道:“是得散,我家那位闻不得烟味儿,我都准备戒了。”   齐臻一语道破:“罗曼尼康帝畅饮?我看是狗粮不限量供应才对。”   正说着,电梯再度升上来,停在这一层双侧门应声而开,一道温润中又带着几分冷质的男声从里面传出:“是这层吧?”   “没错。”紧接着回答他的那道声音李济州听出来了,是黄净之的队友颜砚。   驼色羊绒大衣边一闪,走在前面的青年长腿迈步而出,十分清俊的一张脸,丹凤眼,冷白皮肤,气质卓然出尘,两片薄唇微抿,嘴角自然上翘,原本是噙了一丝笑的,不经意间扫了眼门口位置,笑意缓缓敛去。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位是李济州见过的颜砚,另一位青年眉眼精致漂亮,尖下巴,侧脸线条柔和,面色却尤其苍白,整个人裹在深蓝色长款羽绒服里,纤薄瘦削,有种大病初愈的孱弱感。   李济州正觉得打头的那位青年莫名眼熟,刚要开口,余光却瞥见一向冷漠孤傲,仿佛草原独狼的齐臻仓皇地偏过脸,僵住身体后退半步,像是猛兽主动让出领地。   “晚上好呀。”颜砚的大嗓门打破稍显微妙的气氛,走上前将手里的果篮递出,然后越过李济州的肩膀往屋内寻:“我的好好队长呢?”   李济州接下果篮,很有东道主风范地侧身引他们进屋:“他在厨房忙活,外面冷,大家先进屋吧。”   “不是吧?”颜砚听了这话顿时一脸惊恐,刚踏进来的一只脚刷地又收回去,声音都吓结巴了:“队、队长下厨?”   李济州笑道:“哪儿能啊,他充其量就站旁边鼓鼓掌。”   颜砚轻拂心口:“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言罢边拆围巾边进屋,连声嚷着队长我来了,在玄关处换好鞋后,一溜烟儿就跑了没影,真真宾至如归。   落后的两个显得沉稳许多,摆出很标志的微笑先后同李济州打招呼,驼色大衣那位叫方慎知,深蓝羽绒服那位叫魏之宁。   李济州终于想起来了,著名影帝方慎知,童星出身,几经转型和沉淀,演绎经历丰富,甩同龄小生好几条街,也是迄今为止最年轻的大满贯影帝,方凝有阵子很迷他,恨不能认这个同姓小辈做自己干儿子,妈粉实锤。他耳濡目染,对这人说不上熟悉,但好歹见了面能认出来。   等把人都请进屋,李济州扭头看向依旧杵在原地不动表情复杂的齐臻,故意坏笑着低声问:“怎么?老情人啊?”   齐臻目光一瞬不错地追着那个方慎知的背影,等人彻底消失在玄关尽头,才缓缓收回视线,往李济州脸上扫了眼,抬脚进屋。   李济州终于找回场子,边带上门边啧啧两声:“出息。”又想起不久前被钟泊南奚落的话,现学现卖:“你也有今天。”   步入客厅,上一秒还在嘲笑他人的李济州瞬间就不淡定了,沙发旁,颜砚跟个树袋熊一样整个人挂在黄净之身上,胳膊环着脖颈,姿态亲昵,凑近了说话的嘴都快啃到脸上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正欲一个箭步冲上前制止如此伤风败俗令人发指的一幕,却半道被齐臻丢来的眼神钉住身形,耳边响起两个字:“出息。”   无所谓,有出息没老婆。   李济州向来荣辱观很淡薄,撸起袖子冲过去,拎着后脖领子将颜砚从黄净之身上扒拉开,往沙发上一丢,义正言辞道:“叙旧归叙旧,别太热情了,注意点影响。”   颜砚脑袋磕在沙发靠背上,懵了几懵,嘴角一耷拉十分委屈地看向黄净之:“队长……”   黄净之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转头伸手一指:“哎,你看那圣诞树多漂亮……”   颜砚:“……”   曾经的队宠受不了这个委屈,屁股一拧从沙发上弹起,扑到旁边魏之宁怀里假模假式地嚎了几嗓子。   “瞧这画面,多感人至深啊,这不得拍下来发给小白欣赏欣赏。”黄净之说着掏出了手机。   颜砚浑身一凛,边大喊着啊啊啊啊啊队长你太坏了边起身,生怕迟一步被黄净之拍到什么,连滚带爬地从魏之宁身边撤离,结果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方慎知身上,后者猝不及防被带得一个趔趄,踉跄两步,后腰落进坚实的臂弯,扶着他稳住了身形。   方慎知回头,迎着齐臻直勾勾的目光,俩人无声对视片刻,他凝着一双冷眸:“放手。” 第八十七章 队长是不是超A!   天公作美,入夜后外头竟飘起了雪,北方的雪总是这样声势浩大,漫天白絮眨眼间便席卷了整座城市。   酒酽饭饱后,颜砚提议下楼打雪仗去,他是爱玩爱闹的性格,兼具社交牛逼症,席间三杯两盏淡酒,已经跟李济州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   但对齐臻他是不敢的,颜砚混在现代文明社会约定俗成的规则下如鱼得水,可齐臻是个异类,浑身一股子生冷不忌的野性,让人一眼就想起某种危险性很强的食肉动物,况且,又有方慎知在。   这俩疑似旧情人相见,既没红着眼,也未红了脸,再看方慎知自始至终对齐臻一副避如蛇蝎的冷淡模样,吃饭时特地选了离他最远的位置落座,估计若不是看黄净之的面子,就先前在门口那一眼,恐怕已经掉头打道回府了。   “打什么雪仗,外面天寒地冻,尽会闹妖,我让秀姨再去煮点热红酒,都老实在家待着。”李济州一口否决。   其他人显然也是同样想法,或品酒或发呆或看手机,没一个人接腔,但这不容置喙的话让颜砚跳起来矛头直指,大骂他是独裁者,俩人一顿饭的时间关系就已经突飞猛进,连玩笑都敢随便开,接着说得亏李济州跟队长生不了小孩,否则一定是个专断又刻薄的家长。   这话对李济州毫无杀伤力,反倒让处于微醺状态一直撑着脑袋作壁上观的黄净之中了枪,以手抵唇轻咳数下。   颜砚顿时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刷地看向他:“不是,队长?你你你你——你是下面那个?”   李济州跟黄净之挨着坐,原本搭了条手臂在对方椅背上,一副松快又懒散的劲儿,闻言挺直腰背,眯起狭长的眼隔着桌上的银色烛台睨过去,“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他不是在下面那个的?”   颜砚目光堂而皇之地在他身上逡巡一番,公平公正道:“虽然你看起来也不像下面那个,可是……可是我家队长明明很A啊……”   李济州哼笑一息,刚要劝他认清现实,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方慎知悠悠开了口:“我说颜砚啊,你老是关心这些做什么,真那么想知道,自己谈一个去。”   一句话堵得颜砚哑了火,话题也随之翻篇儿,黄净之借着倒酒的当口儿,朝方慎知投去感激的一瞥。   又过了会儿,秀姨的肉桂热红酒煮好,盛在几只矮脚杯里用托盘端来,满屋弥漫着香甜气息。   窗外依旧大雪纷飞,被风卷着打着旋儿从高空倾斜而下,扑簌簌撞在玻璃外墙上,一墙之隔的屋内,圣诞树上挂满星星灯,璀璨生辉,将节日气氛衬得浓厚。   颜砚想一出是一出,又心血来潮想看Bathory的过往视频,魏之宁中途接到经纪人电话,有事要先行离开,黄净之执意想留他过夜,却被笑着婉拒,半开玩笑地说不便叨扰。   那边方慎知喝完一杯热红酒,也起身准备告辞了。   “都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雪,不行就在这儿留宿吧。”黄净之又出言拦他,往齐臻身上暼了眼,话里有话:“反正房间多,你们一人一间都够睡。”   “不麻烦。”方慎知拒得干脆,冲他笑笑:“我经纪人过来接,这会儿人已经到了。”   话音落,始终沉默的齐臻跟着站起身,嗓音低沉:“我也得走了,谢谢今晚的盛情款待。”   他客气话说得生硬,该是不怎么应对这样的社交场合,李济州熟知他的脾气,也没开口留,只是问:“你喝了酒,怎么开车?”   “我叫代驾。”   “已经叫了?”   “等会儿叫。”   “那你急什么。”李济州道:“外头下着雪,代驾就算长翅膀飞一时半刻也过不来,坐着等吧。”   齐臻没什么表情地觑他一眼,李济州勾唇笑得放肆。   那边方慎知从秀姨手里接过外套,目不斜视地往外走,颜砚瘫在沙发上朝他挥挥手:“方老师拜拜~”   黄净之和李济州一道将人送出门,立在玄关口等电梯上来,李济州突然开口,声音很低:“方老师。”   方慎知偏头看过来,他知道李济州跟齐臻关系匪浅,刚刚那一番已经明显有看戏的成分在,这会儿又冷不丁叫住他,想必是要为好友说话。   结果,却听他道:“我妈挺喜欢你的,回头有空寄张签名给我呗,谢了。”   “……”方慎知扯了下嘴角,道:“好说,给你寄一沓。”   “方老师爽快!”   等人进了电梯门扣上,黄净之不动声色地乜了李济州一眼,转身回屋。   李济州大步追上去,从后面牵起他的手,附耳道:“走这么快,吃醋了啊?”   黄净之一声冷笑,下一秒身体骤然腾空,被大手掐着腰肢抱起,放在玄关落尘区的边柜上,高大身影欺近笼下,将他困于怀中,等不及地低头吻住两片莹润的唇。   “……憋了一晚上,可算亲到了。”灼热鼻息喷薄颈侧,男人声线暗哑,呼之欲出的欲念于耳鬓厮磨间缠绵,扣着后脑勺额头相抵,他望着爱人的眼,轻声碎碎念:“……我容易么?你还跟我生气。”   黄净之耷着眼皮,装作无动于衷的模样,然而不停颤动的睫毛却早已暴露了心事,片刻后,他翘起嘴角,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齐臻到底待不住,方慎知前脚刚走,他后脚也出来了,好在没撞见玄关处那俩人的亲热现场,否则心理创伤面积又要扩大。   “真走了?”李济州刚尝了甜头,心情大好,咧嘴笑成一副智商刚够二百五的样子,看得齐臻都很想给那张帅脸来上一拳。   “嗯,不用送了。”他越过俩人,径直走向门外,头也不回道:“回见。”   接连送走两位客人,折返客厅,发现沙发上不见了颜砚的影子,秀姨正在餐厅收拾,端着托盘路过时说:“那位先生去影音室了。”   还真没拿自己当外人。   黄净之抱着几袋零食推开影音室的门,里头黯着灯,颜砚窝靠在第一排中间的沙发里,仰面盯着前方荧幕,不断变幻的光影拂过他的脸,明明灭灭,看不清楚表情。   黄净之走进去,往他怀里丢了包薯片,然后挨着坐下来。   “有心事?”   颜砚冲他浅笑一下,拿起薯片边拆边语调轻快地说:“没事啊,可能最近太累了吧……”   黄净之抬臂给了他一肘,“装什么深沉。”推得颜砚身子一歪,又不倒翁似地弹回来,顺势勾住他肩膀,指着前方屏幕道:“哎,队长你看,我们那时候多嫩啊,满脸都写着清澈的愚蠢……”   正在播放的是一档国民度很高的棚内综艺节目,他们那会儿刚出道不足半年,首张专辑的热度虽在,但毕竟还是新人,需要舞台和持续的曝光度来不断加深在大众眼里的印象。公司安排他们跟着一位前辈捆绑上通告,那期节目的主题是宣传前辈的新电影,Bathory作为绿叶一样陪衬的存在,镜头少到可怜,也就白礼生因为是名导白岑的独子,被主持人格外关照,逮着多cue了几句。   奈何他惜字如金,屡次抛梗都不接,只冷着一张冰山美人脸,倒方便了摄影师专注拍特写,然后被身旁的队长及时化解尴尬。   这档节目热度向来高,播出后大出圈的除了白礼生的神颜降世,还有他跟黄净之的CP,先是粉丝们不顾死活地舞起来,后来让公司嗅到麦麸的甜头,暗戳戳地开始配合炒作这对内部消化的CP,坊间称之为:锦鲤夫夫,锦取净的谐音,顾名思义,黄净之是这对CP里的上位角色。   颜砚忆往昔,煞有介事地摇头感慨:“我曾经那么A的队长,没想到啊没想到……”   “……”黄净之踹他一脚,“你是不是皮痒了?”   颜砚笑着躲闪,然后仰面朝沙发靠背上摆烂似地一躺,摊开四肢望着天花板,幽幽叹息:“唉,还别说,在队长身边待着,真有点像回到Bathory没解散的时候……”   黄净之抬了抬眉,也许是被屏幕突然变幻的亮度晃到了眼,他眸光微微闪烁,片刻后撞了下颜砚的腿,道:“怎么回事啊颜宝宝,离开爸爸妈妈这么久了,还没断奶么?”   颜宝宝也是粉丝给取的绰号,三人行,出了对大势官配,剩下那个人的角色定位就很尴尬,好在颜砚是队里年纪最小的,又长了张让人母爱泛滥的娃娃脸,“Bathory是一家三口”从一开始的粉丝玩梗到后来的官方配合,俨然被舞出了圈,成为一种带着玩笑意味的广泛认知。   去年年初主唱白礼生突然宣布退圈,没过几个月,队长黄净之紧随其后,Bathory就此解散,宛如石破天惊,不知哭肿了多少粉丝的眼,所属娱乐公司尚狄传媒官网曾一度被围攻瘫痪,这支横空出世一路高歌猛进冲上巅峰,连年霸榜成绩斐然的顶流组合,盛名之即激流勇退,好像真的缔造了一出传奇。   只剩下忙内颜砚仍在圈内,却也转战幕后,被粉丝含泪戏称,留守儿童。   “断奶?什么断奶?”一道声音从门口递入,窝在沙发上的俩人同时扭头,看见李济州一手端着一杯蜂蜜水漫步走近。   “秀姨做的,解解酒,不然明早上起来要头疼。”   他弯腰递出蜂蜜水,颜砚先接过,很不客气地道声谢了啊。   黄净之跟着伸手接,杯子却收了回去,李济州在他左手边屈腿坐下,先自己喝了一口,才转而递到他嘴边。   “……”   “干吗这个眼神?”李济州理所当然道:“我也需要解酒啊。”   那边颜砚一口喝掉半杯蜂蜜水,开始咔嚓咔嚓吃薯片,前方荧幕上画面流动,到了尾声,节目组还算厚道,给他们留了专属的打歌时间,左下角歌名信息淡出,舞台灯光由暗转明,追光从四面八方落下,前奏起,一头金发的黄净之对着镜头飙吉他,黑白双色发带在发丝间若隐若现,李济州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松松垮垮的潮牌衣服也穿出矜贵的质感,精瘦长腰后仰着,镜头定格,修长脖颈上喉结滚动,微微眯起的眸有种惊心动魄的凌厉美。   “看!队长是不是超A!”颜砚宛如迷妹附身,拍着大腿嗷嗷直叫。   画面随之一转,又到了颜砚自己的part,他开始全神贯注地跟着歌曲律动身体,压根没再去注意旁边俩人。   李济州悄无声息地靠过来,坚实胸肌贴着黄净之的胳膊,在他耳畔低声道:“嗯,确实挺A的。”   黄净之打了个激灵,伸手去捂他的眼:“别看了……”   一把擒住他的腕骨,李济州笑问:“为什么?”   黄净之抿了下嘴,说:“看可以,不许吃醋。”   话音落,近景镜头切出,荧幕里的黄净之一个滑步转身,侧脸下巴微抬,朝白礼生露出一个挑衅中又带着几分挑逗的笑,对方接住,很淡地勾唇回应,台下粉丝爆出一阵足以掀翻摄影棚的巨大尖叫。   “……”   一曲完毕,主持人团队登台,对着他们轮番吹了一轮彩虹屁后,结尾字幕开始滚动。   颜砚意犹未尽,拿出手机准备再找个新的继续投屏播放,黄净之出言阻止:“看个电影吧。”   客随主便,颜砚道:“行啊,反正我喝多了兴奋,睡不着,你俩就做好准备陪我通宵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黄净之隐约听见李济州在他这句话后,发出了一声冷笑。   最后找了部国外的文艺片,李济州推荐的,画面昏暗节奏缓慢,还是西班牙语,不出半个小时,轻微呼噜声起,喝多了兴奋睡不着的颜砚头一歪,已然进入了梦乡。   李济州不知道从哪里捞了张毯子,隔老远丢过去,然后抓起黄净之的手腕把人从沙发上拉起来,大手拢着窄腰,眸色深沉:“走吧。”   黄净之看了颜砚一眼,于心不忍道:“就这么把他丢在这儿?”   李济州很是冷漠:“屋里开着暖气,还有毯子,冻不着他。”   “可是……”   李济州幽幽道:“你还真想在这儿陪他通宵?”   下一秒胳膊一扽,人被拽离几步,黄净之腿有点麻,跌跌撞撞地走:“慢点……你急什么?”   “是很急的,”李济州道:“急着回房间探讨怎么生孩子。”   “……” 第八十八章 还是接吻比较实在。   圣诞节一过,元旦的脚步也近了,节前最后一天工作日,黄净之在董事局会议上见到了黄淮笙,打从上回那场争执后,他跟父亲就再未联系过,但其实蒋婕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夫妻俩对于儿子是同性恋这件事,是默许并且渐渐接受了的,可偏偏这对父子依旧都憋着股劲儿,大有看谁先妥协示弱的架势。   今天这场董事局会议与先前的安排不同,黄净之坐了正前方主席位,大家默契地用眼神交锋,都看出来黄淮笙这是准备禅位的意思。   董事长患病的事已经不算新闻,毕竟这两个多月来他大半部分时间都待在家中养病,以往很多需要他经手过目的流程不是交由董秘,就是转到了黄净之那里,有了这些循序渐进的铺垫,大家其实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会议议程乏善可陈,岁末年关,该收尾的该规划的都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今天这场会,说白了就是黄淮笙有意想探一探其他几位的反应,权柄更迭之际,军心不易动摇。   黄氏集团由黄淮笙一手缔造,发展至今,不少董事局成员都还是最初一起打天下的旧友,他是大院子弟出身,年轻那会儿就经常呼朋唤友拉帮结派地茬架飙车,可见十分善于收服人心,天生就具备领袖气质。   诸位董事这些年一路跟着黄淮笙开疆扩土所向披靡,个个都是黄氏集团发展史上的传奇,如今岁数上去,大多退居二线,论资排辈皆是黄净之该喊声叔叔伯伯的人物,他们看黄净之自然也是带着对晚辈的期许。   按照惯例,每年年底这些人都要去黄家主宅一聚,把酒言欢辞旧迎新,以往这事都是黄淮笙交由郑军平安排,今年也不一样了,会议结束,小黄董亲自向在座的长辈们发出邀请,姿态谦逊恭敬。他模样生得好,笑起来给人一种明月照青松的感觉。人都是视觉动物,又有黄淮笙在场镇着,谁还会不买他的面子,谈笑间气氛其乐融融,邀约也都尽数应下。   散了会,黄淮笙先一步离席,其余人等紧随其后,黄净之亦步亦趋地走在他身侧,看着父亲依旧高大伟岸的身形和鬓间新生的华发,内心本就不甚稳固的坚冰在悄然消融。   许是坐久了腿麻还是别的原因,快走到门口时,黄淮笙身体猛然一晃,他下意识想寻个支撑,手伸出去,胳膊被牢牢攥住,耳旁即刻响起黄净之的声音:“爸,我扶着你吧。”   黄淮笙回头看了儿子一眼,没说话,父子俩沉默着走出会议室,快到电梯口时,才听见他开口,略带僵硬的命令式语气:“今晚回趟家,你妈想你了。”   黄净之默了一瞬,颔首应下,电梯抵达,他搀着黄淮笙的臂膀走进去,众位董事跟后头看着,感慨好一派父慈子孝的温馨场面。   会后午宴就定在总部附近的集团旗下酒店,十多分钟的路程,几辆车载人过去,黄淮笙跟黄净之同坐打头那辆普尔曼。进了后座门一关,只剩下父子俩跟司机的静谧空间,黄净之续着方才的话道:“只有妈想我,爸您就不想吗?”   “……”黄淮笙睨过来一眼,冷声冷气道:“我想你做什么,平白给自己找气受?”   “那也没办法。”黄净之粲然一笑,他心情不知怎么突然明媚了起来,难得跟父亲耍赖道:“您就我这一个儿子,不想我想谁去?还是说,您背着我跟妈在外头又养了个私生子不成?”   黄淮笙怒而拧眉,扬手就要揍他,黄净之朝后躲,伸手抓住父亲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喊了声:“爸。”   黄淮笙一怔,他最近真的老了许多,素来犀利深沉的眼睛也日渐浑浊,嘴角抿了抿,说:“后天家中设宴,他如果有空,就带回来,再让我好好瞧瞧。”   黄净之反问:“他是谁?”   黄淮笙面露愠色:“非要让我说那么清楚?”   “我是在帮您脱敏。”黄净之平心静气:“我跟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您早一天接受,对大家都好。”   黄淮笙不耐烦得很:“谁说我不接受了?”   黄净之清咳一声:“哦……”   空气微妙地凝滞了数秒,黄淮笙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车厢内回荡:“后天带着李济州那小子过来见我!”   深夜十一点多,航站楼到达层依旧人群熙攘,机场广播循环播报,跨年夜当天,却赶上B市大雪,多数航班延误,不少人因此被迫更改行程。   李济州推着行李箱走贵宾通道,穿过几道自动门直抵停车场,从外套口袋掏出手机,未及拨通,不远处一下汽笛声引他抬头望去。   车门拉开,涌进一阵寒风,黄净之打着哈欠扭头看过来,问他:“累吗?”   “怎么困成这样?”李济州眉眼带笑,不答反问。   “你也不看看几点了。”黄净之手伸过去给他看表盘上显示的时间,语气幽怨:“还有七分钟零点,很好,我们的跨年是在车上过的。”   李济州正扣安全带,打眼扫过去,微微一怔后笑了起来:“这表瞅着挺眼熟啊……”   殊不知这话无疑于自投罗网。   “是吧?”黄净之眯起眼睛,“衬我这身衣服。”   得,改签三次航班在机场等了四个多小时,星夜兼程赶着回来陪这位祖宗跨年,一句话不对还是把人给惹了。   李济州自知理亏,认错态度诚恳,且不知跟谁学的,还会主动示弱起来:“我错了,你就当我那时候糊涂不懂事,大人不记小人过,咱彻底翻篇儿,好不好?净之哥哥?”   黄净之被叫得一愣,嘟囔:“……什么净之哥哥。”   李济州笑道:“你大我三岁,我喊你哥不是正好么?”   黄净之绷起脸:“我不喜欢,别喊了。”   李济州偏头端详他的表情,故意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黄净之拉过安全带扣上,边启动车子边岔开话题道:“我有个事要跟你说下——”   “等等,”李济州摁住他准备挂挡的手,低声道:“先等等。”   黄净之:“干吗?”   李济州抓起他的腕骨,点了点表盘提醒:“马上倒计时。”   奶白色蓝宝石表盘内,柳叶型秒针即将走到最后一圈,跨年夜,皑皑白雪覆盖了整座城市,妄图阻拦爱人奔赴而来的脚步,显然未能得逞。   大手伸过来扣住后颈,衣料窸窣间,额头被印上一个吻,鼻尖相抵,呼吸缠绵。   “抱歉,我回来得太晚,一切都来不及准备,既没有鲜花,也没有烛光晚餐,”李济州攥紧他的手,干燥温暖的掌心贴着皮肤,目光灼灼:“还让你守在机场等了我这么久……”   黄净之眼眸低垂,口是心非且破坏气氛道:“……倒也没有很久,知道航班要延误,所以我——”   李济州屈指刮了下他的鼻子,无奈道:“别打岔,”视线落回表盘上,带着笑意道:“那就一起倒数吧,你要不要闭上眼睛许个愿什么的,说不定能实现呢。”   黄净之嫌弃地撇了撇嘴,拒不配合他的幼稚把戏:“又不是过生日,还倒计时,好傻……”   李济州气笑了,掐他的脸,目光却温柔缱绻:“哎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呢?”   索性解开安全带,倾身过来将嘴硬的人困在椅背和臂弯间,“不倒计时也行,成年人确实不适合玩这种虚头巴脑的浪漫,”他低下头,眸色晦暗:“还是接吻比较实在。”   掌心托住后脑勺,五指插入发间,唇齿厮磨间舌尖相缠,呼吸渐而急促,胸腔内,心跳频率失控,一下重比一下,配合指针走表的节奏,七六五四三二一……   他们在一场深吻中,完成了辞旧迎新的倒数。 第八十九章 我愿意。   唇分,左手无名指猝不及防套上一枚戒指,像是此前已经被捂了许久,带着男人的体温,尺寸也刚刚好,严丝合缝地与皮肤相贴。   黄净之怔住,即便内心隐约有了几分预感,大脑还是瞬间停摆,犹如目不识物的傻子一样认知迟钝:“这是……?”   李济州凝视爱人的眼,视线交缠,眸底蕴着赤裸裸的期待与紧张,还笨拙地解释:“因为是定制款,所以需要等,我怕来不及,这几天专程飞过去盯着他们赶工,在人家操作间打了三天地铺……”   顿了顿,他问:“喜欢吗?”   黄净之低头欣赏片刻,压抑着的情绪从发颤的声音里泄露:“也就……一般吧。”   李济州轻笑一声:“我刚不是说了么,让你闭上眼睛许愿,你偏不许,我就只好自作主张了。不想要戒指啊?那还给我。”   黄净之捂住手背躲开:“送都送了,又要拿回去,抠门!”   李济州弯着眉眼:“干吗委屈自己戴不喜欢的戒指?”   黄净之端起架子:“你诚心诚意送的,我就算再不喜欢,也只能勉为其难戴上了。”言罢又伸出手:“给我。”   “什么?”   “你的那枚呢?”   “你要给我戴?”   “现在不是交换戒指时间吗?”黄净之略一沉吟,摸出手机,“要不再放个婚礼进行曲当背景音?”   李济州这时候又装起大尾巴狼来:“就这么草率地决定了?不再考虑考虑?”   黄净之很是听劝地放下手机:“你提醒我了,确实不该这样草率,毕竟喜欢我的人那么多——”   “打住。”李济州凑近了亲他,用一个吻封住后面的话,悔不当初地求饶:“错了还不行吗?别再翻旧账了……”   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出天鹅绒质地的方形小盒,啪一声打开,跟他手上那枚几乎一模一样的男戒安静地躺在其中,黄净之拿出来,火彩熠熠的宝石折射出炫目光芒晃进他眼睛里,他看见了内圈那一串刻字,眼神微烁,继而笑了:“我还期待你能给我来点儿新鲜感,原来也这么俗,说好的情场高手呢?”   李济州终于忍无可忍,摁开驾驶座的安全带卡扣,长臂一展将人圈进怀里,大手压着脊背,索性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情场高手最后还不是栽到你手里,你真是厉害死了。”   黄净之闷声笑了,终于不再无理取闹,从他怀里挣出,道:“伸手。”   李济州没有立刻给出反应,只目光滚烫地看着他。   黄净之眨了下眼:“紧张啊?”   李济州坦率承认:“是啊,紧张。”   “是担心戴上以后就被套牢一辈子么?”   “……”李济州一把抓起他拿戒指的手,虎口紧扣住腕骨:“你还是赶快给我戴上吧,毕竟喜欢你的人那么多,我得先下手为强。”   戒指缓缓滑至左手无名指指根,掌心合十,五指相扣。   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漫天飞絮像是要湮没城市,明明新年伊始,却有种末日将近的壮美。   灯火通明的航站楼矗立雪中,巨大玻璃幕墙内人群熙攘行色匆匆,没人知道此时此刻就在停车场的某处角落,一对恋人为彼此戴上了婚戒,即将用他们赋予对方的新身份,共同迎接精彩而又未知的下一阶段人生。   “李济州。”   “什么都不用说,“他打断他,没够儿似地再度吻上去,“……我愿意。”   阳历新年第二日,俩人手把手回了黄家主宅,昨天才私自为彼此戴上婚戒,今天就跑去父母面前招摇显摆,当真放肆得可以。   满堂赴宴的宾客自然也瞥见了俩人无名指上很是惹眼的同款男士戒指,对先前满城风雨的那则热搜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看向两位小辈的表情是带了些许探究的了然,等黄淮笙现身,他们又纷纷将无比钦佩的眼神投注过去,毕竟,继承人找了个男人这种事,黄董居然毫无波澜地接受了,换作他们,可是要头疼万分的。   宾客们各自带了家眷,蒋婕向来会操持这些,下午茶跟晚宴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地点还设在上次黄净之生日宴的私人会馆里,外头冰天雪地,室内香熏伊人花团锦簇,头顶悬垂的水晶吊灯将香槟塔照出流光溢彩,舒缓悠扬的管弦乐在挑高十米的中庭上空回荡。   因为航班延误而姗姗来迟的顾西恩被引入正厅,一缕风拂过黄净之肩头,他正立在人群中央最瞩目的地方同一位两鬓斑白的叔叔聊天,觉察出动静,回头看过去,笑着唤了声:“哥。”   顾西恩一眼就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微微挑眉,抬步走近。   正同黄净之聊天的长辈自然也识得顾西恩,互相打了招呼,对方料想兄弟俩有话要说,很有眼力见地借故走开了。   果然,不等人走远顾西恩就开口道:“我这是错过了多少剧情?怎么才一段时间不见,你连婚戒都带上了?”   黄净之笑得落落大方,且反过来调侃他:“那你的份子钱呢?”   顾西恩朝旁边搜寻一番,戏谑:“我连另一位新郎官儿的面儿都没见着,这份子钱给的是不是有些冤枉?”   黄净之耸了下肩,很淡定地说:“他被爸叫走谈话去了。”   顾西恩道:“你没陪着?”   “好不容易换个人当靶子,我躲都来不及,还陪着……”   “……”顾西恩啧了一声:“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吧?”   正说着,蒋婕穿过人群走近,问顾西恩:“几时到的,来了也不告诉妈一声。”   顾西恩上前搂了搂母亲,“飞机晚点,刚到。”   蒋婕朝长子身后瞥了眼:“他呢?没跟你一起来?”   “原本是要来的,机票都订好了,临时被公事绊住脚步,实在走不开,他让我跟您说声抱歉。”   “那今晚就在家里住吧。”蒋婕扭头唤来佣人,轻声细语地吩咐下去,让他们把顾西恩常住的那套房间收拾出来。   她都这么讲了,顾西恩也无法拒绝,点点头道:“好。”   交待完大的,蒋婕又转向小儿子:“你爸跟济州还没聊完?”   “还没。”   她随即露出担忧神色:“……他们俩,不会吵起来吧?”   黄净之被他妈问住,也有点模棱两可:“应该……不会吧?”   话音刚落,仿佛有心电感应似的,远处旋转楼梯尽头,两道人影闪进视野,走在前面年长的那位威严持重,后面稍落后半步年轻的那位器宇轩昂,都穿戗驳领的黑色西装三件套,一丝不苟,工整笔挺,气场迫人。   黄净之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么看,黄淮笙跟李济州其实还挺像父子俩的。   他以手抵唇咳嗽一声,再抬头,李济州搀着黄淮笙下了最后一阶楼梯,今晚来这场宴会的多数都是黄淮笙的故知旧交,眨眼间便有人围了上去,黄净之看见他爸回头对李济州轻声说了句什么,对方略一颔首,而后姿态从容地走到酒水台旁,取了两杯香槟,折返回去递了一杯给黄淮笙,另外那支握在手中,跟面前的几位长辈相继碰了碰。   “看来黄董对李济州很满意啊……”顾西恩撞了下弟弟的肩膀,附耳道:“你可以彻底放下心了。”   黄净之抿了抿嘴,目光直视前方那道挺拔身影,面上默不作声,内心却思绪翻涌,他当然知道父亲是个多么难对付的人,眼下却能跟李济州相安无事甚至其乐融融,天知道俩人到底是怎么谈的,李济州又许诺了什么。   走过来一名佣人递了份晚宴的酒水单子给蒋婕看,她扫了眼,秀眉微蹙,似乎有哪里出了差错,距离正式开宴不足半小时,必须尽快解决,她匆匆离开,临走前对黄净之说:“今晚你跟济州也留下来住。”   送走母亲,眼瞧着那边还未结束攀谈,顾西恩道:“饿了,你陪我吃点东西去。”   黄净之一半的注意力已经被带走,他总觉得李济州早看见自己了,可偏偏就不转头往这边递一个眼神,他对黄淮笙是从小到大潜移默化刻进骨子里的敬而远之,轻易绝不想往对方身边凑。   但这样放李济州一个人在黄淮笙身边,他更惴惴。   顾西恩像是猜透他内心想法,顺着他的视线又朝那边看了眼,说:“李济州其实很厉害,该有的城府都有,只是不显山露水,你真不用担心他跟黄董会起冲突。”   黄净之:“……”   你对他的滤镜怎么比我还厚。   不过眼见为实,李济州跟黄淮笙之间相处起来倒比他这个亲儿子来得融洽,正想着,远处传来一位长辈的朗声大笑,隐约还能听见什么后生可畏的字眼。   确实是他关心则乱了。   兄弟俩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躲懒儿,临窗的一处玻璃圆桌,高大葱郁的散尾葵龟背叶环绕掩映,黄净之能一眼瞧见李济州,对方却不见得能发现他。   果然,他前脚刚离开数秒,李济州扭头状似不经意地朝他原本站立的地方投去一瞥,隔那么远,黄净之仍能看清对方脸上一瞬间愣怔的表情。   呵,装什么装,明明一直都在关注着他的动向。   黄净之撇撇嘴,无情地收回目光。 第九十章 你说了才算。   李济州找过来时,临窗的圆桌旁就只剩下顾西恩独自一人坐着,正拿银勺在吃一份甜品,不过桌上搁着的两支香槟杯却暴露了此前这里还有别人待过。   “他呢?”   顾西恩扭过头,明知故问:“谁啊?”   到底不能失了礼数,李济州走近伸出手跟他握了握:“新年好,顾总。”然后道:“净之去哪儿了?”   “还叫我顾总?”顾西恩抓提起酒杯晃了晃,笑道:“你这都过门了,不应该改口叫哥吗?”   李济州毫不忸怩,字正腔圆地喊了声:“哥。”   顾西恩扑哧一声笑了,终于不再为难他,下巴往偏厅楼梯口一努,“那边。”   李济州欠身致谢,转头大步流星地朝刚刚所指的方向走去,看着挺着急的,但好歹没有失了分寸跑起来,顾西恩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啧了一声,摇摇头。   偏厅少有人来,路过棋牌室,里头是几位太太小姐在搓麻聊八卦,李济州步履匆匆,没防住一个年轻女孩突然跑出,俩人险些迎面撞上,亏得他反应及时刹住了脚步。   “啊——”   女孩惊叫一声,引来屋内一名太太扬声询问:“叶绮,怎么了?”   李济州扶着对方的肩膀帮她稳住身形,继而收回手,叶绮拍了拍心口,扭头回答母亲:“没事妈妈,是我跑太快不小心撞到人了。”   “冒冒失失。”贵妇话音落,里头又传出码牌的声响。   叶绮回过头,轻声且礼貌地说句谢谢。   李济州认出她就是先前顾西恩口中跟黄净之有婚约的女孩,不怪他记性好,而是当初那句“你可以做他的地下情人”带来的冲击太大,实在难以忘怀。   “我想起来了,”叶绮看清他的脸后,语气自然地说:“你是净之哥的男朋友吧?”   这话让李济州很是受用,绅士地朝对方点了点头,并说:“嗯,我在找他。”   叶绮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李济州看不懂的表情,像是酒后微醺,但眼睛却亮亮的,藏着不言而喻的兴奋和雀跃:“真好……”她带着感叹的口吻说:“祝你们幸福哦。”   不知道怎的,李济州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一丝方星窈的影子,都是被父母保护太好的女孩儿,有种未谙世事的天真和纯粹,于是勾唇冲她笑了笑,说:“谢谢。”   沿楼梯往上走,宴会中庭纷乱嘈杂的声音被隔绝得越来越远,二层是条深而直的走廊,两侧有很多房间,是供宾客休憩用的,此刻每一扇实木门都紧闭,但越往前走越静谧,他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黄净之就在前方安静等待着他的世界。   李济州深呼吸一口气,放慢脚步的同时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戒圈,像是有心电感应,前方一道门吱呀开启,一只毛发油光水滑的杜宾犬跑出来,跑向李济州,威风凛凛地冲他汪了一声。   然后又折返,仿佛引路。   李济州心领神会地跟过去,推开那扇门,是间不大的休息室,几张扶手沙发盘踞,却空无一人。   李济州低头看狗:“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杜宾犬莎莎又冲他高贵冷艳地汪了一声,掉头跑出了房间。   李济州:“……”   真狗啊。   继续沿着走廊往前找,那只杜宾犬还跑两步停下来等他,骗人没够是吧?快到拐弯处,黑影一闪,又出现一只杜宾,俩狗长得跟复制粘贴似的,就是后来的这只活泼点,围着李济州的腿撒欢似地叫。   在拐角处停下,李济州单手叉腰无奈地与两只狗大眼对小眼,试图跟它们沟通:“别闹了,他到底在哪儿?”   狗不通人语,又或许是通的,毕竟莎莎冷淡地看过来那一眼堪称情绪饱满,继而转身趾高气昂地走掉,查理仍旧围着他的裤腿转,热情洋溢的模样仿佛跟莎莎不是一个品种。   李济州决定信任这只看起来比较好相处的狗兄。   查理领着他穿过一扇扇紧闭的门,终于来到一个房门虚掩的房间,杜宾犬跳起来用前爪顶开,立在窗前的人回过头,看着他笑了,“我以为你找不到呢。”   李济州莫名松口气,抬脚走过去,查理轻车熟路地跟进来,跳上一旁的沙发,竖起飞机耳机警地盯着李济州揽过主人的肩膀。   “躲在这里干什么?”   黄净之道:“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李济州亲了亲他的额头,声线温柔:“什么?”   “我有段时间跟父母关系特别不好,因为想去娱乐圈闯荡,当时也实在天真,以为他们就算不支持,起码也不会反应那么大。黄淮笙不同意,我们吵过几次,有天早上起床后,我发现自己房间的门从里面打不开了。”   他声调和煦娓娓道来,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却让李济州微微蹙了蹙眉。   “那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自己的房间,被禁足的人是最渴望自由的,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从起居室的窗口往外看,和这里的角度很像。”   因他这话,李济州抬眼朝窗外望去,夜色中茫茫一片,远处是广袤密林连成一条起伏的线,冬夜里没有月亮,天幕浓得像一团未化开的墨。   “我的房间在三楼,下面是一块草坪,外墙光滑无物,想从窗口逃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我还是想尝试,结果从三楼掉到了一楼露台,好在只是摔断了小腿骨,却把我妈吓得够呛,我用卧床休息两个多月的代价,重获了自由,能下地走路后我就跑了,因为黄淮笙再也不敢关我。”黄净之说到这里想起什么,语气轻快道:“还记得那回吗,我被人锁在洗手间,所以爬窗户跑了出来,你看,我就是练过的。”   李济州在他讲述这桩惊心动魄的越窗出逃事件时,心底就涌起一阵阵后怕,闻言一把攥紧爱人的手,严肃而认真地警告:“以前既往不咎,往后再不许这样了。”   黄净之忍俊不禁:“你真信了啊?”   李济州:“?”   “我骗你的。”黄净之笑着说:“我爸没有关过我,他一天到晚忙死了,天南海北日理万机的,哪有时间管这些?我说要出道当明星,人家撂下一句,在外面别说你是我黄淮笙的儿子,就不管我了。后来是我运气好闯出些名堂,他怕我当明星当上瘾,不肯回来帮忙打理家业,才又跳出来悬崖勒马。”   李济州这回也不知信没信,话题一转问:“你猜刚刚我跟你爸聊了些什么?”   “什么?”黄净之偏头看他:“都这时候了,他总不至于还要逼你跟我分手吧?”   李济州笑,大手抚上他的脸,指腹摩挲着脸颊:“恰恰相反,他其实很了解你,知道你一旦认定了绝不会回头,当做父母的总想着替孩子解决一些后顾之忧,比如,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黄净之微怔,心口随之一窒,嘴唇翕动,半晌才说:“……那你是吗?”   李济州一双沉眸直直看进他眼睛里,缓缓靠近吻了上来:“我是不是的,自己说了不算,你说了才算。”   “汪!——”   一声嘹亮犬吠打破旖旎气氛,李济州深吸一口气,扭头对着从沙发上坐起来的查理怒目以示。   黄净之捂着肚子大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他拿出划开接通,里头响起蒋婕的催促:“你和济州跑去哪儿了?晚宴马上开始,就等你们。”   “好,我们这就来。”   黄净之收了线,拽过李济州的胳膊,主动凑近在他侧脸亲了亲:“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两道挺拔身影肩并肩手拉手走出房间,杜宾犬跳下沙发,摇着尾巴紧随其后,窗外乌云悄然移开,放皎洁月光洒落大地,矮墙下,被落雪覆盖的铁线莲随风摇曳,明日定是个晴好的艳阳天。   如果不是,那也没关系。   他们已经牵住彼此的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