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解药   作者:白色的柴犬   简介:   【叔攻年下受】【相差二十岁】   (预收文→伪姐夫文学[CP1234783](https://www.gongzicp.com/novel-1234783.html))   李锦程是名语言障碍患者,俗称口吃,他见到同学的舅舅柏腾第一眼,就知道自己要学会说:“我喜欢你。”   而他酸涩漫长的暗恋,只等来柏腾的一句:“不该动的心思,别动。”   三年后,在娱乐会所。   李锦程输了游戏,和旁边人同吃一根巧克力棒。唇越来越近,有人按上他的肩,“啪”的一声,齿尖的饼干断掉了。   他回头,又看见柏腾。   柏腾笑着,眼底却不再温柔,低声说:“小孩长大了,敢来这种地方,见到叔叔也不说话了。”   tips:   1.成熟稳重占有欲强年上攻X勇敢单纯撩而不自知受,剧情偏狗血。   2.攻受相差二十岁,双向感情线发展在受成年以后,初期攻不喜欢受,有情人且有亲密戏描写。   3.写文仅供娱乐,不要过究细节对比现实,弃文不必告知,感谢!   年上、叔攻年下受、相差二十岁、受暗恋攻、HE 第一章 初恋   骰子停下,数字“5”朝上,李锦程走了五步棋,落在“bankruptcy”上,终于将手边的游戏金币输了个干净。   沙发上的人一阵起哄,“李锦程,一晚上了总算到你了,差点就让你逃过去了!选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李锦程睫毛微垂,抿起唇,左脸上的酒窝浮现出来。想到刚才他们的那些“大冒险”,心有余悸,说:“真心话吧。”   一个男生坏笑了两声,“你初夜还在吗?”   “你太猥琐了,把他赶出去!”   “哎呀我也没真想问,就想活跃活跃气氛,那我换——”   “不在了。”   李锦程说。   气氛突然凝固,酒吧的喧闹声成了背景音。   他们看着长相乖巧,面无表情的李锦程,情不自禁地齐道:“我操!”   “你可是咱们学校公认最乖的校草啊,这得让你那些妈妈粉多伤心啊!”   “其实我们爸爸粉也挺伤心的。”   李锦程笑得腼腆,手心在牛仔裤面上蹭了蹭,“还有问题要问吗?”   “有有有,该我问了,我想想啊......”   酒吧沉重的玻璃门被推开,那一瞬间嘈杂的声音似乎淡了,随着关门又恢复如初。   进来的男人身形高大,气质不凡,稍暗的光线也难掩优越的五官轮廓。   不少人都被吸引了视线去,包括李锦程。   男人也看到了他,视线越过舞池的暧昧涌动,在空中交汇。   李锦程脑中一片空白,随后涌来的记忆像带着棱角的不规则图形,乱糟糟地摞叠在一起。   男人似乎是向这边走来,路过空调机时吹出的暖风掀起他大衣一角。   “我想好问题了。”男生轻咳了两声,问他:“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李锦程收回视线,没说话。   “不说就当默认了啊!”   “第三个问题,你喜欢的人......在这里吗?”   一时间所有人坐直了身子,脸上带着窥探秘密的兴奋。   片刻,李锦程摇摇头,“我认输。”   众人失望,给他满上酒。   “我不喝酒的。”李锦程脸上带着歉意,“能不能换个别的?”   “那就抽牌吧,抽到必须得做啊。”   对面女生把牌递到他面前,李锦程选了左边数第二张。   女生翻过牌,读的时候笑容越来越大,“和坐在右边的人吃一根饼干,不许咬断!”   “哈哈江榆,我看你小子求之不得吧,心里是不是琢磨着还有这种好事呢!”   江榆留着干净利索的寸头,长相阳光帅气,此刻面红耳赤,一时有些无措。   李锦程已经拿过了盘子里的巧克力饼干,叼在嘴里,轻轻扬起下颌。   长睫在下眼睑扫一圈阴影,眉毛略浅,五官精致。   江榆喉结攒动,低头咬住了饼干的另一端,可可味在齿尖蔓延。   周围人的哄闹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江榆的手情不自禁的放在他腰际,凹下去的腰线让他喉头一热。   很近了,他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似乎也是巧克力味的。   一片阴影笼罩住李锦程,余光里左后方站了个人。大概是心理作用,又闻见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木质香调。   手按住他肩膀,很重。   李锦程蓦地一怔,饼干发出清脆的响声,断掉了。   他回过头,断掉的一小截饼干还衔在嘴里,对上那张在心里摹绘过千万遍的脸时,明明心里早有准备,还是不可避免地漏跳一拍。   柏腾哂笑,眼角浮现细纹,显出年龄感。只是那双熟悉的眼睛不再温柔,此刻又黑又沉,周遭繁杂庸俗的灯光也透不进半分。   他伸手拿掉李锦程唇间的饼干,捻在指尖,声音低沉,“小孩长大了,学不乖敢来这种地方,见到叔叔,也不说话了。”   周围人惊讶之际又很尴尬,以为李锦程是被严厉的家长抓了包,解释道:“李锦程平时在学校可乖了,是我们非得拉他过来的,闹着玩的。”   柏腾没理,依旧低头看他,“出来,和叔叔说会儿话。”   李锦程微微抿着唇,转过头,略带歉意:“你们先玩。”   酒吧外的世界是另一种喧闹,充斥着急躁和忙碌的汽车鸣笛声。   柏腾低头细细地打量他,深邃的眉眼又变得温柔,“长高了,还是太瘦。”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捉李锦程垂在身侧的手。   李锦程预见性地将手背在身后,稍稍后退了一步,落了空。   身旁有车突然停下,轮胎的摩擦声刺耳嘈杂。   “柏叔叔。”李锦程抬头看他,半张脸映着一旁旋转灯牌变幻的光,“我二十一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可以来这种地方。”   背在身后的手,中指弯曲叠在食指上。   “也不喜欢你了。”   柏腾僵住的手,迟迟没有收回。   “我朋友在等我了,柏叔叔,再见。”   李锦程没再看他的脸,绕过柏腾,径直走向酒吧,江榆正站在门口抽烟。   见他过来,江榆把烟按灭在门口垃圾桶上烟灰台,和他一同进去。   “这是你叔叔啊,长得好帅。”   “不是。”   李锦程顺着眼,“是我初恋。”   江榆愣住了。   对李锦程来说,喜欢柏腾并不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他喜欢柏腾,暗恋柏腾,爬过柏腾的床。   柏腾不要他。 第二章 初见   李锦程第一次见柏腾,是他来淮荫市的第一年,还没过十七岁的生日。   他中考以全县第一的成绩,争取到淮荫实验中学的考试名额。随后在入学考试中,又以第二名的成绩顺利进入实中。   他近乎科科满分,与第一名的差距在面试时的英语口语上。二十分,一分没得。   不是因为口音问题,而是他有语言障碍症,俗称口吃。不仅不会断句,一句流利的长句子也说不出。   这在李锦程意料之中,所以他尽可能地拿够别科的分数。   李锦程的姐姐李楠,收到弟弟的入学通知时,高兴得一晚没睡着觉。天一亮就叫起李锦程,说带他去淮荫市。   听村里人讲那里是大城市,在电子厂打工一个月能有六千块。比家里挣得多,最重要的是能照顾李锦程,供他读完高中,再读大学,读研究生......   于是在距新学期三个月前的某天清晨,李楠把身上所有的现金,放在酗酒还未醒来的父亲枕边,带着李锦程坐了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了淮荫市。   通过同乡姐妹的帮忙,他们在城中村租了房。   五百块钱一个月,只有一间,没有装修,中间吊了个帘子,隔开了姐弟俩的空间。   淮荫市的消费水平很高,他们虽不乱用钱,生活还是拮据。看着三天一倒夜班的李楠,李锦程决定瞒着姐姐去找一份兼职,挣一点买菜钱也是好的。   李锦程虽未满十八周岁,但户口本上多报了一岁,名义上已经成年。   那时他们村里的人普遍这样的思想,多报年龄,可以早娶媳妇,早出去务工,早领一年老人补贴。   于是这天周末下午,李锦程攥着刚照不久的身份证,坐上了最近的一班公交车,目的地是市中心的金街。   之所以选择去这里,一是他并不熟悉市区,不知道去哪里找一份工。   二是来时他和姐姐乘坐的三轮车上,头顶的风扇嗡嗡吹着,司机老头告诉他们:“在这淮荫市啊,最富贵的人在金街,最穷的人啊,也在金街。”   李楠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司机老头笑了两声,说:“那儿钱多呗。”   李锦程决定去金街看一看,也许他这样的穷人,也可以赚到一点钱。   公交车到站,又往里走了五百多米,才真的算是到了金街。   明明没有分隔带,也没有划界限,可这里好像自然而然地与周遭世界独立开。   街道没有想象中的宽阔,建筑并不高耸入云。   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乱。   装潢各色,高矮不一的店面,让他感觉乱。这里的人,也乱。有的人西装革履,着装体面。而有的人穿着暴露大胆,不论男女。   只有李锦程自己,蜷曲蓬松的黑发,矮矮瘦小的身体,一件地摊买来的宽大松垮白T恤,一双开了胶的帆布鞋。   大概是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不少人睃他一眼。   李锦程有些紧张,他想他应该是来错地方了。沿着青石的台阶边正准备回去,脚下踩到一张卡片。   他弯腰捡起,掸了掸上面的土。黑色暗花卡片,印着刘先生的联系方式。底下一行字:日结,底薪一千。   李锦程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上面的数字,到底是什么工作一天可以赚到一千块钱。   这时,传来一声挑逗的口哨声。   李锦程抬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衬衫,染着黄毛的男人。   他咧着唇角,迈下台阶走到李锦程面前。   自下而上地打量了他一番,视线停在T恤前面印着的“Armani”。眼里露出一丝鄙夷,堆着几条抬头纹,“挺有胆儿,成年了吗,就出来找事做?”   李锦程有些紧张,摇摇头,又点点头。   “哑巴啊,点头摇头的,问你话呢。”   黄毛“啧”了一声,瞥到他短裤兜露出的一角身份证,伸手掏了出来。看看身份证上的照片,又看看李锦程,“成年了啊,长得还挺显小,不过最近你这款还挺吃香。”   随后把身份证还给他,歪了下头,“走吧。”   李锦程有些懵,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动了动唇。嗓子挤出个音,也没能发出一个字。   “行了,都干这一行了还装什么纯。再说也不一定真用你做什么,顶多给有钱爹开个酒。”他嫌弃地拽了下李锦程的衣服,“等赚了钱买件真的,再不济买个A货穿一穿,这一眼假的地摊货就别穿出来了,丢不丢人。”   见李锦程还磨磨唧唧,黄毛最后一点耐心不见,薅着他领子拽进了眼前的会所,“拉完你凑够数,老子就能下班了,磨蹭什么......”   李锦程很紧张,又有点害怕。平时说句话都很困难,更别提现在。   其实他也可以完全挣扎着跑掉,但又听这个人讲,只要给别人开瓶酒就能挣钱,听着像是饭店服务员的工作。心里有些犹豫,想着试一试。   思前想后,还是没走。连拽带推的,走过长长窄窄的走廊,进了一间凌乱的员工宿舍。   黄毛丢给他包着塑料袋的衣服,说:“店里的制服,赶紧换上出来,一会带你去找活。”   说完,“哐”的一声关上了宿舍门,震得宿舍的铁床吱嘎响。   黑白相间的制服,是新的,带着点刺鼻的漆味。看起来很正常,好像真的只是普通的工作服。   李锦程还没来得及看清,门被砸了砸,传来男人不耐烦地声音,“换没换好?赶紧的,给你五分钟。”   他被砸门声吓得手一抖,心里又开始紧张,忙不迭地脱下身上的衣服,装进塑料袋里,换上他给的制服。   等真穿在身上,李锦程脸烫得火辣辣的疼。   领口开的很大,一直到腰际。露着白皙的皮肤,薄薄皮肤下,因为太瘦凸出的节节胸骨看得一清二楚。   而两侧的布料却是黑纱的,凹进去的腰线隐约可见。   他没穿过这种衣服,可怎么看也不像正经着装。   李锦程非常后悔,立马低头开始解扣子。只解开三颗,宿舍门就从外面推开了。   黄毛掏着耳朵,一脸不耐烦:“让你换身衣服又不是扒层皮,你磨叽——你这什么意思?”   李锦程动了动唇,终于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我,我,不想。”   “你他妈这种时候放什么屁,你说不想就不想?”   李锦程拿起装着他衣服的塑料袋,点点头。   黄毛气得嘴有点歪,刚想开骂。腰间别着的对讲机响了,他接起,语气瞬间唯唯诺诺:“哎头儿,我知道了,我这边人找全了找全了,骗你干什么,哎好这就带过去。”   走过来薅住李锦程的领子把他拽出门,骂骂咧咧:“浪费老子这么长时间,别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   走廊三三两两经过的人都往这边看,慌乱间,李锦程抓住墙上挂饰的流穗,“不去。”   他仰视着他,瓷白的脸此刻通红,鼻梁上的几点小雀斑更加明显。   一双大眼睛仰视着他,眼神怯和,却也倔强。这双眼睛是漂亮,标准的杏仁眼,瞳仁黧黑。双眼皮褶痕很深,眼尾弯出一个弧度,像用眼线笔描过一样。   山根算不上高,鼻梁却挺直,鼻头小巧秀气。短短的人中,连着一张红润的唇。下唇饱满,唇角微微上扬,像只小猫。   这张脸,与其说好看,用漂亮形容更为贴切。   黄毛盯着他片刻,气得歪嘴一笑,森森道:“少他妈勾引人,老子只对D罩杯以上的女人有兴趣。不过里面儿的大老板说不定就好你这样的,要是真能傍上,你就偷着乐吧,别出来卖的还在这给我立牌坊。”   李锦程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小声重复:“我不去。回去,换、换衣——”   还没说完,便被一把扼住下颌,脸挤的变形,“给你两条路,一,跟我乖乖进去,你也别太自信,大老板也不一定看得上你,顶多让你倒杯酒卖卖笑。二,要走也行,这活儿我没干好,因为你我损失两万块钱,你给我补上,我就放过你。”   听到这个数字,李锦程一时放弃了挣扎。   黄毛冷笑一声,松开他。白皙的脸上勒出红痕,显得可怜又可笑。   再三威胁下,李锦程跟他上了电梯,到了会所顶层,跟红棕色门外等着的人站成了一排。   旁边站着的和他穿相同制服的人,大半是男的。个个神色自若,各种香水味混到一起浓得刺鼻。   闻得李锦程几乎喘不上气,手抖成筛子,掌心濡湿。   不知站了多久,有人说了句:“都进来。”   李锦程是最后一个进门的,刚迈进门槛,便被厚重的烟味呛得忍不住咳嗽,流出眼泪。   突兀的咳嗽声,打断了屋内原本的交谈。   旁边的领事“嘶”了一声,拍拍他的肩,“注意点。”   李锦程连忙点头,抬起手想擦眼泪,还没碰到。   只听屋内响起一声醇厚低沉的男声,听声音大概三十多岁:“你过来。”   领事连忙笑着问,“柏总,您说的是......”   “你旁边,黑色卷头发那个。”   李锦程蓦地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领事拽到了人跟前。   “抬头。”   李锦程攥紧拳,拇指抠着手心,低着头没敢动。   男人的声音低了些,“害怕?”   “柏总和你说话呢,干什么呢。”领事从后面拍了下他的腰,李锦程身体一抖,这才咬着唇抬起头。   等看清黑色沙发中央坐着的人时,缓缓地眨了眨眼,一时恍惚。   和声音匹配,年龄约三四十岁。   颌面清晰利落,折叠度很高。颧弓微微外凸,却不影响面部的流畅度。   因没什么脂肪的眼皮,眼窝凹陷,显出年龄感。投下的阴影拉近眼与眉骨的距离,颇有几分西方长相。   最特别的是眉间偏右的那颗痣,多了几分薄情的感觉。   他抬眼,看了李锦程片刻,浓眉轻轻一挑。   随后低头挽起衬衫袖子,银色的百达翡丽手表碰在钻石袖扣上,发出一声响。   紧接着他拿起茶几上的威士忌酒杯,在众目睽睽之下,扬手砸在旁边男人的额头上。棕色的酒液飞溅而出,伴随着被砸的人的惨叫声,顺着他的额头哗哗淌下。   而男人身上滴酒不沾,梳理整齐的背头一根头发丝都没乱。   此番举动,包厢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离得最近的李锦程,一时摒了呼吸,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哪儿。   空气凝固两秒,只听男人平缓的,却带着极强压迫感的声音:“柏盛,我没让你送来的人接这部戏。你今天就敢把一个小孩送到我这里来,明天的新闻头条是不是就该是‘柏林娱乐老板性侵犯未成年’了?”   被砸的柏盛也顾不上满头的酒液,捋了把脸,恐道:“表哥,你、你误会了,我没这么想这么做,你真是想多了。”   男人没理会,拽过纸巾擦干净手。站起身,低头看着李锦程,尔后扼住他的手腕,“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新故事开始啦,求收藏留言海星~ 第三章 一个小孩   见柏腾出来,坐在黑色迈巴赫里的张初正,连忙开门下车。   他表情微愣,看了眼柏腾身后领着的人,问:“柏总,这么快就出来了?”   柏腾“嗯”了一声,“解决了。”   视线瞥到表腕缝隙处的棕色酒液,嫌弃地皱眉,松开牵着李锦程的手。   把表摘下来递给张初正,边说:“给制片人回个消息,男一号还是恣意,不变,就说是我的意思。”   张初正接过表,犹豫着说:“导演那边好像不太想用,说是演技......”   “你是恣意的经纪人,这话该从你嘴里说出来?”   “......柏总,对不起。”   “演技,当初多拿百分之十的报酬时怎么不提。谁不知道他是柏盛的表姐夫,现在想换人就换人。”   柏腾冷哼一声,掏出烟盒敲出支烟叼着,“告诉他,不用林恣意,这剧批号过不了,也别想拿标。”   听此,张初正心落实,又看了眼他身后站着的人,忍不住问:“柏总,这位是......”   柏腾这才想起来,刚才为了快刀斩乱麻,从里面领了个人出来。   他侧头,看着畏缩怯懦的李锦程,想了想,说:“一个小孩。”   “......”张初正心想他当然知道这是个小孩。   柏腾没点烟,放回烟盒,对他说:“把车钥匙给我,你自己叫个车回去。”   张初正不好再多问,钥匙交给他后拦了出租车离开。   柏腾一手插兜,低头细细地看着还没到自己胸口的李锦程。   他逆着光,阴影覆着眼底,看不清情绪。   “多大了?”   李锦程动着唇:“十,十......”   几次开口,一个简单的“十六岁”愣是没说出去。   柏腾眉间痕迹加重,又问他:“这是第一次?”   不知是夏日高温,还是紧张得无以复加,李锦程满额头都是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重重地点头,滴落的汗珠破碎在如铁板炙烤的地面上,很快蒸发不见。   视线一隅伸过来一只手,李锦程下意识地一缩脖子,紧闭上眼睛。   轻柔地布料触着额头,拭去黏腻的汗。   “害怕什么,出这么多汗。”   李锦程睁开眼,忘了眨眼,仰头看他。   柏腾将手帕反过来叠好,放回西装兜里。随后从内衬拿出钱夹,说:“我有个外甥,和你差不多大。你这个年纪,还是要读书。再不济找个正经工作,不要再来这种地方。”   他拿出一沓现金,递给李锦程。   李锦程愣住了,微微睁大眼睛,没接,连忙摇头,“不,不能,能收。”   柏腾轻笑一声,眼尾浮现细纹,“到底是不能收,还是能收?”   “不、不——”   没等他说完,柏腾便拾过他的一只手,放在他手里。   掌心干燥,指腹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包住李锦程的手,让他攥紧钱。   柏腾想收回手,看到李锦程身上穿的衣服,又敛起眉头。反手抓住他的手腕,“过来。”   他把李锦程领到车前,打开后车门,“进去吧。”   李锦程没动。   “这孩子。”   柏腾推着他的肩膀,半强制性地让人坐到车里。   尔后从副驾驶的座位上,提了一个纸袋递给他,探头说:“我外甥的衣服,先穿着,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袋子里就行。”   说罢,他伸手关上了车门。   灰色的遮光窗膜,把柏腾的脸替换成李锦程的倒影。   柏腾站在车外,把先前没抽的烟拿出来,低头拢着火点上。   烟顺着喉咙进入肺,随后从鼻腔徐徐滤出。   抽了几口,他回过头。正好看见李锦程脱下上衣,白皙隆起的背,脊椎骨像是要刺穿皮肤,肋骨根根分明,腰窄得似乎一只手就能握住。   柏腾轻轻皱起眉,心想这小孩怎么这么瘦,营养不良吗?   烟还没抽完,小孩已经换好衣服,准备下车。大概不知道怎么开门,推了几下都没成。   柏腾一手夹着烟,另只手拉开门。   李锦程扶着车门框迈下车,双手提着装着制服的袋子。紧张得胸口起伏着,想对面前的叔叔说声谢谢。   还没能发出音,柏腾伸手拎过纸袋,把还燃着的烟扔进去,一齐扔进了几步外的垃圾箱。   转身时,看到呆呆站在原地的李锦程。   午后的阳光照得小孩脸通红,身上的白色短袖很大,盖住臀部,牛仔裤腿挽了几圈堆在脚腕。   柏腾唇角扬起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低声自喃:“这才像回事。”   李锦程没听清,黑色的眸子浮现疑惑。   他不再继续说,低头问:“家住哪儿,送你回去。”   李锦程忙不迭摇头,攥着钱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牌。   柏腾颔首,又看了他一眼。尔后开门上车,从停车位驶入柏油路。   等黑色的轿车消失在车流,李锦程才小声的、磕磕绊绊说出:“......谢谢,叔叔。”   他低头,摊开掌心。   汗洇湿纸币,似乎褪了颜色,将手心染上粉红。   公交车停在站牌前,李锦程跳下车,白色的帆布鞋掸起稀碎的土。   相比起往日,他步履轻快地迎着夕阳回家。橙红色的阳光照得他半眯着一只眼,这是李锦程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不像想象中冰冷。   路过小摊时,他停下脚步。   是一个旧书摊,摆着二手书,还有论斤称的盗版书。   李锦程蹲在书摊前,找了一会儿,眼睛一亮,给老板指了指中间一本绿封皮的书。   老板拿棍子给他戳到跟前,说:“三块钱。”   李锦程从小钱包里倒出三个硬币,递给他,拿起了那本纸张发黄的二手书。   封皮上写着《口吃自我治疗》,出版日期不详。金色黑边的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李锦程回家后,把那位叔叔给他的钱数了数,一共是两千二百块钱。   他从未有过这样多的钱,如同烫手山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最后他拿来针线盒,把钱放在了书包内里的小兜里,用线缝死。想着等下次再见到这位叔叔,一定要把钱还给他。   还要努力学说话,对他好好说一声谢谢。   那天以后,李锦程很久都没能见到他。   李锦程第二次见到柏腾,是高一升高二的暑假,炎热闷湿的三伏天,他躲在空调屋里睡觉。   蒙在头上的羽绒被子被拽下,他吓得半撑起身子。   看清眼前人的脸时,微微启开唇。   面前的中年男人西装熨帖,五官深邃。那颗眉间痣,特别又醒目。   一股细小的电流窜过李锦程的太阳穴,他心跳如擂。   柏腾的表情有两秒钟的错愕,随后眉头轻轻皱起,声音很低,“你是谁?”   “我是......我......李锦.......”   “不要吓唬老实人!”   “程”字还没说出来,被吞回了肚子里。   柏成钰提着兜外卖放在桌子上,走到他身边,“这可是我好不容易请来的小老师,帮我补课呢。”   书桌上散乱着试卷和教辅资料,柏腾严肃的脸稍稍舒展,“要学就好好学,别坐一会儿就跑这跑那的,没个定性。”   他看向李锦程,“抱歉,刚才我以为你是成钰。”   李锦程抿着唇,摇了摇头。   柏腾要走,脚下踩着一张试卷。他伸手捡起来,一张满分的高一数学试卷,名字写得秀气端正:李锦程。   他随手放在桌上,离开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柏成钰松了口气,蹬了拖鞋,光着脚“噔噔噔”走过去,提着外卖又“噔噔噔”走回来,把桌上的书本往旁边一推,拆了外卖包装。   两碗杨枝甘露,一份多冰的,一份少冰的。少冰的给了李锦程,递给他小勺。   李锦程慢慢地拆着塑料包装,看着他擓了满满一勺填进嘴巴里,表情餍足。   等柏成钰咽下去,他问:“谁呀?”   柏成钰习惯了他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我舅舅,亲的。”   李锦程点点头,脸颊泛红,小口小口地吃着糖水。   柏成钰像是不怕凉,三两下见了底,把塑料碗扔进了垃圾桶。翻着李锦程给他写的暑假作业,说:“我妈死的早,我舅舅把我带大的。”   “爸爸?”   “没那东西。”伴着“唰啦唰啦”的翻页声,他说:“他把我妈甩了,早就找不着人了。我妈生下我就去世了。心脏不好,是遗传病,我外婆也是这么没的。”   李锦程有些吃不下去了。   他把题册扔到一边,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她什么都没留下,倒是把病给我留下了。挺好,说不定我还真不用考大学了。”   “健康。”李锦程表情很认真,想多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重复了一遍,“健康。”   柏成钰笑出了声,伸手戳了下他左脸颊的酒窝。   吃完了糖水,李锦程继续给他写作业。再抬头时已经下午五点了,外面下起了雨,哗啦啦的还不小。   他该走了,收拾起书包。   柏成钰从钱包里掏出三百块钱,给他,“这是今天的工资。”   李锦程只拿了一张。   柏成钰知道他不会多要,也没强给,随手扔到了床上。给他提了书包,打开门下了楼,喊司机送他回家。   李锦程连忙摆手拒绝,“坐公交。”   “外面下雨了,公交车多不方便啊。”   “有伞。”   “光打伞哪行,刮那么大风。”   见李锦程还要拒绝,柏成钰不得不说:“你要再这样我就不让你来了。”   李锦程果然听话了,乖乖的从他手里接过书包背上。抿着唇环视了一圈客厅,又偷偷往楼梯上看。   没有见到想见的人,略微失望地收回视线。   柏成钰告诉了司机地址,正要走的时候,身后传来声音,“我送他吧。”   柏腾穿着黑色的薄款风衣走过来,李锦程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书包肩带,仰头愣愣看他,半个身子被他的影子罩住了。 第四章 小锦程   柏腾送李锦程,主要是想问问柏成钰的情况。   这两年他工作紧,没太能顾上柏成钰。   上高中以后,自己这个外甥的成绩更是一落千丈,回回年级垫底。就算把他调去重点班,请了一批又一批的名师家教,仍不见起色。   他这次抽空回来,难得见柏成钰带同学回来学习。   但这个小同学比看上去更不爱说话,老实巴交地坐在后座位。   问什么,除了点头就是摇头,一句话都不说,后视镜里映着他紧张白皙的小脸。   柏腾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微微拧着眉。   他虽然比小孩大了得二十岁,但作为长辈在外的评价也算得上和蔼可亲。   心想自己有这么可怕吗,把人家孩子吓成这样。   一定是柏成钰那小子守着他说自己坏话了,他得尽量挽回好形象。   如果不是送李锦程回家,柏腾都快忘了都快忘了淮荫市还藏着这样一个地方。   前面半公里是繁华的商业街,更加衬托着这片“城中村”的杂乱无章。   再往前就开不进去了,柏腾把车停在了路边。   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座上的小朋友,依旧是低着头,手上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他撑开伞下车,走到后面打开车门,“小锦程,到家了。”   突然被亲昵地叫名字的李锦程一愣,仰头看他。   睫毛真长。   柏腾在心里想。   雨水打在伞檐上,轻音重音,如交响乐。   柏腾微微弯着眼尾,声音如提琴醇厚,“叔叔可以这么叫你吗?”   李锦程缓慢地眨了眨眼,脸瞬间红到耳根,忙不迭点头。   随后手上的动作快了些,低头在书包里翻找着什么。   “啪”的线扽开的声音,小孩攥着一卷钱给他。   柏腾微怔,问:“给我的?”   李锦程点头。   他接过,视线从纸币移到李锦程脸上,眼睛微微眯起。   尔后伸手,将他额前的发向上一捋,露出平整的眉和光洁的额头。   不自觉靠近小孩几公分,柏腾细细看他一会,“是你啊。”   李锦程摒了呼吸,全身所有的感官,只剩下了额头上那一小块温热的触感,和眼前柏腾英俊成熟的脸。   他蓦地有些害怕,想到那时被误会做不好的工作。不管是哪个家长,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结交不好的朋友,但预料之中的批评并没有到来。   只是两三秒,柏腾便收回了手,扬起唇角,声音低了些:“嗯,不错。”   虽没明说,可他瞬间意会了这个“不错”是什么意思。   得到柏腾夸奖的李锦程,忍不住抿着唇笑,左脸颊的酒窝浮现出来。   柏腾随手把钱揣到风衣兜里,弯腰朝李锦程伸出一只手:“车底高,慢着点儿下。”   李锦程犹豫两秒,随后抓住了柏腾的手,轻盈地跳下车。落地的那一瞬间,柏腾将伞向他这边倾斜。   “走吧。”   柏腾松开手,改为揽住他的肩,往里面带了带,足够雨伞遮住他。   李锦程嗅到他身上特殊的香味,很好闻,像是木头的味道,有点苦。   大概是太好闻了,李锦程脑袋晕晕,跟着他的步子往里走。   等走进小区,柏腾问他“你家住在哪一栋楼”时,李锦程清醒过来,抬头看到他湿透的肩膀。   他连忙摇头,从书包里掏出伞。仰头看他,左脸颊的酒窝很深,“谢谢,谢谢......”   柏腾低头看他认真的小表情,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结果眼前的小孩,像是努力了很久,说出来的还是只有“谢谢”这两个字。   柏腾只好点头,“不客气。”   小孩像是松了口气,笑的恬静。打开了折叠伞,朝他摆了摆手,“再见。”   李锦程转过身,刚迈出一步,脚还没落下,身体突然腾了空。   柏腾一只胳膊圈住他的腰,抱着他跃过了地上的泥水坑,陈旧干净的帆布鞋,落在相比较平整的地上,但也溅了几个泥点儿。   小孩比想象中还要轻,单薄的身体,像张轻飘飘的纸。长得也小,和成钰一样的年纪,身子架却小了两圈。   “看着点儿路,别踩水里。”   李锦程回头看他,藏在黑发中间的耳朵又红了些,表情腼腆局促。   柏腾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笑了笑,“不用谢。”   李楠正在不足三平方米的厨房里做饭,听到开门声,探出头:“锦程回来了?”   李锦程应了一声,弯腰换鞋。   “洗个手准备吃饭吧,饭快做好了。”   “好。”   他洗了手,去厨房盛了米粥,拿了筷子。   李楠炒好了菜,端到桌子上。递给李锦程一个包子,是她自己蒸的。   “锦程啊,姐姐和你说个事情。”她夹了块炒鸡蛋放进他的碗里,“我又找了个便利店的夜班,十二点到三点,今天晚上就得去。”   李锦程皱起眉,“三份工,姐姐,很累。”   “没事儿,我晚上本来就睡不着觉,能挣点儿钱多好,一个小时二十块钱呢。”   “不,我不想,你去。”   李楠心里有点酸涩,“我得多挣些钱呀,才能带你去看病,你不能一直这么说话。”   “不是病,我自己,自己能......能好。”   李锦程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下了头,把鸡蛋填进嘴里,堵住了自己不争气的笨嘴。   吃完了饭,他帮着姐姐刷完碗,回了房间。   李锦程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那本治疗口吃的盗版书,发黄的书页里夹几张钱,算上柏成钰今天给的,一共是五百块钱。   他叠好放进姐姐的包里,回来摁开桌上的台灯,又拿起书。   去年夏天买回来之后,他跟着书上做了一部分的训练,毫无用处,烦闷间索性没再翻过。   但现在李锦程突然很想再跟着学一学,读一读。   他做了两遍口部操,又跟着读后面的内容。绕口令对于他来说太难了,只能读些短句。   “早上好。”   “今天,天气,晴朗。”   “我希望,有一天,能成为,演说家。”   “我希望有一天、天,能成为......”   “能成演......能成为演......演说家。”   李锦程叹了口气,他太急于求成了,还是要一步一步的来。   他往前翻了两页,食指放在字下面,一个一个的慢慢的跟着读。   读到倒数第二个短语时,李锦程指尖一顿。   他抿了下嘴唇,翻了页。读了两页后,又翻了回来。   盯着那四个字好一会儿,眼前都出了重影,才小声跟着读。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他红了脸,摸着自己滚烫的耳朵,大了些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   随后便没了声音,又盯着着简单的四个字看。   思绪不知怎么的,飘到了几个小时前。想到柏成钰的舅舅覆在他额头上的手,想到他笑着对自己说:“不错。”   李锦程眼皮也跟着发烫,他把手放在胸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这么快,像是要冲出胸腔似的。   接下来的每天,李锦程都会抽出时间来背短语。   刷碗的时候会背,煮粥的时候会背,睡觉前也背。   他想着下次再见到柏成钰的舅舅时,一定要多说几句话。   总是不说话,那位叔叔会觉得自己很没有礼貌,不是好孩子。   可接下来一段时间,他都没能再见到柏叔叔。   听柏成钰讲,他舅舅是大公司的老板,很多有名的明星都归他舅舅管。比如天天上热搜的林恣意,就是他舅舅公司的一哥......   李锦程没有手机,除了学校的微机课,也不上网。听不懂那些词,也不认识他口中的明星。   他觉得自己也很忙,每天要忙着做家务,忙着学习,忙着给柏成钰做各种作业。光是一篇雅思文章,就要查好多词汇。   偶尔不忙的时候,也会想起柏腾。书上的短句他已经背了好几页,一句也没用上,难免会有一点点伤心。   这天周六下午,李锦程正收拾书包要回去,柏成钰说:“以后周天你不用来了,钱照给你。我舅舅非让我学钢琴,真烦死了。”   “我不来,不给钱。”   “要不你还是过来吧,看电视打游戏都行,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不要。”他一点也不闲,也有很多事情要做。   柏成钰哀声连连,脸皱成一团,“你说我舅舅那么大一忙人,居然说每周日要在家亲自盯着我练。要是有你在这,他肯定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说我。”   收拾书包的手一顿,李锦程抬起头:“我来。”   柏成钰立马咧开了嘴,揽住他肩膀,“李锦程你太够意思了,你真是我好朋友,我就知道你心疼我,不忍心看我挨批!”   李锦程也很开心,他又可以见到柏叔叔了。 第五章 喜欢   五点半钟,天还未大亮。   李锦程起了床,收拾利索后,去厨房做饭。先熬上粥,等快熟的时候,放上一个箅子,热了冷包子。   等着也是等着,索性拿来单词书,站在厨房狭小的通风窗旁,借着亮光小声背起来。   背完两个模块,饭也做好了。   李楠已经起来了,她七点钟要去厂子里做工。   吃着早饭,李楠问他:“今天也要去你那个同学家里吗?”   李锦程点点头。   “你这个同学心真好,家里那么有钱什么样的老师找不到,愿意找你补课,可能是想帮帮咱们。”   李锦程低头喝粥,没吭声。   李楠以为是伤到弟弟的自尊心了,连忙补充:“我弟弟学习好,年级第一给他补课也不吃亏。”   他其实不是因为自尊心有损,而是心虚。   说去补课,其实是给柏成钰做作业罢了,并不光彩。   柏成钰的作业很多,不止学校,还有留学机构的,听柏成钰讲,他舅舅打算送他去美国留学。   一个原因是他学习成绩太差,另一个是国外医疗更先进,利于他治病。   柏成钰是高一下学期转进他们班的,虽没交集,但经常听周围的女生讨论他。   柏成钰个子高,长得又帅。在青春期这个阶段男生中,外形佼佼,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得到。   总是会有别的班的女生,或者高年级的学姐来找他。   李锦程没和他说过话,对他唯一的印象。是某天下午的体育课,柏成钰打完篮球回来,浑身都是汗。   物理老师正好过来,给他试卷帮忙发下去,第一张卷子就是李锦程的。   柏成钰走到李锦程的座位旁,叫了声他的名字,声音轻快,“哇,居然是满分。”   李锦程接过试卷,纸上两个黑手指印。   直到学期末,柏成钰突然来找他,问能不能帮他写作业,他可以给他钱。   大概是这么说不好,柏成钰挠了挠头,改口:“是工资。”   吃完了饭,李楠说前些时日,厂子里的桂花开了。她把落花拾起洗净,做了手工糖,纯天然无添加,绿色又健康。   临走前给了李锦程一玻璃罐,让他带给同学吃。   姐姐走后,李锦程把脏衣篓里的衣服洗了,家里没有洗衣机,只能手洗。   他一边搓衣服,一边想事情。像是想到了什么,李锦程洗得快了些,还没完全拧干就挂在了阳台上,滴滴答答的水淌下来,渗进地砖缝里。   时间还早,他坐到书桌前,拿了一张演草纸。   笔还没落下,又把纸放到一边,拿了一个新的日记本,拆开塑料封皮。   是他初一时数学竞赛得到的奖品,放了很多年,一直没舍得用。   翻开第一页,折好纸张,认认真真写了几句话,写完后照着念起来。   “柏叔叔,早上好。”   “吃早饭了吗?”   “今天,天气真好。”   “谢谢你,送我回家。”   “柏叔叔,再见。”   “......”   李锦程像背诵课文一样,背了半个多小时,确保熟练之后,才心满意足的收拾起书包。   这次再见到柏叔叔,他一定能多说几句话。   李锦程坐公交去了柏成钰家,路不算远,但是小区很大。不仅分很多期,还分了ABCD四个区。   他方向感很差,走多少遍的路也记不住。李锦程没有手机,用不了导航。他就用彩笔画了张地图,注上重要的标志点。   李锦程用柏成钰给他的门卡,刷了小区的门。   进去之后,沿着前面的路走,看见红色的快递柜后,往左转......   路还很长,他一边走,一边小声背着刚才的那些话。   背着背着,就想到了那晚在书上读的短语。   脚下有块小石头,他一脚踢开,随着石头落地发出的清响,李锦程用很小的声音:“我喜欢你。”   李锦程只觉一股热往上窜,脸烧的有些痛。   他不敢再说了,抓紧了手中的地图。又继续念叨着之前背的东西,一句一句地重复。他说的虽慢,却急,一声比一声大。   他低着头往前走,拐弯儿时嘴里念叨着:“柏叔叔。”   “是在叫我吗?”   李锦程一愣,停了脚步,帆布鞋磨在石砖路上发出刺耳的一声。   他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柏腾。   柏腾穿着一身轻薄运动装,黑色半袖浸着水渍,勾勒出饱满的胸肌线条。   刚运动完,血管还处于扩张状态。结实的臂肌紧绷,青筋偾张。   恍神间,柏腾已经走到眼前。   李锦程挺直了脊背,紧张得咽了下口水。   他点点头,抓紧了手里的图纸。按照预先计划的,说出准备好的话。   “柏、柏叔叔。”   下一句是:早上好。   李锦程脑中是这么想的,可说出来却是:“我喜欢你。”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住了。   对视两秒,李锦程转身就跑,没跑多远,柏腾三两步就抓住了他的书包带,“跑什么?”   李锦程背对着他,没说话,喘气的声音有些重。   “先转过身来。”   李锦程没动。   柏腾松开手想走到他面前,结果小孩又要跑。被他眼疾手快又抓住胳膊,扳着肩膀转向自己。   看到他的脸时,柏腾一怔,轻轻皱起眉,“哭什么?”   不说还好,一说眼泪更大颗了。   柏腾没带纸,也没带手帕,只好用拇指指腹去擦他的眼泪。   李锦程的眼睑薄,轻轻一抿,就泛了红。   大眼睛就那么瞅着他,什么也不说,眼泪却越擦越多。   柏腾只好收回手,低头看着他。   刚才小孩直言说喜欢自己的时候,他还有些惊讶。毕竟一直以为这孩子腼腆内向,不爱讲话,且有些怕他。   可还没能等他说什么,这么大个孩子又莫名其妙哭个没完。   除了自己外甥,柏腾还真没带过别的孩子,也不懂得怎么哄人。   他轻叹口气,无奈道:“怎么哭起来没完了,你这是喜欢叔叔,还是讨厌叔叔,嗯?”   柏腾尾音微微上扬,语气很温柔,大手揉揉他的自然卷头发,“不用怕我,叔叔没这么可怕,也喜欢小锦程。”   听到“喜欢”,李锦程止了哭声,抿紧唇牵动左脸的酒窝。   见他不哭了,柏腾松了口气,伸手给他拽正溜到一边的书包带,“是来找成钰的?”   李锦程抬手抹了把眼,点点头。   “走吧,我带你过去。”   柏腾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从兜里掏出块皱巴掉屑的纸巾,使劲把脸擦干。   李锦程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又为何要跑。   柏叔叔是长辈,他是晚辈。晚辈喜欢长辈,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他喜欢柏叔叔,也是正常的。   只是不小心说出了口,会觉得不好意思。但叔叔也说喜欢他,他们算是扯平了,也没什么难为情的。   李锦程轻轻呼了口气,觉得自己想明白了。看着柏腾高大阔落的背影,却莫名的有些烦恼。   至于为什么烦恼,他不知道。   后来的后来他才明白,他对柏腾的喜欢,和柏腾对他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回到家,柏腾让保姆拿点心招待李锦程,自己回楼上洗澡换衣服。   下楼时,看到李锦程正趴在客厅的茶几上看书,不见柏成钰的身影。   柏腾一边擦着湿着的头发,到开放式厨房的冰箱拿了罐气泡水,问正在备菜的保姆:“成钰呢?”   保姆放下手里的番茄,在围裙上擦了擦,“还没起,我现在就去叫他起床。”   柏腾脸一黑,放下易拉罐。   “你忙着吧,我去叫他。”   他大步上楼,李锦程愣了愣,放下书,也跟了上去。   柏成钰还在趴着睡觉,一半被子耷在地上。柏腾薅着他的领子拽了起来,“都几点了还睡?”   “我这就起,这就起。”柏成钰瞬间清醒,顶着鸡窝头给门口的李锦程发去求救眼神。   李锦程只是抿着唇笑,也不说话。   “舅舅,别扭,别扭,我马上去洗漱——”   柏成钰捂着扭红的耳朵,跑去了厕所,不忘瞪了李锦程一眼,“就知道笑。”   闻言,柏腾回过头,见到李锦程还未收回的笑容,微微一怔,心里倏然一丝柔软。   李锦程脸很小,嘴巴鼻子都小,哪哪都小,眼睛却大。   其实他见李锦程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小孩长得很漂亮。 第六章 他没有心   十点钟时,钢琴老师准时来授课。   是位漂亮知性,气质卓然的女老师,名叫郑书妤。李锦程在一旁听柏叔叔和她的寒暄对话,得知他们应该是大学同学。   柏成钰已经洗漱整理完,穿件印着皇后乐队的黑色T恤,衬得皮肤更白,眉眼张扬。见到郑书妤老老实实打招呼,露着小虎牙,嘴很甜:“姐姐又漂亮了。”   郑书妤笑了下,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你也是,长得越来越帅了。才多大啊,都快赶上你舅舅高了。”   闻言,李锦程不自觉打量起柏成钰的五官。   柏成钰长得应该算得上帅,至少班里的女生是这样说的。   俗话说外甥像舅舅,可李锦程却觉得一点也不像,而且柏叔叔要帅得多。   郑书妤注意到沙发旁站着的男生,问柏成钰:“这位是?”   “是我朋友,我们是同班同学。”柏成钰抬胳膊揽住李锦程的脖子,侧头看他:“一会儿跟我一块上课,你就坐我旁边。”   话音落,一只手扳过李锦程的肩膀。他一愣,身后贴上温热结实的身体。回头看见柏腾清晰分明的下颌线,喉结随着声带动了动:“不行。”   “啊?为什么?”   “少装。”   柏腾低头,轻轻拍了拍李锦程的肩膀,语气瞬间温柔:“你跟叔叔去书房,看看书,做做作业?”   柏成钰不乐意了,“李锦程,我问你,你是跟我去学琴,还是跟我舅舅去书房?”   显然这个问题,没有纠结的必要。   李锦程抓住柏腾的衣角,算是回答。   柏腾不自觉地笑了下,眼角浮现细纹。他拾过李锦程的手,“走吧,我带你过去。”   李锦程点点头,乖乖地跟着他走。   这把柏成钰气的不轻,冲着他背影嚷嚷着:“好啊李锦程,别怪我没提醒你,等我舅舅把你弄哭了可别来找我。”   郑书妤伸手敲了下他的后脑勺,“行了,别跟你舅舅没大没小,赶紧上课。”   李锦程知道柏成钰的家很大,可没想到书房也这么大,比他和姐姐住的地方还要宽敞。   四面墙上靠着书架,塞满书籍。一张红棕色的木桌上,放着一台唱片机,旁边摞着许多黑胶唱片,还有一把放在玻璃橱柜里的小提琴。   落地窗旁是一张宽大的书桌,摆着台式电脑和文件。   柏腾搬来一把木椅,放上厚垫子,“坐叔叔旁边。”   李锦程把书包挂在椅背上,坐好。拿出笔袋,和一本厚厚的物理装订题。   题是物理老师特意给的。说是别的学生都没有,希望他在假期好好做完。   虽是周末,柏腾还有工作要处理。   大约一个小时,他把文件处理完后。打开电脑,戴上耳麦,听艺人工作室发来的单曲Demo。   保守的旋律,黏糊的唱腔,听得柏腾眉头敛起。   他疲惫地按着太阳穴,音频切到下一首时,坐正了身子。   偏古典的音乐,高音有点美式花腔的意思。他边听,边翻着手上的资料表。   周榕,戏剧学院毕业,音乐剧专业第一。   看证件照,五官不是很精致,算得上周正,正剧里一般爱用的演员脸。   柏腾拿过钢笔,圈出标记。   他放下笔,动了动有些僵疼的脖子。瞥到一旁的李锦程时,才想起来身边还坐了个人。   小孩正趴在题本上画图,离得太近,额前的刘海粘了几粒橡皮屑。   柏腾伸手捻去,“别离书本太近,看坏了眼睛。”   沉浸在题海中的小孩回过神,立马坐正身子。   他看了眼纸上的题目,难度明显超纲,“这些题都要做完?”   李锦程点点头。   “那你什么时候玩呢,比如看看电视,打打游戏之类的?”   李锦程摇头,“不玩。”   柏腾看他两秒,随后伸手扣上题本,推到一边。   “不要一直啃课本,会变成书呆子的。你们这个年纪,比起做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听他这样说,李锦程眼露疑惑。   其实柏腾想说,比起陷于题海搏得最后的考试分数,更重要的是兴趣力和创造力。清晰特长所在,明确兴趣方向,更有利于未来的选择。   但对于一个家境贫寒,唯有应试教育一条路往上走的学生来说,这些只是何不食肉糜的理想话。   柏腾没再继续说,拿过桌上的蓝牙耳麦戴在他头上,“听会儿音乐,休息休息。”   高大的身躯靠近他,李锦程抬头看见他下颌处,也有一颗痣。比眉心的那颗痣大些,只有这个角度才能看到。   李锦程移开视线,耳根攀上热度。   鼠标点击列表第一个音频,音乐流淌进耳腔,李锦程下意识地蹙起眉。   柏腾看向他,“好听吗?”   见小孩表情有些犹豫,柏腾稍稍靠近他,“你只管说,这算是我的工作,就当帮叔叔一个忙?”   李锦程看着男人成熟的脸,心跳倏然加快,红着脸点了点头。   柏腾莞尔,侧身敲了下空格键。   不太美好的歌声把李锦程拉回现实,他摇摇头,“不好听。”   “嗯,下一首。”   “不好。”   “......”   直到放到周榕那首,李锦程才点点头,“好听。”   柏腾轻挑了下眉,又揉揉他的头发,“不错,和叔叔想的一样。”   被夸奖的李锦程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弯起唇角。   柏腾起身拿过桌上的手机,走到窗台前,拨了个电话。   “告诉郑楚星,歌重写。下次再交上来这种电子垃圾,别再拿给我。恣意的新电影主题曲用周榕的,找个贵点的录音棚,宣发搞好点......”   刚挂断电话,张初正的名字跳跃在屏幕上。   两分钟后,柏腾冷着唇角挂断的了电话。   回头正好对上李锦程紧张的表情,大概是表现出的严厉一面又让小孩害怕了。   他走到跟前,语气温和,尽量挽回形象:“叔叔有工作出去一趟,电脑你可以随便用。”   说完,他端起桌上剩下的半杯冰美式,一饮而尽。咖啡有些苦,柏腾皱起眉。   放下杯子正要走,手臂被碰了碰。   李锦程低头翻找书包,从里面拿出李楠带给他的桂花糖。   看上去柏叔叔喝的咖啡有些苦,又或者工作不顺心,让他心情不太好。   李锦程忘记是谁说的了,甜食可以舒缓心情。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用,但希望有用。   他拧开盖子,举给柏腾,“柏叔叔,吃糖。”   柏腾不爱吃甜,也不吃甜。看着满罐的琥珀色糖块,下意识想拒绝。   可小孩又说,“我姐姐,亲手做的。”   到嘴边儿的拒绝话咽了回去,柏腾说了声谢谢,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裹着桂花碎的糖,质地不硬,类似蜂蜡,齁甜。   他果然不喜欢这个味道,没再多嚼便吞了下去。而小孩似乎在等着自己评价,藏不住心思,黑亮的瞳仁显着期待。   柏腾顿了顿,扬起唇角:“很好吃,可以再给叔叔一块吗?”   李锦程立马又拿了一颗给他,手指上粘了桂花,放到嘴边舔掉了,像只小猫。   柏腾又吃了糖,嚼了嚼,唇齿间满是桂花香。   看着李锦程漂亮的小脸,觉得这糖好像没那么难吃,也可以接受。   黑色的迈巴赫停在长溪庄园独栋前,张初正已经在门口等了俩钟头了,晒得满头大汗。   见柏腾来,底气不足地说:“剧组等了半天了,导演有点生气了,在片场说要换人,营销号的视频已经花钱截下来了。”   “他一直没出来?”   “打电话不接,门锁的密码换了,我进不去。”   柏腾颔首,伸手按门锁,随着悦耳的开门声,指纹解锁成功。张初正擦擦汗,赶紧跟了上去。   到别墅二楼的卧室,偌大的床上,散乱着被子,边儿上隆起一团,露在外面几缕黑发。   柏腾走过去,叫他:“恣意。”   林恣意没说话。   柏腾知道他没睡,伸手掀开被子。一双深色的眼睛看着他,眼神疲惫却缠绵。   “刚才导演给我打电话,说你没去片场。”   “不去,我讨厌那个女二,你让人把她换掉。”   “为什么?”   “他说我是你包养的赔钱货,不中看也不中用。”   “好。”   柏腾拿出手机就要打电话,被他夺过扔在了床上。   林恣意从床上坐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去吻他。   深吻几秒,林恣意舔了下唇,“嘴里这么甜,背着我偷人去了?”   是桂花糖,眼前不可抑制地浮现那张漂亮乖巧的小脸。   柏腾皱起眉,声音有些严厉:“别说胡话。”   “生气了?”林恣意笑起来,伸手去碰柏腾的腰带,“我想要。”   “张初正还在门外。”   “管他做什么,又不是头一次。”   柏腾叹了口气,抓住林恣意的手腕,把他按在了床上。一手解着领带,低头去吻他。   “柏腾。”   林恣意声音很平静,侧过头,“我们结束吧。”   柏腾没动,手撑在他头的两侧,低沉的声音带了点哑:“你是真想分开,还是想让我哄你?”   只听林恣意轻笑一声,“如果我说是认真的?”   没有片刻犹豫,柏腾起身,除了松垮的领带,平整的西装上没有一丝褶皱,“你想的话,我没什么意见。”   林恣意懒懒地靠在床上,点了支细长的薄荷烟抽着,看他重新打领带,整理衣服。   “你是个骗子。”   “我没骗过你。”   “你的温柔,就是最大的骗局。”   柏腾没说话。   “我有时候在想,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爱而不得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的?”林恣意吐了口烟,弯起眼尾:“一定很迷人。”   “起来之后吃点东西,剧组那边我先帮你请假,实在不想演,就不演了。”   柏腾说完便走了,没再看他。   等他走后,林恣意嘴角没了笑。   张初正进来,看着他轻叹口气,“你说你好端端地又和柏总闹什么,天天要分开,哪次你还不是后悔又去求他?”   “我就是想看他,会不会有一点点在乎我。”   “我就不明白了,柏总这十多年,一门心思全在你身上了,有眼的都能看出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恣意轻嗤一笑,眼尾泛红,“是我活该。”   是他活该,恬不知耻地趁虚而入,早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他和柏腾认识十几年,在一起十几年。   柏腾是他见过最温柔,却也最残忍的人。他什么都能给你,唯独给不了他的心。   因为柏腾没有心。 第七章 他害怕雷声   午后下过雨,一扫闷热。   室内开着窗,凉爽的风阵阵吹进,撩动纸张。   柏成钰一手撑着脸,另只手转着笔,盯着对面认真查字典的李锦程。   他发现李锦程有个习惯,就是每当认真专注时,会微微翘起上唇,眨眼的频率也会下降。   如果这时候打扰他,秀气的眉毛会皱起来。   柏成钰轻挑了下眉,用笔杆戳了下他左脸的酒窝。   出乎意料地,李锦程好像没很生气,抬头看他,眼神在询问“怎么了”。   柏成钰胳膊肘顶着桌子,靠近他些,仔仔细细地打量,问:“你最近是不是挺开心的?”   李锦程微微一愣,随后点点头。   柏成钰扬起唇角,眉眼愉悦:“为什么开心,因为我?”   李锦程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是。”   柏成钰“啧”了一声,瞬间没了兴致,拾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过了半小时,戳戳李锦程:“你快给我看看。”   被打断思路的李锦程握紧笔,并不想看。   他又说:“是不是和我舅舅的签名一样?”   闻言,李锦程立马抬了头,凑过去看。   草稿纸上是密密麻麻的签字,一旁摆着张上学期的成绩确认单,最后一栏签着一个字体遒劲有力的名字:柏腾。   李锦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真是好,和柏叔叔这个人一样好。   柏成钰指尖敲了敲他写的字,“怎么样啊,像不像?”   李锦程盯着那字,摇头,“不像。”   柏成钰觉得没意思,扔下笔窝在沙发里玩游戏机。   窗外天空渐渐烧起红橙色的云,横亘在蓝白色的天空中。   翻译完最后一篇英语文章,李锦程该走了。   他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回头看向沙发上的柏成钰,犹豫了一下,问:“这些,还要吗?”   柏成钰抬头看了眼他指着的桌上废纸,又把视线投回屏幕,手上快速地动着,“不要了,你扔了吧。”   李锦程应了一声,把那些纸收了起来,叠好放进书包里。   晚上,李锦程拿出那些纸,翻翻找找。把柏成钰乱写的丢掉了,留下那张带有柏腾签名的。   他比着尺子,用小刀小心翼翼地裁下柏腾的签名,夹进了日记本里。   李锦程有一点开心,又忍不住翻开日记本,盯着那签名看。   一会儿,把日记本放回。拿过书架上治疗口吃的书,照着读了起来。   李楠进屋换工作服准备去上班,见他捧着书,好奇地问:“这段时间怎么练得这么勤,之前看你把书买来也没用过。”   “多读读,有好处。”   “也是。”   李锦程叫了声“姐姐”,回头看她,“桂花糖,还有吗?”   “还有,你要吃?”   “给同学。”   李楠拿了一罐放在桌上,连同李锦程放在他包里的钱,“这些钱是你自己挣的,姐姐不能要。”   李锦程不收,“住房子,要钱。吃饭,要钱。上学,也要钱。”   “我有钱,够咱们花,不缺你这些。”   “姐姐,很累。”   李楠知道自己弟弟的倔脾气,拿回钱,留了二百给他,“这些是零花钱,想吃什么就买。”   “不吃,不要了。”   “那就买书买文具,这些都是你上学要用的。”   李锦程想了想,他正好缺一本英译汉词典,便接过了钱。   李楠去便利店上夜班后,李锦程做完家务。取下墙上挂着的布袋,打算去不远处的平价超市。   刚过十点钟,这个点正好是食材打折的时候,可以低价买到一些品相不太好的蔬菜,运气好的话还能挑到便宜的牛肉。   他低头锁好门,转身看到新搬来的邻居时一怔——是他的物理老师,郑斌。   “......郑老师?”   郑斌个不高,脸青白,戴个黑框眼镜,高度近视镜片将眼睛拉成一条窄缝。   他抱着烤箱,笑眯眯地对李锦程说:“李锦程,你住这里?”   李锦程点点头,看了眼敞着门的屋子,地上杂乱地摆着物件。   他不免疑惑,实验中学的老师工资很高,为什么要搬来这样的地方?   “我妈妈生病了,要花很多钱治病,这里能省不少房租。”郑斌适时解释,他眼神向下,盯着李锦程短裤下露出的半截雪白的小腿看,又问:“老师给你的题做了吗?”   李锦程“嗯”了一声,“做了。”   “正好,老师现在就住你旁边,有不会的题可以随时来问我。”   “谢谢老师。”   “不客气。”   李锦程礼貌地说了声“再见”,攥着布袋要走。屁股被人不重不轻地拍了拍,他停下脚步回头。   只见郑斌收回手,笑着说:“裤子蹭上土了。”   平价超市在马路对面商场的负一楼,李锦程在一堆堆被挑剩下的蔬菜中,精心挑选出一些。   又拿了一兜特价芒果,只是皮有些皱巴,生着黑点。但里面并不坏,也很甜。   今晚很热,已经十点钟,还是闷得喘不上气。李锦程想了想,在冰柜里拿了一支五毛钱的老冰棍,去收银台接了账。   商场外的广场上,有一个音乐喷泉。清澈的水流从天鹅口中流出,激起白色的泡沫。   因为流水的缘故,喷泉旁边要凉爽一些。   李锦程把帆布袋放在长椅上,拆开冰棍,小口小口吃着。   抬头正好能看到商场外最大的那块屏幕,此时正放着广告,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女生,正举着手机对着拍。   黑色的背景,跳跃着白色的字母。等拼成一个词时,李锦程才发现,这个“Armani”和他一件T恤的印花是一样的。   他忽地想起去年在金街,那个男人为什么对他当时穿的衣服嗤之以鼻了,大概是把他当成了爱慕虚荣的人。   随着前面女生的一声惊呼,广告中出现一个人。他穿着深黑色时装,深V领,露着雪白的颈。   脸上并未有什么色彩,却美得夺目。精致高级的脸占据整个大屏幕,也找不出半点瑕疵。   右下角标着品牌代言人的名字:林恣意。   变换的广告画面映在李锦程的眼睛里,他不禁喃喃:“真漂亮。”   无论是衣服,还是人。   手里的冰棍被高温蚕食,融化的液体滴在洗得陈旧的卡其色短裤,落在侧边开裂的帆布鞋上,留下粘腻廉价的痕迹。   对于李锦程来说,近期最值得期待的事,就是每周日和柏腾的见面。   这天周六下午,他的心情一如既往的好,期待着明天能见到柏腾。   做完最后一篇完形填空,整理好词汇。再抬头时,发现窗外已经黑了天,风越吹越大,吹落了一地的红色木棉花,吹来了倾盆大雨。   柏成钰想让李锦程留宿一晚,外面雨太大,实在不好走。   李锦程不想让姐姐一个人在家,但外面已经开始打闪,就算开车送也不安全,就只好同意了,借他手机给姐姐打了电话。   柏成钰看他蔫巴巴的样子,感同身受地说:“我明白。”   他拍拍李锦程的肩膀,“和我舅舅同住一个屋檐下,确实比较有压力,你辛苦了。”   听他这么说,原本还有些不乐意的李锦程,心里突然开心了一些。   他觉得柏成钰有些不知好歹,能天天见到柏腾,明明是件很好的事。   “不过你放心,舅舅今天应该会回来的很晚,或者不回来。”   “为什么?”   柏成钰移开视线,伸了个懒腰,回答地漫不经心,“每年的今天,他都会这样。”   已经夜里两点钟了,李锦程没能睡着。窗外大雨如注,电闪雷鸣。   李锦程害怕打雷,但并不是惧怕雷声。   而是在闪电亮起到传来雷声的时间段里,神经会高度紧绷,等待雷声的到来,会让他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   柏成钰睡眠质量极佳,雷声也没能撼动他半分。   李锦程紧闭着眼睛蜷缩在床边,用被子蒙住头。   他想去把遮光窗帘拉上,可能会好一些。刚坐起身,在雷声间隙,听见走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接着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李锦程犹豫了片刻,下了床。因为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他摸着墙壁出了门。   对面是柏腾的卧室,门开着,没开灯。   借着闪电的光,李锦程看到他正靠在床头,一只胳膊挡着眼睛。   放在门口的大花瓶倒在地上,花瓣碎了一地,水浸湿了他的棉布拖鞋。   李锦程往前走了两步,踩在水上发出湿哒哒的响声。   柏腾也听见了,依旧维持着现在的姿势,声音低沉,“王姨,麻烦帮我倒杯水吧。”   李锦程看着他,抿了抿唇,随后轻手轻脚地下楼。   到一楼的净水器接了杯温水,送回房间时,柏腾侧身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他把纸杯放在床头柜上,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熏得眼睛都有些痛。   柏腾还穿着西装,鞋也没脱。紧紧地闭着眼睛,呼吸有些粗重。   李锦程垂眸,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帮柏腾脱了鞋,又半跪在床边,给他脱了西装外套,伸手去抓被子盖好。   房间骤然闪起亮光,李锦程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雷声地来临。   几秒钟后雷声轰鸣,他只觉手腕又热又紧,睁开眼睛,骨节分明的大手,正紧紧地抓着他细小的手腕。   柏腾微微弓着腰,半张脸埋在柔软的枕头中,眉头紧紧地皱着。   又是闪光过后的雷声,李锦程梗着脖子,没让自己闭眼,清晰地看到柏腾脸上的痛苦,抓着他的手也在抖。   原来柏腾和他一样,也害怕打雷。   李锦程心里很难受,他胆子也大了些,指腹轻轻触在眉间那颗痣,抚平痕迹。小拇指蹭到眼睛,沾了点湿意。   他凑近了,模糊地看到柏腾的睫毛是湿的。   抢在下一次轰雷掣电前,李锦程伸手捂住了柏腾的耳朵。   就像酗酒的父亲,满嘴污言秽语,挥着皮带抽向他们姐弟,姐姐紧紧地捂着他耳朵那样。   姐姐替他挡去不堪入耳的辱骂声,他也能替柏腾挡去可怕的雷声。   柏腾好像真的没那么可怕了,眉心舒展了一些。   李锦程不自觉扬起唇角,更加认真地帮他捂着耳朵。   过了许久,他的胳膊有些酸了,便轻轻躺在柏腾身边,手依旧捂着他露着的耳朵。   李锦程像是听到柏腾说了什么,他凑过去,听见柏腾小声地喊着:“小樱。”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停了,柏腾睡得正熟。   李锦程给他盖好被子,回了自己的房间。   才刚过五点钟,他躺回床上想再睡一会儿。可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声“小樱”。   听起来像是女性的名字,会是谁呢?李锦程不知道。   他手很酸,心也跟着酸。 第八章 小夜曲   柏腾醒来时头疼欲裂,喉咙痒疼。伸手去摸手机,已经没电了,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八点半。   他捏了捏山根,眼里红血丝很稠。放空似地看着床头柜上的水杯几秒,尔后拿过喝了半杯。   洗完澡,柏腾擦着头发下楼。王姨正买了菜去厨房,他叫住她,“昨晚谢谢您。”   王姨有些疑惑,“谢什么?”   “我喝多了,回来的晚,水是您给我倒的吧。”   “柏先生,不是我呀,可能是成钰吧。”   柏腾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他从冰箱里拿了咖啡,单手开了易拉罐,喝了两口,酸苦的味道冲淡大脑的昏沉。   柏腾喝着咖啡,看着玻璃门外花坛边一圈的红色落花。心里隐隐约约有些不对劲,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   思忖片刻,他把易拉罐放在吧台上,拉开高脚椅坐下,打开了手机里的蓝牙监控,调出了昨晚他卧室的监控。   柏腾看到自己撞翻了门口的花瓶,步履摇晃地进了门,十分狼狈滑稽。   没过多久,从门口进来一个人。柏腾没看清楚,他就出去了,一会儿端着杯水又进来。   柏腾皱起眉,暂停了视频,把画面放大,看清是李锦程。   小孩帮自己脱了鞋子,盖好被子。   因为闪电,视频画面乍一亮,见他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一直到凌晨五点钟。   柏腾握着手机,看着那个小小的、躺在他身边的人,半晌,眼角浮现细纹,轻声说:“怎么这么乖。”   “谁乖?”   柏成钰正打着哈欠过来从餐厅出来,身后跟着李锦程。   柏腾没理,越过他看向身后的李锦程。   小孩的头发翘了几根,表情懵懵的,像是没睡好,双眼皮变成了三眼皮,嘴角上粘着块吐司碎渣。   见到柏腾时,眼神有些许回避,但还是腼腆地跟他打招呼:“柏叔叔,早上好。”   柏腾笑得温柔,“早上好。”   他朝李锦程勾勾手,“过来。”   李锦程微怔,还是乖乖走到吧台边。   柏腾站起来,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伸手捻去他嘴边的面包渣,“怎么都吃到脸上去了。”   李锦程羞窘得脸红,“谢......谢谢。”   画面未免太过诡异,柏成钰简直看傻,脱口而出:“操。”   柏腾的脸瞬间拉下来,和刚才温煦的模样判若两人,“告诉你多少遍了,不准说脏话。”   “......我先去上课了,老师在琴房等着了。”柏成钰这次也不询问李锦程意见了,推着他往琴房走。   柏腾想叫住小孩,被门口的声音打断了。   “柏腾。”   李锦程闻声看过去,一位穿着浅色时装,比例优越的男人,脸非常好看,皮肤白得发光。   是昨天晚上商场大屏幕上的明星,柏成钰先前也跟他提过,叫林恣意。   柏腾敛眉,“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   林恣意接收到他冷厉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勉强笑道:“有些话,想当面和你说。”   柏成钰扯了下唇角,表情不悦,拉着李锦程的胳膊往楼上走。   到楼梯拐角时,李锦程往下看了一眼,正好与林恣意对上视线。   “别看了。”柏成钰揽住他肩膀,挡住视线,慢悠悠地说:“少儿不宜。”   李锦程微微歪头,没听明白,柏成钰不再继续说。   大雨过后的天气晴朗凉爽,空气带着湿意,窗外有鸟飞过。   而柏成钰的琴声算不上美好,郑书妤头疼道:“我觉得你不是学不会,而是态度问题。”   柏成钰一脸真诚,“姐姐不是的,我只是单纯的笨。”   郑书妤“啧”了一声,轻轻敲了下他的脑门,“那我让你舅舅来教你?”   “别别别,您继续教,我保证好好听——”   拿柏腾施压,柏成钰总算是老实了会儿,跟着郑书妤一个音一个音的纠。   李锦程坐在窗边,思绪游离地往外看。想到昨晚,耳根逐渐发烫。   他晃晃头,强迫自己不再想。正要收回视线,瞥到楼下木棉树旁时一愣。   柏腾和林恣意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李锦程没注意到。   此时林恣意好像说了什么,柏腾低头看他片刻,随后将人抱入怀中,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偷看总归是不礼貌的,李锦程抿着唇移开视线,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底蔓延。   大约半个小时后,琴房的门被敲了敲,终止了柏成钰指尖弹出的“噪音”。   柏腾推门而进,脸色有点沉,“你这弹的什么玩意?”   柏成钰一脸认真,“舅舅,我发誓我好好弹了。”   “行了。”他看向郑书妤,“书妤,先教他基础知识,以前学的全都忘了。”   郑书妤无奈地点头,让柏成钰拿出乐理知识的初级课本。   柏腾伸手拍了下他脑门,严厉道:“好好听课,我在后面盯着你,你给我认真点。”   说罢,他看向窗边的李锦程,表情稍稍舒缓,径直走了过去。   李锦程见他过来,赶紧把桌上的书包放在地上,给他腾出了位置。   柏腾说了声“谢谢”,拉开椅子坐下。   他一来,李锦程的脑中一团浆糊,一个题都做不下去了。只能闻见柏腾洗完澡后清爽的味道,像是薄荷加了苦茶。   恍神间,胳膊被碰了碰。柏腾低头靠近,压低的声音微哑,“能借叔叔张纸和笔吗?”   李锦程连忙递给他纸笔,抬头时发现柏腾的侧颈红了一块,附着紫红色的小点。可能是被蚊子叮咬后,挠破了毛细血管。   须臾,柏腾递给他纸,写着:谢谢你昨天晚上陪着我。   看到字,李锦程脸又开始红,不好意思地抿起唇,左脸的酒窝浮现出来。   他一手按着纸,一笔一划地在下面回复:不客气。   停顿几秒,又写:我知道的,打雷很可怕,会让人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柏腾的视线从纸上的字迹移到小孩身上,黑发间露着红透的耳廓,漂亮的颈纤细白皙。   想起监控视频中的小孩儿,每当雷声响起,身体都在发抖,却依然帮他捂住耳朵,坚强又善良。   柏腾字迹很重,锋利清晰,笔尖像是要把薄薄的纸穿透:   小锦程说的很对,叔叔确实害怕雷声,会想起不好的事情。但以后不会了,下次打雷时,叔叔想到小锦程,就不怕了。   李锦程看到纸张上的回复,酒窝更深了。他转头看向柏腾,黧黑的眼睛蕴着晶明。   柏腾微微蜷起指尖,喉结动了动。   李锦程又低下头,在纸上写道:我也是。   字后面还画了个笑脸。   柏腾盯着那个笑脸低笑出声,大手揉了揉他的小卷毛,很柔软,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此时突然响起两声不和谐的钢琴声,郑书妤正笑看着他们,“柏腾同学,请安静。”   柏腾轻咳一声,笑容还未收敛,“知道了,老师。”   “老师”两个字咬的很轻,李锦程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跨越时空,见到了学生时代的柏腾。   柏成钰笨得实在可以,乐理知识一问三不知。   郑书妤都有些纳闷,虽说有段时间没给柏成钰上课。但他从小就学过钢琴,也考过级,怎么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柏腾看不下去了,厉声道:“柏成钰,好好听老师讲,别瞎接话。”   柏成钰哭爹喊娘,“我就是不会啊,要是学得这么快,谁都是钢琴家了!”   “可是你舅舅学得就很快啊,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进我们钢琴社了,不到一年就跟着乐团校演了。”   柏成钰惊了,“我舅舅还会弹钢琴,我怎么没见他弹过?”   “这你得自己问。”   他回过头,“舅舅,要不你给我弹一段,要是好听,我就学。”   柏腾才不惯他这臭毛病,刚想严厉训斥。正对上李锦程期待的眼睛,和上次看他吃糖时一样。   他顿了顿,问小孩:“想听?”   李锦程眼睛很亮,乖巧地点头。   他想听,柏腾就想弹了,就当是给乖孩子的奖励。   柏腾起身坐上钢琴凳,弹了几个键找找手感,扭头对柏成钰板着脸:“别光傻站着,好好看。”   他选了一首相对简单的曲子,是《舒伯特小夜曲》。   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游走,娴熟而从容。   李锦程嘴唇微张,听得入神。自己不懂钢琴,更不懂音乐,只觉得很好听。   他看着柏腾,一时间有些恍惚。   柏腾像是在云端上弹奏,他在地上仰望着,音符从天上飘下来,落在他身上。   郑书妤临时有急事,下午的课取消了。柏腾想让李锦程吃了饭再走,可他不想留下,坚持要回家。   柏腾也就没再强求,要开车载他回去。   李锦程本来想拒绝的,可柏腾已经拿过了他的书包,揽着他的肩膀下楼。   他们贴得很近,李锦程心里有些开心,乖乖地跟着柏腾上了车。   到了家,李锦程解开安全带,说了“谢谢”抱着书包要下车,又瞥见柏腾脖子里被虫咬的地方,已经有点发紫。   柏腾开了车锁,“有事可以给我——”   话还没说完,小孩突然凑了过来,在他脖子上贴了什么东西,香味很重。   “贴上,不痒。”   说完,李锦程打开车门跳下车,回头朝他招招手,小跑着进了小区。   柏腾翻过头上的镜子去照,只见脖子上原本吻痕的位置,贴上了一枚小青蛙图案的驱蚊止痒贴。   他伸手摸了摸,没揭下来。   柏腾心里有点微妙。   小孩心思单纯,简单干净得像张白纸,衬托出大人的肮脏。 第九章 想你   一整个下午,李锦程满脑子都是柏腾弹的那首钢琴曲,余音绕梁,挥之不去。   李楠回来后,他借用手机,想找一找这首曲子。在音乐播放器的搜索栏删删减减,半天也没能打出一个字。   李锦程此时有些后悔,当时没问一问钢琴曲的名字。   他只好用最笨的方法,在别人分享的钢琴曲歌单里,一首一首地听......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李锦程坐直了身子,仔仔细细地又听了一遍,确定和柏腾弹的是一首,名字是《舒伯特小夜曲》。   随后又听了不同版本,还是觉得钢琴版的最好听,柏腾弹得最好听。   他一遍遍地看着钢琴演奏视频,浑然忘了时间,直到电量耗尽提示响起,才依依不舍地还给李楠去充电。   接下来的每个夜晚,李楠在家时,李锦程都会借她的手机,一遍一遍地放着《舒伯特小夜曲》的演奏视频。   听得李楠都有些纳闷,问:“你听歌怎么就听这一个,调调我都快会哼了。”   李锦程手指轻轻在桌上敲着,头也不抬地说:“好听。”   柏腾最近好像很忙,非但平时不在,就连周日的钢琴课也没能来。   找姐姐要的桂花糖,因放在窗台边忘记拿,被太阳晒成了糖浆,没法再给柏腾。   又是没能见到柏腾的一天,李锦程安静地趴在桌上做题,只听柏成钰把笔摔在桌上,深叹口气:“这也太难了。”   他凑过去看,什么题把他难为成这样,看到一张乐谱基础知识填空。   “你不用看了,要是你会我早就让你写了。”   李锦程垂眸,看了片刻,伸手在空白处写上:附点四分音符,附点八分音符......全休止符4拍,四分休止符1拍......   后面的音符填空,因为是第一次写,难免生疏歪扭。   柏成钰有些发愣,惊道:“你原来学过音乐?”   “没学。”   “那你怎么会......你不会是跟着听了几次课,就听懂了吧?”   李锦程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他只是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初中的音乐课,虽没碰过乐器,但老师会讲一些基础知识,理解起来不难。   “算了,你会就行。你帮我填这些谱子,我给你双倍工资怎么样?”   “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   李锦程想了想,在纸上写下来:平时我写完作业,可不可以借用你的钢琴?   “你随便使。”柏成钰有些纳闷,“你直接跟我说不就完了,干嘛写纸上?”   李锦程只是笑笑,没回答他,继续做题了。   柏成钰知道他不爱说话,就不问了。   他扭头看着窗外,院子里的树高大茂盛,枝叶伸到窗户边,有只蝉正在叫。   叫着叫着就没了力气,柏成钰一愣,手撑着窗台想去抓,蝉已经摔了下去,消失在草坪里。   柏成钰坐回椅子上,问李锦程:“你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挣钱,挣很多钱。”   “你可真现实,还以为你会说当个科学家。”他挑了下眉,笑的有些痞,“那你不如好好巴结巴结我,我可是很有钱的。”   一句玩笑话,谁知李锦程当了真,严肃道:“钱,要自己挣。”   柏成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中午从柏成钰家回来后,李锦程敲了敲家门,没人开。   他翻书包找出钥匙,刚拧开门还没进去,听见身后有人说:“李锦程,才回来啊。”   是住在隔壁的郑斌,他背着手,笑眯眯地看他。   “郑老师。”   “外面多热啊,假期不在家里呆着出去干什么了?”   李锦程犹豫两秒,没说去柏成钰家,只说:“找同学。”   “这样啊。”郑斌眼睛瞄着他家,问:“家里大人不在?来老师家吹会空调吧,冰箱里有雪糕和西瓜,要不要吃?”   李锦程摇摇头,“谢谢老师。”   “不吃就算了,快进屋吧,外面怪热的。”   李锦程应了声,进去屋里关上了门。转身把钥匙挂在门上的粘钩上,无意扫到门上的猫眼,觉得好像有些奇怪。   他抓紧手里的书包,从猫眼往外看,好像看到了一只眼睛。   书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李锦程吓得脸有些白。犹豫几秒,又去看猫眼,什么都没看到。   他轻呼一口气,弯腰把书包捡起,心想自己应该是看错了。   回到房间,发现桌子上压着一张纸条和几张钞票,是李楠的字迹。   老家出了些事情,她要回去几天,让他照顾好自己。   李锦程垂眸,眉头皱起,脸上的表情是极少有的倔强。把纸使劲攥成团,扔了垃圾桶。   他把冰箱里的剩菜热了热,啃着凉馒头凑活了一顿,刷完碗就坐到了书桌前学习。   学累了,便拿出日记本,不厌其烦地看柏腾给他写的纸条。   柏腾的字真是漂亮,是他见过写字最好看的人。   自己也要好好练字,也要写得一手好字。   李锦程有些困了,躺在床上午休。   老旧风扇吱吱嘎嘎地转着,他翻了个身,额头上都是汗。   女人抱着自己,他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妈妈,但他已经想不起脸。   妈妈把他扔在小卖部门口,给他买了一支老冰棍,说有事情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刚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摸遍全身上下的兜,掏出二十几块钱,塞到他手里。   李锦程低头看到她露在外面的胳膊,青青紫紫,满是淤痕。   她哭着说:“把钱给姐姐。”   说完,妈妈就走了。   皎阳似火,蝉喘雷干。   李锦程眯着眼睛看她走远,直到世界变成白色。   那天晚上,李锦程被绑在院子里歪斜的枣树上,父亲拿着皮带狠狠地抽他。   每抽一下,叶子就掉下来,落在他头上。   门外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没一个人敢进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李锦程听到他们说:“他老婆跟人跑啦,拿孩子出气,真可怜哟......”   也有人说:“这孩子本来就不是他的,就李老三那个瘪样子,长得一点都不像嘛,被戴了绿帽子啦......”   李锦程醒了,大口地喘气,热得眼皮上都是汗。   吊在房顶上的风扇已经不转了,扇叶上满是积灰和油渍,晃晃荡荡地像是要掉下来。   隔日上午,李锦程没能见到柏成钰。   家里只有王姨在,她说柏成钰病了,昨晚送去了医院。具体是哪个医院,她也不清楚,给了他柏腾的号码,可以打电话问一问。   李锦程只好坐上回程的公交车,他靠窗坐着,头上的空调吹得他有些冷。   车到站了,李锦程听着车内的提醒音,没下车。他不是很想回家,但是想去哪里,他也不知道。   他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读着店铺的名字。   看到某个广告牌时,李锦程眼睛有了亮光,在下一站下了车。   他抓紧书包肩带,进了批发城二楼的手机大卖场。随便找了一家小店,挂了满满一墙花里胡哨的手机壳。   老板娘很和蔼,问他:“小弟弟,你想买什么呀?”   “手机。”   “这边都是新进的货,你想要什么样的?”   李锦程说:“便宜的。”   想了想,又说:“能看视频。”   最后李锦程花了三百五十块钱买了手机,五十块钱办卡。   手机是半智能机,其实就是老年机,网络软件形同虚设。但是屏比较大,能看视频。   付完钱,李锦程说:“我能在,能在电脑......下载视.....下载......”   他磕磕巴巴说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好在老板娘听懂了,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下载视频是吧,可以啊,用这个电脑就行。”   李锦程松了口气,笑着说了句谢谢。   回到家,李锦程把电话卡装进手机,给李楠打了个电话,但是没有人。然后他掏出兜里的纸条,对着手机按上了柏腾的号码。   响铃几声后,电话接通了。   “喂,你好。”   话筒的质量很差,声音失真,但柏腾的声音依旧好听。   李锦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叫了声“柏叔叔”。   柏腾的声音立马带了笑意,李锦程能想象出他温柔的眼睛,笑起时眼角的细纹。   “是小锦程啊。”   他应了一声,慢慢地说:“柏成钰,他好吗?”   对面静了两秒钟,柏腾声音低了些:“嗯,还不错。他在睡觉,等醒了我让成钰给你回电话。”   “好。”   “......”   结束了通话,李锦程依依不舍的把手机从耳边移开,轻轻呼了口气。   直到晚上睡觉前,李锦程打给李楠的电话才被接通,他把买手机的事情告诉了她。   李楠的声音很疲惫,“对不起啊锦程,我这两天有些忙,看到陌生电话就没接,你自己在家怎么样?”   “很好。”李锦程皱着眉,很不情愿地说出那个称呼,“爸爸,又有事?”   李楠叹了口气,“他......欠了点钱,追债的人找上家门了,腿和胳膊都折了。”   “姐姐,不管。”   “锦程啊,这些都和你没关系,你只要好好读书就行了。”   李锦程的态度很强硬,重复:“不管。”   “听话,我这边还有事情,等回头再打给你,自己在家注意安全,别给陌生人开门。”   说完,李楠挂了电话。   李锦程心里升起一股气,又无处纾解,抱起桌上的晾水杯喝了干净。   夜晚闷热潮湿,电扇也坏掉了,凉席捂得发热。   李锦程满身的汗,翻过来覆过去,想了一晚上,决定要出去找个暑假工。   他不是想替那个赌博成瘾、嗜酒如命的人渣还钱,只是心疼姐姐。   考虑到以后白天还要去给柏成钰写作业,李锦程决定找个晚班,这样可以挣双份的钱。   现在处于假期,暑假工很好找。   李锦程去周遭的饭店转悠了一圈,找到一个烧烤店服务员的工作,规定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实际客人走光才能下班,一晚上五十块钱。   前两天李锦程干的很不好,老板嫌他嘴笨,差点不想让他干了。后来让他去后厨刷盘刷碗,发现这孩子一人能顶两人干的活,就让他留下了。   今天晚上老板娘家里有事,九点钟就关了门,他在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个老冰棍。   “是锦程吗?”   身后猝不及防一声,呼出的热气喷在耳际。李锦程吓得一抖,刚拆开的冰棍掉在地上。   他回头,看见了郑斌,一愣:“郑老师。”   “我出来遛弯,正好看见你。”郑斌看了眼地上的冰激凌,说:“怎么掉了,正好我手里有个雪糕还没吃。”   见李锦程不收,郑斌强行塞给他,“吃吧,就当老师赔给你的。”   李锦程感觉他在摸自己的手,赶紧收回,说了声谢谢,快步离开了。   走到路口的时候,李锦程回头看了一眼,郑斌站着没动,依旧在看着自己。   他突然想起,那时候刚开学不久,无意间听到女同桌和后桌的对话。   说是她妈妈在教育局工作,这个物理老师之前因猥亵男同学,被家长举报了。因证据不足,派出所没立案。学校方面停了两年的课,调去了教务处,今年才重新教书。   以前听了没往心里去,现在只觉后背发凉,拐弯时把雪糕扔进了垃圾桶。   刚到家,兜里的手机就响了,吓得李锦程浑身一抖。掏出手机一看是柏腾的电话,心安下来,接了电话。   “喂,李锦程,是我。”   是柏成钰。   李锦程应了一声,“身体,怎么样?”   “没事儿,过两天就能出院了。”柏成钰口吻轻松,但李锦程听得出来,他不如平常有精神,“你最近干嘛呢?”   “工作。”   “什么工作?”   “兼职,服务员,在烧烤店。”   “别干那个了,多脏多累啊,我钱照样给......”柏腾还在旁边,柏成钰差点说漏嘴,改口:“烧烤店在哪儿?”   “玉溪路,兄弟烧烤。”   “行吧,你自己注意安全。”柏成钰又问他,“几天不见,有没有想我呀?”   李锦程诚实回答,“没有。”   “你可真行!”   柏腾正在旁边给他削青色的金煌芒,皱起眉,“别一惊一乍的。”   柏成钰看了他一眼,顺势道:“不想我,你还给我舅舅打电话,总不能是想他吧?”   本是句玩笑话,谁知李锦程居然老老实实“嗯”了一声。   柏成钰都被他气笑了,把手机给柏腾,“舅舅,李锦程说想你。”   “咋呼什么。”   柏腾嫌弃地看他一眼,不慌不忙地把削好的芒果放在果盘里,接过电话,声音瞬间温柔,“小锦程。”   柏成钰用牙签插了块放进嘴里,酸得他龇牙咧嘴。   “听说你想我了?”   不知说了什么,柏腾又笑起来,“嗯,叔叔也想你,晚安。”   柏成钰在心里冷笑,青芒再酸,也酸不过这俩人。   挂了电话,柏腾问他:“他去烧烤店兼职了?”   “干了好几天了。”   “在哪儿?”   柏成钰告诉了他地址,柏腾“嗯”了一声,又用严厉的口吻:“别吃太多,睡觉之前记得再刷一次牙。”   柏成钰扯了下唇角,“舅舅,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   “我生下来的时候是不是被掉包了,李锦程才是你亲外甥吧?”   柏腾拍了下他脑门,“少胡扯。”   作者有话说:   其实是老婆(不是 第十章 叔叔错了   天很阴,厚厚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大概是要下雨,今晚客人不多。   李锦程在后厨干活,中午攒了几大盆的餐具等着他去刷。   温度太高,仅是放了一个下午,剩饭菜的异味酸臭扑鼻,绿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   李锦程也没什么怨言,弯着背坐在马扎上闷头刷着,鼻头洇着层细汗。   一同在后厨干活的阿姨挺心疼这孩子,她拿着铁盘过来,递给他:“帮姨把这烤串送到外面去吧,单人那桌。”   李锦程应了声,沾着洗洁精泡沫的手在去围裙上蹭了蹭,接过托盘去了店外。   看到那人时,李锦程一愣,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郑斌推了推眼镜,笑得眼睛几乎看不见:“李锦程,辛苦你了。”   他伸手去接,又故意摸到李锦程的手。   李锦程吓得松开手,盘子差点没掉到地上。   郑斌把托盘放在桌上,去拉他的手腕,“缺钱可以跟老师说,在这里打工多累啊。这几天怎么没看到你姐姐,你一个人在家?”   李锦程抽回手,背在身后。没回答他,跑回了后厨。   “这孩子跑什么?”   饭店阿姨正戴着橡胶手套帮他刷碗,看见他小脸煞白,喘着粗气,“怎么了这是,被什么给吓着了?”   李锦程摇摇头,抬手抹了把流到眼皮上的汗。   “柏总,这剧能上星多亏了您,我敬您一杯。”   柏腾端起酒起身,碰了下制片人的杯子,“哪里的话,我的艺人没少给你们添麻烦。”   “没有没有,小林演得很好,导演今天还跟我夸他呢。”   何浪在一旁笑出了声,“就林恣意那木头演技,您可别说笑了。”   气氛尴尬至极,制片人只得强颜欢笑,这位老板是广告赞助商,也是他惹不起的主儿。   何浪,人如其名,浪的没边儿。生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而笑起来嘴角却有两个梨涡,显得又挺纯情。   他和柏腾是圈内公认的两大钻石王老五,但风评南辕北辙。   柏腾几乎没过什么花边儿新闻,而何浪则是娱乐头条常客。今天身边是这个女演员,明天是那个女模特,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上热搜,回回不一样。   他比柏腾小三四岁,当年他爸嫌他不务正业,送去柏腾身边,希望能好好带带他。本来一开始还是各种不服,后来不知道柏腾用了什么法子,将人治得服服帖帖,早些年跟在他后面一口一个哥。   何浪家大业大,虽然爱玩儿了点,但正经事倒是没耽误,从他爸那继承了公司后,也是越做越大。后来自己又创立了珠宝品牌,搭上柏林娱乐公司的车,短短几年便在国内名列前茅。   林恣意是唯一代言人,是当初柏腾给他的条件。   饭局结束,不过十点钟。送走人后,包厢就剩他们两个,柏腾扯开领口,闭着眼睛醒酒。   何浪叼着烟,低头用手拢着火点上,吸了一口,吐了几个烟圈。   “你和林恣意分了?”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何浪嗤笑一声,“你他妈渣男啊,人家白让你睡了十几年。”   没等柏腾说话,他又说:“倒也没白睡,能把林恣意那个水货捧到现在的位置,也是够本了。”   柏腾睁开眼,“别这么说他。”   “心疼了?”   柏腾没理他,站起身,拿过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这才几点啊就走,再续个摊玩会儿呗。”   “不了。”除了必须应酬,柏腾向来不去这些场所。   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了,柏腾上了车,伸手扯了领带扔在座位上。   “直接回家吧。”   “好的,柏总。”司机打开了导航,驶入车流中。   柏腾倚在车背上,闭着眼睛休息。   几分钟后,导航甜美的女声响起,“前方一百米后右转,进入玉溪路。”   柏腾睁开了眼睛,看见不远处蓝色的道路牌,标着“玉溪路”三个字。   他心里一动,拇指摩挲着手机边缘,说:“先不回家,去玉溪路,兄弟烧烤。”   玉溪路属于老城区,是城市开发的重难区。拆迁赔款谈不拢,开发计划一直搁置。建筑管理混乱,一条街上有高楼也有平房,参差不齐。   兄弟烧烤开在平房里,本身店面不大,门前圈了一大片,摆着塑料桌椅。   司机好不容易找到了停车位,实在不明白老板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柏腾一身名牌西装,举手投足间的贵气,与这里的市井气息格格不入,引来周围人的视线。   烧烤店并不忙碌,只有两桌在吃饭。   他进了店,老板娘正在吧台按着计算器,见到他时眼睛一亮,“您要吃点儿什么?”   “我不吃饭,来找个人,李锦程在这里上班是吗?”   “锦程啊,今天晚上不忙,我让他先回去了。前脚刚走,你从后门出去,应该能看见他。”   柏腾谢过后,从她说的后门出去,连着一条窄胡同,路灯虽不是很亮,但他还是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李锦程。   只不过身边还有个人,正揽着他的肩膀,看起来很亲昵。   柏腾叫他:“小锦程。”   前面的两个人停下来,柏腾走过去,看清了他身旁的人,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李锦程睁大了眼睛,脸被白炽灯照得没有一点血色。   没等李锦程说话,男人笑着仰头看他,“请问你是?”   “我是他同学的舅舅。”   “这样啊,我是李锦程的老师,我们是邻居。他姐姐出远门了,走之前嘱咐我照顾他,我来接他回去,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柏腾被问得一哑,他确实没什么事。只是李锦程说想他,他就来见一见。   “路过,来看看他。”他弯腰,摸了摸李锦程的头发,“成钰后天就能出院了,记得过来玩。”   李锦程的眼睛很红,伸手抓住了他的袖角。   柏腾一愣,轻声问他:“怎么了?   “是不是困了?干了一天活,也肯定累了。”郑斌搭在他肩上的手收紧,笑道:“我就先带他回去了,太晚回去他姐姐会担心的。”   听到他说李楠,李锦程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唇,对柏腾点了点头。   “嗯,回家吧。”   柏腾看着他离开,消失在胡同的楼角处。   拐了弯,郑斌表情一阴,薅着李锦程的领子按在墙上,伸手就往他裤子里掏。   李锦程吓得哭起来,郑斌伸手捂住他的嘴,喘着粗气道:“别出声,我说了,你要是不给我弄,我就去弄你姐!”   他一手去扯自己的裤腰带,刚掏出那短小的东西,想往他身上蹭——   只听一声惨叫,郑斌被一脚踹飞到垃圾桶堆,头磕在墙上滋滋往外冒血。   李锦程被人抓着手护在了身后,他抬头,看见了柏腾紧绷的下颚。   柏腾一句话都没说,弯腰把李锦程的裤子整理好,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随后大步走向倒在垃圾堆里的郑斌,他疼得龇牙咧嘴手按着地要起来,见柏腾过来,连忙摆手:“你、你误会了,不是我强迫他,是他自愿的,真是他自愿的!”   见柏腾没说话,郑斌啐了口血唾沫,“他说他缺钱,给钱就卖——”   话还未说完,柏腾一脚踹在他腮帮子上,鼻孔嘴里一齐往外淌血。   干净昂贵的皮鞋被染脏,鲜血顺着鞋尖儿滴下来。   一旁的李锦程睁大眼睛,眼前的柏腾陌生而遥远。   郑斌苟延残喘,爬也爬不动。可柏腾依然一脚接着一脚,踹在他裤裆上,一片血肉模糊。   李锦程大步跑过去,摔倒在地时,伸出手抱住他的腿,“柏叔叔。”   柏腾动作一顿,低头看他。   李锦程满脸泪水,“警察,会来......”   柏腾眼底的戾气散了,他长舒一口气,伸手拽起李锦程。   两个膝盖都磕破了,往外渗着鲜血和组织液。   柏腾脱了外套,系在他腰间。拿出手帕,弯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李锦程眼睛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   柏腾蹲下身子,拉过他的手,轻轻攥了攥,“吓坏了?”   李锦程摇摇头,伸手抹去溅在柏腾脸上的血点。   到警局做笔录,李锦程说不出话。   一位女警察拿来小零食,一直在旁边安慰他不要怕,把刚才的事情简单地说说就好。   不管怎么问,李锦程的唇张张合合,依旧一句话说不出。   柏腾尽管表情不太好,还是轻声对他说:“先跟这个姐姐出去坐会儿吧,吃点东西。”   李锦程抿着唇点点头,跟着女警察出了办公室。   门被关上,柏腾的脸瞬间阴沉,咬肌绷紧,从烟盒敲出支烟叼着,点燃抽了两口。才夹着烟问对面的裴树,“这能抽烟吗?”   “……我还能说什么,你抽吧。”   裴树扯了下唇角,从办公桌底下拿个烟灰缸给他。   “柏腾,我问一句,这小孩是谁啊,真是你在路边见义勇为?”   “成钰他同学。”   裴树点点头,欲言又止。   柏腾皱眉,敲了两下烟灰,低声道:“你想说什么就说。”   “就是……”裴树翻了翻郑斌的笔录,犹豫着说:“我是合理推测啊,这小孩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真的是收了——”   话还没说完,蓝色的文件夹砸了过来。幸好裴树反应快,歪头躲了过去。   “合理个狗屁。”柏腾把烟按灭,抬眼看他,“作为人民教师,猥亵未成年学生,怎么罚用我教你?”   裴树有些为难,“可你把人揍成那样,还没说起不起诉,而且这小孩是个男生,要是女生还好办一点……”   柏腾似笑非笑,头上的灯光在眼窝投下阴影,眼神很冷,“你穿着这身皮,有什么用?”   “行行行,明天我和教育局那边联系一下,绝对严查,柏总您就放心吧。”裴树殷勤地拿了支烟递给他,“所以咱能别吓唬我了吗,好歹朋友一场。”   柏腾睨他一眼,没接,起身出了办公室。   李锦程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见柏腾出来,立马紧张地站起身,“柏、柏叔叔……”   柏腾走过去牵住他的手,带他离开了警局。   一路上,柏腾冷着唇角,脸色很沉,一句话都没同李锦程说。   其实刚才在警局,他能感觉出来柏腾生气了,回来的路上更是没有理他。   李锦程低头抠着书包上的拉链,难受得眼泪直打转。   柏腾肯定是气他又笨又胆小,刚才在警局做笔录,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其实他没有那么害怕,又有柏腾在身边,就更不怕了。   可他脑子很乱,嘴也笨。越是着急,就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学的时候,他最怕接力读课文。每次轮到他,他都要被全班同学嘲笑。后来语文课再读课文,老师会让他直接跳过。   李锦程长得瘦小,有口吃,家里穷,又加上他爸爸臭名昭著,成了被欺负的对象。   五年级的时候,他被一个男生推进了粪坑,差点没被满鼻腔的牛粪呛死。   后来李楠冲进他们班,一人给了几个耳光,又浇了两桶粪便,此后他们不敢再欺负李锦程。   李锦程两个月没怎么吃饭,得了胃炎和胃溃疡进了卫生院,只得休学一年。   有一天晚上他读《心灵鸡汤》,其中一篇是德摩斯梯尼天生口吃,含着石子不断练习,成为著名政治演说家的故事。   李锦程觉得自己找到了希望,他捡来小石子洗净,每天晚上都含着读课文,坚持了半个月,他又进了卫生院,拔掉了两颗磨损严重的后槽牙。   初中去县上的学校后,李锦程便不再开口主动讲话。能用短句回答的,便回答;回答不了的,就选择沉默。   大家都当他是寡言内向,甚至性格孤僻,只会埋头学习的好学生。久而久之,权当他是怪人,也没什么朋友。   李锦程觉得这样也好,当一个怪人也比当一个口吃的笨蛋好。   这是他的秘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更不想让柏腾知道。   到了别墅,司机停好后下车开门。柏腾先下了车,李锦程抱着书包也准备下去。   柏腾挡住了车门,他回头看了司机一眼,司机很识趣地走了。   李锦程紧张地看着他,手抠着真皮椅套。   柏腾嘴角冷直,眼睑被眉骨压出一条折痕。视线从他磕破的膝盖,又移回他脸上,薄唇翕动:“为什么不说?”   李锦程被那双眼睛盯得大脑空白,“我......我......”   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倒先出来了。他紧紧地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你很怕我吗?刚才我人就在你身边,为什么不开口向我求救。”柏腾声色俱厉,似乎又有几分无奈,“还是真像他说的,你为了钱又做这种——”   后面的话,柏腾没再说下去。可即使不说,一个“又”字,李锦程瞬间明白了柏腾的想法。   满腹的委屈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他抬起胳膊遮住眼睛放声大哭,书包摔出车外,拉链没拉紧,书本散了一地。   “我......说不出......我没有......要钱......"   柏腾看到地上散乱的书,表情一怔,伸手捡起了那本边缘发黄,纸角平整的书。   封面上的书名刺着他的眼睛,眼神瞬间软下来,满是悔意。   他把书放在一旁,轻轻扯开李锦程的胳膊,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浓长的睫毛湿成簇状。   柏腾轻轻叹了口气,指腹擦拭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是我错了,叔叔错了,叔叔不该不相信你。”   他抱住李锦程,手摸着他后脑勺的头发,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李锦程感觉到短硬的胡茬,隔着薄薄的衣料扎着他。痒痒麻麻地,像是扎在他心口上。   “叔叔错了,叔叔也不该凶你......小锦程乖。”   世界只剩柏腾的呼吸声,和他怦怦的心跳声。   指尖如细小电流窜过,李锦程忘记了哭泣,也忘了自己在哪儿。他抬起手,又放下,最终还是轻轻搂住了柏腾宽阔的背。 第十一章 叔叔陪着你睡   王姨备好明天要用的菜后,关了厨房的灯正准备去睡觉。只见柏腾单肩挎着个书包,怀里抱着个人进来。   她急忙过去,“怎么抱着成钰啊,这是出院了吗,身体还不舒服吗?”   等走近了,才看清抱着的人竟然是李锦程。   他脸上潮乎乎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往柏腾怀里缩了缩。   柏腾也没解释,留下句“麻烦您做点吃的给他”便上了楼。   他把李锦程抱回了自己的卧室,轻放在床上,拿来医药箱,给他清理膝盖上的伤口。   镊子夹着消毒棉擦去脏污和血迹,柏腾抬头问他:“疼吗?”   李锦程摇摇头。   “不要习惯点头或者摇头,以后要学会说出来。哪怕再难,也要说,疼还是不疼。”   对上他温柔沉稳的眼睛,李锦程一愣,说:“不疼。”   柏腾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好孩子。”   放在床面上的手微微攥起,李锦程垂眼看着低头给他处理伤口的柏腾,突然很想摸一摸他眉间的那颗痣。   小时候听村里的奶奶讲,眉间靠右生着痣的人,最薄情。   他现在觉得这是迷信,柏腾这样好,是他见过最好的人。   伤口贴上防水无菌贴后,李锦程去浴室洗干净,换上了柏成钰的睡衣。   尺码要比他大,领口露着平直的锁骨,裤脚拖着地。   柏腾还在卧室,见李锦程出来,朝他招了招手,床头柜上放着插好电源的吹风机。   李锦程抿了抿唇,快步走过去乖乖坐到他身边。   黑软的发在他指尖中飘舞,风吹开头发露出红透的耳朵。   柏腾的小拇指不小心蹭了下,比吹出来的热风还要烫。   关了吹风机,他伸手揉了揉这颗蓬松毛茸的头,手感极好。   睡衣的领子很大,柏腾视线向下,看到突出的脊骨上有一个圆形的烫伤,看疤痕的形态有一定年数。   柏腾摸上去,“这是怎么弄的?”   突如其来的触碰,李锦程不禁绷直背,小声说:“烟,烫的。”   柏腾声音一沉,“谁弄的?”   李锦程回头,仰脸看他:“我爸爸。”   空气安静两秒,柏腾声音轻了些:“可以跟叔叔说说吗?”   李锦程下意识想点头,又想到柏腾刚才说的话,“可以的。”   “慢慢说。”   “我妈妈,走了,没回来。爸爸喝酒,喝很多,醉了,会打我。”   “害不害怕?”   “不怕。”李锦程眼睛很黑,里面有亮光,“我长大了,不怕他。”   柏腾无奈地扬起唇角,拾过他的手轻轻攥了攥,“苦都被我们小锦程吃完了,以后就是甜了。”   李锦程“嗯”了一声,嘴角的笑容大了些。   吃完王姨端上来的饭,已经过了午夜。   柏腾给李锦程盖好夏凉被,把空调温度调好。   正要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想到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顿了顿,回头问他:“一个人睡会怕吗?”   李锦程一怔,手攥着被角。他其实不怕,但还是小声说:“......怕。”   “啪”的一声,柏腾伸手关了灯,声音从昏暗中飘过来,“叔叔陪着你睡。”   大概是真觉得他害怕睡不着觉,竟问他想不想听故事。   李锦程凑近他,“想听。”   柏腾想了一会儿,又无奈地笑,“要不还是听个音乐吧。”   “好。”   “想听什么?”   李锦程想了想,说:“小夜曲。”   柏腾“嗯”了一声,拿过床头的手机。他没有打开音乐播放器,而是点开GarageBand,选择钢琴演奏。   手指在屏幕上弹了两下,随后如同演奏真正的钢琴,弹出那首《舒伯特小夜曲》。   随着指间的跃动,他低声唱着小夜曲的谱写词,虽用流行唱腔,音准一个不落。   柏腾的歌声低沉而沙哑,难掩温柔。像在河边演奏,音符跃进水里,借着潺潺的清流,飘向星星闪烁的远方。   李锦程想到看过的一篇古希腊神话,阿刻洛伊得斯拥有美丽的歌喉,使水手倾听失神,航船触礁沉没。   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歌声吧,在半睡半醒之间,李锦程迷迷糊糊地想。   月光如水,洒过窗棂。   小孩儿闭上了眼睛,长睫投下阴影。   见他睡着,柏腾停下了,关掉手机放到一旁。借着月色低头看着李锦程片刻,随后出了卧室。   先前阴着的天,已经下起了雨。下得不大,雨声却惹人烦。   柏腾站在走廊窗前,点了烟抽。吐出的烟掩着他轻皱的眉头,缥缥缈缈散在空中,像外面落下的雨水消失在土壤。   翌日上午,柏腾带李锦程去医院见柏成钰。   两个小朋友一周不见,有很多话要说,当然,是柏成钰单方面的。   柏腾不打扰他们,他今天还有工作,去公司之前告诉李锦程下午会来接他。   等柏腾走后,柏成钰笑得得意,伸手去捏他的脸,“都让舅舅带你来医院了,还嘴硬说不想我。”   李锦程不太想说昨晚的事,也没说话,任由他捏着脸,瓷白的脸颊上留下红痕。   柏成钰“啧”了声,伸回手:“脸皮怎么这么薄,一捏就红,我都没使劲。”   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李楠的电话,李锦程去走廊接了电话。   李楠鼻音很重,问他最近情况怎么样。   李锦程怕她担心,只说最近一切都好。   “那就好,钱还够用吗。”   “够的,姐姐回来?”   对面片刻沉默,只听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得过段时间了。”   “......很多钱?”   “没多少,姐姐这边还有些钱,能还一部分。”李楠语气带了些许愧疚,“锦程啊,你的病,晚点再带你去治好吗?”   李锦程垂眸,看到膝盖上柏腾给他贴的无菌贴。   “不用治,我没病。”   那边又是一声叹气,李楠又嘱咐他一些生活上的事情,便挂了电话。   回到病房,柏成钰正在吃苹果,也给李锦程削了一个,递给他:“谁的电话啊?”   “我姐姐。”   柏成钰看他咬了一小口苹果,问:“你需要钱?”   李锦程咽下苹果,应了一声。   “要不我帮你?”   “不要。”   “又不是白给你,我也有事想让你帮忙。”   李锦程不想要这个钱,但想听一听是什么事情。   柏成钰伸手指了指他心脏的部位,语气轻松,“哪天我不在了,你替我陪着舅舅,要不然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太孤单了。”   李锦程怔住,口中嚼着的苹果一时忘记吞咽。   柏成钰背对着窗,脸色苍白,眼下一圈阴影。   没等李锦程说话,他挑了下眉,笑着说:“和你开玩笑的,别当真。”   顺着视线,李锦程看到他的手背,青紫色蔓延出白色的医用胶布。   李锦程嘴里发苦,低头才发现苹果坏了心。   柏成钰也注意到了,调侃他:“这是咬到毒苹果了,得需要王子的亲吻才能好,谁会是锦程公主的王子——”   话还未说完,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   柏成钰看到来人时一愣,“舅舅?”   柏腾进来,顺手摸了下李锦程的头。   “你怎么又回来了?”   “有事情找小锦程。”柏腾看到他手里的苹果,拿过扔进了垃圾桶,“坏了就不要吃了。”   “柏叔叔,什么事?”   柏腾顺手捻去他嘴角一点果肉碎屑,“有个工作想请你帮忙。”   公司的艺人郑楚星发行新专辑,今天有一场MV的拍摄,现场已经布置完毕,原定参演的男孩因为荨麻疹发作不能过来。因一人停拍损失较大,导演建议换一个人,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柏腾接到电话后,想了想,脑中突然闪过李锦程的脸,他告诉拍摄组等他带人过去。   李锦程跟着助理从化妆间出来,换上黑色的燕尾小礼服,下身是西装短裤,露出白皙细长的腿。头发做了简单的造型,稍微化了点妆,像个小王子。   柏腾眼睛一亮,笑容难掩,“嗯,很好看。”   李锦程脸有些红,抿着嘴唇,左脸浮现出酒窝。   老板相中亲自带来的人,不行也得行,因此导演很是热络,“这孩子长得真漂亮,比原先的还要合适,你会不会弹钢琴啊?”   没等李锦程说话,柏腾先说:“钢琴的部分不用切近景,后期再补镜头。”   他习惯性地去摸他的头,怕把造型弄乱,便轻拍了下肩膀,“别紧张,随便按两下琴键就行。”   李锦程“嗯”了声,跟着导演去了钢琴旁。   钢琴凳有些高,调低后李锦程坐下,随着导演打板的声音,拍摄开始了。   李锦程轻轻呼了口气,手放在了黑白相间、泛着光泽的琴键上。   钢琴上缠绕着藤蔓,附着其上的蔷薇花深浅相接,呼应着礼服上的花色胸针。   柏腾低头看着显示屏上的李锦程,漂亮的脸被蔷薇花衬得几分冷感,皮肤细腻白皙,骨相精致,怼脸拍也完全能抗住镜头。   小孩是有些紧张的,黑色瞳仁写满认真,微微翘起上唇。   柏腾垂在一侧的手轻轻捻着,心头忽地有些痒。   提前录好的音乐响起,李锦程也按照他说的,假装动着手指弹起琴来。   很快,柏腾就发现了被背景音乐掩盖着的“不和谐”的声音。   他伸手示意,叫调音师关了音乐。   那一瞬间,温柔悲伤的钢琴声充盈整个拍摄厅。   柏腾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坐在钢琴前的李锦程。   小孩眉眼间依旧紧张,却又内敛从容。 第十二章 天鹅之歌   《舒伯特小夜曲》是对柏腾影响最深的一首钢琴曲,第一次听是在教堂,那时他只有四岁。   仲夏的一个清晨,教堂的孩子们例行唱完赞美诗,圣母玛利亚把他单独留了下来,教他唱了这首曲。   圣母告诉他这是天鹅之歌。   他问圣母,什么叫天鹅之歌。   圣母说:“天鹅将死的时候,会发出最动人的歌声。”   他想了想,说:“我不要唱这首歌,我不想天鹅死掉。”   那时柏腾不知道,他已被窗外的柏家夫妇相中,有意收为养子。   半个月后,柏家夫妇接他离开了教堂。   他坐在舒服柔软的后车座上,从车窗往外看。   玛利亚黑色的长袍吸纳世间阳光,胸前的金色十字架闪着光,她朝自己招了招手。   阳光炫耀强烈,刺得他眼前一片白,恍惚间生出些不真实来。他看到她挥动的袖子,长出了羽毛,生出了翅膀。黑色的天鹅,向他飞来。   这是柏腾关于教堂,关于圣母最后的记忆,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这只黑天鹅。   柏家家境优渥,底蕴丰厚。他能触摸到顶级的乐器,有最好的音乐老师。   养父母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对他更是爱护有加。   两个月以来,柏腾第一次看到他们争吵。养父面红耳赤,养母捂着小腹流泪。   逐渐地,养母的肚子慢慢隆起,脸却愈发消瘦。   终于在八个月后,产房渗出婴儿的哭啼声,柏腾在门外坐着,后来被叫到床前。   养母抓着他的手,鬓角湿透,对他说:“要事事顺着妹妹。”   等柏腾点了头,养母才松开手,轻阖上眼皮。   大学以后,养父身体每况愈下,妹妹柏樱性格骄横任性,全家担子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柏腾退掉社团,解散乐队,转去商科专业,从此不再触摸音乐。   压力越来越大,整日像有人勒住他的脖子,喘一口气都艰难无比。终于在那个阴云密布的午后,柏腾十七年来第一次违抗了那句话——要事事顺着妹妹。   仅是这一次,柏樱却永远离开了他。   妹妹去世后,柏腾又见到那只天鹅。   挥舞翅膀飞过时空轨道,幻化成一只黑鸟,盘旋在他上方的天空。陪他走过漆黑的夜,四周寂静孤廖,可风偏偏好温柔。   伴随着尾音的余颤,拍摄厅恢复安静。   李锦程抬头看向自己,视线在空中触碰。   柏腾一怔,瞳孔微微放大。他看见那只黑鸟飞过来,掠过蔷薇花瓣,落在少年的肩头。   柏腾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强烈、仓惶,无处可逃。   拍摄结束后,李锦程跟着工作人员去休息室换衣服。   柏腾在显示器旁看了遍回放,坐在一旁的导演啧啧称叹,“这孩子是真上相,送进娱乐圈,光靠这张脸也能站稳脚。柏总您有计划带他入行吗?要是行,我第一个找他!”   这话多多少少有些谄媚的嫌疑,还想接着夸,柏腾冷淡地说了句:“别吵。”   导演抿紧唇,闭了嘴。   屏幕上镜头再一次切近,李锦程垂着的睫毛似乎要扫到屏幕。   柏腾眼睛微乜,轻轻摩挲着指间,像是隔靴搔痒,搔着心头上的痒。   一遍放完,李锦程也换好了衣服。妆卸得似乎不干净,眼睑上有点点细闪。   柏腾伸手,指腹在他眼皮上蹭了蹭。小孩也听话,任由自己碰。残留的眼影没抹掉,倒是又把他的手指弄得亮晶晶。   现场的工作人员送来珍珠奶茶,放在茶几上让李锦程喝。   他没接,仰头看向柏腾。   柏腾若有似无地勾起唇角,“喝吧。”   李锦程这才腼腆地说了“谢谢姐姐”,捧着大号的奶茶杯吸了一口。   实在是乖得不行,柏腾没忍住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问他:“你原来是会弹钢琴的?”   李锦程摇摇头,嚼着珍珠咽下后,说:“不会,背过了。”   “背过?”   李锦程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举给他看。   是《舒伯特小夜曲》的钢琴演奏视频,画质很糊,播放卡顿,依稀看清琴键的位置。   柏腾难以想象,是怎样凭借这样一个视频,弹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钢琴是需要童子功的,很难在短时间内学会,即使李锦程也漏弹、弹错一些地方。但惊人的学习能力和绝对音感,让他实在是佩服。   “告诉叔叔,为什么想学这个?”   “好听。”李锦程想了想,又说:“柏叔叔,也喜欢。”   柏腾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李锦程犹豫了两秒,随后伸手,带有私心地又触碰到他眉间的痣,慢慢地说:“这里,不会皱。”   两人的距离很近,大概是小孩喝了奶茶,连呼吸都是甜的。   柏腾眼底深了些,拾过他的手轻轻攥了攥,嘴角蔓延出笑,“乖孩子。”   收工后到了午饭时间,柏腾带李锦程去了就近的一家西餐厅。   餐厅中间有半开放式乐器演奏,此时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坐在钢琴前,闭眼弹奏,如痴如醉。   李锦程嚼着柏腾替他切好的牛排,回头了看一眼,问柏腾是什么曲子。   “肖邦的《幻想即兴曲》,他弹得不算好。”   李锦程点点头,觉得柏腾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柏腾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问他:“怕不怕?”   李锦程不明白什么意思。   柏腾看向演奏台,视线落回他脸上,轻挑眉尾,“跟我上去合奏一曲。”   李锦程一愣,思考片刻,他点点头,“好。”   柏腾握着他的手,走向了餐厅中央。   方才那人已演奏完,柏腾帮李锦程调了钢琴凳,扶着他的肩膀坐好。   自己则拿过旁边架子上的大提琴,拉了两下试音,调好琴弦松紧后,朝李锦程点了点头。   李锦程抿着嘴唇,轻轻呼了口气,眼神变得认真。   《舒伯特小夜曲》视频他看了无数遍,琴键的位置,停顿的时间,他熟记于心。在每个替柏成钰做完作业的下午,都有在琴室偷偷练习。   他用最笨的方法,学会了弹这首曲子,也只会弹这首。   柏腾先起了音,尔后他跟上。   大提琴的声音厚重典雅,比钢琴来的更加悲怆。   李锦程忘掉了旁人的注视,世界仿佛只剩他们两个。   他不懂音乐,也并不热爱音乐。   只是喜欢柏腾指尖流淌的音乐,努力地追上那些音符,好像就能离柏腾近些,更近些,再近些。   他也奢望有一天,能像那位很厉害的大明星一样,能站在柏腾的身边。   一曲终了,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彼此,视线在周遭人的热烈掌声中相遇。   李锦程看到柏腾舒展的眉心,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左脸的酒窝愈发得深。   柏腾果然很喜欢这首曲子,李锦程想。   回到车上,李锦程低头系上安全带,再抬头时眼前一个白色信封,他有些疑惑地看向柏腾。   “拿着吧,是今天的薪水。”   李锦程没收,连忙摆手,“帮柏叔叔,不用给。”   “这是你工作换来的,如果不收,叔叔也会不好意思的。”   听他这样说,李锦程抿了下唇,双手接过了钱。   信封太厚,他启开一看,瞬间觉得手里的钱烫手,又还给柏腾,“太、太多了,不能要。”   柏腾拾过他的手,拢住手指,让他攥紧。   他没立即松手,看着李锦程说:“叔叔想告诉你一个道理,其实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不平等的地方。也许一个人出生的起点,是另一个人努力一生都达不到的位置。同样的,叔叔现在的位置,可以让你有机会做更好的工作,拿到更多的报酬。但这些钱,不是我故意多给你,而是你今天的这个工作,本应拿到这些钱。”   李锦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又立即摇头,表情有些倔强地不要这钱。   柏腾无奈地叹口气,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把钱收回,“那这钱叔叔先替你保管,我会拿出一部分替你找一个语言矫正学校,到时候你一定要去上课。”   “......上课?”   柏腾“嗯”了声,“口吃不是病,不需要去医院治疗。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小锦程你头脑聪明,记忆力强,很会学习,这是你的强项。同样的,你不擅长讲话,比别人学得慢些,所以要去学校补课。”   听他这样说,李锦程微微睁大眼睛,脸颊因激动有些泛红,黑亮的眼睛实在藏不住心思。   小孩这样未免太可爱,柏腾又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声音低了些,“像今天这样的工作,叔叔以后还会找你,也会按照合同支付你应有的报酬。不仅是叔叔想让你生活得轻松些,也是因为你的能力有目共睹。但是锦程啊,你知道吗?”   柏腾伸手,抻平他里面穿着的校服短袖的衣领,“虽然读书不是唯一出路,但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是最好的出路。叔叔给你机会,是想让你有精力好好读书,然后有足够的思考能力选择方向,不要走错路。”   车窗外世界喧嚣繁杂,李锦程只看得见眼前的柏腾。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李锦程想过无数次放弃,而柏腾的这些话,又让他咬着牙坚持了一次又一次。 第十三章 酒窝   柏腾下午还有工作要忙,托司机把李锦程送回医院,晚上会去接他。   他提着柏腾买的糕点,迈着雀跃的步子回到病房,床上的被子皱成一团,没见到柏成钰的身影。   李锦程是在连着医院的体育公园找到柏成钰的,他正坐在篮球场的水泥台阶上。   柏成钰身体向后仰,手撑着地面,落日的余晖染上他黑色的发。   不远处正在篮球场上“厮杀”的两支队伍,一红一白的球衣,与天际边落日的颜色相映衬。   明明没转头,却像是知道李锦程来,插着留置针的左手拍了拍旁边,“坐吧。”   李锦程挨着坐下,打开糕点盒举给他,里面码着四四方方的酸梅糕,酸甜清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柏成钰轻挑了下眉,“我舅舅给你买的?”   李锦程应了一声。   “自己留着吃吧,不和你抢。”   柏成钰没拿,转过头又继续看着球场。   见他不吃,李锦程便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细细地嚼起来。   一个漂亮的三分球,绕过大半篮球场,载着余晖的优美弧度中落入篮筐。   随着球员的喝彩声,撑着台阶面的手腕用力,指尖泛起白。柏成钰微微皱起眉,视线移开,瞥到李锦程因食物而愉悦的小脸。   他伸手扯了下李锦程鼓起的脸颊,问:“你是不是很喜欢我舅舅?”   在关于柏腾的问题上,李锦程向来坦诚。   他点点头,不假思索地说:“喜欢。”   柏成钰定定看他片刻,轻叹口气,仰头对着远处的落日微微眯起眼,声音轻了些:“李锦程,我提前告诉你了,太喜欢我舅舅,以后会吃亏的。”   李锦程缓慢地眨了眨眼,表示听不懂。   柏成钰揉了把他卷卷的头发,多余的不再说。   柏成钰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晚,明天上午才能出院。柏腾本打算今晚留下,柏成钰坚持不让,连推带搡的让他送李锦程回去了,明早再过来。   柏腾领着李锦程刚上车,还没出医院的大门,便接到了裴树的电话。   听清内容后,柏腾皱起眉,看了副驾驶上的李锦程一眼,随后掉头去了警局的方向。   柏腾让李锦程在外面的椅子上等,自己进了办公室。   裴树拿出透明的自封袋摆在桌上,里面是四章黑色的内存卡。   他的手指敲敲桌面,说:“里里外外检查过你那小朋友的家里了,拢共装了两个针孔摄像头,四张内存卡都是满的。”   裴树顿了顿,小声骂了句“真是个畜生”。   柏腾绷紧的咬肌微动,抬眼看他,“记得判重点。”   “就手里这些证据够他吃牢饭了的。”裴树扯了下唇角,笑里带着嘲意,“更别说你把他的老二都踹成荷包蛋了,你也是够狠的。”   柏腾拽开椅子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冷声说:“都弄利索之后,把这几张卡销干净了。”   裴树比了个“OK”的手势,“还用你说。”   出了门,柏腾下意识想摸烟盒,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柏叔叔。”   李锦程走过来,头顶上翘起几缕卷卷的头发,表情乖巧地仰头看他,小心地询问:“有事吗?”   本就痒的嘴,这会儿不知怎的更痒了。他平时虽抽烟,但没瘾,从未像现在一样迫切地想抽支烟缓一缓。   可当着未成年人的面抽烟,实在影响不好,只得就此作罢。   柏腾原本低冷的眼神,此刻柔和了些,轻声说:“没事,叔叔已经解决好了。”   小孩很相信他的话,也从不多问。抿着唇角笑着点头,深深的酒窝嵌在左脸。   柏腾盯着这酒窝,忽地有些出神。   酒窝,酒窝。   是不是真的尝起来有酒味儿,才叫这个名字。   何浪穿着件宽松的黑色T恤,大摇大摆地进了门,正碰见从厨房出来的王姨。   他笑着打招呼,“王姨,忙着呢。”   “没干什么,就备一下明天的早饭,何先生怎么这么晚过来?”   “找柏腾有点儿事情。”他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桌上,“听说您儿媳妇生了,这是给她带的燕窝,好好补补。别还给我啊,客户送我的,我家可没人吃这玩意儿。”   “哎,那我就收下了,真是谢谢何先生了。”   “多大点事儿,谢什么谢。”他看了眼楼上,问:“柏腾呢?”   “柏先生应该在房间里。”   “行,那我上去找他了,您快歇着吧。”   何浪轻车熟路地推开柏腾房间的门,漆黑一片,“这才几点啊,就睡觉了。”   “啪嗒”一声打开灯,何浪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时一愣,尔后扯着唇角痞笑。   李锦程没睡很熟,从床上坐起来,灯光刺得他眯起眼睛。   等适应了光线,李锦程看清楚床边站的男人,个子很高,长得很好,脸上带笑,那笑容看得他很不舒服。   “这怎么有个小朋友啊。”他挑眉,桃花眼轻飘飘地扫了一圈,又回他身上,“柏腾呢?”   “柏叔叔他......”   “叔叔?”何浪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说:“老男人玩得还挺花。”   他走到床边,凑近李锦程,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迷糊的小脸儿,“他是你什么叔叔啊?晚上陪你睡觉的叔叔?”   李锦程没点头,也没摇头。   “那你能不能跟我这个叔叔说说,你们睡觉的时候,都干什么?”   “......听音乐。”   “操,还他妈挺绿色清新小健康。”   何浪有点膈应,装纯装过头,就是蠢了。   他哂笑,眼底有点冷,“你和你叔叔,不做爱?”   李锦程表情疑惑。   笑容凝固在脸上,何浪微微皱起眉,一时难以分辨他是装听不懂,还是真听不懂。   “知道什么是做爱吗?”   李锦程摇摇头。   何浪耐着性子陪他圆,“就是你和你柏叔叔做两个人爱做的事情,你主动点儿,柏腾指定喜欢。”   李锦程又似懂非懂地点头。   何浪要被他气笑,刚想说什么,身后传来柏腾的声音,“何浪,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事找你,也顺便看看你带去公司的小朋友,你这桃色新闻都传到我耳朵根儿了,听说柏老板——”   柏腾皱眉,“别乱说话,出来。”   何浪耸耸肩,回头朝李锦程笑笑,跟着柏腾出了门。   其实他也没什么事,听到柏腾的八卦传闻后,心里高兴,就单纯过来犯个贱。   他已经看到柏腾传说中的小情人,随便胡诌了几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何浪上了车,对司机说:“也不知道林恣意睡没睡,去长溪庄园,开快点儿。”   公司刚签的艺人爆出丑闻,柏腾临时开了紧急视频会议,制定公关方案。等开完会,已经十二点半了。   他捏了捏鼻根,满眼红血丝。去浴室冲完澡,轻手轻脚地回了卧室,结果小孩儿还没睡,一躺下他就翻过身来,黑黢黢的眼睛瞧着他。   柏腾伸手蹭了下他的脸,“睡不着?”   李锦程应了一声。   “跟叔叔说说,还是很害怕吗?”   小孩没说话。   柏腾轻叹口气,伸手拿过桌上的手机,轻声问他:“害怕的话,要不要再听音乐,有想听的吗?”   一阵窸窸窣窣,李锦程身子趴着,胳膊肘撑在床上,凑得近了些,“柏叔叔。”   柏腾正挑着手机曲库里的歌,没看他,“嗯?”   李锦程看到柏腾眼睛里的红血丝,看起来十分疲惫。又想到之前那个叔叔说的话,也许可以让柏腾开心一点。   他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口:“我们要......做爱吗?”   作者有话说:   何浪:这个贱我犯定了。 第十四章 想到他   空气安静良久,柏腾迟迟没有说话,滑着屏幕的手指也不再动。   李锦程以为他是没听见,凑近了他些,脸几乎贴在柏腾的肩膀上,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尔后他听见柏腾低沉略哑的声音,带着很强的压迫感:“你这是跟谁学的?”   阴云从月亮身上移开,屋内的光线亮了些。   他看清对方皱起的眉,以及向下的唇角。   李锦程瞬即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有些慌乱地说:“刚、刚才的......叔叔。”   闻言,柏腾表情稍稍舒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李锦程诚实摇头:“不知道。”   柏腾眼神无奈,大手揉了揉他的头顶,“以后他再说什么,都不要理。”   “......知道了。”   李锦程也觉得那个叔叔不太好,笑起来怪怪的。   柏腾没再给他听音乐,只让他闭上眼睛睡觉,自己背过了身。   李锦程看着他宽阔的后背,胸口酸涩生闷。思忖以后和柏腾讲话一定要万分注意,不懂的东西,宁可不说,也不要乱说。   夜已深,生理困意慢慢袭来,李锦程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房间漆黑一片。   窗外的风刮得呜呜作响,吹起浅米色的窗帘,映着院子里影影绰绰的木棉树叶。   李锦程的表情有几秒钟的空白,才慢慢反应过来,这是在柏腾的房间。   睡在旁边的人已经不在了,留下床单皱起的痕迹。   早上李锦程洗漱下楼,王姨刚刚做好早餐,招呼他赶紧过来趁热吃。   他说了声谢谢,捧起碗喝了口豆浆,刚打出的豆浆烫得他舌尖一痛。   李锦程忍着舌头的痛,看了看周围,不见柏腾的身影,他问王姨:“柏叔叔呢?”   “柏先生去跑步了,还没回来,今天是比平常晚。”   等李锦程吃完早饭,也不见柏腾回来。   昨晚的风很大,吹得满地木棉花瓣,也吹走了闷热,空气变得湿润凉爽。   李锦程从书包里拿了书,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读了起来。   这段时间,他进步了很多。   虽然还是不能说太长的句子,至少和人说话时不紧张了。现在他可以读些更难的句子了。等以后去了语言学校,说不定绕口令也可以学会。   正读着,柏腾回来了。   一身黑色运动装,鬓角的发被汗水打湿。他低头走路,敛着眉,表情有些沉。   等看到门口的李锦程时,眼梢又带了笑意。没说话,伸手摸摸他的头进了屋。   手上一松,书啪嗒一声压在落花上,发出清脆的细响,被李锦程的心跳声掩盖。   他小幅度地呼了口气,伸手捡起书,纸页上粘了红色渐变的木棉花瓣,心型的形状,很是特别。   李锦程对着阳光举起花瓣,纹路清晰可见,像心脏上的血管,运输生命的奇迹。   柏腾没吃早饭,喝了杯咖啡上楼换衣服。   正打着领带,李锦程站在门口,没进来,一手扶着门框问他:“柏叔叔,我想回家。”   “在这里住不习惯吗?”   李锦程摇摇头,“想回去,等姐姐。”   “你等一下。”   柏腾系好领带,拿过桌上的手机去阳台打了个电话。   几分钟后,回来对他说:“再住一晚吧,傍晚成钰出院,他也想见一见你。”   李锦程乖巧地点头,“好。”   柏腾去公司后,李锦程在书房看柏成钰之前给他的英语资料。   有几个单词他不认识,影响了整篇的理解,词典不在手边,没办法查。   李锦程想了想,给柏腾打了电话。得到允许后,他开了桌上的电脑,用浏览器查了生词。   看完这沓资料,李锦程有些累了,趴在桌子上发了会儿呆,思绪胡乱飘着。   飘着飘着就飘到了昨晚,想到了柏腾那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李锦程坐直身子,犹豫两秒,随后在浏览器的搜索框里输入了那两个字。   只是草草地看了一眼,李锦程从脸红到脖子,脑袋像是煮沸的开水,吓得触电般地关闭了页面。   他不是不懂什么意思,初中的生物课,老师专门拿出一节课讲两性关系。   男生嬉皮笑脸,女生红着脸低头,只有李锦程一本正经的听课。   从记事起,有关生/殖/器侮辱的词便充斥着他们逼仄简陋的土胚房。   母亲在这种谩骂中起早贪黑,洗衣做饭,伺候瘫痪的老人,抚养他们姐弟长大。   她离开后,这种羞辱并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即使捂住耳朵,也听的一清二楚。   他听过更粗鄙卑劣的说法,却唯独没有听过这个。   李锦程只觉羞愧难当,想着柏腾一定当他是个坏孩子。   羞愤之余,他又有些想不明白了。他和柏腾都是男的,为什么那个叔叔要这么问呢?   李锦程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再一次点开浏览器,加了个“男性和男性的”的前缀。   屏幕卡顿一秒,加载出页面,握着鼠标的手倏然收紧。   李锦程上初中的时候,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   凭借全县第一的成绩,上了县里重点中学,与童年不耻的过往割裂开。   因为优越的成绩,老师对他关照有加。   他性格孤僻,不爱说话,但同学对他并不厌恶,更多的是敬而远之。   李锦程虽然不高,但在初中很多男生都还没开始窜个子,在当时也并不算太矮。   相反,他在女生中很有人气,经常会收到女生的情书和礼物。同宿舍的男生非常羡慕,问他难道就没有一个喜欢的女生。   李锦程不太理解地摇摇头,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羡慕,相反有些困扰。   宿舍里有个叫江榆的男生周末过生日,邀请他们去家里玩。   李锦程本是不想去的,但想到老师之前找他谈话,要多和人交朋友融入集体,便跟着一起去了。   江榆的父母都在政府工作,很热情地招待他们,菜是爸爸烧的,蛋糕是妈妈烤的,都很好吃。   李锦程有些后悔来了,这一切都让他太过羡慕。   吃完饭后,他们都去了江榆的房间。一个舍友拉上窗帘,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光盘,“这是从我哥哥房间偷的,我还没看过呢!”   “好兄弟,快放上快放上!记得把声音关了,别让阿姨叔叔听见。”   他把光盘放入VCD,序幕很长,全是英文和日文。   李锦程看不懂,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电影,抱着腿坐在地毯上,安静地看着电视屏幕。   大约看了十多分钟,女人被解开胸罩,露出饱满的胸部。李锦程才反应过来,这是色情片。   相比其他人深感刺激,他只觉得片中的女人很痛苦,虽然没有声音,竟也脑补出了惨叫声。   在夏天被热醒的半夜,他经常听见妈妈痛苦的声音,和被挨打时是一样的。   江榆坐在旁边,手轻轻戳了下他的胳膊。   李锦程侧头,光线很暗,也能看清他红透的耳根。   他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你不会有反应的吗?”   李锦程面露困惑,不懂他该有什么反应。   只见对方移开放在腿上的抱枕,深色的运动裤撑起一截。   江榆挠挠头,腼腆地笑:“你真的挺厉害的。”   李锦程没说话,又看向电视屏幕,似乎是放到很刺激的部分,其他人都面红耳赤,异常兴奋。   他低下头,心情依旧没有任何起伏。抿了抿唇,又抬起头问他,“看这个,必须要有反应吗?”   “也不全是。”江榆按在地毯的手不自觉向他靠近,小拇指轻轻碰了下他的手,笑着对他说:“有些人是因为喜欢的人在面前,或者联想到他,才会有感觉。”   李锦程想,他可能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时隔几年,李锦程忽地想起这段回忆,愣愣地低头看着湿掉的裤子,粘腻感撕扯着大脑。   刚才那短短几分钟,在浏览页面时,他想到的是柏腾。   风吹进百叶窗,抚动少年的发梢。黑棕色的桌面落了几个水渍,李锦程摸了下脸,才发觉自己哭了。 第十五章 去我家吗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   李锦程胡乱地抹了一把,慌忙间脚碰到桌底下的电源,电脑瞬间黑了屏。   可他无暇顾及这些,把桌上的书本塞进书包里,逃似地跑出了别墅。   他没有乘公交车,一直跑,不停地跑,直到站在拥挤的“牵手楼”下。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顺着尖巧的下颌往下滴,水渍浸深柏油马路。   李锦程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喘气看着面前的“城中村”,从喉咙到胸口烧灼般的疼。   仅是几天没回来,便觉得这里环境脏乱,噪声大,空气也很难闻。   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吃再多苦觉不出什么,稍微吃点甜,人就没了记性。   李锦程重重地叹了口气,拽正肩上的书包带进了单元门。   到了家,旁边的房子已经空了,挂着出租的牌子。   他正要找钥匙开门,房东太太正带着人从里面出来,见到李锦程一笑:“锦程回来了?”   李锦程礼貌地点头,看了眼她身后搬着梯子的装修工人。   她解释道:“这不是你们家的风扇坏了,我叫人过来换了个新的,要不是外面安不了外机,就给你们换空调了。快进去凉快凉快吧,你看你热得......”   旧电扇被拆掉了,换了扇叶更大、功率更高的新电扇,只开二档就很凉快。   李锦程躺在床上,感受着电扇吹来的凉风,带着崭新的油漆味儿。   皮肤的黏腻感消除间,他又不免疑惑。风扇坏了这么长时间,房东太太从未有过要修的打算,不知为何又突然带人上门。   盯着晃出虚影的扇叶,李锦程想到了今天早上柏腾的那通电话。   难道是因为柏腾吗?李锦程不知道。   只是一想到柏腾,羞窘的回忆如潮汐,瞬间把他淹没。   脸开始烫,胸口也开始疼。   兜里的手机冷不丁响起,吓得李锦程身体一抖。等看到打来电话的人是柏腾时,他一颗心像是要撞出胸腔,巨大的心跳声激的他头脑发昏。   他实在是没发面对柏腾,连柏腾的声音也不敢听到。咬着唇心一横,干脆关了机,将手机塞到了枕下。   李锦程几乎是从床上跳下来,赶紧洗澡换衣,做家务,洗衣服,企图用忙碌忘掉一些事情。   等忙活完,外面天已经黑了。冰箱里的水果和蔬菜已经烂掉了,他找出帆布包,准备去超市买些。   精挑细选了些降价处理的蔬果,李锦程推着小推车路过甜品区,眼睛一亮,拿过架子上的最后一包巧克力糖霜甜甜圈。   他想吃这个很久了,因为贵一直没舍得买。今天运气好,用一折的价格就能买到。   李锦程赶在超市关门前结了账,心满意足地提着帆布包离开。   夏夜的淮荫市总是很热闹,人也不知疲倦。   某个知名乐器公司做感恩回馈,在商场的喷泉广场上搭建了露天影院,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轻快优雅的钢琴声萦绕耳畔,李锦程提着沉甸甸地袋子,挤过人群站在了连接两个喷泉的小桥上。   稍高的地理优势,让他看清荧幕。旁边搭着一副巨型海报,印着一架黑白色的钢琴。   钢琴声空灵干净,回荡在整个广场,洗涤着城市的喧闹嘈杂。   李锦程看得专注,微微张着唇,脸上映着光。   不知站了多久,影片已经接近尾声,他也不觉得腿酸。   忽然间,人群中传来略带歉意的声音,紧接着散开,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李锦程回头,睁大了眼睛,手上一松,帆布袋掉在地上,闷重一声响。   音乐仍在继续,一键一键敲在他心上。   柏腾离他一米远,整日梳得整齐的背头。此刻有些凌乱,几缕松松搭在额前。他手里抓着西装外套,领口敞着。眼睛发红,眼底是没来得及收回的焦愤,更多的是看到他时的心安。   “柏叔叔......”   李锦程不自觉地唤他,他们在人群的注视中相望。   而柏腾只是拧着眉,眉间那颗痣藏在皱痕里,沉沉的眼神久久看他。   直到乐曲落幕,他听见柏腾低沉的声音,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   “找到你了。”   李锦程想往前走,又不敢,反而后退了一步,小声问:“柏叔叔,你怎么......”   柏腾声音有点冷:“为什么不接电话?”   李锦程下意识摸了下瘪瘪的兜,才想起手机关了机,被他扔在了家里。   柏腾也不等他回答,又问:“不是答应我明天再回去。”   李锦程抿了抿嘴唇,低头说:“......对不起。”   过了片刻,妥协般的一声叹气,柏腾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走吧,叔叔送你回去。”   手腕被扼得很牢,温热的触感让李锦程稍愣,随即提起地上的东西,忙不迭地跟上他。   柏腾走的步子大,抓得他的手腕也有些疼。   李锦程努力走快些,甜甜圈的塑料包装蹭在腿上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   他抬头,看到柏腾向下的嘴角,心里惴惴不安——他知道自己惹柏腾不高兴了。   到了路边停着的车旁,柏腾拿过他手中的帆布袋,放到了后车座上。   没等李锦程上车,柏腾不给机会,大手利落地关紧后车门,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只说了一个字:“进。”   李锦程只好坐上副驾驶,乖乖地系好安全带。   车内气压很低,李锦程抠着手指,从后视镜里看到柏腾敛着的眉。   几分钟的路程,李锦程觉得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车终于稳当地停在小区门口,车大灯照亮破旧的白色铁栅门。   李锦程解开安全带,侧头看他,小心翼翼地说:“柏叔叔,谢谢你,送我回,回来。”   “嗯。”   “那......我走了?”   柏腾没看他,又“嗯”了一声,可根本没给他开车门锁。   李锦程偷偷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浮现出左脸很深的酒窝。   心里思忖柏腾好像真的很生气,他是不是应该哄哄柏腾。   空气安静片刻,只听李锦程慢慢的、软软的声音:“柏叔叔,要去,去我家,吃......吃甜甜圈吗?”   “啪嗒”一声,车门锁开了。 第十六章 不算乖   城中村的楼房很密集,楼之间距离不足一臂,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因此得来“牵手楼”的说法。   李锦程住的房子在四楼,没有电梯。楼梯间坏掉的灯常年无修,昏黑一片。   唯有的光源是从户里门缝中泄出的亮光,以及窗外皎莹的月光。   一重一轻的脚步声,交错响起。柏腾一步两个台阶,走得慢些。李锦程迈着小步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在他前面。   到楼梯拐角时,柏腾蓦地停下,胳膊碰在李锦程的肩膀上。   他紧张得一抖,一脚踩空了台阶,被柏腾薅住了衣领,差点没摔下去。   “慢着点。”柏腾的声音在狭小黑暗的空间内尤为低沉。   紧接着亮了起来,柏腾打开了手机上的闪光灯,牵住他的手,轻轻一捏,“走吧。”   李锦程红着脸,细若蚊声地“嗯”了声。   两人的影子被光线拉得很长,走过转角时交叠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李锦程偷偷看着墙壁上的影子,绰约间,觉得自己和柏腾的距离不再遥远。   只要稍稍伸手,便能触摸得到他的影子。   出租屋闷热潮湿,幸好吊扇被修好。李锦程拧到三档,崭新油漆味儿的风吹走一团团热气,登时间凉爽不少。   一旁的柏腾无声的打量着房间,墙皮返潮,家具少,却整洁,窗台上绿油油的蒜苗和白菜头长得正旺。   李锦程让柏腾坐在沙发上,连忙去厨房给他倒水。   家里没有一次性纸杯,他犹豫了一下,从厨房探出头,手扒着门框说:“柏叔叔,没杯子。”   柏腾刚想说他不用喝水,只听小孩继续说:“用我的杯子,可以吗?”   温软慢吞的声音,乖巧的模样,偏黄的灯光给黑色的瞳仁镶上一层微茫。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小孩端着杯子走到窗边,递给他,“热水烫过了。”   亮黄的杯身印着卡通图案,配上柏腾一身西装革履,略显滑稽。   他喝了口水,有点甜,应该是加了蜂蜜。   李锦程又拿来甜甜圈放在桌上,让他吃。   甜甜圈上涂着一层巧克力浆,撒着很厚的糖霜,光是看上去就很腻。   柏腾其实并不想吃,但又没了理由拒绝。   他拿起甜甜圈,咬了一口。是代可可脂做的巧克力,甜味比想象中更加廉价。   可李锦程吃的却很香,小口小口地咬着,眉眼愉悦,像只餍足的小猫。   原本心中积着的气,瞬间消散了。   柏腾知道自己这气生得偏执,却控制不住。   不仅是因为小孩没听话,不告而别。   更多的是对这种失控的感觉感到躁闷,怕李锦程又像上次一样出什么事,而这次自己不再能护他周全。   柏腾鲜少这样,也想不通为何会对眼前的孩子有这般情绪。   他眉间的痕迹加深,三两口吃完了甜甜圈,就着那杯水送了下去,喝了干净。   柏腾该走了。   李锦程送他出去,只送到楼道口,柏腾就让他回来了。   回到家,他连忙跑到窗边,手抓着窗帘偷偷往下看。   客厅的窗户,正好能看到柏腾停着的车。   柏腾并未立刻走,高大颀长的身体倚在车上。伸手从西装内兜里拿出盒烟,抽一支叼在嘴里,低头拢着火点上。   他身后是黑夜,衬得燃烟像一颗红色流星,明灭之间划过旷谧的夜空。   李锦程看得出神,忽的一阵风掀起窗帘,露出他大半个身子。   好巧不巧,柏腾移开了唇边的烟,烟火闪烁在指间,仰头看过来。   看到脸颊通红、死死抓着窗帘,却于事无补,藏不住的李锦程。   就像那颗藏不住的少年的心,隐秘的情愫悄然破土,发芽生茎,赴一场结不出果实的旅程。   柏腾到家时,柏成钰正窝在一楼客厅的沙发里打游戏。   见他回来,柏成钰坐起身:“找到李锦程了吗?”   柏腾点点头,换了拖鞋,一手解着领带上楼,声音低沉:“早点休息,别玩太晚。”   柏成钰敷衍地“嗯”了声,游戏的声音却未停下。   走到楼梯拐角时,柏腾停住脚步,低头看他。   柏成钰的脸色近乎苍白,眼下泛青,握着游戏手柄的手,手背淤血一片。   沉默少间,柏腾声音轻了些,带着一点哑:“钢琴实在不想学,就不学了。但学校那边不能荒废学业,该听的课还是要听。”   柏成钰没抬头,“知道了。”   大概是游戏输掉了,他把手柄扔到一旁,脖子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侧头看向柏腾,“舅舅。”   “嗯。”   柏成钰尾音上挑,“李锦程还挺乖的,是吧?”   无头无绪的问题,放在平常,柏腾是不理的。   现在却反常的思考两秒,说:“还行。”   柏成钰来了兴致,笑问:“还行是什么意思?”   柏腾没再回应他,上楼回了房间。   淋浴时,又想到柏成钰刚才的问题。伸手关了热水器,水声戛然而止,听见他低声道:“不算乖。”   柏腾穿上浴袍,湿着头发去了书房。   今天因为找某个小朋友耽误太长时间,手上的合同还没处理完。   他一手开了电脑,从桌上的烟盒摸了支烟,找打火机的功夫,电脑已经启动完毕,自动恢复了未正常关闭的浏览器页面。   柏腾看到搜索引擎弹出的内容一愣,屏幕的光映在他眼底。   烟终究是没点上,放在了一边。   他闭眼捏了捏山根,低声骂了句粗话。   对于是否喜欢柏腾这件事,相比起情窦初开的悸动,李锦程更多的是害怕。   喜欢一个男性,一个年长自己二十岁的男性,还是同学的舅舅。   无论哪一点,在常人眼中都是荒唐至极的。   而想到那个人是柏腾,害怕之际却又生出隐秘的喜悦感。   复杂的情绪交织缠绕,李锦程不知道自己怎样处理,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柏腾。   可现实并不给予他想象的机会,柏成钰的钢琴课取消后,李锦程很久都没能再见到柏腾。   渐渐地,多面的情绪如细线拧成一股绳,只剩下了对柏腾的想念。   他在想,是不是柏腾还在生他的气,不愿见他。   后来才知道自己多想了,听柏成钰讲他舅舅最近很忙,飞去法国参加电影节。柏成钰告诉他,半个月后可以在电视上看到柏腾。   李锦程从未像现在一样期待过一件事,也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   李楠处理完老家的事情回来后,明显得感觉到自己弟弟有些不同,总是借自己的手机不说,每当还回来时,唇角挂着笑。   问他什么事这么开心,也只是摇摇头不说。   有次李楠实在抵不过好奇心,怀疑李锦程是不是早恋了。便偷偷查了查手机,结果只有什么关于电影之类的浏览器记录,别的一无所获。   时间终于抵到电影节直播这天,可正赶上李楠值夜班,李锦程没办法用手机看直播。   他一下午都没能看进一篇文章,满脑子都是电影节的事。心想只能去柏成钰家了,可他又不想被发现他很想柏腾。   倏然间,李锦程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放下笔,急匆匆换鞋跑出了家门。   二十分钟后,李锦程站在了家电店的玻璃橱窗前,弯腰手撑着膝盖,喘着粗气看着眼前正在播放电影频道的液晶电视。   他的脸通红,额前的发也被风掀了上去,潦草凌乱。   而眼睛却亮,亮得夜空中的恒星毕宿五也比不上。   身后的天从青色变为黑色,李锦程蹲得脚发麻,终于如愿以偿地等来的柏腾。   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往前走,几乎要贴在玻璃上。   柏腾一身纯黑西装,打着黑色丝绒领结。浓密的背头一丝不苟,在万千聚光灯的照耀下,五官愈发深邃。   站在他身旁的林恣意,穿着品牌方提供的超季时装,单论外表,是明星中的明星,和周遭的人自动生成壁,和柏腾是一个世界的人。   满心的喜悦逐渐被酸涩浸泡,李锦程微微抿着唇,忽地觉得腿脚又酸又麻,硬直的帆布鞋底如此硌脚,像踩着坚硬的石板。   明明见到柏腾,是件很开心的事,可现在却没有那么开心了,至于是为什么,他想不明白。   作者有话说:   这次真的恢复更新,很抱歉大家等这么久,红豆泥私密马赛!!! 第十七章 飞蛾   整个红毯两个半小时,其实柏腾只是陪着林恣意出现了短短三十秒。   可他舍不得放过一秒钟的画面,生怕错过柏腾的出现。   李锦程被蚊子叮得满身是包,确定直播结束,才肯离开。   路边昏黄路灯竭尽所能地放着光,引得一只只飞蛾拼了命地往上撞,簌簌落下身上的粉末。   李锦程停下脚步,仰头定定地看着它们。   郁结在胸腔的一股情绪,渐渐向上转移,竟红了眼眶。   李锦程抬起胳膊,抹了把眼睛。   情绪来得突兀,一瞬间他觉得这些飞蛾,是自己。   高一升高二的这个暑期,转眼间已经过去大半。   闷热潮湿的夜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偷偷吹来几缕凉风。午后喧嚣的蝉,声音渐渐微弱,在最后一声蝉叫中结束短暂的生命。   在这个夏天,李锦程以为不会再见到柏腾。   惊喜之所以称之为惊喜,是因为幸福往往是始料不及的。   他正在厨房姐姐腌制泡菜用的辣椒,辣得他睁不开眼。   放在书桌收纳箱里的手机响起,李锦程看到来电显示为“柏叔叔”时,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忘记刚刚摸过辣椒,眼睛疼得眼泪哗哗往下掉。   可他顾不得这些,生怕晚一秒就接不到柏腾的电话了。   他单眯着一只眼,双手捧着手机放在耳边,小心翼翼地说了声:“柏叔叔,你好?”   暌违已久的声音,在听筒响起,柏腾醇厚的嗓音,像细小电流窜过耳畔,“嗯,是我。”   李锦程几乎忘了眼睛的痛,也忘记了说话。   直到柏腾叫了声“小锦程”,他才回过神,忙不迭从嗓子眼里应了一声。   几分钟后,挂断电话。李锦程红着耳朵,攥着手机站了许久,直到李楠喊他才回过神。   “傻站着干什么呢,谁的电话?”   “是柏叔叔。”李锦程黑色的瞳仁蕴着晶明,难掩喜悦,“他说,来接我。”   柏腾来接李锦程去公司,是因为之前的MV拍摄工作。导演加了几个想法,需要李锦程补些镜头。   最近公司事情很多,柏腾在外出差刚落地。导演自然不敢麻烦他,问他要李锦程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柏腾没给,说他会亲自去接。   两个小时后,黑色的车停在小区门口,没一支烟的功夫,李锦程出来了。   柏腾掐灭燃着的半支烟,随手丢进垃圾桶。抬头看见小孩小跑着过来,帆布鞋踩在砖路上发出“哒哒”声。   李锦程停在他身前,脸很红,乖乖地喊了声“柏叔叔”。   大半月未见,柏腾低头打量小孩片刻,“眼睛怎么这么红,又熬夜看书了?”   李锦程慢吞吞地摇摇头,没说自己把辣椒弄进眼睛里的糗事。   柏腾拾过他的手,领他上车。先带他去了门诊拿眼药水,才去了公司片场。   拍摄时间比预期结束得要早,导演一个劲儿地夸李锦程,弄得他很是不好意思。   场控助理便把李锦程领到了茶水间,给他端了杯橙汁,让他先休息一会儿,等柏总的会开完。   助理走后,只剩李锦程一个人。   他坐在沙发上乖乖喝完了橙汁,觉得有些无聊,便起身转了转,意外在一隅发现架电子钢琴。   李锦程看了眼门口,犹豫几秒钟,随后坐在凳子上,手指轻轻按下一个键。   电子琴的音质自然是比不过钢琴的,但音质也不差。   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在忙,不会有人来,也没人会注意到他。这样想着,李锦程胆子大了些。   看着眼前的黑白键,他轻轻呼了口气,凭借着记忆,弹起他会的,也只会的《舒伯特小夜曲》。   熟能生巧,这句话没错。   现在弹这首曲子,很少会再卡顿。甚至李锦程都觉得自己真的学会了弹钢琴,而不是在滥竽充数。   他唇角扬起,嘴里也轻轻哼着曲调。   张初正放下合同,叹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着对面的人说:“知道你不愿意上综艺,可这个机会有多好你知不知道。第一期的飞行嘉宾就是林恣意,借着他的人气你比别人少走多少弯路知道吗?就算你周榕头发丝儿都透着才华,但是没人看有用什么用......”   坐在对面单人沙发的男人二十出头,眉眼端正。乍一看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五官,放在一起却意外和谐舒服,现在影视剧中最热的“正剧脸”。   周榕无视他念经,坐直身子,抬手示意打断。   “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到琴声?”   张初正气得不行,“你还有心思管什么琴声?我是你的经纪人,签了你我还能害你不成?和你同期进公司的,眼看着郑楚星就要起来了,你真甘心落在他后面......”   “......”   周榕老老实实坐回,耸耸肩默不作声地听他教导。   等张初正口渴喝水间,他还是说:“我不上综艺,我只想做音乐。”   张初正放下杯子,刚想说什么,只听周榕继续道:“哥,你知道的,我能做音乐的日子,没几天了。”   话咽回了嗓子里,张初正紧皱着眉头看他片刻,尔后重重叹口气,妥协道:“随你吧。”   周榕勉强扬起唇角,朝他笑了笑。   等周榕到茶水间的门口时,琴声已经停下了。   他问刚出来的人,“里面有什么人吗?”   “噢,有个小孩。”   “小孩?”   “柏总带过来的,你自己过去看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周榕颔首,随后推开了茶水间的门。   等看到书橱前站着的人时,表情微微一愣。   暖色的阳光,给少年的轮廓镶上一层光,皮肤愈发白皙。个头不够,他踮起脚尖,极力地伸手去拿顶上一格的书。   周榕记得他,是郑楚星MV里弹钢琴的那个男孩。后来他有找人打听过,最后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的回复。   他回过神,正想往前。有人经过他身边,径直往前走去。   是柏腾。   柏腾低头轻声问他,是想要哪本书。尔后伸手,轻轻松松抽出那本水蓝色封皮的书,送到他手中。   男孩小声说了句,“谢谢。”   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都很乖。   柏腾自然注意到周榕也在,看向他,“有事?”   周榕的视线从男孩脸上移开,笑着摇了摇头,“拿杯喝的。”   他转身从冰柜中拿了罐气泡水,礼貌示意柏腾,又看了眼李锦程才离开。   周榕站在走廊,单手启开易拉罐,凑到嘴边喝了口。碳酸气泡沙沙作响,他往茶水间的玻璃窗看,白色的百叶窗关着,什么也没能看到。   书是《泰戈尔诗选》,平时不太有人看。经过阳光长时间地照射,书页有些泛黄。   柏腾问他,“平时喜欢诗集?”   李锦程下意识点头,又很快摇头,抿了抿唇,随后慢慢地说:“书上说,多读诗,有利于,利于说话。”   “七十九页。”   李锦程一怔,下意识想去翻书。   柏腾按住他的手,“语言学校叔叔已经帮你找好了,开学后的每周六周日去上课,不会耽误你平时的课程。在上课之前,叔叔希望你能做些准备工作。比如......这本书,第七十九页的内容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在这个暑期结束前,小锦程能当面念给叔叔听,不用太流利,至少比平时好些,可以吗?”   闻言,李锦程攥紧手中的书,用力点头。生怕柏腾会改变主意,失去能再次见到柏腾的机会。   小孩的眼睛即使上过眼药水,眼睑一圈还是泛红,乖得像只小兔子。   柏腾喉咙一痒,下意识伸手,想要摸一摸他蓬松柔软的卷发。   指尖还未碰到,被敲门声打断了。柏腾收回手,转头看到门口的林恣意。   林恣意巴掌大的脸掩在黑色棒球帽下,穿着宽松简约的白色短袖,也难掩优越的气质。   他慵懒地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的眼睛,在柏腾脸上停顿几秒,随后移到李锦程身上,“是他啊,何浪说的那个小朋友,原来是成钰的同学。”   又认认真真打量了一会儿,得出个像模像样的结论:“是小,长得挺乖。”   李锦程被看得有些紧张,下意识抬头看向柏腾。   这一幕被林恣意看到,他轻笑一声,“这小孩还挺依赖你这个叔叔。”   柏腾眉头轻敛,“有什么事?”   “看把你紧张的,我又没想欺负你家小朋友。”林恣意扯了下唇角,“关于我那个综艺,张哥想和你谈一谈,劳驾柏总去我休息室一趟。”   柏腾“嗯”了一声,手轻轻搭在李锦程的肩头上,“叔叔有些工作要处理,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到处逛逛,过会儿来接你。”   李锦程抿着唇点点头,左脸的酒窝又浮现出来。   不知为何,柏腾很是喜欢这个酒窝。和李锦程这个小朋友一样,如此讨人喜欢。   他唇角扬起笑,还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乖。”   林恣意脸上没了笑,他站直身子,自然而然的牵住柏腾的手,“柏老板,就别墨迹了。”   柏腾微微皱起眉,低声道:“注意点。”   林恣意回头看了眼李锦程,随后踮脚揽住柏腾的脖子,近乎咬着他的耳朵,“这会儿装什么正经,关爱未成年?”   “恣意。”   低沉的声音明显带了几分严厉,林恣意立马松开手,老老实实说:“我错了。”   林恣意知道柏腾最吃他这一套,也不会真的对自己动气。   柏腾轻叹口气,语气无奈,“别闹了。”   林恣意仰脸朝他笑,身体贴近他,这次柏腾默许,和他一同离开了茶水间。   李锦程呆呆地站在原地,想看又不敢看他们。 第十八章 不准   柏腾这次去的时间比想象中要久,李锦程等得胸腔生闷,实在是坐不住。起身出了茶水间,决定沿着走廊转一转。   先前柏腾带他来过这层的阳光花园房,平时也作为艺人拍摄取景地。有个木架上放着几排茉莉花盆栽,是柏腾亲手植上的。   只不过当时还都是花苞,他想去看一看现在是否了开花。   左拐右拐,也没能找到。李锦程不免失望,正想原路返回,肩膀从身后被人轻轻拍了拍。   他回头,看见一张周正帅气的脸。   李锦程知道他,叫周榕,是一名歌手。   并不是因为自己听过他的歌,而是高一上学期时的女同桌很喜欢他,笔记本上贴得都是他的照片。   周榕的眼尾本身有些下垂,像饱含笑意,给人亲近感。   “你是来找柏总的吗?”   李锦程犹豫了下,缓缓地点点头。   “柏哥托我们照顾好你,这会儿我正好没事,带你去这层的花园房转转?”   李锦程忙不迭点头,“谢谢,哥哥。”   这声软软的“哥哥”,听得周榕微微一怔,垂眼看着李锦程精致瓷白的脸,唇红得像是被颜料浸染过。   他垂在一侧的手指尖微微蜷起,尔后莞尔,“不客气。”   花园房其实就在附近,只不过中间要穿过一个录音室,所以李锦程一直没能找到。   如他所想,阶梯木架上的茉莉花果然都开了。   白色精巧的锥形花冠,一朵挨着一朵,单瓣的,双瓣的,多瓣的......乍一看过去,甚至比绿叶的数量还要多。   茉莉香充盈着整个房间,香味能传出一走廊远,沁人心脾却不甜腻。   周榕拿过架子上的喷水壶,朝着绿叶洒下水雾。洗得花朵更白,叶子更亮,香味也更浓。   “现在是茉莉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气温高,需要大肥大水,傍晚浇肥,第二天接水,这样花开得会很好。以前都是柏总亲自照料,他忙得时候顾不上,我就过来浇浇水。”   他走到李锦程身边,把喷水壶举给他,“你来?”   李锦程没接,眼睛看着他,像是在说“可以吗”。   周榕低头看他两秒,抓住他的手腕,将水壶放到手里,“放心,浇多点也没关系,这花不怕水。”   李锦程点点头,学他浇着剩下的花。   他抿着唇,眼神认真。微垂的眼睫洒下阴影,遮着瞳仁里的光。   周榕本是想看花,可现在这里有个人,比花要好看得多,引得他总是忍不住看。   窗外有风吹进,吹得木梁上悬着的紫藤萝沙沙作响,飘下几片紫色的花瓣,正巧落在李锦程的耳后。   他伸手去摘,大概耳朵太过敏感,稍稍一碰耳廓便“唰”地泛起红。   李锦程侧头,大眼睛带着疑问看向他。   周榕将指尖的碎花捻落,喉结攒动:“粘了这个。”   阳光花园房的对面,是柏林娱乐的整个大楼采光和风向最好的房间,也是林恣意的艺人休息室。   镀膜玻璃能看到一切景色,而从外面看却看不到里面。   林恣意饶有趣味地盯着一旁的柏腾,手搭在他肩膀上,语调上扬:“柏老板,眼神收一收,先看完文件?”   柏腾拿开他的手,视线移到桌上白底黑字的合同。   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没看半页,又抬头看向对面,被站起来坐到桌上的林恣意挡住了。   他双手撑着桌面,纤薄的身体靠近。全然不顾坐在对面的张初正,去亲吻柏腾。   唇还没碰到,便被柏腾按住了肩膀,“还在工作。”   林恣意不理会,伸手圈住他的脖子。   张初正轻咳一声,拿起旁边的手机,“柏总,我去趟洗手间。”飞速离开了办公室,顺手带上了门。   “还挺有眼力见。”   林恣意弯起眼尾,低头吻上柏腾的唇。   柏腾不拒绝,也不回应。林恣意突然觉得没劲,报复似地咬了下他的唇,结束了这个吻。   他静静地看着柏腾片刻,眼里的笑意淡了,“你最近变了。”   柏腾依旧皱着眉,看着他没说话。   林恣意的指腹轻轻压着他的眼尾,盯着他的眼睛,“这里面,过去没有我,现在也没有我,但是有了别人。”   气氛沉静几秒,柏腾移开视线,扯开他的手,“别闹了,先处理工作。”   “周榕是gay。”   手上动作一顿,柏腾抬眼看他,眉骨压着眼窝,折出一条褶痕。   “几年前何浪在同志酒吧见到过他,不止一次,而且当时他身边那个小男朋友......和你这个小朋友,长得还挺像,看着也挺乖的。”   闻言,柏腾眼睛微乜,眼神深了些,转头看着阳光房里,此时距离算得上近的两人。   下午五点半钟,柏腾结束了工作,开车带李锦程去了家港式餐厅吃饭。   小孩爱吃甜食,他便叫服务员将招牌糕点上了个遍。   喜欢吃甜是一方面,李锦程怕浪费,把盘里的凤梨酥一个一个地往嘴里塞,嚼得腮帮子鼓着,像只小松鼠。   噎得实在不行,李锦程捧着水杯喝了半杯,才将喉咙里的噎挺顺下去。   刚放下水杯,他听见柏腾说:“你和周榕关系很好吗?”   突兀的一句,问得李锦程一愣。   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想起周榕是谁,反应几秒,才记起是下午见到的那个哥哥。   这个哥哥确实很好相处,但只是见过一次面,他们的关系没办法评定好或者不好。   李锦程诚实地摇摇头,“不熟悉,没有很好。”   柏腾的表情稍稍舒缓,眼里带了些许笑意,还没持续多久,又听小孩继续说:“但是哥哥,人很好。”   这声“哥哥”听得他眉心一跳,嘴角没了笑,“你和他不熟,就知道他好?”   李锦程眼睛睁得大了些,带着疑惑,“哥哥,不好吗?”   柏腾嘴上一噎,没了话。   周榕人品怎么样,先放在一边。现在倒像是他的人品有问题,背后嚼人舌根。   安静少间,柏腾没回答这个问题,“不要叫他哥哥。”   李锦程一怔,下意识说:“那是叫,叔叔?”   柏腾声音沉了些,口吻不容置喙,“更不准叫。”   这下李锦程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好应了一声。   心里觉得柏腾好像有点奇怪,和平时的柏叔叔似乎不太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傍晚李锦程回到家后,李楠已经去便利店打工了。   本来是只上后半夜的班,现在开始值整夜了,说可以多挣些钱。   桌子上留着饭菜,用防蝇罩罩着。   想了想,李锦程掀开罩子,就着电饭煲里剩的米饭,把菜吃得干干净净。   虽然他在外面已经吃过,但还是不想浪费姐姐做的食物。   洗干净碗筷,李锦程回到房间,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蓝色的《泰戈尔诗选》。   他翻到第七十九页,标题为《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的诗映入眼帘。   诗很长,有五节,三页。   李锦程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明晰整首诗的内容后,他怔怔地盯着那字许久,直到眼前重影,揉了揉眼睛又从头开始看。   不知看了多少遍,李锦程终于慢慢地,磕磕绊绊地,读出了第七十九页的诗。   对于普通人来说,读一首诗不难,流利地读一首诗也不难。但对于患有语言障碍症的李锦程来说,是一件不算容易的事。   李锦程不想让柏腾失望,他一定要读好这首诗。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拿出来读。   连李楠都有些好奇,问他:“这是你们的作业吗,怎么一直在读这个?”   李锦程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含糊着点头。   以前见不到柏腾的日子,李锦程觉得一天一天过得很慢。   虽然现在依旧见不到柏腾,但不同的是,这次是在等待见柏腾,总算不再那么难熬。   读完最后一句,李锦程攥着纸,倒在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天花板上飞速旋转的电扇叶,渐渐地疲惫感袭来。   眼皮愈发地沉重,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秒,想到的是:明天可以见到柏腾了,他有一点点想他。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透,李锦程便睡不着了。他利落地起床,洗漱后去厨房熬上粥。   勺子在粘稠的白米粥中搅动着,一手拿着抄在纸上的诗念着,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   李楠要上早班,发现李锦程比她起的还要早,惊道:“怎么起这么早?”   李锦程不喜欢被打断,没回答。   听到他嘴里又在念叨这首诗,李楠去卫生间刷牙,嘟囔着:“都快半个月了,到底是什么诗这么长时间还没记住......”   李楠去上班后,李锦程把厨房收拾干净。整理好书包,坐上了去柏成钰家的公交车。   今天不止要去给柏成钰做作业,还要去见柏腾。   想到这,李锦程蓦地紧张,连忙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把诗认认真真、从头到尾读了几遍,悬着的心才落下几分。   他看着窗外闪过的景色,希望这公交车开快点,又希望别那么快。   车到站了,李锦程又走了五分钟的路程,站在了别墅前。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抓着书包肩带,另一只手去按门铃。   还未碰到,铃声响了起来。   不是门铃声,而是手机,并不清晰的屏幕上闪着李楠的电话。   李锦程看向眼前的门,又看向手机屏幕,不知为何,心突然沉重,有种不好的预感。犹豫几秒,他抿着唇,还是接了电话。   对面是李楠抑制不住的哭声,李锦程从他哭声中夹杂着的话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和他一页户口簿上的所谓“父亲”去世了。   大致是因为酗酒酗的神志不清,大半夜横躺在没有路灯的土路上。对面迎来一个货车司机,踩了刹车也没能阻止巨大的惯性,从他身上碾压了过去,肠子挤出半坨,不治身亡。   相比起李楠哭得泣不成声,李锦程内心却丝毫没有起伏。   甚至当她泪声俱下地告诉他这个消息时,那一刹那,脑中只有两个想法。   一个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这报应来得有些晚。   另一个是,他能不能见一见柏腾再走?   但这两个想法,不管哪一个说出来,都会被人指着鼻子大骂无情无义的冷血怪。   李锦程垂眼,声音带了些哑,“......知道了,姐姐,我现在,回去。”   李楠听得出弟弟伤心低落的情绪,安慰道:“没事的,你先回来吧,我买好车票了,咱们一块回家。”   李锦程“嗯”了一声,鼻头发酸,红了眼眶。   手上不自觉用力,把那张写着诗的纸抓得更皱,几乎要攥成一个团。   他终究是没摁下门铃,转身跑开了。   李锦程边跑,边用胳膊抹着眼睛,泪水洇湿衣袖。   也许别人会以为他是因爸爸的去世而难过,而他只是可惜半个多月的努力付诸东流,只是因为没能见到柏腾。 第十九章 他爱柏腾   柏成钰打着哈欠下楼,半睁着眼去冰箱拿喝的。   手刚碰到无糖可乐的易拉罐,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放下,微波炉里有热牛奶。”   柏成钰只好悻悻放回,打开微波炉拿过还温着的牛奶,端到嘴边啜了一口。   鲜奶的奶腥味使他皱起眉,不着痕迹地放在吧台上,看着满桌子餐点,依旧在煎松饼的柏腾,乐道:“李锦程就来写个作业,舅舅你这搞得也太隆重了,还亲自下厨。”   说着,伸手去拿玻璃碗里的树莓,被柏腾拍开了手,“少贫,去洗脸。”   柏成钰“啧”了一声,趿拉着拖鞋去了卫生间。   最后一份松饼煎好放进盘子里,柏腾突然想起什么。   他蹲下身子,从料理台的最下格中拿出一瓶椴树蜜,是何浪出去旅游时在农户家里带回来的,据说香味很好。   他不爱吃甜,也很少吃蜂蜜,便一直搁置在角落。   想到某个小朋友吃甜食的愉悦模样,柏腾微微扬起唇角,低头将蜂蜜浇在松饼上。   早餐算得上丰盛,柏成钰也只能饿着肚子老老实实坐着,等李锦程过来一起吃。   坐等右等,时针已经过了十点,李锦程还是没来。   连柏成钰都觉得有些奇怪,朝坐在对面喝咖啡的柏腾说:“舅舅,李锦程怎么还没来,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   柏腾放下咖啡杯,脸上没什么表情,“嗯”了一声。   没等柏成钰拨号,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李锦程的电话。   他立马接了电话,“李锦程你怎么还没过来,我舅舅难得在家,你不快过来?”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柏成钰低低地“噢”了一声,“行,那等你回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总之你别太难过......”   挂了电话,他对柏腾说:“舅舅,李锦程的爸爸去世了。”   柏腾皱起眉,“怎么回事?”   柏成钰简单把情况说了说,又不忘告诉他李锦程因为他爸爸生前赌博的事。   听后,柏腾没太多的情绪,让王姨把凉掉的食物在微波炉热了一遍,两人才算吃起了早饭。   柏成钰没什么胃口,吃了两片培根后放下叉子,又叫了声舅舅,“这月能不能多给我点零花钱?”   没等柏腾问,他补充道:“我想给李锦程买生日礼物,他这周天生日。”   周天?   柏腾拿过手机,翻了下日历,李锦程的生日是八月三十一日,暑期的最后一天。   他打开支付软件给柏成钰转了钱,“礼物好好挑,花点儿心思。”   “那肯定的,十八岁这么重要的生日,我肯定得送个好的。”   柏腾一愣,“李锦程比你大两岁?”   “是吧,我也以为他比我小。要不是我问他,我都不知道。他本来就上学晚,小时候又因为生病留过一级。”   柏腾颔首,没再多问,继续喝着美式咖啡,一手划着平板上的文件。   此时有些走神,一个字没能看进去,想着小孩居然要成年了。   在他的意识里,李锦程还是个同外甥一样的孩子,甚至因为外形显小,性格腼腆的缘故,更是把他当孩子看。   没想到小孩已经不是小孩,即将是个成年人了,这种感觉有些微妙。   不过自己也该好好想想,送他个什么成年礼物比较好。   “锦程。”李楠从红塑料袋里掏出花生,装满瓷盘递给他,“端过去吧,顺便看看茶壶里还有水吗,要是没了再添上。”   李锦程点点头,接过盘子端去了里屋,放在了堆着果皮的木桌上。   各路亲戚正热火朝天的聊着,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哈哈大笑。   见李锦程过来,又挨个问他:在学校里学习怎么样,这次考了第几,有没有奖学金,学校给发多少钱......   李锦程低头抿着唇,一字未答,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果皮残骸。   不知谁说了一句“这老二就是个小磕巴嘴,不会说话”,他们才停止追问。   这些亲戚,有从东北来的,也有从西南来的,李锦程一个都不认识。   大概当他是孩子,谈话也从不避讳。   从他们野蛮狰狞的表情,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戏骂中,李锦程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要钱。   分钱。   狠狠地宰一顿那个不长眼的冤种司机。   尸体在殡仪馆的水晶棺中放置了五天,钱谈拢后终于下葬。   李锦程戴着孝帽,跟在村里某个大爷身后。后面是长长的哭丧队伍,身上的白布和纸钱燃烧的灰烬在空中飘着。   除了李锦程,所有人都在哭,可路面上鲜少有湿意,只有脚掀起来的黄土。   走几步,就要跪下磕头,一直跪到埋葬的田地。   土坑已经挖好,吊车把棺材从后斗上吊起放进坑里。   要埋土的时候,又有人扑上去,跪在坑边哭得腔调古怪,像是在唱歌:“哥哥——我的哥哥——没了你我怎么活啊——”   身后两个人上去拉住她的胳膊,一人一边,哭道:“嫂子,你别这样啊,你也是命苦的人啊,大哥他知道,都知道——”   可他们只是张着大嘴,闭着眼,没掉一滴眼泪。   李锦程跪在旁边看他们,依稀能认得出。一个人分了十万块钱,另外两个人一人六万。   李锦程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觉得耳朵疼,膝盖疼,鼻腔里全是灰和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想回他和姐姐的家,想看书做题,想给柏成钰写作业......   最想见柏腾。   手忽然被人握住,李锦程抬头,看见姐姐红肿不堪的眼睛,满是泪渍的脸。她好像很伤心,此刻却是笑中带泪,哑着嗓子说:“弟弟啊,都熬过去了......我们终于能好好生活了。”   他蓦地红了眼圈,膝盖蹭着地跪到姐姐面前,给她磕了个头。   出完殡回去,那些亲戚扯下的不是孝衣,倒像是人皮,露出吃人的鬼怪。   桌上摆着饭店刚刚送来的席,有鱼虾猪肘,上百块一瓶的白酒。他爸爸估计活着的时候,一年都吃不上几顿这样的饭。   李锦程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就回了房间,关上门也阻挡不住外屋饭桌上的笑声。   他拿过床头的外套,从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纸,一角还卡在拉链缝隙间被扯去半块。   得知父亲死的时候他没哭,下葬的时候他没哭,别人指责他是白眼狼的时候,他也没哭。   可现在眼泪却毫无征兆的砸在纸上,水蓝色的字迹模糊成一团。   李锦程用袖子抹了把眼睛,把抄着诗歌的纸抚平。   外屋酒桌热闹至极,笑声接连,鼓掌不断。   这扇门轴蛀锈的破木门拦不住聒噪喧闹,而心里的门为李锦程过滤所有丑恶。   他盯着那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忘了眨眼,涩了眼眶。   在吵闹声的遮掩下,他把那节诗,慢慢地读出声:“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指腹轻轻摩挲纸上的这句诗,李锦程抿得唇泛白,左脸的酒窝愈发得深。   李锦程将手放在左胸前,抬头盯着墙上的钟。一分钟倒计时,数着自己的心跳。   “20......60......100......115......”   记不清多久以前,他曾看过一则生活医学小贴士。   人正常的心率为每分钟60次到100次。   如果运动后,或者运动过程中上升到100次以上,是正常生理反应。   他此刻没有运动,心脏也健康。   心率过快的唯一原因是......   他喜欢柏腾。   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喜欢,而是男性对男性之间的爱慕。   他想念柏腾。   他爱柏腾。   奇怪的是,在李锦程真正地想明白这一瞬间,他的心情没有慌乱,没有害怕,也没有激动。   甚至脸上的温度都没有升高,心里一片坦然开阔。   认识柏腾,喜欢柏腾,爱上柏腾。或早或晚,或长或短,一切都顺理成章,殊途同归。   就像江河奔向大海,本应如此。   “柏总,您来了。”导演连忙迎了上去。   柏腾点头,“恣意怎么样?”   几个小时前他接到电话,正在山区拍摄的林恣意,因威亚安全扣裂开摔伤了腿。他放下手中的工作,开了四五个小时的车赶到这里。   “林演员已经回宾馆休息了。医生看过了,说不是很严重,没有摔到骨头,得静养一周。”导演叹了口气,“幸亏威压当时还没升起来,不然就麻烦了。”   柏腾“嗯”了一声,“我去看看他。”   等柏腾走后,导播助理凑过来说,“看来传言是假的啊,我看两人不像分了。”   导演白了他一眼,“那些小道消息你也信,也不看看‘柏林娱乐’里面的‘林’指的是谁。”   柏腾到林恣意住的房间,门没关紧,裂着一条缝,他推门而进。   房间拉着窗帘,光线很暗。投影仪正放着电影。每当这部影片重映,他都会陪林恣意去看。   林恣意正窝在沙发里睡觉,垂着的左脚脚踝裹着纱布,肿得很粗。   柏腾走过去,弯腰想去拿沙发背上的遥控器。   大概是听到声响,林恣意缓缓的睁开了眼睛,表情茫然。像是习惯性地,伸出胳膊圈住柏腾的脖子,要吻他。   柏腾别开脸,抓住他手腕,轻轻扯开,低声道:“恣意,醒醒。”   林恣意彻底清醒了。   他勉强地笑了笑,收回手,轻轻按压着指关节,“对不起,我以为是在做梦。”   这话说得暧昧,又酸涩。   柏腾像是刻意忽略,问他:“腿怎么样,还疼吗?”   “打过止痛针了,不疼。”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及时告诉医生。饿不饿?晚饭想吃什么,我叫人去订。”   “我吃盒饭就行。”林恣意往旁边移了移,空出一个人的位置,仰头看他,“陪我再看一遍吧。”   而柏腾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允,而是抬手看了眼腕间的表,淡淡地说:“我得走了。” 第二十章 前程似锦   按在沙发上的手一僵,林恣意仰头,略带失望地“啊”了一声,“刚来就要走啊。”   “我接下来还有事。”   “什么事?”   柏腾没说,又嘱咐了他几句,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林恣意轻声叫住他。   他身体向前倾,精致的颈部线条一路掩进衣领,语调强装轻松,“柏腾,我突然想问问你。我们做戏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是一秒钟。”   荧幕的光映在深邃的侧脸,他沉思片刻,低声说:“我不记得了。”   安静几秒,林恣意低下头,轻轻笑了声,叹息道:“你还真是温柔。”   柏腾没再回应,推门离开。   门关上那刻,唇边的笑意消失。   林恣意看着自己肿胀的脚腕,伸手轻轻摸了摸。一股胀意堵在胸口,渐渐上涌,红了眼眶。   眼泪一滴两滴掉在白色的纱布上,紧接着越来越多。他抬手正想擦,手腕被人抓住了。   林恣意一愣,抬头看到了何浪。   何浪穿着件黑色的冲锋衣,平日玩世不恭的俊脸,难得几分正经。他“啧”了一声,用手帕使劲抹了两把林恣意的脸,“柏腾已经走了,哭给谁看。”   眼睑被他擦得泛红,林恣意皱起眉,“你怎么来了?”   “吃饱了撑的。”   何浪拆掉手里提着的保温锡纸盒后,放进在套间里的微波炉里热了两分钟,放在茶几上。   林恣意别开脸,“我不吃,谢谢。”   何浪挑眉,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他,“桂花糯米糕不吃?”   “......”   沉默几秒,他接过筷子,搅着白色的糯米糕,扯出一块填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之后又开始大口地吃。   “说你贱,还真是够贱的。”   “滚。”   何浪嗤笑一声,点了支烟抽着。   林恣意吃了大半,实在是吃不下了。扯开赠送的湿纸巾,擦了擦嘴和手,随后问何浪:“你觉得我演技怎么样?”   “你确定你有这东西?”   林恣意低头笑了笑,说:“网上都说‘林恣意’演技差,美丽废物,强捧遭雷劈......可是何浪,你知道我演过最好的戏是什么吗?”   他侧过头,素日平静疏离的眸子,多了几分自嘲:“就是和柏腾相爱。”   何浪敛着唇,夹着烟的手指微微用力,烟灰掉落一截。   他把半支烟杵在桌子上,笑得古怪:“林恣意,你现在他妈的在我面前卖什么惨。要不是当初你出的那狗屁主意,柏腾他现在能是这样?”   林恣意垂下眼睛,半晌,“何浪,你知道为什么发生了那样的事之后,柏腾没有和我分开,甚至十多年一如既往。”   “林恣意,你说的这话我觉得特别可笑。”何浪眼底情绪复杂,“柏腾是什么样的人,有人比你我更了解的吗?如果你他妈的不说分,柏腾会主动离开吗?公司给你开了,人也给你捧了,你要他做什么事,他哪件没做过?你要是真爱他,怎么会宁愿看着他每天痛苦,也不舍得放手?”   他深吸一口气,胸前起伏,声音哑了些:“你明明知道,柏腾根本不可能爱你。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他从来没走出过那件事,也逼自己不能走出。”   这些话赤裸裸地揭开遮羞布,林恣意脸色苍白,唇也似乎褪了血色,久久不说话。   柏腾从影视基地出来,对等在车旁的司机说:“车钥匙给我,我让剧组给你安排了辆车回去,不用跟着。”   “好的,柏总。”司机把车钥匙给他,犹豫了一下,问:“您要自己出去吗,可这附近都是山路,不好开,要不还是我送您吧。”   “不用了,我有点私事。”   “那好吧,如果有事您及时联系我。”   司机走后,柏腾上了车。在导航输入某个村名,设置为目的地。   他回头看了眼后座上的系着金色丝带的蛋糕盒,不自觉扬起唇角。   正巧这两天不忙,柏成钰那小子又在耳边使劲催,他决定去看一看李锦程。   刚出门接到林恣意受伤的消息,便绕路赶了过来。   现在天已经有些暗了,他得开快些,有个小孩还等着他去过生日。   终于送走了那些亲戚,姐弟俩从早忙活,才把家里收拾干净。   烧了两铁壶热水,李锦程把头发和身上都洗干净,用硫磺皂来来回回搓了三遍,像是把过往的脏污都洗掉了。   他正擦着头发,李楠端进来一碗面条,笑着说:“吃长寿面咯。”   “长寿面?”   “忘啦?今天是你生日啊。”李楠把面放在桌上,给他筷子,“我弟弟居然都十八岁成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成年......”   似乎想到什么,李锦程抿着唇。   “是啊,今天开始起就是成年人了。赶紧吃吧,一会儿凉了。”   李锦程接过筷子,坐在桌前吃起了面。   “这段时间太忙了,等明天回去,姐姐再把礼物给你补上。”   他咬了口溏心蛋,乖巧地点点头。   晚上李锦程收拾东西,才想起来手机一直放在书包内层里,已经没电了。   他换了块电池,开了机,屏幕上跳出一条短信。   是柏成钰发来的,知道他手机不是智能机,还特意发了条彩信,祝他生日快乐。   李锦程心里一暖,回短信谢谢他。   他把手机装进兜里,沿着村路出了门。   夏日的夜晚很平静,夜空是墨黑色的,远处山连绵起伏,山头上星星在闪。   稻田里的水稻穗子正长,昆虫蛰伏在绿叶里,唱着悠扬的歌。往深处,还能看见萤火虫飞来飞去,像星星落进了水里。   以前还生活在村子里时,每个闷热的夜晚,李锦程总是喜欢到稻田边。   这里空气凉爽,水也干净,坐在这里他什么也不用想,再糟糕的心情也能恢复平常。   李锦程找了块杂草密生的地方,坐了上去。他把凉鞋摆在一边,脚放到水里。   底下的泥土松软,他并不嫌脏,轻轻踩着。双手撑着地面,仰头看着漫天星斗。   月亮很亮,皎白的月光容下万物,也容得下李锦程。   李锦程看着这月亮,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是他十八岁的生日。   以前过生日时,他从未许过愿。他不想把希望寄托在这种缥缈存疑的事情上。可是今天,他想许一个愿,即使不能成真,他也想试一试。   他想......   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锦程拿出手机,竟然是柏腾的电话。   他连忙接了电话,耳边响起柏腾沉稳好听的声音:“在家吗?”   李锦程抓紧手机,应了声。   “小锦程,生日快乐。”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狠狠地漏掉一拍,陌生奇异的心情愈发强烈。   柏腾声音很温柔,“我们小锦程十八岁了,以后就是大人了。”   “柏叔叔,谢谢你。”李锦程将耳朵贴近听筒,问:“你怎么......会知道?”   对面须臾安静,只听见他低低地笑,“叔叔什么不知道?”   李锦程也笑,“嗯”了一声,软声软语地:“柏叔叔,很厉害。”   “好了,其实是成钰告诉我的。”柏腾声音轻了些,问他:“过生日了,有没有什么愿望?”   闻言,李锦程抿起唇,脚轻轻拨着稻田里的水,小声说:“想.....想吃蛋糕。”   其实他真正的,唯一的愿望,是想见柏腾,可是他不敢说。   柏腾应了声,“好。”   李锦程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稻田被照亮。毛绒绒的稻穗似乎在发着光,随风微微飘动。   他被光线刺得闭上眼,再睁眼时,黑色的车已经停在窄路上。   车门打开,出来一个高大阔落的身影。   李锦程微微张着唇,愣愣地看着朝他这边走来的男人,黑色的皮鞋踩在野草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愣神间,柏腾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低头看他,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脸颊,眉眼含笑,“怎么坐在这儿,水凉不凉?”   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腔回荡,有一瞬间,他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的愿望实现了,原来在生日许愿真的可以实现,他从前不信。   李锦程脸瞬间胀红,眼睛很亮,比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亮。   柏腾微微一怔,刚想说什么,便被小孩抱住了,他赤着脚踩在草地上,毛绒绒的头抵在自己的胸前。   李锦程脸蹭着他的衬衫,抬头问他:“柏叔叔,怎么会来?”   小孩瞳仁黧黑,映着天上的星光。脸颊是红的,鼻头也是红的,眼睛湿漉漉得像只小鹿。   柏腾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拨开扎着他眼睛的一缕头发,轻声说:“有点工作,就在这附近,知道今天是你生日,顺路来看看你。”   柏腾带他回了车里,拿过蛋糕拆开盒子。   一路上他开的很小心,蛋糕也没有被蹭到,棕色布朗熊头的形状完好。知道小孩喜欢吃糖,还特意让蛋糕店多撒了一层巧克力碎。   袋子里有一个生日皇冠,柏腾随手给他戴上,又从袋子里翻找出蜡烛,“要许愿吗?”   李锦程摇摇头,“不用了。”   他刚才许过愿了,并且已经实现了。   切了蛋糕,李锦程吃了一大块,柏腾没吃,剩下的装好,让他带回去给姐姐吃。随后从车前的储物盒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给他。   “生日礼物,拆开看看。”   李锦程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启了盒子,先看到一张明信片。   漂亮的蓝色墨水字,是柏腾的字迹,写着生日快乐的英文花体,明信片盖着的是一只口琴。   银色的外壳,泛着光泽,配着一条黑色的颈绳,看起来价值不菲。   李锦程装好还给他,表情认真郑重地摇摇头:“太贵重了,不能收。”   “不贵。”柏腾取出口琴,放在他手心里,“上面刻了你的名字,不看看?”   李锦程听他这样说,拿起口琴仔细看了看。   借着月光,背面刻着的字母显现出来,李锦程无声的跟着念:   “Glorious Future.”   前程似锦。   李锦程心热得厉害,可觉得还是不能收,要再次还给柏腾。   柏腾无奈地叹口气,从他手中拿过口琴,身体前倾,戴在李锦程的颈间。   口琴贴着的那块肌肤凉凉的,而柏腾呼出的气体洒在他颈间是热的。   李锦程侧过头,嘴唇不小心蹭到他的耳廓边缘,也许只有零点一秒,全身却像通了电,酥麻到不能动弹一寸。   戴好之后,柏腾将他颈间的口琴摆正,打量了一下,尔后扬起唇角,揉着他后脑勺上的头发,“收下吧,叔叔教你吹口琴。”   李锦程望着他深邃温柔的眼,还沉浸在刚才不小心“吻”到柏腾的错愕中。   他愣愣地点点头,拇指摩挲着凉凉的金属外壳。   柏腾莞尔,又揉了揉他的头发,“乖孩子。” 第二十一章 偷吻   放在从前,被柏腾夸奖是让李锦程再高兴不过的事,可现在听到心里却并不好受。   银色的口琴映着他的倒影,他低着头喊了声“柏叔叔”,认真地说:“我成年了,不是,不是小孩子。”   “你和成钰一样,不管十八岁,二十八岁,在我这里永远都是孩子。”   “......”李锦程头垂得更低,声音闷闷:“不是孩子。”   柏腾只当他是青春期的男生在捍卫自尊心,不喜欢被人当做孩子,便顺着他,“好,好。”   李锦程仰头看他,唇微微动了动,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车窗外的田野里昆虫在叫,诉说着少年无法言状的满腹心事。   柏腾开了太长时间的车,精神疲惫,困得眼窝更加凹陷。   李锦程想让柏腾回家休息,柏腾拒绝了。   考虑到他父亲刚刚去世,这时去他家里打扰不太好,自己在车上休息就好。   小孩怕他休息不好,要回家给他拿枕头和被子。还没等柏腾说话,他已经推开门跳下车,随着“啪嗒啪嗒”的跑步声,纤瘦的影子消失在夜幕中。   等李锦程再回来,柏腾已经靠在后车座上睡着了。他的头抵在车门玻璃上,半张脸被月光润泽,另一半掩在阴影中。   李锦程把枕头放在一边,膝盖跪在车座上,将深蓝色的毛巾抻平盖在柏腾身上。   盖好之后,他没立即起身,借着月光,细细地、偷偷地看着柏腾。   略显的眼窝,微凸的颧骨,眼尾的细纹,和眉间那颗有薄情之意的棕色痣,放在旁人的脸上,可能会成为缺陷之处。   可在柏腾的脸上,每一处都恰如其分,似精雕细琢,构成优越的五官。眉眼间的韵味,像经年存放的红酒,在启开那刻散发出迷人醇厚的香。不用尝,只是闻一闻,便会让人沉醉。   不知看了多久,李锦程跪得腿发麻。他一手撑着椅背,喊了声“柏叔叔”。   柏腾睡得很熟,并没有听见,呼吸平稳。   车内安静少间,只听李锦程平缓的声音,如约地对柏腾说出第七十九页的诗歌:“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树枝无法相依,而是相互瞭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轨迹......不是星星没有交汇的轨迹,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停顿须臾,他望着柏腾的脸,垂下的眼睫也掩不住眼里的伤感:“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细雨。雨渐渐密,敲在玻璃窗上。   像少年如擂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急促的将莽撞的想法拱上大脑。   李锦程支起肩膀,慢慢靠近柏腾,又唤他:“柏叔叔。”   柏腾合着眼睑,依旧没有回应。   雨落的声音在耳边渐行渐远,李锦程咬着唇,低下头,感受到柏腾的气息消弭在唇际。   其实只犹豫了几秒钟,却像是过了很久,他最终还是吻在柏腾的唇角。   这个浅浅的吻大概一秒钟都不到,而在这短暂的吻中,胡茬蹭在下巴带来的微乎其微的痛觉,像是被放大了千万倍。   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李锦程倏然清醒,唇像是被蛰了一般痒痛难忍。   他身体僵硬,落荒而逃,冲进雨幕中。满脸冰凉的雨水,混着温热的眼泪。   李锦程跑回家,关上了屋里的门,倚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随后抓过搭着的毛巾,使劲抹脸。雨水都擦掉了,泪水却擦不完。他把毛巾扔到一边,趴在床上用被子将身体蒙得严严实实。   在黑暗中,刚才发生的事一幕幕放映在脑中。心像是被攥着从高空扔下,不断坠落,却永远无法抵达地面。   李锦程知道自己对柏腾做了坏事,很坏很坏的事情。   如果柏腾知道了,一定会不再喜欢自己。   他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情了,绝对不能。   可李锦程想不到,他有一天会对柏腾做了比这更坏的事,柏腾也果真不再要他,可他却不曾后悔。   生日过后,李锦程迎来了他的十八岁,迎来了新学期。   下课铃响起,老师又嘱咐了几句,抱着书出了教室。   李锦程正收拾着书包,柏成钰皱着张脸,站到他桌前,“李锦程,怎么办啊,为什么要开学考啊?”   “现在学,还有时间。”   “那下午去我家吧,你教教我。”   李锦程摇摇头,“要去上课。”   “补课?就休息半天你还补课啊,别去了,你学习那么好,浪费这钱干什么。”   “不要。”李锦程已经收拾好了书包,绕开他,“我走了,拜拜。”   等走到门口,柏成钰又说:“你真不来啊,今天下午我舅舅可在家啊——”   李锦程抓着书包带的手一紧,抿起嘴唇,还是低头走出了教室。   出了校门,公交车正好到站。李锦程上车刷了公交卡,坐到后排靠窗的位置。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装订好的打印资料,封皮上写着“语言障碍训练教材”。   他是要去上课,只不过是去语言学校。   高二课程变得很紧,只放周六周日下午半天假。柏腾开学之前给他找了淮荫市最好的矫正机构,他不能辜负柏腾,要利用好这段时间去上课。   下午两点钟才上课,李锦程吃过饭后去图书馆找了个位置,做起之前没做完的物理题。   只画了条辅助线,李锦程有些泄气地放下笔,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   他一道题也看不进去,想到刚才柏成钰说柏腾在家,心里酸酸涩涩。   楼下花坛里的柏树长得很高,稠密浓绿的枝叶伸到二楼来,随风轻轻敲着窗户玻璃。   李锦程在纸上乱写着,写着写着,变成了柏腾的名字。   他趴在桌上,看着“柏腾”很久,喃喃出声:“......好想你哦。”   下午一点半时,李锦程去了矫正机构,找到了语言学校所在的楼层。   还没到上课时间,走廊里一阵喧闹。他贴着楼梯边走,拐弯时被打闹的小朋友撞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倒,一只手在后面扶住了他。   李锦程说了谢谢,转过头愣了下——是周榕。   即使戴着口罩和棒球帽,李锦程还是认出了他。   周榕眼神略带惊讶,又很欣喜,“李锦程?还记得我吗,我们之前在公司见过。”   李锦程点点头,刚想开口叫哥哥。又想到柏腾之前告诉他的,不准他叫。   他想了想,说:“周哥哥。”   “这次怎么不叫‘哥哥’,还加上姓了?”   至于什么原因,李锦程没说。   周榕也没多问,他摘下口罩,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告诉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放在以前,李锦程是不想,也不会主动和人说他有口吃。   但现在人已经站在了这里,再隐瞒也没有意义。而且他要努力做到像柏腾说的那样,口吃不是病,不应该对此感到羞耻。   李锦程侧过身指了指前面第二个教室的门牌“语言矫正训练室”,已经有老师抱着书本进去。   周榕看了眼牌子上的字,没多问,笑着说:“要上课了,你快进去吧。”   其实李锦程也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看周榕没有想说的意思,他也就不想知道了。朝他挥挥手,转身小跑着进了教室。   周榕站在原地看他进去,走廊窗户照进得阳光刺得微微眯起眼。随后摘下棒球帽,抓抓压实的头发,进了走廊的第一个教室:手语教学。   到班里时,学生们已经到齐了,都安安静静的呆在自己的座位上。   李锦程坐在倒数第二排,他从书包里拿出教材资料和文具盒,摆在桌上。   老师是位三十多岁,长相清秀的女老师。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姓梁。   梁老师做了一段简短的自我介绍,随后打开了多媒体屏幕,放了一段影片,奥斯卡最佳真人短片《口吃》。   影片只有十二分钟,讲述的是一位口吃患者,装作聋哑人生活,内心变得越来越封闭。但却因为网恋半年的女友突然来见他,勇敢的迈出了封闭的空间。   “同学们的情况我都了解过,对于我们来说,远没有影片中的主人公那么严重,或多或少带着艺术夸张加工的成分,但我相信大家都能理解他的窘况。”   她顿了顿,眼睛扫过下面有些走神的同学,落到李锦程专注的脸上,继续说:“我曾经也像他一样,说不出一句话完整的话。我甚至装作聋哑人,在残疾人学校上了六年学。”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抬头看她。   阳光从纱窗照进来,讲台台阶上一圈光晕,梁老师站在上面。   接下来的这段话,李锦程记了很多年。   她说:“作为老师,我想告诉并且教会你们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口吃不是病,不需要治疗。生命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给你开一扇窗。就像刚才影片中的主人公一样,他虽然有口吃,但观察能力很强。我们只是不擅长说话,比别人学的慢了些。”   “另外一件事。”她笑了笑,语气温柔:“不要因为自己说话不流利,而自卑、逃避,要勇敢地去爱人,表达自己的情感。”   闻言,李锦程瞳孔微微放大。手边的教材里,夹着那片被他做成书签的心型木棉花瓣。   粉色的花瓣边缘渐渐变成金色,像少年那颗纯粹而热烈的心脏。   课程结束后,李锦程准备回去。走廊很长,他步子比来时轻快。   有些班级还没下课,走到尽头正要下楼梯时,随意地瞥了眼教室窗户。看到最后排坐着的人时,他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李锦程仰头看看教室门框上的牌子,又看向窗户,正好与转过头来的周榕对视。   周榕朝他笑了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随后手挡在嘴边,对他做了个口型:等我。   十分钟后,周榕随着人流从教室出来。   大家都很安静,只有周榕开口说了话,叫了声李锦程的名字。和他同一班的人,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有几个戴着助听器的人不禁回头看他,表情皆古怪。   他们都是聋哑人,说不了话。有些还存有微弱听觉的人,借助昂贵的人工耳蜗,能比旁人幸运地捕捉到一些声音。   而周榕本就好听的嗓音,此时就有些刺耳了。   同样好奇地还有李锦程,黑亮的大眼睛瞅着他。   周榕无奈地耸耸肩,一只手指了指耳朵,“大概还有一两年的时间,这里就快听不到了。”   李锦程怔住,一时说不出话。   周榕是歌手,失聪对于他,对于像他同桌一样千千万万的歌迷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李锦程抿了抿唇,随后伸出手。学着刚才看到教室里手语老师的动作,一手握拳屈肘,向内弯动一下。   ——加油。   周榕一愣,眼里收了笑意,眼神深了些。   他轻轻攥住李锦程的手腕,低头叫他:“程程,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十分亲昵的称呼,还没有人这样叫过李锦程。   大概是因为有着和周榕感同身受的处境,他并不觉得反感,反倒对他有种亲近感。   李锦程点了下头,“可以的。”   作者有话说:   某个老男人要被挖墙脚咯 第二十二章 见到他   周榕和他闲聊着出了教学楼,到大门口要分别时,问他要不要今晚去家里吃饭,他冰箱里塞了一些食材需要多一个人清理。   他不习惯去别人家,刚想拒绝,又见周榕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其实是想让你帮我听听新写的歌,我一个人有些拿不准。”   李锦程想到那时柏腾让他帮忙听的曲子,其中最好的那首就是周榕的歌。如果自己能给他一点帮助,也算是间接帮了柏腾。   想到这,便没再拒绝。   李锦程以为像周榕这样的明星,会住在地段很好的高级公寓。   当单车停在单元楼前,李锦程从后座跳下,摘下头盔,仰头看着密码缠绕的电线和矮矮的楼。要不是周榕说“到家了”,他都以为是走错了地方。   这片小区离他住的地方仅隔着一条街,算是老旧廉价的群租房,价格很低。   周榕看出他眼里的疑惑,将单车锁好,从他手里接过头盔,“公司有宿舍,我住不惯。没签公司之前一直住在这里,还是这儿舒坦。”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公园,一座深褐色的塔半掩在黄昏中,塔尖穿过大片的火烧云。   回忆让他眼里带了笑意,声音轻了些:“以前我们在那里唱歌。”   李锦程注意到周榕说的是“我们”,除了他应该还有另外的人。   周榕没有继续说的意思,一手提过他的书包,“走吧,在四楼。”   李锦程“嗯”了一声,跟着周榕进了楼。   到家,周榕给李锦程拿了双拖鞋,随后去冰箱拿饮料,让他随便坐。   不大的一室,用推拉门隔成两间。白色的玻璃上贴满了照片,多是乐队演奏的现场照。   有一张照片瞬间吸引了李锦程的视线,他走近了,看清合照里的人。   左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是周榕,那时他留着贴头皮的青茬,青涩又爽朗。   他的手搭在一旁男生的肩膀上,男生体型清瘦,带着黑框眼镜,长相清秀,笑得腼腆——但是他没有左腿,短裤裤腿空荡荡,肩下支着拐杖。   背景是夜晚亮起灯时的塔,浓密的桂花树开得正茂。   周榕走到旁边,微微弓着背,和李锦程一同看着照片上的人,“他笑起来很好看是不是?”   李锦程侧头看见周榕分明的下颌线,随后点了点头。   “进公司之前,我在红叶公园的鹤塔广场前弹吉他,他是我的主唱......”周榕顿了顿,“四年前他白血病去世了,我见不到他了。”   突如其来的沉重话题,李锦程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后悔擅自看别人的照片。   正要开口道歉,周榕把可乐塞到李锦程手里,“冰的,喝不喝?”   李锦程抿着唇角点点头,“谢谢。”   话音刚落,周榕突然凑近他,盯着他左脸上看了两秒,“有个酒窝,挺可爱的。”   呼出去的气体洒在脸上,李锦程觉得有些痒,忍不住用手揉了揉脸。   周榕的房间不算整洁,也说不上乱。随意摆放的多是唱片和光碟,还有到处散落着的即兴乐谱。   他让李锦程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从茶几下拿出耳麦戴在李锦程耳朵上,点开笔记本电脑里的音乐。   过了片刻,周榕问:“怎么样?”   李锦程眼睛亮亮的,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听。”   怕自己表达不清楚,又重复了一遍:“好听。”   周榕扬起唇角笑,“那我改个地方,你听听这版怎么样。”   他随手拿过倚在沙发旁的木吉他,拨了两下,随后手指娴熟地弹起来。   李锦程抱着膝盖听着,觉得周榕唱得真是好,这首曲子柏腾也一定会喜欢。   听完周榕新写的曲子,他下厨煮了番茄肉酱意面。和李锦程吃完后,骑单车把他送回了家。   李锦程朝他招招手,正要回去,又被周榕叫住,“程程,我们算得上朋友吧?”   空气安静两秒,李锦程应了一声,“算朋友的。”   周榕笑得眼尾弯起,“那以后,还能帮我听听歌吗?”   即使没能帮上什么忙,李锦程还是很乐意的,点点头,“好。”   虽这样答应周榕,可其实从那天之后,李锦程没再见过周榕。   后来听班上的女同学说,周榕最近因为一部网剧爆火,不再是原来的十八线小透明......   李锦程听不太懂,猜得出周榕现在应该很忙,同样忙的还有柏腾,李锦程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柏腾。   期间有两次去柏成钰家写作业,满怀期望地去,又失望地回来。   听柏成钰讲,最近公司很多事情,柏腾也很少回别墅。   这周天下午,李锦程上完最后一节语言训练课,背着书包从教室出来。   现在他已经可以说些长一点的句子,只要不紧张,慢慢地说,很少会停顿打磕。   梁老师说他进步很快,只要多加练习,以后一定可以正常说话。   等再见到柏腾时,他就能和柏腾说更多的话,不让他失望。   想到这里,李锦程步子都轻快起来,蹦蹦跳跳地下了楼。到拐角时,突然被一只手抓住胳膊,拽到了放清洁工具的楼梯间里。   “程程,是我。”   面前的人摘下口罩,露出清俊的脸,是周榕。   李锦程看得出周榕有些疲惫,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现在有些特殊,我不能来这边了,我生病的事不能让外界知道......你有手机吗?”   “我有。”   李锦程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周榕。   周榕按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打给我。”   刚说完,周榕的手机响了。看到来电人时,他皱起眉头,接了电话:“我在外面,马上回去,张哥你不用担心......知道了,你让司机过来吧,我给发个地址。”   挂断电话,周榕叹了口气。随后弯腰揉了揉李锦程的头顶,笑着说:“周哥哥得先走了,回见。”   傍晚回到家,李楠已经做好了饭。   从老家回来后,她辞去了夜班的工作,只打一份工。没有那么劳累之后,精神状态也好了不少。   排骨玉米汤炖得清亮,飘着几个翠绿的葱花。   李楠在小碗里盛了几块肉,又放了半块玉米,把碗放在李锦程桌前。问了问他最近学习怎么样,在语言学校呆的习不习惯。   李锦程点点头,“梁老师很好,教的也好。”   “我和梁老师见过一次,一看就知道是负责的好老师。”李楠感叹一声,颇为感慨:“真是多亏了柏先生,能帮你找到这么好的地方,咱们这是遇到贵人了。”   得知她不在那段时间,李锦程居然去参加了拍摄工作,还挣到了矫正费用。她真是又惊又喜,不免骄傲:““我弟弟真厉害,还去给明星拍视频了,以后姐姐是不是能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他略微羞涩的摇摇头,“拍得不好。”   “谁说的,要不是我弟弟长得好,也不能找你。”李楠感叹一声,“你同学的舅舅人真是好,我之前做家政的时候,给有钱人家上门做钟点工,脾气一个比一个差,字里行间都瞧不起人。你同学家就是属于家底厚,家风好的,这才是真正富人家的样子。”   “柏叔叔,人很好。”李锦程说起柏腾来时,眼睛都在闪光,“长得很高,也很帅。会乐器,也会唱歌,脾气也好,对我很好......”   “头一次见你说这么多话,就这么喜欢这个叔叔啊?”   “喜欢,喜欢柏叔叔。”李锦程红着脸低下头,小口地啃着水果玉米。   李楠忍不住笑起来,又给他夹了块玉米,“有机会叫柏先生来家里吃饭,咱是该好好谢谢人家。”   李锦程“嗯”了一声,心里酸酸涩涩。心想柏腾那样忙,他连面都见不到,更别说邀请他来家里吃饭了。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见到柏腾,他真的是好想他。   大概是思念的苦感动了福尔图娜,没想到几个小时候他便如愿见到了柏腾。   他正趴在桌子上写数学试卷,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铅笔芯啪的断裂在纸上,留下一道痕迹。   被打乱思路的李锦程皱起眉,手机屏幕上跳跃着柏成钰的名字。   他接了电话,柏成钰那边有些吵,“干嘛呢?”   “做题。”   “好学生,快别写了,出来玩会儿?我在四楼电玩城,就你家旁边那个商场。”   “不去。”   “我买了好多币,用不完了,不给退。”   他伸手抚平搓皱的试卷角,刚想开口拒绝,对面的语调低了些:“李锦程,我从篮球队退队了,医生说我以后不能再打篮球了。”   李锦程一愣,抬起手,压平的纸角又翘了起来。   “李锦程,在这!”   柏成钰正在篮球机旁边,穿着黑色连帽衫,手里拿着个篮球。   他走过去,柏成钰指着放奖品的柜子,“想要哪个,哥哥给你赢回来。”   李锦程表情认真:“我比你大。”   “行,锦程哥哥,您想要哪个呀?”   他看了看,指着第一排装在盒子里的篮球,“那个。”   “等着。”   柏成钰个子超过一米八,长相优越,漂亮的投篮姿势引得不少人围观。   没浪费一个币,刷新了最高分,如愿以偿的拿到了奖品篮球。   期间有女生来要他微信,柏成钰笑得很甜,“姐姐,我还没成年呢。”   女生尴尬地和同伴走了。   柏成钰把篮球给李锦程,问他:“你为什么想要篮球啊?”   李锦程拿过球,带着礼品盒,沉甸甸地,“我不会,你教我。以后,我陪你打。”   柏成钰一怔,伸手使劲揉了把他的卷毛,“别这么煽情。”   李锦程赶紧推开他,顺了顺自己的头发,柏成钰笑着揽上他肩膀,“走,玩别的。”   两人大约玩了一个小时,基本上都是柏成钰在玩,李锦程只会打打地鼠。   从电玩城出来,柏成钰问他想不想吃冰激凌。   李锦程摇摇头,“该回家了。”   “那我去买杯喝的,一会儿送你回去。”话音刚落,柏成钰手机响了起来,他接了电话,“舅舅?”   李锦程抱紧了怀里的篮球,看他讲电话。   “我和李锦程玩呢,马上回去......行吧。”   柏成钰挂了电话,对上他期待的眼神,愣了下,“我舅舅刚从公司出来,说顺便过来接我们。”   他“啧”了一声,看着李锦程的脸,挑眉道“看你高兴的,就这么喜欢我舅舅啊?”   李锦程从不掩饰他对柏腾的感情,诚实地点头,“喜欢。”   柏成钰盯他两秒,声音低了些:“那你可要倒霉了。”   李锦程眼露疑惑,问他是什么意思。柏成钰耸耸肩不再说了,去了旁边的奶茶店。   柏成钰买了两杯青柠椰汁,一杯少冰,一杯多冰,给了李锦程少冰的。   柏腾快到了,他们两个站在商场入口处等,大约过了五分钟,黑色的迈巴赫稳稳停下。   李锦程挺直了脊背,抓紧手里提着的奶茶袋。   车门打开,柏腾从车上下来。   久违地没穿正装,一件圆领灰色长袖,头发随意地搭在额前,温柔而成熟。看到他们时,眼尾弯起,浮现淡淡细纹,关上车门走过来。   二十六天。   李锦程已经整整二十六天没见过柏腾。   等亲眼见到了,才知道自己有多想柏腾。   李锦程只觉夜色好温柔,风好温柔,柏腾也好温柔。   柏腾走到他身边,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好久不见,小锦程。”   李锦程模样乖巧,脸颊泛红,“柏叔叔。”   柏成钰杵在一旁,扯了下唇角:“你先送李锦程回去吧,回来再接着我。”   “为什么?”   “这不是给你们独处空间。”   “少贫。”   柏腾低头看向李锦程,眉眼立马变得柔和。   他最近工作忙,公司一堆事等着处理。想起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小孩了,刚想问一问近况。   只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程程?”   被叫到的李锦程回头,看到穿着低调的周榕,抱着烘焙店的纸袋从商场出来。 第二十三章 最喜欢柏叔叔   周榕看到柏腾时,也是一愣,“柏总。”   柏腾微皱着眉,视线从他脸上停留几秒,声音低了些:“程程?”   又转头看向李锦程,“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我们,上课......”   李锦程下意识要说,被轻轻抓住了胳膊。周榕朝他眨眨眼,李锦程意会到对方不想告诉别人他去学手语。   他朝周榕身边靠了靠,不再继续说了。   周榕一手搭在李锦程的肩膀上,“前些日子程程帮我听歌来着。我家就住在附近,晚上有点饿了过来买些面包,柏总和成钰你们怎么也在这?”   “周哥,我和李锦程是同学,在这玩呢,我舅舅来接我们回去。”   柏腾垂眼看他搭在李锦程肩上的手,声音冷淡:“你最近处于上升期,多少眼睛盯着。”   他伸手拿开周榕的手,把人往身边带了带,“买东西这种事交给助理去做,怎么还需要你亲自出来?”   周榕听得出柏腾话里的意思,笑了下,“最近工作连轴转,憋得难受,想一个人出来散散心。”   柏腾冷笑一声,“倒是会挑地方。”   “......柏总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有些听不明白?”   是个人都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李锦程疑惑地睁着大眼睛看看两人。   柏成钰咳嗽一声,挡在两人中央,“舅舅咱赶紧回去吧,司机在路边等半天了。”   “嗯。”柏腾轻轻抓住李锦程的手腕,“叔叔送你回家。”   “要不程程跟我一块走吧,和我家离得不远,正好顺道。”   柏腾唇角微敛,咬肌动了动。心想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小子这么烦人,刚想开口替李锦程拒绝。   谁知小孩抽回了自己的手,说了声“好”。   李锦程看得出来,柏腾加班很累。   自己的家在反方向,送他过去很浪费时间。虽然他也想和柏腾多呆一会儿,但更想让他好好休息。   “那我们走吧,我帮你拿。”周榕拿过他怀里抱着的篮球。   李锦程朝他们招招手,跟着他走了。   他们两个沿着台阶边儿走,李锦程把奶茶杯举给周榕。周榕借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好像说了什么,两人笑的很开心。   李锦程不介意对方用过吸管,捧着奶茶低头喝了起来。   柏腾攥着车钥匙,眉间的痕迹加深。   “真酸。”   他看向柏成钰。   柏成钰表情无辜,举了举手中的青柠汁:“我说这玩意儿。”   回到家后,李锦程洗漱完上床。时间还早,想看一会儿书再睡觉,枕边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拿过一看,居然是柏腾打来的。   李锦程“噌”地一下坐直身子,小心翼翼将手机贴在耳边,“柏叔叔。”   “睡觉了?”   “没,在看书。”   柏腾“嗯”了一声,又简单问了些他在学校的情况,随后又问他:“你和周榕,经常有来往吗?”   “没有经常,和周哥哥,见过几次面。”   “你很喜欢他?”   李锦程认真想了想,如果不讨厌,应该算得上喜欢吧。   他坦诚道,“喜欢。”   对面安静片刻,李锦程似乎听到了呼吸声。   柏腾声调低了些,也沉了些,“那是更喜欢他,还是叔叔?”   李锦程不明白为什么柏腾要问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这根本没有可比性。   他不假思索道:“柏叔叔,最喜欢你。”   柏腾失笑,尾音都是愉悦的。   结束通话,柏腾拇指摩挲着手机,嘴角的笑意还未淡去。   他想起小孩儿漂亮乖巧的脸蛋,真诚的眼睛,那时雷雨天帮他捂着耳朵......以及刚才那句挠在他心口上的“最喜欢你”。   看来小朋友是真的喜欢自己这个长辈,柏腾第一次觉得,有个人这样喜欢他,感觉还不算不错。   李锦程把手机放在一旁,拿起笔继续做题。   心情好了,连思绪也变得清晰。刚才反复做的题,突然就明白了辅助线该往哪里放。   他小声哼着小夜曲的调子,认真地将草稿纸上的做题步骤写在试卷上。   李楠抱着晾干的衣服进来,不禁乐道:“怎么做个题,还这么高兴。”   李锦程抿着唇角,没说话。   李楠把衣服叠好放进橱子里,随后坐到床边,问他:“你们是不是快放国庆假期了,放几天?”   “去年是三天。”   “三天啊......那正好。”李楠把手机举到他面前,是张朋友圈的旅游电子海报,“咱们出去旅游吧,不远,大巴车仨小时就能到,两天的时间。长这么大也没带你出去玩玩,正好有时间,姐姐也存了些钱了。”   李锦程看着李楠带着笑意的眼睛,明明才二十六岁,眼角就有了细纹。   已经很多年没看到她这样笑过,他心里泛酸,“嗯”了一声。   转眼到了九月底,月考结束后迎来国庆假期。   放学时,李锦程正收拾着书包。柏成钰背着单肩包过来,胳膊肘往桌子上一杵,叫他:“程程。”   李锦程背后一凉,皱眉一脸嫌弃:“别这么叫我。”   “怎么周哥叫你这么就行啊?”柏成钰挑起眉,“我叫就不行了。”   “不行。”   柏成钰撇了下嘴角,帮他把书塞进书包,“放假来我家玩呗。”   “不去。”李锦程拉好书包拉链,对他说:“要和姐姐,出去玩。”   “三天都去?”   “两天。”   “那最后一天来我家,给你做好吃的。”怕他不来,柏成钰立马补充道:“先说好了,是我舅舅问你来不来,他亲自下厨。”   听到这,李锦程眼睛一亮,很快又暗下去,挣扎片刻,抿了抿唇,“不去了。”   柏成钰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不是吧李锦程,我没听错吧,我舅舅你都不想见了?”   李锦程低着头没再说话,背着书包出了教室。   他当然想见柏腾,可昨天晚上答应周榕去他家,帮忙听听他改之后的曲子。   李锦程心里有些后悔,想着以后一定不能随便答应别人,失去了见柏腾的机会。   国庆节的前两天假期,李楠和李锦程去了临市的峡谷玩。   走山路很累,李锦程不常运动,回到家后躺在床上一点都不想动,小腿又疼又酸。   他正按着,枕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柏腾的电话。   李锦程一愣,迫不及待地接了电话,“柏叔叔?”   “嗯,是我。”柏腾的声音醇厚,带着年长男人的成熟感,很是好听。   聊了几句日常,柏腾问他:“听成钰说,你明天不来叔叔家里吃饭了,本来还想给你们在院子里做烧烤。”   闻言,李锦程垂下眼睫,抠着被角,小小的“嗯”了一声,“明天有事情,去不了。”   “没事儿。”柏腾笑了笑,“有机会再来。”   结束通话,李锦程抱着被子,在床上翻了几个滚。看着窗外黑夜的繁星,一夜无眠,直到天明。   九月份一过,赶在年底很多影视作品等着送审,柏腾一连几天都在外面应酬。   接到张初正的电话时,柏腾正在酒桌上。   喝了不少红酒,不至于醉,头有些胀。借着这通电话,出去透了透气。   他点了支烟,站在走廊窗台边抽,听张初正翻来覆去讲一件事。   实在是受不了他的唠叨,柏腾把烟按灭在垃圾桶的烟台山,皱眉道:“行了,多么大点事。”   “柏总您是不知道,这是没拍到什么,那边才愿意卖。周榕这小子是真不听我的话,哪有像他火起来的艺人,被狗仔追着喂饭。本来就有传言他喜欢男——”   张初正没再继续说,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过我问过他了,确实没谈。看他那意思倒是有这方面的意思,还跟我犟了几句嘴,也不知道以后怎么样。”   “就算有什么,他是个歌手,是演员,谈恋爱这种事情,公司也管不了。”   “柏总,您说的是有道理,可现在这个环境就这样,在这个圈子里,谁不想火,我就是不忍心看他再回广场上给人卖艺......”   何浪也在桌上,见柏腾迟迟不回来,他被灌得实在没法,出来赶紧叫他回去。   柏腾应了声,对电话里说:“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回到包厢后,柏腾又被敬了圈酒。实在是不想再喝,他摆摆手。扯开衬衫扣子,脖根一片通红。   他靠着椅背醒酒,除了何浪,别人也不敢打扰他。   桌上的手机振动几声,手机屏幕弹出微信消息,还是张初正发来的。   柏腾抬了下眼皮,没点开看。   紧接着张初正的电话打了过来,他捏了捏眉心,接了电话,“说。”   “柏总,还是周榕假期在夜市被拍到的事......”   “我说最后一遍,公司的艺人恋爱自由,无权干涉。”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刚才狗仔把买的照片发过来了,被拍到的是......柏总,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把照片发给您吧,您——”   没等他说完,柏腾就把电话挂了。   旁边的何浪探过身,胳膊搭在他肩上,“谁啊,让你这么生气。”   柏腾没理,正要把手机放在桌上,张初正发来了图片消息。   他犹豫了两秒,点开了消息。看到照片时,表情一怔,放大了照片。   照片中周榕黑色棒球帽,白色短袖,正弯腰看着另外的男生,两人距离很近,近得有些暧昧。   男生虽然只露着侧脸,但卷卷的头发,和翘起的鼻头,实在是太好认。   连在一旁瞄着他屏幕的何浪都一眼认出,“哟,这不是那天在你屋里的小孩吗?”   柏腾盯着屏幕,眼睛半乜,咬肌动了动。   何浪笑得找打,拍拍他肩,“怎么这么生气啊,柏老板不是说‘公司艺人恋爱自由,无权干涉’吗?”   作者有话说:   求个星星(づ ̄3 ̄)づ╭?~ 第二十四章 小骗子   傍晚的时候,学校的供电设备出了问题,三栋教学楼都停了电,便取消了晚上的自习。   李锦程忘了带钥匙,李楠这个时间还在厂子里上班,得九点钟以后才能回来。   他去便利店买了份半价的三明治,和一瓶香蕉牛奶。坐在窗边的桌台上小口小口啃着三明治,正想着一会儿去哪。这个点图书馆早就关门了,自习室还需要花钱......   正想着,面前的玻璃窗被人敲了敲。   他抬头,看到周榕正在朝他笑。   到了周榕家里,他收拾好茶几,用微波炉打了杯热牛奶放在桌上,“程程,你在这里写作业就行,我去屋里写会词儿。”   李锦程点点头,“谢谢周哥哥。”   “别客气,要是饿了,下面抽屉里有零食。”   说完,周榕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抱着笔电去了卧室。   李锦程拿出今天老师讲的试卷,整理错题笔记。没错几道题,很快就记完了。又拿出单词本,开始记单词。   这几天他都学到很晚,这会儿放松下来忽然觉得有些累了,眼前的单词渐渐重影,没一会儿头低了下去。   两个小时后,周榕出来接水,看见李锦程趴在茶几上睡着了。   睡得很熟,嘴唇微微翘起,睫毛洒在下眼睑一小片阴影。   他从卧室拿了毯子盖在他身上,余光瞥到桌上的试卷。翻了翻李锦程的试卷,不仅字写得漂亮,分数也很漂亮,特别是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一分不丢。   此时突兀的震动声响起,是从李锦程书包里传来的。   周榕打开他的书包,里面有一只手机,来电显示是“柏叔叔”。   他愣了下,看了眼没有醒来迹象的李锦程,接了电话,轻声说:“喂,柏总?”   对面静了两秒钟,尔后响起低沉不悦的声音,“怎么是你,李锦程呢?”   “他在睡觉。”   “睡觉?”   周榕“嗯”了一声,“程程在我家学习,估计是累了,这会儿睡着了,等他醒了我让他回个电话给你。”   半晌,也没等到他说话。周榕看了眼屏幕,对面已经挂断了电话。   周榕盯着手机屏幕,有些幌神。其实他从上次就察觉到了,柏总对他好像......   有些敌意?   二十分钟后,李锦程醒了,眼神有些茫然,右脸上带着衣服纹路硌出来的红印。   周榕失笑,忍不住捏捏他的脸,“醒了?”   说是来他家学习,结果却睡着了。李锦程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   周榕抬手看了眼腕间的表,问李锦程,“我有点饿了,要不要出去吃个夜宵?”   李锦程其实不饿的,但这个时间李楠应该还没下班,便陪着他去了。   周榕带他去了一家露天烧烤店,不远,走着路就到了。   这里的顾客多半是中年男人,基本不认识周榕。加上是个味道很好的老店,他经常来这边吃饭。   找了个靠里的二人桌,身后有个理发店的广告牌挡着。   等点完餐,周榕才想起来一件事,“程程,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柏总来过电话,我替你接了。”   闻言,李锦程睁大了眼睛,赶紧从包里翻出手机,一看通话记录,果然是柏腾的电话。   “你回个电话吧,我去看看餐好了没。”   “好。”   他想给柏腾拨回去,又考虑到时间不早了,怕打扰到他休息。   正犹豫着,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吓得他没拿好,摔在了地上。   李锦程忙不迭地接了,“喂,柏叔叔?”   柏腾声音很沉,“在哪儿?”   “在外面,吃饭。”李锦程看了眼饭店的牌子,告诉了柏腾。   “和周榕?”   “是的,周哥哥,他饿了。”   “李锦程。”   这是柏腾第一次叫他全名,李锦程心里倏地紧张起来,不自觉挺直了后背。   “他饿了,这么晚你都能陪他。我让你来家里吃顿饭,你就没空。”   李锦程懵了。   只听柏腾一字一顿地说:“是谁说的,最喜欢我。”   “小骗子。”   柏腾的话在耳边炸开一团团烟花,李锦程急红了脸。   本来就笨的嘴巴,此刻舌头像是打了结,没能等他说出话,柏腾又说:“我还有工作要忙,不打扰你和你的周哥哥吃饭了。”   “你的”两个字咬的很重,李锦程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脖子。   柏腾这是又生气了吗?   李锦程有些发愁,柏腾那样的好脾气,自己三番五次地惹他生气。   他要不要拨个电话回去好好解释?但想到柏腾说有工作要忙,现在还是不要打扰他。   正想着,周榕已经端着烤好的串过来了,李锦程连忙放下手机去帮他。   “老板有点忙,先烤出这些,等一会儿我再去拿。”   周榕拿了一串烤鸡翅,用餐纸擦去签子尖儿上的碳灰,递给李锦程。   “谢谢。”   这会儿闻到香味,李锦程也有些饿了。咬了一小口鸡翅,鸡皮焦香,酱汁味浓郁厚重。   周榕又给他拿了几串烤肉,“我点的有些多,你尽量多吃。”   三拐五拐,司机终于满头大汗的挤进了一个停车位。   “你找的这什么破地儿啊,后面那破垃圾桶划我车屁股两道,我刚提的车还没开俩月呢,你赔我啊。”   何浪叨逼叨间,柏腾已经开门下车了。   “嗨——叫我出来续摊儿,还不等我,这几个意思啊?”   何浪赶紧下车,跟了上去。今天晚上散了之后,柏腾啷当着个脸,问他要不要续摊儿。   他还挺乐,寻思老黄瓜终于开窍了,想让司机拉着他去一哥们儿新开的会所。   结果被柏腾领烧烤摊儿来了,何浪瞅着外面这满满当当的人,烧烤架子直窜黑烟,伸手拉住柏腾的胳膊,“吃什么烧烤啊,一股子味儿。”   “别那么多废话。”   “这不是废不废话的事儿,放着好地方不去,你来这种地方想......”   何浪看到门口左边那一桌,表情一愣,随即笑的玩味,尾音拉长,“捉奸啊?”   柏腾的脸更黑了。   “程程,抬下头。”   李锦程乖乖地抬起头,仰着脸,嘴角被周榕用湿纸巾擦拭着,凉凉的。   “嘴角粘上烧烤酱了。”擦完后,周榕把湿纸巾扔进垃圾桶。   李锦程说了声谢谢,捧起水杯喝了口水。   刚放下杯子,他突然一愣,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   李锦程犹豫着转回身,摇摇头,“没事。”   他刚才好像听到那个讨厌的叔叔声音了,应该是听错了。   李锦程拿起烤串放到嘴边,还没咬,左肩膀被人拍了拍。   他回头,正好对上何浪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一双桃花眼笑得多情。   “小朋友,找叔叔呢?”   “......”   他肩上的手蓦地被人扯到一边,“别乱碰。”   “看你小气的。”   李锦程睁圆了眼睛,仰头看着一旁高大的男人,“......柏叔叔。”   柏腾应了一声,脸上看不出表情,视线扫过坐在对面的周榕。   “柏总,何总?”周榕表情有些微妙,放下手中的食物,笑笑,“你们也来吃饭吗?”   “是啊,这儿还挺有名的,专门过来尝尝。”何浪瞥过柏腾,非常有眼力见儿的接话,“都是熟人,要不拼个桌儿?”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柏腾,开口:“介意吗?”   这话是看着李锦程说的。   李锦程连忙摇头,心怦怦直跳。   服务员把两张桌子合到一块,添了两把椅子。   何浪点完菜,把菜单给服务员后。视线在这几个人上打转,最后落到周榕身上,笑道:“周大演员最近这么火,还敢来这种地方吃饭?”   “何总别取笑我了,今天正好没什么事,和程程出来吃饭。”   “程程?”何浪挑眉,尾音拉得很长,“这么亲密啊,不过你们也是。刚被狗仔拍了照片,也不知道避避嫌。”   李锦程眼露疑惑,“什么照片?”   “就是你和你周哥哥——”   柏腾把水杯敦在桌上,冷声道:“闭嘴。”   “行。”何浪越过这个话题,看像周榕,轻挑眉弓,“小周今年多大来着?”   “二十四了。”   “九零后啊。”何浪看了眼柏腾,“啧”了一声,“真年轻,我这八零后都不好意思说岁数了。”   “何总说笑了。”   “真事儿。”他叹了口气,故作为难:“现在遇到比自己小太多的,都不敢跟人搞对象。生怕人家骂我不要脸,老牛吃嫩草。”   “......”   周榕尴尬地笑笑,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他们倒水。   到柏腾时,他伸手捂住杯口,淡淡地说:“谢谢,我不渴。”   作者有话说:   1w海星加更(虽然还差一点没到 第二十五章 腾焰飞芒   柏腾还在生气,李锦程想。   他蔫巴巴地低下头,搓着手指,不敢看他。   何浪内心狂喜,直呼精彩,他一定要把这事好好跟林恣意掰扯掰扯。他心心念念的柏腾,一把年纪了,还是怎么跟人小年轻争风吃醋的。   菜也上来了,柏腾却没动筷子的意思。   李锦程忙不迭用公筷夹了个香芋地瓜丸,放进他盘子里,“柏叔叔,尝尝这个,好吃的。”   柏腾看着他讨好的小脸,眉心稍稍舒展,夹起来咬了口,“还不错。”   见他脸色好转,李锦程又殷勤地拿了半截烤玉米给他,“这个,也好吃。”   “嗯。”   何浪痞笑,“我也想吃,程程怎么不给我拿呀?”   李锦程听到他声音就烦,抿了下唇,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还有。”他抬头看了何浪一眼,撇开脸,微微皱着眉,“请你,连名带姓,叫我。”   “我和你,不熟。”   “......”   何浪想骂人,又憋了回去,看向柏腾,“这什么熊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你不管管?”   柏腾没理他,对李锦程说:“以后再碰到陌生人搭话的情况,不要理。情况再严重的,可以向路人或者警察寻求帮助。”   李锦程表情严肃认真,“我知道了。”   “报警?合着我是人/贩/子啊?还有周榕,你呲着个牙乐什么?”   周榕举了下手,“我赞成柏总。”   “得,我闭嘴。”何浪夹了口花生米堵住嘴。   新端上来这盘鸡腿菇,放的尖椒很辣。周榕不能吃辣,吃了一口嘴就被辣肿了。他问服务员有没有牛奶,说没有,可以去旁边的超市看看。   周榕起身想去,被李锦程叫住了。   “我这有。”   他从书包里翻翻找找,掏出先前在便利店买的还没喝的那瓶香蕉牛奶,插好吸管递给周榕。   何浪喝了口啤酒,瞥到看到柏腾的表情,心里一惊。   虽然柏腾平时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但此时此刻,他想说什么,太过明显。   何浪实在没忍住,伸手拽着柏腾胳膊,小声劝道:“好大哥,差不多行了。咱三十七了,不是七岁,再这样就变态了。”   “......”   见柏腾不为所动,他放下杯子,凑过去:“算我求你,真挺丢人的,你能别这样吗?”   柏腾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盯着李锦程,咬肌微动,声音很沉:“我的呢?”   何浪伸手捂住了脸。   被问到的李锦程一懵,磕磕巴巴地说:“就买了......买了一瓶。”   周榕也有点懵,犹豫着把香蕉奶伸手举给他:“柏总,要不......你喝吧?”   何浪这辈子都没替人这么尴尬过,他恨不得扛着车离开这里。   李锦程急得脸都红了,生怕柏腾又生气,连忙说:“柏叔叔,我去买,给你买。”   闻言,柏腾低下眼睑,拿过桌上的手机,起身,“一起去。”   他们走后,何浪指了指脑袋,认真地说:“人一到中年,这儿多多少少有点毛病,你别见怪。”   周榕:“......”   便利店离不算远,三四百米的距离。   柏腾走在前面,李锦程在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偷偷看他。   从烧烤店出来,他们没说一句话。李锦程知道柏腾还在生气,自己也应该说些什么哄哄他。   可他不敢,生怕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得柏腾更不高兴。   前面要拐弯过一个红绿灯,柏腾还在往前直走,李锦程叫住他:“柏叔叔。”   柏腾停下身子,转过身低头看他。   李锦程一愣,一时说不出话。   他没有见到预想中柏腾的生气的脸,恰恰相反,他的眉眼间是温柔的,又似乎带着些许无奈。   就好像他一直在等,等自己主动叫他。   李锦程指尖像是窜过小电流,酥酥麻麻的。   他伸手抓住柏腾的袖子,仰脸看他,“要左转,等红绿灯。”   “嗯。”   柏腾垂眸,由着小孩儿拽着他往人行道走。   红灯开始倒计时。   最后一秒时,柏腾反手牵住他的手,轻轻攥在掌心,“有车。”   小孩儿乖巧的点点头,露在黑发间的耳朵,透着红。   便利店正在搞周年庆活动,挂着很多彩带和气球,门前搭了一个背景板,贴着各种颜色形状的便利贴。   已经快十一点了,人已经很少了,店员正打扫着地上的彩纸垃圾。   柏腾在外面等,李锦程进去后,直奔饮料区,可放香蕉牛奶地方空了。店员说已经卖完了,补货要到明天早上了。   李锦程瞬间低落,玻璃门都觉得沉重无比。他仰头看向柏腾,柏腾正在看手机。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内容,眉间很沉,表情严肃。   他舔了下唇,小心翼翼地开口:“柏叔叔。”   柏腾的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到他身上,眉间皱起的痕迹还未消去。   “卖完了,没有了......”   看着李锦程委屈怯懦的脸,柏腾喉结动了动,自责漫上心头。   不该这么吓唬小孩儿的。   刚想说话,手机响了起来,看到来电显示时,柏腾敛了唇角。   他伸手轻轻拍了下李锦程的头,“先等一会儿,叔叔去接个电话。”   看着柏腾离去的背影,李锦程抿着唇,鼻头有些酸。   门外传来笑声,他推开门。   看到右面一对情侣正戴着熊头套,站在搭好的粉色背景板前自拍。   李锦程眨眨眼,心头一动。   等他们走后,他走过去,指着棕色的熊头套,问店员,“姐姐,请问我可以,戴这个吗?”   店员被这声姐姐叫得笑得很开心,“当然啦,不过现在时间有点晚,不能打印拍立得了。”   李锦程点点头,“没关系。”   “我知道了,爸。”   柏腾按断电话,低眼盯着手机屏幕片刻,直到熄灭。他伸手去摸烟盒,又想到小孩还在等着自己。   去便利店找的时候,却发现人不见了。等推门出来,柏腾怔住。   只见小孩戴着圆圆的棕色熊头套,还有两只熊爪子,扶着熊脑袋,笨笨的朝他走来。   即使戴着头套,个子也才到柏腾的胸口。   两只小小黑黑的、巧克力豆似的眼睛瞅着他,然后慢慢地张开胳膊,抱住了他。   因为头套的阻碍,熊爪子只能勉强够到他的腰际。   柏腾垂眼看他片刻,尔后抬手,摸了摸熊脑袋。   只听熊脑袋里传来闷闷地声音,“柏叔叔,对不起。”   柏腾的眼神瞬间温柔,又浮现一抹伤感。   他生气,是因为李锦程太过信任别人,不知道对方的意图。带李锦程出来,是想告诉他离周榕远一点,他也许并不是想玩什么哥哥弟弟的家家酒。   可李锦程是成年人,有选择交友的权利,自己没有资格去干涉。   柏腾叹口气,蹲下身子,透过黑黑的熊眼珠去看李锦程,声音微微沙哑:“你没有错,是叔叔管得太多了......我只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安静两秒,李锦程摇摇头,不明白柏腾的意思。   柏腾只是拍拍他的熊脑袋,却不再说。   把头套还回去的时候,店员问他们:“还要写心愿墙吗,我们马上就要收起来了。”   李锦程看向柏腾,柏腾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笔呢?”   店员把马克笔给他,柏腾说了谢谢。他先在便签纸上写完,又把笔给李锦程。   等小孩儿写完,他们一齐贴在承载着成百上千心愿和祝福的背景墙上。   要走的时候,店员小姐姐给了李锦程一对钥匙扣,是布朗熊和可妮兔,她笑着说:“还剩最后一个纪念品了,送给你。”   李锦程笑得很甜:“谢谢姐姐。”   微风拂过满墙的便利贴,簌簌作响。   其中一张可妮兔的便利贴上,字写得工整漂亮:希望柏叔叔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天天开心。   落款:李锦程。   旁边那张布朗熊的便利贴,位置稍高,字迹清晰有力,没有落款。   ——愿李锦程,前程似锦,腾焰飞芒。   高档餐厅包厢内。   “柏哥,怎么才来啊,坐这儿,位置给你留着呢。”   “抱歉,公司有点事情,这顿我请。”   柏腾坐下,叫服务员拿了两瓶存在这里的红酒。   何浪正单手刷手机,见柏腾来了,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换换位。”   “为啥?”   “有味儿。”   “啊?”那人站起来,和他换了位置,闻了闻身上,“不是我吧,我咋没闻见......”   何浪看了眼柏腾,冷笑道,“一股子恋爱的酸臭味儿。”   “嗨,你说谁呢,这也就你一个星期换八个对象吧。”   “懒得说。”   有人惊讶地问:“柏哥,这什么啊?”   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挂着的棕色小熊的钥匙扣特别显眼。   “怎么挂了个小狗熊,还挺可爱。”   “什么狗熊,这叫布朗熊,韩国的,我外甥女喜欢的不行,床上玩偶摆一大堆。”   柏腾面不改色的拿回钥匙,放在手边,“小孩送的。”   “小孩?你外甥?”   柏腾不否认,也不承认,表情略显无奈,“非得给我,粘人。”   何浪突然“呕”了一声,大家都看他:“你怎么了?”   “我恶心,想吐。”   他是真的想吐,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柏腾这么牛逼。   当那天晚上他在车上,不是死了。明明是人李锦程要给周榕的,被他要过去的!   “好端端恶心什么,吃坏东西了?”   “吓得。”何浪煞有其事地扯过纸巾,擦了擦嘴,“老男人回春太可怕了。”   饭吃到一半,有个人问:“柏哥,我最近听说伯父回国了?”   柏腾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还没,不过快了。”   “你那几个叔又坐不住了,最近烂耳根子的话都传到我爸那去了,特意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你别听他们瞎讲。”   “有什么可担心的,老爷子都回来了,这么多年他把柏哥放在什么地位,当这些人眼瞎的。”   柏腾端靠在椅背上,神态放松,轻笑,“不一定,说不准明天我就被赶出去了。”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何浪,轻嗤一声,眼神阴冷,“就那几个狗杂种,也配。”   “要是真的,这帮人良心真是狗叼了。当初要不是哥你一手创立的娱乐公司,哪儿他妈的有钱撑着他们从重工业转互联网,柏家那点家业早让你叔那几个溜冰赌博的败家子儿赔净了。”   柏腾端起酒杯,抿了口红酒,淡淡地说:“我当初开公司,不是为了柏家,能帮上忙,也只是顺带。”   “啊,那是为了啥?”   何浪脸一黑,使劲拍了下桌子,“行了,能不能聊点儿别的,别提这些捂得发馊的破事了。”   散了局,从包厢出来,何浪跟上柏腾,揽住他肩膀,“我没开车,坐你的。”   何浪半截烟还没抽完,倚着会所门前的雕纹柱子上吞云吐雾。   他仰头,吐了几个烟圈,问柏腾:“你当初开个公司,是为了林恣意吧。”   “嗯。”   何浪觉得好笑,多情的桃花眼弯起,眼神却是冷的,“我就想不明白了,你都能为林恣意做到这份上,你敢说对他半点心思都没有?”   柏腾半侧身体浸在黑夜中,轻启薄唇:“我欠他的。”   “你欠他什么了?我记得当年是他出的这馊主意,跟着你屁颠屁颠回了柏家吧?就因为上学的时候,他说了句想演戏,你就砸钱把他真捧成了大明星。用最烂的演技,拿着最好的资源,到现在还是你公司的一哥。”   会所有一波人正出来,推推搡搡,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等走了,又恢复寂静,只听见花丛里的虫在叫。   “哥。”何浪声音突然认真,有些哑:“我好多年没这么叫过你了,但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把你当亲哥。”   柏腾看向何浪,对上他有些发红的眼睛。   “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了,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要我说多少遍,你不欠林恣意的,也不欠柏家的,更不欠你那个傻逼妹妹的。”   “你喝多了。”   “我只喝了半杯酒。”何浪向后捋了把头发,深呼一口气,“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把那些狗屁叨糟的破事都他妈忘掉,为自己活一次?”   柏腾像是真的在思考,沉静片刻,眼里又是熟悉的平静温柔,附了层淡漠的隔膜,疏离一切感情。   平等温柔地对待每一个人,又很公平地不爱任何人。   柏腾语气平缓从容:“你说的,我下辈子试试看。这辈子,先这样。”   “行。”何浪舌尖顶着后牙槽,点头,问他,“那李锦程呢?”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要入V了,当天更新6k字,每周会稳定更新。   后面内容会交代柏腾的故事,小锦程变得越来越优秀和勇敢以及被放弃后的决绝,后面的后面会有破镜重圆和老男人追妻~ 第二十六章 他们的关系   听到这个名字,他眉头皱起,“提他干什么?”   “柏腾,你自己知道你有多喜欢他吗?”   柏腾眉间的痕迹加深,“他在我这里,只是个孩子。”   “你最好是。”   何浪绕过他,径直走向停靠着的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两人一路上没说话,何浪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柏腾则看着窗外,车子驶过一条商业街,光怪陆离的灯牌接连变换。   司机先停在何浪的公寓前,他睁了眼睛,不等自动车门打开,伸手拽开下了车。手没立即拉回,撑着门框,指关节泛白,   何浪对着坐在昏暗里的柏腾说:“你这样是留不住任何人的,也留不住李锦程。”   说完,便重重合上车门。   泄恨般的关门声,也没能改变柏腾的表情一丝一纹,尔后说:“开车吧。”   司机重新启动车子,窗外的世界又开始流动。   脑中自动回响起何浪刚才的那句话——你这样是留不住任何人的,也留不住李锦程。   他当然知道,自己留不住任何人,也没想过留住。   至于李锦程......   小孩干净纯粹,拥有最好的未来。   不必他留。   周六上午的学生两性健康讲座结束后,李锦程随着人流从阅览室出来,正准备下楼时,柏成钰从后面抓住他的胳膊,头一扭:“走什么楼梯啊,你也不嫌累。走,那边有电梯。”   李锦程没动,“不能坐。”   综合楼的电梯承重有限,一般是教师专用梯,学生不允许使用。   柏成钰“啧”了一声,“好学生就是麻烦。”   也不管李锦程,连拽带推一块进了电梯,按上了关门键。   只听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李锦程一怔,伸手去摸书包拉链,只剩了跟钥匙链,原本挂着的饰品掉在了电梯门外。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李锦程伸手去捡。   综合楼的电梯设备比较老,没有感应装置,两扇门夹上了李锦程的手。   柏成钰用力按了下开门键,一把把李锦程拽了个跟头,急道:“你他妈的有病啊,没看到门关上了吗?我看看你手——”   虽然仅夹了一下,手背肉眼可见的肿起,泛起青色。即使这样,他手里依旧紧紧地攥着。   柏成钰抓住他手腕,大概是太疼,拳头无意识松开,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是一只可妮兔的钥匙扣。   “就这么个东西,你至于吗,一会儿再回去捡不行吗,非把手弄成这样。”   李锦程用另只手拾起钥匙扣,在校服上蹭了蹭粘上的灰尘,小声说:“我没事。”   “还没事呢,我看到快肿成猪蹄了。”   柏成钰脸色很差,唇抿得很直。他带着李锦程去了校医院,买了外用的消肿药,内服的消炎药,非让大夫给他敷上药缠了几圈白纱布。   李锦程觉得柏成钰有些小题大做,这伤根本不算什么,放在以前他自己连药都不会用。   可他习惯了柏成钰平时总是笑着的模样,如今板着脸倒叫他有些不习惯。   从门诊出来,李锦程打算去语言学校。周六下午是练习课,按理说是不用去的。他只要有时间,基本不会缺席。   李锦程看着走在前面的柏成钰,正要叫他。对方却转过身,停在他面前,声音有些闷:“对不起,非要拽着你坐电梯。”   “我没怪你,是我不小心。”   “这样吧,作为补偿,告诉你件事。”柏成钰脸上终于找回点儿笑,拍拍他肩膀,“月底28号是我舅舅生日,到时候我带你来家里,一块过怎么样?”   闻言,李锦程抓紧书包肩带,忙不迭地点头,脸有些红。   “你也不用给他买礼物,他什么都不缺,你那点钱还是自己省着吧。”柏成钰刚说完,手机振动了两下,他看了眼消息,“得,说曹操曹操到,我舅舅在校门口等着呢,顺便把你也捎回去。”   两人出了校门,不用找,一眼看到停在对面路边的柏腾。   车显眼,人也显眼,引得路人纷纷回头看。   柏腾平时不笑的时候,虽不严厉,但总给人一种疏离感。他抬头看到李锦程,勾起唇角笑着朝他招了下手。   李锦程蓦地心跳加快,脚下都有些轻飘飘的。   走到眼前,柏腾一眼看到他左手上的纱布。脸色一变,拾起他的手腕,“怎么弄的?”   柏成钰表情有些自责,“我......”   李锦程轻轻碰了下他胳膊,对柏腾说:“不小心,已经拿过药了。”   柏腾神色心疼:“疼不疼?”   李锦程摇摇头,“不疼。”   可能刚才还有些痛,现在看到柏腾关心的表情,李锦程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痛了。   柏成钰看着柏腾一身正装,开的又是公司的车,问他:“最近工作不是挺忙的,怎么有空过来接我?”   柏腾掏出钱包,“不是接你。”   柏成钰:“?”   他低头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钞票,递给柏成钰:“自己打车回去,你所有的游戏机我都锁在保险柜了,写完功课再找我要密码。”   柏成钰:“?”   尔后柏腾没再正眼看他,对身旁的李锦程说:“下午有时间吗?又有个事情,叔叔想请你帮忙。”   去语言学校的事情被抛之脑后,李锦程连忙点头,“有时间的。”   柏腾应了一声,帮他打开车门,笑着说:“到车上说。”   这次的工作,是公司艺人访谈杂志的封一需要几个模特,还差一个人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负责这次工作的艺术总监挑了很多人都不满意,不知谁给他看了郑楚星前不久新发行专辑的MV,一眼相中了在蔷薇花之中弹琴的男生。   他先是问了郑楚星的经纪人,谁知对方一脸不耐烦地打发了,后来只好硬着头皮了柏腾。   柏腾答应的很干脆,上午刚说完,下午就把人领来了。等见了真人,摄影师更是赞不绝口,连试妆都没试,直接等正式开拍。   拍摄进度轮到李锦程还有一段时间,柏腾也有工作,让助理帮忙照顾一下李锦程。   助理见李锦程比艺人还漂亮的模样,想到前段时间公司的传闻。   难道柏总真的和林恣意散了,跟这小男生在一起了?但他又穿着校服,明显是个高中生。   柏腾的性取向在圈子里不是秘密,可他人品风评有目共睹,那样正派的人怎么可能对未成年下手?   她实在是没忍住,领他去公司茶水间休息的路上,旁敲侧击的问了几句。   问过后才知道,原来这是柏总亲外甥的同学。而且只是长得显小,岁数上已经成年了。   助理松了口气,心想一会儿一定要在姐妹群里解释清楚。   李锦程乖乖地在吧台桌边的高脚凳上坐好,助理去旁边冰箱,拿了新做好的树莓甜奶油千层,又给他端了杯杨枝甘露。   “够不够呀,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李锦程摇摇头,“谢谢姐姐。”   视线不自觉被她锁骨下两处紫红色的印记,渗着血点,有些触目惊心,记得之前柏腾也被虫子咬成过这样。   想起书包里还有治疗蚊虫叮咬的青草膏,李锦程转身翻找挂在椅背上的书包,玻璃门被重重推开。   有个短发女人进来,发梢湿湿嗒嗒地淌着液体,白色短袖上大片大片褐色痕迹。   “天,你这是怎么了,郑楚星又泼你了?”   短发女人“嗯”了一声,拽过桌上的纸巾,擦着脸,笑得勉强:“幸好是冷萃咖啡,上次泼我的那杯烫出来的水泡还没好。”   “这次又因为什么?!”   “品牌方把他超季的时装换了,给周榕穿了,A版封面也换成周榕单人,他被挪去B版和周榕拍双人封面。现在还在谈,郑楚星那边不同意,两边正僵持着,到现在什么也没拍。”   “活该,稍微红点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真当自己是顶流了。”   “小声点儿,你少说两句吧。”   “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刚来,很多事都不知道。谁不知道这几年他想爬柏总的床,明里暗里的勾引都没成功,柏总看不上他。”   听到柏腾的名字,李锦程放下饮料杯,看向她们。   大概是看李锦程在,助理说话的声音小了些,“去年圣诞节,郑楚星去柏总家里送礼物,后来被林哥知道了,直接低价截胡了他三个代言,半年让他没戏拍,柏总都不知道这事儿。”   “林哥是谁?”   “林恣意啊。”助理情绪一时激动,声音大了些,“全公司上下,不对,整个圈子也就你不知道柏总和林恣意是一对吧?俩人是大学同学,在一起十多年了。据说咱们公司都是柏总专门给林恣意开的,要不叫‘柏林娱乐’呢,柏是谁,林是谁,不用我明说了吧?”   咣当一声,俩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李锦程正伸手捡书包,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没关系的。”助理拽了拽旁边人的衣服,“我宿舍有衣服,先穿我的吧。”   她回过头对李锦程说:“我先去陪她换个衣服,一会儿就回来,蛋糕吃完了左边那个冰箱里还有,你自己拿就行。”   两人出了门,还能听见渐行渐远的对话。   “你看你脖子上,能不能让你男朋友注意点,亲哪不行,非往这亲,让人看见了影响多不好。”   “我说了他非不听,也没人会在意这个的.......”   李锦程盯着眼前吃了一口的蛋糕,嘴巴直犯苦。好像刚才吃下的不是甜甜的奶油,而是苦得发慌的药片。   他是嘴笨,但不是傻子,话里话外什么意思,他都听得懂,但是他懂得太晚了。   想到第一次在柏腾家见到林恣意时,柏成钰对他说的那句“少儿不宜”。   又想到柏腾脖子上的那块红印,自己傻傻地给他贴上驱蚊贴。   他那时候,就应该懂的。   眼眶愈发酸涩,李锦程抬起头。   视线落在对面一整个墙的LED屏幕,正放着广告。   水蓝色一片,几秒钟后从水面浮出来一个人。他睁开眼睛,瞳孔也是蓝色的,颈间蓝色宝石项链成了点缀。眼神淡漠疏离,像只落入人间的鲛人。   明明该是人衬珠宝,却成了珠宝衬人。   广告结束,屏幕有几秒钟的黑屏。   李锦程看到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并不好看的脸,宽大的校服包裹着矮小瘦弱的身体。   即使已经成年,也会被人当成小孩。   被柏腾当成小孩。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二十七章 轮不到别人   李锦程在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很特殊后,眼泪夺眶而出。他用左手不停地抹着,泪水浸湿纱布,忘记了伤口的疼痛。   倏地,门“砰”地一声被踹开,李锦程吓得一抖。看到门口进来一个很高的男人,一身黑色皮衣,脸上化着略浓的妆,长相张扬。   他只是瞥了一眼李锦程,拉开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给我打杯咖啡,三分糖,不加奶。”   李锦程一愣,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讲话。   “操。”男人骂了一声,“你他妈的耳聋啊,还坐着干嘛?”   “......我不会。”   “啥?”   郑楚星这才正眼看他,认出他是之前自己新歌MV弹钢琴那个。   妈的,想起来就来气。   那首歌在“难听”的热搜上挂了三天两夜,点进词条全是骂他“裁缝怪”“四不像”,十二块钱一首的歌也就值一块钱,那一块钱是给MV里弹钢琴的小漂亮的。   本来杂志封面的事就惹得他烦死,又想起这么个破事。   郑楚星怒火中烧,大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不会?”   他瞥过桌上的蛋糕,冷笑一声,拿起来糊在了李锦程的脸上。   “给我倒杯咖啡不会,蛋糕倒是吃的挺好。够吗,还要不要?”   郑楚星拉开冰箱,抄起一块蛋糕又要往李锦程头上扣。   李锦程条件反射性地闭眼往后靠,蓦地被人拉到身后,紧接着有盘子掉落在地上碎掉的声音。   他睁眼,看到周榕的侧脸,下颌线清晰分明,绷着咬肌。   周榕往前走了一步,白色的皮鞋踩在粘腻的奶油上。他比郑楚星还要高几公分,低眼看他,声音是遏制不住的怒气:“郑楚星,你他妈有病?"   “哟,周大顶流还会骂人呢,让你粉丝听见还了得。”郑楚星故作嫌弃地将手指上的奶油抹在周榕的衣服上,这身白色西装是他被截的超季时装,“我看他不顺眼,怎么,穿一身白,当自己是白马王子在这英雄救美呢?”   周榕冷眼看他片刻,随后闭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情绪平静下来,无视郑楚星。   他转身拿过桌上的湿纸巾,蹲在李锦程面前,慢慢地给他擦着脸上、头发上,以及身上的奶油。   动作轻柔,声音也轻,“程程先闭上眼睛,奶油会弄脏眼睛的。”   李锦程很听他的话,闭上了眼睛,浓长的睫毛上染上几点白。   周榕换了张干净的湿纸巾,小心翼翼地把眼睛上的奶油弄下去,说:“眼睛上沾了脏东西,可以擦下去。如果是看到了肮脏的垃圾,就要忘记。知道你来,哥哥该早点过来的。”   听到这话,一旁的郑楚星嘲讽的笑凝固在脸上,“周榕,你他妈说谁是垃圾?”   周榕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始终没看他。   本来就攒着一肚子气的郑楚星,这会儿被他激怒得失去理智,大步过来双手薅住周榕的衣领,“你算什么东西,草窝里飞出的土鸡还真他妈把自己当凤凰了,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滚蛋?”   李锦程勉强睁着眼睛,立马去拽郑楚星的胳膊。   “滚开。”   他使劲一扯,李锦程没站稳,左手磕在身后的桌子上,疼得他眼前一白。   “你们在干什么?”   低沉的男声,瞬间让气氛安静下来。   郑楚星立马松开手,敛了戾气,和方才判若两人,脸上堆起僵硬的笑,“柏总,发生了点误会。”   周榕没理会他们,立马去看李锦程。   他手上的纱布松落,露出肿得大了两倍的手,手背上青紫一片。   周榕表情一冷,额角瞬间鼓起青筋,几乎没有犹豫地转身冲着郑楚星走过去。   柏腾敛着唇角,视线在李锦程沾满奶油痕迹的身上,又落在他的左手上,抬手拦住了周榕,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柏总,我现在不想说多余的话。请你让开,后果我会全担。”   柏腾抬眼看他,眼睛微乜,“说。”   见状,郑楚星心中暗喜,想着柏总果然还是选择站在他这一边。   他快步走到李锦程身边,微微弯腰,伸手捻去李锦程发梢的奶油,笑着说:“我只是不小心把蛋糕弄在你身上了,是不是啊?哥哥给你道歉,别生气。”   李锦程抿着唇,看着他,又看柏腾。   心里犹豫不决,他到底该说不说。   要是说实话,会不会给柏腾的工作造成麻烦,好像眼前这个人还是个比较有名的明星。   “出去。”   柏腾看向自己,声音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李锦程以为是让他出去,连忙点点头,低着头要走。   下一秒,郑楚星被踹在腹部,直接被踹飞到走廊里,宣传牌被他砸倒一地。   周榕愣住了,一时僵在原地没动。   李锦程也被吓懵了,忘了眨眼,看到柏腾朝自己走来,停在他面前。   柏腾发红的脖根和颈间鼓起的血管,昭示着他的愤怒,而表情依旧沉稳。   伸手揉了揉李锦程的头顶,柔声说:“被叔叔吓到了?”   李锦程下意识点头,又很快摇头。   柏腾低眼,拾起他的手腕,“保护小锦程这件事,叔叔来做就好。”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还轮不到别人。”   周榕看着两人,微微皱起眉。他知道,柏腾这话是说给他听。   一直以来的猜想是正确的——在对李锦程上,柏腾对他有敌意。   巨大的动静将整个楼层的人都引了过来,郑楚星的经纪人看到这一幕,惊叫一声,踩着高跟鞋小跑过来,“柏总,这是怎么了?楚星,你头、头流血了!”   郑楚星的头磕在广告牌的铁架上,正滋滋往外冒血。   柏腾领着李锦程出来,看了眼地上的“狼藉”,薄唇轻启:“不用谈了,两版封面都换周榕单封。”   “柏总,您、您说什么?”   “还有。”柏腾看着糊了一脸血,疼得龇牙咧嘴的郑楚星,实在不像看一个活物,“从今天起,停止郑楚星的一切活动,违约金从我个人账户中扣。”   这话意味着郑楚星不会被公司解约,但也永远得不到资源。可在这个圈子里,柏腾不用的人,也没人敢用。   柏腾忽视经纪人的苦苦哀求和郑楚星的痛哭流涕,手揽住李锦程的肩膀,进了电梯。   被甜腻的奶油味包围的李锦程,还是能清晰准确地嗅到柏腾身上的木质香。他低头抿着唇,悄悄地靠近了些,想偷偷地多闻些。   而柏腾像察觉到了一样,手臂微微收紧,将小孩搂入怀中。   柏腾带李锦程去了自己的私人休息室,让他先进去洗澡,又叫人送了套干净的衣服上来。   刚吹完头发的小孩儿,头发蓬松柔软,脸颊泛红。白色的长袖衬衫,外搭一件深棕格子针织马甲,衬的细嫩的皮肤更加白皙。   简单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却漂亮的不像话。   “过来。”   李锦程很听话地走到他面前。   柏腾抓过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揉了揉,“叔叔给你道歉,带你过来,却没照顾好你,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李锦程摇摇头。   从小到大,他受到的欺负,比这严重的要多得多。仅仅是奶油而已,总比满身的粪水好。   他只是担心,自己给柏腾添了很大的麻烦,会让他赔很多钱。   “我没事的,柏叔叔对他,会不会太严厉?”   “不全是因为你,这种人公司也不会留。”柏腾拿过医药箱,拾过他的左手,喷洒上消肿挤,轻轻涂开,“公司不能包装像他这样品德恶劣的人,再把这样的‘商品’推向商场,骗取粉丝的喜欢,甚至成为她们的信仰。”   他抬头看向李锦程,眼睛带了笑,眼尾的小细纹漾开,“你也不想叔叔成为骗子,是不是?”   李锦程似乎明白了,他用力地点头,心里对柏腾的喜欢满到要溢出来,又生出许多酸涩。   他一直都知道柏腾是很好的人,是他见过最好最好的人。   可这样好的柏腾,不会只对自己好,也永远不会属于他。   突兀的敲门声传来,伴随着清澈慵懒的男声,“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李锦程抬头,看到倚在门框边的林恣意。   他穿着白色圆领长衫,露着白皙修长的颈和平直的锁骨。眼尾略阔的眼睛,微微眯着,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李锦程没由来的心虚,心怦怦直跳,低头躲开视线。   他的眼神过于直白,像是看透了自己对柏腾所有不轨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小虐程程一下(也可能是大虐 第二十八章 礼物   柏腾把李锦程涂好药的手轻轻放在一边,低头合上医药箱,头也不回地问:“你怎么过来了。”   “你闹出这么大动静,要是真有人传出去,郑楚星粉丝不得把公司给撕了?”林恣意似笑非笑地说,“脏事他可没少做,怎么以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就因为你的小朋友受欺负了?”   被点到名的李锦程倏然紧张,挺直了背。   柏腾轻声说了句“好了”,起身将医药箱物放原处,淡淡道:“你对他做的事,我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恣意松开交叉胸前的双臂,嘴角没了笑,“有话和你单独说。”   柏腾“嗯”了一声,给坐在沙发上的李锦程倒了杯水喝,让他在这里等一会儿。   李锦程望着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酸胀的情绪堵在胸口,闷闷喘不上气。   林恣意靠在走廊窗台边,从烟盒里拿了两支细长的香烟,递给柏腾一支。   他点了火,叼着烟头靠过去,想顺势借给柏腾火。柏腾没要,从他手里拿过打火机,低头点燃了烟。   林恣意收回身体,仰头吐了两个烟圈,尔后歪头,挑眉道:“不会是和我在一块的时间太长了,现在喜欢嫩的了?”   柏腾敛眉,声音很低:“别拿那孩子开玩笑。”   “行,不说。”林恣意抽了两口烟,“月底的时间我都空出来了,今年你生日想去哪儿,我看北欧那边......”   “不用陪我过,我那天有安排。”   林恣意表情有些僵硬,扯这唇角笑,“柏腾,你这喜新厌旧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年年都是我推了工作陪你过生日,你和那小孩才认识多久,这就用不上我了?”   柏腾把半截烟按灭在窗台上,吐出最后一缕烟,“我爸那天回国。”   林恣意一愣,眼里的情绪变得复杂,握住了柏腾的手。   柏腾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带着些许安慰的意思。   “......当年,都是我的错。”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柏腾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不怨你,也不怨任何人。”   拍摄工作结束后,已经晚上八点钟。   柏腾带李锦程去吃过饭后,开车送他回了家。   到小区门口,柏腾没立即开门。从钱夹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到他手里,“密码是你的生日,今天的薪水已经打到了这个账户,如果以后再有这样的工作,会直接打到这个账户里面。”   知道他要说什么,柏腾攥住李锦程的手,大手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他,故作严肃地说:“该付给你的,就收下,你不收的话,也会让叔叔作难。”   虽然口吻严厉,可眼神是温柔的。李锦程认真地点头,将银行卡放进书包里。   柏腾又递给他一张白色的名片,“这是摄影师的名片,他托我转交给你。”   李锦程眼露疑惑,“给我?”   “你工作做的很好,他想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再和你合作。”柏腾顿了顿,“小锦程,有些事情,叔叔不能替你做决定。我是有私心,不想让你进这个圈子。但是如果你对这方面有兴趣的话,叔叔不会拦你。你是成年人,不管走哪条路,要自己选。”   听柏腾这样说,李锦程内心一阵喜悦。   并不是因为完成了什么样的工作,接触到了多厉害的人,又得到了谁的认可。   而是此时此刻,柏腾把他当做一个成年人,不是一个孩子。   “我不喜欢。”李锦程眼神坚定,像只顽强的小鹿,“我不想别的,要好好学说话,好好学习。”   还要永远喜欢柏叔叔,他在心里说。   柏腾唇角蔓延出笑,眼角的细纹愈发明显。他伸手揉了揉李锦程的头发,“乖孩子。”   李锦程心里刚燃起来一点儿火,这会又灭了。   下车走之前,他回头:“柏叔叔......”   “嗯?”   犹豫几秒,李锦程终究什么都没说,小声说了“晚安”,跳下车跑进了小区。   随着跑动的步伐,背着的沉甸甸的书包一上一下,心也跟着一上一下。   他刚才很想问一问,问一问他和林恣意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他们是不是那种关系。   可是李锦程怕,怕柏腾不说,怕柏腾说。怕柏腾看出他的心思,怕柏腾知道他喜欢他。   以前在见不到柏腾的日子里,李锦程每日重复着单调的生活,一直想念着柏腾。   现在他依然想念柏腾,可再想起柏腾时,总是会想到他和林恣意在一起时的场景。   放学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商场大楼,广告屏幕时常播放着林恣意不同的广告片。   以前李锦程偶尔会停下仰头看,现在他却不敢看。   在快速从广告牌下走过的那段距离里,李锦程会想,在喜欢柏腾的人里,他是最平凡普通的人。站在柏腾身边的人,至少是像林恣意那样的人。   他不应该奢望太多,只要能看到柏腾,能和柏腾说说话就已经很好了。   但这样想着,并没有让他觉得好受。反而像有根鱼骨卡在胸口,愈发地深,愈发地疼,头也愈发地低。   连班主任都看出了他状态不对,大课间趁着学生去跑操,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左问又问,也没问出个什么。   他只是说没事,不会影响学习成绩。   回到班里,李锦程拿出之前没做完的试卷,正动笔写着。   前桌的椅子被拉开,为了逃避跑操刚从厕所回来的柏成钰胳膊肘杵着桌面,一手抓过他的试卷,“李锦程,班主任找你干什么?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早恋了。”   “......”   “那就是有暗恋对象了?”   李锦程皱起眉,伸手去夺。柏成钰不给,举得更高。   抢夺间,三两下,只听“嗤啦”一声,试卷撕成了两半。   空气安静两秒,柏成钰立马赔不是,“错了错了,我这就给你粘上。”   李锦程没理他,拿回试卷拼好,用胶带粘上。柏成钰殷勤地按着纸,“作为赔偿,我可以告诉你关于我舅舅的事情,你问什么都成。”   闻言,手上动作一顿,李锦抬眼看他。   “啧,一听见我舅舅就舍得理我了是吧,说吧,想问什么?”   指腹轻轻摩挲着试卷纸面,唇动了动,几次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抿着唇低下了头,又摇摇头。   柏成钰靠近他,垂眼看着李锦程,轻声说:“他不喜欢林恣意。”   李锦程一怔,瞬间抬起头,眼睛睁得大了些。   跑操结束后,走廊传来学生们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掩着狂跳不止的心跳。   柏成钰伸手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下周就是我舅舅生日了,礼物准备好没?”   “嗯。”李锦程白皙的脸变得红润,左脸的酒窝很深,“准备好了。”   晚上回到家,李锦程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蓝色的长方形盒。   他小心翼翼地启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条黑色的领带,显现着暗色的花纹。   这条领带是周榕帮他选的,因为不知道送什么礼物好。想来想去,就问了他的意见。   周榕建议他送一条领带,柏腾经常要穿正装,领带还算实用。上周日,周榕陪他去了商场的买手店。   一进门,李锦程一眼就看中了这条领带,觉得非常适合柏腾。   他用自己攒的一部分钱买下这条领带,又用剩下的钱给李楠买了一条裙子。   李锦程每天都会想柏腾收到礼物时的表情,他希望柏腾会喜欢,奢望柏腾能戴上这条领带。   时间一天比一天过得慢,终于到了柏腾生日这天。   正好是在周日,上完上午的课,李锦程跟梁老师请了假,没去语言学校,早早地跟着柏成钰回了别墅。   可李锦程在客厅等了很久,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深夜,都没能等到柏腾回来。 第二十九章 要和喜欢的人   期间柏成钰打了几次电话,均是无人接听。他又打给柏腾的司机,对方说柏腾在包厢还没出来。   柏成钰正要告诉司机,柏腾出来的时候给他打个电话,还没开口,就听见对面换了人,“成钰,别担心你舅舅,我在这会照顾他的。”   听到这个声音,他握着电话回头看了眼沙发上的人,“......林哥,麻烦你了。”   电视上放着海洋纪录片,李锦程坐得很直,瞳仁里映着屏幕的光,左手边放着蓝色的礼物盒。   柏成钰抓了把头发,走过去,犹豫着说:“要不你先睡觉吧,我舅舅他今晚有事,可能得明天再回来。”   李锦程眼神有一瞬间的失落,缓慢地点点头,从沙发上站起,没走,小声说:“我还不困,想把这个看完。”   看纪录片是假,想等柏腾是真。   柏成钰知道他的心思,不想戳破,也不想告诉他事实。不好意思面对李锦程,他假装打了个哈欠说自己困了,回楼上休息,让他也早点睡。   时针已过两点,纪录片已经尾声,柏腾的生日也已经过了。   李锦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后背又僵又酸。他看着沙发上的礼物盒片刻,随后拿起上楼,放到了柏腾房间的床头桌上。   刚走没几步,又折回来,拿起盒子摆到了床上的正中间,确保柏腾回来能一眼看得到。   回到休息的客房,李锦程躺在柔软的床上。翻来覆去,心绪混乱,没有丝毫困意。   满脑子都是柏腾为什么没回来,柏腾和谁一起庆生,柏腾现在有没有睡觉,柏腾现在在哪儿......   不知过了多久,大脑终于疲倦,迷迷糊糊间,李锦程又在想,想到柏腾是不是和林恣意在一起,想到他脖子上的吻痕,想到他们可能接吻,他们可能会......   困顿的意识突然清醒,李锦程倏然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又燥又热。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想这些不好的事情,况且柏成钰和他说过,柏腾不喜欢林恣意。既然不喜欢,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情。   李锦程端起桌子上的凉水一饮而尽,蒙上被子紧紧地闭着眼,强迫自己睡觉,企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袋。   倏然间,走廊传来声响,隐隐约约听到有说话的声音。   犹豫片刻,李锦程掀开被子下床,推开了客房的门。   右对面的卧室门开了一条缝,渗出几缕光,是柏腾的房间。   柏腾回来了。   以至于李锦程太高兴,忘记了现在是半夜,忘记了可能会打扰到柏腾休息,也忘记了进房间之前要敲门。   他推开门,看到眼前的场景时,笑容凝固在唇角。   干净规整的房间,浓重的酒精味,散在床尾、地毯上的件件衣服,格格不入。   而比这些更加突兀的,是床上的得上亲密的两人。   柏腾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几缕凌乱的发搭在额头,鬓角被汗水浸湿。白色的衬衫扣子全部解开,露着大片结实的胸膛。   而林恣意陷在柔软的床垫中,下颌线条精致流畅,喘息声很重,露在外的雪白肩颈,印着深一块浅一块的痕迹。   李锦程脑袋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柏腾。   曾经有很多次,他觉得柏腾很陌生。而现在,是他觉得柏腾距离他最遥远的一次。   陌生得他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人,从未见过那副年长温柔的面目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柏腾。   “小朋友,你还要看多久?”林恣意侧过头,眼睛湿润,眼尾泛红,黑色的发铺开在白色床单,似笑非笑。   闻言,柏腾身体一僵,蓦地转头,看见了门口的李锦程。   借着床头台灯的光,李锦程也看清了柏腾的脸。   不知是酒精原因,还是生理作祟。   柏腾从脖根一直红到脸,额角凸着血管。眼睛里是看到李锦程的震惊,以及还未完全消散的情欲。   他下意识张嘴,声音很哑,“小锦程,我——”   李锦程的眼睫抖动,视线从柏腾身上,移到床脚的蓝色盒子上。   盒子被摔得敞开,领带掉了出来,皱皱巴巴地缩在一角。白色的贺卡躺在地板上,似乎被踩了一脚落上了灰,一行字——柏叔叔,生日快乐,显得滑稽又可笑。   李锦程终于回过神,瞬间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后退一步,转身跑了出去。   柏腾是在院子里的木棉树后面找到李锦程的,小孩抱着腿背靠着树坐在地上,脸埋在膝盖里,弯着的脊背随着抽泣声抖动着。   一只脚穿着拖鞋,另只脚赤着。短裤膝盖磨破一块,露着渗着血珠的擦伤。   柏腾弯腰捡起门口台阶下的拖鞋,走到李锦程面前,单膝跪地,轻轻抓住了李锦程的脚踝。   小孩身体明显一抖,没了声音,脚尖绷得僵直。   如此反应,柏腾眼底浮现一丝无奈。把鞋给小孩穿上后,看着他露在发间红透的耳尖,他伸手,指腹碰了下,很烫。   柏腾几不可闻地轻叹口气,“吓到了?”   李锦程没说话。   柏腾拾过他的一只手,轻轻攥着,声音哑了些,“叔叔错了。”   见小孩这幅被吓坏的样子,作为失责的大人,柏腾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下意识想去解释,又无法开口。   总不能和一个孩子,说他其实平时不带人回来。   这次是因为酒里被人掺了东西,醒了几个小时的酒没有效果。在林恣意扶他上床那刻,所有的理智瞬间瓦解。   其实这件事,无非就是不应该的事,被不应该的人看到了,主观上没有谁对谁错。   而李锦程何尝不知道这一点,柏腾没有错,也没有必要和自己道歉。   是他没有礼貌,擅自进了不该进的房间,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对一个不属于他的人,产生了想要独占的自私念头。   李锦程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满脸都是泪水,打湿的头发一缕一缕黏在额前。   陌生的柏腾消失不见,眼前又是熟悉的柏腾。   温柔,成熟,年长,在他面前,自己永远是个孩子的柏腾,咫尺远近却永远碰不到的柏腾。   在十八岁这年,这个只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李锦程第一次体会到。   暗恋一个人,把一份感情藏在心里,是件如此痛苦的事情。   可这些痛苦下掩着希望,在看到柏腾时,还是好喜欢他,这份心情,永远干净如初。   李锦程看着柏腾握着他的手,没收回,喊声:“柏叔叔。”   “嗯?”柏腾不自觉收紧手,安抚似地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   李锦程垂眼,视线落在他手臂上还未消退的咬痕。想起刚才见到的场景,心有片刻的窒息感。   他抿紧唇,左脸的酒窝愈发得深。尔后抬起头,一双大眼睛就那么瞅着他,声音小,却清晰:“他是你的爱人?”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突然被问到的柏腾一怔,思索几秒,虽然这个答案有损他在小孩眼里形象,还是如实说:“不是。”   “柏叔叔喜欢他?”   “......不喜欢。”   听到这个答案,不知是否夜色太暗让他看错,小孩似乎唇角微微翘了下,仅仅是一秒钟,又消失不见。   李锦程揪着地上的草。薅了几株后,又抬头看他,声音闷闷地:“不是爱人,不喜欢,为什么柏叔叔,要和他做那种事情?”   “......”   柏腾被问得哑口无言,后颈发麻。   他一时都不知道是该先回答这个直言不讳的问题,还是夸小孩的口语什么时候这么清晰利索了。   半晌,愧疚难堪的大人说:“以后不和他做了。”   “不和他做,要和谁做?”   “......谁都不做。”   听到这个答案,似乎李锦程还是不满意,皱起秀气的眉,认真说:“还是要做的。”   一口一个“做爱”,把柏腾都给说懵了,竟问他:“我和谁做?”   李锦程的耳朵红红的,望着柏腾,亮亮的眼睛里小心思一览无余,“要和喜欢的人。”   有风吹过,将几根头发丝吹进小孩眼里,扎得他半睁着一只眼。   柏腾垂眼看他,伸手将头发拨到一边,喉结动了动,声音很低,却温柔,算是回应:“好。”   听到这个回答,李锦程郁闷委屈的小脸,总算是有了些许笑意。 第三十章 小心肝   得到这个回答,李锦程郁闷委屈的脸,总算舒展了些。他吸了吸鼻子,抬起手抹了把脸。   “对了。”   李锦程站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袋子,拿出那枚刻着他名字的口琴。   他轻轻呼了口气,放到唇边吹奏起来,是一首简单的生日歌。   口琴声在静谧的黑夜中悠扬清脆,再寻常不过的曲调,显得尤为好听。   一曲终了,李锦程对柏腾说:“柏叔叔,生日快乐。”   柏腾心口热热的,他勾起唇角,伸手揉了揉李锦程的头发,“谢谢小锦程。”   李锦程顺着眼,看到他手腕上的表盘,已经凌晨五点钟。   他闷闷地说:“生日过去了,已经第二天了,要是今天就好了。”   “那就当做是今天。”柏腾笑得温柔,“其实叔叔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既然小锦程希望是今天,那就是吧。”   李锦程有些难以置信,“这样也可以吗?”   柏腾应了一声,脱下身上的外衣,裹在小孩身上,“外面冷,先回房间休息,有什么事睡醒了再说。”   李锦程被柏腾牵着往屋里走,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来。   “怎么了?”   “柏叔叔,我......”   李锦程抿了抿唇,看了眼楼上柏腾卧室的窗户,没说话。   柏腾又拽了拽他的手,还是不走。   看着他回避的眼神,柏腾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愧疚又漫上心头。   柏腾又对李锦程说了声抱歉,他弯下腰,轻声说:“林恣......他已经回去了,以后也不会过来了,进去吧,乖。”   被识破想法的李锦程,愈发羞愧难当,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让柏腾赶走了林恣意一样。   可他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冒失的闯入者。   他不愿见到林恣意,并不是因为柏腾的缘故,他从未想过自己对柏腾的这段感情会有什么回应。   所以他并不是讨厌或者害怕林恣意,而是心虚。   林恣意那双漂亮的眼睛,能看透自己对柏腾所有的心思......以及自己对他的一点点嫉妒。   以前的李锦程,从来没这么多的情绪,内心像一张单色纸,连喜悦或者难过的情绪都很少。   遇见柏腾以后,这张纸被水彩涂得斑驳复杂,色块乱糟糟地交叠在一起,不留神间还会被颜料浸破个洞,难以修补。   李锦程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他却没有办法。   给小孩拿了身干净衣服,处理好膝盖上的擦伤后,柏腾回了房间。   他伸手按开灯,房间空无一人,只留床单上的痕迹。脑中闪过两个小时前的场景,最后定格在李锦程惊恐的脸上。   这会儿柏腾彻底清醒了,眉间敛得很深。他把床单掀起扔到地上,拿过桌上的烟,点了抽着。   燃出的烟掩着他眼底的情绪,半晌,他重重地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火星还未完全燃尽,柏腾看着那微弱的光一点一点殆尽。   他此刻很后悔,不是后悔被李锦程撞见这件事,而是怕自己以身作则,做出了错误的示范,会影响到小孩。   想到那时电脑上的浏览器记录,播放了三分之二的男性色情视频;李锦程和周榕的来往,被拍到的算得上亲密的照片......   柏腾闭上眼,伸手捏了捏鼻根,轻叹口气。   枕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柏腾睁眼,眼睑被眉骨压出一条折痕,眼神有些冷锐。   他拿过手机接了电话,声音很低:“有什么事。”   “出来。”林恣意的声音有点冷,“我没走,在车上。”   浓厚的黑夜渐渐变薄,远处泛起一抹鱼肚白。   林恣意一只胳膊搭着车窗,指尖夹着香烟。   见柏腾来,他冷笑着说:“我被你按着操了一顿,还被你赶出去,柏腾,我未免太可怜了吧。”   “抱歉。”柏腾拿出手机,“我叫人送你,太晚了别自己开车了,不安全。”   “行了,别打一巴掌给一个枣了。”林恣意把烟扔在地上,系好安全带,“没那么矫情,走了。”   柏腾轻声叫他,“恣意。”   林恣意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眼眶蓦地红了半圈。像是有预感,他扯了下唇角,“我现在不想听,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可柏腾没有片刻犹豫,声音沉稳,没有一丝起伏:“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吧。”   闻言,林恣意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他。   从十八岁见到柏腾,到现在为止十七年,他整整喜欢了面前这个,外表温柔、内心冷漠的男人十七年。   他不敢靠得太近,怕的就是柏腾厌烦他,不要他。可他却唯独没想到,柏腾会是因为另外一个人,主动和他结束这段关系。以为柏腾就算不喜欢他,也不会对别人动感情。   林恣意表情依旧平静,只是眼底愈发得红。   他没说同意或者不同意,只是说:“柏腾,你伤害我一个人就够了。”尔后摇上车窗驶去。   到长溪庄园,林恣意把车停好,趴在方向盘上很久很久才下车。   还没走到别墅门口,看见门口蹲了个人影。这会天已经亮了许多,他认出蹲着的人是何浪。   何浪正抽着烟,脚底一圈烟头。   林恣意走过去,“何浪,你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何浪一愣,“噌”的起身,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你没跟柏腾在一块儿?”   他没回答,看着何浪邋遢憔悴的模样,以及满地的烟头,皱着眉问:“以前的烟头,也是你抽的?”   每年他都会和柏腾过生日,如果第二天回来,清洁人员还没来得及打扫,会看到他门前满地的烟头,像是有人抽着烟在这里等了一夜。   何浪神色有些不自然,“我哪知道,我家密码锁坏了,没法修,我就过来了,等了你大半宿,赶紧让我进去睡会儿。”   如此蹩脚的理由,林恣意也没心思再多问,输了密码让他进来。   一进门何浪也不困了,嚷嚷着饿。林恣意实在烦,说冰箱里有食材,让他自己做,自己上了楼。   二十分钟后,卧室的门被推开,何浪把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放在小桌上,里面有一个圆圆的荷包蛋,对躺在床上背对着他的林恣意说:“吃吧,我做多了。”   安静片刻,林恣意坐起身下床,端起碗开始吃面,吃了两口,点评:“厨艺退步了,没以前那个味了。”   “妈的,要饭的还挑上了。”何浪看着他发红的眼睑,能看到用力擦过后的红点,“不是这碗面变味了,是有的人变了。”   “你还记得那年我带你跟柏腾一块吃饭,回来后你跟我说‘你要一定要追柏腾’。”何浪垂眼,声音哑了些:“从那以后,我没见你开心地笑过一次。”   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林恣意抬眼看他,淡淡地说:“大概再过不久,就会有个小倒霉蛋和我一样了。”   何浪一愣,“谁?”   林恣意没说,低头大口地吃着面。   淮荫市四季常青,冬天也不会那么冷,即使到了十二月份,穿件厚外套足矣。   新订的冬季校服已经做好,李楠让李锦程穿上,打量一番,“欸,锦程,你是不是长高了?”   听他这么说,李锦程眼睛一亮,立马跑到墙上贴着的刻度尺旁。果然比去年的时候高出了三公分,已经有172cm。   “我就说吗,真长高了,这个号的校服都能穿了,以前都是给你订女生的号。”   李锦程咧着嘴笑,像是想起什么,他拿着记号笔,努力地踮起脚尖,在比他高出十多公分的地方画了一笔,嘴里念叨着:“还差这些......”   李楠好奇地问,“什么啊这是?”   李锦程笑着摇摇头,没说。   虽然校服裤子的长度够,还是太肥大,腰也松。趁着在家歇班,李楠打算自己给他修一修。   针线盒里没有和校服布料颜色匹配的针线,李楠让李锦程去商店买一盒。   走了两家店没能买到合适的颜色,店家建议他去另一条街的小批发城看看,那里准能买到。   天阴得很厚,出来的时候还没下雨,这时候几个雨点蹦到他脸上。   他得去另一条街的站牌坐公交,跑到路口时正好赶上红灯,等变灯时雨越下越大。   左边街上有家咖啡厅门前搭了一排遮阳伞,不少人在那里躲雨,他也跑了过去。   李锦程头发淋得湿透,发梢淌着水,风一吹阴冷得他打了个喷嚏。他回头往咖啡厅内看了一眼,想喝杯热饮,可最便宜的也要三位数。   这一看不要紧,正好与刚推门而出的人对视。   李锦程一愣,连忙转过身低着头,心里默念那人没认出自己。   黑色的鞋出现在视线中,头顶传来慵懒戏谑的声音:“哟,这是谁家的小朋友,怎么淋成这个样子。”   李锦程抠着手指,抬头对上何浪那张痞笑着的脸,小声说:“......何叔叔好。”   “你也好呀。”他想伸手摸摸李锦程的头,被他下意识地躲开。   何浪看着他那张白净漂亮的小脸,心里冷笑。   真他妈能装纯,要是没了柏腾,早就摇着尾巴贴上来了吧。   他把手放在李锦程的肩上,捏了捏,“下这么大雨,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谢谢。”   “别不好意思啊,叔叔的车就停在那儿。”他弯腰凑近李锦程,语气暧昧:“车里可宽敞了。”   李锦程抱紧了书包,颇为紧张地看了他一眼,抬腿就要往雨幕里冲,被他一把抓住了书包带拽了回来。   何浪没了耐心,一手撑着伞,另只手抓着他往车位走,把人塞进了车里。   一路上李锦程挣扎不断,路人投来警惕怀疑的目光,他强颜欢笑,“误会了,这我小男朋友,跟我闹脾气呢。”   何浪大半个身子都被雨淋了,他把外套脱下扔在后座上,撇头看见副驾驶上气的不行的某位小朋友。   他伸手戳了下李锦程鼓起来的脸蛋,“你说你跑什么,我又不吃人。”   李锦程皱着眉,别开脸,嘴唇动了动,“我不是。”   “什么?”   “......你男朋友。”   听得出来他很生气,耳朵却红了。   何浪一怔,随即笑起来,眼神却很冷,“你不会把柏腾当男朋友了吧?”   李锦程抬起头睁大眼睛,脸更红了,急着说:“我不......”   没等他说完,何浪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冷声道:“我好心提醒你,找你糖爹骗点儿零花钱可以,不该动的心思别动。”   天地良心,何浪一开始真是出于好心,想送一送这只小落水狗回家。   没想到这只小狗人前装的乖巧,人后很凶还咬人,简直欠收拾。   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正琢磨着怎么治他,手机响了。   何浪接了电话,听对面说了几句,他看向李锦程:“行,等着我过去。”   挂了电话,何浪单手转着方向盘,拐了弯。   到了地方,李锦程死死地扒着椅背,就是不下车。   “骗你干什么,刚才在车上我不是跟你说了带你去见柏腾。”   李锦程表情有些犹豫,但还是不下车。   何浪磨着后槽牙,拿出手机,对着屏幕说:“你什么时候过来,大家可都等着呢。”   李锦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拧着眉头,想着一会儿怎么跑。   过了一会儿,何浪把手机举到他面前,点开了那段录音,“我这还有点事情,你们先玩。”   是柏腾的声音。   “没骗你吧。”   李锦程有些犹豫,他已经很久没见到柏腾了,也很想他。可是这个叔叔实在不像是好人,柏腾也说过,叫自己不要理他。   “装上瘾了是吧。”   何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拽下了车,直径走向眼前的建筑。   一楼是个大厅,欧式装修风格,很安静。到了前台,何浪拿出一张卡给服务人员,做完登记后,又把手机给了她。   他看向李锦程,“你手机呢?”   李锦程双手抓着书包带,警惕的大眼睛瞅着他。   “这里规定不允许带手机。”   “......”   “你还想不想见柏腾了?”   李锦程抿着嘴唇,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放在了前台桌上。   何浪看着这只老年机,简陋的连个拍照功能恐怕都没有,直接气笑了,“你他妈......算了。”   他带着李锦程上了电梯,直达五楼。   电梯开门的那一瞬间,金属音乐瞬间穿透他的耳膜,李锦程耳朵嗡嗡,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   这里的环境和一楼截然不同,灯光斑斓,男女涌动在舞池中央。身旁有一对男人倚在墙上热吻,把他吓了一跳,上前抓住了何浪的衣摆。   何浪笑,“抓紧叔叔,可别跟丢了,这可没什么好人。”   何浪带着着他上了楼梯,推开一间包厢的门,领着他进去。   进门时被烟呛了一下,看到一屋子的人。那些人也看过来,李锦程紧张地有些眩晕。   何浪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不好意思各位,去接了个人,就来晚了。”   “何浪你要不要脸,这么小的孩子你也碰,成年了吗?”   “跟我可没关系啊。”何浪扫过坐着的人,落在林恣意的那张冷淡的脸上,“你们少说两句,这是柏腾的小心肝儿,金贵着呢。”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纷纷打量起李锦程。他一时不知所措,向后退了一步,躲在何浪的身后。   何浪一脸痛快地领着李锦程坐到了里面的沙发,让服务员给他端了杯橙汁。   橙汁还没送过来,就被旁边的人截了胡放在桌上,拿了杯粉色的鸡尾酒给他,“都来这玩了,喝什么饮料,尝尝这个。”   李锦程没接,朝何浪身边靠了靠。   何浪推着那杯酒,说:“柏盛,眼神收收。”   柏盛笑了笑,眼睛像是黏在李锦程身上,“我怎么看你那么眼熟,是不是在哪见过,你是不是那时候——”   何浪皱眉打断,“行了,你大哥的人你也敢惦记,滚蛋。”   柏盛勉强挂着笑,看着李锦程的眼神变得阴鸷了些。   李锦程听的有些迷糊,眼前这个人好像是柏腾的弟弟。   但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无论是气质还是相貌都差很多。而且他们之间的对话很怪,让他很不舒服。   他凑到何浪身边,小声说:“柏叔叔,什么时候......会来?”   何浪声音不算很大,但这一圈正好能听见,“叔叔这就帮你问问,就说他小心肝等着急了。”   李锦程耳根子发红,有些生气,“我不是。”   “不是你脸红什么,想你柏叔叔就直——林恣意你干嘛去?”   林恣意没看他,戴上口罩和棒球帽就往外走。   “操。”   何浪爆了句粗口,追出去之前对李锦程说:“你在这坐好了哪也别去,乖乖等柏腾过来。”   柏腾处理完工作,闭着眼睛捏了捏鼻根,睁眼时满是红血丝。   他拿过衣架上的西装外套,穿着往外走。到一楼大厅时,才注意到外面下雨了。   “柏总,给您伞。”   前台小姐拿着一把透明折叠伞递给他。   “谢谢。”   柏腾接过伞,手机响了起来。他一手开伞,接了电话。   “柏哥,你什么时候过来啊?”   “我不过去了,你们玩吧。”   “啊?”对面有些惊讶,说:“可何浪刚才带着个小男生过来,长得挺漂亮的,说是你的......”   包厢的门被人猛地推开,喧闹的气氛瞬间沉寂。   柏腾沉着脸,咬肌绷紧,扫视了一圈儿沙发上的人。   没等他问,角落里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柏盛非得让那小男孩儿喝酒,他不喝,酒撒身上了,柏盛就带着他去洗手间清理了......” 第三十一章 再慢点长大   何浪正好回来,舌头顶着左腮,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对上柏腾冷戾的眼睛,他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就出去了一会儿,没想到柏盛会带他出去,应该没事,他没那胆子,我去——”   话还没说完,柏腾抓着他的衣领一拳打在右脸上,摔倒在地,转身朝洗手间方向走去。   “妈的。”   何浪抬手擦了下鼻血,扶着墙站起身追了上去。   等何浪赶到的时候,只见洗手间门口围着人,水泄不通。   他挤进人群,看见柏盛靠在墙角,头破血流,米色的墙瓷砖上全是血印子。   柏腾正蹲着身子,给李锦程系着西装外套的扣子。   “柏腾你他妈的狗杂种,柏家捡回来的一条狗,真以为姓柏你就是柏家的人了!”   “我告诉你,那小崽子也没几年活头了,等他一死,你他妈夹着尾巴滚出柏家,一个子儿都别想拿到——”   难听的字眼如蝼虫爬进李锦程的耳朵,他抿直唇,回头看了他一眼。   而柏腾却置若罔闻,牵起他的手要走。   见柏腾不理,柏盛气得咬肌抽搐,朝地上吐了口血唾沫,冷笑道:“柏腾,你小情人知道你妹妹怎么死的吗?”   闻言,何浪回过神,脸色大变,扑到他身上薅住他衣领,“死疯子,你他妈地给我闭嘴——”   “他知道你的妹妹,也就是我的表妹,柏樱。”柏盛深红的血浸透牙龈,面容阴冷诡谲,“死在你床上了吗?”   何浪呼吸一滞,绝望地闭上眼睛。   李锦程脑袋短暂的宕机,被柏腾牵着的手一紧,将他的理智拽了回来。   他抬头看向柏腾,紧握着他的手进而松开了。   柏腾没有太多的表情,眼底淡漠,好似身后人的歇斯底里与他无关。   李锦程没由来得有些怕,他又去抓柏腾的手,向来温暖的手,现在指尖冰凉。   柏腾的默不作声,让柏盛更加暴躁癫狂,“柏樱是雷雨天死的,听说你这十多年晚上都睡不好觉,你他妈的活该!”   何浪额角青筋暴起,扬起拳头想打下去,可柏盛那张脸实在没好地方,头还冒着血,一时下不去手。   “你半夜和你小情儿滚床单的时候,说不定你妹妹正在床头瞪着眼看呢哈哈哈——”   “柏盛我他妈地弄死你,操!”   何浪实在忍无可忍,把柏盛摔在地上,脚抬起来还没落下,只听“砰”地一声巨大撞击声,柏盛抬起的头朝一边直直栽去,猛地撞到洗手台下的铁管上。   人群一阵惊呼,都不自觉的往后移了半步。何浪也傻了,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红色的灭火器正往下淌着血,渗进大理石地砖的缝隙里。   李锦程左脸满是血,睫毛扫过眼下一圈血痕,衣服溅上了斑驳的血点。抓着手柄的手在颤抖,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混着从尖巧的下巴滴下来。   少年红着眼睛,声音稚嫩却坚定:“不许说他。”   换气声很大,似胸腔在风鸣,李锦程嗓音嘶哑,带了哭腔,又重复:“不许你说他——”   他想起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那个夜晚。   柏腾紧紧抓着他的手腕,触碰到他眼睛时那一抹湿润。   那张纸还夹在他的日记本中,柏腾的笔记依然清晰。   ——下次打雷时,叔叔想到小锦程,就不怕了。   他要保护柏腾,无论雷雨天与否,他都要保护他。   墙角的一抹红刺着他的眼,理智短暂的逃逸变成一片模糊,再找回时,柏盛已经倒在血泊中。   视线被挡住了,李锦程看到柏腾成熟俊朗的脸,眼神是熟悉的温柔。   他轻轻掰开自己紧握着的手,接过带血的灭火器放在地上。   李锦程紧绷着的神经瞬间松开,鼻腔里充斥着酸意,他哭起来,声音发抖,“他......他死了吗?”   “没关系,别怕。”他伸手,拭去小孩儿脸上的泪。   李锦程哭的更大声,温热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柏叔叔,我杀人了。”   柏腾微怔,眼底翻涌着情绪,像是压着炽热的火焰,比那灭火器上沾着的血还要红。   他扣紧李锦程的手,用只能彼此听清的声音,“那我们逃走吧。”   逃。   柏腾想了很多年。   在每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咽喉,喘不上气的夜晚,这个想法便滋生叫嚣,撞击着每一寸大脑皮层。   天亮之时,又烟消云散,重新扣好颈间的枷锁。   那时的柏腾刚上大学,已经开始进入柏家的公司工作。   养父很信任他,将权力悉交于他,引得柏家其他人非常不满。股份百分之八十都在养父手上,其他人就算有意见,也不敢说,只得暗中给柏腾使绊子。   养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柏腾知道,这是所谓的考验他。   从那时候起,自己的生活彻彻底底被剥夺,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为柏家卖命的机器,直到齿轮毁损,系统崩溃。   压力大到他整夜整夜睡不着,多次想从这个位置上站起来,却又被肩头上的“养育之恩”死死按下去。   还有养母离世前那句“要事事顺着妹妹”。   柏樱像个娇蛮的公主,她生日宴那天,头上戴着钻石皇冠,手持话筒,表情张扬,指着柏腾说:“我以后要嫁给哥哥。”   在台下的柏腾没有任何表情,手里细长的香槟杯几乎要被捏碎。   养父颜面尽失,勃然大怒,把柏樱关了三天禁闭。放出来时,又领着柏樱到他面前。满脸愁容,却口吻强硬,让他大学毕业和柏樱订婚。   这是柏腾第一次逃,也是唯一一次,却用了最为愚蠢的方法。   他假装和林恣意是情侣关系,领着他到了养父面前,肋骨被打断两根。   柏樱疯狂找林恣意的麻烦,从学校到朋友再到家人,未果。她又开始自残,以自杀胁迫他们分手。   柏腾冷处理,不见她。柏樱便糟践自己,拿着化验单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见柏腾没反应,柏樱哭地嘴唇抖动,“哥哥,你答应过妈妈的,你不能反悔——”   柏樱一意孤行地生下了孩子,身体虚弱到几度进了重症监护室,患上产后抑郁症。   闪电划过天空,瞬间照亮房间,罪恶无处藏匿。   柏腾从噩梦中醒来,看见床前悬着的柏樱,床边襁褓里的孩子睡得正熟。   他竟一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只有养母的那句“要事事顺着妹妹”还在屋里回响。   柏腾带李锦程走后的没几分钟,医护人员到了把近乎昏迷的柏盛抬上担架。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洗手台旁的血迹,和站在原地的何浪,还有林恣意。   林恣意的脸大半掩在棒球帽的阴影下,半晌,他从兜里掏出支烟点上,按着打火机手有些抖。   吐了几口烟,他侧头,看向何浪,嘴角勾起抹笑,“看来我和柏腾,这次是真要断了。”   司机将车停在市郊的岸边高地上,下面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柏腾看着哭得脊背抖动的李锦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不怕。”   李锦程没说话,小声的抽泣着。过了几分钟,他抹了把脸,表情认真:“我要自首。”   柏腾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忍心逗他:“他没事,私家医生接回柏家了,现在已经醒了。”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孩愣了几秒钟,突然撇了嘴,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又开始哭。   柏腾扯开他的胳膊,“怎么又哭了。”   李锦程一个劲儿的摇头,哭得特别委屈,竟冒了个鼻涕泡。   柏腾笑,手扶着他的小脸,用手帕给他擦完眼泪,抹干净鼻涕,声音无奈宠溺,“再哭,叔叔就不喜欢你了。”   李锦程果然不哭了。   柏腾又说,“骗你的,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李锦程一怔,脸渐渐变红,他移开眼小声念叨:“......还说不骗人。”   下车后,柏腾领着他穿过一片柏树防护林,离岸边的湖更近了些。   湖面一半映着上空的月亮和星星,另一半是对岸城市的霓虹闪烁。   柏腾坐下来,仰头看他,拍了拍草地。   李锦程也跟着坐下,草地很软,并不潮湿,零星地开着几朵白色的小野花。   他身上还穿着柏腾的衣服,缩着脖子,鼻尖蹭过衣领,清雅的木质香调冲淡酒精和血腥味。   有风吹过,一片叶子落在李锦程的头发上。   柏腾伸手捻去他头上的树叶,“我已经很多年没来这里了,以前总是一个人来。”   他转过头,手撑着地面,身体向后仰。脸对着弦月,微微眯着眼睛。月光润泽,五官如琢。   李锦程嘴唇微张,有些看痴了。   片刻,柏腾又看向他,“叔叔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把过往的事情告诉了李锦程,当然省去了那些不适合给小孩子听的烂俗狗血桥段。   可小孩又听的眼眶发红,眼里含着泪。   柏腾无奈地轻叹,拍拍他的头,“口琴带了?”   李锦程点点头,吸了吸鼻子,从兜里掏出布袋,抽开绳子拿出口琴给他。   柏腾接过,拇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刻字,问他:“介意我用吗?”   他摇头,“没关系。”   柏腾轻轻吹了两个音,停顿片刻,深吸了口气,又重新放到唇边,吹奏起《舒伯特小夜曲》。   这只口琴是十孔口琴,也称蓝调口琴或布鲁斯口琴。   如它的名字,悠扬而忧郁的琴声,飘荡在夜风中,糅在淡淡月色里。   柏腾吹着曲子,侧身看向他。   风吹动柏腾黑色的发,发梢摩擦着白色衬衫领,深邃的眼睛里映着小小的他。   李锦程心如擂鼓,撞碎了闯入心房的音符。   等柏腾吹完,口琴移开唇边。空气安静了几秒钟,他仍看着李锦程。   小孩漂亮的眼睛,比身后的悠悠烟水,来得更为缠绵。   叹气声微不可闻,柏腾侧过头,轻声说:“再慢点儿长大吧。”   李锦程眨了眨眼睛,眼里带着疑惑。   柏腾却不再说,起身朝他伸出手,“该回去了。”   李锦程握住,站起身来。柏腾的手很凉,自己的手却很热。   他心口蓦地酸涩,仰头看着眼前年长高大的男人,严肃地说:“不要慢,要快点长大,才能保护你。”   缱绻的风将柏木的清香,和柏腾低沉难抑的声音一齐送过来。   “可等小锦程长大了,叔叔就老了。” 第三十二章 叔叔还是怕   “锦程?”李楠用筷子的另一头轻轻戳了下李锦程的胳膊,“再不吃面就坨了。”   一碗面条挑了四五箸,盯着飘着的葱花发呆了五分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回过神的李锦程,连忙捧着碗吃起来,没几下就见了底。   “我吃好了,去写作业了。”   “去吧。”   李楠把碗收拾好,回头看了眼卧室关着的门,轻叹一口气。   她发现自己弟弟最近总是爱发呆,好像有什么心事。   问他什么,又不说。最近厂里评绩效,一直加班,等闲下来,自己得去学校问问班主任。   作业在晚自习已经完成了,李锦程把错题本拿出来翻了翻,又练了两道同类型的题。   写完最后一个做题步骤,他抬起头,发怔几秒,伸手拿过书架上的口琴。   银色的漆面在台灯下润着光泽,映着李锦程模糊的倒影。   指腹轻轻摩挲着口琴外壳,又想起数天前在会所洗手间算得上惊心动魄的场景。   以及在湖泊岸边,他们离开前,柏腾最后那句——等小锦程长大了,叔叔就老了。   那时柏腾说出这句话时,温柔悲伤的眼神,反反复复在他脑海里出现。   李锦程这才意识到,柏腾虽然在他心里的形象,是成熟稳重,无所不能的,总是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   可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柏腾总会不能像现在这样。   而那个时候,自己也会长大。会比现在高,比现在壮,也更加成熟,也许可以换他来保护柏腾。   但他一直都明白,站在柏腾身边的人,可以是任何人,都不会是平凡普通的他。   从明白自己对柏腾的感情那一刻开始,李锦程就知道,喜欢柏腾,是藏在心里的事,是他自己的事,是不应该被柏腾知道的事。   柏腾可以和林恣意在一起,也可以和别人在一起,总之会是像林恣意那样,长相优越,才华横溢,能与之相称,也能在事业上帮到柏腾。   对柏腾的喜欢,对柏腾的爱慕,这段漫长没有尽头的暗恋,李锦程从不奢求能有什么回应。   只要还能够喜欢柏腾,能看到他就足够了。   可是现在,李锦程觉得自己越来越贪心了。   自从知道柏腾经历的过往后,他想离柏腾更近些,再近些,也想成为那个能保护他、能陪着他的人。   李锦程趴在胳膊上,眼睫垂下的阴影盖着情绪,怔怔地看着口琴上刻着的——Gorious Future.   是不是他未来如果足够优秀,就可以配得上柏腾了?   柏盛在会所被柏腾打进医院的事,在商贵圈传得沸沸扬扬。   无论夸张与否,愣是一张照片、一段视频都没传出来,后来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大家心里清楚,是刚回国不久的柏氏董事长,也就是柏腾的父亲柏临远出了手。   在柏盛住院期间,柏家上下噤若寒蝉,没有人敢提一个字。明眼人都知道,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一个月后,柏盛出院当晚,柏腾接到了养父的电话。   黑色的迈巴赫停在淮荫市中心的四合院门前,司机开了车门,柏腾一身浅灰色西装,深邃的眉宇间覆着层阴影,神色淡漠。   柏腾抬手看了眼腕表,Richard mile深蓝色的表圈在光线下颜色愈发得深,“今晚应该会很晚,你不用等了,回去休息吧。”   “好的,柏总。”司机给过他车钥匙,又回车上拿了把折叠伞,跑过去递给他:“柏总,天气预报说晚上有暴雨,您手里拿把伞备着吧。”   今天天气很差,这会更是阴得厉害,零星飘到脸上几个雨点,吹过来的风也是冷的。   柏腾盯着伞看了几秒,轻声说:“怪不得选在今天。”   司机一愣,“您说什么?”   柏腾没再继续说,说了声“谢谢”,接过伞转身离开。   走过铺着青石砖的长廊,柏腾停在主屋门前。   紧闭的雕纹红棕木门,没等柏腾敲,任职多年的管家过来,告诉他养父仍在午休,让他稍微等一会。   这一等,就是六七个小时,柏腾在门外从午后站到夜晚。   夜晚的暴雨如约而至,即使有屋檐,奈不住风将雨吹斜,染深浸透大半灰色面料。   柏腾依旧保持着来时的姿势,脊背笔直地在门前站着,手里攥着司机给的那把折叠伞,没有撑开的意思。   有个新来做事的家政,想让柏腾去里面等,被旁边人拉住了,小声说:“别瞎掺和,你新来的,这里面的事你不知道......”   雨越下越密,斜斜织着。黑得发青的天,骤然一闪,照亮柏腾侧颈上青色的血管和额头上的细汗,背部线条绷得紧直,依旧站着没动一下。   雷声轰鸣,密雨如帘。   柏腾轻闭上眼睛,过往的画面一幕幕闪现,又飞快的消逝。   最后停留在柏樱祭日那晚,同样的狂风骤雨,李锦程躺在醉得不省人事的自己身旁,用手替他紧紧捂着耳朵,挡了一整夜的雷声。   柏腾缓缓睁开眼,发白的嘴唇微不可查地上扬。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雨声渐小,雷声不再,眼前的门开了。   柏临远坐在正对门的实木椅上,白发掺半。即使杖围之年,眼瞳变浅,眼神依旧精利冷锐。   柏腾微微颔首,叫了声“爸”。看到旁边沙发坐着的人时,表情一愣。   “......舅舅。”   柏成钰坐得很直,眼里满是担心,想说什么,又不能说。   柏临远声音低而厚,“我把成钰接过来住一段时间,在你那边也打扰你工作。”   “成钰平时还要上学,这边离学校太远,不太方便。”   “那就在家里学。”柏临远端起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柏盛的事,到此为止。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他是柏家的人。不管你们两个关系怎么样,又是谁的错,再怎么样也不能闹得太僵,尤其还是在外面。”   “那个孩子只是——”   “我知道,所以没多问你。”柏临远抬眼,眼底压着情绪:“当年我完全可以把你赶出去,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呆不下去,但我知道那不完全是你的错。所以柏腾,记住你姓柏。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都是我唯一的儿子,不要再让我失望。”   空气安静须臾,柏腾垂在一侧的手,攥紧又张开,低下眼,“我知道了。”   柏临远盖上茶杯盖,随着清脆的响声,他说:“回去吧。”   柏腾回到别墅时,把正要出门的王姨吓了一跳。赶紧拿来干燥的浴巾让他擦,“这是怎么了,怎么淋成这样,我去给您放个热水澡泡一泡吧。”   “不用了,您先回去吧。”   王姨昨天请了两天假,要去医院看护生病的孙子。   但看柏腾被淋得唇没有一点血色,她有些担心,“要不我明天再走吧,万一先生......”   “我没事,到时候叫肖桐过来也一样。”   肖桐是私立医院的外科医生,也是柏家的私人医生,当时在会所接走昏迷不醒的柏盛也是他。   几番推辞下,王姨最后还是给他放好热水,又拿了干净衣服放在浴室才走。   等浴缸里的热水变凉,柏腾也没换衣。穿着湿透的西装,靠着沙发,抽了一整盒的烟。   再有意识时,柏腾眼睑发烫,浑身关节酸痛难忍。   他抬手摸了下额头,温度高得不正常。大概是淋了雨又穿着湿透的衣服睡了半袖,着凉发起高烧。   这次烧得比以往严重,呼吸有些不畅,手脚发软。   柏腾拿过茶几上的手机,手背碰翻烟灰缸,“哐当”掉在地上,撒了一地的烟蒂和烟灰。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通讯录上输入,拨通了肖桐的电话。   柏腾声音很哑,几乎要发不出声,“肖桐,来我家里一趟,我大概是发烧了,有些难受。”   说完,手上一松,手机滚落到沙发下,柏腾闭眼向后靠过去,呼吸声很重。   “......柏叔叔,柏叔叔?”   李锦程叫了许多声柏腾,对面都没有回应。   他从床上爬起来,抬头看了眼桌上的闹钟,已经凌晨两点钟。   方才枕边的手机震个不停,吵醒了李锦程。一看来电显示是柏腾,他瞬间清醒过来,接了电话。   柏腾口中的“肖桐”是谁,李锦程不知道。大概是想打电话给他,误打到自己这里来了。   可柏腾听起来状态实在不算好,好像病得很严重。   李锦程坐起身,看了眼帘子对面的床上熟睡的李楠。   思忖几秒,他毫不犹豫地下床,轻手轻脚地从抽屉里拿出退烧药和退热贴,装进外套兜里出了门。   半夜大街上看不到出租车,李锦程一直沿着去柏腾家里的方向跑了二十分钟,才看到马路迎面过来一辆空车。   李锦程喘着粗气,急忙伸手拦住,脚下的拖鞋硌着小石子发出刺耳一声。   到了目的地,因为太急,下车时没注意到地面上的水洼,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脚,下巴蹭在地上渗出血珠。   李锦程觉不出疼,也顾不得疼。跑到别墅门前输密码,输了几次都是按错了,第五遍的时候终于开了门。   一进玄关,就闻到浓重的烟味,呛得他不禁咳嗽一声。   李锦程伸手按开墙上的灯,白炽灯照亮客厅,看清沙发上躺着的人时,鼻尖倏然一酸,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一向从容不迫,气宇轩昂的柏腾,此刻神色憔悴虚弱,露在外面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红,嘴唇却白得发青。   灯光刺得他皱紧眉,在李锦程的几声呼唤中,睁开了眼,眼底红血丝稠密,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他缓缓眨了两下眼,在看清眼前的人时,扬起唇角,轻声唤他:“小锦程。”   李锦程连忙应声,手放在他额头上,烫得他手禁不住缩了一下,眼眶发红,“柏叔叔,你发烧了,我带了药,先吃药吧。”   他起身要去倒水,手腕被柏腾轻轻攥住。   李锦程回头,对上柏腾深邃的眼睛,那颗眉间痣衬得他眼神温柔,却又落寞。   “记得以前答应过你,打雷时叔叔想到小锦程就不怕了。”他眼尾下垂,浮现细小的纹路,声音哑了些:“可是想到你,叔叔怎么,还是怕。” 第三十三章 再教一次   李锦程伸手按开墙上的灯,白炽灯照亮客厅,看清沙发上躺着的人时,鼻尖倏然一酸,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一向从容不迫,气宇轩昂的柏腾,此刻神色憔悴虚弱,露在外面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红,嘴唇却白得发青。   灯光刺得他皱紧眉,在李锦程的几声呼唤中,睁开了眼,眼底红血丝稠密,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他缓缓眨了两下眼,在看清眼前的人时,扬起唇角,轻声唤他:“小锦程。”   李锦程连忙应声,手放在他额头上,烫得他手禁不住缩了一下,眼眶发红,“柏叔叔,你发烧了,我带了药,先吃药吧。”   他起身要去倒水,手腕被柏腾轻轻攥住。   李锦程回头,对上柏腾深邃的眼睛,那颗眉间痣衬得他眼神温柔,却又落寞。   “记得以前答应过你,打雷时叔叔想到小锦程就不怕了。”他眼尾下垂,浮现细小的纹路,声音哑了些:“可是想到你,叔叔怎么,还是怕。”   柏腾的指腹很烫,李锦程觉得要把腕间的肌肤烫伤,把心烫伤。   垂着的睫毛微颤,他俯身,张开手臂抱住了柏腾,下颌贴着他滚烫的侧颈,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柏腾的肩膀很宽,衣料覆着的肌肉流利而健韧。以前被护在怀里时,李锦程觉得柏腾怀抱宽阔无比。   可现在他抱着柏腾,却也觉得没有想象中那样强大。   柏腾并不无所不能,会害怕,有弱点,生病时也需要人陪。   李锦程下巴在他颈间蹭了蹭,柏腾鬓角短短的发刺痛他的皮肤。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柏叔叔,不要怕,我会一直在,在你身边,陪着你。”   他语速慢,声音轻,却坚定,“一直,一直。”   怀里的人呼吸沉了几分,窸窸窣窣衣料蹭过的声音,柏腾伸手,抱紧了李锦程。   片刻,柏腾轻叹一声,似乎在自语:“竟然会做这种梦,我实在不是什么好人。”   李锦程一愣,挺直身子,手还搭在柏腾的脖子上,垂眼看他:“什么梦,会让柏叔叔不是好人?”   闻言,柏腾的眼神深了些。定定地看他几秒,像是懈了一口气,扬起唇角无奈地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李锦程搭在他颈间的手攥紧,心跳逐渐加快,不受控制得跳出胸腔桎梏。   明明生病的是柏腾,他却像是烧糊涂了。   李锦程盯着柏腾干涩起皮的唇,仅是短短两秒,下颌便被按住了。柏腾手上不轻不重的力度,把昏了头的李锦程拉回现实。   闻言,柏腾的眼神深了些。定定地看他几秒,像是懈了一口气,扬起唇角无奈地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李锦程搭在他颈间的手攥紧,心跳逐渐加快,不受控制得跳出胸腔桎梏。   明明生病的是柏腾,他却像是烧糊涂了。   李锦程盯着柏腾干涩起皮的唇,尔后低头吻在他的唇角。   仅是短短两秒,下颌便被按住了。柏腾手上不轻不重的力度,把昏了头的李锦程拉回现实。   他表情瞬间慌张,自责居然趁着柏腾生病做了坏事,而且还是第二次做坏事。   柏腾的表情没有愠意,声音却低沉,“小锦程会接吻吗?”   李锦程慌乱地点头,又摇头,“柏叔叔,我......”   “叔叔教你。”   话音刚落,柏腾的脸陡然放大几倍,滚烫的唇含住他的下唇瓣。   李锦程脑中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下颌两侧被捏住,他下意识张开嘴。   瞬间被吻的更深,承受不住地向后仰去,被柏腾抵在了沙发靠背上。   李锦程脑袋晕晕,几乎喘不上气。心想原来这才是接吻,....好喜欢。   手不自觉搂得更紧,柏腾却停下了。   他从脸红到脖子根,眼也是红的,呼出的热气洒在李锦程唇边,略哑的声音带着磁性,“会了吗?”   被液体浸润的唇亮晶晶的,李锦程看着柏腾,又靠近他,鼻尖蹭着他的,小声说:“不会,柏叔叔,再教一次。”   ......   柏腾被刺痛唤醒,他睁开眼,头疼欲裂。   肖桐穿着蓝色的居家服,正在给他左臂打针,透明的液体带着凉意流入血管。   见他醒,肖桐说:“别乱动,打完这针。”   柏腾“嗯”了一声,嗓子疼得犹如吞了苍耳,顺手拿过桌上的晾水杯喝了一口,皱眉问他:“怎么才过来。”   “你这什么意思,你家阿姨打完电话我就过来了,没看见我睡衣都没换。”   柏腾微微一怔,放下水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今天早上六点多我还睡觉呢,你家里的阿姨打电话给我,问我来没来过,说你可能生病了,电话也打不通,让我过来看看。”肖桐拔下针头,装进塑料包装里,“问题不大,有点低烧,打完这针应该没事了。”   他把注射器随手扔进垃圾桶,看到里面的包装纸,“看来没烧糊涂,还知道自己吃片退烧药,弄个退热贴,比以前有进步。”   柏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微微敛起了眉。   “你是发烧,不是喝酒断片,别告诉我你自己不记得了。”肖桐拍了下柏腾的肩膀,轻叹口气,“柏盛的事我听说了,不管怎么样,作为朋友我就一条。别糟践自己的身体,毕竟你岁数也上来了,还真当自己二十多岁啊。”   柏腾不理会他的调侃,问:“昨晚我没给你打电话?”   “我骗你干什么,你自己查查通话记录不得了。”肖桐打了个哈欠,收拾东西,“行了,不和你掰扯了,我回去了,有事再叫我。”   肖桐走后,柏腾低头看着身上的睡衣,顺手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   干燥的唇被凉水浸润,太阳穴间的神经似乎被电流蹿过,一些模糊的画面闪现脑中,让他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抓起枕头,掀开被子,最后在床下找到了电量耗尽自动关机的手机,插上电源后开机。   点进通话记录后,果然看到了打给“小锦程”的记录。   大概是昨晚烧得太厉害,想打给肖桐,错打给了首字同音的李锦程。   记忆中的画面忽明忽暗,那触感太过真实。沉重的罪恶感涌上心头,柏腾伸手捏了捏眉心,拨通了李锦程的电话。   响铃几声,传来李锦程的声音,“柏叔叔?”   柏腾没由来得紧张,轻咳一声,问了几句李锦程近来的状况,才切入正题,“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了?”   李锦程“嗯”了一声,“柏叔叔打错了。”   “那昨晚.....你来我这里了吗?”   对面安静两秒,听见小孩语气疑问:“太晚了,为什么要去?”   听他这么说,柏腾紧绷的神经倏然松开,长舒一口气,语调轻松了些,“没什么,等放假再来叔叔这边玩。”   又聊了几句,小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兴致不高的样子。   大概是时间太早,打扰了难得假期睡懒觉的机会。   柏腾挂了电话,心里轻快不少,忍不住自言自语:“不是就好。”   李锦程双手握着手机,黑掉的手机屏幕,映着满脸通红的自己。   一只手拿过他的手机放在桌上,李楠把早饭端到床边的小桌上,说:“都烧成什么样了,还玩手机,先吃饭。”   她递给李锦程筷子,又摸了下他的额头,“这烧怎么也不退,实在不行打个小针吧。”   听到打针,李锦程咬了下筷子,蔫巴巴地说:“不打针。”   “现在知道疼了,叫你晚上不好好睡觉踹被子,着凉了吧。”   “......”   李锦程没说话,有些心虚的扒着碗里的粥。   虽然发着烧,李锦程把碗里的粥喝得一粒米不剩,一盘彩椒炒蛋也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平时最不爱喝的热牛奶也都喝完了。   李楠惊奇道,“怎么生病了,反倒比平时胃口还好?”   李锦程抹了下唇边的奶沫,有些肿的唇泛起刺刺拉拉的痛。像是想到了什么,耳朵又红了些,腼腆道:“我要多吃饭,长得再高些,强壮些,能保护别人。”   “我弟弟想保护谁啊?”   李锦程朝她一笑,“保护姐姐。”   李楠笑着叹了口气,“就你嘴甜。行了快躺下休息,我给你换个退热贴。”   李锦程乖乖地躺下,胃被食物填满,心被别的什么东西填满了。   以前他要保护姐姐,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他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先前李锦程还摇摆不定,可是看到昨晚的柏腾后,他坚定了要保护柏腾的想法。   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人能保护柏腾,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他?   他和旁人比起来,长得不够好看,个子不够高,没有优越的家庭背景。   可是他最爱柏腾,一点不比别人少。   李锦程在家休息了两天,不再反复发烧后,回了学校。   上体育课的时候,才发现柏成钰不在。问过同学才知道,在他请假的这两天,柏成钰也没来上学。   李锦程心里浮上一层担忧,猜测柏成钰是不是又生病住院了。   今天来上学的时候,李锦程没带手机,给他打不了电话。趁着大课间,去办公室问了班主任。   班主任有些惊讶,没想到他和柏成钰关系这么好,能看到李锦程有朋友,她也放心了些,笑着说:“你别担心,不是因为身体原因,他家里有点事。”   悬着的心放下,李锦程点点头,“谢谢老师。”   下午第二大节是阅读课,要去阅览室上。   李锦程挑了本杂志,选了个靠里的位置。平时习惯了柏成钰在身边说个不停,这会安静下来还有些不习惯。   他百无聊赖的翻着杂志,一篇又一篇的心灵鸡汤枯燥无味。   刚刚挑好书的两个女同学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其中一个刚坐下就趴在桌上哭,另一个不断地小声安慰她。   李锦程抬头,发现正在哭泣的女生是他以前的同桌,周榕的忠实粉丝。   刚想问怎么了,他听见另个女同学说:“你不要伤心了,营销号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再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家哥哥的耳朵一定会被治好的,怎么可能会听不见......”   李锦程一愣,反应过来她们说的是周榕。   大概是他可能要失聪的事情,被外界知道了?   李锦程回过神,眼前杂志上的内容又模糊,看清内容时。他抿直唇,将这页的杂志折了个角。   下课时,他将学生证交给入口处的老师,借下了这本杂志。   晚自习结束后,李锦程没立即回家,到便利店买了两瓶香蕉牛奶,拐弯去了周榕的小区。   以周榕现在的身份和处境,他大概不会住在这里,李锦程还是想碰一碰运气。   小区建得比较早,只有六楼,周榕住在二楼,在楼下能看到周榕家客厅的窗户。   李锦程在路灯下站了一会,见周榕在家。他穿着灰色的宽松卫衣,坐在沙发上,抱着吉他弹了几下,又不耐烦地扔回远处。   李锦程没进单元门,而是到旁边的电话亭旁,投下币,凭着记忆拨通了周榕的号码。   手机铃声响起,只见周榕起身,走到窗台边拿起电话。盯着手机屏幕看了片刻,挂断了电话。   又在原地站了一会,他放下手机,一抬眼,便与楼下正在仰头看他的李锦程对视。   作者有话说:   这张内容改了一下哈 第三十四章 第二种人   这是李锦程第三次来周榕家里,明显与先前的环境不一样。   吉他扔在一旁,钢琴盖没有扣好,散乱地扔着乐谱。厨房碗池里的餐具堆积着,桌下是成摞的外卖盒。   沙发上乱糟糟地,实在没能坐的地方。周榕给他搬了把小椅子,“冰箱没什么东西了,我去楼下买点喝的。”   “不用麻烦,我不喝。”   周榕戴上棒球帽,疲惫憔悴的脸总算是有了点笑意,“是我想喝。”   这个点正赶上大学城的学生们下晚自习,糖水店门前排起了队伍。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周榕拿到自己要的两杯杨枝甘露。转头正要往回走,被一直观察他的两位女学生拦住了,小心翼翼又激动地问,“你好,请问是周榕吗?”   周榕扬起唇角笑了笑,帽檐下的眼睛里却无半点笑意,“要拍合照吗?”   再回到家,杨枝甘露里的冰块已经化了。   周榕摘下帽子,手指插进浓密的黑发间,向后捋了把头发。不耐烦的眼神变得更柔和些时,才推门进去。   看到客厅的场景时,他一愣。   原本凌乱的环境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垃圾也都打包好摆在鞋架旁。   厨房传来碗碟相碰的声音,周榕走到门口,看到李锦程正在刷碗,灶台擦得反光。   他把最后一个盘子放在凉水架,回头看见周榕倚在门框,笑着看他,“程程这是当了一回我的田螺姑娘?”   “......田螺姑娘?”   “传说有一个以打柴为生的农夫,过着日复一日的单身汉生活。可是有一天他从田里回来,发现有人为他准备好了饭菜,家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于是有一天他故意提前回去,看到院子里的大水缸里跑出一只大田螺,壳张开后跳出一个美女。原来这田螺是他祖先养育的,来报恩了。趁他不在的时候,给他准备饭菜收拾家务,照顾起居。”   听完这个故事,李锦程点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声说:“那我是第二次当‘田螺’姑娘了......”   周榕没太听清,“什么?”   李锦程摇摇头,抿着笑,“没什么。”   周榕提了提手中的糖水,“先吃东西吧。”   杨枝甘露里的冰已经化了,像是掺了冰沙。入口没那么凉,又很清爽。   李锦程坐在茶几旁,低头吃了几口,问周榕:“周哥哥,耳朵......还好吗?”   本来是个敏感的话题,但李锦程问起来,周榕却不以为意,“药物控制得还算可以,偶尔犯一下病,谁知这次这么倒霉正好赶上。”   在周榕最近参加的综艺中,有个唱歌的环节。音乐剧专业毕业,以歌手出道的周榕,一首曲子卡不进一个点,最后像是听不到伴奏一样,带领整个队伍拿到了倒数第一。   节目一播出,本来观众都以为是综艺效果,笑过去也没多想。可没几天,有营销号放出了周榕的耳鼻喉科就诊记录。   一时间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周榕失聪的消息传播开来。   今天上午周榕的工作室作出回应,艺人为突发性耳聋,已经急诊痊愈,并且已经通过法律手段对泄露传播信息的人维权。   周榕说这话时的表情很轻松,他手撑着沙发面,视线不自觉地往右看去,又很快收回。   李锦程知道,他是在看桌上的那张合照。   是曾经他在广场唱歌时的主唱,那位因白血病去世的残疾少年。   音乐对于周榕的意义,不是简单的能用金钱与名气来衡量,李锦程明白他可能是在故作坚强。   可他帮不上什么忙,或者说做的事情也有限。   李锦程拿过书包,翻出在阅览室借的杂志,递给周榕。   “给我的?”   李锦程点点头。   周榕有些疑惑地挑了下眉,随手翻了几页,停在被折角的一页。   他看到内容时,表情微微一怔。   文章是一篇人物传记,讲述的是日本著名女歌星,患上咽鼓管开放症。在演唱会上面对万千歌迷,突然听不见了自己的声音。   在医生宣告“永远无法治愈”的情况下,她没有放弃,用脚尖打着节拍的方式,完成了一场又一场的演唱。   而如今失聪十年后,她宣告战胜病魔,恢复了听力。   这样著名而特殊的歌星,周榕当然知道。   但励志鸡汤只适用于个人,无法成为千千万万个例子的普世解药,所以他从来不信这些。   此时此刻其实他依旧是不信的,可空虚的心却渐渐充盈。   周榕看着李锦程,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从微笑到爽朗的笑,笑得对方很是疑惑。   “程程。”周榕的声音清而亮,尾音透着温柔,“这段时间网上关于我的传言有很多,其中讨论最热的有两个。第一个是我未来可能会失聪,这是真的。”   “第二个,他们说我是gay,也就是同性恋,喜欢男人。”周榕顿了顿,看着他继续道:“这也是真的。”   李锦程愣住了,在充分理解周榕的意思后,他耳朵渐渐变红,眼神竟有些亮,“其、其实,我也是。”   这下换周榕懵圈了,他刚见到李锦程的时候,直觉告诉他是同类,可没想到对方竟承认得这么干脆,未免也太过单纯,这个表情就像是见到同伴的......归属和喜悦?   周榕叹口气,眼神无奈,他伸手揉了揉李锦程的头发,轻声说:“程程,以后不要随便向男人露出这种表情,尤其是两种男人。第一种是像我这种,遇到中意对象会袒露所有心意的人,如果对方像你这样看着我,我会忍不住出手。第二种,比我这样的人更危险。”   李锦程顺着他的话问,“是什么人?”   周榕细细地看着李锦程每一寸表情,喉结攒动,“把自己裹在昂贵严实的西装下,对人温柔体贴,却永不过界,从不表现自己真实的情感。不用迈出一步,光是勾勾手,对方就能陷得越来越深。”   他笑了笑,“俗称,闷骚。”   “啪嗒”一声文件夹掉在地上,柏腾一连打了三个喷嚏,把秘书都吓了一跳。   她捡起文件,问:“柏总你没事吧,是不是感冒还没好,现在也晚了,要不您先别加班了,今晚好好休息吧。”   柏腾拿过手帕擦了擦鼻子,“没事。”   秘书还是非常有眼力见的把窗户关上,又给柏腾端了杯热饮。   本来这几天身体还没什么异常,自从今天晚上这三个喷嚏后,头突然有些疼。   不知是感冒未痊愈,还是有人在背后骂他。 第三十五章 游乐场   工作处理的差不多了,柏腾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拿过衣架上的黑色长款风衣穿上,又系上灰色羊绒围巾,转头对秘书说:“你也回去休息吧,今晚的加班按四倍工资算,明天早上记得去人事处登记。”   “好的柏总,您路上小心。”   年轻的秘书看着柏腾离去的背影,宽肩窄腰,身形高大,感叹一声:“......这老男人,可是真迷人啊。”   柏成钰还住在柏临远那里,一直没能回来。偌大的别墅只剩下柏腾和王姨,显得有些冷清。   王姨照顾了柏成钰很多年,也担心他的情况,经常问柏腾成钰什么时候回来,柏腾也不好说具体的时间,只能说快了,叫她不要担心。   见柏腾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王姨以为又受凉了。让他晚点再睡,她去厨房熬碗姜汤。   柏腾应了一声,回卧室换衣,拉开抽屉时发现里面摆了个长方形的蓝色盒子,以前没见过。   他拿出来,还没打开,王姨端着姜汤进来,看见说:“这是那天我收拾屋子的时候,在床底下看到的,好像是什么礼物,还是新的,我就装好放里面了。”   她把姜汤放在桌上,“柏先生趁热喝,放凉了就不管用了。”   王姨出去后,柏腾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黑色的领带,下面压着一张卡片。   他拿起翻过,只见一行工整漂亮的字:祝柏叔叔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一切都好。   后面跟了个熟悉的笑脸表情,即使没有署名,也知道是出自谁手。   柏腾唇角不禁扬起笑,盯着这贺卡看了一会,又拿起领带系上。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会儿,得出个像模像样的评价:“眼光不错。”   这会儿柏老板头也不痛了,甚至到卧室连着的衣帽间,把左面挂着的一排西装试了个遍。   又一次感叹小孩眼光真好,挑的这领带,搭他哪一件西装都不错。   进来收碗的王姨吓了一跳,问:“您这大晚上的是干什么呢?”   “试试衣服。”   柏腾转过身,问她:“怎么样?”   王姨也不太懂,这些西装在她眼里大同小异。主要是柏腾长得模样好个子高,穿什么都俊挺,便拣着好听的夸:“挺好的,挺合身的。”   “我说领带。”   “啊?”王姨犹豫着点点头,“也挺好的。”   柏腾似乎很满意,又挨个试起另一排的西装。   姜汤没喝,已经放凉了。王姨又拿去厨房热了一遍,这次嘱咐柏腾一定要喝。   衬衫还没换,系着李锦程送他的领带。柏腾喝了两口姜汤,想着该打个电话给李锦程,谢谢他的礼物。   他把电话放在桌上,开了免提。响铃间,盯着屏幕微微有些出神。   想到那天小孩好心给自己准备了领带,还让他撞上那种事情,把他吓得不轻,实在是不应该。   应该找个时间请他吃顿饭,或者带他出玩玩,好好弥补一下。   正想着,电话接通了,传来李锦程柔软的声音,“柏叔叔?”   “嗯是我,休息了吗?”   “还没有,刚准备睡觉。柏叔叔,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就是叔叔想谢谢你的生日礼物,很合适,我很喜欢。”   小孩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听筒流淌出来,像小猫爪子挠了下他的心,不痛不痒,却勾人。   柏腾突然想到那晚意义不明的梦,总有些模糊的画面时常浮现,让他想到李锦程时心情微妙。   蓦地觉得领口有些紧,他伸手松了松领带,说:“这周末有空吗,要不要叔叔带你去玩?”   “去哪里?”   柏腾被问得一哑,其实他也是临时兴起,没想好去哪里。   此时屏幕弹出个聊天框,是微信群的消息。   【何浪不浪:@肖桐不是同(喜欢女人,腰细腿长,36D),你这起的什么破网名儿?】   【肖桐不是同(喜欢女人,腰细腿长,36D):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群里面同志太多,我得时刻提醒自己。】   【裴大树:......】   【何浪不浪:神经病,有事找你。上次你说的在北区新开的游乐场的两张电子票呢,你不是值班没空去吗,给我,我这周末去。】   【肖桐不是同(喜欢女人,腰细腿长,36D):等会儿,我找找。】   见他有一会不说话,李锦程疑问道:“柏叔叔?”   柏腾看着群里的消息,说:“叔叔带你去游乐场怎么样?”   本以为小孩会很高兴的答应,却说:“不用了,周天,有人带我去。”   柏腾眼睛微乜,“别告诉我是周榕。”   李锦程惊讶道:“柏叔叔,你怎么知道?”   “......”柏腾牙根直酸,沉默几秒,低声道:“那就和你的周哥哥去吧,好好玩。”   说罢,便挂了电话。   柏腾端起手边的姜汤喝了几口,本来加了红糖应该是甜的,这会儿越喝越酸。   他放下碗,又打开群聊,消息自动上滑到他未读的一条。   【肖桐不是同(喜欢女人,腰细腿长,36D):这是vip的票,想玩什么不用排队直接进,在黄牛那都买不到。点这个链接,输兑换码绑定下手机号就行。@何浪不浪】   柏腾看着那两串兑换码,思考了半秒钟,一脸坦然地点了复制。   兑完码,电子票件领取成功。柏腾把手机扔在床上,去浴室洗了个澡。   洗浴完吹干头发后他躺在床上,顺手处理手机上的消息,一眼就看到群名称后面99+的消息红点。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进去。页面自动上滑,停在了何浪发的一大串消息。   【何浪不浪:OK,谢啦。】   【何浪不浪:?】   【何浪不浪:姓肖的,你耍我呢,这兑换码都兑完了。@肖桐不是同(喜欢女人,腰细腿长,36D)】   【肖桐不是同(喜欢女人,腰细腿长,36D):不可能,这票我没动过。】   【何浪不浪:截图.jpg,你自己看看,都他妈兑换完了】   【肖桐不是同(喜欢女人,腰细腿长,36D):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票给你了。】   【何浪不浪:操,群里谁偷偷摸摸给换了?谁偷我票了?赶紧他妈的出来!】   【何浪不浪:再不出来我报警了,@裴大树,人民警察你不管管?】   【何浪不浪:@裴大树,抓人,就现在,给我把人抓出来。】   【裴大树:到底是谁拿他票了,快给他,别让他发疯了!!!】   ......   柏腾往下翻了翻,热心群友纷纷路见不平,让偷票贼速速自首。   柏腾:“......”   头还是有点痛,还是先休息吧。   周日早上,为了加班四倍工资还坚守在岗位上的女秘书,正拿着文件要去柏腾的办公室审批。   路过两个女员工时,听见她们小声说:“我靠,你看到今天柏总穿的那件西装了吗,我记得是上半年的高定,得六位数。”   “天哪,这是用金线织的衣服吗,这么贵......”   “你这话说的,柏总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   “......”   女秘书微微一愣,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虽然平时柏总穿得衣服都不便宜,但也很少穿这么贵重的,除非是要出席重要的场合。   她怀着好奇心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办公桌前的柏腾时,心想这身上的西装算什么,她们是不知道老板腕间的这块米勒表,六位数后面要再加几个零。   果然如她所想,柏腾签完文件后,问了下后面的行程,让她把中午的酒场推到下周三。   秘书点点头,在日程表上几下。看着他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打着板正的领结,实在没忍住问:“是有什么重要的地方要去吗?”   柏腾“嗯”了一声,盖好万宝龙钢笔,放进笔筒。   见他没说去什么地方,女秘书心急如燎,工作多年第一次逾界:“柏总,这是要去哪里呢,最近有重要的宴会?”   面对他的追问,柏腾并未表现出反感。而是一本正经,云淡风轻地说:“游乐场。”   女秘书:“啊?”   作者有话说:   浅浅加更一下,求个海星(??????)?? 第三十六章 情侣装   周日早晨,用过早饭后。李锦程穿上黑色的羊角扣大衣,正准备出门,李楠叫住他。   她拿来一条红色黑格的手织围巾,绕过李锦程的脖子两圈,系了个松松的扣,满意道:“去年就织好了,这边天气太暖一直没拿出来。正好今天降温,出去玩别冻着。”   稍显鲜艳的颜色,衬得李锦程皮肤愈发瓷白。   他点点头,鼻尖蹭过围巾,闻到晒过的暖融融的味道。   等出了门,骤冷的空气不禁让李锦程系紧了围巾。   天阴得发白,杂草上覆着一层细小的白霜,这才让他意识到淮荫市的冬天来了。   车鸣笛两声,李锦程抬头,看到周榕一脚撑着打车,笑着朝自己招了招手。   李锦程小步跑过去,叫了声“周哥哥”。   周榕把轻巧头盔递给他,说:“围巾很好看。”   李锦程微微笑了下,“我姐姐织的。”   “挺好的。”周榕看着他穿着的外套,又指了指自己身上款式类似的卡其色大衣,略下垂眼尾弯了些:“好像……情侣装?”   听他这样说,李锦程认真的打量了一下,得出结论:“是有点像。”   周榕喉结攒动,尔后无奈地轻叹一声,伸手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太单纯也不好,我们程程哪天被人骗走了都不知道。”   李锦程眼露疑惑,“被谁骗走?”   周榕只是笑笑,没再回答。   因为游乐场刚刚开业,加上营销充分。即使天气不好,排队的人也转了几个弯。   他们来的不算早,前面已经排了上百号人。旁边有虎皮蛋筒卷的摊位,周围围了很多人。   周榕见李锦程看了两眼,问他想不想吃,他过去买。   李锦程摇摇头,他其实没想吃,也怕周榕被人认出来会不方便。   周榕说了声“没事”,压低帽檐,往上拽了拽口罩,挤进了摊位旁的人群中。   李锦程随着队伍往前移,思绪飘到那晚柏腾打给他的电话。谢谢他送的领带,说领带很合适。   想到这里,他唇角不自觉扬起笑,心里也跟着高兴。。   他就知道,这条领带很适合柏腾。要是亲眼能看到他系上的样子,就再好不过了。   身后蓦地响起惊呼声,把李锦程唤回神。他以为是周榕被粉丝认出来了,连忙回头,表情一怔。   他没看到周榕,而是柏腾。   深黑色的车稳稳停在路边划出的停车位,金色的车标泛着光泽。   柏腾一身纯黑西装,板正却不沉闷。身形颀长,颌面利落,五官周挺。眼周的细纹微微显出年龄感,给人成熟稳重感。   可这身打扮实在与周遭气氛不符,旁人惊叹他好看的同时,又不禁小声议论:“这人干什么的?”   “是不是市里领导来检查了,我倒是听说这里面不让自带食物,还强制消费…….”   “你有没有脑子,真要是领导能戴米勒表,开卡宴保时捷来检查,这不明摆着让督查组来找他吗?”   “……”   而李锦程一眼看到了柏腾的领带,是他送的那条。   明明是吸纳所有光线的黑色,戴在柏腾胸前,却像是闪闪发光。   李锦程白皙的脸泛起红润,他踮起脚,朝柏腾招了招手,到嘴边的“柏叔叔”还没喊出,对方便看到了他。   柏腾是爱笑的,至少在李锦程面前也是这样的。   李锦程也见过柏腾不笑的样子,眼睛像是蕴蓄浓重的墨水。   等他朝自己笑时,像眼角漾开的细小纹路,那墨便也跟着冲淡化开。   就像现在,李锦程最喜欢他笑。   恍神间,柏腾到了面前,笑着叫他:“小锦程。”   面颊的红一路攀上耳根,李锦程仰头看他,正要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却被人抢先:“柏总……你也过来玩?”   说着,周榕一手拿着一个虎皮蛋筒卷,顺手递给李锦程一个。   大概是怕他沾到围巾上,又很自然地替他往下拽了拽,露出尖巧的下颌。   如此一套自然无比,算得上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柏腾咬肌一紧,微微勾起唇,眼底却没半点笑意,应了一声,“好巧。”   见他这样,周榕余光睃过李锦程,唇角扬起若有若无的笑,语气很是礼貌:“这是刚从公司出来吗,穿西装来游乐场,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柏腾额角抽动,扫过两人穿着的衣服,更衬得他不像同一辈的人,他勉强维持着表情,顺着说:“你们两个穿的衣服,倒是挺合适。”   被夸赞的李锦程有些开心,仰头朝他腼腆一笑,小表情带了点骄傲:“和周哥哥,情侣装。”   “.......”   柏腾脸愈发的黑,转头看向周榕,声音低沉:“你教他的?”   周榕爽朗一笑,无辜地耸耸肩。   柏腾微微眯起眼,心想他这个做长辈的,看来不管不行了。   下一秒,柏腾牵起李锦程的手,往右边的VIP快速通道走,“叔叔有会员票,不用排队。”   李锦程懵懵地,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柏腾领着往前走了一段。   他回头,看到周榕正在看他们。   确切地说是在看柏腾,帽檐和口罩遮着表情,看不清情绪。   李锦程当然想和柏腾两个人待在一块,待得久些。   可毕竟自己先答应了周榕,把他自己扔在一边是很不好的行为。   他停下脚步,抽回手。   柏腾表情微怔,低头看他,“怎么了?”   李锦程摇摇头,“不能和柏叔叔一起,我去找周哥哥。”   说完,小孩又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向了周榕。   看着他晃动的背影,柏腾心口处微微发麻,像是有什么东西激起细小的电流,又很快消失不见。   又觉得今天天气实在算不上好,身上的西装单薄了些,似乎每处缝裁处都漏着风。   由于进来的时间不早,网上热门打卡处挤满了人,轮番上去拍照。而一些设施闲置着,寥寥几人。   周榕正好不方便去人多的地方,李锦程也不喜欢凑热闹。   柏腾跟在他们身后,格格不入的气场,他觉得自己像个封建大家长。   这是李锦程第一次来游乐场,见到过山车、海盗船等刺激项目,不但不害怕,反而两眼放光。   周榕指了指前面的摩天摆轮,问李锦程,“程程,想玩这个吗?”   李锦程点点头,“想。”   人很少,不用排队,李锦程正被工作人员系着安全装备。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柏腾,“柏叔叔,要玩吗?”   柏腾对上小孩期待的眼神,又看向一边的周榕,犹豫几秒,心一横,“好。”   二十分钟后,柏腾脸色苍白,几缕头发搭在额前,稍显凌乱。   他坐在花坛边上接过周榕递来的水,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谢谢”。   “柏总,我记得你是有恐高,要是不能玩,也别勉强自己,身体最重要。”   “......”   柏腾脸有些沉,喝了两口水没说话。   李锦程满脸愧疚地站在一旁,低头抠着手指。   刚才柏腾在上面全程从容自若。无论周遭的人怎么尖叫呐喊,眉毛都没皱一下。   不愧是柏叔叔,李锦程是实在的佩服,夸赞之词还没说出口。   下一秒柏腾疾步走到垃圾桶旁,吐了个天昏地暗,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李锦程很是自责,没能提前问好柏腾,他凑到柏腾身边,蔫巴巴地说了句:“......柏叔叔,对不起。”   伸过来的大手揉了揉他卷卷的头发,柏腾眼尾弯起,声音有点哑:“叔叔没怪你,我休息一会就好,你们好好玩。”   “那柏总你休息一会吧,我和程程一会回来找你。”   周榕的手搭在李锦程的肩膀上,往右前方领,“程程我们去那边吧,前面的机器开了。”   等走到入口,快要轮到他们时。李锦程说了声“等一下”,随后跑向花坛边。   柏腾正低头处理着手机上的工作,听到脚步声时抬头,看见了李锦程。   “怎么又回来了?”   李锦程没说话,而是伸手,指尖轻轻碰了下柏腾的脸。   “好凉。”   随后把颈间的围巾摘下,给柏腾围得严严实实,认真地说:“这样会暖和些。”   尔后像是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对着他慢慢地说:“柏叔叔,不管穿什么,都很帅。下次出来,穿厚些也没关系。”   脖间的围巾还带着李锦程的温度,鼻息间是好闻的薰衣草洗涤剂味。   柏腾抬眼看他,眼底浮现复杂的情绪。   自己今天的种种行为,实在不该是他这个岁数做出来的事情。   竟然因为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小辈,嫉妒起一个小十多岁的毛头小子。   俗话说,三岁隔一代。他和李锦程,隔了不是一个三岁,也不是两个。   而李锦程和周榕是同龄人,比起他,有大致的兴趣,共同的爱好,更多的话题。   对于李锦程,柏腾不想过多的干预,可又不想让他被别人干预。   但小孩选择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又走得多高多远。   他一直都明白,自己其实是,没有任何身份去介入的。   柏腾长叹一口气,似无奈,又妥协,笑着说:“那小锦程玩得快些,别让叔叔等太久。”   见柏腾眉眼总算带了笑意,李锦程心里也明亮起来,重重地点头,“我知道了。” 第三十七章 我也是   夜幕降临,游乐场内变得更为热闹,因为晚上有烟火表演和花车游行,在短视频平台上有很高的热度,很多人都是因为这个慕名而来。   相比起盛大的烟火,不远处的摩天轮前人少得多,横亘半个天空,蓝色的灯如宝石嵌在夜。   李锦程看了一会,回过头对着身后的柏腾和周榕,一脸兴奋地说:“我想玩这个,可以去坐吗?”   两人皆是一怔,视线被他吸引。   小孩的黑发柔软细腻,小鹿似的眼睛闪着星光,不管怎样,都不忍心让人拒绝。   周榕点点头,自然地将手搭在他肩头,“好啊,哥哥陪你去。”   下一秒,手被人拿开。柏腾抓过李锦程的手腕,往摩天轮的方向走去。   李锦程闻到他身上的木质香调,脸微微发红,仰头对柏腾说:“太高了,柏叔叔有恐高症,不能坐。”   “没事。”柏腾喉结上下滑动,只管领着他往前走,“我只看着你,不看别处。”   闻言,李锦程一愣,心跳如擂。   他脚步踉跄了一下,额头撞在柏腾肩膀。被攥着的手腕微微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拽稳。   柏腾突然停下,低头打量了李锦程片刻,得出结论:“小锦程是不是长高了?”   他伸手在自己肩膀以下的位置比量了一下,“以前记得你这么高。”   手往上抬,放在肩头靠上的位置,“现在能到叔叔这里了。”   闻言,李锦程脊背挺得耿直了些,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仰头对他说:“还要长得更高,和柏叔叔一样。”   柏腾看他片刻,轻叹口气,又重新攥住他的手腕,“走吧。”   摩天轮的人不算多,大概有一二十个。每间可以坐两个成年人,工作人员在入口处发号码牌。   排队时,李锦程被一旁立着的粉红新型牌子吸引住了,小声念着上面的字:“不知所终,不知其止,如临极点,幸福不会终结......什么意思?”   周榕走到他旁边,和他一同看着牌子,解释道:“摩天轮是圆形的,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象征着幸福永远不会终结。所以很多热恋的小情侣会过来坐,至于极点......”   他顿了顿,看着李锦程柔和的侧脸,笑着说:“有个说法,不知道程程有没有听过。说的是情侣在摩天轮到达极点时,如果接吻,两人不会分开。”   俗到至极,又很可笑,不知道是谁在传播这些。   柏腾刚想给李锦程说,让他不要相信这些没营养的东西。   结果李锦程的脸蓦地变红,眼神有几分期待,问周榕:“真的吗?”   周榕没立即说话,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有片刻的黯淡。   随后他抬头,轻挑眉尾,声音轻了些,“我不知道,也许可以试试。”   柏腾额角青筋暴起,实在忍无可忍。   扳过李锦程的肩膀护在怀里,与周榕隔出一米远的距离,几乎是从牙根里磨出的话:“周榕,你那点心思,最好给我收收。”   周榕表情无辜,故作天真:“柏总,不管我对程程什么心思,有或者没有,好像......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见柏腾愈发阴沉的脸,还不忘不充:“张哥之前好像说过,公司不干涉艺人恋爱吧?”   李锦程有些听不明白,看看柏腾,又看看周榕。   但是他比较关心排队,前面还有一个人,他拽了拽柏腾的胳膊,“柏叔叔,到我们了。”   柏腾勉强维持着表情,没再理周榕,同李锦程往前走。   到他们时,因为三个都是成年人,有一个单出来的要和别人共同拼一间。   好巧不巧,号码牌发到手里,单出来的人正好是柏腾。   见状,周榕露出笑容,对李锦程说:“程程,我们先上去吧。等一会下来的时候,再和柏总汇合。柏总,那我们先过去了?”   李锦程点点头,刚要走,突然听到柏腾说“等等”。   随后他信步走到周榕面前,因为比对方高上几公分。   柏腾低眼看他,唇角扬起笑,一只手插兜,另只手伸到他面前,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遭人听清,“周榕,你好,我是你的粉丝,能拍张合照吗?”   周榕表情一僵,棒球帽下的眼睛微微眯起。   果然,周围立马响起声音,有几个带着可爱发箍的小姑娘惊道:“周榕,真的是哥哥?天啊,我居然没认出来。”   “哥哥,你出来玩吗,耳朵现在舒服些了吗?”   “能给我拍张照吗,签名也行啊,我是你的歌迷......”   短短几秒,周榕便被人围住了。他摘下口罩,笑得官方,“不要挤,注意安全。”   他接过签字笔,顺着视线看到柏腾伸手扶着李锦程的肩膀,进了入口的栅栏门。   周榕眉心一跳,想到因为恋情绯闻的事情,张初正背地里跟他吐槽柏腾。   说他别看表面上高洁做派,其实阴手段可不少,要不然能短时间把公司做到这种规模。   周榕以前还不信,这会儿总算是体会到了。   坐上摩天轮,自动门缓缓关闭。整个车厢是全透明玻璃的,说是能以最好的体感观看到风景。   随着升高,柏腾的恐高症发作,心里愈发焦虑,脚底有些软。   他闭眼捏了捏鼻根,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不去想。   在上升过程中,连杆机械似乎卡了一下,车厢一震。   柏腾被迫睁开了眼睛,透过全透明的玻璃窗,看到地面上的灯光璀璨。像浩瀚星空,布满繁星。   可惜他没来得及欣赏几秒钟,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几乎要滑下银色的光面座椅。   “柏叔叔。”   李锦程轻唤间,走到了他眼前。   随后伸手,搭在柏腾的肩膀上。   窗户半开涌进的风,将他额前的发吹开,露出整齐的眉。他表情认真,慢慢地说:“只看着我,不要看别处。”   柏腾微怔,世界似乎真的只剩下眼前的小孩,以及他背后的风景。   他蓦地想到去年的那个雷雨天,小孩伏在他身边,替他掩着雷声。   自己并不像外界评价那样,无所不能,怕的东西也不少。   可好像每次,都有李锦程陪在身边。明明本应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却就这么相遇了。   很奇妙,却又悲伤。   柏腾拾过肩膀上的一只手,攥在手心。他轻轻拨了一下李锦程额前的发,微笑着说:“好,以后叔叔,只看着你。”   车厢悄然升至最高点,高得似乎伸手就能摘下星星。   柏腾毫无察觉,眼里只剩得下李锦程。   而他不知道,李锦程从坐上车厢的那一刻,就一直在想亲吻柏腾。   等一会下去,他想问一问周榕。   如果是在心里吻了心爱的人,那个传言,还作不作数。   从出口处出来后,周榕还没过来。   听周围人讲,方才拍照的人太多,游乐场调了七八个保安过来维持秩序,周榕去游乐场的事情还上了热搜,大批粉丝正在来的路上。   这事把张初正气得半死,打电话过来训他,推掉娱记的采访,跑来游乐场玩,心里还有没有半点事业,告诉他已经带着人过去接他。   又打电话给柏腾,连连道歉,说自己没管好艺人,给公司添了麻烦。   而“罪魁祸首”,周榕的顶头上司柏老板,一手接过买的甜筒,说了声“谢谢”,一边十分大度地说:“他前段时间行程太满,休息休息也是正常的,别太严厉了。”   切断电话,柏腾心情很是不错。不疾不徐地走到长椅前,把冰激凌递给李锦程。   李锦程乖乖地说了声谢谢,环视一圈,说:“周哥哥,还没有过来?”   “不用等他,一会叔叔送你回去。”   见他表情犹豫,柏腾说:“小锦程不想和叔叔多呆一会儿?”   李锦程连忙摇头,诚实道:“想。”   柏腾失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但是把周哥哥自己丢下,很不礼貌。”   柏腾垂眼看着小口吃着冰激凌的李锦程,见他这样在乎周榕,算得上卑鄙的心思慢慢占据心头。   他犹豫片刻,问小孩:“小锦程有没有想过,你周哥哥他,为什么接近你?”   “接近?”李锦程轻皱眉头,表示不解:“周哥哥是朋友,他对我很好。”   “不会有人对你无缘无故的好,除非是另有所图。”   “可是柏叔叔,对我更好,难道也是......有所图?”   柏腾被说得一哑,声音低了些,“叔叔只是......想让你好,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而且周榕他,比较特殊。”   “特殊?”   半晌,柏腾“嗯”了一声,几句话不重不轻:“他是同性恋,喜欢男性,以前也和男人交往过。”   柏腾告诉李锦程这些,目的是想让他提防周榕。他虽然成年,但心思太过单纯,别被人傻傻骗去。   可李锦程没有他预料的那样,震惊不解或者是恐惧类类情绪,而是十分平静坦然的说:“我知道的。”   柏腾一愣,“你知道?”   李锦程点头,“周哥哥,告诉过我。我在他家,看过照片,他们以前,很幸福。”   他舔了下唇,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我和他一样,是同性恋,喜欢男性。”   柏腾看着他发间透红的耳尖,如鲠在喉。   而小孩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他一句话都不能说出。   “可是柏叔叔,不也是吗?”   李锦程抬头看他,黑色的瞳仁映着天上的星光,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将他的卑劣不堪,映照的一览无余。   垂在一侧的手轻轻攥起,柏腾喉结上下滑动,开口:“我......”   “柏总。”   身后传来一声,周榕从建筑的后面走过来,唇角冷直。   他停在柏腾面前,皮笑肉不笑,“在背后嚼人舌根,是不是不太好?”   李锦程以为是周榕误会了,连忙站起身,走到柏腾身边维护道,“柏叔叔没有,没有说坏话。”   “程程。”周榕表情缓和了些,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钞票,递给他:“我也想吃冰激凌,能帮我买一个和你一样的吗?”   李锦程知道他们是想单独说话,他犹豫着抬头,看向柏腾。   柏腾朝他笑了笑,柔声道:“去吧,一会儿回来叔叔送你回家。”   李锦程抿着唇点点头,没收周榕的钱,三步一回头去了前面的甜品站。   等走出视线,周榕脸上没了笑,攥皱钞票揣进兜里。   “既然柏总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我确实对程程有点意思,但现在不会做什么。”   柏腾眉宇间覆着层阴翳,“他还是个孩子。”   “他不是。”周榕立即否定,“李锦程不仅生理上已经成年,他思想清晰有条理,经历过很多成年人都没经历过的事,比大部分的成年人都要坚强。他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比所谓的成年人甚至更加成熟,更能明白事理。”   他向前一步,看着柏腾的眼睛,声音低了些:“柏总,抛开工作关系。我想问你一句,你对李锦程,又是什么心思呢?” 第三十八章 一生在爱   他向前一步,看着柏腾的眼睛,声音低了些:“柏总,抛开工作关系。我想问你一句,你对李锦程,又是什么心思呢?”   柏腾眼睛微乜,冷声道:“我是作为长辈关心他,和你不一样。”   像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周榕点头,“你们这些所谓的年长者,总是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关心晚辈。特意模糊界限,做着本不应该做的事。想要抽身时,再以长辈的身份把所有的路堵住。可是事实上,当你出现在李锦程面前时,这一切都是不公平的,一侧的天平倾斜到底。”   周榕作为歌手出道,极佳的嗓音清澈无杂质,此刻理性又冷酷,“作为年长者,一个可以称之为优秀的年长者。有比普通人更好的头脑,更丰富的阅历,以及手上的资源等等,再加上无微不至的关照......别说对于年龄小的人,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致命的吸引力。”   “可是柏总,你知道李锦程为什么最吸引你们这样的人吗?”   没等柏腾回答,周榕继续道:“就是他的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像柏总这样的人,没遇到过,也最渴求。”   柏腾嘴角冷直,“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锦程他对你的心思,几乎是没有任何隐藏的,表现得也很明显。”周榕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柏腾身后不远处,举着冰激凌等待的少年。   他语气缓和了些,似乎带着点相求的意思:“如果柏总非要装傻,我也没有办法。不管你作出什么样的决定,我只想说......别伤害他。”   ......   “柏叔叔,柏叔叔?”   李锦程轻轻晃了下柏腾的胳膊,让他回过神,这才注意到司机已经将车停在了小区门口。   “抱歉,刚才在想事情。”   李锦程点点头,“柏叔叔,那我回家了。”   柏腾透过车窗看见前面漆黑的小区,本来城中村的路灯寥寥无几,久经失修。这会彻底算是坏掉了,一点亮光看不见。   “先等一下。”   柏腾打开车门下车,一手伸向坐在车里的李锦程,“叔叔送你过去。”   李锦程露出腼腆的笑,抓住柏腾的手,点了点头。   柏腾有一瞬间的恍惚,总觉得李锦程的手和记忆中不太一样。   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小,那样柔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指节变得分明,带着骨骼感。   借着月光,他细细地看着小孩的脸。   柏腾忽地发现,好像小孩,真的不是小孩了。   两年前的夏天,初见李锦程时,还是一个矮小瘦弱,像是营养不良的小朋友。   而现在,脸颊褪去了原先的婴儿肥,轮廓线条愈发清晰,带着少年的清瘦感。   个子也不知不觉长高许多,从前堪堪到他胸前,如今已经抵到肩膀。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呢?柏腾不知道。   从以前的某个时刻起,柏腾希望李锦程不要太快长大,希望他长得慢些,再慢些。   可事违人愿,而现在,他真的不该再把李锦程当做一个孩子。   牵着的手,悄无声息的松开,残留着彼此的温度。   柏腾说了声“走吧”,转身往前走。   可没走几米,手又被李锦程牵住。   他回头,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能看到李锦程红透的脸,避开他的视线闪烁的眼睛,小声说:“我看不清......想和柏叔叔,一起走。”   柏腾低眼看他,脑海里像放映幻灯片,一幕幕闪过,最后停留在李锦程看着自己,认真地说他也是同性恋那一幕。   再回想起以前相处种种,细微之处,缘有可查。   他声音有些哑,“......小锦程,喜欢我吗?”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李锦程重重点头,“喜欢,喜欢柏叔叔。”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李锦程。   而一年多以后的今天,他知道,这个“喜欢”已经变了意义,不再是当初的晚辈对于长辈的喜欢。   复杂的情绪像雨后藤蔓,笼住柏腾的心,沉沉往下坠。   此时此刻,他觉得作为一个比李锦程年长二十岁的人来说,他应该是愧疚的,甚至悔罪的。   可他不得不承认,在这层情绪下,他竟生出几缕不可名状的异样情绪。   至于是什么,柏腾不敢再想。   他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勉强维持着笑,“那小锦程也帮叔叔看着路,我们......都不要走错路。”   李锦程听不出他话里的另外意思,笑着说:“好。”   到了楼下,柏腾轻轻拍了下李锦程的肩膀,“回家吧,早点休息。”   一声“柏叔叔,再见”还没说出,李楠提着超市的购物袋迎面过来,叫了声“锦程”。   等看到弟弟身边高大英俊,气质不凡的男人时,立马猜出这应该是柏腾,连忙叫了声:“柏先生,您好。”   李锦程向柏腾介绍道,“这是,我姐姐。”   看着眼前这个和李锦程有几分相似的女人,柏腾颔首,“你好。”   时间不过七点,李楠正好买了菜,说什么也要留下柏腾吃饭,好好谢谢他对李锦程的帮助。   李锦程也在一旁劝道:“柏叔叔,我姐姐做饭很好吃的。”   “是啊是啊,吃完饭再走吧。”   柏腾本是不想留下的,也觉得自己不该和李锦程的家人有过多交流。   但这会儿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便答应了,跟着他们上了楼。   到了家,李楠围上围裙,提着刚买的牛扒肉进厨房:“柏先生,辛苦您等一会。锦程啊,给你柏叔叔倒杯水。”   “知道啦。”   李锦程去厨房的碗橱里拿了那只新杯子,上次柏腾走后,他就买来用沸水煮过了。   他加了两勺罐子里的柚子酱,泡了杯蜂蜜柚子茶,给柏腾端了过去   李锦程把杯子推到他面前:“是新买的杯子。”   柏腾端起杯子喝了口,眉眼愉悦,“很好喝。”   李锦程腼腆地笑笑。   李楠烧了五个菜,要不是柏腾说够了,她还想着把两只大腿骨炖上。   刚坐下还没等动筷子,家政中心那边就来了电话,说她看护的老人住院了,急着让她去医院。   李楠走后,剩下这两个人守着一桌子菜有点犯难。最后是真吃不动了,剩下不少。   见李锦程收拾桌子,把剩菜往冰箱放,柏腾叫住他,说:“这些菜可以打包给我吗,我很喜欢你姐姐做的菜,想回去热一热再吃。”   李锦程笑着点了点头,去厨房拿了一个餐盒,是他之前在学校吃食堂用的。   他问柏腾:“用这个装,可以吗?”   “好。”   李锦程仔细地把饭菜分好装到餐盒的格子里,把菜里面的姜和花椒都挑了出去。   他表情很认真,抿着唇,左脸浮现出深深的酒窝。   柏腾看着他的侧脸有些出神,又不可抑制地响起周榕不留情面的话。   “柏叔叔,装好了。”   此时李锦程转头,正好对上他纯洁真诚的眼睛。   柏腾回了神,心头混沌,有什么东西细如棉线,被轻轻拉扯。   从李锦程的家离开后,柏腾回到车上,给司机转账,让他打车先走。   司机走后,柏腾没有立即离开。   他从兜里摸出烟盒,一支接着一支地抽。   一整盒烟见了底,他把最后一个烟蒂按灭在烟灰缸。盯着副驾驶坐上的餐盒,半晌,自言自语:“我他妈的......真不是人。”   裴树刚从单位出来,身上还穿着蔚蓝的制服,一推开酒吧的门,把服务员们都吓一跳。   连酒吧老板都过来了,战战兢兢又一脸谄媚,“警察同志,是有什么事情吗?”   “别害怕。”裴树看到不远处卡座上的人,拍拍老板肩膀:“这是我休息时间,不查你。”   他走到柏腾身边,拉开高脚凳坐下。自然地拈过柏腾指尖燃着的半支烟,按在满得要溢出的烟灰缸里,“既然我来了,就少抽点吧。”   这时服务员端着一杯长岛冰茶,放在裴树面前,毕恭毕敬道:“这是我们老板赠给您的,您想喝什么也随便点。”   “端走端走,你们别搞这特权,要喝我自己点。”   “好的好的。”   服务员走后,裴树抖抖手指,扬起浓眉,笑着问他:“难得找我叙叙旧,到底什么事,说吧。”   柏腾端起威士忌,抿了两口,随着吞咽,咬肌微微绷起。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只是端着酒杯不停的喝。   柏腾除了应酬,很少主动喝酒,除非是心里有什么不能化解的事。   裴树一直知道这点,所以也不问他,只是陪着他喝。   等面前摆了几个空杯子,柏腾拿了支烟叼在嘴里,没立即点着,低声说:“我问你件事。”   裴树应了声,端起酒杯抿了口,“等你一晚上了,说吧。”   而接下来的话,让他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柏腾说:“如果一段感情中,两个人差二十岁,你怎么看?”   裴树硬生生的将酒咽了下去,明明是液体,像是吞了刀片。   高度酒的刺激,让他嗓子有点嘶哑,犹豫着问:“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是身边......有这样的事情吗?”   虽然这么问,但裴树心里明白。   柏腾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有闲心关心别人的事,除非......   裴树不敢想了,内心嘀咕着是对方比他大二十岁,还是比他小二十岁。   柏腾点了烟,转头看他:“你只管说。”   裴树实在不敢说,又端起酒一饮而尽,借着酒精壮壮胆。   片刻,他叹口气,说:“比起外人的眼光,我觉得应该看双方的想法。不过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可不是说两个人真心相爱,可抵挡流言蜚语这种不考虑后果的想法。”   柏腾“嗯”了声,“继续。”   “首先要做好衡量,一旦开始,这是一辈子的事情。人的容颜也好,各项机能也罢。就算保养得再好,天天吃保健品,做最贵的理疗,但一切都抵不过自然的衰老。年轻的时候,说什么都好,一切海誓山盟都那么可贵。可是时间是不等人的,也会改变一个人,让人后悔......我说的这些,你应该明白。”   半晌,柏腾点头,将燃尽的半截烟敲在烟灰缸边。   “不过仔细想想,也挺浪漫的。”   “浪漫?”   “对啊。”裴树叹口气,看着舞池里的喧闹,说:“你想啊,如果这样的两个人相爱了。对于咱们这岁数的人,肯定是要早离开这个世界的。”   他移过视线,落在柏腾脸上,“这不就意味着,你是用一生在爱他。” 第三十九章 喜欢我?   裴树的话不重不轻,语气末尾带着浅浅的笑意,自动与周遭略微喧闹的气氛隔离开。   半晌,柏腾低下眼,将燃着的烟蒂杵在水晶烟灰缸。   猩红色的烟火星儿湮灭间,脑海里闪过两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画面。   一个是睁眼时,柏樱死在他的窗前;一个是李锦程伏醉酒的自己身边,手紧紧地捂住他的耳朵。   柏腾似乎嘴角轻扬了下,头顶上的琥珀色吊灯,将他立体分明的骨相轮廓渲染。略显的眼窝,投出一条折痕阴影。   他抬眼,看着裴树几秒,声音低而哑:“他拥有更好的人生,最好的未来。”   这话来的突然,裴树表情一懵,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个“他”到底是谁。   而柏腾却不再说,杯里的酒剩了大半。抓过桌上的烟包,无视裴树,起身离开。   玻璃容器中浅棕色的酒液,激起涟漪,一圈,一圈,扭曲映着的画面,混成相同的色块。   柏腾没让司机开导航,车漫无目的的开着,最后在一片蓝色彩钢瓦顶的厂房前停下。   原本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在淮荫市的冬季掉得光秃。枝桠一根一根伸出,不再有一簇花。   柏腾却像闻到了桂花味,甚至有甜味在舌根蔓延。   他想起曾经李锦程送给他的桂花糖,粘稠厚重的甜腻感中,竟生出一缕清爽的苦涩。   和小孩的回忆也是如此,一幕接着一幕,柏腾始终想不出。   小孩对自己的心思,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而他对李锦程的感情,又是否始终如一。   柏腾重重地叹口气,拿过软烟包,又一支接着一支的抽。   不知过了多久,烟包瘪了大半,玻璃窗突然被人敲了敲。   柏腾抬眼,看到车窗外的人时一愣。   是李锦程。   李锦程围着红格子围巾,衬得脸颊泛红。黑色的眼睛亮亮的,眼里是掩藏不住的喜悦。   他激动地朝柏腾挥挥手,叫了声“柏叔叔”。   世界似乎按下了暂停键,在这一秒的安静上无限延长。直到烟烫到指侧,柏腾才回过神。   他按下车窗,暗色的防窥膜褪去,眼前李锦程的脸清晰可见。   李锦程脸上的笑意更大了,“真的是柏叔叔,我没有认错。”   没等柏腾问,李锦程又开始解释,李楠把厂房的钥匙落在家里,他来这边送钥匙。   老远看到一辆熟悉的车,没想到真的会是柏腾。   李锦程语速虽稍微慢些,但已经比以前有了很大的进步。发音标准,不再有明显的断字错误和口吃情况。   柏腾仰头看他,细细地看着他每一寸的表情。   他突然发现,小孩并不仅是生理上的长高。心理上亦是如此,什么时候记忆中那个懵懂腼腆的孩子,似乎已经不见了。   开朗了些,自信了些,也不再畏惧开口说话。   小孩,他真的长大了。   李锦程说完,见柏腾只是看着自己却不说话。眼微微睁大,露出疑惑,又叫了声:“柏叔叔。”   柏腾笑着“嗯”了声,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眼尾蔓延出细纹,“叔叔送你回去。”   上车后,柏腾倾身,帮李锦程系上后座的安全腰带。   “咔哒”一声,紧紧扣好。两人距离很近。近到能清晰的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消弭在唇际。   柏腾稍稍起身,离自己依旧很近。而且他似乎没有坐回的意思,低眼看着自己。   李锦程不自觉抬头,对上柏腾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他甚至听得见西装布料蹭过校服的声音,混着烟草味的木质香调萦绕感官。   紧接着,他听见柏腾说:“小锦程,喜欢叔叔吗?” 第四十章 只能当成叔叔   “小锦程,喜欢叔叔吗?”   年长男人稳重醇厚的声音回荡在车厢,李锦程一时愣住,忘记了眨眼。   一如既往地,喜欢柏腾这件事,并不难以启齿。相反地,是李锦程为数不多,可以称之为骄傲的事情。   而李锦程也明白,现在柏腾口中的“喜欢”,不仅仅是晚辈对于长辈的喜欢,早就超出了他应有的、也不该有的范围。   他完全可以含糊其辞,模糊所谓喜欢的界限,可是李锦程不想再隐瞒了。   李锦程抬眼,黑色的瞳仁映着车窗外世界的光。   直视眼前的男人时,有过片刻的畏缩,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点了下头,“柏叔叔,我喜——”   话还未说出,柏腾的眼神深了些,眉间浮现皱痕。   柏腾第一次打断李锦程的话,伸手扼住他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小锦程对我的喜欢,只是把我当成叔叔来喜欢,对吗?”   “我......不是......”   李锦程涨红脸,欲摇头。   他又听见柏腾说:“你要把我当做长辈,也只能把我当做长辈,这样叔叔才能一直在你身边,否则......”   后面的话,柏腾没再说,也不必再多说。   李锦程微微睁大眼睛,细细地望着柏腾。   柏腾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低沉,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李锦程没见过这样的柏腾,也害怕的这样的柏腾。   可即使这样,他也不想说谎。   头使劲摇了摇,唇欲张欲合。   数月来的努力似作废,又变成了那个口吃严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小结巴。   他紧张慌乱的,只吐出几个字:“我......不是......”   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力度重了些,柏腾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哑:“除此之外,不该动的心思,别动。”   李锦程再也说不出话,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   车厢狭小,距离咫尺,他甚至记得吻在眼前人唇上的感觉,可现在却觉得柏腾这样陌生。   也许抛开年长温柔的“长辈形象”,眼前强硬地有些冷漠的人,似乎才是真正的柏腾。   李锦程忘记了柏腾是怎样送他回的家,在车上又说了什么。   他一夜无眠,眼前不断浮现柏腾的严肃冷漠的脸......以及温柔悲伤的眼神。   李锦程想不明白,柏腾为何会显出这样矛盾的神色。   可即使这样,他最后硬是沉默着,也没有说自己只是把柏腾当做长辈喜欢。   那晚之后,李锦程很长时间都没再见过柏腾。   柏成钰因为身体原因,并不经常来上课。   每次见面,李锦程总觉得他又瘦了些,皮肤更苍白了些,只是笑起来依旧和从前一样。   柏成钰有几次邀请过李锦程去家里,可仍是一次都没见到柏腾。   他解释道舅舅最近很忙,不止是公司的工作,也帮着他的爷爷在做事。时不时要出差,要飞去国外。   听他这样说,李锦程心里好受了些。仔细想想,他和柏腾确实没有见面的契机。并不是因为讨厌他,所以不见他。   不知不觉,李锦程在淮荫市迎来了第三个夏天。   在见不到柏腾的这半年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   娱乐圈里最让人震惊的,当属林恣意宣布退圈。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支付天价违约金,在最火的时候做出这个决定。   另外周榕不断退化的听力,不足以支撑演艺事业,不久前宣布暂时退出娱乐圈,进院休养。   周榕的状态比想象中要好的很多,并没有意志消沉,经常会在社交软件上发布动态。也会给李锦程寄来他在国外拍的风景明信片。   ......   很多事情,似乎都发生在天边。对李锦程最重要的事,是即将要迎来的高三。   李锦程的成绩,光是平时成绩和竞赛成绩,即使不用参加高考,足以保送到许多不错的院校。   可他并不松懈,依旧认真的学习,按时去语言学校学习,每天拿出一定的时间练口语。   李楠觉得他太过辛苦,辞去了晚间的班,更方便照顾李锦程的生活。   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弟弟的学习压力太大,经常告诉他,自己不盼着他能上多好的学校,只要能考上大学,未来找到一份工作就足够了。   而只有李锦程自己知道,他不断地学习,保持一个紧绷向上的状态。   是为了能和柏腾再见面时,让他看到一个更优秀的自己。   在见不到柏腾的日子里,李锦程每天都在想念他,盼望着见到他。   他知道,自己不管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和柏腾肩并肩的人。   可他还是想再努力些,再优秀些,离柏腾再近些。   九月底,迎着晚霞,李锦程抱着厚厚的一摞学习资料从矫正中心出来。   口吃训练的课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期,以前望而却步的绕口令。   李锦程现在也可以慢慢地对着读上几个,在不紧张的情况下,日常的口语交流也没有问题。   最后一班直通城中村的公交车,往往都是打工回家的人。   不仅没有了车座,连两座之间的缝隙都坐着人,疲惫地靠在一旁休息。   李锦程穿过人群,走到车厢中央,伸手便轻轻松松地抓到吊环。   公交车驶过昏暗的隧道,玻璃映出他的倒影。   四肢修长,皮肤白皙,肩膀处显出骨骼感。个子虽不算太高,在人群中也不会太矮。   这段时间李楠总是念叨着他个子窜的太快,以前能穿好几年的衣服,如今也穿不下了。   李锦程自己倒是没有发觉,也不太在意这些。   因为那个每当见到自己时,总会说自己长高了的人,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车厢驶出隧道,光线渐渐明亮。   李锦程垂下眼,睫毛掩着眼底的情绪,遮不住他对柏腾的想念。   坐过十二站,公交车停在城中村的站牌处。   他下了车,陈旧洁净的帆布鞋,踩着夕阳的尾巴回了家。   李楠还没有下班,一个小时前给发过消息,说要加班。桌上留的有钱,让他买饭吃。   李锦程低头翻找着钥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有瞬间出神,看着屏幕上跳跃着的柏成钰的号码。   不说放假以来,他们没再联系过。就算在学校里,柏成钰也不太常来上课。   有时一个星期来一次,有时甚至是一个月,每次见他状态都不是太好,皮肤很白,眼圈却青。   柏成钰总给他一种感觉,他完全可以不来上课了,像是为了见他特意来上课一样。   回过思绪,李锦程按了接听键。   熟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感,却依旧爽朗的笑,“李锦程,咱俩有两个月没见了吧,好久没听到我的声音了,想不想我?”   李锦程没承认,也没否认,“嗯”了一声,问他:“身体还好吗?”   对面安静两秒,听见他不以为意、大大咧咧道:“放心吧,暂时死不了。”   “......不要这么说。”   “给你开玩笑呢,这么严肃干什么。”柏成钰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一个星期后我过生日,爷爷要给我举办个成人礼。”   “生日?”   李锦程记得柏成钰过的都是农历生日,会比阳历生日晚上一两个月,年年如此。   具体什么原因,他不清楚,柏成钰也没说过。   “爷爷说今年提前过,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来吧?不用带礼物,人过来就行。”   没等李锦程说话,柏成钰又说,“你好长时间没见我舅舅了吧,你不想他吗,不想见见他?”   攥着钥匙的手一紧,李锦程下意识咬了下唇。   “李锦程啊......我舅舅他,最近可能过得不太好。” 第四十一章 明亮的路   自动感应的水龙头水流戛然而止,深灰色的暗纹大理石桌台溅上点点水渍。   平面镜中的男人五官清晰明朗,眼窝深邃,眼白覆着的红血丝显出疲惫感。   柏腾伸手向后捋了下,浓黑的发沾上湿意,衬得如墨的眉眼更加浓重。   他盯着镜子几秒,略带自嘲的扯了下唇角,“人模狗样的。”   余光里出现一个黑色身影,柏腾颔首,整理着袖口,问:“怎么了?”   常年跟在柏临远身边的保镖,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摇摇头,道:“柏先生还是很快些回去比较好。”   闻言,咬肌微微收紧,柏腾抬眼,径直离开。   停在走廊尽头的棕灰色木门前,柏腾轻合眼睑,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淡漠,没有多余的表情。   推门进去,除了坐在主座上的柏临远,其他人都站了起来。虽柏盛一家对柏腾颇有不满,也得恭恭敬敬站起来。   柏临远轻轻摆了下手,“不用这么拘谨,都是一家人。”   柏腾入座后,他说:“这会既然人全了,我有件事情要说一下。”   柏临远停顿两秒,轮廓泛灰的眼珠,精明依旧:“成钰的成年礼,按阳历生日过。”   所有人表情如滞,不约而同地看向柏腾。   ——柏家的人都清楚,柏临远的亲生女儿,阳历生日和她儿子柏成钰是一天。   为了避讳、抹去这件事,柏成钰都是过阴历生日。   至于为什么这样安排,不言而喻。   但柏腾表情没什么变化,淡淡地“嗯”了一声,“我会准备的。”   “还有一件事。”柏临远掀开茶盖,亘在杯口,“我虽然之前没提过,但是早就该考虑了,你是时候该成家了。我这有几个不错的姑娘,你抽空见一见。”   这话一出,大家全然忘记了刚才的事,都急得有些坐不住了,尤其是血缘关系最近的柏盛一家。   血浓于水,他们才是一家人,这些年哪把柏腾这个孤儿放在眼里。柏腾年近四十,柏临远只要求抚养柏成钰,没提过要成家的事。   因为柏家的人清楚,就算柏腾再能干,再忠心,那也是外人。   可如今柏临远说这样的话,一时让他们方寸大乱,柏盛几乎要拍桌子站起来,被他的妈妈按住了。   柏腾没再应声,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指关节泛起白。   晚宴结束,柏腾送柏临远上车离开。   他站在早秋的风中,黑色的风衣尾掀起弧度。远去的黑色轿车,车尾的灯光一点一点消失在柏腾的眼里。   旁边有人啐了口唾沫,柏盛歪嘴一笑,跌跌撞撞走到身边,明显是喝多了酒:“别以为老爷子是想把家里这点东西都给你,只不过想是把你这条狗上的链子栓得更紧些,想跑都跑不了。”   “柏盛,你快别说了。”   柏盛的母亲赶紧把他拉到一边,有些害怕地看着柏腾,细声细语:“你表哥他就是喝多了,嘴上没个数,其实他真没这么想,你千万别当真......”   柏盛平时怕柏腾怕得厉害,虽然酒精作祟,但还不至于到了意识不清醒的地步。   其实说完他就后悔了,硬梗着脖子强装强势。   令他没想到的是,柏腾眼里没有半点愠色,唇角若有若无地勾了下,略哑的话被秋风送过来,“你说的对。”   柏盛表情一懵,“啊?”   柏腾不再说,随着司机拉开车门,上了车。   低调的黑色商务车行驶在马路上,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正在侧头看着窗外的男人,问:“柏总,是直接回家,还是去那个地方?”   空气安静几秒,“回家。”   “好的。”   司机打着方向盘转弯,脚上的油门悄无声息地踩松。到前面的交叉路口时,有预料似地听见后座上的人说:“先向右转吧。”   “知道了,柏总。”   车子右转,驶过大约四五公里,稳稳地停在路边。狭小的胡同路,柏油路面坑坑洼洼,路灯久经失修。   道路两旁的陈年高楼,把原处的灯光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一件发廊五光十色的灯牌,光怪陆离的灯光图案,扭曲在黑色的车身上。   柏腾的指尖烟火猩红,燃着的烟顺着裂开一条缝的玻璃车窗,飘飘渺渺消散在夜空。   一支烟燃尽,果然看到楼房斑驳的墙壁上,长长的拉着一条影子,愈来愈进。   紧接着走进一个清瘦的少年,宽大的校服松松垮垮,慢慢地沿着边上走。   司机轻轻咳了一声,熟稔地按开远光灯,瞬间照亮大半个胡同,照亮了刚刚上完晚自习回来的李锦程。   李锦程的头发长了些,忙于学业,没时间去理发店修剪。蜷曲蓬松的黑发没过耳尖,显得更加乖巧。   他低着头,嘴里好像在小声背着什么,表情十分专注认真。挺秀的鼻尖,微微翘起的上唇,五官愈发精致的不像话。   柏腾坐在车里,视线都在李锦程身上,燃掉的烟星掉在真皮坐垫上,烫出一个小小的洞都浑然不知。   小孩他......   不能再叫小孩了,也确实不再是孩子。   这半年长高了不少,从一个漂亮腼腆的孩子,变成一个依旧漂亮,却又显出青春期少年的模样。   光是看着,便叫人心痒。但是却不能搔痒,一碰,便只剩了疼。   这半年多的时间,柏腾承认,是有意不再见李锦程。   李锦程年龄小,不清楚很多事情,很多方面都还没有定型。而自己不一样,他比李锦程整整大了二十岁。   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柏腾清楚。   即使他和李锦程再亲近,但两人之间始终有一条线。李锦程不可以越,他也不能。   略带压抑的轻叹声响起,柏腾将烟蒂按在手旁的烟灰缸里,力度很大。而烟火却未立即湮灭,一点一点铺散开。   李锦程顺着光亮,走到一半时,一手抓着书包肩带回头看向路边停靠着的车。   他不懂车,也不知道车标。但是能明显地看出这辆车与其他停靠着的二手车不同。   这条胡同是下晚自习后回家,必经的一条路。以前有两个路灯,勉强照亮前方的路。   自从两个月前坏了之后,再未亮起。打过多次热线,也都杳无音信。   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再经过这条路,总会有车灯亮起,足够他走到胡同尽头,通往更明亮的路。 第四十二章 早恋   李锦程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辆黑色的轿车。   完全陌生的车,并不认识的车标在灯光下泛着光泽。   草丛里伏着的蟋蟀唱着最后的歌,胡同外车鸣声此起彼伏,寂静与喧闹隔着一堵半矮的墙。   犹豫几秒,李锦程抬脚往车的方向走去。   柏腾身体微僵,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他看着李锦程一步一步靠近,在车窗前停了下来。   白皙精致的脸凑过来,昏暗中黑色的瞳仁依旧明亮。   柏腾几乎摒了呼吸,隔着一层玻璃,盯着眼前人。   司机去了公共厕所,车里只有柏腾一个人。玻璃上贴着的防窥膜,能阻拦外切一些视线。   所以柏腾并不担心李锦程看到车里的自己,相反地,细细地,毫无保留地看着他。   他总觉得李锦程又瘦了些,脸颊窄了些,双眼皮褶皱也深了些。   果然看不到车内的情况,李锦程站直了身体。   就在柏腾以为他要走时,只见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这声谢谢,不重不轻地敲在柏腾的心坎上。   有一瞬间的冲动,仅仅是一瞬间,柏腾想拉开车门,像以前一样握住他的手。   但是他没有,直到李锦程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尽头,悬着的心重重落回,摔得疼,却也踏实。   柏腾闭上眼睛,伸手捏了捏山根,叹息声微不可闻。   李楠做完家务后,一进屋看到李锦程正在拿书桌顶上的储蓄罐。   “需要用钱吗?”   李锦程点点头,伸手抠出储蓄罐下面的盖子,从里面掏出了一沓纸币。   “朋友过生日,要买个礼物。”   “朋友?”李楠鲜少从李锦程嘴里听到这个词,来了兴趣,“什么朋友,男生,女生?”   “男生。”李锦程犹豫了下,如实说:“是柏成钰。”   “噢,就是你那个柏叔叔的外甥。”   倏地听别人提起柏腾,李锦程心里难以抑制地酸涩,他垂下眼,“嗯”了一声。   “柏先生以前帮过我们太多,你多拿点钱,挑个好点的礼物。”李楠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色的纸币放在桌上,“不过你好像最近都没怎么提过他,以前最爱把‘柏叔叔’挂在嘴边。”   “柏叔叔,最近很忙。”像是在让自己相信,李锦程又重复了一遍,“柏成钰说他,很忙。”   李楠不疑有他,又转回刚才的话题,“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我呢,都不阻拦你交朋友。在这个阶段只要不耽误学习就行,姐姐不是那么不开明的人。更何况你已经成年了,我也不会管你管得太紧......”   “......要是男的?”   李楠显然没听明白,“什么?”   李锦程缓慢地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学校里为了加强准考生的身体素质,每周五多加了一节体育课。   这周五是排球课,在学校的体育馆上。   李锦程不太喜欢运动,最不喜欢排球。   每次打完,手臂又酸又痛,小臂内侧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色血点。   两个小时的大课结束,李锦程满头是汗,湿乎乎的头发贴在脸上。   他正要去喝水,突然听到右后方一阵惊呼。   一位绑着高马尾的女生,摔倒在地,脸色苍白。   因为体育老师带着几个高个男生去仓库放排球,这会不在,其他学生一时无措。   在几个女学生,正商量着一起抱她去医务室。此时,一双白皙分明的手,拦腰抱起女生,快步向体育馆门口走去。   女生的好朋友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看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嘴里小声念叨着:“李锦程这么瘦,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   到医务室后,女生已经醒了过来。因为没吃午饭,加上高强度的运动,低血糖导致晕倒。   这会打上点滴,除了嘴唇有些白,已经没其他的问题。   女生的朋友给她打包了食堂的饭,一边拆着一次性筷子,一边说:“温雯啊,你知道是咱班哪个男生抱你过来的吗,你绝对猜不到?”   温雯的脸有些红,“谁呀。”   “李、锦、程!”朋友一字一顿地念着,惊奇道:“以前我总觉得他长得比女生都好看,学习那么好,又不爱和人说话......现在突然觉得他人还挺好的,也挺帅的......”   悠长的铃声响起,晚自习结束了。   李锦程正收拾着试卷,桌子上被人放了一块巧克力,包装是全英文的。   他抬头,看见一张红透的脸。   是那天在排球课上晕倒的女生,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名叫温雯。   温雯相貌秀气文静,而声音却不同于相貌,带着一点点哑。   “那天你送我去医务室,还没谢谢你,这个巧克力你吃了吧。”   李锦程不要,温雯坚持要给他,实在拒绝不过,便收下了。   正准备要走,又听温雯说:“李锦程,你家是不是在中心广场那边住?”   城中村确实离中心广场很近,走个几百米就能到。   李锦程颔首,“有什么事情吗?”   “就是......”温雯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你回家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九点下晚自习,到家已经很晚了。正好我爸晚上开车来接我,也顺路,可以捎你一路,半个小时就能到你家那里。”   她不给李锦程拒绝的机会,连忙补充:“你知道我物理不太好,作为交换,放学的时候你给我讲两道综合题怎么样?”   思考片刻,李锦程答应了,“好。”   他并不是多希望能搭个顺风车早回家,而是单纯的想帮一帮同学,自己也能巩固一下知识。   柏成钰已经很少去学校,一个是身体方面的原因,另一个是他正在准备留学的事情。   原定计划是高三毕业后再走,但他爷爷坚持要将日程提前,说已经联系好了学校。   柏临远做决定的事情,这个家里没人敢反对。就连平时比较叛逆的柏成钰,也只好乖乖地接受。   这周柏成钰的身体状况不错,连续上了一周的课,甚至体育课上还打了个篮球。   周五晚上,他正窝在沙发上打主机游戏。门响了,柏腾脱下西装外套挂在玄关处的衣架上,正要换拖鞋。   柏成钰扔下手柄,连拖鞋都没穿,“咚咚”跑过来停在柏腾面前,一脸兴奋:“舅舅,你知道李锦程在学校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这周三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   听到“李锦程”的名字,柏腾心里一紧,轻轻皱眉“怎么了?”   其实不等柏成钰说,柏腾也打算问他的。   因为这几次他停车到那个胡同,都没能见到李锦程。一次两次是巧合,而次次见不到,就是有事情了。   只见柏成钰笑容越来越大,“李锦程他,早恋了!还是和我们班班花!”   作者有话说:   距离分开大概还有三四章的样子,马上就到了! 第四十三章 学坏   平时不苟言笑的班主任,从一进门脸上便是掩不住的笑容。   班里后头几个平时爱咋呼的男生,忍不住笑着问:“老师,什么事啊这么开心?”   “肯定是上个月的物理竞赛咱们班成绩不错呗!”   班主任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抻开手里的红底成绩单,贴在黑板上。   在一片惊叹声中,只见全校获奖的三十九位学生中,李锦程赫然全市第一名。   这次竞赛成绩意义非凡,不用参加统一招考,基本上国内的顶尖院校随便挑。   而李锦程只是淡淡地笑了下,没有太多的表情,便低头继续整理错题本了。   下课的时候,温雯走到李锦程桌前。   见他还在写东西,犹豫了下,去拿桌上的塑料水瓶:“......你渴不渴,我帮你接水吧?”   对于她的热情,李锦程眼露疑惑地抬起头,刚想拒绝,水瓶被后面伸过来的手一把夺了过去。   只见柏成钰爽朗一笑,露着颗小虎牙:“不麻烦咱们团支书了,我去。”   温雯耳朵发红,有些羞窘的离开了。   柏成钰把水瓶放在一边,胳膊肘撑着桌面,看着繁杂却整齐的草纸痕迹,问:“你和温雯怎么回事啊,和我说说?”   李锦程眨了眨眼,“什么?”   “......”柏成钰扯了下唇角,“算了。”   他伏下肩膀,盯着李锦程问:“你想好去哪个大学了吗?”   李锦程垂着眼,轻声说:“时间还早。”   “其实也不早了。”柏成钰安静两秒,语气轻快地说:“要不要考虑国外,来找我......和我舅舅?”   笔尖在白纸上重重一顿,墨水浸透纸张,李锦程抬头向柏成钰。   柏成钰的表情没有那样轻松,稍显苍白的脸勉强撑着笑容。   上课铃响起,在这嘈杂之中,李锦程轻轻颔首。   一声“好”消散在喧闹中,不着痕迹。   周六没有晚自习,下午放学之后。数学竞赛小组的几个人,皆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小组长建议庆祝庆祝,邀请李锦程也去。   李锦程不喜热闹,拒绝的话到嘴边还没说出。被人从身后揽住脖子,“行啊。”   柏成钰身上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带我一个呗,我请客,随便挑。”   都知道柏成钰家境不错,又有人请客,大家当然乐意,都表示赞同。   李锦程抿了抿唇,还是想拒绝。   这时,一个略哑的女声传来,温雯举了下手,红着脸说:“我也去,我叔叔新开了家寿司店,可以给大家免费......”   圆圆的杏仁眼看向李锦程,小心翼翼道:“李锦程,我也可以去吗?”   “......”这下李锦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柏成钰看看他,又看看温雯,咧嘴一笑,“这敢情好。”   寿司店是高档料理店,最近在短视频平台上很火爆,人均要四位数起。有钱还不一定能进,最少要提前一星期预约。   托温雯的关系,不仅免单,还给了最好的包厢,拉开窗便能看到整个江景。   菜一道一道的上,李锦程吃得并不习惯,总觉得还没尝出什么味,一口就没有了。   不止是他,其他人也这么觉得。本来该是顿庆祝的饭,这会儿拘谨得十分不自在。   最后还是柏成钰叫了两个全家桶的外卖,大家这才找回点欢快气儿。   寿司套餐里有两小杯日本酒,度数不高。几个人尝了都说还可以,甜甜的,带着点桃子味的回甘。   柏成钰见李锦程不喝,把杯子放到他面前,“我们第一名干一个,讲两句呗。”   李锦程摇摇头,“我不会喝酒。”   “这玩意就跟饮料一样,再说这里面就你自己一个人成年了,谈个恋爱都不算早恋了,你害怕什么?”   话音刚落,温雯连忙小声补充,“我也成年了......上个月。”   柏成钰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靠在椅背上,“行。”   听他们说这酒没什么酒精味,又很甜,李锦程就想试一试,双手捧着陶瓷的白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   果然味道不错,便喝干净了。砸吧砸吧嘴,桃子的清甜味蔓延在舌尖。   他没忍住,又端起另一杯喝干净了。   小组长一边啃着手枪腿,看着李锦程说,“我感觉李锦程最近话多了,像变了个人似的。”   “对对对,以前感觉你学习好,特难相处,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回事,果然不能刻板印象。”   温雯点点头,脸又红了,“我也这么觉得。”   柏成钰有些不开心了,“啧”了几声,“你们几个少在这说好听的,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撼动我是李锦程最好的朋友的地位。李锦程,你说是不是......李锦程?”   前一秒还坐得板正的李锦程,只听“哐当”一声,额头磕在桌面上,一动不动了。   “......”柏成钰伸手推了推他,叫了几声都没答应,“得,我的锅,得亏明天是周日。”   现在还没过八点,几个人商量了一下。等到九点散场,要是李锦程再醒不过来,他们几个就把他送回家。   温雯把滑落在地上的校服外套捡起来,给李锦程盖在肩上,说:“正好我和他顺路,一会让我爸爸顺便送他回去。”   “行啊,正好我们几个都是骑单车过来的。”小组长扯过湿巾擦了擦嘴,突然想起了什么,八卦地问:“我说团支书,你是不是喜欢人李锦程啊?”   温雯脸一红,慌乱道:“你胡说什么?”   “那要不是,班主任干嘛把你俩喊去办公室。”   “......都是误会。”   “听说这段时间李锦程一直坐你家的车回家?”   “那是因为他帮我补课,为了感谢他顺路带他回去的,你别胡乱猜。”   椅子倏然“吱嘎”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柏成钰站起来,留下句“我上个厕所”,离开了包厢。   等门关上,旁边男生小声说:“我怎么感觉柏成钰有点不高兴了?”   小组长大惊,看向温雯:“他不会喜欢你吧?”   温雯抓起桌上的纸巾包扔了过去,“闭嘴。”   柏成钰没去厕所,也没走太远,在走廊的飘窗处停了下来。   回头看向包厢的房间,推拉门没合上,正好能看到趴在桌上的李锦程,卷发蓬松凌乱,露在发间的耳朵红得发紫。   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响铃几秒钟后,“有个事想告诉你,李锦程的。”   只听对面传来低沉一声,“说。”   柏成钰停顿片刻,“李锦程今天晚上去聚餐了,他居然还喝酒了,而且还喝多了,这会他绯闻女友正照顾他呢。”   尔后语气沉重,他叹口气,“舅舅,李锦程不会要学坏了吧?” 第四十四章 好想好想你   柏成钰停顿片刻,“李锦程今天晚上去聚餐了,他居然还喝酒了,而且还喝多了,这会他绯闻女友正照顾他呢。”   尔后语气沉重,他叹口气,“舅舅,李锦程不会要学坏了吧?”   时针指到九点,趴在桌上的李锦程低哼一声,直栽栽抬起头。   脸红到了脖子根,眼里带着酒精的混沌。他想睁开眼,被头顶的灯光刺得半眯。   除了温雯在旁边守着李锦程,其他人打了一个小时的扑克牌。   见他终于醒了,连忙两个人把他架起来,“李锦程你可算醒了,咱赶紧回家吧,这么晚回去我妈肯定得骂我。”   李锦程脑袋还有些懵,听到“回家”,便下意识地点点头,跟着他们往外走。   温雯已经和她的爸爸通好电话,十五分钟后到寿司店门口。   她跟在他们身后,想伸手扶李锦程,又不敢,神色着急:“哎呀你们走慢点,别摔着......”   小组长故意逗她,“要不你亲自扶他?”   说着,便假装松开手。   温雯吓得紧紧抱住李锦程的胳膊,面露愠色,“你干什么啊?”   “和你开玩笑呢,又没真撒手,团支书心疼了?”   “滚。”   温雯气得喊了一声,一只手扶着李锦程的胳膊,掏手机准备给他爸爸打电话问问到哪里了。   手机屏幕还没打开,看到台阶下面的人一愣。   年长的男人穿着黑色基础短袖,轻薄的衣料勾勒出胸肌轮廓。   黑发搭在额前,稍稍遮着深挺的眉弓,相比起背头年轻不少。   他双手插在长裤兜里,紧抿的唇和严厉的眼神显出压迫感,把几个学生看的心里一凉。   眼前的男人是柏成钰的舅舅,他们在家长会上见过。   柏成钰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么晚他还不回家,甚至在外面“胡闹”。看现在的情况,别说柏成钰,估计他们几个都不能好过了。   小组长不自觉吞了下喉咙,勉强想着:“柏、柏叔叔好?是来接柏成钰的吗,他——”   这会几个人才反应过来——柏成钰去哪了?   好像从包厢出来,就没再见过他的身影。   “......柏成钰可能去厕所了,要不您等——”   “我送他。”   柏腾抬起下颌,视线从温雯抓着李锦程的手,移到他脸上。   李锦程显然还是没醒酒,全靠身旁的两人搀扶着,垂着头。   柏腾咬肌微微僵硬,皱起眉。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三不并作两步拾级而上。一手揽住李锦程的腰,轻轻松松将人扛在了肩上。   走了两步,回头对懵圈的温雯说:“告诉成钰,让他打车回去。”   温雯愣愣地点了点头,见他要走,连忙问:“您、您要送李锦程回去吗?”   而男人像是没听到,径直离开了寿司店门前,没再回头。   车放在离寿司店二十米处的停车位,柏腾并没有把李锦程送上车,放在了花坛边的长椅上。   李锦程靠着木头椅背,还未完全醒过来。   柏腾站在他对面,低头看他。不出声,也不叫他,就只是看着。   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看不出情绪,只是额角的青色血管微微凸起,带着些许隐忍的意思。   草丛里有数只蟋蟀再叫,错综交杂,没有章法,一声比一声大。像被拨乱的心弦,音符掉了一地。   半晌,柏腾胸口微微起伏平复。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李锦程柔软的脸,“小锦程,醒醒。”   听到自己的名字,李锦程低着的头抬了下。没能抵住酒精作祟,从嗓子眼里嘟囔一声,又靠回椅背上。   柏腾垂眼,眼底深了些,声音也更加低沉,“再不醒,叔叔就要走了。”   这话一出,蓦地击中李锦程的神经。立马绷紧了背,努力地抬起头。奈何花坛里蓝色的地灯太过刺眼,几次三番才将眼睁开。   李锦程找回理智,只是头还有些沉。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柏腾的身影渐渐明了。   不仅是酒精飘然,加上大半年没见,他总觉得不太真实。眼前的柏腾,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李锦程想笑,可鼻腔确实酸的。于是露出个艰涩委屈的笑容,哽咽着轻声唤他“柏叔叔。”   他伸手,想去牵住柏腾的手,而柏腾迟迟没有伸出手。   停在半空中的手变得僵直酸涩,李锦程只好悻悻收回。他仰头看着柏腾,黑色的瞳仁蕴着湿意。   而柏腾一改温柔,冷着的唇角没有软下半分。向后退了一步,低声说:“酒醒了,就自己跟过来。”   他没伸手去扶李锦程,旋即转身,大步朝前面停着的车走去。   见柏腾要走,李锦程一急,连忙抓着长椅扶手起身追上去。   双腿太软,没走几步便摔倒在了地上。   掌心硌在石子小路上,竖起的尖锐石尖划破掌心,鲜红的血顺着纹路溢出来。   李锦程顾不上疼,生怕柏腾走远了。另只手按着地面要起来,还没使力气,便被倏然过来的阴影笼罩住了,随后被抱在了怀里。受伤的那只手,手腕被轻轻扼住。   鼻息间满是柏木的清香,混着新鲜的烟草味。微微有些呛,却让李锦程觉得安心,忍不住蹭过他身上的衣料,感受着传来的温度。   不是在梦里,也不是在幻想,而是柏腾就在这里。   柏腾将李锦程扶回椅子上,单腿蹲下。从兜里拿出一只米色的手帕,擦拭着掌心的血迹。   他深叹口气,语气愧疚,“小锦程,对不起。”   此时此刻李锦程的酒意彻底散了,可脸还是很红,耳朵更红,但不全是酒精的缘故。   他抿着唇使劲摇摇头,慢慢地说:“不怪柏叔叔,是我自己不小心。”   手帕被折了这折,干净的一面贴着伤口,轻轻地系了个结,算是简单的包扎。   李锦程不加掩饰地盯着柏腾,生怕少看一秒。   这会儿柏腾注意到他“热烈”的视线,竟有些不自在。他轻咳一声,抬头看向李锦程,轻敛眉,企图恢复严厉大人的形象。   “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家,还喝了酒?”   醉意虽过,但兴奋劲还在,帮着李锦程把最真实的、平时不敢说的想法说出来。   于是他伸手轻轻拽住柏腾的小臂,答非所问,坦诚又直白,语调又软又慢:“柏叔叔,我想你了,好想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大家反映最后一行看不到,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所以新更章节开头会把末尾的一句重复一下~ 第四十五章 做个好梦   醉意虽过,但兴奋劲还在,帮着李锦程把最真实的、平时不敢说的想法说出来。   于是他伸手轻轻拽住柏腾的小臂,答非所问,坦诚又直白,语调又软又慢:“柏叔叔,我想你了,好想好想你。”   被触碰到的肌肤像是在灼烧,柏腾喉头攒动,眼神有片刻的慌乱。他伸手,握住李锦程的手腕,下意识想拿开。   而李锦程却拽得更紧,另一只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离得更近。   他的眼睛似乎氲着一层雾气,单纯得有些不真实。眼神有些委屈,直直地盯着柏腾几秒钟,又问:“不想我吗?”   柏腾呼吸一滞,说不出话。   他能清晰地闻到李锦程衣服上洗涤剂的味道,不知道是否是心理作用,似乎夹杂着甜甜的酒味。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只要自己稍稍往前,就能碰到李锦程的唇。   大概是见自己不说话,李锦程的嘴角向下撇了下,眼眶有些红,慢慢地说:“......柏叔叔,真的、真的不想我......一点点,都没有吗?”   安静几秒钟后,响起柏腾略哑的声音:“有。”   柏腾盯着眼前一张一合的饱满红润的唇,心头又开始痒,他呼吸有些重,“有想小锦程。”   听此,李锦程眼里瞬间带了笑意,笑得腼腆活泼,眼睛很亮。   “有多想我?”   柏腾似乎妥协地笑了下,眼神变得温柔,又难掩伤感。   他身体向后仰,与李锦程隔开距离。伸手摸了摸他额前的发,轻声说:“不止一点点,叔叔可能很想你。”   头发被揉得凌乱,李锦程怔怔地看着眼前年长温柔的男人。   日本酒的度数并不高,他也没有喝很多。   此时酒劲早已褪去,虽手脚有些使不上力气。但此时此刻,意识是清醒的。   李锦程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他明白,自己懦弱又卑鄙。   懦弱得不敢直接告诉柏腾对他的感情,卑鄙得只敢在柏腾不知情的情况下,几次三番地擅自亲近。   而他现在没有醉,却又想卑鄙得装醉,借着酒意说出平时不敢说的话。   于是他伸出手,手腕有些抖,轻轻的牵住了柏腾的手,慢慢地张开手指,十指相扣。   另只手撑着长椅面,单薄的身体向前再次靠近柏腾。   他的耳根愈发得红,声音有些颤:“柏叔叔。”   柏腾低眼看他,没说话,可也没收回被牵着的手。   李锦程胆子大了些,他抿了抿唇,声音有些颤:“......柏叔叔,要不要再教我一次?”   闻言,神经像是被蓦地一电,记忆如潮水瞬间涌来。   那个他烧得不省人事的雨夜,李锦程在身边照顾他的模糊记忆......那个越了界的吻。   他以为那是个梦,也不断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梦。一个毫无意义的梦,他对李锦程没有半分的杂念。   即使是梦,有的梦可以做,有的梦也不可以做。   但现在,那不是梦。   柏腾彻底没了借口。   李锦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哪个节点,对他的感情偏离了轨道,发生了不该有的变化。   可他又何尝不是,他对李锦程,又如何算得上坦荡。   柏腾瞬间清醒,眼里的情绪变得复杂,翻过手,主动将李锦程的手攥紧。   手背上鼓起的青色血管,昭示着他的隐忍。仅仅几秒,便松开收回。   李锦程下意识去捉,指尖还未碰到,听见柏腾说:“李锦程。”   他的声音沉而哑,带着压迫感。   这是自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叫李锦程的全名。   虽然什么都没再多说,但李锦程瞬间明白了柏腾的意思,可这次他却不想再退缩。   李锦程抿起唇,左脸酒窝愈发的深。他直视着柏腾,瞳仁映着一点晶明,羞赦却满怀坚定。   他攥紧手,仰头靠近柏腾,害怕得眼睫在颤。   柏腾的呼吸声愈发沉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体消弭在唇际。   唇就快碰到柏腾的下颌时,胸前被一只手抵住了,随后硬生生将两人扯出一段距离。   如两条紧紧缠绕的锁链,被钳刀倏然剪断,留下参差不平的截面。   柏腾敛着眉,深邃的眼窝投着一圈阴影,眼底变得更暗,浮现复杂的情绪。   李锦程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进退两难的纠结,以及无法言喻的悔意。   柏腾在后悔,究竟后悔什么,他不知道。   “李锦程。”   柏腾再次叫他,比先前那声语气轻了些,带着妥协的意味。   他从长椅起身,高大的身躯遮着路灯的光,投下的影子遮住李锦程。   柏腾低眼看着李锦程,“你酒醒了,我送你回家。”   犹如细小粉末堆积在喉咙,被水浸湿凝结成块,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哽得李锦程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知道,这是柏腾在给予他警告。   不说,就等于没有越过这条红线,他们还是像从前那样。   如果他执意打破现状,那么他和柏腾,再也回不到过去。   李锦程眼眶酸胀,低下头,重重地点头,温热的泪破碎在石砖缝中间。   柏腾下意识伸手去拭李锦程的脸,终究没有,收回了手。移开视线,低声道:“走吧。”   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李锦程却觉得无比漫长。   黑色的卡宴像无数次那样,又停在牵手楼下。   一声响声,车门的锁打开,昭示着李锦程该走了。   李锦程的手紧紧抓着安全带,从后视镜去看柏腾。而柏腾除了微微皱着的眉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他手心冒了汗,正考虑说些什么。   柏腾拿过烟盒,低头叼着点上火。抽了一口,夹着香烟的手探出车窗外,抬头与后视镜里的李锦程对视。   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语气柔和了些:“过几天是成钰的生日,要来玩吗?”   李锦程一怔,慢慢地点了点头。   柏腾“嗯”了一声,吐了口烟,“回家吧,生日会上见。”   最终话还是没说出口,李锦程解开安全带迈下车,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车里。   柏腾没走,抽着那支未燃尽的烟。   李锦程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走向单元楼。   这时,柏腾又叫了声“小锦程”。   李锦程陡然停下,帆布鞋底磨在石砖路上发出刺耳一声。他回头看向柏腾,“柏叔叔?”   柏腾笑了下,只是说:“做个好梦。”   李锦程点点头,“柏叔叔,也是。”   他又看了柏腾一眼,清瘦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而李锦程不知道,柏腾叫住他其实是想说。   过了这个生日会,他们也许不会再见。 第四十六章 好久不见   柏成钰生日的前一天,正好是语言学校的最后一次课。   梁老师在讲台上做完告别,热烈的掌声结束,课程算是彻底画上了句号。   远处天空烧着红橙色的云,一片片飘在如洗的天空,半掩着落日。   李锦程抱着资料从机构出来,迎面而来的晚秋秋风很是温柔,褪去夏日闷热,带一缕凉爽。   他没直接回家,公交车换乘去了商业街,径直进了一家体育用品店。   没太多停留,李锦程走到最里面架子前,指着最上面的黑色印签的篮球,说:“你好,我要这个。”   因为李锦程先前来过一次,加上外貌太过优越精致,店员记得他,当时说是给朋友看看生日礼物。   店员用礼袋把篮球打包好,问李锦程:“需要写贺卡吗?”   她递给李锦程一张印着风铃图案的蓝色贺卡,带着淡淡的兰花香。   李锦程说了声谢谢,接过贺卡,蓝色的钢笔墨水在背面铺展开:祝柏成钰,生日快乐,天天开心,身体健康。   想了想,又在后面补充——有时间要教我打篮球。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李楠上夜班并不在家。   门缝里塞着一沓纸,有几张掉在地上。大部分是信用卡宣传单和兼职招聘广告,夹着几张不可言状的粉色小卡片。   翻到最后时,李锦程一愣。   是一封国际信件,邮寄地点来自意大利,寄件人的名字是:周榕。   他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看着手里的信件。   暖黄的灯光将白纸染上色,黑色的笔迹微微泛着光泽。   李锦程用尺子小心翼翼地将邮戳启开,里面是一张照片,一个小小的、没有屏幕的MP3。   那张塑封的照片中,碧海蓝天,远处是山,海边的欧式建筑错落有致,十分漂亮。   他一眼就看到了右下角海边人群中的周榕,虽小,但出众。   周榕穿着枣红色的花衬衫,黑色沙滩裤。带着墨镜,笑容爽朗,牙齿洁白整齐。左耳带着什么东西,大概是助听器。   明显得比以前在淮荫市时黑了不少,露着的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翻过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十月四日,星期五,那不勒斯,晴。   李锦程不自觉带了微笑,静静地看了照片一会,然后拿过桌子上的有线耳机,插上了那只MP3。   里面下载好的曲子,都是周榕自己写的。有纯音乐,也有他的清唱。   每一句都动听无比,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有耳疾的人写出来的。   他一直都知道周榕很厉害,也一定会克服所有的困难。   像曾经和他一起露天唱歌的朋友,即使没有双腿,没有听觉。但只要音乐在心里,就什么都听得见。   第三首音乐放完,空了大概三十秒。   李锦程以为全部放完,刚想摘下耳机,便听见一声轻咳,紧接着周榕清澈好听的嗓音:“程程,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他一愣,坐直了身子。   “你现在是不是进入高三了,学习辛不辛苦?如果很辛苦的话,哥哥希望你不要那么辛苦,不管结果怎么样,开开心心地过完高中......要不要考虑来哥哥这边读大学,这边环境很好,学校也不比国内的差......放心吧,学费和生活费我全都包了,你暂时不用考虑这些。”   停顿几秒,周榕带着笑意的声音,认真了几分:“哥哥呢,是真的想让你未来有更多的选择,不要像过去的我一样......程程,真的是好久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音频彻底放完,跳回了第一首曲子,舒缓的古典音乐,抚平心灵的毛糙。   李锦程盯着桌上的照片,有些出神,想到周榕那句“想让你未来有更多的选择”。   他记得那时候去柏腾公司完成拍摄,回来时在车里,柏腾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从过去到现在,李锦程并未有太多的选择。   如同一只飘在水面上的帆船,顺流游的快些,逆流尽力鼓动帆布。如果他有一个能有更多选择余地的未来,是不是就能......选择柏腾?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激得李锦程身体一抖,拉回了思绪。   是柏成钰的电话,他按了接听键,听见对面叫了声他的名字。   李锦程“嗯”了一声,“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是明天我生日,你确定能来吗?”   “能去。”   “成。”柏成钰笑,安静几秒,说:“李锦程,我下个月就要走了,手续已经办好了。最后确定去意大利留学,我爷爷在那边帮我找了医生......我可能很久不能回来,也可能不会再回来。”   他声音低了些:“我舅舅他,会陪着我去。”   闻言,李锦程微微睁大了眼睛。   “凭你的成绩,申请国外的学校没什么问题。而且雅思的那些题,你都见过,也都会做了,不需要再学多长时间,足够你来这边。”   柏成钰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李锦程,你要过来吗?过来陪陪我舅舅,他过得不太好......一直都是。”   柏成钰口中的“一直”,不像是说最近见不到柏腾这大半年,而是很久很久,久到李锦程突然觉得,他好像从没靠近过真正的柏腾。   视线又落在桌面的那张照片上,天空有几只海鸥,迎着光飞向更亮的太阳,模糊成小小一个。   握着手机的手渐渐收紧,李锦程声音轻,却坚定:“好。”   柏成钰的生日宴会,在淮荫市最高档的酒店举办,宴会厅的五层楼全部被承包。   上流阶层借机聚集于此,个个衣着低调奢华,觥筹交错。与之格不相入的,恐怕只有被大厅前的保安拦下的李锦程。   李锦程穿着白色的连帽卫衣,衣袖口还有几笔洗不掉的碳素墨水印。他怀里抱着一个礼袋,瓷白的脸此刻通红一片。   不管怎么解释,对方都不信自己是柏成钰的同学,并以“这里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禁止他进入。   李锦程出门急,忘了带手机。正想着该怎么联系柏成钰,只听一声“李锦程,看这儿!”。   他抬头,看见穿着黑色西装的柏成钰,身形笔挺。头发被发胶梳理的整整齐齐,露着优越的五官,正朝他招手笑。 第四十七章 看好他   直冲打火机点燃灰棕色的雪茄,随着渐渐明亮的火星飘出烟。   比平常香烟高出几倍的烟碱物,让柏腾皱起眉,仅抽了一口便按灭,扔进二楼窗边的垃圾桶。   他随手拿过桌上的香槟,抿了一口,企图冲淡齿尖的烟味。   雪茄是方才接客应酬时,对方塞给他的。   味道辛辣苦涩,年代再久远,价格再昂贵,也抵不住内里的劣质感。如同楼下宴会大厅的形形色色的人群,浑浊得让人喘不过气。   柏腾抬手解开领口的一颗扣子,将香槟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身后传来交错的脚步声,尔后听见:“这是我的独子,柏腾。”   柏腾转身,见常年陪在柏临远身边的保镖,正扶着他过来。   旁边还跟了三个人,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男女,还有一位穿着白色鱼尾长裙,头发黑直的女性。   长相温婉小巧,见到柏腾时立马低头移开视线,脸色发红。   捏着细长的香槟杯的手,指节泛白。柏腾脸上没太多的表情,礼貌而疏远的微笑,微微低头打招呼:“韦先生,韦夫人。”   他视线落在一旁的女士脸上,不做停顿,“韦小姐,你好。”   柏腾身形挺拔,定制的纯黑色西装剪裁熨帖,勾勒出宽阔的胸肩。   利落分明的颌面,阴影显出优越的五官轮廓。   尤其是那双薄眼睑、深眼窝的眼睛,虽有年龄感,似与生俱来的忧郁冷漠,却独一无二。   韦薇脸更红了,不敢再看柏腾,钻石耳饰乱荡。   柏临远适时笑了两声,示意柏腾走近,又不咸不淡地聊起些问题,抛给他去答。   柏腾的回答张弛有度,夫妇二人似乎很满意,微笑着点头。   不知是对他说的话满意,还是对他这个人满意。   柏腾虽笑着,眼底愈来愈冷。   来宴会之前,柏临远不止一次跟他提过韦氏夫妇。   新型的科技公司,总部在意大利米兰。发展速度很快,不只是在国内,就算在研发基地的意大利米兰也小有名气。   韦夫人身体不太好,生育能力有限。他们的女儿是通过试管,前前后后八年,终得一女。   柏成钰的留学地选在意大利,花重金把医疗团队轻到美国,现在又带韦家人来见他,目的性已经很明确了。   韦夫人揽起韦薇的胳膊,笑着说:“薇薇,柏腾比你大一些,要叫哥哥。”   柏腾心里冷笑,据他了解,这个大一些,最起码是十岁。   韦薇抬起头看他,标准的杏仁眼,瞳仁大而黑,抿了抿唇,小声说:“哥......柏哥。”   这双眼睛有那么一丝熟悉,也许只有微乎其微的一点相像,还是让柏腾有片刻的愣神。   他很快回神,低低地“嗯”了一声。   还没等说什么,韦夫人麻烦柏腾带自己的女儿四处逛逛。说她刚回淮荫市不久,最有名的紫荆酒店更是没来过。   还没等柏腾说话,柏成钰急切的声音传过来,“舅舅!”   柏腾回头,视线略过自己难得衣着得体的亲外甥,落在他身后的李锦程身上。   因为知道小孩会来,见到他也不应该有意外。可现在看到他,心脏还是忍不住倏地柔软,又像是被细小的电流蛰了几下,又痒又痛。   柏成钰拽着李锦程的胳膊过来,走得有些急,差点没撞上突然从二楼房间里出来的服务员。   满盘子的香槟酒,幸好服务员反应灵敏,保住了三个月的工资。   柏成钰一个紧急刹车,脚下差点没滑倒,条件反射地拽着李锦程,弄得对方也跟着晃荡了几下,眼看着要磕在楼梯扶手上。   这时,一只手拖住李锦程的背,支撑他站稳。   “没事吧?”   头顶传来年长男人温柔沉稳的男声,花板上悬着的水晶吊灯,刺得李锦程眼前一白。这一瞬间只看清个轮廓,但他知道这是柏腾。   李锦程心脏漏了半拍,连忙摇头站直身子,扶着他的手也就移开了。   只是隔着不算薄的棉卫衣,被触碰过的地方却又热又烫。   严厉的声音适时响起,柏临远皱眉道:“干什么事都毛毛躁躁的,成钰,赶紧打招呼。”   柏成钰连忙笑着道歉,他模样好,嘴巴又甜,几句话把韦家的人哄得合不拢嘴。   几个人闲聊间,作为外人的李锦程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没有机会说什么,时不时偷偷的看向柏腾,每一次又能被柏腾抓个正着。   终于在被“抓到”的最后一次,柏腾小声问他:“最近学习辛苦吗?”   李锦程一愣,飞快摇头。   “嗯。”柏腾垂眼看他,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笑,“今晚和成钰好好玩,那边有蛋糕,一会多吃些。”   李锦程又点头,忍不住抿唇笑。   两人之间忽地没了话,只是看着对方。   李锦程觉得柏腾今天很帅,但依旧很疲惫,每次见他眼里总是有红血丝,看来他真的工作很忙。   柏腾也在看着李锦程,眼神足够内敛,单纯得像是长辈对待晚辈的关心。只有柏腾自己知道,他有多仔细的在看小孩。   小孩嘴唇边长了几个小小的痘痘,大概是学习压力有些大,也可能是青春期。   头发长了些,个头又窜了窜。可依旧很瘦,似乎比以前更瘦,肩膀薄薄地,他一只手能覆盖住半个肩。   柏临远沉闷地咳嗽声打破了两人微妙的气氛,发灰的眼睛扫过李锦程,却并不理他,对柏成钰说:“赶紧下楼去吧,都给人打过招呼了吗,一点礼数都没有。”   “知道了,爷爷。”   柏成钰无奈地耸耸肩,拉过李锦程的胳膊,“那我和我朋友先下去了,舅舅,等你不忙了再来找我们。”   柏腾颔首,自然地抻了下李锦程皱起的衣摆,对柏成钰说:“看好他。”   柏成钰挑眉,爽朗一笑:“放心吧,弄不丢。”说完,便带着李锦程走了。   韦夫人在一旁说,“这孩子是?”   “成钰的同学。”   韦夫人稍稍惊讶,又看了眼李锦程离开的方向,说:“同学啊,看起来你还挺关心他的呢。”   柏腾没正面回答,只是说:“经常来家里玩。”   “这样啊,这孩子长得还挺漂亮的。”   柏腾不假思索,“是漂亮。”   “......”见他这样直言不讳地夸一个男孩子,甚是违和,韦夫人尴尬地笑笑,把韦薇拽到跟前,“一会要用晚餐了,趁着这个时间你们转转吧。”   安静须臾,柏腾应声,看向韦薇,“韦小姐,请吧。” 第四十八章 我可以去找你吗   柏成钰带着李锦程从一楼逛了逛,手里的盘子堆满了各种点心。   见他抄起桌上的鱼籽寿司往盘子上摞,李锦程抓住柏成钰的胳膊,连忙制止:“够了,别浪费了,吃不了。”   “没事,这些不吃也是扔掉。”他伸手捏了下李锦程的脸,“你看瘦成什么样了,以前脸上还有点肉。”   “你也是。”   “嗯?”   柏成钰忙着挑桌上的东西,一时没听明白。   拿着银质夹子的手,细长而骨节分明,手背的青色血管像树枝脉络,贴着的白色医用胶布盖不住紫红的淤血。   李锦程眼底浮现心疼,移开视线,轻声说:“你也瘦了,多吃些。”   柏成钰笑的眼睛弯弯,塞了个寿司进嘴里。   不管来参加的人与柏家交情深或浅,总得问候一下宴会的主角柏成钰。   因此站在柏成钰身边,穿着打扮又平平无奇的李锦程,难免引起别人的注意。   柏成钰知道他有一见生人就紧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毛病,连忙领着李锦程去了大厅西侧走廊的小花园。   这边的人也不算少,但相比起宴会大厅的交际应酬,可清净得多。   柏成钰让李锦程在附近转转,可以看看花,逗逗鹦鹉,不让他走远怕迷了路,等他切了蛋糕就回来。   小花园的鹅卵石路较为狭窄,路旁的竹子栅栏拥着茂密的花枝。   明明已经到了秋天,而这里的花开得很盛,不比仲夏时节。五颜六色,大小不一,李锦程不认得花,也叫不上名字,只觉得很好看。   他想往里走看一看,还没迈出步子,正巧看到门框边有一簇植株。   从中绿叶中抽出细细长长的茎,白色的花冠沉甸甸地垂下去。大概是预见这种情况,园艺师傅在旁边插了几个木枝来扶正。   只是还落下了一朵,垂在了一旁的大理石台阶上,娇嫩的花朵被蹭掉两半。   李锦程犹豫了下,走回门框旁,伸手扶正了那朵花。随着动作,嫩黄色的花蕊跟着颤了颤,洒下两滴泪珠。   他直起身,正准备走,突然被从门里伸出的一只手拽住他的手,稍稍使劲便把他拉了过去。   李锦程吓了一跳,还没等发出声,便被人轻捂住了嘴。   等看清眼前人时,他睁大了眼睛。   是柏腾。   柏腾正含笑看他,眼尾浮现着淡淡的细纹,连眉间的那颗痣都衬得他很温柔。   他松开捂着李锦程的手,食指放到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抓着李锦程手腕的手紧了些,低声说:“跟我来。”   柏腾带他去了走廊尽头的一个小电梯,期间没碰上什么人。电梯在三楼停下,又往右边走了十多米,在走廊的窗边停下。   他推开一扇木质窗,紧接着花朵的清香扑面而来,像是吹来了风。   柏腾轻抬下颌,示意李锦程往外看。   窗外是一片玫瑰园,全部种的是粉玫瑰,就在刚刚那个小花园的上方。   要不是柏腾带他上来,李锦程还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空中花园”。   这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锦程胳膊撑着窗台,转头看向一旁的柏腾。   相比起一个小时前见到他,现在看起来轻松不少,一直拧着的眉头也松开了,只是眼里的红血丝还在。   一直想念柏腾,想见柏腾。现在就在身边,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一颗心怦怦直跳,被柏腾牵过的手,手心滚烫。   李锦程正想着说些什么的时候,听见柏腾问:“小锦程,最近过得还好吗?”   见不到柏腾的日子,过得好还是不好,李锦程感觉不出。   他还是点点头,又问柏腾:“柏叔叔呢?”   柏腾轻笑两声,侧头看他,没回答,说:“你过得好,就好。”   突然又没了话,空气变得安静。只听见花丛里的昆虫在叫,以及远处传来的喧嚣。   不知为何,李锦程似乎预见到了什么。内心蓦地紧张,隐隐约约升起些慌乱。   他有种预感,有的话必须要尽快说,现在说,不然以后再没了机会说。   李锦程攥紧拳,转过身仰头直视着柏腾,叫了声:“柏叔叔。”   柏腾垂眼看他,没说话。   不同于初次见到柏腾的李锦程,他现在不仅个子高了些,骨骼硬朗了些,说话也不再畏畏缩缩,磕磕巴巴,变得流利自信。   “听柏成钰说,柏叔叔以后会去意大利。我......会好好学习,好好考试,尽我最大的努力去那里上学......听起来,异想天开,可我是真的这么想,所以柏叔叔.....”   李锦程深呼一口气,手腕都在抖,“可以允许我,去找你吗?”   说完,李锦程低下头,不敢再看柏腾。一时忘了心跳、呼吸是什么感觉,等待着柏腾的答案。   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柏腾说话,久到李锦程以为柏腾已经走了。   他只好抬起僵直的脖子,视线却与柏腾的眼神撞上。   柏腾一直在看他,没有移过半分。   李锦程看不懂他脸上的情绪,觉得柏腾眼里有笑意,又好像没有,只是看着他,看着他。   他抿起唇,左脸浮现深深的酒窝。忍不住又轻声叫他,“柏叔叔?”   而这次柏腾又立即应声,轻轻喊了声:“小锦程。” 第四十九章 不可以   他抿起唇,左脸浮现深深的酒窝。实在忍不住又说,“柏叔叔?”   而这次柏腾又立即应声,轻轻喊了声:“小锦程。”   深邃的眼里,情绪复杂而挣扎,像是在极力地博弈。   李锦程瞬间绷直了身体,满心期待的等待着柏腾接下来的话。   此时,突兀的对话声穿插而进。   “可是我怕......”   “你以为老子就不怕?!”男人压着嗓子,压抑着愤怒,“可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我们能怎么办?你没看那老头子给那个杂种介绍的什么人吗?韦家的独生女,他们真结婚了,这个家哪还有我的一个字儿?”   “那你也不能......”   “我他妈都要完蛋了,放心吧,人我都找好了。一会你想办法让他把这东西喝下去,送他去2309......”   后面的话,更是不堪入耳。   熟悉的男声,李锦程瞬间听出这是柏腾的表弟,柏盛。   幸好所谓的“计划”还没实施,就被他们听见。李锦程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很愤怒。   正想出去,被柏腾按住了肩膀。   柏腾眼神渐渐冷下来,对刚才的对话置若罔闻,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等外面的声音愈来愈远直到消失,才松开手,轻声说:“不可以。”   李锦程一愣,没听明白。   柏腾垂眼看他,又重复了一边:“不可以。”   李锦程才反应过来,这时刚才他问柏腾能不能去意大利找他的回答。   他的心蓦地一沉,手有些木。   “柏叔叔......为什么?”   柏腾没回答,而是反问:“小锦程想来找我,是因为什么?”   气氛安静几秒,随后窗外的风,将玫瑰香气与少年的真挚一齐送过来:“我喜欢柏叔叔,从见第一眼,就喜欢你。”   李锦程胸前起伏,红透耳根:“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喜欢,是男性,对男性的喜欢。”   他伸出手,像千百次那样,握住柏腾的手,只有这次,含义不同。   “我喜欢你。”李锦程手腕在抖,他看着被月光润泽的柏腾的脸,此刻才深觉他有多喜欢柏腾。   喜欢他的眼睛,喜欢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喜欢他那颗算得上薄情的眉间痣。   腼腆内敛的少年,也变得莽撞。坦诚炽热的告白,像一颗投下悬崖的石子,没有如期而至的落进湖面,激起层层涟漪;而是碰在坚硬的石壁上,消失在树丛中,没有任何的回应。   柏腾沉默良久,尔后抽回了手,毫不犹豫。   他向后退了仅仅二十公分,李锦程却觉得柏腾离他那样遥远。   “李锦程,我和你说过,不该动的心思别动。”   柏腾不再看他,绕过他往外走,“你还小,刚才的话,我权当你没说过。”   柏成钰终于从人群中出来喘口气,打算回去找李锦程。   还没走几步,便看到过来的两个人。   “舅舅,你们俩什么时候到一起的?”   柏成钰咧着嘴,视线从略微严肃的柏腾,移到他身后的李锦程脸上时,立马笑不出来了。   李锦程脸色苍白,神态恹恹,垂着头一点精神气都没有。   柏成钰不自觉睁大眼睛,看看柏腾,又看看他:“李锦程,你这是怎么了?”   李锦程低下头,抿着唇摇了摇头。   “舅舅,你......凶他了?”   柏腾没理,抬手看了眼腕间的表,“差不多要开始了,过去吧。”   宴会厅中央的音响设备已经开始调试,柏临远以及柏家的人都在等候了。   柏成钰轻叹口气,带着安抚的意味拍拍李锦程的肩膀,带着他到第一排的圆桌前坐下,然后随柏腾到了宴会厅中央。   生日宴和普通的宴会并无太大区别,只不过多了个切蛋糕的环节,以及主人公柏成钰发表下成年感想。   而这次宴会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向外界彻底宣布柏腾的地位。   柏腾人正,腕铁。无论是本家企业,还是手下的娱乐公司,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   他是柏家的养子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个身份让他在柏家一直处于不间不界的地位。   如今柏临远人到晚年,唯一算得上有血缘关系的外孙身体还不好。又没有信得过、像柏腾这般有能力的亲信。   就算再有别的想法,也无力实施了。现在柏家的唯一支撑,只有这个养子。   不只是众人毫无根据的猜测,柏临远的态度也很明了。   把韦家的人安排在身边,又共同开发地皮,甚至带着韦家的独生女也出席现场。作何意思,昭然若揭。   对于这样的形势,有人欢喜,有人忧。   柏家偌大的家业,如今要落到一个没有半分血缘的养子手中,柏家其他人的脸都绿了。尤其是柏盛,后槽牙恨不得咬烂了。   柏临远最后说了几句话,整个致辞环节算是结束了。   人们蜂拥而至,轮着朝柏腾敬酒。   柏腾没什么表情,眼神疏离淡漠,睨着举着酒杯朝他凑过来的人。   出乎意料地,他一个人都没有拒绝,接过来酒,一杯接着一杯。   在长桌旁吃蛋糕的柏成钰都惊呆了,拽拽李锦程胳膊,嘴角还沾着奶油:“李锦程,你老实说,你和我舅舅是不是吵架了,他怎么这样了,以前从来不理会这些的。”   李锦程抓着叉子,盘子里松软的蛋糕体被戳得稀碎,没吃下一口。   他蔫头巴脑地,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说,也没脸说。   说话间,一位气质不凡的女士走到柏腾面前,她踮起脚在他耳旁说了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李锦程的错觉,他好像看到柏腾眉眼舒展了些,嘴角扬起笑容。   叉子划过瓷盘发出刺耳的声音,像是剌在心上。那位女士礼服上点缀的钻石,光芒刺眼,他低下头,不敢再看。   “今天这成钰的生日,表哥你到成了主角了。”   虚伪的笑声响起,李锦程蓦地抬头,看到柏盛站在柏腾面前,他身旁站着个瘦高的男人,手里端着杯酒。   李锦程不自觉挺直脊背,紧紧地盯着两人,思忖刚才在花园旁谈话的两人,应该就是他们。   果不其然,柏盛没说几句话,便接过旁边男人的酒,顺势要递给柏腾。   柏腾低眼看着这酒几秒,竟接了过来。   这酒是有问题的,他和柏腾都知道。李锦程不明白柏腾这样做的意义,也来不及思考,一心生怕他喝下。   他放下手中的蛋糕盘,往柏腾的方向跑去。   柏成钰一愣,“哎,李锦程你干嘛去——”   李锦程穿过人群,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柏腾的胳膊。   浅色的酒液回荡杯壁,漾出几滴洒在柏腾的手背上。   明明已经不再惧怕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李锦程喉咙壁像是不断膨胀,挤压着声带。唇几次张合,只发出几个短暂的音。   他干脆闭上嘴,看着柏腾,用力地摇了摇头。   柏腾的眼底,浮现一丝温柔,很快消失不见。   他抬起另只手,轻轻拍了下李锦程的头,仅用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乖。”   随后看向不远处,“成钰,带锦程过去。”   人群外的柏成钰欲言又止,还是过来,“走吧。”   李锦程没动,也没松开手。   柏盛“啧”了一声,微微眯起眼,“表哥,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总觉得这个小男生有些眼熟,说是柏成钰的朋友,可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一样。   柏腾并未理他,看着李锦程低声说:“别让叔叔为难。”   尔后一根一根,不轻不重地,将他的手指掰开。   在柏成钰带他离开时,他回头看见柏腾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透明的杯子倒映着柏腾冷漠的眼神,以及柏盛得逞的阴险笑容。   李锦程浑身僵硬,不知道柏腾为什么这样做。   柏盛自己都没料到,计划会有这么顺利。   一切按照他的预想,柏腾在喝下酒的二十多分钟后,渐起药效,神经变得迟缓,脸一直红到脖子根。   他连忙上前,故作关心急切地询问。随后拉过一位酒店的服务员,将一张烫金房卡递给他,“把柏总送到这个房间休息,他酒喝得有点多。”   “好的,先生。”   服务员双手接过房卡,正要放进兜里,却被人夺了去。   李锦程攥在手里,主动扶住柏腾,直视向一旁的柏盛,“我送叔叔去休息。”   “你他妈从哪儿冒出来的?”柏盛气急败坏,一把抓过他领子,愣是没拽动。   李锦程的声音大了些,“是成钰让我来的。”   柏盛一噎,像憋了火的摩托排气桶。他也怕别人起了疑心,生出什么是非。松开手,让李锦程去了。   不知是酒精,还是掺了什么药的缘故,柏腾似乎真得很难受,一句话都没说。   但是走路却稳,扶着他几乎不需要什么力气。   李锦程没那么傻,肯定不会带柏腾去这个房间。   他把房卡扔进垃圾桶,扶着柏腾去了三楼,在走廊尽头的门前停了下来,从兜里摸出另一张房卡,“滴”的一声开了门。   李锦程没插房卡,想先把柏腾扶到床上休息。   明明刚才还没事,这会却像是千斤重。一米八几的身体,直直倾倒在李锦程身上。   他一时站不稳,惊呼一声向后栽去。   手腕瞬间被抓住,一股力将他拽了过去,跌倒在柔软的大床上。鼻息间满是混着酒精味的柏木香,有些刺鼻,却不反感。   回过神,在昏暗中,李锦程看到柏腾“压”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两侧,正定定地看他。 第五十章 坏孩子   回过神,在昏暗中,李锦程看到柏腾“压”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两侧,正定定地看他。   柏腾的呼吸很重,呼出的气很热。右膝盖抵在李锦程的两腿之间,压得他动弹不得。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下身往上蔓延,又痒又痛,李锦程不自觉挺直脊背,两手抵在柏腾的胸前,尾音在抖:“柏、柏叔叔?”   一声妥协的叹息声,柏腾起身坐在床上,伸手按了按眉心。   “你出去吧。”   他看向李锦程,大概药物作用,眼白发红,“不要再进来。”   “为什么?”李锦程小声问他,“酒有问题,柏叔叔为什么要喝?”   刚问完,霎时间一个想法闪过脑海,李锦程心里一慌。   他伸手,抓住柏腾的手臂,缓缓道:“柏叔叔......是故意的?”   闻言,柏腾终于有了反应。   他嘴角轻轻扬起,伸手揉了揉李锦程的头发,“还挺聪明。”   这样的夸奖,李锦程并不觉得高兴,不解地皱眉,“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安静片刻,柏腾声音低哑:“其实叔叔,一直都不快乐,从未。”   药效似乎越来越大,他的呼吸一声比一声重。   “小锦程,你的未来还长。未来的每一个二十年,都会有人陪。下个,下下个......但总会有一个二十年,你的身边再也没有叔叔。”   李锦程一怔,一句话也说不出。   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了柏腾近乎悲伤的眼神,像是带着链条的无形枷锁,将他的四肢牢牢桎梏。   他想,柏腾真是温柔,拒绝他也是如此。   可柏腾又是真的冷漠,原来他对过去不曾留念,对未来不抱有憧憬,从未真正的把一个人放在心里。   李锦程这一刻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这才是柏腾。   柏腾闭上眼睛,不再看他。后背靠在床头,平静地说:“出去吧。”   李锦程没动,红着眼眶用力摇摇头。   他知道,他出去,会有人再进来。他也知道,后面将会发生什么事。   柏腾的手臂上青筋鼓起,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咬肌僵硬:“叔叔不喜欢不乖的孩子。”   孩子。   两个字不轻不重,砸在他的心墙上,坍塌一片。   从确定自己对柏腾心意的那刻开始,李锦程认为年龄只不过是一串数字。   相差二十岁也好,四十岁也罢,都没关系。   只能在一起十年,五年,三年,都不重要。   爱是永恒,可以在时间里留下痕迹。   他永远喜欢柏腾,但最怕被他当成孩子,仅仅是个孩子。   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包裹住李锦程,他慌张地下床。被床脚绊倒,膝盖重重磕在地砖上,瞬间青紫一片。   可他感觉不到疼,只想着逃离这里,只想着不变成柏腾口中“不乖的孩子”。   李锦程从地上爬起来,出门前回头看了眼柏腾,而柏腾对他视而不见。   到了走廊,明亮的灯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磕伤的右膝疼痛像是被放大数倍,灼热胀痛。   李锦程靠在墙上,低头看着青紫的膝盖,委屈得嘴角下撇。   原来喜欢柏腾是这样一件累的事情,又不可抑制地想到了林恣意。林恣意也一定很累,累到不得不放手。   他也好累好累,也不想再喜欢柏腾了。   可想到不再喜欢柏腾,泪腺就像失了控。   李锦程双手交替地抹着脸上的泪水,怎么也抹不完。他干脆不再管,吸吸鼻子,伸手扶着墙准备离开。   没走几步,突然听到不远处交叠的脚步声,和若有若无的对话声。   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声音较细,而另一个,是柏盛。   李锦程身体蓦地僵住,他回头看了眼没关紧的房门,扶着墙的手渐渐攥紧拳。   这一瞬间,李锦程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伸手拉开了房门,尔后“滴”的一声,门扉紧紧关闭。   窗外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亮了些,足以让他看清床上的柏腾。   药效似乎已经达到顶峰,柏腾毫无察觉他进来,他又是谁。   一只胳膊挡住眼睛,发出粗重的喘息声,额角鼓着青筋。   李锦程满头大汗,心咚咚地砸着胸腔的骨头。挣扎片刻,他慢慢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下柏腾露在外面的脖子。   滚烫炽热的皮肤,烫得他身体一抖,下意识要收回手。   而下一秒,手腕被紧紧攥住。骨头裂开似地疼,被反手按在了床上,半张脸陷在柔软的枕头中。   他知道,柏腾已经失去了理智,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随着柏腾的动作,李锦程内心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想出声制止,却终究没有,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按在尾骨上的手,几乎要把他薄薄的腰板压断。   他已记不清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后方一股撕裂般的疼痛,疼得眼前一黑,不知过了多久,又被一阵一阵疼痛唤醒。   好痛,好痛,好痛。   他真的好痛,痛到几乎要死了。   可就是这样,李锦程没吭一声,怕柏腾听出是他的声音。   过量的违禁药品已经让柏腾毫无理智,像一头失了控的野兽遵循着耻辱的本能。   大手沿着凸起的脊椎骨往上,从后面掐住李锦程的脖子。突然间,柏腾的动作一顿,松开了手,几秒后,僵直的手指轻轻抚着身下人的后脖颈,抚摸着那几个凸起的烟疤。   李锦程痛得几乎昏厥,他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   随后像是羽毛,轻轻落在他的后颈,肩窝,耳后......在痛楚中,李锦程渐渐反应过来,这是亲吻。   撕裂般地干涩钝痛,没让李锦程掉一滴眼泪。而被柏腾亲吻着的李锦程,眼角的泪洇湿白色的床单。   握住腰的手突然收紧,疼痛又吞噬了李锦程,几度昏厥。   ......   李锦程已经忘记了他是怎么在天亮之时,跑出了酒店,跑回了家。   再有实感时,是他蹲在出租房狭小的厕所里。   面前的脏衣盆里泡着刚换下的衣服,蓝色的牛仔裤被血迹沾染大片。   李楠在卧室里睡觉,李锦程满脸泪水,死死的咬着下嘴唇不敢出声,渗出了一圈血珠。   他倒了许多洗衣粉,用力地揉搓着牛仔布,洗得他手指蜕皮,洗得水已经清澈。可总觉得这血没洗干净,依旧一遍一遍地洗。   李锦程麻木地重复着动作,脑海里不断闪现地是在几个小时疼痛里,那唯一轻柔的吻。   他明白的,柏腾亲吻的人,其实不该是自己,柏腾也不知道是自己。   那柏腾心里想的人会是谁呢?李锦程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坏事,很坏很坏的事,他终于变成了“坏孩子”。   那晚过后,李锦程生了一场大病,反反复复高烧低烧半个月才退。   他在门诊又挂了一个星期的水,才有力气喝下一碗粥。   生病期间,他给柏腾打过几个电话,皆是无法接听,柏成钰的手机也是如此。   才刚刚痊愈,李锦程不顾李楠的劝说,坐上了去柏腾家的公交车。   然而别墅空无一人,李锦程也没能再见到柏腾。 第五十一章 他不要我了   李锦程已经忘了那时是秋天还是冬天,他只记得他最后一次来别墅,院子里的木棉树,叶子已经落尽,草坪里的草也已经萎缩发黄,已经很久没有人整理过。   他穿着很厚厚的夹棉外套,因个子又高了些,校服裤短了一截,露着脚踝。   如预料般,没有见到柏腾。正准备往回走,后院的白色栅栏门响了。   一个穿着灰蓝色工装,印着物业名称的中年男人,正锁门出来。   李锦程连忙过去,问:“你好,请问柏叔......柏先生去哪里了?”   “你说房主啊?噢,他们一家人好像去国外定居了,我来检查检查管道......”   出国定居?   李锦程表情空白,满脑子只剩下这四个字。   回到家,他整个人神情恍惚,盛米饭时失手打碎了一个碗。   李楠担心他是学习压力太大,让他去一边坐着,又不放心的问:“最近又考试了?”   李锦程摇摇头,说没胃口,回房间关上了门。   他躺在床上,愣了回神。伸手从枕下掏出一个布袋,拿出那只银色的口琴。   即使很小心地保存,银色的漆面还是难以避免地有了划痕,斑驳着“Glorious Future”。   李锦程坐起身,把口琴放到唇边,轻轻吹奏。   本就没系统学过音乐,加上长时间未联系,六个音吹跑三个。难听得像是锯在腐朽的树干上,留下曲曲折折的痕迹。   他不在吹了,低头看着口琴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眶渐渐酸胀,抬起胳膊用力抹了抹。   柏腾会出国,甚至定居,李锦程一点都不意外,在和他没有联系的日子里,大概也猜得出。   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不告诉他,不让他去机场送他?   是不是柏腾嫌弃自己,真的会去找他,所以连离开都不肯告诉自己。   从前李锦程觉得,得到柏腾的心是一种奢望。现在觉得,比得到柏腾的心更难的,是看一看他的心。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确认报名,李锦程记得自己在微机室排了很久的队。   在电脑前把自己设置的密码记在本子上,等待邮箱的回复。   邮箱账号还是两年前柏成钰帮他注册的,当时为了下载雅思文章。   几秒钟后,信件标志上出现一个小红点。   诧异为何如此之快时,李锦程点开邮件列表时一愣。   发件人的邮箱账号是bcy@gmail.com,归属地为意大利米兰。   他足足愣了两分钟,握着鼠标的手微微发抖,点开了那封邮件。   正文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李锦程,来米兰找我吧。我想再看看你,也想你让你看看我舅舅。   在那个并不燥热的初夏,伴着几声细微的蝉鸣,李锦程只用了几秒钟便下定了决心。   他要去找柏腾。   凭借李锦程的成绩,是不需要参加高考的。   自主招生的邀请函一封接着一封,李锦程只是简单地浏览了下,随后全部拒绝,坚持参加高考。   别人都以为李锦程是想考个状元出出名,选个更好的学校。   但考前半个月,李锦程突然和班主任说,自己不参加高考了,已经拿到了自己心仪的学校资格。   另所有人吃惊的是,这所学校虽是重点大学,但与淮大没办法比较。   班主任以为他是被招生办的人洗脑了,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下午,也没能劝动李锦程。   一遍一遍地“为什么”中,对方终于是松了口说自己想去米兰,这所学校和米兰理工有交换计划。   再问为什么想去这所学校,李锦程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一切缘由都有轨迹,班主任想起半年前转走的柏成钰,似乎是去了意大利,记得当时李锦程和他关系很好,算得上是唯一的朋友。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如果你真的想去,老师不会拦你。但是锦程啊,你要知道,人生是没有回头路的。不管怎么样,老师还是希望你参加高考,算是给这个阶段画上一个句点。”   半晌,李锦程“嗯”了一声,“谢谢老师。”   六月比往年这时更加闷热潮湿,班里的中央空调丝毫不起作用。   李锦程汗流浃背,做着一张又一张的综合卷,记下一道又一道错题。   他这两个月已经申请了不上晚自习,晚饭也来不及吃,坐公交车到市中心的语言培训机构,学习意大利语的基础课程。   这是李锦程第一次用柏腾给他的银行账户里的钱,课程费很贵,他舍不得错过一分钟。   六月份对于其他人来说,简直是转瞬即逝。而对李锦程来说,却无比的漫长,总想快些,再快些。   高考结束后,李锦程没出去参加同学聚会,也没有同李楠去旅游。   而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李楠新给他买的笔记本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   等了大约一周,李锦程终于如愿所偿的,前后收到了他意大利语和雅思成绩单——全部达标。   这意味着,再有一年的时间,他就可以见到柏腾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拿到成绩单这刻,李锦程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而是如释重负过后的疲惫感。   他转头看着傍晚的天空,橙红色的火烧云大片大片,像是要从窗户里挤进来。   李锦程突然觉得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像是踩在云朵上,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似乎已经忘了当初为什么来到淮荫市,又和姐姐约定了什么,未来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甚至没有和李楠提过想去国外交换的想法,仅仅怕她会不同意。   他的脑子里,人生里,只剩下了柏腾,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见到柏腾。   有时也会怀疑,真的可以这样吗?可是想到路的对面是柏腾,又觉得自己的选择绝对不会错。   李锦程深吸一口气,拉开抽屉拿出日记本,里面夹着一张卡片,记着一串数字,当初柏成钰附在邮件里的——柏腾在国外的电话号码。   在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李锦程强烈地想拨通这串数字,可最终没有。   他想等一切都有了着落,再去告诉柏腾自己的决心。   他喜欢柏腾,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分不清喜欢与崇拜。他就是喜欢柏腾,纯粹地喜欢他的一切。   即使和柏腾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也要努力去追。   终于,李锦程拨通了那个看过千遍万遍,熟记于心的号码。   心脏随着响铃的声音,阵阵钝疼。   响铃很久很久,李锦程以为无人接听,正要挂掉时。   在最后一秒,从听筒传来熟悉的声音:“Speaking.”   李锦程呼吸一滞,四肢都是麻的。他反复启唇,终于说出:“柏叔叔,是我,李锦程。”   安静几秒,只听柏腾低低的唤了声,“小锦程。”   李锦程鼻尖有些酸,即使知道柏腾看不见,他也重重地点头,声音有些发抖:“......我想去找你,现在也能去找你了。柏叔叔,我以前问过你的。现在想再问你一遍......我可以去找你吗?”   对面沉默半晌,尔后听见柏腾说:“可以。”   李锦程一怔,唇角渐渐扬起笑容,还没等他说什么,只听柏腾继续道:“来参加叔叔的婚礼,小锦程,我要结婚了。”   再回想起来那时,李锦程不记得挂断电话前说了什么,又或者根本什么都没说。   那天他攥着那枚口琴,从天亮哭到天黑,哭得眼皮周围的毛细血管破掉,泛起密密麻麻的小红点。   后来又有一通国外的电话打进来,是周榕。   周榕想问一问李锦程考的怎么样,还要不要到他那边读书。   还没等询问,听到的是李锦程悲伤的哭声,他说:“柏腾不要我了。”   又说:“柏腾没要过我。” 第五十二章 我爱他   “李锦程,李锦程?”   被唤了几声名字的李锦程抬眼,薄薄的眼皮浮现浅浅的折痕。   陷入回忆突然抽离的痛苦,让他微微皱起眉。   江榆微微一愣,声音轻了些,“到了。”   眼前的电梯数字停在“6”,门缓缓打开。   李锦程点点头,抬脚要出去,胳膊被拽住。   江榆的手指微微用力,又立即松开,朝他笑了下,“你累不累?说实话我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去。”   已经到了深秋,加上淮荫市今年冬天出奇得冷,夜晚的温度已经接近零下。   李锦程裹紧身上的棒球衣,冷得忍不住跺了跺脚。   他回头看了眼不远处摊边的江榆,对方还在打电话。   等收回视线时,余光里闯进一辆黑色卡宴。   熟悉的车身和牌号,李锦程只看一眼,便知道是谁的车。   车的漆面已经不像几年前那样锃亮,车头也有了明显的碰撞痕迹。   李锦程不明白,柏腾为什么从国外回来,还是开这辆车。   明明他不恋旧,人也好,物也罢,不会施舍一点多余的情感。   “说了有事,别瞎想。账我已经结完了,我送李锦程回去,就这样。”   江榆挂了电话,接过老板递来的热豆乳,“谢谢。”   他转身往回走,看到前面时脚步微微一顿,又大步过去。   走进了,听见中年男人低沉醇厚的声音,“冷不冷,叔叔送你?”   李锦程的声音淡淡地,“谢谢柏叔叔,不用了。”   他看到江榆来,伸手抓住他胳膊,“我们走吧。”   江榆一怔,眼睛瞥过柏腾。嘴角微微下沉,他抽回手臂,揽住李锦程的肩膀。   江榆个子虽高,有健身的习惯,肩膀宽阔,足够遮住李锦程的视线,挡住身后的柏腾。   走到拐角,李锦程停下脚步。轻轻推开他,回头向四周看看。   喧嚣的街道,斑斓的灯光,行人来来往往,不见柏腾。   紧绷的身体倏然松懈,李锦程深呼了口气,肩膀塌下去。   眼前递来一个纸杯,热气腾腾,豆香四溢。   “现在喝正好,不烫嘴。”   “谢谢。”   李锦程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喝着。   和初中时期相比,李锦程变化很大。   个子高了许多,五官愈发精致。   性格安静,甚至算得上有些冷。可这双杏仁眼太过漂亮,唇角又天生上扬,给人一种含情脉脉的错觉。   上唇粘了豆乳,李锦程伸出舌尖舔干净,唇红齿白。他有些疑问地看向江榆,见对方一直看着自己,“怎么了?”   江榆耳朵发红,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没事。”   看着李锦程短短的头发,因天生自然卷的缘故,显得毛茸茸的,像只小羊羔。   他随口说道:“头发怎么剪这么短,感觉留长一些会好看。”   李锦程声音小了些,“这样心里舒服,总觉得会有人碰。”   “什么?”   “没。”李锦程喝完最后一口豆乳,捏扁纸杯扔进垃圾桶,指了指前面的公交车站牌,“我回家了。”   江榆伸手抓住他手腕,把他往前面领,“坐公交车干什么,我有车。”   “......你什么时候有车的?”   “等会你就知道了。”   走到商场前面的停车区,江榆推出一辆深绿色的山地车,“虽然比不上保时捷,这车可也是我兼职了一个暑假买的。”   李锦程眨眨眼,“坐在哪里?”   江榆伸手扳下横杠上的折叠车座,使劲拍了拍,朝他一乐,“坐这儿。”   山地车骑得并不快,奈何有风,暖和不到哪里去。   江榆低眼,看到李锦程唇边呼出的白雾,冻红的鼻尖。他按紧刹车,单脚着地。摘下颈间的格子围巾,给李锦程围上。   半张脸遮的严严实实,只留一对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我不冷,你戴。”   他实在没忍住,想伸手拍拍李锦程的头顶。   手指还没蹭到,李锦程眼神一变,条件反射性地躲开了。   江榆有些尴尬,收回手握紧车把,说了声:“抱歉。”   李锦程垂着眼,浓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什么都没说。   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到了李锦程租房的小区门前。   他轻跃下车,伸手想把围巾解下来。被江榆挡住手,又给他系紧,“先戴着吧,明天到学校还给我。”   李锦程说了声谢谢,“那我回去了,你路上小心。”   “好,早点休息,明早还有实验课。”   李锦程转身往大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听见江榆在后面叫他。   他回头,看着他。   江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剃得贴头皮的青茬,“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刚才那个叔叔......你现在是不是还挺喜欢他的?”   他语气满不在乎,其实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   安静半晌,听见李锦程说:“我不喜欢他。”   意料之外的回答,江榆微微一怔,心里又忍不住高兴,一句“那我是不是还有机会”还没问出口。   又听李锦程说:“我爱他。”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平静如常,表情也是,就好像这件事本就一仍旧贯。   李锦程到家时,李楠已经下完夜班回来了。   前几年她辞去电子厂流水线的工作,进了一家服装厂学做样衣,现在已经当上了主任。虽有时也需要值夜班,最多九点之前就会回来。   厨房里砂锅咕嘟咕嘟地煮着,满屋都是鸡汤的鲜香味道。   汤只剩三分之二,案板上放着切好的小葱碎,不见李楠的身影。   李锦程走到李楠卧室前,门敞着一条缝。   他推门而进,说:“姐姐,汤......”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李锦程眼圈蓦地有些红。   正在换衣服的李楠十分尴尬,手忙脚乱地把胸罩里塞得垫子拿出来,套上宽大厚实的长袖。   原本该隆起的胸部,空荡平坦,乳腺全切手术留下的疤痕如蜈蚣匍匐。   “我故意熬稠的,说是这样有营养,我去看看......”   李楠低着头快步出去,鬓角落下的发挡着她的脸。   随着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嘴角忍不住下撇。李锦程伸手抹了下眼睛,眼泪却越擦越多。   虽说经历过乳腺癌手术的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该庆幸。可是他的姐姐很漂亮,才不过三十岁。   落在李楠身上的疤,长在李锦程心上。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两年前的自己是多么自私愚蠢。   作者有话说:   明晚还有一更哈 第五十三章 过得好吗   李楠的病是两年前夏天确诊的,乳腺癌三期。   肿瘤直径超过5cm,与胸大肌粘连,腋窝淋巴肿大。   她在车间晕倒,同事叫了救护车送往医院。   人躺在病床上了,还是笑着对李锦程说怎么好端端地病了,竟然还是癌症,可一点征兆都没有。   但日日夜夜忍受了多少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盆冰水从天而降,把李锦程从头浇到尾,冷得钻心刺骨,彻底清醒。   那时柏腾在电话里告知他的婚讯时,李锦程放声大哭整晚。   隔日高烧三十九度,喉咙发炎,一星期没开口说一句话。   李楠本以为他是高考没考好,后来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说李锦程的理科成绩全市第五名,上淮大绰绰有余,毫无悬念地拿到全额助学金。   听到这个消息,李楠心里更慌了,完全猜不到李锦程出了什么事。不管怎么问,都不肯开口说一句。   等病彻底痊愈,距离填报志愿还有一周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想上大学了。”   李楠以为他是开玩笑,又深知自己弟弟的倔脾气。虽性子软,里子硬。认准一件事,绝不会回头。   这么多年,李楠伸手打了他。巴掌抽在自己脸上,流眼泪的却是姐姐。   在记忆中,李楠还是第一次这样生气,愤怒地用颤抖的手指着他,用力吼着:“李锦程,我带你来这里读书。不是指望着你出人头地,只盼着你能不像我一样,未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你什么都可以不要,可以不要姐姐,但你不能不要自己的未来!"   那时的自己浑浑噩噩,还不懂李楠的意思。   一想到以后没有柏腾的日子,手脚的筋脉似乎被剥掉,迈一步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他放弃了自主招生资格,甚至连最后的高考志愿也不想去报。   睁眼是柏腾,闭眼也是柏腾。想起来的不再是美好的回忆,而是无法言喻的痛苦。   说起来也残忍,是李楠的病,把李锦程从深渊中拉了出来。让他彻底醒悟,在这个世界上,从一开始就是他和姐姐相依为命。   无论经过的人有多美好,也终究只是个过客。后面的路,他必须走,也不能走错。   赶在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李锦程报了离家最近的淮大,权衡之下选了就业率最高的王牌建筑系专业。   距离开学的三个月里,他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李楠本来谈有一个男朋友,知道她生病后便不见了踪影。   李锦程自己陪着李楠住院、化验、手术,把柏腾留给他的卡里最后一部分钱用尽。   去新学校报道之前,李锦程到理发店,让理发师把一头蓬松卷曲的头发用卡尺剃掉。   剃掉的头发落在地上,李锦程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整个人身体都轻了。   他几个月没笑过了,终于对着镜子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理发师打趣道,“看来我技术还不错,挺满意的哈?”   李锦程不置可否,总算对过去可怜又可笑的生活,彻底再见。   关上热水器,水声戛然而止,雾气依旧腾腾。   李锦程晃了晃头,水流顺着脖根留下来,淌过瘦得胸骨突出的胸口。   他随手扯过浴巾,简单擦了擦身上的水渍,捋捋头发便套上睡衣回房间了。   书桌上的手机振动两声,是周榕发来的消息。   三个月前,周榕工作室对外宣布耳疾已经恢复。并且在圣诞节时,会发行全新单曲。   大概只有李锦程自己知道,其实一年前周榕的听力就恢复了,只是不太稳定。   这两年他一直在米兰修养,虽一直没见过面,但也未曾断过联系。一有什么新写的曲子和新做的demo,第一时间都会给自己发过来。   李锦程和周榕闲聊了一会,正准备结束去画图。看到他新发来的消息,表情微怔。   【周哥:柏腾回国了,你知道吗?】   想到今天晚上见到柏腾时的场景,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难受是有的,更多的是意外,意外还能见到柏腾。他本以为,他们不会再见的。   李锦程轻轻呼了口气,考虑要不要回复的时候。   手机屏幕弹出一个框,是一条新的短信提醒。   没有备注的一串数字,仅仅是扫了一眼,李锦程就知道是柏腾。   几年前烂熟于心的号码,已经刻在记忆力,想忘都忘不了。   柏腾发来:小锦程,这两年过得好吗?   “过得好吗......”   李锦程轻念出声,眼眶有些红,随即自嘲一笑。   他没有回复,关上手机放到一旁。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继续画着还未完成的课业。   屏幕的光映在他的瞳孔里,认真专注,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看着短信框处的已读,柏腾轻叹一口气,将手机扣在桌上,端起威士忌酒杯。   眼看着琥珀色的酒液要见了底,何浪连忙伸手挡住,“喝这么急干什么,一把岁数的人了。”   柏腾打开他的手,将酒一饮而尽。高度数的酒精刺激得他微微皱眉,眼角蔓延出细纹。   何浪坐回,问:“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回去了?”   “嗯。”柏腾伸手解开领口的扣子,点了支烟抽上,“总部这边没人了,得有个人顶上,我不回不行。”   “柏林那边你彻底不接手了?”没等柏腾回答,何浪吐了口烟,自顾自地说:“也是,林恣意退圈,周榕工作室独立出去后,剩下的人一个没捧起来,光指着那几个长得歪瓜裂枣的丑男团骗骗女粉丝的钱了,不要倒也省心了。”   说着说着,他扯着嘴角一乐,“你说他们柏家的人怎么这么喜人啊,那柏老爷子一把岁数了,还摆着一副日天日地的架势,说犯心脏病就犯,紧接着就瘫痪了。别说再拿拐杖打你了,动根手指头都费劲。到最后这柏家的产业不还是乖乖交到你手里,非折腾这一圈图什么呢,就因为你身体里流的不是他们柏家的血?”   柏腾敲了下烟,低声说:“别说这些没用的。”   “你还别说,这老柏家是不是坏事做多遭报应了,怎么一个两个的心脏上都有个窟窿,你那傻逼继妹,柏老爷子——”   突然意识到说话不妥,何浪止了话,抿了两口酒。沉默片刻,问他:“成钰,也带回来了?”   燃着的香烟烧尽最后一寸,火光熄灭,飘出几缕细烟。   柏腾将烟蒂按灭在浸了水的烟灰缸里,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了,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这次何浪不再拦,让服务员又上了两瓶酒。   柏腾酒量好,一瓶高度数的威士忌下去,除了脸有些红,看不出半点醉意。   何浪也喝了酒不能开车,走之前好好嘱咐司机,务必把柏腾送到家。   等司机开到一半时,到路口正要直行,听见柏腾说:“右拐。”   司机一愣,看向后视镜。光线太暗,柏腾的五官轮廓又深,阴影全然遮住表情。   深谙何老板的嘱托,他打着方向盘转弯,小心翼翼地问:“柏先生,去右边这条街的什么地方呢?”   安静几秒,柏腾低声道:“城中村。”   “城中村?”司机解释道,“柏先生可能这几年没回来,这条路上的城中村大半年前就已经拆了,现在都是空地了,围起来说是留着要建大商场......”   谈话间到了地方,柏腾向车窗外看去。   矮矮拥挤的“牵手楼”消失不见,留下大片空旷的土地,放着几堆建筑废料,破损的墙上印着一个鲜红的“拆”字。   这字印在柏腾眼底,心底的情绪不断翻涌。   拆得不仅是不合规的危房,还有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丑陋的感情。 第五十四章 是他   司机也跟着看了看窗外,感同身受地说:“当初说拆就拆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也真是没人性啊,这里住着的五千多人,一夜之间被撵了出去。都是些外来打工的乡下人,走又走不了,简直就是无家可归啊......”   只有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柏腾一句话都没说。   司机不敢再多嘴,试探性地问:“柏先生,那您是下车看看,还是送您回去?”   车内安静几秒,只听车门锁“咔哒”一声,柏腾推门下车。   拆迁过后的土地,还未来得及修整规划,堆砌着废料。   柏腾按照记忆,往前走了二三十米,停下脚步。   地面松散的沙土,弄脏黑色的皮鞋。他抬头,向上看去。   以前李锦程住的地方大致在这个位置,一抬头便能看到玻璃发黄、连防盗都没装的窗户。   柏腾想起那年夏天,一个星星月亮都有的夜晚。   他在车边抽烟,抬头往窗户边看,那阵风好巧不巧,吹开窗帘,到满脸通红、眼睛黑亮的李锦程。   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居然已经过去了三年之久。   路凹陷可以填平重修,建筑物可以推倒重建,而他和李锦程的关系,大概就算缝补也回不到从前。   柏腾想到今晚见到的李锦程,褪去青涩稚嫩,和记忆中的他相去甚远。   他轻叹口气,唇角扬起无奈地笑容,低声呢喃:“小孩,真的长大了。”   柏腾回国是上个月底的事。   自从柏临远病重,无力左右柏氏,最终还是把所有的权力交到养子手里。   两年前柏腾突然被调到国外,在整个商圈沦为笑柄。   柏腾走后,柏氏日益下滑的经济,纷纷流失的重要客户,才让旁人回过味。   当年能渡过难关顺利转型,有今天的财力和地位,是因为有柏腾在。再厚的底子,也抵不住时代的淘汰。   柏临远如今住在淮荫山上的疗养院中,他双腿麻痹,左手失去知觉,已三个月没出疗养院的大门。   第二天上午柏腾去了疗养院,柏临远因心脏不好,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没和他聊几句,便靠着藤椅睡着了。   柏腾也就不说了,低头看着他苍白疲老的脸。   常年照顾他的护工在一旁说:“老先生最近觉比以前多了许多,总是睡不醒似的。”   “嗯,医生说让他静养,好好休息。”柏腾起身,环视了一圈房间,将桌上的翡翠麒麟摆正,问她:“最近还有什么人来过吗?”   护工顿了顿,“......另一位姓柏的先生来过,保安没有让他进。”   柏腾轻抬眼皮,“说什么了?”   “......”   “只管说。”   护工心想这柏先生长得一表人才,人也温柔和煦,但就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让人不敢大声喘气。   据她了解到的,前天来这里撒泼耍闹的男人是柏先生的堂哥。   前不久名下的公司破产,加上赌博酗酒,裤衩都赔干净了。   柏腾没有帮他,现在又企图打柏老先生遗产的事情。满嘴污言秽语,什么“狗杂种,有命拿没命花......”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甚至还编排起私生活,“跟一个毛还没长全的小孩......”   这些她听着都觉得过分,跟别说柏先生本人了。要是真讲出来,估计她工作都不保。   她抿了抿唇,磕磕巴巴地说:“好像什么,遗产,什么钱,名字......之类的,我也不太记得了。”   柏腾脸上没什么表情,轻轻地“嗯”了声,“有事联系我。”   从疗养院出来,柏腾接到助理电话。   嘉建集团的老总带着招标合同在办公室等着了,说是前段时间共同相中的地皮有了消息,有几个细节要和柏腾说清楚。   这个项目的利润倒也没多可观,只不过是政府重点项目。   柏腾本来下午和裴树约好,不得不取消让司机掉头。   汽车刚刚启动,手机又响了起来,是何浪的电话。   刚一接通,因为宿醉沙哑的嗓音,质问他:“你老实告诉我,昨天晚上你从包间里离开那一阵子去见谁了?”   不等他说,又说:“是不是李锦程,你去见李锦程了。我警告你别想抵赖,有人看见告诉我了!”   柏腾把手机拿远,等对面消停了,坦然承认,“嗯,见到了。”   “柏腾你他妈——”何浪压低声音,“你老实告诉我,两年前柏盛那狗逼搞你,视频里的人是不是李锦程,我当初看着背影就像,没敢问你——”   “哐当”一声,柏腾挂断电话将手机扔在真皮座椅上。   力度有些大,手机弹到地上发出一声响,吓了司机一跳。   他下意识望向后视镜,看到柏腾敛着唇角,眼神很沉。   嘉建集团的老板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一见面,省去繁缛的礼节话,直接把招标会的总结拿给柏腾看。   “不单单是政府大楼后面的这块地,这一圈新迁出的地皮,都有机会。我自己肯定没什么胜算,今儿一搬出柏氏,百分之九十九定了,剩下的百分之一就差这一步了。”   他抽出一张纸,指了指上面的内容:“这个‘高校人才引进计划’必须得做,政府项目,不响应政策肯定难办。这些‘人才’干脆就在淮大里面找。能考上的也不是一般孩子,至少智力比普通人强。再个我们也缺人,要是真能挑到好苗子,也是顶好的事.......柏总,你觉得怎么样。”   柏腾看了眼文件,颔首表示赞同。   一看他没什么异议,嘉建老板脸上带了笑,拿出一个文件袋:“柏总您同意就行,咱必须得动作快了。来,柏总,这是简历,都是淮大建筑系的高材生。”   柏腾接过,大致翻看。   到最后一份时,他手上动作一顿,低头看着照片栏处贴着的一寸证件照,捏着纸张的手指关节蓦地泛白。   照片上的人留着短短的黑发,大概天生自然卷的缘故。头发再短,也看起来毛茸茸地。   他不笑,严肃地看着镜头。唇微微抿直,左脸上深深地酒窝清晰可见。   姓名栏处:李锦程;年龄:21岁。 第五十五章 初赛   这周日李锦程泡在工作室画图,从天亮画到天黑。   工作室是他和团队的几个人,在学校的创业中心租的。包含水电费,每月租金七百块钱,足够他们几个人用。   因为忘记带充电器,不知不觉平板还剩两格电。等发现时,他赶紧保存好文件,长舒一口气。   李锦程捶了捶僵疼的脖子,起身想去接杯水喝。才发现桌子上摆着一份外卖,贴着便利条:李锦程吃!   看着江榆的不太好看的字,李锦程微微抿唇,拆开了外卖包装。   里面是一份鲜肉烧麦,还有一碗虾仁皮蛋粥。   备注不加葱花,多加醋,是李锦程的口味。   他拿过手机,给江榆发了条“谢谢”。   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后不用给我买,我饿了自己会去吃的。   发送完,把手机放到一边。将食物放到微波炉里叮了一分钟,端到桌子上吃了起来。   手机屏幕亮起来,江榆回了个意义不明的小狗表情包。   李锦程不太懂什么意思,也没回,继续吃着晚餐。   等吃完饭,收拾好卫生,电子钟显示已经十一点半了。   整个楼层除了这间,都已经灭了灯。   是该回去了,这个点肯定没有公交车了。打车太贵,他也许该买个自行车,方便一点......   李锦程一边低头锁门,一边想。   等下了电梯,看到玻璃大门前蹲着的人时,他微微一怔。走近了,确实没看错,“......江榆?你怎么还没回去?”   “和朋友打球来着,刚散场,过来看看你走没走。”   虽这么说,但江榆衣服干爽,也没穿篮球鞋,看不出半点刚刚打完球的样子。   他抬了抬下颌,“这个点也没公交车了,正好我带你回去。”   不等李锦程回答,便拉着他的胳膊,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李锦程其实是不想让江榆送的。   没别的原因,因为他们两个住的地方是相反的方向。   但江榆坚持不让他自己走,一脸严肃地说:“你家住的地方太偏,你没看新闻,上两个月有个小姑娘就在那条胡同出事了。监控不好使,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李锦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疑惑地说:“我是男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表情懵懵的。   眼睛不自觉微微睁大,睫毛很密,在下眼睑洒一圈阴影。   江榆承认自己是个颜狗,经常被这张脸迷得七荤八素。   他轻轻叹口气,把头盔递给李锦程:“性别不重要。”   “......”   晚上的风很凉,路程又长。   李锦程虽穿了件厚卫衣,还是抵不住有些凉。风灌进脖子里,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吱”的一声,江榆立马停下单车。   脱下身上的黑白冲锋衣,套在李锦程身上,“把拉链拉紧了。”   “......你不冷吗?”   江榆倏地拉过他的手,攥了攥,让对方感受到他手心的湿意。   “都出汗了。”   “......知道了。”   李锦程莫名觉得尴尬,抽回手,把冲锋衣穿好。   江榆咧嘴一笑,挠了挠头发。瞥到他戴着的耳机,问:“MP4?现在很少人听歌用这个了。   你听的什么歌?”   李锦程没说,而是摘下右耳的耳机,伸手戴到他耳朵上,调高了音量。   清澈干净的男声传入耳腔,伴随着轻快悦耳的曲调。   是歌手周榕的新歌,最近霸榜各大音乐平台。   江榆平时不喜听歌,但实在太火,也听过些片段,只是感觉李锦程听的这个版本好像不太一样。   他低头看着李锦程白皙的脸,问:“你喜欢周榕啊?”   李锦程毫不犹豫地点头。   “粉丝对偶像的喜欢?”   李锦程想了几秒,摇摇头,“是对哥哥的喜欢。”   “......哥哥?”江榆想不到李锦程还能说出和那帮小姑娘一样的话,又想到那天见到的年长男人,不免酸酸地小声嘟囔:“喜欢的人可真多,怎么就没我......”   “你说什么?”   江榆扯了下唇角:“没,我说坐好了,前面有坡。”   快到李锦程家的时候,江榆问他:“你准备的怎么样了,下周就要初赛了。”   “今天找导师看了,论文已经定稿,还有几个图要细化一下。”李锦程把MP4收好,“大概还需要两三天。”   “那就行。哎对了,这次是哪个公司来着,听说好像是百强企业。”   “嘉建,专门做建筑的。”   “有信心吗?”   李锦程毫不犹豫地说:“有。”   “不愧是咱们系拥有天才智商和脸蛋的高岭之花。”江榆给他竖了大拇指,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么想参加这个比赛啊,以前没见你这么积极,想去他们家工作?”   李锦程摇摇头,语气平静:“优奖有五万块钱,还有一台一级耗能空调和扫地机器人,我家正好缺。”   江榆:“......”   进入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日,淮大的大学生创新创业比赛正式初赛。   理工类的场地在综合楼十一楼,第一报告厅是建筑大类,也是坐的人最多的一场。几乎都是各企业的HR。   看似是大创比赛,其实是场抢人大战。   担任女主持的广播社社长都有些紧张,她主持了这么多场比赛,见过这么多大老板,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得像跟电影明星似的。   她清了清嗓子,一一介绍评委席的各家公司代表。   清一色秃顶大肚腩的中年男人,到柏腾时,让众人眼前一亮。   柏腾穿得并不正式,简单的驼色羊肉针织衫,黑色长裤,头发没用发胶固定,简单随意地散着。   介绍到他时,他站起身。面容英俊成熟,身材挺拔。他笑着微微点头,温柔稳重。   本来是因为部门任务,被迫来观看比赛的女学生。这会儿都坐直了身子,有的人拿手机偷偷地拍,小声讨论着。   “学校公众号上是不是说的就是他,我的妈,是真的帅啊。”   “这身高,这气质,这就是小说里面的总裁吗?”   “等等,我看着他怎么有点眼熟。你们不追星可能不清楚,他好像以前是柏林的老板,和林恣意传过绯闻那个?”   “爹咪.......”   与此同时,作为倒数第三个出场的李锦程。正坐在隔壁教室里,全神贯注地看着笔记本电脑。   对比着画好的图纸,一行一行地检查者PPT内容的各项数据,和小组成员小声讨论,全然不知报告厅的情况。 第五十六章 一直是叔叔   两个小时后,教室的门被推开。   担任大创副部的江榆探出半个身子,说:“李锦程,马上到你们了。”   李锦程应声,扣上笔记本电脑起身。   大概是蓦地起身,他眼前一白,差点没倒在地上。   幸亏江榆眼疾手快,三两步窜过来扶住他,“低血糖了,又没吃早饭?”   李锦程摇摇头,嘴唇发白:“没事。”   “你吃点东西缓缓,我去把出场顺序调下,你们组最后一个上吧。”   “不用了。”   李锦程抱紧笔电,挣脱他的手,往报告厅方向走去。   虽不至于跌倒,但能看出来步子发软,没太有力气的样子。   江榆扭头对其他人说:“这几天他是不是熬夜画图了,按时吃饭了吗?”   小组的其他成员面面相觑,“......不知道。”   江榆脸上带了愠色,“你们知道什么?把事情都推给他做,屁颠屁颠跟着混学分和奖学金倒是知道了。”   有个带着黑框眼镜的男声不愿意了,拦住他:“不是你谁啊,胡说什么?”   “滚开。”   江榆皱眉,一掌推开他,小跑着跟上李锦程。   直到在后台的最后一秒,李锦程反复地在脑海中推算着模型的合理性。   场控喊了两声才回过神,抱着笔电上了台。   他把笔记本电脑与大屏幕连接好,抬起头正要做自我介绍。   不知是血糖太低,还是两边的灯光太亮。眩晕感蓦地袭来,让他脚步轻微的踉跄了一下,他人并未察觉。   李锦程反应过来,也许最主要的原因,是坐在评委席中央的人。   柏腾一身黑色正装,五官周正,气宇轩昂。   和记忆中的模样相差无二,永远是人群中的焦点。   那晚在酒吧的相遇,李锦程的记忆力已经模糊了。偶尔想到,甚至会怀疑是不是想象。   其实他在淮荫市,柏腾依旧留在相距一万一千公里的那不勒斯海岸。   如今终于有了实感,柏腾桌前立着的公司牌名,让李锦程定下心。   两年也好,十年也罢。   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二十岁,隔着相差悬殊的地位,隔着自己无法替柏腾治愈的心。   思绪飞快驶过,也不过仅仅三秒钟。   李锦程胸前微微起伏,唇角向下。简单短洁做了自我介绍,朝评委席和观众区象征性的鞠躬。   血糖低又引起轻微的眩晕感,他一手撑住讲台。正要放演示动画,只听左边传来着急的男声:“打扰一下各位老师,多媒体好像没弄好,耽误你们三分钟。”   江榆小跑着上来,微微拢起的左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他走到李锦程身边,煞有其事地小声告诉他哪哪没弄好。   李锦程一脸茫然,没听懂什么意思。正要开口询问,嘴巴突然被塞进一块东西,略带苦味的抹茶生巧在空腔蔓延开。   江榆的肩膀足够宽阔,正好遮住这一动作。   他背对着观众席,然后说:“好了,可以继续了。”然后下了讲台。   李锦程下意识朝门口看去,江榆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巧克力很快融化不见,只留满嘴的醇香。   李锦程抿起唇朝他微笑了下,左脸浮现浅浅的酒窝。   “......柏总?”   嘉建的老板略微惶恐的看向柏腾,他手里的流程名单被抓皱,手背青色血管凸起,小声说:“是对这批学生的质量不满意吗?”   柏腾的眼睛就没从李锦程身上移开过,沉着嗓子挤出两个字:“满意。”   这个“满意”,让他接下来都以为是听错的。   前面那么多学生,不管好的差的,一向宽容和气的柏腾,从不言语刁难,甚至根本不问问题。   而面对明显和泛泛之辈不是一个层级的李锦程,张嘴就是“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柏腾对建筑类略知一二,只能从商业的可行性与投报比角度入手。   而这正是未踏入社会,专攻学术领域的学生所欠缺的。   尽管李锦程回答得算是全面,难免有“空中阁楼”的难以实操性。评委席的老板们也能察觉出来,但考虑到还是学生,也不做过多的要求。   本以为问出这些问题的柏腾,会逮着这几点不放。可他却也没说什么,看不出满意与否,只是点点头,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李锦程轻轻呼了口气,肩膀更加紧绷,“请讲。”   柏腾下意识的瞥过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又看向李锦程。   白白净净的脸上,嘴角竟粘了粒巧克力。虽然离得远,不仔细也看不出。   但柏腾就是能看见,想到刚才那个愣头愣脑的小子突然上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喂巧克力的场面。   一股酸气直冲脑门,他开口就问:“你和他什么——”   年过四十,人到中年的柏老板,还算没那么可笑,及时收住嘴。   安静两秒,说:“暂时没有问题了,有机会再问。”   李锦程抿直唇角,点了点头,没再看他。   结束后,评委席的各公司代表,需要闭室商讨,学生小组代表统一在旁边的教室等候消息。   大家都很紧张,紧张得直喝水,不停上厕所。这关乎着他们是否毕业就能进到好公司,省去再继续深造的几年精力。   唯独李锦程像没事人一样,甚至趴在桌上在平板上画起了草图。   江榆把学校的宣传牌收拾好后,买了杯全糖的珍珠奶茶过来。   李锦程看着又稠又浓的液体,堆着几层黑色的珍珠,他皱眉摇摇头,“不想喝,太腻了。”   江榆把吸管插上递给他,劝着:“喝两口,升升血糖。”   说到这个,李锦程接过奶茶,抬头朝他说:“巧克力,谢谢。”   江榆傻乐了两下,扫了一圈教室,又看向他:“你不紧张?”   李锦程面无表情地说,“紧张。”   “没看出来。”江榆坐到桌上,“紧张选不上好公司?”   李锦程摇摇头,脸上总算有了点愁感:“空调和扫地机器人,估计拿不到了,我真的很想要。”   “......”   江榆仰头叹了口气,又想到什么,他低头看着李锦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口:“那个姓柏的老板,他不是你的——”   话还没说完,教室的门被推开,工作人员拿着文件夹:“叫到名字的同学,请跟我来一下。”   大约点了七八个人的名字,最后一个是李锦程。   “麻烦你帮我把包拿回工作室吧。”李锦程把书包收拾好,“刚才问我什么,我没听清楚。”   “......等你回来再说吧。”   李锦程应声,提起桌上的奶茶,朝他认真地说:“会喝完的。”   江榆抬手挠挠后脑勺,笑了笑。   时隔一个小时,第三次在密闭狭小的空间见到柏腾。   以前李锦程连做梦都不敢想,见到柏腾会是件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   放在几年前,他可能会高兴得忘乎所以,眼里只盛得下柏腾。   而现在的李锦程,能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坦然平静地面对柏腾,不流露任何情感。   被叫出来的这些学生,是各家公司有意向聘为实习生的。李锦程毫无悬念地,被嘉建的老板意邀。   而他也清楚,与嘉建合作的供应商是柏腾。   刚才在休息室,李锦程想过这种可能。   他以为自己大概会选择挺直脊背,有骨气地不再和柏腾产生一点交集,甚至是不接受他的任何帮助。   可真到了选择的时候,李锦程思忖一分钟,没有拒绝。   一是,他相信自己的实力和水平,足以拿到这个资格,旁人不会有异议。   二是,他已经二十一岁,不是十七岁、十八岁和十九岁时的李锦程。   不会再为了一个人,将以往的努力付之一炬。也不会仅仅为了一个人,舍掉他和姐姐的未来。   初步签约完实习合同,学校的新媒体部门要拍照片用以宣传。   李锦程万万想不到,第一次和柏腾合照,竟然是这种情况。   他手持着印着公司logo的签约合同站在中间,左边是嘉建老板,右边是柏腾。   拍照的姑娘让三位笑一笑,笑出来的却只有嘉建的老板。   她侧头看了眼李锦程和柏腾,尴尬着说:“两位能不能再靠近一点点......中间有点空呢。”   柏腾颔首,看了眼李锦程,挪了一步,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李锦程挺直脊背,持着合同的手微微收紧。   见状,姑娘也不好说什么,心想赶紧完成工作算了。   “好,一、二、三......”   就在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柏腾突然抬起胳膊,揽住了李锦程的肩膀,两人间的空隙距离变成零。   后来李锦程在学校的宣传栏上看到这张照片,才知道自己当时张着唇、瞪大眼睛的表情有多傻。   而柏腾笑得有多温柔,像那年柏腾握着他的手,笑着对他说:“叔叔没那么可怕,叔叔也喜欢小锦程。”   签约结束后,按照流程,便是庆功宴。不仅是老板,还有院领导、校领导都要去。   参加比赛前,李锦程没想过这么麻烦。犹犹豫豫地想找理由走,被导师拦住了,说让他懂点人情世故,这种场合不能推。   李锦程又担心拿不到扫地机器人和一级耗能立式空调,还是硬着头皮,提着江榆买给他的奶茶去了。   院领导把包间定在了五星级的酒店,VIP包厢,水晶吊灯闪得李锦程有些睁不开眼。   入座的时候,学生们都堵在门口不敢坐。又是给领导拉椅子,又是和服务员一起端茶倒水。   而李锦程不太懂这些人情世故,也懒得去考虑这些。便像一头扎进土里的鸵鸟,躲在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作为行业顶端的柏氏,柏腾自然要被安排在里面,但他年龄又在这行人里面最小。几番互相礼让,也不再推辞,坐在了上座。   柏腾坐下后,其他的老板和领导也相继坐下。   有个建筑公司的老总想坐在他旁边,借此机会攀攀关系。   屁股还没着地儿,椅子被往后一拉,柏腾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王哥,这有人坐了。”   王总有点尴尬,也不好说什么,笑着往旁边移了个位置。   大家正想知道谁坐这个位置,只见柏腾的食指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看向缩在墙角的人,说:“李锦程,坐这儿。”   李锦程一怔,“啊?”   在众人神奇的表情中,柏腾莞尔,耐心重复一遍,“过来,坐这里。”   李锦程只觉旁人的眼光像是针扎,他慢吞吞地说:“不了吧,柏叔......柏总。”   一个“柏总”,淡了柏腾唇角的笑意,声音沉了几分,“小同学离我那么远,怎么交流工作上的事情。”   “......”   他没了理由,加上旁人的推搡,最终还是坐到了柏腾的身边。   李锦程内心五味杂陈,如坐针毡。   不明白柏腾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想做什么。还是他真的只是想和自己讨论工作,是自己太过敏感。   纵使桌上山珍海味,吃到嘴里味同嚼蜡。   醒酒器里装着的红酒,一瓶就要五位数。这会醒好了酒,坐在最外侧的学生一一给大家斟酒。   本来学生们喝的都是果汁,其中一个老板说:“学生也都是成年人了,又不是小孩喝什么饮料,现在不练酒量等着上酒场被别人练?”   于是学生们的橙汁,也被换成了红酒。虽说是酒,度数不算高,上好的品质,也不容易醉人。   到李锦程面前时,他捂住酒杯,摇摇头,“谢谢,我不喝酒的。”   “喝一杯吧,没事,醉不了人。”   “我真的不喝。”李锦程晃了晃桌上的奶茶杯,“不好意思啊,我喝这个就行了。”   “喝什么奶茶......”   柏腾说,“他不喝,不用勉强了。”   一听这,学生自然也就不敢倒了,给柏腾满上后,赶紧回了位置。   李锦程低着头吸了一大口,慢慢地嚼着珍珠,正思考着要不要给刚刚替自己挡了酒的人说谢谢。   殊不知柏腾一直在看他,也看到了奶茶杯上贴着的标签,下单人名字是“江*”。   柏腾微微眯起眼,轻笑一声,用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还是小孩子。”   李锦程在确定自己没听错之后,他咽下嘴里嚼碎的珍珠。   安静两秒,抬头看向柏腾,同样用只能他们听到的声量,平静地说:“在柏叔叔眼里,我是小孩。在我眼里,柏叔叔也一直都是叔叔。”   柏腾一哑,什么都说不出。 第五十七章 不喜欢叔叔了?   安静两秒,抬头看向柏腾,同样用只能他们听到的声量,平静地说:“在柏叔叔的眼里,我是小孩子。在我这里,柏叔叔,也一直都是叔叔。”   柏腾一哑,什么都说不出。   李锦程的视线平静如水,在他脸上停留几秒,便移开了。   拿起汤匙,低头小口喝着雪梨山楂汤,大概是有些酸,眉头不自觉皱起。   饭桌上的笑声、交谈声,十分喧闹,而李锦程安静得像是与世俗隔开一隅。   柏腾垂眼看他,眼底情绪渐浓。   在某个老板站起身,高兴地讲述自己的创业经历,聚焦桌上人的目光时。   柏腾伸手,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轻轻握住李锦程的小臂。   他喉结攒动,低声说:“最后一个问题。”   李锦程反应几秒,意识到柏腾是在说比赛时他没有问的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小锦程,真的......”他抬眼,有意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哑:“不喜欢叔叔了?”   其实李锦程已经忘记那晚是如何坦然地点头,“一直都喜欢。”   在看到柏腾似乎流露出欣喜的眼神时,迟疑两秒,还是违心地说:“作为叔叔的喜欢。”   后来柏腾再也没多问他什么,喝了不少酒。但他似乎酒量很好,没有一点醉的迹象。   最后饭局结束,柏腾有问他住在哪里,开车送他过去。李锦程也拒绝了,和其他学生一起拼车回了学校。   李锦程上了出租车,看了眼后视镜。   几个老板还在讲话,笑得前翻后仰,唯独柏腾沉默着。身边的立式灯牌亮着莹白的光,挺拔的身躯一半在光明,另一半匿在黑暗。   柏腾正在往他这边看,距离太远,看不太清表情。   而他也仅仅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李锦程叹口气,强迫自己不再想,从床上坐了起来。   随着动作,宿舍的铁床吱嘎作响,悬挂着的床帘晃晃荡荡。   今天是周日,李锦程难得没课,小组的实验项目暂时完成,有时间睡个懒觉,下午还能回趟家。   宿舍只剩他一个人,三个舍友早早地出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李锦程踩着床梯下床,就着凉白开,随便吃了些昨天剩下的面包片。顺手拔下充满电的手机,处理列表的消息。   手指滑动到新通过的好友申请时,表情微微一怔,指尖停在备注为“柏总”的联系人上。   微信账号是在饭桌上添加的,不止是他,还有别的老板,说是以后有什么共同合作的项目,可以联系。   李锦程也不知道,自己一个还未毕业涉足社会的学生,能和这些界内赫赫有名的企业家说得上什么话。   大概是看柏腾和他的关系“近”些,有意讨好柏腾才对自己投出这些场面上的“橄榄枝”。   昨晚在加上柏腾的账号填写备注时,李锦程下意识地想输入“柏叔叔”。可碍于旁边有同学在看,他只好备注了“柏总”。   如今再看这两个生疏的黑体字,就有点啼笑皆非的意思。   想起高中时,攒钱买的那个百十块的半智能机。每天盯着柏腾的手机号码,期待他的电话。过节时,柏腾回复自己的节日短信,来来回回不知看了多少遍。   后来柏腾离开以后,那只手机和一些算得上回忆的物件,被他放进储物箱压在床底,再也没打开过一次。   李锦程想把备注改成“柏叔叔”,可输输删删,最后还是没改,把手机扔到了一旁。   他忽地想起来柏成钰,从那时候他突然出国之后,两个人再也没见过。   唯一的联系,只有那封迟来的邮件。   后来李锦程又给柏成钰写过几封邮件,询问他近期的状况。最终都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的回复。   也不知道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和他舅舅一起回来的,病有没有好一些,还能不能打篮球......   李锦程轻轻呼了口气,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问一问柏成钰的消息,说不定还能联系上。   作为他的第一个朋友,李锦程其实很想他。   裴树站在公寓门口,敲了五分钟的门,又打了两个电话,眼前的门终于开了。   等见到人,裴树往后退了一步,皱眉道:“你昨天这是喝了多少酒,这酒味二里地都能闻见。”   宿醉的柏腾,身上的衬衫都没换,皱皱巴巴的贴在身上。眼里的红血丝很稠,下巴泛青。   他嗓子很哑,“进来吧。”   裴树“啧”了一声,跟他进了门。   虽然柏腾此时看起来颓废又邋遢,家里倒是干净得一尘不染。脱下的皮鞋整齐摆在门口,连解下的领带都搭在沙发背上,没有一丝折痕。   裴树也想不明白,有空整理这些,怎么没空换身衣服洗个澡再睡觉。   见柏腾到吧台要给他倒杯咖啡,裴树连忙拦住了,“我自己来就行,你快去收拾收拾自己吧,好歹也一大老板。”   裴树不爱喝咖啡,为了老婆孩子连烟酒都戒了。   看着吧台桌上溢出来的烟灰缸,他扯了下唇角,嘟嘟囔囔:“这是抽了多少,四十的人了,还不把身体当回事......”   他拿过垃圾桶,把烟灰缸倒掉,顺便想把桌上的烟盒也一块扔了。   等看到烟盒下压着的白纸时,表情一怔。   他伸手拿起来,是一张学生简历。照片上的小男生模样很俊,一副书生气。   蓝底的照片,似乎被摩挲过很多次。指纹交叠,清晰可见。   裴树看了眼他的年龄,心里一沉。二十岁,与柏腾的年龄,相差正好二十岁。   浴室的水声停了,裴树将简历放回原处。   柏腾穿着深色的浴衣出来,头发湿着。水珠顺着发尾滴落胸前,沿着肌肉线条一路蜿蜒。   他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拿起打火机,下意识想去摸烟盒。   被裴树一把夺了去,“我在这你就别抽了,我老婆讨厌烟味,回去又该不高兴了。”   柏腾颔首,放下火机,问:“这两年怎么样,局里忙吗。”   “闲得发慌。”裴树攥紧烟盒,扔进垃圾桶,“凑活着过吧。”   两年前裴树执行任务的时候,被刺伤右手,无法恢复完全,已经从一线退役。   好在他心态好,以前欠家里人太多,现在也算是有时间多多陪陪他们。   裴树喝了口白水,视线扫过那张简历,问:“在国外待了好几年,连个电话都舍不得给我打,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我警告你别用要继承家产这种招人恨的理由揶揄我啊。”   柏腾轻笑,没说话。   裴树犹豫几秒,又问:“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因为那个小孩?”   气氛瞬间安静,加湿器的响声与挂钟的走针声交叠重合。   只听柏腾略微低哑的声音,“小孩,已经不是小孩了。”   答非所问,让裴树一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柏腾抬眼看他,眼角蔓延出浅浅的细纹:“我现在才意识到,是不是有些晚?” 第五十八章 那不勒斯   柏腾抬眼看他,眼角蔓延出浅浅的细纹:“我现在才意识到,是不是有些晚?”   裴树几次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沉默半晌,他放下杯子:“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择回来?”   抢在柏腾回答前,又说:“别拿工作当借口。”   柏腾久久没说话。   裴树叹口气,视线扫过桌上的简历,“晚还是不晚,看你怎么想。我就问你一句,从前的种种选择,你后悔过吗?”   安静片刻,柏腾侧过头,看着茶几上摆着的相框,低声道:“不后悔。”   裴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相框上的照片,是一片海,海上的天空飞着海鸥。   “那就不晚。”   “怎么说?”   裴树笑了下,吊儿郎当:“自个琢磨去。”   裴树还要回去做午饭,走之前嘱咐柏腾,“少喝点酒,保养一下身体。毕竟比人大那么多,争取多活个几年。”   柏腾笑骂,“滚蛋。”   裴树走到玄关时,瞥到客厅一隅摆着架钢琴,眼睛一亮。   深黑色的漆身,泛着细腻的光泽。样式有些过时,不如现在的钢琴时尚,多了几分厚重感。   裴树记得学生时代,他就在柏腾家里见过这架钢琴。   那时他求着柏腾教他弹《梦中的婚礼》,虽学得囫囵吞枣,也算是把当时的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妻子追到了手。   裴树忍不住过去掀开琴盖,敲了两下琴键,琴声依然干净,不掺杂质。   “贵的琴就是好啊,这么多年一点没变。”他回头,挑眉:“给我弹一首听听?”   “很多年不碰了。”   “不给面子。”   裴树“啧”了一声,两手扣上琴盖。   力道有些大,摆在钢琴上的一枝花跟着颤了颤,小花瓶里的水溢出几滴。   他扯了纸,正准备擦,看到窗台上摆着的几个药瓶一怔。   裴树拿过其中一瓶,密密麻麻的英文。   “Fluo......什么玩意。”他本身外语就不好,现在早忘得一干二净。朝柏腾晃了晃药瓶,   “你生病了,这什么药?”   “保健品,助睡眠的,最近休息不太好。”   裴树见他神色淡然,不疑有他。把药放了回去,“才多大岁数,信上这个了,少抽点烟比什么都强。”   等裴树走后,门被关上,柏腾表情沉了些。拿起刚才那瓶药,指腹用力地摩挲过黑色的英文字体。   手一扬,想扔进垃圾桶。最终还是没有扔掉,放回了原处。   他走到沙发前,定定地看着相框里的照片。   那不勒斯湾的卡普里岛,海水深蓝,与天相连。   照片拍得其实并不好,没对好焦,有些地方模糊重影,看得出当时拍摄的匆忙。   柏腾看了许久,才把相框放回,拿过工作专用的手机拨了个电话。   在机房跑了一天的数据,总算把三个建筑的模型定好。   李锦程也不敢休息,拔下移动硬盘去了导师的办公室。   导师姓邹,是他们院的院长。最近正在评职称,搞科研,想着往副校长的位子上冲一冲。   有时候学校,特别是这种名校。和官场、医院大差不差,内部的秩序等级都心知肚明。   李锦程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也不明白摞一堆高帽和用心钻研知识有什么关系。   只知道一到这时候,他就有做不完的事情,跑前跑后忙活大半个月,不得不把实习实践挪到假期去做。   高中时普遍的说法:上了大学就没那么辛苦了,可现在他想睡上八个小时都是奢望。   李锦程把东西交给邹教授,连看都没看,随手放到一边,笑道:“你的水平我放心,都不用检查第二遍。”   “......您别这么说,还是检查一下,到时候出错了不太好。”   “我回头看看。”邹教授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这次去山里,虽然条件苦了点,但以后不管是升学还是出去工作,都是个很漂亮的简历。”   “......什么山里?”   “小李你还没收到邮件啊。”说着,他立马打印了一份文件,递给李锦程,“今年的实践项目你还没找吧,这不正好。”   李锦程接过文件,是嘉建集团的通知。   大致内容是准备聘请前不久在创新比赛中签约的学生,作为实习生参与淮荫市南部山区的隧道与架桥建造计划。   “嘉建的项目,还是和政府重点合作计划。这种机会可不常见,你得把握住。”   李锦程低头看着白纸黑字,缓缓地点点头。   邹教授在一旁说些什么,他已经无心去听。   这个项目,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那晚在饭局,嘉建的老板也同自己讨论过,说是有意向让他们学生也跟着参与。   只是没想到会批的这么快,他以为是个精美圆润的大饼,或者最快也要等到年后。   脑海中不可抑制地闪过柏腾的脸,李锦程不自觉抿紧唇。   ......会和柏腾有关吗?   一个月后,临近出发的日子。李锦程准备去趟商场,买进山的衣物。   淮荫市中心区域没有寒冷的时节,他最厚的衣服也扛不住零下十度。江榆非要跟他一起去,说是他父母时政府的工作人员。在特定的店里有优惠政策,能便宜不少。   确实像他说的,最后折扣合算下来,比网上的价格还要便宜,省了大几百块钱。   江榆替他提着购物袋,嘿嘿一乐,“要是感谢我,请我吃个汉堡吧,我要两个牛肉饼。”   李锦程点点头,“好。”   到了店里,给江榆点了牛肉汉堡的套餐,李锦程要了个菠萝汉堡,安安静静地吃着。   等伸手拿桌上的可乐时,才发现江榆一直在看着他,面前的汉堡没咬几口。   李锦程眼露疑惑,“怎么了?”   “没。”江榆身体向后仰,有些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初中我玩了命地学,就想和你上一个高中......还是没考上,不过最后我们上了同一个大学,虽然专业和专业有点差距,也挺不错。”   突然想起什么,他笑着说:“哎李锦程,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说了什么话吗?”   李锦程一懵,摇了摇头。   其实入学第一天,在新生欢迎会上,如果不是江榆主动找自己,又拿出初中的毕业合照给他看,他几乎要忘了有这么一个人。   江榆表情有点受伤,“那时候我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问你‘李锦程,我们能做朋友吗’,你不愿搭理我。我又问了一遍,才说了几个字‘我没有朋友’。”   “......”   “算了,不提以前。我问你,我们现在算不算朋友?”   李锦程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我算不算你的第一个朋友?”   闻言,李锦程眼前闪过一张鲜活爽朗的面孔,笑起来有两个可爱的小虎牙。   他又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是。”   江榆叹口气,伸手捋了把脸。   他又盯着李锦程片刻,表情严肃了些,眼神也深了些。   “除了朋友,我有没有可能,成为另外一种角色,比如......”   “比如?”   “就是男朋友之类的......”   江榆的声音越来越小,其实李锦程根本没听清,刚想问,突然听到身后低沉一声:“李锦程。”   他一愣,蓦地回头,果然看到了柏腾。 第五十九章 不会   柏腾站在他身后一米远的地方,穿着米色的针织外套,浅色休闲裤。   暖色调的服装并未缓解半分他脸上的阴沉,眉头紧锁,那颗眉间痣被挤在皱痕中。   李锦程确定自己没看错,递到嘴边的可乐都忘了喝,“柏叔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李锦程叫自己,他脸色稍稍缓和,冷锐的视线扫过江榆。   尔后拉开旁边空桌的椅子坐下,吐出两个字:“吃饭。”   李锦程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机缘巧合,柏腾会选择来快餐店吃饭。   也许是想接一接地气,体验一下年轻人的饮食习惯。   李锦程也没多问,默默地咬着将手里的半个汉堡,没再看他。   江榆倒是有事没事,一直往柏腾那边瞥,东西都忘了吃。   李锦程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对方直言,“看你初恋。”   “......”   “你叫他叔叔,是辈分差着了,还是真比你大个十岁八岁的?”   “大二十岁。”   这回轮到江榆沉默,从牙缝里挤出拧巴的一句:“真挺显年轻的。”   江榆说的声音不大,加上店里声音喧闹,柏腾坐的那个位置是听不到的。   李锦程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柏腾没点任何东西,脊背笔直地坐在椅子上。   犹豫片刻,他放下手里的食物起身。   “哎李锦程,你干嘛去......”   李锦程走到柏腾桌前,叫了声“柏叔叔”。   柏腾的神情明显愉悦,“嗯?”   他指了指桌角的二维码,“如果不去前台点餐,要自己扫这个二维码自助点餐的,吃什么可以自己选,做好后会提醒你去前台拿的。”   看着李锦程认真的小表情,一板一眼地认真教他如何点餐。   柏腾心里泛起暖意,唇角不自觉弯起,“嗯,我明白了。”   他有模有样地拿手机扫码,而餐厅人太多,信号太弱,一直没有加载出来。   “我来吧。”   李锦程从兜里拿出手机,打开了点餐界面,“柏叔叔,想吃什么?”   柏腾的注意力全然在他的手机上,透明的硅胶手机壳已经泛黄,虽款式落后,但也是智能手机。   李锦程以为他没听到,把手机放到他面前,让他自己点。   柏腾没点餐,而是说:“换新手机了。”   这话问得突兀,李锦程还是顺着说:“......不是新手机,用了三年了。”   三年。   柏腾大致算了下时间,应该是他离开淮荫市的时候。   “原来的手机呢,坏了?”   “没坏。”李锦程说,“太老了。”   半智能机已经退出市场,上大学以后很多事情要靠线上联系。   他虽不喜欢用现在的手机,总觉得白白浪费了很多时间,但这终归不现实。   李锦程也只是实话实说,但柏腾确确实实心里难受了那么几秒钟。   大概老的不只有旧手机,可能还另有其人。   “你帮叔叔点吧,我吃什么都行。”   李锦程替他点了个不辣的套餐,把碳酸饮品选成了零碳的代糖。   他边操作着手机,边说:“柏叔叔刚从国外回来,可能不太习惯。现在基本上都是移动支付和自助点餐了,不比在米兰,大家习惯用现金结算......”   听此,柏腾眼神一紧,抬眼看他:“小锦程......有去过意大利吗?”   触着手机屏幕的指腹,力度倏然加重。李锦程表情没什么变化,轻声说:“没有去过。”   “那为什么会对那边的生活这么了解?”   “只是了解一点,高中打算申请学校的时候,在网上看过一些视频。”   那段并不美好的过往突然被提起,柏腾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小锦程,其实叔叔......”   “我没有办护照,况且以我的家庭条件,也办不下签证,去不了意大利。柏叔叔经常出国,应该会比我清楚。”李锦程神色淡然,看向他:“以前想见柏叔叔一面,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件很难的事情。”   这些话,把柏腾说得哑口无言,一个字也问不出。   李锦程如今没有半点当年那个口吃含糊,内向腼腆的孩子模样。   比起愈发出挑的外表,变化最大的还是性格。   依旧善良,依旧沉静。但从骨子里透露着的,是以前没有的理性与决绝。   “点好了。”   李锦程停顿两秒,熄灭了手机屏幕要走。   柏腾几乎没有犹豫的,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还没给你钱。”   “不用了。”   而柏腾坚持要给他,打开手机打算给他转账。   这会手机信号突然好了,网络也通畅了。   “转过去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李锦程的手机,正好瞥到屏幕上跳出的消息框。   以及李锦程给自己的备注:柏总。   柏腾的心难以抑制地酸涩,勉强笑道:“小锦程现在,和我就这么生疏了?”   李锦程抿直唇角,酒窝深深陷下去。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不解释,说了声“柏叔叔,我先回去了”。   回到桌上,也没再吃剩下的食物,和江榆一起离开了快餐店。   出门时天气还晴着,这会阴了天,下着小雨。   江榆掀开新买的电瓶车车座,从后备箱里拿出雨衣给李锦程,“穿上。”   “你呢?”   江榆不以为意,“这点儿雨,当冲澡了。”   李锦程没穿,“我也想淋淋雨。”   于是电瓶车载着两个人,穿梭在雨幕中。   雨确实不大,滋润了皮肤,头发淋不透。   江榆从后视圆镜中看了眼李锦程,只见他微微仰着脸,望着一层一层积着阴云的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精致白皙的小脸,像是笼了层雾气,好看得有些不真实。   江榆收回视线,想到在快餐店里,被意外打断的表白,有些苦恼,蔫蔫问他:“李锦程......你说刚才你那个叔叔,他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   “我怎么感觉你不像是单相思,他是不是也对你有意思啊?”   李锦程的表情满不在意,“我不知道。”   江榆又不死心地问了他一遍,“那你还喜欢他吗?”   他一如既往地,“喜欢。”   “......如果他找到你,说也喜欢你,你会和他好吗?”   李锦程毫不犹豫:“不会。”   江榆一愣,又看向后视镜:“为什么不会,性别,年龄?”   电瓶车轮驶过一片小水洼,镜面中的世界瞬间破碎,在圈圈水纹中又修复如初。   李锦程微微眯起眼,看着藏在阴云之中的那一抹阳光,似自言自语:“他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想过我。而我的未来,也就没有‘柏腾’这个选择了。”   江榆听得云里雾里,再问他,李锦程也不再说了。 第六十章 乖   十一月初,所修课程都结束后,李锦程要作为实习生,正式参与到南部开发项目。   淮荫市的南部地区,属于山区,植被茂盛,常年有雨。   因此泥石流、滑坡等自然灾害现象频繁,每逢暴雨,山路必定坍塌,几乎每两年就要重修。   这次的山体隧道修建,同政府合作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   如果隧道和公路能修好,就能连通南部边缘的休闲度假区,商业利润客观。也是为什么嘉建的老板响应政府的高校人才计划,抢着接下项目。   实习期计划定的是三个月,期间周末节假日正常休息。   作为实习生来讲,薪资补贴非常可观,足够李锦程未来一年的生活费。   但终究也是辛苦活,还要离开家这么长时间,李楠很是不放心。   出发的前一天,她特意请假帮弟弟收拾行李。   足足整理出一个行李箱、两个蛇皮袋,李锦程见她还要接着装,连忙拦住:“到了那边也是住酒店,什么都不缺。”   “在外面住还是不方便,酒店的床单都不干净,得拿着自己的。”   “真不用,周六周天我会回来住的。”   李楠起身往厨房走,“我再给你捎两盒腊肉,万一吃的不好......”   趁着李楠不在的功夫,李锦程赶紧把行李中能不拿的东西都挑了出来。   他重新扣好行李箱,抬头时看到书桌下面摆放的购物袋,每个都印着奢侈品牌。   盯着这些东西,李锦程一时走神。   里面是件冲锋衣,一双登山鞋,还有一些其他衣物。   那天和江榆从商场回来,宿舍的床上摆着这些东西。后来舍友回来,说是自称他叔叔的男人送过来的,姓柏。   当时李锦程不在,舍友告诉他和同学一起去商场了。还给看了江榆发的朋友圈,两人正在某家汉堡店排队等餐。   所以说那天中午在快餐店能见到柏腾,不是偶然的巧合。   李锦程想不通柏腾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作为曾经还算亲近的长辈关心他,作为半个上司关心员工,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只希望进山的这段时间,不要再和柏腾见面。   不想见,不怀念,便不会胡思乱想,心生幻想。   这是李锦程用了很多年,才悟出的道理。   可惜打脸来得太快,第二天一早,李锦程坐在了进山的奔驰越野车里,而旁边坐着的是柏腾。   没想到柏腾也一同进山,不过只呆上半个月。   按嘉建老板同他们讲的,柏氏作为最大投资方,工程前期亲自监督,确保建材用料标准。   柏腾身着黑色抓绒冲锋衣,带着板材的黑框近视镜。被镜架遮住的脸部轮廓,使得下颌线条愈发清晰硬朗。   上镜框投下的阴影,加深了眉骨与眼窝间的折痕,深邃的眼睛多了几分温和。   李锦程没见过这样的柏腾,忍不住透过后视镜,多看柏腾几眼。   没想到最后一眼,在镜中与柏腾的视线对上。   李锦程有些尴尬,僵硬地转过头,假装在看窗外的风景。   这时越野车正巧驶入隧道,光线逐渐变弱直至不见,掩饰了他的窘迫,不免让人松口气。   黑暗中,柏腾磁性醇厚的声音,更加抓耳,“这几年视力有些下降,平时不太习惯戴眼镜,到野外还是戴上比较方便。”   李锦程轻声说,“柏叔叔以前不近视的。”   车内安静几秒,听到柏腾略带自嘲:“大概是岁数大了吧。”   李锦程垂眼,没再说话。   前方的光一点一点晕开,驶出隧道口时瞬间明亮。   李锦程眼前的世界突然被框住,清晰得有些头晕——柏腾摘下眼镜,伸手架在了他的鼻梁上。   柏腾仔细地打量了片刻,然后摘下戴回,微笑着对他说:“小锦程还是不要戴眼镜,好看的眼睛都被遮住了。”   李锦程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从鼻腔中“嗯”了一声,又转头看向外面的风景,藏在发间的耳朵微微泛红。   车程大约两个小时,四辆越野车抵达南部山区酒店。   团队会在酒店住一晚,明早正式进入施工区域,常住在临时宿舍。   所以今晚算是这三个月里,住得最好的一晚。   即使这样,山区的酒店条件也有限。   两人住一间,由于单出来一人,李锦程被安排到了单人间。   他摸摸潮乎乎的床铺,后悔没听李楠的话,把自己的床单被子带来。   山里白天热,夜晚冷,空调的作用几乎为零,花洒里淌不出一滴热水。   身上都是黏腻腻的汗,其他还能忍,可洗不了澡要了李锦程的命。   考虑片刻,他打算下去问问前台,能不能换个房间,或者附近有没有能洗热水澡的澡堂。   结果一下楼,除了他,其他人都在大厅,柏腾也在。   他正坐在沙发中央,与人交谈。见李锦程下来,眼神瞬间柔软,朝他招了招手。   李锦程犹豫几秒,还是走了过去,想叫柏叔叔,又考虑到其他人在,干脆什么都没叫。   柏腾伸手摸了下李锦程身上的外套,说:“就穿这个去,太薄了,回来的时候冷,还有厚点的衣服吗?”   “......去哪儿?”   旁边的同学说,“泡温泉啊,李锦程你没看群通知吗?”   别说看群,李锦程回房间后,连手机都没打开过。   原来是整个酒店的热水供应设施都出了问题,今天晚上修不好,领导组织大家去一百米外的人工温泉。   想到一起泡温泉,李锦程不自觉地伸手摸摸右肩,看了看大家,小声问:“泡温泉的地方......有单间吗?”   这话一出,除了柏腾,周围人笑了一圈。   旁边男同学手搭在他肩膀上,打趣道:“都是男的,要什么单间啊。李锦程你长得是比小姑娘好看,又不真是小姑娘,有什么不让看的?”   李锦程表情有些尴尬,抿着唇正思忖想个什么借口不去。   搭在肩膀上的手被拿开,身体被人往里面带了带。他抬头,看见柏腾正脱下身上厚实的冲锋衣,尔后拢在自己身上。   柏腾给他穿好衣服,低声说:“单独给你安排一间,天太冷,好好暖暖身子。”   低头给他按紧扣子时,柏腾用只够两个人听到的声量,“别不去,乖。” 第六十一章 恶心   因为是人工池,温泉浴场并不大。仅三个单人间,两个大众间。   同行的专业学生和技工人员,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大众浴池,把单人间留了出来。   搞特殊这种事情,李锦程向来不愿做。泡温泉推辞不了,又实在不能和其他人共处一间。   只能趁着旁人不注意,自己到前台结了一间的费用,算是心安理得地抱着浴衣进了最左边的房间。   李锦程刚要拉开竹门,只见柏腾绕过其他老板,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温泉的热气熏得李锦程耳根发热,看着弯腰靠近他的柏腾,他不自觉后退一步,后背撞在观景竹上。   竹叶哗啦一响,李锦程眨眨眼,“柏叔叔?”   柏腾伸手摘下落在他头顶的叶片,低声说:“别泡太久,容易缺氧。”   “......知道了。”   李锦程没再看他,怀中的浴衣抱得更紧,用肩膀撞开了门。   最左边的房间,隔壁是加热间,因此水温最高。   一进屋,李锦程便被袅袅热烟包裹住,水汽将喉咙黏住,几乎喘不上气。   他用竹竿把墙上的通风窗捅开,几个动作出了一身大汗。   李锦程把身上的衣服脱下,叠好摆在旁边架子上,把浴衣挂好。   整个房间虽然仿的传统竹建筑,不免拙劣。根根排列紧挨的人造竹竿上,嵌着一扇格格不入的推拉玻璃窗。   乡间的夜如黑墨,窗上映着李锦程的倒影。   没有衣服遮蔽的身体,线条骨感。尤其是肩颈处,直直的肩,凸出的胸骨,凹陷的锁骨上窝,很瘦却不难看。   皮肤洁白光滑,如凝脂玉。唯一不和谐的,是右肩上的一条隆起的疤痕。   一直从肩胛骨蜿蜒到背脊中央,像一匹丝绸布,被手撕了个大口子,又用蹩脚的针线缝好,突兀而丑陋。   李锦程面无表情地盯上几秒,收回视线下了水。   整个身体被浸入水中,每一寸皮肤被温暖侵袭。他愣愣地盯着房顶,忽地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些被刻意忽视和遗忘的记忆,也如这水悄无声息地涌来,穿梭指缝,来不及阻止。   想着想着,便有些分不清现在与过往、现实与想象。所有的所有,融化成一个怪圈。   眼皮越来越重,李锦程不想再去想了,便轻轻合上了眼睛。   半个小时后。   泡完温泉的一行人,穿着浴衣聚在前厅品尝店主自酿的石榴酒。   晶莹剔透的酒液,味道酸甜可口,酒精的成分使人愉悦。   唯独柏腾没喝,坐在单人木沙发上,深蓝色的浴衣有些松垮,胸口半敞,显着常年健身和自律的痕迹。   与其余“大腹便便”的中年老板,和肌肉单薄、身形瘦条的学生形成对比。   这弄得其他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笑呵呵地称赞:“柏总,您身材真好,这么忙还有空健身。”   柏腾敷衍地应着,眼睛一直往走廊那边看。   和李锦程同专业同班的王力“呀”了一声,“没看见李锦程人呢,他是不是还没出来?这都多久了......”   说着,他放下酒杯,“李锦程是我班同学,我得过去看看。”   王力还没踏入走廊半步,便被一只结实的胳膊拦住了。   柏腾起身,比他几乎高了半头,低眼说:“我去。”   “......噢,好的。”   等柏腾走后,其他人小声说:“怪不得人李锦程学习好呢,柏总这么重视......”   不知谁说,“只会死学习有什么用。”   王力浓黑的眉毛一拧:“嗐张宇,人李锦程实践课也是专业第一,酸什么呢......”   “谁酸。”张宇脸颊瘦得有些凹陷,厚重的镜片架在细窄的鼻梁上,冷哼一声,自言自语:“指不定靠什么......”   柏腾站在单间门前,向后捋了把潮湿的黑发,拢拢衣服。   轻咳一声,他敲敲门,“小锦程?”   除了旁边加热间“咕嘟咕嘟”的水声,没有任何回应。   玻璃窗被水汽糊住,看不见任何东西。   再一次叫李锦程没有回应后,他果断地推开竹门。   门其实在里面反锁,奈何柏腾使得力气太大,门又不结实。   “哗啦”一声,竹门悬下半截。   李锦程本来头脑昏沉、四肢软绵地几乎昏厥过去,这一声把他吓了个激灵。双手撑着温泉池边,绷直了身体。   看清楚是柏腾时,睁大眼睛:“柏、柏叔叔?”   李锦程全身的皮肤泛红,耳根几乎红透。   短短的黑发湿成刺簇状,而白净的脸又十分乖巧。非但不突兀,反而有种特别的感觉。   像是从石缝砖下钻出的小草,嫩绿柔软,却又坚韧。   柏腾不自觉喉头一动,可也来不及管这些。   他信步走到李锦程面前,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将半个身体拉离热水,急切地问:“难不难受?”   李锦程心头一紧,摇摇头:“我没事。”   柏腾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温度高得吓人,皱眉道:“有没有感觉恶心?”   “没有。”他将肩膀收回,贴着白色的瓷砖,硌着肩胛骨,“真的没事,柏叔叔,你先把手松开......”   见他真没事,柏腾才算松了口气。   正要放手,看到他肩头凸出的一小截疤痕时,表情一怔。   视线停顿几秒,移到李锦程的脸上,手不自觉抓紧,指节泛白,低沉道:“你肩膀上,有什么?”   闻言,李锦程抿紧唇,移开眼,轻声说:“没。”   “不要对叔叔说谎。”柏腾的手慢慢上移,握住肩头。   指腹难以避免地触在隆起的部分,他眼眶蓦地变红,紧紧地盯着李锦程:“告诉我,这里,是不是有一条疤。”   李锦程不自觉吸口气,脸色有些白,矢口否认:“什么都没有。”   而柏腾继续追问,“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因为什么?”   不等李锦程回答,他声音有些哑:“两年前的夏至日夜晚,在那不勒斯海岸,是不是?”   水面升起的热气,没有缓解两人间急骤降低的温度。   李锦程抬眼,直视柏腾。将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用力拽开。   红色的指印,与浅褐色的疤痕交叠。在瓷白的身体上,留下刺眼的痕迹。   “柏叔叔,刚才问我‘感觉恶不恶心’。”   他顿了顿,轻飘飘说出两个字:“恶心。”   柏腾一愣。   “那晚,我很疼,流了很多血。柏叔叔也知道......知道是我,可是却没有停下。”   “后来柏叔叔,也没有要我。”   柏腾表情一僵,“小锦程,我......”   “别碰我。”李锦程唇角向下,眼神平静,声音冷淡:“从你触碰我的身体第一秒时,我就觉得恶心。柏总,请您出去。”   作者有话说:   放假啦,会努力更新! 第六十二章 挺过来了   李锦程从没想过,他会亲口对柏腾说出这么重的话。   再回想起昨晚在温泉单间,柏腾震惊错愕、内疚悔恨的表情,他对此却并不感觉畅快。   然而人在秘密即将被发现,又找不到蹩脚的理由时,只能说出对方最不愿听到的话来终止。   现在的李锦程虽不想和柏腾再有过多牵绊,可对他从未有过怨恨。   几年前,他和姐姐刚从乡下来到淮荫市。像离开池塘的野鸭,前途一切都是未知。   那时候柏腾对自己的帮助,李锦程一直记在心里。   后来发生的太多事,是他先越了界,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柏腾到最后没有选择他,自己也没能挽回他,这一切谁都没有错。   李锦程仅仅只是不想让自己再陷入虚无的过往,而看不清现在脚下的路。   昨晚在说出那些话后,李锦程强迫自己低下头,没再看他。   柏腾久久没有说话,喘息声越来越重,几乎是哑着嗓子说了声:“对不起。”   李锦程能感觉到柏腾在看自己,“小锦程,就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叔叔了?”   又是这个问题,不知要问多少遍,还要撒几次谎。   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   对于李锦程来说,喜欢柏腾,从来不是件难以启齿的事。   但后来他渐渐明白,选择比喜欢更重要。   别人走错路,有重新再来的机会,而他没有。血一样的事实,教会李锦程这个道理。   他不得不承认,曾经柏腾对他说的那句“小锦程和我,都不要走错路”有多正确。   这次李锦程没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喜欢柏叔叔的那段日子,还好我已经挺过来了。”   听到这个回答,柏腾只是又说了句“对不起”,背影落寞地离开了。   回忆至此,李锦程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衣服触摸右肩的疤痕。他垂下眼睛,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啥玩意?”新换到李锦程房间的的专业同学王力,一米九的大高个,配上整齐的平头,浓黑的眉毛,显得有些憨,“你自己嘟囔什么呢,叫你好几声了。”   李锦程回过神,拿毛巾擦了擦湿着的头发,说:“刚才在想事情,怎么了?”   “看下手机,发给你了。”   王力发来一个文档,里面是下学年科研基金的申请流程以及拨款标准。   按往常来讲,每年的标准大差不差,仅仅有些细微的调整。而今年变动比较大,增加了一条“参与重点项目及贡献”的履历要求,被黄色下划线重点标注。   “真也邪门了,正好赶上了。”王力把椅子拉过来,岔开腿坐下,“李锦程,你说等我们实习回去,往简历上一写,嚯,多漂亮啊,这补助金不划给咱们组,能划给谁?”   李锦程只是简单地看看,便把手机放到了一边,看起来兴趣并不大的样子。   王力也习惯了他这种心如止水的模样,呶呶嘴不再提这事,“对了,小心六班张宇那小子,人一红眼容易着急跳墙。”   “张宇?”李锦程缓缓地眨了眨眼,“是谁呀?”   “......长得像黄鼠狼,有点鬼鬼祟祟的,戴个眼镜。”王力身体往前倾,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在背后说人家,嘴碎得不像个男的。   他“啧”了一声,摆摆手:“总之小心他点,他心眼太小,我总觉得他要作什么妖。”   李锦程点点头,继续擦着头发。   王力突然想到了什么,“啧”了一声,道:“李锦程,你自己有没有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什么?”   “就是那个柏氏集团的老总啊,挺高挺显年轻那个。你没觉得他对你关心过头了吗,昨天晚上在泡温泉的地儿,我想进去叫你。你是没看见他那眼神,我都感觉他想宰了我。”   “......你看错了吧。”   “你年龄小,又太单纯,懂什么。”王力一脸正经,“我可告诉你,他们这有钱人玩的可花了,有多变态你是不知道。你长得好看,最好小心点。”   “你别乱说,柏叔......柏总不是那样的人。”   “我就想起来了好心提醒你,你怎么还急了,在这护上了?”   “......我没有。”   “得,不跟你说了。记得把身份证和介绍信找出来,明天上系统用。”   说完,王力脚上一蹬拖鞋,倒床上就睡。   李锦程轻轻叹口气,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起身关了房间的灯。   伴着王力的打鼾声,他翻来覆去整晚,直到天快亮才有了睡意。   李锦程一早就起来收拾行李,准备正式进山。   昨晚没休息好,眼下挂着一圈青,双眼皮肿成了单眼皮。   一夜无梦,刚吃完早饭的王力神清气爽的进了门,见到李锦程一愣,“你这是怎么了,昨晚让人打了?”   “......”   “把行李箱给我吧,你赶紧吃饭去吧。”王力夺过他手里的箱子,扛起旁边放着的两个布兜,“走之前江榆那傻逼让我好好照顾你,回去又该找我事了。”   李锦程抿了抿唇,脸上的酒窝很深,“谢谢你。”   到了酒店一楼的餐厅,其他人几乎都已经在吃早餐了。   有几个同专业的学生,围坐在圆桌前,一脸钦佩和羡慕地听中间的男人讲话。   豆浆还没磨好,李锦程在等的时候,百无聊赖的看了他们一眼,正好与坐在中间的人对上视线。   突然就想起昨晚王力的话:长得像黄鼠狼,戴个眼镜。   好像是专业六班的同学,叫张宇。   虽然很不道德,但不得不说,王力这描述真是言简意赅。   昨晚没休息好,李锦程没太有胃口。只端了杯豆浆,拿了个水煮蛋,坐在圆桌后面空着的单人方桌。   豆浆有些烫,放得急,洒在桌面一圈。   李锦程赶紧撤了餐巾纸擦拭,听见前面桌上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抬头看过去,桌上的人有两个面熟,大概一起上过专业课,其余的人没有一点印象。   叫他名字的那个人说,“张宇说他前年和导师去过德国参加项目,还拿了奖,光奖金就有两万美刀。”   李锦程没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只得应付着:“这样啊,很厉害。”   张宇脸色有些难看,推了下眼镜,问:“李锦程,你有没有跟邹教授出国做过科研项目?”   “没有。”   张宇扯着唇角笑了下,阴阳怪气地说:“也是,拿贫困金的人,发达国家的签证都批不了,怎么会出过国。”   其他几个也拿贫困助学金的学生,脸色有些难看,没再说话。   李锦程淡淡地“嗯”了一声,背对着他们坐下,慢慢地扒着手里的鸡蛋。   因为在想其他事情,后面再说什么,他也没理会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六十三章 他走了   早晨七点,司机准时将越野车停在酒店门口,准备往雾山深处走。   李锦程把行李抬上后备箱,回头看了一眼其他的车。   基本所有人都上了车,唯独不见柏腾。   其实在早上吃饭的时候,就一直没见到他。   肩膀被人拍了下,王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什么呢?看张宇?”   李锦程摇摇头,打开车门上了车。   后来在车上听其他学生讲,柏腾没有跟着进山。好像有什么急事,天还没亮就走了。   李锦程听后,有些愣神。   想柏腾是不是因为他的那些话才走的,又觉得柏腾那样识大体顾全局的人,怎会因为他不管整个项目。   思来想去,李锦程觉得出于晚辈的礼貌,可以在手机上问一下他。   纠结了一路,直到下车,聊天框里的消息删删减减,也没发送出去。   他干脆关了手机,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两年都没问过彼此的情况,也不差这一两天。   这样想着,李锦程心里轻松不少。跟着大部队把行李搬到宿舍,简单收拾一下准备去开会。   宿舍是统一搭建的平房,虽设施没那么好,但干净整洁,暖气也很足。两人一间,有独卫。   在其他人都抱怨住宿条件差,而李锦程却觉得已经很好了。   回想起姐弟两人挤在五百块一个月的城中村那几年,要是能有这样的房子住,他们不知道有多高兴。   到了会议室,这次项目的总设计师及总工程师,以及地质专家,分析这次隧道开采阶段,以及过程中会遇到的困难。   说难,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毕竟有成功案例经验借鉴,专业技术人员指导。但也绝对算不上简单,山体的硬度以及岩石层分布,在仪器没有十次百次勘测确定,一切都是未知数。   李锦程的专业虽与这些相关,也跟随导师参加过大大小小的实践项目。可终究是一个刚刚入门的学生,即使公式背得再牢,模型操作再熟练,没有实践经验,也是纸上谈兵。   他认真地将会上谈到的东西,用纸笔记下来。写得很快,生怕有遗落的点。   同座的张宇白他一眼,用刚好两人听到声音,嘲道:“土鳖。”   随后举手,“各位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说。”   正在说话的专家停下,看向他:“请讲。”   张宇走到第一排桌前,把手里的13寸平板电脑展示众人。   不知什么时候做了张地质分析图,等高线都标得明明白白,有些地方用蓝色的笔重重圈出,他清清嗓子,说:“我认为隧道工程的第二期,可以从这里入手,岩层相比较......”   张宇说得条条是道,时不时嘴里蹦出几个专业英文单词,让底下的学生听得一愣一愣的。   只有王力翘着二郎腿,一脸吃屎相,歪过身子对李锦程说:“这黄鼠狼装什么逼,一个简单的蛇形隧道增大承重力,非拽这么多名词,他烦不烦啊?”   李锦程皱着眉,似乎在沉思。   又抬头看了眼张宇的屏幕,尔后摇摇头,“这样不对。”   王力一惊,“不是我说李学霸,你还来真的啊?你一个双专第一,还真听他说的那些屁话?”   李锦程翻过本子,简单画了下草稿。   随后圈出隧道右前方的部位,标出一个大约三十米的距离段,慢慢道:“如果真按他说的方案施工,最慢一个月,最快五个小时,这里就会坍塌,架桥更是难上加难。”   王力都被气乐了,合着一个敢说,一个还真敢听。   他按了按李锦程的肩,“放心吧,除了你,没人会把一只黄皮子的话往心里去的。”   话音刚落,前排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回过头,说:“那可不一定。”   “怎么说?”   眼镜男看了眼前面,凑过来小声对他们说:“张宇是官三代,他爷爷以前可是部队的一把手。”   “闭嘴吧,少给我搞这些阶级特权。”王力敲了下他脑门,“这可是社会主义国家,知不知道人人平等?”   “爱信不信......”   拌嘴间,张宇已经做完“个人演讲”回到座位。   他坐下,看向李锦程,眉梢挂着得意,“李锦程,你有什么要说的?”   而李锦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没有听到他说话,所以也没理会。   被无视的张宇脸色瞬间难看,想再叫他,被王力拦住了。   “你能不能别这么讨厌,人老师讲话呢,光听你在这白话了。”   王力下颌一扬,“回头,别烦他。”   开完会后,整个团队进行了分组,分成第一队和第二队,分别前往雾山不同区域勘测。   吃完盒饭,两队暂时分道扬镳。   雾山再往里,山路狭窄陡峭,再往后干脆没了路。越野车开不进,只得换乘村民的脚蹬三轮斗篷车。   晃晃悠悠一下午,赶在太阳落山前到达临时基地。   所处的山坡位置高些,眼前没有树木的遮挡,能清晰地看到远处日落。   深红的太阳缓缓下移,与火烧云交融。偶尔几只鸟飞过,点缀自由的影子。   李锦程半边白皙的脸,也被落日染上彩霞。   记忆力极少看到这样壮观的美景,上一次还是在两年前的海岸边。   海鸥成群飞过,垂涎着他手中的面包屑。落日悬在海面,渐渐融化在蓝色的水中。   那一刻李锦程觉得自己是自由的,也像是变成任意一只海鸥飞越大洋。   他连忙掏出手机,想记录此时的风景。只可惜像素太模糊,拍不出这落日的半分美。   李锦程抿了抿唇,正要关掉手机。屏幕突然来电,把他吓了一跳。   等看清来电显示时,他愣了愣。   是“柏总”。   正犹豫着接不接的时候,在旁边玩塔防游戏的王力说:“接电话啊,响半天了。”   “......噢。”   李锦程按了接听键,把手机放到耳边,轻轻说了句:“喂,你好?”   几声刺耳的电流声,听筒传来柏腾沉稳的声音,“小锦程?现在进山了吧,叔叔过几天——”   “喂?柏叔叔?喂?”   王力突然骂了句脏话,“又他妈没信号了,敌塔差点就打干净了。”   闻言,李锦程拿过手机,才发现信号处有个叉。   他盯着屏幕,不自觉地抿起唇。   思忖柏腾打来的这通电话,是有什么事情想告诉他吗?   但是他那天说了那样过分的话,柏腾应该不会再想理他吧。   可没想到短短几天后,李锦程又见到了柏腾。   作者有话说:   后面会迎来剧情的一个小高潮 第六十四章 甜甜圈   这天晚上,李锦程回到营地已经凌晨三点钟。   原因是傍晚时下达了一个紧急临时任务,根据仪器勘测和分析,计划开采隧道的十余米处,发现地下溶洞。施工人员必须亲自去内部确认情况,是否会影响到工程进度。   山区近日多雨,溶洞内有积水,泥泞不堪。   一趟下去,泥巴从脚底糊到胸口,全身重了十几斤。   几个小时后从洞里出来,一个个脸都是黑灰的,看不出来谁是谁。   大家不禁相视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回去后李锦程冲了个热水澡,了了吹干头发,裹着被子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窗外清晨的阳光微微刺着眼皮。   他听见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其中一个沉稳平和的男声,好像是柏腾。   可李锦程太累,眼皮沉得始终没能睁开。   再醒来是两个小时后,王力把他叫醒的,四十分钟后队伍就要出发了,让他准备准备。   李锦程瞬间清醒坐起来,洗漱后回到宿舍,发现桌上摆了一大袋东西。   里面是一些糕点饼干,还有必要的生活用品。印着外文包装,是些比较贵的专用野营的进口货。   他简单翻了两下,问正蹲在地上检查设备的王力:“这些是什么?”   “噢,这是柏总给每个人发的东西。我也有,你早上睡觉呢,我就替你拿回来了。”   “柏总?”李锦程一愣,隐隐约约想起他似乎听到了柏腾的声音,以为是做梦。   “这会儿正在会议室,几个领导谈工作呢。”   听到李锦程没再说话,王力回头,见对方有些走神,说:“一会儿咱就走了,你不过去看看?”   “......我去干什么?”   王力看了他一眼,回过头,“不去就不去,不去更好。”   李锦程抿了抿唇,把一大包东西放到桌下的储物箱里,开始收拾一会进山洞的装备。   他正测试仪器是否正常时,突然亮起的手机屏幕,干扰了信号。   “滋”的一声电流,李锦程闭上左眼,摘下耳麦放在挂在脖子上,捞过桌上的手机。   看到屏幕时,一怔。是柏腾刚刚发来的。   【柏总:小锦程,在宿舍吗?】   【柏总:过来和叔叔见个面?】   李锦程看着这两条消息,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那晚在温泉,他明明对柏腾说了很重的话,现在却像没事人一样要和自己见面。   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见到他想再问清楚,他到底去没去过那不勒斯的事情。李锦程想不明白,只知道如果柏腾再问他一次,他恐怕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应付过去。   李锦程没有回复,把手机放到一旁,假装没看到,继续测试设备。   确保一切正常后,李锦程收拾好背包,跟随队伍去了昨晚勘测的溶洞。   因为是从营地后门走的,不经过会议室,也没碰到柏腾。   后门空旷的停车区,除了工作用车,停着一辆深绿色的高档越野车。   王力拍了拍李锦程肩膀,说:“这车是今天早上来送柏总的,四百多万的车,走山路跟平地似的,你说我什么时候能买一辆?”   李锦程勉强笑笑,没说话。   经过昨夜和凌晨,其实队伍的整个勘测基本完成,剩了点收尾和细节工作。   几个人效率高,一秒没闲着,三个小时便处理妥当,带着记录好的数据回去。   天渐渐阴下来,走到半路下起了雨。幸好不算大,顺利抵达营地。   王力轻轻叫了两声李锦程,“醒醒,我们到了。”   李锦程揉着眼睛点点头,抱着自己的背包跳下车。   他差点没站稳,被王力一把拉住了,“又低血糖了?江榆说你有这毛病,走之前特意嘱咐我的。”   李锦程脑袋有些沉,摇了摇头。   王力一把抓过他的包扛在肩上,揽住他的背:“我扶你回去,赶紧回宿舍吃点东西。今天没别的活的,回去好好睡一觉。”   到了宿舍,王力看李锦程脸和耳朵很红,摸摸额头,有些烫。   估摸着是发烧了,让李锦程躺好,他去问问有没有人体温度计。   李锦程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又忙活一上午,饿得胃有些痛。   翻翻小冰箱,只剩王力的几盒红烧牛肉面,还有两包压缩饼干,他实在不想吃。   视线落在储物箱时,犹豫片刻,走过去把柏腾给的东西拿了出来。   他记得王力说里面有些日式速食粥,是海鲜味的比较清淡。   李锦程翻了翻,找出一桶放在桌上,又拿了一小包速食昆布。   正准备系上,手上动作一顿。随后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塑料包装盒,里面是五个巧克力甜甜圈。依次交叠摆放,裹着厚厚的巧克力浆,撒着细细的糖粉。   甜甜圈?柏腾还会买这个吗?   作为一个甜食脑袋,李锦程还未来得及细想,嘴里已经开始分泌唾液了。   正要拆开,王力拿着温度计推门而进,正好看到甜甜圈。   “你里面怎么还有小蛋糕,为什么我的没有?”   捏着包装盒的手一紧,李锦程看向他:“......你的没有?”   “我反正没看见。”王力不喜甜食,也不在意这些,把水银温度计给他,“一会儿再吃,先测个温。”   五分钟后,李锦程把温度计递给王力。   他接过一转,“三十七度七,低烧,可能是昨晚上凉着了,先不用吃药。你吃点东西吧,吃完好睡一觉。我这边还有点工作没弄完,有事叫我。”   “知道了。”   王力走后,李锦程迫不及待地拆开甜甜圈包装,拿出一个咬了一口。   浓郁醇厚,略带苦涩的可可味充盈味蕾,表面的糖霜淡淡的甜,丝毫不腻。   疲惫和饥饿被这一口甜点瞬间带走,心情也好了许多。   李锦程低头看着甜甜圈,又看了看柏腾给的那一大包东西,想到王力刚才的话。   ......这是柏腾特意给自己准备的吗?   突然想起什么,李锦程放下甜甜圈,拿过扔在宿舍半天的手机。   果然又有两条柏腾的新消息,发送于一个半小时前。问他在干什么,问他工作累不累。   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李锦程还是没有回。   吃完一个甜甜圈,李锦程又喝了盒牛奶。   血糖升上来,便有了困意。加上低烧,李锦程的头也愈发得疼。   他躺在床上,睡前又拿过手机,反反复复地看着柏腾的那几条消息。   尔后轻叹一口气,双手打字:柏叔叔,我已经在宿舍里了。   消息发送,对方几乎是秒回。   【柏总:工作回来了?】   【柏总:累不累?】   他半睁着眼,一条一条地回复:嗯,回来了。工作不累,正在休息。   柏腾又回:身体感觉还好吗,有没有低血糖?   李锦程盯着这消息有些发愣,心想柏腾怎么会知道他低血糖。   想到之前在创业比赛上,江榆给自己送巧克力的事......可能是那时候看出来的吧。   其实李锦程已经睁不开眼,脑袋也转不动,手不受控制地敲击键盘:有一点低血糖,柏叔叔,我还发烧了,头有些痛,也好困哦。,,,   最后几个标点符号是误触上去的,刚一发送出去。李锦程头栽向一边,靠着枕头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有更 第六十五章 还要   睡了大概四十多分钟,李锦程被“哐当哐当”声吵醒。   他睁开发烫的眼皮,额头传来清凉的感觉。伸手摸了摸,是一敷退热贴。   李锦程侧过头,窗外大雨倾盆,噼噼啪啪地砸在彩钢瓦房顶上。   王力正在把被风吹得直晃的宿舍门插好,深绿色的工装服浸透大半,黑色的雨靴粘了很多泥。   见李锦程醒了,他过来拿过桌上的退烧药和水,“先吃片药,看看能不能退热。本来是叫了卫生院的医生过来给你打个小针,结果雨下的太大,路都冲没了。”   李锦程就着温水咽了退烧药,微微皱眉:“没了?”   “洪水冲走了,看来工程也得停两天。”王力又倒了杯水,放在床边的桌上,“再睡一觉吧,感觉热就把被子掀开,别捂着。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就在对面机房录数据。”   王力走后,李锦程踩着拖鞋下床往窗边走。   从西边的窗户能看到出去的山路,确实如王力所说,道路已经“面目全非”,大雨还在持续冲刷着泥泞曲折的路面。   身体太过虚弱,走了几步腿软头晕,李锦程赶紧躺回床上,重重地喘了口气。   他拿来手机,没打电话,怕李楠听出他嗓子不对,用微信像往常一样给李楠报平安,简单地说了说最近的情况。   退出聊天界面后,看到柏腾的消息框时手指一顿,点了进去。   那两句“头有些痛,也好困哦”,让李锦程睁大了眼睛,一时不敢相信时自己发的。   但消息已经发送了将近一个小时,再没撤回的机会。   他干脆掩耳盗铃,把聊天框删除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更尴尬的是,柏腾并没有回复他。   大概是还没看到消息,工作忙没来得及回。也可能是对他低智的发言感到无语,并不想回。   李锦程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大些,他重重地叹口气,将被子捂到了头顶。   在无以复加的尴尬和羞耻中,又渐渐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雨砸着房顶的声音小了许多。   李锦程渐渐清醒,头不再那么沉,但嗓子比先前疼了些,鼻腔像是被黏腻的液体糊住。   右胳膊肘撑起身子,他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   指尖还没碰到,宿舍的铁门“吱嘎”一声,低头进来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怀里抱着冒着热气的水盆,肩膀上搭着灰色毛巾。   竟然是柏腾。   李锦程愣了两秒,果断躺下闭眼装睡。   面容平静,内心掀起波涛骇浪。   柏腾的脚步声很轻,动作也很轻。   李锦程听见淅淅拉拉的水流声,随后自己的一只胳膊从被子里被拿出来,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   然后放回,换另一只。   擦完胳膊,毛巾重新再水里烫了烫,拧干后又擦着他颈窝里的汗。   李锦程本就敏感,这个部位周围更是碰不得。   可他硬生生没动,也没睁眼,憋出一身鸡皮疙瘩。   幸好柏腾没擦太久,便把毛巾拿开了。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额头传来温热的触感。柏腾干燥温暖的手掌,摸了又摸,嘴里轻声念叨着:“好像退烧了,没那么烫了。”   柏腾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磁性。   李锦程忽地额头很痒,心头也痒,被窝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努力让自己“熟睡”。   大概过了三五分钟,脑袋被轻轻一弹。   头顶传来柏腾温柔无奈的语气,“还装睡?”   被戳破的李锦程,这才做贼心虚般地睁开眼,慢腾腾地掀开被子坐起身。   柏腾一身灰色工作装,脚上是黑色工人鞋。头发一缕一缕散着,有些凌乱。   以舒适度和实用性为主的工作服,美观度实在算不上好。按照王力的话,谁穿谁是电工。   现在却被柏腾的太平洋宽肩,撑成了大牌高定。   李锦程算是理解了那句,长得好看的穿麻袋都好看,说的应该就是柏腾。   柏腾摘下近视镜架,放在一旁桌上。坐在床边,顺手给他盖好被子,抬眼看他:“宁愿装睡,也不想见叔叔......现在小锦程就这么讨厌我?”   李锦程尴尬地揉了揉鼻尖,答非所问:“柏叔叔,怎么会来这边?”   “有个小孩说自己发烧了,头很痛。我很担心,马上就赶过来了。”   说着,他撸起袖子管。小麦色的左臂上,有几个红色的指印还未消退。   柏腾眼尾微微弯起,浮现淡淡细纹:“抓着我的胳膊不放,手腕都麻了。”   “......”   “不逗你了。”柏腾端过水杯递给他,“喝吧。”   李锦程捧着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听见他说:“叔叔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什么问题?”   柏腾的右手拇指腹,轻轻摩挲着左手的无名指间,“你好像从来没问过我,关于我结婚这件事。”   气氛安静片刻,李锦程放下水杯,玻璃杯底碰在桌面上,发出轻轻一声响,他声音平淡:“柏叔叔的隐私,我并不想知道。”   柏腾声音低了些,“小锦程,其实我......没有结婚,一直都没有。”   而李锦程好像真的并不感兴趣,点点头没多问一句。   没有意料之中的回应,柏腾些许窘迫,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比起柏叔叔的婚事,我更想知道柏成钰现在的情况,身体怎么样了,也回国了吗?”   闻言,柏腾表情微微僵硬。   “成钰他......现在很好,等工程结束回淮荫市,我带你去见他。”   李锦程点点头,搓了搓手指,轻声说:“柏叔叔,我有些不舒服,想睡会儿觉。”   柏腾知道小孩在对自己下“逐客令”,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拿过桌上的眼镜戴好,说了句“好好休息”,起身离开。   李锦程看向柏腾宽阔的背影,发现走路似乎有些跛脚。   他顺着视线,看到柏腾的脚腕。   因为裤子短,走动时露出半截小腿。上面有几处青青紫紫的淤青,还有两处擦伤正渗着血珠。   这只是能看到的部分,被布料掩着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伤。   李锦程忽地想起王力说过,今天下的雨太大,路基本上冲没了,更别说开车过来。   柏腾只能是从第一营地走过来的,十公里的山路,仅仅因为自己的一句话。   愧疚感忽地涌上心头,比理智抢占一分。   他开口,“柏叔叔。”   柏腾立马停住,回头看他。   李锦程望着柏腾的脸,黑色镜架反着灯光,衬得眼窝愈发的深。   他一时噎住,张了张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余光里瞥见桌面上的甜甜圈,便说:“......还要吃甜甜圈吗?”   话一说出,双方都愣住了。   李锦程说的是“还要”,上一次问柏腾吃不吃甜甜圈,还是在三年前。   柏腾莞尔,眼尾的纹路深了些,大步过来,“要。”   看着像向他走过来的柏腾,李锦程心头忽地慌乱。   此时,门外传来王力的大嗓门,似乎正在给人打电话,“你们吃就行,我回来给李锦程送个饭,一会儿回去。”   李锦程一秒警觉,背绷得紧直。   他立马从床上爬下来,看看宿舍门,又看看柏腾。   下一秒,把柏腾推进了储物间的简易衣橱里,“哗啦”一声拉上了拉链。   柏腾:“?” 第六十六章 塌陷   李锦程从储物间出来,身后的手慢慢拉上门。   王力正把一一掀开餐盒,他抬头看了李锦程一眼,“怎么起来了?”   “应该是退烧了。”李锦程摸了下额头,“没那么热了。”   “那也别乱折腾,跑那屋干什么去?”   李锦程含糊道:“躺得背有点酸,起来走走。”   他心虚地回头看了眼门,才走过来坐到桌前。   菜都偏清淡,奶白的鱼汤没有一点油星,浮着几片翠绿的葱花。   突然王力起身,环视了一圈宿舍,抬腿往储物间的方向走去。   这把李锦程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筷子,双手迅速地抓住他的胳膊。   筷子没放好,噼里啪啦的两根掉在地上。   因紧张李锦程的脸涨红,磕磕巴巴地说:“你、你干什么去?”   “去储物间啊。”   “......做什么?”   王力面露疑惑,“拿电锅,汤有点凉了,给你热热。”   “在、在这,电锅放在这。”李锦程连忙弯腰,从桌子底下拿出白色的小电锅。   王力看看他手中的锅,又看看李锦程,“啧”了一声,“不早说。”   他接过小电锅,插在墙角的插排上。蹲着把鱼汤倒进去,拿勺子搅了搅。   李锦程松了口气,拿起豆沙包咬了一口,听见王力说:“对了,问你个事儿。”   “嗯?”   “李锦程,你原来出过国,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王力记得刚来营地,张宇几个人当着李锦程的面显摆出国做过项目的时候,李锦程说自己从没办过签证。   “我今天在机房录数据,你的签证记录在两年前去过意大利,还是工作签。”   随着温度的升高,鱼汤咕嘟咕嘟冒着奶白色的泡,香味在房间蔓延。   王力关掉电源,回头皱眉道:“你之前不是说没出过国跟项目吗,哪来的工作签?”   李锦程心里蓦地一沉,下意识扶着桌子回头。   他不知道柏腾能不能听见,又能听见多少。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要把他整个人溺毙。烧已经退了,额头又冒起冷汗。   他回过头,脸色发白,声音很轻“不是跟项目,朋友......”   李锦程呼了口气,勉强把话说完,“一个朋友......帮忙办的。”   他声音越来越小,每一个字说得都很吃力。   王力再笨,心再大,也能看出李锦程不想提这事。   他心里暗自骂了自己一句傻逼,挠挠头,“汤热好了,你、你趁热喝,多出出汗。”   王力又嘱咐李锦程几句,回去聚餐了,说自己尽量早点回来。   等王力走后,李锦程慢慢走到储物间的门前。   他低着头,胸前不断起伏。抬起左手摸了摸右肩膀上的疤痕,混乱的情绪稍稍平复。   李锦程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拉开门,表情一怔。   简易衣橱的拉链敞着半截,里面空无一人。   窗户裂着一条缝,细细的雨飘进来,打湿水泥窗台。   李锦程不确定柏腾有没有听到王力的话,知不知道那时他问自己是否去过意大利,他说没有是骗他的。   李锦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星期,柏腾也没联系过他。   他猜测那天柏腾可能也许真的什么都没听到,毕竟王力的声音不算大,又有门挡着。柏腾怕被人发现躲在衣橱里时窘迫的样子,便自己离开了。   这件事很快被抛在脑后,生病痊愈后李锦程便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之中。   这天已经下午六点钟,勘测工作还未结束。   即使在隧道中,温度已经接近零下。二队的几个人坐在地上喝水,招呼李锦程也休息一会。   李锦程应了一声,并未停下工作。   他穿着厚厚的军绿色棉大衣,带着安全头盔。借着头盔上的灯光,在草纸上描着大概的线路和构造,一手把数据输入机器中。   其他人在闲聊,聊的什么李锦程起初没听到,直至“柏总”两个字传入耳中,才开始留意。   他们说柏腾似乎一直在一队的营地中,不仅是他,几个老板都在。   现在一队进行着项目的重要部分,不像他们只能打打杂,做些“边角料”的后勤工作。   一个人叹口气,非常不满:“张宇不就是靠点关系,上学期他绩点还在我后面呢,他懂个锤子?”   “我看不见得,你也就是纸上写写题厉害,他跟过不少工程项目,实践经验多。”   “同样是在山沟子里几个月,人家回去简历上就是漂亮的一笔,我们干得活也不少,最后可能什么也落不着,你说气不气人?”   “......”   “行了,有空在这嚼舌根子不如抬屁股干活。”王力踩着靴子从隧道口进来,空气不流畅让他气喘得有些重,“这么多数据就让李锦程一个人录,那实习工资和学分能不能就给他一个人?”   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赶紧起身干活。   王力拧开瓶盖,递给李锦程,“嘴干得都爆皮了,赶紧喝一口。”   “谢谢。”   李锦程接过一升容量的水瓶,抱着喝了两口,擦擦嘴角的水渍,听见王力骂了句脏话:“当初分队的时候说得好听,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共同奋斗。现在真他妈的行,还对外保密了,我看能搞出什么东西。”   “保密?”   “都是张宇那小子出的主意,扯一堆没用的。总之现在一队具体做项目的哪一块,不和我们告诉,问就是机密,无可奉告!”   李锦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慢慢拧上瓶盖,发出“滋滋”的响声。   王力看他这幅心不在蔫的样子,又想到刚才那几个人说的话。   心里明白他对这些功啊利的不感兴趣,真正在意的有别的事情。   “那个......”王力顿了顿,说:“那个姓柏的老板确实也在,和几个领导在跟一队的项目,听说这两天还下隧道了。”   李锦程一愣,抬眼看他。   知道他想问什么,王力又补充道:“没点经验的普通人可能是有点受不了,不过你放心,全程医生陪同。况且那老板又高又壮的,身体素质能顶得住。”   “......”李锦程抿了抿唇,脸上浮现酒窝,小声说:“我没想问。”   王力平日里很欣赏李锦程懂礼貌、脑袋聪明等等优点,但有时候又挺烦他这股矫情劲。   明明都写在脸上了,还非得嘴硬。   王力不耐烦地摆摆手,把护目镜一戴继续干活了。   两队营地隔了两个山头,那边是什么情况,这里也不清楚。   二队效率很高,原本计划半个月完成的工作,仅用一个星期就全部结束。   新的工作任务还没下达,全员只能在营地休息,浑身的一股劲儿无处施展。   一觉醒来又是傍晚,李锦程身体酸痛无比,还未彻底清醒过来。   宿舍门忽地被推开,王力急忙进来,额头上都是汗。   “不好了。”   “......怎么了?”   “四十五分钟前,一队主要负责的一期工程......就是新挖的那个隧道,受右前方十四米的溶洞影响,地面塌陷,直接把中间拦断了,信号都接收不到了。很多人困在里面,现在里面的情况未知。”   王力顿了顿,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柏总,也在里面。”   李锦程脊背瞬间僵直,难以置信地开口:“你说......谁?” 第六十七章 炸   李锦程想不明白,为什么一队的一期工程会照常实施,而且审批和施工如此之快。   一个月前的研讨会中,他已经明确地提出不可实施性。   国内数一数二的工程师和建造师以及资历深厚的工人,都有参与一队的施工项目。这些人比自己懂得要多,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的弊端。   ......   无数个问题堵在李锦程脑中,但柏腾被困,他来不及一一追究这些。   在去一队营地的路上,李锦程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地低着头,右手死死地攥着拇指关节。   因不在现场,没有参与施工过程,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能把所有的原因和结果在脑中过一遍。   可万万想不到,这次的事故,竟是所列想的所有结果中最坏的一个。   一个小时后抵达营地,李锦程迅速地解下安全带跳下车,王力在后面喊了两声没喊住。   李锦程推开指挥室的门,只见张宇站在人群中央,正对着显示器朝周围的人嚷嚷着什么。   看见李锦程进来,他皱眉:“李锦程,你来干什么?”   李锦程并未回答他,越过他看向显示器,瞳孔一缩。   见对方不理,张宇脸色很难看,按住他肩膀,“哎李锦程我问你话呢,你来一队干什么,少碍事——”   挑衅的话还没说完,下一秒他的工装衣领被薅住,一个后退被抵在身后的长桌上。   “咣当”一声,红棕色的长桌往后移了几公分。   桌上的白色陶瓷杯被撞到,杯盖滚落到地上“噼里啪啦”地碎掉。   李锦程揪着张宇的衣领,手腕的筋脉根根鼓起,声音带着怒意:“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我、你管得着吗,我们有办法解决!”   “我明明告诉过你,明挖法危险系数太大,盖挖、盾构哪个不比这个安全系数高。现在发生断裂,里面的人是死是活都检测不到,你告诉我怎么解决,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吗?”   张宇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眼神透露着心虚,嘴上依然逞强:“我当然有办法,这种情况我也遇到过,不像你这种只会做题、死学习的书呆子,赶紧放开老子!”   李锦程胸前起伏,手攥得更紧,青色的血管似乎要挤出薄薄的皮肤。   这时候王力他们进来,连忙过来拉开李锦程和张宇,劝道:“都别冲动,私人恩怨完事儿再了,现在都赶紧想办法,救援队在路上了,十五分钟后到。”   王力揽过李锦程的肩,不忘看了眼显示屏。   他瞬间眉头拧得很深,嘴上依旧放缓语气:“你先别冲动,情况没那么糟糕......先冷静下来,救人是要紧事。”   李锦程眼睛很红,情绪虽激动,但也听劝。   他深呼一口气,轻轻颔首。走到电脑桌前,双手撑着桌面,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显示屏。   随后拉过键盘正操作,听到张宇一声古怪的笑容,嘲讽道:“平时装得跟个小绵羊一样,没想到李锦程你还知道打人呢?是不是怕自己的金主没了,才这么着急啊?”   王力回头看他,骂道:“张宇,你他妈的胡逼逼什么呢?”   “我说的还不明白吗?他,李锦程,被人包养的小白脸。就凭你的资历,怎么可能进到这个项目。平时跟他妈的小白花一样,私底下还指不定怎么犯骚呢,把大老板迷得一套一套的,手机壁纸都是和你的合照操——”   张宇直接被一脚踹出了两米,头磕在桌腿瞬间血流了半脸。   大家不自觉惊呼一声,看向踢人的王力。   王力脑门上青筋暴起,“啐”了一口,“晦气。”   下颌一扬,指着边上两个人:“你,还有你,把他给我弄走,别死我面前。”   “王力你——”   张宇还想说什么,奈何王力人高马大,旁边两个人又让他少说几句,算是给了台阶下。但他也不走,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拿旁边人递过来的毛巾捂着额头。   而李锦程始终没说一句话,瞳仁映着电脑屏幕的光。   他一手操作着键盘,另一只手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中途几次用联络器,没有任何的回复。   一刻钟后,李锦程对旁边操作仪器的二队专家说,“老师,在原本隧道的右后侧四十五度,二十三米处,预裂爆破,可行吗?”   专家微微一怔,“具体的数值我还没算出来,但应该是最快的方案。不过里面的人要是靠近塌陷口太近,也会有二成的危险。而且......”   他瞥过角落里的张宇,低声说:“工程进度会恢复为零,甚至负数......我不敢贸然决定,也没有这个权限。”   李锦程看着他三秒钟,拿起桌上的对讲机,按下施工前线的键,眼神坚定,“这里是一队营地指挥中心,我是李锦程,暂时由我全权负责。请准备混合炸药,放置隧道东南方向塌陷,岩石宽缝1cm处,五分钟后等待下次指令。”   冷静清晰的声音回荡在指挥室内,所有人表情有些惊愕的看向李锦程。   张宇本来疼得龇牙咧嘴,听见李锦程的话,瞬间弹跳起来要去抢对讲机,“李锦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有什么权利下达指令!”   “妈的,这孙子!”   王力眼疾手快地再次拦住张宇,回头看向李锦程,眼神好像在问“确定有把握吗”。   李锦程轻轻抿直唇,点头。   王力看他几秒,不再问其他,跟拎小鸡崽子似的把吱哇乱叫的张宇扔出了指挥室,把门从里反锁。   见状,平时跟在张宇身后的几个人,也不敢说话了,眼神躲避的缩在一旁。   五分钟后,对讲机传来清晰一声:“混合炸药,准备完毕。”   李锦程紧紧地盯着时钟,每秒变动的数字,像是刻在神经上。   三、二、一......   额头渗出的汗珠划过眼皮,模糊视线。   李锦程攥紧拳,按下对讲机,“炸——”   隧道塌陷事故,只过去两个小时,大部分的人除精神恐惧外,体力没受到什么损害。   但对于没有带药物又困在黑暗中的的柏腾来说,每分钟像一个世纪那样难熬。   各种各样的消极情绪,如白蚁啃噬桦木,掏成空心。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巨响,仿佛混沌的天开了口子,亮白的光炸泄而进。   碎石蹦在脸上,留下清晰尖锐的疼痛。   伴随着嘈杂的声音,缝隙越来越大,阳光大片大片的涌进,柏腾几乎睁不开眼。   渐渐地,眼前出现一个纤瘦的轮廓,不断清晰。   “柏叔叔,柏叔叔......”   柏腾终于看清,从断裂的岩石缝中进来的、满脸泪水的李锦程。   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上,白皙的指尖被磨破出血。   忽地柏腾又有些看不清了,身体像是悬置于空中。   周遭的碎石渐渐融化,融成蔚蓝色的海,海浪拍打着岩石,一层一层卷着碎掉的珊瑚。   李锦程也是像现在这样,哭着不断地叫他“柏叔叔”,跪在他身边,双手交叠用力地按着他的胸口。   红色的血染透薄薄的布料,洇在李锦程的右肩。   柏腾终于想起,两年的夏天,在那不勒斯海发生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所有关于专业方面的知识都是我瞎写的,没有任何的严谨性,千万不要当真!!! 第六十八章 没有心   偌大的客厅,黑白灰的装修风格,简约而冷淡。   唯一算得上鲜活的,是摆在空间中央的三米长的水族箱。氧气机发出细微的噪音,气泡湮灭在水面。   蓝色的孔雀鱼甩动尾巴,晕开的光将水染上蓝色。   坐在沙发上的黑色长发女人,正端起桌上的咖啡杯细细品尝,桌上的中文名片印着:叶斓,精神科医生。   门铃响了两声,叶斓放下杯子,起身去开门。   见到预约者时,在心里说了声“哇哦”。   男人的相貌比想象中要好,深邃立体的骨相,皮肉紧致贴合。而眉心的那颗痣,别有一番味道。   若不是提前知道客户为纯亚洲人,她会以为会是混血。只是对方神态憔悴,眼下发青,看来已经深受精神困扰。   叶斓微笑着,侧身让出路:“柏先生,请进。”   柏腾微微颔首,“叶医生,打扰了。”   叶斓非一般心理咨询师,而是精神科医生。除了在私立医院会诊患者外,她很少充当“心理医生”的角色接待客人。   若不是受人委托,也不会有这样的破例。   叶斓端着牛乳茶从吧台出来,看见柏腾正站在鱼缸前,盯着几条孔雀鱼发怔。   她将茶杯放在玻璃桌面上,发出的响声让柏腾回过头。   “柏先生,请坐。”   柏腾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背微微窝着,双手交叠放在腿间。   “没给柏先生准备咖啡,喝杯乳茶,适当的甜能放松心情,虽说还没有确切的科学依据。”   柏腾说了声谢谢,拿起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说了句“味道不错”,再没喝一口。   叶斓并不在意,简单地介绍了下自己,道:“他找到我的时候,说你的情况很严重。”   她的目光下移,落在柏腾受伤的手臂上,伤口还没痊愈,“见到柏先生,我发现你的情况,比想象中的更严重。”   柏腾轻笑一声,“是吗,我感觉还好。”   作为“心理医生”,而叶斓却丝毫不委婉:“好到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是个意外。”   “但愿。”   叶斓换了个坐姿,身体微微前倾,“柏先生既然选择见我,我可以认为你是相信我的,也希望你能把最真实的一面袒露给我。毕竟......”   柏腾微微挑眉,“毕竟什么?”   “毕竟现在还活着,为了某个人活着?”   叶斓的尾音微微上扬,明明是猜测试探的语气,柏腾既没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说:“叶医生,请问。”   叶斓比了个“OK”的手势,拿来笔和纸,问:“柏先生在至今的三十八年里,想自杀......呃结束生命的念头,持续了多久?”   “没有,我说了是意外。”   “好的,换一种说法。”叶斓向右歪了下头,“想活着、生的念头,会很强烈吗?”   气氛很安静,水族箱里的氧气机仿佛成了噪音。   半分钟后,柏腾抬眼,声音很低:“从未。”   “还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四五岁吧,记不太清了......大概从离开教堂,被收养的那一刻开始。”   叶斓点头,在纸上记着什么。沙沙的写字声停止后,她又问:“这种想法动摇过吗,因为某件事,或者某个人,不用立即回答,可以闭上眼睛回想。”   闻言,柏腾轻阖眼睑。   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没有一帧是清楚的。渐渐地,所有的画面重合成一张面孔。   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左脸的酒窝,双眼皮的褶皱,分叉的睫毛端,皮肤的纹理看得一清二楚。   柏腾睁开眼,眼睛有些红。   叶斓细细地观察着他每一寸的表情,适时开口:“有没有因为他,改变过想法。”   柏腾点头,又摇头。   “......最严重的一次,还记得吗?”   “记得。”柏腾声音有些哑,“我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自己,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应该在教堂的孤儿院里死去。”   柏腾一直知道他有病,从姓氏改为“柏”的那一刻开始,病愈发得重。   他没有感情,也很难对人产生感情。后来他学会了“观察”人,“模仿”人,最终让自己变得像个人。   柏腾努力地演好一个人,却始终事与愿违。   第一次失败,是柏樱的自杀。他意识到“哥哥”的角色,被自己诠释得有多失败。   抚养柏樱的遗子,他亲自取名为“成钰”,尽一切可能的弥补。柏腾知道,自己依旧在表演,表演一个“严厉的家长”,一个“负责任的舅舅”。   他还扮演着温柔体贴、富有耐心的情人,而林恣意却总是笑他虚伪,指着他的左胸口说:“你这里没有心。”   柏腾不反驳,因为林恣意说的是正确的。   他没有心,没有温度,没有一丝人的情感。   ......   直至那个内向腼腆,瘦弱漂亮的小孩出现。   一切美好的词,都不能形容他和李锦程的相遇。而最坏的词语,难以度量他亲手毁掉这一切的恶。   而现在回想起来,柏腾很难说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李锦程动了心思。   也许从见第一面,说第一句话,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   曾经有很多次,他因为小孩,对“生”有了念头。像连续多云的天空,照进阳光。像阴暗潮湿的砖下,生出青苔。   最为强烈的一次,是他和李锦程的最后一次见面。   在黑夜中,小孩比头顶上的星星还要亮的眼睛,真诚地、毫无保留地看着自己,说出那句“我喜欢柏叔叔”。   那一瞬间,柏腾的心头有火在烧。   他变得贪婪,突然很想隐瞒内心缺陷的一角,将这份感情“饱其私囊”。   但这时传来的柏盛的声音,将他从幻想拉回现实,进而变为碎片。   柏腾当然知道那杯酒有问题,选择故意喝下,心里想的是“正好”。   正好他想要结束这一切,有人替他选好了路。   正好可以顺理成章的丢掉所有,摘下所谓“柏腾”的面具。   正好,也好。   可唯一的变数,依旧是李锦程。   违禁药的药效,不足以摧毁柏腾的意志。   从摸到后颈处的烟疤时,他彻底清醒过来,身下的人是李锦程。他仍记得那晚给小孩吹头发时,手指触摸到疤痕时的感觉。   柏腾想,他应该演好“长辈”的角色,在自私地亲吻爱人一次后。   可在亲吻到李锦程那刻后,柏腾借着药物的由头,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再找回时,李锦程已经拖着疼痛的身体,跑出了酒店房间。   柏腾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远处的天泛起白,曦光渐渐充盈房间。   皱起的白色床单,折痕中洇着红色血迹。   他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自己更该死的人了,一分钟都不该再留。   伴随着振动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将柏腾蓦地拉回现实,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撑在了白色窗台上。   他闭上眼,深呼一口气,拿过桌上的手机接了电话。   何浪的声音很急,“哥,你和那小孩到底怎么回事......李锦程可能要有麻烦了。” 第六十九章 因为他哭了   事实上,柏盛提供的酒店走廊监控视频,细究起来没有任何的说服力。   只拍到李锦程扶着他进酒店房间,以及两个小时后匆匆离开的画面。   柏盛仅凭着这段模糊不明的影像,在柏成钰的生日宴会上,当着柏家、韦家两家人的面大肆宣扬。   在场的人,除了柏成钰和何浪两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其他人显然不信。   只当这位嗜赌成性,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借着酒疯嫉妒心大作,污蔑自己优秀的表兄。   见他嘴里越说越扯淡,何浪被气得脑门突突直跳,一时没忍住上去踹了柏盛一脚。   干脆借着这个由头闹了起来,一是维护柏腾,二是转移在座的注意力。   他手下一点没留情,把柏盛揍得嘴角直淌血,四五个人才把他拉开。   何浪只嘴角擦破点皮,混乱之中给柏成钰使了个眼色。   柏成钰瞬间意会,捡起掉在地上的柏盛的手机,扔进了冰镇香槟的冰桶里。又去酒店监控室,把电脑中的监控备份删的干干净净。   何浪被父母带回了家,两个哥哥深夜连忙过来轮番训斥他。他一句话没听进去,给柏腾打了四五个电话才接通。   而柏腾除了简单地询问了下当时的状况,没多说一句,甚至平静地连语气都没有一丝起伏。   柏腾是在隔天傍晚接到养父电话的,柏临远让他立即回去。   天下着小雨,到庄园时,雨势渐大,雷声闷重。   柏腾透过车窗看着连成线的雨珠,鼻腔轻哼一声。还特意挑这么一个天气让他回去,真是费心思了。   一进主楼大门,家里的保姆便过来告诉他,养父在书房等他。   又拉着他的胳膊,偷偷和他说柏盛被老爷子关了禁闭。何浪打出的伤还没痊愈,连止痛药都没给他吃,柏盛的父母今天来求了好几次都没用。   柏腾对于柏盛是死是活并不感兴趣,他环视了一圈家里,问:“成钰呢?”   保姆面露担忧,“成钰这两天身体不太舒服,请医生来看过了。倒是没打针吃药什么的,在房间里休息呢。”   柏腾点点头,“一会我去看看他。”   到书房的时候,柏临远正对着国际象棋的棋盘看。   他敲了敲棋盘,把棋子盒往桌子中央推了推。   柏腾走到他对面坐下,低头看了几秒,将一颗浅色兵棋往前走了一步。   一刻钟后,落下最后一步棋,柏腾赢。   边缘发灰的眼珠子盯了他几秒,柏临远笑得低沉,“怎么这次不让了?”   柏腾以前经常会和柏临远下棋,近几年只是偶尔,但从来没赢过柏临远一局。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但此时柏腾的态度,不能有丝毫的让步。   柏腾抬眼,看着柏临远,开门见山地说:“我和韦小姐不合适,对她没有别的意思,不要耽误小姑娘。”   “你对什么有意思,是那个小明星,还是柏盛说的那个小男孩?”柏临远顿了顿,说:“是叫李锦程,对吧?”   听到李锦程的名字,柏腾放在腿上的手悄然攥紧,他说:“他只是成钰的同学,看我喝醉了扶我去房间休息。柏盛说了不该说的话,爸你不要当真。”   柏临远冷哼一声,“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才不会在乎。就算你成家了,你私下的事,我也不会管,懂我的意思?”   柏腾又重复了一遍,“我和韦小姐,不可能。”   “柏腾,你到底明不明白——”   柏临远气的拍了下桌子,棋子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这时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保姆着急道:“不、不好了,成钰晕倒了。”   柏成钰晕倒在放杂物的阁楼台阶上,手边散着几张游戏卡带。   家庭医生赶到后,做了初步的诊断,建议是立即送往医院。   在送往医院的路途中,柏成钰醒过来一次,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对柏腾说:“舅舅,我没事。”   柏腾拍了拍他的手,又攥紧他的手。   在淮荫市最好的医院,多位内科专家经过一系列的检查、讨论,最后达成一致:立即送往国外的医院治疗。   柏成钰的心脏受遗传病影响,已经有衰竭的趋势,目前国内的医疗设备不能提供支持,为了尽可能的延长生命,需尽快出国。   听完医生的话,柏腾问:“延长生命......是多久?”   医生没立即说。   “三十年,二十年,十年?”   “一年。”这话似乎很残忍,但医生不得不说实话:“如果运气好的话,可能还会久些。”   在医生口中听到“运气”两个字,无异于已经算是在祈祷奇迹的出现。   柏腾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从天亮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   作为柏成钰外公的柏临远,此时才来医院。他拄着拐杖,被管家扶着走到柏腾的面前。   他看柏腾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养子,而是一件无用的工具,一副失败的作品。   “我不会拿任何人威胁你,强迫你做什么事情。”他换只手拿着拐杖,碰在医院的地板上发出闷重的响声,连同柏临远接下来的话,仿佛给柏腾的灵魂重重一击。   “小樱已经因为你死了,希望她的孩子别再因为你出什么事。柏腾,你不要重蹈覆辙。”   听到这,叶斓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飞快地在脑海中重新梳理了一遍。   放下杯子时,问:“所以这是你来米兰的契机?”   柏腾点头。   “这个孩子,和你养父的女儿,长得像吗?”   “像。”   “这些年,你充当的算是一个父亲的角色,那你对这个孩子有没有感情,或者说,你爱这个孩子吗?”   “作为舅舅,我想应该是的。”   叶斓点点头,没再继续问。   她翻了翻柏腾的病历,说:“在我之前,你一年前有找过心理医生,为什么,是心理问题已经影响到日常生活了吗?”   柏腾摇摇头,他靠在椅背上,又看向水族箱里的孔雀鱼。   “因为什么,方便说吗?”   柏腾沉默片刻,声音有点哑:“我又骗了他,他哭了。”   孔雀鱼在柏腾的瞳仁里甩动尾巴,蓝色像急救医生身上的布料。   手术灯灭,他们从急救室出来,遗憾地朝他摇摇头,希望节哀顺变,告诉柏腾他离开得并不痛苦。   柏腾掀开盖在柏成钰遗体上的浅蓝色的布,大概医生没有说谎。   柏成钰离开的并不痛苦,尽管脸色青白,嘴角却是微微扬着的。   手是麻的,腿是麻的,心脏是麻的。柏腾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柏樱还是成钰。   但他又觉得不重要了,心里想着躺在这里的人应该是他,不该是成钰,也不该是小樱。   手机突然响起,振动的铃声使柏腾回过神。   他喘着粗气,手心全是汗。   他本是不想接这个电话的,可鬼使神差地还是按下接听键,哑着嗓子说:“Speaking.”   在听到对方的声音时,柏腾蓦地一怔,睁大了双眼。   良久,他看向被护士重新盖上蓝布的柏成钰,深吸一口气,说:“小锦程,叔叔要结婚了。” 第七十章 玛利亚   柏腾说完,又是沉默。   叶斓知道对方并不想告诉自己,他口中到底骗了谁,害了谁哭。   但从整个过程来看,柏腾的情况是有些特殊的,如同一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   而一个变数,大概就是他口中的这个人。   叶斓能看出来,柏腾在提及时,虽有痛苦、愧疚的成分在,但眼底的深情是自然流露的,是掩盖不了的。   正准备下一轮询问时,柏腾突然说:“可我有一点不明白。”   “不明白?”   柏腾抬眼看她,眼窝被眉骨压出一条折痕,略显疲惫。   右手的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左手背,打点滴的淤青还未完全消退。   “我没有任何的隐瞒,事实就是,我没想过自杀。后来等完全恢复意识时,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房里......当时的情况,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提及这里,若隐若现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柏叔叔”,以及胸口被重重压下的感觉,柏腾总是会想起来。   但再仔细想,回忆如白茫茫一片,什么都不见。   叶斓听了他的话,问:“能告诉我当时的具体情况吗,以及为什么要去那不勒斯海。”   柏腾颔首,“因为小时后照顾我的圣母,玛利亚。”   柏腾是孤儿,在边镇的苹果园里发现的。   婴儿被放在铺着天蓝色毛毯的篮筐中,脸颊被冻得紫红皲裂,身边未留任何纸条。   当他被抱起,本能似地往温暖的怀抱里钻,汲取着温度。   发现孤儿的是十公里外教堂的圣母,名叫玛利亚,乌克兰籍,因某种原因滞留在国内很多年。   这天她来苹果园领免费的落地果,准备回去给孩子们做苹果派。   玛利亚一直抚养柏腾,直到他被柏家的人接走。   那天后,柏腾再没见过她。   小时后是柏家夫妇总是有事,以各种理由告诉他没有空回教堂。后来柏樱出生,柏腾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等柏腾长大,有了自主能力。多次想回去见见她,但终究没有。大概是这么多年都未曾回去探望,已经没有颜面再见她。   他每年定期会给教堂捐款,托人带给玛利亚一笔钱,但从未提过自己的名字。   在柏腾二十八岁那年,收到一份来信。   当打开信封,抽出信纸那刻,柏腾的眼眶发酸。   熟悉的蓝色墨水,略微潦草的英文字体,是玛利亚的亲迹。   她英文不太好,是跟着教堂的孩子们一起在外文课上学的。那时单词总拼错,现在也是。   玛利亚在信中询问他是否还好,又告诉他自己也很好。   每年托人给她的钱,她都知道是柏腾的给的。并且她都没有花,而是用在了教堂的孩子们身上。   她告诉柏腾,自己已经七十岁了,准备去意大利找自己的妹妹度过晚年,去那不勒斯,看看海。   叶斓听他缓缓叙述,轻声询问:“后来有事情发生,是吗?”   柏腾点头,“是我看过心理医生的半年后,我每天有按时吃药。药物的作用是不能忽视的,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确实轻松不少,睡眠也好了很多。除了工作也会去别的城市走一走,看一看风景。”   他长吁一口气,说:“那天我去了那不勒斯,去了海边,想看一看玛利亚一直想去的海......然后我在海边沙滩,见到了一个人。”   “玛利亚?”   “是她的妹妹,她们姐妹两个长得很像,只是妹妹的头发是棕色的。我们聊了一会,才得知玛利亚在三年前因食道癌去世了,按照她的遗愿,骨灰撒在了那不勒斯海中......而今天是玛利亚的忌日,她的妹妹每年这天都会来海边。”   叶斓胸口有点堵,“所以说......”   “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像我前面说的,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了,别人告诉我我从游船甲板跳了下去,可是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正常情况。”   “怎么说?”   “一部分重度抑郁症患者,病症发展到一定程度,其实已经丧失了做一切事情的意愿......包括自尽。等服用药物一段时间,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一定程度改善时,便有了‘自杀’的欲望,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柏腾颔首,“我想以后应该不会了。”   叶斓合上笔记本,“柏先生,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除了日常需要服用的药物外,还有一个特别的工作需要你去做。”   “什么工作?”   “录一段视频日记,或者周记,甚至月记,几分钟也好,半个小时也罢。把你每天最真实的心情,分享给你心里的那个人,刻意没有和我提及的人。”   柏腾脸上有一丝窘迫,“......一定要吗?”   叶斓微笑,“我的建议是,一定。”   柏腾伸手挠了挠眉心,轻轻点头。   墙上的钟定点响起,叶斓起身,和柏腾握手,“柏先生,时间到了,一个星期后再见。”   柏腾离开前,叶斓又叫住他:“对了,有个事情作为医生得和你说一下。”   “?”   “药物的副作用。”叶斓想了想,说:“长期服用药物,可能会有一些不良反应和后遗症,比如嗜睡,抵抗力下降,脱发,眼睛视力下降等等,以及......”   她笑了下,歪头道:“阳痿早泄。”   柏腾:“......”   那天以后,柏腾依旧每日按时吃药。大概还算幸运,没出现叶斓说的那些后遗症。但也算不幸,视力确实比以前下降了,长时间用眼便会疲劳模糊,不知是不是药物作用。   他也按照叶斓所说的,每日或者每周录视频,但柏腾觉得太过频繁。所以打算等有什么事情想说,就象征性的录一个。   可柏腾没想到,他有太多想说的了。   有一个在家的周末,他一天录了十二条视频。最后看着视频中的自己无奈地笑了出来,关掉了平板电脑。   精神科医生,不愧是医生。柏腾觉得自己的状态愈来愈好,他觉得未来会有一天,他会回国,去见一见李锦程。   即使是远远地偷偷看看他一眼,也足够了。   可真等到他,一切都不受控制。 第七十一章 换他来找   柏腾决定回国,并不是件难以抉择的事。   他离开这段时间,柏家对外宣称自己是在打理海外业务。其实内部的人心知肚明,柏腾是被逐出了柏氏的管理层。   奈何柏家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的人,柏临远身体每况愈下,而公司培养的管理者属于青黄不接的状态。   柏临远以及柏家的人不得不低头,柏氏能走到今天,完全是因为柏腾。他们也被迫承认,柏家只能交到柏腾手中。   柏腾没什么野心,对柏家的产业并无感情。回来重新接管柏氏,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报答柏家人的收养之情。另一方面是想带柏成钰的遗物,回到故土。   柏腾回国不久,酒场一茬接着一茬。   他在意大利这两年,和国内的朋友亲故几乎没有联系。就连何浪裴树肖桐,没有见过一面,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   回国一周后,何浪组织了个酒局给柏腾接风,定在圈子里一个朋友新开的娱乐会所。   也是在这晚,柏腾见到了一楼圆桌沙发中央的李锦程。   他坐在人中间,短短的黑发,像恣意生长的小松树。   露着光洁的额头,眉毛整齐。五官依旧精致,依旧乖巧,却从眼底生出一股韧劲。   那一刻柏腾的心跳瞬间凝滞,嘈杂喧闹的环境音消失不见,只听得到他愈发沉重的喘息声。   小孩早就不是小孩了,两年后柏腾见到他,再次提醒着自己。   可小孩依旧美好,舍不得移开眼。   再后来的举动,柏腾不得不承认,是看到他和别的人太过亲近,酸意直冲脑门的后果。   其实柏腾很后悔,当时不应该那么唐突贸然出现。   或者说不应该再出现在李锦程面前,他现在看起来过得很好。步入大学,有自己的朋友,有舒适的交际圈。   他总归是个外人,可能对于李锦程来说已经是陌生人。   此时此刻好像角色发生逆转,李锦程不再痴痴追逐他。   也许心里早就没了“柏叔叔”这个人,那份“喜欢”也只不过是少年的假想,出于晚辈对长辈的依赖。   柏腾却不再把他当孩子。   但他不能太自私,即使早就弄清对小孩的心意,再喜欢他,再想他,也不该再打扰他的生活。   是的,那时的柏腾,就算见到李锦程也没生出多余的念想。可此时此刻,他却改变了想法。   岩石被炸开,白光一缕一缕照进。   李锦程从缝隙中钻进来,手指上全是血。他几乎是跪着凑到自己面前,通红的眼睛,一遍一遍用力地喊他“柏叔叔”,问他“还好吗”。   柏腾低头看着他的脸,眼睛渐渐红了。   他握住李锦程的手腕,轻声询问:“还疼吗?”   李锦程只听得到“疼”这个字,“疼,哪里疼?因为缺氧头疼,还是这里疼......”   柏腾伸手,指腹轻轻碰着他的右肩膀。   “这里,还疼不疼?”   闻言,李锦程神色一僵,下意识收回手,却被柏腾握住了手。   说是握,其实只是轻轻圈住。只要李锦程稍微用些力,便能抽回手。   可是他没有——他看见柏腾哭了。   李锦程看到过柏腾很多的样子。   笑的,不笑的,生气的,严肃的,揾着火的,甚至涨着情欲的,却没有见过柏腾清醒时哭的样子。   李锦程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一滴泪砸在蒙着灰的镜片上,淌出一条清澈的痕迹。   柏腾的声音低哑,声音哽咽:“叔叔什么都想起来了,这次换叔叔来找你,好吗?”   两年前发生在那不勒斯海岸的事情,柏腾终于清晰地记起,那不是药物导致的幻觉,不是一场醒来后怅然若失的梦。   也许如精神科医生所说,服用药物使得精神好转,让他又有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欲望。   那个夏日,他最开始的想法,只是去海边散散心。   在得知玛利亚去世的消息,有半秒钟的时间柏腾眼前是黑的,紧接着耳鸣的嗡嗡声如巨大海浪,呼啸着灌进耳腔。   他已经不记得是因为昏厥不慎跌入海中,还是自己迈动双腿主动从邮轮甲板跳下。   再有感知时,浮浮沉沉的海水中,他被人用力的拖向岸边。   这个人似乎个子不高,骨架很小,却像是有用不完的力。   柏腾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有这般力气。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头发湿透,睫毛濡湿,胀红着脸的李锦程。   白色的T恤裹着单薄的身体,勾勒出根根肋骨。纤细白皙的脖子,耳下鼓着狰狞的青筋。   整个世界都是虚幻扭曲的,只有李锦程的身形清楚笔直。   柏腾分不清这是想象,还是现实,他更偏向于前者。   倏然间,身后一个海浪扑过来,李锦程向一遍栽去。依旧没有松手,指节泛白,手腕颤抖,却没松开他一丝一毫。   忽然间,李锦程像是看到了什么,瞳孔紧缩。   他毫不犹豫的倾身抱住自己,下巴抵在他的肩颈处。   柏腾垂眼,看到坚硬冰冷的礁石,撞在他后背上。凸出的尖锐一角,刺进李锦程的右肩。   顿时间白色的布料红了一片,周围的海水也渐渐染上红,而李锦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其实在温泉单间里,柏腾心里已经知道,李锦程右肩,有那样一条疤,可又反反复复被柏腾否认。   后来躲在衣橱里,他听到李锦程与同学的对话。得知他去过意大利,去过米兰。   但他又在否认,周榕也在米兰,他们是朋友,也许李锦程只是出国去散心。   ......   而真相永远是坦然的,它不绕弯,也不曲直,没有拟态,坦坦荡荡地现于世间。   看不到真相,只因是在装聋作哑,仓皇逃避。   此刻柏腾不得不俯下身,真诚虔诚地接受这一切。   他想念小孩,他喜欢小孩,他爱小孩。   这次,换他来找小孩。 第七十二章 喂我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至今是李锦程最不想回忆的一段时间。   痛苦,黑暗,懦弱......一切不好的词汇,都难以准确地形容那时自己的状态。   高考志愿报名截止的前一天,李楠把关在房间里一个多月的李锦程拽出来,眼里含泪地说了很多。   可李锦程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低着头,咬着嘴唇上的死皮。   李楠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长呼了一口气,说:“我不会再管你了。”   说完,她转身拿过桌上的餐包,准备去厂里上班。   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捂着胸口。   李锦程其实注意到了李楠的不适,也发现她那天脸色极其苍白。   可是他当时就像被封在瓦罐里的蜗牛,神经麻木到不能思考任何问题。   当他接到厂里主任的电话,说李楠在工位上晕倒,已经送往医院时。   有把铁锤从天而降,将陶罐砸了个粉碎,李锦程彻底清醒过来。   连挂号都不会的李锦程,一夜之间学会了所有。   他陪着李楠拍片,验血,化验以及到最后的乳腺切除手术,那段时间李锦程都是睡在医院大厅,为了省掉一个床位的陪护费。   资历深厚的外科医生,不是想预约就预约到的。   见李锦程一副学生模样,给李楠换药的护士好心提醒,医疗资源很紧,手术谁先谁后,要靠一点钱,一点关系。   姐弟俩的积蓄,不足以承担报销前的医疗费用。   李锦程找出了柏腾曾经留给他的银行卡,里面的钱都用来给李楠垫付医药费。   李楠的情况很不好,虽然姐姐嘴上说着没事,什么都感觉不到。   可半夜难以自制的痛苦呻吟,额头冒着的豆大汗珠,昭示着她的痛苦。   李锦程用袖子抹了把眼睛,轻步离开房间。   医院的半夜,没有香甜的梦。一间间病房里,充斥着痛。人与人之间的痛,不能相比较。   痛落到每一个人身上,都是最痛。   李锦程把自己关进医院厕所,旁边的隔间里有人剧烈呕吐。   他看着狭小的窗,夜空墨黑,不见一颗星星。   李锦程拨通了周榕的电话,哽咽着求他帮帮姐姐,也帮帮自己。   托周榕的关系,淮荫市数一数二的外科医生肖医生亲手执刀。   手术结束后,肖医生告诉李锦程,手术很成功,肿瘤已经全部切除。   又说他女儿是周榕的粉丝,拿到他亲手签名的专辑,女儿很开心。   李锦程苦笑着说了声谢谢肖医生,辛苦医生。   李楠拆线那天,是李锦程去学校报道的日子。   淮大里他们的出租房很近,二十分钟公交车的路程。   大一上学期,李锦程每天都准时回家。后来李楠身体痊愈,能出去做些轻松的工作时,他才开始留在学校,每周回家一次。   姐弟俩在出租屋没住多久,便被强制拆迁赶了出去,搬到了现在住的房子。   后来李锦程接到周榕的电话,邀请他去米兰玩。   他是不想去的,一是还不太敢自己独身一人去欧洲。二是,那个人在那里。   是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个人”的名字,李锦程都不敢提起。   但后来李锦程还是去了,因为他不想再受那个人的影响,做自己不敢做的事。   周榕以演出事务为由,想办法为李锦程办了签证。   李锦程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来到了地中海北岸。周榕推掉了所有的工作,陪他度了二十天的假期。   他见到了蓝绿色的地中海,见到了精妙的意大利雕塑,见到了课本上的比萨斜塔......   在那不勒斯的海岸,见到了柏腾。   ......   回忆如咸涩的海水,将李锦程淹没。   他睁开眼,右肩隐隐作痛。   山区县城里的医院设施较旧,蓝色的塑料椅掉漆,天花板泛着黄。   环境嘈杂不堪,李锦程吸吸鼻子,想将药水味混着厕所异味的味道挤出鼻腔。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腰都是僵直的。   柏腾被送到医院时,处于昏迷状态。打了一瓶含有镇定剂的点滴,也没有醒过来。   医生说大概是精神压力导致,身体上没太大问题,不用过多担心。   柏腾住的是医院为数不多的单人病房,房间内有一张沙发,足够睡下一个成年男人。   王力让他在沙发上睡,可李锦程拒绝了,说先跟着救援队的车回去,等天亮了看看施工现场的情况。   毕竟他指挥了炸药包的放置,隧道现在“面目全非”,他也有一定的责任。   王力也没多劝,让他早点休息,不管是工程还是柏腾,都别太担心,有事会给他打电话。   但李锦程还是没上车,在医院的椅子上睡了一夜。   他去洗手间用凉水冲了把脸,犹豫再三,关上水龙头去了柏腾的病房。   到走廊的时候,正好看见护士查完房出来。   李锦程叫住她,“您好,请问208房间的病人怎么样了?”   “208?”护士回头看了眼病房的门,“已经醒了,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我......算是我叔叔。”   “正好,小哥你去一楼的食堂打份早饭吧。护工这会还没来,病人从昨天到现在都没进食,血糖有点低。”   去食堂打包了份白粥和两个水煮蛋,李锦程又回到病房。他站在门前轻轻呼了口气,敲了两下门才推开门进去。   柏腾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正靠在床头上看手机。   见来的人是李锦程,他原本有些严肃的表情舒展开,眼角泛起淡淡细纹,“小锦程?”   李锦程点点头,慢吞吞地走过来,将早饭放在床头桌上。   “柏叔叔先吃饭吧,护士说你血糖有点低。”   “好。”柏腾泛白的唇扬起,“正好有点饿了。”   李锦程把折叠桌支在床上,摆好早餐。盛粥的时候瞥到他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没关,上面是这次工程事故的新闻。   繁体字的标题加粗加红,大致意思是这次事故,让柏氏的股票下跌很多。   李锦程抿直唇,递给柏腾勺子。   而柏腾没接,转了转右手手腕,笑得勉强:“可能是压着手了,手腕没劲,握不住东西。”   李锦程把视线移到他的左手上,柏腾补充:“左手也疼。”   “......”可刚才他拿着手机不还是好好的?   “叔叔饿得有点头晕了。”柏腾看着他,轻声说:“小锦程,能喂我吃几口吗?”   “......”   “算叔叔,求求你?” 第七十三章 吃个嫩草?   白粥喂到柏腾嘴边,他慢条斯理地嚼着,咽着,仿佛嘴里的不是大米粒,而是日本顶级和牛。   一勺勺粥终于见了底,李锦程觉得整个过程无比漫长,而柏腾很懊恼为何粥如此至少,才吃了几口就没有了。   李锦程放下碗,正准备收走时,柏腾无辜且坦诚地说:“没吃饱。”   “......早饭不要吃得太饱。”   柏腾微笑,“听你的。”   “......”   李锦程低下头,把打包碗攥瘪扔进垃圾桶。   清晨的阳光照进床,将他短短的发梢染上金色,毛茸茸地像只青涩的栗子。   认真做一样事情时,李锦程的上唇总是不自觉微微翘起,这点小习惯依旧未变。   阳光温暖和煦,窗外有鸟鸣叫,爱人就在眼前。   此时的画面太过美好,柏腾一时有些看呆。   李锦程把桌上的餐具收拾好,折叠好餐桌放到一旁,回头正好对上他有些直愣愣的视线。   柏腾表情有些不自然,轻轻咳了声,说:“我看外面阳光挺不错的,出去陪叔叔散散步?”   李锦程预计的是十点钟回营地,王力会开着越野车来接他。   还有一个多小时的空余时间,他点点头。   李锦程到门口的衣架上拿了柏腾的冲锋衣和围巾,想到柏腾的手腕没有力气。   便亲自给他穿好外套,又踮起脚想把围巾围好。   然而灰色的羊绒围巾被柏腾拿了去,只见他两手抻平,在李锦程的颈间围了几圈,把小半张脸挡得严实。   他声音低而醇厚,“你戴,外面冷。”   羊绒蹭得李锦程的鼻尖痒痒的,皱了皱鼻子,一双大眼睛盯着他。   柏腾忽然意识过来,若无其事的伸出手,转了转手腕,笑道:“现在不麻了,可能是因为喝了你的粥,有了力气?”   遮在围巾后面的酒窝陷了陷,李锦程没理他,往门外走去。   深秋的天气就是这样,太阳虽然很大,吸进鼻腔的空气是冷的。   两人沿着有些狭窄的石砖路走着,踩着花坛边的黄色树叶“嚓嚓”作响。   柏腾先停下脚步,抬头看,说:“木棉树。”   李锦程随着他的视线,看到花坛正中央的一棵高大木棉树。叶子已经变黄掉落,主树干高而笔直。   曾经柏腾居住的别墅,小院里也有一棵二十余米高的木棉树。   他似喃喃自语,“也不知道院子里那棵怎么样了。”   “已经死了。”李锦程望着树梢,“你和成钰走的第二年,树就死了。”   大概是因为主人不在,别墅区的物业并不上心。花草无人照料,四级植物一簇接着一簇死去。   那时李锦程来过许多次,多么想接一桶水,浇在干枯的枝桠,可惜他没有钥匙,打不开那扇门。   尤其是那棵木棉树,他见过它绿叶盎然,见过它满树红花,也见过它枯死后被锯成木条的模样。   柏腾声音有些低,“你经常去别墅那里吗,看叔叔有没有回来?”   “偶尔。”   恐怕只有他自己己知道,从路的拐角到别墅的院子旁,铺着五百二十一块石砖,二百三十四块彩砖。   李锦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看向自动售贩机,“我去买杯喝的”。   自动售饭机只有速溶咖啡,一块钱一小纸杯,李锦程投了两个硬币买了两杯。   深棕色的液体缓缓流入杯中,升起白色的热气。咖啡隔着杯壁,灼着手指。   他不迟钝,更不傻,柏腾态度的转变,他不会看不出。   相反从小到大的经历,让自己对感情的察觉十分敏感。   以前柏腾是如何看自己的,他清楚。现在眼神里多了什么,他也清楚。   若放在十八岁,十九岁的李锦程,恐怕会又惊喜又惶恐,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可他现在却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呼吸比这速溶咖啡还要浓稠。   但愿是他想错了。   李锦程深深呼了口气,取过第二杯咖啡往回走。   柏腾正坐在花坛的长椅旁,和一个右臂打着石膏的小女孩说话。   小朋友似乎很喜欢他,将手里的蝴蝶发卡别在柏腾胸前的口袋上。   弹簧蝴蝶随着动作,一颤一颤地要飞出去。   李锦程走到身边,把咖啡递给柏腾。   小女孩和领着她的妈妈已经走远了,蝴蝶还留在柏腾胸前。   柏腾接过,“不小心被扔到树上了,我帮她拿了下来,这只就送给我了。”   说着,他摘下,摊开掌心,问李锦程:“小锦程要吗?”   李锦程盯着假蝴蝶的翅膀,一口气堵在胸口,沉沉不能移动。   他看向柏腾,眉头轻轻皱起,“我们——”   “对不起。”柏腾拉过李锦程的手腕,把发卡放在他掌心,“不管哪一件事,我都要和你道歉。”   所有的话堵在嗓子眼,李锦程抽回手,别过头,“柏叔叔没有做错什么,不用道歉。”   两人挨得很近,却像隔了很远。   柏腾侧头看他,眷恋且痴迷,而又无奈。   旁边的长椅传来两个女人的聊天声,其中一个人“声情并茂”:“你知道耳喉鼻科今天坐诊的那个王大夫吗?”   “知道啊,怎么了?”   “听说他和咱们护士长好了,都快扯证了。”   “天啊,他们......他们差了得八九岁吧?”   “是十岁!这不老牛吃嫩草吗?”   ......   她们声音足够大,一字不落地传入李锦程耳中。   虽然不关他的事,但不知怎的,李锦程有点别扭。他有些坐不住了,打算和柏腾告别,立马回营地。   李锦程刚一起身,便被柏腾拉住手腕。   他回头,看到柏腾仰视着自己,棕色的眼睛蕴着阳光,深情而温柔。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走错了路,找不到路的出口,大概还做了傻事......忘了不该忘记的事,和不该忘记的人。”   柏腾站起身,另一只手也握住李锦程,近乎双手捧着他。   “好在最终还是找到了路,路的终点站着一个小孩,只是不知道现在他还在不在那里。”   李锦程下意识要收回手,却被握的更紧。   “不在也没关系,我会去追他,走不行就用跑,快点跑。”   柏腾视线扫过那两个走远的女人,语调微微上扬:“那小锦程告诉叔叔,我这头更老的牛,能不能也吃个嫩草?” 第七十四章 只有自己   柏腾微微弯腰,视线扫过那两个走远的女人,轻声说:“那小锦程告诉叔叔,我这头更老的牛,能不能也吃个嫩草?”   李锦程表情空白,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柏腾话里的意思。   什么老牛,什么嫩草。   他有一瞬间怀疑柏腾是不是因为缺氧憋坏了脑子,或者长期吃抗抑郁药物产生了副作用,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话。   李锦程脸胀得通红,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仰。   滚烫的速溶咖啡荡出杯口,洒在虎口的位置,白皙的皮肤肉眼可见地变红。   然而李锦程来不及在意被烫的地方,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王力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揪住柏腾后脖领从椅子上拽起来。   一拳打在他的右腮处,猝不及防地攻击柏腾又坐回长椅上。   柏腾没有要还手的意思,抬起右手抹了下渗出血的嘴角。   李锦程回过神,连忙拉住王力。   王力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他一手甩开李锦程,差点没把人甩了个跟头。   他看着柏腾,愤怒道:“操他妈的,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王力一开始就觉得这姓柏的老板,对李锦程多多少少有点意思。   可后来偶然听到李锦程私下叫他叔叔,又看出来对他各个方面是有些关照。   王力单纯地以为李锦程顶多算个“关系户”,虽然他也烦这种攀关系走后门的人,奈何李锦程足够优秀,他也服气不说什么。   今早上按照约定,他过来接李锦程回去,顺便换班统计一下伤员情况报给上级。   他一进医院大门,隔老远就看到李锦程端着两杯咖啡。   叫了两声都没听到,等王力走近了,正好瞅见这么个情况。   当时血冲脑门,没来得及思考,拎着拳头就过去了。   就算现在揍完人,揍得还是大企业的大老板,王力也不后悔。   不单江榆托他照顾李锦程,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自己也觉得李锦程是个不错的人,聪明的头脑和骨子里的魄力,就是心思单纯得像张白纸。   就跟现在一样,被占了便宜还全然不知,拦着他说误会了。   “我又不瞎,有什么误会的?你不知道,他自己还不知道吗,他那么大岁数了凑你那么近干什么?”   “那么大岁数”的柏腾:“......”   他拿过兜里的手帕,擦了下嘴角,不否认,话说得有些暧昧不清:“这位同学,你说的对,是我没注意分寸,下次会注意的。”   “什么?你还下次——”   “王力。”   李锦程使劲抓住他的手臂,拽到花坛边。   柏腾戴上刚才被打掉的眼镜,看到不远处的李锦程,一脸认真地和王力说了些什么。   王力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透着异样的尴尬。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摆摆手,“行了行了,我不管了。”   随后李锦程抿紧唇走过来,左脸的酒窝深深凹陷。   他看到柏腾愈发肿高的右脸,小声说:“去门诊冰敷一下吧,拿些消肿药。”   柏腾故作无恙地舌头顶了下腮,谁知道比想象中的疼。不受控制地“嘶”了一声,笑道:“小伤。”   “我代他像你道歉,他不是故意的,只是......”   李锦程欲言又止,说不出理由。   “我明白,小锦程放心吧,我不会追究他什么。”柏腾伸手,轻轻揉了下李锦程的头发。   短短的发根,和想象中柔软卷曲的头发大相径庭。刺着掌心,顽强又有生命力。   柏腾眼神变得柔软,“你身边能有这样的朋友,叔叔替你高兴。”   李锦程一怔,蓦地侧了下头,避开他的手。   柏腾终归是成熟的中年人,懂得怎么进,怎么退,在尴尬窘迫的情形下,让出舒适的空间。   他让李锦程先回营地,解决塌陷的后续工作。柏腾已经提前和上层沟通好,工程后续由李锦程参与处理。   正要走的时候,柏腾又叫住他。   李锦程回头,柏腾扬起唇角笑了下。   深邃的眼睛,温柔而无奈,轻声说:“下次见面,叔叔带你去见见成钰。”   李锦程点头,忍不住多看他一秒钟。   晨曦穿过云层洒在柏腾肩头,染上一层金。   原来阳光也会偏爱好看的人,李锦程想。   隧道塌陷后的工程量,远远比想象中大得多。   不仅是修缮工作,网络媒体的舆论走势压力也很大。主要围绕在张宇以及背后的家庭——有人匿名写了举报信,举报张宇军人家庭的作风问题以及借助关系影响公平性。   新闻炒得沸沸扬扬,张宇被连夜接回了家。   其他人也就讨论一时,也无暇管他。每个人身上的担子都很重,尤其是李锦程,几乎两天没合眼。   他一个学生,涉及到专业的核心技术,也只是学过课本上的理论知识,犹如囫囵吞枣。他这几天跟着专家学习到不少东西,虽累,但却异常的兴奋。   别人一开始可能对他还有些不满,受传言的影响,也觉得他只是个成绩稍微好些的关系户。如今对他大为改观,主动帮他的忙。   李锦程再次见到柏腾,是三个月后的新闻发布会上。   他作为学生代表,主要报告隧道竣工后的情况,以及为山区带来的益处。   柏腾以政府合作开发商代表出席,坐在观众席的中间位置。   一身黑色西装,浅灰色衬衫。浓密的黑发梳成背头,五官浓重深邃,却没有冷锐的攻击性,给人温和感。   当记者的话筒对向李锦程,摄像机镜头照着他时。   说不紧张是假的,可他觉得比聚光灯更耀眼的,是柏腾久久不移的目光。   李锦程模模糊糊地记起很久以前,他总是幻想能以一个优秀的样子站在柏腾面前,让柏腾欣赏他,肯定他,赞扬他。   为此他努力过,痛苦过,付出过。   如今也算是站在柏腾面前了。   至于优不优秀,李锦程不敢说,只意识到他曾经的想法有多幼稚和可笑。   但好在自己及时地明白过来——努力也好,想变得优秀也好。   台下的观众,永远永远只有自己。   他只有二十一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第七十五章 信   发布会结束后,李锦程在报告厅前照例接受完记者的采访。   无论是工程方面,还是本学期的课程,都暂时画上了句号。   手机振动了两下,是王力发来的消息。   说等他回去,专业的几个不错的同学聚一聚。快过年了,各回老家,这一别就得小两个月。   李锦程回了个好,告诉他晚上九点回去。   看着“王力”的备注,他蓦地想起三个月前在医院,王力对柏腾大打出手。   当时自己为了拦住他,情急之下说:“和柏先生没有关系,是我单方面喜欢他,都是我一厢情愿。”   王力脸色变得很难看,嘴唇张张合合,最后憋出来句:“你图什么。”   现在想来王力也是个很好的人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给自己留几分薄面。   图什么?   图钱,图权,图资源。   哪一个说出来,都会让他难堪得无法反驳。   王力又问他,“现在呢,你怎么想的?”   李锦程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王力收回情绪,叹口气说这是他的私事,他不会再管,只是让自己考虑清楚。   那天以后,王力再没提起过这件事,无论是在江榆面前,还是他面前,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今天消息比平常频繁,大概是知道他会见到柏腾吧,李锦程想。   正想着,李锦程拿过椅背上的羽绒服穿好。一回头,柏腾站在他面前。   李锦程慢吞吞地从椅子上坐起来,喊了声:“柏叔叔。”   柏腾“嗯”了一声,随意地问:“怎么回去?”   李锦程指了指玻璃旋转门外停着的白色商务车,“学校安排的车。”   柏腾扫了一眼,说:“和我去吃个饭吧,晚些我开车送你。”   李锦程下意识要拒绝,又听见柏腾轻声说:“带你回家,你不是一直想见见成钰。”   李锦程一怔,心头浮起异样。   不知是因为要去见几年未见的朋友,还是因为这句“带你回家”。   渐渐熟悉的路和建筑,李锦程意识到柏腾带他回了别墅。   那所充满夏日回忆,又凋敝在秋天的别墅。   房子打扫得干净如初,大概是重新刷了层漆,墙壁一块灰尘污渍也看不见。   院子里的植物又重新生长,然而那棵高大的木棉树已经没有了,留着一块光秃秃的土壤。   柏腾随手关上院子矮矮的栅栏门,在一旁说:“现在温度太低,容易冻伤根,我打算来年春天再植一棵......和以前一样的。”   李锦程侧头看他,“世界上不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树也一样。”   柏腾一噎,轻声道:“对不起。”   “柏叔叔没什么需要道歉的。”李锦程移开视线,低下眼:“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不仅是别墅的外观,连内部都和三年前相差不差。   柏腾让李锦程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他去泡杯热饮暖暖身子。   李锦程穿着曾经为自己准备的旧拖鞋,扫视了一圈客厅,真的是没什么变化。   不对,还是有一些。   比如电视机柜二层的右膝手柄不见了,玻璃柜里的两个相框不见了。   两张照片,一张是柏成钰和柏腾的合照,另一张是单人照。   李锦程睫毛动了动,心里突然有些害怕。   柏腾端了热奶茶过来,白色精致的瓷杯,褐色的表面还有奶油拉花。   李锦程没有心情管这些,抿紧唇,抬头看向柏腾。   柏腾垂眼,安静几秒。突然笑了笑,指了指眼睛,笑得略微窘迫:“第一次戴隐形眼镜,有些难受,眼里像是硌了什么东西。”   李锦程没说话。   “零下的温度,穿大衣确实有点冷。”柏腾穿着黑色中长款大衣,里面只穿了件高龄毛衣,他有些不好意思:“好久没见小锦程了,叔叔也想在你面前打扮得好看点。”   这副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却又刻意逃避的模样,让李锦程心里有了答案。   李锦程脸色有些白,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在抖:“柏成钰,什么时候去......离开的?”   笑容消失在嘴角,柏腾几不可闻地轻叹口气,声音发哑:“两年前的夏天。”   停顿片刻,说:“你给我打那通电话时,成钰刚刚因抢救无效,在米兰的医院去世。”   闻言,李锦程沉默很久,眼眶渐渐红了,却没有眼泪。   “说带你回来见成钰,叔叔不是想骗你,确实有东西给你,你等一下。”   柏腾回楼上搬下一个木箱,放在沙发上,“成钰留下的,里面的东西我没动过。”   安静几秒,柏腾说:“我出去抽根烟,你慢慢看。”   他去了阳台抽烟,把空间留给李锦程。   李锦程盯着褐色的木箱,尔后抬起手打开了锁扣。   箱盖开启时“吱嘎”的轻微响声,伴随着灰尘的味道。   箱子里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杂物,每一件李锦程都不陌生。   两人曾经一起用过的雅思课本,记着各自笔记的笔记本,没有填完的钢琴谱......以及最后一次见到柏成钰时,他送给他的篮球。   在最底部,压着一个白色信封,写着“李锦程收”。   这简单的四个字,写得有些歪扭,最后几笔力度轻得几乎看不到。   李锦程能想象得到,柏成钰忍着多大的痛苦写下这封信。   启开信封,他似乎闻到了药水的味道。   只是看了第一行字,眼泪抑制不住地掉下来,越涌越多。   柏成钰甚至连信纸的格式都不明白,第一行就开始了正文:   李锦程,考试考的好不好?不过以你的成绩,想上什么学校都可以吧。   我过得也不错,舅舅终于不逼我学习了,现在还算轻松,除了医院的床板有点硬。   ......   虽然不想说太煽情的话,可你见到这封信,我应该已经不在了。李锦程,我告诉你啊。不管你现在是什么心情,都不要为我难过。   你也许不知道,每次发病的时候,死是我在疼痛中唯一渴求的事情。   死对于我来说,不是件痛苦的事情。我总算是解脱了,我舅舅也是。   说到我舅舅,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   喜欢他,会是一件很倒霉的事情。   但现在我才发现,被他喜欢,也是件很倒霉的事情......李锦程,我觉得你以后要倒大霉了。   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要哭,不要为我难过,我只是该去我应该去的地方了......希望不要再另外一个世界见到我的“妈妈”。   说起来唯一遗憾的事情,大概就是没能走之前再见你一面吧。   李锦程,不要为了我难过,更不要为了我舅舅难过。   希望你能长命百岁,永远不死哈哈......把我的这份也都活回来吧!   ......   在信的结尾,柏成钰画了一个笑脸。   轮廓画成了椭圆形,依然不影响这个笑脸笑得灿烂。   在放声大哭前,李锦程把信放回木箱,生怕眼泪打湿了这唯一的念想。 第七十六章 自私   柏腾在阳台把半包烟抽干净了,回头透过玻璃推拉门看向客厅。   已经听不见李锦程的哭声了,只见他低着头,眼窝的阴影遮着情绪,整张脸是红的。   柏腾把满满当当的烟灰缸倒入垃圾桶,洗净手后抚了两下大衣外套。想把身上的烟味掸走,又觉得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抽。   回到客厅,李锦程已经平定情绪,面前木箱的盖子也已经盖好。   “这个箱子,我可以带走吗?”   柏腾“嗯”了一声,“成钰交代过我,本就是留给你的。”   “那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李锦程抬头看他,眼白发红,眉头皱着,发哑的声音带着几分锐利。   柏腾鲜少,或者说没看过小孩的这幅面孔。   一时愣住,轻轻启唇,没能说出话。   “成钰的病,是突然恶化的?”   “严格来说,不是。你们一起上学的时候,他身体就不太好了。后来去了米兰,请的顶尖的医疗团队和营养师......最终我们没能等来奇迹的发生。”   “奇迹。”李锦程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睫毛尖动了动,“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奇迹,就算真有奇迹,比起生的奇迹,我想成钰想要的,应该是另一种吧。”   柏腾不懂。   李锦程却没有告诉他的打算,搬起箱子准备要走。   “我送你。”   “不用了谢谢,我叫了网约车。”   柏腾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不敢太用力。   不仅是声音语气,恨不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小锦程,我知道你心里还怪我,埋怨我。当初为什么走,为什么骗你我要结婚......太多的事情,其实有很多原因,我可以慢慢解释给你听。那时候成钰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叔叔只是不想让你难过,我——”   听到最后一句,李锦程绷着的神经一秒扽开,几乎是吼出声:“算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他用力挣开柏腾的手,箱子不慎摔在地毯上。闷重地一声,一些东西掉落出来。   有半个相框露在外面,暖黄的灯光映在玻璃框上。   相片上的柏成钰穿着病号服,脸颊虽有些凹陷,但很有精气神,笑得露着小虎牙。他身后坐在陪护床上的是李锦程,手里拿着削皮刀。模样比现在要稚嫩得多,头发卷卷,脸气鼓鼓。   他记得那时刚认识柏成钰不久,柏成钰因病住院,他第一次来看望他。   柏成钰非要拍他,李锦程不许,但还是留下了这样一张照片。   也幸好留下了。   李锦程眼圈通红,声音难免哽咽,“成钰想要的‘奇迹’不是病能痊愈,能多活十年、二十年的奇迹。他等待的奇迹,是希望你这个舅舅,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舅舅,不是因为对于他母亲去世的愧疚,义务的赡养责任抚养他,而是能真正地把他当成亲人,真正地喜欢他......能看一看你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右眼的泪滑出眼眶,“我也一样。”   “小锦程,我——”   “我没能等到,成钰他没时间等。”   李锦程抬起袖子,用力地擦了下眼睛。   他讨厌情绪化的自己,可现在却控制不住,也控制不住眼泪。   “几年前是我不懂事,借着年龄小,厚着脸皮缠着你。柏叔叔觉得我只是孩子,分不清什么是崇拜和喜欢。所以为了我好,选择再也不见我,连一封信,一通电话都舍不得给我。”   “成钰的身体不好,病很重。就连去世你都瞒着我,为得是不让我难过。”李锦程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在抖,“可是柏叔叔,我想问你。难道我的人生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我不能有选择的权利吗?”   想到那封跨越大洋的电子邮件,柏成钰结尾那句“李锦程,我想再见一见你”。   泪水模糊视线,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为什么不让我再见一眼成钰,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李锦程现在才明白,他的生命里从来不存在什么光,什么救赎。   把他抚养成人,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拼命供他读书的人是姐姐。   见他家境不好,生活困难,性格内向,主动帮助他的人是柏成钰。也是柏成钰让他走出软泥垒成的石砖墙,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又再次见到柏腾。   他在最自卑敏感的年龄,爱上了成熟优秀的年长者。   年长的人冷静睿智,能全面分析利弊,如在商场游刃有余选择最优的路。   然而年长者却又以深情姿态出现,用“为你好”“怕你难过”“为你着想”等说辞,离开,舍弃,又挽留。   李锦程他很早就明白,柏腾从未把他们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   自以为是的保护,自以为是的包容,所以他才会被最先舍弃。   李锦程深呼一口气,冷静下来。   他弯腰,将散落的东西一件一件放回箱子。   柏腾一句话都没说,呼吸愈发得沉重。   李锦程重新抱起箱子,看向柏腾。   视线落在他眉间的那颗痣,心里突然生出些感慨。   那颗薄情的痣,果然薄情。自私的人,总是以博爱的模样伪装。   “柏叔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李锦程顿了顿,声音平缓,“我二十岁时,你四十岁。我四十岁时,你六十岁。我六十岁时,你会在哪里?”   柏腾身体僵硬,久久说不出话。   “以前我觉得,在你我之间,年龄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情。我既然敢喜欢你,就不怕这些。现在想想,那时的我太幼稚了。”   “柏叔叔,你以前说的是对的。年龄是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世俗的眼光比刀刃还锋利,我还年轻,也想找个能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也不想遭人说闲话。”   说到这,李锦程眼神似乎露出一丝坦然。   冷静的表情,让人看不透话里掺着几分假,还是说这就是真心话。   手机振动了几下,李锦程说:“司机到了,我走了。”   走之前,他又轻声说:“柏叔叔,很早之前就想说了。少抽些烟吧,对身体不好。”   门锁合上的声音,李锦程消失在黑夜中。   其实柏腾是想追的,也理应该去追。   可双腿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迈不出一步。   柏腾人近中年,才第一次体会到。十几岁二十几岁毛头小子为情爱所困的痛苦,也没那么矫情,原来真得挺疼的。 第七十七章 周哥   李锦程没坐计程车,在司机再三确认他会支付路程费用,真的不上车后,便将车开走了。   他抱着木箱,走了两个小时的路回了学校宿舍。   虽然淮荫市的冬天夜晚,温度也在零上。耐不住风太凉,钻进衣服的每个缝隙。   李锦程回宿舍时,正好有个室友收拾书包,准备去机房提前抢机器完成期末作业。   见到鼻子耳朵冻得通红的李锦程一愣,“你不是跟着学校的车一块去的吗,他们晚上都去庆功宴了,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李锦程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他蹲下身子,把木箱放进衣橱最下层,锁上一把锁。   手指僵直得不能弯曲,李锦程低着头,使劲攥了攥手。   室友看出他有些不对劲,轻声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李锦程勉强笑了下,“出去一天,有些累了。”   这段时间李锦程确实是校外校内两边跑,从雾山回来后,又得跟着导师把课题报告写完。   有时候他真是自愧不如,不赖李锦程奖学金拿得多,老师各方面都重视,所有的机会都是留给有天赋,而且勤劳的人。   “我晚上不在,你好好休息。饿了去我抽屉拿吃的,我女朋友刚给我寄了一箱特产。”   室友走后,李锦程到厕所洗了把脸。   凉水碰到眼周,又痒又痛,红肿一片。   李锦程抬头,盯着镜中,疲惫又狼狈。   手机铃声响起,李锦程拽了纸巾擦干净手。掏出手机看到来电人时,慢慢地抿紧了唇。   国外归属地,是周榕。   在最后一声响铃前,李锦程接通了电话。   伴随着信号不佳的电流声,温柔轻快的声音传过来:“程程?现在打电话没打扰到你吧。”   “没。”   “那就好。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要回国了。已经定好下周的机票了,马上要见到哥哥了,开不开心?”   对方没说话,周榕立刻察觉到不对劲,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最近有什么事情吗?”   “周哥,我问你一件事。”   对面沉默片刻,“你说吧。”   如此反应,李锦程明白周榕已经知道要问他什么。也代表他早就知道柏成钰去世的消息......也选择了对他隐瞒。   鼻腔发胀发酸,李锦程硬是让眼泪没留下来,“你们为什么都要瞒着我?”   “抱歉,真的是......很对不起。”周榕顿了顿,继续说:“成钰去世的事,没能早点告诉你。我一直都知道,在国外的时候,也去了成钰的葬礼。”   “为什么你们都要瞒着我?”   周榕知道,这个“你们”的另一位是谁,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又说了句对不起。   “程程啊,我知道我们......太过自私,自以为在保护你,不想让你难过。我也明白,只是在那种情况下,我想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这样一种方式。”   “我不能理解。”   “不理解也没关系,只是周哥哥想说,我很在乎你......柏哥,他也一样。”周榕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些许无奈:“你柏叔叔他,比你想得更要在乎你。你知道吗,那天他——”   时强时弱的信号,在此刻终于断掉了。   至于周榕后面说了什么,李锦程没有机会听到,也不想听。   他把手机扔在洗手台上,黑色的屏幕沾上水珠。   眼泪顺着下颌流下,李锦程又拧开水龙头,用力地搓了把脸。   拨李锦程号码时,江榆正在饭店厕所抽烟。   其他朋友在包间内大喊大叫,大家酒量不行,喝得又多,尤其是王力,声音大得隔着一条走廊都能听见。   电话打了三次,终于拨通了。   江榆立马站直身体,将烟碾灭在垃圾桶上。   他抽烟,但是不勤,顶多喝酒聚会的时候抽一抽。养成这样的习惯,没别的原因。身边朋友都抽,你递一支他递一支,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但李锦程平时不喜欢烟味,虽然没在身边,也条件反射似的不敢抽了。   他清了清嗓子,问:“你从山里回来没敢联系你,怕你太累了打扰到你。听王力说你不来聚会了,因为最近事情太多了?”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我今天晚上有约了。”   江榆立马绷直了身体,紧张道:“有约了,和谁?”   脑中突然划过一张成熟帅气的脸,他心一沉,“哈哈”尴尬笑了两声:“不会是柏、柏总吧?”   “不是。”李锦程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如实道:“周榕。”   挂了电话,周榕笑脸盈盈,“谁啊,出来和哥哥吃个饭,还得报备?”   “一个朋友。”   李锦程看了看餐厅周围,又看向只戴个棒球帽,连口罩都没有的周榕,小声说:“这里人太多了,被你粉丝认出来怎么办?”   “放心吧,在机场都没拍到。我提前回国了,他们都不知道。”周榕把烤好的鸡翅放到李锦程的盘子里,“这边年轻人少,认识我的人不多。”   以周榕现在的知名度,李锦程不敢苟同。   周榕工作室对外宣称周榕是去音乐学院进修,虽然不假,但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治病。   经过几年,周榕的听力不能说完全恢复。现在日常生活影响不大,对于做音乐来说,还是需要医疗器械的辅助。   这期间他出了一本专辑,六首歌没有一首废歌,霸占各大音乐平台榜单之首半年。   退出演艺圈,专注音乐和转幕后,相当于在娱乐圈隐退。这并没有影响到周榕的人气,反而积攒了一批又一批的粉丝,路人缘也是好到不行。   周榕告诉李锦程,这次回国,就不打算回去了。   即使耳朵再出什么毛病,他也选择坦然公开了,不会再逃避。   李锦程有些惊讶,问他为什么。   周榕笑道,“你周哥哥,需要用听力来证明我的才华吗?”   李锦程被他说得一愣,无奈道:“周哥说得对。”   周榕盯他几秒,意味深长地说:“这几年程程真是长大了,连声‘哥哥’都不叫了,改叫周哥了,真够生疏的。”   李锦程表情有些尴尬,端起柠檬水喝了两口。   “周哥就周哥吧,没叫‘周大哥’就行。”周榕笑了笑,“那天通过电话,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不会再理我了,我担心得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的。”   “不至于,已经过去了。”李锦程放下水杯,轻声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他呢?”   “......什么?”   周榕单手撑着左脸,帽檐投下的阴影遮着眼睛,轻声问:“这么容易就原谅你周哥了,为什么你柏叔叔就不行呢?” 第七十八章 再听一遍   周榕单手撑着左脸,帽檐投下的阴影遮着眼睛,轻声问:“这么容易就原谅你周哥了,为什么你柏叔叔就不行呢?”   被问到的李锦程表情错愕,唇动了动,“......你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嘈杂喧闹的饭店,衬得两人之间更加安静。热菜飘出来的水蒸气,朦朦胧胧挡着视线。   在周榕再次问了一遍后,李锦程的表情窘迫难堪,“......什么原因,周哥应该知道吧。”   周榕安静半晌,突兀地说:“他叫李想。”   “什么?”   “很平凡大众的名字,对吧?”周榕嘴角带着笑,眼神也变得温柔,“以前我老是觉得他和你很像,可现在却不这么觉得了,我还是很爱他。”   李锦程反应几秒,才意识到周榕说的是他曾经的朋友,那个双腿截肢,罹患白血病去世的少年。   也是周榕曾经的恋人,他们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时间。   “可我觉得真的很好听,很好听。”   周榕直视着李锦程,缓缓说:“我们曾经一起窝在十平方米、没有窗户的出租房里,我教他吉他,教他作曲。想着明天要唱什么,虽然有很多喜欢的歌,但为了吸引广场上更多的人,只能多唱些网红歌曲。又互相安慰着‘没关系啊,总有一天我们能写想写的歌,唱想唱的歌’......直到后来他去世了。”   李锦程心里蓦地悲伤,点点头,“周哥以前和我说过,我知道。”   “其实我瞒着你很多事,没能说出口。”周榕的声音渐渐轻下来,“我们最后一次演出,是我出道前一年冬天的圣诞节。凌晨一点钟我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出租房,我被张哥......也就是我以前的经纪人叫住,向我投来名片。说欣赏我的才华和外形,只要我想,不管是当歌手还是做演员,他保证一年之内就能实现。”   “说实话,我其实有过动摇。如果我答应签约,是不是那些钱可以让我们的生活好一些,可以住上能洗热水澡的房子......但我舍不得离开他,也怕我走得太远太高,他小小的、行动不便的身体追不上。”   “......后来呢?”   “是他先走的。”周榕眼神带着悲伤,想笑,却笑不出来,“那天我回到出租屋,他的东西全不见了,桌子上留着一封信。说他的父母在乡镇上帮他找了份工作,在福利院教小朋友们唱歌。虽然工资不高,正常生活也够用了,也会给交保险。他说他父母的年龄大了,想在身边多陪陪他们。”   李锦程想不到会是这样的故事走向,他一直以为是那位少年去世后,他才来到柏腾的公司。   “程程啊,问你个问题。如果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会选择回到什么时候?”没等李锦程说,周榕继续道:“你先考虑,我先说。”   李锦程猜周榕会说,回到那年圣诞节,强烈的拒绝公司邀签,陪他走过最后的路。   而周榕却说,“我想回到十七岁那年,再重新认识他。”   “他走后,过了一年。我便发行了专辑,还算对大家的胃口,卖了百万张。在通告最忙的时候,我无视公司的安排空出一星期,坐着绿皮火车去了他家......我才知道,他哪有什么亲人,七八岁就被扔在了马路边。镇上小学的校长把他抱回了家,他用学校里一架二手电子琴学会了音乐。校长告诉我,他半年前就去世了。白血病已经是加速期,后来急变期,几乎没怎么治,在临终关怀的医院去世。”   他眼睛有些红,“很俗套煽情的故事对不对?可这确确实实发生在他身上的。他怕耽误我,选择离开我。其实你说,就算让我知道他得了病,我一样可以签约公司,挣来的钱给他找最好的医院和医生。但就是没有这样做,直到离开也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发一条短信。”   “人是一种懦弱的生物,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像圣母一样,一句‘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不想耽误你’否定了多少更好的方式,简直是最烂俗的电视剧情节。以前我不理解,但当成钰去世,我做出一样的选择时,突然明白过来。感性大于理性时,人会变得愚蠢。”   “我一样,柏腾一样。”周榕顿了顿,“成钰他也一样。”   最后几个字,重重地敲在李锦程心上。他鼻腔一酸,攥紧了在桌下的手。   “但周哥只是说出自己想法,不一定是对的,关键在你心里怎么想,你认为什么是对的。”   李锦程点点头,又摇摇头。   周榕伸手揉了揉李锦程的头发,“我不知道你和柏腾之间,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情。哥哥能看出来他是你很重要的人,这么多年没联系过你,瞒着你,你心里肯定很委屈。但其实在我们这些外人眼里,又似乎能多多少少理解他。”   “成钰去世那天,我在葬礼上拨通了你的电话。你哭得很伤心,告诉我柏腾不要你了......其实柏腾就在我身边,在救护车里的急救床上。急性休克,指甲都是白的。”   李锦程表情一怔,愣愣地看着他。   “柏腾的心理问题,已经严重危害的身体健康了。短时间内服用太多的含有镇定成分的药,急性中毒。”   其实关于柏腾,还有很多话要说。   但周榕不打算再说了,“说这么多,再说些漂亮话,就显得我太虚伪了。其实我就是想替柏腾说几句,在我这个知道些内情的外人眼里。柏腾不仅是柏腾,他还是个病人。”   “他病得太重了,病到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周榕勉强朝他扬了下唇角,“具体的细节,你应该比我清楚,毕竟是你救了柏腾。”   李锦程整个脑子都是混乱的,一切变得粘稠融成难以辨别的一团。   这时周榕问他,“好了,现在轮到我问你了,如果再给你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你想回到哪一天?”   李锦程沉默片刻,抬眼看他。   睫毛尖被灯光染成金色,说话时左脸的酒窝不断浮现。   “......我想回到十七岁的夏天,再听柏腾弹一遍《小夜曲》。” 第七十九章 不是他   一阵连续的按铃声,紧接着是框框的敲门声。   平躺在客厅沙发上的柏腾紧皱起眉,闭着眼伸手抓过茶几上的眼镜,单手戴上起身。   动作略带烦躁,踢翻了脚边的烟灰缸,以及两个空酒瓶。   在玻璃瓶滚动大理石的响声中,他按开了可视门铃。   何浪打扮得人模狗样,长胳膊一捞,将人从镜头外抱到了怀里。   怀里的人,是林恣意。   林恣意一脸嫌弃,“拿开你的手。”   何浪反而抱得更紧,侧头在林恣意脸上用力亲了一下,朝摄像头贱嗖嗖一笑,“我俩搞上了。”   柏腾:“......”   柏腾其实很不想开门,但还是开了。   时隔半年,柏腾回国后第一次见到林恣意。之前身边朋友有过两三次聚餐,林恣意都以各种事由推脱了。   他低头看着林恣意,微微笑了下,“胖了些。”   还没等林恣意说话,何浪怪叫着打断,把人挡在后面,“胖瘦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别上来就搞暧昧,男朋友在这呢。”   林恣意翻了个白眼,“智障。”   何浪一点也不在意挨骂,对柏腾说:“我俩好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呢?”   柏腾向来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就算临时知道也不会表现太多情绪。   但他确实听身边人说到过,何浪追林恣意从十几岁追到三十多岁,终于赶在四十之前把人追到手了。   听说他在古罗马广场给林恣意跪下了,跪了两个钟头对方终于心软,姑且答应了。   何浪本以为周围都是外国人,谁知道正好赶上圈内一个人出去旅游,就在现场,立马拍下来发微信群了。   他还没回国,“英雄事迹”就已经传开了。   不过柏腾也算佩服他,以前答应何浪的父亲帮忙带带他时,没见这小子这么有毅力。   自从退出演艺圈后,林恣意再也没出现在大众眼里一天。   一开始各大八卦媒体和无良营销号,猜测林恣意退圈的原因,坚持不懈地报道他的私生活。   等热度过去,新的一茬明星上来,渐渐地没有人关注他了,除了粉丝超话里留下的真爱粉。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林恣意去国外居住了一段时间。有网友偶遇他和周榕聚餐,两人还闹过一阵绯闻,最后不了了之了。   不在演艺圈的缘故,身材管理没那么严格。体重增加了些,原本尖尖的下颌,线条圆润了。但在普通人群里,还是有点瘦。   林恣意看到地上翻倒的烟灰缸和酒瓶,打量了下柏腾。   镜片后的眼睛,眼圈泛着青,下巴上的胡茬也没剃。   他扯了下唇角,“倒是你,怎么糟践得老这么多?”   柏腾无奈地笑了下,“岁数上来了。”   “好歹保养下自己吧,少抽点烟,再岁数大点,都腌入味了。”   林恣意嘴巴一直很毒,以前还装一装,现在索性爱说什么说什么了。   这在何浪耳朵里可变了味,成了当着他的面“调情”,连忙打断:“晚上的餐我订好了,我请客。”   晚餐定在一家法师高档餐厅,须着正装用餐。   为此柏腾又收拾了一番,找了套黑色西装穿上。没打领带,领口的衬衫扣子敞着,露着锁骨。   桌上蜡烛燃出的淡淡光芒,使得五官轮廓更加深邃。眼角的细纹增加了年龄感,却有种成熟的魅力。   林恣意仔仔细细看了一会,点点头,“现在才想起来我以前是个颜控,不枉我喜欢你那么多年。”   这话何浪的脸一下子绿了,咬牙切齿地问:“什么叫以前是颜狗,我不帅吗?”   林恣意冷哼一声,“丑得跟狗一样,有两个臭钱而已。”   说这话时,他眼尾是微微弯起的,闪烁着不明的情绪。   在何浪发疯打扰到别人之前,柏腾适时打断。   他拿过餐巾拭了拭嘴角,对林恣意说了声谢谢。   林恣意放心刀叉,“谢我什么?”   柏腾交叠胳膊,手肘撑在桌面上。沉默几秒,轻声说:“谢你的事情有很多,最感谢你的......是替我找心理医生。叶医生很好,现在我的病也有很大的缓解。”   “是吗。”林恣意低头,轻轻笑了下,尔后说:“但你谢错人了,叶斓能在未来一年满日程的情况下破例见你,不是因为我。”   柏腾一愣,“不是你?”   林恣意颔首。   据柏腾所知,叶斓是林恣意曾经的高中同学,两人是多年的朋友。   他那时自杀未遂,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当时林恣意正好来米兰度假,呆了一个月,他来医院看望自己。   并递给他一张名片,说:“叶斓是私立医院的比较有名的精神科医生,华人。比你找的那些二流子心理医生专业很多。找她看看吧,别一把年纪了寻死寻活的,丢不丢人。”   虽然林恣意说得话难听,但柏腾还是听进去了。   两周后按照名片的地址,去了叶斓的工作室。从那以后便定期去,直到回国。   所以他一直以为是林恣意帮了这个忙,而现在却告诉他不是。   柏腾心头忽地划过一丝迫切的感觉,他敛起眉,“是谁?”   林恣意顿了顿,轻轻说出那三个字,“李锦程。”   他挑眉,“猜到了?”   柏腾摇头,又点头,眼底抑着浓重的情绪:“怎么,会是他?”   一旁的何浪明显知道些什么,靠在椅背上,“啧”了一声,“你就告诉他吧。”   “也没想瞒着。”林恣意慵懒地抬眼,浓长的睫毛阴影印在下眼睑,“说来也巧,那两个月我正好在米兰等一场雕塑展。一天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一张嘴我就听出是那个小孩。他结结巴巴说了一大堆,我问他有什么事就直说。”   “他说有事求我,说着说着就哭了。”他定定地看着柏腾的脸,声音轻了些,“说他‘柏叔叔’要死了,求我救救你,只有我能救你了。”   那时林恣意接到周榕的电话,一接通,居然是李锦程。对方哭着求他,说救救柏腾,只有他能救柏腾了。   突然退圈以后,林恣意的状态一直不好,出来度假还要被这样的麻烦小孩骚扰。   一股怒火涌上头,他第一次叫李锦程的名字,“李锦程,告诉你一件事。”   对方立马没了声,只剩下小声的抽泣声。   林恣意冷声道:“什么叫‘只有我能救他’,在柏腾的心里,我连个屁都不是。他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义务救他,你又是什么身份替他来求我?难道就只有他想过死,别人没有吗?”   他闭上眼睛,将一闪而过的痛苦驱逐开,深吸一口气,“有病就去治,别在这里哭爹喊娘。我待会给周榕发一个联系方式,让他带着你去找她,能不能请得动她算你本事。”   说完,林恣意便挂断了电话。   再后来,林恣意收到叶斓的消息,说答应破例接诊柏腾。由于对方已经离开米兰了,联系不上,麻烦林恣意通知柏腾一声。   他觉得好笑,没想到李锦程这小子,最后还是腆着脸来麻烦他。但是他很好奇李锦程是怎么求叶斓的,问叶斓,她以尊重客户隐私回绝了。   整个过程基本都告诉了柏腾,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   他倏地想起某一天,自己对柏腾说:“真想看看你对一个人爱而不得样子,应该会很迷人。”   如今也是看到了。   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林恣意笑着说:“明天下了班去美容院办张卡吧,熨熨褶子,别以后你俩走在大街上,以为你是人家爹。” 第八十章 骗他的   何浪在旁边轻咳一声,捂嘴小声说:“亲爱的,说得有点直接了吧。”   林恣意不理会,接下来一句“反正岁数确实能当人家爹”到了嘴边还没说出来,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他眨眨眼,表情难以置信,“不是吧柏老板,你这是哭了?”   没林恣意说得那么夸张,只是柏腾眼圈确实红了。   他习惯性地去摸烟,但这里禁止抽烟,又收回了手。   长叹一口气,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客气。”   柏腾回想起那天李锦程说的话,以及说这话时的决绝。   ——我二十岁时,你四十岁。我四十岁时,你六十岁。我六十岁时,你会在哪里。   那次见面后,这句话不断地回响在耳边。   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   他和李锦程之间,最不值得一提的似乎就是年龄。当所有的事情都一一揭开,两人坦诚地站在对面。   最直接,最本质的问题,依旧是年龄。   二十岁,不仅是生理机能上的差距。   自身的心理障碍,身边人的情绪,以及种种异样的眼光,无论哪一个,对李锦程来说都是巨大的挑战。   以前他年龄小,心思单纯理想,这些可以不用理会。   但当他一进入社会,看得多考虑得多了,接触的人更多了,自然而然会摒弃掉在他身上过度美化的滤镜。   才意识到原来他所憧憬的,仰望的“柏叔叔”,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这段时间柏腾很是颓废,犹豫不决。   一边是想不计后果的抛开过往,换他来追他,弥补他。   但作为成年人,或者说一个中年人。做出这样莽撞冲动的决定,会不会对他造成困扰,影响他的未来。   柏腾苦笑,眼里有些悲伤,“只是太迟了,我不能改变他的人生轨道。如果不是我,他也许值得一个更好的未来”   “改变?柏腾,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你以为你是谁,能改变得了谁?”   何浪拽了拽他,“......恣意。”   “你最大的毛病知道是什么吗?”林恣意表情嘲讽,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比了比,“就是老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和受害者,并且在两种角色中来回转换。”   “怎么说?”   “你没那么大能耐改变谁谁谁的人生,李锦程没有因为你生活变得更糟,当然也没有更好。况且没有你,他可能还是个一句话都说不利索的小结巴。”   林恣意又叫了声柏腾的名字,难得正经,“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清楚李锦程的心思。”   “他已经对我没有想法了。”   “嘴硬。”   林恣意小声嘟囔了一句,从桌上拿过柏腾的手机,举起来照着他的脸比了一下,解开锁。   当看到手机桌面是柏腾和李锦程的合照时,嘴角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吐槽:“闷骚。”   何浪凑过去,“拿他手机干什么?”   林恣意没说,打开通讯录,拨了李锦程的电话。点开外放,放在桌面上。   柏腾下意识要拿过来挂断,被他拦住了。   此时,电话接通了。   音质纯澈的话筒中,传来李锦程平静的声音。   “柏叔叔?”   听到他的声音,柏腾心头忽地一酸。   没等他说话,林恣意先说话了,“李锦程?”   对面明显停顿两秒,随后轻声说:“林先生。”   林恣意从鼻腔“嗯”了声,狭长的眼扫过柏腾,“我们出来吃饭,你柏叔叔喝醉了,餐厅快打烊了,他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不肯走,你有空吗,过来见他一面,劝劝他?”   把手机推到柏腾面前,朝他抬了下下巴。   柏腾嘴唇微启,喉结动了动。妥协般,眼神却带着些期待,声音低沉,“小锦程,叔叔,有些想见你。”   对面没说话,他呼吸重了些,像是真的喝醉了,继续说:“不是有些,是很想见你。”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   说完,电话便挂断了。   李锦程的声音终止,餐厅背景的钢琴音像是取消暂停键。   见柏腾这样,何浪心里确实有些心疼。   他又让waiter上了两瓶红酒,醒好后给柏腾倒满,“都这么说了,索性就真醉了吧,回去还能睡个好觉。”   柏腾无奈地勾了下唇角,接过酒杯。   李锦程低头看着熄灭的手机屏幕,缓缓地放到一边。   伸手把台灯的亮度调高了些,拿起笔继续做数学题。   铅笔芯勾勾画画,一道题也没能做出。   他盯着页面上几行几行的公式,轻轻出声:“骗人。”   柏腾喝醉时是什么样子,他见过。   柏腾喝醉时的声音,他也听过。   他根本就没醉,他在骗他。   李锦程深呼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挤出胸腔。重新攥起笔,低头沉浸在书本中。   再抬头时已经凌晨一点钟,空白页全部被规整的笔迹填满。   他伸手捶了捶脖子,起身准备去卫生间洗漱。   桌上的手机再次振动起来,来电人依旧是柏腾。   李锦程犹豫几秒,还是接了电话。   对面没有人说话。   “柏叔叔?在听吗?”   依旧没有人说话,李锦程看了眼手机,确定还在通话中。   当他再次开口询问时,背景音里有钢琴声。断断续续地,夹杂着水流的声音。   出租车停在广场护栏边上时,音乐喷泉已经停了。   广场上也没有几个人了,卖气球的商贩正拖着一大束气球准备回去,闪着五颜六色的灯光。   自从城中村拆除,李锦程再也没来过这里。   他绕过花坛,几乎是一眼看到了坐在石凳上的柏腾。   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腰身,影子被灯光拉成长长的线。映在沾着水渍的地砖上,落寞而寂寥。   柏腾低着头,闭着眼。就连李锦程走到他面前,都没有发觉。   强烈的酒气扑鼻而来,从脖根一直红到耳垂。   李锦程蹲下身子,从兜里拿出一块纸巾。取下他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已经被污渍弄脏。   他轻轻擦了擦柏腾脸上的水渍,不知道是被喷泉的水溅上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李锦程轻叹口气,“这才是真的喝醉了。”   作者有话说:   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评论都看到了,很抱歉没能及时回复。   甲流终于挺过去了,扁桃体发炎又赶上经期,真是没谁了......小伙伴们一定要做好防护。   总之恢复更新啦,大家最近保护好身体,千万不要生病啊~ 第八十一章 很想你   “柏叔叔。”李锦程轻声唤他,“醒醒,还好吗?”   柏腾的头晃了两下,闭着眼,没有回应。   李锦程就这么看着他,一时有些出神。   他想起那个夏天,自己在这个广场看的那场免费的电影。   因为太过投入,没注意手机来电。   柏腾联系不上他,跑了很多地方。在这里找到他时,一向不苟的着装稍许凌乱,从容宽厚的表情难得焦急。   他第一次体会到,被柏腾挂念和在乎的心情。   不管过去多长时间,他仍忘不了淮荫市那个闷热潮湿的夏夜。和面前这个年长温柔的男人,在人群中相视时心脏跳动的感觉。   李锦程轻轻呼口气,把眼镜折好放进棉衣内兜里。   他侧头环视一圈,果然在几十米外的停车区,看见了熟悉的黑色轿车。   大概司机先生也看到了他,朝他闪了两下车大灯。   李锦程站起身,一只胳膊绕过柏腾的肩膀,另一只手架住他。   奈何对方喝得太多,两条腿用不上一丝力,脚往地上杵。   司机下车,小跑着过来:“您别动了,我来——”   话还没说完,表情一惊。   他看见这个看起来身型清瘦的年轻人,竟直接将一米八多,体型健硕的柏先生背在了身上。   而且动作并不勉强,步伐平稳的朝这边走来。露在衣领外的脖子,鼓起一块筋,昭示着他在用力。   司机回过神,连忙过去,说:“交给我吧。”   李锦程拒绝了,脸色发红,微微喘着粗气,“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还是让我搭把手吧。”   “叔叔,我真没事。”李锦程侧头看了眼柏腾的侧脸,轻声说:“我怕来回一颠,他不舒服会吐出来。”   停车的位置并不算远,走了三五分钟便到了。   把柏腾扶进车里,李锦程熟稔地从车座底下的储物箱里,拿出一条羊绒毛毯,盖在他身上。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后有些惊讶,他刚调来负责给柏总开车不久,连他都不知道毛毯的位置。   看来这个长相帅气的小伙子,和柏总关系很熟。   朋友?但两人看起来年纪并不想当。   大概是家里的亲戚吧,这种大户人家都长得一表人才的。   转过路口,他说:“本来是想送柏总回家的,半路上柏总说想来这个广场。我看他醉得挺厉害的,但他说不让我管,我也不能说什么......”   李锦程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注意力都在柏腾身上。   生怕他难受醒过来,呕吐物呛到鼻腔。   在送到别墅,把人扶上床后,司机便下班回家了。   李锦程帮柏腾换上睡衣,拧了热毛巾简单擦了手和脸。   又从厨房拿来大号的垃圾桶,摆在床边,生怕他一会吐起来。   柏腾睡得很熟,没有醒来的迹象。只是皱着眉,眉间的那颗痣都藏在了折痕中。   李锦程忍不住伸手去抚,也没能抚平。   折腾一晚上,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这个点再回学校,宿舍的大门也关了。   李锦程毫无睡意,打算给柏腾煮些醒酒汤,醒来时喝,嗓子也不会太干。   他打开厨房的冰箱,里面有一盒新鲜的梨。   去皮切片,加入冰糖和橘皮,放在水中煮上十分钟。   如果有葛花效果更加。   一般家里不会备葛花这样的中药,李锦程不确定这里有没有。   他翻了翻橱子,没有找到。   拉开抽屉,表情一滞。   抽屉里摆着满满的药,有药瓶,有盒装的,有液剂,还有一次性注射器。   有些已经拆开,有些还带着塑封。   靠近手边的药已经被打开了,有几片药粒洒在外面。   这些药,李锦程认得一些。   或者说那时候他专门研究过,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从网站上查文献资料。长期服用抗抑郁的药,会有什么副作用,副作用大还是小......   李锦程想起什么,伸手从兜里掏出柏腾的眼镜。   难以言状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鼻腔突然觉得苦涩。   大概是忘记关灶火,橘皮熬得时间太长,蒸发到空气中的水汽,都带上了酸苦的味道。   李锦程把醒酒汤端进卧室时,柏腾刚好醒来。   正半靠在床头揉眼睛,见有人进来,眯了眯眼。   看到是李锦程时,睁大眼睛,嗓子很哑:“小锦程?”   李锦程把碗放在床头桌,拉过枕头给他垫好。   “柏叔叔,难不难受?”   柏腾木讷迟缓地摇摇头,明显带着醉意。   “把汤喝了吧,会好受些。”   “好。”   酒精摄入太多,麻痹了神经。手一使劲就抖,连碗都拿不住。   李锦程垂眼,拿过汤匙,“我喂柏叔叔喝吧。”   柏腾头脑不清,只会说“好”。   卧室内很安静,钟表的走针声清晰可闻。   以及陶瓷汤匙碰到碗,磕着牙齿的清响声。   小半碗醒酒汤喝完后,李锦程没再舀。   指腹摩挲着碗边,说:“柏叔叔,为什么要骗我?”   几乎是没有任何考虑的,柏腾反驳:“我没有骗你。”   “明明没有喝醉,为什么打电话来......骗我说你喝多了?柏叔叔喝醉酒,只会一个人呆着睡觉,一句话也不说,我都知道的。”   柏腾已经没有逻辑可言,“现在喝醉了,没骗你。”   李锦程竟不知道怎么反驳,收起碗要走。   手腕被握住了,柏腾并没有用力,手心很烫。   “叔叔想你是真的,想见你也是真的,没有骗人。”   他脸红,眼睛也红,带着醉意的眼神,似乎有着烫人的温度,“这三年来,睁眼想见到你,闭眼也想见到你......每天都想见到小锦程。”   李锦程有一瞬间怀疑,柏腾到底有没有喝醉。   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跳有一阵地慌乱。   突然间,柏腾肩膀倾斜,向他靠近。   能感受到鼻尖呼出的气息,温热地,带着恼人的酒味。   李锦程身体僵硬,攥紧了裤面。   此时柏腾猛地侧头,俯下身子抓过垃圾桶,耸动着肩膀,将胃里的东西悉数吐出。   在一阵一阵的呕吐声,以及混着酒精味的酸臭味中。   李锦程突然如释重负,指尖都是麻的,重重地呼了口气。   他抬起手,拍了拍还在干呕的柏腾的背。   作者有话说:   柏腾不行 第八十二章 摸头   急促的闹钟声准时响起,柏腾立刻睁开了眼。   床垫陷了陷,他起身,从咽喉疼到胃。   柏腾伸手捏了捏山根,习惯性地去摸枕边的眼镜。   摸了几秒钟,空无一物。他看着床单皱痕几秒,表情空白到突然紧张。   昨晚的记忆一段一段地闪在脑海中,勉强连成了一条完整的脉络。   他记得自己和何浪林恣意喝酒,被两人灌了一整瓶红酒。后来让司机载着自己去中心广场吹吹风,大概是没忍住又给李锦程打了电话。   后面的事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当着李锦程的面又吐又呕。   如果以上记忆确定是真的,那他在小孩面前所剩无几的好形象,这会应该是一点也不剩了。   柏腾悔恨地抓了把头发,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出门正好碰见穿着整齐的李锦程。   悬着的心落了些,柏腾才确定不是自己喝醉酒神志不清,或者常年服用药物产生了妄想症。   此时柏腾竟有些拘谨,扬起唇角,“昨晚叔叔给你添麻烦了。”   李锦程没说什么,只叫他洗漱好下楼吃早饭。   柏腾搬回别墅,没再请住家阿姨。   一般的清洁工作,和餐食都是自己准备。若实在赶上忙,没时间打扫,才会叫钟点工上门。   这段时间他心情实在不好,屋子也没仔细整理,可以说是脏乱。   等下了楼才发现酒瓶都被拾走了,烟灰缸干干净净,玻璃反着光。桌椅摆得整齐,地板一尘不染。   桌上摆着熬好的粥,还有素食包子,煎焦的吐司,剥了皮的水煮蛋还冒着热气。   现在不过早上九点钟,不知道李锦程是几点钟起床的。   柏腾有些愧疚,又重复了一遍,“抱歉,麻烦小锦程了。”   “先吃个鸡蛋吧,垫垫胃。”   “谢谢。”   餐桌上很安静,只剩餐具碰撞的声音。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提昨晚的事,有些魔幻的平静地共用早餐。   美式咖啡被换成了牛奶,柏腾看了李锦程一眼。   端起杯子放到嘴边喝了一口,加热后的牛奶带着独有的腥味,柏腾微微皱起眉。   但还是忍着生理上的反感,喝得见了底。   李锦程也吃的差不多了,抬头问他:“吃饱了?”   柏腾点头。   李锦程起身,要收拾餐具。柏腾连忙拦着,“我来吧。”   他也没让,点点头出去了。   柏腾把碗筷放进洗碗机,从厨房出来时,李锦程正站在吧台边。   他穿着件半领修身毛衣,深蓝色的直筒牛仔裤。腰身线条收紧,背薄薄的一片,看起来并不瘦弱,介于少年与成熟男人之间。   柏腾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见他来,李锦程侧头,轻声说:“柏叔叔,把药吃了吧。”   柏腾微微一愣,走近了看到桌上放着自己平时要吃的药。   “盒子上有写剂量,我应该没拿错吧?”   “没有,是对的。”   柏腾盯着白色的药片几秒,拿起放进嘴里就着温水咽了下去。   随后李锦程给他一个取药器,不同的药品放在不同的格子。有的需要服用半颗的,有的需要四分之一,他都一一剪好放在里面。   柏腾在吃药方面有很大问题,十分不规律。   每当觉得自己心理状况良好时,以为自己的病已经不碍事了,会连续很多天不吃药。   这就导致某一天突然情绪低落,各种问题堆在一起。烦躁地把药片混在一起吃了,也不注意剂量。   精神类的药物,对身体的副作用不算小。如今视力减退,容易视疲劳大概跟这个有很大的关系。   柏腾从李锦程手中接过取药器,内心的五味杂陈。   一方面对李锦程喜欢得无可救药,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孩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细心敏感,从来都没变过。   “柏叔叔,其实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不该这样。”李锦程抿了抿唇,“那时候刚来淮荫市,你对我的照顾,对我和姐姐的帮助,我没有忘。”   他低下头,突然想起那一年他们在栽满柏树的河岸边。   迎着微风,柏腾说:“小锦程再慢点长大。”   青涩稚嫩的自己,急切地回应,要快点长大,才能保护柏腾。   至今李锦程也忘不了那时柏腾温柔悲伤的眼神,告诉他:“等小锦程长大了,叔叔就老了。”   些许酸涩充盈眼眶,李锦程看着取药器里的一片片药片,声音轻了些:“不管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对各自的感情,到底是哪一种、有没有变质,我和柏叔叔的关系至少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柏腾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虽然语气平静,字语间带着急切,“小锦程,你告诉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   “成钰走了,柏叔叔没有亲人了。”李锦程顿了顿,说得有些艰难,“你又是同性恋,大概以后没有孩子的。等叔叔老了,以后谁给你养老呢?”   柏腾:“......?”   李锦程看柏腾脸色不太好,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直接了,但又不知道怎么改口。   他挠了挠头,慢吞吞地说:“总之就是,不管怎么样,我们也不用跟仇人一样......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反正就是......”   “小锦程不用解释了,叔叔明白。”   柏腾忍不住无奈地笑了,伸手揉揉李锦程的头,“就按照你说的。”   李锦程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头,“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摸头了。”   柏腾挑眉,“谁说大人就不可以被摸头了?”   “当然不可以,难道柏叔叔会喜欢被摸头吗?”   闻言,柏腾伏身,凑到李锦程面前。   “嗯,叔叔喜欢,让你摸。”   看着柏腾的头顶,李锦程的手心有点痒,很想试一试手感。   但他还是忍住了,说:“我下午还有课,得回学校。”   柏腾只好起身,笑了下:“我开车送你,正好顺路去公司。”   淮大禁止外来车辆开进校园,柏腾只好把车停在门口。   李锦程解开安全带,和柏腾告别后下车。   脚还没着地,柏腾叫住他,说:“到岁数了,我自觉搬进养老院,不招小锦程嫌。”   李锦程:“......”   作者有话说:   私密马赛,来晚了~ 第八十三章 出事   公司上下都知道,柏腾周末是不来公司的。   除非是不能拖延的紧急事件,所有的工作必须安排到工作日进行。   大部分人认为像柏氏这样的大企业,一方面是为了严禁无原则加班,顶头上司以身作则。另一方面是老板日理万机,也需要休息放松。   作为柏腾的秘书,只有包括她在内的几个人知道,柏腾周末是去复诊。   老板的心理健康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作为最早柏氏的一批员工,当年内部权力机构还未大换血时,柏腾经历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有耳闻。   大家也不想耽误柏腾的治疗,但是确实是有紧急的工作。   淮荫市临市的居民区建设工程,在两年前已经签署合同承诺动工,而现在迟迟没有建好,大片的楼房还是土胚房,成了烂尾楼。   因为距离市中心远,房价较低。所以购房的人大部分是周边农村的人,以及干着辛苦活的农民工,用大半辈子的积蓄攒下一个首付。   时间越来越久,不少人越来越不满。小地方的报纸新闻也刊登过,被人用钱压了下去。   那时柏腾还在国外,所以合同的审批与签署,并没有他的参与。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内部几个参与工程的人,终于像柏腾如实坦白,这个烂摊子最终还是要甩给他。   会议室里,柏腾坐在长桌前。   虽没有穿正装,眉眼冷峻,不怒自威。与平日温和的模样大相径庭,其他人大气不敢喘一声。   最后一张汇报结束,投影仪的幕布变成黑色。   柏腾眼神暗了暗,拿起钢笔。笔尾向前,指了几个人。   “你们几个,空出下星期的时间,跟我亲自去当地赔礼道歉。”   这话一出,那几个人脸色一白。嘴唇张张合合,吐不出一个字。   因为烂尾楼将心血付之一炬的居民,能做出多极端的事。随便去视频平台搜索,比比皆是。   “柏、柏总,我觉得这事还需考虑......”   “你不想去,可以不去。”柏腾抬起眼皮,看着他们,“谁不想去,举手示意。”   会议室鸦雀无声,一群人头恨不得埋到桌子下。   会议结束后,柏腾回到办公室。   根据手头上的合同书,逐条审查,做好相应的补差计划。   秘书给柏腾泡了杯黑咖啡,考虑到天气渐凉,没有放冰块。   谁知放到办公桌上,柏腾看了一眼,说:“换杯牛奶来。”   又补充:“要热的。”   见秘书不作声,他问:“有吗?”   “茶水间有的。”秘书不免好奇,“柏总为什么突然想喝牛奶?”   柏腾看着文件,随口说:“试着习惯一下,再说对身体好,不是吗?”   和没回答一样,秘书不在再多问,去茶水间叮了杯热牛奶回来。   柏腾工作能力强,审阅一流。   二十分钟的功夫,两页文件已经批完,锋利有劲的钢笔字写了半张A4纸。   他端过牛奶,喝了一口。   明显不合胃口,皱起了眉。但还是又喝了一口,眉头皱得更深。   一旁的秘书突然觉得有趣。   一向成熟稳重的柏总,居然还会有像小孩子的一面。   正想着,柏腾突然看向她,说了声:“对了。”   秘书不自觉挺直脊背,以为是自己的小心思被察觉了。   结果看到老板指了指眼睛,说:“我是不是忘记戴眼镜了?”   “......”这个还需要问她吗?   秘书迎合,“好像是的,今天您来上班就没有戴,应该是忘记了。”   柏腾手指敲着桌面,“忘在哪了呢?”   但表情却没有半点不记得的样子,似乎在计划着什么。   秘书刚想从抽屉里替他拿出备用眼镜,里面放着三幅镜架。以备不时之需。   结果对方一只手抵着抽屉门,朝她笑:“既然没了,就应该去找,对不对?”   “......是。”   抵着的手松开,柏腾拿过手机,站起身走到窗户前,唇角含笑的拨了一个号码。   手机铃声响起时,李锦程正在随邹教授观察模型。这是寒假之前的最后一个实验,邹教授可以说是加班留下的,因此所有人都很认真。   严肃的气氛突然被打破,其他学生都停下看向他。   李锦程连忙说了声抱歉,要把手机关机。   邹教授摆摆手,“先休息十分钟,我喝口水。”   李锦程到门外拿出手机,看到未接电话是柏腾的。   他犹豫两秒,按了回拨键。   响铃几声后,柏腾略显愉悦的声音响起。   “小锦程?”   “刚才在上课,有什么事情吗?”   “嗯,是有一点点急。想问问你有看到我的眼镜吗?我找不到了。”   李锦程下意识一摸兜,从内兜掏出来柏腾的眼镜,眼镜片上清晰的几个指印。   “......是在我这里,忘记给你了。”   “没丢就好。”   “柏叔叔着急用吗?晚上我还有课,可能得明天一早给你送去。”   “不着急。”柏腾想了想,说:“下周周日有空吗,我去找你拿。正好我手上有两张票,顺便带你看场音乐会?”   下周日......   李锦程翻了下日程,他离校回家的时间是下下周一,周日那天正好有时间。   他便答应了。   柏腾轻笑,“到时候见。”   李锦程应声,挂了电话,盯着手机屏幕有些愣神。   总感觉怪怪的,只是送个眼镜,弄得好像要赴约一样。   有学生在叫人了,他连忙收好手机,返回实验室。   实验结束后,邹教授叫住了李锦程。   他要回教职工宿舍,说正好顺路,让李锦程和他一同走。   其实根本不顺路,这样说只是有事情要单独和他讲。   走过操场,邹教授终于不再东聊西聊,谈到了正事:“一年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其实李锦程还没想那么远,顺着说:“大概会留在本校读研,想多学一些东西。”   “不直接去工作?现在大环境不好,你又有不错的实践经验,早进社会早打基础。”   李锦程摇摇头,“能工作的时间很长,学习时间是有限的。”   邹教授笑了,拍拍他肩膀,“留在淮大,也只是像我这样水平的人教你。墨守成规的东西,说多了也没用,总要出去看看,学更新鲜的东西。”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纸,递给他:“这几个学校,考虑一下,你自己去选,我会去给你写推荐信。”   李锦程双手接过,盯着封皮上的字,郑重地点头。   简单地收拾好行李后,李锦程换了身衣服,拿好柏腾的眼镜,准备到校门口等他。   今天天气有些冷,呼出的气变成白雾。   李锦程跺了跺脚,左等右等,没等来柏腾的车,而是等来了自称柏腾秘书的电话。   说有紧急的事情,柏腾来不了了,让他先回去。   李锦程问是什么事,对方也没说。   挂掉电话后,李锦程只好回了宿舍。   刚进门还没暖和过来,手机连响了三声,是江榆发来的消息。   【江榆:急急急,你快看下这个。】   【江榆:链接网址】   【江榆: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你柏叔叔吧?】   李锦程点开链接,看到新闻时表情一滞。   新闻中讲,某地因烂尾楼。工人没有结薪资,居民没有房子住,与开发商矛盾升级,现场混乱不堪。   开发商老板被情绪激动的农民工打伤了头,瞬间昏迷送往医院。   现场图片被打了马赛克,雪地上一片血迹。躺在医护担架上的人,虽没有正脸,依体型明显是柏腾。   作者有话说:   老男人没事,没有失忆,没有生命危险情节!为接下来要和好的重要情节作铺垫! 第八十四章 复发   看到新闻后,李锦程又在搜索引擎搜索了相关新闻。   关于商品房交付、烂尾楼问题,报道从两年多前就有了。   近半年来矛盾升级,房屋交付遥遥无期。自媒体当道的时代,悲惨的内容加上悲痛的背景音乐,每个视频迅速成为热点。   然而更悲哀的是,现实中这些人所经历的痛苦,是这短短几十秒视频的无尽延续。   关于柏腾受伤的消息,找不到太多内容。大概事发突然,很多媒体还没来得及采访。   李锦程给柏腾打了两三个电话,均是无人接听。   等了一上午,正打算联系周榕,问一问他知不知道柏腾的情况时。   柏腾的电话回拨回来了。   柏腾没接到电话是因为当时情况太紧急,手机被放在了救护车上,护士刚刚才把手机给他带回来。   他一拿到手机,立马就给李锦程打电话了。   听声音柏腾好像并无大碍,只是很疲惫,“抱歉,本来是要去见你的,没想到头一天会发生这种事情。”   “没关系的,伤的很严重吗?”   “小伤,头上的伤口流了点血,已经包扎好了。”   李锦程想起新闻图上雪地里的红色,那可真算不上“小伤”。   柏腾简单地说了说情况,这段时间没办法回淮荫市。即使受了伤也不会博得任何人的同情,搞不好会被媒体写成卖惨作秀。   后续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做,不能妥善安排好,对柏氏的名誉打击也是巨大的。   在柏腾即将挂断电话时,李锦程喊了声“柏叔叔。”   "嗯?”   “我结课了,学校已经放假了。接下来没什么事......可以过去看看你,也许能帮上什么忙。”   对面安静片刻,听见柏腾的轻笑声。   “小锦程想来看我,叔叔很高兴。但最好是别来了,这边情况有些复杂,等解决完再回去见你吧。趁着放假好好休休息,多睡觉,多陪陪你姐姐。”   李锦程应声,挂了电话。   拖着行李箱到家时,李楠还在上班,七点才下班。   把行李收拾好后,又打扫了一遍卫生。翻了翻冰箱的食材,备好菜等姐姐回来炒。   阳台的衣服还没洗,已经溢出脏衣篓。   看来这段时间姐姐真的很忙,一向干净利索的她,总是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脏衣和碗筷不会堆到第二天。   李锦程把衣服分好类,翻到最后一条牛仔裤时,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打开,是医院的挂号单。   他心一悬,起身走到窗户边。   上面的字已经有些看不清了,大概是已经被水洗过一遍。   依稀辨认出是一星期前,李楠去医院的乳腺外科挂的专家号。但姐姐从来没跟他提过,也没说身体上有什么不适。   李锦程皱起眉,把纸收好。这一下午心里都很不平静,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时针已过七点,外面的天黑透了,李楠还没回来。他打了两个电话,也没人接听。   就在李锦程穿上外套,准备去李楠工作的地方时。   电话响了起来,是姐姐的同事。告诉他李楠晕倒了,人已经在医院里了,让他过来办住院手续。   到病房时,李锦程的两条腿都是麻的,脸色苍白得比坐在病床上的李楠的脸色还差。   他还没说话,眼泪先掉下来了。   旁边的女同事“呀”了一声,“这就是你弟弟啊,长得真帅,哎怎么哭了——”   李楠有些无奈,“我没事。”   他摇摇头,“我先去交费。”   到一楼排队交费,办完手续,再回病房,李锦程情绪平静得差不多了。   李楠的同事们已经回家了,桌上摆着水果和牛奶。   她从果篮里拿出一盒红毛丹,递给进门的李锦程:“锦程你把这个吃了,这东西不禁放。”   又掰了半把香蕉,小声说:“给别的床上的人也分分。”   越是这般轻若无事,李锦程心里越难受。   他接过水果,放到一旁的桌上,“这些等会再说,先和我聊聊你生病的事。”   视线落在李楠的胸前,浅蓝色的病号服空空荡荡,瘦得只剩薄薄一片。   回病房前,李锦程找医生了解过情况。   初步判定为肿瘤复发,需要再次切除。具体原因还需要拍片扫描结果出来,等内科室的医生开会诊断过后再通知他。   李楠一副大不了的样子,“偶尔会有点胀疼,本以为没什么事的。谁知道突然晕倒了,应该是今天忙得没吃中饭闹的。”   责怪的话,李锦程说不出,李楠比自己更清楚她身上的疼。   他轻轻呼了口气,攥过李楠的手,很凉。   “我出去买份粥,吃了再睡觉。”   “嗯,去吧。”李楠勉强笑着,“再给我买份板栗酥吧,姐姐想吃点甜的。”   李锦程鼻腔泛酸,“好。”   医院后面的街道,全是餐车小摊,基本都营业到半夜。   来买饭的人基本上都是医院病人的家属,脸上满是疲惫,或者心事重重,惴惴不安。   板栗酥是现做的,队排得很长。   比较人性化的一点,是老板会给手写的取餐号,不用一直等着。   李锦程拿了取餐号,去了不远处的自助银行。   他看了一下银行卡里的数额,轻轻叹了口气。   里面是李楠省吃俭用存下的钱,说他还要读很长时间的书,供他读书用。   实际上李锦程上学花不了多少钱,还存下了很多奖学金。   两年前的手术,李锦程靠着柏腾留给他的银行卡,勉强度过了难关。   这次最大的困难,不是金钱。   而是......   李锦程脑海里闪过那个画面,淮荫市数一数二的外科医生,给李楠做完手术出来后,对他说“我女儿是周榕的粉丝”。   第二天下午,检查结果出来了。   与初步判断一致,需要手术再次开到切除体内肿瘤。不过幸运的是还未出现大面积转移情况,又发现得较早,手术风险相对较低,安排在下周手术。   李锦程叫住通知他的医生,问:“请问是哪位医生来做这个手术?”   “手术会由初诊的医生来做。”   李锦程点点头,欲言又止。   医生看出他表情的不对劲,问:“患者家属,有什么问题吗?”   “其实......因为我姐姐第一次手术,是肖医生主刀的。”   医生瞬间明白了,“你放心,医生的水平和态度都没问题的,也会尽全力。肖医生这段时间手术日程已经满了,而且像肖医生这样的......”   后面他的表情有些微妙,李锦程也明白。 第八十五章 我好想你   李锦程收起签好的手术同意书,回到病房。   进门前拍了拍脸,轻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   年轻的男医生正在查房,记录隔壁床的病人身体恢复情况。   病人是一位不到四十的大姐,比李楠年长几岁。   她刚做完全切手术,还没拆线。与其他人不同的事,她脸上丝毫没有半点伤感,反而很是轻松。   虽然身体还虚弱,眉眼饱含笑意,很是喜庆。   李楠笑了笑,“姐你心态真好。”   她朝李楠指了指胸前:“就是一个累赘,没了一身轻松,病治好了才是万幸,真得感谢这些好医生啊。”   旁边年轻的医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做医生的,都是本分职责。”   “哎妹妹,是哪个医生老师给你做的手术啊,咱们是一个吗?”   “是肖医生。”   “全名叫什么啊?”   李楠也不知道,问李锦程。   李锦程便说了肖医生的全名。   年轻医生侧头看他,有些惊讶,“居然是肖医生吗?他是我们学校的外科教授,以前是我的老师。后来转去做研究,就很少见他了。”   “你是这么厉害的人的徒弟,医生帅哥你也很优秀啊。”   “没有没有,我学不精,就靠笨方法多学多看。”说起肖医生,他眼里都是尊敬和崇拜,“老师家里是医生世家,孩子也都是医生。他的大儿子是我们学长,非常厉害。整个医科大学没有不知道的,都说以后他会继承教授的衣钵。”   在一旁削苹果的李锦程抬头,随口问道:“肖医生的女儿,也是医生吗?”   年轻的医生有些疑惑,“老师他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小儿子还在医科大学读硕士。”   李锦程一愣,表情没太大变化,微笑着说:“可能是我和别的医生记混了。”   他低头继续削着苹果,刀下连绵的苹果皮断掉了,掉进垃圾桶里。   止痛剂起作用后,李楠眉间的皱痕舒展开,总算入睡。   李锦程给她盖好被子,起身离开病房。   已经晚上十点钟,医院走廊依旧很多人来来回回。睡在椅子上的家属,迫于又凉又硬的椅面,不得以摆出古怪的姿势。   到医院门口时,周榕已经站在路灯下等他了。   朝他招了招手,“程程,这边。”   周榕得知李楠住院后,录完OST,直接从录音棚来了医院。   见他眼里的红血丝,李锦程有些愧疚,“抱歉,这么晚了,还让你过来。”   “我自己愿意来的,道什么歉。明天我要飞外地,半个月都没办法回淮荫市,趁着今天晚上有空过来看看也好。姐姐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已经睡觉了,医生说还是得做手术。”   “那我就不进去打扰了。”周榕拉下口罩,朝他一笑,“走吧,请你吃饭。”   两人进了一家小面馆,暖黄的灯光,桌上热气腾腾,墙上贴着很多年前的旧报纸。   服务员上来两碗面,一碗有豌豆尖,另一碗没有。   “以前在广场上卖唱的时候经常来,别看店面小,这家店非常有名的。”   周榕掰开一次性筷子给李锦程,“尝尝。”   “谢谢。”   一天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在医院跑上跑下,根本感觉不出饿。   胃里装进热乎的食物,突然有了食欲,感觉到了饥饿,他点点头,“好吃。”   “信我没错。”周榕朝服务员伸手,“阿姨,再要一份炒年糕,再加两个卤鸡脚。”   最后一口面条吃完,李锦程放下筷子,拽过一张餐巾纸擦嘴。   他不时看向周榕,几次三番地想开口,但终究没能问出口。   周榕提起茶壶,给两只杯子倒满姜茶,随意地问他:“是有事情想问我?”   李锦程抬眼看他,桌下的手攥了攥,随后点点头。   对方应了一声,等自己开口。   李锦程想问,李楠第一次做手术,他迫不得已麻烦了周榕。   仅一个下午的时间,便替他安排到了淮荫市顶尖的外科医生。   那句“我的女儿是周榕的粉丝”,这几年总是会想起。   不是因为庆幸、感激,而是不解、疑惑和不知所措。   那时他还是一个刚刚结束水平测试的高中生,未真正踏入社会半步。他不明白,医院这种救死扶伤,纯白圣洁的地方,看病也需要“关系”。   病房有高低档之分,病人也分三六九等。   他没有任何的办法,最后也是靠着“走关系”,安排了姐姐的手术。   然而此时他想问的不是这些究竟是对是错,而是这份所谓的“关系”,到底是因为谁的缘故。   其实李锦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直截了当地问:“肖医生的儿子,也是你的粉丝吗?”   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周榕放在桌面上。   红褐色的液体荡起细微的涟漪,慢慢消失在杯壁边缘。   周榕摇头,“肖医生的儿子叫肖桐,是柏哥的同学,也是多年的朋友,可以说他对肖医生一家,算是有恩吧。”   当年肖桐父亲因遭人嫉妒,借着医疗事故诬陷他,光是民事官司就打了半年。最后是柏腾出手帮了他们,保住了医生世家的清白。   多余的周榕没再说,毕竟他就知道这些。   看着李锦程逐渐蔫下去的表情,他一脸委屈样,叹口气,“说白了,我也只是个娱乐圈打杂的,真正的人脉,从来都不在我这里。”   “......不是的周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榕突然笑了,看着低下头的李锦程。   “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事情都要靠别人,或者说靠你的柏叔叔?”   他没说话。   “李锦程,抬起头来。”   周榕声音很温柔,却又带着坚定的力量,“现在你接触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以后真正进入社会,更难以理解的事还要多得多。身上可以被蹭脏,但手不能脏,因为有一天你要靠这双手擦掉这些脏污。”   “柏腾是这样过来的,你也可以。”   最后一句话,李锦程记了很多年。   李楠手术的前一晚,睡不着觉,假装自己睡着了。   同样地,李锦程也睡不着。怕打扰到李楠,穿好衣服在住院部的楼下站了很久。   楼下大花坛中央,种着几棵柏木。   中间的那棵最茂盛、最高,高到有种树尖要蹭到天的夸张。   电话突然响起,冻得僵直的手拿出手机,是柏腾的电话。   他接了电话,柏腾温柔带着磁性的声音传来:“小锦程,在干什么呢?叔叔没打扰到你休息吧。”   李锦程突然就哭了。   对面瞬间紧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明明知道柏腾看不见,李锦程下意识地摇头。   他看向那棵柏木,在植株凋敝的季节,枝叶被月光润泽得更加盎然。   “柏腾,我好想你。”   这是李锦程,第一次叫柏腾的名字。 第八十六章 想好看点   由远及近地救的急救车警鸣声,让李锦程蓦地打了个哆嗦。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立即挂断了电话。   急促的呼吸声和咚咚心跳声交叠,他深深地叹口气,伸手用力地抹掉脸上的泪渍。   人在脆弱时会忍不住依赖别人,这是难免。   李锦程这样安慰自己,掩饰刚才电话里的唐突。   李楠的手术按期进行,下午三点钟被推入手术室。   主刀医生是初诊时的医生,大学医院的资深外科医生。即使请不来肖医生,李锦程认为应当相信尽力尽责的每一位医生。   进手术室之前,李楠尽管很虚弱,还是笑着安慰李锦程:“小手术,别担心了,姐姐已经习惯了。”   嘴里说着“习惯”,手却紧紧地握着李锦程的,直到不得不松开。   手术灯亮起,李锦程的手脚没了最后一丝力气,沉沉地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他伸出双手,捂住脸。   这一星期,李锦程过得非常不好。   除了面对姐姐术前的痛苦,最让他窒息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三年后他再次体会到,渺小的人在疾病前的脆弱。   好人会有好报吗?   李锦程总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姐姐勤劳,踏实,能干,以前他们在村子里,因为爸爸的缘故,受尽屈辱。但是哪怕到最后一刻,李楠也没想过与他断绝关系。   在工作上也是,用最廉价的劳动力,挣来的辛苦钱供他读书,将他养大成人。   他们的生活终于要向着好发展时,又罹受病痛的折磨。   这样的好人,又岂止只是他姐姐。   周榕是,柏腾也是。   从被领养那刻开始,人生的每一步都被规划好。想要的,不想要的,没有人在乎。   可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也没有变成一个趋炎附势,追逐名利的精致利己者。   这样的人,却没有一天真正快乐过,精神被折磨得走到最后一步放弃自己的生命。   李锦程无法再欺骗自己,他以前怪柏腾,不是因为他的不辞而别和“好意”隐瞒。   也不是柏腾从未把他放在平等的位置上来看,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从未考虑过他的感受。   而是原来自己在柏腾心中,和别人没什么不同,不能成为他活下去的依恋。   可对于李锦程来说,以前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想起柏腾便充满力量。   努力得矫正口吃,努力得学习,努力得将自己变得越来越好。   .......   柏腾对于他来说,一直都是特别的存在。   手术已经进行四个小时,从天亮到天黑。   比起第一次手术,时间长了将近一个小时,而且中途又有医生和护士进去。   他拦住问手术室里面的情况,没有一个人告知,只是说在手术中家属耐心等待。   李锦程手脚冰冷,坐立难安。来来回回得踱步在手术室门前,倚在墙上不断地深呼吸。脑中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似乎在延长一秒便会断裂。   又过去了二十分钟,腿上没了力气,慢慢地蹲下,手指插进发缝里紧紧地攥着。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大,一步又一步地敲在鼓膜上,令他躁乱不已。   李锦程以为太过紧张出现幻听,直到有护士严肃提醒“先生,不可以在走廊跑,脚步声请放轻”。   “对不起。”   短短的三个字,李锦程身体一僵,抬起头。   他没听错,是柏腾。   柏腾气喘得有些急,站在他面前。   头上绑着白色的绷带,下巴贴着纱布,印着血印。细小的伤口,已经结痂分布在眼周。   他的左眼全是淤青,眼白里的淤血还没消散,眼皮肿得压平眉骨。   见到李锦程,眼里满是心疼。   他把李锦程扶起来,压下想要抱住他的念头,只是拍了拍肩,说:“对不起,叔叔来晚了。”   不论是三年前,还是今天,他都来晚了。   然而李锦程却抱住了他,头埋在他胸前,什么都没说。   柏腾能感受到怀里人的轻微颤抖,似乎隔着厚厚的冬衣,感受到眼角流出的温热。   他回抱住李锦程,紧紧地揽住。   没有“一定没事的”“不会有事的”诸如此类的预支安慰,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小锦程要坚强。”   二十分钟后,手术灯终于关灭。   医生出来,摘下口罩告诉他,手术很成功,接下来住院观察。   李锦程眼眶湿润,说了很多声谢谢。   他回头看向柏腾,又再次拥抱他。   “谢谢你。”   两人丝毫不顾及旁人的异样的眼光,在人群中相拥。   柏腾轻轻拍着他的背,“我没做什么,你最该感谢的人应该是自己。”   李锦程摇摇头,没再说话。   术后李楠未立即醒来,医生说是正常情况。大概一两个小时后患者会醒来,逐渐有知觉。   趁着这段时间,李锦程麻烦柏腾在病房看护一会,自己出去买些东西。   李锦程到医院里的超市,买了些必须的护理用品。   回到病房时,李楠已经醒了。   两人说着话,姐姐的表情看起来很轻松。大概是注意到李楠的嘴唇干裂出血,柏腾用棉签沾了水,给她润着唇上的伤口。   李锦程眼眶突然有些酸,他轻轻呼了口气,提着东西进了门。   他拿过柏腾手中的棉签,“柏叔叔,我来吧。”   柏腾起身,把座位留给李锦程。   李楠探过头:“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都是要用到的,医生说至少还要住半个月的院。”李锦程把棉签扔到垃圾桶,拽了拽她颈下的靠枕,“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刀口还疼吗?”   “刚醒没一会,不疼,麻药劲儿还没过呢。”   李楠看向柏腾,“柏先生您别站着,坐这边。”   “好。”   柏腾坐到旁边的空病床上,原本的病人早上刚办理了出院。   李楠看看李锦程,又看看柏腾,笑着说:“听柏先生说这几年都在国外,怪不得没见你们再来往。柏先生,真是谢谢您对我们姐弟俩的照顾。”   柏腾连忙摆手,“我没做什么的。”   “锦程啊,这都八点了。你带柏先生出去吃个饭,他受了伤也得好好休息。我也累了,想睡一会。”   李锦程点点头,给她掖了掖被子。   医院食堂还开着,人还很多。李锦程打了饭,找了个空位坐下。   柏腾接过递给他的一次性筷子,“我还真有点饿了。”   食堂大锅做出的菜,只能说可以充饥,但此刻味道也没那么难堪了。   柏腾吃了小半份米饭,抬头才发现李锦程一口没动,一直在看着自己。   他突然有些不自在,放下筷子,轻咳一声。   “我知道我现在是有点难看。”柏腾表情有些窘迫,抬手轻轻蹭了下鼻子,“其实事情前几天就解决了,本来打算脸上起码消了肿再见你的。”   李锦程抿起唇,随后笑出了声。   “笑什么?”   李锦程不说,低头扒着饭,嘴角总是扬起。   作者有话说:   出了趟门,回来的有些晚,更得晚了私密马赛! 第八十七章 不许变   除夕这天,李楠和李锦程是在医院度过的。   本来计划着出院,但医生诊断后,说炎症有点偏高,保险起见再住三天院观察一段时间。   不仅是他们,很多病人这个年都需要在医院度过。   医院外的饺子馆十分火爆,李锦程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买到两盒饺子。   虽然有些简陋,姐弟俩也算是在医院里过了新年。   饺子并不好吃,李楠术后一直也没什么胃口。吃了几个就没再吃了,叹息一声,“要是在家里就好了,我还能炒几个菜,包你爱吃的馅。”   李锦程放下筷子,“等你出院,我们回去再补一个新年。”   “哪有这回事。”李楠笑着说,想起什么,她问:“柏先生也回家过年了吗,他是本地人吗?”   家?   成钰去世后,那个地方恐怕再也算不上是柏腾的家了吧,李锦程在心里想。   “一直没问过你,柏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应该是企业家之类的吧,或者说大公司的管理层?”   李锦程含糊地应了一声。   李楠有些感慨,“你说我们姐弟俩,无亲无故,在这大城市里也没什么关系。能有这样厉害的人帮助你,真的也很幸运,多亏了你的朋友,等你以后上完学,有能力了,一定要报答柏先生。”   “我知道。”   “对了锦程,成钰还在国外读书没回来吗?”   闻言,李锦程一哑。   此时病房的门正好打开了,有人进来。   李锦程回头,有些惊讶,站起身:“柏叔叔?”   柏腾穿着黑色大衣,围着羊绒灰色围巾,身上沾着在外面带进来的寒气。   他脸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眼眶还有一点淤青,不仔细看不是很明显。   “新年好。”他笑着说,把手里提的礼品放在桌上,“给你们带了些吃的。”   “您真是太客气了,柏先生今天不在家过年吗?”   柏腾“嗯”了一声,“处理完事情过来的。”   对于柏腾来说,以往的除夕只不过是柏家的人一起吃顿饭。   饭桌上明争暗斗,话里话外讽刺他这个外人,也没别的什么内容了。   今年养父的身体状况差到不能见人,柏盛还被关在戒毒所,叔婶一家来都没来。   接待完一些客人,基本就没什么事了。这是这么多年,柏腾过得最清净的一年。   面对李楠略带疑惑的眼神,柏腾解释:“我过来,是有点急事找锦程,关于工作上的。”   “那你们出去谈吧,我也想看会电视了。”   李锦程把病房的电视打开,换到春晚频道,跟柏腾一起出去了。   李锦程不确定柏腾说的是借口,还是真的有工作上的事,便问他。   柏腾没说,看着原处天空正在绽放的烟花。   “难得这么热闹,出去走走?我看那边商场还开着,人还不少。”   李锦程没太有心情,正犹豫着,听见柏腾说:“正好边走边聊,说说正事。”   柏腾说的工作上的事,是他前不久处理的烂尾楼问题。   各方面已经谈妥了,除了必要的赔偿金之外,房屋工程年后就开工,确保两年之内能住上新房。   商品房的建筑规划团队,柏腾希望李锦程能够加入。不考虑资历经验,按照统一的薪酬和奖金。   这对于李锦程来说,是个很好学习机会。可这样的机会,放在平常是轮不到他这样还未毕业,且没有工作经验的学生。   大概看出他的顾虑,柏腾说:“动工还有一段时间,不用着急回复我。我也不是想以公谋私,通过上次雾山的事情,觉得以你可以独当一面,有能力担任这份工作。”   李锦程看向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商场前某个时装品牌正在搞活动,准备了很多烟花现场燃放。   烟花燃起,绽放在天空中,绽放在眼里。   李锦程停下脚步,抬头看着烟火排成的“新年快乐”。   他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问柏腾:“柏叔叔,去年是和谁一起过的?”   柏腾短暂地回想。   那时他一个人在国外,抑郁症太严重,一星期几乎没进食。   被家庭医生强制输上营养液,缓了三四天才恢复正常。   至于除夕,他已经没有任何的时间概念了。   柏腾侧头,看着李锦程的侧脸。   翘起的睫毛,圆润的鼻尖,尖巧的下颌,每一处看起来都很柔软。   连同他的心也不自觉地柔软了。   柏腾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今年和小锦程一起过的。”   话音刚落,商场前的人们,拿着手机一边录像,一边喊:“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午夜已过,新的一年真的开始了。   在嘈杂的人声中,柏腾对他说:“小锦程,新年快乐。”   李锦程仰头看他,定定地看他片刻。   他没有回以祝福,牵起柏腾的手。拇指指腹摩挲着虎口位置,低声道:“明年的除夕,我们再一起过。”   柏腾一愣,随即手回握住,握得更紧,“好。”   “十年后,也和我一起过。”   “好。”   李锦程黧黑的眼睛看着他,渐渐地,眼眶有些红。   他的声音轻了些,“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后......的除夕,柏叔叔也要和我一起过。”   柏腾没说话。   李锦程抿直唇,酒窝深深浮现,“柏腾,你答应我。”   柏腾眼睛也有些红了,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好。”   李锦程伸出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柏腾也伸手,温柔的眼神有些伤感,“嗯,不变。”   新学期开学,没有安排课程。整个大专业的学生,需要利用两个月的时间拿到实习证明,挣得必要的学分。   以往都有学生因为没拿到实习公司的章,而延迟毕业。对于专业名列前茅的学生,企业的HR会来学校里单独约谈招聘。   专业成绩第一的李锦程,自然少不了邀请,但他全部都拒绝了。这事到了邹教授耳朵里,便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询问情况。   李锦程委婉地告诉他,自己已经找到实习公司了。   ——就在昨晚,他回复了柏腾,答应参与工程。   邹教授表情有些微妙,挠了挠头,“早点工作是好,这个行业也需要经验积累,只是......”   李锦程知道他想说什么,点头示意,“老师我明白,我现在还在考虑当中,考虑好会告诉您的。”   邹教授颔首,没再问什么了。   开春三月份,李锦程带着行李,乘动车前往淮荫市与雾山交界处的雾荷市。   作者有话说:   迈瑞克瑞斯么斯! 第八十八章 亲戚关系   雾山挡去了来自南面的海风,雾荷市比淮荫市冷一些。   在淮荫市单穿一个卫衣足够,这里需要把夹棉的外套穿上。   商品房的建设基地在城郊区,雾荷近年经济发展迅速,郊区高楼耸立,商场雨后春笋。   居住条件相比起当初在雾山,好得不只是一点半点。   不仅有单人宿舍,食堂的食物种类也很多,不至于吃不惯。让李锦程觉得很好的一点是,不论是建筑师,还是农民工,都住一样的房间,吃一样的饭菜。   李锦程每天都很忙,早起跟着总规划师工作。因为是边工作边学习,缺乏经验,比资历丰厚的人要吃力些。   好在他用工,能吃苦。越是繁琐重复的工作,他越积极去做。   刚进项目那段时间,李锦程没少受别人白眼。他年纪太小,甚至本科都没毕业。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是个被塞进来的关系户。   大家对他改变印象,是从半个月前开始的。   虽然已经动工,但积怨已久。有七八个人结伴过来,提了个臭气熏天的泔水桶。   愤怒不会发现在民工身上,而是他们这些看起来像是“领导”的人。   传达室内从里锁着门,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去。他们只不过是拿钱干活,前人恩怨谁都不想处理。   僵持下,李锦程举手,“我去。”   其他人都很惊讶,“你确定?”   李锦程没再多说一句,推门出去了。   半个小时后,李锦程一身粪水回来了。两个民工正拿着水管子,替他冲洗。   这下大家都不好意思了,让年纪最小的学生去顶事。而李锦程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有些窘迫,“老师们别过来了,别溅上。”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找过李锦程的茬或置之不理,反而一句“小李以后绝对有大出息”常常放在嘴边。   虽说是柏氏参与的工程项目,但柏腾几乎是不来的。   到雾荷市一个多月的时间,李锦程就见过柏腾两次。   第一次是在开工剪彩仪式上,最后一次是在全体会议上。   他们也只是说了几句话,连私下单独吃顿饭都没有。   李锦程想柏腾可能是为了避嫌,毕竟他是个“关系户”的影响还未消除。   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整个团队内部的和谐。把楼建好,解决矛盾,顺利竣工,是最终的目标。   即使这么想,李锦程心里的确有些空落落的。他希望柏腾不要特意关照他,又希望能关照他。   然而这种矛盾没有持续太久,便被打消了。   这周六傍晚,李锦程从工地回来。   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的酸痛和疲惫,正打算一觉睡到天亮。   宿舍的门被敲响了,是同事,比他大个五六岁的哥哥。   告诉李锦程,淮荫市的几个领导临时过来了,晚上有个饭局,去不去。   刚想拒绝,又听见对方说,连柏总都来了。其实他也不想去,但是不去是不是不太好?   李锦程一愣,随即点点头。   饭局设在三公里外的特色餐馆,订得二楼最大的包厢。   李锦程跟着别人一同进了包厢,他们一见面就开始寒暄,有说有笑。   他在人群后面扫视了一圈屋内,没见到柏腾。   紧接着话题就到了他身上,来的几个岁数比较大的领导,毫不吝啬地夸奖他。说他在雾山那次紧急事件中,做的非常好。现在表现也很出色,以后务必要留在公司继续发展。   聊完工作,又开始聊他的私人问题。老家是哪的,家里有什么人啊,有没有女朋友......李锦程一一应着。   以去洗手间为由,暂时逃避了让他头皮发麻的环境。   餐馆开得比较久了,设施略微沉静。男洗手间没有小便池,只有厕所隔间。   隔间的门销基本都是坏的,无法辨认是有人,还是没人。   李锦程站在四个隔间门前,再三抉择,拉开了右边第二个门。   果然有人。   一句“对不起”还没说出口,李锦程看清眼前人时,一时呆住了。   在厕所里站着的居然是柏腾。   甚至是刚刚方便完的柏腾。   李锦程眨眨眼,脸红到脖子根。   按理说,柏腾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但看到小孩这样子,突然觉得很有意思。   他有条不紊地拉好裤链,系好腰带。见李锦程一副懵圈的表情,挡在厕所门前还不走。   柏腾没忍住笑出声,伸手想摸摸他头,又想到没洗手只能作罢。   此时李锦程也回过神,叫了声柏叔叔,闪电般的弹到一边。   柏腾扬了下下巴,“上厕所吧,我帮你看着门。”   李锦程含糊地支吾一声,低着头躲进厕所。   他解开裤子,看了看自己的。想起刚刚宏观的画面,不禁皱起眉,表情有些苦恼。   他和柏腾,长得是一个东西吗?   上完厕所出来,柏腾正站在洗手台前抽烟。   看到他出来了,伸手将烟碾灭在垃圾桶的烟灰缸上,“走吧。”   李锦程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去往包厢的路上,两人闲聊着。基本上都是柏腾在问李锦程,在这里习不习惯,工作顺不顺利。   李锦程说一切都好,惯承“避嫌”的念头,与柏腾隔开一段距离。不近也不远,不疏远也不亲昵。   前面有几个喝多了酒的人,勾肩搭背,跌跌撞撞地迎面过来。   柏腾伸手,握住李锦程肩膀,将人捞到了怀里,避开了那帮人。   李锦程回头看了一眼,想说声谢谢。   结果柏腾没松手,反而低下头靠近他,呼出的热气洒在他耳后的皮肤。   柏腾低声说:“怎么躲着叔叔?”   李锦程后背一僵,不自觉往旁边侧了下头,小声说:“......没躲。”   柏腾看了他两秒钟,松开手,“还说没躲。”   “......”   “公司那边我休了几天假,会在这边多呆两天。一会饭局结束了,我们单独出去再吃一顿?”   李锦程一愣,下意识说:“我们不是在避嫌?”   这下换柏腾表情微妙,饶有兴趣地问:“避嫌?小锦程和我什么关系,需要避嫌?”   李锦程犹豫着说:“亲戚关系?”   柏腾:“......” 第八十九章 叫我的名字   柏腾最讨厌敬酒文化那一套,所以整个饭局上也没人搞“不喝不给我面子”那一套,九点半就结束了。   下楼后大家站在餐馆门口,做着散场前最后的寒暄。   李锦程站在同事的身后,几乎不说话,必要的时候假装笑笑应付一下。   他的视线时不时瞥向不远处的柏腾,对方正夹着烟,和其他的领导有说有笑。   柏腾个子高,身型挺拔,脊背笔直一线。穿着略厚的衣服,也挡不住流利饱满的肌肉线条。   尤其是两个手臂,随着抬手吸烟的动作,肌肉鼓起撑着衣料。   李锦程一时走神,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柏腾工作这么忙,都还有时间健身。他也应该多运动,起码早上可以出去跑跑步,增强一下体质。   再最后一次看向柏腾时,正巧与对方视线撞上。   李锦程想移开眼,假装什么都没看。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抬起手,有些尴尬地给柏腾打了个招呼。   黑夜里,柏腾的唇角似乎扬了下。转头朝那几人说了几句话,很快就散了场。   李锦程正当要跟着公车回去,柏腾叫了声:“李锦程。”   李锦程一愣,回头看他。   只见柏腾已经打开车门,“走吧,带你吃好吃的。”   人还没走完,可以说甚至都还没走。大家都看向他,什么样的眼神都有。   而柏腾坦坦荡荡,对他们说:“这我家孩子。”   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本就知道李锦程多多少少沾点关系,没想到沾的是直系大老总的关系。   要放在以前大伙的白眼要翻上天了,但这段时间李锦程的态度和能力有目共睹,也就没人说什么了。   开了有十分钟了,车内安静的出奇。   柏腾看了眼副驾驶的李锦程,外套拉链拉到最头上,衣领遮着嘴巴,低着头。眼睫在下眼睑垂下阴影,一句话都不说。   前面是红灯,柏腾停稳车,侧头说:“还在生气?”   放在兜里的手指捻了捻,李锦程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没生气。”   一想到他用的是“还”,又补充道:“我没有生过气。”   柏腾没忍住笑了笑,看向前方的信号灯,耐心地说:“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你上车,以为你误会我故意在‘避嫌’,想解释证明一下。”   “叔叔呢,从来都没觉得小锦程和我的关系,称之为‘嫌’。这段时间没怎么联系你,除了临近年底工作确实忙,主要是怕打扰到你。”   李锦程抬起头看他。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怕别人打扰。自己都不够用,哪还有多余的时间分给别人。”   柏腾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说:“头发长了些,像只小绵羊。”   李锦程抿了抿唇,又把脸缩回领子里。   见他不愿说话,柏腾也不多问了。   伸手打开了车内的播放器,缓缓流淌着世界经典的钢琴曲目。   切到下一首后,光是几秒钟的前奏,两人皆是微微一愣。   是《舒伯特小夜曲》。   气氛和谐而微妙,又很细腻。他们谁都没说话,静静地听着曲子。   柏腾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李锦程正看着窗外,放在腿上的手,轻轻敲着节拍。   虽动作轻微,他能看出,是曲子的节拍。   在《小夜曲》的最后一个低沉的音符消失,李锦程突然说:“不是。”   柏腾没听明白,“什么?”   “不是因为‘避嫌’这件事,我生你的气。”   柏腾将车停靠在路边,转头看他。   车内没开灯,窗外昏黄的路灯,映得李锦程左脸的酒窝更深。   “是你刚才叫我‘李锦程’。”   李锦程似乎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眉头轻轻蹙起,慢慢地说:“我不喜欢你叫我‘李锦程’,不喜欢你叫我全名。”   柏腾一怔,眼底闪着复杂的情绪,多半是愧疚。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轻声说:“对不起,是我错了,以后不会了。”   李锦程点点头,眉间舒展开。   柏腾注视着他,心底汹涌的情绪难以言喻。   像是一件他最喜欢的珍宝,摆在面前,却无可奈何。   捧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喜欢到让他不知所措,手忙脚乱。   柏腾轻轻呼了口气,问他:“那小锦程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吗?”   李锦程又抿起唇,抬眼看他。   这是他的小习惯,柏腾知道。   当不想回答,或者羞于回答、窘于回答,小孩都会这样。这些年,未曾改变。   柏腾看着他脸颊的酒窝,觉得自己都要醉酒了。   他没再追问,继续说:“和小锦程相反,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以后别再叫‘柏叔叔’了,可以吗?”   李锦程微微攥紧手,眼眶有些红,他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好的,柏腾。”   柏腾笑了笑,又重新启动车子。   一路上李锦程突然来了精神,挺直着腰。   “柏腾,看车。”   “柏腾,前面红灯了。”   “柏腾,这个矿泉水能喝吗?”   “柏腾,我们去吃什么呀?我刚才都没有吃饱。”   “柏腾,柏腾,柏腾......”   这个夜晚,李锦程不知道叫了多少声“柏腾”。   好像把年少时期在心里叫的无数次柏腾,都一一喊了出来。   吃完日料,该送李锦程回宿舍了。   见李锦程依依不舍的表情,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柏腾问他:“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看看?”   李锦程故作犹豫几秒,也仅仅是几秒,便说:“柏腾,我要去。”   柏腾笑了,眼神宠溺,“叫了一晚上我的名字了,还没叫够。”   李锦程不好意思地笑笑,没说话。   先前为了解决烂尾楼问题,柏腾三天两头要往雾荷市跑。后来又因伤在这边呆了一段时间,加上后期又有工程,总住酒店不方便,便在市中心买了套二手房居住。   房子布局简洁,除了必用的家具电器之外,没多余的东西。   一进客厅,李锦程便被摆在中央的钢琴吸引住了。   柏腾边给他拿拖鞋,边说:“钢琴是原房主的,因为要出国定居,没法带走,又知道我懂点音乐,就送给我了,但我一直没弹过。”   李锦程顺着柏腾的手,穿上拖鞋,走到钢琴前。   掀起琴盖,琴键分明润泽,木质厚重。   他尝试性地按了几个音,即使很久没用过,琴声依然清澈。   “想弹琴吗?”柏腾走过来,问他。   李锦程没说不想,“你们走后,我就没再弹过琴了。你教我的,我都忘了。”   柏腾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钢琴凳上,轻声说:“那就再教一次。” 第九十章 交作业   本就没系统学过乐理,加上长时间没练习,哪怕是肌肉记忆也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李锦程说忘记怎么弹了,一点都没谦虚。   柏腾倒是丝毫不介意,说教他弹。   李锦程有些尴尬,仰头看他,“真要教的话,可能一晚上都学不会。”   柏腾没说什么,一手轻握住他的手,一手绕过肩膀,握住另一只。   “我会降调,慢慢来。”   柏腾的胸膛贴着李锦程的后背,隔着一层卫衣,能感受到对方结实的胸肌,以及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李锦程忽地紧张,一时有些分不清这心跳来自于柏腾,还是来自于自己。   柏腾轻吟着《舒伯特小夜曲》的谱写词,没有用美式唱腔,而是流行歌曲。嗓音低沉,尾音带着一点点哑。   本就有些悲伤的曲子,愈发悲伤了,李锦程想。   他脑袋空白地随着柏腾弹完一曲,最后一个钢琴键落下,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弹了什么。   只剩颈肩处被柏腾的呼吸染上的温热和酥麻。   小孩的耳朵很红,露出的一截白皙的颈也是红的。   柏腾垂眼看着,低声问:“会了吗?”   李锦程抬手,揉了揉脖子。   然后看向他,逆着灯光的睫毛尖,被染上金色。   他说:“再教一次。”   没等柏腾说话,李锦程伸手,轻轻摘下他脸上的眼镜。   脸红,眼尾红,嘴唇也红。   尾音是颤的,“教些别的。”   柏腾没说话,呼吸却愈来愈沉重。   按在钢琴上的手,手背青色血管鼓起,昭示着忍耐。   “......柏腾?”   在李锦程唤他的名字,带着些许委屈和乞求的意思后,柏腾终于忍耐不住。   钢琴重重地被按下一声,余音回荡在偌大的客厅,鱼缸里的孔雀鱼都被惊扰,四处逃窜游去。   温暖宽大的手,捧着李锦程的脸。   他的脸那样的小,甚至没有他的手大。   嘴巴小,骨架小,年龄小,哪哪都小。   这样小的小孩,却被他伤害了一次又一次,放弃了一次又一次。   柏腾吻着吻着,动作轻了下来。蜻蜓点水般的吻,吻在他唇角。   又吻在左脸的酒窝。   柏腾不得不承认,在很多次,允许的时候,不允许的时候。他都想吻一吻李锦程的唇,想吻一吻他脸颊上、深深刻在自己心上的酒窝。   “小锦程。”   柏腾起身,手指轻轻抚着他的鬓角。深邃温柔的眼睛,细细地看过李锦程脸上的每一处。   饱含爱意的话,最适合在这里说出。   或许甜言蜜语,能让李锦程知道,他有多爱他。   或许卑鄙地表示歉意,让他忘记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不计前嫌。   可柏腾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一遍又一遍叫着李锦程的名字。   李锦程的眼睛红红的,他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年长的,成熟的,温柔的男人。   时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皮肤纹理是自然衰老的结果。   可李锦程喜欢他眼角的细小的皱纹,每当柏腾对他笑时,纹路便会更深一些。   但他不喜欢柏腾眉间的痕迹,皱痕越深时,那是柏腾在不开心。   李锦程伸手,指腹轻轻擦去柏腾脸上的眼泪。   然后按住柏腾的肩膀,再次吻上柏腾之前,眼里含泪,却笑着说:“学生要交作业。”   ......   李锦程是被手机振动声吵醒的,他下意识按了两下手机,放在枕边。   昏黑的房间,陌生的装潢,地毯上的狼藉,以及加湿器的响声。   李锦程缓慢地眨眨眼,后腰传来的不适,让他想起几个小时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又或者说,和柏腾发生了什么。   他侧过头,柏腾还在睡,胳膊搭在他的腰间,很重。   李锦程忽然心跳如雷,又很快平静下来。   时机难得,干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借着床头灯的微弱灯光,肆无忌惮地看着柏腾。   思绪渐渐游离,又想起不久前的情难自禁。   末了,柏腾从背后抱着他。   一下一下轻吻着他脊骨处的烟疤,右肩的疤痕,不断地说着“对不起”。   他感觉有温热滴落在皮肤上,本就处于敏感状态的他,触觉异常敏锐。   李锦程当时脑里只有两个想法。   一个是柏腾怎么这样爱哭。   另一个是,他的眼泪尝上去也会是咸涩的吗?   发了一会呆,李锦程才想起刚才手机上的消息。   他打开一看,表情瞬间清醒,连忙回复了个收到。   是之前毕设小组群里的消息,副组长给他发了份文件。   说着里面有个错误,无法在答辩老师的机子上显示。小组几个人商讨过了,都没能看出来,麻烦李锦程再帮他们看看。   因为临近截止日期,还要去送审,等老师批改意见,时间比较紧。   虽然已经过了零点,但大家还都没睡,等着李锦程的消息。   电脑不在身边,他现在也看不了。   刚想拒绝,又想起柏腾的笔记本电脑在书房。电脑配置很高,看这些文件应该不成问题。   李锦程想问一问柏腾,又看着他熟睡的样子,一时不忍心打扰。   李锦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进了书房。   笔记本电脑上有个四位密码,他想了想,输了柏腾的生日。   密码错误。   又输了柏成钰的生日,依旧是错误。   还剩最后一次机会了,李锦程觉得还是去问柏腾,而且擅自用他的电脑也不太好。   就在要走时,李锦程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又输上了自己的生日。   密码正确,进入电脑桌面。   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缩起,心里的感觉十分微妙。   网速比较快,十几分钟便下载好了软件。   李锦程登入自己的账号,把副组长发给他的文件载入里面。   一行一行地检查着,终于在第四十六页的第二个公式里查出错误。修改完毕以后,又把模型图建好,保存到文档里发送群里。   发送成功后,群里齐刷刷地发来“膜拜大佬”的表情包。   弄得李锦程有些尴尬,只回复了一个笑脸。   他退掉文件,正要关上时,表情一愣。   “......这是?”   光标停留在名称为“生病日志”的文件夹上,犹豫几秒,“咔哒”一声李锦程点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快要完结咯 第九十一章 爱是沉默   点进文件夹,满屏视频文件,从几十秒到十几分钟不等。   从视频封面来看,都是柏腾对着镜头录制的,契合“日志”这个主题。   好奇心趋势下,李锦程点进第一个日期为去年七月份的视频。   加载两秒钟后,视频开始播放。   很显然视频是用电脑摄像头录制的,像素并没有手机或相机那样清晰。   略微朦胧和卡顿的画面,镶上一层不真实,像是与柏腾溯回时空对话。   画面中的柏腾,比现在要瘦,甚至瘦得颧骨凸出,大病初愈般得憔悴。   他坐在沙发前,表情有些不自然。大概是第一次录视频,还没习惯。   柏腾双手交合,手指相插。看着屏幕两秒,深吸一口气,说:“病情记录,第一天。”   顿了顿,他继续道:“除了药物治疗以外,叶医生要求我用视频记录的方式,来缓解病症。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但还是最好遵循医嘱,听医生的话。”   “医生说录视频的目的,除了记录心里方面的状况,精神是否良好,心情是否愉快,还有没有轻生的念头等等......还要对最想对话的那个人,说几句心里话,会是谁呢?”   视频里的柏腾安静几秒,突然苦涩地笑了,轻声说:“小锦程,最近过得好吗?”   李锦程瞬间红了眼眶,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座位往前挪了挪,柏腾离电脑进了些。   突然的对焦,画面清晰了些,瘦得有些脱相的脸,线条轮廓更加明显。   “这句话,是最不该由叔叔来问你的。”沉默片刻,他继续说:“可叔叔还是愿你一切都好,希望你姐姐身体健康,希望你能开心地度过大学时光......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能一直都好。”   “以前我一直觉得,远离你的生活,才是最好的选择。你年纪还小,可以善良,可以天真和莽撞,而我不能。但我低估了人性欲望的贪婪,也低估了......我对你的想念。”   柏腾深深地呼了口气,抬眼看向屏幕,像是在与现在的李锦程对话。   他眼神温柔又无奈,“我从未想过自尽,不管别人怎么说,医生又怎么诊断。我现在依然坚持,那只是一个意外,并非我本意。即使见不到小锦程,但在这个有你的世界,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以至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产生幻觉看见了你。”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听见柏腾略带沙哑的声音,“小锦程,叔叔好想你。”   ......   【生病日志十月廿二】   三个月后的柏腾,明显精神状态好了些,体重正常了些。只不过视力似乎渐退,偶尔习惯性地眯眼。   “小锦程,生日快乐,我们的小朋友已经二十岁了。”柏腾笑了笑,“叔叔也已经四十岁了。”   “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二个没有陪你过的生日......这样说也不太好,和小锦程一共认识的时间,也只不过三年。其实去年你生日的时候,叔叔很想给你打电话。包括你姐姐生病住院,我很想去见你,陪陪你,但实在是没这个颜面。不过幸好,能帮上你一些忙。后来偶尔从周榕那里听到过你的一两句消息,知道你过得越来越好,我就放心了。果然当初离开你,是正确的决定。”   “对了,请等一下。”   柏腾起身,离开了镜头。   大约半分钟后,他拿来一个五六寸的蛋糕,摆在桌上,往前移了移。   简单的奶油巧克力蛋糕,无花果干和草莓冻干点缀。   但样子并不算好看,奶油有些塌,裱花歪斜。   柏腾边拆着蜡烛包装,边说:“这个月没有工作,一直在家休养。昨天拜托阿姨教我做蛋糕,失败了好几次,总算有个还能看的。”   “20”的数字蜡烛,插在蛋糕中央。   柏腾拿起打火机,点燃。   “嗤”的一声,随着火苗燃起,柏腾的脸也被映的明亮了些,更加清晰的看见他眼底的柔情。   他清了清嗓子,唱起:“Happy birthday to you......”   如大提琴般的男中音,最简单的生日快乐歌,也唱得如此动人,没有因为录音设备而失真,回荡在书房里。   生日歌唱完,柏腾吹灭蜡烛。用刀子切开蛋糕体,把横截面展现给镜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其实里面烤糊了。”   然后他从沙发上,拿来一个小巧的礼物盒,放在茶几上,“给小锦程准备的生日礼物,上个月初和客户去罗马,路过一家中古店,一眼就相中了这枚戒指。”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有种虚幻的快乐被戳破的寂寥,像破灭的泡沫,留下歪扭的肥皂水痕迹。   最终柏腾也没拆开这个礼物,只是说:“生日快乐,小锦程。叔叔只是,突然有点想你。”   ......   李锦程点开那个六秒钟的视频,是所有视频中最短的一个。   并没有像其他视频那样更改文件名,以时间来命名,是去年的除夕夜。   至于为什么没有该名称,李锦程似乎已经知道了。   他红着眼眶,点开这段视频。   不是用笔记本电脑录制的,而是手机。   柏腾躺在床上,背景在病房。屏幕右上角挂着一瓶点滴,正滴着透明的药液。   而柏腾又瘦了,前不久养回的脸颊肉,又凹陷下去,在昏暗的房间内投下重重地阴影。   他似乎很虚弱,连说话都有些吃力,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但柏腾还是说,“小锦程,新年快乐......叔叔,好想你。”   李锦程早已泪流满面。   他想,他一直错怪柏腾了。   李锦程承认,他埋怨过柏腾。怨他不要自己,怨他隐瞒自己,怨过他很多很多。   其实最怨他,为什么要留他一人,决绝得离开这个世界。   但此时李锦程终于懂了。   自己对柏腾的感情,是七月盛开的木棉花,鲜活灿烂。   而柏腾如寒风中密绿的柏木,十余年结出含蓄的果实。   年长的大人表达爱意的方式,是沉默。   李锦程抬手,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温热中突然触到一丝凉意,他一愣,慢慢张开左手。   暖色的台灯下,一枚镶嵌着一圈细小的深蓝宝石的古银色戒指,在白皙的无名指上,熠熠生光。   李锦程吸了吸鼻子,轻轻摘下这枚戒指。   尺寸刚刚好,就如同量身定做的一般。轻轻转动戒指,内圈有一行英文花体刻字。   ——Glorious Future.   前程似锦。 第九十二章 亲爱的别顾虑   回到卧室时,柏腾正好因为关门声醒来。   大概是真的很累,李锦程离开将近两个小时他都没有察觉。   柏腾正打算从床上坐起来时,李锦程扑进他怀里。   他摸了摸李锦程的后脑勺,轻声问:“怎么了?”   李锦程摇了摇头,“没”。   柏腾听出他情绪的不对,瞬间睡意全无。松开他,紧张地打量,“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李锦程还是摇摇头,他伸出手。   即使床头灯光线昏暗,戒指上的宝石依旧璀璨。   “是你给我戴上的?”   柏腾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趁你睡着的时候。”   他伸出手,与李锦程十指相扣。   翻动手掌,看着指尖地戒指:“蓝宝石称为‘命运之石’,愿佩戴者永远平安。”   柏腾低头,吻在指间。   “戒指是去年在罗马偶然看到的,店里只有一枚。看它第一眼,就觉得小锦程戴上会很好看。”   “我知道。”   “嗯?你怎么会知道?”   李锦程没说他偷偷看了视频的事,抱住柏腾,“我就是知道。”   “好,我们小朋友什么都知道。”柏腾轻笑,又揉揉他的头发,“睡觉吧。”   李锦程的头靠在柏腾胸前,心跳声似乎从远方传来。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夏天,柏腾第一次拥抱他。   那是李锦程在家人之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柏腾,你给我唱个歌吧。”   “想听什么?”   同三年前一样,李锦程不假思索:“小夜曲。”   柏腾微微怔了下,在黑夜中眼眶变红,“好。”   他手轻轻拍着怀里小孩的背,低声唱着《舒伯特小夜曲》的谱写词。   “我的歌声穿过深夜   向你轻轻飞去   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   爱人我等待你”   “皎洁月光照耀大地   树梢在耳语   树梢在耳语   没有人来打扰我们”   “亲爱的别顾虑   亲爱的别顾虑”   ......   “李锦程,这儿——”   江榆朝马路对面的李锦程招招手,他身边站着王力。   王力手里拿着个冰棍,也看向他,“看着点车。”   李锦程小心地过了马路,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   因为不再留寸发,又是自然卷的缘故。稍微跑两步,头发毛茸茸地要炸开。   除了王力,这还是李锦程回学校以来第一次见江榆。   他三月份去的雾荷,再回来已经六月中旬了。淮荫市热潮得不行,穿一件短袖也会洇得都是汗。   王力吃了两根冰棍都没缓过来,咧着嘴说,“赶紧进去吹空调,快把我热挺了。”   幸亏日料店的冷气充足,挡住高温的侵入。   江榆盯着李锦程看了好一会,“李锦程,你开始留头发了?”   闻言,李锦程颔首。   “我就说你头发留长了好看,以前头发太短了,比我的头发都短。”   王力顺着接话茬:“像女扮男装。”   “......”江榆不重不轻地抽了他后脑勺一下,“你小子说什么呢。”   “这不是你说的?”王力撇撇嘴,对李锦程说:“跟以前似的都剃了多好,夏天凉快。”   “好久没留长了,突然想试一试。”   坐在李锦程对面的江榆,视线从他的头发,移到颈间的项链。   李锦程穿着一件白色的棉料T恤,衣料很薄,项链底部的吊坠轮廓清晰。   是一枚戒指。   江榆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   桌下的手被王力拍了拍,他凑过来低声说:“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别问了,别扫了兴。”   里面的意思,不言而喻。   李锦程抬头,嘴角粘着一点山葵,“你说什么?”   “我说他少吃点刺身,晚上回去跑肚。”王力指了指嘴角,“沾了米粒。”   李锦程下意识地用舌尖舔,山葵的味道瞬间蔓延开,呛得他不停流眼泪。   王力笑出声,给李锦程倒满柠檬水。在他的咳嗽声中看向江榆,小声说:“算替你报仇了。”   江榆:“......闲的。”   用完餐,三个人在冷气屋里又坐了一会才离开。   下午他们都没课,不着急回学校。在附近商场大楼里转了转,点了冷饮慢慢喝着。   商场不管一年四季,总是有店铺在搞活动,装潢得热闹而喜庆。   李锦程靠在环形玻璃墙上,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江榆喝了口百香果汁,问他们:“明年那你们有什么打算?”   王力说:“推免名额我已经送上去了,大概率会保研吧。”   “少装。”江榆忍不住“啧”了一声。   王力成绩好,加上实践经验丰富,又是王牌专业。淮大肯定不愿放这样的人离开,保研直博是顺理成章的事。   “你呢?”王力看向一旁的李锦程。   李锦程慢慢地点点头,“我想好了,也已经决定了。”   至于是什么决定,他没说。   王力也不多问,盯着他侧脸几秒,移开视线,“你还是要慎重考虑,别因为一件事或者某个人冲动做了决定,毕竟关系到未来,是一辈子的事。”   “嗯,我明白。”   江榆一脸懵,看看李锦程又看看王力,十分不爽,“怎么回事啊,怎么感觉你俩的关系,比我跟李锦程近了,你小子背着我挖墙脚是吧?”   王力踹了他一脚,“少说没用的。”   呆的时间差不多了,直梯人太多,他们踩着扶梯下楼。   到一楼时,李锦程脚步一顿,对他们两个说“等我一会”。   随后快步向西南角走去,在一个便利店门前停了下来。   便利店正在搞周年庆,工作人员穿着布朗熊和可妮兔的玩偶,正站在那里挥手摆姿势,吸引着来来往往的小孩。   在旁边,有一个白板墙。   上面贴满了拍立得和便签纸,各样的字迹,各式的颜色,写着最简单纯粹的祝愿。   李锦程怔怔地看着右下角,那两枚挨在一起的便利贴。   纸张已经褪色,字迹稍显模糊,被另外几张贴纸压着边缘。   但李锦程还是一眼就能看到。   旁边的便利店导购在热情地介绍,“你好先生,我们的店铺在做周年庆活动。三年来我们在淮荫市已经开设了数十家分店......”   至于她说什么,李锦程一个字都没听下去。   他伸手,轻轻摘下那两枚黏在一起的便利贴。   第一张,是他的字。   那时的字体,比现在要稚嫩得多。   ——希望柏叔叔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天天开心。   另一张,落款是柏腾。   ——愿李锦程,前程似锦,腾焰飞芒。   作者有话说:   下章要完结了哦 第九十三章 全文完   在接到柏腾电话时,李锦程正在实验室掐着表跑数据。   半个月前约好和柏腾去看马克西姆的世巡音乐会,今晚八点开场,他绝对不想迟到。   而现在才下午两点钟,柏腾这时打来电话,一定是有什么事情。   李锦程摘下手套,去了实验室门外,接通了电话。   “小锦程,在干什么呢?”   “实验室跑数据。”李锦程转过手腕看了下手表,“最多三个小时就完成了,不会耽误晚上的约会。”   对面安静两秒,柏腾的声音带着愧疚,“抱歉,今晚我可能去不了了。票别浪费,你和朋友一起去看吧。”   “好,我和专业的同学去。”李锦程知道柏腾工作很忙,临时有事也是正常的。   但期待了很久的音乐会,不能和柏腾去看还是难免失落,他忍不住多问一句:“是临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也不算重要的事。”柏腾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养父去世了。”   柏腾的养父,记忆中李锦程只见过一面。   是在柏成钰的成人礼上,精明锐利的眼神,不苟言笑的面容,不怒自威。   听柏腾讲,早在一年前,养父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行了,全身能动弹的关节没几个。   李锦程想象不到,像这种自诩位高权重的人。失去自主能力时是什么样,濒死时又是什么样。   说句不道德的话,在听到讣告时。他心底生出一丝轻松,为柏腾挣脱最后的枷锁而感到高兴。   通话时,也能听出柏腾并不难过。也是,任谁都会松一口气吧。   周日,是柏腾的养父出殡的日子。   李锦程在打开电脑浏览器时,角落里的“牛皮癣”新闻,竟贴出了关于柏氏的一则消息。   大致是为了争夺家产,在殡仪车前闹得很大,最后被警车拉走了。   现场照片是看热闹的路人用手机拍的,即使做了打码处理,李锦程不用看,猜也知道是柏盛一家在闹。   不过新闻链接很快就失效了,网上也没有什么相关的消息了。   李锦程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柏腾,犹豫再三,拨过去了电话。   响铃很长时间,才被接通。   柏腾稍显低沉地声音传来,“喂,小锦程?”   李锦程应了一声,轻声问:“你那边还好吗?”   “没什么事,有事也已经处理好了。”   电话那头的柏腾,穿着黑色西装,胸前带着白花。他回头看了眼灵堂中间的黑白相片,香炉燃出的袅袅烟灰,掩盖着柏临远的五官。   其实柏腾至今有点恍惚,原来人在生死面前,终究只是一捧骨灰。   柏腾微不可闻的轻叹口气,“晚点联系你。”   晚上李锦程没留在宿舍,打车回了家。   去年手术之后,李楠的病没再复发。两次复查,医生也说身体完全痊愈,不必再多担心。   经过两次大病,李楠现在也明白,保护好身体才是第一位,不仅是为自己,也是给弟弟省心。   她辞去了高强度的流水线工作,自学裁缝,现在在一家时尚服装公司做样衣。   工资合适,待遇也好。李楠明显得比以前气色好很多。   工作是柏腾介绍的,她自己也清楚,光凭她自己是进不了这样的公司,对方完全是看在柏腾的面子上。   李楠对柏腾很感激,这些年他对自己和弟弟的帮助难以回报。   因此每当李锦程回家,李楠总是像现在这样,在饭桌上见缝插针地劝他,毕了业要去柏腾的公司上班,有能力了要好好报答人家。   李锦程应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李楠能看出他情绪有些不对,往他盘子里夹了一块糖醋小排,问:“怎么了,在学校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做实验有点累了。”李锦程放下碗筷,“没什么胃口,我晚点儿再吃。”   “行,我把饭菜放到蒸锅里,你回房间睡一会吧。”   回到房间,李锦程几次拿起手机,等着柏腾的消息。   直到晚上十一点钟,也没柏腾的一通电话。   他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睡觉。   手机还未放到枕边,猝不及防地振动起来。吓得他一抖,“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李锦程捡起手机,是柏腾的电话。   他连忙接了电话,柏腾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小锦程,睡觉了吗?”   “没有睡,刚忙完事情。”李锦程听出他声音的异常,“喝酒了吗?”   “只喝了一点点,没醉。”对面安静片刻,听见他说:“方便过来找我吗?叔叔想见见你,想跟你说会话。”   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公园路边。   李锦程顺着台阶往下走,看到了坐在河边长椅上的柏腾。   这个时间公园的人寥寥无几,为了节约资源,沿着河边的路灯关了大半。   柏腾自己坐在长椅上,望着远处已经不存在的柏木林。   一年前,新的市长上任后,专注城市绿化工作。   把这条河以及周边建成了湿地公园,但因柏木绿化美观程度有限,又影响设施建设。便统一砍去,栽上了成片的观赏性树木。   随着短视频平台的推送,湿地公园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也就与“湿地”不沾边了。   注意到他来,柏腾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一坐下,便闻到了酒精味道。淡淡地,如柏腾所说:只喝了一点点。   李锦程也看向对面的河,轻轻叹了口气。   改造公园以前,还能看到河边的水鸟,现在连根羽毛都见不到了。   记忆中的河岸已经面目全非,本以为柏腾不会再来这里。所以刚才在电话里,听到柏腾让他来这找他时,李锦程意识到,柏腾的心情很不好。   他侧过身,张开手臂抱住柏腾,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柏腾轻笑,“怎么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   怀里的人身体略微绷紧,渐渐放松。柏腾的额头抵在李锦程胸前,点点头:“我喝酒了。”   “我喝酒了”等于“我确实很难过”。   大人总是弯绕着讲话,倔强固执地逞强。   李锦程轻轻应声,“因为喝酒了,所以什么都可以对我说。”   安静半晌,柏腾紧紧搂住李锦程的腰,低声问:“你说,叔叔是不是真的老了?”   李锦程微微一怔。   没等他回答,他又说:“那为什么我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成钰走了,玛利亚走了,妈妈走了,小樱走了,现在爸爸也走了。”   闻言,李锦程久久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过去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或者说,身边的人都犯了同样的错误——认为柏腾是一个薄情的人。   柏腾的心理问题,影响着他的情感交互。尤其是对他造成巨大压力的养父一家,连专业的精神科医生都这样诊断。   柏腾是冷漠的,是没有感情的,是学不会爱人的。   可事实相反,柏腾比任何一个人,都渴望亲情。所以他才背着沉重的枷锁,坚持了一年又一年。   然而最终什么都没有留下。   李锦程眼眶发红,轻轻呼了口气。   他低头,吻在柏腾的眉间痣。   这颗被世俗称之为“薄情”的痣,是对柏腾最大的误解。   “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柏腾抬起手,珍重亲昵地抚摸着李锦程的脸。指腹擦过他的眼睑,鼻尖,唇,细细地描绘着每一处五官轮廓。   三年前的夏夜,他在这里祈求,希望小孩慢点长大。   可小孩终究还是长大了。   岸边的微风,再次将柏腾温柔悲伤的声音吹散在空中。   “那就希望叔叔能老得慢些,再慢些。”   一年后,淮荫国际机场。   开学之际,机场人满为患。大多数都是推着行李箱的学生,远赴国外求学。   其中就有李锦程,正安慰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楠。   李锦程决定出国留学,不是一时冲动。早在邹教授第一次拿着材料找他时,基本上已经决定。   选定的学校,依旧是意大利米兰的,米兰理工大学。   再次做出这个决定,与高三时完全是两种心态。那时他只是为了能见到柏腾,如今是多所学校权衡之后的结果。   他又不禁感叹命运的安排,原来人生的路早已铺好,或早或晚,殊途同归。   李锦程抱住李楠,如今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半头。才意识到记忆中顶天立地的姐姐,原来这样瘦弱。   安慰完李楠,他看向旁边的男人,也上去抱住柏腾。   没有煽情的离别语,柏腾回抱住他,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说:“叔叔有空会飞过去看你。”   随着机场广播的提醒,李锦程不得不走了。   在进入登机口的最后一秒,李锦程在人群中回头,挥了挥手,指了指外套口袋的位置。   柏腾微微一怔,下意识伸手。   果然在兜里摸到一张纸,大概是刚才拥抱他时李锦程放进去的。   他拿出来,是一张褪色的便签纸。   上面的笔迹同样褪色:希望柏叔叔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天天开心。   柏腾记起,这是那年他和李锦程一起写下的便签,贴在了某个便利店的心愿墙。   有新鲜的笔油洇透纸张,他将纸片翻过来。   ——希望柏腾长命百岁,李锦程长命八十岁。   完   作者有话说:   想说的都在故事里啦,感谢很长时间大家的陪伴。   下一本《心痒》,月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