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小结巴》   作者:虞渊   简介:   阮秋被霍扬救过两次。   第一次,他被混混围堵在逼仄墙角,他双腿发软,是沉着眉眼的霍扬挡在自己面前。   第二次,他被打印的同行上门找茬,刁难的白纸砸了自己一头,是冷着脸的霍扬将阮秋拽到自己身后。   第一次被霍扬救下时,阮秋曾卑微地做过一个梦。   英雄救美……他想以身相许,向霍扬大胆地表白自己心意。   可最终美梦破碎,他当了逃兵。   第二次被霍扬救下时,阮秋已经比三年前时的自己更加狼狈。   他辍学独身营店,在众多恶意的闲言碎语里,怎么也不敢抬起头与霍扬相认。   霍扬的身边总是花团锦簇。他站在泥泞里,怎么可能一再贪恋那不可能属于自己的援手?   阮秋下意识地想要回避,想把头低到尘埃里,却听到霍扬沉沉的声音:“小结巴。”   “你应该认识我的。   -   他说爱他,他却装聋作哑。   1v1,he,破镜重圆   开篇即重逢   都以为彼此是负心汉的酸甜小故事   vb是虞渊啊   破镜重圆、双向暗恋、HE、治愈、双向救赎、酸甜口 第1章   被成沓的纸砸在额头上的时候,阮秋只感觉眼前一阵眩晕。   白纸虽然单拎出来每张都很轻薄,但眼前这人是直接抄起桌上的一摞纸,朝着自己的太阳穴狠狠地砸过来的。   额头上火辣辣地疼,眼前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阮秋想,原来这世界上的流氓都是一个样子:白吃白喝、大摇大摆,还要恶人先告状。   这人其实已经来过挺多次了。   阮秋看出来他是想找茬,之前的每次也都特意守在他的身边。但今天一会没顾上,这人就已经从打印机里打了厚厚一摞的废稿。   阮秋心里当时就是咯噔一声。   他想要上前提醒,这人却像炸了毛的禽类生物一样,从座位上跳起来,阮秋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已经恼羞成怒,拿着纸朝自己的头上狠狠砸去。   阮秋有些懵,于是直到他被人拽着手腕、被人挡在自己面前时,他才望着眼前的一片阴影,开始茫然起来。   “你他妈谁啊?”   挑事的人恼羞成怒,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阮秋面前、比自己高了整整一头的男人,眼里已经有些惧怕,但仍色厉内荏地出声,“你多管什么闲事!”   阮秋也有些发呆,为自己出头的人显然是想为自己讨回公道,但是这位好心人的力度却有点大,死死地钳着自己的手腕,像是能捏碎自己的手。   阮秋本想出声提醒,却在看清好心人的面容时,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霍扬?   怎么是他?   阮秋一瞬间甚至疑心自己身在梦中。   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遥远,以至于熟悉得让他陌生。很长一段时间里阮秋都以为自己要忘记了他,但午夜梦回之际,他又总能想起那个让人伤心的夜晚和霍扬看向自己那双冷漠的眼睛。   这一切都显得太过诡异。阮秋的思绪一瞬间像是被猫抓翻的毛线团,乱糟糟的一团,根本理不清头绪。   他显得手足无措,甚至整个人都变得异常僵硬。   阮秋似乎听见两个人在说一些话,火药味很浓的样子。   他在状态外,耳鸣一般什么也没听清,但阮秋通过他们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目光,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候应该说些话。   可是应该说什么?   阮秋向来自以为清晰的头脑在霍扬出现的这一刻被彻底重启,本就慢吞吞的大脑引擎处理着这仿佛比旧式电脑还要慢的走马灯画面。   他在众多的思绪里,突然抓住一个自己最信赖、也是最让他心安的数字,想也没想就开口:“四十五。”   “什么?”   找茬的人显然是没听懂这个古怪的数字,霍扬也低下头看向阮秋。   阮秋觉得脸有些发热,他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因为霍扬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说话有些磕绊:“四十五元、你打的这些文、文件,总共、要四十五元。”   霍扬有些讶然地望向他,阮秋察觉到他的目光,便立刻逃兵一样把自己的头低了下去。   霍扬似乎是沉默了,但他很快便收回目光,很沉着地看向找茬那人,简单地重复了阮秋的话:“四十五元。付钱。”   “你有病吧?”   那人骂骂咧咧着,又扭头看向阮秋,满脸的不服气,“你和这小子他妈的是什么关系?”   阮秋愣住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的人。   他们牵过手,也接过吻……   但阮秋却不敢给这段曾经意乱情迷的过往,妄自添加一个定义。   前男友?   似乎不太好。   空气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   阮秋察觉到霍扬的目光也朝自己这里看来。他忍不住向后瑟缩了一下,别过头,低声道:“没、没关系。”   他刻意回避开霍扬的视线,轻轻道,“我不认识他。”   “原来是来见义勇为的。”   找茬的人语气轻蔑,他打量着霍扬,似乎还想着如果和他真的揍一架到底是谁胜算比较大。   他掏出手机想要扫码,实则是想趁霍扬不备,出拳打他。   但显然他低估了霍扬。   不知道是不是阮秋的错觉,在自己那番话说完之后,霍扬的脸色显然比刚才更阴沉了些。   找茬那人的拳头甚至还没伸出来,便被霍扬死死地钳制住。找茬的人发出哀声的惨叫,骂骂咧咧起来:“妈的你小子出阴招……”   霍扬却不置可否。   他目光冷淡地在这人身上扫视一圈,突然就松开手。刚才拼尽全力想挣开的人被这力道反弹得跌在地上,想再次爬起来,霍扬望着他,有些冷漠地开口:“你确定真的要和我打吗?”   “谁和你这种杂种打?连毛都没长出来的小杂种……”   那人显然是怂了,但是逃跑的时候还非得再说些话给自己找面子,“这结巴还真是天赋异禀,这他妈就找到靠山了?被男人玩烂了的货……”   霍扬的脸色在前面都还是古井无波的,直到后面那人辱骂起阮秋时,霍扬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阮秋以为是那人骂的“杂种”触怒到了霍扬:毕竟他从前是真实见过霍扬是怎么为了这一句话,把那些碎嘴的小孩摁在地上,硬是用拳头把那小孩的鼻子都给砸塌。   阮秋不想事情闹大,也不想自己的店里见血,便立刻拿起手机,对着找事的那人说道:“我,我已经报警了。”   找茬的人这下才觉得心虚,他这下话也来不及说,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对着墙上的二维码快速一扫,然后又拿着付款截图对阮秋道:“我付钱了!”   最后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出去。   阮秋松了一口气,霍扬却在这时候转过头,依然是很平静的口吻:“警察什么时候到,我去和你一起做口供。”   “没,没有警察。”   阮秋朝他晃了下手机,“我,我骗他的。”   他刚才急中生智,随便在网上找了个截图蒙混过去,没想到那人比自己想的还要傻,居然真的信了。   霍扬深深地望着他,那眼神看得阮秋竟然有些发毛。阮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还是在和霍扬的对视里怯了场。   他本以为霍扬不会再说话,也觉得霍扬大概是没认出来自己。阮秋心中有些庆幸,但同时也觉得有些失落。   他正想拿出些自己的优惠券给霍扬作为感谢时,霍扬却在这时候开口了。   “是。”   霍扬望着阮秋,很平静地说道,“我险些忘了,你最擅长的就是骗人。”   作者有话说:   预收:cp1475515   钓系美强惨病弱受x表面吊儿郎当嘴硬实则靠谱深情攻   抛弃我的前男友又哭着向我自荐枕席 第2章   阮秋彻底愣住了。   他不明白霍扬的意思,也不知道霍扬是不是认出了自己,他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霍扬,刚想说些什么,打印店里却走进来一个高挑匀称的女孩子:“阿扬,还没打印完吗?”   阮秋注意到了她口中亲昵的称呼,不由得向她望去。   她和霍扬几乎般高,一双又白又细的腿套在热裤里,微微蓬松的卷发扎了一个帅气的高马尾绑在脑后,漂亮得简直是耀眼。   阮秋又下意识地拿自己的身高比量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难过:自己好像真的有点矮。   “阿扬,你是不是把人家吓着了?”   女孩一眼就看出霍扬和阮秋之间不寻常的气氛,她笑眯眯地打圆场,“你别害怕,阿扬就是这样,每天都是这样一张臭脸,他对你没有恶意的。”   阮秋望着眼前温柔又漂亮的女生,摇了摇头:“我,我没事。”   他当然知道霍扬总是臭着一张脸。他自以为从前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霍扬,但显然,现在似乎出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同样了解霍扬的人。   阮秋心里揪着一样的难受,他说不出自己是怎么了,但大脑转起来就是生锈的齿轮,锈掉每一个关节都让他挣扎着变得痛苦。   但此时一直沉默着的霍扬却说话了:“你可以在店里安上监控,下次遇到这种事就不会再起纠纷了。”   女孩脸上的神情一下变了。   她像是有些诧异,又变得很困惑似的,在阮秋和霍扬的脸上来回地看,最后没再出声。   阮秋低着头,“嗯”了一声。   他察觉到霍扬的目光还在自己的身上停留,他抬起头,却正好和霍扬的目光对上。   阮秋突然很想鼓起勇气问问霍扬刚才说自己擅长骗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霍扬那平静的目光似乎是能直接贯穿自己似的,让他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   最后,阮秋还是避开霍扬的眼睛,又说了声“谢谢”。   那女孩探究的眼神也一直黏连在自己身上,阮秋不知所措,但还是抬起头,很礼貌地问他们:“你,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吗?”   霍扬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他身上。阮秋抬着头却垂着眼,最后只听到霍扬那微微有些发冷的声音:“没有了。”   阮秋有些恍惚。他再抬起头时只看见两个人挽着手走远,是非常亲密的样子。   他听见那个女生好奇的声音:“阿扬,你们认识吗?”   阮秋听见霍扬似乎回答了什么,但是他们离得太远,阮秋没有听清。   他像是有些泄气地在座位上坐下。   打印店里已经空无一人,阮秋打开支付软件,看着上面最新一条的付款记录有些发呆。   记忆里的霍扬从来都是生人勿近的,那个女孩子是他什么人?   情侣吗?   阮秋胡思乱想着,收拾着店里的杂物,扫地拖地,将桌面擦洗干净,做完一切看着墙上的时钟,却依然觉得这一天很漫长。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和霍扬在这里重逢。他的打印店开在A大附近,霍扬大概率是在A大上学。   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阮秋抱着自己的手机,有些发呆。   他突然开始后悔自己那点缺失的勇气,怎么就没有在刚才要下霍扬的号码。   阮秋不知道自己在店里到底呆了多久,甚至差点忘了自己还要赶回去给奶奶煮饭。   电脑上客户发来的是让他简单设计装订的文件。昨天晚上阮秋就已经做好了大半,本来只需要改一下文件名。   但即便是这样简单的操作,阮秋捏着鼠标上点来点去,点开了乱七八糟的其他什么,但就是没能点到重命名。   阮秋捏了捏自己的鼠标,又重新凝神盯着屏幕。   搞定发送给客户的时候,对方还调侃:“店家,你这回速度可是比上次慢啊。”   阮秋默了片刻,礼貌地敷衍了过去。   店里的风扇哗啦哗啦地吹着。   他刚整理好被码在一旁的书页被翻得凌乱作响,屏幕上的噪点像是雪花模糊着他的眼睛,主机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几乎要盖过胸腔里他如鼓声般明亮的心跳。   阮秋看着桌上的那块旧儿童手表,拿过来放在了心口处。   他想,还好今天去换水箱,为了不弄湿手表,自己才没有随时戴在身上。   不然被霍扬看到——   阮秋的脸又有些发红,他记得霍扬的记忆力是很好的,但他还是自欺欺人地觉得霍扬大概是没认出自己来。   这样的重逢,也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对于霍扬来说,也许只是一种困扰。   不然他怎么会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   阮秋依然记得那个夜晚,自己带着用攒下的钱买下的一角蛋糕,想去给霍扬过生日,而霍扬却用一双眼睛冷冷地望着自己:“阮秋,我要走了。别再跟着我。”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不想再见到你。”   阮秋当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被霍扬狠狠推了一把,自己手里的蛋糕也掉在了地上。   他愣愣地望着在包装盒里糊成一片的蛋糕,那是他攒了整整半年的钱满怀着期待买下的,是无数次站在蛋糕店外的橱窗才敲定下的样式,但是此时上面所有的奶油糊在一起,阮秋踉跄着抱住蛋糕,几乎是落荒而逃。   后来阮秋听说霍扬被霍家接走了。那时候他的眼睛哭得红肿,阿婆也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一直没提起过,是霍扬的父亲在他们家门口骂,阮秋才知道,霍扬再也不会回来了。   霍扬那个酒鬼父亲整日里在旧巷子口各种指桑骂槐地骂阮秋:“扫把星,克死了自己的父亲又害死了你自己的母亲,杨阿婆愿意给你口饭吃,你又作什么下贱样子勾引我儿子?不要脸的小贱人,克死了自己的父母还不够,还要害我的儿子!”   旧巷子就那么大,霍扬的父亲没了儿子这棵发财树可指望,每天便喝醉了酒守着阮秋家骂。   阮秋长着张白皙漂亮的脸,闲言碎语几乎是像长了脚一样在这小地方滋生起来,他走到哪都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骂,骂他不学好勾引人家的儿子,和人家上床,脏得很。   阿婆每每听了这些话都气得发抖。阮秋只能劝她呆在家不要再出去捡瓶子卖,自己则偷偷跑到血站里去卖了血。   卖血的钱阮秋拿来买了车票。他本想去那里投靠母亲的朋友,可是没有人愿意让一个脏兮兮的结巴进门。   那些天阮秋过得很苦,但好在也熬过来了。   阿婆从前拾荒住的是个没人要的帐篷,修修补补凑活着用,一下雨那帐篷便漏了似的掉水,往往半夜整个人就陷在飘着树枝塑料袋浑浊的脏水里。   虽然现在他们住的地方也没有非常好,在密集的筒子楼里,但好歹是一间有天花板的小屋。   阮秋很喜欢。   筒子楼里的房子离学校不远,因为过于破旧的基础设施,这里的价格也非常低廉。   阮秋从打印店里骑电车回家,把那辆破电驴停在筒子楼下面,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筒子楼里被破旧电线割得七零八碎的天空。   阮秋习惯性地揉了揉自己头发,刚想着要给阿婆做什么饭吃,下一秒便感受到手背上有水滴掉落。他抬起头,看见满头卷着加热棒的女人正叼着半截烟,站在狭窄的阳台上晾衣服,淅淅沥沥的水直接淋了自己一身。   阮秋苦笑了一声。   他虽然习惯了这里,但也总有意外。   阮秋叹了口气,想找张纸擦擦自己脸上的水,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阮秋。”   “……段樾?”   阮秋转过头,只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和这里格格不入的青年站在自己身后,看见他被淋得满身是水,向自己递过一包打开的纸巾来。   阮秋感激地看了段樾一眼,把自己的脸和头发草草擦了一下,又有些好奇地看向他,“你,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段樾是他初来A大的时候认识的。   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段樾有一张俊美却温润的脸,他的脸上总带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在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又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帮自己。   阮秋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问段樾,他名字里的第二个字“樾”念什么的时候,段樾也是很认真地帮他把自己的名字存入阮秋手机里的通讯录,告诉他:“这个字念yue,如果你记不清的话,可以记成月亮的月。”   阮秋想,段樾也像是月亮一般的人,温柔而又皎洁。   “给你和阿婆送鱼来了。”   段樾朝阮秋晃了晃自己手里提着的半尾鱼,“我一个人吃不完,给你们送过来。”   他像是怕阮秋不信,又指了指自己身后,“那边是教师宿舍,我过来找老师,顺路。”   阮秋顺着他的手看去,那边确实是A大的一栋老教师宿舍,一些呆惯了的老教授还住在那里面,闲来的时候浇浇花种种菜,确实离现在自己和奶奶住的筒子楼不远。   “谢谢。”阮秋低着头接过来,想着明日把自己做的饼干拿一些出来给段樾来还他的人情,便看到段樾善意而又担忧的目光,“我知道有批在处理的摄像头,价格不是很贵,你要不要买一些?”   阮秋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段樾的意思。   ——他已经知道自己在打印店被人找茬,并且拐着弯地提醒自己可以在店里装上监控。   阮秋虽然不太清楚段樾是怎么知道的,但是还是接过了段樾贴心地递给自己的处理摄像头的名片,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谢谢。”   “其他都没什么,但是你得告诉我什么时候去拿货。”   段樾说道,“毕竟这是处理的,比较抢手。如果你现在手头上不是特别充裕,我可以先帮你垫付。”   “我,我后天就可以去拿货。”   阮秋突然道,“如果,明天是晴天的话,那么,明天晚上十点二十五分左右,我,我,就可以准时到店。”   他的脸稍微有些红,但却更衬得他的皮肤白皙,盈盈如玉,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闪着光芒,“店里的流水如果拿上周的作参考,再加上我空闲时间接的外送和兼职……”   他说了很多,话说的意外地非常流畅。   段樾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这是你刚才算的吗?”他目光也有些闪烁,惊异地望着阮秋,像是有些惋惜,“你……从前算数应该非常好吧?”   阮秋愣了一下:“也,也许吧。”   他微笑着送走段樾,纤细瘦弱的胳膊有些费劲地拎起装在塑料袋里的鱼,垂下眼睛,盯着自己脚下一步一步走上去的那些已经生锈的台阶。   晚上给手机充电的时候,阮秋的手机上弹出了一条好友申请。   好友申请上什么也没有写,看着是非常古怪的,阮秋以为只是打印的客人,点了通过便听见厨房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是盘子跌碎了。   阿婆的眼睛已经花了,阮秋不让她去洗碗,但是阿婆总像是过意不去一般一定要帮阮秋洗。   阮秋害怕那些盘子会扎到阿婆的手,便放下手机匆匆起身,对着阿婆很慢但很无奈地开口:“我,我来洗就好。”   他知道阿婆眼睛不太好,但是喜欢听书,就专门下载了软件给阿婆充了会员让她在家里听书。阮秋扶着阿婆在那张柔软的躺椅上坐好,给她打开内置的听书后,自己终于放下心,重新返回厨房。   地上一片狼藉,阮秋叹了口气,先戴好手套将锋利的瓷片收集起来,又拿了卫生纸将瓷片锋利的角包好,不放心地用胶带仔细缠好:从前自己便跟着阿婆一起拾过荒,那些锐利的碎片很容易割破手,阮秋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过失,而让那些拾荒的人受伤。   阮秋有将垃圾进行分类的习惯,他仔细地处理掉今晚的剩饭,用保鲜膜打包后剩下的鱼肉后放进冰箱,将鱼汤控到碗里,准备明天早饭做鱼汤泡饼。鱼骨头和鱼刺被阮秋放好又仔细贴上标签,担心会有不识字的,又在上面简单地画了简笔画。   处理完这繁琐的一切,阮秋终于回到自己的床上,微信上弹出来几条消息,正是刚才那个加自己好友的人发来的消息。   阮秋点开他的头像,仔细地观察着。那是一只很漂亮的布偶猫,萌萌的表情很可爱,阮秋以为是个女孩子,但一看性别却又是男。   阮秋心想,这也不足为怪,自己也很喜欢猫。   页面上空荡荡的,那个人在二十分钟前自己通过的时候发送了一条消息“hi”就没有了。   阮秋不太习惯不回应别人的话,同样地,他也希望每次对话都能是自己来结尾。于是他精心地在自己表情包里挑选了一下,猜测对方也很喜欢猫,便找了一个很可爱的猫猫表情包发过去。   但当阮秋慢吞吞地在聊天框里打下“请问您有什么需要”的时候,对方的输入状态几乎是自己表情包发送成功的下一秒,立刻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阮秋呆了一下,聊天框里的话还没打完,他便感受到手机震动了一下,消息提示音“叮”了一声:“我是霍扬。” 第3章   霍扬,霍扬。   阮秋的手抖了一下,手机落在柔软的床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他呆呆地看着床上的手机,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发呆了半天,最终还是慢吞吞地把手机重新捡了回来。   锁屏密码阮秋早已熟练得不能再熟练,但此时像是应证他的心不在焉似的,连着输错了好几次。   阮秋竭力想让自己的手不要再继续发抖,但是在打开页面,看见对方空白而干净的聊天页面时,终于还是再次愣住了。   对方似乎就只是想单纯告知自己是“霍扬”一样,什么也没有发。   阮秋垂着眼睛,在拉黑和删除联系人上犹豫了很久,终于在阿婆敲门想要进屋的时候,手机再次从他手里脱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门外的阿婆吓了一跳:“小秋,你没事吧?”   阮秋把手机捡起来,然后跑过去拉开门,阿婆手里端着一盘水果,正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小秋啊,你的脸色怎么还是这么不好,该多吃点好的,不要总是都留给我这个老婆子。”   阮秋勉强地摸了下自己的脸,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色是什么样,但猜也能猜出来,自己的脸色并不好。   他拒绝了阿婆想留给自己的水果:那些水果并不便宜,阮秋也并不是那么需要吃,恰恰相反,阿婆才是更需要这些水果的人。   他哄着阿婆吃起水果来,间隙里他拿出手机,趁着阿婆在身边能给自己勇气,阮秋一鼓作气地打开和霍扬的聊天框,从表情包库里随手点了一个友善的表情发了过去。   阮秋看着那个几乎是奇迹一般再次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状态栏,想闭上眼睛不看霍扬发了什么,但是他又实在是忍不住,手机在手里震动了一声他便迫不及待地低下头,整个人却都是愣住的。   霍扬发了一个文件过来。   阮秋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最新弹出的消息上属于霍扬冷冰冰的字眼:“黑白,双面打印,明天早上九点我去取。”   阮秋整个人都僵住了。   原来他只是来找自己打印的吗?   他舒了一口气,却说不出什么滋味来。阮秋想了想,找出店里的业务图,仔细地用红笔加粗了那行提醒发给霍扬。这已经是阮秋下意识的动作:因为他开店的优势不仅在于更便宜的价格,还在于他免费帮同学在校园里进行配送。   阮秋刚想发出,又觉得很讨厌:自己干嘛要再提醒霍扬,自己这么巴不得和他见面吗?   他删掉聊天框里的图片,结果对面的霍扬却发来消息,明确指出:“店里可以配送是吗?麻烦你明天帮我送到12号楼吧。”   阮秋:……   他突然很有勇气想要拒绝,他想说店里的其他人都可以,但是就你不可以。但是阮秋想了想,心态又好了起来,毕竟霍扬又不是不付钱。   他点开霍扬发的文件,本想发送到店里的邮箱,神使鬼差间却还是先打开了。   阮秋愣了一下。论以暴制暴?这是什么?霍扬写的论文吗?   阮秋点开一看,发现这其实算不上一篇论文,更像是一则短讯,或者说是一封信。   这篇文章先是指出以暴制暴的不可取,又指出要以直报怨,在被暴力挟持下要学会正当防卫。   阮秋下意识地就联想起在店里和霍扬的重逢。他突然觉得这文章像是霍扬写给自己看的,他不太确定,于是又看了一遍。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最后和阿婆道过晚安后,阮秋躺回了床上。   第二天的阮秋果然是盯着黑眼圈来的。   店里一早上起来单子不多,但阮秋打算再新进一些拍证件照的业务,整个人也就半强迫地被唤醒了起来。   阮秋其实一早就把霍扬的文件给打印了出来。他远远地放在一边,竭尽全力地想要回避自己一会还要去12号楼把文件转交给霍扬的事实。   但无论他怎样想要逃避,阮秋知道,自己既然答应了,那无论如何他都得把文件交给霍扬。   12号楼好像是练体育的学生居住的宿舍。   阮秋一直都知道霍扬的体能很好,当年本来是能去省队的,可是后来——   阮秋没有说话,他悉心按照从前自己的配送,将那些文件封存进楼下的暂存栏。他匆匆忙忙地把霍扬的压在最下面,做贼心虚一般地转身想跑时,身后却突然传来声音:“你是外面那个打印店的吧,这里现在不让放东西了。”   阮秋茫然地回头,只看见一个友善的学生向自己提醒:“这里现在会有纠察组收走的,如果可以,你还是最好直接转交给你要送的人。”   阮秋愣住了。   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下站在这里等霍扬:他提前霍扬的配送时间半个多小时来的这里,就是不想和霍扬撞上。   阮秋整个人都僵着,看着那个提醒了自己的男生向12号楼里面走,不由得像是抓住了一点救命稻草一样:“你,你,你在这个楼里吗?”   男生点了点头。   “那,那你可以,把这个,交给,霍扬吗?”   阮秋越急话就说得越不清楚,好在对方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听到阮秋说出“霍扬”的名字后,稍稍有些奇异地望向阮秋:“霍扬啊,那是我舍友。”   他看了眼阮秋,很爽快地说道,“那我帮你捎给他吧。”   阮秋没想到还能遇到这样的好心人,心中只觉得巨石瞬间落地,平稳地让他松了一口气,他连连道谢,刚想推着自己的电车离开,却不想身后传来一道有些发冷的声音:“你现在连见都不敢见我吗?”   这声音太熟悉了,毕竟昨天刚听过。   阮秋浑身上下都僵硬着,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都提前来了半个多小时,自己甚至都找到了霍扬的舍友帮忙捎上去,自己却还是能遇到霍扬。   就像他怎么也没想到,心里刚落地的巨石下面居然还安装了弹簧,自己刚毫无负担地扔下去,那石头却又突然触底反弹,猝不及防地撞在他的心口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绵密的闷痛。   阮秋已经把文件转交给霍扬的舍友,自己也不愿再回过头和霍扬说话,推着电车转身想走,身后霍扬的声音却再次传来:“你要走吗,但是我还没付钱。”   阮秋一瞬间真的想直接转身就走,可是钱他不能不要。   晚上他还得去跟着段樾拿摄像头的货,每一分钱都是至关紧要的。   他硬着头皮转过身,走到霍扬面前,拿出二维码让霍扬扫的时候,却听到霍扬舍友稀奇的声音:“大哥,你不是都在宿舍里买了台打印机吗,你怎么还——”   霍扬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舍友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   阮秋整个人都是心乱如麻。   他不知道霍扬自己都有打印机了还来店里打印这些是做什么。   大概是看自己因为他而变得乱七八糟的,他感觉很好玩吧。   阮秋只觉得自己鼻子酸得厉害,他感觉自己马上要失态,但是一个电话却在这个时候救了自己。   他匆忙点开,看到上面是自己用的emoji的月亮形状。   ——是段樾打来的。   “喂,学长。”   阮秋匆匆接起电话,自然没有注意到同样看到那个月亮emoji的霍扬,此时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今,今天,拿不到摄像头了吗?”   阮秋浑然不觉霍扬此时望向自己的目光,因为他刚才听到段樾很抱歉地告诉自己,那批摄像头出现了故障,后天才能拿到货,他想了想,其实自己被针对了这么些天,也不差这两天,便说道,“没,没关系的,你,你愿意帮我,我,我就很感激了。”   阮秋有些失落地挂断电话,旁边一直盯着他看的霍扬则一直很耐心地等着他,虽然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阮秋没有想太多,看了霍扬付款成功的截图后,便准备骑上电车,去给在学校里的其他人送文件。   霍扬的脸色一直都阴沉着,直到阮秋拧了电车上的钥匙,正要启动的时候,他却突然旁若无人,很平静地盯着阮秋的背影开口:“你什么时候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你,你说什么?”   阮秋发现自己的电车的胎好像气不足了,低头查验的时候,听见霍扬似乎说了句什么,但他忙着别的,并没有听清。   霍扬在舍友八卦的眼神里,很平静地看着阮秋:“……没什么。”   *   阮秋回打印店的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学校里已经摸得很清了。学生什么时候下课,什么时候饭点,什么时候要上体育课占用那条操场的小道,阮秋心里都门清。他熟练地在校园里进行穿梭,选用他早就算好的一条林荫小道抄近路回去,却不想在一个下坡的转角,一个没留神直直地朝着路沿石撞了上去。   “……”   阮秋疼得瞬间流出眼泪,他在电车前面放了一个箱子用来盛文件,此时惯性驱使着他向前,那箱子上的棱角撞在他的大腿内侧,白皙的皮肤瞬间青紫,膝盖上也磕破了层皮。   这里已经行进到校园与居民区的接壤,前边不远是个垃圾站,路人很少,只有远远的有几个老人在树下聊天下棋。   阮秋知道想找人帮自己是不可能的了。他擦了一把脸上因为疼痛而流出的生理性的眼泪,垂着头看着地上散落一地被自己流出的血给污染的白纸。   疼痛还一刻不停地刺激着阮秋的神经,他却呆呆地看着自己腿上流血不止的伤口,想,好难看的一条口子。   他一时间站不起来,就干脆这样自暴自弃地跌坐在地上缓了一会。   电车有些重,阮秋缓了很久才踉跄着站起身,把车子扶好,简单地收拾地上的白纸。   店里有药,阮秋想,自己要赶快回去包扎一下伤口。   但当他踉跄着回到店里的时候,正好是下班的时刻。   来往的行人众多,阮秋因为大腿上的伤让他根本没办法合拢上双腿,别扭的动作实在太过古怪,忍着剧痛扶着墙一点点走进店里的时候,引来了不少人异样的目光。   阮秋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过两天又会有什么新的流言传出来。   他自嘲地笑了下,大概会说自己被人干得合不拢腿,连路都走不稳这种令人作呕的话吧。 第4章   阮秋摸索着去够自己放在店里的医药盒,里面有应急的绷带和消毒药水,但是他还没站起来,腿便是一软,再一次摔在了地上。   冰凉坚硬的地板简直让阮秋的伤势雪上加霜,他苦笑一下,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时候,店门却在这时候被人推开了。   “你怎么了!”   段樾冲上前,看着阮秋腿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平日里温润的神情一下变得焦急起来。阮秋摇了摇头,慢慢地告诉他是自己骑车摔的,叫他放心,又拜托他能不能去主机右边柜子的第三个抽屉里,帮自己拿出碘酒和绷带来。   段樾赶紧把阮秋安置好,自己则按着阮秋说的顺利地找到药,向着阮秋走过来。   伤口的位置有些尴尬,阮秋不太好意思再麻烦段樾,但他却是俯下身,仔细耐心地拿干净的清水先淋洗着受伤的创面。   “先生,是放在这里吗?”   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硕大的箱子询问走在他前面的先生,“这些摄像头是直接放进店里还是您亲自送进去?”   霍扬没有说话。   他停住了。   段樾进来得太匆忙,打印店的门还是开着的,冷气从门里钻出来,浸得霍扬的身上都觉到那阵让他沉默的冷气。   阮秋被一个陌生的青年挡在身后,两个人举止很亲密似的,那青年罩住阮秋,看样子像亲密地俯身与阮秋拥吻。   霍扬想起那个备注的月亮emoji,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陌生青年的背影。   “先生?”   抱着一箱子摄像头的人出声提醒了霍扬,霍扬这才从眼前那一幕里抽出身来,神情略有些漠然地扫了一眼那男人手里抱着的箱子,很平静地说道,“扔了吧。”   “啊?”男人显然没想到霍扬会这么说,他接到霍家的单子心里还惊了一下,想着家大业大的霍家怎么会光顾自己的小本生意,吓得他立刻从外地赶回来,巴巴地跟着他来到这里,提供上门安装服务,结果霍扬却又突然让自己扔了?   男人还不太确定:“扔哪里?”   他正四处张望,霍扬却已经冷着一张脸走远了。男人正在原地不知所措,听到动静的段樾在这个时候走出门来,还没来得及询问出口,便被男人塞了一个沉甸甸的箱子:“送你了。”   “……等等?”   段樾一脸茫然,他看了一眼突然跑走的男人,低头看着箱子上的订单号,有点不可思议地念出声来,“摄像头?”   段樾抱着箱子等了一下,最后还是拿出手机来,向订单上留下的号码打了个电话,电话被接起来得很快,对面是个有些冷的男声:“什么事?”   段樾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摄像头,试探地询问这箱摄像头的归属,却不想对方直接冷冷地打断他:“你想要就送你了。”   说完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段樾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当然不缺这点钱买摄像头,但他同样也知道,这笔钱对于阮秋来说,却不算一笔小数目。   他抱着装着摄像头的箱子走进屋里,看见阮秋已经收拾好了医药盒,正坐在电脑前工作着,便把摄像头放在了阮秋的工作桌上。   “这,这是什么?”   阮秋呆了一下,看着段樾打开箱子时,他腾地一下站起来了。   他很坚决地摇头,话说得不连贯,但是态度却很明确,“学长,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我不能再这样收你的东西。”   段樾笑了一下,把箱子上的订单指给阮秋看,又将前后的原委说给阮秋听。   阮秋听完却越发地觉得不安,他拿出手机,朝着订单号上的电话再次拨了过去。   “喂?”电话接通了,是一个听着便很有元气的少年接的。段樾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记得刚才还是一个声音比较冷淡的男子,怎么现在又突然变了?   阮秋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想要补差价,那个少年却很爽朗地拒绝了他:“哎呀那批摄像头我是处理的,结果买重了,你要是需要就用着,不需要的话你看着处理了就行。”   阮秋依然觉得这像是个不太真实的梦境,直到电话里的少年再三强调,自己并不缺这些钱,他也不想再跑一趟拿这些摄像头,阮秋终于愿意收下了这份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自己头上的馅饼。   另一头的少年放下电话,笑嘻嘻地向旁边全程面无表情的霍扬伸出手:“我演得还不错吧?说好的给我买游戏机呢?”   霍扬从自己口袋里直接拿出一张卡扔到他面前,冷着一张脸走到宿舍里自己的床上。   早上那个亲眼目睹了霍扬和阮秋见面的舍友则从上铺一脸八卦地探着头:“谁啊,那个打印店的结巴老板?”   霍扬全程面无表情地拉上了自己的床帘。   “真假啊?”   那个元气少年音的舍友一下子冲过来拉开霍扬的床帘,瞪着眼睛,“你小子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霍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舍友挤眉弄眼,宿舍里的几个人瞬间心领神会,争先恐后地起哄起来,“霍少爷,咱们什么时候能喝上你的喜酒啊?”   霍扬终于拉开了自己的床帘,他虽然还是抿着唇,但了解他的几个舍友看到他的表情时却越发的肆无忌惮起来。   “还早。”   霍扬终于在一片热闹的哄闹中镇定地开口,若无其事地开口,“他还没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热闹的宿舍一下陷入了死寂。   一个舍友试探道:“你俩之前认识啊?”   他们都不说话了,他们都知道那个打印店的小老板虽然有些结巴,但是人性格却很好,怎么看也都不像是能主动拉黑别人的人。   这得是多大仇,多大恨?   几个人看着霍扬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一下面面相觑,心里想的却是一样的:这看样子喜酒是喝不上了,只怕是会不会老死不相往来都不好说。   但没人敢提这茬,反正是霍扬喜欢人家,又不是他们要追。几个舍友很快就忘了,乐呵呵地拿着霍扬给的卡,兴高采烈地购物去了。   店里的阮秋呆呆地读着箱子里放着的摄像头说明书,他看了半天,觉得好像也不是很难,段樾则站在他旁边一直耐心地看着他,等阮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只看见段樾笑眯眯地提着一个饭盒出现在自己面前。   哦。已经中午了,该吃饭了。   阮秋后知后觉才想起现在是饭点。看着段樾又为自己买了饭,阮秋的心中极其地过意不去,又有些懊恼地想起来昨天想给段樾带的饼干在冰箱里也忘了拿。   阮秋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很好,从来不会做这样丢三落四的事。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很是过意不去地接过了段樾手里的饭盒,刚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段樾却说:“我要先回去一趟,导师找我有些事。”   阮秋没多想,因为段樾的导师总是找他有事,段樾看起来也很忙的样子,便撑着自己受伤的腿还想再去送送他,却被一向温柔的段樾强硬地按在了座位上。   “你呀,先好好吃饭。”段樾说道,“我有空再来找你。”   他朝着阮秋眨了眨眼睛,笑,“我想吃你烤的饼干。”   段樾本来就很好看,这一笑更是让阮秋有些迷迷糊糊的。   他咬着段樾买给自己的肉夹馍,一瘸一拐地去调屋里空调的温度:现在这个点没有人来,他决定先把空调的温度升高一下,然后换成除湿的模式。   他刚坐下想要喝热气腾腾的粥时,电话却又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起来。   阮秋只好迅速地咽下那一口白馍,接了电话便是一个很粗的男人声音:“喂,你家的电费欠了好久了,赶紧交吧。”   阮秋觉得莫名其妙:“我,我没有,拖欠过。”   “再不来交今天去断你们家的电。”对面的人根本不给阮秋申诉的机会,直接就挂断了电话。   阮秋心中觉得不安,家中就阿婆一人,若是突然停电,晚上阿婆在家一个人会不会害怕?他赶紧又给阿婆打电话,问有没有人找过她,阿婆也愣了一会,最后支支吾吾地说确实有人来敲过门。   阮秋心里困惑更重。自己明明刚交过不久,自己和阿婆都是节俭的人,怎么可能又要给自己断电。   他只得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肉夹馍,在打印店的群里暂停歇业两个小时,自己则撑着伤腿骑上电车匆匆赶回筒子楼去处理所谓的电费。   电费这里管理人员一直锁着门,一个狭小的小窗也上着锁,阮秋在这正午的天里热得满身是汗,伤口处沁了汗水被刺激得让他咬住惨白的唇,竭力忍受着苦痛,直到有过路人提醒阮秋,现在交不了电费,得下午三点之后才行。   阮秋实在不愿再折腾了,刚想说自己再等一会,却又突然意识到一点:既然没有人上班,那是谁给自己打的电话?   他混沌的意识在瞬间清醒了,阮秋立刻从通讯录找出那条通讯记录,把那条电话号码和这间交电费小屋墙上贴着的已经破角成皮的脏兮兮白纸上的号码一对,阮秋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   他这下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到底是谁做的了。   阮秋先是对着那条通讯截了图,又去自己手机管家里找电话通讯录音:阮秋吃过这样的亏,他不希望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于是他一直都有对电话录音的习惯。阮秋特意在网上找了软件安装,只要有电话拨打到自己的手机上,手机就会自动对电话进行录音。   阮秋把来电的录音和通讯截图一起放在文件夹里加密并立刻同步到自己的三个网盘上进行二次加密,然后放下手机立刻返回自己已经落下防盗门的店里。   但阮秋甚至还没过去,就远远地听见了人声。   现在马上下午两点,街上虽然有人,但并没有那么多,即便如此,自己的打印店也围了不少人。   这条道没有任何监控措施,只有几个零散的还是把这条道当成公共停车位的人占用着,用小监控照着自己的车。   显然阮秋的打印店在这片门头房里很是独树一帜,旁边有推车卖烤串麻辣烫炸鸡的,而打印店刚好是在一片盲区里。   阮秋推着电车,在一片窃窃私语声里走到自己的店门前,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干净利落的防盗门上被人泼了红油漆,“贱货”“破鞋”这样的侮辱性自语刺得人眼睛发痛。   阮秋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脸色极为苍白。 第5章   围观的人看见阮秋过来,都赶忙地四下走开。   但阮秋却依然看见有好事的人拿起手机朝着自己这里拍着什么。阮秋耳边轰鸣声作响,他想过那些人会作出很过分的事来,会来到自己的店里找茬,会拿着打坏了的废稿砸到自己身上。   但阮秋没想过他们会这样的变本加厉。   阮秋在外面奔波了一中午,腿上又还有伤,就像是印证他和那些被红色油漆刷上去的大字一样,他摇摇欲坠着站不稳,甚至双腿都打着颤。   周围人看热闹地窃窃私语着,没人愿意掺和进这一门的是非里来。谁也不知道今天要是扶了阮秋一把,明天这流言又会传得怎样的难堪。   阮秋呆呆地站在那些刺目的红色大字面前。   他无意识地想,防盗门被弄脏了,他需要去买些白色油漆来,将这里重新粉刷一下。   阮秋在这一刻几乎已经感受到身上的知觉,他下意识地重新骑上电车,去自己知道的附近的一家店里去买油漆。   他一路上都感觉不到什么,只到买完油漆回来的路上,电车骑起来的时候扑打到脸上微凉的风,才让阮秋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流满了泪水。   他在一片安全的树荫停下车子,想从自己口袋里拿出纸巾。阮秋发觉自己的手一直都在抖,他用另一只手慢慢地覆上去,然后拿出了纸巾,一点一点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还好。   还好只是弄脏了防盗门。   阮秋安慰自己,没事的,阿婆在家里不会知道这件事,段樾学长在学校里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他只要重新粉刷好,一切就会变成原来的模样。   阮秋重新整理好自己的面容回到自己的电车上。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红,但是这些都不要紧。下午还有人会来这里打印,店里还有学生们发给自己的单子,他不能因为这件事就不继续做下去。   回打印店的路比阮秋想的还要漫长,但是等他回去的时候,却发现打印店门口已经有人提着油漆桶站在那里了。   那个背影和自己记忆里的所差无二,阮秋有些恍惚,攥着车把的手一下子捏紧,他怔怔望着那个沉默不发、只是拿着油漆一点一点涂着防盗门的人,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似的,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突然很想像从前一样,喊他一声“霍扬”。   但阮秋忍住了。他们现在只是陌生人,在霍扬的视角来看,他们远没有这样的亲近。   他何必要这样讨人的嫌。   但阮秋却觉得眼睛很酸涩。他想不通,为什么每次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候,霍扬总是都在场呢?   他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霍扬粉刷完最后一个污秽的字眼,向自己走过来,阮秋才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他。   “谢,谢谢。”   阮秋磕磕绊绊着说道,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睛,不敢和霍扬对视,“对不起。”   阮秋等了很久都没等到霍扬说话。他有些惶恐地抬起头,只看见霍扬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那双深黑的瞳仁似乎卷着无数波涛汹涌的暗流,在这一刻汇聚在阮秋的身上。   他说:“为什么要道歉。”   阮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他总觉得自己在霍扬面前很难堪,他觉得自己没法再抬起头,也不敢直视那双能让自己灵魂重新变得战栗的平静双眼。   “不是你的错。”霍扬说道,“不要再这样随意向人道歉了。”   阮秋有些发呆,他惊觉周围的人都作鸟兽散般离去了,霍扬很轻松地从阮秋手里接过钥匙,走上前帮阮秋举上去防盗门。   阮秋呆呆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霍扬走进自己的打印店,喉咙里的棉花团似乎融化了一点,但依然噎着他的口,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霍扬突然转过身,猝不及防地对上自己的眼睛,像是很轻地笑了下:“道歉不需要,但是感谢是不是必须的?”   阮秋没反应过来。他显得更局促了。   他不知道霍扬到底想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给霍扬同等的回报。   阮秋心里有些痛苦地想,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我可能根本就还不起你对我的人情。   难道是又想拿自己取乐吗?阮秋想,也许霍扬喜欢看自己这样纠结又这样乱七八糟的样子,如他所愿,现在的自己已经完全没办法好好思考了。他以为自己真的忘了霍扬,也放下了霍扬,但是真当现在这一刻,阮秋才真正发觉,只要霍扬出现在这里,自己的磁场好像就被人为干扰了一般,除了大脑一片空白,他作不出任何的反应。   “你,你要我做什么?”阮秋绞尽脑汁,他垂着眼睛,从自己的抽屉里找出一沓优惠券,拿起一只快没水了的圆珠笔甩了甩,他想了想在上面窸窸窣窣地写了什么,然后推到了霍扬的面前,“八张八折优惠券。”   霍扬在看到那一沓优惠券的时候,唇线不自觉地向上抿了一下。   阮秋的字迹依然像从前一样清秀好看,他看了一眼,然后放到了口袋里,却不作任何反应,继续默不作声地看着阮秋。   阮秋被看得发毛。他老实地缩在霍扬的视线里,心里忐忑得要命:霍扬是什么意思?收了优惠券但是不说话,是觉得自己给的还不够多吗?   可是自己还有什么能给的?   “请我吃顿饭吧。”   霍扬说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阮秋错愕地望着霍扬,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和霍扬的身份已然是天壤之别,霍扬习惯的消费,自己却可能拿不出这样的钱,去请霍扬在高档餐厅。他有些窘迫,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讷讷道:“我,我……”   “你做给我吃也可以。”   阮秋呆呆地看着他,局促不安地搓了下自己的衣角,他低声道:“今天晚上可以吗?我下午还有单子需要处理。”   他不敢抬头看霍扬,但霍扬的眼睛却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许久,阮秋听见霍扬的声音:“好。”   下午阮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   他整个人都觉得心乱如麻。   他不知道霍扬为什么要再来招惹自己:虽然霍扬是帮自己,可阮秋却一点都不想被他帮。   因为阮秋知道自己还不起。   他也不敢再自作多情,觉得霍扬对自己是旧情难忘。   六点多的时候霍扬还没到,阮秋犹豫自己要不要骑着电车去宿舍楼下接霍扬,霍扬却踩着时间点赶到了。   阮秋看着风尘仆仆的霍扬,还没来得及说话,手里便被霍扬塞了热腾腾的什么。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最爱吃的红油抄手。   “你先吃。”   霍扬言简意赅,他径直走到阮秋店里摆着那些还没来得及装上的那一箱摄像头,说道,“我帮你装上吧。”   阮秋呆住了,他上前想阻挡霍扬,因为他不知道霍扬的这一次帮助,自己又该拿什么还。   他后知后觉地在店里打开了那份红油抄手,突然想起来他们说好的晚上自己要请霍扬回去吃饭,刚支吾着想要说话,霍扬在一旁皱着眉开口:“只装这些只怕还是不够。”   “什,什么?”   “你知道针孔摄像头吗?”   霍扬沉声说道,“再买些针孔的也放在店里。”   阮秋有些为难:“针孔的……这个这个会不会、不太好。”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霍扬不置可否,他搬来了阮秋放在门外的梯子,仔细检查着摄像头的视野能否照顾到店里全部,摄像头之间的盲区在什么位置等等。   阮秋忙了一天本来就饿了,但是霍扬在这里,他却不敢放开了吃。他刚吃了两口,便听见门被人推开,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孩子闯了进来:“阿扬,你可真叫我好找!”   阮秋愣了一下。他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漂亮女孩,一下子就认出了她。   ——是上次那个和霍扬一起来的那个。   “是你!”那女孩显然也认出了阮秋,她很热情地走上前来,“阿扬打电话也打不通,我快急死了,没想到竟然在你这里。”   阮秋朝着她礼貌地笑了笑,心里却在想,这就是真正甜蜜热恋中的小情侣吧。   他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到女孩凑上前,大大方方地向自己伸出手来:“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阮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越发觉得自惭形秽。   生机勃勃而又如此漂亮耀眼,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站在霍扬身边吧?他愣了许久,最后讷讷道:“霍扬,他、他帮了我,我本来今天、打算请他吃饭的。”   女孩兴致勃勃地点头。   “你喜欢吃什么,我、我也帮你准备。”   阮秋磕磕绊绊地把话说完,却对上女孩有些茫然的目光。   “哦,我已经吃过了。”   女孩很友善地拒绝了阮秋,她看向霍扬,朝他招了招手,调侃起来,“记得给家里回个电话,你要是再不回,只怕霍女士就要来这里追杀我了。”   阮秋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女孩的视线看了一眼霍扬。   原来……她已经得到霍扬的母亲认可了吗。 第6章   阮秋不由得再一次把自己的头深深地低了下来。   他恨不得能立刻失踪,或者是地上裂开道缝自己钻进去,总之怎样都好,他也不想再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霍扬和其他人亲密无间。   他真切地知道自己对于过往没有放下,牵扯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犹如钝刀割肉,伤不见血却又让他在濒临窒息时被迫亲眼目睹刽子手将刀砍向自己的头颅。   但很快这个场景就消失了。   女孩笑着和霍扬说了几句后便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一个手足无措浑身僵硬的阮秋,和还站在梯子上帮自己安装着摄像头的霍扬。   阮秋觉得自己好像松了一口气,但是整个人却又被拉扯进屋里一种更深更让他无法言说的氛围里。   他假装自己很忙,在线上和客户聊天帮他们调整文件里的设计和细节。霍扬在他的身后、在不远处也在忙,但阮秋总觉得霍扬的视线似乎总是若有若无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像是错觉,但阮秋却连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明明自己不是这场感情里的负心人,明明阮秋对于霍扬并无愧对,但他却怎么也不敢看向霍扬的那双眼睛。   阮秋噼里啪啦地打着字,键盘发出让人聒噪的声响,他试图沉浸在其中,霍扬的声音却像是很轻而易举地穿破他的防线似的,在轻微的噪音里准确无误地抵达他的耳朵:“好吃吗?”   那声音带着些笑,让阮秋错愕而又诧异。   他愣了好一会,红色先是爬上阮秋的耳尖,最后是蔓延到侧脸和白皙的脖颈。阮秋呆呆地看着霍扬,片刻才意识到霍扬的问题说的是什么——他在问自己,那碗红油抄手好吃吗。   “好、好吃的。”   阮秋磕绊着说道,他其实已经完全忘了那碗抄手是什么味道,他其实也没有吃完。再好吃再美味的食物,在人牵绊着心事的时候,吃起来也是没滋没味的。阮秋心虚地看了一眼那碗自己没吃几口的抄手,声音小了下去,“你、你还、和我回家吗?”   霍扬从梯子上下来。   店里最醒目的位置上已经装好,他侧身走到阮秋身边,微微颔首向阮秋示意,让他让开,自己在电脑上安装中控。   他听到了阮秋的话,但却是饱含深意地看了阮秋一眼,轻轻地笑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地提醒他:“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   阮秋对霍扬话里的意思浑然未觉。他睁着一双懵懂浑圆的眼睛,有些谨慎地问霍扬:“你、你还没吃饭,不、不饿吗?”   霍扬静静地看着阮秋。   不知为何,阮秋总觉得有些发冷,他似乎在霍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像刀锋一样审视自己的寒光,冰凌凌的,刺得他骨肉俱痛。   “还好。”   霍扬惜字如金,但那双眼睛却依然停在阮秋脸上,他静一了一静,又说,“这么晚回去方便吗?”   “方、方便的。”阮秋不作他想,只是声音依然有些磕绊,他想不通为什么霍扬要在时间上一直追问,看着霍扬熟练地操作着电脑的手,阮秋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找了话题,“你晚上、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   霍扬回答得很快,他的眼睛没有再在阮秋脸上停留,只是更专注地操作起电脑来,像是随口提了一句一样说道,“你那里东西齐全吗?”   阮秋懵了一下。他想了想冰箱里还有前些天段樾给自己送来的菜,一会回家的路上再去熟食店买些肴回来,应该也算齐全。他不知道霍扬怎么会这样问,但还是想了想,老实地点了点头:“应该、都有,上次学长来、还给了我一些。”   霍扬依然用那种阮秋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阮秋在他那发冷的目光里瑟缩了一下,想鼓起勇气问问霍扬,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但他很快这点勇气便被霍扬一声淡淡的“嗯”给打消了。   他泄了气,乖乖地站在一边等着霍扬用完电脑。阮秋无意识地把目光落在霍扬的手上,那双手修长而又骨节分明,自己平常用着正好的鼠标在他手里一下子便显得袖珍了不少,像捏着个玩具。   阮秋乱七八糟地想了好一会,霍扬终于装好,并且让阮秋自己熟悉一下相关的流程。   阮秋被霍扬摁在座位上的时候稍稍愣了一下,他常使用的电脑自己已经有些认不出来了,霍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仅帮他装好了监控,而且还帮他杀毒、重装了系统还装了防火墙。阮秋没想到霍扬还帮自己做了这些,有些发愣的同时,霍扬淡淡地开口催促道:“走吧。”   他们一起关上店门。   阮秋看着自己没法载人的电车,有些为难。他咬了下唇,拿出手机想给霍扬叫车,但是霍扬却拦住了他,只是走到一边随便扫了辆共享单车,让阮秋在前面给自己带路。   阮秋一路上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他晕晕乎乎的,直到带着霍扬来到筒子楼下,他整个人还是发昏,险些忘了自己家在哪。   霍扬一直安静地跟在阮秋身后,筒子楼里晚上灯火连成一片,路灯暗黄得让人看不清路,阮秋错步走在霍扬面前,微弱橘黄的路灯投下霍扬的高大影子,每走一步,便像是罩在阮秋身上似的。   阮秋握着钥匙的手掌都已经有些潮湿,他没有敲门,但是开锁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屋里正在听书的阿婆。   “呀,又带朋友回来啦?”   阿婆笑眯眯地看着霍扬,把他们朝昏暗的屋里带进来,阮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霍扬一眼,却发现对方本来平静的脸色却在听到阿婆的话时瞬间冷了一下,等阮秋再看过去的时候,霍扬的神情又变回了原样。   阮秋怔了下神。他觉得霍扬好像不太高兴,但他又不知道霍扬的情绪为何变化得如此突然。阿婆却浑然未觉,依然握着霍扬的手絮絮叨叨地讲着什么。   霍扬很有礼貌地听着阿婆讲,阮秋心里的重石刚落下,却不想老花眼的阿婆完全没认出眼前的人,乐呵呵地说起话来:“我们小秋从前有个玩得特别好的朋友,也和你这样高高的……”   “阿婆!”   阮秋瞬间便意识到阿婆要说什么,他想要阻止的时候,阿婆却摆了摆手,“哎呀小秋,阿婆知道的呀,你那个叫霍扬的朋友是不是。”   空气一瞬间变得死寂。   阮秋强忍着尴尬去看霍扬,却发现对方的脸上平静地近乎缺乏表情。阮秋想找个借口,让阿婆先进屋,他正绞尽脑汁想着的时候,霍扬却在这时候开口:“是的,我知道的。”   他很镇定也很坦然,“我就是霍扬。”   阿婆有些浑浊的眼睛在霍扬身上看来看去,阮秋却不自觉地拔高了语调,半搀着阿婆拽着她就朝屋里走:“书、书不是还没听完吗?我、我们还没吃饭,我先、先去做饭。”   阿婆显然是意犹未尽,还想再说些什么,阮秋推着她不留给她任何一点可以再说什么的机会,然后微微喘着气关上了房门。   他低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抬起头便看见霍扬平静的目光向自己看来,硬着头皮便上前打开屋里的风扇:“那,那我先——”   霍扬依然只是很平静地望着他,阮秋被看得心里发毛,只得逃也似的走进厨房。   他冷静了很久才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绪。   自己的阿婆都还记得霍扬,自己……自己又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呢?   阮秋的手都在发抖。   他的情绪太容易流于表面,以至于想要伪装都显得太过费力。他不知道霍扬会对自己怎么想——   算了,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自己的流言他应该也听了不少,就算再糟糕还能糟糕到哪里去?   先炒个菜吧。   阮秋打开冰箱,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内里,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自己备好的菜居然都不见了。   他揉了揉眼睛,再三确定厨房里什么都不剩的情况下,想走到房间里去问阿婆。却不想阿婆听见动静又从门里探出一个头来:“小秋,今天楼下的陈阿姨来玩,东西我都招待她了。”   阿婆的声音不算小,还站在客厅里的霍扬显然是听到了。阮秋脸上显得极其的窘迫,他解下自己刚带上的围裙,局促地搓了搓衣角:“我们、我们要不要出去吃?”   霍扬依然很沉静地望着阮秋,然后很慢地摇了摇头:“不用了。”   阮秋的心瞬间凉了下来。他手足无措,不知道霍扬是不是生气,但还是低声说道:“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明、明天中午可以吗?”   “对、对不起。”   他的声音带了些祈求,霍扬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很慢很慢地握住阮秋冰凉的手,声音很低地开口:“不用道歉。”   阮秋惊惶地抬起头。   “我说过,不是你的错就不用道歉。”   霍扬的声音很沉稳,“如果你一定想要还人情给我的话,那就明天再请我吃吧。” 第7章   阮秋直到重新回到屋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   霍扬没有再多停留,只是和阮秋确定明天碰头的时间。阮秋心中难免又有些忐忑,他整个人都乱糟糟的,重新回到屋里阿婆似乎絮絮叨叨又讲了几句,阮秋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去简单洗了个澡,出来便听见自己放在客厅里的手机亮着屏。   有人给自己发来了消息。   阮秋意识到了这一点,但现在的他显然没什么心情去看。   但像是催促一般的,手机很快又响了一声。   阮秋拿着半湿不干的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整个人都蔫蔫的。他心里堵得难受,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只得用沾着水的手捞起手机,强撑着解了锁,却发现是霍扬发来的消息。   阮秋一下就僵直住了。他把毛巾快速地擦了擦自己的手,也顾不上头发还湿哒哒地滴着水,敷衍地捋了一把自己的刘海便垂着眼睛,有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待一般地去看霍扬发给自己的消息。   霍扬:“[文件]”   霍扬:“黑白双面打印,我明天上午去店里拿。”   阮秋迟疑了一下,先是点开了那份文件。   他慢吞吞地向下滑,带着许多私心一般地窥视着上面的内容。他越看越觉得脸热。霍扬不知道要从哪里搞到了这样一篇都市童话,标题就叫做“爱道歉的小兔子”。   阮秋咬着唇一路滑下来,真的要疑心霍扬这是在说自己。故事里有一只自卑爱掉眼泪的小兔子,他的口头禅就是爱说“对不起”。故事里的小兔子终于交到了第一个朋友小猫咪,但是小兔子每天却因为自己的尾巴毛比不上小猫咪的长尾巴而难过,小猫咪拿着毛线团来找他玩,小兔子却只会说“对不起”。   阮秋的耳朵整个都红起来了。   他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心想霍扬是专门发给自己看的吗?他慢吞吞地向下滑着,直到触底才发现故事只讲了个开头,后面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想了想,在聊天框里问道:“你是不是没发全?”   霍扬回得很快,但是是一个反问句:“你看完了?”   阮秋瞬间反应过来,一脸的窘迫。霍扬发给自己的文件上没有标什么上篇下篇的关键词,如果不是自己点开查看了,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阮秋心里很纠结,刚打出“对不起”来想起霍扬发给自己的文件,又做贼心虚地全删了。他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搪塞过去,一边又祈求着霍扬能说点别的将刚才这个问题揭过去,但阮秋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输入状态从正在输入归于死寂,最后只得视死如归地编了个借口放上去:“循例检查。”   屏幕另一头的霍扬轻笑了一声:“那你现在检查完了吗?”   “检查完了。”   阮秋很窘迫地回复,很快他又很严肃地问了霍扬几个关于文件排版的问题。像是个虚张声势、想竭力想藏起自己小短尾巴的绒毛兔子。   霍扬很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回应着,一道女声却在他头上响起来:“阿扬,和谁聊得这么开心啊?”   霍扬不说话,只是低头继续和微信上的阮秋聊着,那个和霍扬一起出入打印店的女孩凑过去,大惊小怪地看着上面那个白底红字的打印店头像,一脸狐疑地盯着霍扬看:“又是这家打印店……有情况啊。”   “你们之前认识还是怎么的,一见钟情?”   霍扬没看她,只是淡淡地说道:“你知道他的。”   女孩显然是一头雾水,她喃喃自语:“我可没听说过你这个枯木头什么时候开出过桃花来,我怎么可能知道——”   她突然停住了,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霍扬,“就是当年让你和霍女士闹僵的那个人吗?”   霍扬没说话,神情有些冷淡下来了。   他抬起眼睛,淡淡地瞥了一眼霍蔓。他没说话,但这一个眼神里的威慑力十足,霍蔓立刻从霍扬的身边跳起来,脸上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嗨,我马上都毕业了,我操你的闲心干什么?”   她还想说些什么,霍扬的手机响了一声,霍蔓眼睁睁地看着眼前满脸冷淡的人似乎在瞬间换了副面孔,眉目好像都跟着柔软了,几乎是迅速地低下头去,回复那个顶着白底红字打印店头像的人的消息。   霍蔓对霍扬的变脸速度叹为观止,她抱着胸对自己弟弟这一幕啧啧称奇,最后挑了一下眉开口:“这种一般微信都有两个号吧,你怎么不想想办法去加他的个人微信。”   “我有。”   霍扬头也不抬,“但是还没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霍蔓:“……”   她被噎了一口,继续围观着自己弟弟的这场闹剧,十分锐利地点评:“确实,毕竟我听霍女士说,人家早就想和你一刀两断,也难怪——”   霍蔓的话还没说完,她便感受到有一道锐利而又寒冷的眸光朝自己射来。   她耸了耸肩,知道这是自家弟弟那根本触碰不得的逆鳞,便直接站起身,贴心地帮霍扬关上门,“那好吧,祝你早日成功。霍女士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亲手炖了乳鸽汤,我觉得你一会和你的小男友聊完,最好还是下楼喝一下。”   霍扬淡淡道:“知道了。”   霍扬回完阮秋的最后一条消息,从窗边站起来时看见外面漆黑的夜色里挂着的一轮圆月,指腹在手机上轻轻摩挲着,“晚安”两个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他不知道阮秋有没有在看,但还是慢慢地删掉了那两个字。   霍扬又翻出那个被阮秋拉黑的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三年前最后那条没有发出的消息。   他沉默地再次看了一遍,最后关上手机,若无其事地走下楼,去喝那碗估计已经凉了的乳鸽汤。   *   阮秋醒得比平常早很多。   准确来说,阮秋觉得自己根本都不算睡着。他的神经时刻都是紧绷着的,甚至连窗外空调主机上滴落的水声都能将阮秋从将睡未睡的梦境里拽醒。   阮秋开始了一天紧张的安排。   他以平常更快的速度开始打印一天的单子,然后放心地启动起店内的监控,第一次没有锁店便开始去校内送单子。霍扬还帮他在手机下载了远程操控的app,阮秋可以时不时看着店里自助打印的情况,也不耽误他给学生们送文件。   阮秋比自己预计的还提前了半个小时回到店里,但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看见霍扬正靠着门,半阖着眼睛像是在假寐。   阮秋没想到霍扬会这么早来,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时,霍扬却在此时抬起了眼皮看了阮秋一眼:“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   阮秋呆了一下,他刚想要说话,霍扬却突然走上前,高大的身影罩在阮秋身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被拉近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变亲密:“怎么不喊我的名字?”   “什、什么?”   阮秋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他顾不上去反应刚才霍扬问自己的问题,单是霍扬的靠近,就让阮秋觉得自己的心脏运转得马上要超负荷了。他正头晕目眩、手足无措,却突然发觉霍扬只是在自己头顶上轻轻碰了一下,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去的落叶被他拿在手心,神情依然只是淡淡地看着阮秋,看着他突然瑟缩的反应,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落叶。”   阮秋看着霍扬,又看了看他手中的落叶,心中只觉得越发窘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讷讷地转移话题:“你、你来得太早了。我、我还没去、买菜。”   “一起去吧。”   霍扬的声音很随意但是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阮秋刚想反驳,便看见打印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辆崭新的电车,他愣了一下,在霍扬淡淡的目光里瞬间哑口无言。   阮秋一开始还想不自量力地开车,让霍扬坐在自己的后座上。他自知力气虽然比不过霍扬,但是像骑车这种事,霍扬大概还是比不上自己精通的。   但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因为他后面座位上坐的不是别人而是霍扬。仅仅因为如此,阮秋骑了两步便七扭八歪,心里惴惴不安以为霍扬会嫌弃自己,但是对方却一直安静地坐在后座上。   “那、那个……要不要你来开?”   阮秋望着自己熟悉的车把不由得觉得有些沮丧。   怎么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呢?   但他还没说完,便感觉霍扬的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腰间。   这是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动作,以至于霍扬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阮秋都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颤抖。   “没关系的。”霍扬说道,“你骑得和从前一样好。”   阮秋整个人都僵住了。   去附近的商场的一路上,他都没有再说话。   从前。从前。   真是一个好遥远的字眼。   霍扬都还记得。可他却不敢再记得了。 第8章   “不买点辣椒吗?”   似乎是察觉到阮秋一路上情绪的低落,霍扬在一片辣椒前驻足,手随意地搭在货台边,稍低着头询问阮秋。   阮秋顺着霍扬的手呆呆地向着那片辣椒,下意识地回道:“你、你又不能吃辣——”   他刚说完就后悔了,赶忙补了一句,“我、我去那边看看。”   说着阮秋拽着手里的篮子转身欲走,霍扬望着他的背影,神情一滞,眉目沉了一沉:“你说什么?”   阮秋更觉得后悔了。   他到底为什么要答应霍扬请他吃饭?又到底为什么神使鬼差地真的让霍扬陪自己一起来这里?   他僵硬着转过身,不敢看霍扬的眼睛:“哦,我、我说去那边……”   “不是这句。”   霍扬却并不放过他,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阮秋,声音很轻,“上一句说的是什么?”   “我、我……”   阮秋感受到自己身上来自霍扬的灼热目光,一时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他刚做好了心理建设,却不想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霍扬!这么巧,居然还能在这种地方见到你?”   阮秋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是几个大学生样子的男生,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推着车子显然也是来这里超市的生鲜里采购的。看样子是霍扬的同学,阮秋抿了下唇,走到一边想去扯塑料袋挑些辣椒。   “想不到啊。”   几个男生里最高的一个促狭地看着霍扬,“今天的圈你跑完了?翘了训练跑这里来?真有你的啊霍哥。”   阮秋下意识地朝他们那里看过去,蹙起了眉。   霍扬为了自己翘掉了训练?   不、不可能。也许霍扬有更重要的事。   阮秋发愣,却不想那几个男生已经看到了他,眼神瞬间也跟着变得古怪了起来。   阮秋没做他想,只是转身挑选辣椒,捏着它们的软硬程度认真地做着比较。他低头专心致志,身后那些人轻慢的话语却传进他的耳朵:“哟,他还敢出来啊。”   “那肯定得出来啊。不出来他生意怎么开张啊?”   “真的假的?他晚上真的出去卖啊。”   “那不然呢,你觉得他能开起那家打印店来,他靠的是什么。”   “……”   阮秋一开始没意识到霍扬的那些同学说的是自己,直到听到谈起打印店来,他整个人都僵硬住,手里的袋子被他下意识地用力捏住。   直的不辣弯的辣。   阮秋心里无意识地念着该怎么挑选辣椒,他默默地把辣椒装进袋里,听着他们讨论自己一晚上能卖多少钱的时候,终于还是没忍住回过头。   阮秋看到了站在那些人里毫无反应的霍扬,脸在霎那间毫无血色。   他呆呆地望着那些嬉皮笑脸,仿佛是真的见过自己晚上在那里卖过的那些人,不由得强撑起一个笑来。   阮秋知道,这个场面尴尬极了,但是他也懂得的,霍扬这时候也一定不愿意和自己扯上关系。   他转过身,想假装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朝着和霍扬相反的方向走去。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离开,手臂就被人倏地抓住了。   阮秋不敢抬头,霍扬却很平静地看向他:“你不是说还要再买条鱼吗?”   霍扬的话几乎是平地上的一声惊雷。   那些人在一瞬间噤了声,拿许多眼睛在阮秋和霍扬的身上看来看去。   阮秋愣了,他挣了一下,只感受到手臂上来自霍扬的温度愈发的炽热。阮秋没想过霍扬会如此坦然,以至于他片刻里手足无措,只红了一双眼睛。   “不、不买了。”阮秋低声说道,“我、我们走吧?”   旁边那些霍扬的同学吹了一声口哨,那个声音最响亮的跟着叫嚣起来:“霍扬,看不出来你还好这一口啊?”   阮秋难堪地立在他们肆意打量自己的眼神里,只听见霍扬声音沉沉:“我好哪一口?”   他的声音向来都是低沉的,此时带着一些冷意,几乎是话刚落下,那群人便没了声音。   只有那个人依然肆无忌惮地开着阮秋的玩笑,对着霍扬自以为亲近地笑起来:“你花多少钱包的?我也想——”   他话音刚落,一只拳头便突然打到了他的头上。   来自骨骼与血肉之间的碰撞发出一声闷响,这人痛得叫出声,被霍扬一拳掼到地上,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却只看见霍扬冷静地挽起袖口,竟然露出一个微笑来:“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可以再说一遍吗?”   他那样子,仿佛刚才打人的人不是他,而是其他的什么人。   霍扬的语气也很礼貌,整个人都是很彬彬有礼的样子,但整个人都是冷漠的。   那人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却又像是顾忌着什么不敢与霍扬发生冲突,最后脸色变了又变,捂着头上的伤便神情匆匆地离开。   刚才的骚动引来了不少附近想要看热闹的人,阮秋下意识地看向霍扬:“对、对不起。”   霍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阮秋这时候才想起霍扬前不久对自己说过的话,一时又有些懊恼。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袋子里的辣椒,想说些什么,霍扬的手却在这个时候伸了过来。   阮秋抬起眼睛,只对上霍扬一双平静的眼。   “很疼。”   霍扬说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阮秋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霍扬说的是他的手。他这才低下头,只看见因为用力的缘故,关节处磨破了层皮,此时正向外渗着血。   “哦、哦。”   阮秋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偶,这才从刚才的一场变动里缓过神来。他从自己身上找了找,很快便变出一枚创可贴来,小心翼翼地贴在霍扬的伤口上。   “这样、会好一点吗?”   阮秋求助地看向霍扬,像是不太确定自己的创可贴能不能帮到霍扬。   毕竟创可贴的作用是保护伤口,但是并不能止痛。   “嗯。”   霍扬说道,他低下头看了眼自己手上那个贴得歪歪扭扭的创可贴,像是笑了一下,“不疼了。”   阮秋茫然吧地看了霍扬一眼。   效果这么显著么?   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霍扬便走上前来,镇定自若地往袋子里捡起辣椒来。   “哎。”阮秋看见霍扬拿起了一个已经有些发黑了的辣椒,不由得想从霍扬的手里把它拽出来,只是霍扬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好像愣了一下,阮秋的手伸过来的时候,霍扬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先抓住了阮秋的手。   “……!”   阮秋愣住了。霍扬的体温比他高太多,被抓住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被一团热烘烘的风围住,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霍扬握着自己的手,整个人呆在原地,竟完全忘了自己这时候该挣出霍扬的束缚。   他贪恋这片刻的温暖,火星燎原般的快乐从手上的肌肤几乎蔓延到全身,让他情愿将时间永远都停在这一刻。   但最后还是阮秋先缩回了手。   他觉得脸上热热的,虽然头顶上超市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但阮秋还是觉得热得浑身上下都在出水。他掩盖似地低头,挑拣着辣椒,轻声说道:“要这种硬一点的……”   “嗯。”   霍扬站在他身后,阮秋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情绪,“会很辣吗?”   阮秋的手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手里的辣椒。   他垂着眼睛,声音很小:“我、我可以选一些、不辣的。”   阮秋心乱如麻。   他本来并没有计划要买辣椒。因为他明确地知道,霍扬一点辣都吃不了。   是吃了会进医院的程度。   阮秋嗜辣,他最喜欢的就是辣椒在味蕾上带来那一瞬的刺激感。   那样的酣畅淋漓,仿佛吃起辣来便能忘却其他的所有,过瘾得很。而且他觉得任何食物和辣椒放在一起,都能变得更加好吃。   但阮秋知道霍扬不能吃辣,反而更偏好甜一点的食物。于是他精心准备的食谱上,自然是没有辣椒这个选项的。阮秋打算做酸甜口的糖醋鱼和红烧小排,再炒几个菜,他们三个人应该是完全够吃的。不过家里也确实没有辣椒了,等招待完霍扬,自己以后再来的话也就不用再刻意买辣椒。   要不要再准备点其他的?   阮秋魂游天外,记得霍扬也喜欢吃他做的葱油面,也许下次——   下次。   阮秋突然被这美梦一眼的字眼刺醒。   他看着站在自己不远处向自己看来的霍扬,突然觉得浑身上下都冰冷冷的。   ——还会有下次吗?   阮秋愣神了很久,直到霍扬走过来,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走吗?”   “……走。”   阮秋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对着霍扬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我、我去付钱。”   他推着推车到收银台去,他看不见,身后的霍扬望着自己,脸上的情绪极为复杂。   *   阮秋做了一大桌菜。   阿婆本来想出来帮忙,但是阮秋生怕阿婆和霍扬说话,不小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便竭力地恳求她让她呆在屋里听书,自己则系上围裙去了厨房。   霍扬一直站在旁边,似乎是想要尝试。   阮秋心里忍不住想笑,让霍扬做饭,只怕是厨房炸了都不够,这里直接就被他的破坏力给夷为平地了。   最后霍扬还是接了个电话,才终于从阮秋的身边离开。   “阿扬,听说你翘课了,本事不小啊。”   霍蔓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边懒洋洋地响起,“翘课出来陪你的小男友吃饭?”   霍扬面无表情。他就知道霍蔓打电话来没有任何正事,正低头想要挂断,霍蔓像是有着一个亲姐敏锐一般的直觉,直接在他摁下挂断键的前一秒突然出声:“等等,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俩一人一个的儿童手表吗?”   霍扬皱了下眉头。   他当然记得,在他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他一直都把这东西当作唯一的想念,日日夜夜地期盼着他的母亲能来这里带走他。   可是他等了很久,等到手表里的电池耗尽,等到里面的机械齿轮生锈坏掉,也一直都没有人来。   他不知道霍蔓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只是出神片刻,霍蔓那得意洋洋的声音便从听筒里传来:“我的不是也找不到了吗?但是我今天去小叔叔那,才发现我的那个儿童手表居然在小叔叔的抽屉里放着呢。”   霍扬:“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现在只有你的被你搞丢了。”   霍蔓得意地开口,“你不是可宝贝了吗?怎么这也能弄丢了呢……不过也说不准,万一有一天还是能找回来的。”   霍扬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看着厨房里正在忙碌的阮秋,低声道:“找不回来了。”   没人比霍扬自己更清楚那个儿童手表现在在哪里。   霍蔓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对面早已挂断了电话。   “你、你刚才去哪了?”   霍扬回来的时候阮秋已经做好了一道菜,正从厨房里往外端。霍扬见状上前帮忙,阮秋看了他一眼,有些局促地开口,“你、你要是有事的话,可以先走。”   霍扬摇了摇头,去屋里拿了碗筷,又去一边的屋里将阿婆扶了出来。   阿婆虽然眼神不太好,但是不知怎的,看到霍扬一下就又认出他是谁来了,立刻很热络地和他说起话来:“霍扬啊,以后常来找小秋玩啊,阿婆给你削水果。”   霍扬对着阿婆也露出一个笑来:“好。”   阿婆依然笑眯眯地看着霍扬:“上次还没说呢,你怎么也到这个城市来啦?得有两三年没见过你了。”   “奶奶……”。   阮秋实在不愿意阿婆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但阿婆却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小秋,多交点朋友好。我知道林老汉家的那个不成器的伤透了你的心,但是你——”   “奶奶!”   阮秋的脸色彻底变了,霍扬听到阿婆的话也整个人都僵住了。阮秋不敢看霍扬脸上的表情,只得先盛出饭菜来哄着阿婆吃,又低着头不停地给霍扬夹菜。   他能感受到来自霍扬身上的那道似乎能将自己看透的冰冷目光,只能装作感受不到地埋头吃饭。   阿婆浑然不觉,依然絮絮叨叨地讲着从前在旧巷子口,霍扬和阮秋是多么的亲密无间。   阮秋从没想过今天的事情会败在阿婆的嘴上。他心里又懊恼又痛苦,直到最后阿婆去屋里关上门午睡,阮秋慢吞吞地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辣椒炒肉,刚要举起筷子,霍扬才在一片死寂里突然开口。   “阮秋,我伤透了你的心?”   阮秋低下头没有说话。   阿婆并不知道,当年那个害自己离开旧巷子的林老汉的儿子,他的母亲姓霍。   阿婆也不知道,那个曾经和自己玩得最好的朋友霍扬,和那个伤他最深的林杨,其实是一个人。 第9章   阮秋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肉放进嘴里,低头咀嚼着试图想蒙混过关,霍扬却不给他这一机会,只是声音平静地逼问他:“为什么不回答我?”   阮秋的头低得更低。   他默不作声地继续吃着碗里的饭,辛辣在味蕾上炸开,第一次让他感受到自己喜欢的食物也能吃得如此麻木。   他想回避,甚至想起身收拾起碗筷,霍扬却在他视线的余光里,夹起了一筷子的辣椒。   “——霍扬!”   阮秋情急之下想阻拦,但霍扬却神情平静,几乎是面不改色地将那些辣椒全部咽下。   阮秋手足无措,望着霍扬十分不安:“你、你疯了吗?你、你不能吃辣椒的……”   “我不能吃辣椒。”   霍扬望着阮秋的眼睛,微垂着眼睫,神情微微有些发冷,“你是怎么知道的?”   阮秋愣住了。   他僵硬着放下自己的手,讷讷地开口:“我、我……”   他慌张地扫视了一眼桌子上,立刻就想到了理由,“这盘菜、你一直都没有动。”   “嗯。”   霍扬又夹起一筷子辣椒,面不改色地往嘴里放去,“有点凉了。”   “霍扬?”阮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你不能吃辣的、你……”   “我能不能吃辣,和你有什么关系?”   霍扬神情有些发冷,他抬了下眼皮,看了阮秋一眼,“便是我死了,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阮秋没见过霍扬这样冷的眼神。他不自禁打了个哆嗦。他知道,霍扬认出自己来了。   他现在想做什么?想像从前那样捉弄自己吗?   还是想看自己坐立难安,丑态频出?   阮秋几乎是心惊一般看着抖着手想去抢霍扬手里的筷子。他不敢再看着霍扬继续吃下去了,忍着心里的难过想去夺,但霍扬却顺势抓住了阮秋的手。   “不……”阮秋挣动起来,他红着眼睛看向霍扬,想让他松开手,但像是适得其反,霍扬的力度反而更用力了些。   阮秋被霍扬拽到面前,踉跄一下险些跌倒,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只听见霍扬的声音:“小结巴。”   “你应该认识我的。”   阮秋震悚着僵住了。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什么?”   霍扬低下头,突然笑了一下。   他说道:“那天我等了你很久。你为什么没有来?”   “什、什么?”   阮秋愣住了,他想问霍扬到底在说什么,“那天”又是哪一天,但是霍扬却没有再说话。   下午打印店正常营业的时候,阮秋整个人还都魂不守舍的。   他没忍住带上了自己偷偷藏着的那块儿童手表,坐在空空的店里摸着表盘发呆。   阮秋接了几个设计内页的单子:他其实不太懂这些,但是捎带着学了点,现在便心不在焉地帮客户按部就班地做着。   过了一会又有几个学生来这里急着拍证件照。阮秋帮她们布好景,帮她们p好图,洗出照片的时候,旁边一个瘦瘦高高的女生看着阮秋,很友善地开口:“老板,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阮秋呆了一下。   他见缝插针地想着霍扬,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不是因为霍扬才发生了改变。他觉得自己该明确地告诉霍扬,既然都有了女友,就不要再来招惹自己,更不要把自己当成乐子取笑。   很好玩吗?   看自己失魂落魄,很有意思吗?   阮秋憎恶着讨厌着自己。为什么他是这样优柔寡断、又是这样怯懦软弱的性格?他不勇敢,他甚至都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只有紧紧贴在胸口处的那块儿童手表还在提醒着阮秋,也让他更加地厌恶自己:因为他对镜花水月的从前,居然还有着痴心妄想。   “哦,可能是因、因为没、午休。”   阮秋窘迫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绞尽脑汁地编出一个借口来,那女生却在他说话的时候递来一杯冰咖啡。阮秋愣了一下,站在后面一个比前面这个矮一些的女生便说道:“我们在网上都看到了,我们整个宿舍都相信你。要好好加油啊!”   阮秋呆住了:“等等!”   冰咖啡塑料杯外的水在接触的指腹上流下难以言说的冰凉感觉,他拿起咖啡下意识地想追出去,便听到支付宝到账了500元。   他拿起手机和冰咖啡便向外面冲,那几个女孩子却笑着向阮秋挥手,声音很大很响亮:“老板——你拍的照片很好看!那些多的钱是我们感谢你的!”   阮秋立在原地,他看着那些友善的人们,眼眶下意识地就红了。   想起上午听到的污言秽语,阮秋还以为,他的名声在这里肯定是臭了,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有素不相识的人们相信他。   他向着那些女生远去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个躬。   只是阮秋心里很困惑,她们说是在网上看到了,她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刚想拿出手机,却不小心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是你?”   霍蔓有些惊喜地看着眼前的人,大喜过望,“我刚去店里找你呢,还以为你出去了。”   阮秋也认出她来了。   他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女生的名字,但是他心中知道,这个人是霍扬的女朋友。   他心里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说不出来的疼痛,但阮秋还是很礼貌地抬起头,微笑着看向她:“霍扬没和你一起吗?”   “哦他啊,我正要和你说呢。”   霍蔓笑眯眯地刚想开口,眉头却突然皱了起来。刚才自己和阮秋撞上的时候,她便眼尖地看见,阮秋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她弯下腰,想捡起地上那个看上去很眼熟的、像是手表一样的东西,“这个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这个是我的。”   阮秋抢先一步,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抢先在霍蔓之前夺过儿童手表,在霍蔓惊愕的目光里掩饰着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霍蔓的目光依然狐疑地在阮秋身上停留。   她总觉得哪里有猫腻,但是想起霍扬交给自己的任务,她便先将这件事放在了一旁:“阿扬他住院了。”   “什、什么?”   阮秋惊愕地望向霍蔓,“怎怎么会这样?”   “胃出血。谁知道他怎么搞的。”   霍蔓随口嘀咕了一句,用余光瞥了一眼满脸焦急的阮秋,坏心眼地吊了下他的胃口,“唉医生说……”   “医生、说什么?”阮秋急切地开口,他一急的时候话就说得更卡顿了,磕磕绊绊着说出来,却只看见霍蔓挑着眉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阮秋顿时便有种心事被人戳破的窘迫。他结巴着开口,尝试着转移话题:“那、那你应该去陪着她。”   “我今天还有事呢。”   霍蔓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朝阮秋摆了摆手,“我听说你这里接配送,我晚上过不去,希望你能给他送些简单的便饭去。”   说着阮秋便看到霍蔓拿出手机调出二维码亮给自己。   阮秋完全被霍蔓引着走,直到他加上霍蔓好友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都没有先问一问霍蔓具体时间。毕竟他的打印店还要营业,晚上要很晚才可以过去。   霍蔓显然也是没想到这茬:“那你大概几点可以过去?”   阮秋老老实实地说了。   霍蔓心里想她那个傻弟弟为了阮秋可是几点都愿意等,但是显然事情不能搞得太刻意,她抓了抓头发,刚想说话,便看到阮秋怯生生地开口:“我、我去的话,不太好吧?”   霍蔓没明白阮秋的意思,或者说她根本没想过自己在阮秋的心目里摇身一变,已经成了霍扬的情侣:“没事,阿扬挺喜欢你的,你要是去看的话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阮秋低下头没吭声。   霍扬挺喜欢他的?是喜欢看自己手足无措被他耍得团团转的样子吧?   他勉强着开口:“要、要不就算了吧。你,你可以去找其他人……”   霍蔓深深地看了阮秋一眼,最后也没有勉强,只是说道:“中心医院,离这里不远。”   她看了眼阮秋脸上纠结的神情,心中的胜算又多了些许,只是微微一笑,“其实阿扬肠胃一直不好,但一直都没事。这次听医生说,是因为有诱因才刺激起来的。”   阮秋心底一沉。   诱因。   他想起了中午时固执地吃了好多辣椒的霍扬,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他忍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没忍住:“那、霍扬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霍蔓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你要是这么好奇的话,不如自己去看看。中心医院离这里不远。”   阮秋心中依然是纠结,低着头没有说话。   霍蔓转身要走,阮秋却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看向她问道:“那、那个,我该怎么称呼你?”   霍蔓爽朗道:“叫我蔓姐就行。”   阮秋心不在焉地在打印店里呆着。他心里一团乱麻,想的全都是关于霍扬的事。   他又气又恼,记着中午的自己对着霍扬百般阻拦,对方却依然不听劝地吃了辣椒,现在好了,胃出血进医院了。   他继续在电脑前处理网上的订单,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阮秋拿起来一看,发现是霍蔓给自己发了条消息。   阮秋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他始终都记得她和霍扬之间的关系,心里像存了个疙瘩似的不愿意点开,虽然他知道霍蔓没有错。   不过看霍蔓不介意的样子,阮秋心里也知道,只怕是霍扬从来没在霍蔓面前提起过从前和自己的关系,霍蔓对待自己恐怕才能如此的心无芥蒂。   他感受得出来霍蔓对自己的照顾,也明白霍蔓找自己也是希望能给自己添单,想帮自己一把。   霍蔓是这样好的人,她长得高挑漂亮、明媚耀眼,她和霍扬是真的般配。   要不要把自己和霍扬的事告诉霍蔓?   阮秋看着聊天框里霍蔓给自己发来的定位,唤起输入法的手一直在轻微地颤抖。他犹豫了很久,但他想了又想,也许三年前他和霍扬根本不算在一起,是他痴心妄想,也是他痴人说梦,所以霍扬没有告诉霍蔓。   那何必再自取其辱。   阮秋删掉了聊天框里的内容,点开了那个定位。   他不想去,但是又不得不去。   毕竟只有阮秋才知道,霍扬为什么要吃那些辣椒。   再去一次。最后一次。   阮秋催眠一样地说服自己,给自己打气。   就当是,做个了断。 第10章   “您要看望霍先生是吗?前面右转第三个病房就是。”   护士给阮秋指路,看了眼他手里提着的饭盒,友善地开口,“是给病人带的饭吗?”   阮秋局促不安地低下头打开饭盒里的盖子。   护士看着饭盒里精致的饭食不由得小小地惊呼一声,然后又狐疑地看向阮秋:“这是点的外卖吗?病人现在不能——”   “这,这是我自己做的。”   阮秋硬着头皮开口。他从霍蔓那里得知消息后,思虑很久才决定临时关店,跑到离自己打印店最近的门诊上问询霍扬相应的症状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匆匆忙忙地现买了材料回家自己给霍扬打了米糊,又蒸了一点易消化的菜捣碎成泥揉成小饼。   他不太确定地开口,“我、我先问了一下饮食禁忌,我、我……”   护士盘查了一番阮秋带来的饭里的材料,知道是这一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酷似蛋糕的是奶香南瓜鸡蛋羹,旁边那碗乳白细腻的是山药小米糊后,才满意地放他进去。   但阮秋关上饭盒盖子,却坐在了拐角旁的扶手长椅上,望着近在咫尺、写着霍扬名字的病房,一时间不敢起身了。   他很想再见一面和霍扬彻底说清,但现在的霍扬怎么说都是一个病人,肠胃受了刺激不说,自己总不能上前再去刺激他。   阮秋犹豫着,又十分的不安。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知道再等下去自己保温盒里的饭就彻底凉了,看着在走廊里匆匆走过的护士,鼓起勇气想把饭盒塞到她手上,想让她帮自己送进去。   但巧也不巧的是,这个护士正好就是刚才给阮秋指路的那一个。   她愣了好一会,皱眉望着阮秋,看上去有些严厉:“你怎么还没进去?”   阮秋被吓了一下,有点害怕,手里的饭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护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拽住他的胳膊,在阮秋惊恐的神色里,直接拉着他敲响了霍扬的病房门。   “谁?”   霍扬的声音从里面响起,阮秋听出来这是霍扬的声音,一下急得面色发红,想挣开护士的手,却不想她笑盈盈地反看向他,在他耳边低语道:“快进去吧,他等你好久了。”   阮秋愣了一下,在护士小姐姐促狭的笑里晕晕乎乎地被推了进去,脑中只盘桓着一个想法:霍扬在等自己?   他抱着饭盒局促地走进去:这是一间单人病房,霍扬在最里面的病床上,正低头似乎在看一本书打发时间,听见动静后抬起头,嘴角上噙着一抹笑容。   阮秋不敢抬头看他,只是讷讷地把饭盒放在一边,想现在帮霍扬拿出来,但是犹豫了一下又没有接着动作,先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蔓姐给我说、你、你胃出血……”   他在霍扬紧盯着自己的灼热目光里,指了指身侧的饭盒,声如蚊呐,“你、你饿吗?饿的话、可以吃一点。”   霍扬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阮秋。   阮秋当他默认了,便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做好的奶香南瓜鸡蛋羹和山药小米糊放在一边的桌上。   阮秋呆呆地盯着自己脚下干净的地板。在来的路上,他打了无数遍的腹稿,他以为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但现在真的来到霍扬面前时,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算了。阮秋这样劝自己。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想悄无声息地在霍扬的视线里溜走,只是刚刚一有动作,霍扬的声音便突然响起。   “是有点饿。”   霍扬安静地看着他,阮秋抬起头,发现他的脸色比从前要苍白了许多,那双黑漆漆的瞳仁紧紧地盯着自己,若无其事地勾起一个笑容来,“你都做了什么?”   阮秋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霍扬,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很快就发现是自己多想了,霍扬只是在问自己,晚饭都做了些什么。   阮秋如释重负地将自己做的东西给霍扬一一介绍,霍扬很安静地听着,手里的调羹在山药米糊里无声地翻搅,让那细腻的米糊慢慢放凉。   阮秋结结巴巴地说完,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他注视着低着头慢慢喝着勺里米糊的霍扬,心中既紧张又带着隐秘的期待。   他能感受到霍扬的心情似乎是变好了些,自己带去的他尽量都吃了,米糊也都喝干净了。阮秋赶紧帮霍扬收拾好,看着霍扬微微上扬的唇角,想赶紧趁热打铁,凭着突然的勇气,问起霍扬说起的“那个夜晚”:“那、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之前说的、是哪个夜晚吗?”   霍扬的脸几乎立刻就沉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房里光线的缘故,阮秋总觉得霍扬的脸色更白了些,目光也在一瞬间变得极为锐利。   他轻轻地碰了碰自己手里的调羹,勺子与碗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像是笑了下,但是那个笑却让阮秋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压迫感,甚至带了些不易觉察的咬牙切齿意味:“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过来看我的吗?”   阮秋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你就想这么简简单单地揭过去吗?”   霍扬的脸上已经带了些薄怒,他的手骤然抓紧了床单,骨节分明的手上青筋暴露,声音甚至都有些发哑,“阮秋,这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阮秋被他吓得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他能感受到霍扬身上的怒意,但他却对霍扬怒意的来源感到莫名其妙:“我、我真的不知道。”   霍扬似乎是冷笑了一声。   阮秋感觉他好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又像是竭力压了下去。   霍扬轻声道:“阮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装傻做什么。”   阮秋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他有点难以置信地看向霍扬,像是刚才霍扬说的话只是一场无法得证的幻境。   他觉得自己岌岌可危、强撑着那一点尊严被戳破了,他想果然霍扬知道自己还对他旧情难忘,此前种种果然是捉弄于他……可是到底是谁在装傻?装傻的人,难道不正是将自己玩弄于股掌的他吗。   阮秋颤抖着唇想要反驳,病房的门却在这时候“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霍蔓提着保温盒,亭亭地站在门口,看见屋里的霍扬和阮秋,先是愣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有些闪烁,最后露出一个笑来:“我来得不巧了。”   阮秋回过头,看见是霍蔓来了,拘谨道:“蔓姐。”   “哎呀你还真的来给阿扬送饭了呀,好丰盛啊。”   霍蔓看着桌上的空碗,在阮秋看不见的地方冲着霍扬挤眉弄眼,像是全然看不见霍扬脸上的阴霾。她毫不客气地在另一张床上坐下,看见依然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的阮秋,立刻向他招了招手,“来,别和他客气,快坐下。”   阮秋低着头应了一声,却没有坐:“蔓姐,既然你来了、我、我就走吧。”   他总不能不识趣。霍蔓来了,他就该走了。   毕竟自己本身就是受霍蔓之托。   “哎你别急着走呀。”   霍蔓一看阮秋要走,一下就急了,“我还有事要拜托你呢。”   阮秋茫然地睁着一双眼睛看向霍蔓。   “我问了医生,说阿扬这个毛病不算大,但也不算太小,还是得住院观察几天。”   霍蔓微笑着说道,“但是这几天我忙着毕业的事,根本走不开。我看你给霍扬准备的饭挺好的,能不能拜托你给我们家阿扬做几天的饭送过来?”   阮秋轻轻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拒绝,霍蔓却像是变花样一般从指尖变出三张纸钞来放在阮秋的手上,笑眯眯地开口:“就按照市场价给你,一天三百,日结,好不好?”   “我、我……”   阮秋说不上话来。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而且他也确实需要这一笔钱。给霍扬做饭并且送来并不是难事,这对他根本就没有负担。而且就算是私心,他也很想每天都看到霍扬。   可是他总觉得心里很酸涩,他说不出,只是怔怔地看着霍蔓和霍扬亲密的举止,最终轻轻地点了下头,“好。我、我会做的。”   霍蔓见自己给弟弟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心中得意更盛,她扭头便冲着霍扬打暗示:“我要去找小叔叔拿我的手表,霍女士那里,你可要帮我打点着点。”   霍扬瞥了她一眼,自然是知道霍蔓醉翁之意不在酒。   霍蔓刚想继续显摆,看着一旁的阮秋突然想起来什么:“不过你说的那个已经丢了的手表,我那天好像——”   “蔓、蔓姐!”   阮秋突然非常急促地打断她,在霍蔓茫然的眼神里,阮秋立刻把话题转移到霍扬身上,“我、我都做些什么饭比较好?”   霍蔓浑然不觉阮秋的意图,顺着他的话便说了下去。   阮秋想看看霍蔓带来的饭盒里都做了什么饭,霍蔓却是直接大手一摆:“没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给他带的。”   阮秋呆住:“啊?”   “这是我直接从酒店里打包过来的麻辣小龙虾。”   霍蔓笑眯眯地说道,“反正阿扬又吃不了,咱俩吃吧。”   阮秋摇了摇头,攥紧了手里的纸钞,想了想又拿出两张来还给霍蔓,坚定道:“我、我今天只做了晚上的,就只拿一百。”   说完他便和两人道别,微微低着头便离开了。   霍蔓挑了挑眉,看着面色阴沉的霍扬没说话,先起身到门口看了看,又谨慎地反锁上房门,把饭盒打开拿出里面的麻辣小龙虾,耸了耸肩:“你打算在这里再输几天的葡萄糖?”   霍扬没有说话。   霍蔓半开玩笑地开口:“你不是早就能吃辣了?怎么,你的小男友不会还不知道吧?”   看到霍扬久久不回答自己,霍蔓有些讶然,“你不会真打算一直这么装下去吧?”   “嗯。”   霍扬淡淡地开口,“如果能让他每天都来看我,装一辈子也无妨。” 第11章   “谢谢老板!”   一个极其腼腆的学生朝着阮秋极为礼貌地鞠躬,他是阮秋眼熟的常客,经常来店里打印资料的,把一袋子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到阮秋桌上,便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阮秋愣了一愣。   这是怎么了?算上昨天的那两个来这里拍证件照的女孩子,这已经是来店里向自己加油的第五批人了。   他几次想鼓起勇气,问问他们怎么突然对自己散发这样的善意,但最终的结果都是阮秋都不战而退,只能红着脸向他们道谢。   阮秋曾试图寻找来源,但是找了几次都不知道在哪里看,直到段樾出现在店里,微皱着眉向他展示出来自论坛的页面,阮秋才终于得知那些人为何会来。   “有人把完整的故事来龙去脉放上去了,现在群情激奋。”   段樾手里提着一杯奶茶,里面放足了阮秋最喜欢喝的黑糖珍珠,三分糖去冰。阮秋撕开吸管外的塑料纸,啜饮了一口凉滋滋的奶茶,咀嚼着极富弹性的珍珠,抬着眼睛看向段樾,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和茫然:“这世上好心人真多。”   段樾:“……”   他扶额叹了口气,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阮秋咬着吸管心情不错的样子,终于还是没能开口。   他隐约察觉到背后有推手,他已经向论坛的管理人发去了求证,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好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段、段学长,我可能、一会就要走。”   阮秋正聚精会神地吸着杯里珍珠,牙齿一排咬下去快活地感受着上面的弹性时,突然想起什么来,“我、我得去给病人、做、做营养餐。”   “病人?”   段樾很快便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眯了下眼睛,眉头轻轻一皱,但是脸上的情绪却没有变化太多,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是奶奶生病了吗?需要我帮忙吗?”   “哦、哦,不是奶奶,是你们学校里的、一名学生。”   阮秋摆摆手,很认真地把霍蔓委托给自己的事慢吞吞地告诉了段樾,“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先去研究一下食谱。”   段樾的神情似乎在片刻里变幻了。他的神情看上去很复杂,眼神也变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阮秋对于段樾向来并不设防。他把自己和霍蔓遇见的事避重就轻地说给了段樾,但是对于自己从前和霍扬的那段却根本只字未提。   “为什么找你。”   段樾的声音很温和,但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你本职也不是厨师、医生或者营养师。”   这个问题同样是阮秋困惑的点。   他想了想:“可、可能是因为蔓姐、她想帮我吧。”   段樾的表情变得让人更加难以琢磨了。他依然是温和地笑着的,但是笑容不知为何却突然冷淡了下来:“蔓姐是谁?”   “就、就是、霍扬的女朋友吧。”   阮秋说出自己的猜测时嘴里还有些发涩,“她说最近忙。”   不知是不是错觉,阮秋感觉段樾脸上的神情重新变得自若了起来。他像是轻轻松了一口气一般,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皱紧了眉头,向着阮秋再一次确认道:“霍扬?”   阮秋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先“啊”了一声,在段樾目光的注视里缓慢地点了点头。   段樾的神情一下变得让人无法琢磨起来。   他像是笑了一下,眼眸里似乎带着些深意:“原来他有女朋友了。”   阮秋一时听不懂段樾话里的意思。他愣愣地看着段樾,总觉得对方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他刚想问,段樾却很轻巧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论坛那边出来结果的话我会告诉你。”   段樾对上阮秋向自己投来的那个感激的笑,“你要是有事就赶快去吧。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可以找我。”   阮秋望着段樾笑得更感激了。段樾抬步想走,却似乎又想起什么,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向阮秋:“你什么时候去,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他。”   阮秋惊了一下:“段学长……”   “你不是说他帮了你吗。”   段樾一如既往地温和笑着,“这样好的人,我倒是也想和他交个朋友。”   阮秋有些为难:“我、我。”   “没事,你先问问他呢?”段樾说道,“他如果不想让其他人来打扰的话,我就不过去了。”   阮秋想了想,最后还是拿着手机走到打印店外给霍扬打了个电话。   霍扬接得非常快,响了一声就立刻接到,声音似乎含着笑意从听筒里传来:“阮秋。”   虽然霍扬的声音不是第一次听,但是即便听过很多次,阮秋都会被他的声音激得心中震荡,连带着脸颊耳边都有些泛红。   他像是有些心虚,没有直接开门见山地提起,而是迂回曲折又旁敲侧击地问霍扬,中午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都好。”   霍扬的嗓音微微有些发哑,刺挠得阮秋心上有些发痒,“你可以做多一点,我们一起吃。”   阮秋立刻察觉到这是一个提起段樾的好机会,他见缝插针地开口:“我、我有一个朋友、想来看你。”   听筒对面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什么朋友。”   霍扬的声音在听筒里似乎有种失真了的锐利,带了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他来看我做什么?”   阮秋一下也沉默了。因为他也不知道段樾为什么要来看霍扬。   但他不懂得如何拒绝,于是阮秋以为霍扬会拒绝自己。但阮秋没想到的是,霍扬在此时却又话锋一转,冷淡的口吻问道,“他是谁?”   “段樾。”   阮秋说道,他有点隐秘的期待,想叫霍扬知道自己认识的朋友是很优秀的,于是语气里便有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骄傲,“他在你们A大、好像很有名。”   听筒对面似乎是沉默了很久。久到阮秋不得不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凑到眼前想确认霍扬是不是已经挂断了电话。   直到阮秋忍不住提醒霍扬时,听筒那边才传来极为生硬的问询:“……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就、就他来打印,我们认识的。”   阮秋很茫然地说道,似乎是察觉到霍扬语气的变化,小心翼翼地开口,“怎、怎么了吗?”   “……没怎么。”   霍扬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提出了一个请求,“我想吃你做的葱油面。”   阮秋面露为难:“你、你现在能吃这种吗?”   “能吃。”   霍扬简短道,“你什么时候到?我饿得很难受。”   阮秋放下手机就急匆匆地回到店里,却发现本应该在屋里的段樾此时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   就当他准备在门上挂上防盗锁时,段樾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笑吟吟地向阮秋挥了挥手。   阮秋稍稍惊讶地张大了嘴。原来段樾是去买午饭了?   他的猜想刚萌芽,段樾却已经把装着热乎烫手的肉夹馍塞到阮秋手里,含着笑说道:“上车。”   “……谢谢。”   阮秋一边咬着热乎的肉夹馍,一边含糊不清地在段樾的车后座上说话,“那边正、正催我。我还担心、来不及吃饭。”   段樾说道:“给你加了个卤蛋。买了两杯粥,你挑一个喝。时间紧迫,虽然没买到你爱吃的红油抄手,但是这个肉夹馍,我记得你还算喜欢。”   “喜、喜欢。”   肉夹馍里的肉汁水充盈、软烂细腻,几乎是一抿即化。外面的白馍裹着金色的脆皮,咬一口又香又酥。   阮秋早就饿了,到了路口等绿灯的时候,他又挑了一杯粥拿出来喝,生怕洒了便小心翼翼地虚扶住段樾的腰。   段樾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却没有说话,仿佛没察觉到阮秋的举动一样。   阮秋自然没有放在心上,他有了支撑后便继续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这顿略显仓促的午饭。于是他自然没注意到,正站在路边等滴滴的霍蔓。   霍蔓烦得要死。她论文里数据突然被导师揪出来有误,若是其他的地方倒还好,但这个数据却又是很关键的一个。最要命的,这实验室被拆迁搬去了新校区,她在两地辗转半天,可谓是头晕眼花。   她顶着太阳非常暴躁地拿着镜子补妆,但只是刚拿出来的一瞬间,她眼睛被镜子一闪,就这么巧地转了下头,看见寥寥无几的马路上停着一辆等绿灯的电车。   霍蔓多看了两眼,很快就觉得好像哪里有些眼熟。   她皱着眉盯着那两个以一种极为亲昵姿态倚靠在一起的人,先是看见了一双手,慢慢地向上看过去,便看见阮秋的脸。   霍蔓几乎是一瞬间便嗅到了这其中的八卦意味。   她想也没想,第一时间就扔掉手里的防晒,拿出手机装作自拍似的对准那两个人,咔咔咔连拍几张,一股脑全发给那个现在还“装病”躺在病床上、对自己被偷家还一无所知的自己的傻弟弟。   与此同时,在病房里正对着镜子精心整理发型的霍扬收到了来自霍蔓的消息,面无表情地捏断了手里的梳子。 第12章   “是、是哪里做的不合口味吗?”   阮秋不安地看着坐在病床上冷着一张脸的霍扬,期期艾艾地开口,“不、不好吃吗?”   霍扬看着阮秋脸上那明显是讨好自己才露出的明媚笑容,不知是不是联想到什么,手上的力道骤然增加,捏着的筷子险些裂开——   而阮秋也在这时候急匆匆地提醒道:“段、段学长找不到病房、我、我出去迎他。”   霍扬的脸上此时是一点笑意也无。   他漠然地看着阮秋急匆匆地想走出去,目光在他背影上驻足停留片刻,突然冷冷道:“不是说好陪我一起吃饭的吗?”   阮秋握住手机,脚已经踏出了房门半步,他听见霍扬的声音急急地转过身来,脸上满是仓皇:“我、我吃过了。”   霍扬冷冽的目光在阮秋脸上逡巡,他收回视线,垂着眼睫吃了口阮秋给他亲自做的还热气腾腾的葱油面,淡淡地评价道:“有点咸了。”   阮秋一时说不上话来。   他立刻跑到霍扬身边,有些费力地打开巨大的保温盒,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从保温盒的最下层里拿出一盘喷香的蔬菜小饼,软软糯糯的捏成爱心的形状,在不锈钢的盘上排得整整齐齐。   “那、尝尝这个。”   阮秋悉心地帮霍扬重新更换了盘子,将那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葱油面放在一边,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手套,一齐都放在霍扬面前。   霍扬不怎么爱吃蔬菜,但是在看清小饼的爱心形状时,似乎愣了一下,垂着眼睛望着那盘小饼出神。   阮秋把一切都给霍扬准备好,正想再说些什么,手里攥着的手机却在这时候再次响了起来。   霍扬刚缓和下来的眉眼在看清阮秋的手机通话页面时瞬间一凛——那上面是个月亮的emoji。   这个emoji霍扬从前见过一次,他皱了下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眸色倏地暗了下来。   “我、我先出去一下——”阮秋匆忙地举起自己手里的手机向着霍扬示意,“你、你先吃!”   霍扬没有说话。他的唇线紧紧地抿起,刚柔和起来的眉眼此时又重新冷冽起来。   他看了眼盘中的爱心蔬菜小饼,并没有急着动,而是抿着唇端过那碗香喷喷的葱油面,默不作声地低头开吃。   “咚咚。”   几乎是霍扬刚放下筷子,把空碗放在一旁,病房外就响起敲门声,霍扬抽出了张纸巾,优雅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见缝插针地打开手机调出前置摄像头,仔细检查了一下,略略满意地点了下头,这才沉声道,“请进。”   阮秋侧身,领着段樾向霍扬的病床边走来。他身后的段樾提着一个精致的大果篮,此时目光先是与躺在病床上神情冷冽的霍扬一碰,又温和地微笑着将果篮放在病房里空闲的桌子上。   他站得离阮秋很近,是一个有些暧昧、甚至惹人遐想的距离。他对上霍扬审视的目光,微微一笑:“你好,我是段樾。”   霍扬没说话。他的目光盯在段樾身上,依然有些发冷,但似乎是碍于礼貌还是回了一句:“霍扬。”   气氛转瞬间就变得尴尬起来了。阮秋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也隐约感受到两个人似乎从先天磁场上就存在的不对付,只能讪讪地开口:“这、这个,是段学长给你挑的果篮……”   他生怕霍扬看不见似的,又专门把那个超大的果篮拿过来放在霍扬面前。霍扬冷淡的目光在那个比阮秋的脸不知要大多少倍的果篮上短暂停留片刻,又重新回到了阮秋的脸上。他接过来,随手放在一边,目光却完全没有看向一旁的段樾,只是淡淡道:“谢谢。”   段樾依然是看着很好脾气地笑:“不用客气,听说你帮了我们家小秋,我自然也是要代表小秋感谢你的。”   “我们家”这三个字不知道是想炫耀什么一样,段樾的重音若有若无地停在这上面,声音温和而不露锋芒。   霍扬冷冷地看着一旁的阮秋,似乎是笑了一声,当着段樾的面打开阮秋送来的那盒爱心形状的蔬菜小饼,也若有若无地开口:“这是阮秋亲手给我做的。”   段樾的神情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便又是微微一笑:“准确来说,这是我和小秋一起做的。在厨房里,是我帮小秋打的下手。”   霍扬没再说话。过了没多久,段樾却转过头,笑眯眯地看向阮秋:“小秋,病人的点滴快输完了,你可以去护士站帮忙喊一下吗?”   阮秋有些茫然。他清晰地看到霍扬床头的不远处就有呼叫铃,甚至就在段樾触手可及的地方,为什么段樾还想让自己去护士站呢?   但阮秋很快就反应过来。段樾之前和自己说过想认识一下霍扬,难道是因为自己在这里段樾有点放不太开?   阮秋心里胡思乱想了一会,下意识地看向霍扬。在看到对方向自己微微颔首表示准许的时候,阮秋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从病房里离开了。   霍扬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段樾支开阮秋,一定是有话想对自己说。   他猜得没错,因为段樾在确认阮秋离开之后,那张俊美温和的脸上立刻变成了戒备和冷漠,那层温和似乎是因为阮秋不在场,便是干脆懒得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阮秋打的是什么主意。”   霍扬抬了下眼皮,淡淡道:“如你所见,我打的是什么主意?”   段樾冷冷地看着他,略带着些嘲讽:“看不出堂堂霍家的少爷,倒是格外喜欢挟恩图报的戏码。”   霍扬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收收你那些腌臜的心思。”   段樾说道,“以您的身价,想玩什么样的不都有吗?何苦来招惹他。”   霍扬皱眉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你又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来和我说这些话。”   “我以为我说得我已经够清楚了。”   段樾含笑望着霍扬,“难道还需要我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霍扬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阴沉了下去。   他们的交谈才只说了几句,阮秋却已经带着护士进来了。段樾几乎是在阮秋开门的那一刹那便重新带上那张温和的面具,静坐在一旁。   阮秋瞅了瞅两个人的脸上,总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古怪,但是怎么也说不上来,直到段樾指了指躺在垃圾桶里一分为二的梳子,从喉咙里发出来一声短促的笑。   阮秋被他的声音所吸引,凑过头来看了一眼,有些疑惑地看向段樾。段樾感受到了阮秋的目光,没说什么,只是依然笑得温和。阮秋不解,却见段樾指着那梳子,用很轻但足以能让霍扬听到的音量说道:“这是被人掰断的。”   阮秋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段樾是什么意思,却只听见段樾抬起头,笑吟吟地看向霍扬:“霍扬同学,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有暴力倾向吗?”   霍扬的脸色一下变得很不好。他刚想说些什么,坐在段樾旁的阮秋却在这时候开口了,一字一顿很认真地向段樾解释:“不、不是这样的。这梳子上的缺口、也有可能是、摔断的。霍扬是很好的人、他没有暴力倾向。”   “你、你不要这样说他。”   霍扬怔住了。他抿了下唇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把手里爱心形状的蔬菜小饼放进嘴中吃完了。   段樾显然也怔住了。他像是没想到阮秋会这样说,笑容僵在脸上,但很快又重新变得若无其事,微笑着开口:“是吗。”   阮秋低头没有说话,他并肩和段樾坐了片刻,看到霍扬默默地把自己带去的饭都吃完了。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高兴,凑到霍扬面前收拾起饭盒,最后还是没忍住想问,但嘴张了张,支吾了一会最后又什么都没有说。   实在是没有办法。阮秋想,因为一对上霍扬的脸,自己就下意识地生怯。   但这次没等阮秋开口问,霍扬便先说道:“很好吃。”   阮秋合上饭盒的手顿了一下,脸颊和耳上不经意地爬上一阵薄红。   “尤其是这个蔬菜小饼。”   霍扬淡淡地开口,他不动声色地提醒道,“我很喜欢这个心形。”   阮秋红着脸看向他:“真、真的吗?我家里就只有、这一种模具。”   霍扬:“……”   他在段樾看乐子的眼神里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想,那以后无论做什么吃的,都是爱心形状的了。   但段樾非要在这时候横插一脚。他看了一眼霍扬,又看了一眼阮秋,最后笑盈盈地开口:“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有批发的模具卖。既然霍扬同学想让你帮忙给他做营养餐,我们也得帮你做得更好才是。”   他在霍扬那冰冷阴沉的目光里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了下去,“有很多形状的,动物花草蔬菜水果,甚至可以支持定做各种你喜欢的款式……”   段樾慢悠悠地说完,含着笑的眼睛在霍扬脸上逡巡片刻,最终看向了阮秋,很温和地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阮秋有些苦恼,最后还是求助似的看向了霍扬:“你、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霍扬的声音硬邦邦的:“我喜欢心形的。”   “……”段樾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下,只是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表,提醒道,“是不是到该午休的时间了?”   霍扬抬起眼,目光冷冷地落在段樾身上。   段樾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自然而然地牵起阮秋的手,非常亲昵地带他起身:“小秋,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阮秋呆了一下。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段樾,又看了眼抿着唇不出声的霍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能感受到霍扬望向自己的神情似乎又变了,但阮秋还没来得及细看,便听到霍扬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去吧。”   段樾微微一笑,带着阮秋转身离开。   阮秋从头到尾都觉得霍扬和段樾之间的氛围很怪。他看着段樾从善如流地推出车子,整个人默了默,片刻才低声开口:“我离开的那会、你们聊得怎么样?”   “挺好的。”段樾脸上依然挂着一点笑意,转过身来看向阮秋,顿了顿,“怎么突然这样问?”   阮秋支吾道:“唔,没事……”   他本想含糊过去,却不想段樾却很认真地停下来,声音也变得低沉:“小秋,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愿意帮你?”   阮秋愣了一下,想也没想就回答道:“因为、他人很好。”   他比谁都了解霍扬。那个人虽然总是一张别人欠了他千百八万块钱的臭脸,但是却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而且,这也并不是霍扬第一次帮自己。   “是吗。可是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很难说得清的。”   段樾微笑着说道,“我虽然不认识霍扬,但我确实听说过霍家。小秋,你要知道,我们和他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阮秋愣了一下。   这话听着耳熟,很多年前旧巷子口,那个年轻貌美的妇人踩着一双昂贵到阮秋不敢想象的高跟鞋,站在一地泥水里、站在自己面前,也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阮秋曾卑微地想请她进去坐坐——他知道这是霍扬的母亲,也知道霍扬一直随身携带的那块儿童手表,就是他的母亲送给他的。   她长得锋利漂亮,依稀能察觉得出霍扬那攻击性的长相来自于她的脸上。她身后的保镖为她撑着伞,她在雨幕里向自己露出一个笑。   “不进去了。我希望我们可以速战速决。”   霍扬的母亲这样说道,“你叫阮秋是吗?” 第13章   之后的事阮秋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目送霍扬的母亲离开后,自己在家门口发了很久呆。他淋了雨,衣服全都湿透了。阿婆给他熬了一锅浓浓的姜汤,混着许多阮秋叫不上名字的中药。   那一碗漆黑的药汤,苦得阮秋舌头发麻。他捧着碗呆呆地望着阴沉的天边,看见失魂落魄的自己,小小的影子跌倒在漆黑的药汤里。   原来真的有看不见的天堑。   阮秋想,哪怕是自己刻意地想要忽视,那道看不见的天堑,在他人眼里却依然那样的显眼。   他在段樾的目光里失落地低下头,声音很轻地喃喃开口:“我、我都知道的。”   段樾沉默着望着阮秋,温和而又无奈地笑了笑。他伸手想要揉一揉阮秋头发,但伸出的手犹疑片刻最终却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他温柔地说道:“小秋,你明白就好。”   晚上的时候,阮秋给霍扬准备了和中午一模一样的心形小饼。   这次重新换了馅料,是用南瓜汁调和了山药揉成团,放进模具里又洒上了一层细细的蓝莓粉。他用剩下的山药煨了排骨汤,细细地撇干净上面一层油花,将汤晾凉到口感稍稍偏烫,这样拿到霍扬面前的时候,温度就正好也不烫嘴。   霍扬看到山药玉米排骨汤的时候,脸上还没什么表情,直到看到阮秋从保温盒里拿出那一盆如出一辙的心形小饼时,霍扬紧绷的脸才稍见了些缓和迹象,但依然紧抿着唇看着阮秋。   阮秋猜不到霍扬在想什么。他试探着开口:“不、不喜欢吗?”   霍扬没说话。他喝了口碗里香气扑鼻的汤,神情淡淡地,说的却是与眼前毫不相干的话:“中午为什么没有等我?”   等?等什么?   阮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抬起头,困惑地看向霍扬,直到对方平静地抬起头,像是追踪猎物的猎人锁定自己猎物一般,视线胶着着咬定在阮秋的眼中:“你中午只在饭盒里放了一双筷子。”   阮秋这才明白霍扬说的是今天中午自己没有和霍扬一起吃饭的事情。   他解释道:“中午的时候,段、段学长帮我买了。”   “我们一起吃过了。”   不知怎的,阮秋发觉霍扬的脸色似乎变得阴沉了些许,但好像是错觉似的,霍扬的神情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霍扬道:“为什么要叫他学长?”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甚至显得有些古怪。   但阮秋没来及想这么多,霍扬问什么,他便想答什么。或者说他在霍扬面前,总是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就、就,随便叫的。”   霍扬没说话。   他搅动这那碗排骨汤,目光垂落在调羹上。他的声音沉沉的,配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显得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压迫:“你们……认识多久了?”   阮秋不明所以:“我、我不记得了。”   他还没说话,便看到霍扬那双眼睛朝着自己锐利地看过来。阮秋只好结结巴巴地在霍扬的审视下老实地开口,“真、真的。应该挺久的了。”   “……”   阮秋久久都没有等到霍扬的回复。病房里的冷气无声地吹着,可是阮秋却只觉得整个人身上都沁出了一层汗。他紧张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想了半天也想不通霍扬问起段樾的意图。   ——难道也是想认识段樾吗?   阮秋呆呆地想。   段樾确实很厉害,而且无论是样貌品行还是能力都非常的出众。像这样优秀的人,霍扬想认识,也不足为奇。   毕竟霍扬也是很优秀的人,蔓姐也是很优秀的人……   阮秋想,只有自己,是他们中那个不那么优秀的人。   他想了想,拿出了手机,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亮出一个页面来。   霍扬瞥了一眼:“你想给我看什么?”   阮秋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感受到那里沁出的一层薄汗:“这、这是段樾学长的名片。”   霍扬眉头似乎皱了一下。   “你、你要是想加的话、可以加。”   阮秋强打起精神,勉强着朝霍扬撑起一个笑来,“我听段学长说、你、你们聊得还挺愉快的……”   “是吗。”   霍扬扫了一眼阮秋递过来的手机,便收回了目光,冷淡得与刚才判若两人,他慢条斯理地把阮秋给自己做的饭吃完,看着惴惴不安站在自己身侧的阮秋,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看向阮秋,似乎是笑了一下,“你是这样觉得的?”   阮秋呆呆地看着霍扬,短促地“嗯”了一声,慌乱地低下头,又觉得动作太刻意了,僵硬着扭了下脑袋,想趁霍扬不注意时偷看他一眼,却发现霍扬一直盯着自己,脸上似笑非笑。   阮秋的脸刷地一下就烧红了。如果现在有镜子的话,阮秋想,镜子里自己的脸只怕是比熟虾子还要红。   他窘迫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热气,嘴唇都跟着有些发抖。他不确定霍扬是不是又在逗自己,但是霍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让他既害怕又有些隐秘的满足,层层叠加而来,让他越发地手足无措。   “大、大概吧。”   阮秋说道,他迫切地想要从这种状态中脱离出来,迎着霍扬的审视目光,大胆地开口,“蔓、蔓姐,她、今、今天还是不过来吗?”   阮秋本以为这是一句很平常、或者说至少应该是很自然的转折。毕竟他见过那些在热恋期里的小情侣们,说不了三句话就会自然而然地引出自己的对象,在秀恩爱时能滔滔不绝讲大半天。   他也是这样想的。霍扬肯定愿意说,虽然自己可能并不是很想听。   但在无数种阮秋作出的预料里,霍扬的沉默与阴沉,是他唯一一种没有猜到的。   他呆呆地看着霍扬,心里快速地把自己刚说过的话想了一遍,发现也没说错什么。阮秋茫然地看着突然死寂下来的气氛,抿紧了唇,安静地不再说话。   直到过了许久,阮秋才听见霍扬冷冷的声音:“她要是有空,你现在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阮秋呆住了。   他手脚顿时感受到一阵冰凉。他木了一会,才慢慢地回想起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正是霍蔓找到自己,也正是霍蔓说自己有事无法陪伴霍扬,才请自己帮忙照顾霍扬。   阮秋望着霍扬看向自己的冰冷眼睛,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想从这漆黑窘迫的情景中脱出身来,想离这个让他痛苦混乱的根源更远一点,可就在这时霍扬出声了。   他盯着阮秋看,情绪很复杂似的:“她有喜欢的人了。”   阮秋愣了一下,“哦”了一声低下头去,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不太喜欢瘦弱的男生。”   霍扬的声音很平静,虽然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声音却是让阮秋有些刺耳的冷淡,“她喜欢比她高,而且体格要更偏健壮一些的。”   “哦……”   阮秋还是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回味出霍扬话语里的意思。他明白霍扬一定是误解了什么,不由得立刻抬起头,惶恐不安地为自己刚才的问询解释起来,“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霍扬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向他露出一个微笑来,很礼貌地切断了这个话题:“谢谢你今天做的饭。”   “不是,我真的没有……”   阮秋想把话说完,他越是着急便越是气喘吁吁的,话便说得更不利索了,但真的等霍扬安静下来,用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自己时,阮秋又怯了场,一肚子想说的话就这样梗在喉咙里,“我……”   霍扬唇角动了一下,似乎是个笑,但眼睛里却是冷的:“没事的话你就先回吧。”   一直想从这里离开的阮秋却又怎么样都拔不动自己的腿了。   他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一样说不出来。他想问问霍扬明天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或者是再次解释自己对于霍蔓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可是阮秋踌躇了半天,最终也没能张开口。   霍扬瞥了他一眼,像是诧异他怎么还不走。片刻后,他想起来什么,很轻地笑了一声:“哦,差点忘了。”   阮秋茫然地看着他,只见霍扬拉开一边的抽屉,随手从里面拿出一个皮夹来。他当着阮秋的面,打开皮夹,很随意地从那些崭新的纸钞里点出三张来,推到阮秋面前,露出一个有些让人发冷的微笑来:“还有其他事吗?”   阮秋只觉得遍体生寒。他紧紧地咬着唇,顶着霍扬冷漠视线的打量,小心翼翼地低声开口:“那、那明天、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   霍扬沉默地看着阮秋,声音很冷淡道,“明天她也有事,也不会来这里。”   他特意加了重音,像是强调这一点一样,“之后直到我离开这里,她都不会来。”   阮秋愣愣地看着霍扬,像是完全没反应过来:“哦……”   “如果你不想来,我也可以换其他人来照顾我。”   霍扬冷淡道,“我不是非你不可,你明白吗?”   阮秋虽然不懂霍扬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奇怪的话来,但他确实知道,霍扬勾勾手指,就凭着他身后的霍家,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求薪酬也愿意来照顾他。   阮秋想了一会,老实地开口:“好……所以、明天吃什么?”   “……”   霍扬绷紧的身体松了下来。他看着懵懵懂懂看着自己的阮秋,叹了口气,似乎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意味,“我都可以。” 第14章   阮秋虽然对于这个突发的小插曲虽然颇感古怪,但是在金钱和霍扬的双重“诱惑”下,他依然每天都奔波于打印店和医院两头,以至于阿婆看着每日早出晚归的阮秋,不由得心疼地劝起他来:“小秋啊,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阮秋拿着毛巾揉搓着自己的短发,对上镜子里自己眼下有些泛青的眼圈,用手指轻轻揉了揉,仿佛这样就能让黑眼圈消失似的,然后朝着阿婆露出一个笑来:“我、我没关系的。”   阮秋并没有撒谎。   他其实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旧巷子来到这座北方城市的时候,那时候的每一天都比现在还要辛苦。   他在嘈杂的市场隔间里睁开眼,掀开帘子看见的是杀鱼的夫妇一地的血水与那些密密麻麻的鳞片。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打过多少份零工,一天要在这座小城里辗转多久,只记得那时候自己的鞋是很容易穿坏的。他捏着票子站在批发处理的地摊上,买最便宜的鞋,晚上在临时搭建的棚里入睡时,在民工熟睡到震天的鼾声里,他在昏黄的电灯泡下,才看到疼痛到麻木的脚上是触目惊心的血泡。   他吃了教训不敢再买廉价的鞋,因为省下的这些钱反而浪费了他更多的时间。他瘦弱,没有其他人那样使不完的力气,便尽可能地做得更好。   他晚上入睡并没有那么困难,往往是一天做得太累,梦里大部分时候都是一片空白,偶尔才会做一些阮秋连想都不敢想的梦。   他习惯吃苦,习惯受累。也习惯在他人白眼里讨生活。   他觉得挺好的,这个世界还愿意给他留一扇窗户,给他留一个做美梦的夜晚,教他如何在梦里弥补那些痛苦。   阮秋早就习惯了。   只是到现在唯一还不能习惯的,是与他从前三年生活里突然偏轨、突然闯进自己人生里的霍扬。   他感觉自己的一切努力在霍扬的面前,就好像彻底清了零。   阮秋总以为自己已经逐渐成为一个社会人,他已经开始赚钱,已经开始履行阿婆将自己捡回家,他坐在阿婆脏兮兮的躺椅上郑重许下要给阿婆养老的誓言。   可是看到霍扬的时候,他便总能想起无数个夏夜里,有一双宽大的手掌,牵着他,闯进芦苇荡。   那时候的水真的很清澈啊。   阮秋想,栓在岸边的木船,藏在霍扬手里原本盛着金平糖现在盛着萤火虫的透明瓶罐,和天上一弯皎洁的月亮。   “你知道刘教练吗?”   两个少年依靠在船边说起悄悄话来,霍扬趁着萤火虫的微光,拽了根狗尾巴草随意地编着。他低着头,但是却难掩脸上的兴奋,“就是那个来学校里选拔的。”   阮秋想了一会,才记起从前不久霍扬就一直略带着兴奋的语气和自己聊起过这件事,立刻便明白了他话里的“刘教练”是哪一个。   他很为霍扬感到高兴,因为阮秋知道,没有把握的事情霍扬一般不会开口,像现在霍扬这样正式地向自己提起,阮秋便知道十有八九,霍扬想要实现的事成了。   阮秋看着从霍扬手里变成来的狗尾巴草小狗,不由得由衷地笑了起来:“那、那你、就要去省队啦?”   “应该吧。”   霍扬把狗尾巴草小狗放在阮秋的手里,在月光下看着阮秋露出一个笑。他的面容虽然继承了他母亲的锋利,显得有些阴沉,但来自父亲眉眼里的俊雅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一点,让他在笑起来的时候,有种让人甘愿为之沉沦的魔力。   他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拿出那块儿童手表来,轻轻地摩挲着表面,像是说给阮秋听,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等我回去……”   后面的话阮秋有些听不太清了。   那时的他依然沉浸安静祥和的夜里,看不到那些黑色的梦魇在自己和霍扬的身后,正一步又一步地逼近。   阿婆的声音依然在喋喋不休,将阮秋从记忆里拉出:“小秋啊,你听点话,买点好吃的补补?怎么老觉得你又瘦了?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不行……”   阮秋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个明亮安静的月夜像是从指缝里溜走,睁眼便觉得雾气消散,只留下他孤身一人站在现世的原地。   他笑着看向阿婆:“好、我、我都听奶奶的。”   *   几天后,风尘仆仆的段樾来到阮秋的店里。   和从前时候的段樾看上去不太一样,现在的他看上去很疲惫。   阮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匆匆忙忙地起身找出段樾留在店里的杯子,拿出暖壶给段樾倒上茶水。   对方却摆了摆手,只是把一沓纸推到了阮秋的面前。   阮秋不解,但等他低下头看清纸上的内容后,神情不由得也跟着凝重了。   段樾带来了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   “查完了。”   段樾神情很平静,“是霍扬找的人,帮你放在论坛上的。”   阮秋愣了又愣,手上的纸页本来很薄没有多少重量,但在听清段樾说的话后,阮秋只觉得这些纸页好似有千斤之重。   他下意识地便是否决:“不、不可能。”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手里被段樾打印出来的“证据”,一种荒谬的矛盾感油然而生。   会不会是重名?或者,是不是段樾弄了个乌龙?   霍扬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做这些事?   段樾目光深深地看着阮秋:“不仅如此,那天送到店里的摄像头,你拨过去的那个电话,也是霍扬的舍友接的。”   “什、什么?”   “他对你挺上心的。”   段樾脸上虽然挂着如常的温和笑意,但阮秋怎么都不觉得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不过,我倒是能猜测出他的意图。”   阮秋呆呆地看着段樾:“什、什么意图?”   段樾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回答阮秋的问题。   阮秋觉得段樾看上去似乎不是很高兴,但阮秋想不出所以然来,翻来覆去把“证据”来回看了一会,又有些羞于启齿地问:“那、那我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你说。”   “霍扬他……”   阮秋的脸不自知地红了,“他……他有女朋友了吗?”   这句话几乎用光了阮秋所有的勇气。   可是这个问题让他每晚都辗转反侧,他心里虽然有隐约的答案,但他实在不敢那么直接地向霍扬求证。   他能站在霍扬面前就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怎么也不可能真的在霍扬面前问出这样剖露心意的问题。   段樾深深地看了一眼阮秋,那眼神里是阮秋看不懂的复杂。他似乎想直接问些什么,但是很快就忍住了。   他说道:“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不、我、那个……”   阮秋在段樾近乎逼问一样的目光下,整个人都变得混乱起来,本来就不流畅的话语现在变得更加磕绊,“我、我和他——”   段樾静静地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   “我、我不认识他。”   阮秋终于将憋着的最后一句话顺利地说出,甚至脸都因此变得微微有些发红,“我、我只是、有些好奇。”   段樾没有说话。   他的脸上浮现一点很古怪的笑,这是一种让阮秋感到不太舒服的笑,或许是因为这个笑和段樾平常示人的样子大不相同,带着些隐隐约约让人不适的压迫感。   他笑道:“那你为什么不好奇我?”   阮秋被问愣住了。他抬起头,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段樾,但看了半天也没能从他的脸上找出一星半点的破绽。   他试探着、小心翼翼着开口:“那、那学长有、有女朋友了吗?”   段樾的脸上依然是温和的笑:“没有。”   他还想再顺着说些什么,却看到阮秋那双望向自己、显然还希冀自己继续说下去的眼睛。   段樾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阮秋虽然乖乖地问了这个问题,但实际上心还挂念在上个“霍扬”的问题上。   “我不知道。”   段樾很平静地开口,又像是很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听说追他的人挺多的。不过说回来,像他那样出身背景的人,也很难没有吧。”   阮秋呆呆地看着段樾,半天才慢吞吞地“哦”了一声,表情僵在脸上,眼睛里的失落几乎要满溢出来了。   段樾看的很清楚,他勾了下唇,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中午要一起去吃饭吗?路对面开了家川菜馆,口味还挺正的。”   阮秋依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等段樾戳了戳他,他才恍然从失落里抽出身来,低着头有些勉强地开口:“哦、我、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去——”   “霍扬的身体还没好吗?”段樾看起来很担心地开口,“他练体育的,身体素质应该挺好的,怎么拖了这么长时间都没好呢?”   阮秋老实地说道:“他、他肠胃不好。不、不能吃辣椒。”   “是吗。”   段樾眯了下眼睛,很快又像以往一样笑着说道,“我们的口味倒是很一致,都很喜欢吃辣。今天中午要不要去试试看?”   “不、不了。”   阮秋拒绝了,“谢、谢谢学长。”   他今天已经答应霍扬,要给他做葱油面。之前爽约过一次,霍扬就很不高兴,这次他得信守承诺才行。   “他还在要求你去给他做饭吗?”   段樾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又重新变得微微有些发冷了,“小秋,你有没有想过,他一直拖着病不好,是对你有所图谋。”   “图谋?不、不可能。”   阮秋呆呆地看着段樾,摇了摇头垂下眼睛,“你、你误会了。学长,我、我不值得、被图谋的。”   阮秋想,霍扬这样对自己,大概也只是觉得耍自己好玩罢了。 第15章   段樾静静地看了一会阮秋,没有再说话。   片刻后,他对着阮秋重新露出一个堪称到毫无破绽的温和的笑:“那这个周末可以吗?你先去给他送饭,然后我们一起去尝尝那家新开的川菜馆。”   段樾本以为阮秋一定会答应自己,却怎么也没想到阮秋竟然面露难色。   阮秋想了想,看着段樾很为难地开口:“学、学长,我和霍扬约、约好了,要——”   “他总不能这样霸道,每天都这样限制你吧?”   段樾微笑着开口,“你们不过是雇佣关系,你和他说一声不就好了?”   阮秋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和霍扬确实如同段樾所说,只是普通的雇佣合同关系,霍扬确实没法限制自己。   但阮秋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段樾,自己……其实是自愿的。   “那就这样说定了,周末我来接你。”   段樾以一种温和的口吻不由分说地定下了,“你也该吃点好的了。这几天瞧把你忙得,脸都瘦了一圈。”   阮秋呆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应了一声:“哦、哦好、好吧。”   阮秋其实本来没觉得这件事会特别难办。   因为他觉得,虽然霍扬看上去确实不像个容易说话的人,但至少在阮秋看来,霍扬还是很通情达理的。   所以当阮秋做好充足的准备,在霍扬吃完阮秋亲手做的葱油面,并在自己端上一盘用霍扬最喜欢的爱心模具做成的水果拼盘后,他看着霍扬彰显着心情还不错、微微上扬的唇角,小心翼翼地说了周末中午自己不能和霍扬一起吃饭的事。   阮秋没想过霍扬的反应会那么大。他其实以为霍扬并不太在意自己去和谁吃饭,或者去哪里吃,顶多可能追问几句,便能点头。   但事情和阮秋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霍扬正低头吃着水果,听见阮秋的话,手里捏着的塑料叉子在他绝对的力度下微微有些变形,脸上的表情虽没怎么变,但阮秋很清晰地听见他冷笑了一声。   “段樾吗?”   霍扬说道,“你要同时做两份饭吗?”   他说话的时候,手里却没有闲着。   他手里的那块苹果在果盘里被霍扬蹂躏得不像样子,但霍扬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它,然后慢慢地用塑料叉将它分成更细小的块,动作甚至带了点阴恻恻的感觉。   “不、不是。”   阮秋立刻手忙脚乱地解释起来,“段学长、他、他带我出去吃。”   “……是吗。”   霍扬接着问道,“去哪里吃?”   阮秋老老实实地把那家川菜馆的地方告诉霍扬,他本以为霍扬会不同意,或者又会说些其他的,却怎么也没想到霍扬只是捏了捏眉头,便很轻松地开口:“好,正好那天我也要出院。”   阮秋瞪大了眼睛:“是、是吗?你、你已经好了吗?”   “嗯。”   霍扬深深地看着阮秋,答非所问道:“我有礼物想送给你。”   他把果盘放到了一边,拉开旁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包裹,示意阮秋来看。   阮秋愣了一下,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接住了霍扬手里沉甸甸的包裹,他才低下头,发现比自己想象里的还要重。   他在霍扬的目光里慢慢地拆开,阮秋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直到包裹打开,露出里面的一角,阮秋才发现里面装的原来都是书。   霍扬鼓励这开口:“打开看看?”   阮秋打开最后的封口,看见那厚厚一摞的教材封面,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   他垂着眼睛,手不自觉地攥紧,声音也不自知地微微发颤:“……你、你是什么意思?”   阮秋没由来地觉得浑身发冷。   他当然知道霍扬的出发点是好意,可是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痕却总是让他下意识地迁怒于旁人。   “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想要完成学业……”   “我、我没有说过这种话!”   阮秋打断了霍扬,但他自己也感受到自己情绪上的不对,又匆忙地道了歉转身便想走,霍扬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声音沉稳镇定,“可是我记得很清楚,你说过这是你的梦想。”   “还是说,你又和从前一样,在骗我。”   “不、我没有骗你。你、你、记错人了。”阮秋不想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他轻微地喘息着,用尽全力想要挣开霍扬的手,“放、放手……”   霍扬静静地看着他,果真听了阮秋的话,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阮秋没想到霍扬真的放开了,失去力道的他踉跄了一下,拿起自己的钥匙转身便走,霍扬的声音却在他身后传来:“你不拿上这些书吗?”   “不、不拿了。”   阮秋低声道,“谢、谢谢你。”   他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妥当,还是强撑着转过身。这时候霍扬才看见阮秋的眼睛已经红了,一汪泪在眼眶里悬着,声音甚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轻微哭腔,“我、我已经用不到了。”   他说完转身便走,霍扬却只觉得自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沉,上前突然抓阮秋的手臂:“什么意思?为什么说用不到了?”   一刹那间霍扬的心头掠过了无数个不好的猜想。   为什么会用不到?阮秋虽然在高中的时候就辍学了,但是这并不影响他重新高考完成学业。   难道是这三年里,还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什么事情?   霍扬心中的戾气已然越来越盛,手里捏着阮秋胳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阮秋别过脸不去看他,在这样的僵持下,阮秋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眼里的泪滚落下来,低声开口:“我、我已经没有学籍了……我没办法再……”   “我再也没办法……回去了。”   霍扬的脸木了一下。他先是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本以为阮秋会说出什么“噩耗”来,但霍扬怎么也没想到阮秋说的会是这个。   他愣愣地看着哭得伤心的阮秋,皱了下眉头。   如果霍扬没有记错的话,没有学籍是可以正常高考的。   这也正是霍扬选择给阮秋买习题册和教材的初衷。   可是,为什么阮秋哭得这样伤心?   霍扬这时候才意识到,阮秋可能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张了张嘴,刚想告诉阮秋,但看了看在自己怀里,被自己触及到伤心事而哭得不能自已的阮秋,只露出一个可爱的发旋,霍扬的嘴又悄无声息地闭上了。   霍扬的手有些僵硬地抬起来,怀里的人是他太过珍视的存在,以至于他在这种时候,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怀里的人。   他在阮秋看不见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僵硬着变幻了无数次,最后手才变得自然而然地落在阮秋的背上。   阮秋被巨大的绝望所裹挟。   他无比清晰地听着他高中的班主任是如何和自己的舅舅舅妈说着,办理休学后学籍只能保留一年。   阮秋坐在一墙之隔的地上,抱着头无声地哭泣。自父母去世后,舅舅和舅妈是他的法定抚养人,虽然阮秋是拾荒的阿婆捡回去抚养大的,但是办理休学手续却只能由他的舅舅和舅妈来办理。   其实也好。   阮秋自我欺骗着告诉自己,舅舅和舅妈本来就不想让他读书,他们听到这些话无所谓,若是让阿婆听到这些,只怕阿婆会为他难过。   他怎么不想继续读书呢?可是他没有钱,阿婆也没有钱。舅舅和舅妈办完休学手续后就扬长而去,只留下阮秋呆呆地坐在原地。   那天他直到坐到天色漆黑,他才从冰凉的地面上僵硬地站起身,毫无所觉地走回到自己和阿婆住的棚子里。   班主任说的话阮秋都听到了。   他知道,自己此生重新上学,像和霍扬他们那样出现在大学校园里,已经是此生无望了。   他不是没有偷偷买过高中生的书和习题。有时候阮秋推着自己买东西的车子经过高中校园时,还远远地眺望着黑夜里他们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幻想着自己也坐在教室里学习。   霍扬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没法再实现这个梦想。   他送给自己这些书……不过是又想要捉弄自己。   多年来积压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终于爆发。阮秋知道,霍扬就是想看到自己像现在这样,失态地流下眼泪,痛苦地哭出声来。   阮秋其实没有怨恨过任何人,也从来没有怨恨过这个世界,可这一刻,他突然好恨为什么要让自己遇见霍扬。   哪怕是谁来嘲笑我都好,哪怕是谁来羞辱我都可以……可是,阮秋最不希望这个人,是从前那个替自己出头,把所有风雨挡在背后的那个少年。   “放、放过我吧。”   阮秋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他顾不得去擦脸上的泪,而是直直地抬起头去看霍扬,“别,别再这样戏耍我了……我、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霍扬本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打着阮秋的后背,想让他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但在听到阮秋的最后半句话时,神情却倏地冷了下来。   但也只有一瞬,霍扬便又重新调整好自己脸上的表情,低声说道:“哭什么?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没有学籍一样可以参加高考吗?”   “什、什么?!”   阮秋整个人都怔住了,又惊又异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霍扬,仔细揣摩半天他面部的表情后,有些迟疑地开口,“你、你,你又在骗我。”   霍扬失笑,拿出自己的手机,飞快地在浏览器里打下刚才自己说的话,将搜索结果拿到阮秋面前:“你自己看。”   阮秋的眼里还都是泪水。他抬起手用力地擦了擦,可是眼里的泪还是模糊不清着让他看不清霍扬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的字。   霍扬拿出纸巾贴心地帮阮秋擦去泪水,将屏幕上的字读给阮秋听,最后边看着阮秋那从不敢置信到难掩欣喜的侧脸边轻声开口:“这下总该信了吧?”   阮秋从大悲到大喜变化得实在太快,以至于他眼前一阵恍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的班主任一向喜爱自己,于是阮秋对他的班主任说过的话深信不疑,也从来没再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现在回想过来,说不定只是班主任舍不得自己离开,想以此来恐吓阮秋的舅舅和舅妈,想让他们支持自己去完成学业而撒下一个谎。   阮秋被巨大的喜悦所砸中,感觉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力气,像是软脚虾一样,好在霍扬眼疾手快地捞住阮秋,才不至于让他摔倒在地上。   “谢、谢谢你。”   阮秋犹如自己还在梦中一般,如同梦呓般开口,“那,那我岂不是……”   “嗯。你的梦想是可以实现的。”   霍扬轻笑了一声,揉了揉阮秋的头。他望着阮秋的脸,想起刚才矢口否认的阮秋,又别有深意地开口,“那刚才是谁在我的面前,又撒谎想要骗我?” 第16章   阮秋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刚才情急之下自己惊惶失措的口不择言。   他的脸刷地就红了起来,在霍扬似笑非笑的逼视下,更是热得像只烤熟的虾子。   “我、我……”   阮秋满脸的窘迫,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一会,也没能憋出什么话来。他就是有这样的毛病,越是着急越说不出话,好在霍扬也知道阮秋经常会这样,最终也是没把人逼得太紧——毕竟来日方长,还有的是时间。   霍扬只是看着阮秋露出微微的笑意:“那现在还要不要收下我送你的礼物?”   不提还好,一提起“礼物”,阮秋便又想起刚才自己看到那些书,以为霍扬是存心羞辱自己时,自己心中的悲观绝望和羞愤。   他又想起自己对着霍扬说的那些话,恨不能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他逃避似的想直接抱着书转头就走,可这样看上去实在太没礼貌了些——阮秋只得转过身来,用尽全身上下的力气:“想、想要。”   霍扬的脸上浮现起一点笑意来。   他明知故问起来:“想要什么?”   阮秋的脸烧红起来,他试图想要躲避霍扬那充满侵略感的灼热视线,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像是一把火想连带着自己一起烧掉一样。   这话虽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但是在喜欢的人面前,说什么做什么却又都是那样令人在意的。   他讷讷开口:“想、想要……”   想要你的书。   想要你。   想要你永远陪伴在我的身边。   这样大胆的想法几乎是刚从脑海里萌芽,阮秋便立刻恐慌着像是守林人看见漫山森林里起了一点不起眼的火星,着急忙慌着上前去掐灭那一点动摇整座山的隐患。   不、不能说出口。   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阮秋沮丧地想,无论霍扬对自己做什么,他恐怕都会是像现在这样,一听到他说话,整个人不仅像是被施了咒,更像是着了魔。   自己不能再将自己最后的软肋送出去——刺猬露出柔软的肚皮,最后的下场是被众人刺伤至死。   他不能确定霍扬送自己书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新的乐子或者是一场新的捉弄。   ……对,霍扬已经有女朋友了。   阮秋从昏昏沉沉的快乐里抓到这一点,整个人都有如坠冰窟般的清醒。   刚才因为霍扬一个笑一句话就浑身血液沸腾起来的阮秋,这下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打起寒战,在病房的冷气输送口下瑟瑟发抖,身上不自觉地起来细小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肩。   招惹我做什么呢?   ……明明。明明,你的身边已经有其他人了。   阮秋艰难地开口:“谢、谢谢、你和蔓姐。”   霍扬的眼神一下就冷了下来。   他脸上的笑尚未褪去,依然是微微笑着看向阮秋,只是那双眼睛里笑意丝毫不达眼底。   他随意说道:“她是她,我是我。我给你买书,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低着头不发一言的阮秋,心中无名的火气越烧越盛。   霍扬冷声道:“不想要就算了。”   阮秋愣怔了一下,一直悬着的心在听到霍扬这句气话一般的话时反而重重地落回了谷底,竟然有些释然。   他刻意地忽略了那一点迅速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失落,谨小慎微地回答着霍扬的话:“那、那就不要了。”   “……”   霍扬那张英俊的脸一瞬间便重新变得阴沉起来。他拿起刚才阮秋拆封打开的书,随手翻了几页,若无其事地开口,“这是我找专人购买的,市面上现在还没流通,未来也不会再流通。”   阮秋被他的话说得心里痒痒,忍不住偷偷撩起眼皮去看那些在霍扬手中哗啦作响的书页。   他当然知道霍家的背景,霍扬给自己找来的书,绝对会是很好的。有了一次便有第二次,霍扬不断地翻着书页,像是忘记了阮秋的存在似的,自己说给自己听,阮秋便偷偷地抬着眼,瞄着那些霍扬买来的书籍。   “这一些是我找人影印的笔记。”   霍扬随手翻开另一摞,稍稍抬眼便把阮秋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正慢慢地讲着的时候,突然把书猛地一合!   “!!!”   阮秋正听得聚精会神,怎么也没想到霍扬会作出这样突然的举动,不由得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下意识地向后躲。   霍扬看他被惊到的样子,明知故问:“怎么了?”   阮秋是怎么也不愿开口自己刚才正听着霍扬介绍那些自己“不要”的书籍,只能窘迫地红着脸,别扭着开口:“刚、刚才,有个蚊子。”   “是吗。”   霍扬指了指角落里点着的电蚊香液,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屋里点着蚊香呢,竟然也会有蚊子?”   “……”   阮秋随着霍扬看去,果然看见病房里放着电蚊香液。   他想了又想,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也、也许是、漏网之鱼。”   霍扬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他,阮秋被看得越发心虚,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霍扬却提议道:“等过两天陪我去商场逛逛吧,这些书便算是报酬。”   “啊、啊?”   阮秋这下是彻底愣住了。如果说是来医院照顾病人做营养餐,阮秋虽然没有那么的专业,但也确实能拿得出手。可是阮秋平常并不怎么去逛商场,霍扬又怎么会找上自己呢?   阮秋只得老实地托盘相告:“我、我平常、不怎么出去玩的。”   “具体我来安排。”   霍扬道,“我只是想有个人作伴。”   阮秋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简直无法相信这种话会从霍扬的口中说出来。   从他印象里,霍扬便一直都是独来独往。   但阮秋又想了想,从前的大家都害怕霍扬,霍扬的选择也少,所以在自己眼里,霍扬总是独来独往。   但霍扬应该从心底是渴望其他人的陪伴的吧?不然他也不会和自己做朋友。只能说,那时候霍扬的选择太少,自己又恰巧地出现在霍扬身边,霍扬才愿意和自己做朋友。   只是霍扬现在的选择多了,为什么还要再选择自己呢?   但霍扬并没有给阮秋太多的考虑时间:“三秒钟,不答应我就把这些书都送人了。”   “等、等一下!”   “三、二……”   “我、我去!”   阮秋在霍扬的倒计时里,一瞬间脑子像是短路一般,想也没想便顺着霍扬的话答应了霍扬。   他喘着气,感受着胸腔里砰砰乱跳的心脏,对上好整以暇望着自己的霍扬,刚刚变得只是微微发红的脸一瞬间又重新烧了起来。   ……好丢人。   阮秋自暴自弃地想,霍扬真的是一种魔咒,看到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明知不可为却又愿意飞蛾扑火地上前,直到灰飞烟灭。   霍扬这次没再打趣他,只是看着书太多,打了个内线电话,找人送上来一辆推车,方便阮秋带回家去。   阮秋本以为还要等一会,没想到霍扬那个电话几乎放下来还没几秒,小推车和严阵以待的两个中年男人便突然推门而进,动作娴熟地将那些书重新打包,整个流程行云流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早有预谋。   “谢、谢谢。”   阮秋的声音低若蚊讷,霍扬刚想说些什么,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阮秋连忙把霍扬的手机从旁边拿过来,余光瞥见上面的来电人的备注是“霍女士”。   是霍扬的母亲吗?   “我先接个电话。”   霍扬随意地按下接听键,刚想说些什么时,听筒里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阮秋见过霍扬的母亲,虽然已经过去了太久,但是三年前的雨夜历历在目,他在听到的那一刹那,还是辨认出来听筒里的确实是霍扬母亲的声音。   阮秋下意识地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惧怕,也许正因为她是那个让自己美梦彻底粉碎的那个人。   她说的那些话在阿婆听来觉得异常的难听,但是阮秋却觉得霍扬的母亲说得并没有错。   他看不到他与霍扬之间的差距,却还一味的痴心妄想。而自己的努力,在霍家看来,只怕是连笑话都算不上。   阮秋听着霍扬淡淡地应了几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明显有些敷衍的态度惹恼了对面的人,那道女声在一瞬变得尖锐了起来:“霍扬!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霍扬说道:“我一直都在听。”   阮秋悄悄地看了一下霍扬,发觉他神情变得越发冷淡,甚至隐约有些不耐。   对面似乎又说了句什么,阮秋便看到霍扬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我和谁交朋友,是我的自由。”   阮秋心里“咯噔”一声,抬起头怔怔地看向他。   “霍扬,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阮秋向来只见过霍女士沉稳冷静的一面,此时却发现原来她也会有如此情绪激动的时刻,“你少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你看看都把你带坏成什么样子了?”   那道声音无比的尖锐,仿佛穿透了手机,直直地射进了阮秋的心里。   不三不四的人……   阮秋呆呆地想,是说的自己么?最近霍扬呆在医院,只有自己常常来看他。   原来……原来自己在霍扬母亲的眼里,是这样的不堪的人吗? 第17章   阮秋慢慢地低下头。   他的唇抿得更紧了些,仿佛这些就可以消除他内心极度的不安似的。   后面霍扬又和他母亲说了几句,阮秋没太听清,他陷入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外界的声音好像都听不到了一样,直到霍扬皱着眉,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手机,轻声唤他:“阮秋?”   阮秋这才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霍扬的眼睛,又像是触电一般躲过他的视线,勉强维持着脸上的正常表情:“哦、哦,我先走了……”   “不是在说你。”   霍扬看向阮秋,“她说的是我另一个朋友。”   阮秋呆了半分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霍扬在说什么。   ——霍扬在向自己解释刚才的那通电话。   脸瞬间又热了起来,暖融融的感觉从手和脚慢腾腾地传到全身,霍扬随口的一句解释,就让阮秋冻僵的血液重新快活地流淌起来。   他刚想抬起头和霍扬说些什么,但突然又觉得难过起来。   霍扬的母亲没提起自己,还是因为不够格吗?   还是说,在霍扬甚至霍扬的家人眼里,自己连朋友也算不上?   阮秋刚刚流淌起来的血液又重新停下了,这个突然的猜测又是一团浸足了水沉甸甸的棉花,堵在他的心口,无数想要喷涌的血液凝滞着,带来绵密而又艰涩的疼痛。   ……   算了。   阮秋想,能做朋友就很好了。自己没奢望太多。   他曾经,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霍扬了。   现在能见见面,能说说话,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样的现状,好像、好像就已经很好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难过呢?   难过常常来源于贪心和欲望。他得到了一点点,便总是想要更多。   一开始他只是祈求那个帮过自己的英雄愿意将目光投向自己,再后来,他便希望那道目光能永远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变本加厉地,他甚至希望那道目光,只看向自己。   三年前就已经证明这是错的了——   “是许磊。”霍扬的声音突然响起,瞬间将陷入不安泥沼的阮秋重新拉回了现实中。他看向阮秋,微笑着说道,“你应该记得他吧?”   阮秋还没从自我厌弃和自我怀疑里抽出身,许磊这个名字他愣了半晌,缓慢地眨了眨眼,才突然想起在旧巷子口那群蹬着山地车争先恐后的少年里,有个剃着寸头肤色黝黑,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看上去很憨厚的,就叫许磊。   “哦、哦许磊。”   阮秋呆呆地说道,片刻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瞬间有着惊讶的喜悦,“他、他也考上了?和你都在A大吗?”   霍扬笑了笑:“对。”   他看了一眼阮秋,“我还以为你都知道的。”   阮秋没有说话,心里却突然浮现起一点古怪来。   之前的自己一直沉浸在和霍扬重逢的不安和喜悦之中,竟然一直忘了一件事:霍扬怎么会在A大?   他不应该在——   记忆犹如雪花噪点一般朦胧得模糊不清。   阮秋记得霍扬坐在自己电车的后座上,许磊绑着个头巾一手举着个冒汗的啤酒罐,一手控着山地车的车把,他们三个人掠过拥挤的旧巷,穿过另一条平整的新巷,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快活地在夏夜里飞奔。   新旧巷子口外有一个大古井,那儿离许磊的家近,他利索地从井里吊上一个大木盆来,把里面早就提前冰镇着的西瓜拿出来。   霍扬把他打的用塑料瓶装着的散酒从车筐里拿出来,阮秋则拿出自己洗干净的一大块布,仔仔细细地铺在地上。   许磊在旁边笑话他:“阮秋,你真跟霍扬的小媳妇一样!”   阮秋红着个脸,想要辩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霍扬则站在他面前,轻轻握了一把阮秋的手,白了许磊一眼:“他脸皮薄,你别逗他。”   “你俩还没结婚呢!”许磊立刻跳脚,“这就不要朋友啦?没人性!没天理!”   他从自己的户外背包里抖落出一地的吃的,仔细用油纸包好的两大袋子,一袋子锅盔一袋子糍粑,糍粑里混了黄豆粉和红糖浆,许磊和霍扬两个人说着话,阮秋便笑着低头,把许磊带来给他俩解馋的吃的一一分开,把糍粑分开,许磊喜欢黄豆粉的,霍扬喜欢甜一点的,便给他那份多放了红糖浆。   许磊带来的吃的实在是太多了,冷吃兔裹着深红热辣的干辣椒,洒上油香油香的白芝麻,兔肉饱满鲜香,阮秋一打开袋子,馋嘴的许磊便立刻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全部吞下。   “你这得是几天没见荤腥了?”   霍扬很嫌弃地皱眉,很熟练地离许磊远了一点,捧着阮秋给他分出来的红糖糍粑慢慢地吃,“吃慢点,没人和你抢。”   “你懂个屁。”许磊疯狂吸入着另一碗甜水面,这时候才发现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们自己却不动的阮秋,有些奇怪道,“小秋子,你咋个不吃?”   阮秋还没来得及开口,霍扬却先站起来了。   他看了一眼吃得满脸油光的许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骑上他的山地车,朝着旧巷的方向蹬上就走!   “你干什么去!”许磊吓了一大跳,大叫道,“这可是我新买的车子!”   霍扬消失的那一会,是阮秋屈指可数的,和许磊单独相处的空间。   阮秋看着吃得狼吞虎咽的许磊,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说话。   但许磊却在这个时候开口,像是逗他一样:“小秋子,你知道我们集训的地方在哪吗?”   阮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霍哥他可真行,把你给藏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我们哥几个看到把你给吞了是吧。”许磊猛灌一口啤酒,“说实话,我是真的羡慕他。我们集训队里这么多都是从小练到大的,他一个半路出家的,居然能被省队的教练看中。”   阮秋默然不语。   “不过霍哥够讲义气的。”   许磊撇撇嘴,“我他妈三天没吃辣了,就缝个几针这么点子的屁事——”   “啊?”   阮秋瞪大眼睛,“你、你受伤了?”   许磊满不在乎地把自己膝盖上的伤口给阮秋看了看:“嗨,训练的时候受伤在所难免嘛。再说,就这点小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阻止老子吃辣。”   阮秋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   他小声地劝阻道,“要、要不、还是先别吃了……”   “那可不行。”   许磊摇了摇头,脸上浮现起一点奇异的笑,“咱俩没见过几面,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别看霍哥天天冷冰冰的,集训的时候把你的照片捧着像个宝似的,你俩耍朋友,那可真是……”   阮秋“啊”了一声。   他这才意识到之前借给霍扬的表单上自己莫名其妙失踪的一寸照是去了哪里。   “统招不好考啊,我家花的钱也不少了。”   许磊像是有点伤感,“要是考不上,那可真是……”   阮秋正想说些什么,骑着山地车飞奔而来的霍扬终于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许磊眼尖,只消看了一眼就认出霍扬手里提着的是什么,刚才的伤感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又变回那个呲着牙笑的少年。他看着霍扬挤眉弄眼:“好嘛,这是要开私灶啊。”   霍扬干脆不理他,只是走到阮秋面前,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趁着清朗明亮的月光,阮秋看见那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抄手,淋着厚厚的红油,撒上一把油香的白芝麻和翠绿的葱花,闻着香气就让人食指大动。   霍扬道:“你喜欢吃。给你。”   许磊看不得这些小情侣的恩爱,立刻被戳到痛处了一样叫起来:“好嘛好嘛!我都要走了,你俩还这样对我!”   阮秋还傻乎乎地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热腾腾的抄手,突然听到许磊这样说,不由得疑惑地抬起头来。   “别听他的。”   霍扬揉了下他的头顶,无情地揭穿了许磊的真面目,淡淡开口,“他只是去省城密闭集训,又不是不回来考。”   许磊恼羞成怒:“你个瓜娃子敢这样说老子,小心老子让你进不了国家队!”   ……   阮秋记得那口古井里沉着那晚明亮的月亮,他和霍扬一起送走了要准备参加统考的许磊,祝福他一定能心想事成。   许磊考上了A大。他确实是心想事成了。   可是霍扬……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阮秋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经从病房里离开了。   霍扬帮他找来的那些人询问阮秋是放在店里还是放在哪。阮秋想了想,让他们帮自己把书先放回筒子楼。   他又回家跑了一趟,等回到店里喘口气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不过好在店里业务也不算太忙,本来自助打印就占大头,现在又在霍扬的帮助下安装了摄像头,更是可以直接当甩手掌柜。   阮秋接到的几个内页设计的单子也算简单,他处理好这一切,给自己烧了一壶热水,然后抱着茶杯看着外面的夕阳发呆。   大学城里的学生快放假了,前几天来打考试资料的特别多,这几天像是正在考试,要么收拾着行李要么就在备考,店里的人也变少下来。   许多刚考完的学生从大门口,三两成群的站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等着他们的车,热烈地讨论着哪个老师捞人捞得广泛又精准,哪家酒吧的氛围好,吃完火锅还是烤肉正好顺道去蹦个迪。   红绿灯处人来人往,人声、鸣笛声、公交车到站的提示声,学校里的喇叭点放着一首阮秋从来没听过的风格有些狂野炸裂的歌。   阮秋出神地望着这个热闹的世界,在夕阳的日落里,感受着手里那滚烫的温度。   他怎么从来都没想过,为什么自己和霍扬,会在A大再见呢?   阮秋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想起三年前的霍扬在月色下飞扬的神情,想起刚才霍扬随意提起时轻描淡写的语气。   他缩在自己柔软的椅子里,迷迷瞪瞪想了很久,如同生锈的机械地一般等到自己打印店的营业时间截止。   终于,阮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打开了自己手机上的日历,在这个周日加上了一个鲜红醒目的提示。   等周末再见面的时候,问问霍扬吧。   阮秋想。 第18章   段樾来接阮秋去吃午饭的时候,阮秋正对着一台机器,噼里啪啦非常费力地打着字。   那键盘一看就很久了,阮秋店里自助打印的机器配的键盘和鼠标都是比较新的,就衬得阮秋手上的那套鼠标和键盘更破旧了。   段樾一进门就听见两个玩偶发出声音:“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他诧异地抬头,看见一只缅因猫玩偶和一只垂耳兔玩偶用红绳拴着吊在门口,晃来晃去。   “这是你新买的吗?”   段樾看着那两个憨态可掬的玩偶,失笑道,“还挺可爱的。”   阮秋听到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着段樾站在门口逗弄那两只玩偶,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我买了不织布,塞了珍珠棉,再、再把感应器放进去……”   段樾端详了一会没说什么,目光却落在阮秋的屏幕上,有些好奇:“你在忙客户的单子吗?”   这本来是一个很寻常的问题,阮秋却像是吓了一跳,立刻弹起来手忙脚乱地关掉那个页面,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没、没什么。”   段樾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皱了下眉头:“又是霍扬?”   “不、不是。”   阮秋摇了摇头,“我、我在看论坛。”   段樾看了他一眼,依然有些怀疑:“真不是霍扬?”   “真、真不是。”阮秋硬着头皮开口,“我、我在写经验贴。”   他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调出自己的页面给段樾看。   上面分门别类的介绍了许多种打印的机器,先是介绍了最基本的彩色机、黑白机和激光机,下面附上了许多机器的型号和品牌的相应性能,又详细地列出优缺点。下一页则是介绍了雕刻、喷绘、蓝图和贴胶用到的机器,这个篇章只写了一点,段樾猜测应该是因为现在阮秋的打印店还没能接触到更多的种类。   段樾又翻了一页,发现阮秋甚至连保险的种类都写了上前,不仅推荐了几种适合给机器保的险,还详细指出了相关的利弊。   段樾越看越心惊,因为这里面所整理出的干货内容,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对阮秋的了解。   因为打印图文店算是创业里最简单的一种,风险比起其他创业来说也比较低,以至于段樾从没想过还有这些门道在其中。   可是……   段樾不太确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如果没记错的话,阮秋似乎也没有开多久,这些经验,他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我、我之前跟着师傅、做过一段时间的学徒。”   像是看出了段樾心底的困惑,阮秋说道,“我、我想通过这个经验贴、吸引到一部分、投资。”   段樾问:“你要做什么?”   阮秋的脸上有些发热。他有些不太好意思,但还是把自己早就做好的一张蓝图拿了出来。   段樾惊了一下:那是一张A大的学校地图。   如果只是一张单纯的地图的话,段樾自然不会这样惊讶,他惊讶的是,上面做了极其细致的区域划分,学生的作息阮秋摸得是清清楚楚,甚至连户外的体育课几点开始几点结束都做了详细的图表展示。   “我、我打算在这里、还有这些地方、都投放自助打印机。”   阮秋指了指图表上几个被他用红色重点画出的地方,对段樾开口,“我、我目前是这样想的。”   段樾仔细看了一下,A大的校园并不小,如果按照阮秋设计的密度投放下来,至少要十万左右。而现在的阮秋只怕是连十分之一拿出来都费劲,也难怪他想要另辟蹊径,把希望寄托于论坛上。   “要不去找你的师傅问问?”   段樾没有对阮秋的构思想法发表任何意见,他选择了向阮秋提供可行的方案,“或者一台一台的在学校里进行放置。”   “不、不行的。”阮秋摇了摇头,“不可以这么做、一定要一次性、放出来。”   段樾问道:“那你师傅呢?”   “他、他……”   阮秋停顿了一下,像是有些迟疑,垂下眼睛,“他去世了。”   这个答案是段樾没想到的。他愣了一下:“……抱歉。”   “没、没事。”   阮秋朝他笑了笑,把刚才那个图纸仔细叠好锁进自己的抽屉,“我、我只是想试试、找不到人的话、能帮到其他人、我也会很、很高兴的。”   他看向段樾,“我们走吧?”   段樾点了点头。   他们要去的川菜馆就在学校附近,两个人打算步行过去。一路上段樾和阮秋讲着他实验室里发生的事情,有说有笑着走到川菜馆门口时,却发现他们已经打烊了。   “学、学长。”   阮秋迟疑道,“他们还没开始营业吗?”   段樾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记得很清楚,川菜馆中午是正常营业的,甚至前几天他还特意打电话确认过。   他走上前,试探性地推了一下那扇挂着“打烊”牌子的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段樾走了进去,阮秋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前。   这里的装潢是那种怀旧复古的风格,阮秋愣愣地看着熟悉的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鲜艳热烈的红色灯笼,挂着一串串的辣椒饰品,用装饰纸伪成石墙上,手绘着大片大片如雪花般蓬松的芦苇荡。   “你好,请问一下今天是不营业了吗?”   段樾在前面和这里的员工进行交涉,阮秋却将目光投向木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透明瓶罐,他觉得非常眼熟,下意识地拿起来,发现里面装的是糖果。糖纸的颜色是淡金掺着点微绿,是很特别的颜色,阮秋神使鬼差地拆开糖纸,却发现竟然是一颗金平糖。   他突然怔住了。   没有商家会刻意把金平糖包装进糖纸里的。   阮秋重新举起那个透明的罐子,店里虽然说着打烊,但依然亮着照明的光。他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瓶子,那些糖果碰撞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糖纸在灯光下发出的奇妙色彩,竟然酷似一罐子的萤火虫。   仿佛有微弱的记忆被重新拨动。   段樾还在不远处和员工进行着交涉,阮秋整个人却已经呆立在原地。   他仓促地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桌子上都摆着深蓝色桌布。   阮秋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地碰了碰它。   颜色与手感,视觉与触觉。   记忆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汹涌流出,阮秋站在那里,一瞬间便被来势汹汹的巨大情绪裹挟。   ……是谁的手?   柔软的芦苇抚过脸颊,夏夜凉爽的风从他们的身体里穿过。   那样皎白的月色,少年人牵着手,从青石板跑过,在过去的旧巷与时代的新巷穿梭。   他们穿过那片芦苇荡,细微的涟漪在水面上晕开一层又一层,船舱摇晃着,两个人热得气喘吁吁,却依然牵着不肯放开自己的手。   布包裹被慢慢地拆开,阮秋的手有些发抖,药酒滴落在深蓝色的布上,洇湿成深色的渍。伤口已经红肿溃脓,皮肤处都是滚烫的,阮秋忍着泪帮他擦着药,略有些粗粝的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擦过他脸上的泪水。   “……别哭。”   阮秋听见霍扬的声音,他的声音很低,“你还害怕我吗?”   不害怕。   那是阮秋心底的话。   你是救我于水火的英雄。   我从来都不害怕你。   可是阮秋没有说出口。   也许是从前的那些噩梦犯了,他越想说话便越着急,最后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滴落在伤口上,滴落在那块深蓝色的布上。   “你走吧。”   霍扬说道,“害怕就走吧。”   霍扬闭上眼睛。   身边的人声好像消散了,只剩下淡淡的风声和芦苇飘絮的梭梭声。水声似乎轻了,那个小结巴从船上走了?   他睁开眼,却看见阮秋蹲在地上,艰难地扯着一卷绷带。   “我、我没带剪子。”   阮秋的眼睛红红的,他笨拙地撕扯着那卷绷带,费了半天力气都没能弄开。   霍扬沉默着撕开了绷带,看着阮秋小心翼翼地帮自己弄着伤口,像是很突然,又像是有些奇怪地开口:“怎么没走?”   “你、你不是坏人。”   阮秋轻轻地开口,“坏人、不会帮我。”   霍扬沉默了一会,又说道:“你应该听到他们说了,我在十六中。”   他突然笑了,那个笑冷冷的,像是在自嘲,“坏人也会帮你。”   阮秋那时候还不知道“十六中”意味着什么,只是阿婆嘱咐过,凤凰街那边少去。   可是他还是发呆地看着霍扬,很轻地说:“可、可对于我来说,你是好人。”   他又很轻很轻地重复一句,像是在肯定这句话,“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   “走吧,他们今天不营业。”   段樾的声音突然传来,像是有一个世纪那样的遥远。阮秋呆呆地立在桌子旁,眼睛已经有些发红。   段樾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有些担忧地开口:“小秋,你怎么了?”   阮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神。   他把自己刚才碰过的东西复位,稳了稳心神,问段樾怎么突然不营业了。   “是他们店里的规矩。”段樾有些无奈,“他们的老板说今天歇业一天,不过川菜馆有的是,我们去别家吃。”   阮秋点了点头。   他跟着段樾从这家川菜馆出去,临走前,却还是舍不得地回头再看了这里一眼。   这里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阮秋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心口,片刻反应过来后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也不是什么新鲜的元素……大概,只是巧合吧。 第19章   “这家的口碑也不错,我们可以来尝尝这一家。”   段樾轻门熟路地带着阮秋来到不远处的另一家川菜馆。他看着依旧开着门正在营业的饭馆,不由得从心里舒了一口气。   还好他做了充分的预案,将全城的几家川菜馆都做了统计,不至于现在在阮秋面前手忙脚乱。   阮秋看了一眼。这家的装潢风格和上家又十分迥异,国风新潮配着水墨,里面的大堂干净又利落。   两个人走上前在服务员的指引下落座,从平板上开始点菜,一切都非常的平稳和顺利。段樾也终于放下心中高悬的重石,微笑着和阮秋探讨起这里的什么菜好吃。   只是他们的菜还没能点多少,一旁微笑着招待他们的服务员碰了一下自己的耳麦,瞬间神情匆匆地向他们点了下头,小跑着和大堂中央柜台旁经理样子的人耳语了几句,片刻后又神情匆匆地赶回来,满怀歉意地开口:“抱歉,我们今天要打烊了。”   段樾皱紧了眉头,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正热气腾腾吃着饭的客人身上,又将目光看向服务员,意思不言而喻——你们不是还正在营业吗?怎么突然就打烊了?   服务员看懂了段樾的意思,只一个劲地陪着道歉,态度也很好。   但他解释的理由和上家并没有什么不同,也都推脱今天日子重要,店主决定歇业。   阮秋呆了一下,看了一眼脸色有些不虞的段樾,轻声道:“也、也许是他们、这行的规矩……我、我们去吃别的。”   段樾在听到阮秋的安稳后脸色有所缓和,他温和地笑了笑:“没事,我还知道一家店,这次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他们从这家川菜馆起身,服务员给他们二人送上了当作赔礼的两把油纸伞。   阮秋愣了一下,从态度友善的服务员手里接过时,才终于抬起头来。   这家水墨风格的川菜馆里有大片的水墨彩绘,空中更是以悬丝牵着许多涂着颜色浓重的油彩的纸伞,画着许多样子的脸谱,有一种剑走偏锋的浓墨重彩的美。   段樾没怎么在意,温和礼貌地道谢后便招呼着阮秋离开,只是他一转头,却发现阮秋只垂着头,望着那把纸伞在发呆。   “怎么了?”   阮秋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慌张地收起那把纸伞来,紧张地摇摇头:“哦、我、我只是觉得、这个很好看……”   段樾察觉出这其中有些古怪,但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和阮秋无二的油纸伞却并未作多想,只是继续带着阮秋去往下一个地方。   这一次段樾留了个心眼。   他在和阮秋一起过去的时候,先提前从平台上找到了商家的电话,打过去让对方为自己留个座。   但这一次商家就是明晃晃的拒绝了。   客套的道歉在段樾开着外放的手机里听着格外清晰,阮秋在旁边站着,有些呆呆的。   段樾抿着唇没有说话,他耐心地等到对面像是客服一样的人将这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说完,突然用开玩笑的口吻问了一句:“今天是你们业界的什么节日吗?”   对面很明显愣了几秒,段樾的神情微微有些发冷,他垂着眼睛看着手机上通话时间一秒一秒的增多,听见对面似乎传来一阵骚动般急促的声音,紧接着又换了一个更老成的声音,听着像是个乐呵呵的弥勒佛:“小同志,这个事情我们说了也不算的,多体谅体谅?下次你们来,下次你们来我给你们打折,七五折好不好?你也知道的,我们……”   段樾脸上面无表情,阮秋没见过这样的段樾,竟觉得有些陌生。段樾的声音依然非常温和:“那贵店,到底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呢?”   他的手指无规律地在手机外壳处轻轻点着,声音很轻,几乎于一种诱导,“是有人在威胁你们吗?”   阮秋呆呆地看向段樾。   电话那头瞬间静了一秒,然后便又是弥勒佛笑呵呵的声音:“小同志说得是这是哪里话。”   “那到底为什么你们都要在这一天歇业?”   段樾道,“还是说,你们可以正式营业,只是不想接待我们。”   弥勒佛继续八风不动地开口,像推皮球一样把问题推回来:“呵呵呵小同志,歇业也是正常营业的一部分嘛,我们的生意又不是不做了,小同志喜欢吃,可以下次来嘛。”   阮秋小心翼翼地觑着段樾脸上的神情,只听见段樾微笑着开口:“你们家背后是这样说的?你能保证我们下次去,你们就不歇业了?”   “……”   对面沉默了一会,然后突兀地挂断了电话。   阮秋不知所措地看向段樾,段樾却是很自然地开口:“看来今天川菜是吃不了。”   他顿了一下,冷冷地开口,不知是在对谁说话,“……简直幼稚。”   此时的阮秋还在状态外,但他也察觉到今天全城的川菜馆都突然歇业,这件事整体就透出一股不寻常来。   他不确定地开口:“什、什么?”   段樾笑了笑:“没什么。”   最后他们还是随便找了一家饭馆吃完——自然不是川菜。阮秋看得出来段樾似乎有些懊恼,不过他其实并不介意今天并没有吃到川菜这件事。   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手上的油纸伞和刚才自己在第一家川菜馆里的所见所闻所吸引。   阮秋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就连嘴里美味的菜肴都变得没滋没味。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放在自己腿边的油纸伞,感受着上面熟悉的纹路和那能让灵魂悸动、来自内心深处的感觉。   阴雨连绵的节气里,石板桥的路边油纸伞随处可见。   纸伞从江南来到这座古朴小城,这里一年四季都有着连绵不断的雨,从盆地遥遥地看向云贵高原,那是一片缓和的过渡区,纸伞厂哺育了小城里太多人,无数涂着桐油的油纸伞被高高挂起,或撑或合着摆在路边。   虽名声在外,但这里的旅游还没来得及完全开发,厂里的伞是要输送出去。自阮秋记事起,他就记得街边的嬢嬢坐在台阶上号竹,手脚利索麻利,削得平整干净。   有人在唱歌,年轻的妇人将书包背到阮秋身上,微笑着摸一摸他的头,送他去上学。   阮秋会闹别扭。他对着自己的妈妈撒娇:“学校里教的我早就会了,那些题还没妈妈教得难呢。”   年轻而又温柔的妇人只是帮他轻轻捋顺耳边长了的头发,笑着说道:“学习是一件很长远的事情。妈妈能教给你知识,但有更多的事情是我不能教给你的。”   “人是社会性动物,不能脱离群体而独居。知识只是能武装你的大脑,还有更多的事情,是要从人际交往里所获得的。”   他们一起走到了桥边,这座小城很久没有外客,常来常往的也就那些熟悉的人。   阮秋的母亲把阮秋送到桥边,微笑着向他挥手,一阵喧闹却让母子俩停住了脚步。   “阿扬……阿扬!”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哭喊着拽着另一个小男孩的手,两边是两个大人,像拔河一样拽着两个不愿意分开的小孩。   女人的神情很憔悴,阮秋听见她嘴里不停地说着抱歉,那个女娃娃哭得声音很响,周边被这闹得动静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男人的嘴里也开始咒骂起来,而这场闹剧里,只有那个眼里含着泪的小男孩,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好像他与这个世界离得很远,只是在看一场默剧。   年幼的阮秋好奇地看着他们:“妈妈,他们好像不是这里的人。”   阮秋已经能很熟练地区别这里的土著和外地来的客人。他看着那个女人最终牵起了女孩的手,咬了牙头也不回地向着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小轿车上快步走去,高跟鞋的跟在石板地上很容易被崴,她却走得震天响,引得一片好奇的目光。   那男人则一屁股坐在地上,朝着四邻们痛哭出声,但周围的人都是目光鄙夷,又是一片嘘声。   有好事的人冲上去:“林老汉,你莫要吃干了!人家女娃娃待你够好的。”   阮秋听不懂那些大人之间的爱恨恩怨,只悄悄地看着那个不说话的小男孩。   他们年纪相仿,阮秋眨巴着眼睛看向他,那个男孩和他对上目光,又很快地移开眼睛。   阮秋的母亲看着他们若有所思,蹲下身,对阮秋轻声开口:“你想和他一起玩吗?”   阮秋点了点头。   “那快去吧。”阮秋的母亲说,“我记得,他和你在一个学校。快上课了,你们别误了点。”   阮秋知道,母亲这是同意了。   在一堆吵闹劝架看热闹的大人里面,他像条小蛇一样钻进去,抓住小男孩的手朝着学校的方向跑去!   “你!”   小男孩寡淡如水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与他这个年纪相符的表情来,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对上阮秋狡黠的目光,阮秋很快乐也很高兴地向他伸出手,“要上课了!我们一起去上课好不好?”   男孩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手掌慢慢地蜷缩,指甲掐进稚嫩的掌心。   阮秋带着他一路飞奔,直到走进教学楼,阮秋才回过头,眨巴着眼睛问男孩:“我叫阮秋,你叫什么名字?”   快上课了,一堆小孩好奇地从他们身边经过,阮秋的朋友有很多很多,路过的时候纷纷盘问起阮秋来。阮秋则笑着看向男孩:“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孩没有说话。   阮秋打开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包妈妈给自己准备的牛奶,珍而重之地放到男孩手里,甜甜地向他笑:“快上课了,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你不要不开心哦。”   阮秋本想着等放学后再去找那个小男孩,可他却并没有找到他。   他挨个班级去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后来阮秋听说他转去了别的学校,可那时候的阮秋自己就已经自顾不暇了。   他再也没见过他。 第20章   “小秋,想什么呢?”   段樾将剥好刺的鱼肉放进阮秋的碗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阮秋在桌下乱动的手,笑意温和地开口,“他们家的油纸伞做得确实很不错。”   阮秋的回忆会被突然打断,过往的毛线团乱糟糟的一团,他脑子一瞬间宕机,胡乱地“嗯”了一声。   “我倒是知道C城那边有个纸伞博物馆,周末的时候可以预约去体验油纸伞。”段樾说道,“你如果对这个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还、还是算了吧。”   阮秋不擅长拒绝人,但还是鼓起勇气拒绝了段樾。   他已经见过了这辈子最好看的油纸伞,他不想、再用新的经历,覆盖上他记忆里的过往。   青砖屋檐下,沉默的少年在石阶上熟练地穿线、上油,一把能反复撑收三千次不损坏,清水浸泡一整天都不脱骨的油纸伞,就这样从一双宽大的手掌里做出来。   阮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不确定地看向他:“是、是送给我的吗?”   霍扬将那些竹板废料扫到一片,听见他的声音,淡淡地应了一声。   正当阮秋爱不释手的时候,霍扬却顿了一下,把伞从阮秋的手里抽走。   “?”   阮秋困惑不解地看着霍扬,霍扬旋转着伞柄,唇角似乎有一朵笑,“我帮你再改改吧。”   这么一改就一直拖了很久。   直到霍扬从这座小城里离开,阮秋都没能再得见那把霍扬本答应要送给自己的油纸伞。   ……   “你今天怎么总是发呆?”   段樾有些无奈地开口,想轻轻敲一下阮秋的头,对方却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突然站了起来,反应之剧烈把段樾都吓了一跳。   “不、不好意思!”   阮秋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在满屋食客的惊愕目光里慌张地坐下,绞尽脑汁地为自己刚才的举动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我、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今、今天川菜馆都……”   段樾很显然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失笑,露出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来:“我想,也许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阮秋呆呆地看着他。   “我刚才让人调查了一下。”段樾打开手机,修长的手指调出一个页面来,用食指轻轻地将手机推到阮秋面前,“你自己看看?”   阮秋看着上面眼花缭乱的数据,下意识地感觉心跳加速。   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但依然是低着头强迫自己去看段樾给自己展现出的文字与图表。   在一片白色的晕眩里,阮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愕然地惊立在原地,手里的筷子应声掉落,和雪白的瓷碗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您好?您好先生,请问这边您还好吗?”   一个服务员样子的男子,神清匆匆地走到面前,担忧地看着脸色苍白的阮秋,“先生,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段樾将阮秋的反应收入眼内,心底轻笑一声,十分绅士地扶住他,礼貌地将服务员打发走。   他轻轻拍着阮秋的后背,自然而然地端了一杯温水放到阮秋的面前:“这都是网络上透明公开可查的数据,霍家确实投资了全城的川菜馆,所以——”   他恰到好处地在这里停住。段樾知道,有些事情让当事人自己去想去思考,用脑子想出的结果远比自己苦口婆心地说出来更让人信服。   大部分人不会关心别人说了什么,他们更愿意看到自己思考出的结果。证据他都找出来了,也都拿给阮秋看了,阮秋看了这些证据,自然而然地会往下联想……   段樾微微一笑。   也许阮秋联想到的其他事情,会比自己分析出的更让人觉得有趣。   阮秋的面色极具苍白,甚至可以说是惨白。   他捏着段樾的手机,整个人都在发抖。段樾分辨不出他此时的情绪,但知道阮秋的反应实在是比自己设想过的还要剧烈。   “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阮秋的声音发颤,“难、难道他、他觉得戏耍我、还不够多吗?”   这后半句话已经超出了段樾的预期,但听上去是贬低霍扬的话,于是段樾也并没有在意。   他只是继续用一种温和的手段,想要诱导阮秋向更坏的地方设想,却不想这时候听见阮秋喘着气的声音:“他、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投资的?”   段樾怔住了。   这个问题已经完全在他设想之外。他以为只要证明出今天这场川菜馆的幼稚把戏来自于霍扬,阮秋就能明白霍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显然,他似乎对阮秋和霍扬之间的事情,了解得还不够。   他有些惊愕,但面对猎物,狩猎者还是给出了充足的耐心。   “我来帮你找。”段樾依然保持着自己的绅士风度,自然而然地想环住阮秋,却不想对方在惊惧的情绪下突然站了起来,手抖得像个筛子一样去拿玻璃杯,似乎想通过转移注意力的办法来抑制自己的情绪。旁边的服务员欲言又止地看着阮秋,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喝完。   页面加载得有些慢,段樾耐心地等了一会,只看见刚才还起来晃晃悠悠的阮秋现在重新变得像个鸵鸟一样,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一副非常不安的样子。   页面加载出来的时候,段樾随意地瞄了一眼。他下意识就并不觉得这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把手机交给阮秋的时候,他却突然愣住了。   等等……   这个时间,是三年前?   段樾唇角那一点笑意彻底僵硬住了。   他想起阮秋之前和自己说过的话,霍扬不能吃辣,而阮秋喜欢吃辣,所以自己才和阮秋约好出来一起吃川菜。   如果霍扬存心想搅局,不能吃辣的霍扬又怎么可能会在三年前未卜先知?   还是说……   段樾看着手机上清晰的时间和名字,突然觉得有些发冷。   霍家投资向来签署的都是霍扬母亲的名字,而这上面签署的确实霍扬的名字。   段樾在刚看到霍扬的名字时确实有过疑惑,但他觉得这正正好,自己也不用再费力向阮秋解释的麻烦,便也没有多想。   而现在——   段樾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正低着头认真看着手机的阮秋。   ——阮秋与霍扬之间的渊源,好像远比自己预想的要深厚。   段樾眯起眼睛。   是有些棘手,但快到手的猎物,他怎么可能会拱手他人?   他平静了下自己的心绪,继续用自己温和的姿态等待着阮秋看完。   “……”   阮秋看的时间有些久。他其实早已经看完了,但是却依然捧着手机有些发呆。   数据公开可查,白纸黑字的不会骗人。阮秋面对着这样放在自己眼前的事实,自己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来自己从第一家店里感受到的并不是错觉。   阮秋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看刚才那家店送给自己当作赔礼的油纸伞,用手轻轻地摩挲着上面,无意识地攥紧。   霍扬做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心口传来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钝痛,无数回忆的喧嚣像看不清颜色的飞蛾密密麻麻地扑到眼前,压抑的情绪犹如潮水席卷全身,让他不得不闭上眼,不得不屏住呼吸。   自我劝诫过太多次不要回头,在无数幻想里挣扎着美梦此时几乎都叫嚣着要从肥沃的情感平原里破土而出,那些撑着伞样孢子的种子飞得越来越远,风往上一送,却像凌迟的刀口,在心脏上划出鲜血一般孕育种子的基底液。   手攥得越来越紧,伞柄处凹凸不平的地方硌了阮秋一下,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摸了摸,却发现凹凸的地方并不是意外磨损,而像是专门刻上去的什么东西。   阮秋意识到了这一点,低下头神情急促地去看。他自己已经慌了,摸的时候完全摸不出来,便将求助的目光看向段樾。   段樾接过了那把油纸伞,皱了下眉头。这就好像是一个logo一样,两把油纸伞上的相同位置都有,段樾没想太多,摸了下随口便道:“是两个字母,也许是出厂的logo,是大写的字母R和Q。”   他说完愣住了,阮秋也瞬间愣住了。   R和Q。   段樾脸上的表情僵硬住了。他似乎是想笑,但是很勉强,也有些笑不出来,最后用一个失败的僵硬表情看着阮秋,笑声不太自然:“R和Q……这么巧的吗?”   阮秋没有说话。他只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油纸伞,又呆呆地看了一眼段樾,突然下定决心说道:“段、段学长,你的油纸伞、可以给我吗?”   他顿了顿,“或者、我花钱买、也可以。”   段樾的脸色从刚才僵硬的变得彻底冷硬了下来。   他的脸上也没有笑了,这样看的话,他那原本温和俊秀的容貌在此时却突然显得有些可怕。   他冷冷地说道:“小秋,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段樾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冰冷过,以至于阮秋都呆了几秒。   他整个人都卡壳地望着段樾,对方面无表情地看了阮秋一会,那一点温和的笑意像是悄无声息间爬了整面墙的爬山虎,瞬间又重新武装在那张脸上。   段樾像从前一样,用着温和的口吻轻声说道:“小秋,我没有恶意。”   阮秋呆呆地看着段樾。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很缓慢也很坚定地开口:“对、对不起。我、我不想说。”   “那你要是不说,我就不给你。”   段樾像是开玩笑一般开口,晃了晃自己手里的油纸伞。他虽然笑着,眼睛里却全然没有笑意,“不说的话,我可就不给你喽。”   他以为阮秋会像从前一样答应自己,就像很久之前答应过自己的无数次一样,但这一次段樾等到的却是阮秋截然不同的答案。   阮秋摇了摇头。他的眼睛有些发红,却非常的明亮:“那、那我就不要了。”   段樾愕然地看着阮秋,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让他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他不知道是哪个更让他愤怒一点,是一直以来自以为掌控在手心里的事情脱离了控制,还是因为他以为阮秋永远不会拒绝自己。   他意识到出现了差错,可这些差错远远地在自己的控制以外。那是阮秋和霍扬两个人的,那是自己永远也参悟不了的过往。   段樾突然意识到,不仅霍扬喜欢阮秋,阮秋……其实也还在喜欢着霍扬。   这个认知让他的神情扭曲了一瞬,整个人都脱下彬彬有礼的一层皮,露出他内里狰狞的一面。   但很快段樾又调整好。他微微笑着看向阮秋,把手里的油纸伞递过去,在对方皱眉看向自己不解的眼神里,露出一个笑容来:“想要就送你。”   他轻描淡写道,“我刚才逗你的。”   作者有话说:   RQ,阮秋 第21章   这个夜晚阮秋又没有睡好。   他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但是又好像没睡着。柔软的床铺微微向下陷着,混乱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让人自顾不暇,像食梦貘静悄悄地打开了自己的捕兽网,让猎物作茧自缚。   温柔如潮水一般的夜色透着纱窗,夏天正盛,蝉声仿佛也透过无边的暮色润进此起彼伏的梦境里。   油纸伞被阮秋仔细收拾好挂在床边,微风拂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又像是梦境里的两个少年,沉默着热切着一同在那片像雪一样洁白的芦苇荡里奔跑。   “……霍扬!”   阮秋从梦中惊醒。他像是案板上受惊的鱼,突然弹起身,微微喘着气,下意识地在自己的枕边寻找着什么。   哪?……放到哪里去了?   月色淡淡的,黑夜里阮秋看不清,急了一身的汗,终于才找到那块看上去已经有些破旧了的儿童手表。   他下意识地将冰冷的表盘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心绪平稳了一会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刚才自己为什么突然从梦中醒来。甚至做的是什么梦,阮秋都已经不记得了。   人有所思夜有所梦,阮秋呆呆地在黑夜睁着眼睛,突然觉得很难过。   怎么不能给一个美梦呢?   一闭上眼睛,霍扬的样子便又悄无声息地从黑暗里跑出来,像雾气一样立在自己面前,很冷漠地向自己开口:“你是觉得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阮秋捧着那块模糊得不像样子的蛋糕,脸上也因为呆滞而模糊得缺乏表情。   “别再跟着我。”   霍扬冷冷地开口,“我不想再见到你。”   真的吗……是真的吗?   阮秋在虚无的梦境平原里踉跄着追上前,雾越来越浓,霍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喘着气向前追,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想上前去质问霍扬。   为什么要投资川菜馆?为什么……要在那些店的装潢里,做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我有女朋友。”   梦境里的“霍扬”冷冷地看着阮秋,“你少自作多情了。”   阮秋呆呆地看着他。   像是被什么突然唤醒了一般,他突然记起那天在医院,霍蔓来病房里看霍扬,手里正提着一盒子麻辣小龙虾。   蔓姐还冲他笑,邀请自己一起吃。   阮秋记得,霍蔓是能吃辣的。   难道说……   一种难堪又复杂的情绪迫使阮秋从梦境里睁开眼睛。   他望着天花板,徒劳地转动着眼珠,只觉得眼里干涩得很。   霍扬不是他们那里的人,对于川菜上也向来也没什么热衷,愿意在装潢上下点心思也不过是为了讨自己女朋友的欢喜。   自己又在小心翼翼地谨慎着欢喜什么呢?   也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   阮秋竭力地想要闭上眼睛,有湿润的从眼眶里想跑出来。他用尽全力想要阻拦他们,却又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泪水决提。   明天就要见霍扬了。   阮秋痛苦地想,他竟不知自己是该难过好,还是该欢喜好。   可阮秋现下只明白一点,剩下的这点夜晚,他只怕是睁眼要到天亮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阮秋洗漱的时候,阿婆瞧见他,真真是吃了一大惊:“小秋,你昨天晚上没睡吗?”   阮秋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那快要掉到地上的黑眼圈,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仿佛那上面有针,看一眼就能刺痛他小心翼翼把心围筑起的高墙。   他支支吾吾了一会,不敢看镜子里狼狈的自己,也不敢抬头看关心自己的阿婆,半天没说话,直到阿婆提起另一件事来:“快高考了吧?你杨师傅家的小孩今年是不是高三?”   阮秋听到“杨师傅”三个字愣了一下,神情有些不太自然地“嗯”了一声。   “杨师傅不是最喜欢吃醉蟹的吗,我今天出去逛着买点新鲜的回来,你记得晚上回来腌一下。”阿婆叮嘱道,“家里的黄酒还有。”   阮秋没应声,只是低着头。   “你手艺好,之前你做好楼下小刘还馋得跑来问我做得是什么好吃的。”阿婆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你不怕吃辣,眼睛倒怕辣,那酒烧起来的时候,你在厨房里不停地流眼泪,两只眼睛红得像个兔子……”   阮秋愣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一圈,把阿婆吓了一跳:“哎哟小秋,你……”   阮秋不吭声,阿婆从毛巾架上拿了毛巾帮他擦眼泪,那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直向下掉,阿婆担忧地看着他,毛巾用热水打了一遍又一遍,阮秋接过来,将雾湿湿的毛巾蒙在眼上,热腾腾的雾气让他短暂地休息片刻,很快他又放下毛巾,自然而然地放在水龙头下进行冲洗。   他先是勉强地勾了下唇角,似乎是想笑一下,但很快阮秋便知道自己失败了。于是他没有再勉强,只是等情绪平稳后,又看向阿婆:“我、我只是有点困。”   阿婆虽然有点怀疑,但是她很快就想起昨天晚上阮秋和自己说过的话,便微微笑着说:“不会是今天和朋友约好出去玩,昨天晚上兴奋得没睡着吧?”   阮秋有些僵硬地牵扯了一下唇角,没有应。   阿婆又絮絮叨叨地说道,“等你晚上回来,我给你泡一点菊花茶……”   “……好。”   阮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低着头在逼仄的玄关换上鞋,长长的刘海垂下遮住眼睛,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推开门走出去之前,想了想又回过头对阿婆叮嘱,“螃蟹的钳、夹人很痛,等、等我回来处理吧。”   阮秋惴惴不安地向着之前和霍扬约好的地方走去。   昨天刚和段樾吃完一顿,虽然段樾选的地方肯定是错不了,但阮秋全程都魂飘天外,根本没吃出个什么滋味……至于今天,阮秋低下头想,估计自己又会是吃得味如嚼蜡。   霍扬从微信上发消息,说自己在阮秋的家附近等自己。   阮秋一开始还担心霍扬找不到,但很快他就发现是自己多想了——毕竟像霍扬这样出众的人物,哪怕是站在泥堆里,都是那样的耀眼引人注目。   阮秋远远地就看见了霍扬,也看见不少筒子楼里的住民从逼仄的阳台上探出大大小小的脑袋,什么样的目光都有。   霍扬推着车子站在那里,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正打量着这弹丸之地。他的目光随意地移过来,一眼便看见朝这里走来的阮秋,那双平静如湖水的眼睛瞬间犹如微风轻拂,漾起一层细微的笑意,便这样专注地看了过来。   阮秋不知为何觉得面上有些发红。昨天那个在床上辗转反侧的人好像不是自己了,霍扬只用一个眼神,就像是夺人性命的弯刀轻易就在片刻间勾走了自己的魂魄。   他快步上前,很快便察觉到自己身上因为走到霍扬身边而变多的目光,有些不太自然地开口:“你、你来啦。”   霍扬看了他一眼,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些:“怎么这么重的黑眼圈?”   阮秋呆了一下。他想过霍扬可能会发现,但没想过霍扬会发现得这样快。他有些不知所措,仓促着想低下头,却不想霍扬快他一步,竟然直接俯下身,用指腹蹭了下阮秋的眼睛。   “……!!”   阮秋的脸瞬间烧成了红色的虾子,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话颠来倒去的彻底说不连贯了,“你、你、你你做什么?”   “看看是不是真的黑眼圈。”   霍扬似乎是笑了声,“看看是不是你又在骗我。”   “……”   阮秋有些生气,但是看着霍扬那双眼睛,一下又说不出话来了。   但他还是有点点难过。   这说的什么话……明明每次都是霍扬在骗自己,怎么,怎么反倒被他这样颠倒黑白的说出来,自己却像是个骗子。   阮秋闷闷地坐上了霍扬的后座,但没多久霍扬却又突然停下来了。阮秋茫然地看着他走进一家便利店,片刻后提着一个袋子出来了。   阮秋看见透明塑料袋里装的是个还没剥壳的鸡蛋,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见霍扬皱着眉头从袋子里拿出那个鸡蛋来,修长的手指对付着那个鸡蛋,三两下就剥出一个漂亮完整的鸡蛋来,热气腾腾地贴在了阮秋的脸上。   “……?”   阮秋愣了一下,便对上霍扬的眼睛。   霍扬说道:“敷一下会好很多。”   阮秋一时间觉得脸更烫了,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鸡蛋有点烫,还是因为刚才霍扬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脸颊。   鸡蛋有点滑,他差点没抓住,胡思乱想了一会,又低声喃喃道:“黑……很、很明显吗?”   他知道自己没睡好,也看到了自己的黑眼圈,来之前特地用热毛巾敷了很久。阮秋自以为消除了不少,但没想到还是能被霍扬一眼看破。   他有些难过,拿着鸡蛋的手也向下缩了一缩。   虽然阮秋知道,自己确实没有那么好,但他还是希望,自己在霍扬面前,能更好一点。   可是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那个胡思乱想的大脑。   阮秋的头压低了,却不想霍扬似乎是看出了什么,仔细地看了看,轻轻地说道:“我只是担心你没睡好。”   他揉了一把阮秋的头发,“很可爱,也很漂亮。”   什、什么……   阮秋的脸一下就涨红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整个人一下从手红到脚,往外散发着蒸腾的热气。   别、别再说了……再说下去,他好不容易做好的高墙就要轰然倒塌,他这颗向着霍扬的心,又要开始动摇了。   请你不要再捉弄我了……   阮秋晕晕乎乎了半天,最后才鼓起勇气,结结巴巴着开口:“不、不要碰我的头发、好、好吗?”   “?”   “你、你已经有女朋友了……”阮秋强忍着心底犹如凌迟一般的刀割,一点一点大着胆子说出口,“请、请你不要再、再对我做这些、让人误会的事了。”   他小心觑着霍扬的神情,生怕惹他不快,干脆闭了眼睛一口气说完,“因、因为我们、之前的关系,还、还是避一下嫌、比较好。”   霍扬的神情整个沉了下来。   那双注视着阮秋的墨色双瞳里酝酿着不知名的情绪,阮秋看着莫名地感觉有些惧怕。他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向后退,直到踉跄一下撞到路边绿化带旁的树身上才缓慢而迟疑地睁开眼睛,却不想对上了霍扬的眼。   “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   霍扬微微笑着看向阮秋,他向前逼近了一步,“还有,我怎么不知道我谈了女朋友?”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啦,本周五会有双更掉落!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和陪伴!(鞠躬) 第22章   “我、我……”   阮秋下意识地后退,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的背抵上了绿化带的绿树,头撞上去的瞬间,阮秋没感受到意料中的疼痛,反而撞上了什么柔弱的东西。   ——是霍扬的手掌。   “对、对不起!”   阮秋的脸更红了,他从霍扬的桎梏里挣动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不知所措,“你的手……”   霍扬第一次打断他,沉声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阮秋越发觉得窘迫,他别开眼睛,用尽全力不看霍扬,低声道:“蔓、蔓姐……”   他怯生生地说道,“不是你、你女朋友吗?”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霍扬,继续说道:“你、你从来都不喜欢别、别人、碰你……”   霍扬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阮秋硬着头皮把自己的猜测说完,等说完就有些后悔了。他忐忑不安地抬头去看霍扬,却发现对方紧紧抿着的唇角居然微微上扬,心情意外的不错。   ……这是又从捉弄自己中取得了快乐吗?   阮秋又气又恼,又悔又恨,恨不得想把刚才那个丢人现眼的自己生吞活剥时,霍扬的声音却轻飘飘地飞过来了:“你说霍蔓啊,她是我姐。”   “?”   阮秋的心里还在不停地挣扎,这时候听到霍扬说话,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连霍扬说的话的具体含义都没能理解。   他呆呆地看了霍扬一会,慢慢地反应着,下意识地重复着霍扬说的话,“蔓姐、是你的姐姐?”   “是同一个户口本上的亲生姐姐。”   霍扬道,“怎么,你不知道她和我都姓霍吗?”   阮秋依然是呆呆的。   他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睛盯着眼前的人,像是在做梦一般。   原来、原来霍扬没谈女朋友吗?   阮秋不知道这个消息对自己来说是巨大的幸福还是巨大的苦恼,只知道自己的腿似乎一下子就软了。   他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就在马上摔在地上时,霍扬却又稳稳当当地扶住了他。   “怎么是这个表情。”   霍扬将浑身发软的阮秋用公主抱一把抱起,轻轻松松地把人从绿化带上抱到车上,看着对方的脸因为自己的接触还在瞬间爆红,又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知道我没谈对象,很高兴?”   他看着呆呆的不说话的阮秋,从他手里拿过鸡蛋,自然而然地微微弯下身,轻轻帮他放松眼部的肌肉。   阮秋如同惊弓之鸟,险些从霍扬的手下弹起来。   他侧过脸,微微长的刘海遮住大半张脸,白皙的耳垂此时已经红得滴血。他结结巴巴着开口:“我、我、我只是有点意外。”   霍扬轻轻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们一起去了学校周边很近的一家商场。虽然说是霍扬要求阮秋来带自己逛街,但是因为阮秋很少来这种地方,最终还是乖乖地让霍扬带路。   阮秋其实对这些新鲜事物还是充满了好奇,但是途径奢侈品店、看到货架上那些让人望而却步的价格,依然是心生胆怯。   他和霍扬逛了半天,最后阮秋把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电玩城旁的娃娃机上。阮秋不太确定霍扬会不会喜欢里面的棉布娃娃或者是毛绒娃娃,但这个确实是他消费能力范围里性价比最高的了。   阮秋想了想:“你、你喜欢那个娃娃吗?”   霍扬顺着阮秋的视线看去,透明的娃娃机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棉花娃娃,阮秋看的那台机器里是动物布偶,有小猫小狗小老虎小兔子。   霍扬对于这些没有什么特别的观感,刚想要收回目光时,却意外瞥见了架子上最高层摆的兔子玩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   阮秋见霍扬愿意和自己玩,心底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他跑去前台换了游戏币,便开始守在娃娃机前开始仔细研究。他看的时间有些久,好在这一会电玩城的跳舞机上似乎是来了个高手,不少出来一起玩的年轻人和情侣都被吸引过去,从来热门的娃娃机这里倒是难得有些冷清,也正好给了阮秋充足的时间,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居然别着一个极为袖珍的笔,一会抬头看看娃娃机,一会又低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   霍扬不明白阮秋是在研究什么,但还是很耐心地站在不远处等着他。   他脸上神情淡淡的,衣着已经是刻意低调了,但依然吸引着许多人的目光,不由控制地向霍扬这里看。   有几个红着脸的女生大着胆子跑过来,想加他的联系方式。   霍扬神情依然是淡淡的,下巴向着不远处正埋头计算着什么的阮秋抬了一抬。   几个女生一开始还抱着想看看这样程度的帅哥,得是什么类型的美女才能入他的法眼,望过去看见的却是一个身形略显清瘦皮肤却很白皙的男生,正专注地在自己本子上写写画画。   “ohhhh!”   几个女生尖叫出声,她们显然已经是尽力克制了,但还是没忍住发出兴奋的声音,没要到vx那个女生更是一扫刚才的失落,捂着嘴祝福他们。   霍扬微微笑了一笑:“谢谢。”   几个女生朝着电玩城的方向越走越远,但明显一个一个比刚才来要联系方式的时候显得都更兴奋了。   霍扬的目光从她们身上移回来,不远处的阮秋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正有些困惑地向自己看来。   霍扬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   阮秋问道:“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点小事。”   霍扬说道,“你继续忙你的。”   过了一会,阮秋心中有了把握,便微微红着脸看向霍扬:“你、你喜欢哪一个?”   霍扬凑过去,指了指娃娃机里面那只尾巴短短的毛绒绒的小兔子,轻咳了一声:“这个吧。”   阮秋点了点头,放进去一枚币,开始严格地按照自己的计算晃动机械爪。   小兔子被精准地抓了起来,机械臂摇摇晃晃地小幅度摆动着,在最后即将掉在出货口的一刻,机械爪瞬间失了力气,小兔子擦着边掉了玩具堆上。   阮秋脸上的笑容幅度变小了一点。他又投进去一枚币,专心致志地操控着,按照自己计算出的结果仔细认真地调整着方向。毛绒绒的有着小短尾巴的兔子被拎起来,在娃娃机欢快的音乐声里再次向着出货口移动,就在即将掉落的一瞬间,机械爪像前一次一样骤然失力,小兔子又跌了下去。   阮秋有些可怜地看了一眼霍扬。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很勉强。他解释道:“我、我想的、可能有些太简单了。”   他害怕在霍扬面前出丑,所以选择了他从前玩过并且能算得上是相对擅长的娃娃机。   只是阮秋这时候才突然想起,即便从前的自己非常擅长抓娃娃,可那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他曾经十分擅长的,却不是现在的自己所擅长的。更何况,即便是自己现在擅长的,他也不是没有可能搞砸。   霍扬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还有这么多币呢。再试试。”   阮秋心神不安,接连着又失误了三四次。到最后他抓着手里还剩下的几枚币,好像是有些难过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又有些难过地看着霍扬:“对、对不起。”   他说道,“这么简单的事、我、我都做不好。”   阮秋想把手里的币放进霍扬手里,但只是他低头的瞬间,霍扬的手掌却又突然覆住阮秋的手,几枚游戏币从他的掌心重新回落到阮秋手中,类似金属一样的触感微微生凉,让阮秋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再试一次。”   霍扬声音淡淡的,但不知为何,却总有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你能做到的。”   阮秋捏住那几枚薄薄的游戏币,心里的声音下意识地想要反驳霍扬。   不……我做不到的。   阮秋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到这一点。   他做不到太多事。小时候的他聪颖可爱,母亲在屋里奋笔疾书埋头实验,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响起,刚刚识字的阮秋就已经能熟练地接起老式电话,然后便敲一敲正在工作的母亲的门,将来客的姓名和来意都转达给母亲。   那是他曾经最擅长的事情,可是直到那天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阮秋才知道,也许自己最擅长的其实是把自己擅长的事情搞砸。   他做不到。   什么做不到了。   面对所有人的指责,他的心里从一开始的怀疑和辩解,都最后的默认,阮秋明白,他从前的自信只是上天送给他,让他短暂地体验的。时候到了,自然是要收回去的。   他只体会了那些快乐的日子十余年,上天便将那个如同太阳一般能带给自己快乐的天赋收回去了。   而且再也找不回来。   梦魇从这一刻突然爆发,阮秋的脸色惨白,扶着娃娃机慢慢地蹲下身去。   缠绕他数十年的噩梦如影随形,疼痛仿佛移情一般在身上纤毫毕现。阮秋无意识地捂住自己绞痛起来的心口,冷汗沾湿了额前的碎发,整个人似乎是被抽走了发条的木偶,僵硬般地要倒在地上。   “阮秋!”   霍扬立刻察觉到了阮秋的不对劲,在看到阮秋的手捂着的地方是左胸口,他从来神情不动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惊惧和愕然——那个位置是心脏。   他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拿出手机想要拨打120,但不过只是自己扶抱住阮秋的片刻,对方却已经从刚才的迷蒙意识里突然苏醒,此时正涨红着脸,纤细的手臂轻轻地推着自己,声音细如蚊讷:“可、可以扶我起来吗?”   霍扬马上把阮秋扶起来,但依然紧紧地锁着眉头。   他仔细地观察着阮秋的脸色和嘴唇的颜色,迟疑片刻又开口:“……你的病还没好吗?”   阮秋咳嗽了两声,他的脸上虽有红晕,但脸色依然很苍白,整个人也显得十分的虚弱,似乎下一秒就会倒在地上一般。   他似乎面对霍扬的问题,似乎也迟疑了一下:“这、这个,应该不能算病。”   他又说道,“你、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霍扬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刻意平静的声音下藏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怒火,“三年前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又会复发?”   “对、对不起。”   阮秋不想与霍扬再起争执,便选择了低下头直接道歉,但他逃避似的态度让霍扬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霍扬看着垂着脑袋的阮秋,呼吸稍稍有些不稳。他整了整衣领,面无表情地说道:“一会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   阮秋低着头,向后退了一步:“我、我不想去。”   霍扬眉头紧皱:“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阮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手肘意外碰到了后面的机器,掌心里的攥着的游戏币没有抓住,就这样投进去了一个。   “……”   阮秋看了一眼又开始自动播放起欢快BGM的娃娃机,太阳穴处不由得传来阵阵的疼痛,他低下头,轻声说道,“你抓吧。”   霍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投的币,当然是你来抓。”   阮秋快速抬起眼睛看了霍扬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声音很低:“我、我做不到。”   娃娃机的欢乐BGM还在他们的身后响着,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霍扬先开口。   “你做得到。”   霍扬的声音平静,似乎像是自嘲一般笑了下,“能让我这样失魂落魄的,也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阮秋怔住了。   他呆呆地立在原地,像是听清了又像是没听清。每个字的意思他都懂,可是连起来,再由霍扬说出来,阮秋却想不明白了。   但霍扬没给他多想的时间,他抓住阮秋的手,带他来到那个一直放着BGM不停的娃娃机面前,声音平静:“再试一次。”   阮秋虽然依然有些抗拒,但是看着霍扬执意如此,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没有说话,走上前再一次握住娃娃机上的操作柄。   豁出去了。   阮秋自暴自弃地想,失败就失败了。反正之前已经失败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   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去操作的。   接连的失败与打击总是会让他下意识地联想到记忆里那个蛰伏着的凶兽,隐藏在阴影里的恐惧像是在下一秒就能化为实形。娃娃机里的机械臂在操作下抬升,机械爪牢牢地抓起那只有着短短尾巴不怎么可爱的小兔子,按部就班地向着最后的终点冲刺。   阮秋只觉得额上似乎再次沁出了一层冷汗。   恐惧如影随形,以至于他无法睁开眼睛,在最后操作的滴滴声中,他闭着眼按下按钮,小兔像从前的许多次失败一样被骤然失去力气的机械臂摔进玩具堆,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他再一次失败了。   阮秋睁开眼睛,但这一刻娃娃机却突然发出了一阵欢呼的BGM。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从出口掉出的毛绒猫猫玩偶,才想起最后一刻机械爪甩出的时候,似乎是勾到了旁边猫猫玩偶的长长尾巴。   “是、是猫猫。”   阮秋蹲下身,将两个手掌大小的猫猫玩偶捧在怀里,用手仔细梳理着有些打结了的长长的毛绒绒的猫尾巴,然后有些笨拙地抱着猫猫玩偶,一只手握着猫猫的一只爪子,朝着霍扬轻轻地晃了晃,“hi,霍扬。”   他继续笨拙地拿着小猫说话,似乎是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个行为有些幼稚,脸都有些红了,但还是垂着眼睫,声音轻轻地,“喜、喜欢我——”   “喜欢。”   霍扬几乎是没等阮秋说完便说了出来,而阮秋后面的话也在此时刚刚落地,“的小猫玩偶吗……”   阮秋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红着脸抬起头去看霍扬。   心脏在一瞬间跳得极其的剧烈,鼓点几乎要占据整个听觉,阮秋下意识地近乎呢喃地问出口:“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这个长尾巴的小猫玩偶。”   霍扬的神情平静而又坦然自若,好像刚才的事只是一场错觉,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在阮秋晃神的时间里,他话锋一转,很突然地说道,“但我更喜欢那个短尾巴的小兔子。”   阮秋一开始懵了一下,还没意识到霍扬在说什么。   他和霍扬在一起的这一上午,感觉大脑的运转已经比他平常一天的都转的要多。高负荷的运转让他有些晕乎乎的,甚至他还停留在霍扬前面说的话,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猫猫和小兔代表什么。   ——那篇出自霍扬之手的猫猫和小兔童话大作。   阮秋看着被自己抱在怀里有着长长尾巴的小猫,只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用手背一摸,简直是烫得吓人。   他低着头胡思乱想了一会,霍扬却已经从前台拿了游戏币过来,正在娃娃机面前鼓捣着什么。   阮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走上前去,果不其然,他看见霍扬正把游戏币一枚一枚地扔进去,然后屏幕上出现了金灿灿的动画提示,正不断地显示玩家放进去的游戏币数量。   “这、这太多了。”   阮秋急匆匆地想要打断霍扬,“我、我玩不了这么多。”   “嗯。”霍扬没有看他,依然把自己手里的币投进去,游戏币与金属箱碰撞发出清脆的声,“我还想要那个短尾巴的小兔子。”   阮秋愣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里抱着的毛绒漂亮小猫,又看了一眼娃娃机里那个灰扑扑的小兔子。   有着长长尾巴的猫猫很漂亮,短尾巴的小兔子却是灰扑扑的。   谁会选择一个短尾巴的小兔子呢?   阮秋轻轻地抚摸手里的猫猫玩偶,犹豫了一下说道:“可、可是,那个小兔子没有这个猫猫可爱。”   霍扬继续将手里的游戏币不紧不慢地放进去。   直到最后一枚币投入机器,发出一声脆响时,阮秋才听到霍扬的答案。   霍扬道:“可是我喜欢。”   阮秋怔愣地看着霍扬,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话里的意思,便被霍扬拽住了手,略带着些强硬地让他去握娃娃机的手柄。   阮秋挣了一下,有些不安:“我、我不行的。”   他垂下眼睛,“我会搞砸的。”   霍扬不置可否,只是道:“先把币花完。”   阮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总结出一点经验来,便开始笨拙地用这点自己总结的经验在霍扬给出的几次操作里迅速上手。但依然一直在失败。   在第二十五次的时候阮秋抓上来一只长着腿毛、丑兮兮的鱼,丑萌丑萌的,阮秋哭笑不得,霍扬眉头皱了皱,似乎是嫌弃这条鱼有些丑。   就在阮秋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时,接下来他却依然在继续失败。   再抓到下一轮的二十五次的时候,一直抿着唇沉默着的阮秋果断地将机械臂调整方向,微微倾斜着对准那只小兔垂下来的长耳朵。   一瞬间里,阮秋几乎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操纵着机械臂,抓手朝着他计算了无数次的轨道偏移,钩子恰到好处地勾住小兔长长的耳朵,机械臂突然急刹倾斜,小兔被惯性牵拽着向着出口方向,阮秋目不转睛抓准那一刻,迅速地按下了控制键!   欢乐的BGM再一次响起,那只霍扬想要的、喜欢的小兔子从出货口里滑出来,乖乖巧巧地看着他们。   阮秋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以为自己抓不到的小兔子,他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此时此刻,他居然做到了。   阮秋几乎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情绪是什么。握着操纵手柄的手心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一直高度集中着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放松下来,腿甚至后知后觉地都有些发软。   他不知所措地抱着小兔子回头去看霍扬,一瞬间喉咙艰涩得说不出话。   而霍扬也只是微微笑着望着他,像是在鼓励他大胆说出来。   阮秋张了张嘴,声音很轻地开口:“是、是机器设置的,每一次的机械臂的力度、都不相同。”   “是的,并不是你的问题。”   霍扬把那只灰扑扑的短尾巴小兔抱在怀里,微微笑着望向阮秋,“你看,你没有搞砸。”   “你做得到。” 第23章   其实连阮秋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把两个玩偶抓上来。   虽然他还是坚信运气因素居多,但后面几次又零零碎碎抓上来不少,阮秋终于算是从心底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懂了。   但阮秋抓得确实是不少,小猫小狗小老虎,全是毛绒绒的,各有各的可爱。但冷着一张脸的霍扬抱着一大堆毛绒玩具,看上去比他怀里的毛绒玩具还要可爱。   阮秋偷偷地看他,却不想霍扬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也微微垂眼看向自己。   阮秋以为自己的偷看被发现了,脸上正有些窘迫,霍扬却是询问他,一会去哪家餐厅吃饭。   阮秋又紧张又有些失落,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失落是突然从哪里来的。   他本想说些什么,旁边电动城的声音却在这时候越来越响,欢呼声和叫好声不由得让阮秋微微抬起眼睛,有些好奇地向那边望了过去。   霍扬察觉到了阮秋的心思,淡淡道:“去看看吧。”   两个人便一起顺着人流朝着电动城的方向走了过去。   阮秋仔细地打量着,猜测出似乎是在跳舞机旁发出的骚动,他伸出头,果然瞧见在那边的不远处有个正被众人围在中间、在跳舞机上大显身手的背影。   阮秋愣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个背影非常熟悉。   他刚想凑上前细看,手臂却被霍扬一拽,整个人便被他轻轻地从人群里拉出来。   阮秋有些茫然地看着霍扬。   “人太多了。”   霍扬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我们先去吃午饭吧。”   阮秋缓慢地眨了眨眼,他下意识地回头想去看那个熟悉的背影,但霍扬这时候却难得强硬地拽住了他的手臂。   阮秋低头看了一眼霍扬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对方不知道在紧张什么,力度用得有些大,灼热的温度从接触的地方似乎开始蔓延起来,仿佛只是一刹那,那滚烫的感觉便升腾到脸上,让阮秋烫了一下。   “……对不起。”   霍扬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望着阮秋白皙的胳膊上霎时出现的那道红痕,向来没什么感情波动的脸上有些懊恼,“走吧。”   午饭霍扬让阮秋来选。这对于阮秋来说,可真的算是一道难题了。   他没怎么来过,看着新鲜而又花样百出的各类餐饮,阮秋犯了难,最后权衡再三,阮秋选择了一家在点评app上评价还不错的烤肉店。   扫码点完餐后,阮秋提出想去洗手。   店里漂亮温柔的服务员小姐姐告诉他店内没有,卫生间设置在商场里。霍扬想陪他去,但是阮秋拒绝了。   阮秋其实没有告诉霍扬,仅仅这短暂的和霍扬相处的半个上午,他的心脏早已经超负荷了,他迫切地需要独处冷静一下,洗个脸清醒清醒,好让自己明白现在不是在做梦。   霍扬不仅没有女朋友,而且还坦诚地向自己承认了这一点。   阮秋低着头,慢慢地回想着这做梦一般的一上午:霍扬还和自己一起抓娃娃,自己在霍扬的鼓励下,居然还真的成功了。   他慢慢地朝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脚步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发软。   他本来要在在这个拐角按照提示转弯,但那个刚才在电动城匆匆一瞥的人影却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阮秋的脚步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   他看清那人似乎要绕道去那边走电动扶梯,从现在这里走过去正好是一圈,阮秋想了想,便迅速地从另一边迎面追了上去。   不知怎的,阮秋觉得心有些慌。   他总觉得有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但他又忍不住凑上前,想看一看那个熟悉的人影到底是谁。   他心里乱得很,三步作两步地匆匆上前,在看清那人脸的时候,神情有一瞬的惊愕:“是、是你?”   那个在许多年前、那个在旧巷新巷里蹬着山地车、腿上受了伤还要执意吃辣的少年拂开重重迷雾,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还是那张富有朝气的面庞,只是早已褪去了从前的稚嫩,整个人都稳重了不少。   阮秋几乎是惊喜一般地看着许磊。   他和许磊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自从上次霍扬提起来的时候,阮秋便有意想去和从前的好友说说话,送上一句自己由衷的祝福。   阮秋有些局促不安,他先是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又绞尽脑汁地想着要说的话,但最后还是只憋出了一句,“你、你还记得我吧、我、我是阮秋。”   他的话落到地上,但是并没有人来接。   阮秋抬起头,这才发现从前那个对自己格外友善、甚至会真心祝福自己和霍扬的少年,此时正是冷冷地望着自己。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陌生人,更像是在看仇家。   阮秋被那眼神刺到,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的话彻底梗塞在喉咙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直到他们僵持了很久,许磊才冷冰冰地扔了一句话:“你有什么事吗?”   他又很不客气地说道,“你挡住我的路了。”   阮秋呆呆地看着他,本来就说不出口的话这下更说不出了。   他混混沌沌,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我、我和霍扬、在、在这里吃饭……”   阮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只是他这句话刚说完,许磊的脸色便又跟着变了。   许磊的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好像低声说了什么,但阮秋没有听清。   阮秋只能小心翼翼地:“你、你刚才说什么?”   许磊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让阮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半天过去,他只听到许磊毫无起伏的声音:“没什么。”   阮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许磊看都没看他一眼,撞着他的肩膀就要走过去,就在即将离开的那一刹那,阮秋看见许磊转过头,盯着自己的目光是冰冷冰冷的:“阮秋,你要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良知,就别再招惹霍扬了。”   “什、什么?”   许磊转过身,很心平气和地开口:“你真的觉得,你配得上他吗?” 第24章   直到从卫生间里回来、坐在霍扬的桌前、面对着刚点起来的烤盘,阮秋还是愣愣的。   他呆呆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直到霍扬拧着眉头喊了他一声时,阮秋才从愣神里短暂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   霍扬平静地问道,“心口不舒服吗?”   阮秋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霍扬联想到另一方面去了:“我、我没事。其、其实,我已经不怎么犯了。”   他有些慌张地想要解释,但显然自己的动作在霍扬眼里反而成了欲盖弥彰。霍扬的眉头皱得更紧,阮秋只得想办法转移话题,一直没敢问的话在这时候倒是直接从喉咙里吐出来了:“你、你、你当年没去省队吗?”   气氛瞬间就凝滞住了。   阮秋感觉霍扬虽然还坐在自己的面前,但是整个人似乎在刹那间变了个样子。那是阮秋所陌生的霍扬、是带着真正冷淡的压迫感。   他像是很随意地:“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阮秋支吾住了,不知道该怎么答。   “是有人和你说什么了吗。”   霍扬淡淡地说道,“还是说,你刚才出去的时候,遇见了什么人。”   “我、我没有……”   “不能说吗。”霍扬平静地望着阮秋,直到这时,阮秋才突然发觉眼前的人似乎早已不再是三年前他记忆里的霍扬了,“你还是要和从前一样,继续对我有所隐瞒吗。”   阮秋的头脑晕晕乎乎的。   对自己满是厌恶的许磊,和眼前像是陌生人一般的霍扬,他只觉得整个人都陷入了一场混沌。   我什么时候隐瞒过你?   阮秋浑浑噩噩地想,原来我在他们眼里,也许一直都是很差劲的人。   那为什么又要向我这样的烂人,伸出手呢?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霍扬说道,“用你的问题,和我的问题交换。”   服务员正将菜品陆续地送上来,阮秋这才注意到,他们坐的地方在整个餐厅里来看都处于较为隐蔽的角落,右手边靠着巨大的落地窗,但是恰巧躲过了中午毒辣的阳光,向外看去是一片正在建设的城市绿地,往前看有一处屏风恰到好处地将卡座遮蔽住,竹吸水的景观在木质地板上绕出一圈,缭绕的烟雾浮在脚边,整处都显得格外雅致清闲。   要和霍扬交换问题回答吗?   但不能否认的是,霍扬选择这处地方确实隐蔽而无人窥视,服务员也只有在送菜时才摇响系在桌边的铃铛。这样的环境无疑给了阮秋极大的安全感和勇气,他只犹豫了片刻,便把自己遇见许磊的事情告诉了霍扬。   阮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霍扬的神情。   霍扬只抬了下眼皮,似乎“许磊”这个名字早在他意料之中。   “不用理他。”   霍扬并没有继续追问许磊和阮秋说了什么,但神情又变成了阮秋所熟悉的那个霍扬。   “你、你们、不是朋友吗?”   阮秋本想用“我们”,但是想起许磊看向自己那冰冷刺骨的眼神,他最终还是默默地用了“你们”。   霍扬说道:“是,但是他说的话,你可以完全不用听。”   这样直接否定的态度,让阮秋心下更是存疑。   他甚至忍不住猜想,在霍扬和许磊见面时,霍扬是不是也这样告诉许磊,自己说的话、也是完全不用在意的。   他努力眨了眨自己有些酸涩的眼:“那、那你三年前——”   “嗯。”   霍扬说道,“我没有去。”   阮秋愣愣地望着他。他的眼前几乎是瞬间便浮现起当时和自己一起躺在船上,用着难得兴奋的语调和自己分享这个喜讯的少年人。   那时候的霍扬便早已如同大人一般沉稳,虽然有着一张凌厉锋利的面容,但阮秋却知道霍扬冰冷的外表下是温柔的可靠。他从没见霍扬那样开心过,开心到他的语气都在微微发颤……可为什么,现在的霍扬却能用这样随意、这样冷漠的语气谈论起这件事?   仿佛谈论的并非他自己一般。   “你、你不是很想去吗?”   阮秋望着他,有些惊愕,“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霍扬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很平静,“先吃饭吧。”   但阮秋却是怎么都没有胃口了。   他愣愣地看着霍扬夹到自己盘子里炙烤得恰到好处的和牛,心不在焉地囫囵吞咽入肚。   阮秋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许磊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看见自己会说会笑的爽朗少年,自己也并不是从前的自己。   那霍扬,又怎么可能还是三年前自己所认识的霍扬?   这个问题他早就该在和霍扬重逢的那一天,他就该想起来的。   可迟钝如自己,竟然现在才想到。   这三年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阮秋想不出来,但他却失去了继续和霍扬呆在一起的勇气。   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想一想,自己有没有忽略什么……或者说,自己真的做出过对不起霍扬的事情。   可是,可是。   阮秋垂着眼睛想,即便是有那个负心人,但那个推开我转头离开的,难道不是你吗?   饭后,当霍扬提出从商场离开,一起去附近新修建起来的绿地公园里转转时,阮秋硬着头皮拒绝了。   虽然拒绝人对于阮秋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依然还是结结巴巴着,但好歹他找的这个借口是从吃饭的时候就开始想的,内心比起从前来也相对坚决,阮秋终于得以能够比较自然地将这个谎言说给霍扬听。   霍扬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一下:“你知道吗,你撒谎的时候,眼睛总是会往下看。”   阮秋的身体瞬间便僵硬起来。   他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看向霍扬。对方轻而易举地戳破了自己,自己却只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处置。   但意料之外的,霍扬只是微微地叹了口气:“去吧。”   阮秋看到他似乎是笑了,但那是一个很无可奈何的笑。   “也许我应该心再硬一点。”   霍扬低声道,“可是阮秋,我没有办法。” 第25章   霍扬突如其来的剖白让阮秋的心尖颤了一颤。   他迟缓地抬起头看向霍扬,嘴唇抖着,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直到阮秋抱着玩偶回到自己的打印店,他才终于从刚才的恍惚状态里走出来。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选的玩偶:他离开之前,把自己抓到的所有玩偶都送给了霍扬,除了这个有着长长尾巴的漂亮猫猫。   阮秋从自己的抽屉里找出来一把木梳,小心翼翼地帮这只有着长长柔软毛发的猫猫梳着上面有些杂乱的毛。   他的心思就像打了结的毛线团,怎么理都理不出头绪。每次好像找到了那条线头,揪着向下找去,最后却依然是被困住的死结。   手机在这时候恰到好处地响起,阮秋如惊弓之鸟一般被这轻微的震动声吓了一跳,打开一看,才发现是霍扬的消息:询问他现在在哪,并且将备考的书单重新发了一遍过来。   霍扬:“这一系列是今年的押题卷,你可以参考看看。”   阮秋想了想,先是回复了一个“好的”,又想了想,回复了一个“谢谢”。   他继续看着自己的手机,发现自己置顶的todolist的定时已经响过了一次,不过自己在刚才和霍扬一起的时候打开了静音,错了过去。   阮秋低下头,仔仔细细地重新捋了一遍,然后动作迟缓地在已经完成的上面打上对勾,一路打下来,阮秋才注意到待办里还有一条,正安静地躺在末尾。   他连忙站起身,把猫猫玩偶妥帖地锁进自己的抽屉里,神情略有些慌张地出了门。   处理螃蟹确实是一种门道。   张牙舞爪的它们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即便在水池里干吐着白沫一样泡泡,那双钳子依然能稳准狠地咬住你,给你来道血印。   阮秋处理过很多次,虽然他也怕疼,但是做得多了久而久之也有了经验。他仔细地从筷子筒里找了一会,拿出一根“螃蟹专用筷”——木质的质地上有清晰可见的两个深印,阮秋用一只手抓住螃蟹的肚子,然后把筷子塞进它那耀武扬威的钳子里。   阮秋拿起刷子仔仔细细地刷着上面的泥沙,阿婆没有在家,有可能是出去溜达或者是去看人打牌。筒子楼的一个死胡同里有一棵参天的榕树,下面有许多乘凉的老人,三两成群摇着扇子,聊天的下棋的,什么都有。   阮秋还知道阿婆从那里认识了筒子楼里的好些人,楼下阿姨的女儿才五六岁,也是由家里的老人带着,阿婆和她们能聊得起天。   阮秋对阿婆知道得太少太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阿婆不愿意说。她并不是南方那座小城里的土著,但从哪里来,阿婆从来没告诉过阮秋。   一会的功夫螃蟹就全被处理干净了。阮秋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黄酒拿出来,找了干净盆子一股脑倒了进去。   闷煮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阮秋搬了个小马扎过来,安静地坐着等了一会,奔波一天的劳累突然如潮水一般席卷全身。   有点困……   阮秋慢吞吞地给锅定了时,自己则从厨房里走出去,到自己的屋子里准备小睡一会。只是刚闭上眼,许多事情便铺天盖地地压上来,让人直喘不过气。   梦里的画面吊诡地呈现出单调的黑白两色,犹如过期的胶卷在眼前单一地重复。   无数人的指责和陡然剧增的压力,那台离自己很近的老式电话,那个犹如噩梦一般的电话铃声。   直到阮秋在梦中惊醒。   天色依然是亮着的,只是没有睡着之前那样亮。   阮秋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但看了一眼时间,恍然发觉自己不过睡了十多分钟。   但怎么也睡不着了。阮秋只好站起身,慢吞吞地随便找了个地方发呆。   他觉得自己也许是高兴的。但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知道霍扬没有女朋友时快乐好像只是短暂的,就像一剂兴奋剂的针管刺入皮肤,那是短暂的兴奋,整个人都似乎被无法抑制的情绪簇拥上了情绪的顶峰,但很快自己便摔下来了。   阮秋知道自己的反应好像总是慢一拍,好像从打不出电话、说不出声音的那一天开始,他的人生、他的时间,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下了暂停键。于是他摔下来的过程也是很缓慢的,甚至更近似于一种缓慢的凌迟:从霍扬轻描淡写谈起省队,再到许磊看向自己的那双冰冷眼睛,阮秋不断地在他们的情绪里掉落,从高山上跌落谷底,然后连骨头都摔得粉碎。   他的血肉是一滩泥,骨头碎片却支棱着,是一片混乱的景。   潜意识里的声音告诉阮秋他真的做不到,可是他捡着破碎的自己,霍扬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帮他一起拼凑着那一具尸骨无存的人。   他说,你做得到。   阮秋抽了抽鼻子,迟钝地觉得自己的感官在无限的思考里变得酸涩沉重。螃蟹的香气在高度数酒的刺激下气味更加香厚浓重,但似乎又将自己卷挟进另一段记忆里。这让他眼睛有些发红,把做好的醉蟹放进保鲜盒的动作都变得有些颤抖。   他重新洗了一把脸,提着保温盒,推着车子在筒子楼外的巷子口的便利店里又买了一箱牛奶,朝着另一个方向开去。   *   杨骁开门的时候,他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低头打着游戏,一脸不耐烦:“谁啊?”   阮秋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看见杨骁开了门,听见他熟悉的声音,松了口气,提着牛奶和盛着醉蟹的保温箱走进来。   玄关处乱糟糟的,阮秋记得自己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叹了口气,想从鞋柜里找出自己的拖鞋,杨骁头也不抬地从同样乱糟糟的沙发上说道:“你那双都发霉了,早扔了。”   拖鞋长毛发霉也像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那语气里的不耐烦让人有些刺耳。   阮秋看了一眼油腻腻的地,没说什么,先把醉蟹放到厨房的台子上,把那一箱牛奶尽量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放下,又对着杨骁说道:“后、后天……”   杨骁依然是头也不抬,但这次语气明显更恶劣了:“结巴,你能不能先闭嘴?我团战快死了都。”   阮秋便没再说话。   他去厨房里找到了自己上次来买回来的百洁布,挤了一点洗洁精,端了盆水便走进一直关着门的杂物间。   墙上的遗像落着一层灰,供桌上也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团,杨骁看来是从来没进过这里。   阮秋先是打开屋里的窗户通风,先用干布擦拭了一遍桌子,又仔细地用百洁布擦着边边角角。   正当他跪下来擦桌腿的时候,阮秋听到游戏的声音,接着又听到杨骁那熟悉的满是嘲讽的声音:“结巴,你做这些给谁看呢?”   阮秋抿了下唇没有说话,只是将脏了的布放在盆里洗了洗,接着继续擦。   杨骁似乎是觉得没趣,他盯着阮秋看了一会,又转身去了厨房,很快就发现了多出来的牛奶和醉蟹,大惊小怪地拎着东西再次走进屋里来:“又是牛奶?我说多少遍了这玩意我早就不爱喝了。”   阮秋没有反驳,但他清晰地记得自己上来带回的牛奶箱子已经不见了,杨骁早就喝完了。   “那是因为我扔了。”   杨骁像是看出了阮秋的心中所想,他满脸嫌弃憎恶地看着阮秋,“你还不如买箱套回来呢。”   阮秋的脸色白了白:“下、下周你就高考了。”   “高考了才更要解压啊。”杨骁无所谓地说道,“你帮我爹解压过那么多次,这种滋味你得比我更懂吧。”   阮秋的脸色更苍白了。他皮肤本就白皙,这时候显现出来的,反而是一种类似于纸一样的惨白。   他的嘴唇颤了颤,似乎很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但是目光又微微上台,看见灵位的时候缩了一下,很快便又缓慢地沉静下来。   桌腿终于擦完了。   阮秋站起身,长时间的跪着让他膝盖有点发疼,他揉了一下,放在外面餐桌上的手机此时震动了一声,阮秋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紧张的神情,杨骁看得仔细,几乎是嗤笑了一声然后便两步做三步地抢在阮秋前面拿过手机:“谁啊,你又开张什么生意了?”   阮秋踉跄一步,从屋里追出来。   他的手机密码依然是从前的那个,一直都没变过:那时候的杨骁对自己还不是这样,他在店里偷偷摸摸地对着答案抄作业,听见阮秋学习操作机器的时候,还时不时插科打诨几句,一有什么消息,阮秋来不及回,杨骁便机灵鬼似的逗他,然后帮他回。   杨骁高高地举起手机,眯着眼睛看着上面,读道:“高考押题卷?”   他转过头,看着脸上血色几乎褪得干干净净的阮秋,继续读出声来,“霍扬……哟没听过这名字,这是谁啊?照顾你生意的‘客人’?”   他笑了一下,“结巴,我看你是不是先给自己买箱套。你这生意,忙得过来吗?” 第26章   “……”   阮秋的嘴唇抖动着,杨骁看着他这般模样,心里却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报复一般的快感。他刚想上前再刺阮秋几句,下一秒却看见阮秋抬起手,竟是直接扇了他一个巴掌。   杨骁直接愣在了原地。阮秋没有用太大的力气,但仅仅阮秋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就更让杨骁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目光一瞬也变得凶狠起来,紧紧地逼视着阮秋:“你打我?”   那压迫感足以能让人感到惧怕,杨骁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他比阮秋高出一个头,身体也比弱不禁风的对方强壮出好几个来。他要阮秋向自己服软,但显然,这一次的阮秋并没有再退让。   “他、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杨骁看着红着眼、在自己逼视下腿弯都在发颤的人,却依旧竭力地摆出一副不怕自己的样子,“我不允许你这样说他。”   “?”   杨骁不可思议地看着阮秋,“你为了他,打我?”   “……”   阮秋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杨骁,你已经不是小孩儿了。”   “我说过很多次,我和你爸爸,不是你想的关系。”   “你别讲这些有的没的,怎么,心虚了。”   杨骁面露讥讽,“还是说——”   “这个叫霍扬的,你喜欢他?”   “……”   阮秋沉默,他喘了口气,“把手机给我。”   “不给。”杨骁说道,“怎么,你打我还有理了?”   阮秋的声音骤然提高:“我为什么不能打你?”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杨骁的眼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你不是说和我爹没关系吗?你既然和我爹没关系,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我是他徒弟——”   “徒弟?有把自己家产留给徒弟的老师吗?”   杨骁的声音再次尖锐起来,“怎么,敢做不敢认吗?”   阮秋没有再说话。一阵令人几近窒息的氛围几乎控制住了两个人,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发怒之后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留给我。”   阮秋说道,“你在上学,我、我只是先帮你管着店。”   “你以为我是稀罕你那点东西?”   杨骁冷笑出声,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阮秋留下的巴掌,但他只是摸了一下,又转动眼睛盯向阮秋,“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阮秋默不作声。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继续和杨骁辩论的力气,或者是说觉得已经失去了继续辩解的必要。杨骁不知道阮秋是属于哪一种,但他几乎是用一种极为恶意的眼神盯着阮秋,看着他弯腰收拾起地上的东西,像是真的打算从屋里离开。   杨骁此时又觉得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心里又不痛快了。   他说道:“我要那套押题卷。”   阮秋的动作顿了一下:“不行。”   “为什么不行?”杨骁说道,略带些嘲讽,“你今年高考啊?”   “……”   阮秋没有说话。他停下动作,好像真的在思考了一番,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妥协了,只是嘱咐杨骁道,“这套卷很珍贵……你……”   “知道了知道了。”   杨骁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尽快给我送来吧,我等着用。”   “……好。”阮秋垂着头在玄关处收拾好从杨骁屋里清理出的垃圾,准备帮他带下去的时候,又声音很低地开口,“你、你要的东西,等你考完,我再给你买。”   “什么?”   “就、就那个。”   阮秋的面皮泛起一阵薄红,耳垂更是红得滴血,“你现在……要好好备考。”   杨骁这才明白过来阮秋说的什么。他嗤笑了一声:“你留着自己用吧。”   阮秋脸红得不敢抬头,出门的时候杨骁目光幽深地盯着他瘦弱却挺拔的背脊,突然勾了下唇:“我会好好考试的。”   “?”阮秋没反应过来,转过头略带些茫然地看向杨骁,又露出一个温和的、努力扮演长辈一样的微笑,“好。”   “反正考不上的话。”   杨骁倚着门框,懒洋洋地开口,“我就去你店里帮工。”   阮秋刚有所缓和的脸色骤然变了,他转过头,眉头刚皱起来,杨骁又立刻道:“好好好,我好好考,行吧?”   “……”   “怎么了?我去店里帮你还不行吗?”杨骁说道,“你不是一直舍不得招人……”   “我是觉得,我没有带其他人入门的能力。”   阮秋说道,“考上大学是最好的出路。我现在连我自己都照顾不好,我更没有办法,给别人指引道路。”   杨骁惊了一惊,吊儿郎当地开口:“我爹不是把看家本事都教给你了?”   那是一种试探,阮秋即使是迟钝,但是依然能察觉得出来。   他笑了一下,语速放缓:“不用担心,变卖那些设备的钱够供你上大学。”   他像是不想再多聊,匆匆地掩上门,从咯吱作响的铜锈楼梯上便走下去了。   杨骁盯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半天只露出一个难以琢磨的笑。   他没有关上门,反而倚着门,神情冷淡地向下看着阮秋从老式的螺旋楼梯上走下去,那些停在破损台阶上的乌鸦雀鸟扑棱棱地飞了一地,惊惶失措的样子倒是和刚才的阮秋很像。   霍扬。   杨骁把这个名字在自己口齿间磨了一磨,只觉得格外陌生。   但他却又敏锐地察觉到这名字的主人似乎对阮秋来说,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   会是谁呢?   *   “耗材、快不够了,但是您需要的话,我明天早上就能送过去。”   阮秋将手机用肩膀顶着凑在耳边,空闲出来的手费力地清点着店里现在有的和明天早上能送到店里的耗材。   他们的耗材需要的大部分是硒鼓。这东西不算便宜,动辄要上百,更换零件的一次就不知道是多少天的流水。   阮秋有自己的办法,是从前跟着师父的时候学会的那里学来的:那就是等粉墨用尽后,自己手动操作,替换掉里面的墨粉和鼓芯。   而且阮秋刚从二手市场上淘了一批货,还没来得及处理。   这批是喷墨式的喷头因为长时间没有使用,已经有些堵塞。卖方没那个耐心清理,阮秋便看着成色不错,修好了也不是不能正常使用,就买了回来。   事情压成了一堆。   阮秋不仅得重新更换耗材,还得清理喷头,学校里的一个大单子又正好进来,可谓是一片焦头烂额。   好在电话那头知道他是个结巴,也很有耐心,不仅在电话里说完,还在微信上把清单列了一遍。   阮秋给出了最后的交涉日期,然后便开始对付起角落里那些二手淘回来的打印机和耗材来了。   耗材的利用本来就是一门学问。   杨力还在的时候,常常叼着个半灭不灭的烟头,让阮秋一个人去市场上买货,去把所有的耗材价格都记录下来。   “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杨力把笔在阮秋的小本子上点了一点,阮秋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整个人怯生生的,有一点茫然,他听着眼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男人拿着一截不过小指长的秃头铅笔,在本子上重重地画了个圈。   阮秋呆呆地低下头,看着那一列数字,半懂不懂的。杨力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却不想阮秋小心翼翼地开口:“这里是不是,有点问题?”   “哦?”杨力愣了一下,脸上的皱纹笑出了一朵花来,眯着眼睛有些意外地看向阮秋,“都看出什么来了,说说?”   “利润、利润明显太高了。”   阮秋眉头轻微地拧紧,指着上面的那一列被圈出的数字,有些不太确定,“好像,比咱们店的都高。”   “是啊。”杨力喟叹道,“这年头,打印不赚钱,耗材倒比打印赚。”   阮秋没有说话,拧着眉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本子。   杨力又叹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阮秋却在这时候开口了。   他像是很不确定,话在嘴边是停了一停又说的:“是选择。”   杨力抬抬下巴,示意阮秋继续说。   “图文店有很多,但图文店本来就是依赖耗材。”   阮秋的语速放得很慢,在适应了杨力温和而又强大的气场下,话也说得逐渐连贯,“客户对于打印的门店有好多选择,但图文店对于耗材,没有选择。”   杨力把嘴边的烟头拿下来,点了点头:“这种呢,叫垄断。”   阮秋诧异地看向他,眨着眼有些茫然。   他对于杨力的这个词感到不解,想了想又说道:“可是、可是市场上也不止一家耗材……”   “所以说你没有完全看懂。”   杨力再次指了一指,“这一列数字,有差别吗?他们都商量好了,都是一个钱。都狮子大张口,贵得要命。”   “那、那怎么办?”阮秋无措起来,“是不是,可以向工商局举报?”   “你可以试试。”杨力笑了起来,“但是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阮秋记得那天晚上十点多自己从市场的那处廉价的棚子里接到杨力的电话,大冬天的,杨力带了两件军大衣样的厚棉袄,两个人一人裹着一件。杨力的电动三轮车的车灯还坏了一个,也来不及修,阮秋就被杨力一手拽上去,帮他打着手电筒,两个人就这样在漆黑的夜色里抄了一条泥巴路跑去了另一个区县。   “这个价行不。”   地处城乡结合部的偏僻平房里亮着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搓了搓手,“哥,这真的不能再低了。你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在这边卖不下去了,真的,现在我没客户没人脉,也不认识什么上面的人……”   “行。”   在阮秋的诧异目光里,杨力非常爽快地点了头,将一沓厚票子直接递给了小伙,在对方叠声的感谢里,示意阮秋和自己一起去院子里搬耗材。   那小伙和杨力握完手之后,又不好意思地上前来和阮秋握,结果发现自己握到的是一只柔软又纤细的手掌时,还呆了一下,在这片昏暗的灯光里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辨认阮秋的性别。   阮秋的脸又红了:“我、我叫阮秋。”   “这是我徒弟。”正在前面忙着的杨力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替阮秋解围,“还是个小孩,紧张,不爱说话。”   “我是郑钧。”小伙摸了摸自己的寸头,“比我小吧,那你得喊我声钧哥。”   阮秋乖乖地喊了:“钧哥。”   他和郑钧说了几句后,便一起过去搬耗材。他们一直忙到凌晨三四点,手臂都开始发酸,才把那些耗材都搬完。   后来阮秋才知道,郑钧不愿意遵守那些“潜规则”,不愿意抬高定价,因而被造谣生事,耗材堆积卖不出去,客户也全被别人抢光。   这是杨力给阮秋上的第一课。   不要去想问题怎么解决。他们完全可以从问题里跳出来,找到新的道路。   ……   阮秋一边更换着自己手里的硒鼓,一边想着从前的事情,外面一声车喇叭惊醒了他。   他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脏着手跑出去,郑钧正站在外面,拉着一车的货居然现在就到了。   “今天怎么这么快?”   阮秋看着郑钧车上跳下几个工人,帮自己把货搬下来,不由得看愣了,“字印图文不是说——”   “这批就是字印图文的货。”郑钧和从前的没什么差别,锐气磨了一磨内敛起来,整个人圆滑许多,但还留着寸头,豪爽仗义的样子,“他家要从A大滚蛋了,你不知道吗?”   “什么?”   “那个傻逼男的,我看不惯他很久了。”   郑钧说道,“现在可算走了,真是大快人心。”   阮秋呆在原地,犹如石化。   他就说学校里的单子怎么可能会突然落在自己头上。明明校园内外也处于几乎被字印图文垄断的地步,这种大生意一般是轮不到自己的。   他忍不住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听说是被警察带走调查了。”   郑钧耸了耸肩,“得蹲局子的吧估计。”   他又拿出一张单子来,“提货单你自己看看,咱俩都这么多年了……秋儿,你发什么呆呢?”   阮秋依然没有说话。   他怔怔地呆在原地,似乎是完全愣住了。 第27章   “他、他犯了什么事?”   过了很久,阮秋才听到声音从自己干涩的喉咙里一点一点挤出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郑钧说,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阮秋,奇怪道,“你没事吧?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哦、哦没事。”   阮秋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一张怎样苍白的脸。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对着郑钧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把提前准备好的钱递过去,“谢谢你。”   郑钧接过来手指一抹粗粗一点,爽利地点头带着人离开。   阮秋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在屋里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出了半天的神,才想起出了这样的事,也许可以去论坛上看看。   他打开论坛的时候手都有些发抖,黑白的字重影一般在眼前晃来晃去,让他甚至点不准上面的搜索图标。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阮秋想。他是打心底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但与此同时,他心底的惶恐不安也在这一刻被打开了闸口。   但他还没来得及打开,一个电话便被打了过来。   ——是杨骁。   “卷子呢,怎么还没给我送来?”   杨骁的声音从电话那头显得有些失真,他嗓子似乎带着些不同寻常的哑,“再晚,我可就睡了。”   阮秋这才想起自己还答应杨骁,要把霍扬给自己的那套押题卷给他看。   他看了看店里的一片狼藉,叹了口气:“那我现在过去。”   杨骁快高考了。自己还是先紧着他吧。   阮秋把店门简单一锁,晚上九点多钟,大学城外还有不少学生在打车等车,正三五成群的热闹。   他骑着电车很快就到了杨骁家,只是上楼的时候,正巧遇上一个纤细的男孩从楼上下来。   阮秋起初没在意,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照面,他才看见对方身上穿得简直少得可怜,露出的大片皮肤印着暧昧的红点,即便是阮秋这种不经人事的,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脸热。   阮秋红着脸想躲开,那男孩瞧见他,反倒是从善如流地搭上话:“你也是做这个的?”   阮秋还没来得及解释,那男孩凑上前来点了点他的肩膀,突然嗤笑了一声:“现在果然还是流行这套。还是扮学生最吃香。”   阮秋听见这话更觉得窘迫,红得耳朵都在滴血,他支吾着想要解释,对方却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反倒是用一种很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不是吧,我就碰了你一下你就脸红了?这么敏感的好货,你们也愿意放你们出来上门?”   男孩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声音便从楼上响起:“秋哥,你和谁说话呢?”   杨骁居高临下地从二楼栏杆的地方向下看来,楼梯口的感应灯在此时应声响起,连着几个单元的灯都跟着亮,有几个从半包的阳台上探出一个头,望声音响动处看过来。   阮秋有些诧异。杨骁已经很久没有这个称呼叫过自己了。他抬起头去看杨骁,但对方的神情隐藏在黑暗里,自己看得并不清楚。   那男孩似乎有所顾忌,这才松开拽住阮秋的手,暗骂了一句转身离开。   阮秋如释重负地上楼,只是还没进屋就瞧见杨骁屋里的一地狼藉。杨骁反倒还像个没事人一样懒懒地倚在那年久失修、几乎是摇摇欲坠的栏杆上,在昏暗的灯泡下,依然是恶声恶气地开口:“你是不是见到谁都要勾搭一下啊?”   阮秋没有理他,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做停留,把书放到杨骁脚边,转身便准备走,杨骁的声音却突然从他的身后传来:“结巴。”   阮秋继续向前走。   杨骁叫了几声,阮秋都没有回头,他只得咬了咬牙,并步上前:“秋哥!”   阮秋回过头,却看见杨骁已经拽住了自己的胳膊,神情很正经地开口,“这边不安分,我送你出巷子口。”   阮秋想起刚才的事,盯着杨骁看了一会,发现他脖颈上似乎也有一处类似的红点,神情慢慢地凝重起来。   杨骁本来还挺吊儿郎当的,直到他发现阮秋的脸色不对劲,才顺着阮秋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知道阮秋是误会了,整个人都跟着僵硬了:“不是,这就一个蚊子包……”   “杨骁。”阮秋的声音很是失望,“你现在这个样子,对得起你爸爸吗?”   杨骁几乎是有苦难言,恨不得闪现回下午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他本就是口嗨调侃,没想到现在倒直接变成了给自己定罪的呈堂供词。   “这真的就是一个蚊子包!”   杨骁这下彻底慌了手脚,强势地拽起阮秋的手,拿起来就要去碰那个红包,“不信的话你摸摸看!”   阮秋实在拗不过他,虽然他依然心存疑虑,但杨骁脖子上那个确实是个蚊子包,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但就在他们离开之后,楼下睡眠浅的老太终于忍无可忍地探出了头,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在拨号盘上摁下了三个键。   *   “阿扬,你说小叔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霍蔓一脸苦恼,说着说着来了气,忍不住爆了句粗,“我真服了,他不会就是当代柳下惠吧。”   霍扬正专心对付着一堆报表,敷衍地“嗯嗯”了两声。   “昨天正喝着酒呢,他接到电话临时出警跑了。”   霍蔓泄气地说道,“真受不了了,我真想让他辞职,我养他算了。”   她拿着几套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霍家的私人设计师听见这些私密脸上依然是纹丝不动的礼貌笑意,他们甚至直接搬了衣柜过来,霍蔓不满意的话,再立刻搭配成新的一套来。   霍扬淡淡道:“你要是这么想的话,那你就更追不到他。”   “哟呵。”   霍蔓转过头,看着霍扬一脸啧啧称奇,“你倒是懂,那你怎么还没追到。”   捏着鼠标的霍扬不作声了。   霍蔓见好就收,立刻从旁边的设计师手里接过一套新的设计,笑眯眯地向霍扬展示:“这套怎么样?”   霍扬客观地评价道:“不是很好看。”   “……”霍蔓一身反骨,“那就留这套吧。”   她很快就换好衣服出来,去旁边的厨房拎出一个保温饭盒,对霍扬说道,“开车送我过去,小叔他到现在都还没吃饭呢。”   霍扬看了她一眼:“我不是你的司机。”   “你不打算去看看那个欺负你家小男友的老板?”   霍蔓似笑非笑,似乎很有把握能够说服霍扬,“要是证据不足不起诉……”   “本来就不是公诉案件。”   霍扬皱了下眉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算了,我送你过去。”   霍蔓嘴角上立刻浮现起一丝势在必得的笑。   *   因着字印图文的老板被警方带走调查,校方的大批量单子都落到了阮秋手上。   往日能偷闲的他现在忙得脚不沾地,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忙得将近零点。   更何况校方听说了阮秋在A大这里的口碑,似乎也有意想让阮秋入驻校内,顶替字印图文,阮秋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连夜准备着相关的材料以便能及时送去审核。   从来坎坷的日子突然变得顺风顺水起来,阮秋即便是再迟钝,也意识到背后有人帮自己。   他想起那天在论坛上查找到关于字印图文的蛛丝马迹:字印图文的老板在公交车上猥亵他人,被那个女生当场拍下证据,扭头就报了警。   阮秋望着屏幕上那个女生干脆利落的手段,不由得有些羡慕,一股敬佩之情也油然而生。   在面临同样的情景时,他远远做不到女生的冷静和镇定。他明白自己应该反抗,可他却做不到。   骨子里许多年以来潜移默化的忍让,似乎是一种趋利避害的习惯。   不,阮秋心想,他只是做不到。   他的呼救声没有人能听到。   他在黑暗里想要伸出手,但是他却害怕未知会让自己受伤。   阮秋默默地看着下面为女生声援的其他人,忍不住把自己代入到同样的情景里。   他回想起那个夜晚,曹鹏像往常一样提着一盒水饺走进自己店里,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自己:“小秋啊,又没吃晚饭吧,要不要和我一起吃点?”   阮秋认识他。他当时刚到A大这边的时候,就知道字印图文的名号。他当时还上门拜访过曹安鹏,却没想到对方也认识自己。   “小秋,我和你师傅可是很好的朋友。”   曹鹏笑眯眯地说道,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那双射着精光的眼眸有些浑浊,看得阮秋上下都很不舒服,“唉,没想到你师傅他年纪轻轻的……”   那说辞像是动了真情,看着说哭就哭的。   阮秋想了想,终于想起来杨力发丧的时候,自己在旁边记账,曹鹏确实是在账上随过200的。   于是他礼貌地和曹鹏握了握手。   起初曹鹏对阮秋很好。   晚上经常会端着自己媳妇做好的饭跑到阮秋的店里,手把手教阮秋记账或者帮他照看店里的生意。   但慢慢地,就变了味道。   比如那天忙到深夜,曹鹏正在清点货单的手,就从白纸上,慢慢地移到了阮秋的大腿根上。 第28章   曹鹏的脸是红扑扑的,像是喝醉了酒,醉醺醺地。   但阮秋知道他没有喝酒。他下意识地挣了一下,中年人的手掌却用力搂过了阮秋的腰,极富暗示性地在他最敏感的位置揉了一把。   阮秋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他一瞬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呆呆地转过头去,拿那双眼睛去看曹鹏。   曹鹏笑了一笑:“小秋啊,这年头生意可不好做啊。”   阮秋的嘴唇在发抖。他推了一下,想要摆脱,但他的动作微乎及微,甚至下一刻就被曹鹏压了回去。   男人喘着粗气,那双粗糙的手顺着那截细腻的腰抚过来,手探进衣服里面,似乎是还不够一般向上摸去,接着便想要剥阮秋的衣服。   “曹、曹、大哥……”   阮秋哆嗦着想要躲开,衣物被骤然剥离肌肤时带来阵阵细微的冰冷,让他不由得打了个颤,手和脚在一瞬间都变得软绵绵的,不听使唤,也用不上力气。   他只能再一次试图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那双手只是摸似乎还是不够,竟然下一刻就拽起阮秋的手,要让他去解开裤腰带。   “不……”阮秋再次地挣扎起来,他的衣服被脱了大半,整个人的力气也完全不敌曹鹏,只能在嘴里微弱地发出抵抗的声音,“曹大哥,不行,嫂子还在家里……”   “不用担心她,有我在,不会让她为难你的。”   曹鹏迷恋一般看着眼前的人,“好孩子,你快摸摸我……”   一种令人作呕的不适感几乎在瞬间卷席了阮秋的全身。   喉头不住地向上反着酸水,阮秋在一瞬推开曹鹏的手,无法控制地干呕起来,生理性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胆汁和酸水呛得他不断地干咳,几乎都要把肺咳上来一样。   曹鹏自然被眼前一幕扫了兴致。他提起自己松松垮垮解了没有一半的裤腰,假惺惺地走上前关心阮秋,在被推开自己再次想要揩油的手后,他终于怒了:“小婊子,你现在在这儿装什么?你和杨力那点破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杨力才给得起你几个钱儿,你都愿意跟他,怎么不愿意跟我?”   每个字阮秋都听得懂,但合在一起,却又什么都听不懂。   他浑身上下都发软,生理性地干呕和急速倒气让他苍白的面容泛起一阵近乎病态的潮红,他硬撑着起身,竭力想要为自己的师父正名:“我、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哪样儿?”   曹鹏恶意满满地开口,“哟,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谁家收学徒不都可着有力气的会来事儿的收,你沾上了几样?杨力凭啥留你,别人不知道,你自己心里还没点数吗?”   “告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一片本来就是我老曹家的地盘,你以为我让你在这开店,你不会真以为是我愿意照顾你吧。”曹鹏说道,“好赖话就搁这儿了,你好好想想,跟了我也亏不了你,店你照样开,水电费打印机的耗材,我帮你拿,你凭本事挣到的钱都是你的……”   他看阮秋垂着眼睛半天没说话,以为对方是真的听进去了,不由得放软了语气,继续说道,“至于你嫂子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外人问起来,就像你和杨力那样,我收你当弟弟,在外面呢你就喊我一声大哥。”   曹鹏看上去是对自己的这一番话颇为满意,他假模假样地从阮秋店的台子上抽了纸巾,拿过去想给阮秋擦擦泪,却没想到那个平时说话都说不利索的小结巴,这时候却依然没有吭声。   阮秋整个人都在发抖,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像是觉得发冷,又像是肌肉下意识地痉挛。   他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轻轻地开口:“既然是凭本事赚钱……我为什么要依靠你?”   曹鹏本来还以为自己马上就能开荤,心里正得意着,现下却瞧见这小结巴竟然如此不识趣,一股怒火油然而生:“你他妈听不懂人话是吧?要不是我看你有张脸蛋,你以为你生意开得下去?”   “非他妈和我玩硬的是吧,我操服了你,照样……”   “我报警了。”   阮秋的声音依然和从前那样无二。他依然是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来都是低声的,身体也是发着颤的,但他却拿起手机,让曹鹏去看拨号页面上的110。   “操他妈的,难怪杨力那样的能栽你手里。”   曹鹏那张从来都挂着宽和微笑的脸在看到阮秋的手机页面时,瞬间变阴沉下来,他又骂了几句脏话,最终拽起自己的外套转身就走,临走前还不忘扔下一句狠话,“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你给我等着。”   阮秋艰难地从屋里站起身。   他抖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以为这一切就这样过去的时候,他看不见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曹鹏的媳妇儿来店里找过一次。那天阮秋正帮几个学生弄着Excel,甚至还没弄清楚状况,那健壮的女人噔地走上前,问也不问,劈脸就给了阮秋一个耳光。   店里的客人这时候已经不少,许多围观的群众都纷纷上前想拉开两个人,女人却只是冷笑一声,直接指着阮秋的鼻子就开骂:“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勾引我老公,就这么愿意当小三是吧?这小三开的打印店里的东西,你们也敢买啊?”   阮秋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嘴唇动了动想要分辨,女人却是根本不屑地看他一般,拿着自己的手机便朝众人展示:“看,这不要脸的烂货勾引我老公,想抢我家的生意,大家都来看看!”   围观的群众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窝蜂地围上去。   女人从群聊里点开一个视频,里面赫然是曹鹏提着水饺来找阮秋的那天晚上!   阮秋定定地看着,只觉得自己背脊发凉。   曹鹏无疑是聪明的。那段视频没有声音,是因为里面的阮秋自始至终都在挣扎和抗拒,但在他的拍摄下,视频却陡然变了另外的意思。   原本被人剥开的衣服,倒像是阮秋自己脱下来的。被迫捏在曹鹏手里的手,倒像是饥渴难耐般的投怀送抱。   曹鹏从一开始就打得是“得不到就毁掉”的主意。   “不要脸!不要脸!”   女人看着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的阮秋,抄起旁边的订书机就朝着阮秋的脸打去,“叫你勾引我老公,叫你这样的破鞋也想破坏别人家庭……”   阮秋没能躲得过去。   那坚硬的冰凉的金属撞在头顶上,霎时破了一个口子,汨汨地流出血来。那疼痛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却麻木地站在原地,任由血顺着额角流下来。   他在一瞬间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张了嘴,很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不会有人来听。   女人似乎并不是完全冲着来教训自己的,恰恰相反,许多人趁着混乱、甚至包括女人自己,开始对阮秋刚有起色的打印店进行破坏。   大部分人是不愿意惹事的,此时都已经退了好远。而那些本来帮忙劝架的在看了女人给出的视频后也都纷纷倒戈,不仅一个个作壁上观,还跟着“苦口婆心”地教育起阮秋,要好好做人。   没有人愿意听真相,即便是那个同样被自己丈夫蒙在鼓里的女人。   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不忠,但愿意相信一段语焉不详的视频,愿意相信阮秋这样吃软饭的会看上自己的丈夫,并且坚决地站在统一战线上。   最后是打印店里那个刚才阮秋帮过搞Excel的女生报了警。   她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在警笛到来之前,向阮秋递了一张柔软的湿巾。阮秋接过来,像是完全麻木一样慢慢地摁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这场闹剧以调解收尾。   强龙尚且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阮秋本就不是“强龙”。隔壁买夹饼的夫妇来门头看他,帮他清理一地狼藉后,就是这样劝他。   这里可能待不下去啦。   那个看上去有些凶悍但说话却意外温柔的妇人把微信群点给阮秋看,很多群里这些视频都传疯了。   哪些视频?   阮秋一时间都有些恍惚。曹鹏原来已经拍过不少,甚至许多普通的视频在他刻意的配字引导下,意思已经全然被曲解。   除了那个女人给他看的,还有许多阮秋自己都不知道的,甚至连聊天记录曹鹏都有伪造。   阮秋的手已经在发抖。   他的名声好像从一开始就臭了,从杨力去世后,那个保护自己的、像父亲一样的人离开之后,整个世界就这样轰然倒塌。   杨骁看着遗嘱骂他是婊子,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骂他是破鞋,同是受害者、同样是被欺骗的人骂他是小三。   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办。   他刚把阿婆接回来,刚在某个傍晚的夕阳里牵着阿婆满是皱纹的手,告诉自己要给她送老。   他要现在离开吗?   阮秋想,这个世界怎么总是这个样子呢?   他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也正是因为同样的事由。霍扬的父亲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他不堪重负来到这座城市,以为会是新的开始,可这个世界仿佛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兜兜转转,他必得困在这舆论的樊笼。   可他还要再走吗?   不走了吧。   可还要再抗争吗?   不争了吧。   有什么用呢?   阮秋已经用自己前面十多年的经验否决了这一切。   是的,没有什么用。   就像那些霸占自己家的房子,弃养自己的舅舅舅妈,那些在旧巷子口向自己索要保护费的街边混混,那些始终得不到回音的举报信,那些曹鹏轻而易举的扭曲事实,那个女人砸了自己的店最后只得到的一张谅解书上的签名。   于是他默默地低下头,把地上的狼藉,把破碎的自己,慢慢地捡起来。   他向那对好心的夫妇道谢,然后拒绝了他们的提议。   “很难。”   阮秋说,“可是我想试试。” 第29章   阮秋想过很多办法。   他想过报警,也实施过。但最后得到的只是对方变本加厉的骚扰和造谣。   后来有人告诉他,曹鹏散播的那些如果是谣言的话,完全算得上是诽谤。   “你可以去告他。”好心人指点阮秋,“只不过诽谤是自诉案,这官司,你得自己去打。”   阮秋不懂:“什么、是自诉案?”   “就是民不告官不理。”好心人耐心地回答他,“首先你得先去固定证据,然后拿着这些去法院立案。当然,最好再请一个律师……”   好心人滔滔不绝地帮阮秋规划着,阮秋却沉默着低下头来。   片刻后,他听到从自己干涩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要、要花不少钱吧?”   “当然啦。”好心人看着阮秋,像是觉得他明知故问,“打官司哪里有不需要钱的,没钱谁打这种官司?再说了,没钱也打不起啊。”   阮秋的头更低了。   他想起自己的阿婆,想起那筒子楼的房租和水电,想起自己师父的独子杨骁的日常花销。   他想了很多很多,终于在对方递过来律师的名片时,他摇了摇头,轻声地说道:“谢、谢。”   “我,我目前还没有打官司的想法。”   阮秋在对面困惑和不解的目光里,艰难地开口,“谢谢你了。”   “哦,没事。”   对面点了点头,“我也能理解。”   可以理解吗?   阮秋抬起头,感激的目光刚落在对方身上,好心人就已经换了一副陌生的嘴脸:“毕竟对于你来说,部分传言也不是空虚来风吧。”   什么?   “其实我可以帮你代理的。”   好心人微微笑着望着他,手却同样暗示性地放在阮秋的腿上,暧昧地摸了一摸,“只要——”   阮秋哆嗦着向后退了一步:“不、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的?”好心人不满地说道,“你也没少陪别人上床吧,和我睡几次又怎么你了?我本钱也不差,能一样满足你的。”   阮秋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又去过几次派出所,向那里的的民警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案也是一样的。   他奈何不了曹鹏,甚至他绝望地发现,现在的自己,除了选择离开,几乎是别无他法。   ——固定证据、请律师的钱,阮秋根本负担不起。   ……   阮秋羡慕地看着那个大胆地直接站出来的女孩,心里也叹了口气。   对方不仅比自己勇敢,更是拿起手机在关键时刻录下了证据。证据确凿,即便曹鹏想要抵赖,也没有办法。   这份冷静,是阮秋所梦寐以求的。   只是他还没感慨完,杨骁的电话却在这时候拨进来了。   阮秋擦了把手,拿起电话就接了:“喂?”   “秋哥。”   杨骁摸了一把脸,声音都有些发颤,“出事了。”   *   “阿扬,你真不跟我一起进去看看吗?”   霍蔓自然而然地撩了一下头发,笑眯眯地看着站在一边冷得像块石头的霍扬,“我给你讲,前两天他们扫黄,带回来一堆光碟。里面还有套高三的套卷……”   霍扬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   他似乎听了也似乎没在听,只是正在微信的对话框里和人聊着什么,听见霍蔓和自己说话,也只是微微颔首:“嗯,你去吧。”   他察觉到霍蔓盯着自己的目光,终于抬起头来,“我在外面等你。”   霍蔓知道自己算是劝不动自己这个弟弟了。   她叹了口气,本还想着让霍扬给自己当助攻,没想到她前脚刚走,后脚霍扬变成出声喊住了自己。   他似乎有些迟疑:“高考套卷?”   霍蔓挑了下眉头:“你不是说不感兴趣的吗?”   她看了一眼霍扬紧蹙的眉峰,耸了耸肩说道,“就你之前托人印的那种类型的模拟卷,长得都差不多……”   霍蔓还没说完,霍扬的脸色却已经变了一变:“我和你一起过去看看。”   这种事情涉及到个人隐私,自然霍扬和霍蔓是无权查看的。   霍蔓灵机一动,上前便直接说自己遗失了贵重物品。   “什么贵重物品?”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的青年翻了一个白眼,“得了吧,这些都是淫秽物品,等下就送去——”   “销毁你个头!”一个更狂暴的声音从一排格子间里钻出来,满是疲态的中年人同样顶着两个黑眼圈,嘴里还叼着半截烟屁股,嘿嘿一声干笑,“老规矩,我先审核——”   他话还没说完,就突然意识到这里有人造访,神情尴尬地停顿了一下,在霍蔓面前露出一个乐呵呵的祥和笑容:“小蔓啊,你怎么又过来了?哎呀哎呀你真是太客气了,回回来都给我们带好吃的……”   他上前从善如流地接过霍蔓手里的便当盒,向旁边那个小青年使了个颜色,那小青年立刻上道地朝着里面的办公室吼了一嗓子:“老秦,蔓姐来了!”   霍扬:“……”   霍蔓连忙解释:“你听我解释,其实我也没来多少次……”她话还没说完,看见从办公室出来的同样一脸疲态的男人,瞬间换了一副嘴脸。   她两步作三步地走上前去,做作而又矜持地再一次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走到男人面前,声音突然变得嗲嗲的,甜甜地喊眼前的人,“小叔叔。”   霍扬:“……”   他轻声咳了一声,提醒霍蔓:“套卷。”   霍蔓如梦初醒,这才记起霍扬来的真实目的。   她立刻说明自己来意,表示那套套卷对自己的弟弟有着特殊含义,所以不得不找回。   “你就是霍姝的儿子吧。”   那个身上带着一股浓浓颓丧气息、看上去不整边幅的男人向着霍扬微微点了点头,“我是秦跃。”   霍扬也象征性地握了握手。   他自然是知道秦跃的,但他对秦跃和自己姐姐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的感兴趣,于是便客套礼貌地说了几句过场话。   秦跃接过霍蔓送上来的便当盒,十分客气有礼地说了句“谢谢”,便带着他们穿过稍显冷清的大厅,从走廊里带着他们去了一个房间。   这里貌似是堆杂物用的,门上潦草地贴了个封条,但也是半贴半不贴的。秦跃见怪不怪地把门上那些封条干脆利落地撕下来,随口解释道:“不要紧,那群小孩拿这个门练手的,他们很少有实战机会,所以总是贴歪。”   这好像是个想要暖场的笑话。但霍扬心思不在这上面,只有霍蔓捧场地笑了一声。   门打开了,房间里许是杂物堆得过多,一打开便有厚厚的粉尘。秦跃站在门口扫了两眼,便揪出一袋子崭新的“违法物”来:“看看是不是这个?”   霍蔓用手肘戳了戳霍扬:“问你话呢。”   她转头一看,却发现霍扬的目光早已在秦跃提起来的那一刹那便看过去了。   他目光死死地停在那套熟悉的高考押题卷上,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第30章   “所以、是出了什么事?”   阮秋蹙着眉头,急匆匆地从店里赶过来。杨骁沉默地坐在楼梯上,看到阮秋过来,抬起头,像是有些不安地把手在裤缝上搓了搓。   他低声道:“秋哥,我……”   杨骁话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他从自己身后拿出一条皮带来,别了头直接塞进阮秋的手里,“你、你打死我算了。”   阮秋说道:“到底怎么了?”   “我把你给我的那份高考押题卷……”   杨骁踌躇了一下,偷偷看了阮秋一眼,全然没有前几天的嚣张气焰,“给弄丢了。”   阮秋先是愣了一会。   他站在原地看着杨骁伸出的手和那条已经有些破旧了的皮带:那是杨力生前常用的一条,他经常拿这条来教训杨骁。   “我真不是故意的。”   杨骁的声音充满了沮丧,“我当时把书放在门口,去水房打水的功夫,回来就没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咱俩刚走,楼下那个好事的八婆报了警——”   “警察?”阮秋不可思议地看着杨骁,神情和语气一下都变得严厉,“你又惹什么事了?”   “我哪里惹事了?”   杨骁蹭地一下从台阶上站起来,一下比阮秋高出一头,眼睛涨得通红地看向他,“是,我就是这种坏人,你又好到哪里去?”   这架眼看着马上就吵起来,阮秋听着杨骁尖锐的声音,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杨力在病床前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希望自己能多多照顾着杨骁。   可实际上自己比杨骁大不了几岁,而且阮秋心中也清楚,自己在杨骁这里,根本没什么大人的威风。   杨骁是熊孩子不假,可阮秋也没有能镇住熊孩子的本事。   他像往常一样选择息事宁人,先将这即将吵起来的火焰想压制下去,却不想杨骁像是抓了阮秋的短,继续咄咄逼人起来:“要不是你在遇上那个鸭子,不和他说话,也吵不醒楼下那个八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不想让我好过……”   杨骁知道阮秋在顾忌什么,他也知道高考在即,阮秋投鼠忌器,是绝对不会对自己做些什么,他继续变本加厉地捏着阮秋的一点短处继续打压,却不想阮秋突然喝道:“够了!”   杨骁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告诉过你,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阮秋的声音有些急促,情绪带得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那你为什么要放在门外面,而不是先放在屋里?”   “我、我……”   阮秋轻声道:“你根本不打算拿来学习,是吗?”   这话可以说是非常锋利了,几乎是将杨骁身上那点遮羞布直接一把扯开。   杨骁没想到阮秋真的会这样说他,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而是故意把那条皮带往阮秋眼前凑,“那你打死我,那你干脆打死我算了!”   阮秋没有躲。   在如此悬殊的力度差距下,阮秋踉跄地退后了一步,但很快就稳住了。   他长得瘦弱文静,细胳膊细腿的,一折就断的那种。杨骁甚至都觉得阮秋的皮带打下来的时候自己能顺势拽住阮秋,将他压制在身下。   但阮秋却没有按着杨骁心中所想去做。   他把那条皮带攥在手上,折了几折握紧,然后扔在了地上:“随你的便吧。”   “秋、秋哥……”   杨骁还等着阮秋来向自己服软,却不想这次自己是真的激怒了阮秋,脸色变了又变,朝着阮秋喊道,“平常没见你急过,怎么,是因为这东西是那个叫霍扬的人给你的吗?”   “上次也是,一提到霍扬,还直接给了我一巴掌。”   阮秋停住了脚步,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一样转过头,几乎是愤愤地盯着杨骁,白皙的脸一瞬涨得通红。   “就这么喜欢他啊?”   杨骁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让他控制不住自己一身的戾气和恶意,“他不是你的‘客人’吗?怎么,他还在床上辅导你功课啊?”   “像他这样花钱买你的,你觉得他能干净到哪里去?”   “你、你……”   阮秋的脸已经彻底涨红了。他走上前,整个人都几乎是颤抖着的,眼睛里是杨骁没见过的陌生情绪。   “这种人我瞧出身也未必干净,也是个没爹没娘的杂种……”   杨骁嘲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阮秋的拳头便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   杨骁几乎是错愕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眼中懦弱的、虚伪的、总是扮成老好人的阮秋几乎是红了一双眼睛,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用自己的拳头去攻击杨骁,像是完全不知道“不自量力”这四个字该怎么写。   “闭嘴……”   阮秋像只急眼了的兔子,不知道怎么打架,也不知道该怎么打架,就这样鲁莽地冲动地上前,按照他记忆里的“打架”和杨骁扭打在一起,牙关甚至都在打颤,“你不可以这样说他……”   “你疯了吗?”   杨骁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诞至极,不可理喻至极。   但与此同时,“霍扬”这个名字也再次刷新了他的认知,也更让他有些不服气的好奇:到底是谁,自己就这样说上两句,能把阮秋逼急了,像个红眼的兔子一样来咬自己?   阮秋的扭打在杨骁看来就和小打小闹没什么两样,杨骁勾了勾唇,更加恶意满满地刺激他:“至于么?人家花钱买你陪他上床,钱货两讫的交易关系,你犯得着这样吗?”   他看着上了劲儿的阮秋,心里无名的烦躁感更甚,不耐烦道,“得了,我不提霍扬了行不行?”   杨骁心里烦躁,又找不出理由,下意识地是觉得阮秋的软弱看得他心里膈应,捡了地上的腰带想把人捆住先带回家再说,只是他刚钳制住阮秋的手腕,自己就被人制住了。   “你他妈谁啊?”   杨骁不耐烦地抬头,只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很冷漠却很英俊的一张脸,阴影罩下来,压迫感十足。   但男人并没有理他,他只是把阮秋从杨骁的钳制里解救出来,然后直接拦腰抱起,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旁边的台阶上。   阮秋还处在状态外,下意识地由于情绪流出的眼泪让眼睛肿得像是核桃,现在看起来可笑又可怜。   霍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在阮秋面前半跪下来,拿出手帕轻轻地擦去阮秋脸上的微凉的泪。   “别怕。”   霍扬说道,“是我。”   作者有话说:   中秋到啦,祝大家月饼节快乐!! 第31章   阮秋还全然在状况外。   他红肿着一双眼,也看不清自己的眼前,只下意识地乖乖抬起脸,任由霍扬帮自己擦干流满泪的脸颊。   “你他妈到底是谁啊?”   杨骁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眼睛似乎被异常和谐的两人所刺痛,忍不住上前横插一脚,“我和他的事,你他妈管得着?”   霍扬站起身。   他把阮秋挡在身后,神情略带些漠然地看向杨骁,像是在看一具没有生命的死物。   “刚才是你和他的事。”   他淡淡道,“但现在是我和他的事。”   那双眼睛在杨骁身上轻轻点了一点,声音不大,压迫感却极强,“我们的事,你管不着。”   “你他妈知道他是谁吗??”   杨骁的神情显得凶恶了些,“别搁这上演什么英雄救美,这是我们的私事。”   霍扬却根本没有理他,杨骁这才注意到霍扬并不是一个人来的,霍扬只是使了一个眼色,旁边就有人走上前来,将上前想要打架的杨骁压制回去,另一个人则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走过来,塞进了杨骁手里。   杨骁先是一懵,掂了掂手里的重量后又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啥?”   他撕开信封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纸币,杨骁还想上前问个究竟,刚才那个塞给自己信封的人回过头,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这是霍先生给您的钱。”   “啥??”   “霍先生希望您,以后不要再来骚扰阮秋了。”   给他信封的人朝着杨骁点了点头,“您请回吧。”   “神经病啊?”   杨骁被两个人拽着,看着霍扬拉着阮秋的手就要走远,干脆心一横,用力一挣,朝着那人手腕就是狠狠一口,朝着阮秋的方向便跑去,“阮秋!”   阮秋也听到声音了,他下意识地想要回头,旁边牵着自己手的霍扬察觉到他的动作,却是强势地摁住了阮秋。   “?”   阮秋没说话,只是拿眼睛去看霍扬。   霍扬简单道:“别理他。”   阮秋不明所以,但是他愿意相信霍扬,只是还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杨骁,有些担忧道:“我……”   “我都知道。”   霍扬神情似乎浸在半边阴影里,阮秋感觉不出来,但能看出来他似乎隐忍着什么,以至于牙关都好像咬紧了,“我会帮你处理好的。”   知道什么?   这句话简直听上去没头没尾,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阮秋不由得皱了下眉头,他看着霍扬欲言又止,想要问问对方究竟知道了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能来得及说出口。   霍扬把阮秋从这片老旧的居民楼里带出来,走了好一会才在一片空旷的水泥路段停下来。   阮秋茫然地看着霍扬,直到路边停着的一辆商务车后座上摇下车窗,露出一张漂亮的女孩面孔——霍蔓朝自己挥了挥手,唇角弯弯,是一个非常明艳动人的笑容。   “来,到我这里来。”   霍蔓笑着说道,“我们在这里等一会阿扬。”   阮秋完全不明所以,目光求助似的看向霍扬。   “去吧。”   霍扬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温柔,“我去处理一下。”   处理什么?   阮秋的脑海中忍不住再次出现了疑问。但他已经来不及想这些,因为霍蔓正热情非凡地向自己招手,车门也打开,那个漂亮高挑的霍扬的姐姐,从车上跳下来,给了阮秋一个大大的拥抱。   “又见面啦。”   霍蔓和上次阮秋见时不同,前几次见面时的霍蔓都只化了淡妆,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束成高马尾。   今天的霍蔓比从前明艳太多,海藻似的头发是精心卷过的,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如此亲密的接触,让阮秋都有些不太自在。   阮秋红着脸也跟着问好,霍蔓让他跟着自己上车,阮秋这才发现车上居然还坐着几个穿着黑色西服、像保镖一样的人。   他不由得吓了一跳,脸色也跟着变了。   “没事。”霍蔓注意到阮秋的神情,连忙安抚他,“放宽心,他们是我们家的保镖。”   阮秋被“保镖”这个词恍惚了一瞬,局促着在霍蔓身旁坐下来看着低奢的车内时,他才后知后觉地从眼前的这一幕里,感受出一种不真实来。   他越发感到拘谨,又突然地生出一种绝望来。   阮秋以为自己好像离霍扬近了一点。   但现在看来,他们好像还是离得很远很远。   他低着头不说话,霍蔓却在一旁善意地开口:“你是在担心阿扬吗?没事的,他也带了人过去,会帮你把事情妥善地处理好的。”   阮秋困惑地抬起头,刚想向霍蔓询问一下究竟是什么事的时候,霍蔓又说道:“嗯,我知道,你可能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但是请你放心,阿扬和我,都不是那种会把别人的隐私向外说的人。而且,你也是被害者,也是为生活所迫。”   阮秋被霍蔓这番话听得是一个云里加雾里。   他想了半天也没能想懂,霍蔓话里的隐私是什么,被害者是什么,为生活所迫又是什么。   难道是因为杨骁在外面惹了什么事吗?   “是、是因为杨骁吗?”   阮秋的身体整个都紧绷起来,他抬起头看向霍蔓,“他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   霍蔓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她好像有点尴尬,但是很快她的情绪就变得平稳下来了。   她微笑着,用一种将事情想轻轻揭过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阿扬送给你的那份套卷找到了。”   “?!”   阮秋听到霍蔓的话之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后,不由得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找到了?……在哪找到的?”   霍蔓笑了笑,用一种阮秋看不懂的眼神:“就,掉在路边了。”   她又说道,“然后我们路过,就捡起来了。”   阮秋似懂非懂,他看出来霍蔓是不想告诉自己,但是这好像也并不重要。   他从霍蔓接过来,看着失而复得的那些沉沉的套卷,无意识地将它们用力抱紧。   而另一边。   杨骁手里提着一把菜刀,腿弯都发颤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站在霍扬面前:“阮秋呢!”   霍扬并没有说话。他只是稍稍动了动手,旁边几人便会意,将拎着的手提箱扔在杨骁面前。   杨骁不知道手提箱里是什么,他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看着:“这是什么,别在这给我装神弄鬼的!”   那群穿着黑色西服的人却对于杨骁的话丝毫没有理会,而是站在霍扬面前,对他极为恭敬地低头,像是在等霍扬的命令。   霍扬微抬了下巴,就有人上前,打开手提箱。   杨骁看了一眼,塞的满满当当的,都是钱。   “别再来纠缠阮秋了。”   霍扬的神情很冷,“这些钱,你去买别人吧。”   杨骁完全没把霍扬的话听进去。   他盯着眼前人昂贵的衣服面料,又盯着那群对霍扬毕恭毕敬的人,先是嗤笑了一声。   他依然捏着那把菜刀,警惕的同时,又上前踹了一脚箱子:“哦,你他妈就是霍扬啊?”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霍扬误会了什么? 第32章   霍扬微微有些诧异,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冷冷地看着杨骁。   半晌,他道:“是我。”   “你他妈神气什么?”   杨骁嗤笑一声,“不会是觉得花了钱,阮秋就愿意跟你走了吧。”   霍扬并不说话。   杨骁也不吃瘪,他继续说道:“有点本事啊。是从派出所那里追过来的?像你这样的人,看不出来也会愿意买结巴那样的。”   他又十分恶意道,“有钱人是不是就这癖好啊?”   霍扬依然不说话。   “这些钱还不够打发我的。”杨骁把菜刀往自己肩头一背,看着像是放松了警惕,但是那双眼睛依然很戒备地眯着,“你把他弄哪里去了?你操他之前,能不能先让我爽一爽?”   霍扬还是不说话,但脸色已经全然冷下来了,变得很不好看。   “怎么,你舍不得啊。”   杨骁把握不准如何才能刺激霍扬,他手心里一层汗,又继续道,“我们目前只是没钱,他是冲着你的钱才来的。再说了,他是个结巴,虽然漂亮,但在你们有钱人那里也算不上什么。”   “这些钱我也不要。”   他将汗湿的手在裤缝上用力擦了擦,作出一副很轻松的姿态来,“你放过他吧。”   霍扬依然只是沉默着。   “他只是图你的钱!”   杨骁见刚才的激将法完全没用,心里更加的焦躁难安,“我不知道这个小婊子是怎么骗你的,但他——”   “嗯。”   霍扬说道,“图钱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我对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这不是很好吗?”   “啊?”   杨骁完全没想到霍扬会是这个回答,整个人都傻眼了。   他呆了半天,刚想反驳几句,一会不注意的功夫就被人反手夺了菜刀扔在地上。   等他再反应过来,那几个保镖护卫在霍扬身边,早已经离开了。   *   霍扬上车的时候神情很不好。阮秋不知道他解决了什么,但还是想着,要不要把高考套卷的事和霍扬说清楚。   霍蔓很有眼色地带着车上的人先走了。   阮秋小心翼翼地看了霍扬一眼。霍扬自上了车,便紧紧地闭着眼睛,神情里竟然有一种疲惫。   阮秋刚想说些什么,霍扬却像是知道他要开口一样,眼睛微微睁开,看向坐在前排的司机说道:“你先出去一下吧。”   阮秋心底只觉得一沉。   他知道霍扬和自己有话要说,而且是很急迫的话。但阮秋却又猜不到霍扬要和自己说什么话。   难道是因为这套高考套卷?   应该是的吧……?   阮秋心里有些怀疑,但联想起刚才霍蔓在车上的眼神和杨骁说起的“出事了”,稳了稳心神想说什么,霍扬却在他前面开口:“你想告曹鹏吗?”   阮秋蓦地抬起头来。   他有些不知所措,刚才想好的话也在一瞬间梗回了肚子里。他看着霍扬,茫然地开口:“你知道……曹鹏?”   一瞬间脑海中几乎有很多想法迅速掠过。   霍扬认识曹鹏?   怎么认识的?曹鹏会和霍扬说一些关于自己的、很恶劣的话吗?   关于高考套卷的话暂时被噎了回去。阮秋看着霍扬,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你是听到什么传闻了吗?”   霍扬没有说话。   他打开手机,调出一份文件来给阮秋看。   阮秋有些惊讶:“这是……律所?”   他之前不是没有动过告曹鹏的念头,可是他没有钱,也请不起律师,打不起官司。   而霍扬手机上给出的是一家金牌律所,服务优质的同时价格自然也非常昂贵,是阮秋从来都没想过的存在。   “嗯。”霍扬道,目光落在阮秋的侧脸上,“你先看看。”   阮秋低下头,那些字他都认识,但此时此刻在霍扬的注视下,他却又什么都看不进去。   他又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霍扬,犹豫踌躇了再三:“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霍扬的眼睛与阮秋短暂交接,阮秋的目光想要躲开,霍扬的眼却又追了上去。那神情是很平静,甚至是很冷淡的,但眼神却灼热滚烫。   他重复道:“你想告曹鹏吗?”   阮秋愣住了。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想,他当然想告。   那个噩梦一样的晚上,那种令人不适的触感,那些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的恶意,让阮秋一整晚都饱受着热油烹心般的苦痛。   可他有太多牵绊。   杨力留给自己的设备他需要好好照看,杨骁还在上学,杨力对自己有大恩,他不能坐视不管。   阿婆虽然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可阮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这个年迈的老人继续吃苦。   他短暂的前二十年就是这样流转于一群和他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们之间:他真正的亲戚舅舅抢走了他母亲留下的房子,抢走了最后一点钱,而和他素昧相识的人们,却愿意燃烧着自己的善意,继续撑起阮秋那岌岌可危即将崩塌下的天。   阮秋不是不知道这些。   他的苦痛固然让他饱受困扰与折磨,可是他更愿意看到自己拿同样的钱、用从在超市里买来的小米熬好一碗香浓可口的小米粥,给阿婆时,她满是皱纹脸上的开心笑颜。   于是他说,算了。   “……你都知道了吗?”   阮秋看着沉默不语的霍扬,从心里猜测霍扬到底对自己知道了多少。   他想了一会,但很快便发现自己想的事情似乎并不重要,于是他鼓起勇气,对着霍扬笑了笑,很轻松地说,“都已经过去了。”   阮秋觉得自己很勇敢。他从来没觉得这样轻松过。也许这种事是经常做,伤疤来回撕扯伤口竟然也不会觉得太痛。也可能是因为面对的人是霍扬,疼痛像是完全被麻痹住,他感觉到自己很快乐。   他想遮掩的事情霍扬都知道,也许霍扬会误会自己,会像曾经的那些人一样觉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亦或是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样的话听得太多太多了,阮秋不能说麻木,但是至少在某些时刻,会恍惚觉得那些人说得也许没错。   他是一个满是伤口的丑陋的人,但是面对着霍扬,他还是拿起那个厚重笨拙的玩偶服——也许会让伤口变得更糟,但阮秋至少希望霍扬觉得自己比从前好一些。   他变得坚强了,他也在努力地向前走。   阮秋看着霍扬没有说话,又继续用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勇气说道:“谢谢你,但我觉得,可能没有必要了。”   “阮秋。”   霍扬望着他的眼睛,“你可以看一看自己的心吗?”   阮秋愣住了。   “我不需要你回答我其他的问题。”   霍扬说,“我是说,阮秋,你想吗?”   “你想告他吗?”   那双眼睛实在是太平静了。   阮秋怔怔地望着他,他突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对霍扬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候的他站在霍扬面前。冷白的月光下,他第一次看到霍扬流泪。   那个被无数人孤立、排斥,那个被送进十六中的少年,在冰冷的月色下,满脸都是冰凉的泪水。   “如果你想试,那就去试。”   阮秋对他说,轻轻地自上而下地摁住了霍扬的肩膀,眸光澄澈,“霍扬,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这条路,是你想走的吗?”   ……   阮秋的身上犹如过电般的震悚。   他下意识地顺着回忆里的,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喃喃道:“我想。”   再如何的自我欺骗也无济于事。再怎么厚重的玩偶服再怎么想要隐瞒自己身上的伤口,也没办法逃得过霍扬的眼睛。   阮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仓促地别过头去,又觉得可能这样不太礼貌,便又转过头。但他又无法在霍扬的目光下坦然处之,最后只能是异常别扭地坐在霍扬身侧,呼吸都变得急促。   “我会帮你想办法。”   霍扬说道。他的声音和从前比起来,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变得更沉稳了,“公证花费的确实不是小数目,但我可以帮你申请到法院的免费法律援助。”   “我有试过,但是……”   “嗯,我知道。”   霍扬看着自己的手机,看着上面几乎是一动都没动过的文件页面,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阮秋不愿意麻烦自己,也许是不好意思,也许是其他的更多。   但那些原因霍扬并不想去想,他把手机随意地放回衣袋里,说道,“曹鹏做的事情性质过于恶劣。我咨询了律所的律师朋友,她告诉我,你的案子,有极大可能会自诉转公诉。”   阮秋呆了一下。   他问道:“什么是自诉转公诉?”   霍扬想了想,用阮秋可以听懂的话非常直白地告诉他:“就是,你不用再交诉讼费了。”   “啊?”阮秋彻底呆住了,他茫然地看着霍扬,似乎不相信这件事会出现这样的反转,傻傻地问道,“真的吗?”   霍扬被他的样子给逗笑了。   他想刮一刮阮秋的鼻子,但手还没伸出去,又想起什么,不动声色地又缩了回去。   他笑笑,话却没有说得太满:“嗯。具体还要看检方。但是问题应该不大。”   阮秋显然没想到事情一个接着一个迎来反转。   他从前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完成学业,也以为自己只能将曹鹏夫妇造谣侮辱诽谤自己的事咽在肚子里,忍气吞声一辈子。   他只觉得心脏跳动得很快很快,整个人都似乎都轻松许多许多。   他从没想过,一切都会在遇到霍扬之后,发生如此之大的转机。   “还有,套卷我帮你带回来了。”   霍扬扫了一眼角落里那一摞整齐码着的套卷,声音淡淡,“套卷我帮你带回来了。至于杨骁,你以后不用再去找他。”   阮秋还为着刚才的事喜悦。他已经拿出自己的手机,退出打印店的微信账号,正准备登上自己的个人号拿出自己存储的证据,此时听到霍扬的话,不由得呆呆地抬起头:“啊?”   “如果你真的很需要钱。”   霍扬说道,“其实也可以来找我。我比他们……大概要干净些。” 第33章   “啊?”   阮秋呆住了。霍扬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是合在一起,阮秋却不能明白霍扬背后的意思。   他想了想说道,“哦、我现在、其实也还好……并不是很缺钱。”   也许,只是霍扬想借钱给自己?   霍扬没有说话。   他看上去似乎对此不置可否。他的表情隐藏在阴影里,阮秋看不太清。   但阮秋觉得霍扬似乎并不高兴。   阮秋想说些什么,但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开口。   他低头登上自己的个人微信号,窸窸窣窣地将自己收集的证据一点一点找出来,想再重新转发给自己的另一个号、好方便发给霍扬时,霍扬的声音却在他头顶上冷不丁响起了:“就用这个号发我吧。”   “啊……好。”   阮秋继续低下头想继续在手机上操作,只是他的动作还没做到一半,霍扬的声音便响起了:“你这样是找不到的。”   “?”   阮秋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霍扬话里是什么意思。   他呆呆地看向霍扬,却不想对方也正看着自己。   霍扬似乎是叹了口气,他从阮秋的手里接过手机,在页面上点了几下,从阮秋许久没有登陆过的微信账号上找到了黑名单。   “等、等一下……”   阮秋不明所以,下意识地想要阻止霍扬,却不想对方快他一步,已经从那长长的黑名单里找到了自己的账号。   “先拉出来吧?”   霍扬的说的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却不容否认也不容拒绝。   阮秋呆呆地看着他,脑子像是宕机一般,看着对方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一点,那个有着熟悉头像的账号重新出现在列表里,最后一条消息的时间还停留在三年之前。   阮秋愣愣地看着霍扬,对方的语气却依然是淡淡的:“嗯,发我吧。”   “我……”   阮秋说道,“我什么时候、拉黑的你?”   霍扬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很平静,说话的语气也很平静。   他说:“三年前吧。”   他又道,“我也记不清了。”   像是很平常的对话,但阮秋却被这对话以外的含义震在原地。   他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一样,机械地把自己曾经收集过的那些证据一点一点地发送给霍扬,视线余光掠过微信上那个熟悉的头像,他只觉得内心像是有什么东西震耸着,像是蝴蝶挣脱茧房,有什么东西要飞出来了一样。   那心跳如同擂鼓,随着血液一点点蔓延到头顶。   阮秋只觉得脑洞似乎是“嗡”了一声,几乎是没头没脑、完全是下意识地开口了:“霍扬。”   他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但是事已至此,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你三年前、有给我发过什么消息吗?”   霍扬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一直垂着,看着自己的手机。   许久,他很平静地开口:“没有。”   阮秋愣了一下。   汇聚到头顶的血液在刹那间回流,失去理智的头脑像是被重新过了遍冰,一阵刺骨的冷意将他重新激醒。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心里却是突然地松了一口气。   是庆幸的,是失望的,还是什么的更多。太多情绪一上来,阮秋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松了一口气。心底被压着的重石被骤然抽出,按理是轻松的,但阮秋却只觉得上面的印痕让他感到疼痛。   于是阮秋只是下意识地、喃喃地说道:“……那就好。”   “好什么?”   霍扬冷不丁地开口,“你很不希望我联络你吗?”   阮秋被这个突然的问题给问懵了。   他愣愣地看着霍扬,然后摇了摇头:“我,我很希望。”   他轻声说道,“我一直,都在等你呀。”   霍扬蓦地抬起头来。   阮秋也愣住了。   那是他从未在霍扬脸上看到过的复杂表情,以至于在看清的时候,他竟失声无言。   “是吗。”   霍扬似乎是笑了笑。他顿了顿,声音似乎都变得沙哑了些,声音很轻,“……骗子。”   “什、什么?”阮秋呆住了,他看着霍扬,笨拙地想要解释,“我、我真的不知道我拉黑过你……”   “嗯,也许吧。”   霍扬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争辩下去。他依然端坐在皮座上,修长的双腿自然地交叠,“先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来找杨骁。”   “杨骁?”阮秋没想到兜兜转转半天,话题又重新回到了杨骁身上。   他不明白霍扬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杨骁,心里有了朦胧的疑影,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开口,“可以告诉我,他是怎么得罪你了吗?”   他又低下头认真地想了想,小心看着霍扬的脸色,说道,“他、他其实本性不坏的。”   “哦。”霍扬说道,“你喜欢他啊?”   “……啊?”   阮秋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他很努力地去看霍扬的神情,想分辨他嘴里的这个“喜欢”是哪个意思,但是霍扬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是异常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阮秋只好老实地说道,“我和他年纪相仿,我只把他当成弟弟。”   “……”   霍扬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他看上去似乎很想讥讽句什么,但好在最后忍住了,“那以后就不要再去见他。”   阮秋困惑道:“为、为什么?”   “……”   霍扬似乎又想说些什么,但这一次,他同样忍住了,他看着阮秋,目光冷冷的,“你很缺钱吗?”   “没、没有啊。”   “那就不要再去了。”霍扬说道,“就算你从前跟过多少人也没关系,只要你和他们断干净,我还是……”   “跟过、什么人?”   阮秋一脸困惑,他想了半天,终于猜到了霍扬说的什么,恍然大悟道,“你是说杨力杨师傅吗?”   霍扬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阮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他又是谁?”   “我师傅呀。”   阮秋说道,“杨骁是他的儿子。”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霍扬的脸色变了又变,神情的复杂程度是阮秋从前从未见到过的。   “……我真是小瞧了你。”   霍扬说道,“原来对你来说,这种事也是能做得了的吗?”   阮秋对霍扬今天云里雾里的说话方式感到非常不解,但他还是努力想了想,从杨力到“这种事”,很快便认为霍扬说的是“开打印店。”   他摸了摸头,把霍扬的这句当成了夸奖,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其实、也还好。我还挺喜欢的。”   “……”   霍扬默了默,突然道,“那为什么不来找我?”   ……什么?   “你为什么不能来找我?”   霍扬似乎是有些烦躁了,“既然卖给他们也是卖,你既然完全不介意这种事,为什么不能来找我?”   “还是说。”   霍扬的目光紧紧地锁在阮秋的脸上,“只有我不行?” 第34章   “什么……行不行?”   阮秋呆呆地看着他,半天之后才开口,语气不太确定,“卖、卖什么?”   霍扬:“……”   霍扬看着满眼懵懂望着自己的阮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想说些讽刺的难听的,但是看着阮秋望向自己的眼睛,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得出口。   阮秋试图解释道:“杨力师傅……对我、其实很好的。”   他又说道,“我照顾杨骁,是应该的。”   霍扬冷笑了一下,声音也硬邦邦的:“那我不好吗?”   “你、你也好。”   阮秋说道,他又重新纠正,很小声地说,“你是最好的。”   “你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   霍扬忍了又忍,“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得病的?”   “啊?”   “跟我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   霍扬说道,他话说得不想太难听,“还有你心脏那里的毛病,我们再去好好看看。”   “不、不用。”   阮秋愣了一下,连连地摆手,“我那里是老毛病,去医院也只是浪费钱……”   虽然他没明白霍扬说的容易得病是怎么回事,但心脏那的毛病,阮秋却清楚霍扬在说什么。   霍扬强硬道:“是吗?杨骁让你来你就来,我带你去体检你就不愿意去?”   “不、这不是一件事。”   阮秋急急地摆手,他的脸都急红了,“我这是心病,你明明知道的……”   “——心病。”   霍扬打断了他,目光沉郁郁地看向阮秋,“我该知道什么?”   阮秋还没反应过来,但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好。   霍扬像是在慢慢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情平静而又冷静地说道,“阮秋,你什么都没告诉过我。”   “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   霍扬的神情很平静,“你是觉得这样耍我很好玩吗?”   “我、我没有想耍你……”   阮秋嗫嚅道,“我是、我是觉得,没有必要。”   霍扬的脸色冷得像冰一样。   “没有必要。”   他嘲讽地笑了一声,“也是。是我多管闲事了。”   阮秋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向着一个糟糕的方向走去,他想做些什么,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霍扬拉开车门——意思很明显,霍扬让他下车。   阮秋没有动。他的脸都因为着急而涨得通红。   他死死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鼓起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气说道:“如果你想听的话,我、我可以告诉你。”   霍扬依然是冷冷的。   阮秋知道,他生气了。   虽然阮秋也不知道,霍扬生的是哪门子的气。   “我不想听。”   霍扬已经尽可能地礼貌开口,十分克制地说道,“我对你和他们,在床上做过什么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   “……啊?”   “你没必要告诉我,我也不想听。”   霍扬说道,“你真的觉得我会一直喜欢你——”   “不、不是。”   阮秋只觉得大脑一阵混乱,晕乎乎的像一团浆糊,他理不出头绪来,直到霍扬刚才的那句话骤然点醒了他。   他茫然地开口,“床上?和床有什么关系?”   霍扬冷冷道:“阮秋,你不用再骗我了。”   阮秋手足无措,他看着霍扬,但是最终并没有低下自己的头。   他看着霍扬,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你以为、我和杨骁、是那种关系?”   霍扬沉默不语。   “杨骁他现在还是个小孩子……”   阮秋从没觉得这个世界会这么荒谬,他想了想说道,“杨骁现在、还在读高中。”   霍扬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他还是个小孩子。”   “……”   阮秋总觉得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决定无论怎样都先说完。   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解释,霍扬一定会听。   只是阮秋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他现在自己都有点拿不准,霍扬会不会依然觉得自己在扯谎。   “……就是这样了。”   他忐忑难安地做了结束语,“我、我真的没有骗你。”   最后一句话听上去很欲盖弥彰,可是阮秋还是加上了这句话。   他、他不想失去霍扬。   哪怕霍扬不能成为自己的爱人,但阮秋也不愿意失去作为朋友的霍扬。   “嗯。”   霍扬全程面无表情地听完,他微微阖着眼,没有说话,只是许久才说道,“意思是,你还会再去找他,是吗?”   阮秋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说道:“这、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师傅对我很好,我应该、懂得回报。”   “我知道了。”   霍扬说道,“那下次我陪你一起去。”   阮秋内心不由得跟着雀跃起来,但他又想起刚才两个人就是因为“心病”这件事而闹起来的不愉快,心里不由得又压上一块重石,他不想自寻烦恼提起这件事,但又担心一会霍扬让人带着自己便直接去医院,还是没忍住道:“那、那医院的体检……”   “你不想去就不去。”   阮秋心中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吐了下舌头。   他又有些担心地说道:“我们要再去看杨骁的话,要、要估计等高考结束,在考场外等他了。”   “你那天、会有时间吗?”   霍扬静静地望着他,然后点了点头:“会有的。”   阮秋“咦”了一声:“你、你不先看看日程吗?”   “不用看。”   霍扬说道,“只要是你,我都有时间。”   这样直白的话说得阮秋的脸部发烫。他其实很想问一问,但依然担心是自己自作多情,便只好为难地低下头,却忍不住用自己的手去摸自己通红的脸。   他想,真好,霍扬愿意相信自己。他也没有失去霍扬这个朋友。   他已经不奢望霍扬可以成为自己的爱人。如果关系都永远维系,那阮秋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他愿意永远跟在霍扬身后……只是他可能做不到看着霍扬结婚,他也永远没办法真心地为霍扬送上祝福。   那就不要再看向未来了。   阮秋想,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第35章   这场“闹剧”最后以霍扬亲自把阮秋送回家而结束。   杨骁几乎是疯了一样地打电话,阮秋看到手机那惊人的数字都被吓了一跳,好在阮秋在电话里向杨骁解释了一通,虽然对面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但最后阮秋安抚他,等高考结束,自己请杨骁吃顿大餐。   “谁稀罕你啊,结巴。”   杨骁虽然还嘴硬,但明显已经雀跃了一些,“你是不是还以为我稀得管你的事。”   他嘟囔地又说了几句什么,但最后还是听上去就很高兴地挂了电话。   阮秋叹了口气。   他其实也还没想好等杨骁高考结束,他和杨骁去哪里吃。不过上次没能吃到的、a大那家川菜馆,就冲着里面的装潢,阮秋从自己的私心出发,还挺想再去试试。   而与此同时,霍扬为他介绍的律师也和阮秋碰面了。   不同以往阮秋对于这个精英行业的刻板印象,霍扬从那所金牌律所请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就很温柔的女性律师。   她身上穿着职业装,但是却有着温和的笑容,让人很容易就卸下心防,也不会让人心生胆怯。   这对于阮秋来说,无疑是非常友好的。   她非常耐心地帮阮秋梳理整件事情的经过,将诉讼过程中所有的风险都提前做好了预警,并且恰当好处地用并不强硬的姿态,告诉阮秋接下来要做什么。   阮秋拿了一大堆需要填报的报表从咖啡厅里走出来,整个人还都迷迷瞪瞪的。   时到如今他还觉得自己好像做做梦。   甚至连他自己撞到霍扬身上,他都觉得神情恍惚,还以为撞上了玻璃。   “有这么不透明的玻璃吗?”   霍扬笑了一下,调侃道,“要不要擦一下,你的口水好像要流下来了。”   阮秋的脸刷地就红了。   他瞪了一眼霍扬,企图狡辩:“说明是玻璃上有水渍。”   霍扬笑着揉了一把阮秋的头发,这样亲昵的举止让阮秋的脸更红了。   他低着头,更怀疑眼前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但他来不及想,霍扬身上的手机铃声便把阮秋拽回了现实。   “已经开始报名了吗?”   霍扬眉头蹙了一下,“嗯好,我知道了。”   什么报名?   阮秋抬起头,不解地看向霍扬,想等霍扬给自己解释。   但霍扬并没有开口,相反地,他陷入了沉默,连神情都似乎浸在阴影里。   “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   霍扬用手捂住电话,看向阮秋说道。   他又顿了一下,似乎是不太情愿提起这件事,但还是说了出来,“至于杨骁的事,你定了打电话给我。”   阮秋乖乖地点了点头,然后钻进车里。   车启动的时候,他又顶着刚才被霍扬揉乱的头发,从摇下的车窗里伸出个毛绒绒的头来。   他红着脸说:“再见。”   霍扬微笑着看着他,然后挥了挥手。   阮秋坐在霍扬的车后排上,脸依然红扑扑的。   他抱紧手中的报表,与此同时,他的手机在这时突然响了一声。   阮秋赶忙把报表放下,手忙脚乱地找出手机来。   他还以为上霍扬发来的消息,打开一看,结果却发现是一个陌生头像发来的好友申请。   阮秋心中有些失望,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来,迅速切换到工作状态,通过了对面的好友申请。   对面似乎是等得着急,就像是完全守在手机对面一样,几乎是阮秋一通过,对面就发来了几个文件。   阮秋点开选择了接收,然后非常熟练地发送过店里的价格表和注意事项,只是图片发送还在加载到时候,对面的消息就发了过来:“什么时候送过来?我着急用。”   阮秋想了想,打字道:“上午和下午各有一次配送,如果等不到那个时候的话,可以直接来店里拿。”   他打完便打开另一个软件,将文件传输进去,远程让空闲的打印机开始打印,只是阮秋刚打完就看见对面又发来一个文件:“不好意思,漏了一个。”   阮秋刚想打字说“没事”,下一秒就看见对方发来的文件,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许磊-自由式滑雪小项报名表.dox】   对面的人……是许磊?   阮秋怔在原地。他的手不自觉地在发抖,甚至连自己打好的话都没有勇气再发出去。   他看着对面的消息和头像,心里想的却是那天在商场偶遇,许磊冷冷地看着自己,质问他,并且告诉阮秋,自己不配和霍扬站在一起。   阮秋颤抖着手点下了发送键,几乎是脱水一般瘫坐在车的后座上。   他几乎是胆怯地想要回避和许磊的再次见面,他鼓起勇气想要告诉车上霍扬的司机,让他不要送自己回打印店,但是等阮秋想提出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司机已经通过了那个该转弯的红绿灯,朝着打印店的方向疾驰而去了。   阮秋知道司机碍于霍扬的情面,一定会答应自己的要求,但他并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而麻烦对方再绕路。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打印店越来越近,直到车停在路边。   阮秋忙不迭地向司机道谢,心里却想的是要不要先找个地方躲一下许磊,但好巧不巧,手机里消息提示音一个接着一个,他手忙脚乱地打开微信,看到许磊发来的消息——他已经到了。   阮秋越发觉得心慌意乱,甚至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咒一样,呆呆地定在原地。   霍扬的司机上前询问他怎么了,阮秋不想再因为这件事让霍扬为自己挂心,便只得讪讪地再三向对方解释自己没事,便朝着打印店的方向慢慢挪动过去。   但不幸的是,即便阮秋竭力想要避免和许磊的再见,但就像沾着果酱的那面永远先落地那样,阮秋甚至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许磊那张皱着眉头、愕然的面庞,便猝不及防地闯进阮秋的眼中。   “是你?”   许磊问道,那张冷漠的脸上,是对阮秋毫不作伪的厌恶。   阮秋心知已无退路,刚想说些什么,话却像棉花一样在喉咙里堵塞住了。   他突然想起来霍扬接的那个电话,又突然想起许磊发过来的报名表。   阮秋只觉得背脊处一片冰凉。 第36章   “你挡到我的路了。”   许磊看了一眼呆滞的阮秋,满脸冷漠地开口。   即便阮秋并没有挡在许磊面前,即便这条路很宽,许磊依然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恶意。   他似乎并不关心阮秋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也不关心任何的其他,只是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简短的讯息催促。   阮秋的手机提示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他浑身僵硬地看了一眼大步远去的许磊,才低头去看手机上弹出来的消息。   “遇到傻逼了。”   “老板,我在外面等。”   阮秋看着上面的消息手都在发抖。他强作镇定,但却怎么都镇定不下来。   他想跑,他想立刻就离开这里,但他最后又生生地克制住了这种本能。   他已经当过太多次逃兵了。   这一次,他不想再逃了。   阮秋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一般冲进了店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机器里已经打印出来的一堆文件,匆忙中拽了个塑料袋套上,然后一鼓作气冲到了打印店外、许磊的面前。   “?”   许磊皱着眉头看着阮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就听见阮秋微微带着颤抖的声音:“你、你的东西。”   许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盯着阮秋看了一会,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阮秋继续说道:“我,我,这家店,是我开的。”   明明是简单的一句话,阮秋说得却断断续续。   他不敢抬起头看许磊的眼睛,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继续说道:“虽然、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但是……”   他说道,“对不起。”   气氛一下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里。   许磊并没有接过阮秋手里的东西,也并没有回答他。他垂着眼睛盯着阮秋的手,片刻似乎是嗤笑了一声。   “你留着去和霍扬说吧。”   许磊面无表情道,“你又没有对不起我什么。”   说着他从阮秋手里一把拽过塑料袋,动作用力得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鲁。   旁边小吃街许多驻足排队的人诧异地向这边看过来,阮秋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几秒过后,才后知后觉地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后店里。   阮秋整个人的灵魂都好像被抽出了。   他站在自己的店里,本应该去清理机器的油墨,他拿着抹布停留半天,然后像一只忘了上油的机械木偶,呆滞地擦着固定的位置。   什么……   自己曾经对不起过霍扬、什么?   记忆犹如潮水卷席而来。   霍扬几次质问的那个夜晚,许磊对自己突然而又莫名的敌意……还有,那个盘桓在心中已久的问题。   霍扬为什么没有去省队?   他、他不是已经选上了吗?那个教练还很看好他,执意要带着他的资料走……   阮秋发着呆,直到有人从打印的机器上打印完,走到自己旁边贴着付款码的墙上扫码支付。   阮秋只是低下头随便瞥了一眼,在看见那份文件上醒目的加黑加粗字体时,几乎整个人都是一抖。   阮秋走过去,哆嗦着碰了一下他:“同学……能问一下吗,这、这是什么?”   “啊?”   学生正低着头输着支付密码,感受到有人靠近第一时间先盖住了自己的手机。   他看着阮秋先愣了一会,然后很快就认出了他是这里的老板,便松了一口气说道,“哦,你说这个啊,这个是……”   对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阮秋听不懂的话,但他最后只听到了最后的结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参加三年后的冬奥呢。”   “啊?冬、冬奥?”   阮秋反应不过来,几乎是呆呆地重复着他能听懂的字眼,“这么、厉害吗?”   “害,听着厉害罢了。这都是小几率事件,每年能从高校里选出来的大概比中彩票的几率还小吧。”   那个同学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表,“反正能去见识一下就挺好……”   阮秋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对方离开他还依然一动不动。   直到半天过去,他才动作迟缓地转过身,然后想起什么一样,低头迅速打开了自己和许磊的聊天窗口,找到许磊的报名表。   就、就只看一眼?   阮秋一边说服着自己,一边点开了文档。   他做贼心虚似的缩在自己舒适的躺椅里,然后将文档仔仔细细地读了个遍。果不其然,他在其中找到了各项选拔具体时间和地点,但更让阮秋惊诧的是,初选居然就在下个星期。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霍扬没有告诉自己了。   因为在初选之前,正是杨骁高考的日子。而霍扬却已经答应自己,要在那天陪自己一起去考场接杨骁。   阮秋只觉得心里堵堵的,鼻子也酸酸的。   他有点高兴,也有点难过。握着手机的手很想立刻就给霍扬打一个电话,但是片刻理智回笼,阮秋知道自己不能再去打扰他。   阮秋感到非常非常的懊恼。   他甚至为不久前的自己感到愧疚,但是又有点生气。他气霍扬的自作主张,总是愿意把事情自己承担下来,而不告诉自己——如果阮秋知道霍扬要参加这样重要的比赛,他是怎么也不会同意霍扬陪自己一起去的。   他又甜蜜又纠结,脸涨得红扑扑的,心里美滋滋的,僵硬的手脚很快又变得暖和起来。   他伸了个懒腰,然后去给自己烧上热水,去抽屉里拿出几种茶叶来用汤匙配着作花茶喝。   但正当他去抽屉里拿蜜罐准备加点蜂蜜的时候,阮秋又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万一霍扬真的只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呢?   他只是迟疑了一会,但很快就把蜂蜜倒进杯子里。   也许有其他原因。   阮秋想,就像自己不想告诉霍扬的那些事一样,霍扬不愿意告诉自己,一定是有他的原因。   他把沾了蜂蜜的勺子在杯子里搅了搅,看着那些如同丝线一样的蜂蜜混入热热的花茶里,心思犹如细线,也随着逐渐飘远了。   阮秋突然想到,其实霍扬没必要事事都告知自己。   他被这个想法突然吓到,本来搭在杯子边缘上的手指猝然下滑,碰到滚烫的杯壁时候,又猝不及防地被烫了一下。   阮秋下意识地去捏自己的耳垂,有些茫然地想,他和霍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是朋友吗?好像是吧。   可是霍扬为什么会告诉许磊,而不告诉自己呢?   难道朋友也有优先级吗。   阮秋突然很失落地发现,也许朋友真的是有优先级的。   霍扬和许磊都在A大,平时也都在一起训练,如果有这样的事情,霍扬肯定会第一个告诉他。   而自己和霍扬,在生活上却已经没有太大的交集。他们像是两条平行线,阮秋用尽全力地想要向霍扬靠拢,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残酷的现实打倒在地。   要多优秀才能和霍扬般配?   霍扬是阮秋眼中的太阳,那样的遥远,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阮秋低着头啜饮着杯中的花茶,心情逐渐慢慢地变得平和下来。   这个事实他已经学着接受了很久,可阮秋却依然知道,自己私心里的那片阴暗之地,总想着霍扬的光芒能够只照在自己身上。   ……   “叮咚”一声,手机里消息的提示音将阮秋从无尽的幻想世界里拉了出来,他慌张地点开一看,发现连着轰炸过来的几条都是那个霍扬给自己推荐的律师。   杨律:“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把这些都看一下,这是我找到的近几年自诉转公诉的成功案例。”   阮秋想了想,仔细观察了一下杨薇律师平时的聊天风格,先是回了一个emoji的ok,又谨慎地打开自己的表情包,想从里面找到一个稍微可爱一点但是又不失正式的,想以此来拙劣地表达自己的友善。   但他实在太入神了,以至于有人走到自己的面前,阮秋都没能发现。   “你和谁聊天呢?”   许久不见的段樾一把抽出阮秋手中的手机,盯着上面备注的两个字,一字一顿地读道,“杨薇?”   阮秋猝不及防,看见段樾夺走自己的手机,不由得着急地伸手去够:“你、你还给我。”   “你谈恋爱了?”段樾扫了一眼对面的头像,又把手机还给阮秋,脸上带着如常的温和笑容,却有些不易察觉的阴森冷意,“进展到哪一步了?”   “不是、谈恋爱。”   阮秋结巴着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只能慢慢地从最开始说起来,“是、是霍扬帮我、找到的……”   “霍扬?”   段樾听到阮秋说出霍扬的名字后,蓦地停住了。他直接打断了阮秋的话,皱着眉头看向阮秋,“他又来找你了?”   阮秋从没见过如此疾言厉色的段樾,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印象中的段樾向来都温和谦逊,鲜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阮秋看着段樾的神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说下去。他咬了咬唇,最后还是沉默住了。   “你知道霍扬到底是什么人吗,你就敢这样和他接触?”   段樾咬着牙说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杀人犯,曾经差点坐过牢?” 第37章   阮秋似乎是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段樾。   段樾看了他一眼,表情缓和了些许,又看着阮秋慢慢地开口:“我找人详细调查了霍扬,发现他曾被送进当地的十六中过。”   他看着阮秋的神情逐渐变得僵硬,又像是怕阮秋不知道那是什么一样,慢慢地解释道,“也许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一所工读学校。”   “那你知道工读学校是什么吗?”   段樾继续说道,“说好听一点,工读学校收容的是不良少年,说难听一点,收容的那些都是没到年龄的少年犯。”   “别、别说了……”   “阮秋,你知不知道他都做过什么事?”   段樾咬了咬牙,执意要说下去,“霍扬是被他父亲送进去,听说是他——”   “不要再说了!”   阮秋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瘦弱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而抖动着,他迎上段樾的目光,很慢很慢地说,“我都知道。你、你不要再说了。”   “可是……”   “请你不要再说了。”   阮秋打断段樾的话,“如果、你还想要我们依然是朋友的话。”   段樾愣愣地看着阮秋,像是难以置信这样冷硬的话会从阮秋嘴里说出来一般。   阮秋依然抬着头直视着自己,那双向来温柔甚至怯懦的漂亮眼睛里,此刻只有刺痛段樾的坚定。   段樾虽然早就意识到霍扬和阮秋之间有着深厚的渊源,但他从没想过,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牢不可破。   气氛在一瞬变得凝滞。   段樾沉默地看着阮秋,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又生生地忍了下来,只是问道:“你喜欢霍扬吗?”   段樾没想过阮秋会真的回答,但是阮秋却抬着头看着自己,很认真地开口:“是的。我喜欢他。”   对此早有猜测的段樾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但是在听到阮秋亲口承认的一瞬间,还是没忍住攥紧了自己的手。   阴暗的嫉妒和控制欲几乎在片刻间席卷了段樾全身,段樾几乎是几度濒临失控,最后又生生地把自己从边缘处拽了回来。   “我知道了。”   段樾重新戴上那副温和的皮囊,“这件事,我以后不会再提。”   他低下头,将自己眼中的阴狠慢慢藏下去。   *   杨骁高考的最后几天,阮秋本想关店回去照顾他,思虑再三后还是听了旁边卖夹饼的夫妇,最后还是正常营业了。   “我们家可是送走两个大学生了。”   张婶一边熟练地在锅上刷油热上鸡柳,一边利索地将生菜豆皮塞进饼里,和阮秋说着话,“你知道的,我们家老大是最有出息的,当时根本没用我们俩操过心,老二皮了一点,但是也省心……高考重要是挺重要的,但我们还是能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够开心。”   阮秋没有说话。他其实也认同夹饼夫妻俩说的话,但是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忧虑。   他知道如果杨力还活着,对于杨骁也是会抱着这样的希望和期待的。   只是他们谁也没能想到,杨力会先他们一步……   “他今年都成年了,要放过去,成年了就该撒手不管的。”   旁边的男人打着下手,也跟着安慰阮秋,“这种事,可不能紧张,你越把这当回事,小孩越焦虑……”   阮秋一时语塞,更说不出话来。   他倒是替杨骁着急上火的,但是杨骁本人却是完全不把这当回事的。   “我看你店里也缺人,就算真考不上,来你店里帮忙也行啊。”   张婶安慰阮秋道,“害,人这一生又不是只有高考这一条出路。”   他们这正说着,路边就有人按了一声电车的喇叭。   阮秋抬头看过去,看见杨骁吊儿郎当地穿着校服,斜斜地挎着一个包,手里捏着几张卷子,正靠着电动车,一身痞气地朝阮秋这里看过来。   夹饼夫妇皱着眉头看着杨骁,张婶更是下意识地拽了阮秋一把,杨骁看见了嘴撇了撇,上来就很亲热地走上前,一把拉过阮秋,亲亲热热地说:“秋哥。”   “……”   阮秋叹了口气,在摊前又要了一个夹饼给杨骁。   杨骁嫌弃地看了一眼,但还是拿过来吃了。他大摇大摆地走进阮秋的店里,先是评头论足了一番,然后又坐到阮秋的位置上,晃了晃鼠标,看见上面设了密码,不耐烦地回过头:“密码多少?”   阮秋没说话,快步走上前输了几下。   杨骁一脸狐疑:“这是谁的生日?”   阮秋的脸一红,杨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会是那个霍扬那个傻逼的吧?”   阮秋不说话。   他终于也皱起眉头来看着杨骁,刚想说些什么,杨骁就抢在他前面:“学校放假了,我来你这里打印准考证。”   其实准考证学校里早就统一打印好了,今天离校的时候还特意发给了大家。但阮秋没有参加过高考自然不知道,而杨骁也并不打算告诉阮秋。   “哦、哦好。”   阮秋对杨骁的话没有怀疑,他局促地站在一边,又说道,“你、你考完那天、我去接你。”   杨骁操作着电脑的手顿了顿,哼笑了一声。   他动作很快,打印完准考证也是二话不说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走出店里,像是真的来这里只是为了这张已经有了的准考证一样。   阮秋担忧地看着他,想再嘱咐几句:闹钟定好了吗?高考那天需要自己去叫他吗?考试那天想吃些什么……   但杨骁像是看破了阮秋要说什么一样,抢在他前面说道:“好了好了,我都知道。”   他又说道,“我高考那天,你一定要来。”   阮秋愣了一下。   这是他师傅杨力的遗愿,无论如何,阮秋也要亲自送他进入考场。   阮秋郑重地点了点头。   *   高考这天阮秋醒得比平时还要早。   阮秋知道杨骁家里不隔音,也不想去太早吵醒他,便在家里做了满分早餐——两个煎蛋一个油条。这些肯定是不够杨骁吃的,但是彩头是一定要讨的。   阮秋用昨天晚上就泡好的豆子给他打了豆浆,又热油起锅烙了饼,卡着点去了杨骁家里。   令阮秋意外的是,杨骁早就起来了,手里正拿着个古诗词的本子在背着。   阮秋心里欣慰,他看了看时钟上走的点,招呼着杨骁过来吃饭,帮他收拾好要穿的衣服,又询问杨骁证件是不是都带齐全了。   杨骁满口答应着,但等两人真到了考场,阮秋催促着他准备进去的时候,他从口袋里一淘,整个人神情都凝重了下来。   “我,我身份证好像找不到了。”   杨骁的脸色惨白,他将自己身上下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遍,最后只找出一张水卡来,哭丧着脸说,“我给拿成水卡了。”   阮秋呆呆地看着杨骁手里的那张家园饮用水水卡,整个人都不知所措起来。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打开手机看了一眼,还有四十多分钟,他们来得早,应该来得及。   “你身份证、放哪里了?”   阮秋说道,“我回去拿。”   “我好像放门厅里了,系鞋带的时候就拿成水卡了。”   杨骁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看着阮秋,又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大不了就不考了,反正我语文也不好。”   阮秋抿着唇没说话。   他拿起钥匙快步走向自己的电动车,咬着牙说道:“等我。”   杨骁居住的小区虽然破旧偏僻,但是离考场并不算远。   阮秋一路上急火烧心,生怕在杨骁家里的门厅上找不到,便尽可能在路上缩短时间。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杨骁没有记错。阮秋走进那张身份证,阮秋确确实实是在门厅上找到了。   时间也还充裕,阮秋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足够自己折返回去,赶在考试前把身份证交给杨骁。   阮秋松了一口气,他急急忙忙地骑上电动车,按着原路线返回时,意外却在这时候发生了。   这是一条晚上阮秋都不敢独自走的荒僻小路,但同时也是去向杨骁考场最快的一条路。   他照常骑着车急匆匆地想要返回,但直到下一秒连车带人倒在地上的时候,阮秋的第一反应都是下意识去摸自己口袋里杨骁的身份证。   还好,还在。   阮秋被重重的电动车压倒在地上,扶着车想站起来时,他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的长裤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他卷起裤腿一看,车上某些尖锐的东西扎进了腿里,疼痛后知后觉地蔓延上来,以至于他没办法站起来。   阮秋尝试了一次又一次,可是他平时力气就小,更何况是现在受了伤的情况下?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这里是一条近乎荒僻,几乎没多少人会走这里。但就在阮秋几乎绝望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   “……喂?”   “阮秋,你在哪?”   熟悉且急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让失血过多甚至意识有些模糊的阮秋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阮秋紧紧地握着手机,声音微微颤抖着,带着不敢置信:“是、是你?”   霍扬?   怎么可能……他现在不应该正在学校里训练吗,而且马上就要比赛了,他怎么可能突然过来。   “你现在在哪?”   听筒里的声音和现实里的声音突然交叠,阮秋瞬间就意识到,霍扬正在这附近!   他立刻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朝着声源处大声呼喊道,“霍扬!我在这里!”   阮秋整个人都打着寒战,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泪水模糊了眼前,然后他感受到沉重的车子从自己身上被推开,接着就看到一只手伸向了自己的眼前。   “我去考场找你,但杨骁说你回来拿身份证了。”   霍扬轻轻地将阮秋抱起来,把他扶在一旁的路沿石上,让他稍作休息,“所以我就来这边找你了。”   阮秋眼里含着泪,他把一直攥在自己手里的身份证拿出来,语气有些绝望地说:“可是、可是,我耽误了太久——”   “这不是你的错。”   霍扬从阮秋手里抽出那张薄薄的卡片,给了阮秋一个心安的眼神,“交给我。”   阮秋抬头看向他。   “放心,有我在。”   霍扬说道,“一切都来得及。” 第38章   阮秋在原地等着霍扬。   他攥着自己的手机发呆,看着上面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走过去。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身份证送到杨骁手里了吗?杨骁能成功进入考场吗?会打扰他今天上午考试的思路吗?   但正当阮秋发呆时,眼前却突然投下一片阴影——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阮秋,你觉得你这样卖惨有意思吗?”   许磊不知是从哪里出现的,此时正神情冷冷地站在他面前,神情犹如冰霜,“你知不知道他马上就要参加比赛了?!这几天正是训练的关键时期,你居然还故意这样。你是不是根本见不得他一点好?”   阮秋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质问砸得一脸懵。   他呆呆地抬起头,只看见许磊脸上毫不作伪的厌恶表情。   “你的无耻程度真的远超我的想象。”   许磊说道,“你觉得玩弄别人感情有意思吗?看着霍扬为你跑前跑后,你是不是感觉很得意?”   “不、不是……”   “不是什么?”许磊盯着阮秋的眼睛,嘲弄道,“你是不是觉得霍扬还对你旧情难忘,所以搁这使劲儿地折腾他?他只是人好,不要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   阮秋的脸上有些难堪。许磊的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每一句都要分辨,可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从哪句开始。   他在对方的冰冷神情里,只能讷讷地说道:“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故意想要打扰他训练的。”   许磊冷笑了一声。   他没有再说话,目光在阮秋腿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停留了一瞬,似乎是皱了下眉头。他摘下背包,然后直接扔在了阮秋的脚边。   阮秋困惑地看向他。   “里面有药。”   许磊不耐烦地说道,“我可不像霍扬那个傻子,看见别人流一点眼泪就心疼得要死要活。你有手有脚的,自己上药。”   阮秋打开背包一看,里面伤药果然一应俱全,有些药是英文的,他看不懂什么意思,有些吃力地辨别,许磊全程皱着眉头,像是很嫌弃一样给阮秋找出几样药,好像阮秋身上有什么病毒一样,然后站得远远的。   阮秋低着头自己处理着伤口。   伤口确实很痛,可这一刻许磊看向自己的目光却让他更感到痛苦。   阮秋实在想不通,从前那个开朗的少年去了哪里,三年的时间又为什么能让许磊对自己产生这样大的恶意。   他默默地将药用完之后重新放进许磊的背包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背包向许磊的方向推去。   阮秋看了一眼冷冰冰似乎是在生闷气的许磊,鼓起勇气说道:“谢谢……”   “用不着。”   许磊立刻打断道,“阮秋,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你已经耽误过霍扬一次,这一次,能不能请你不要再耽误他了?”   他忍了又忍,最终说道,“这是一次对霍扬很重要的机会,你能不能不要再搞你那些小心思了?我不管是你没有良心,还是说你背后有人指使你——”   “许磊。”   霍扬出现在视野尽头,蹙着眉头看向许磊,声音里似乎有着竭力压抑的怒意,“你在做什么?”   许磊立刻不吭声了。   他看上去依然有些忿忿的,但却把唇抿得死死的,不发一言地低着头。   在一片沉默里,许磊将背包草草地往身上一背:“我先走了。教练那边,你自己想办法交代。”   他转身离去,留下霍扬和阮秋两个人。   霍扬皱眉看了许磊一眼,没有说话,又转过身来向阮秋伸手,似乎是想将他扶起来,言简意赅地说道:“身份证已经给杨骁了。我看着他进的考场,正好赶上。”   阮秋看着霍扬向自己伸来的手掌,脸微微有些发热,但还是握了上去,借力站了起来。   他僵硬的身体在短暂的接触下像是寒冰解冻,慢慢地复苏过来一般,心跳也开始变得急促。   阮秋看向霍扬,轻声道:“谢、谢谢你。”   “没关系。”   霍扬看了眼阮秋的腿,说道,“伤口需要我帮你处理吗?”   阮秋顺着霍扬的视线低头看去,又想起刚才许磊说过的那些话,慢慢地摇了摇头:“我、我都处理过了。”   他看着霍扬,“你不去、训练吗?”   霍扬怔了一下,但是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学校最近没什么事,训练的事不急。”   “可是、可是那是很重要的选拔比赛。”   阮秋有些急了,“你今天不应该过来的。”   霍扬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是许磊和你说的?”   “不是、许磊……”   阮秋情急之下都有些手足无措,“我自己在店里、看到的。我看到别人来打印表。”   他又补充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对不起、我不该指责你。”   “……”   霍扬逆着光,脸上的表情阮秋有些看不太清。   他只发觉对方似乎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片刻后才说道:“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   阮秋只觉得霍扬的语气似乎是沉甸甸的,好像……是生气了?但阮秋又实在拿不准,这种感觉让他莫名地感到不安。   他慌乱失措又手忙脚乱地想为自己刚才不动脑子就直接说出的话找补:“没、没关系,不告诉我的话、其实也没关系的,这是你的事情……”   “我今天过来,是担心杨骁欺负你。”   霍扬的神情一如往常,语气变得很慢也很平静,“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所以我要来找你。”   阮秋呆呆地看着他:“哦……”   “我没有告诉你我要比赛的事情,是因为担心会有人通过这件事利用你来控制我。”   霍扬说道,“我很抱歉,但是这场比赛对于我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不能允许有任何我控制之外的失误。”   “谁也不能。”   阮秋看着眼前冷静而又镇定的霍扬,刚暖起来的心,瞬间被一盆冷水浇到熄了火。   他心里有些难过,因为某些他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被证实了,但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因为他看到霍扬似乎正把他的心剖给自己看。   是很古怪的感觉,但是阮秋却不由得抬着头,依然看着眼前的人。   从前的时候阮秋就知道,霍扬认定什么事情,便是一定要做到的,而且是一定能做到的。   从被人人喊打一直到被校队选用,又一直走到在那么些人里被省队教练选中,阮秋知道霍扬身上有闪闪发光的天赋,但也有极为锐利、犹如钢铁一般坚硬、想要前进的心。   但很快阮秋从霍扬的话里又意识到什么,又有些慌乱地解释:“我、我不是故意摔伤的……”   “我知道不是。因为我说过了,今天是我自己想来看你。”   霍扬回答完阮秋,又神态自若地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对于比赛这件事,我也没有百分百必胜的把握,我还害怕看到你失望的表情。”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而且如果让你知道我在训练的话,今天,你一定不会让我到这里来。”   阮秋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人,情绪像是坐过山车一样在短时间里七上八下了几个来回,他大脑宕机了片刻,又突然意识到什么:“那那你快回去训练!我、我没有那么重要的、你,你可以不用这么把我放在心上……”   “可是是我自己选择的来找你。”   霍扬很镇定地说道,“无论我曾付出过怎样的代价,无论让我时间溯回去重新选择,我都会选你。”   “比赛是我的目标,你也是。”   他说道,“而你们的不同点在于,你是我的优先级。” 第39章   阮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只觉得手足无措。   他是第一次听到霍扬说出这样直白的话,以至于脸烧腾着热起来,心口处响如鼓声的心跳,他都是后知后觉地觉察到。   阮秋想说些什么,但是在这一刻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看着霍扬。   “我先送你回去吧。”   霍扬及时地打破了两人的沉默,像是已经忘记、或者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说过什么非常不得了的话一样。   阮秋小小地“啊”了一声,然后就着霍扬的手,慢慢地向前走去。   在离开这条寂静的小路之前,阮秋无数次想要开口,想要去接住霍扬那句让自己心跳加速的话,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争气的自己,在一整条路上将机会都给错了过去。   最后他十分懊恼地说道:“明、明天……”   “明天考试结束,我会过来的。”   霍扬自然而然借着搀扶阮秋的机会,牵着他的手,慢慢地向前走着。他没有转头,但却像是猜到了阮秋要说什么一样,接着说道,“我会补上训练的,你不用担心。”   话一下被霍扬全说完了。   阮秋更觉得懊恼,他被霍扬牵着向前走,胡思乱想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最后绞尽脑汁说了一句:“我、我和杨骁的关系,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   霍扬的语调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嗯,我不介意,都过去了。”   这一句话不上不下地堵住了阮秋的嘴。   阮秋心里更坏的一个猜测被证实:之前自己和霍扬说的那些解释,霍扬果然没有相信。   霍扬见阮秋不应声,又说了一句:“我知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阮秋:“……”   他心里从来没有这样郁闷过:霍扬说他知道?可是霍扬什么也不知道!   自己那天的解释,霍扬是一个字都没有信。但即便是没有信,霍扬却依然陪自己演着一出也许在霍扬眼里十分拙劣的戏。   “真不是这样的……”   阮秋心里拧成一个疙瘩,急着想要辩解,霍扬的手机铃声又在这时候恰到好处地响起。   “喂,刘教。”   霍扬的声音很沉稳,“好,我马上过去。”   他转头看向阮秋,神情很抱歉,“我得先走了。”   阮秋知道霍扬的比赛迫在眉睫,又想起许磊临走前说的话,猜到霍扬没有请假就出来了,便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手:“你、你去吧。是我耽误你的时间了……明天你不过来,也、也没有关系的。”   “别说傻话。”   霍扬看着阮秋的伤口,似乎有些不放心地再三叮嘱,“伤口不要碰水,这两天不要碰辛辣。”   阮秋红着脸点了点头。   因为有了霍扬的帮助,杨骁及时拿到了自己的身份证,第一天的考试一点没耽误。   杨骁下午出考场的时候神情还特别警惕,他在阮秋身边四处张望,直到确定那个讨厌的人没有来,他才放松下身子,从阮秋手里接过矿泉水瓶,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结巴,你说好的请我吃大餐。”   杨骁挑了挑眉头,“明天我考完,你可别忘了。”   阮秋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没忘。”   杨骁哼笑了一声。他向前走着,过了一会又状若无意地问道:“那个自大狂呢?”   阮秋愣了一下,硬是没反应过来杨骁说的是谁。   “就,就那个傻逼霍扬啊。”   杨骁很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妈的,看见他就烦。”   阮秋蹙着眉头想纠正什么,但杨骁早就拎着包躲进了书房,然后转手锁上了房门。   他叹了口气,本打算想先和杨骁透个气,明天晚上霍扬也会来,现在见此情景,就只能无可奈何地给杨骁做了晚饭,便离开了。   高考最后一场结束的时候人是最多的。   家长们几乎都来全了,到处都是人挤着人,成山成海的。许多躲在树荫下,许多两三成群聊着天,还有许多推着车子卖矿泉水雪糕凉饮的。   阮秋躲到一棵树下面去了,握着手机看着上面霍扬给自己发的消息,脸红扑扑的。   他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出几行字,想了又想,删了又删,旁边卖花的小姐姐看见阮秋这模样,都不由得在一旁笑他:“你这和你对象聊天呢?”   阮秋惊了一下,差点没平地摔倒。   他赶紧把手机藏起来,然后慌慌张张地否认:“不、不是。”   小姐姐听了之后立刻凑过来,丝毫不加掩饰地进行赞美:“你皮肤好白啊。”   这前后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话题。   阮秋呆呆地看着突然跑到自己面前的小姐姐,整个人都更慌乱了。他手足无措,结果对方却伸来一个手机:“那加个好友吧小帅哥,这里的花我免费送你一支。”   阮秋攥着手机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   他讪讪地开口:“对、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小姐姐一下就瞪大了眼睛,然后低头从一堆包装精致的向日葵里拿出单支包好的玫瑰:“诶,原来是是打算今天表白吗?那你看看这个呢,这个很适合哦。”   阮秋被猝不及防伸到自己面前的玫瑰花给吓了一跳,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却在背后响起来了:“阮秋?”   霍扬蹙着眉头出现在阮秋身后的不远处,他穿着略为悠闲,上身简单的白T恤,下面挺拔的牛仔裤裹着两条长腿,正一步步朝着阮秋所在的位置走来。   阮秋清晰地听到旁边几个女生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又是几个人窃窃私语起来,话题似乎都是围绕着霍扬的。   “霍、霍扬。”阮秋看着自己面前,几乎宛若天神一般的人,磕磕绊绊地开口,“我、我在这里想买花。”   霍扬神情本不置可否,但是在看到那个小姐姐递到阮秋面前的玫瑰花时,不知道是联想到了什么,眉头却蹙得更紧了。   他的手指在一列花上慢慢略过,最后拣起一束包扎得不错的向日葵,然后拿给阮秋,沉声道:“如果你是想给杨骁的话,可以送这个。”   他神情平静地把那支玫瑰放下去,若无其事地说道,“别送那些乱七八糟的。”   摊位上的两个小姐姐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眼里满满的都是八卦的。   阮秋从霍扬手里接过来那束向日葵,上前想要扫摊位上的收款码时,摊位上的一个小姐姐却突然笑眯眯地开口:“情侣一起买花的话,是可以半价的哦。”   阮秋吃惊地小小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地转过头,眼神懵懂地看向霍扬,霍扬却没有看他,只是从善如流地牵住自己的手,向两个女孩展示和阮秋交握着的手,微微一笑:“那就半价吧。”   阮秋的脸彻底烧红了。他躲也似地避开霍扬的视线,低头拿出手机扫了一下摊位上打印出来的收款码。   他慌乱地整张脸都是红的,耳朵几乎是烫得要熟掉了,在摊位前两个小姐姐善意的起哄声中,阮秋慌不择路地先朝她们没头没脑地鞠了一躬,然后居然拽着霍扬的手,朝着相反的方向转身就跑了。   “喂。”霍扬笑着提醒他,“你跑什么?走反了。”   阮秋看到他手里那束向日葵,心脏就忍不住跟着一起跳。   是逗自己玩的吧?   阮秋想,什么……什么情侣的,是开玩笑的吧?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耳边霍扬的声音却突然传来:“有出来的了。”   阮秋抬起头,看见果然已经有人一脸兴奋地从校门里冲出来,许多人上前将他围住,像是那人的父母,也有许多好事的其他人。   阮秋感受着人群几乎是在刹那间就焦躁起来了,不少人开始拿着条幅或者鲜花围过去,许多父母的脸上焦急和期盼的神情,看得阮秋心中都有些动容。   如果自己的母亲还在的话,她一定也会像现在的自己一样,拿着鲜花等着自己吧?   阮秋的情绪黯然了片刻,很快便又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像是泥鳅一样,从大片大片挤上来的人群里灵活地钻出来,跳着摸高一样向阮秋挥手。   “秋哥——”   杨骁兴奋的声音在看清阮秋旁边站着的人的时候戛然而止,他皱着眉头看着霍扬,脸瞬间垮了下来,“我考试,他来干什么?”   阮秋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还牵着霍扬的手,像是烫了一下地挣了出来。   霍扬的神情也跟着阮秋的动作变了一下,但是却是毫无畏惧地抬头对上杨骁的目光。   阮秋把自己手里的向日葵递到杨骁手里,磕绊了一下,然后把在脑海里早就想好的词说了出来,在最后真挚地说道:“祝、祝你一举夺魁!”   杨骁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花束,唇角慢慢地上扬起来。   他好心情地收拾起来,自然而然地走上前一把揽过阮秋的肩膀:“走吧,咱们去哪里吃?”   霍扬看着那只大大咧咧搭在阮秋肩头上的手,神情暗了暗,但是没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提起来:“还要再买一束花吗?情侣打折,我们还可以再买一些。”   阮秋不知所措地抬起头,还没明白霍扬是什么意思,杨骁却已经不满地抬起头来:“什么?”   说话间三个人已经来到那个摆着鲜花的摊子前。   杨骁神情古怪地看着摊位上醒目的标语和一堆买着玫瑰花的小情侣,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阴沉下来,半晌后才讥讽着嘲回去:“既然情侣打折,怎么不买玫瑰花?”   霍扬微微一笑:“因为今天是你考试,这是我和阮秋一起买给你的。”   杨骁:“……”   杨骁的牙都快咬碎了,偏偏他又说不出什么。一旁的阮秋还困惑地看着他,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比较烦某些人而已。”   杨骁说道,“贴脸硬凑,看着就倒胃口。”   阮秋一下皱起眉头来:“杨骁,你说什么呢?”   他看着杨骁的神情有些严厉,“如、如果不是霍扬帮你,你第一场考试就、错过去了。”   杨骁刚想讥讽两句,却不想在一边冷眼看着的霍扬也走上前来:“阮秋,你多心了,他不是在说我。”   杨骁没想到霍扬现在还能变得这样假惺惺的让人恶心,便干脆不想掩饰,直接承认道:“我说的就是你。”   霍扬微笑:“是吗。我还以为贴脸硬凑的,另有其人呢。” 第40章   “……”   眼看着两个人之间的火药味浓重得几乎是一触即发,阮秋一个头有两个大。   阮秋只得说:“先不要吵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他提出建议,“A大那边、刚开了一家川菜馆,你们、觉得怎么样?”   霍扬愣了一下。他蹙起眉头看向阮秋,犹豫了一下,想说些什么。   他知道阮秋去过那里,也知道那天段樾约阮秋出来玩,段樾的那些计划究竟是怎么泡的汤——毕竟没人比霍扬自己更清楚,因为他确实有那些店的股份。   他其实会觉得有些尴尬,因为他猜到阮秋大概是能知道那些店出自自己的手笔。他当时做的时候没想过太多,但是当真的把自己心意赤裸相见时,从没畏惧过什么的霍扬却又突然觉得没了勇气。   霍扬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但杨骁却误会了他脸上挣扎的表情,非常干脆利落地点了头:“那就去呗,听你的。”   阮秋惊愕于杨骁这次的顺从,犹豫着看向霍扬时,才突然想起来对方是不能吃辣的。   “算了。”阮秋说道,“我们、去别的地方再看看……”   “我就想吃这一家。”   杨骁反倒固执起来了,“不是说好今天都听我的吗?”   阮秋看向霍扬,霍扬却很平静地说道:“川菜馆里也有不辣的菜。”   阮秋犹豫了一会,但最终还是点了头,在他转过头去的一瞬间,杨骁偏过头,挑衅地看向霍扬。   但霍扬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冷漠地转过了头去。   *   阮秋一行人到店的时候其实算早的,但是店里一眼望过去,要么是早就坐上了人,要么就是早早地放上了用餐已经占座的牌子。   “那这样的话,先点菜吧。”   杨骁完全忽略了一旁的霍扬,直接从服务员的手里接过了菜单,拽着阮秋一起看,故意地点了几个名字里一看就很辣的,“做辣点啊,不辣的不吃。”   “杨骁……”   阮秋出声想要阻拦,一旁的霍扬却摇了摇头,神情平静地看着杨骁向自己示威,“你让他点。”   “那就再点一个这个。”   杨骁看着霍扬镇定的模样,一时间气得牙都痒痒,随便又在菜单上指了一个。   他得意洋洋着自己在这一场对弈中占了上风,自然也就没注意到,自己在点那个菜的时候阮秋脸上的神情。   “好的,一份红油抄手。”   旁边的服务员正把菜名往单子上记,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杨骁点的菜名,杨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抬起头看向服务员:“等等,红油抄手?啥是抄手?”   旁边的服务员用略带奇异的目光看了杨骁一眼,正想要解释,一直沉默着的霍扬却突然说话了:“红油抄手吗?点上吧。”   他旁若无人地看向阮秋,“是你爱吃的。”   服务员扭头看了杨骁一眼,又看了霍扬一眼,似乎心里权衡了些什么,低头便在单子上记上了菜名。   杨骁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他压抑着情绪转过头,霍扬却只是气定神闲地在阮秋身旁,冷眼看着自己,但目光里是只有杨骁才明白的挑衅——你知道阮秋的喜好吗?你连什么是抄手都不知道。   杨骁几乎气得浑身发抖,但是在阮秋面前他又不能表现出来,脸几乎都快憋红了。   霍扬则是非常冷淡地回望过去,眼里满是嘲弄。   而一进饭店就低着头的阮秋此时却是愣愣的。   他似乎正出神想着什么,因而也没能注意到霍扬和杨骁两人之间的交锋。   “那个……我、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阮秋在一片死寂里突然出声,杨骁这边还和霍扬死死地瞪着眼,被阮秋起身的动作吓了一跳。   杨骁刚想说话,旁边的霍扬却在他前面说道:“好。”   杨骁看着自然而然接话的霍扬几乎气得要昏厥,但他也没有当着阮秋的面轻举妄动。   他阴沉着个脸站起身,打开包间的门向外看,确定阮秋已经走远后,才神情不善地走到霍扬面前:“你他妈算老几啊,真当自己有几个臭钱儿就了不起了?”   霍扬冷冷地看着他,并没有搭话。   “我告诉你,阮秋是不可能相信你的。”   杨骁说道,“你不会真以为花几个钱,就能我哥的心给买走了吧?”   他色厉内荏着,说出这些话的同时杨骁自己其实都没有什么底气。但是输人不输阵,杨骁有了咬牙还是硬着头皮先放了狠话。   霍扬神情淡然地用热水烫着碗筷——准确来说是只烫了他自己和阮秋的。   他的手十分宽大,骨节分明,甚至因为轻微用力还凸起着青筋。霍扬只是简单的动作,但杨骁却依然感受到那双手蛰伏着的是怎样的力量:他隐隐感到敌意和不耐。   但霍扬最终也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那你又是以怎样的身份,在这里和我说这些话?”   杨骁冷冷道:“阮秋是我家里的人。我当然可以让你滚。”   霍扬眉心很轻微地拧了一下。   碗筷他自己洗了一遍,又低着头给阮秋的杯子里倒上了水。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抬起头看向杨骁,很轻描淡写的语气:“阮秋算你哪门子的家人?”   “那是你不懂。”   杨骁冷笑道,“我爹和他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鬼混呢。”   “……”   霍扬的手几乎在一霎那攥紧了。他额上的青筋有暴起的迹象,显然是因为克制着某种情绪。   他闭了闭眼,声音里带着讥讽,“是么?那你岂不是更没有可能了。”   “你——”   杨骁到嘴边的骂声刚要说出来就被开门的一声“吱呀”给打断了。   阮秋正好走进来,此时正看着气氛奇怪的两个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似的:“你们……在做什么?”   “在聊天。”   霍扬自然而然地赶在杨骁前面开口,“他在和我讲一些关于你的旧事。”   “……啊?”   阮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扭过头去看向杨骁,像是有些紧张,“你、你们都聊了什么?”   杨骁是真的被气得胸闷。他话是朝着阮秋说的,但是脸却是朝着霍扬,皮笑肉不笑地:“就随便聊了聊你在我们家里的事。”   阮秋不知道杨骁到底都和霍扬说了什么,但他还是呆呆地顺着杨骁的视线朝着霍扬看去。   霍扬的神情倒是很平静,但是阮秋还是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他抬起头,神情有些仓皇地看向霍扬,但霍扬只是微微点头,说道:“先吃饭吧。”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是毫无芥蒂的样子。 第41章   阮秋心中却莫名的有些惴惴不安。   他蹙着眉头看向杨骁,杨骁却是一脸无辜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像是躲避什么似的地别过头去。   这顿饭吃得很诡异。   杨骁一直和阮秋没话找话,话里话外地都若有若无地聊着从前的事。   “我第一次吃秋哥做的饭,就是这道麻婆豆腐。”   杨骁故意地夹了一筷子豆腐拌在自己米饭里,眼神则挑衅地望向霍扬,示威一样,“我爹回来的晚,晚上很多时候都是秋哥陪着我。”   他又话锋一转,盯着霍扬问道,“你吃过吗?秋哥做的麻婆豆腐,那可真是……”   “吃过。”   霍扬神情冷漠地看着他,用某种像是在看什么挑梁小丑一样的眼神盯着杨骁看,“我三年前就吃过了。”   杨骁:“……”   阮秋虽然这两个人为什么因为一道菜也争起来,但他察觉到包间里的气氛诡异得吓人,下一秒好像就要打起来了一样。   他想了想,下意识地想打圆场:“下、下次,请你们,到我家里吃。”   杨骁立刻道:“好!”   阮秋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心里有些不可思议眼前这个和从前判若两人的杨骁,是从什么时候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但很快他便来不及想了,因为短暂的思考后,霍扬从座位上站起来,十分绅士地提出要送他和杨骁离开。   杨骁是铁定不乐意的,但是他一时间找不出来拒绝的理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阮秋上了霍扬的车。   阮秋从一上车其实心里就有些不安。   他坐在副驾驶上,几次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看霍扬,都只看见他流畅的下颌线和抿得很紧的唇。   送走杨骁后,阮秋发觉霍扬将车停在了路边的树下:这是一个相对隐蔽的位置,小区里基础设施陈旧,没有路灯,只有从居民楼上住户的灯光照在地上。   霍扬的车停在那里,打着双闪。阮秋心中有种隐约的预感,但还是拖着步子向前走去。   他打开门,刚在霍扬副驾的位置上坐下来,就听见“咔”的一声响。   车门上锁了。   阮秋下意识地转过头,有些惊惶失措地看向霍扬。   他不知道霍扬要做什么,但阮秋很快就意识到,这样隐秘而又封闭的场所,似乎是某种非常适合审讯的空间。   他慌了神,只偏过头看着霍扬,抖动的手指去拽安全带,拽了几次都没能合上扣。   阮秋的声音有些轻微的抖,但还是尽量保持着镇定:“霍扬、你怎么了?”   霍扬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并没有搭话。   只是下一刻,那双眼睛慢慢地转过身来,那是一种不容置喙的感觉,像是捕猎者锁定自己的猎物,想要剥皮扒肉一般极具攻略性和占有欲的眼神,像是蛰伏的野兽在慢慢地苏醒。   阮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屏气之间,只是一个不留神,霍扬却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你不想和我解释些什么吗?”   霍扬离得阮秋实在太近了。阮秋下意识地向后缩,但自己刚系上的安全带却像是亲手自缚的猎物,只能僵硬地将自己脆弱的脖颈置放在对方的手下。   阮秋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他看见对方那锋利的喉结和极薄的唇,先想起的却是三年前夜黑风高的芦苇荡,霍扬那双青筋凸起的手不容置喙地抓着自己的手,几乎是极为强硬地覆在他的脖颈上。   那是滚烫的、能让人焚烧殆尽的温度。   三年前的风拂过自己的脸庞,却消不去脸上烧起来的潮红。奇怪的是车里没有风,阮秋的脸颊也不是那样的烫,他却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那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上,腿都发软地小心翼翼去碰触霍扬那危险的脆弱。   距离太近了。   阮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真的太近了,近得好像这里的空气像是来自的稀薄的高原之上,他发着无法控制的抖,像是中了魔咒一样与霍扬的双眼相对。   霍扬很平静地说:“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阮秋只呆呆地看着他,手无意识地蜷紧了。   心脏负荷得要命,大脑也像是生锈的机器,零件发出吱呀的碰撞,每想一次,所有的零件摇摇欲坠,就像是杂技演员在钢丝上表演跳舞。   他呆呆地说:“你、你想听我说什么?”   霍扬说:“关于杨骁杨力一门子乌糟事,你不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阮秋顺着霍扬的逻辑向下走了。   他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认识什么人,霍扬是没有这个权利过问的,但他还是呆呆的,顺着霍扬的话头,嗫嚅着回答道:“我、我之前说过了。”   霍扬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我想听的是实话。”   阮秋说:“我说的、就是实话。”   “……我在派出所里都看到了。”   霍扬说道,“我也都听到了。你不用再骗我。”   阮秋虽然不知道霍扬话里话外的“再”到底代表着什么,但他明白,自己在霍扬这里,似乎是有“前科”的。   但他还是想弄清楚,霍扬这里说的“看到了”和“听到了”,又到底指的是什么。   所以阮秋小心翼翼地问了霍扬。   但霍扬看上去有些生气,他的忍耐似乎是已经濒临到某种极限了。他先是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才慢慢地说道:“杨骁一楼的老太太报了警,在调监控的时候,她亲自指认了你,并强烈要求警方把你抓走。”   “当场抓到的一位……”霍扬顿了顿,斟酌了下用词,似乎是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男性性工作者,他在警方给出的监控画面上,也对你的图像进行了指认。”   霍扬很平静,但那副克制的神情下,似乎是已经隐忍了多时的痛苦:“在一楼老太太的强烈要求下,警方找出了近段时间的监控,发现你和那位男性性工作者确实有过接触,并且你们都是在夜晚时间频繁地出入居民楼……”   阮秋:“……?”   阮秋:“啊?” 第42章   阮秋试图想在霍扬脸上能看出些什么。   这些话听着逻辑严丝合缝,但在阮秋耳朵里,却句句都流淌出他无法辩驳的荒谬。   他终于弄明白为什么霍扬不愿意相信自己:毕竟面对这样看起来“铁证如山”的证据,自己说什么好像都是在撒谎。   但阮秋知道,霍扬既然这样问,就还是想听自己亲口说。   只不过阮秋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   霍扬提起的那件事,那个所谓的“男性性工作者”,阮秋想了半天,才隐约想起个朦胧的影子来。   他终于有了点印象:那天晚上自己去给杨骁送套卷,在上楼梯的时候,确实有遇到过从楼上下来衣着清凉的人。   阮秋没想到,这种事原来也能成为误会。   他先把这件事讲给了霍扬听,然后低着头想了想,打算从自己背井离乡、来到这座北方城市的最开始告诉他。   事情太多太杂,阮秋决定从最开始讲起。   “我来这里的时候,一开始是在市场上打杂工。”   阮秋放慢了语速,缓缓地说道,“工作没有那么好找,住的地方还贵,我是和工地上的民工师傅们,一起住帐篷。”   他不太想告诉霍扬自己那段经历:那时候的阮秋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天一睁眼便能看见被杀鱼的血水濡湿的地面,鞋如果不放在床头上,早上起来鞋都是湿的。   他瘦弱且是个结巴,工地上那些人看自己的表情都很异样,用力地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上的力道像是能震碎自己的骨头。   阮秋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但是在去工地搬了两天砖,工头就皱着眉头让阮秋从这里滚蛋了。   他去帮市场上打零工,不要薪酬,能给口饭吃就行。可他不太机灵,甚至说有些木讷,帮别人看摊子,嘴巴越急越说不出话,低头找纸板子写价格,再一抬头客人早就跑去别家看了。   很快市场上也没人愿意可怜他:谁家的饭不是饭呢。谁又不是可怜的人呢。养活自家的老小就够可怜了,大家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没谁愿意做慈善。   再后来阮秋辗转着被介绍到了一家酒店后厨刷盘子。   单价开得很高,介绍人说的时候语焉不详,只是说店里忙,偶尔还要帮着后厨上菜。   等实际去了阮秋才知道,这勉强算是一家饭店,但更准确来说,这其实是一家夜总会。他在后厨刷盘子,时不时还要被人临时揪去换上制服跑前面给客人送酒。   起初阮秋不知道这里的薪水为什么会这样的高,一开始还以为是骗子,直到后来第一笔钱拿到手里,阮秋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一沓粉红票子攥在手心里的实感,兴奋得一个晚上没有睡着觉。   他请了那个给自己介绍工作的人吃饭,在对方古怪的眼神里结结巴巴说着感谢的话。   好酒好菜,对方吃得尽兴,但最后临走时看阮秋的眼神又是那样的意味深长。   “是快钱,不过哥奉劝你一句,挣够了就尽早脱身吧。”   那人说着阮秋听不懂的话,“呆久了,你以后很难正常的生活的。”   阮秋呆呆地看着他。   他听不懂对方说的话,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和自己同样在后厨刷盘子的同伴被人拽着手腕强行摁进了厕所里的隔间。   第二天阮秋没有再见到那个同伴,很快就有新的人补进来。   阮秋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也突然意识到,这里确实挣得多挣得快,可是并不安全。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自己离开了这里,还有哪会是自己的去处。他辍学了,要力气没有力气,他什么都干不了。   他就这样去给包间的客人送酒,也是第一次,阮秋被客人看中,要让他留在包间。   “我、我只是来这里刷盘子的。”   阮秋意识到不对,下意识地想挣扎,但手腕却被人牢牢地抓住,下一刻便被强行拽进满是酒味的怀抱。   领班在旁边漠然地看着他,对阮秋的呼救恍若未闻,只是十分礼貌地向屋里几人点头,然后带着人关上门。   衣服被人拽下来的时候,阮秋的大脑几乎是有一刹那的宕机,他甚至失去了抵抗的意识,在昏暗的包间里,他看不见对方的脸。   阮秋的脸上已经满是泪,就在他想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旁边一个男人却出声了:“老程,人家不愿意,你换个人吧。”   阮秋还没反应过来,一件厚重的外套便兜头盖脸地罩在了自己身上。   他狼狈地从皮质沙发上起来,才发觉自己的手已经完全抖得不像样子。那个说话为自己解围的人递过来一杯水,阮秋想接过来,但是手却软得像是没有骨头,抖得半杯水都洒出来了。   阮秋听见那个人叹了口气,是很温厚的声音:“小刘,老程醉了,你扶他出去醒醒酒。”   阮秋看见那个想强迫自己的人被人搀扶着去了一边,替自己解围的男人离自己近了些:“下次不想的时候就大胆拒绝,听到了吗?”   阮秋怯怯地低着头。   这个晚上他经历的事比他从前见过的所有都要让他惊心动魄。包厢里震耳朵的音乐让他心口都跟着抽抽地疼,眼前的人影随着节奏的鼓点抖来抖去,像是一个又一个的鬼影。   他没敢抬起头。   那个男人看着阮秋软硬不吃的,似乎是叹了口气。   他虽然近了些,但还是和阮秋保持着正常以外的安全社交距离。他刚才是远远地观察着阮秋的神情,但直到刚才他又走近了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阮秋的脸,神情才变了变,语气甚至都有些严厉:“你多大了?”   这是一个让阮秋惶恐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是害怕自己像曾经的同事一样,悄无声息地在这里消失,于是阮秋没有说话,只瑟缩着身子。   “回学校好好读书去。”   男人说道,“以后别来这种地方。”   阮秋刚想要解释自己早就辍学了,但对方并没有给这个机会——因为刚才扶“老程”出去的“小刘”这时候回来了,正向着男人,担忧地喊着,“杨哥,程哥他喝趴下了。”   被称呼为“杨哥”的男人从沙发上起身,阮秋也抬起头看向他。   男人急着要出去,但临走前还是从衣服口袋里点出了两张票子塞进了阮秋手里。   “……外套!”   “外面冷,送你了。”   杨力说道,“你年纪还小,快点回家里去吧。”   阮秋愣愣地看向他。   一时间阮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没有学校,也不能再继续读书。   ……他也没有家,他回不到家里去。   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阮秋谨慎地把钱塞好,想着拿这些钱离开,现在就去找领班辞职。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杨力给他的钱,甚至给他的那件外套,阮秋都带不出这个包间。   领班只是挥挥手,就有几个打手从阮秋身上搜走所有的东西,而与此同时,阮秋结巴着提出的辞职,也被领班直接否决。   “你接到了客人的投诉。”   领班轻描淡写地说道,“钱从你工资里扣,你还得继续来这里上班。”   原因很简单,那位姓程的客人投诉了阮秋,三千元的罚款,阮秋还要在这里继续还钱。   阮秋说不出话来反驳,他看着那些站在领班身后表情不善的打手们,也只能选择妥协。   而在这天晚上之后,阮秋终于明白,自己去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阮秋也终于明白那个介绍自己去的那个人,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了。   人是好回头的,当阮秋意识到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的时候,人心的揣测却早已不能回头了。   阮秋意识到的时候,是有一天他从市场里穿过,有人突然将一盆脏水直接浇到他身上。   “不好意思啊。”   倒水的人丝毫没有道歉的自觉,看着阮秋笑了笑,“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都不嫌脏呢。”   他刚说完身后就是一片闷闷的隐蔽的哄笑。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家在刻薄上总是无师自通的,包括那些从前对自己有过善意的人们,阮秋茫然地看过去,只发现他们已经躲得很远,站在阴影里冷漠地看着自己。   阮秋狼狈地站在他们中间。   好像和从前一样,但是那些隐藏在笑容下的令人恶心的事情,却没一个人真正地拿到水面上来说。   大家都很隐蔽,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刻薄。   一夜之间,好像所有人都知道阮秋去哪里工作,路过炒栗子的摊子,那个面善的婆婆把年幼的孙女拉到身后,生怕阮秋身上的什么弄脏了她们。   只是因为阮秋的工作场所。哪怕他真的没做过什么。   阮秋终于还上了那三千的“罚款”,祈祷着领班能放过自己时,对方却只抛下来一句冷冰冰的话:“我们这里是这么随便的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领班告诉他,这里缺人,走了一个得介绍新的来,不然走不了。   阮秋如坠冰窟。   他终于知道那个介绍人看向自己的复杂神情。原来那个人亲手送自己进去以此来交换他的解脱。   阮秋只能继续在这里继续做下去。   他找不到“接班”的人。   阮秋的“病”是在这时候重新发作的。   接连几日的梦魇已经让他的脸色很不好,雪上加霜的是,市场里租给自己棚子的工头在续约的时候出尔反尔,临时涨价。   “要么给钱要么搬走。”   工头叼着牙签剔牙,眼里是不耐烦,“给你说实话,工地上没个愿意和你搭伙住一个棚子的,我愿意给你地方住,算是我客气。”   “可、可是我没有这么多钱。”   阮秋傻了眼,他前不久刚把自己赚到的钱汇给了阿婆,他手里只捏着原来的租房钱和这个月吃饭的几张现金。   “那你就滚蛋。”工头说,“真是晦气。”   阮秋抱着自己少得可怜的东西离开了这里。   他自暴自弃地想,去店里住一晚,发生什么都没关系,反正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在去的路上,“病”发作了。   起因很简单,阮秋绕过桥头,听见有呼啸离去的救护车鸣笛。   有在外面散步的行人,交头接耳着说着什么,阮秋听得并不真切。   “没救过来。”   “耽误了治疗时间……”   “真是可怜。”   零星的字眼不受控制地向头脑里钻,像是炮竹被突然点燃了引线。   是那个泼自己身上脏水的人看着自己意味深长的眼,是那个把自己孙女拉到背后像是躲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犹如橘子皮一样的手,是工头手里掉落自己被子上的烟头。   爆炸一样的信息过载几乎在顷刻间让阮秋最后清醒的意识碾压到湮灭。   “……唉这种事……”   “真是的,怎么能放人一个人在家里……”   行人们的话语越发的清晰,阮秋的心口传来几乎剧烈的疼痛,下一秒便抽搐着倒在地上。   是我的错……   阮秋无意识地抖动着嘴唇,我做不到。   他蜷缩起来,如果有人在旁边,能看到他的身子几乎像是扭曲了一般,从路上跌落下去,跌落在绿化草坪上痛苦地打滚,浑身上下都滚得是泥和草。   少得可怜的行李散落一地,阮秋几乎是揪心地疼,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带着的一把水果刀,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地想抓起来往自己身上刺,想缓解大脑里那种类似于碾压一般的痛苦,但他先碰到了那条已经破旧的儿童手表。   ——那是曾经属于霍扬的东西。   就像是一个奇迹,那上面日日夜夜自己的摩挲,那熟悉的触感几乎是一瞬间便直击阮秋的魂灵,让他在一瞬间重新清醒。   他突然想起霍扬的眼睛,想起芦苇荡上霍扬握着自己的手,想起那温暖湿润的手掌,想起那如同飞鸟落羽在自己发间上轻轻的吻。   碰上手表的瞬间他便觉得自己重新被霍扬注视:那个第一次有人告诉自己,那个告诉自己依然还存在着,依然是有用的身影。   霍扬看向自己的眼睛是唯一能救他出去的绳索。   阮秋重新醒来。心口处钝钝的痛感提醒着自己,刚才的他又像怪物一样,重新发了“病”。   但荒芜的场景同时也在提醒他,这是一座人迹罕至的桥,没有人会在深夜聊天,聊着一辆不知从何处来的救护车上突然发生的病情。   自始至终都没有聊天的行人。   也许救护车都是假的。   他的“病”加重了。   即便阮秋不明白,“病”是怎么突然从自己的牢笼里重新出现。   但他发觉自己可能变成了那些街坊里用异样眼神打量的、真正的“疯子”。   他出现了幻觉。   虽然是昙花一现的雾气。   阮秋在草坪上停留了一会,然后慢慢地把东西捡起来,发了会呆,便站起身继续向前走。   阮秋看到了自己面前的大桥,好奇地张望着这一切。   他听说过这里死过很多人。   很多人的性命就是从桥上轻轻一跃,然后就此了结。   很轻松。   阮秋他慢慢地走上了桥,慢慢地吃力地跨过了桥上的栏杆。   他深深地望着。他漫无目的地想着。   那样深沉美好的夜色,那样安静静谧的河流。   阮秋想,远去的时候,请你们也带走我。   作者有话说:   你坐在红色无边的梦河   再没有等来接你的我   风中的你穿得很薄   是谁从你身旁走过   好想把你从身后捂热   却忘了你我隔着山河 第43章   但阮秋并没有跳下去,因为他的肩膀被人死死地摁住了。   那力道实在是巨大,以至于坐在栏杆上的阮秋都没能坐稳,就这样差点摔到河里去。   他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曾经在包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神情冷硬地看着自己,眉头几乎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阮秋呆了一会,没反应过来。   冷风从脸上吹过去,吹得阮秋清醒了很多,他终于认出了眼前的男人是那个曾在包厢里帮过自己的人。但他的大脑却仍然处在宕机的状态,说出的话自然无意识地带着些磕绊:“我、我在看风景。”   “大晚上的,跑这里来看风景?”   杨力说道,“不要命了?”   他是那种自然而然的父辈会训斥小辈的口吻。阮秋呆呆地抬头望着他,嘴张了张刚想回答,然后下一刻却感觉小臂被人抓紧,接着便是猛地一拽,自己从桥上那年久失修的栏杆上滑下去,杨力和自己都跌坐在地上。   阮秋不明所以,杨力却已经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站起来了。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家里人的电话号码。”   “……”   阮秋怯怯地说,“没有。”   杨力眉头皱紧。   这时候阮秋才注意到他穿的衣服很单薄,嘴唇在深秋的夜晚里已经有些冻得发紫,但他看上去却依然神情自若:“胡闹,就算和家里吵架也得有个限度。再不说我就报警了。”   阮秋只得重复道:“真的没有。”   他母亲在他上中学的时候就死了,至于他爹,阮秋自从开始记事起就没见过他爹。他母亲还在的时候,他听别人说过,是他爹抛妻弃子,带着一屁股债跑了。   杨力一开始还以为阮秋在撒谎,又皱着眉头多问了几次,看阮秋的神情不似作伪,才终于相信了阮秋的话。   杨力沉默了一会,说道:“那现在谁是你的监护人?”   阮秋说:“我、我现在已经成年了。”   杨力:“……”   他用手捏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最终态度强硬地说道,“你现在在哪里住,我送你回去。”   阮秋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我现在没有地方住。”   他只得把市场窝棚那里的工头临时涨价的事情,又重新完完整整地给杨力讲了一遍。他怕杨力不信,最后还特意指了指地上的一小包行李,像是在很努力地证明着什么。   “……”   杨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你先跟我回去吧。”   他扭头看了一眼,像是半开玩笑一样地提起来,“我上次给你的外套呢?”   但杨力等了半天都没能等到回答。他这才发现,自己自顾自走了这么一会儿,阮秋居然没跟上来。   他皱着眉头转过了头,却只看见阮秋抱着自己那些可怜的行李还站在原地。他神情里有些一眼就能被人察觉到的戒备,像是努力装成社会人的青涩小孩,一眼就能被人识破其中的破绽。   “你在发什么呆?”杨力说道,“跟上来。”   阮秋嗫嚅着道谢,最后又鞠躬感谢,说是回店里住。   “店里?”   杨力皱了一下眉头,“你不会还在那里工作吧?”   阮秋低着头没有说话。但片刻后他好像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急急地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很是惶恐,辩解着说着些什么:“我、我真不是做那个的……”   他像是找补一样为自己解释,“而且现在也不是店里、我也不能跟你走。”   杨力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我不是给你钱了吗?”   阮秋沉默。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杨力,那天晚上他给自己的三百块钱,还有他刚才提起的那件外套,他甚至都没能带出包间。   但阮秋也不想再解释了,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解释了,眼前的人也不一定愿意相信自己。   毕竟空口无凭。   “你——”   杨力似乎是有些生气了,“我给了你钱,也教你去做些别的事。有手有脚的,去做些什么不好?”   阮秋依然保持着沉默。   他记得之前自己被那位程姓客人投诉而被扣了三千块钱的事,他吃了教训,知道忍辱负重些没什么不好,即便他这时候听见杨力的话,很想刺杨力几句,但阮秋也同样害怕,杨力去店里投诉自己,自己又要背上莫须有的债务。   所以最后他还是很顺从地低头,并道歉:“对不起。”   “用不着向我道歉。”   杨力说,“那地方鱼龙混杂不安全,回我家吧。”   阮秋没动。他心里想,那地方就算再鱼龙混杂不安全,也好歹有那么多人,现在要是跟着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走,只怕是死是活的,恐怕也没人知道。   但阮秋也只挣扎了这一会儿,因为杨力根本就没有等他的回应,而是直接像是老鹰捉小鸡一样把阮秋摁在了摩托车上,不由分说地就带阮秋走了。   阮秋这一次连挣扎都没有。   实际上,从他付不起租金不得不从窝棚里带着东西狼狈离开的那刻起,他就已经算得上是彻底心灰意冷。   死就死吧,死在哪里都一样。   “换了鞋进来吧。”   杨力开了灯,随手指了指门厅,那里放着几双拖鞋,看上去半新不旧的,“小点声,我儿子应该已经睡了。”   阮秋正低头研究着地上的拖鞋,此时听见杨力的话,不由得抬起头略略有些吃惊地看了杨力一眼,然后又垂了眼睛,没有再说话。   阮秋的吃惊是丝毫不加掩盖的,杨力看了出来,但并没怎么介意。   他让阮秋在客厅里坐下,自己先是站了一会,然后进屋换了衣服就进了厨房。   等待是格外漫长的,这也让阮秋越发坐立难安。   他不知道杨力在准备着些什么,于是这更是一场沉默无声的折磨。但不过等了片刻,穿着围裙来的杨力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从屋里走出来,招呼阮秋过来吃。   阮秋依然很戒备,他没有碰桌上的面,因为他不知道杨力有没有在里面放什么东西。   于是他即便很饿,但依然抬起头:“谢谢……我不是很饿。”   杨力眯着眼打量着阮秋,很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没再理睬阮秋,自己把那碗面揽过来:“那你不吃我吃。”   于是顶着饥饿的阮秋就眼睁睁地看着杨力在自己面前香喷喷地吃完一碗面条,最后指使自己去洗碗。   阮秋被塞进厨房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发蒙。他莫名其妙地开始洗碗,然后下意识地顺手擦干净了家里的灶台。   阮秋实在饿得发晕,他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干干净净的,又开始把目光在狭小的厨房逡巡,最后只发现一包不知道过期没有的小面包。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想拿但是又缩回了手。阮秋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一把生锈了的小刀上。   他咬了咬牙,拿起了小刀。   杨力恰到好处在这个时候伸出一个头:“你今天先在沙发上挤挤。”   阮秋做贼心虚地回头,杨力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阮秋的心里一个劲地犯嘀咕,他握着小刀一步一步走近杨力,闭了眼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结果对方只是看向他,笑了一下,说道:“我先睡了。”   他几乎没在阮秋这里逗留,转身便朝着屋里唯一的房间里走进去,然后阮秋听见房间上锁的声音。   阮秋这才低下头,发现汗水濡湿的手心里被小刀压出一道很深的印痕,都有些泛出青紫。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阮秋这才看见沙发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褥子,放了枕头,还有一靠近便能闻到洗衣液香气的被子。   对方好像真的只是想单纯把他带回家,给他一个地方睡觉一样。   阮秋困惑地盯着那扇紧锁的门,却没敢真脱了衣服,只是勉强着蜷缩着躺了下去。   但床比他想象中的要柔软。   阮秋本想强撑着困意,熬过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但睡意来袭,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就把他瞬间拉进梦乡里。   他竟然真的睡着了,甚至第二天都是被人叫醒的。   叫醒阮秋的是一个小孩。   说小孩也不算是小孩,年纪比自己小一点,但小不了多少,看着像是小两到三岁的样子,正蹲在沙发前,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看。   阮秋被吓了一大跳,他跳起来,惶恐地盯着他。   “你害怕什么啊。”   杨骁看着阮秋似乎有些生气。他皱着眉头说,“我才该是那个该害怕的好吧!你谁啊,怎么在我家的沙发上?”   阮秋报以沉默,他希望杨力可以回答他,但是杨力这时候已经不见了。   “我那便宜爹出去了。”杨骁一派小屁孩硬装大人的腔调,但是声音里的稚嫩却依然能让人看穿他还是个小孩的事实,“他老喜欢往家里捡垃圾了。”   阮秋笑了一下,有些尴尬。   虽然他知道这小孩是在嘲讽自己,但又觉得小孩说得没错,也很同意他说的话,自己确确实实是完全在社会上无法生存的垃圾。   但他也同时察觉到了杨骁话里的习以为常,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的,不由得试探道:“那、那你妈妈呢?”   “死了。”   杨骁像川剧变脸一样立刻换了张面孔,在阮秋诧异的目光下又很不耐烦地说道,“死了!”   他几乎是快要跳起来,表情里的厌恶让阮秋都被里面的锋利刺到,阮秋不知道杨骁为什么会这样看着自己,但是他隐约察觉到杨骁对于他母亲的恨意,似乎因为自己的提问而被转移到自己身上。   于是阮秋赶紧解释道:“我、我不是找她的。”   杨骁的面色果然有所好转,但也仅仅只是有所好转而已。   他在屋里溜达着,阮秋窘迫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先是打开自己随身的行李,检查了一遍,特别是把那块儿童手表收好。然后他才开始转过身,收拾好沙发上的床单和被褥,掸去上面的灰尘,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   杨骁搬了个凳子坐在阮秋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阮秋只好结巴着问道:“你、你怎么不去上学?”   “你痴呆啊?”   杨骁用那种看小学生的眼神盯着阮秋看,“今天是周末。”   阮秋只好闭上嘴巴。   他闲不住地把家里扫拖了一遍,准备带着行李走的时候,杨骁却又把板凳搬到了门口。   “你不能走。”杨骁说道,“我爹说你欠了我家三百块钱。”   他想了想,皱眉,“哦,好像还有一件外套。”   “……”   阮秋语塞,敢情在这里等着我呢?   他没法,只得找了张纸,低头把那家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夜总会的地址写了下来,然后拿到杨骁面前,“这些东西都在这里,让你爸爸自己去拿。”   杨骁拧着眉头:“你糊弄谁呢?我爹怎么可能去这种地方。”   阮秋心想这小孩年龄不大懂得不少,但是这个世界上确实最不缺的就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他没有在杨骁面前拆穿杨力的“真面目”,提着自己的东西要走,迎面就撞上杨力。   杨力的脸色泛着一股不太正常的青白,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有些憔悴。当时的阮秋其实并没有想太多,而是只匆匆向杨力鞠躬道谢,然后便想破门而出。   “你先别走。”   杨力看着阮秋从楼梯上蹬蹬蹬地跑下去,突然说道,“我这有工作,你来吗。”   他气息不太均匀,这其实很少见的,因为在他这个年纪和他的体型来看,他应该并不是那样虚弱的人,但声音却是气喘吁吁的,“正经的。”   阮秋:“……”   他试图心平气和下来,但实际上他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他是光脚的,他自然也不怕这些披着人皮的、穿鞋的,他抬起头,声音尖锐,“你是正经人吗?”   杨力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是声音依然很沉着:“我开了家店,缺个学徒,你来吧。”   阮秋依然警惕地看着他。   他的内心似乎自我博弈了很久,但最后也只是说道:“谢谢、但是不用了。”   杨力盯着他的背影,似乎在权衡什么。许久,他看着阮秋说道:“也是,像你这样没用的人,也做不了其他有用的事。”   杨力知道怎么样才能激怒一个人,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的气性,看似柔软但内里却有股不容忽视的韧劲,于是他本想用激将法激他一激,但想不到的是,杨力刚转过身,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声响。   刚才还好好地站在楼梯转口的阮秋,在听到杨力的话之后脸色瞬间就变得惨白。   他似乎仅仅是站着就很艰难,片刻后他像是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样,整个人骤然倒在地上,胸脯剧烈地起伏,发出令人惊惧的急剧倒气声。   “你怎么了?”   杨力犹疑片刻,从楼梯上下来,却并没有贸然接近阮秋,只是皱着眉头观察着他,“你有心脏病?”   阮秋捂着心口,那处的绞痛让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抖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打着哆嗦:“……给、给我。”   杨力见他行径不似作伪,先把阮秋扶起在一旁,把头靠着楼梯的栏杆,自己则快速打开阮秋的行李,边找边问:“是要药吗?速效救心丸?”   “表……”   阮秋的气息微弱,喘气声却听得让人胆战心惊,他急得面色发起极不正常的潮红,声音剧烈地发抖,“手表……”   杨力愣了一愣,阮秋的东西不算太多,他很快就从那包裹里找到了一块样式已经老旧的儿童手表,急匆匆地递到阮秋面前:“你要这个?”   他本来还以为是阮秋急糊涂了说错了东西,没想到对方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将那块儿童手表攥在手心里。   杨力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切,阮秋在拿到那块表之后整个人几乎是立竿见影一般平静下来,身体虽然还发着轻微的抖,但显然心口处的疼痛好像消弭了,喘息声也渐渐地平和下来。   “你没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吧。”   坐在杨力卧室里的床上,杨骁搬着板凳从旁边看着,杨力正从柜子里拿出碘酒棉球看着阮秋,皱着眉头要检查阮秋的胳膊。   阮秋惊疑地瑟缩了一下,杨力眼中的怀疑却更甚,不由分说地逼问起来:“你吸毒了?”   阮秋一听这个连连摇头,但显然杨力并不信任他,执意要阮秋要么交出刚才的那块儿童手表拿去送检,要么就老实交代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我得了一种病。”   阮秋有些难以启齿,只能模模糊糊地说道,“我可能精神不太正常。”   杨力冷冷地说道:“我看你精神挺正常的。”   阮秋只得继续说下去,他把那块表在手心里摊开,展示给杨力和杨骁看:“这、这个算是我的药。我看到它,心里就会很舒服。”   杨力狐疑地从阮秋手里拿过来,盯着那块儿童手表看了又看,最后当着阮秋的面找了螺丝刀,决定要拆卸开那块手表来看看。   刚刚发病完还虚弱的阮秋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从床上弹跳起来,用尽全力、蜉蝣撼大树一样想去阻拦杨力:“别、别拆,求求你别拆。”   杨力没有理会阮秋,只是拿起螺丝刀,对着儿童手表就要下手,却不想下一秒阮秋竟然是直接跪在了地上,声音都在发抖,整个人都显得语无伦次:“我、我去做你说的工作,你、你别动它,我求你……求你别动它。”   他像是放弃了尊严,跪在地上死死地拽住杨力的手。   杨力愣住了,低下头,不由得更怀疑这手表里面是不是真有什么东西。   阮秋的声音哽咽起来:“真、真的什么都没有,我没碰过那些……真的。”   杨力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阮秋,冷冷道:“晚了,我们店里可不收有精神病的人。”   “再说,像你这种身上带个定时炸弹的,谁会收?”   阮秋神情恍惚地跪着向前去抓,企图想从杨力的手里把手表夺回来,但显然杨力只是一眼便看穿了阮秋的打算。   他笑了一下:“想要?那就给我磕个头。” 第44章   阮秋几乎是彻底绝望了。   他死死地咬着唇,像是挣扎了下,但挣扎的时间却又很短——短暂到杨力都有些诧异的地步。   阮秋浑身都在发颤,理智在此刻已经尽数被耗光。他朝着杨力弯下身去磕了一个,额头触底发出惊人的一声响,再抬起头来时,额头上的皮都被蹭破了,此刻正缓慢地向外渗出鲜血。   杨力显然被惊到了。他皱着眉头看着,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   阮秋以为他要食言,双目几乎是血红,但对方神情平静,没有半点要戏弄自己的意思。   阮秋困惑地看向杨力,却只听他说道:“好了,既然已经行过了拜师礼,那以后你就是我徒弟了。”   “……拜、师?”   “是啊。从今天起,你就该喊我师父了。”   杨力把那块儿童手表缓慢但是郑重地放在阮秋手中,又说道,“自己收好吧,吃了午饭就跟我去店里。”   阮秋还跪在地上发着呆,似乎是不敢相信杨力就这样轻易地相信自己——准确来说,是这样轻易就放过了自己。   儿童手表失而复得,重新地躺在自己的的手心上。手表本身的重量并没有多沉,但此刻却显得格外沉甸甸的,压得阮秋抬不起头来。   ——原来是骗他行拜师礼。   一旁看热闹的杨骁也目睹完这一场闹剧,拍拍手抱着自己的板凳站起身来。   他追着杨力跑远,很大声道:“老爸你收徒的话,今天中午我们是不是要吃螃蟹?吃醉蟹!”   阮秋抬着头,发觉杨力的背影似乎是在听到杨骁的话后仓促了一下。他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但却听到杨力的声音:“好,那中午就吃醉蟹。”   这是阮秋第一次吃醉蟹,也是第一次学醉蟹。   原因很简单,杨力让他站在旁边学,以后要让阮秋做给自己吃。   这件事落在阮秋眼里觉得很荒唐。   首先他不知道杨力收的到底是什么学徒,再其次,当学徒居然也要跟着师傅学习怎么做饭吗?   好在阮秋向来在厨艺上精通,醉蟹也不算太难做,他站在杨力身边看了一会便学会了七七八八,将整体的步骤又默背了一遍,最后杨力让他上手的时候,阮秋居然真的能做得像模像样。   “挺好。”杨力说道,“以后就等你做给我们吃。”   中午阮秋又炒了两个小菜,杨力有些诧异,但也对他的厨艺表示了认可。   只是吃饭的时候阮秋看到杨力很自然地拿出来一瓶药,像是某个比较常见的胃药。阮秋没有多心,杨骁好像也是习惯了,只是抱怨了一句,然后低下头便开始对着那盘子醉蟹大快朵颐。   下午阮秋便跟着杨力去了店里。   “图文印刷?”   阮秋看着招牌,有些困惑,他扭头看向杨力,像是不太相信的样子,“这、这是你的店?”   杨力“嗯”了一声。他打开门上的锁,招呼阮秋进去。阮秋这才注意到这家店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正常营业过了。机器上落着厚厚的一层灰不说,连屋里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粉尘。   “其实这家店能挣钱的。”杨力看着眼前,像是在看什么过去的东西,“是我毁了它。”   阮秋心想,那确实可能是你毁了它。   没见过什么做正经生意的老板,会去夜总会那种地方的。阮秋甚至都猜测出来了完整的故事:杨力抛妻弃子,才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但阮秋就保持着这样的误解,直到杨力教他采购墨盒,教他自己动手更换硒鼓,带他去更远的地方寻找合适的耗材。   阮秋有些动摇:杨力可能确实不是那么好的人,但确实是对自己很好的人。   直到后来,市区里的价格已经被垄断,他们在夜晚去了城乡结合部,在那里认识到了因为定价优惠而被联手针对的郑钧。那个晚上,阮秋才终于窥见到一点事情的真相。   卸货的时候阮秋听到郑钧对杨力说:“杨哥,你说你要是没出事,现在也……”   阮秋心底一惊,他本该在外边的,但还是没忍住停了下来,躲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想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小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他居然敢拿着你的东西跑去投靠老程……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郑钧欲言又止,“你现在收的这个徒弟看着倒是挺老实——”   “嗯,我知道。”   杨力说,“我一开始也没指望他。”   阮秋愣了一下。   “小刘”、“老程”?   熟悉的字眼将他突然拉拽进很久之前那段记忆里,在那个灯光昏暗的包厢里,在那个人拽住自己手腕想强迫自己的那个晚上,杨力在那时候说了什么来着?   ——“小刘,老程醉了,你陪他出去醒醒酒。”   记忆在瞬间被唤醒。   阮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屋里的郑钧在这时候开口说道:“那要不我给哥介绍几个靠谱的?我表弟人机灵会来事儿,跟着哥好好历练历练……”   “可以跟着我做两天。”   杨力声音温和道,“但学徒就不收了。”   郑钧道:“哥,我们跟着你学本事,肯定交钱的……”   “你这说的算什么话,这东西没什么可学的,就随便印点搞些排版,算不上什么手艺。”   杨力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身体不行了,带不了人,只怕是会耽误你表弟。”   郑钧讪讪道:“那好吧。”   阮秋从阴影里走出来,杨力瞧见他,叼着的烟屁股丢在地上,用鞋碾灭了。   他招了招手,让阮秋过来:“都检查好了吗?”   阮秋仍然有些局促,但是想起刚才郑钧的样子,不由得下意识地抬起头,声音也响亮了些:“都好了。”   郑钧看向他的神情有些诧异,杨力却看着阮秋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阮秋没有再追问更多。   虽然他心中的一些想法在动摇。但他没有继续问,而是继续跟着杨力,踏踏实实地做学徒。   杨力教给了他很多很多事情,教他如何和别人压价,教他如何处理店里的订单,教他文印里简单的图文装订和排版,教他如何建立社群联系附近的潜在客户。   杨力几乎是把他会的事情都教给阮秋了。   阮秋有的时候很想问,为什么杨力愿意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施以援手。   从最开始的包厢里是这样,到现在教他一门当家的本事也是这样。   阮秋一开始还怀疑过杨力对自己是不是有所图谋,但很快他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实在荒谬。自己身上早已空无一物,而且那个自己跟随杨力回来的夜晚,杨力并没有对自己做什么。   阮秋心中的想法也终于在这一刻动摇。   因为他发现杨力确实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于是他决定从杨骁身上下手。   阮秋记得,自己当初提起过他妈妈时,杨骁脸上是怎样的愤怒与恨意。当时自己为了能和杨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阮秋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   但现在阮秋打算问一问。   “她跑了啊。”   杨骁边抄作业边头也不抬地说,“她和我爸的徒弟跑了。”   “……啊?”   阮秋没反应过来,“什么?”   “不是你。”杨骁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是我爸之前捡回来的垃圾,叫刘洋。”   阮秋呆呆地没说话,半天才突然反应过什么事情来。   刘洋?也就是……那个“小刘”?   ……怎么会这样?   “你突然问她干什么?”   杨骁依然头也不抬地写作业,“你要是真这么闲,就帮我写作业好了。”   阮秋回过神来,镇定地回答杨骁道:“我在研究药膳。”   “那是什么玩意儿?”   杨骁凑过头来,很嫌弃地说道,“看着就好难吃。”   “这个东西、对胃好。”   阮秋好脾气地解释道,“我、我看你爸爸总是胃疼。”   “我还总是牙疼呢!”杨骁龇牙咧嘴起来,“那你给我找点治牙疼的。”   “你少吃点糖吧。”   ……   这其实是很寻常不过的一天。寻常到阮秋和杨骁都没觉得这一天与从前的两年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人往店里打了个电话,然后阮秋接了过来。   “喂,是杨师傅的店里吗?”   对面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他现在在急诊,你们来接一下他吧。”   阮秋拿着电话的手抖了一下,杨骁听见了动静,也皱着眉头向阮秋这里看过来。   阮秋接不了这种电话,他预感自己的“病”又要发作,强忍着心口的剧烈疼痛,将电话递给杨骁。   杨骁接过来,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他似乎也预感到什么不好,神情也急切起来,“不会出车祸了吧?”   “这倒是没有。”   对面电话里的女声爽朗地笑了一声,然后又说道,“胃出血,你们来付个诊单吧。”   阮秋心中的重石放下了,杨骁提着的心也放了回去。   他故作轻松地回过头,看向阮秋:“瞧你胆小的那个样子,一遇到这种事连话都说不了了。”   “秋哥,你比我大这么多岁数,怎么遇到事还没我镇定?”   但阮秋没有说话。杨骁奇怪地回过头望去,只瞧见阮秋在那站着,摇摇欲坠似的,额上还有一层薄汗。   杨骁走过去,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你在听我说话吗?”   就像是惊醒了一场噩梦一样,阮秋的脸色惨白惨白的,很不好。   阮秋强撑着站起来。他不知道该怎样描述,但他只觉得似乎哪里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就像很久很久之前那样让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心悸一般。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他还是给杨骁说道:“你、你看着店,我去付钱。”   医院洁白色的一片几乎是刺目的。   消毒水的味道和记忆里的如出一辙,阮秋走在里面,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   凌迟一样敏锐的触感几乎是争先恐后地占据着阮秋的感官:哭声、骂声还有指责声,让他痛苦到无法睁开眼。   “我在这儿。”   杨力的声音从空白的一片里出现了,他在阮秋的身后,向他招手,“你来接我走了啊。”   他的面容很平和,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往日里的憔悴和眼角的青白都像是突然消失了。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刚经历过胃出血疼痛折磨的人,恰恰相反,他很从容,像是那样的痛苦也无法将他打倒。   阮秋听到了声音。可是他不敢回头。   他好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他缓慢地,尽可能地转过头去,然后抬起头来看向这个温和的中年男人。   如果他是我的父亲该有多好。   阮秋想,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如果我的父亲能是杨力这样的人,该有多好。   他慢慢地走过去,听见杨力很轻松地和自己说:“老毛病了。”   杨力又说道,“我还以为那小子会过来呢。不过,是你也好。”   “店里今天情况怎么样?”   杨力很熟稔地问着阮秋业务,然后对着发愣的阮秋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   阮秋有些麻木地开口,他好像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察觉。他不应该去问,因为那是杨力隐瞒的事情,可他还是开口去问:“真的只是胃出血吗?”   这是没头没尾的话,让杨力都问愣住了。   杨力先是皱了下眉,然后又像是开玩笑一样说道:“你又犯病了?不是胃出血还能是什么?”   阮秋说道:“那把单子给我看看。”   杨力说:“没有单子。”   两个人都沉默了。   杨力从医院大厅中央等待区的蓝色椅子上坐下,然后抬起头,看着阮秋微笑:“好啦。让我缓一缓。”   阮秋却执拗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一直没有问过你,那样晚的时候,你怎么也会出现在那座桥上。”   杨力没有说话。   他眼角有很多皱纹,这一刻像是苍老了许多,又像是骤然在眼角处开了很多很多细小的花。   阮秋辨认不出来那究竟是一个笑,还是一个像哭一样的笑脸。   “能坚持到现在就很好了。”杨力开玩笑道,“保守治疗活两年,这是一个奇迹。”   “……这不是奇迹。”   阮秋的声音在颤抖,“能一直活下去,才是奇迹。”   “那不就成活死人了?那当然是奇迹。”   杨力笑道,“我不知道你猜到了多少,但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阮秋:“可是、我并不害怕。”   “可是我觉得你会害怕。”杨力说道,“你还太小,你还是个小孩子。你这个年纪应该在大学的校园,你该在读书。”   阮秋的泪含在眼眶里。   他说道:“可是、我现在是您的徒弟。”   杨力沉默地看着他。   他依然坐在医院里那张用于坐着输液的椅子上,不远处又有人推着床从外面神情匆匆地赶进来,大厅正对面,还有一家三口笑着从医院里走出去。   “那天,老程和我说,合同本来就是没希望签的。”   杨力突然说道,“但他也给我说,如果我请他去喝酒,他就愿意签下来。”   阮秋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有些惶恐:“是、是因为我,没签成吗?”   他记得,是杨力阻止了老程。   “别想太多。”   杨力看着阮秋笑了笑,“即便没有你,合同也签不成。”   “更何况,你比我的儿子就大几岁,我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阮秋没有说话。虽然杨力否认了,但阮秋却依然觉得,很有可能是这件事,杨力也惹恼了老程。   他想起郑钧说过的那些话,但是却依然保持了沉默。因为杨力不想让他知道。   “说起杨骁。”杨力像是叹了口气,“他其实,并不是我的孩子。”   他很坦然说道,“他的父母都跑了。”   阮秋的心中逐渐有一个恐惧的想法。这个想法太惊世骇俗,以至于他不敢开口。他慢慢地抬起眼睛,“小刘”刘洋的名字在口齿间转动了片刻,便对上杨力镇定的神情。   杨力肯定了阮秋的想法。   杨骁不是杨力的孩子,是杨力的妻子和杨力的徒弟小刘偷情的产物。   “……你……”   “是的。”杨力说道,“在桥上的那天晚上,我本来打算要死的。”   “挺自私的吧。虽然我把杨骁养到这么大,可是那一刻,我是真的没有一点不舍。”   杨力说道,他很坦然,“我看到他会很痛苦,我会想起出卖我的刘洋,还有阿月。”   阿月是杨力的妻子。   “但是看到你也坐在栏杆上。”杨骁说道,“其实我一开始救你,并不是真的想让你活着。”   “我向你走过去的时候,很想推你一把,把你推入河里,我们一起死好了。”   “但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这样的世界,就该痛苦地活着。”   杨力说道,“这个操蛋的世界,我得看着你,保证你能痛苦地活下去。”   阮秋的嘴角动了一下,他有些想笑但是却笑不出来。即便这其实不好笑,但是阮秋却有一种想笑的冲动。但阮秋也不知道是又是什么冲动阻止了自己。   “你现在还想死吗?”   杨力询问阮秋,像是开玩笑一样,“还想跳河吗?”   阮秋沉默不语。但片刻后,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杨力很轻松地站起身来:“挺好的。”   他转过身,对阮秋说道,“那我们去找一些人来,我立遗嘱吧。”   阮秋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突然感受到有泪滴落在手背上。   他没有告诉杨力。   那个夜晚,他坐在河边的栏杆上,其实并不想死。   *   阮秋一直不明白,既然从前杨力知道自己得了胃癌,为什么没有提前准备遗嘱,而是一定要在他人的见证下,直到后来面对杨骁愤怒的眼睛,阮秋才明白杨力的用心良苦。   杨力把绝大部分的遗产都留给了阮秋,并且是在诸多医护的见证之下,遗嘱合法有效。   阮秋重新找了地方开店——A大的校园附近,他接回来了阿婆,租了简陋的房子。   很多人都以为阮秋用的是杨力给他的遗产,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杨骁。   杨骁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个简单的胃出血居然能带走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转眼之间自家的财产都变成了阮秋的。   杨骁找阮秋闹过,但是阮秋从来都不解释。于是杨骁开始相信街坊邻居口中的无稽之谈,滋生的恨意在日夜之间侵蚀着阮秋,变本加厉地逞着口舌之快。   但阮秋用的是自己挣到的钱。   他没有告诉杨骁,是因为时候还不到。   杨力最终决定把自己的遗产还是留给那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杨骁,他希望阮秋能够保护他。因为他知道自己死后,自己仅有的微薄财产,那些平日从不登门的亲戚便会像虎豹狼豺一样侵吞干净。   “我有个办法。”   阮秋在安静的房间里沉思片刻,最后很镇定地说道,“可以、都先写在我的名下。”   他拖出一张纸来,“等杨骁成年后,这些东西、全部归还给他。”   阮秋经历过,所以更知道那些亲戚们有多恐怖,也知道那些人究竟有多难缠。于是他想出了这个办法。   杨力愣愣地看着他,半晌他才说道:“非亲非故,你这样做,对你自己完全没有好处……”   那是豺狼虎豹,阮秋如果真这样做,无疑于祸水东引,所有人的注意都将被转移到阮秋身上。   “我、不怕。”   阮秋说道。他又说道,“非亲非故,你又为什么带我回家,教我手艺本领?”   杨力没有再说话。   在一众医护的见证下,阮秋和杨力在一纸合同上摁下了手印。   在杨力最后的弥留之际,杨力坐在医院上那张用来输液的躺椅上,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像是很突然地笑了一下,说道:“挺好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古怪。   阮秋没有听懂,他不知道杨力在说什么,于是便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杨力:“什么挺好的?”   “我说。”   杨力微笑地看着他,“你是我徒弟,这挺好的。”   他似乎依然是那样温和宽厚的笑,然后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45章   “就是这样了。”   阮秋把自己发“病”的经历模糊了一下,然后便把剩下的自己这三年里度过的事情,毫无隐瞒地告诉了霍扬。   车里的空间虽然宽敞,但是阮秋却沉浸在霍扬的那双眼睛里。他似乎感受到了来自霍扬身上的灼热气息,只觉得空气都变得胶着粘稠,让自己甚至都喘不过气。   阮秋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他说道,“杨骁高考已经结束,等他成年那天,我、我就能……”   “我相信你。”   霍扬说道,他深深地看着阮秋,却没有继续在杨家身上多做停留。他问道,“你还好吗?”   阮秋不明所以:“我?……哦,我、我挺好的吧。”   “那你的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作的?”   霍扬道,“不要告诉我,你三年里一次都没有,就只在我看见的时候是第一次发作。”   阮秋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骗不过霍扬,但也没想过霍扬会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敏锐。   于是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略显不安地握紧了些许,声音很低地回答霍扬:“可以、不聊这个吗?”   霍扬看着他:“你还是不想说吗?”   阮秋抬头,又很快地低下头去,声音很轻地“嗯”了一声。   霍扬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气氛几乎是瞬间冷了下来。   阮秋的心中很不安,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霍扬低声问道:“那、那你这三年里好吗?”   “你、你这三年里,都经历了什么?”   阮秋鼓起勇气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去省队?”   “……”   霍扬撩起眼皮,几乎是冷冷地看了阮秋一眼,像是很不解的样子,“你既然不愿意对我坦诚,那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阮秋语塞,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他喃喃道:“霍扬……”   霍扬没有再说话。他转过头,看了阮秋一眼,突然凑过身来。   “!”   阮秋几乎是立得惊了一下。他整个人都紧紧地贴在椅背上,眼睛瞪得浑圆,手臂都发着颤,进也不是退也不能,只能被强迫着暴露在霍扬的视野里,像是只怯生生的被压在砧板上的羔羊。   太……太近了。   阮秋感受到自己胸腔里一声比一声剧烈的心跳,勇气出逃了一般让他呆呆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面对面看着眼前突然凑近过来的人。   和从前一样熟悉的脸,和从前一样熟悉的味道,和从前一样熟悉的霍扬。   阮秋呆呆地看着霍扬,几乎是神使鬼差地,身体下意识地向前。   ——触感很柔软,好像有些凉,上面还带着轻微的薄荷味道。   阮秋的脑海中几乎是在瞬间如同炸开了烟花一般,先是一片空白,然后便是绚烂一片。   他向后躲,安全带牢牢地捆在身上,简直是动弹不得的地步。但他的躲避又好像正好证实了自己刚才的动作,不是偶然,反倒像是故意的一般——是刻意地向前凑去的。   霍扬显然也愣住了。   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躲,然后头便重重地撞上车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太高了,再宽敞的车也显得有些行动不便,脸上错愕与惊异交错片刻,最后神情显得有些冷漠,只是居高临下地低下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阮秋。   他的手轻碰了一下刚才接触过的嘴唇,神情莫测:“谁教你的?”   阮秋愣了一下。他的脸几乎是直接红到了脖子根,整个人仰倒在车椅上,怯生生地看着霍扬。   他有些手足无措,眼睛似乎是想躲,最后还是落在霍扬身上。   “你。”   阮秋小声说道,“你教我的。”   封闭的车厢里,霍扬的呼吸几乎是在瞬间一滞。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曾经不止一次地接吻过。   在芦苇荡,在月色下,在逼仄的巷子口。   阮秋发呆地想,明明是曾经的你教会的我怎么接吻,为什么现在的你又要明知故问?   “时候不早了。”霍扬很镇定地收回自己的手,避重就轻道,“我送你回去。”   阮秋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   车速逐渐快了起来,车窗外的场景由于疾驰也变得模糊不清。阮秋用头轻轻靠着玻璃,看着窗外掠去的景色,微微有些出神。   “……等一下。”   阮秋突然意识到霍扬的车已经开到了那片小区口,他连忙转头解释道,“里面、不好掉头。”   霍扬的手依然轻轻地放在方向盘上,很沉稳地说道:“也许你该相信我的驾驶技术。”   “我……”阮秋顿了一下,“我是说,不用这样麻烦。”   霍扬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手指在方向盘无规律地轻点几下,说道:“你觉得这是麻烦吗?”   阮秋说不出话来。   霍扬总是有道理的。阮秋赌气地想,自己总是说不过他。   他本以为对方不会听自己的,继续长驱直入,但是在自己身旁的霍扬却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阮秋听到了车门解锁的声音。   霍扬说道:“那你就在这里下车吧。”   他又道,“到家之后,给我打个电话。”   阮秋愣了一下。他坐在车座上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霍扬转过头,神情平静地看向自己。   阮秋迟钝地伸手想去解开安全带上的卡扣,霍扬却自然而然地凑过来,比他提前一步,“咔哒”一声摁开了。   “谢谢、唔——”   阮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霍扬捏着他的下巴,几乎是完全不由分说地,犹如捕猎一般地深深地低下头去,吻住了阮秋的唇瓣。   阮秋挣扎了一下,但很快便因为这个吻而软了全身。他下意识地推了下霍扬,却不想对方并没有离开。他的手熟稔地碰过阮秋敏感的耳垂,最后在湿润的红色唇瓣上停留。   霍扬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张嘴。”   阮秋呆呆地看着他,下意识地跟着霍扬说的做了。   霍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喉结滚动了下,俯身揽着阮秋的脖颈便吻了下去。   “……哈……哈。”   阮秋整个身子都是软的,红着脸刚想说些什么,霍扬却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手指在唇上轻轻碰了碰,轻笑道,“这才是我教你的。”   阮秋只觉得天晕地旋,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下车的时候腿都发软。   好在霍扬像是提前预料到了这一点,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扶住阮秋,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阮秋笑:“你还好吗?”   阮秋晕晕乎乎的,风往脸上一吹,有些微微的凉,但却不足以将他从刚才梦境一样的吻里拉出来。   他结巴着说:“哦、哦好。”   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急急地反驳自己,脸还是红的:“不,是非、非常好。”   霍扬看着阮秋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他等了一会,让阮秋自己开口和他道别离开后,他似乎想转身开车,但脚步却突然顿了一下。   他的声音有些犹疑:“阮秋。”   “嗯?”   还沉浸在幻梦一样的吻里的阮秋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傻傻地看着霍扬,乖得不行。   霍扬的声音很缓慢,他像是在确定什么,但也像是在怀疑着什么。他眉头拧了拧,问道:“你没有用我留下来的那笔钱吗?”   他犹豫了一下,“所以你那天晚上,到底为什么没有来?”   “什么?”   阮秋愣住了,“你、你在说什么?”   霍扬的眉头皱紧了。他看向阮秋,神情复杂。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只是说道:“算了。”   阮秋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突然意识到那是刚才霍扬为数不多向自己袒露出的那点在严密包裹下的真心。他踉跄了一下,追上前去,想抓住霍扬的衣角,但霍扬却快了他一步。   “哪天晚上?”   阮秋追上去,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霍扬,你、你说我瞒着你,可是——”   你不是、也一直在瞒着我吗?   “是你先骗了我。”   霍扬转过身,低着头看着阮秋,很平静地说道,“你很满意吧,勾勾手指,我就自己回来了。”   阮秋皱着眉头,像是无法理解霍扬的话:“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霍扬没有再说话。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地、十分克制地摁了一下阮秋的肩膀:“回去吧。”   他转头想走,但还是没能忍住,最终回过头来,“天黑了,我送你。”   阮秋抬起头,他的脸还红着,但此时却再也没有半点心情去想刚才的那个吻了。   霍扬送阮秋到楼下,楼上阿婆正在楼上浇着一排种在泡沫箱子里的菜,瞧见阮秋回来,从楼上挥了挥手。   阮秋招呼了回去,霍扬也跟着他一起向阿婆挥手。   “上去坐坐吧。”   阮秋的手心里捏满了汗。他竭尽全力地想要留住霍扬,想要解开刚才霍扬那点话里他不知道的含义。   “我得回去了。明天还有训练。”   霍扬微笑地看着阮秋,“晚安,祝你好眠。” 第46章   阮秋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梦境的前半段是那个缠缠绵绵、模模糊糊的吻,是霍扬宽大有些粗糙的掌心,是抚过自己身上带来触电一般让人惊醒的感觉,后半段是霍扬那双冰冷眼。他站在看不见的雨里,冷冷地斥责自己。   他说,阮秋,你是个骗子。   阮秋倏地从梦中惊醒,背上冷汗涔涔,手脚发凉。   他呆呆地看了半天的天花板,最后等闹钟如常响起时,他才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   他低头一看,却发现醒了这么久,但自己的手却依然在发抖。   阮秋苦涩地想,霍扬祝自己好眠,但梦里的他,却没带给自己一个好梦。   不过也不能算是噩梦。   阮秋对着镜子洗漱,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好歹梦见霍扬了不是?   阮秋像往常一样骑车去打印店,像往常一样在小区口的地方买杯豆浆再来两块钱的油条,但就在他在餐车旁停下时,阮秋却突然觉得自己身后一个熟悉的拐角处,似乎传来一阵凉飕飕的感觉。   身后有人?   是谁在自己后面?   阮秋下意识地回过头,却发现自己身后的道路上是和往常一样急着通勤的人群与车流,并没有人跟在自己的身后。   他困惑地盯着那片熟悉的路面,想知道自己刚才背后发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卖早餐的老板娘却正好在这个时候和自己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   阮秋的注意力被迅速地转开了,他转过头,也微笑着向老板娘问好。   老板娘把豆浆和油条打包好,递给阮秋的时候,乐呵呵地看着他,笑着打趣道:“谈女朋友啦?”   阮秋还不明所以,直到发现对方的目光善意地在自己嘴唇上停留,他才后知后觉,脸也刷地一下跟着红了起来。   “没、没有。”   阮秋有些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解释,“是蚊子咬的。”   老板娘笑了起来,但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阮秋一下羞红了脸,付了款提着豆浆油条就骑着车,继续顺着自己一直走的那条路去打印店。   他沿着路向前走,整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阮秋想起刚才老板娘的打趣,又忍不住地想起昨天晚上在车里和霍扬的那个吻。脸上的余热都尚未褪去,阮秋下意识地去触碰自己的脸颊,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人的贴近。   等阮秋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逼近的人影时,他惊恐着想躲却已经为时已晚。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在了脖颈上,阮秋低头想看,却被身后的人拽紧了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身后人的声音咬牙切齿,却带着一点熟悉感:“去,去那边。”   阮秋只得按照身后人所说的,走到了旁边一条偏僻的路上。   他的身体在发抖,脑子也变成了浆糊一团:是谁?这里的治安不是很好吗,现代的法治社会里,也会有抢劫犯?   但自己怎么看都不像有钱的样子……   阮秋看着自己那辆破烂的电车,哆嗦着说道:“你、你要多少钱?”   “原来你知道你他妈欠老子的啊。”   阮秋还没反应过来这声音里的熟悉感到底来自于哪里,身体就被人用力地狠狠一推,先是撞在了石灰墙上,旁边的树被震得一晃,阮秋被冲力掼到了地上,吃痛了一声,跌坐进地上还未清扫的落叶堆里。   阮秋勉强地睁开眼,逆着光看去却发现眼前粗壮凶狠的男人格外地面熟。   他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人:“怎、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曹鹏脸上的横肉因为神情狰狞而抖动起来,看上去更让人觉得可怖,“行啊,我真没看得出来你还有这份本事,现在还学会抱大腿了是吧?”   阮秋的手下意识地寻找着身边可以防身的东西,但很快他就绝望地发现,自己所处的落叶堆里软塌塌的空无一物,甚至连个石头块都找不到。   他只能强作镇定,即便全身上下都在发抖:“你,你要做什么?”   “你他妈还有脸问我我要做什么?”   这时候阮秋才看清曹鹏的脸。他的神情似乎比从前憔悴了不少,看来在局子里呆的这段时间给他带来了不少冲击。   但显然警方给的拘留并没有磨掉曹鹏的性子,反而让他更加疯癫,更变本加厉了。   曹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之前那些陈谷子烂麻子的破事,现在A大要让我出去,甚至超市也不让我在学校里开了。”   阮秋恍惚了一下,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听到的传闻。   他确实听说A大不想让曹鹏继续入驻校园开打印店,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现在连超市也不让曹鹏干了。   不得不说……A大干得漂亮。   确实是曹鹏活该。   阮秋低下头,细碎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   曹鹏只看到他不停颤抖着的身体,像是很胆怯一样。   曹鹏心里不屑地想,这婊子即便是攀上了高枝,但瞧着他在自己面前抖得像筛子的那样,心里不免也觉得有些痛快。   他踢了一脚地上土块,走到阮秋面前,想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揪起来,但对方好像是预先猜到了他的动作,竟然像猫一样,很灵活地避开了。   曹鹏有些恼羞成怒,但下一秒便听见阮秋闷闷的声音,似乎是很害怕:“那、那你想做什么?”   曹鹏说道:“给钱。”   “给、给多少钱?”   “……”   曹鹏没想到上次像个倔驴的阮秋这次会这样轻易地开口,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要多少,最后皱着眉头,拿着手里的水果刀朝阮秋比划,“你有多少就先给我多少。”   阮秋的肩头耸动了一下,看上去像是哭了一样。   曹鹏心里不屑他的娘们唧唧的样子,但还是耐着性子地走上前去,开始使用怀柔政策:“我之前确实是对你不好,但你总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吧?我现在连店都开不了了,你让我怎么活?”   阮秋听着这话突然觉得很好笑。   曹鹏企图强迫自己,又在自己拒绝之后恼羞成怒和他媳妇一起造谣生事的时候,他们居然是不觉得也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   如果不是要帮看杨力留下来给杨骁的遗产,不是要照顾年迈的阿婆,没有牵绊的阮秋说不定会逼急了直接拿菜刀剁了眼前这恶心人的肥猪的头。   但阮秋很温顺地低着头,曹鹏看不见他脸上嘲讽的神情,只看见半天阮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然后手颤抖着举起来。   曹鹏皱着眉头地看了阮秋一眼。   “我身上没钱。”   阮秋怯生生地说道,“钱都在店铺的账号上……你、你加上我微信,我马上转你。”   “怎么这么麻烦,你别给老子耍花招。”   曹鹏不耐地从阮秋手中一把抢过手机,点开阮秋手机上的微信和支付宝看了看,发现上面确实余额少得可怜。   他只得按照阮秋所说的,先加上了微信上的好友,让阮秋给自己打钱。但他犹嫌不够似的,把阮秋手机生理里剩余的五十多块钱,都先一口气转到了自己的号上。   阮秋低着头接过了手机。   他动作很轻微地抬了下头,看了一眼曹鹏,确定对方没在看着自己时,手指轻轻滑动了一下,手机的页面瞬间变成了另一个空间。   他盯着上面的录音进度条:上面显示已经录制了3分52秒了。   阮秋没有说话,操作着手机的手很稳,也没有颤抖。   他继续低着头,用垂下来的头发掩饰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手指又重新滑动,切换成刚才曹鹏看到的页面,然后重新抬起了头。   曹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他看着手机里刚收到的余额,不满地嘟囔起来:“学校都公示你去入驻了,你怎么他妈还是个穷鬼。”   阮秋没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下,然后不确定地抬起头问道:“什么?”   曹鹏不说话了。他很显然不愿意就这个话题继续多说,他擦了擦水果刀,把它塞进自己的衣服里,大摇大摆地像是准备走,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转过头走到阮秋面前,对着他威胁道:“你要是敢报警,你就等死吧。反正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咱俩就拼一个鱼死网破。”   阮秋垂着头没有说话。   在曹鹏的角度看,阮秋似乎是害怕到开始发抖了。   果不其然,很快曹鹏便听见阮秋细微的声音。他声音很轻地说:“好。”   曹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像拍狗一样用手羞辱似的拍了阮秋的脸两下,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去。   等过了许久,跌坐在落叶堆里的阮秋才扶着身后的石灰墙面,吃力地站起身来。   他不在意似的拍了拍身上的一身灰尘,蹙着眉头用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好像被蹭破皮的后背,然后慢慢地走上前,把摔在地上本就破得不行的电车扶了起来。   豆浆和油条都凉了。   阮秋叹了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他看着上面时长五分多钟的录音,轻轻地按下了结束录制键。 第47章   “小秋啊,需要填报的信息都发到你邮箱里了,你尽快填上吧。”   电话里A大的校领导说道,“等公示结束后,你就可以进校了。”   “好、谢谢校方的信任。”   阮秋几乎是刚到店就接到了A大校方打来的电话。他看着手机邮箱里与此同时A大发来的文件,在电话里应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提着的豆浆和油条,犹豫了一下,绕路去了校门口。   阮秋想起刚才从曹鹏口里听到的那些,在校门口找了找,果然看见了一个公告栏。   他走上前去,看着上面不知什么时候贴上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的正是自己的名字。   他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豆浆油条放在地上,然后拿出手机对着公告栏拍了一张照,低头编辑了一下,把照片郑重地存到自己的收藏夹里。   虽然阮秋也不知道A大为什么会看重自己,但阮秋也不是非要弄明白背后是怎么回事:反正最后结果是好的。   阮秋提着自己的早餐,慢慢悠悠地往自己的店里赶。早上生意不怎么忙,偶尔有几个对面写字楼上的会过来印一点文件。   阮秋咬了一口冷油条,虽然有些凉了,但是味道还不错,但是显得腻腻的。豆浆还是带一点温的,阮秋没放糖,凉着喝好像比平常苦了一些。   他低头想去抽屉里拿些白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阮秋只好抬起头来,看见页面上显示着“曹鹏”。   阮秋盯着手机看了一会,然后等它自己挂断了。   他慢慢坐直了身体,然后快速地找到录音软件,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看。   果然,曹鹏的电话像是催命的鬼魂一样再次打了进来,阮秋握着手机,走出店门,到自己巷子拐角的一块空地上,先是打开了录音,然后才接通了电话。   “妈的钱呢?!!”   曹鹏的声音吼叫着从电话里冲出来,刺耳得让阮秋差点没拿稳手机。   阮秋皱着眉头,把手机的声音调小了一点,等曹鹏那边的声音小了不少之后,才低声说道,“我、我手头上紧,现在还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你他妈骗谁呢?”曹鹏说道,“两千块钱你总拿得出来吧?先给我两千。”   阮秋没有说话。   他把手机拿在手上,然后快速地切换到了浏览器上,在搜索框里飞速地打下一行字,点了一下回车。   他问的问题的答案几乎是五花八门地扑到了阮秋的脸上。   阮秋的额上已经沁出一层汗水,他低着头,手指飞速地在页面上上下滑动,试图想要寻找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人呢?”曹鹏不耐烦道。   电话那头传来类似于筷子在碗上敲击的声音,带着迁怒一般,然后阮秋便听到曹鹏压着声音说道,“你要是敢骗老子,信不信我下午就带兄弟把你的店给砸了?”   阮秋没有说话。   他的睫毛几乎是在剧烈地颤抖,半晌才轻声说道:“之前、之前是不是你让他们、来砸我的店?”   如果仔细听,其实是能听出阮秋的底气不足和声音里的颤抖。   但曹鹏完全没注意到这些,或者即便他察觉到了,也只是将其归类于阮秋对自己的惧怕。   曹鹏一下得意忘了形:“没错,就是我让他们来的。”   阮秋轻声道:“在我防盗门上泼红漆,隔三差五让人来店里找茬……都是你,让人做的吗?”   曹鹏大笑起来,很爽快地认了:“是我!怎么,当婊子还想立牌坊?你他妈被杨力玩烂了都,还配不上破鞋两个字?”   “……”   阮秋的手都在颤抖。他的眼里几乎是能具象化的恨意,但嘴唇抖动着,半天都没说出来什么。   他又问道,这时的声音已经非常颤了,但阮秋咬着牙,依然问出声来,“那、是不是你,在社区群里,说我不要脸的贱货……”   “你他妈还有脸问我啊?”曹鹏恶意满满地开口,“反正你现在问也晚了,你那视频早就满大街了……”   “你胡说!”   阮秋终于情绪激动,“我、明明没有——”   “有没有的谁会信你啊。”   曹鹏正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骂了一句脏话,“他妈的少在这里给老子耍心眼子,我告诉你……”   “我、我错了。”   阮秋的声音颤抖着,电话里本就模糊,曹鹏听上去,只以为是阮秋极度的害怕。   阮秋像是妥协了一般,讨饶着说道,“曹哥、我打给你三千块钱,你,你能不能,让你手下的兄弟们放过我?”   三千,比自己提出的两千还多了一千。   曹鹏瞬间安静了下来。   很快他又说道,“算你小子识趣。”   阮秋没再说话,紧接着便先是挂断了电话,然后结束了录音的录制。   他放下手机,双手紧紧地环抱着自己。过了一会,阮秋听到好像有啜泣的声音,等自己的裤子上被泪水浸湿,阮秋才呆呆地抬起手,发现自己正控制不住地哭。   阮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他看着自己手机里两段完整的电话录音,想打110报警,但很快又缩回了手。   他又翻出霍扬的微信,愣神了片刻,然后很快就退了出来。   霍扬马上就要比赛了。   自己不能耽误他。   阮秋把脸上的泪水擦干,然后重新打开自己刚才打电话时搜索到的页面。   上面赫然写着敲诈勒索罪的立案数目:金额3000元。   当时正和曹鹏打着电话,留给阮秋去检索的时间并不多,于是阮秋便只能抓住这一个最先看到的数字。   正当他举棋不定的时候,曹鹏轰炸式的消息却在这时候一连串地炸了过来,大意是让阮秋先给自己三千,然后每个星期都要交保护费。   阮秋低头把曹鹏的聊天记录截了图,但他同时担心这样不能证明,又录了屏。   只是当他埋头操作的时候,迟迟没见到钱的曹鹏却已经发了疯,电话炮弹似的打进来,阮秋咬着唇,只得接了过来。   “老子告诉你,你要是敢玩我,我让我那些兄弟们玩死你。”   曹鹏的嘴里又骂了一堆不干不净的污言秽语,“快点,你他妈的耳朵聋啊?!”   阮秋咬着唇没有说话。三千对于他而言不是一笔小数目,但是他最终还是咬着牙,双手颤抖着打开了支付宝。   在公交车上猥亵曹鹏才只进去呆了十多天,阮秋一点也不想再看见像从前那样,曹鹏夫妇羞辱似的来自己店里百般挑衅,最后也只是轻轻拿起然后又轻轻放下。   阮秋要让他坐牢。   要让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阮秋输下了转账的支付密码,点确认的时候手抖得不像样子。   他闭上眼,泪水不停地流下来。这是只有阮秋自己才知道的一场豪赌。   “我……我转过去了。”   阮秋说完,然后挂断了电话。   脸上的泪水几乎被这里的风要吹干了。阮秋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但他还是很快地向前走,走到自己的打印店门口,先挂上了“打烊”的牌子,等店里客人忙完便立刻关上了房门,反锁好后,几乎是瘫倒一样坐在地上。   阮秋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软的。他咬了咬牙,竭力忍耐着拿起手机。   后台的录音现在已经有三个了,阮秋把录音和自己之前收集的证据上传到了云端,又重新点开自己和杨薇律师的聊天记录。   他看着有些愣神,然后很快就从微信里退了出来。   他从拨号盘里拨出了之前就保存好的杨薇律师的电话号码,放到自己的耳边。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里面是杨薇律师的声音:“怎么了?突然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她半天得不到回应,最后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是收集证据的时候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哦、哦,不是的。”   阮秋终于从发愣中醒过神来。他语速缓慢道,“我想问一下,我可以告曹鹏其他的罪吗?”   他停顿了一下,攥着手机的手也下意识地握紧了,像是有些担忧道,“会、会对现在的进程,有影响吗?”   *   杨薇几乎是接到电话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阮秋的打印店里。   她怎么也想不到,霍扬帮自己介绍的这个案子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还能发生这样的反转。   杨薇来的时候还想着要不要带点药什么的过去,因为从电话里她听出阮秋的声音都在发颤,似乎状态不是很好的样子。   而且她也见过阮秋。虽然人不能刻板印象,但杨薇第一次见阮秋,第一印象就觉得阮秋是个腼腆的男孩。   总是低着头不爱说话,长得不是特别高,体型偏瘦,说话不是特别流利。   杨薇其实是有点担心阮秋受不了刺激昏厥过去,来的路上几次都想先和霍扬打个电话通信,但最后想了想,还是先一直保持着和阮秋的联络:她是真担心阮秋出了什么好歹,那到时候可真就没办法向霍扬交代了。   但阮秋的状态似乎比杨薇的预料要好,眼眶虽然是红着的,但给自己开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还算镇定。   反观一旁听了消息就直接放下手上的工作赶过来的杨薇,在阮秋面前站稳的时候,反倒整个人都是有些气喘吁吁的。   “先、先喝点水吧。”   杨薇诧异地抬头,看见阮秋拿出一次性杯子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递了过来。   她盯着眼前这杯水一瞬间甚至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杨薇以为自己来,肯定得是先稳住阮秋的心态,没想到最后却反倒是那个她以为弱不禁风、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倒在地的阮秋,过来安抚自己,甚至很镇定地坐在自己面前。   杨薇一时语塞,接过水来喝了两口,平复下心绪后便问道:“说说看,出什么事了?”   她仔细观察着眼前的人,“你还好吗?”   阮秋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把手机递给杨薇,把自己这两天收集的录音和聊天截图都展现给杨薇看,轻声地问道,“是这样的,我、我一直没敢报警,我担心……”   杨薇愣了一下。   她接过阮秋的手机,发现上面的录音和截图都是有文字标注好时间的,不由得抬头有些诧异地看了阮秋一眼。但很快她又收回注意力,低头打开了阮秋手机里录制的音频。   阮秋从电话里说得并不清楚,杨薇把阮秋录制的几段音频都听完,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阮秋紧张地看着她:“会、会有影响吗?”   “不会的。”   杨薇摇了摇头,给出阮秋一个结论,“这罪与罪之间是不冲突的,公检人员心中都是有数的,你放心。”   杨薇刚说完话,就看见阮秋似乎如释重负地倒在椅背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杨薇便看见他站起身来,拿着手机的手似乎都在发抖。   杨薇看着他不由得有些担忧:“你没关系吧?”   “不。”   阮秋凝视着自己颤抖的手,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又转过头,看向杨薇,轻声询问道,“那我现在,可以报警了吗?”   杨薇此刻的心情简直难以言喻。   她点了点头:“我陪你去报案。” 第48章   杨薇带着阮秋来到了离这里最近的派出所。   她站在派出所门口,犹豫了一下,转过头看向阮秋,低声问道,“就按照我们之前准备的说,听到了吗?”   阮秋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手,点了点头。   流程比阮秋想象得要快,他们去的是离这里最近的派出所,接待他们的是一位温柔漂亮的警察小姐姐。   在耐心听完阮秋流畅但是缓慢的具体描述后,她神情立刻严肃下来,让阮秋和杨薇在等待区稍等。   “这……”   “你放心吧,没事的。”   杨薇看出了阮秋的紧张,“转账金额已经到可以立案的程度了,她是去走流程转去分局的刑警大队了。”   阮秋搞不懂这些,但好在有杨薇在旁边为他坐阵,他心安了不少,抬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那个……”   阮秋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旁边的杨薇,声音很低地恳求道,“这件事,能不能先不要和霍扬说?”   杨薇愣了一下,很委婉地说道:“恐怕不行。这件事我得告诉霍先生,很抱歉我不能帮你隐瞒。”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阮秋摇了摇头,在杨薇困惑的目光里慢慢地试图解释,“霍扬他、最近正在训练,我不想耽误他。”   杨薇皱了下眉头:“你的意思是?”   “我想……”   阮秋说道,“等霍扬比赛后,再告诉他。”   他补充道,“就在这几天了。”   杨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低头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日历,又抬起头看着阮秋挑了挑眉:“确实很近了,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大后天就要比赛了吧。”   阮秋轻轻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杨律师,我、我不是故意想隐瞒,我只是想让他、好好比赛……”   “没问题。”   杨薇很爽朗地就应了下来。她看着身旁一直持续紧绷着身体的阮秋,突然问道,“你喜欢他?”   阮秋愣住了。他没反应过来,直到对上杨薇看向自己的那双含笑的眼睛。   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有……这么明显吗?   阮秋下意识地躲开杨薇看向自己的眼睛,含糊道:“唔,我……”   他只觉得脑海里一团浆糊。他不敢承认,但是又不想否认,最后垂下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杨薇看着阮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很快刚才那个去处理流程的女警已经带着人走过来了,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被搁浅了。   杨薇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即便她不知道阮秋最后会回答自己什么。   可是她从阮秋的那双清澈到遮掩不住情绪的眼睛里,却已经看到了问题的答案。   *   打印店里又恢复了正常营业。阮秋把需要提交的信息都提交好,和A大校方确认好了签约的时间。   杨薇一直都和阮秋保持着联系,因为还有侮辱诽谤的自诉罪,阮秋还得赶在敲诈勒索罪被起诉之前提交上证据。   杨薇虽然不能对这件事确保,而且据她来说,她也是第一次接手到男性被侮辱诽谤的案例,但是杨薇看了看阮秋这些年一直都有好好保存的证据,告诉阮秋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她其实有些佩服阮秋,一个初中辍学,只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的人居然会有这样缜密的心思,面对那些污言秽语,第一反应不是逃避,而是能全部截图留存。   但即便如此,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杨薇告诉阮秋,他们必须要先去固定证据,时间很紧迫。   于是当许磊来到店里时,阮秋正焦头烂额地按照杨薇的要求处理着需要的文件,以至于许磊走到自己身后,阮秋都没能察觉。   “你又在假装忙什么?”   许磊的声音非常刻薄,“你不知道今天是霍扬比赛吗?”   阮秋茫然地抬起头,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听出许磊的声音,他缓慢地反应了一会,然后呆住了。   他赶紧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日历,像是松了一口气:“今天是11号呀。”   “就是今天比。”   许磊冷冷道,“你不知道比赛提前了吗?”   这话说得其实很刻薄,因为赛程的突然变动即便是参赛人员都是不久前才得知,许磊不能要求一个不是本校学生更不是他们专业学生的阮秋,能够在第一时间里打探到消息。   阮秋果不其然地呆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许磊:“什、什么?”   许磊不耐烦道:“你是不是有病?我都说了是今天。”   阮秋的眼睛都睁大了:“那……”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便在这个时候突然震动了起来。   阮秋急急忙忙地接了,是杨薇的电话。   “你那边还没搞好吗?”   杨薇的声音很迫切,甚至还有些焦急,她没等阮秋开口就先说道,“算了,你先别搞了,我刚托人搞到了关系,你没处理完的拿到办公室再搞吧。你现在在哪?十点,我过去接你。”   “我……”   阮秋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杨薇挂了电话。他呆呆地抓着手机,看着时钟马上就走向九点三十分。   他对着许磊,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十点有事……我可能,去不了了——”   “还有十分钟。”   许磊面无表情地打断了阮秋的话,冷冷地开口。   他上下打量着阮秋,语气一点也不客气,“你果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刻薄寡恩。”   “不……”   阮秋慌张地看向许磊朝着外面走去,他踉跄了一下然后冲了出去,追上许磊,“你、你可以带我过去吗?”   “?”   许磊臭着脸看了阮秋一眼,“带你去哪?”   “去、去霍扬比赛的地方。”   阮秋咬着牙,声音都发着颤,“我、我知道你怕我会影响他,你只要,让我远远地,看上他一眼。”   许磊面无表情地盯着阮秋,似乎是在衡量阮秋话语中的真实性。   他骑上自己停放在路边的摩托车,自己戴好头盔后又从车筐里拿出一个头盔扔给阮秋。   阮秋呆呆地抱着自己手里的头盔,低头看了一眼后又抬起头来,困惑不解地看向许磊。   “还愣着干什么。”许磊戴了头盔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阮秋猜测他现在应该依然是一张臭脸。   他没好气道,“上车。”   许磊的车技和阮秋记忆中一样的好。   从前许磊骑山地车,在崎岖不平的小巷子里就能骑得花样百出,甚至能把刚开了口的汽水瓶放在车头上,骑行完一圈,汽水一滴不洒,稳如老狗。   许磊的性格一直是大大咧咧的,骑行上虽然确实稳妥,但此时在速度的加持下却又非常的狂野。   阮秋被他骑行的风猛烈地一吹,整个人都感觉有些眩晕,想问的话也被呕吐的欲望给激了回去,只能拽着许磊的一片衣角,努力保持着平衡。   省队来挑选人才进行选拔的地方比阮秋想象中的要简陋不少。   阮秋之前看许磊的那张报名表上是自由式滑雪的小项,还以为他们的选拔肯定是在外面的雪场或者是室内的滑雪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只是在露天操场上进行的。   但似乎和普通的田径选拔之类不同,操场上摆放了一个巨大醒目的充气装备,阮秋摘下自己的头盔,努力抑制着自己眩晕恶心想吐的欲望,吃力地从远远的一众人里找着霍扬的身影。   阮秋本以为许磊可能会和自己解释一下那个充气装备是做什么用的,但是很显然,对方完全没有想要解释的意图,甚至看着阮秋,像是非常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阮秋怯生生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刚想扭头去找霍扬,却不想下一秒自己的手腕就被人拽住,然后朝着操场中央便飞奔而去!   “等、等一下!”   阮秋还没反应过来,甚至他刚刚才意识到许磊正拽着自己的手一路狂奔,他呆愣愣地,无意识地却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和霍扬许磊还是朋友的时候,他们也曾在夏日的月色下竭力狂奔。   “……”   阮秋因为突然的疾驰而上气接不上下气,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见自己身旁的许磊突然低头骂了句什么。   阮秋还没听清许磊骂的什么,下一刻又听见他自言自语起来:“他妈的老子这次豁出去了。”   阮秋还在这里摸不着头脑,下一刻就发现自己的手腕被许磊突然抓紧,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发现许磊抓着自己的手高高地举起,朝着人群的方向大声地嘶吼起来,“霍扬!!!!”   阮秋整个人都被惊到了,因为许磊的声音实在太大,以至于整个操场上的人都纷纷侧目,朝他们这边看来。   阮秋的脸有些发红,他想拽一拽许磊的衣角,让他不要那么大声,自己只要远远地、默默地看霍扬一眼,自己就心满意足了,但很显然,许磊并不是这样想的。   许磊在一个不近不远、教练们允许的距离里朝着准备区里全副武装穿戴着雪具的人们大喊:“霍扬!我把你老婆!给你带来了!!!”   他的那一声“你老婆”喊得简直是撕心裂肺、惊天动地,许多人往这边的目光都变了,但许磊却是丝毫不管不顾地、恶狠狠地大声说道,“你老婆在这里看着你!他妈的,干就完了!!” 第49章   许磊这撕心裂肺的一嗓子,几乎是震得全场一片鸦雀无声。   他喊完很久,阮秋还感觉自己的鼓膜在发抖。   阮秋的脸这次是彻底红了个透,他一时间都不敢抬头去看,恨不得能从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但最终他还是抬起头来,用尽身上所有的勇气,朝着那一片都看不见脸的小黑点们,踮起脚努力地挥了挥手。   紧接着,阮秋便看见那一片人群中,有一个高高的身影,也随着自己的动作,举起了手中的雪杖。   ——是霍扬!   阮秋的心里一下子暖暖的。他再也顾不得旁人的目光,自顾自朝着那个向自己挥动着雪杖的身影再次挥了挥手。   他低声喃喃道:“加油……你一定、要加油。”   但阮秋和许磊在这里看了还没有多久,大概也就两三分钟,很快就有保安人员过来礼貌强硬地请他们离开。   阮秋这才知道无关人员是不能在旁边观赛的,他不由得有些诧异地看了许磊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下一秒又故技重施,拽着自己的手突然奔跑起来。   “!!!”   阮秋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许磊回过头,速度放慢了一点,但还是不管不顾地向着摩托车停放的地方冲去。   阮秋瞪大了眼睛,“等、等一下,你——”   “我送你回去。”   许磊直到重新跑到摩托车前,面无表情地戴上头盔后,才对着阮秋说道,“别废话,上车。”   整个流程简直是风驰电掣,几乎都没有留给阮秋多少反应的时间。   “好,九点五十二,你还有八分钟。”   许磊把阮秋放在打印店门口,扔下一句话刚准备跑,却看见阮秋傻傻地愣在原地,不由得催促道,“行了,把头盔还我。”   “不、不是。”   阮秋抱着头盔呆了一会儿,纠结了一会,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你刚才在操场上,喊的什么?”   许磊:“……”   许磊:“我什么都没喊,你听错了。”   阮秋犹豫了一下:“我、什么时候变成了霍扬的……”他斟酌了下用词,最后还是选择了许磊用的那个,“老婆?”   因为戴着头盔,阮秋看不清许磊的脸,但是露出的耳朵却是突然红了。   阮秋奇异地看着那只露在外面通红的耳朵,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许磊便一把从阮秋手里抢过了头盔,恼羞成怒地说道,“你别以为我会原谅你。我告诉你,我今天也不过只是看在霍哥的面子上。”   阮秋慢腾腾地说道:“哦……”   他摸了摸头,“今天,谢谢你。”   许磊“哼”了一声:“我只是顺路!”   他又哼哼唧唧地说道,“我可没有同意你俩在一起,不过我先告诉你,你要是再敢玩弄霍哥的感情……”   他没有说完,像是有些别扭一样话也没说完,戴着头盔一加油门,瞬间人就没影了。   阮秋目送着他远去,心里的滋味却有些说不出来。   许磊愿意送自己过去,成人之美,阮秋固然感激。可阮秋更想知道,自己和许磊毫无联系的这三年里,到底为什么,许磊会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   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玩弄过霍扬的感情?   即便真的是玩弄……也该是霍扬对自己吧。   但现实并没有留给阮秋多少思考的时间,因为许磊后脚刚走,杨薇便开着车已经赶过来了。   靠近路沿石一边的车窗缓缓下摇,杨薇声音急切道:“好,你在就好,上车。”   阮秋立刻抱着自己还没搞完的文件,“蹬蹬”地跑近过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坐在车里有些感叹,没想到半个小时的功夫,他居然已经连着听了三次“上车”了。   “去了之后别给我多说话,每个都礼貌地问好,然后你就在一边站着就行了。”   杨薇嘱咐道,“这次事关紧要,咱们争取一把拿下……等等,你头上怎么这么多汗?”   她面露狐疑,锐利地质问道,“你刚才去哪了?”   不得不说对方是律师呢,阮秋心中感叹,能一眼看出自己紧张出汗和奔跑出汗的区别,这洞察力确实让人佩服。   阮秋只好老实说道:“霍扬比赛、我刚才去看他了。”   “啊?”   杨薇皱了皱眉头,“不是明天才比吗?怎么变成今天了?”   阮秋只好给她解释了一番霍扬那边比赛发生的变动。   杨薇的眉头依然紧紧地皱着,最后只是说道:“那你还要去吗?”   阮秋愣了一下:“什么?”   “不是说霍扬正在比赛吗。”杨薇一边开着车一边问道,“没关系,和我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我吗?我、我没有怎么想。”   阮秋老实地说道,“他比赛他的,我忙我的。”   他低着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容来,“等他比赛完,我们的事情,也就做完了。”   杨薇侧过头看了阮秋一眼,像是有些惊诧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很快她也跟着露出笑容:“好。”   *   【比赛结束了吗?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今天辛苦了,我请你。】   阮秋坐在车上,对着微信霍扬的聊天窗口,看着聊天框上自己编辑的信息,删删减减,然后看着这简单的一行字发呆。   流程全程都是杨薇在cue,自己只用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样不停地签字签文件签各种证明摁手印。   虽然过程简单,但也确实繁杂,不知不觉间整整一天就过去了。   阮秋偷偷地加了上次那个来打印店打印的同学的微信,在对方朋友圈看到,他们项目今天已经比赛结束,他一个宿舍正点了烧烤啤酒在KTV里唱歌。   看来比赛是结束了。   阮秋想,他坐在返程的车上,犹豫着要不要和霍扬见一面。   他盯着自己想了半天才想好的话,想了又想,又加上一句【如果太累的话,我去找你也可以。】   阮秋又删掉最后的句号,重新输入了一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只是他的删减增添大工程还没来得及做完,阮秋的手机就先震动了一声。   阮秋的手一个哆嗦没拿稳,差点丢到车下面去。   霍扬:【你在做什么?】   阮秋颤颤巍巍地看着霍扬的那条消息,心里无不甜蜜地想着真是心有灵犀一堆乱七八糟的,就看着对面的霍扬凉凉地又发来一条。   霍扬:【看你输入半天了。】   “?!”   这下阮秋的手彻底软了,手机“啪叽”一下掉到腿上,旁边开车的杨薇还扭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阮秋赶紧捡起来,做贼心虚地遮掩道:“没、没什么。”   杨薇看破不说破地高深一笑。   阮秋慌里慌张地把自己编辑的消息一股脑发出去,很快又后悔了,刚想撤回,霍扬却比他动作快太多了。   霍扬;【可以,你想去哪里吃?】   阮秋慌里慌张地继续回道:【听你的。】   他的手指还在输入法停留着犹豫不决,霍扬的电话却直接打进来了。   阮秋的脸直接不受控制地爆红了,他看了一眼杨薇,发现对方似乎在聚精会神地开车,完全没有想打探自己的意思,就咬了咬牙先把手机的声音调到最低,然后红着脸低头接了电话。   “金丰商贸那边新开了家川菜馆。”   霍扬说道,“我正在奥体北路这边。”   阮秋赶紧凑上前看了一眼杨薇手机上的导航,发现好巧不巧杨薇在的律所正在西路上,居然是顺路的。   阮秋犹豫地看了一眼杨薇,却不想对方好像察觉到自己的目光,扭过头冲自己很是潇洒地笑了笑:“我们所今天团建,晚上吃和牛海鲜自助。”   这么巧吗?   阮秋有些呆呆的,只听见电话里霍扬似乎是笑了一声。   “那,那好的。”   阮秋想起了什么,又担忧地问道,“但是,你、你又不能吃辣……”   霍扬说道:“其实我现在已经能吃一点了。”   “真、真的吗?”   阮秋吃惊道,“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   “就最近的事。”   霍扬镇定道,“我在路口等你。”   “哦、哦,好的。”   阮秋看了一眼导航,杨薇跟着点了点头,腾出一只手来给他比了一个“OK”。   他们确定后阮秋便挂断了电话。只是挂断了还没有半分钟,就又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杨薇正在等红绿灯,余光下意识地一瞥,看见屏幕上来电的备注是一个特殊符号——一个月亮形状的emoji。   她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阮秋看上去也很困惑,段樾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给自己打电话?   但阮秋犹豫了一会便接了。说不定段樾是有什么急事在找自己呢?   “喂?”阮秋轻声道,“段学长,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对面是久久的沉默,沉默得甚至让人觉得诡异和窒息。   电话那头传来两声意味不明的喘息,很快便是段樾的声音,不知为何,阮秋竟觉得那声音有些发冷。   段樾说道:“阮秋,你谈恋爱了?” 第50章   “啊?”   阮秋愣住了,他呆呆地抓住自己的手机,不明白为什么段樾会突然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他支吾了一下,含糊地说道,“没有……学长,你怎么、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对面沉默了。   阮秋本以为段樾挂断了电话,疑惑地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时,才看见通话一直在保持,刚想说句什么,段樾的声音便从听筒里冷冷地传来:“是吗,我怎么听说今天上午有人在西区操场看到你。”   阮秋先是懵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段樾说的“西区操场”是什么,他想了想,自己和霍扬确实不算正在交往,自己也确实没有在骗段樾,便解释道:“哦、哦那个,今天是、霍扬比赛。我去现场看他。”   “是吗,怎么别人都说你是他对象啊。”   段樾冷不丁说道,“表白墙上都有人拍到了,他们都说你是霍扬的‘老婆’。”   “啊?被、被发到表白墙上去了?”   阮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有些甜蜜的窃喜,也有些其他说不出的什么。   阮秋解释道,“是、是他们胡乱叫着玩的。”   “这是可以开玩笑的事吗?”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阮秋总觉得段樾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愠然的冷意,“我都给你说过了,霍扬不是个好东西,你以后少跟他往来。”   阮秋愣了一下,小声说道:“你之前还说过、想要认识他。”   “……”   段樾似乎被气笑了。但他看起来并不打算想要给阮秋解释自己说话的含义,只是道,“你在哪?好久没见你了,要不要出来下个馆子解解馋?”   他的语气变得轻松了不少,一瞬间,阮秋又恍惚觉得从前那个温和而又善解人意的学长回来,仿佛刚才电话里那个满是寒意的段樾只是自己的错觉。   阮秋看了一眼导航上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自己,然后结结巴巴、含糊其辞地拒绝了他:“我、我现在在外面……”   “外面?你和谁在一起?”   果然是错觉,那个满是寒意的段樾在听到阮秋的回答后又重新出现了,他冷冷地逼问道,“你现在在哪?”   阮秋不是特别想回答,但又碍于什么总不能不回答,便看了一眼导航,回答段樾道:“我、我正在奥体西路。”   段樾冷笑一声:“你现在在和霍扬在一起?”   阮秋看了一眼旁边假装专心致志开车,实则一直竖着耳朵偷听八卦的杨薇,只好说道:“没有。”   段樾像是信了又像是没信,但他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状作随意地问起来:“那你晚上打算去吃什么?”   “唔,大概是川菜吧。”   阮秋说道,“听说、这边开了家川菜馆。”   “犯得着跑那么远去吃?”段樾笑了一声,“A大附近的好吃的,咱俩都还没能吃完呢。”   阮秋“嗯”了一声。   “A大已经公示了,你看到了吗?”   段樾又像是很随意地提起来,“我在公告栏看到了,本想着今天晚上要让你请客呢。”   阮秋惊讶于段樾的消息如此灵通,但他猜想像段樾这样的校园风云人物,确实可能要比自己打探消息的门路广不少。   阮秋握着手机,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好,等我真正入驻A大,我请你。”   一通电话终于结束,杨薇在路口等着绿灯,转过头有些探究地看了阮秋一眼,然后脸上含着一点微微的笑意:“打完了?”   阮秋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杨薇突然这样问起来,就胡乱地点了点头。   “哦,打完了就行。”   红灯的读秒还有个位数,杨薇一动不动地盯着上面跳动的数字,背轻松地靠在驾驶位上,对阮秋说道,“忘了告诉你了,你刚才打电话的时候,霍扬也给你打电话来着。”   “……啊??”   阮秋呆了一下,他没怎么听懂,便看向杨薇,不太确信地问道,“什、什么?”   “他给你打不通电话,所以就打电话来找我。”   杨薇在绿灯开始的那一刻踩下油门,动作娴熟地起步换挡,像是开玩笑一样调侃起来,“可把他急坏了。他以为你又把他拉黑了。”   阮秋的目光有些呆滞,他低下头看手机,这才发现就刚才一通电话的功夫,霍扬居然已经打了十多个,满屏幕都是显眼的红色感叹号。   阮秋连忙打开手机,发现微信上也有霍扬的消息,阮秋对比了一下时间,是霍扬打不通电话后才跑到微信上发的。   霍扬:【为什么不接电话?】   阮秋看着那句话有些呆滞,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地抚摸着,看着那句话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好。   杨薇看了他一眼,在一边提醒他道:“霍扬和我说,等你有空了记得给他回一个。”   “他在等你。”   “等、等我什么?”阮秋说道,“他已经到饭店了吗?”   “这我不清楚。”   杨薇边开车边说道,“我觉得,他的意思是,他在等你的电话吧。”   “……”   阮秋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自己手机上弹出一个电话来,正是霍扬的。   “喂?”阮秋想也没想就接了进来,他迟疑了一下,“是、有出什么事了吗?”   对面迟迟地没有说话,只有清晰的低声喘息,这更把阮秋吓了一跳。   他虽然不明白霍扬为什么会因为“对方正在通话中”这几个字而这样的紧张,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呼唤霍扬的名字:“霍扬、你、你还好吗?”   “……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通话信号的缘故,霍扬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闷闷的。   他似乎不愿意多说,只是轻轻说道,“我到店里了,你尽快来吧。”   阮秋心中终于放下了一口气:“我也快了。今天、有点堵车。”   霍扬“嗯”了一声。   杨薇的律所就在这附近,阮秋和杨薇道谢并道别后,阮秋看着微信上霍扬发来的定位,顺着导航给出的路线,两三分钟找到了那家川菜馆。   比阮秋想象中的要显眼,阮秋看了一眼招牌,是个古色古香的词牌名,下意识地又开始从装潢上去寻找什么蛛丝马迹,但还没来得及细看,自己的手腕就被人紧紧抓住了。   “你来了。”   霍扬低声道,阮秋诧异地看过去,发现霍扬的眼睛比平常有些红。阮秋刚想说声询问,霍扬却若无其事地捉过他的手,“进去吧。”   菜色都是阮秋喜欢的那些,厨子也是熟手,味道做得鲜香火辣,吃得人大快朵颐。   只不过这家川菜馆比起之前阮秋见过的那几家,却没找到霍扬留下的那些的“小心思”。   阮秋有些失望,但是也只有一点点。   餐后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店里的服务员却在这时候送上了两包牛奶。   阮秋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喝点牛奶能保护肠胃。”服务员小哥笑眯眯地向他们两人解释,“这是我们店的规矩,是送给客人的小礼物。”   阮秋从他手里接过来,低头好奇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牛奶。霍扬没有说话,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   阮秋掂了掂,似乎是感觉很神奇:“这个、这个是我小时候很喜欢喝的。”   霍扬不动声色地说道:“是吗。”   “是的。”阮秋忍不住回忆起来,“小时候去上学、我妈妈总是会给我带一袋子放在书包里……”   他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霍扬,不由得笑着说道,“我还以为、这个牌子早就不做了。你尝尝看、奶味很足的,是水牛奶。”   霍扬没有说话。他看着阮秋低头开始喝那袋子牛奶,眼里浓郁的墨色像是怎么也化不开一般。   阮秋看他迟迟没有动作,不由得抬起头看向霍扬,像是有些困惑地说道:“挺好喝的……你、你不尝尝吗?”   霍扬望着他,久久地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终于动作了,手拿起桌面上摆放的牛奶,但是眼睛却依然停留在阮秋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好像有点哑,“你……你就没有其他的什么想和我说吗?”   “啊?”阮秋茫然地看着霍扬,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还在介意刚才电话没接的事情,“对不起,我、我当时正在和别人接电话。并、并不是故意不接你的。”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了通讯录的页面,对着霍扬解释道,“你看,我并没有、拉黑你。”   霍扬没有说话,那双墨黑的瞳孔下所裹挟的情绪是阮秋从未见过的复杂。   阮秋以为这样还不够,便在霍扬开口问之前,很老实地开口:“是、段樾学长打来的。他问我、今天西区操场上的事。”   “哦,是吗。”   霍扬不咸不淡地说道。说完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看向阮秋,解释道,“对不起,不是我授意许磊要那样做的。”   “没、没事……我都知道的。”   阮秋的脸红了一下,点了点头,片刻后他也想到什么,鼓起勇气看向霍扬,“我的证据都已经提交审核了……开庭那天,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第51章   “开庭?”   霍扬眯起眼睛,目光锐利且带着像是能穿透一切的质疑,“杨薇不是说还要一段时间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阮秋愣了一下,对上霍扬的眼睛时才突然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没有告诉霍扬,曹鹏又来找自己麻烦的事。   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想要转移话题:“哦、是这样吗?那个、那个我忘了问,省队的选拔结果——”   “要等一个星期。”   阮秋的话还没说完,霍扬便已经抢在了阮秋的前面。阮秋愣了一下,却只对上霍扬一双平静的眼睛。   “哦、哦。”   阮秋一下无话可说,只得干巴巴地说道,“是这样啊。”   “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霍扬说道,“开庭是怎么回事?”   阮秋此时几乎是无与伦比地痛恨自己,居然能被一时兴奋冲昏头,说出这样没有遮掩的话来。   阮秋又想着能不能转移话题,但显然这次霍扬并没有再留给他可有逃避的机会。   阮秋只好情节简单地和霍扬讲了一讲,但他用了点小心思:比如,他刻意地想把曹鹏威胁自己的事情用轻描淡写的语调地揭过去。   但这似乎瞒不住霍扬,因为阮秋看到,他的眉头在听完自己说的话后,紧紧地皱了起来。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阮秋想安抚住霍扬,“我只是想着、你要比赛、想等一下再告诉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自己被突然拉了过去。   阮秋感觉到霍扬的力道是有意收敛的,但这样突然的举动还是让阮秋一惊,吃痛地低呼一声。   他茫然地抬起头,却发现霍扬不知何时俯身凑了下来,目光正一动不动地落在自己的脖颈上。   “你……”   阮秋的脸刷地红了,“你要做什么?”   “他伤到你了吗?”   “没、没有吧。”   阮秋不太确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的肌肤光洁平滑,曹鹏并没有伤到他。   他看着霍扬,慢慢地说道,“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总是这样、大惊小怪的。”   “因为我害怕。”   霍扬说道,“如果他真的用刀伤到你了,我该怎么办。”   阮秋整理了一下刚才被霍扬抓走而变得有些凌乱的衣领,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就算是受伤,伤到也是自己,霍扬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阮秋开玩笑道:“那就、没有办法了。要是我、真的哪天死掉了,你要帮我照顾好阿婆。”   但他说完这话后却没能等来霍扬的回答。他抬起头,却发现对方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阮秋,你觉得这样的话很有意思吗?”   阮秋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恼了霍扬。   明明曹鹏也没有真的伤到自己,明明现在的自己也没有真的死去。   “我不喜欢听这样的假设。”   霍扬生硬地说道,“就算要死,你也不能死在我前面。”   “……”   阮秋决定不继续和霍扬争论到底谁先去死的问题,霍扬的执拗他是了解的,最终阮秋选择了妥协,哄小孩似的去哄他,“那、我收回刚才的话。”   像是撸猫一样,阮秋这句话像是精准地撸对了地方,霍扬像猫被撸舒服了一样眯起眼睛,微微笑着不再说话。   阮秋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霍扬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不过,曹鹏的行为确实十分异常。”   霍扬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也许是我的人把他逼得太紧了。”   这话听得阮秋有些好笑,但也有些迷茫:“你、的人?”   “嗯。”   霍扬说道,“他在外面放贷,叫我抓到了。”   “啊?!”   “曹鹏是个惯犯,做的事太多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我本来只是想给他个教训,也没想他都这把年纪了,还是个做事疯疯癫癫不计后果的。”   霍扬眉头紧蹙,“他的资金链出问题了?校内驻店的资格我都给他留着……”   “资格……被取消了。”   阮秋听了一会儿,愣愣地抬起头来,神情古怪地看向霍扬,“曹鹏的资格……被取消了。”   霍扬的眉头在此时皱了起来。   他看向阮秋:“曹鹏的资格被取消了?”   本来阮秋还以为自己能成功入驻A大这件事中可能有霍扬的插手,现在看到他迷茫的神情,阮秋一时间也有点把握不准,这背后到底是怎样运作的。   阮秋看着霍扬,点了点头:“A大……已经公示了。”   这下两个人彼此之间都有些茫然。   霍扬蹙着眉头问道:“是你申请的?”   阮秋老实地回答道:“我……我一直以为这种事情落不到我身上。”   他顿了一下,“所以、我甚至都没去申请。”   霍扬没有说话。   阮秋看着对方沉默的表情,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开口:“……是、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   霍扬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有人在这风口浪尖上,想要对你不利。”   阮秋一时间,突然觉得有些荒谬。   同样的话他之前在段樾那里也听过类似的。   阮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很困惑地想。   像自己这样的人,有什么可图谋的?或者换个说法,自己这样最普通不过的人,又有什么值得他人绞尽脑汁地想对自己不利?   阮秋试探着开口:“可能、可能是我们多想了。”   “开庭那天,我会陪你去。”   霍扬略过了上一个话题,声音淡淡地说道,“我已经知会过杨薇相关的事宜。如果你确定要出庭,可以事先准备好口罩和帽子。”   阮秋还没回过神来,刚“嗯嗯”地应着,突然听到霍扬的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口罩和帽子?”   “这种程度的社会性案件,大概是会惊动媒体的。”   霍扬说道,他皱着眉头看了阮秋一眼,“杨薇没有和你说吗?”   阮秋从霍扬的话里听出来一点“怪罪”的意思。   他觉得杨薇很好,而且他并没有半点想要向霍扬“告状”的意思,只得说道:“……应该是说过的吧。”   “……”   霍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中的情绪意味不明。但最终霍扬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的目光只是在阮秋手上捧着的牛奶上稍作停留片刻,像是有些许的失落,但最终也只是一闪而过,最后又回归于一片沉寂的海底。   霍扬站起身来,对阮秋说道,“我送你回去。”   阮秋点了点头。   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阮秋总觉得自己的背后像是有什么人的目光给紧紧地黏住了一样。像是有东西在盯着,但绝对不是善意的。   那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如蛆附骨,让阮秋不寒而栗。   他几次回头想要查看,却发现自己的身后空无一物。   霍扬也注意到了阮秋的异常,他转过身去,盯着他们身后幽微的角落,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我总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们。”   阮秋拧着眉头,轻声说道,“是我的错觉吗?”   霍扬没有说话。   他盯着他们身后的某个角落,静静地看了片刻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饱含讥讽的笑。   “没事。”   霍扬微笑着、示威一般揽住了阮秋的肩膀,非常亲昵地拥着他,向他停车的地方微微地抬了抬下巴,“我们走吧。”   接下来的几天,阮秋过得很平静。   不过,这应当是客观上的平静,或者说,是在他人眼中的平静。   霍扬选拔的结果出来的那天,要比阮秋开庭的时间要早。   虽然这事和阮秋没有直接的关系,但阮秋却是倍感焦灼。   选拔出结果的那天早晨,阮秋甚至都不打算买早餐,因为实在是没有胃口。   但最后还是在阿婆的劝说下买了几个包子和一杯粥,心事重重地去店里。   他焦急难安,包子咬了两口扔在一边,南瓜粥也只喝了几口。   阮秋没心情吃东西,他整个人都是心不在焉的,一直抱着手机等着霍扬给自己打电话。   “怎么样?”   接起电话的阮秋声音比霍扬都焦急,“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   霍扬说道,“初选过了。”   阮秋一刹那间都觉得有些恍惚。一阵喜悦爬上心来,几日里毫无所知的疲惫也在此时宛如潮水一般涌上身体。   “恭、恭喜你。”   阮秋有些语无伦次,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讲了很多。霍扬一直在对面安静地听,最高兴的人,此时此刻倒更像是阮秋。   霍扬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恍惚。仿佛被选进去的不是他一样。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阮秋说道,“其实、你本来就有这个实力的。”   对面突然安静了。阮秋听见很轻的一声呼吸声,然后很快他便意识到也许自己说错了话。   ——霍扬似乎根本不想谈起他们的曾经。   好像那是一段耻辱。   阮秋想,他应该一直记得的,这是霍扬的逆鳞。他为什么总是不记打地试图侵犯对方的领地?   也许他还在期盼着些什么。   期盼着那天晚上在车里的那个吻,对他们来说,会有点更特殊的含义。   但也许是没有的。   阮秋意识到,他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犯过什么样的错,但是霍扬并不打算原谅他。   或者从一开始,霍扬就没给过他这个机会。 第52章   “也许吧。”   终于,霍扬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寂静,说道,“这只是初选。”   阮秋如梦初醒。他愣了一下,呆呆地接着霍扬的话向后问:“……那初选选了多少人?”   “五个。”   “哦……”阮秋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急切地问道,“对,那……那许磊怎么样?他进去了吗?”   霍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他也进了。”   他先是停顿了一下,又开口道,“不过,最后只选一个人。”   阮秋愣住了。   ……只选一个人?那岂不是说,霍扬和许磊不可能两个人同时被选中,必然会有一人被淘汰?   “这……”   阮秋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他从前没有太深入地接触过竞技体育,只知道那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现在阮秋突然感受到,竞技的魅力之后又是怎样一件残忍的事。   他想了想,想起许磊,又看着眼前的霍扬,觉得这确实让人难过。   阮秋想安慰霍扬两句,但话还没到嘴边,只出了一个音节就戛然而止了。   他看着霍扬那副平静但是冰冷的面容,懊恼地想,他现在最该操心的还是自己。   到底霍扬是怎么看自己的,到底在自己不知道真相的时候发生过什么,许磊才会对自己那样的抵触厌恶。   阮秋无不痛苦地想,霍扬的决赛会有确定的名单,而和霍扬的这场“对弈”里,霍扬愿意给自己一个知晓答案的机会吗?   阮秋时不时会去霍扬训练的地方远远地看着。   他现在进A大比之前就更方便了。打印的图文店装修起来快,又有学校里的专员来指导施工,阮秋没费多少心,甚至还招了两个大学生来店里兼职。   霍扬训练的那些东西阮秋看不懂,他站得也远,就瞧见许多古怪的障碍器械,还有许多看不清的小人。   阮秋每天就悄悄地躲着看,直到一天他看得心满意足,肩上却落下一只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阮秋愣了一下,回头,呆了一下,很惊喜地开口:“学长?”   段樾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阮秋竟然全无察觉,更不知道段樾已经来了多久。   “我路过。”   段樾像从前那样温和地笑笑,“店里装修得怎么样了?”   “挺、挺好的。”阮秋羞赧地一笑,心里有些惊讶。自己没有和段樾说,段樾怎么知道店里正在装修的?   “你喜欢吗?”   “嗯……嗯?”阮秋不明所以地看向段樾,“喜欢什么?”   段樾温柔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似乎含着笑,但阮秋总觉得那笑意是浮在上面、未达眼底的。   他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来:“门店的装修啊。”   阮秋没想到这个段樾都知道。   门店的装修没让阮秋出钱,A大来和自己交接的人十分客气地告诉自己,只要自己向A大交一笔入驻的费用,装修一切都是由A大校方负责。   校方给了自己三个方案,那几个方案都看得出是用心设计的,阮秋纠结了很久,才从中选了一个。   “喜欢。”阮秋说道,“我挺喜欢的。”   段樾闻言嘴唇勾了一勾,意味不明地露出一个笑容来:“那就好。”   他停顿了一下,话题自然而然地从打印店转移到现在的场景来,“你的店不在这片校区吧。你怎么跑西区来了?”   “啊……”   阮秋一下愣住了。他来西区当然是为了偷偷看霍扬训练。   他想了想,说道,“我、我想逛逛校园。”   段樾微笑道:“你要是想逛可以打电话和我说,我带你去逛。”   他双手悠闲地插在兜里,眯着眼看向阮秋,是很让人舒服的笑容,“你现在有空的话,我带你去北苑的图书馆逛逛?那边三楼有个毕业生的纸艺术展。”   阮秋纠结了一下。他的目光从不远处的黑点上收回来,段樾却直接顺着他的方向看去,目光直直地落在操场上,像是心领神会一般:“你是在等什么人吗?”   “不、我没有。”   阮秋下意识地否定,他抬起头,对上段樾的眼睛。   不知怎的,对方的神情明明很温和,但在阮秋看来,却有一种能直接穿透自己的锐利。   “那一起去逛逛吧。”   段樾微笑着说道,“都好久没有和你说过话了。”   阮秋对于这种展览一直以来都抱有很大的兴趣。   他知道自己也许是有些附庸风雅,那些展览他大多也看不懂创作者创作本后的本意,但是阮秋却也觉得那些饱含着创作者心血的作品,在灯光下都熠熠生辉。   阮秋本来心里还想着段樾会不会已经知道自己喜欢霍扬,但这点想法很快就在看到展览里各种纸艺术品后,被眼前的景象夺走了注意力。   段樾望着他,嘴角微微浮起一点淡淡的笑。   阮秋感觉到这一切都是非常的新奇。   他边走边看,即便好奇,也很守规矩地用自己的手抓着另一只手,不允许自己去触碰那些在他看来弥足珍贵的展览品。   许多学生在这里拍照打卡:那是一只巨大的纸玫瑰,由很多小的纸雕玫瑰拼接在一起,纸张浮现出玫瑰花瓣的细微纹路,但仔细看便能发现,上面并不是纸张自带的颜色,也不是纸张自带的纹路,而是顶灯投射下、颇具迷惑的图案。   旁边做了一个巨大的花墙,有人上前从光幕下拔出玫瑰,鲜红如血的艳丽花瓣在离开打光后,像是瞬间枯萎,变得黯淡衰败。   阮秋看了一眼段樾手中的花,纸张的颜色变成了草纸般的颜色。细腻的花瓣纹路消失不见,甚至还变得有些粗糙。   “你看,这便是具有迷惑的假花。”   段樾声音淡淡,“外表艳丽惹人,也许带些甜言蜜语,但实际上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阮秋总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便抬起头看向他。   段樾继续说道:“而你如果认真去看,就会发现不过是一朵枯萎的劣品。没什么值得人喜欢的。”   阮秋“啊”了一声。   段樾善解人意地说道:“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   阮秋摇了摇头。他指了指墙上的标语,提醒段樾,“这里禁止大声喧哗。”   “……”   段樾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他似乎很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像是很无奈地说了一句,“好吧。”   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看到段樾和阮秋拿了一枝花,邀请他们填写了一份问卷并且做了登记。   阮秋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并不是这里的学生。但办展的人员却相当的友善,依然把花给了他,并神神秘秘地告诉他有意外的惊喜。   直到他们走到室外,阮秋才明白惊喜是什么。   那朵离开顶光便迅速“枯萎”的花,此时在室外自然光下又重新舒展开来——那只是用最普通的白纸折叠出的玫瑰,没有细腻的纹路,也不是张粗糙的草纸。   这个“惊喜”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大家都没能想到,原来展览本身除了顶光,还有其他的,大家都没察觉到的另一层光源。   阮秋仔细端详着花,对段樾,放慢了语速,轻声说道:“你看,它不是盛开的花,也不是枯萎的花。这才是最真实的它的样子。”   他说道,“你刚才并没有看到它的真实。”   段樾脸上的笑容有些摇摇欲坠,像是下一秒就要裂开了一样。他似乎很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但那点声音很快又收敛了起来。   他冷冷地说道:“是吗。”   阮秋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他感觉段樾好像生气了。   但这个插曲实在微不足道,和阮秋这段时间经历的比起来,都实在是太不起眼。   杨薇兴奋地给阮秋打电话,告诉她,检察院已经决定提起公诉,自诉转公诉成立,并且法院也决定要两案合并审理。   阮秋很快就忘记了那天段樾情绪的动荡,他的心思一门扑到了案子上,和杨薇一起准备着当天的发言。   当然,阮秋还是没有忘记给霍扬发微信,告诉他开庭的时间。   对方的回复也是淡淡的,只是“嗯”了一声。   阮秋的内心难免忐忑,咬着指甲隔着屏幕想了一会,缓慢地打了一行字,期待地:“你会来吗?”   这条消息阮秋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   直到晚上阮秋准备睡觉的时候,霍扬的消息才姗姗来迟。   “抱歉。”霍扬说道,“我可能去不了了。”   阮秋咬了下嘴唇。   他有些难过,但还是强撑着打字回复他:“没关系的,我和杨薇律师会好好努力。”   他没打算向霍扬要解释,但霍扬却解释了。   霍扬发来一个文件,简明扼要地告诉阮秋,进入初选的五人将去C城进行为期半个月的封闭训练。   C城……   距离也不算特别远,坐车也就半个小时左右。   阮秋看了一眼霍扬发来的公告,然后默默地关上了页面。   他在输入框里打下一句祝福:“加油!祝你一举夺魁!”   很快霍扬的消息也发了过来:“你也是。一切顺利。”   阮秋捧着手机露出了笑容。   他声音很轻,像是对霍扬说,也像是对自己说,“好。”   *   开庭的时候,阮秋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听了霍扬的话,戴了口罩和帽子。   杨薇来接他的时候,阮秋才发现杨薇也给自己准备了一套,一下准备重了。   这个小插曲让两个人心情都轻松了一点,但很快,进入法庭的时候,阮秋还是难免紧张了一下。   曹鹏站在被告人席上,整个人的神情都显得十分萎靡。他像是瘦了整整一圈,眼下也是乌青一片。   阮秋看见曹鹏的老婆和孩子在旁听席上陆续就座,看向自己的眼里满是阴恻恻的恨意。   但这一次阮秋没有再回避,即便他因为紧张身体还在发抖。   他抬起头,平静而直接地对上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睛,手攥紧成拳。   ——为了防止在庭审上自己突然发“病”,阮秋特地贴身带着那块儿童手表。   他抚摸着表带上几乎已经烙印在脑海里的纹路,感受着上面的熟悉感觉。   “加油。”阮秋用小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们都要加油。”   他抬头挺胸,走进了属于他的“战场”。 第53章   “不要害怕。”   在公诉人席坐下的时候,阮秋旁边那位中年女性检察官对他轻声说道,“要相信我们的努力不会白费。”   阮秋看向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位检察官算是比较老道的一位,名字叫做魏丽红。   她虽然有一副看着便严苛的面容,但和阮秋几次会见,都询问得耐心仔细且温柔。   案件涉及到了个人隐私,没有公开审理。   法庭调查开始后,魏丽红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宣读了手里的起诉书。   阮秋低着头,手指扣着自己的指甲,听着那张写满曹鹏罪证的纸,只觉得恍若隔世。   他从前从未想过自己真的会有像今天这样的一天,能够站在法庭上,亲眼让那些施暴人目睹自己的罪孽被袒露在正义的光辉之下。   杨薇坐在阮秋的旁边。她之所以能坐在这里,是因为她帮阮秋提出了附带的民事诉讼。   简单来说,她不仅要让曹鹏定罪,要让他进去坐牢,同样还要求对方给予各类赔偿。   阮秋看不懂那单子上的赔偿都是列的什么种类,但一连串下来,确实是一个令人咂舌的数字。   曹鹏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反倒是旁听席上的曹鹏妻子听到那串数字,像发癫了一样站起来,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不要脸的贱货,你他妈忘了你当时是怎么求我们夫妻俩的……”   “肃静!”   法官重重地敲了一下法槌,几个法警上前制止住曹鹏的妻子,责令她坐下。   曹鹏妻子旁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貌似是亲戚之类的,劝说了几句,好说歹说地把人劝了下去。   她看上去忿忿不平的,像是有天大的委屈。   轮到被害人陈述的环节,杨薇本想直接略过。   她知道这可能会加重带给阮秋的伤害,本想直接把写好的交给书记员递过去,却不想阮秋夺了过来:“让我读。”   杨薇愕然地看向他,对方咬了咬牙,面色惨白,整个人都在发抖,拿起那张饱含血泪的纸,站起身,对着话筒,自己揭自己伤疤一般,一字一句讲了出来。   杨薇几次面露不忍,但最终也没有阻止。   魏丽红在旁边听着,附耳低声和杨薇说了几句什么。   杨薇愣了一下,抬起头,果然看见法官似乎神情有些许的动容。   “效果很好。”魏丽红说,“我们要打动法官,尽可能重判。”   曹鹏在发言环节选择了沉默。   杨薇狐疑道:“他认罪了吗?”   “没有。”魏丽红说道,“检方做了多次工作,一直没签认罪认罚具结书。”   “奇了怪了……”杨薇嗅到了些许不妙,“那他这是要做什么?”   阮秋还没意识到其中的古怪。他读完手中的发言稿坐下来,只发现杨薇的脸色不太好,凑过头,小声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杨薇摇了摇头:“有些怪。再看看。”   曹鹏保持沉默,他的代理律师更是直接站起身,无不傲慢地否认了检方的所有指控,声称自己的被告人完全无辜。   ——竟然是打算直接做无罪辩护。   “真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操。”   杨薇鲜见地爆了一句粗,神情也跟着凝重起来。魏丽红的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已经进入了攻击状态。   “别急。”魏丽红咬了咬牙道,“见招拆招吧。”   很快便进入了举证质证环节。   阮秋看着自己收集的那些证据被严格地标好顺序,陈列在投影仪下。   “我有问题想要问阮先生。”   那个长相看上去就有点欠揍的律师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23号的早上八点,你说曹鹏威胁你交付财物,那么请问,他是如何威胁的你?”   阮秋垂眼,回答道:“那天、我正在街上正常走路,曹鹏突然用刀压住我的脖子——”   “请问是什么刀?”   阮秋不明所以:“是、是一把水果刀。”   “那这把水果刀,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证物里?”   阮秋愣了一下,他转过头去看杨薇。   这并不在他们事前商量好的回答里。   杨薇没有说话,神情却显得凝重起来。   水果刀是重要证据,没有呈现在证据里,这是公安侦查的问题,为什么辩方律师此刻要拿这点作为突破口?   “那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刀。”   律师无断言道,“你在说谎!”   阮秋咬了咬牙:“我没有。”   法官敲了一声法槌,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律师再次说道:“请看3号证据。是阮秋先生声称自己被抢劫时的录音。”   “请允许我重申一遍抢劫罪的定义,是以暴力等强制手段,足以压制另一方反抗,另一方失去反抗后取得财物。”   他提出问题的角度非常之刁钻,“阮秋先生既然能有时间录下录音这一关键证据,可见他当时并未完全陷入失去反抗的状态,甚至说,是阮秋先生故意诱导曹鹏说出这些话。”   “而且,4号证据也同时能补正这一点。”   律师说道,“如果曹鹏是真的当场使用暴力威胁,为什么是十点之后阮秋才在微信上转账?这足以说明,这是阮秋设下的圈套,这笔钱,是阮秋的自愿赠予!”   ……   “他妈的要死啊。”杨薇几乎是咬牙切齿,“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要不要点脸啊。”   魏丽红眉头紧蹙:“难怪没认罪认罚,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们。”   律师继续得意洋洋地说道:“而诽谤罪,更是无稽之谈。”   他用一种非常暧昧的语调开口,“诽谤的前提是,故意捏造并散布虚构的事实,如果事实原本就不是虚构的,诽谤又从何谈起?”   “更何况,阮秋先生,您是一位男性,家常里短的,谁会议论一名男性的私隐,费尽心思造这样的黄谣?”   律师轻蔑地说道,“你是曹鹏家庭妄图插足的第三者,没能得逞便想使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诬陷我的委托人……恕我直言,阮秋先生,您的手段未免太拙劣了些。”   “综上所述。”   律师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诬告!”   他话音刚落,众座哗然。   阮秋的脸色当场白了,极度的愤怒让他握成拳的手都在颤抖,甚至想当场站起来反驳。   杨薇再三劝阻才把阮秋按回了座位上,向他摇头示意。   魏丽红叹了口气,只能暂时申请休庭。   “你和曹鹏……到底之间有没有。”   魏丽红的话说得很委婉,“阮秋先生,我需要你对我说实话。”   阮秋看到了她眼中游移不定的失望。他知道,自己在杨薇的陪同下去法院提交刑事自诉状及证据材料,是魏丽红在检方犹豫时力排众议,最终决定以公诉追诉。   如果自己真的在欺骗她,只会让检方付出的一切,都变成一场笑话。   但自己,确实是没有。   阮秋确实是无辜的。   “我没有。”   阮秋说道,“魏检,我没有。”   魏丽红望着他,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重新开庭的时候,合议庭上的几位法官看向阮秋的神情已经有些不虞。   事情正在朝着糟糕的方向走去。   魏丽红沉稳地坐在公诉席上,低头看着阮秋的描述,神情若有所思。   在律师再一次发起攻势时,她站了起来,询问曹鹏。   “曹鹏先生,请你简述一下23号早上事情的经过。”   一直垂着头不说话的曹鹏终于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   他一副无辜可怜的老实人样子:“我当时手头紧,没钱了嘛,就想找他借点钱,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魏丽红指了一下3号和5号证据:“录音里十分清晰,3号证据里你威胁被害人不许报警,5号证据里你承认曾经泼红油漆带人砸过被害人的门店。”   曹鹏抬起头,狡辩道:“这是我们平常聊天说话的风格。他就喜欢我欺负他。”   “不、我不喜欢!”   阮秋几乎是没有在法官主张发言的时候,自己就“蹭”地一声站起来了,他的眼睛红得几乎滴血,情绪实质到甚至能凝出一把剑来,“那天晚上、你端了饺子打着来看我的旗号,其实、其实是,——”   他的话堵在喉咙口,几乎说不出来,牙齿相互摩擦着,发出“呲呲”的骇人声音。   阮秋喘着粗气,眼前的法官们、被告律师都晃成一道又一道的虚影。   潜意识里的那道声音犹如从许多年前的虚空里破空而来。无数的指责与谩骂声在瞬间充斥着阮秋的鼓膜。   “你是个废物”   “你做不到”   “都是因为你”   “都是你的错”   ……   肃穆的法庭在眼前抽成摇晃的黑色与褐色的虚影。阮秋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世界,只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喘息。   他看见曹鹏一家得意的笑容,看见杨薇担忧地向自己伸出的手,看见魏丽红脸上的失望神情。   不可以……   绝对不能这样倒下。   阮秋的面色几乎是苍白,整个人都濒临崩溃边缘,只能一只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握着手表,一边维持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的声音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你那天晚上,想要强奸我……你摸了我的大腿,还想继续、脱我的衣服……”   “阮秋。”杨薇看向他苍白的脸色,担忧地喊道,“阮秋?”   魏丽红阻止了她,很平静地说道:“你让他继续说。”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和你当面对峙,所以你才这样的变本加厉,有恃无恐?”   阮秋的话断断续续地说不成个,手摸索着握着表,声音甚至都有些嘶哑,“我告诉你,你错了。”   “我曾经是一个懦弱的人。”   “可我、我不会一直懦弱下去。”   他说完几乎是脱力一般跌倒在椅子上,嘴唇抖动得几乎骇人。   整个法庭在瞬间都鸦雀无声,唯有阮秋剧烈的抽气声。   杨薇手忙脚乱地给他喂水,扶着他慢慢地坐起来。   合议庭上的风向再次发生了转变。   一边是情绪激动几次晕厥的清瘦少年,一边是处事圆滑佯装可怜的生意人,所有人心中的秤砣,几乎都带着些倾向性的改变。   “我、我没事。”阮秋对着杨薇摇头,勉强坐起来,朝着魏丽红恳求道,“魏检,求求您,您一定……”   “我会的。”魏丽红说道,她从座位上站起身,将刚才拟好的稿子,对着辩方律师的漏洞,几乎是一条一条都一针见血地回击过去。   杨薇叹了口气,她看着阮秋,却突然“咦”了一声。   她这才突然注意到,阮秋的手里一直紧紧地握着一块样式老旧的儿童手表。   这样式杨薇很熟悉,因为她的好友霍蔓小时候就有一个。   她愣了一下,抿了抿唇,又将注意力继续转回到庭审中。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为架空 第54章   案件最终决定延期审理。   魏丽红认为水果刀这一重要物证缺失,需要补侦,建议延期审理。最终合议庭也同意。   “补侦?”阮秋听不懂这些专业术语,神情懵懂地询问杨薇。   杨薇解释道:“就是补充侦查,去找这个证据去了。”   “……这样啊,但是。”阮秋纠结了一会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找不到,会有影响吗?”   穿着笔挺制服的魏丽红走近他们,在身旁回答道:“会,如果找不到,可能没法判抢劫罪。”   阮秋不懂这些罪之间的区别,最后还是杨薇在旁边解释,阮秋才知道如果定这个,会判得更重一点。   阮秋没想到,曹鹏对自己的那些造谣、那些严重影响自己生活的事情居然不能成为定罪量刑的主罪,反倒是曹鹏最后的持刀抢劫行凶,成了检方抓住的根本。   “嗯,这本来就不一样嘛。”杨薇说道,“总而言之,他这次绝对是能进去,只是看定罪量刑的程度了。”   她微笑着看着阮秋,“你的表现非常好。”   “谢、谢谢。”   阮秋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希望可以找到、那把水果刀。”   他又低下头,听旁边杨薇和魏丽红讨论案情。   他完全是门外汉,本身也只是受过义务教育的程度,两人的对话就像是加密字符,阮秋完全听不懂。   阮秋低着头捣鼓着手机,盯着上面“霍扬”的名字发呆。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庭审时候阮秋还心跳加速,整个人都呼吸困难,在喝了点水之后的现在,他感觉自己的情绪逐渐平稳,心里朝思暮想的人也渐渐地要从潜意识里浮出水面。   从庭审出来后,阮秋便想找个机会和霍扬打电话。   他的心早就跑到了霍扬那边,但是碍于杨薇在身边,他也不太好当面打。   但没想到的是,阮秋刚出法院,就瞧见一辆非常眼熟的车停在门口。   车门打开,一条纤细修长的美腿踩着高跟鞋走出来,艳丽的鱼尾红裙一甩拖尾,戴着墨镜的女人摘下墨镜,长发披在身后,阳光灿烂地向阮秋招手:“嗨~小秋。”   “蔓、蔓姐?”阮秋怎么也没想到霍蔓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更没想到霍蔓会这样一身打扮。   杨薇挑了挑眉头,走上前和霍蔓握手:“霍小姐。”   霍蔓笑眯眯地握了握:“小薇,你不穿职业装也很漂亮哦。”   杨薇叱道:“胡说八道,叫薇姐。”   “我才不叫。”霍蔓优雅地放下墨镜,对着阮秋说道,“来吧上车,我弟弟叫我来接你。”   说着她便在众目睽睽下打了电话,然后做着长长美甲的手指点了一下“免提”,“阿扬啊,我接到他了。”   霍扬好像是刚做完什么训练,气息听上去都带着些喘,阮秋的脸没忍住一红,被霍蔓推到手机前,轻声道:“霍、霍扬。”   “一切都很顺利。”阮秋把自己差点犯病的事情稍作遮掩,违心说道,“只是、说要延期审理。”   霍扬那边静了一下:“出什么事了吗?”   霍扬果然十分敏锐,阮秋想,自己果然瞒不住他。   “小事。”杨薇说道,“有遗漏的物证,魏检提出的要求。主要是想一定要重判。”   “好。”霍扬对杨薇这个答复十分地满意,“辛苦你了。”   他和杨薇讨论了几句案情,话题又十分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阮秋身上,“你现在还好吗?”   “哦、哦,我挺好的。”   阮秋看了一眼围在自己身边的杨薇和霍蔓,红着脸嗫嚅着说道,“你、你训练得怎么样?”   杨薇和霍蔓相视一笑,看着阮秋通红的脸蛋,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我都好。一切都顺利。”霍扬说道,“等等。”   他好像是想起来什么,声音里的语气都变得严肃了,“你好好在家呆着,晚上尽量少出门。”   阮秋不明所以,心想曹鹏现在呆在局子里,安全得很。虽然曹鹏的妻子看上去疯疯癫癫,但对方和自己力气都算不上大,真打起来大概能五五分。   阮秋胡思乱想了一会,最终没有反驳霍扬,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好。”   “杨骁那里也少去。”霍扬语气生硬道,“他玩得疯,你离他远点。”   阮秋应下来:“好。”   他补充一句,“都听你的。”   霍扬“嗯”了一声:“等我回来。”   阮秋小声道:“等你回来。”   一通电话打下来,霍蔓听着电话里阮秋和霍扬的互动,笑得花枝乱颤,杨薇也挑着眉看着阮秋,打趣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阮秋红着脸不说话,走到一边去和霍扬发短信了。   杨薇看着他走远,才和旁边的霍蔓搭话。   她轻轻抬了下下巴:“我看你倒是同意你弟弟这门婚事。”   霍蔓不明所以杨薇为什么突然来和自己说这个。   她手上的美甲是新做的,淡粉色猫眼渐变,衬得手指细长白皙。她用长长的指甲挑起墨镜,隔着镜架看了杨薇一眼,又看了一眼略显清瘦面容白皙的阮秋:“挺可爱的,我弟弟和他一说话,他脸红,我弟弟耳朵红,两个人都老纯情了。”   “……”   杨薇提醒霍蔓道,“你就让你弟弟这样胡来?”   霍蔓这才听懂杨薇话里隐含的那层意思,不由得仔细地瞧了她一眼,然后笑起来:“小薇啊,你在这儿点我呢?”   杨薇说道:“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哟,你知道我什么意思?”霍蔓说道,“我追老秦的时候也没见你出来阻止过我。”   “这不一样。”杨薇说,“你比你弟弟有数。你看着轻浮了点,实际上是沉稳的。你那个弟弟,看着沉稳,实际上是疯的。”   “……”   霍蔓一时间心情十分难以言喻,“你这话说得,我该说你是夸我呢,还是在骂我呢?”   杨薇说道:“随你自己理解喽。”   “算了吧。”霍蔓说,“这事你可能不太清楚,但如果他俩能成,我家里是不会反对的。”   这下轮到杨薇大吃一惊了:“什么?”   “你看人倒是很准。我弟弟确实是个疯子。”   霍蔓看着不远处的阮秋,微微抬了下下巴,“当年,我弟因为他,和我妈差点决裂。”   “……啊?”   “这事闹得挺大,也挺难堪。在家都没人敢提。”霍蔓说道,“我家里那情况你不是不清楚,我妈对阿扬本就心里过不去,阿扬一闹,最终还是妥协了——”   “等等,等等。”   杨薇怀疑地看着霍蔓,“你不是在和我讲故事吧?听你这意思,他俩之前还有过一段?”   “——但是妥协了也没用了。”   霍蔓没有理会杨薇,自顾自讲了下去,“我妈,你知道的,多傲气的一个人啊,亲自去求和,结果呢?”   杨薇呆呆地看着霍蔓:“结果呢?”   “结果就是人家还是把我弟给甩了。”   霍蔓优雅地戴上墨镜,“具体我也不清楚,那时候我还在和老秦研究五子棋的一百种必胜办法呢。这是我花重金从当天开车去的司机口里撬出来的,免费讲给你听了。”   杨薇:“这是讲故事吧……怎么感觉你故事里讲的阮秋,好像那种狐狸精。”   她揉了揉眼睛,怀疑道,“你真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你不信就算了。”霍蔓说道,“阮秋是不是狐狸精我不知道,反正我弟弟是被迷得不行。”   她叹了口气,“他省队没去成,人也没追回来。到头来还是这样念念不忘的,恋爱脑真是可怕。”   “……”杨薇提醒道,“恋爱脑不也是你在老秦面前树的人设吗?”   霍蔓挑了挑眉:“那不一样。那可是我小叔叔。”   她说完又示意杨薇噤声,“好了,他过来了。我得完成阿扬的任务,送他平安到家。”   杨薇:“……”   “需要我送你一程吗?”霍蔓说道,“我司机还挺帅的,给你介绍一下?”   “……不用了。”杨薇说道,“我开车来的。”   “那真是遗憾。”霍蔓无不惋惜地说道,她又想起什么,凑过来小声和杨薇说,“我听说你们又接了一个案子,到时候去和公安那边接洽的时候,喊上我呗?我都好久没见老秦了。”   杨薇客气有礼道:“我尽量吧。”   阮秋正好着这时候走过来,疑惑地看着她们。   霍蔓则又变成了大姐姐的形象:“来,小秋,快上车。姐姐带你去吃大餐。”   杨薇一言难尽地看着霍蔓:“……”   霍蔓则眨了眨眼。   阮秋乖乖地走过去,向杨薇道谢。   他发觉杨薇的表情似乎不太对,不由得问道:“怎么了吗?”   “我没事。”   杨薇看着站在阮秋身后的霍蔓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道,“算了,你跟霍小姐先回去吧。”   阮秋乖巧地点了点头:“谢、谢谢你。”   杨薇没有说话。她盯着上了车的阮秋,看了半天,还是很难想象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会是刚才霍蔓讲的故事里的“主角”。   故事里的种种都透露出一股荒谬。   而最荒谬的,杨薇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阮秋会是一个“始乱终弃”的人。 第55章   阮秋从小以来都是一个传统意义上听话的孩子。   有妈妈的时候,听妈妈的话。没有妈妈的时候,听阿婆的话。   在学校里听老师的话,在工作里听师父的话。   但阮秋也听霍扬的话。   虽然阮秋很想对这段关系进行一个定义,但现在看来,他这样做,只能是“听朋友的话”。   不过也不错。   一辈子的朋友,怎么就不能也是一辈子的恋人。   虽然没有被大家承认。   阮秋默默地加上这个前提,然后推掉了杨骁晚上喊他出去撸串的邀请。   “你他妈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杨骁狐疑道,“现在都有门禁了?”   阮秋的脸一红。他嗫嚅道:“我最近、有点累。”   “你一天天在店里坐着累个什么劲儿。”杨骁说道,“我去帮你看店吧。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   阮秋被杨骁这突如其来的体贴给震到了。   他愣了半天,才试探着问道:“你、你这刚高考完,不和朋友们、出去玩玩吗?”   “有啥可玩的。”杨骁不屑道,“一群小屁孩,我瞧不上他们。”   “……”阮秋一时间真有点恍惚了,他发现也许自己真的是老了,现在都赶不上年轻人的潮流了。   “那你们、现在什么是潮流啊?”   阮秋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几个词,“你们现在都玩什么?呃、还是——”   “现在当然是学习啊。”杨骁理直气壮地说,“学习,这才是最主要的。”   “啊?”阮秋被杨骁这一出搞得一愣一愣的。他实在想不到像杨骁这样一个有些叛逆的小孩,现在会在这里和自己聊学习。   “我把卷子都搬到店里去。”   杨骁说道,“你不是打算准备高考吗,我勉为其难,可以帮你看看。”   阮秋有些惊讶,也有点惊喜。杨骁成绩虽然说不上有多么优秀,但是指导自己却是足够的了。他正发愁,没想到杨骁却愿意帮自己的忙,还来店里看店。   两人一言为定,阮秋放下手机,正准备睡觉,却听到传来几声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过来?   阮秋踩着拖鞋走出来,阿婆还在外面的走廊上拿着塑料喷壶浇花,阮秋从猫眼里一看,来人居然是段樾。   “小段啊,好久不见你了。”阿婆一脸慈祥地看着段樾,“吃晚饭了吗?进屋里坐坐吧。”   “我吃过晚饭了。”   段樾非常礼貌地开口,“我过来是找阮秋的。”   阿婆耳背,段樾便不厌其烦地一次一次给她重复,她终于听清,颤颤巍巍地拿出钥匙要开门。   这里的隔音一般,阮秋站在门口就已经把阿婆和段樾两人的对话听得十分清楚。   他知道门外的是段樾,便直接开了门走出来。   “阮秋。”   段樾神情温柔地看向眼前的人,“晚上好。”   “晚上好。”   阮秋看着段樾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露出一个笑容来,“学长,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段樾看向阮秋的神情依然是和从前一般无二的温柔,昏暗橘黄的走廊灯落在他俊美的脸上,更是平添了一些暖色的温和。   但不知怎的,阮秋看着段樾那张面容,却突如其来地感受到一丝不寒而栗。   “出了点事。”   段樾的神情有些落寞,他抬起头,像是恳求一般看向阮秋,“小秋,你可以帮帮我吗?”   段樾带阮秋去了他们常去的一家咖啡店。   时间虽然有些晚了,店里的人却不少,多的是工作的白领抱着电脑工作。   店里放着一首舒缓的轻音乐,时间有些晚了,段樾在前台点了两杯饮料,便坐下来和阮秋说话。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阮秋紧张地看向段樾,“段学长,你慢慢地和我说——”   段樾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着头。   他看上去比平常脆弱,脸上带着淡淡的哀愁,这种陌生的感觉更让阮秋感到陌生。   阮秋看不太清段樾脸上的表情,但是从段樾的描述中,阮秋这才得知,段樾家中的生意破产了。   “原来、学长家里是做生意的吗。”   阮秋茫然地看着段樾,看着眼前的人,有些手足无措,最后从桌上拿起张纸巾递给他,轻声安慰道,“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段樾接了过来,抬起头,对着阮秋笑了笑:“我没事。”   阮秋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想了想又说道:“我、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段樾看着阮秋,先是沉默没有说话。很快他勾起一个很浅淡的笑容来,声音带着一点微乎及微的蛊惑性:“你可以陪我回家里坐坐吗?”   阮秋没想到段樾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来。他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想起来的是霍扬给自己的“约法三章”。   阮秋犹豫了,他缩回自己的手,低声很委婉地拒绝道:“学长,这恐怕、不行。天太晚了,我得、照顾阿婆。”   段樾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对着阮秋说道:“那好吧。”   他端起桌上那杯饮料,朝着阮秋的方向推了一下,“给你点的牛奶,喝了早点睡觉。”   阮秋端起来那杯饮料来,才发现居然是杯冰饮。   他闻了闻,味道和正常自己喝的牛奶无异,小心抿了一口,淡淡的甜和带着薄荷的清凉口感从唇齿间弥漫开来,味道惊喜得让阮秋瞪大了眼睛:“好喝。”   “是他们这里新上的新品。”   段樾微笑着,“不过,这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请你喝东西了。”   阮秋立刻慌张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拿出手机,找到段樾的微信,想也没想先转了一千过去。   段樾表情淡淡地看着他,听到手机响的时候,随意地看了一眼,但身体很快就僵硬住了。   他皱着眉头,拿起手机,语气古怪复杂:“你……你给我转账做什么?”   “你、你先拿着用。”   阮秋局促道,“我现在身上也没多少钱,等我有了、我再给你。”   段樾用一种阮秋看不懂的神情盯着他:“阮秋。”   “啊?”阮秋正捧着玻璃杯啜饮着杯中的牛奶,听到段樾的话,不解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哦、没事的,你手头紧的话,不还也没什么、我最近、也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   “你的店不是正在装修吗?”   “其实还好啦。”阮秋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我之前困难的时候,你也不是没有帮助过我嘛。”   段樾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盯着阮秋,想阻拦阮秋的手又慢慢地放了下去。   他看着阮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那谢谢你了。”   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阮秋决定从咖啡店里离开。   带着薄荷味道的冰牛奶口感除了比他之前喝过的牛奶更香醇,甚至还带着一点微微的辣意。   阮秋没想太多,只是出门的时候发现晚风吹得脸上有些凉,迈出门槛的时候也是一个踉跄。   “你小心一点。”   段樾轻轻地捏住阮秋的手臂,将他稳稳地扶起来。   这其实是一个很暧昧的动作,段樾比阮秋高不少,这样一个来回,几乎是把阮秋整个都圈在自己的怀抱里。   阮秋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抬头看见咖啡店整片的单面玻璃窗上,自己的脸在冷白的白炽灯下,映出一片不太正常的潮红。   有些晕……   阮秋下意识地想去扶墙,手却在这时被段樾自然而然地牵住了。   “你怎么了?”段樾担忧的声音在阮秋耳边响起,“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阮秋摇了摇头,他挣开段樾的手,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却只感受到天翻地转的晕眩。   咖啡店的店员瞧见这一幕,从屋里追出来,刚想上前去搀扶阮秋,却被段樾拦下了。   “您是这位客人的朋友吧,不知道吧台的工作人员有没有和您说过,他的那杯薄荷蛋奶酒里用的是度数偏高的白兰地——”   店员的话说到一半便被人打断了,从店里追出来的经理拽了拽店员,向他使了个眼色。   店员不解地看向经理,刚想说什么,便看着经理对着段樾谄媚地鞠躬:“都按照您的吩咐办妥了。”   “嗯。”   段樾没有理会一旁神情震惊的店员,而是笑容温和地走上前搀扶住意识混沌不清的阮秋,向他们微微颔首,“我先走了。”   阮秋只感受到热。很热。头炸裂般地疼痛,眼前有许多晃来晃去的影。   段樾的手温柔而强硬地架着自己的胳膊,似乎是往角落里走去。   阮秋感到很不舒服。他挣了一下:“放、放开我。”   段樾微微一笑,果然很听阮秋的话,松开了手。   阮秋失去了搀扶,一瞬间天地倒转,平衡丧失,歪扭着走了两步便跌在地上。   段樾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   他的脸上还带着笑意,但眼底却是一片不做掩饰的冰冷。   段樾站在摔倒的阮秋面前,像是小朋友对着自己好奇的糖果,用一种疑惑的语气发问道:“你把钱给了我,那你又打算去找谁要钱呢?”   阮秋说不出话来,他在地上难受地蜷缩着,眼眸已经有些湿润,此时无助而茫然地睁着,像是听不懂段樾在说什么。   “你是打算去找霍扬要钱吧。”   段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在阮秋面前蹲下身。   他用手指轻轻抚过阮秋滚烫的脸颊,手轻而易举地探入阮秋单薄的衣领,抚弄着那处脆弱敏感的锁骨,轻声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交易呢?”   阮秋不适地挣扎起来,他踉跄着向后躲,却只对上段樾一双冰冷的眼。   “是因为觉得霍扬更厉害,能给你你想要的吗?”   段樾继续说着阮秋听不懂的话,手却是抓住阮秋的脚踝,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把他抓了回来。他望着阮秋,垂着眼,似乎是轻轻地冷笑了一声,“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状况外的阮秋还没意识到即将来临的危险。他抓着自己的衣领,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推搡着段樾,“学长,别闹了,快、快送我回去。”   “可惜他再也不会得到你了。”   段樾轻笑着回答了阮秋,他轻而易举地抓住阮秋的手,两人双手交缠,极尽暧昧地贴在一起,段樾满意地笑了笑,拿出手机,对着拍了一张。   “霍扬不是去C城集训了吗。”段樾欣赏着自己拍摄下的照片,“小秋,地上太凉,你喝醉了,我带你回家吧。”   阮秋颤抖着打开段樾的手,哆嗦着问:“你、你拍了什么?”   “你想看?”   段樾把手机拿到阮秋面前,将上面那张两人双手交缠、动作暧昧的姿态放在他的眼前,然后点了一下,当着阮秋的面,将图片以彩信的方式发给了霍扬。   阮秋不敢置信地看着段樾:“你、你……”   “在地上这样坐着会感冒的。”   段樾依然像从前一样温柔体贴,但阮秋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惧。   他垂眸笑笑,像是撒娇,语气却同样让人感受到不寒而栗,“你能陪他上床,那为什么不能陪我?”   “阮秋,明明是我更早地认识你。” 第56章   “谢谢你照顾我家小秋,不过现在,他是我的啦^^”   段樾用备用手机里发完那张极尽暧昧的图片,又敲下一段话,然后轻轻地点下了发送。   他坐在车里,垂着眼眸,动作娴熟地从手机里掏出电话卡,手指夹着,当着阮秋的面,在极速飞驰的车窗外扔出。   “你……你要带我去哪?”   意识已经不太清醒的阮秋竭力睁眼,想要看清段樾司机手机上的导航目的地,但眩晕感越发的强烈,手脚也软得厉害。   “小秋乖,听学长的话,不要看哦。”   段樾微笑着从车后座上的暗格里抽出一条黑色的领带,圈着阮秋细长的颈向后一拉,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猎物不住地在自己陷阱里挣扎。   他轻而易举地制住了阮秋的手,在对方抗拒的动作里,毫无怜惜地抓住他的衣领,黑色的领带向上蒙住那张巴掌大的脸,在阮秋耳边低语道,“我带你去我们的‘家’。”   *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杨骁略显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气得差点扔掉手里的手机。   他早上背着一书包的书来到阮秋店里,结果等到九点多了,店里都迟迟找不见阮秋的人影。   杨骁不知道自己已经打了多少个电话了,到后面电话提示音甚至直接就显示关机。   店里的两个实习生不清楚这位客人是谁,有个提议杨骁往校园里的那正在装修的店面去看看,阮秋说不定在A大里面盯工。   杨骁觉得这也是个主意,把书包撂倒在地上,刚准备骑车出门,肩膀上就被人狠狠摁住,动作快准狠被推倒在地,胳膊被摁在身后,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人死死地压在地上。   “他妈谁啊?”   杨骁暴吼一声,扭头拧身便想冲着对方下盘踹去,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时,却十分愕然,“霍扬?”   “……”   霍扬的神情似乎整个都浸在黑暗里,英俊的面容在此刻竟然显得有些扭曲恐怖,极度用力的手臂上浮现起凸起的青筋,一双眼睛里是滴血的刺目猩红,“阮秋在哪?”   “你疯了吗??他妈的你问我?我怎么知道阮秋在哪?——”   杨骁还没说完,就被霍扬扭摁在地上的力度弄得吃痛,“嘶”了一声,他奋力挣扎,但是霍扬身上的力道简直是非人的恐怖,杨骁居然挣脱不开一点,反而觉得自己被捏着的骨头像是要碎掉了一般。   “照片不是你发给我的吗?”   霍扬盯着自己手下被摁在地上的杨骁,眼神几乎可以称得上恐怖,“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不是?照片,什么照片——疼疼疼!”   杨骁的眼前一阵阵泛白,窒息让他脸部急速充血,连话都说不连贯,“我、我没见过什么照片,你是不是搞错人了?”   霍扬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似乎是判断对方有没有说谎,最终他松开手,打开手机,把照片给杨骁看。   杨骁的脸色霎时白了。他抬起头,也不顾上自己痛楚的手臂,像是瞬间炸毛的狮子:“谁?他妈的,是谁要害我秋哥?”   霍扬没有说话。他依然站在原地,看着杨骁的表情,最终冷冷地吐字道:“你昨天晚上在哪里?”   “我?我昨天晚上想约阮秋出来吃烧烤,他没理我。”   杨骁立刻拿出手机上的聊天记录给霍扬看,脸急得都发红,“他妈的,我怎么可能会害秋哥!大哥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他停了一停,手臂上刚才被霍扬拧到身后刺骨的疼这才慢慢地返过来。杨骁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胳膊,想了想又说道,“你去阮秋家里看了吗?阿婆在家吗?”   霍扬脸色很不好:“去过了。邻居说阿婆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被亲戚接走了。”   霍扬之前听阮秋说过,他和阿婆之间没有血缘关系,阿婆是独身拾荒的老人,若是硬扯亲戚,也只能是阮秋的亲戚,除了杨骁,霍扬一时间还真想不到别人。   但现在既然排除了杨骁的嫌疑……   霍扬的脸色阴沉。他把手机重新放回衣兜,神情冰冷。   *   “小秋,吃早饭啦。”   阮秋一睁眼便看见段樾端着餐盘走进屋里来。   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变得格外酸软,宿醉带来的头疼让他眼前一阵晕眩,甚至连床都没能下来。   等等……床?   阮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这似乎是一间卧室,装修得朴素而温馨,此时的自己正穿着昨天晚上和段樾一起出来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这间陌生卧室里的陌生床上。   记忆是从昨天晚上被段樾半是搀扶半是强制着上车后开始断了片。   他记得段樾用领带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叫自己看路。一路上车十分颠簸,阮秋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再睁开眼,就是现在了。   “你……”   阮秋看着眼前的段樾,只觉得他熟悉又陌生。   从前那个温和待人的段樾曾让阮秋叫他“学长”,但现在,阮秋看着眼前这张带着伪装的脸,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来了。   段樾却好像全然未曾察觉一般,把手里的餐盘温柔体贴地放在阮秋面前,先是端来了一杯蜂蜜水放在阮秋手里:“先喝点这个润润嗓子。”   “……”   阮秋沉默地看着自己手中被段樾塞过来的蜂蜜水,垂着眼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昨天晚上、你给我点的那杯、不是牛奶。”   段樾温柔地笑着看着他,没有说话。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段樾。”阮秋抬起头看着他,费解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先喝水。”段樾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说道,“你嗓子有点哑。”   “你、你先回答我。”   “小秋。”   段樾望着阮秋的眼睛,笑意不达眼底,“我知道,你选择霍扬,是不是觉得,霍家能给你想要的,而我不能。”   “可我今天想告诉你,霍扬能给你的,我一样可以给你。”   “……什么?”   阮秋困惑地看着段樾。明明这些话每个字他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又让他这样的感到陌生。   “你与其抱着被霍家接纳的幻想,不如选我。”   段樾看着阮秋,态度有些轻慢,“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勾搭上的霍扬,但他那样劣迹斑斑的人,床上大概怪癖很多吧。”   他像是抚摸小猫一样摸着阮秋的头发,温柔地诱导着他,“我会很温柔的,你只要愿意跟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你到底在说什么?”   “别装傻呀小秋。”段樾温柔含情地看着阮秋,手自然而然地放在他的肩上,像是在把玩一件趁手的瓷器,“这种事,你没和霍扬做过吗?”   他像是一只嘶嘶吐信的毒蛇,有着温柔缠绵的皮,剧毒的汁水却在无害的皮囊下渗透而出。   “我不喜欢强迫别人,也不喜欢和一具尸体做爱。”   段樾笑着说,“小秋,我等了你一夜。现在你清醒了,我想,你不会让我等太久的吧?”   “你、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阮秋的眼前只觉得一片晕眩,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让阮秋觉得段樾陌生。   他似乎还对段樾抱有着最后一丝幻想,“我一直把你当作、我最好的朋友——”   段樾愣了一下。他的手慢慢地缩紧。   他想起阮秋想也没想就把自己身上的那一千块钱打给自己,想起很久之前阮秋每次看向自己都会露出那腼腆羞涩的笑。   他嫉妒那样的美好,他想独占那样的爱意。   就像那枝纸花,阮秋说,他没有看到那枝纸花背后的真实。   段樾的手指在掌心里渐渐地收紧。   ——“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我和霍扬明明是“一丘之貉”。为什么你会喜欢他,而不愿意喜欢我?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段樾冷漠地说道,“阮秋,你以为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感觉额上一热。他伸手一摸,只摸到黏湿的手感。   段樾抬起头,他看见气得浑身发颤的阮秋,和他望向自己的一双充满怒气的眼眸。   阮秋手中的那杯蜂蜜水泼在了自己的头发上、脸上,淅淅沥沥地淋湿了一片。   段樾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抽纸就在一边,但他却没有拿来擦拭自己狼狈的面容,只是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人。   片刻,段樾突然用力抓住了阮秋的手腕,迫使他看向自己,很平静地开口问道:“那你呢?你把霍扬当作什么?”   “你也只是把他当作朋友吗?”   阮秋被问住了。   段樾戳中了他的心思。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看着段樾,眼里浮着一层泪光。   “忘了说了,我已经告诉霍扬你在我这里。”   段樾顶着湿淋淋的头发,望着阮秋,脸上浮起古怪的笑,“至于他会不会来,我不知道。毕竟他现在集训,大概也没那么方便出来找你。”   “小秋,我可以等,但我不会等太久。”   段樾看着阮秋微微一笑,“我不喜欢勉强,但也不喜欢别人忤逆我,你能明白吗?”   “乖乖的,就能少吃点苦头。” 第57章   阮秋坐在床上,听着外面淋浴间淅淅沥沥的水声。   他再如何迟钝,也能意识到段樾到底是想对自己做什么。   但他几次试图从床上爬起,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阮秋心中有了一个更糟糕的想法:昨天晚上的那杯“牛奶”不仅仅是加了酒,可能还加了一些别的东西。   门是反锁着的,窗户从里面锁死,阮秋扶着墙踮脚去够上面的栓,还没碰到,门把手就被人轻轻一拧,裹着浴袍的段樾微笑着走进来,脸上带着笑意,眼底却是十分的阴沉,说出的话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小秋,这是23楼,你跳下去的话,会碎成骨头渣的。”   阮秋的腿几乎已经到了支撑的边缘。他跌坐在地上,只能佯装镇定道:“我、我只是觉得屋里有点闷。”   “我帮你开。”   段樾像是没看见阮秋那全身上下都在颤抖的身体,先是十分温柔地把人拦腰抱起放在床边,然后轻而易举地打开窗户,像是信了阮秋这个蹩脚拙劣的谎言一般,“下次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喊我。”   阮秋低着头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我、我想回家。”   “阿婆、阿婆还等我给她做饭。”   “我已经让人把她接过来了。”   段樾说道,他随意地去拽自己棉质睡衣上的绳结,浴袍被他的动作一扯,裸露出大片的皮肤。他的暗示已经越发强烈,阮秋的脸色微微发白,咬着牙别过头,段樾却已经凑上前,微笑着问他:“你呢?你想好了吗?”   “……”   阮秋说不出话来,段樾离自己实在是太近,以至于他都有些喘不上气。他低声问,“为、为什么是我?”   他茫然而又无措地看着段樾,眼泪悬着,“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做这种事?”   他的问题是这样的天真,以至于段樾都有些想要发笑。   “你是觉得,这种事一定要爱人之间才能做吗?”   段樾的声音里微微带上了些许的蛊惑,“霍扬和你确定关系了吗?你不是一样愿意陪他。那我们当然也可以。”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阮秋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   他看向段樾,轻轻地问道,语气里带着些试探,“还是说,你、喜欢我吗?”   阮秋的猜测刚说出口就被一个吻给堵了回去。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段樾摁着后脑,动作堪称是粗暴地吻了上去。他惊惶失措地想要推开身上的人,但段樾的力气却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大。   那句话好像是戳中了段樾的命门。他似乎是逃避着什么,亦或者说,他有些恼羞成怒,便将所有的情绪都付之于一个强迫的满是侵略意味的吻上。   阮秋浑身都在发抖,他下意识地向后退,段樾却像是紧追猎物的毒蛇,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缩紧自己的包围圈。   “咚”地一声,阮秋的后脑撞在床头上,痛楚迅速地从头上蔓延开,让他惊惧交加地盯着面前的人。   段樾的脑海一时间浮现过太多的念头。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阮秋面前走向失控:明明起初只是遇到一个傻得天真的人,他惊叹于这样不知世事的愚蠢,随手拿了自己习惯的伪装假面凑上前去,看着对方傻乎乎地对自己剖心挖肺。   想跟自己的人很多,阮秋的长相虽然算得上清秀,但对于段樾来说,好像真的算不上有多出众。   段樾习惯自己略施援手,那个傻乎乎的人便自己凑上来,和自己互相称着“朋友”一样的话语,会在看到对方给自己的备注是一个月亮的emoji时,心中有着傲慢的自许。   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但他厌恶极了这种失控。   厌恶本在自己手心里游来游去的小鱼,会有一天红着脸跑向另一条和自己是同类的大白鲨里。   他行,我为什么不行?   “你想太多了。”   段樾说道,“你觉得你有什么配我喜欢的吗?”   他抓住阮秋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看向自己,伪装的假面不知在何时摔在地上,段樾听见“叮”地一声脆响,但段樾却对着眼前的人,冷冷地嘲讽道,“你浑身上下,也就只有这张脸能让人看得下去。”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你做?像你这种一事无成的废物,你以为你有资格在我面前回话?”   阮秋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段樾的心中像是得到了一种非常畅快的又非常痛苦的解脱。那些施加在阮秋身上的恶言恶语,像是给段樾压抑的情绪找到了释放的出口,犹如炸弹点燃了引线。   他的胸口有些闷闷地疼痛,很轻微,但是又无法让人轻易忽略。段樾碰了一碰,伸手便去抓阮秋的衣领,轻而易举地解开上面的两排扣子后,却意外地发现,身下的人不仅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一点反应。   “……阮秋?”   段樾试探着去喊,他低下头,却发现指尖碰到的阮秋身上,几乎是抽搐一样发起抖来。   他愣了一下,目光迅速上移,却只瞧见一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此时表情正痛苦地狰狞着,豆大的汗水从额上挂着,泪无声地流满了全脸,嘴唇颤抖着,似乎是想要呼吸,但整个人都像是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喘不上气,手臂痉挛似的紧紧抓住床上的床单,像张放久了已经风化的纸一样,下一刻就要直接碎掉了。   “阮秋?阮秋?!”   段樾这下彻底慌了神,“你、你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去捧对方的脸颊,想唤醒阮秋的意识,但阮秋的瞳孔都有些涣散,像是完全听不到自己在说些什么。   段樾慌了神,事情显然易见也进行不下去了,就在此时,紧锁着的门在这时候传来一声巨响!   他转过头去,瞳孔在刹那间骤然缩紧,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看见那实木门在骤然扬起的灰尘里动了一动,接连几声便重重倒在地上!   “是你——?”   段樾愕然地看着眼前像是从地狱十八层归来宛若修罗般散发着阴沉气息的人,倏地起身,眉头刚皱起,迎面便是对方结结实实的一拳!   “阮秋呢?”   霍扬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牙齿“咯吱咯吱”发出可怖的声响,“阮秋在哪里?”   *   阮秋喜欢安稳的生活。   阿婆拾荒回来总是会捡回很多的书,一摞一摞,黑白的,带字画的,或者是许多成捆的报纸。   阮秋没有学可以上了。阿婆想了想,走街串巷的李哥见多识广,便托着想给阮秋找个活儿干。   李哥的大名叫李锐,三十多岁,精壮黑瘦,老家在县城,最早的时候是肩上挑着个担,一前一后两个竹编箩筐,挑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从城里回来。   后来李哥也精进了自己的“设备”,搞了个有篷子的大三轮,用竹板隔开后面的格子,除了贩卖些日用品就是收购些土特产,兼带着还卖糖。   卖糖这种事技术含量不高,也不需要什么体力,制作工序也简单:大麦铺在地上,浇湿让其发芽,舂碎再磨成浆,等熬出糖水做成糖糊,浓缩扯得发白,麦芽糖就成了白麻糖。   李哥是个孩子王,阮秋小时候也常围着他打转,后来知晓阮秋家中出了事故,更是敬佩阿婆的仁义,二话不说就带着他,也不用阮秋自己去熬糖浆搞什么糖糊,只给了他一个铁板一把铁锤,给了阮秋一个箩筐,教他去四处收东西卖糖。   “这个东西简单。”   李哥拿着那个铁板向阮秋展示,铁锤砸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叮叮”响,“你就用这个招呼就行。”   阮秋就这样背着个箩筐,装着满满的糖,塞着几本阿婆捡回家的书,就这样开始走街串巷卖糖。   李哥照顾他,知道阮秋是个小结巴,于是阮秋都不用说话,一天找个地方拿着小锤砸,用清脆的响声招徕客人来卖糖。   阿婆很为阮秋高兴,但同时她也嘱咐阮秋,有的地方可以去,而有的地方要少去。   “凤凰街不去。”阿婆的双眼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浑浊,但是却很严肃,“那条街上都是些不学好的小混混,你不要去。”   阮秋听阿婆的话,从来没去过凤凰街。   他以为这样不会招惹到小混混,但是他错了。小混混和自己一样,也有两条腿两只脚。阮秋躲着他们走,他们却可以自己找上门来。   叮叮糖确实不需要叫卖,但是这清脆的声音同时方便了那些混混们找自己。   被堵在墙角的时候,阮秋连头都不敢抬。   他知道他们不敢对李哥下手,但是却敢对自己下手。为首的小混混顶着头黄毛,烟灰从他手指缝里往下掉,亮着红星的烟头近得要贴到阮秋脸上。   一个又高又壮的胖子拍拍阮秋的脸:“结巴,你天天卖这个,能赚多少钱啊?”   阮秋说不出话来,哆嗦着往里面站。刚下了雨墙面是湿的,阮秋感觉墙上的寒气顺着整张背往上爬,他说不出话来,心脏口的疼痛蔓延着向全身爬去——   世界被突然拉长成纤细的条,蔑视厌恶的眼睛在麻杆似的糖条上长满了,恶意的目光如影随形,烟头上的明亮火星刺得阮秋眼睛发红,忍不住地想要流泪。   竹筐被踢歪了,阮秋卖糖一天也赚不了多少钱,大头是李哥拿,阮秋本来就是卖剩下的边角料。   “听不懂人话是吗?钱呢!”   另一个发色正常像个瘦猴一样的人朝着阮秋身下狠狠踢了一脚,“妈的,你这不是个带把吗?唧唧歪歪怎么和个娘们似的?我们老大和你说话呢!”   阮秋吃了痛跌坐在地上。李哥是照顾他和阿婆,才愿意让阮秋每天能赚上几十块钱,如果他丢了钱,李哥是不会再要他了。   那点票子他贴身放着,思来想去是夹在裤子缝里,他的手指悄悄地摸了摸确认好,然后便抱住头等待挨打。   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始终都没能落下。   阮秋怯怯地从臂弯里抬起头,看见一个陌生的黑发少年,挡在自己面前。   作者有话说:   故事开始的地方 第58章   少年的个子很高,眉毛上有道痕迹很新的伤疤,面容沉沉的,看上去很是凶狠。   他身上背着一个有些旧的包,很随意地丢到一边,嗓音带着些微微的哑:“有事?”   阮秋惊讶地看着他,踉跄着扶墙起来,拼命地摇着头,示意对方不用管自己。   但那少年很漠然地瞥了他一眼,继续挑衅一般地站在那群人的目光里:“不知道这是我的地盘吗?”   “……”   人群里有些骚动,阮秋看见那个胖子脸上出现了忌惮的神情,那个黄毛老大脸上的不屑也消失了,染黄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老大,这小子是林老汉家的那个刺头……”   “……不是个善茬,咱们要不还是。”   有人絮絮低语着,阮秋不敢乱动,低着头,看着地上的人影晃来晃去,哆嗦着不出声。   “臭小子算你走运!”   那个黄毛老大最终扔下这句话后便带着混混们想走,那个胖子却是看上了阮秋被踢倒在地上的糖,神情贪婪地想抓一大把塞进兜里去带走,下一秒阮秋便看见一只鞋直接踩上那条手臂,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在巷子里清晰可闻,紧接着便是胖子哀嚎得突破天际的惨叫。   “是你的东西吗你就拿。”   少年的神情隐藏在碎发下,阴郁地吐出几个字,“看好你的脏手,我不保证哪天你睁开眼,你的手就没了。”   那胖子疼得在地上打滚哀嚎,惨叫刺得人的鼓膜都疼。阮秋在旁边哆嗦着胆战心惊,但那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少年却像是根本听不到胖子的求饶一般,反倒是脚下用力更猛,像是在碾压一只臭虫一般。   “……霍哥。”   那个黄毛老大终于开口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谄媚的笑意,“都是道上的朋友,何苦相互为难。”   他走上去踢了那胖子一脚,假模假样地骂了一句,“老何,你这没眼色的东西,不知道这是霍哥喜欢的东西吗?还不麻溜地爬起来给霍哥道歉!”   那胖子立刻顺杆往上爬,马上丢了手里的一把糖,屁滚尿流地爬起来,狼狈地跪在少年面前,顾不得自己那条痛得不行的胳膊,直接拿着头就往地上磕,“砰砰砰”磕得十分响亮。   阮秋呆住了。他的嘴唇都在打颤,那少年没看他,只是用看死人的眼神盯着胖子看了一会,像是并不觉得满意似的:“你应该和我道歉吗?”   这是一个反问句。   那胖子傻了一会,很快就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顾不得头上一头的血和尘,立刻朝着阮秋的方向磕了下去。   阮秋被吓得脸都白了,本来话就说得不利索,这下更说不利索了。   他发着抖,那少年却扭过头来,目光轻轻地落在阮秋身上,很平静地问道:“你满意吗?”   “……”   阮秋此时已经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了,他怔怔地看着少年一会,胡乱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   少年似乎是舒了一口气,他像是非常嫌弃地用脚踹了那胖子一下,恹恹地开口,“滚吧。”   那是阮秋第一次见到霍扬。   少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身伤,阮秋不知道是不是打架打得,但从霍扬伸出的手臂上,只瞧见大片大片骇人的青紫与点状的血疤。   他把那些混混赶跑之后,似乎是看着浑身发抖不敢抬头的阮秋,像是感到有些尴尬。   他弯下腰,帮阮秋扶起地上倾倒的竹筐,沉默了很久才说道:“你糖是怎么卖的?”   阮秋打开筐子的盖子,如数家珍地展示出自己卖的那些糖来:除了他拿着铁片铁锤子叫卖的叮叮糖,还有米花糖、米花棒和糖油果子。   筐子的最下面还有用竹条编的小玩意:小兔子小猫小狗小老虎……   “哪个比较甜?”   霍扬像是很感兴趣似的看着阮秋的一箩筐糖,低着头挑着的时候,眼睛却看见了阮秋那抖得不停的手,眉头不由得也跟着紧紧地蹙了起来。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没有说话,从筐子里自己找了袋子盛了一点,然后从口袋里拿出张粉色的票子塞到阮秋手里。   阮秋惊讶于霍扬给的数目之大,刚想说些什么,却对上对方那双黑漆漆沉郁的眼眸。   “就这么怕我吗?”   霍扬盯着阮秋抖得像筛子一样的手,没什么表情地说道,“不用找了。”   阮秋刚想解释,却看见对方负气一样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阮秋也没能问到对方的地址,只知道了他的名字。   阮秋很想谢谢他。他知道,自己当天的懦弱刺痛了对方的心。   他不仅没能当面感谢霍扬,还让他产生了误解。   他好几次去那个自己被堵的巷子口,想去那里碰碰运气。但几次过去,巷子口都是空荡荡的,根本瞧不见人。   但阮秋有次过去,却意外瞧见了上次的那群混混们。   那胖子手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哭得和个泪人一样,在那抱着黄毛的大腿。   一片烟雾笼罩里,阮秋听见那黄毛阴森森的声音:“十六中有个吊怕的?不就是犯过事,我二哥现在可还在局子里蹲着呢。”   十六中?什么十六中?   阮秋小心翼翼地贴过去,声音变得更清晰了一些。   “霍扬那个龟儿子……凤凰街还轮不到他说了算。”   那胖子谄媚的声音掺着哭腔,听上去柔腻得让人掉一身鸡皮疙瘩,“大哥,我的手,我不能白白断一条手吧……”   “……”   阮秋呆了呆。   凤凰街,十六中,那条臭名昭著的街道,阿婆三番两次的嘱咐。   阮秋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那所学校,是收留“问题学生”的工读学校:是收留那些年龄不当犯过事的小孩的地方。   霍扬……原来在十六中吗?   他犯过事?犯的是什么事?放过火?还是杀过……人?   阮秋心乱如麻,但耳边那些混混们的议论声却是越发的激烈了。   他凝神一听,听清楚内容后整个人却都是呆住了。   他们正计划着要给霍扬一点厉害看看。   当然,他们明着打打不过,便只能玩暗的。   “今天林老汉又打他了,我亲眼瞧见的。”   “这有什么稀奇的?哪家的老子不打儿子?”   “你懂个毛线?那是拿刺条打得!啧啧啧,那可真是一个狠呐,那小子倔得要命,出来的时候身上全都是血……我看是打得不轻。”   “那好嘛,趁他病要他命,大哥,咱不得抓住机会,给他点厉害看看?”   “……”   声音渐渐地远了,阮秋却只觉得背脊发凉。   他已经顾不得凤凰街危不危险,自己该不该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让霍扬自涉险境!   他拼命地跑回自己和阿婆的窝棚里,红着眼从里面找出伤药和绷带来,扭头就跑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来,低头又抓了一把沙子塞到自己裤兜。   阮秋第一次背着竹筐跑到了凤凰街上。他看到许多不怀好意的身影,但他只焦急地从放学的人群里寻找着霍扬的身影。   老天爷,求求你……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阮秋一边从心里祈求着一边踮着脚从过往的行人里寻找着霍扬的身影,直到有个瘦猴一样高个青年面目狰狞脸上带血地从一个拐角跑出来,拿着个小灵通摇人,阮秋瞬间福至心灵,想也没想就冲着那个角落里跑了过去。   天色已经渐渐地晚了。阮秋怕黑,但还是咬着牙往里面冲,好在打架的声音一进去大老远地就能听到。   阮秋贴着墙趁乱往里面走,大着胆子朝人群里张望。   他一眼就看见了霍扬。   无他,霍扬的气质实在太过于出众,哪怕是负伤虚弱到被逼到墙角,他依然是一匹孤傲的狼。   “他妈的,我让你狂,给老何道歉!”   那黄毛走上前,似乎想趁霍扬虚弱推他一把,却不想霍扬皱着眉头,直接躲开了。   “你还躲是不是——”   霍扬正想要说话,目光却突然落在黄毛身后一点不动了。   他看见了人群里的阮秋,神情是明显的不赞同,示意他离开这里时,却发现阮秋的表情在一瞬变得惊恐。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直到下一秒看到破空而来的不明物体。   “砰!!!”   啤酒瓶砸在额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巨响,霍扬看着阮秋,像是慢动作一样,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温热的血从伤口上流下来,流过他的眼,流过他的脸颊,最后滴落在地上,汇聚成红色的一片。   “走。”   阮秋看见霍扬动着的唇形,读出了那个字。   他的眼睛在刹那间感受到无比的酸涩,胸口处滋生的莫大勇气却促使着他走上前。   黄毛也没意料到霍扬干脆不躲,被对方的疯劲吓到,整个人都向后了一哆嗦。   他突然感受到后脑勺上一凉,剧烈的疼痛让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便眼前一黑,直接倒在了地上。   阮秋举着一块石板,看着被自己砸到在地上的黄毛,手害怕得都在发抖:“霍、霍扬……”   霍扬望着他,似乎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果断拽起阮秋的手,喝了一声:“跑!”   他把自己手里攥着的半个啤酒瓶猛地向地上一摔,趁着众人去扶倒在地上的黄毛时,阮秋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大把沙,朝着人群的方向洒了过去!   阮秋被霍扬这样拽着,两个人就这样向前跑去。   他们不知道跑了多久,月色下他们不管不顾地奔跑着,直到跑到芦苇荡的边上。   霍扬一直握着阮秋的手。他沉默地拨开有如人高的芦苇,从一处隐蔽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一条被拴着的小舟。   月色下他脸上的血显得格外的清晰骇人,阮秋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低着头从自己的竹筐里找着绷带和药水。   “谢……谢谢你。”   阮秋的身体依然不受控制地在发抖。他把药水和绷带递过去,别过头不敢看他,“你、你受伤了。”   霍扬沉默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说道:“你帮我。”   阮秋抬起头,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他连忙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捧来清水帮霍扬清洗伤口。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阮秋看着霍扬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涂药的手都在发抖。那些伤口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里面扎着细小的木刺,血肉淋漓地支棱出来,看着便能感受到有多疼。   阮秋的额上都沁出冷汗来,他扭头想安慰霍扬,却发现对方虽然疼得脸色发白,但在自己面前却依然努力保持着平静。   “你听到他们说了,我在十六中。”   霍扬似乎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凝视着阮秋的侧脸,“怕的话,就赶紧走。”   阮秋的手顿了一下。   他的手依然在发抖,但还是低着头默默地帮霍扬处理着伤口。   他轻声说:“我怕。”   “但是我……不想走。”   那个夜晚过得好像很漫长。阮秋给霍扬擦了药酒,帮他用绷带缠好身上的伤。   霍扬告诉他,来凤凰街卖糖吧。   那是他的地盘,他会保护阮秋。   “你的糖,很甜,很好吃。”   霍扬摸了摸头上阮秋给自己包扎好的绷带,迟缓地说道,“我想吃红糖糍粑……多放红糖浆。”   阮秋看着他,露出一个笑来。   他说:“好。” 第59章   阮秋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霍扬有一块非常钟爱的手表。   款式已经很旧了,但看得出来主人对它十分的珍爱呵护,外壳稍稍有些磨损,是过去反复经常地抚摸才留下的痕迹。   他们晚上偷跑到芦苇荡的船上的时候,阮秋便经常能看见霍扬对着月光,时不时地看那块儿童手表。   这里俨然成为了阮秋和霍扬的秘密基地。每次阮秋都会带着各种各样的糖来,有一天,霍扬神神秘秘地和他开口,他见过一种像星星一样的糖。   “星星?”   他们躺在船舱里,风吹过来,船轻微地晃动,就好像他们也漂浮在水面上一样。深蓝色夜空低得好像要坠下来,阮秋看着天上的星星,问霍扬,“真的吗?”   “真的。”霍扬的表情隐在黑夜里,阮秋看不太清,只听见他很平静的声音,“我带给你看。”   第二天阮秋就看到了那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面装着的糖果只剩下可怜的一点点,霍扬拧着眉头轻轻晃了晃,把里面星星一样小巧的糖果倒在了手心上。   他对着阮秋说:“尝尝看吧。”   那星星一样的糖果在舌尖上有一点钝钝的刺,像是猫舌头舔过手臂,带来细微的痒。丝丝如缕的甜慢慢悠悠地炸开,一种说不明白的甜蜜滋味顺着食道晃晃悠悠地进入了心里。   月光下那小巧的糖果像星星一样泛着漂亮的光泽,那是非常精致的糖果,以至于阮秋吃了两颗便爱不释手地放在手心上把玩。   “好像萤火虫。”   阮秋说道,“它的样子、好像萤火虫。”   他在霍扬面前说话越来越流利了。从前的阴霾仿佛一扫而去,阮秋只要看见霍扬,就觉得好像心里有块缺失的地方被填满了。   阮秋把糖果举起来,模拟出萤火虫在空中飞的样子:“像不像?”   霍扬沉默地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中肯道:“有一点。”   那点糖没两天就被两个人吃掉了。   阮秋问霍扬,那是什么糖?如果城里能买得到,他下次托李哥再买些回来。   “这种糖,叫金平糖。”霍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是我妈妈之前喝咖啡的时候会往里面放的。”   他犹豫了一下,“城里大概没有卖的。”   阮秋不信这个邪。他找李哥,把糖的名字写在纸上,但李哥回来告诉阮秋,他跑遍了城里,这种糖的名字,甚至都没人听说过。   阮秋抱着那个空空的玻璃罐,一下犯了难。   但他很快就想到了办法。   那天晚上霍扬又对着水面发呆。他抿着唇看着自己手里的那块表,肩膀却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那感觉就像是有只乳燕跳到肩头一样,霍扬扭过头去,漠然的脸上在看见阮秋的刹那浮现出一点细微的笑容,微笑着看他:“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阮秋笑着把一罐子亮晶晶的“糖”塞进了霍扬的怀里:“看!”   透明的玻璃罐子里,尾灯亮着幽光的萤火虫在里面撞来撞去。月色下更像是一个装满了星星的罐子,轻轻地落到了霍扬的手掌上。   他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在看见阮秋的笑脸时又呆呆地不知怎么办,最后只得假装镇定自若地把罐子捧着,像是全然无事,耳朵却在皎洁的月色下,慢慢地烧红了。   “谢谢你。”   霍扬说道,“……我很喜欢。”   最后的两个字声音低微到都有些听不清。   阮秋只是听到前面就很高兴,他在霍扬的身边紧挨着坐下,问霍扬那罐子糖他的妈妈是在哪里买到的,自己找了很久都没能买到一样的。   但霍扬没有回答他。   霍扬只是说,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妈妈了。   为什么?   阮秋好奇地问,你的妈妈也和我的妈妈一样,已经不在了吗?   霍扬告诉他,神情有些事不关己的漠然。   他说,他的妈妈带着他的姐姐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有印象的时候霍扬便能听得到父母的争吵。   霍姝是典型的书香家庭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她来这里读书,偶然结识了会吟诗作曲还会吹口风琴的林负宣,几乎是疯狂地展开了一段极为轰轰烈烈的恋爱。   疯狂到霍姝与家庭决裂,悔婚跑到山沟沟里来给林负宣结婚生孩子,爱情让人蒙蔽双眼,霍姝遇人不淑,没瞧见林负宣那个风流倜傥的皮囊下是个把人吃到手就翻脸不认人的混蛋。   霍姝被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逼疯了,挺着大肚子的时候,林负宣却依然一个劲地爱着风花雪月,招蜂引蝶还嫌不够,有时候直接是彻夜不归。   霍扬记得他的姐姐总是哭。   霍姝和林负宣吵架的时候,他牵着姐姐的手沉默地躲在房间里,给姐姐找来漂亮的小娃娃——那是他从河坝间的拾破烂那里捡的,洗干净后,霍扬对着本子自己用欧根纱缝好了,缝出一边的小裙子,再送给姐姐。   霍姝提着菜刀去捉奸。   他们的母亲终于逼急了,从前那个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变成了林负宣嘴里整日咒骂的“泼妇”,菜刀直接砍到门沿上,门上的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霍蔓躲在墙根哭得像个泪人儿。   霍扬一直不说话。他总是那样默默地望着这世间喜剧一样的悲剧,泪如雨下又疾言厉色的母亲,巧言令色又偷奸耍滑的父亲,比自己大一岁却总是哭泣的姐姐。   霍姝偏爱霍蔓,也许是霍蔓总是会躲到妈妈怀里哭的缘故。   霍姝嘴上讨厌怯懦的孩子,但总是愿意多给霍蔓一点关怀。她大概是觉得,霍蔓更需要这一些。   但是霍扬没有谁去来更偏爱。   林负宣讨厌他,却又把他当个宝贝似的。毕竟这是老林家的“根”,这是有了后。   林负宣对霍蔓的态度也很微妙。他眯着眼,色眯眯的眼神里总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不离婚吗?”   阮秋小心翼翼地问霍扬,“阿姨,没有提出离婚吗?”   离了,当然是离了。   霍扬沉默了一下,继续说。   离还不简单吗?   最简单的是继续一拍脑袋确定关系,再一拍脑袋解除关系。世界上难的从来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或者是民政局上机器上突然盖下的铁章。   难的是纠缠了许多年的财产该怎么分配,两个孩子又到底该跟着谁。   霍姝是最知道怎么气林负宣的。   她知道林负宣和林家都格外地看重“传承”,是把霍扬当成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她创业初有成效,拽着林负宣离婚的时候,就决定要带走霍扬。   霍蔓哭了一个晚上,哭得霍扬脑仁都疼。   她把霍扬送给自己、穿着漂亮裙子的娃娃扔在地上。她指责自己的弟弟:你明明一点都不爱妈妈,你这种没有心的人,为什么要和我抢妈妈?   霍扬却一点都没有改变主意。   他第一次有些得意地对霍蔓开口,可是妈妈就是选了我。   他知道霍姝有负气的意味,但那一点从小积攒到大,他对母爱的渴望,终于还是战胜了其他。   他也想在哭泣的时候被人抱在怀里。   他也想被母亲用轻柔的手抚摸过头。   他也想得到爱,他也想得到来自父母的偏爱,来自兄弟姐妹的血水亲情。   他等了好多好多年,他像个小偷一样偷窥着妈妈对姐姐的爱,而今天他终于要得到了。   霍扬回屋收拾东西,却听到林家的耆老和林负宣窃窃私语。   林负宣像是已经恼羞成怒,他在屋里走来走去,那张曾经让无数少女为之心动的英俊脸庞上是被戏弄后无能狂怒。   “我要一个女儿有什么用?我要一个女儿有什么用?”   林负宣抓着自己的头发,如果能给他一面镜子,他就会发现此时的自己和从前他说过的“泼妇”样子没什么不同。   耆老在旁边劝他:“十四就能嫁人啦,山里多少人打光棍讨不着老婆哦。你这样的好样貌,女娃娃能差到哪里去嘛。”   “听我滴,到时候就把小蔓儿嫁出去,你再用这笔钱娶一个婆娘回来,香火断不了的。”   霍扬停住了。   他看着自己和姐姐的房间:他从来都没什么爱好,所做的也都是尽可能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别人。   他喜欢吃糖,妈妈带回来的金平糖,姐姐全给了他:明明霍蔓也很喜欢吃糖,但是她还是把一罐都悄悄地塞到了霍扬的被子下面。   他看见书桌上摊开的书,那是霍蔓知道妈妈最后只带霍扬走的时候,哭着离开时放在那里的:霍蔓说,她想要考汉语言文学,她想和妈妈一样,每天都读很多很多的书,以后就当老师!   当老师啊。   如果十四岁就嫁人了,还怎么当老师呢?   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林负宣毁了姐姐?   外面又开始吵闹起来,姐姐的哭声和霍姝尖锐的指责,邻里的劝架,林负宣的辩解。   霍扬听了一会,突然觉得特别可笑。平日里没见过他们有多爱自己,但现在又拼了命地抢自己。   他在这虚假的“爱”里享受了一会,然后走出去。   “你跟着妈妈走吧。”   霍扬在众人的目光里,对着他的姐姐很沉静地说,“我不和你抢了。”   他在所有人见鬼的眼神里,露出一个伪装得很好的,甚至能骗过自己去的微笑。   他慢慢地,像是很轻松地说道:“本来也不是我的。我不抢了。” 第60章   “起初,他们还时不时回来看看我。”   霍扬记得,那一天霍姝和霍蔓坐着车赶来,带回来一块崭新的儿童手表。   姐弟两人一人一块。霍蔓穿得漂漂亮亮,出落得大大方方,拉着霍扬的手,偷偷地塞给霍扬一罐金平糖。   霍蔓长大了,女孩儿也开始发育性成熟了。   霍姝和林负宣都是一等一的标致,他们的女儿又能差到哪里去?   有好多人盯着霍扬的姐姐看,嘴里是一水的夸赞。   霍扬瞧见那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耆老又偷偷地来到林家本家,和林负宣贼眉鼠眼地不知道在算计着什么。   很快霍扬就知道了。   晚上他起夜的时候,听到屋后的三轮车“嗡嗡”地启动,在夜里传来接连着的几声响。   有人的嘴被捂住了,发出闷闷的挣扎喊叫,瞪着车后座的铁条桄榔得响。   霍扬屏住呼吸,听得仔细,是霍蔓在叫。   林负宣在黑夜里点燃了一只烟。   霍扬听见他和人商量着,要把人连夜送出去,给一个隔壁一个县里打了多年光棍的富商儿子当老婆。   那儿子是个瘸腿,性情暴戾,本地里是没人愿意把女儿嫁过去受苦的。但也不是全无优点,比如他家钱多。   霍蔓长得标致水嫩,林负宣早就做好了生意,拿着她的相片给对方相看过了。   蒙在鼓里的只有他们。   霍扬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躲在那片阴暗里,悄无声息地抄起了一块石板。   他的姐姐像是牲畜一样被塞进了麻袋里,被扔在三轮车后面,连个遮挡的东西都没有,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要送出去。   霍扬知道自己不该冲动,但理智也告诉他,时间来不及。   只要那个开着三轮车的人从这里开出去,黑灯瞎火的,再去怎么找?   要想引起注意,要想让他们心有忌惮,就要把事情闹大。   霍扬从没有这样镇定过。   他朝着那人的后脑勺来了一下狠的,犹嫌不够地又补了一下。   “杀人了!!!”   在那人后知后觉的尖叫声中,霍扬丢下手里的凶器,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他把手上的血抹在铁质的三轮车护栏上,在月光下看见林负宣惊恐地、似乎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脸。   霍扬这才低下头,看见水影里月光下自己的表情已经有些扭曲,沾着血的手也有些发颤。   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很快又缓了过来。   他解救出自己的姐姐,把她挡在自己身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   “我姐要上大学。谁也不能带我姐走。”   霍扬说,“我这辈子完了,我也没别的指望。林负宣,咱俩耗一辈子的。”   霍姝被尖叫声吵醒,不耐烦地走出来,然后看着地上的血又发出一声尖叫。   漆黑的夜终于开始变亮了。许多人开了灯,走出屋头来看。   霍扬手里依然攥着那块染着血的石板,他一动不动盯着脸色发白的林负宣,直到警笛声从远处追来。   “人没死,砸得是脑袋有点严重,霍姝拿钱从对方那里要了一张谅解书,最后我被送进了十六中。”   霍扬把那块儿童手表拿给阮秋看,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留给了我这块手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阮秋听完霍扬面无表情地讲完,心里只觉得塞塞的。   他看着霍扬手心里的表,想了想安慰他:“阿姨、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嗯。”   霍扬没说什么,“要接早来接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   阮秋来了精神。他现在虽然辍学,但九年义务教育他还是有上过的:“你、之前在哪上的?”   霍扬愣了一下,表情狐疑地看向他:“我在哪里上过,你不知道?”   阮秋也愣住了。   霍扬在哪里上过小学……他应该知道吗?   他们不是才刚认识没多久吗。   阮秋看着霍扬,露出茫然的神情。   霍扬皱着眉头,深深地看了阮秋一眼,最后吐出了一串学校的名字。   “实验?”   阮秋的眼睛亮了一下,脸也是红红的,“我之前、也在那里上小学。”   霍扬皱着眉看着阮秋,神情似乎并没有阮秋想象中的高兴。   他语气里毫无波澜:“是吗,那么巧。”   阮秋却摸着脑袋看着霍扬,很疑惑地说:“可是、我怎么没见过你?”   霍扬没有说话。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但不知为何,阮秋却听出了一点难过:“可能,是没有缘分吧。”   ……   后来霍扬终于等到了他的母亲,也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生活。   霍扬走得很干脆,几乎什么都没留下。留下的,也基本上全都扔了。   捡破烂的阿婆从林老汉家丢出来的垃圾堆里捡回来一块破旧的儿童手表。   霍扬弃之如敝屐。   阮秋视之若珍宝。   *   阮秋清醒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一片颜色纯白的天花板。   自己陷在白色的床榻里,仿佛像是睡了一个世纪那样久。   他闻到了干净的消毒水味,如同记忆里的一样刺鼻。耳鸣声嗡嗡作响,像是乘坐在一个飞快上下的电梯。   这是哪?   阮秋惊惶失措地坐起身来,他的意识迟缓地收拢,记忆缓慢地回笼:段樾给他打了什么药将他强行带回了什么地方,他又一次犯了“病”,闭眼之前只看见段樾惊恐的脸。   “别动。”   熟悉的嗓音带着点哑,一个满脸倦色的人从旁边站起来。霍扬的神情看上去有点憔悴,“手。”   阮秋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正插着针头,管子的另一端挂在头顶上,透明的输液袋里不知道装的是什么药。自己刚才突然的起身险些拽下输液袋,此时架子都有些摇晃。   “霍扬……?”   阮秋看着霍扬,感觉很安心,刚想躺回去闭上眼,又突然想到什么,不敢置信地抬起头,身体都僵硬了,话更是断断续续地说不完整,“你、你不是在封闭集训吗?”   “嗯。”霍扬简短地应了一声,阮秋看见他眼下一片的乌青,“我回来了。”   阮秋看着他,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间又不知道到底该先说哪句话。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问,霍扬便说道:“我已经让人接回去阿婆了,你放心。”   “那……”   “段樾吗?”   霍扬似乎冷笑了一声,但很快又平静下来,若无其事地说道,“他住院了。”   “……?!”   阮秋呆呆地看着霍扬,刚想问点什么,就听到霍扬冷不丁地开口,“你还不打算和我坦白吗?”   阮秋不解地看向霍扬。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霍扬敲了一下桌面,“你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秋茫然地看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去摸自己的身上。   糟了,儿童手表呢?   阮秋的心一下子慌了。他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神情淡定自若的霍扬,一下变得六神无主,心里各种杂七杂八的念头都一下子涌动上来。   霍扬看到了儿童手表?他拿走了?   他一切都知道了?知道自己还喜欢着他,还从垃圾堆里翻找出他丢掉的儿童手表?   “我……”   阮秋呆滞地看着霍扬,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你、你……”   他哽了一会,才低声说道,“那是你不要了的。你、你不要了,我才拿走的。”   霍扬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像是对阮秋的话有些不解,但是并没有急着打断对方。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太好。”   阮秋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人,“自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法打电话。直到遇见你。”   他轻轻地喘气,“就是、你从巷子口、救下我的那天。”   霍扬怔怔地看着阮秋,嘴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只有看到你,才会感觉好一点。”   阮秋低着头,声音很微弱,“看到你的每一天,我都感觉很开心……可是我是个不正常的人。我发病的时候、会让你害怕,即便我很少会在你面前犯病。”   “我不是故意、想要瞒你。”   阮秋的声音微微带着些哽咽,“可是、那些是我控制不了的。”   “你那样走了,我、我还是忍不住想你。”   “能不能、把手表还给我。”阮秋说道,“在这三年里、我其实发病过很多次。我见不到你,都是靠着那块手表才撑下来的。”   “每次握紧它,我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那是你不要了的。”   阮秋希冀地看向霍扬,“不要的,可不可以给我?”   霍扬自始至终都皱着眉头。   “表?”   他看着阮秋,神情古怪:“什么手表?”   “就是,就是那块儿童手表啊。”阮秋有些焦急地开口,他不知道霍扬是装傻还是真的不记得了,“你给我看过的……就是那块,你妈妈送给你的、那块儿童手表。”   霍扬一下怔住了。   他的神情从一瞬的愕然,又在片刻间急转直下,他倏地起身,动作大到撞到了一旁的陪护床,发出一声巨响。   他整个人都在抖,牙关被狠狠地咬紧,周身的气压急剧降低,看得人心惊肉跳。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霍扬的手攥得紧紧的,他竭力忍着什么,像是非常失望又像是非常压抑地开口,“……你果然是在耍我。” 第61章   “……什么?”   霍扬紧紧抿着唇。他冷着脸转身,不等阮秋开口,转头便走。   医院的门在他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响。   阮秋呆呆地望着霍扬离去的方向,只觉得眼前是一片又一片叠加出的虚影。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但是那念头来得很快很突然,阮秋没能抓住,便只能眼睁睁看这它在脑海里溜走了。   “——霍扬!”   阮秋白着脸,急急地叫了一声。但是没有回应,门还是紧紧地关着的。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顾不得手上还插着针头,直接地从床上踉跄着站起身,输液管这时候绊住了他,阮秋直接从病床上滚了下来,袋子骤然从钩子上掉落,气压一落回血瞬间回了好长一截,惊心动魄的。   但阮秋却连看也没看。   他顾不上这一切,也顾不上自己滚在地上时身上撞出的疼痛。他那样畏惧针的人,这时候惨白着脸,咬着牙直接拔了手上的针头,踉跄着朝着霍扬离开的方向冲了出去。   “诶诶你做什么呢?”   巡房的护士小姐姐看见这一幕直接冲了进来,“谁让你拔的针头?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此时阮秋已经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了。   他竭力挣开护士的手,想推开门去找霍扬。但等阮秋跑到走廊的时候,却看见这里早已空空如也。   “你先穿上鞋!”护士小姐姐感觉自己已经心力交瘁了,“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阮秋呆呆地赤着脚站在走廊,旁边的人听到护士的呼喊,有几个热心肠的眼疾手快地抓住阮秋,一件外套也跟着兜头罩下。   “好好好,我先帮你处理一下手上的血。”   护士小姐姐看着阮秋先是叹了口气,然后依然非常有耐心地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阮秋逮回去,“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傻了呢……”   阮秋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看着护士小姐姐帮自己清洗掉手上血迹,冰凉的水从手上淌过的刹那,电光火石之间,阮秋突然想起来什么。   ——是了。那天晚上,自己跟着段樾出去,身上其实并没有戴着儿童手表。   也就是说,霍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但自己,却不打自招。   阮秋缓慢地低下头。手上的血在凉水的冲刷下很快就洗了个干净。水龙头被拧上了,更大片的水渍却落在手背上,   “诶诶你,你怎么了?”   护士小姐姐也注意到了,她看向阮秋,神情有些惶恐,“你你别哭啊。”   “我、我没事。”   阮秋扶着洗手台静了一会。片刻后他抬起头,很安静地向着护士笑了笑,“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   “嗨,没事没事。”   护士小姐姐嘴上这样说着,眼里却满是好奇地张望着眼前这个清瘦但秀气白皙的人。   她心想像这样有礼貌的小帅哥偶尔发发脾气好像还可以忍受,总比一些没礼貌还天天发火的病人好太多了。   但不过,这个小帅哥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比如说某天。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这是、怎么回事?”   拿着手机发呆的阮秋盯着自己的手机,怀疑地上下晃了晃,又拿一双漂亮的杏眼看向小护士,“我、我可以借一下你的手机吗?我的手机、好像坏了。”   小姑娘的心里小鹿疯狂乱跳,心中也有些许自许:难道老娘就这么温柔这么耐心,秒杀少男之心吗?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貌似并不是眼前人蹩脚的搭讪,好像是他真的不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事情。   “呃。”护士看着眼前的人,想了又想,竭力委婉地措辞,“可能是……”   她话还没说完,房门便被人敲了一敲。   “诶你是……”护士回过头,紧接着就震惊住了。   不是吧?这是捅什么帅哥窝了?一上午连着见两个帅哥还不够,怎么又来一个。   “我想和他单独说点话,可以麻烦你先出去一下吗?”   神情有些憔悴的男人礼貌地开口,护士立刻“哦哦”了两声,很有眼色地帮他们关上了门。   阮秋抬起头看了一眼的人,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他声音微微发冷:“你来干什么?”   “我……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眼前的男人正是段樾。他披了件外套遮住上身,脸上裹着绷带,嘴角处肿了一块,青紫交加的,略有磨损。他看上去整个人都很不好,但神情却很焦急,“我听说你还在打点滴,所以——”   阮秋没有说话。   他打不通霍扬的电话,完全联系不上霍扬。其实他身体倒没有什么大问题,他之所以迟迟不走,还是想碰碰运气,能不能重新联络上他。   但没想到,他能在这等到段樾。   联想起之前霍扬说的,段樾也住院了,阮秋便料想过两人可能会发生冲突。但直到今天亲眼目睹,阮秋才知道霍扬对段樾确实是没有手下留情。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阮秋的声音很平静,“段樾、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在那天霍扬拂袖离开之后,阮秋被人扶回病房,才得知这里是一处私立医院是霍家的产业。   他还希冀着能在这里等到霍扬,没想到却等来了段樾。   “我、我不是故意要查你的。”段樾说道,“我只是想和你说一声抱歉……我那天是糊涂了。”   阮秋没有吭声。   他只是很疲惫地看向段樾:“你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小秋,你、你是原谅我了吗?”   “……”   阮秋沉默了一下,眉头紧紧地蹙起来,他很不解地看向段樾,“一定要让我说难听的话吗?”   段樾望着他,眼泪悬在眼眶里,像是马上就要哭了。   “你走吧。”阮秋说,“你以前、对我也挺好的。那天的事,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也仅此而已了。以后、请你不要再联系我。也不要像今天这样、冒昧地闯进我的房间。”   “小秋!”   段樾咬了咬牙,“你的眼里是不是就只能看得到霍扬?是,你就是喜欢这样的人,他多有能耐啊,可是你不知道吧,他早就把你扔在这里,又重新回去集训了!”   “像你这样傻乎乎的人,被他骗得死心塌地的,可他不还是根本都不看你一眼?”   阮秋愣了一下,迟疑道:“他回去集训了?”   “是啊。”   段樾还以为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   “他能继续集训就好。”阮秋自言自语,脸上也浮现起一丝微微的笑,“我没影响到他,这就很好。”   “可是他完全不管你的死活……”   段樾看着阮秋,皱着眉头说道,“你为什么要喜欢这样的人?”   “可是他本来就应该在训练。”   阮秋困惑地看向段樾,“如果不是你,我和他一切都好好的。”   段樾愣了一下,似乎还想辩解什么。   “请你离开这里。”阮秋说道,“如果、之前有什么让你误解了,那我就再解释一遍。”   他感受到内心一下一下跳动着的心脏的节拍,他鼓起勇气,像是说给段樾听,但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喜欢霍扬。”   阮秋说道,“我的眼里,就只能看到他。”   *   “我的手机……可能是真的坏了。”   阮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你给我打个电话。”   杨骁实在看不下去,一把从阮秋的手里夺过去,噼里啪啦操作了一堆,“好了。”   阮秋皱着眉头,很快就听到杨骁的手机响了起来。杨骁没好气地接过来挂断电话,然后对阮秋非常直白地开口:“懂了吧,你手机没问题。”   他又补刀道,“是他把你拉黑了。”   阮秋低下头,神情有些难过。   杨骁实在看不下去阮秋这副可怜的神情,把阮秋的手机拿过来一看,嘴里没忍住嘟囔起来:“谁啊,你这么在意他……哈?霍扬?”   “……”   阮秋抿了抿唇,把手机从杨骁手里拽回来,嘴硬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插嘴。”   杨骁:“……”   杨骁耸耸肩膀,幸灾乐祸地说道:“我就说吧,他就不是个好东西。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始乱终弃!”   “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阮秋下意识地替霍扬维护,低头却拿过杨骁的手机,在上面捣鼓着什么,然后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摁了出去。   “喂,你干什么??”   “我听说、他们集训已经结束了。”   阮秋说,“我想问问他选拔的结果。”   其实除了这个还有更多想说的。   阮秋想问问霍扬为什么生气。想问问为什么提起那块儿童手表,霍扬会神色大变。   明明从前霍扬很喜欢那块儿童手表。   明明那块手表是霍扬自己丢掉的。   明明……   阮秋抿着唇沉默着不发一言,直到手机那头被接通。   “喂。”   对面似乎是在一个声音很嘈杂的地方,像是KTV那种地方,阮秋隐约还听见背景音里有好几个女声在鬼哭狼嚎地飙歌。但即便是这样乱的情况下,阮秋也在瞬间听出来,接电话的人并不是霍扬。   “霍扬、在吗?”阮秋低声说道,“我找他有事。”   “他去上厕所了,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阮秋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咬了下唇,心里想算了,刚想说谢谢然后挂断电话,便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有其他的人接过了手机。   “阮秋,是你吧。”   电话那头传来推门声,然后背景音逐渐安静了下来。阮秋听出了那是许磊的声音,“霍扬都拉黑你了,你怎么还打过来?” 第62章   阮秋低声想要辩解:“我、我只是想问问、比赛结果……”   “他没选上。”   许磊的声音冷冷的,像是有些嘲讽,“原来他没告诉你吗?他私自从集训里跑出去找你,严重违纪,被直接取消资格了。”   “什么?!”   阮秋不敢置信,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怎、怎么会这样?”   “阮秋,你实在没必要在这里猫哭耗子。”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许磊的语气很平缓,但语气里却带着丝丝缕缕的怨恨,“算我求你,别再来打扰霍扬了好吗?你觉得你骗他骗得还不够惨吗——”   “够了。”电话那头突然出现另一个声音,“许磊,谁让你擅自主张和他说这些?”   阮秋的手都在发抖。他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话语梗在喉咙里,仿佛声带都跟着颤抖:“霍扬……对、对不起——”   “没必要因为这个和我道歉。”   霍扬很平静地说道,“是我自己想去找你。这是我自主的行为,和你无关。我在做这件事之前就知道后果,我很冷静,也很清醒。”   “我……”   “但是以后就请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霍扬说道,“阮秋,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知道,也许对于你来说,这样捉弄我很好玩。毕竟像你这种没有心的人,永远都立于不败之地。”   “我喜欢你,是我活该。”   “不、不是这样的。”   阮秋只觉得心脏跳动急促,话语堵在喉咙里,想要呕吐的欲望越发强烈。他的声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大声,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冲动。   他对着电话那头,喃喃自语,“可是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   霍扬似乎怔住了,但很快,他冷冷一笑,“是吗。但游戏该结束了。”   阮秋皱起眉头,他喘着粗气:“霍扬,你对我是不是有误解……”   “也许有吧。”霍扬说道,“但我不想再聊了。”   他轻轻道,“再见。”   说着便挂断了电话。   ……   阮秋险些跌坐在地上,杨骁倒是很有眼色地拽了把椅子给他,站在他身旁,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安慰他的时候,一抬头看见阮秋那张惨白的脸,还是先惊了一下。   “秋哥……”   “我想自己静一静。”   阮秋勉强地开口,他低头擦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声音微微地有些哑,“先别管我了。”   “哥、哥,我饭都弄好了。”   杨骁苦着脸看着自己手里的四盒自热米饭,“早说你不吃啊,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阮秋叹了口气,泪还挂在脸上,“都有什么口味的。”   杨骁立刻屁颠屁颠地凑过来:“宫保鸡丁和咖喱牛肉。哥你选一个。”   阮秋听着杨骁报菜名,随手选了一个,但还没打开盒子就被杨骁又抢了过去:“不行,我喜欢吃咖喱的,给你这个。”   但很快他又纠结了,假装自己很大方地还了回去,“算了,今天让着你。”   阮秋笑了笑没说话。他低头开始吃盒子里的自热米饭,只是还没扒拉两口,桌子上的手机又响了。   “谁啊。”杨骁瞥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他把手机递给阮秋,自己低头拌着米饭里的汤汁。   阮秋也有些疑虑,但是没想太多就接了过来。   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困惑到后面的凝重,只花了短短的几分钟。   “我、回家一趟。”阮秋站起身来,有些焦急,“你帮我看着店。”   “怎么了?”   杨骁吃得满嘴是油,还没问完呢就看见阮秋行色匆匆,已经骑着电车离开了。   “阿婆!张婶、我……”   阮秋神色仓皇地回到家,看见楼下的张婶正站在阿婆的床前,两人正说着什么话,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小秋啊你回来了。”张婶闻声回过头,看见阮秋后连忙走上前,“你说你啊,一天到晚都在店里忙,再忙也不能忘了家里有老人啊。你阿婆年纪这么大了,家里总不能没人看着吧。”   “是、是我的错。”阮秋赶回来得太急,此时都有些气喘吁吁的。他看着坐在床上笑眯眯望着自己的阿婆,又看了一眼旁边神情责怪的张婶,真心实意地说道,“张婶,谢谢你。”   电话是张婶打的,说是一起跳广场舞的时候,阿婆突然肚子疼,难受得不行,差点疼晕过去。   好在张婶在旁边,拿了药给阿婆吃上,症状这才舒缓了一点。   “上了年纪就更得去体检。”张婶皱着眉头,“这肠胃什么的可不是小毛病,小秋,你明天就带着去做个胃镜查查,这可不是小事情。”   阮秋听到“胃”,神经几乎是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猛地就想起杨力,心里泛起一阵酸意,整个人都被猛地敲了一棒槌一样,连连点头:“好,我一定带阿婆去。”   送走张婶后,阿婆看着阮秋却不乐意了。   她固执地说道:“我没病。就是肚子疼,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这都疼好久了,缓一缓就好了,又死不了人。”   阮秋皱着眉,仔细地用手轻轻地摁着阿婆的肚子:“是哪个地方、疼?”   阿婆很排斥地躲开了。她愤愤不平地说:“医院那种地方就是骗钱的……我不要去。”   阮秋继续问:“是上边疼,还是下边疼?”   阿婆想了想,顺着阮秋的话回答道:“上边。”   “上边……应该是胃。”   阮秋也想了想,他知道阿婆对医院不信任,于是便折中地开口,“那先查个胃镜看看。”   他心中很是懊恼。他一天总是在外面,虽然照顾着阿婆,但总不能时刻都陪在阿婆身边,没办法面面俱到,以至于阿婆胃痛好多次,自己都不清楚。   这几天的晚上阮秋没有睡好。   他辗转反侧,想的无非是那么几件事。阿婆的胃镜结果要十天才能出,阮秋没想过会这么久,心里惴惴难安,又找了几个人问过,才知道这是正常的,放松了一些但临睡前总是胡思乱想。   后来胃镜结果拿到了,慢性非萎缩性胃炎,结果比阮秋预想得要好太多,从医生那里拿了一堆药又专门在药房拿了点调养的药膳。   但阮秋依然睡不着。   入睡最困难的时候他曾经睁着眼等到天亮。这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自己一直轻视的睡眠,其实是一件怎样难能可贵的宝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心里的情绪总是沉甸甸的,他无意识地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月色笼罩下的芦苇荡,那双看向自己暗流涌动的眼睛。   杨骁想给阮秋买一瓶褪黑素,他做了很久的功课,兴致勃勃起身想和阮秋分享,却看见他伏在柜台上,身上披着薄薄的一件外套,已经昏睡过去了。   “有这么累吗?我都给你帮忙了,也不知道哪里累着你了。”   杨骁嘀咕着走过去,想趴过去,悄悄地窥视阮秋的睡颜,却意外地看见他柔软白皙的手指里却攥着一样东西。   “什么啊。”杨骁看见那块破旧不堪的儿童手表,很不屑地用手指挑了起来,“这什么破玩意儿。”   他刚嫌弃地拿起来,梦里的阮秋却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猛地坐了起来。   他明明其实已经熟睡了的,但是却骤然醒来,刚一抬头便看见手表跑到了杨骁手里,不由得整个人都疾言厉色起来:“——给我!”   “喂?你这是什么态度。”   杨骁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把手表还了回去,“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   他看着阮秋神经兮兮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狐疑,“这个该不会、是霍扬给你的吧?”   阮秋没说话,沉默地低着头,把儿童手表塞进自己怀里,神情自若地继续看自己放在柜台上的书。   “不是吧?我就说你怎么这么不对劲呢,原来是失恋了啊?”   杨骁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我早就和你说过,霍扬那个人不行——”   “杨骁。”阮秋抬起头,眉头紧皱着看向他,“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管。”   杨骁悻悻地缩了回去,但脸上却有些愤愤不平的。   他本来对霍扬就很有意见,在店里转了一圈,跑到店外面,靠着一棵树像个大人似的点了一根烟,似乎是壮胆一样,对着通话记录里的一个电话拨了出去。   没什么意外地,那个电话被接通了,但接起来的是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杨骁一听就更气不打一处来。   他对着电话就骂:“他妈的姓霍的你是真有种,有你这样的吗?骗我哥感情你觉得很了不起是吧,他妈的我告诉你,有种你就出来——”   “你神经病啊?”对面那个女声听到一半就忍不了了,根本没给杨骁反驳的机会,直接挂了电话。   杨骁气得手都发抖,烟灰抖落下来烫到了手,又烫着了裤子,龇牙咧嘴的。   一肚子火没发出来,反倒又被烫了,杨骁郁闷地拿着手机往店里走,与此同时,阮秋的手机也跟着响了起来。   阮秋低下头,看着手机上的来电人名,整个人明显是愣了一下。   他有些意外,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人会在这时候给自己来电。 第63章   “晚上好,我记得,你应该存过我的号码。”   熟悉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出来,阮秋出神地望着远处,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对着手机轻声说道,“蔓姐。”   ——打来电话的人正是霍蔓。   “你和阿扬的事,我都有听说。”   霍蔓说道,“你们自由恋爱,我是从来都不干涉的。不过,我还是想劝你一句,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好聚好散,给彼此都留些体面。”   阮秋说道:“我……”   他哽了一下,“我只是、想知道霍扬的近况。”   “他很好。”霍蔓耸耸肩,“他马上要去雪协注册登记了。”   “什么……?”   “阿扬最终还是选上了,要去S市。”   霍蔓说道,“毕竟他的实力放在那里,只是不幸被某些人影响到了。不过好在上天有眼,从前省队的刘教练赏识他,硬是把人带走了。”   阮秋下意识地为霍扬感到开心。但他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得出霍蔓话语里对自己的阴阳怪气。   他嗫嚅道:“对、对不起……”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相反,我还要谢谢你。从前阿扬喜欢你的时候我不好多说什么,但我忍了这么久,现在也终于能说了。”   “我非常高兴能看到阿扬终于能够认清你。”   霍蔓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毕竟你确实配不上他。”   “……”   阮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那头的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呆呆地看着手机上被挂断的通讯记录,又看见杨骁骂骂咧咧正朝屋里走。   “真服了,哥,你能不能擦亮一下眼睛啊?”   杨骁不满道,“那个姓霍的刚把你甩了,转头就有了女朋友……妈的,我刚才给他打电话,对面是个女的接的。”   阮秋倏地抬起头,整个人都有些麻木。   难怪霍蔓会在这时候给自己打电话。   “那是他姐。”   不知道为什么,阮秋还是下意识地想帮霍扬辩解。他顿了顿,“别再给霍扬、打电话了。”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感觉这么疲惫,许磊说他不配,就连从前会对自己温柔笑着的霍蔓也说自己不配。   也许是真的不配吧。   阮秋在床上闭上眼。他睡不着,还是睡不着,他打开自己的朋友圈开始刷,发现从前那个来自己这里打印过的一位同学发圈,文案是“和大佬留念”,配图是两个男生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阮秋没抱什么希望地点开大图,困倦的双眼却在看清图片上并肩而立的两个人时陡然睁大了。   他一骨碌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上那个他朝思暮想却死活不肯入梦的霍扬,正面无表情地在照片上看着镜头。   阮秋继续看那条朋友圈,只见下面那个人还评论道:“ps.大佬明天去S市,这是学校给办的庆功会[呲牙],餐厅是东鼓楼[抠鼻]。”   原来明天就要走了吗。   阮秋呆呆地捧着自己手里的手机。   霍扬能选上他,阮秋是一点都不例外,毕竟本来三年前,他就该去省队的。   只是S市,离这里还挺远。霍扬这一走,只怕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了。   阮秋拽开旁边的台灯吊线,睁着熬得通红的眼睛,看着手机上,自己和霍扬的聊天记录发呆。   三年前,他没有去问。   三年后,自己难道还要像从前那样,懦弱地站在原地,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霍扬走远吗?   阮秋抿着唇翻看着自己和霍扬的聊天记录。   他不停地往上滑,直到滑到最开始霍扬给自己发来的童话故事:拥有长长漂亮尾巴的猫猫和短短尾巴的自卑小兔。   阮秋有些难过地想,好了,那个唯一喜欢小兔子短尾巴的猫猫,也被自己亲手推开了。   他重新点开自己的聊天框,看着自己连着几次发出去的红色感叹号,和下面那一行灰色的提示“消息已发出但对方拒收了”,不由得有些发呆。   果然把自己拉黑了吗……   阮秋神情有些黯然,不由得联想起不久以前,霍扬拽住自己的手臂,神情平静问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哦,好像还有一个号……?!   阮秋瞬间坐直了身子,迅速地从这个号上退了下去登上了另一个账号。   他打开聊天页面,看着上面空白的消息框,从惊喜之后又有些走神。   被人拒之门外的感觉是这样的难过,当年霍扬面对自己的账号,心里又会在想些什么呢?   阮秋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的。   他捧着手机,努力回想着曾经的过去,但无论怎样,他都回想不起来自己当年拉黑霍扬的细节。   那时候阮秋甚至都没有自己的手机,手机卡甚至都是李哥帮忙弄来的,他和阿婆共用一个。   难道是阿婆不小心点到了?   阮秋很快便否认了这个想法。阿婆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可能会精确地点到加入黑名单上?   他摇了摇头,决定先不想这个问题,低头在聊天框里删删减减,打下几行字。   【灰溜溜的小兔子来找猫猫,对他说,我好想你啊。我们可以再见一面吗?】   阮秋思考了一下,删去了“灰溜溜”,又删去了一看就非常露骨的“好想你”。   他重新写道:   【小兔子想问猫猫,我们可以再见一面吗?最后一面。】   他的手指在最后的光标处有些发抖,想再说些什么,但手却在这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输入法上的回车。   发出去了。小小的旋转符号转了一转,网速也许是太好,这下是彻底无可转圜。   阮秋一下呆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吃惊消息居然发出去了,还是该吃惊霍扬没有拉黑自己的这个号,默许放任了一条漏网之鱼。   他忐忑不安地盯着自己的手机,一时间手足无措,闭眼也不是,睁眼也不是,心脏在喉咙里跳啊跳。   更悲伤的是,阮秋发现自己今天大概是又睡不着了。   他起来想出去给自己倒一杯水,却突然听到旁边屋里似乎传出来一声动静,然后便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阮秋疑惑地走过去,试探道:“阿婆?”   *   此时的霍家主宅此时正灯火通明。   霍扬正低头收拾着行李,霍蔓则对着落地镜审视着自己的穿搭,撩着头发问自己的弟弟:“今天这个妆看不出来吧。”   霍扬抬头看了一眼,问:“你化妆了?”   “可不是。”   霍蔓非常自得,“小叔叔知道你被选上了,也为你高兴,刚才刚和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已经在路上了。”   霍扬不置可否:“霍女士知道吗?”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霍蔓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一撩头发,把自己胸口前的睡衣扯了一扯,嗲着嗓子走到门口,“小叔叔,你来啦?”   秦跃手里提着东西,向她微微一笑:“你妈妈呢?”   霍蔓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很快就又变得若无其事:“她给阿扬煲汤呢,我带小叔叔过去。”   秦跃点了点头,注意到一旁的霍扬,不由得上前祝贺他:“恭喜你。”   霍扬礼貌性地寒暄几句便继续低头收拾着东西,客厅里一下就空落落的,他蹙着眉,像是很认真地检点着行李箱里的格子,但只有霍扬自己才知道,他有些心不在焉。   手机响了一声。霍扬抓过来像是很随意地一看,然后又重新扔了回去。   刚才的似乎是什么软件弹出的推送,霍扬抿着唇,把它的消息推送直接关掉了。   他对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但他什么也没等到,最后干脆锁了屏。   但手机又“嗡”了一声。   霍扬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震动的手机,心跳像是漏了半拍。   他突然有种预感,而且预感似乎还愈演愈烈。   霍姝在霍蔓几人的帮忙下戴着手套端着花胶鸡汤走出来,她正露出一抹笑容,但看见霍扬的刹那,表情又突然僵硬住了。   她看着大晚上突然换衣服换鞋、明显是打算出门的霍扬,眉心紧皱:“这么晚了还出去吗?你明天还要赶飞机呢。”   “嗯。”霍扬应了一声,“我有急事。”   “阿扬,妈妈炖了汤,你不喝点吗?”   霍蔓看着又要冷场,连忙出来打圆场,“这可是熬了好久的,趁热先喝一碗吧,一会就凉了。”   “等我回来再说吧。”   霍扬顿了顿,从前镇定自若的他此时语气里也带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慌乱,“算了。今晚不用等我了。”   他说着便转身,行色匆匆地走了出去。   秦跃还在状况外,以为还是霍扬和霍姝还在闹别扭:“这是,怎么了?小孩子闹别扭了?”   “瞧阿扬那没出息的样儿。”   霍蔓没好气地说道,“这一看就是阮秋又联系他了。”   她看了一眼旁边霍女士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赶紧走上前抢过她手里的小瓷碗,立刻给自己舀了一碗,叠声赞叹道,“哎呀这汤闻着真香,阿扬真是没福气,喝不到这样好喝的汤。”   霍姝的脸上这才有点笑容,但还是很勉强:“我先上楼了。” 第64章   霍扬第一件事是先给阮秋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没有接通,对面是占线的忙音,霍扬不知道阮秋是真的在和别人打电话,还是电话真的占线了。   他开车去往阮秋的家的路上,无数个他不愿猜测的可能都跳跃在眼前,心情越发地感到烦躁。   最后一面?   阮秋又要和上一次一样,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吗?就像是水消失在水里,自己再也找不到他曾经来过的痕迹。   或者说,是另一个自己猜测到,但是却根本不敢相信的可能。   霍扬攥了攥拳,手克制地在方向盘上砸了一下,发出压抑的低喘。   他的眼底一片猩红。   无论是哪一个,他都绝不允许阮秋这样做。   车开得很快,这条路他走过很多次,早已驾轻就熟,很快霍扬就来到了阮秋的楼下。   他抬起头,看见阮秋家里是亮着灯的,便先拿出手机,低头给阮秋发了条消息:“下来,到你家楼下了。”   霍扬等了一会,但是没有得到回复。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潜意识里的什么突然让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悸。   发生什么了?   霍扬再次抬起头看了一眼楼上。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继续等阮秋的回复。   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爬上了楼,站在门前敲响了阮秋家里的门:“阮秋,你在里面吗?”   他用力连敲了几下都没有反应,电光火石之间,霍扬心里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捡起旁边阿婆用的喷水壶,朝着隔窗的玻璃“唰”地一声打去。   噼里啪啦一阵玻璃碎了一地,霍扬咬着牙想也没想就直接冲进去,对屋里喊道:“阮秋,你在哪?”   很快他便听到几句不成声的音调,像是困兽一般绝望的呜咽,从阿婆的房间里传出来。   门是半掩着的,阮秋跌在地上,整个人捂着胸口,满头都是冷汗,他脸色几乎是纸一样的惨白,手里拿着手机,拨号盘上的120一直在黑暗里显示着刺目的白光。   霍扬想把阮秋扶起来,但对方却挣扎了一下,喘着气竭尽全力地开口:“阿……阿婆……”   霍扬不解了一瞬,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床上的阿婆一动不动,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她似乎也在轻微地抽搐着,嘴唇已经开始发绀。   他瞳孔骤然紧缩,像是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摁住阮秋,从他手里夺过电话,果断利索地拨打了急救电话,把阿婆送进了医院。   坐在走廊等待的时候,霍扬看着阮秋,眉头紧皱着,却只听得对方胸腔里犹如破风箱一般嘶嗬作响,喘气声急促,进气没有出气多,听得霍扬只皱眉头,下意识地低头去看。   “阮秋……”   霍扬犹豫了一下。他想起那天在病房阮秋说的话,想了又想,最终还是问道,“你那天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他没等到回答。   身边虚弱的人已经无知无觉地倒在霍扬的怀里,像是找到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安静地沉睡了过去。   *   阮秋其实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   他像从前一样帮母亲接电话——是,这是阮秋最擅长、也是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那时候的他说话还不结巴,他是一个口齿清晰十分利索的小孩。能够接起电话,轻松熟练地将来电的姓名和来意背下,然后再转达给屋里埋头做实验的母亲。   大家都夸阮秋聪明,这么小的孩子既活泼又可爱,还这么有记东西的本事,大了一定能和他的妈妈一样进研究所搞研究。   “这才哪到哪呀。”   记忆里温柔的母亲会轻轻地抚摸阮秋毛绒绒的头发,她看着阮秋给自己的几张满分成绩单,在众人的夸赞羡慕眼光中神情温柔,“我只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于是他像从前一样,敲妈妈房间的门,快乐地扮着鬼脸:“妈妈,妈妈!又有人找!”   但这一次没人应声。   静悄悄的,阮秋隔着门,甚至也听不到屋里妈妈用笔在纸上运算的沙沙声。   阮秋觉得好奇怪。妈妈就算在忙,也不会搭理自己。   妈妈到底在忙什么呢?   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阮秋走进去,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愣神。   妈妈为什么会躺在地上?   椅子翻倒了,阮黎华也倒在地上。往日里那个漂亮温柔的母亲此时面目狰狞,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面目狰狞,嘴里吐出堆叠的白沫。   她蜷缩在地上,上身的肌肉像是抽搐了一般死死地抖动着,阮秋被吓得直接跌倒在地上,他手脚并用着向前爬,想把自己的妈妈从地上拉起来:“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阮秋从来没见证过死亡,书上也从来没写。   他的妈妈向自己伸手,求生的强烈欲望让她扣在地上的指甲,已经有要外翻的迹象,此时正往外渗着血点。   她的呼吸已经十分困难了,她艰难地对着阮秋说:“电、电话……”   “救救……妈妈……”   阮秋立刻爬起来,跑到外面,拿起电话颤抖着手去拨120。   没事的,没事的。   一定会没事的。   阮秋一边心里默念着一边摁着座机上的电话按键,手不停地在抖。   快点、快点、再快一点……快点接通啊!   阮秋拿着电话的手都在发抖,电话里传来“嘟”一声,急救热线被接通了,但此时的阮秋却丝毫都说不出话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刚刚爬起来的母亲像是力尽而竭一样重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骇人的巨响。   “妈妈——!”   阮秋觉得那声音本该是从声带里嘶吼出声,可是那声音就这样堵住了。   他露出了奇异的神情,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他说不出话,甚至连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喂?您好,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听到的话请回答一声。”   电话里的人迟迟听不到对面的声音,耐心问了几次后终于挂断了电话。   阮秋看着地上的母亲,他的喉咙里什么音节都发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像一只看不到的无名巨手,在一瞬死死地钳住了他的咽喉。   阮秋颤抖着手再一次拨通了120。   对方依然是刚才那个接线员,他依然和刚才一样耐心地接过电话,但也和刚才一样,迟迟等不到对面说话便挂断了。   就这样来回反复几次,对面终于不耐烦了:“你有完没完啊?”   阮秋看着座机,依然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他下意识地去掐自己的喉咙,用尽全力想逼迫自己发出些声音,但最后都是无济于事。   他去看了一眼妈妈,又白着脸冲出门去,去砸邻居的门。   就是什么都凑巧,邻居不在家,阮秋只能跑了楼上楼下,终于喊到一户人。   可是他说不出话来,手不停地比划着,惨白的脸上都是泪。   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妈妈……   阮秋无声地哀求着,那户的女主人看出了他眼神里无声的悲戚,愿意去楼下帮忙。   他们看着倒在地上的阮黎华脸色都变了。大人们一来,事情就处理得快了起来。   救护车来了,阮黎华被送进了医院,阮秋也跟着进去。   那一天仿佛是一张黑白的默片。   阮秋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还不知道这一天的变故,将会彻底扭转他的人生。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下意识地掐着自己的喉咙。   “要是能再早一点打120就好了。”   “是啊,这么年轻,真的是太可惜了。”   “……”   阮秋听着他们说的话,低头神情有些呆滞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妈妈怎么了?   他焦急地询问每一个人,可是声音堵在喉咙里,他说不出话。   妈妈怎么了?我的妈妈怎么了?   我的妈妈今天早上还好好地给我热牛奶,怎么一转眼,妈妈的身上就披上白色的铺盖?   大家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   没有人和一个小孩子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护士也许是看阮秋可怜,给他塞了一块糖,告诉他,阮黎华是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去世的。   “你不会说话吗?”那个护士蹲下身,轻轻地摸他的头顶,“真是可怜。”   “他会说话啊,他之前说话不是可伶俐了,是个小天才呢。”旁边有人站出来,阮秋看不懂他眼里的眼神,“现在的小孩又冷漠又自私,他之前经常帮他妈接电话,怎么现在打个120都不会。”   ——我打过的。   阮秋从心里无声地辩解。   我打过的,我打过120的。   可是我怎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不出话,为什么我看见妈妈痛苦的脸庞,我难过得我害怕得我惊惧得,我说不出话。   我错了妈妈。   阮秋的心口挣扎着发出一阵虚幻的疼痛。   我好痛……妈妈等不到救护车的时候,心口也是这样撕裂的疼痛吗?   我是这样一个无用而又废物的小孩,妈妈你会失望吧?   我什么也做不到。   是我害死了妈妈。   阮秋失声的那段时间,阮黎华的弟弟来过几次,也就是,阮秋的舅舅。   舅舅和舅妈家里有三四个小孩,他们从前就在乡下,挤一个很小的房子,住的紧紧巴巴的。   阮黎华经常拿钱贴补他们,舅舅和舅妈逢年过节也会来,带着礼串个门。   起初阮秋以为他们是帮自己的,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他先是被转成了住宿,住在学校里,寒暑假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妈妈的房间都被舅舅一家鸠占鹊巢。   阮秋说不出话来。   妈妈走得太突然了,什么都没给阮秋交代。阮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的房子成了舅舅家的,自己却还要在自己家里“寄人篱下”。   但很快,舅妈连阮秋的饭都不愿意给做了。   甚至某个晚上阮秋回家,发现房子的锁被换了。他在门外砸门,屋里明明亮着灯,但没人愿意来给他开门。   那天晚上下了雨,天其实有些冷了。   那冷不是干巴巴的冷,是卷着湿气的冷,是直往你骨头缝里钻叫你浑身苦痛难忍的冷。   阮秋坐在单元口的台阶上抱着肩瑟瑟发抖,他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不过那天,他遇上了那个把自己捡回去的阿婆。   “他们这群不要脸的。”阿婆咒骂,“抢房子还有理了?”   她的窝棚脏脏的但是很温暖,她收拾出一块地方,对着阮秋说,“他们不要你,我要。”   “他们不养你,我养。”   阮秋说不出话来。他满脸是泪,对着阿婆磕了一个头。   在阿婆的关怀下,他的失声渐渐地好了。   他不再和得知母亲死讯的那天一样,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他开始捡回自己从前的声音,对着镜子,艰难地发出声音。   就在一切都眼看着要向着更好的一面走去时,阮秋却开始发“病”了。   那天本来是很平静,阮秋下学的路上,正巧撞见路边的路人昏迷。   “快去打120!”有人喊道,“老人晕倒了!”   阮秋被推搡着挤进人群里,原本正在慢慢疗愈的伤口突然在此时被撕裂。   那些从前被刻意忽略的、那些邻里的闲谈、那些来自学校里同学老师看向自己的恶意。   “是你害死了你的妈妈。”   “那个小孩怪得很,自己妈妈死了和个没事人一样。”   “人家装结巴呢。他从前可是个机灵鬼了,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每一句话都像是最锋利的刀刃,刺入最柔软的心脏。   阮秋惨白着脸倒在地上。他抽搐着,嘴里吐出白沫,整个人都无法抑制地发着抖。   我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阮秋仿佛抽离出自己的躯壳,灵魂出体,看着那个懦弱胆小的自己。   “这是你应得的。”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脑海深处传出,“你害死了你的妈妈,你活该!”   阮秋也被人送进了医院。   阿婆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那医生皱着眉头,在阮秋肩上推了一把:“这孩子身体健康得很,一点病都没有。”   他上下看了阮秋一眼,似乎是很看不惯一样,“大小伙子了,能不能有点男人的样子?”   医生都说了没病,那看来是真的没病。   阿婆也觉得阮秋没病,她摸索了出来,阮秋只要一接触到电话或者听到生病的字眼,大概就会犯病。   这基本上影响不到平时的正常,阿婆是这样以为的,只有阮秋自己才知道,那个医生说没有的“病”,正让他一天比一天的更加煎熬。   阿婆已经很辛苦了,他不能让阿婆更辛苦。   他努力作出一个正常人的样子,将那点痛苦压抑回去。直到他遇见自己变成“结巴”后的第一个朋友,霍扬。   他和霍扬说了,但是没有全说。   他隐约希望霍扬能理解自己,但是他又不希望自己在霍扬眼里是个怪物。   阮秋再也没法拨打急救电话了。   认识霍扬后,他的病有所好转,但是并没有完全好。   阮秋给霍扬发送完那条“想要见面”的猫猫和小兔的消息后,他听见阿婆屋里传来一声巨响。   他在走过去推开门之前,怎么也没有想过,那个被藏在自己灵魂深处许多年的噩梦,将在他眼前再一次重现。   阿婆几乎是毫无预兆地倒在自己面前,阮秋的手脚冰凉,他机械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想要拨打急救电话时,那些如影随形的噩梦几乎是立刻疯了一样地缠上来。   不、不可以……   阮秋的眼睛已经有些涣散。   我已经失去很多人了。妈妈走了,师父走了……为什么阿婆也要走?!   噩梦沉甸甸地环绕着,直到一阵冰凉落在头顶,阮秋倏地惊醒,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身来,几乎是失声道:“阿婆——!”   “她没事,现在正治疗着,你先关心好自己,不用急着去添乱。”   声音从自己头顶上传来,和记忆里的一样熟悉,“突发心梗,不过,抢救及时,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   阮秋抬起头,只看见一个在梦里千转百回、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霍扬正微微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阮秋呆了一瞬,几乎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他嗓子有些嘶哑,低下头再重新抬起头,像是确认眼前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自己的幻觉,“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是的,你勾勾手指,我就又来了。”   霍扬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你喊我见你最后一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不开了。”   阮秋讷讷道:“我、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不是该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扬从阮秋的床旁边走下来,拿起一个苹果,非常漫不经心地削了起来,“你的病。”   “我、我可以讲。”阮秋看了一眼旁边的时钟,时候还早。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霍扬,“我讲完,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看到那块儿童手表、会生气?”   霍扬撩了一下眼皮:“好啊。” 第65章   直到现在,霍扬还记得那天晚上,看见阮秋手里捧着的是一小块生日蛋糕,那时候的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   天光昏沉,下午刚下过了雨,地上潮湿的一片,空气里都带着些能刺进骨头缝里的冷。   路灯是刚修好的,但是孤伶地一个竖着路上,光线泛黄沉闷,霍扬脸上的惊愕与诧异都被恰到好处地隐藏在昏暗里,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   “生、生日快乐!”   阮秋低着头低声说道,他像是很局促不安似的,把那块蛋糕向前凑了一凑,“送、送你的。”   霍扬抿了抿唇,说不出话来。   他的母亲霍姝早已经赶回来了。她发了迹,迫不及待地向这里的所有人展示着自己这些年闯下的累累硕果。   当然,她还急着要补偿自己在霍扬身边缺失的时间,迫切地想把他带回去。   但霍扬不愿意走。   霍扬自己也不明白。他曾经无数次迫切地想离开这里,但当自己的母亲真的要带自己走时,他却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当初那样想离开了。   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有时效的。时效一过,沧海变桑田,珍珠变砂砾。   从前他最需要的,现在也没有那么需要了。   可霍姝不这样想。   她不关心霍扬是不是马上就要去省队,她只关心霍扬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去。   “省队!省队!”   霍姝几乎是气急败坏,“你懂什么?你能行吗?你是我亲生的,谁能比我更知道你几斤几两?你知不知道练体育的有多苦……”   “我知道。”霍扬说道,他看着自己的母亲,表情很平静,“我是您亲生的,但不是您看着长大的。我几斤几两,我比您更清楚。”   “阿扬,你怎么和妈妈说话呢?”   旁边的霍蔓站着干着急。她看着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的霍姝,知道她的弟弟是铁了心要和母亲对着干了。她叹了口气,她知道霍姝倔,但是也知道,霍扬比自己的母亲还要更犟。   她只能劝道,“都消消气,这件事又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有什么商量的余地?”霍姝的声音尖锐,“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整天不学好不说,认识的都是什么朋友?我霍姝怎么有你这么一个不正经的儿子?”   她说得越发气急,手里拿起桌上的本子劈头盖脸地就向霍扬头上砸去。   霍扬没有躲。那本书在他额头上砸出来一道红痕。   他把地上的书本捡起来,然后神情漠然地离开。   “哟,和你妈吵架了啊。”   林负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宽窄,不知道从哪摸来的,整个人眯着眼,“怎么了,不告状吗。”   霍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抬脚便走。   “来一根?”林负宣说道。   “我没那瘾头。”   霍扬平静地说。   他对于烟从来都没什么好感。大概是因为看到这东西,想到是烙在肩膀上能连着疼好几天的疼。   林负宣又说道:“她这个老狐狸最要面子,要是让她知道,她的好儿子是个同性恋——”   “哗”地一声,拳破空而来,带来一声令人心中发寒的风。   霍扬的手堪堪停在林负宣面前一指头,整个人表情虽然是冷着的,但眼睛却带着血一般的红。   “哟,急了。”林负宣像个虫子一样瘫倒在地上,那双漂亮的眼则盯着霍扬,挑衅道,“有种,你就打死你老子。”   “……”   霍扬的嘴唇微微颤抖。片刻后他漠然地发问,“你要什么。”   “要钱。”林负宣说,“我没钱了,给我点。”   霍扬沉默了片刻。他低下头,从自己口袋里翻了翻,拿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扔到林负宣面前,神情略有些阴沉:“你要真敢告诉她——”   “行。我好歹也是你老子。”   林负宣嗤笑一声,磕了一下烟灰,“不会耽误你大好前途的。”   霍扬并不说话,他转身便走。   只不过林负宣确实给霍扬提了个醒。   他和阮秋的事,只怕确实很难逃过霍姝的眼睛。   反正只要不让霍姝知道就好了。   她在这里也呆不了几天了。   霍扬再没有主动去找过阮秋。他知道只有自己离得他越远,阮秋就越是安全的。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阮秋会在自己生日这天,主动找上门来。   那是一块很好看的蛋糕。   霍扬一直都记得那块蛋糕上的花样。   为什么我不去找你,你却还要来找我?   霍扬深深地看着阮秋。一瞬间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他却说不出口。   他没有选择接过阮秋送给自己的蛋糕,而是转身便走。   “霍、霍扬!”   阮秋却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拽着自己的衣角,气喘吁吁地,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我、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霍扬皱着眉头刚想说话,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打着双闪的车灯时,整个人都在那一刹那间僵硬住了。   是霍姝的车?她跟踪自己?   那一刻他完全想不了太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狠狠地推了阮秋一把——让阮秋与自己撇清干系,让阮秋回归到他正常的生活里。   但霍扬自己都没想过,他那下意识地一推,到底有多用力。   那块蛋糕跌在地上,撞在透明的壳子,上面精致的图案瞬间被奶油模糊成一片。   阮秋似乎是下意识地想去接它,但是他自己也被这一推给直接推倒在地上,整个人都是愣愣地抬起头。   霍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甚至自己都忘记了时间是在流动的,但他脸上却自始至终都一如既往的缺乏表情。   远处的车灯依然在打着像示威一样的双闪。霍扬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像是有不知名的幽魂接管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声音带着些战栗,却依然竭力维持着它冰冷的本色:“我要走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转过身去,整个人都在发颤。   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进身体里:“别再跟着我。”   霍扬几乎都不知道哪段路他是怎么样走过去的。   他是饱含着愤怒,一步一步地回到家里。   霍扬还想装作若无其事,只是刚穿过院子,霍姝尖锐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霍扬,你出息了啊?好的不学,坏的你是一样不落啊?你是不是疯了,你告诉我你跟谁学的?谁教你和男的玩在一起的?啊?谁教你的?!”   霍扬整个人都僵硬了。   原来霍姝早就知道了。   他还没回过头,几本书就这样凌空而来,尖利的书脊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霍扬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却像是僵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霍扬看向自己名义上的母亲,神情甚至可以说有些漠然。   他一字一顿说道:“不是玩。”   “我喜欢阮秋。我是真心的。”   “真心?什么真心?我看你是疯了吧!”   霍扬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歇斯底里的母亲,记忆里和今天能够重合的,也只有林负宣出轨那天,霍姝手操一把菜刀可以相匹敌。   但是她又不敢喊太大声,但过度的愤怒让霍姝那张秀美却锋利的面容显得十分狰狞,“你喜欢的是一个男的!是男的!和你一样,都带把的!霍扬,你真是一个好样的,你比你老子还牛逼!”   霍扬没说话。   他的神情依然十分平静,只是弯下腰,捡起了地上霍姝砸过来的书。   “我知道。”霍扬说,“可是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我又能怎么办呢。”   “阿扬,阿扬!”霍蔓听见声从屋里跑出来,她刚睡着,头发都没扎,乱糟糟的一团,她有些茫然,“妈,我弟喜欢的男的,难道真听你的话和阿扬分了——”   她这不说还好,一说几乎就是火上浇油。   “你给我闭嘴!”   霍姝眼见自己的谋划要败露,立刻用话堵住霍蔓的嘴,“都是来给我讨债的,这里没你的事,你进屋睡你的觉去!”   霍蔓看着下一秒马上就要打起来的两个人,怎么都不敢真回屋去睡。   她以为阮秋真的和霍扬分了,不由得上去劝霍扬:“阿扬,他要是真的能为了钱放弃你,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可惜的……”   霍扬的神情在一瞬变得极为恐怖。他看向霍姝,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去找过他了?”   霍姝狠狠地瞪了旁边还云里雾里不明所以的霍蔓一眼,冷声说道:“找了又怎么样。你不三不四地和个男的处对象,自己做得出来,怎么还怕别人去找?你自己看,你这到底算是个什么事!”   她盯着霍扬,又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就那个叫阮秋的是吧,我找人调查过他,初中就辍学在家,现在跟着一个江湖人士、”说到这里霍姝自己都觉得非常荒谬似的,“卖糖。”   霍扬皱着眉头,沉默地看着她。   “哦还有那个拾荒的老太婆。”   霍姝说起来的时候语气都带着嫌弃,“他们住的地方是在一个窝棚是吧,我记得没错的话,那里应该不让搭建这种东西吧。”   霍扬瞬间惊起了一背冷汗,他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像这样的流动人口,多一个少一个,其实应该也没多少在意吧。”   霍姝语气轻慢地说道,像是带着些惋惜,“毕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哪天是不是就不在了——”   “你威胁我。”   霍扬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低声道,“这是犯罪!”   “什么犯罪。”霍姝摇了摇头,“有些事,你觉得用得着我出面?”   霍蔓在一旁越听越觉得话头不对。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脸色苍白上前去拉两个人:“怎么就聊到这些了?”   她拽住霍扬,向他使了个眼色,“阿扬,你快向妈妈认错。不跟那什子教练走。”   “我没有错。”   “行,你没错。那你就等着。”霍姝冷笑一声,“我治不了你,我还治不了一个老太太和一个连学都没上过的小孩?”   霍扬冷冷地看着她,不说话,直接进了屋。   霍姝见他这样回避,整个人气得更是火冒三丈,霍蔓见状不好,连连拽住霍姝在旁边说好话,正瞧着要哄下来,霍扬却直接屋里拎出一把菜刀来!   霍蔓一下子吓得嘴唇都发抖,她颤颤巍巍着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弟弟:“阿扬,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话音刚落,那把菜刀便“唰”地一声剁在院子里的磨上。   霍扬冷冷地看着霍姝,语调森然:“你不是要对付阮秋他们吗?好,那你先砍了我。”   霍姝也被吓到了,但她什么场面没见过,当年她自己也不是没提过菜刀。   她看着霍扬,继续强撑着脸上的冷笑:“怎么?你不是要参加比赛,要参加省队选拔——”   她话还没说完,便看着霍扬提起菜刀,直接就压在了脖颈上。   “阿扬!!!”   霍蔓被直接吓到了,她看着霍扬神情自若,仿佛脖子上靠的不是一把锋利的刀,那疯劲吓得她整个人都向后一退,话都说不成个。   她颤抖着声音说道,“先、先把刀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霍姝也被吓了一跳,但涌上来的更多的是气。她指着霍扬,声音尖锐:“别拦着他,他想死就让他死!生这样一个畜生,早知道不如生个石头!”   霍蔓还想说些什么,便看着下一秒霍扬冷着脸,真听了霍姝话一般,抬起手臂拿着菜刀就往自己脖子上砍。   她整个人都被霍扬那不要命的狠劲和疯劲给吓了个彻彻底底,当时就失声尖叫起来:“啊!!——”   霍姝没想到霍扬真的砍,这下被彻底镇住了,脸上瞬间一片失去血色的惨白。   她吓得整个人都软了,下意识地上前就去夺霍扬手里的刀。但她还是晚了一步,刀已经陷进肉里,鲜血在刹那间溅到自己脸上,而霍扬握着刀柄,竟然还想再往里用力。   “够了!”   霍姝整个人都发着抖,她忍不住地发颤,抖着手向前走,“够了,够了……你、你先放下刀。”   “你先答应我,不要再对付他们。”   霍扬的手也在发抖,但依然是死死地和霍姝角力着。   “好……”   霍姝的眼里含着一汪泪,颤着声说道,“我都答应你。”   霍扬抬头喘着气说道:“你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霍姝重复道,“我不骗你。”   霍扬死死地看着她,像是在判断她话语里的真实性。   血已经流了太多,此时的霍扬脸色已经近乎是纸一样的惨白,整个人死撑着,都有些摇摇欲坠。   在旁边愣着的霍蔓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上前一把从霍扬手里夺过刀来!   “我的孩啊……”霍姝抱着霍扬吓得几乎是肝胆俱裂,“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能真的对自己动手啊……”   霍扬没说话。他垂着头,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霍姝终于妥协了。   但霍扬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医生来给霍扬检查身体的时候,霍姝才知道她不在的这些年里,霍扬都遭了多少罪。   “林负宣这个渣滓……”   霍姝的眼里都含着泪,她心疼地抚摸着霍扬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刚想说些什么时,霍扬却在这时候漠然地开口,“你什么时候,去帮我送信?”   霍姝擦了擦泪:“我马上去。”   霍扬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母亲点了点头。   霍姝和霍扬约定好了。   这是霍扬和霍姝的最后一个赌局。   霍扬高烧在床,霍姝便亲自去一趟,把霍扬的手写信送去阮秋家里。   信里的内容十分简单,霍扬解释了那天自己为什么要推阮秋,道歉之后他们约定了一个时间,那个晚上,阮秋可以选择来和霍扬见面,也可以选择不来。   来的话,霍姝将不再对霍扬未来的任何决策进行阻拦,如果不来,霍姝将留给阮秋和阿婆一大笔足够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   这是一场在所有人眼里霍扬必胜的赌局。   但是那个晚上,仍然发着烧站在雨里的霍扬,却始终没有等来他想等的人。   他站在大雨里,等到天亮,也没能等到他想看见的身影。   他输得一败涂地。 第66章   “不、这不可能。”   阮秋瞪大了眼睛,“什么信,什么钱?你、你在和我开什么玩笑?”   霍扬平静地看着他。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声音微微有些发哑:“你没拿到钱的话,又是怎么拿到的手表?”   “我把那块手表放到那个钱袋子里,就是想告诉你。既然你选择了钱,那我就再也不会回头看了。”   阮秋呆了一下。   ——他们都心照不宣的。   因为霍扬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能放下过去,向前看,他就会将这块手表扔掉。   霍扬说:“我等了你一晚上,你都没有来。”   他以为自己是必胜的,便把这件事几乎是告诉了身边所有人。   包括许磊。   许磊也真心地为霍扬感到高兴:“这太好了!那你岂不是可以安心去省队发展,你和小秋子也能好好地在一起,天遂人愿啊!”   只是天不遂人愿。阮秋没有来。   “至于为什么没去省队。”霍扬用一种很平静的语调,仿佛是在说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那天晚上的雨下得有点大,我发烧了,选拔赛没能去成。”   那段时间好像所有人都在关心他。   虽然霍扬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这样关心他。   他的姐姐霍蔓总是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怒到他。   打视频电话来问他录取结果的许磊在听到之后直接红了眼,要回来替自己,去找阮秋的麻烦。   他的母亲看着他,脸上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霍扬想。原来我以为我是什么都打不倒的,但你却可以轻轻一推,就让我轰然倒下。   那天霍蔓和霍姝商量着到底要给阮秋留多少钱。   霍蔓的脸都气红了:“他那样的人怎么还有脸伸手要钱的?”   霍姝疲惫道:“给他便算了。”   她们吵了半天终于商量出个数字,对于阮秋和阿婆来讲的天文数字。   就在她们准备去给阮秋送钱的时候,站在门口的霍扬却突然说话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去吧。”   “去完,我就跟你们回家。”   霍扬抱着沉甸甸的袋子,从他住的招待所到他家门前院子的几步路,他却越走越沉重。   他看向自己的手背,这才恍然大悟一般。   原来是泪水掉下来,才让这些轻飘飘的死物变得这样的沉。   霍扬的眼前总是忍不住浮现出从前。   那个小时候偷偷塞给自己牛奶、犹如小太阳的阮秋,那个牵着自己的手、在月光下一路飞奔的阮秋,那个一边哭、又一边给自己包扎伤口的阮秋。   那些快乐的、悲伤的、有哭有笑的。   那个对自己说着“永远”的。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自己眼前。   霍扬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钱袋子。   他说:“骗子。”   他的神情冰冷,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只是嘴唇却一直在颤抖。   摘手表的时候霍扬几次都没能解下来。最后几乎是发了狠,直接硬拽下来的。   他看也没看就扔在地上。明明转身得非常果断干脆,但背影却是格外的仓促,甚至离开的时候还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在地上。   “……骗子。”   霍扬的嘴唇颤动着,“我再也不要喜欢你。”   ……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霍扬平静地开口,“阮秋,你为什么会有我的儿童手表?”   “不、不是这样的。”   阮秋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看着霍扬,只是说道:“我没有见到信,也没有见到钱。手表……是阿婆拾荒捡来的。”   霍扬沉沉的目光抬起来,锁定着眼前的人,声音有些发哑:“真的吗?”   “真的。”   阮秋说道,“我、我自始至终、就不知道有什么信。等等。”   他突然顿住了,像是突然又想起什么,猝然抬起头来,看向霍扬,“那当时霍阿姨、是把信交给了谁?”   *   病房里。   阮秋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阿婆,但询问过医生后,都说可以正常聊天,只要不让病人情绪过于激动就好。   阮秋小心翼翼地和阿婆提起这件事。他本来都没抱多大的希望,没想到刚恢复意识的阿婆神智却十分清醒。   “我见过。就林老汉他那老婆嘛。”   阿婆说道,“就你那个玩得很好的同学林杨,那个害你整日哭的那个龟孙。”   阮秋和霍扬都愣在了原地。   “那婆娘不是之前来过一次嘛,你给我说过的,我当时就瞧着你整日里不高兴。”   阿婆说,“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你和那林杨耍朋友,林老汉那婆娘不乐意了。那林杨也是个孬货,和他再搅和什么?”   阮秋的声音都有些发颤:“那、那封信呢?”   “扔了。”阿婆说道,“真是了不起哦,耍什么威风哦。你看了也是伤心安!不如不看。”   阮秋的声音已经抖到不行了:“那那块手表……”   “哎呀,时间太久了嘛,我也不晓得是撒子回事嘛。”   阿婆皱着眉头想了想,“反正是记得那林老汉赌钱赌输了生气,在自家屋头一阵乱砸,突然疯了一样大笑,然后就扔出来许多东西。”   阮秋和霍扬对视一眼。   事情的真相现在已然是明了清晰了。   霍扬没有等到阮秋,是因为阮秋从一开始,就没能收到霍扬的信。   而阿婆扔掉信,也只是单纯地希望小秋,不要再为别人的言语而伤心。   谁都没有错。   但那一天,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错过了。   阮秋低下头,掩饰着擦去自己眼边掉下的泪。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霍扬不告而别。而霍扬,又以为他贪慕金钱还放弃他自身。   兜兜转转,机缘巧合,谁能不称一句造化弄人。   “您看看,是这个吗?”   一旁站着的霍扬突然出声,打断了阮秋的思绪,他从衣兜里拿出那块儿童手表来,递到阿婆面前。   阿婆皱着眉头看了一会,点了点头:“对,就是这个。小秋很喜欢的。”   她笑了笑,望着霍扬像是很慈爱,“我知道你,你是小秋的好朋友。”   阮秋的脸刷地一红。   两个人不好继续在屋里打扰阿婆,便出来到了阮秋的房间。   阮秋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霍扬:“你、你怎么把这块手表,给带来了?”   霍扬斜睨着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你不是离不开这个吗?”   他又想起什么,脸上的笑容又淡了。   霍扬看向阮秋,闭了闭眼,低声说道:“上一次的时候,我……”   阮秋从霍扬的手里接过手表。   他知道霍扬说的“上一次”是哪个上一次。他把手表放在自己的手心,很认真地低头去看。   “没关系。”   许久后,阮秋微微笑着说道,“我以为你不告而别,你以为我见钱眼开……也算是,扯平了。”   霍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垂着头,把头埋进了手掌里。   阮秋凑上前去,小声喊他:“霍扬?”   霍扬半天没有说话。   他蓦地从手掌里抬起头。   “阮秋。”   他的尾音里带着些不易发觉的颤,阮秋愣住了。他看见,霍扬的眼睛红了。   此时的霍扬整个人是难得一见的脆弱,他的眼神有些微微的躲闪,胸脯里似乎有看不见的气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进出。   阮秋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人突然抱紧了。   他僵硬住了,不由得低下头去看霍扬的发顶。   “还好。”   霍扬的肩头无法抑制地耸动了一下,他似乎是深深地停顿了一会,终于说道,“你还在这里……还好,我没有弄丢你。”   他似乎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转过头自己默默平静了片刻,才转身来看阮秋手里的那块儿童手表。   “我当时,把那块表装进钱袋里的时候,我其实是很恨你的。”   霍扬沉默了一下,低声说道,“我很多次,都想让你后悔。可我看向你的时候,我终究还是不忍心。”   “我明知你是那样的人,可我还是……”霍扬闭上眼睛,“那天我对你说了狠话。我很抱歉。”   阮秋失笑。他用手指勾起手表来端详着,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说道:“多亏你扔了它。不然、我一个人、也熬不过这许多年。”   “不过、我现在大概也没有那么需要它了。”   阮秋静静地看了一会,又说道,“感觉确实可以扔掉了。”   霍扬怔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   他有些茫然无措,不知道阮秋要做什么,整个人都呆呆地看着阮秋:“你……”   “现在、你就在我的眼前。”   阮秋微微一笑,“我又何必、舍近求远。”   *   “小秋,我真的没病,你快点让我出去吧。”   阿婆的精神稍好了一点,她坐在床上对着阮秋连连摆手,“这里太烧钱了……我都在这呆了有小半年了。”   那天晚上的事还是给阮秋打了剂预防针。   之前阿婆总是说胃疼,其实疼痛根本不是来源于胃。心脏与胃上下比邻,心脏的预警有时会表现为胃部不适。   阮秋知道之后,更是懊恼。他给阿婆安排了全套的体检,决定要好好看一看身上的毛病。   “奶奶,您放心。”阮秋坐在阿婆的床边,“有医保呢、国家都给报销。”   他说的是实话。国家推出的政策好,医保能报销大部分的钱,但剩余的,其实也不是现在正装修着门店手头紧的阮秋能负担得起的。   霍扬有提出过,要让阿婆转到之前阮秋住过的那家霍家下面的私立医院,但最终阮秋还是没能好意思,霍扬也没勉强,便先借了阮秋一笔钱,帮他解了当下的燃眉之急。   “这几天怎么没瞧见你那个耍得好的朋友?”   阿婆睁着眼睛,努力地在病房里寻找着霍扬的踪影,“他去哪里了?”   “他?他去训练啦。”   阮秋扶着阿婆从病床上起来,倒了一杯温水,自己试过后才端到阿婆面前。   他打开手机,找到自己和霍扬的聊天记录,点开里面的几张图片,给阿婆看,声音带了点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自豪,“你看,他是运动员,这个是滑雪……”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聊多久,阮秋的手机就突然响了。   “太阳?这是谁?”   阿婆身旁来换药的护士疑惑地看着她手上的手机弹出来的电话,备注居然是一个太阳的Emoji。   她误以为这是阿婆的电话,心想着也许是老人家给自己儿孙的别名,没想到阮秋在听到护士的这一声询问后,立刻有些慌张地从她手里接过手机来:“这、是我的电话。”   护士这就懂了,微笑着看着阮秋拿起手机,捂着话筒向一边走去。   “喂、霍扬,我、我在医院。”   阮秋走出病房,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你有什么事吗?”   他大概猜到了霍扬打电话是为了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问完便后悔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霍扬问道:“刘姨送去的药喝了吗。”   “嗯……”   阮秋有些心虚,他站在门口,瞥了一眼放在病房窗台上的那个超大号保温壶,支支吾吾了一会,“喝了。”   “真喝了?”   阮秋摸了摸鼻子:“……真的。”   “好喝吗?我知道你怕苦,今天特意让刘姨放了好多冰糖。”   阮秋没喝,但看霍扬都这样说了,便硬着头皮应了两句:“是、是比之前甜——”   “撒谎。”霍扬说道,“今天没放冰糖。”   阮秋:“……”   “不许挂电话。”   电话另一头的霍扬声音里带着笑意,“现在就去喝。”   阮秋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好吧。”   他拧开保温壶的盖子,倒出整一碗的量来,刚捏着鼻子苦着脸硬灌下去,但下一刻就“咦”了一声。   “甜的……?”   喝完药的阮秋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霍扬在诈自己,“你放糖了!”   “我怕你不喝。”   霍扬说道,“上次不是去看了吗,说是要喝够一个疗程。”   阮秋想起来,上次他被霍扬拽着去看中医,那老爷爷叽里咕噜半天自己没听懂,霍扬倒是抱着个本子记了很多。   最后就知道那个药叫做什么枝什么汤。   “柴胡桂枝干姜汤。”   霍扬提醒道,“好了,我的休息时间到了。晚上记得给我打电话。”   阮秋点了点头:“好。”   这个“打电话”和平常的打电话,又有不同。   霍扬不仅带他看中医,看完中医又去了医院挂了精神心理科。   “这是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医生说出了阮秋根本没听说过的英文和名词,他看着阮秋还有陪着他一起来的霍扬,神情很友善,“目前来说,行为暴露疗法是治疗PTSD最有效的心理治疗办法。”   以上阮秋都没听懂,但他很快就在看完心理医生后,获得了一个小手机。   “这是什么?”   阮秋有些困惑地从霍扬手中拿过来一个小灵通样式的手机。他好奇地晃了晃,抬头问霍扬。   “这个……是手机。”霍扬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他上前,简单地把手机的盖子打开,语气里带着些哄骗意味,“来,你试着拨打120试试。”   “……啊?”   霍扬说道,“你用这个,打一下120。”   阮秋呆了一下,不知道霍扬在搞什么。   他皱着眉头看着那只手机,像是在远远地端详一个自己的噩梦。   他勉强道:“我、我试一下。”   但阮秋属实有点高估自己了。   他以为有霍扬在这里,自己肯定是能呼出的。摁下120三个数字键的时候还好,但摁到最后的“拨打”时,阮秋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阮秋!”   霍扬冲上来,一把把阮秋接在怀里。他担忧地看着阮秋,“你没事吧?”   “我,我应该没事……”   阮秋缩在霍扬的怀里,紧紧地闭着眼,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发抖。他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勉强吐出一口气,只轻轻地拽着霍扬的袖子,声音很低地说道,“算了,我、我不想治。”   “阮秋。”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阮秋的手依然在颤抖,他靠着霍扬,情绪平缓了一些后便想着试图说服对方,“我这么多年……不也是这样过来了。”   “可是我不想你继续这样下去。”   霍扬轻声说道,“如果继续放任下去,只会让你更加痛苦。”   阮秋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你愿意相信我吗?”   霍扬看向阮秋眼神里满是坚定和诚恳,“让我们,用新的记忆掩盖掉过去。”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阮秋也看向霍扬。   那些让他痛苦的,是他曾经最灰暗的、最不愿提起的过去。   为什么,自己有一直困在那些痛苦的回忆里。   “往前看吧。”   霍扬低声道,“阮秋,我们一起往前看,好不好?”   阮秋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涩。   他说:“好。那我们试试。”   在霍扬的帮助下,阮秋终于用那个小灵通一样的手机拨出了120。   “嘟嘟嘟”三声后,阮秋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整个人下意识地缩在霍扬的怀里,下一秒就突然听到,霍扬手中的手机响了起来。   “用这个手机打出‘120’,拨通的会是我的电话。”   霍扬轻叹了一声,拿纸慢慢地帮阮秋擦去脸上的泪,“让我们,慢慢来。”   阮秋一开始没法适应。   他总是心悸,甚至拿起小灵通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但慢慢地,在霍扬的陪伴和鼓励下,阮秋终于愿意大着胆子向前走,逐渐开始克服这困扰了他许多年的梦魇。   他们通电话的频率也慢慢地高上去。   从一周一次,到一周两次,再到隔天一次,最后到每天一次,他们用了几个月的时间。   期间杨骁的高考分数出来,擦边过了本科线。   霍扬提出要找懂这个的老师帮杨骁看看怎么填报志愿,但杨骁就是死倔,就是不低这个头,最后滑档第二次补录的时候,阮秋心焦火燎,给杨骁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最终杨骁才同意让霍扬找来的老师给指点。   杨骁捡漏去了一个外地的二本,他心心念念想去的那个本地的专科反倒是没上成。   “这破学我是根本都不想上。”   杨骁每次和阮秋打视频电话的时候都是骂骂咧咧的,“坐飞机一趟好几百,这不就是坑人!”   杨骁非常抗拒霍扬进入到他和自己秋哥的生活里。   他看见视频里阮秋的桌子上还摆着一个药罐子,不由得皱眉头:“你这药怎么还在喝啊?我上学前就看你喝,怎么现在还在喝。”   阮秋解释道:“这要喝够一个疗程的。”   “得了吧。”   杨骁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都是那个姓霍的出的主意吧。”   但他又话锋一转,“不过,好像倒真有点用。你现在说话比之前流畅多了。”   阮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自从答应听霍扬的话进行治疗,阮秋自己也发现了,说话对于自己来说,似乎不再像从前一样,是那么一件困难的事情了。   它正慢慢地开始过渡着走向流利。虽然不能像正常人那样一口气讲完一句话,但语速放慢说东西的时候,却能做到令人意外的流畅。   一切都在变好。   又是一个和从前一样寻常的夜晚,阮秋做好心理准备,熟门熟路的拨打“120”拨通了霍扬的电话。   他现在已经比从前好了太多。虽然还是会心悸胸闷,但已经不再是那种不受控制地颤抖和崩溃。   “这个周末你有时间吗?”   霍扬在电话里这样问道。   “什么?”   阮秋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答道,“哦、有的。”   这对于阮秋来说,是一个有些令人意外的问题。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一个月前,霍扬去了H市滑雪基地封闭式训练,他们也只能在通话和手机视频里短暂地见面。   只是这样一想起来,阮秋就感受到心底又泛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涩来。   “要是你们也能休息、就好了。”   阮秋用开玩笑的语气,故作轻松地说出自己的心底话,“我想去见你。”   “我这周有空。”   霍扬在电话的那头短促地笑了笑,“要一起去滑雪吗?”   “滑雪?”   阮秋惊住了。他下意识地重复道,带这些不可置信的意味,“滑雪?”   他见过雪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滑雪了。他马上就想起霍扬练的就是滑雪,又想起自己看到的霍扬在雪地里起飞的照片,整个人就更加蠢蠢欲动。   “对。不过……”   霍扬话锋一转,他轻轻地笑了下,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又想起什么,垂下眼睛,把后面的话堵在自己的喉咙里。   霍扬想给阮秋一个惊喜,于是在惊喜到来之前,他需要暂时保密。   “要不要来?”   阮秋下意识地想回答“要”,但他的理智很快就拉住了他。   他说走就走倒是痛快,阿婆谁来照看呢?店里的生意又怎么办呢?   阮秋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先回答,而是把自己的顾虑告诉霍扬。   但阮秋万万没想到的是,霍扬早就想好了这一点。   “我让刘姨帮阿婆请好了护工,你店里装的是我们上次一起选好的可实时远程操纵的摄像头。”   “机票我帮你买好了,雪具我也帮你准备了,只等你过来了。”   阮秋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半天都没返过神来。   他被顾虑牵绊住了腿脚,霍扬就帮他解决顾虑。   “好。”阮秋下定决心,“我要去见你。”   而另一边的H市郊区,霍扬微笑着刚放下手中的电话,就看见不远处正布置着雪道场景的许磊还有几个队友,正朝自己努嘴。   “你小子,我们几个帮你布置场景,他倒好,躲起来和老婆打电话!”   “啧啧啧,恋爱的酸臭味……”   霍扬笑而不语。   三年前没能说出的话,没能给出的承诺,他想这一次给阮秋。   “霍哥,你放心,我们都提前打好招呼了,你订的那些花等空运过来之后,这里的工作人员就会全摆在这条雪道的终点上。”   “到时候你俩从这条雪道上滑下去,终点就是玫瑰花门,要多浪漫有多浪漫。”   许磊嘿嘿一笑,他摸了摸后脑勺,“好了,不用太感谢我。”   霍扬:“……”   这里本来就是霍家的滑雪场,工作人员本来就是听霍扬的,怎么到许磊嘴里,反倒是他的功劳了?   “得了吧。”霍扬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改天请你们吃饭。”   在阮秋抵达H市之前,霍扬戴好雪具,再次试滑了这条雪道。   一切都很完美,霍扬非常满意。   霍姝虽然对霍扬选择竞技这条路非常不满,但是她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吃苦。   一听到霍扬真被选上了,还去H市集训,她直接出手阔绰,高价买下了H市郊区的一座滑雪场,以自己的弟弟霍知行的名义送给霍扬,让他练习用。   不过霍扬选择这里,严格来说,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雪道。   这是一处有半米深的天然粉雪,不像平常雪道那样是被压雪机压得紧实,在粉雪上摔了屁股也不会很痛。   霍扬又再次检查自己规划出的这条雪道的终点。   霍扬没打算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知道阮秋害羞。   他低下头,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那枚钻戒。   它在雪后灰暗的天空下,折射出动人心魄的漂亮光芒。 第67章 终章   “准备好了吗?”   站在宽阔的雪道前,雪板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一望无垠的雪色银装素裹着这片天地,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脚下的踩雪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霍扬望向远方他早已准备好“惊喜”的终点,又偏过头看向阮秋,“紧张吗?”   “有一点。”阮秋说道。   他虽然前两天霍扬手把手教自己滑过,他也成功从滑雪小白,变成不那么小白的小白,但此时站在这里,心里还是难免有些紧张。   但更多的,阮秋心里还是说不出的兴奋。   这里是霍扬的“战场”。   他想亲眼看看他喜欢的人是如何在他喜欢的领域里闪闪发光。   兴奋短暂地超出了内心的恐惧。阮秋看了霍扬一眼,便更觉得放心了。   ——他的安全感,小部分来源于身上的护具,大部分却是来源于他身边站着的人。   阮秋知道,只要霍扬在自己身边,自己就不会受伤。   霍扬抿了下唇,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来。   他看向自己设计好那条雪道。   从这片平缓的雪坡下去,他们将穿过两片树林,再经过一段安全陡坡,他们将落入那片被玫瑰包围起来的终点。   陡坡是霍扬最担心的地方。他多次做了安排,将附近的一切障碍全部清除,确保当天能安全抵达。   “天好阴啊。”阮秋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好像又下雪了。”   霍扬抬起头,也跟随着阮秋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神情带了些忧虑。虽然提前查过天气预报,但这天总是反复无常,预告里的晴天现在变成了阴天,空中居然又开始飘起雪粒来了。   “没事。”   霍扬的心中隐约有些不安,但还是给了阮秋一个安心的微笑,“有我在呢。”   一切都很顺利,也都在霍扬的预料之中。   他们顺利地从雪道上滑行,穿过第一片树林,经行过第二处缓坡,已经来到最后一片树林。只要穿过这里,再滑下陡坡,就能到达终点。   越来越近了。   霍扬看着越来越清晰的终点,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就连衣兜里那枚钻戒的轮廓也显得越发滚烫了起来。   阮秋会答应自己吗?他会害羞吗?   霍扬难得地沉浸在畅想中,直到他突然听到旁边阮秋的一声惊呼。   他立刻转过头去,眼前的一幕让他几乎目眦欲裂:阮秋身侧的前方的一棵树此时正在摇晃,连日的大雪压垮了它,此时正发出极为清晰可怖的“咯吱”声!   “向我这边躲!”   霍扬几乎是吼出声,但阮秋虽然接受过几天的练习,但也只是个连基础都打稳的小白,怎么懂得在雪道上转弯?   他咬了咬牙,雪杖在雪里一点,极速冲着阮秋的方向疾驰!   “不——!”   阮秋的脸色骤然变白,他的声音在刹那间被拉长,在空净的雪道上愈发显得撕心裂肺,“霍扬!!!!”   他眼睁睁地看着霍扬冲向自己前面,狠狠一把将自己顺着雪道推向安全区域!   刹那间那棵裹挟着沉重雪被的大树轰然倒地,阮秋被推离出来,此时跌坐在地上,跪爬着向霍扬的方向过去。   “别过来!”   霍扬大吼一声,此时那棵树已经几乎来到他头顶二十公分左右的位置,蓬松的雪道带来急速的飞行,霍扬猛地伏低身子,身形擦着树干险险地贴身而过!   就在阮秋为霍扬松了一口气时,他却突然看到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霍扬为了躲避树木而偏离了原雪道,直直地撞上了树林里一块凸起的巨石!   “霍扬!!”阮秋失声喊道。他离得老远就听见一声重响和霍扬闷痛的哼声。他不敢再用雪板,只能爬着前往霍扬的地方。   一开始还好,到后面阮秋便看见雪白的地上洒了一地鲜红滚烫的血。   “霍、霍扬。”   阮秋的声音都发着抖,他从雪地里艰难地爬行到霍扬面前,脸色已经惨白,“你、你怎么样?”   霍扬没有说话。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紧地锁着,似乎在忍受着剧烈的痛苦。   他从胸脯里深深地吸出一口滚烫的气,失血和疼痛让他说话都带着颤音。   霍扬看着阮秋,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他安抚着说道:“我没事。”   阮秋的泪悬在眼眶里。   落下的木头压在了霍扬整个上半身,手臂也被压在下面,撞上巨石的左腿护具被撞了粉碎,此时血肉模糊的一片,只一看便能让人胆战心惊。   他跪倒在地上,用尽全力去搬那根压在霍扬身上的巨木头。   可阮秋的力气本来就小,就算使出了吃奶的劲,那木头依然死死地压在霍扬身上,小半天过去,几乎是纹丝不动。   “手机……”   霍扬的声音低得有如梦呓,他即便是这样强撑着,但声音已经是非常虚弱了,“里面有……救援队的号码。”   他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闭上眼,从胸腔里发出一声苦笑。   他的手臂被压在木头下面,拨打不了电话。   而阮秋……   霍扬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阮秋的PTSD还没有好。   他不能强人所难。   霍扬感觉到自己的眼前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他感到越来越冷,眼皮越来越沉重,身体越来越困倦。   他想就这样睡过去,但是理智的弦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拉回来。   ——霍扬不想给阮秋留下更痛苦的回忆。   他不能让自己成为阮秋新的噩梦。   霍扬强撑着睁开眼睛。   话有千头万绪可说,他一时竟有些哽咽,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他看着阮秋,低声说道:“别、别哭。”   “这不是你的错。”   霍扬低语着,“没能救下别人,这不是你的错。”   他对上阮秋那双闪烁着泪光的眼睛,吃力地开口,声音已经是断断续续的,“我、我不会怪你的……”   他说道:“你的妈妈,也不会怪你的。”   霍扬用尽全力说完,只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他感到手脚发软,身上的温度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慢慢地离自己远去。   他很困很困,他想再看一眼阮秋,却突然发现,刚才还在自己面前的人,此时已经不见了。   “阮秋?”   霍扬猛地清醒过来。他不安地向四处看去,在看到阮秋的身影时,瞳孔几乎是骤然紧缩。   ——他正艰难地向着手机的方向爬去。   “……阮秋。”霍扬低声喃喃,一瞬间感到自己的手脚冰凉。他想叫他回来,嘴唇动了动,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我、我会带你回去的。”   阮秋的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他手里攥着那个摔在地上的手机,犹如梦呓一般喃喃自语,“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他咬紧了牙关,身体下意识地打着颤。   他已经满头冷汗,脸色惨白如纸。   他的牙齿因为巨大的生理和心理上的恐惧而磨得森森发出近乎可怖的声响,他的声音在电话接通的那瞬间缓慢,磕磕绊绊,描述不清。   但慢慢地,那勇气在他的挣扎下滋生出来,说到最后的时候,话语居然已经与正常人无异,竟是意外地流畅。   ——他做到了。   霍扬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虚弱、脸色惨白,却看着自己笑的人。   “我做到了。”   阮秋的眼里含着泪,他看着霍扬,笑得像个孩子,“我做到了。”   这一次他救下了眼前的人。   没有人死在他的面前。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已经抖动得不像个样子。   阮秋手里的手机跌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动。他像是哭又像是笑地看向霍扬。   他的嘴唇轻轻地颤动着,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霍扬……谢谢你。”   “谢谢你,一次又一次地救我。”   “不用谢我。”霍扬看向他,“是你自己救了你。”   阮秋低下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凑上前,犹如献祭灵魂一般去亲吻霍扬冰冷的脸。   雪越下越大。   救援车的拉笛声在静谧的雪原上越来越近,他们在杳无人迹的白雪与鲜血里互相亲吻。   灰蓝色的天空犹如沉静的天鹅绒幕布。穿透云层的阳光并不刺眼,反而出人意料的柔和。   太阳悄无声息地从厚重的云层钻出一角,温柔的阳光和纷纷扬扬的雪花,就这样静静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   救援的车来得很快。   阮秋唯一的顾虑是会不会影响到霍扬的竞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像是嘴角上挂了两个秤砣。   霍扬逗他:“瘸了也好,瘸了你背着我走。”   “……!”   阮秋从耳朵到脸都红了一片。他在车上背过身去,别扭地说道,“你自己走。我可背不动你。”   阮秋心中的顾虑也在医生从急诊中出来后得到了打消。   因为就医及时,霍扬伤口的血止住了,但腿要做个手术,手术痊愈之后就什么也不影响。   “本来也该做的。”   霍扬耸耸肩,“这种伤又不算什么。”   他摸了一下衣兜里的钻戒,劫后余生的喜悦短暂地消逝了,霍扬又懊悔自己精心准备的告白地点就这样泡了汤。   但很快他又想到什么,拿出手机找着什么东西。   “你好好歇着、准备手术吧。”   阮秋皱着眉头,“你胳膊上还有伤。”   霍扬却神秘地向他露出一个笑,示意他去看手机。   “怎么了——”   阮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着手机上发来的那篇文档,整个人是很明显的一愣。   霍扬:【《猫猫和兔兔》[故事终章].txt】   阮秋的手颤了一下,没点稳。他稳了下心神,重新点了进去。   故事很快就加载了出来。是承接着自己上次发给霍扬的“见面”的后续。   小兔子对猫猫说:“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那我们可以见最后一面吗?”   猫猫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不可以。”   小兔子泫然欲泣,抽噎着问:“为、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想天天都见到你。”   猫猫甩了下自己的尾巴,优雅地把爪爪伸向小兔子,“那你呢?”   “可以永远在一起吗?”   ……   阮秋抿着唇,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旁边的医护人员提醒霍扬,要该准备着了,手术马上就要开始。   霍扬知道自己是等不到阮秋的答案了,刚想着点头让人把自己推进去,没想到这时候阮秋却已经走了过来。   “可以。”   阮秋微笑着点头,“只不过,要等到我说话流畅的那一天,等你的伤好起来那一天。”   “要等到——我们都最终痊愈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后续应该会有番外   喜欢这篇文的话就点个作者收藏吧!vb@是虞渊啊   感谢陪我一路走来的大家,鞠躬,我们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