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皮羊》   作者:情热枯叶【完结】   Original Novel - BL - 长篇 - 完结   现代 - 狗血 - 悬疑 - 暗黑   BDSM   文名灵感来源于:神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约翰福音1:29》   小灰字来源于黄檗断际禅师的《宛陵录》   犹如幻翳   单纯小白兔阔少程巳光对风流的兰老板一见倾心,兰迦游戏人间,本打算只跟小白兔玩玩,动心却不自知。哪知风流债总有一天需要偿还,待兰迦动心那刻,程巳光已经得知了他的肮脏情史,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兰迦想要挽留......   究竟谁是羊,谁是狼?恶人有了爱的能力,就能洗清一切罪孽了吗?   狗血淋头,渣男翻车,眼见不一定为实。   攻是反社会人格无性恋。   不想排雷,排雷就等同于剧透。   建议:什么控(受/攻/洁)都不要轻易看,看了会气得吐血不要最后骂作者。此文主角很离谱,非常离谱那种,不要在他们身上找三观。   犯罪情节可能不严谨,主要就是想写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你跟我较真也没法,要是有细节实在错得太离谱,我就会改   想看训狗文学,可以从25章开始看   不是强制爱!不是强制爱!不是强制爱! 第1章   程巳光走到电梯口时,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喂”了一声,甜美的女声从听筒那头冒出来,告诉他画廊主理人兰先生想要一见,能否留步。程巳光不带犹豫地应好。他早就想会会这位传言中的兰先生了,这回亲自送上门来,怎么可能说不好。他依言折回到光线昏暗的展览厅,在E区停住。迎面过来的男人脸上挂着笑,有点漫不经心,但却能把人的目光一把揪住。   “程先生?”男人踱到他面前,报上姓名,然后伸出手。   他赶紧回握。   这个人称兰先生的男人好俊。他似乎也十分有自我意识,明白恃脸就能杀人。单看五官绝对不是顶尖的,鼻梁虽高却带点驼峰,眉骨高,眼眶深邃,但眼皮单薄,眼角甚至还有些内包,多了份钝感,可就是这样带着瑕疵的眉眼,组合在一起恰到好处,称绝配也不为过。他的打扮也是现下最时兴那挂,上身穿着宽松绸缎衬衣,配了一条同样宽松的同质地运动裤,有一丝慵懒的感觉。软质料的衣物,更容易看出人的身形,肩宽,腰背挺拔,很好的仪态。   寒暄几句后,男人诚挚感谢他,愿意借出画作,才能成就这次展览。程巳光心虚地笑笑,说言重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兰迦看了他一眼,“太谦虚了,您可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巫亚子画作收藏家啊。”   如今有点闲钱的新贵们,掀起了一股潮流风,那就是投资当代新人艺术家的作品。要是眼光到位,艺术家被他们捧起来了,那可值得在圈子里好好炫耀一番了。巫亚子的走红,除去这群富贵买家们外,和明星、时尚圈人士也脱不了干系。当然了,这一切的成果,还得益于他兰迦的卖力营销。   程巳光盯着眼前名为《燃羽》的画,艳丽的白和红,在一晃一晃,视觉冲击感极为强烈。这幅画编号24,也是他的藏品,纳入囊中不久。他在心里排列句子,不想太生疏又不想太客套,结果一出口成了,“兰先生慧眼识珠发掘了她,才能让我有机会收藏。”   兰迦抿唇笑了笑,把早打好的腹稿,无缝衔接上,“您一直都选11或者24号,要不然下次的作品破例,编号1先给您?”   程巳光是他最为低调,也是他最早的一批客人。刚发掘巫亚子那会儿,她的作品还未打开市场,没什么知名度,签下她后,画廊恰逢经营危机,青黄不接。正是那时,程巳光浮出水面,大手笔地购入了五幅画,渡过了他最焦头烂额的开头。这之后,他的运势如日中天,不仅巫亚子替他赚了大钱,他还签约了更多后起之秀,一跃成为国内最具有权威话语权的知名艺术经纪人。他不得不迷信,将程巳光奉为贵客,不,贵人了。但出于种种原因,以及某些阴差阳错,他一直未能同程巳光深度接触,这次借由办展的契机,发展巩固一下客户关系,正是再合适不过了。   “没关系,我喜欢11和24,”程巳光淡淡一笑,“对我而言,是很不一般的数字。”   贵人都这样说了,他肯定不能再多加置喙。   兰迦马屁没拍上,也不气馁。提出共进晚餐的邀请。   程巳光张了张口,突兀铃声打断了他。兰迦抱歉看他一眼,接起电话,低声说知道了,看来有事。   “没关系,要是不方便,我们改天再约。”程巳光体贴道。   兰迦朝他做了个“没关系”的手势,解释道待会儿有个特别的客人要来,他去接待一下。他嘱咐程巳光千万不要先走,自己已经交待助理订好餐厅,程巳光要是推却,那他只能取消了。他说这话时,露出万分可惜的表情,很令人动容。   这是个难以让人拒绝的男人,程巳光也不能免俗。他点点头,目送兰迦优雅转身迈步,走向别的展览区。   展览是预约制,并且只对特定客人开放,这会儿,E区展厅只有程巳光孤零零一人。他闲晃了一圈,兰迦还是没有返回来的迹象。他往外走,想要透气解闷,经过A区时,他瞥见了兰迦和另一个戴着渔夫帽的身影,两个男人身高相仿,并肩站在一起,光靠背影都能让眼睛享享福。   男人靠近,贴在兰迦耳旁,说了些什么。兰迦扭脸,像在笑,太远了,看不太清,但感觉嘴角上扬了一瞬。男人把注意力重新投到到画作上时,兰迦忽然抬起一只手,用手背贴了贴男人后颈,对方没怎么抵触,再度转过脸,同兰迦说说笑笑,然后移到下一幅画前。他们在画前站定,频频扭头,交谈的姿态过于亲昵了,至少在程巳光看来。   程巳光没有窥私的癖好,他站了一会儿,就平静地继续走自己的路。他只是忽然感到没那么有趣罢了。   其实不难理解,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能够收获到不拘泥于性别的亲睐。兰迦就是独具这种魅力的人,在他面前,钢铁般的意志,似乎也不顶用了。但这又不能怪他,只怪人人都有爱美之心。谁不愿意沉醉在美人的一颦一笑中呢。这事甚至都由不得兰迦作主,遇见他这样的人,只怕各个都急于施展绝招,狂献殷勤,博取好感。   程巳光快速告别了令他略感尴尬的室内,走到吸烟区。从兜内刚掏出一根烟,手机忽然响了,他撇了撇嘴,按下接听绿标。 耳朵寂静了一秒,那边就有人带着笑意问:“程先生,您没离开吧。”   程巳光有条不紊地点烟,顺带回答,“没。”   “我这边已经忙完了,您在哪儿?”   “这么快?”   “这不是怕您等得不耐烦了嘛。”   高明的废话。可不管怎样,程巳光听着还是很顺耳的。   他顺着台阶下,“我抽完烟,进去找你。”   兰迦理解地笑了笑,说好,挂断电话。   程巳光在忙音中,心空了片刻,脑海里突然迸出一个词:完了。扯淡,但确实就是这个词。与此同时,兰迦的那双眼,也在他脑子里游荡。带着脉脉,直接通向他的眼睛。他陡然生出一种退却,因为他害怕会发生更可怕、不受控制的事。   继续抽烟的心思霎时散了,他叹了口气,掐灭烟,往回走。向不可控深入。 第2章   走到一半,有脚步声迎面而来,再擦肩而过。是那个戴渔夫帽的男人,现在戴上了口罩,半张脸蒙得严实。程巳光只能瞟到几眼,近距离发觉这男人气质不一般,绝不是寻常人。他没好奇地回头,毕竟,在这种私密性极高的场合里,去特意打量别人,不太地道,也太上不了台面。   兰迦把他迎进了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只有一张大桌子,几把椅子,桌后和两侧是开放架子,堆了不少书籍,还有小摆设。西面的墙有一道小拱门,挂着一张土耳其风格的地毯,当作门帘。   兰迦抱歉道:“有些乱,没来得及收拾,您不介意吧。”   程巳光摇摇头,除去观察房间外,他还在观察对方。拿不准兰迦请过多少人进来,他的态度没有不以为然,把自己随意的一面袒露,不摆架子,的确能够增添好感。可这样轻易释放亲近,不免又有拉拢嫌疑。艺术经纪批了艺术的皮就不是商人了吗?贩卖艺术,里面的门门道道更是难以说清。商人嘛,重利才讲情,他若不是兰迦的忠实客户,大概也没有机会进入这间房。更何况这世间,就没人能赤条条、贫穷地赢得美人青睐。   见程巳光不怎么说话,兰迦脸上那点笑,忽然黯了些,“是不是我的邀请太冒失了?”   “没有,意外归意外,但其实很期待的。”程巳光老实交代。   兰迦怀疑地看他,程巳光眼皮一垂,落到桌上摊开的一本画集,小声念叨,“《狂想曲》……戈雅的吗?”   这突转的话题,让兰迦一愣,随即笑意盈满嘴角,“说对了,您眼光果然独到,怪不得当初一眼相中巫亚子的作品。”   “戈雅的个人色彩太强烈了,想认不出来都难,这组铜版画只要对古典艺术稍有研究,都会知道的吧。”程巳光有些局促地笑了笑。   “那可不一定,戈雅有名的只是《农神食子》,大多数人对他的铜版画风格一无所知,许多人粗浅看一眼,也不过当作但丁《神曲》里的插图,您能准确认出来,确实很厉害啊。”   程巳光被奉承得不太好意思,老实说,他还被兰迦的言语,弄得浑身发麻。   “真没有什么,我其实了解的也不多......”   兰迦也不准备拿奉承赖住他,见好就收,“您对海鲜不过敏吧?”   程巳光松了口气,慢慢与兰迦对视,笑着点了点头。   兰迦订的一家粤菜酒楼,以金碧辉煌的包厢和价格高昂闻名城中。   “这里的装潢很像巴黎香宫。”刚一落座,程巳光评价道。   “是吗?”兰迦抬抬眉毛,扫视一圈,指指头顶,“您觉不觉得这水晶大吊灯有点喧宾夺主?”   程巳光仰头,认真审视,“其实与它本身的风格来匹配,也还行,毕竟不是追随流行,过于古色古香,想要质朴,就难以突显出富丽堂皇的感觉。”   兰迦咧嘴笑,甚至鼓起了掌,他对程巳光的印象这会儿可是太好了。虽然初见第一眼,没什么感觉,但他发现这是个很特别的有钱人,神态里有种难得的天真,还有诚实。再者,这人越看越顺眼,身材和脸蛋需要仔细品味,不是一眼惊艳型。他不由激起笑容,被勾/引起兴趣的那种。   程巳光注意到了男人的目光,这目光充满着令人误会的意味。他别开脸,不敢直接触碰那目光,怕一碰,魂就被勾走。   漂亮的服务员为他们铺好餐具,斟茶,上菜。兰迦绅士地道谢。教养也是一种身份标识,越上流的人,越该拥有。他不时问程巳光菜合不合味口,甚至为他亲自掰蟹腿,取出肉来。兰迦不多话,但偶尔也会挑起气氛,不让两人陷入只顾着吃的尴尬沉默中。晚餐中的话题其实也不用有什么实质性的,他们互相告知了除艺术藏品外的运动爱好,并且调侃了一些时事新闻,总而言之,气氛融洽至极。无可挑剔的一餐了。程巳光想,怪不得兰迦会被人盛情追捧,真是太可怕了,简直令人欲罢不能。   在这种氛围里,程巳光逐渐忽略掉了在展厅里可以跟男人毫无顾忌调/情的那个兰迦。   吃完饭,埋单。两人一道出包厢,碰到兰迦的一行熟人,全是老外面孔。兰迦用法语同他们交谈,程巳光错失说先走一步的机会,只能拘谨地站在一旁。那些灰眼珠、绿眼珠不时落到程巳光身上,笑一笑,带点促狭意味,这暗示明显,大约觉得他又是拜倒在兰先生西装裤下的一位牺牲者。其实,也算很接近了。一旦意识到这点,程巳光愈发紧张起来,彷佛被人直接戳破心思。这位是我的VIP客户,兰迦大大方方解释,更多原因是想将程巳光摘除被人预设的那个身份。随后,他朝程巳光颇为歉意地眨眨眼,意思是对不起,我的朋友失礼了。程巳光投去感激的一眼,手背忽然一痒,肌肤的无意触碰,差点让他叫出声来。原来兰迦在用手指轻轻滑过他的手。   这是安慰吗,还是不小心碰到的?程巳光几乎面红耳赤,容不得多想。直到完全走出酒楼,他的这种状态都没有破除。   兰迦站在他面前,像是对他问了句什么,他没有听进去。   “嗯?”他许久没有如此紧张了,倒不像是紧张,是因为某种感觉太过于强烈,由此覆盖了其他所有感官。   兰迦轻笑,又说了一遍,“程先生,您今天没开车,还是我送您回家吧。”   兰迦的座驾是辆进口捷豹,高档两门跑车。比上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   他没有问程巳光的地址,导航上直接显示了准确地址。看来早有准备,该说这人细心好呢,还是心思过于缜密好呢?   程巳光住在城郊别墅区,车程不短。一到夜间,往那儿去的路,几乎没有车流。过了门禁,直接开进住宅区,路面开阔,灯光充沛,绿化环境似古典园林。兰迦把着方向盘,说这是半出世的人,才会选择的好位置。确实在恭维,但他说话的表情和语气,并不讨嫌。   程巳光手往前指,黑色跑车披着月光,行舟一般无声前进。   “您怕黑吗?”兰迦突然问。   程巳光视线投在车窗玻璃上,能看见兰迦开车的侧影。他盯着这团倒影说:“其实我挺享受黑暗的。”   兰迦没接茬,脸还是在笑。   跑车停在一栋半山坡的别墅门前。夜间灯光将绿茸茸的草坪照出一层墨黑,白灰色包豪斯风格的方形建筑物,就沉在这片墨黑中。   电动大门缓缓开启,车继续开。   停好车,兰迦先行跳下车,为副驾拉开车门,绅士地挡门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程巳光受宠若惊。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兰迦站定,仰头打量这栋豪宅,这回是真心感慨出来,“早就听说您的房子是大师吕梁的遗作,今天亲眼看见,确实震撼,非同凡响。”   程巳光站在暗处阴影里,夜遮掩了他的一切神态和情绪。   “想进去坐坐吗?”   兰迦一愣,思忖了一会儿,还没等他作出决定,程巳光干巴巴笑起来,“对不起,这么晚,该休息了,是我唐突了,下次有机会吧。”   兰迦本来是更偏向于进去,毕竟能够一窥这房子的内里究竟,于他而言,诱惑巨大。但听对方这么一说,恰好提醒他要谨记自己的钓鱼守则——循序渐进。   “的确,”兰迦抱以风度地一笑,“来日方长。”   程巳光目送兰迦的车逐渐驶进夜色之中,才转身进屋。   玄关门口的迎接灯是感应式的,依次随着他的脚步亮起。还未完全走进客厅,狗吠声也来到了他的脚下。   “吉利。”程巳光蹲下/身,狗的脑袋便拱进来他的怀抱,寻求他的抚摸。   “我见着他了,”程巳光缓缓说,重声落在了紧随其后的两字上,“终于——”   名为吉利的杜宾犬愉快地吠了几声,似在回应主人,一双湿润润的圆眼里装着表情完全关闭的程巳光。 第3章   兰迦后来回忆,当初将程巳光邀请进自己的办公室,相当于是邀请进了私人领域,这是一件很大胆的事。相反,他更主动地去别人的地盘谈买卖、谈感情、谈各种可谈和不可谈的,这会让他有种势在必得的掌控感。或许,三年了,程巳光一直在拒绝他的上门提议,这才使他头脑一热,把自己的安全领土拿出来,聊表诚意。   站在程巳光豪宅前的那一份动摇,严格点来说,是他的征服欲。与程巳光这个人相比,他更感兴趣他的来历,以及他藏在普通后的那点神秘。经过一晚的试探,他越发有了自信,程巳光对自己的兴趣,也是不加遮掩的。   三周后,巫亚子的新系列作品即将面世,预定已久的客户们收到预告邮件,立时又同兰迦热络起来。这天,兰迦受到客户邀请,做高端水疗按摩。他皮相好,注重保养,这位客人投其所好,他自然乐得享受。   舒缓的音乐放松了他的神经,熏香将环境缭绕得幽静,技师的力道也不错,他昏昏沉沉闭着眼。就在他几乎睡过去时,那技师的手逐步朝下,滑到他大腿内侧,不知何故,摩挲微妙起来。他忽地惊醒,捉住对方为非作歹的手。男技师显然也吓了一跳,颤巍巍问他,是有哪里服务的不好吗。他顿时理解,原来是项附加服务。他的性取向在圈子里是公开的,投怀送抱的同性不少,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断不会饥不择食,这种带有明显目的性的,他颇为反感。主要是他喜欢干净人,嫌弃来路不明。   兰迦直起身来,将浴巾紧了紧,以一副防御姿态,打量了几眼对方。光线昏暗,但也足够看清一个人的长相了。这技师是有点姿色的,虽算不上上乘,但胜在年轻,且体格不错。不少男同性恋,也好这口朴素,解解闷子足以。又不是真的谈情说爱,哪来那么多体面人可供挑选。   见面前的漂亮老板一言不发,像是在生气,技师青涩的脸庞,憋涨出红。   “多大了?”兰迦问。   “二十一了。”   “你知道你刚刚在做什么吗?”   技师支吾起来,说自己经验不足,怠慢了客人。边说边低垂着脑袋,看来也明白自己做的所谓“服务”,不太光彩。他内心想着不好了,却听到一阵低低的笑。讶然抬头,直对上兰迦投射过来的奥妙目光。   “我不喜欢别人用手......”   兰迦盯着对方愕然的脸,傲慢地抬抬眉,“去漱口,用喉咙。”   是什么令他在转瞬间改变主意了呢?   大概从某个角度,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男孩,同程巳光竟有几分相似。不是面容,是那种表现出来的不安、天真,这让他有点不得劲,还有点心痒痒。   他忽然想看看这个程巳光冒牌货,可能会有的迷乱模样。   男孩为他服务完,嘴巴还酸痛着,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紧着要人出去。   兰迦在客户面前通常表现得体,人模人样,可他实际上对人不会抱有半分怜悯,态度颇为冷酷。尤其是靠卖笑、卖肉......任何与不正当服务这类挂上钩的,他从不拿这些人当人,只当释放工具。   他走到浴室,认认真真地搓洗了一遍自己,无非是想把别人留在他皮肤上的异感搓掉,他的洁癖不时发作,主要是看在什么场合。及时清理除自己以外的气味,如同动物本能,使他感到安全。冲洗完,他终于才觉得安心。   趁着他洗澡的间隙,似乎有人进来整理了包厢,气流里的馨香变得新鲜了许多。他找到手机,给程巳光发短信,确认何时派送新订购的巫亚子作品。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次,他想亲自上门delivery。程巳光隔了半天才给他回复,附带问他最近是否得闲,自己想回请一餐。撞上枪口的猎物,哪有不吃的道理。兰迦嘴角不自觉翘起, 手指在屏幕上,打得飞快。   两天后,俩人碰上了面。程巳光亲自驱车,等在画廊门口。他开的是一辆哑光黑色奔驰AMG GT,进气格似赛车,整辆车弧线较夸张,但贵气不减。兰迦不用听排气管声,光凭肉眼,就能知道这辆车势必价格不菲。他跨进副驾驶座,头一偏,朝程巳光打招呼,笑得异常饱满。程巳光从后视镜里看他,浅浅一笑,带点害羞。   下班高峰点,车流将动不动。程巳光掌着方向盘懊恼,说自己考虑不周,应该避开这个时间段。兰迦连忙安慰,没关系。   “我觉得挺好啊,”他指指窗外,夕阳透过玻璃,软化不少,落满车厢,“要不是堵车,我都欣赏不了这许久未见的夕阳呢。”   程巳光一愣,脸上藏不住心里的震动。兰迦悉数捕获。   “是吗?”程巳光喃喃,心情好了许多。   兰迦没说话,只是朝着后视镜,碰到程巳光的眼睛,又递上一笑。   是家会员制的餐厅,环境幽谧,引路的服务员穿着高档制服,微颔首,笑到八分,语调缓和,躬身拉门,半屈膝聆听点餐,给来就餐的客人,无形中平添了心理上的优越感。   打开绢绸菜单,主打东南亚和我国沿海菜系,菜色浓淡适宜。   老实话,对于这家餐厅的选择,很符合兰迦心意。他又能高看程巳光一眼,初见的貌不惊人,已经被逐渐抛到脑后。   点完菜,兰迦当着程巳光的面关机,放到了茶杯边。程巳光注意到了这行为,一时半会儿有些不解。   没想到兰迦看明白了他的注视,撑着下巴,闲闲道:“难得有这种好时光,我不想被人打扰。”   程巳光平直地看他,眼神简单,似在反应他话里的意思,隔了片刻,应该读出了弦外之音,颧骨飞起挡也挡不住的淡红。   果然单纯,这不就中计了吗。兰迦在心里笑。   饭吃到一半,服务员进来斟茶。不知何故,她忽然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带着茶壶,要往程巳光那边倒。好在兰迦眼疾手快,猛地起身,挽过服务员肩膀的同时接住了茶壶。壶嘴直抖,滚烫的茶水溅到他身上。不止茶水,连那茶壶身也是沸烫的,兰迦总算明白了,烫掉一层皮的感受。服务员既惊又慌,眼圈通红,像是要哭了,放在平时,兰迦免不了要一顿狠狠奚落,但碍于程巳光在场,他只能独自咽下苦水。程巳光也慌了,但还能合理反应。他支唤犯了错的女孩去拿冰袋和毛巾来,然后抓住兰迦的胳膊,将他直往包厢的卫生间里推。   程巳光捉住兰迦被烫伤的手指头,放在冷水下,一根一根,温柔替他搓洗。   “身上有烫到吗?”   哗啦啦的水声和程巳光的动作,就像某种催化剂,惹得兰迦心里的痒更厉害了,可以暂时忘记疼。   “没有,应该就手吧。”   “吧什么吧,”程巳光带点责怪,带点心疼地瞟了他一眼,“要是哪里在痛,肯定就烫到那里了。”   “是哦。”兰迦撇撇嘴,无辜道。   程巳光抬起眼皮,稍愣了下,很快又腼腆地垂下眼,不接茬。兰迦盯着他的侧脸,想要是修一修鬓角,剪掉刘海,好好护理下皮肤,这男人的外表大概能上一个台阶。但无所谓,这种稀世单纯的宝贝货色,只被他一人掘到,霸占到才叫爽。   冲洗了许久,程巳光拉起他的手,在灯光下仔细观察,指腹轻轻碰着那鲜红一片,好在没起燎泡,保住了这娇嫩的皮肤。“是不是肿了?”他目光移到兰迦脸上,紧张看他的脸色。   “没事,”兰迦缓缓抽回手,耸耸肩,“待会用冰压一下,就能消了。”   程巳光越是紧张,越是能稀释他的疼痛。他享受这样,不止如此,他还享受被依赖,盲目的依赖。最后再重重一击,捣毁对方所有的信任,乐此不疲。同时,他又极度喜新厌旧,迷恋征服新玩具的过程。   这段小插曲,并未真正影响到这餐饭。   兰迦在程巳光的注视下,只凭单手,也依然优雅地嚼菜、饮酒。他装作大发慈悲,原谅服务员的冒冒失失,不予投诉。程巳光夸他有度量。他在心里冷笑,面上却说打工人不易,就不要刁难了。程巳光看他的眼神,又痴迷了一些。   吃完饭出来,天色已黑。夏末的夜晚,逃脱了三伏天闷热,风一吹,还有点凉爽意思。   程巳光问兰迦接下来想去哪儿,是直接回家,还是有下半场。   兰迦看着他认真发问的模样,越看越入眼,越讨喜欢,他喜欢别人在乎他时的卑微和小心翼翼,这让他觉得自己有了绝对权利,能毫不费力地置人于死地。   他坐在副驾上系安全带,与程巳光坐成一排,驾驶控制台隔开他们。但这隔出的彼岸,轻易就能越过。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单手真不好操作,兰迦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将卡扣顺利扣下去。程巳光的气息越过来,扯了扯安全带,兰迦能感觉到自己的鼻尖擦过程巳光的发梢。有隐约的香味,不浓郁,类似沐浴露或者洗发露的残留。   咔哒一声,扣好了。待程巳光即将回到原位上时,兰迦开口了。   “程先生,有别的称呼可以叫你吗?”他将“您”特意换成了“你”,司马昭之心。   程巳光的身体陡然一僵,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胸/脯的起伏无端重了起来。他的肢体太容易泄密了,这一刻,他甚至不敢去看兰迦的脸蛋。   他的嘴艰难动了动,声如蚊蚋“嗯”了一声。   “那巳光,可以吗?”兰迦也没看他,平视着前方,淡淡道。 第4章   程巳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驾驶位的,也不记得自己说了好没有。待他右脚放到油门上时,偷偷瞥了眼兰迦。兰迦的表情已经收起来了,脸朝向车窗,映出模糊的倒影。   “兰先生,你是直接回家吗?”程巳光滚了滚喉结。他觉得气氛有些变味,似乎冷了下来,是因为自己过于笨拙吗?   兰迦转过脸,他早就感受到了对方的紧张,但他就是故意为之。若即若离的态度,最能钓到人心。   “兰迦,叫我兰迦就好。”他展露一笑,脸上的温度又复活了。他不答反问,如果送自己回家后,程巳光接下来会去哪儿。程巳光老实说回家。他说这么早就回家了,有点可惜。程巳光心虚地看他一眼,鼓足勇气问,那要不要干点别的。   “干什么好呢?”兰迦问。   “看电影吧。”程巳光眼神里带着期待,表情却有点可怜巴巴。   既然找到了延长共处时间的借口,兰迦也不打算再多加“为难”,爽快道好。   程巳光没有带兰迦去电影院,而是回到自己家。他告诉对方,家里有现成的影音室,前段时间升级了家庭影院,不会比影院效果差多少,私密性更有保障。兰迦打趣,看来你很注重隐私啊。程巳光委屈地解释,我觉得你应该享受到最好的。兰迦没接茬。   程巳光以为自己殷勤献过了,正想递出一个可怜的笑脸,右侧脸忽然一痒,思路霎时断了——兰迦的手有意无意地挨着他的耳垂,滑到脖颈一停,让温度残延了一会儿,没能等他作出反应,就迅速撤离。   “你对我真好,巳光。”兰迦感慨道,彷佛很真心似的,“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对我这么上心过了。”   被兰迦触到的肌肤,留下一片针扎火燎,那份触感,也足以烧进身体内部。   程巳光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面对兰迦这样的人物,他毫无无招架之力。   好在他还能稳妥开进车库,只是下车时,还有点晕晕乎乎。兰迦降下车窗,故意拍了下车门,调笑,走这么快干嘛,你是不是忘记车上还有一个人呐。   程巳光如梦初醒,快步折回,替对方拉开车门。兰迦下车,哥俩好似的拍了下他的肩,意思我开玩笑的。整套行为大大方方,一下子又冲淡了之前那种暧昧氛围。   谁能抵抗?程巳光简直像跟魔鬼在拉扯理智。   车库的电梯直抵地下室,果然如程巳光所说,是装备精良的豪华空间。   程巳光邀请兰迦坐下,兰迦顺从地将自己窝进沙发,然后含笑看着他。程巳光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更多的是羞怯,赶紧挨着对方坐下。   “你想看什么?”程巳光调暗灯光,按着遥控器,心不在焉问。   “看点刺激的?”   “泰国鬼片?”程巳光扭头看兰迦,嘴上虽这样问,眼睛却在疑惑,确定吗,不会怕吗。   “好呀。”兰迦眨眨眼,很是欣然。   选了一部带点巫术元素的泰国鬼片,光是片头突然出现的几尊佛像,就透着一股怪异的阴翳,佛没了庄严,倒是邪气更甚。程巳光被这阴暗的画面分量,压得一重,搁在膝头的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   兰迦坐在他身边,也感觉到了。   “别怕,有我在呢。”   兰迦拉起他的手,程巳光低头,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很被动地接受着抚摸。他被弄糊涂了,微微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兰迦道不清说不明的无意之举,虽然很令他受用,但他还是怕自作多情,造成误解。   “没、没关系。”程巳光说。他的感情不想抽出手,理智却让他抽出了手。   兰迦理解地笑笑,将目光重新投到屏幕上。   接下来,程巳光没法将注意力集中了,兰迦的存在感太强,造成了他的坐立不安。他甚至产生了一丝遐想,兰迦沉默地靠过来,再次拉住他的手。但很快,另一个自己又跳出来告诫,别发昏了,这男人对谁都可以这般好,你并无特别。看看他对你的笑,其实大部分是客套,哪来那么多的真挚。   这时,手机震动声响起,是兰迦的。程巳光体己地按了暂停键。兰迦低下头,手机屏的亮光,照出他微蹙的眉头,好像没有要接的意思。   程巳光忍不住,“不接吗?”   兰迦无奈耸肩,笑,“欸,就是最烦这种时候被人打扰了,好好看部电影也不行。”他索性按断电话。   程巳光发现了他语气和神态中的疲懒 ,想着要宽慰几句,兰迦却自顾自开口,“不是工作上的问题,私人的,暂时不想处理,等时间过去,自然而然吧......”   程巳光一愣,想启口说什么,但他好像明白,任何话都无济于事。与此同时,他竟开始有了丝窃喜。   适当地袒露一点儿真实,的确会让人上当。半真半假,最难以分辨了。兰迦深谙此道。   见程巳光没有按继续播放,兰迦扭脸去看对方。他发觉了程巳光有些呆滞、但很重的目光。   “别看了......”兰迦靠过来,脸离程巳光的鼻尖很近,近到几乎能感到各自的呼吸,却难以看清各自的脸,“我们干点有意思的吧......”   说话间,他捉住程巳光的手掌,向上翻,再一点点拢到自己胸前。   程巳光屏息了片刻,看着那张刚刚很近的脸,又一寸寸远离,离到一个他又能看清的程度。   “什么有意思的?”程巳光觉得嗓子瞬间干哑了。   “帮你看看手相......”兰迦低笑了一声,眼睛一垂,“准不准,那就等我看完了,你来评判。”   程巳光不作声,感到另一只手的热量,渗了过来。   兰迦凝眉,故作思考,好不深沉。   他轻轻捏着他的手心,用指腹滑过掌内的手纹。明明动作温柔,却能蛮横地将程巳光所有的理智防线击溃。   “你的命格......”   “怎么了?”程巳光紧张起来。   “手掌雄厚,可以封闭财库,天生富贵命,乐成人士......你拇指第一节指节下面的指纹呈一个圈行的纹路鸣做凤眼纹,以后会有......”   前半段是陈词滥调,这后半段让程巳光不得不在意,“会有什么......”   兰迦翻过他的手,将掌背朝上,有了点玄乎味。   程巳光一头雾水,问:“是什么不好的吗?”   “往往有凤眼的人会掉落一个好的伴侣。”兰迦说。   话落,程巳光忽然一个用力,将十指插入了兰迦托着他的手掌中,慢慢收拢,紧紧握住了对方。   “是吗?”程巳光逼近到兰迦眼前,反客为主,“那你有没有看出来,我什么时候可以寻觅到这位伴侣呢?”   兰迦并没有惊惶失措,更没有甩开程巳光的手,只是耸耸肩,脸上故作委屈了一下。   程巳光大着胆子,用手探路,他虽然看起来有几分不谙世事,但归根究底是个有着欲/望和情绪的男人。一旦打开那道闸门,本能便会往外直泄。   兰迦清晰感受到了程巳光握着他的手,在僭越。他自己也有点吃惊这个男人突然的强势,但并不讨厌。   但兰迦始终是兰迦,他必须得占上风。他一点点收拢和程巳光的距离,然后将鼻尖贴在了对方侧脸。   “怎么了,你现在很急吗?”兰迦吐纳出暧昧的气息,不怀好意道。   程巳光只坚硬了那么一瞬,便败下阵来,现在硬的,只有他的肢体。   他稍稍偏头,唇触到兰迦的唇。过电流般的刺激。兰迦大概也是没想到,本能地一退,拉出距离。与此同时,他既忙又乱地撤开了自己的手指,   “对不起,我唐突了,这个进展,是不是有些快了?”   程巳光的失落显而易见。他的手还持续僵在半空,身体里的热潮飞快褪去。兰迦隔着一段距离看他。   他俩之间,从来没有过这么尴尬的沉默,是自以为是造就的,还是心急如焚造就的,难以说清。   程巳光听到有人叹了口气,但显然不是自己。   “算了......”   他重新嗅到兰迦的气息,近在咫尺,然后又是一股熟悉的热,将他一点点拢紧。他被逐渐收纳到另一个人的臂膀之中,兰迦贴着他的耳朵,带点无赖道:“想不想再认真亲一次?” 第5章   没等程巳光说“好不好”,“愿不愿意”,兰迦的唇不由分说递过来,嘴里的潮热气息,和唇上的燥,形成一种鲜明对比,太清晰了, 会让人僵硬、发傻,脑子一片空白,简直是最好的定身咒。程巳光略带紧张地闭上眼,但又忍不住睁开,接住这个吻。兰迦吻着他的同时,手在他的腰间摩挲,不下流,是一种很动情的抚摸。他们吻了好一会儿,唇舌分开时,程巳光的表情还处在迷离中。   兰迦重新靠过来,将脑袋搁在他的肩头,手覆在他的手背,问:“怎么了,没什么话想说吗?”语气好似有些失望。   程巳光不是故作沉默,因为他的理智和词语,经过这一个吻的撩拨,所剩不多。   兰迦见他不作声,故作叹息,想要起身,刚一抬屁股,就被对方一把拉住,“手、手还疼吗?我家里常备着一种药,治烫伤也挺有效的,我拿给你擦。”   兰迦发觉他的眼神很认真,容不得拒绝,那眼里盛满了他。快了,兰迦想,又是一个接近沦陷的人。他不怕这样重的眼神,他乐得透过所有的眼神,来证明自己无可抵挡的魅力。   好啊。兰迦笑笑,坚持站起来, 居高临下地拍了拍程巳光的脑袋。   乘电梯上行,轿厢里的内壁光可鉴人,这会儿,没人讲话,程巳光借着反光,看见兰迦在打量自己,好不容易松弛的表情,一下子又绷紧了。兰迦开玩笑,怎么,你很怕我啊。程巳光嘟囔没,兰迦挨着他的肩,轻轻撞了一下,以示亲昵。程巳光脖子梗梗,脸上的表情却有点飘飘然。   一出电梯,还没走出几步,踏踏的奔跑声就迎着两人过来。吉利吐着舌头,钻到了主人脚边,打圈甩尾,一派热情。   “哇,好帅气的狗!”兰迦牵起一边嘴角恭维。   程巳光弯腰摸着狗脑袋,十分投入地在跟狗互动,彷佛没听见对方的称赞。   “它叫什么?”兰迦嘴角落下去。   程巳光正在抚摸狗漂亮健硕的脊背,依然没应。兰迦有些不开心了,明明前一刻这个傻乎乎的家伙眼里只有自己,怎么一见着狗,就瞬间变心。   “叫什么啊......”兰迦俯身,猛拍了一下程巳光的肩。   程巳光恍然回神,“啊,你说什么?”   “狗,名字。”兰迦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然后瞥了一眼棕色杜宾犬。   “吉利。”   程巳光知道自己刚刚怠慢了对方,心虚不已,兰迦微笑着往前挪了挪,把自己受伤的那只手在程巳光眼前晃晃,“不是要给我去拿药吗?”这会儿又不计较了,表现得仿佛有一颗宽宏大量的心。   趁着程巳光去拿药的间隙,兰迦欣赏起这豪宅的内部。三层,错落结构,朝南的一整面墙,采用了落地弧形窗户。堂厅衔接玄关,由窄到阔,设计隔断和灯光起了很大功效,营造出一种曲径通幽感;从室内阳台往下望,可以看见会客区,呈现在一个倒十字的空间里,会客区往旁边做了个阶梯下沉,下沉区一直延伸到院落,那边采用了黑红色系,不知为何,有一种宗教场合的肃穆感。   兰迦眼睛没能全部转悠完,程巳光就拿着药回来了。   “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兰迦忍不住好奇。   程巳光正托着他的手检查,似在考虑要不要当场上药,“嗯。”   兰迦眨眨眼,从程巳光手里夺过药膏,“谢啦,我自己回去擦就好。”   这时,手机声又横空蹦出来,打搅聊天。兰迦无可奈何耸耸肩,看来是他的。他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摁断,但还有后续动作,似乎发了条微信。像是在向谁解释,不方便接电话的原因。   程巳光低头看了眼腕表,“时间确实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回程车上,兰迦想起来同程巳光商量正事。   “我下周三把画送过来,可以吗?”   程巳光点点头,“可以的。”顿了一下,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太确定地问:“你的意思……是亲自送过来吗?”   兰迦的投影在挡风玻璃上一笑,“不行吗?”   程巳光接收到笑,没说话,对着挡风玻璃,腼腆地笑了一下。   兰迦没让程巳光送进小区,在大门口便下了车。他刷完门卡,手机又在裤兜里猛震。   “催命啊你。”他接起电话,蹙眉,这眉毛飞耸到太阳穴,装出一副无辜,“一个客户嘛,不早就跟你说了……进电梯,挂了。”   进到家门,低头在玄关脱鞋时,一个身影笼罩了过来。   兰迦抬头,装傻了一下,而后咧嘴笑,“等我呢?”明知故问。   “不是说了嘛,忙的话就别来,被狗仔拍到了也不好。”兰迦边往卧室方向走,边解开外套扣子。   那身影没跟着他移动,杵在原地,生了根似的。   兰迦换好室内服,靠在门框上,观察对方,哪知过了十来分钟,对方背朝他,依然一动不动。   “过来,给我抱抱。”算了,僵持没意思,他选择主动投降。   “姜帆。”兰迦叫了声他的名字。   姜帆转身,面无人色。   兰迦叹了口气,“不是说好了吗?不能随随便便干涉对方,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合则行不合则散……”   把开放关系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加羞愧,大概除兰迦之外,再无二人。   姜帆愤愤不平,却又暂时没更好的办法,整个人拧巴着,最后拧出一股凄楚。   兰迦也不是不受用这番凄楚,毕竟能睡服姜帆这种正在上升期的偶像,还是有一定成就感的。   姜帆的脸虽说不上完美无缺,但足够耐看,特别上镜,还有着时下最流行的那种少年气,怪不得一出道就能成为业界宠儿。   “来,抱抱。”兰迦伸出胳膊。   姜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走近些,阴着脸抱臂问:“为什么今天挂我好几次电话?”   “有吗我?”兰迦以傻卖傻。试图用最少的字,来应付所有谈话。   姜帆知道他装傻,脸色愈发不好看了。就在他咬牙切齿之际,肩膀一热,兰迦贴过来,揽他进自己的怀抱。   “我的错,别生气了,好不好。宝贝,我今天工作特别忙,特别累,咱们就别闹了,行吗?”兰迦边说,边亲姜帆的头发。对于扼杀即将而来的冲突,这办法屡试不爽。   姜帆冷哼了一声,然后反手勾住他的脖子,“你这个坏蛋。”   兰迦痞笑,故意道:“是啊,我最坏了,那你还喜不喜欢坏蛋啊?”   姜帆没说话,推了把他的肩膀,然后又抱紧他。兰迦去吻他。两个人边抱边亲,进了卧室,干柴烈火地一同倒进床。   “艹!”兰迦龇牙咧嘴。   “怎么了?”姜帆不明所以,本来的旖旎氛围瞬间降温。   “手,宝贝……”兰迦倒吸一口凉气,断断续续,“你压着我的手了。”   姜帆狐疑,以前也没见这男人这么娇气过啊。   兰迦继续解释,手烫伤了。姜帆愣了愣,进退不是。哪知兰迦笑着,翘一半嘴角,重新压上姜帆的胸膛,“所以你要对我温柔点,咱别又咬又抓了。”姜帆瞪着他,好像还是有几分怒,“你身上有味!”   “什么味?”   “别人的味。”   他还是笑着,不慌不忙,“你是狗鼻子吗,怎么这么灵?”   “你又看上谁了?”   兰迦不回答,俯身去咬对方的唇,把伶牙俐齿全部堵回去。姜帆渐渐不再动弹,软下来,打开自己的身体,让他进入。   “他叫什么……”姜帆在接近高/潮时,突然问。   叫什么有什么关系,无所谓的啊。到手后,反正都是要被他抛弃的。   “别走神。”   他捂住姜帆的嘴,狠狠冲刺,对方破碎的呻吟,从他指缝间溢出。 第6章   程巳光驾驶着一辆七座保姆车开进车库,停好后,自动中门移开,每个座位上都“坐”一个运输木箱,安全带扎实地绑着它们。他挽起袖子,开始搬运这些箱子。他只有一双手,一个肩膀,所以先搬一个卡住电梯门,再一样样,蚂蚁搬家似的码进电梯。实物比他想象重,他搬到一半,还是找来小推车助力,速度立刻加快了。   箱子们被带到了地下二层的一间密室,即将剥开包装,现金容。这间密室似乎只装修了一半,地面和墙面都是灰水泥,但顶上的光轨精心设计过了,有聚光,有散光,还有温柔的泛光。   程巳光用工具,撬开了第一个箱子。里面塞了防撞泡沫,他小心翼翼地割开顶端泡沫的一端,好插入手指使力,将这些填塞物取出来。过了好一会儿,藏在白色泡沫下的秘密显露了一点端倪。似乎是个鎏金雕塑。又过了良久,程巳光终于剥开了最上层的填塞物,将这金雕挖了出来,举到灯光下欣赏。   这是一个足有半米宽的佛像脑袋,柳叶眉下,眼微阖着,似笑非笑,面容温和,却不失宝相庄严。   程巳光盯着这臻品,目光痴迷,缓缓冒出了一个笑。他举着佛像头又换了个方位打量,佛也在微笑,彷佛对他这种“触犯”有着极大的宽谅。   这时,手机骤然响起警示音,是他的监控app。他点了点屏幕,大铁门外有来宾,一辆黑色捷豹跑车,捺了声喇叭 。他将金雕放置好,正正衣领,整理了下衣服上的褶皱,走进电梯。他对着轿厢内壁的反光,顺道理了理鬓发。   兰迦下车,绕到后面,打开行李厢,准备搬出用牛皮硬纸封好的画,一只手伸过来,替他扶住了画框边缘。   “谢谢。”兰迦扭头,对程巳光一笑,“其实我一个人也能搬。”   程巳光说没事。两人各掌一角,协力将画抬进了屋内。   “放哪儿?”兰迦抻着脖子四处打量。   程巳光指指二楼。兰迦会意,一道进了电梯。   二楼有专门的一个房间,用于放置程巳光的画作藏品,有一些被挂起来了,还有一些连包封都未拆开,叠摞在一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兰迦无需费劲深究,渐渐摸出来脉络。除去身家富贵外,无意中还流露出了点儿不食人间烟火之味。   “不检查一下画?”兰迦见程巳光没有开封的意思。   程巳光定定望着他,“没关系,我相信你......你想喝什么吗?”   “都可以,”兰迦指了指自己的衣领,“你这里弄脏了。”   程巳光低头,用掌心潦草搓了几下沾着脏污的位置。   兰迦迎面朝他走来,待他手掌放下后,肯定道:“嗯,干净了。”   程巳光引兰迦下楼,让他随便坐。兰迦为了保持身材,其实只喝一个牌子的矿泉水,但平常人家里自然不会特地准备,更何况为了不却程巳光面子,拉拢关系,他才说得随便。程巳光用托盘端出来几种饮料供他选择,意料之外,其中正有他愿意喝的矿泉水。   他不动声色拿过水,拧开瓶盖,心里对程巳光又添了几分满意。   “吉利呢?”   “哦,它去遛弯了。”   “你有专门帮你遛狗的人?”兰迦很是惊讶。   “对啊,”程巳光挠挠鼻尖,很不好意思似的,“有,有什么不对吗......”   “没,”兰迦喝了口水,“是我孤陋寡闻。”他故意停顿一下,瞟了眼程巳光,“你知道吗,跟你接触越深,你给我的惊喜越多。很少有人会像你这样,让我有种特别的感觉。 ”这台词于兰迦,几乎张口就来,不知靠此嘴皮功夫俘获了多少人。   程巳光没吱声,低下头去,根本不敢看兰迦。他有些发懵,还有些臊,在沉淀兰迦话里的意思。   “下次来我家,”兰迦交叠的双腿,换了个翘姿,“我会手冲咖啡,最近我刚买了一批烘咖啡豆,正好想找人一起品品。”   程巳光愣了愣,小声说好,隔了片刻,他试探着问:“我不是很懂咖啡,要不要紧?”   兰迦噗嗤一笑,“当然没关系,虽然每一种咖啡豆的风味都不一样,但慢慢喝多了,你就能分辨出来,以后多陪我喝喝呗。”   程巳光别开脸,被这番邀请搅动心神。他一直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碰上兰迦这种说话几乎滴水不漏的人,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巳光?”兰迦轻声唤他,“怎么样,你不作声,我就当你答应了。”   程巳光投降,点了点头。   两天后,即是周五。程巳光依诺赴约。他不用工作,有专人照顾,靠信托基金就能过上逍遥日子,从不对谁阿谀奉承,人情往来方面几乎是空白一片。所以,他不太知道第一次去别人家做客要带什么上门,索性买了束花,再加从酒窖里挑出了一瓶法国黑皮诺。很西式,但肯定不会出错。   程巳光送的花很符合兰迦心意,他端出花瓶,立马插上,放在了客厅茶几,屋内最显眼的位置。   兰迦的公寓是三居室,与他程巳光的房子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花了一番心思装修设计的。房间采光非常好,角落和台面上都摆了新鲜绿植,看来这里的主人对住家品质要求颇高。   兰迦在做冲咖啡的准备,程巳光坐着也是无聊,便凑上前观看。   只见兰迦抽出一张扇形滤纸,沿着压线处往方向摺起,然后从中间撑开,捏着折痕尖的那端,放入了滤杯中。他手指修长,皮肤下埋着若隐若现的蓝色血管,摺纸时候,很是赏心悦目。如果这双手带着温度,抚摸、贴上另一个人的肌肤,该是怎样的松快事,多么神往。   滤杯放上耐热壶,用热水润了遍滤纸后,他晃晃壶身,将水倒出,温咖啡杯。他已经研磨好了咖啡豆,直接就将咖啡粉倒入滤杯中,再轻轻摇晃均匀。   “一个人一杯的量是15克,每多一个人就加10克。”兰迦向程巳光解释,手上的动作不减,拿着手冲壶,向咖啡粉中心,划着圈倒热水。他倒得很小心,待咖啡粉全部浸润后,便放下壶,静置了几十秒。   “你看,”兰迦勾勾手指,示意程巳光靠近,“这咖啡粉是不是膨胀起来了?”   程巳光定睛一瞧,果然如此,咖啡粉在滤杯中心快速地凸起,像馒头发酵似的。   “膨胀得越饱满,就证明这咖啡粉的新鲜度越佳。”兰迦如是说。   “好神奇。”程巳光感慨,“那你现在停下来是干嘛?”   “我是在闷蒸,等会儿还要继续划圈加热水。”   程巳光“哦”了一声,充满期待地盯着他的手。   挺可爱。兰迦想。   兰迦手腕微微晃动,准确无误地在咖啡末正中心划圈,膨胀随着水量增多变成塌陷,热水与粉末融合,慢慢沉淀,将醇厚的香味蒸出,滴成棕色咖啡。耐心和咖啡香交锋,最终汇出了佳品。   “尝尝。”兰迦将做好的第一杯递给程巳光。   程巳光喝的有些急,烫着了,吐出舌头。   兰迦好笑地看他,扳过他的肩膀说:“来让我看看,烫得严重不严重。”   程巳光臊得不行,恨不得当场逃跑,大着舌头嘟哝,“没、没事……”   “什么味?”兰迦问。   程巳光脑筋还没转过来,傻乎乎反问:“什么?”   “我冲的咖啡,你尝出什么味了?”   程巳光舌头没那么疼了,认真回味了下道:“嗯,有点苦,还有点酸。”   兰迦继续问:“那你的意思……是不好喝吗?”   话落,他的脸忽然凑近了些,仿佛在认真讨要一个说法。   程巳光心脏猛然膨胀了起来,像被热水浸润过的咖啡粉末一般,舌头感觉不到疼了,心跳推着肋骨,那才是真正的、能撼动整个肉身与灵魂的疼。他在心底大叫不妙。他大概能意识到兰迦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果然,兰迦吻了过来。只是,那吻落在了他的鼻尖,再向下,延伸到嘴角。挠痒痒似的。   “现在呢,什么味?”兰迦退后一些,抱臂笑着问。   程巳光的心拱动得更厉害了,他听见自己说:“甜的。”太奇怪了,人和人是不是会互相影响,他大概无形中被这男人感染了,也会说些肉麻话了。   兰迦张嘴,正想说什么,门铃兀地响了起来。 第7章   “不去开门吗?”程巳光盯着门的方向问。   兰迦没说话。   程巳光看出兰迦刹那间的紧张,神态流露出糟糕的感觉。门铃还在响,越响越刺耳,不打算饶过屋内人。兰迦对程巳光做了个抱歉的表情,让他先喝咖啡,自己去开门。程巳光理解地点点头。   门开了,站在门外的人并不令兰迦吃惊。他舒展肩膀,站得笔直,挡在门口,像是早就准备好了面对这场冲突。   “你把电子锁密码换了?”姜帆瞪着他。   兰迦默认,没有解释的打算。   “怎么这么慢,屋里有人?”姜帆不依不饶,想要剥开兰迦肩膀,直接闯进去。   “姜帆。”兰迦低低,严肃地叫他。开玩笑,在自己的地盘,怎么能容忍别人随意发难,脱离掌控。   “藏哪个新欢了?”姜帆没能成功进入,冷笑问。   “有完没完?”   “我有完没完?”姜帆和他对视,眼尾发红,咬牙切齿,“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你说不见就不见,把我玩完了,睡腻了!像丢垃圾一样丢掉,说不要就不要?!什么便宜都被你占尽了!”   他音量不小,即使玄关离客厅有段距离,也不能完全保证屋内的人听不见。兰迦感到头痛,想着自己还是失策了,明明知道姜帆这狗皮膏药和炸药并存的性格,玩起来具有一定危险性,但耐不住感官刺激,还是搞上了床。   “我这里有客人,你最近是不是要进组了,我抽一天时间在你进组前去找你,到时候咱们好好聊聊,行不行?”   兰迦没那么强硬了,决定软化对方,免得这不受控的小子又要丢什么重磅炸弹。说完,他拉了拉姜帆的手,像在安抚似的。姜帆本来准备好了一肚子控诉的话,但被兰迦这样软硬兼施,一下子就偃旗息鼓。   “姜帆,”兰迦趁对方松动,赶紧打强心针,“我不是不想见你,但看你最近工作那么忙,我就不敢打搅了,而且现在跟你的狗仔变多了,还有粉丝也跟着你呢,万一咱们的关系暴露,那不就毁了你的事业嘛?你这才刚刚开始……多可惜啊……你这么聪明,掂量一下,是不是不值当?”   巧言令色。姜帆腹诽,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人有多渣,用七零八碎的谎言打发一个又一个枕边人。但他不也是自愿的吗,以为自己不会陷落,在跟兰迦的感情对抗中能占上风。   见姜帆不说话,脸色变来变去,兰迦笑笑,靠近了些,拍拍他的脸蛋,“乖,今天先回去好不好?”   未等来姜帆的回复,程巳光在屋内突然喊了一声兰迦。姜帆听见年轻男人的声音,火气蹭蹭直冒,他刚想出口质问,兰迦却捂着他的嘴,一把将他拉进门,再推到大门右边的杂物间里。玄关大门自动关上了。   杂物间内空间狭窄,再加上堆放了不少东西,容纳两个成年男人,略微勉强。除此之外,空气还有些混浊。   程巳光见兰迦没有回应,便往玄关走,可是那里空无一人。他有些迷惑,没看见兰迦往回走啊,难道是自己没注意?   姜帆和兰迦肢体相贴,他们身后的门虚掩着,能听见程巳光的呼唤和脚步声。   “就这个?”姜帆得逞了似的。   “不是。”兰迦否认。   “那你随便捡男人回来干嘛?”   “他就是个普通客户……”   “为什么要拉我躲在这里,我很见不得人吗?”   “不……我怕一般人见着你,大惊失色。”   兰迦想转移姜帆的注意力,伸出手盖住姜帆还在往外打量的眼睛,然后掐住他的腰,往自己怀里带,附在耳边轻声道:“嘘,要是发现有大明星在我家,那可不好解释了。”   姜帆貌似很吃这套,瞬间安宁下来。理智回归,他如果大吵大闹,也确实很糟糕。他拉开兰迦遮他眼睛的手,主动把唇往前一凑。兰迦会意,以吻安抚。   老实话,他知道姜帆图他什么,就图他这种若即若离的劲儿,他若真是表现得如胶似漆,姜帆这种人止不住就会觉得没趣。他们很类似,不会真的老老实实忠于谁,姜帆是被惯坏了,对他新鲜劲还没过,才会表现得如此妄为。他跟姜帆不能利落斩断,还有一个原因在于姜帆的圈子,也是他的新客户渠道。只图一个人的身子,是最没档次的放纵。他当然还图他能给自己带来的利益,他们互相的亲近,无非是各取所需罢了。再没把程巳光拿下前,陪这小子玩玩,也不是不可。   兰迦哄了姜帆好一会儿,终于顺好毛,劝说成功,轻手轻脚将这尊佛送到电梯口。他返回,按下电子密码,门锁“咔哒”一响,程巳光在门后没有预兆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或者恰好正是时候。   一瞬间冷场。   程巳光用眼睛问,怎么这么久,为什么从外面回来?   “快递员,送错了,跟他解释了好半天……。”兰迦编起谎话来不眨眼。   他刚刚从战壕里抛出了一颗手雷,这回可不想再引爆一颗地雷了。   程巳光有些怀疑地看兰迦。他觉得兰迦的唇好像在泛水光,过于滋润了。   “哦,这快递员拗得很,硬说没错,这是个到付件,我就把他带去楼下前台了。”   话里当然有漏洞,可他态度摆的坦然,再加上程巳光也确实没有立场追问,刚刚的小插曲便被略过了。   “嗯,没关系。”程巳光勉力笑了一下,样子可不像口气那样不在乎。   “饿不饿?”兰迦讨好一笑,“除了冲咖啡以外,我觉得自己做菜也不错。”   见到兰迦的微笑、体贴,语气里的刻意,程巳光惊觉自己刚才肯定流露出了小心眼。   “会不会很麻烦?”他不想让兰迦觉得自己没度量,立刻给双方台阶下,“要不然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兰迦走向西厨岛台,“不麻烦,为你做什么都不麻烦。”   程巳光跟在他身后,羞赧地不敢接茬。   兰迦掌勺,程巳光帮忙打下手,俩人忙得其乐融融。准备的改良西餐,牛排配土豆泥,点缀些西兰花。兰迦要开红酒,程巳光从橱柜里取出一对酒杯。兰迦忽然移过来,按住他,将其中一个杯子放回原位说,我跟你拿个新的。   程巳光本来想说不介意,但见兰迦坚持的表情,就把话咽回了肚子。   其实,刚刚在屋子里找兰迦时,他就发现了蛛丝马迹。这片屋檐下,也许不仅仅容纳了一个兰迦,可能还有别人……他无意中走进兰迦卧室,发现床边贵妃榻椅的椅背上挂着一件牛仔外套,很夸张的珠片绣在领口和后背,组成繁复的花纹,极度张扬、戏剧性的风格,像偶像的打歌服,能够想象寻常人上身时,那效果会有多么突兀,多么难为情。不知为何,光凭一件外套,他就能笃定,这不属于兰迦。   兰迦用手肘轻轻撞了下程巳光,示意他赶紧端盘子,去餐桌坐下。   程巳光回魂,竭力收敛自己的神色。   边吃边聊,因为这段时间的接触,相互熟悉了不少,话题也不怎么拘束,程巳光甚至主动询问兰迦卫生间里放的什么香氛,感觉很好闻。兰迦放下叉子,朝他一笑,“真的吗,你喜欢那个味道?”   程巳光点点头。   兰迦说是扩香石加香精油,自己拜托朋友调的香,市面上不出售,程巳光喜欢的话,他可以再拜托朋友调制一些。程巳光问,这样好吗,会不会麻烦到人家。兰迦搁在桌上的手,慢慢伸过来,抓住程巳光的手,低头,故意不看他,淡淡说,你从来没有麻烦过我,以后不许说麻烦了。   程巳光觉得被兰迦捉住的地方,在滋滋冒烟,但大概只有自己能感觉到了。   对兰迦这种人动心,不是错,也并没有什么好羞愧的。尽管可能在他乱七八糟的关系里,自己永远难以占到一席之位,但谁不是这样抱着不怕死的心态靠过来?他程巳光又矫情个什么。兰迦把他生吞活剥了吗,没有。一味地较真,就会浪费这个增进感情的好机会。   “行,”程巳光过了好一会儿说,“那你到时候告诉我价格,我转账给你。”   兰迦拍拍他的手背,“什么钱不钱的,我送你。”   程巳光愣了一下,抬眼盯着兰迦,“谢谢。”   兰迦从他笨拙可爱的反应里解读出了自己的绝对优势,他故作风趣地问:“送礼得讲究有来有往吧?”   程巳光赞同地点一点头。   “那下次……你也送我,好不好?” 第8章   “你……想要什么?”程巳光握着叉子,呆呆地问。   “不急,先记在账上……”兰迦撤回手,托腮笑眯眯道,“……好吗?”   程巳光“嗯”了一声,重新将注意力放到食物上。他不敢大剌剌盯着兰迦,怕脑子里再起不得了的奔腾。   吃完饭,程巳光帮忙收拾碗筷,兰迦拦下客套地说不用了。程巳光端着盘子,一下子没了主张,表情无辜,带着些微沮丧,这使兰迦心软了一瞬,只好说那帮我放进洗碗机吧。   很神奇,本来以为语言才能准确达意,但随着人与人之间的靠近,貌似无意的肢体动作还有不经意流露的表情,不仅成就了一些暧昧前奏,还使语言退到了一个次要地位。目光、触碰、气息、笑声……都是发酵媒介,拽着神经与肉/体沉沦,比语言更具备了支配人感情的权威。   收拾完餐具,兰迦邀请程巳光去露台。他把喝了一半的红酒也带到了室外。程巳光要开车,不能沾酒,所以瓶中减少的量,全是被兰迦干掉的。程巳光左手食指和中指无意中搓了几下,这个时候,兰迦摇晃着红酒杯说:“没关系,我不介意,想抽就抽吧。”   程巳光愣了一下,“真不介意?”   兰迦抿了口酒,耸耸肩,“当然是真的……我知道很多人介意二手烟,但我无所谓,反正都市人不良习惯太多了,因为怕吸入二手烟患肺癌?那这几率可比我自己喝出胃穿孔要低吧。”   一番歪理,但程巳光忍不住笑了。   “算了,我不抽。”   “别呀……”兰迦靠过来,程巳光被他的靠近弄得进退维谷,只能扭过脸,看着他。   “光我享受了,客人没享受到……这可不是我的待客之道。”兰迦说。   然后手往下,伸进程巳光的裤兜,精准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接着,他将烟送到了程巳光唇边。程巳光还没反应过来,就本能咬住了烟嘴。被手指温过的烟草味,似乎还夹杂着快要消失的酒味。   打火机盖一拨,清脆声响起,火苗晃动,烟燃了。   兰迦盯着程巳光抽烟的样子,打趣道:“真不像你,我本来以为……你是那种烟酒不沾的乖乖牌。”   程巳光吐出一口烟圈,隔着雾看他,顺着这个话题说:“大概人都有两面吧,对着合适的人,才能把私密、不同的那一面展露出来。”   兰迦笑笑,“有道理,哲学家。”   这会儿,程巳光没有看兰迦,也就没有接收到这个笑。他叼着烟,看向前方,初秋六点,太阳落下去了,天色处在明暗交界的混沌中。渐渐,光亮全部褪去,城市灯火依次升起,把夜晚变成了它的。   兰迦没再说话,他还挺愿意同程巳光共享这份静谧。   离开时,兰迦递给程巳光一个纸袋。程巳光很是惊讶,问这是什么。兰迦告诉他,是使用完的咖啡末,可以回去放在烟灰缸里埋烟蒂,还可以吸收一些烟味。程巳光眼睛变亮,像镀出一层光,对他认真道谢。兰迦倚靠在墙边,表情柔和地补充道,还有,希望咖啡余香,能让你想起我们相处的每一秒。   程巳光又是一愣。他伸出手,拉住兰迦的胳膊,然后渐渐向下,握住兰迦的手。兰迦没有拒绝。程巳光低头,亲了亲兰光的手背,像一个欧洲绅士那般。兰迦很满意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迷恋,带着克制。   程巳光回到家时,吉利正好在跟带它的保姆在草坪上玩耍。一人一狗在玩飞盘。保姆远远见着他的车驶进来,向他招手,他停好车,走过去,告诉保姆辛苦了,可以下班了。   吉利叼着飞盘回来,见迎接的人变成了他,立时变得更加兴奋。他摸摸狗头,念叨着好狗好狗,从狗嘴里接过飞盘,振臂一抛,一道黄色弧线,稳稳向远处落去。吉利如射出去的子弹,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个小点。过了几十秒,它叼着飞盘喘着粗气,矫健地跑了回来。程巳光再次从它嘴里接过飞盘,它的口吻碰到了他的胳膊,并且暖烘烘地越贴越紧,这个行为,就是在找它最喜欢、最具安全感的一个固体物件。狗的喜爱就是这么一目了然,哪有人那般弯弯绕绕。吉利依赖他,正是因为他是主人,他驯服了这头猛犬。   “吉利,”程巳光蹲下来,与狗平视,慢条斯理说,“过段时间,我把他带回来,陪你一块玩好不好?”   吉利像是听懂了,尾巴摇得飞快,还汪汪了几声。程巳光抚摸着它如桥一般坚实的脊背,眯着眼,嘴角不自觉上翘。漂亮的狗,漂亮的人,都是美丽的东西。尽管美丽带有一定主观性,但能被他程巳光认可的美丽,一定具有普适性。这么想着,他的笑意更深了些。   巫亚子新作发表开始市售后,兰迦就忙得连轴转,熬夜加班是常态,偶尔还日夜颠倒。他疲惫不堪,今天终于能够趁着午休时小憩一会儿。走进自己办公室的小单间,还没把床躺暖,手机又开始催命似的震了起来。他本打算无视,但对面的人不依不饶,似乎他不接就誓不罢休。没辙,他瞟了眼屏幕,犹豫两秒,最终还是接起,不耐烦地“喂”了一声。   邵华棠听出他的不爽,调侃道:“兰总,最近肝火是不是特别旺啊……那咱要不要出来消消火啊?”   兰迦言简意赅,“有屁快放。”   邵华棠不愠不怒,表明来意,自己最近回国,好不容易攒起了个局,兰迦不来就是不赏面子。兰迦和他是诤友兼大学室友,也算是为数不多地,亲眼见证他兰迦,如何混得出人头地的。邵华棠是富家公子哥,不需要像兰迦这般拼死拼活,所以兰迦虽嘴上对他没大没小,实际却是鞍前马后,不会轻易得罪。这个圈子的生存潜规则,不得不势利,需要攀附于巨大的人脉关系网中,口碑稍差一点,隔不了多久便会三人成虎。   兰迦内心挣扎了一阵,还是决定赴约。邵华棠在另一边愉快地吹了声口哨。   兰迦下班晚,在办公室吃完外卖,才动身。反正邵华棠这种局,精彩开始得也很晚。待他被服务员引导至包厢门口时,已经隐约听到里面的人在“鬼哭狼嚎”。   推开门,烟雾缭绕,空气混浊,还有女孩们身上特有的香风袭来,属实让兰迦呼吸难受,捂着鼻子找位坐。邵华棠好女色,在场大半是窈窕美女。邵华棠发现了他,推开身边一位女伴,把他招呼到跟前坐。寒暄几句后,邵华棠又向他介绍在场的男士,各个都有头有脸,还有满脸油光,猥琐的视线流连在一具具年轻鲜美的肉/体上。兰迦拿出最擅长的假笑应付,不失礼仪地加了这些潜在客户的微信。就这样耗了好一会儿,他起身,想出去透口气,却在此时,注意到邵华棠脑袋扭来扭去,人变得贼眉鼠眼,捏着一个极小的塑料袋在往杯子里倒什么。他抖抖手腕,像是倒完了,然后手指伸进杯里搅拌一番,紧接着勾勾手指,让旁边的一个女孩靠近些。   兰迦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就明白了邵华棠为何偷偷摸摸。   “喂。”兰迦重新坐下,捅了捅邵华棠,“你注意点儿。”   既然被发现,邵华棠也不露怯,朝他志得意满地眨眨眼。还故作戏谑说,出来玩,这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吗,这些妞儿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话落,公子哥对本来坐在另一头的女孩们招招手,举起这杯“加料”(女孩们并不知情)的纯威士忌,大声宣布,谁干完这杯,我明天就带她去新世界香奈儿买最新款包。   包厢内哗然,不少女孩跃跃欲试,一张张涂抹艳妆的脸,反馈出不加掩饰的急迫。   邵华棠端着那杯酒转身,朝兰迦使眼色,意思是看见没,老子就是这样玩的,怕啥。   兰迦没接茬,很安静,但脸色逐渐变沉。   邵华棠随便指了个女孩,然后把威士忌往女孩手中一递,唆使旁人鼓掌、起哄,催促灌酒。待女孩一滴不剩地喝完,他搂着女孩肩,附在女孩耳边不知嘀咕了什么,那女孩就听话地跟着他往外走。   “邵华棠!”   兰迦终于坐不住了,声调猛然拔高,叫住他。邵华棠止步,瞥了兰迦一眼。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包厢瞬间安静,空气都似乎凝滞了。邵华堂见状,拍拍手,缓解气氛,示意大伙别在意,该玩继续玩。   然后,他松开女孩,走到兰迦面前,姿态骄横,用充满怜嫌,只能两个人听到的音量说:“兰迦,你怎么变没意思了,以前的你……可不是这么没种啊。” 第9章   邵华棠的挑衅被他演绎得不轻不重,但效果很好,在兰迦这里,的确是平地一声惊雷。   兰迦腮帮子一瞬间咬紧,“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邵华棠故作无辜耸耸肩,“欸,真无聊,就是没想到……你现在这样,以前怎么会跟贾潇玩得那么好?”   邵华棠今晚无缘无故提起“过去”,还把贾潇搬了出来,兰迦觉得这就是存心的。   贾潇……要是时间能倒流,他恨不得把这家伙从自己的人生中一笔勾销。   见兰迦突然哑火,脸色尽是难看,邵华棠觉得大概真有不妥,连忙拍拍兰迦的肩,拉拢似的小声道:“欸兰总……别恼啊,瞧我这嘴,喝多了就爱瞎几把扯,咱出来玩,别坏了气氛,对不?”说话间,他还装腔作势地拿手,轻轻扇了几下嘴,仿佛真想把自己吐出的腌臜都扇回去。   兰迦没能马上装出笑脸,他好歹还有那么点儿骨气,默了片刻,对邵华棠平静说:“你好好玩,我有点累,先回去了。”说完,他越过对方,推开门,头也不回走出去。哪知,邵华棠不依不饶,追到走廊,大声叫他,“兰迦。”   兰迦犹豫了一下,站住,没有转身。   “你为什么后来不敢去医院看他?”   旁边的包房同时有模模糊糊的歌声飘出来,和邵华棠的清晰质问形成鲜明对比。   兰迦蓦地转过去,冷冰冰反问:“有什么法律规定我非得去看他不可吗?”   邵华棠定定神,他可容不得被兰迦打一闷棍,“他死了兰迦,贾潇死得不明不白。”   “死了就死了呗,难道你拿我发问,他就能复活了?”   兰迦这些回答,摆明了不想解释自己。他邵华棠纠缠也无济于事,很可能还会惹自己不开心,事与愿违。其实兰迦说得没错,他们这群人,以前没有底线,谎言连篇,现在也不见得多有长进,不是毁灭别人,就是在毁灭自己。   邵华棠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像在发泄什么,眼角都沁出了泪花。兰迦在这诡异的笑声中一言不发地离开。   走出这间豪华夜总会,兰迦被夹走的心和思维,才慢慢回溯到原位。他左看右看,在露天停车场找自己的车。路灯坏了,有些地方没有照明,暗得无边无际。他越往停车场深处走,视野也变得越暗。凭借着记忆,大概快到停车位了,他下意识按了几下车钥匙,听见“滴滴”几声,循声快步走过去。终于,找到车,他刚一拉开驾驶座车门,一个人头忽然冒了出来,贾铮明戏谑地说,兰迦,你终于能买上好车了啊。他从车里下来,皮肤像风干了似的瘪塌在骨架上。他的嘴和眼都在放大,眼里流出黑水,嘴里流出鲜血,四肢像被空气挤压变形了,朝四面八方扭曲着。好恐怖。   兰迦猛地掼上车门。他在心里默念,镇定镇定,这是幻觉。你死了,贾潇。   他揉了揉眼睛,壮着胆子再一次拉开车门。什么都没有,没有贾潇,也没有恐惧。他坐上驾驶座,发动汽车。窗外开始散夜露了,雾水扑向玻璃,把他的轮廓倒映得影影绰绰。好在他比他想象得要有条不紊,一脚油门一脚刹,安安全全开回了家。   他将自己丢进浴室,把皮肤搓得发红、发烫,好生清洗了一番,才舍得出来。经过客厅,桌上放着几个还未拆开的包裹。他盯着那些浅棕色的瓦楞纸皮,静了一会儿,擦头发的动作也停止了,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他去杂物间,找来工具箱,将包裹一一拆开。里面有两箱是程巳光想要的那种香石香薰,还有一箱内容物是电路板和针孔摄像头。他将装香石的盒子一个个拿出来码好,小电动钻登场,开始在这些泛着铝制光芒的容器上打孔挖凿。   兰迦的动作熟练异常,很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他安电路板、连接摄像头时聚精会神,目光不仅专注,甚至有种沉溺的感觉。他似乎从这一系列的拼接、改造、换新功能后得到了某种滋养,再也不知累、不知怕了。他的神情里还有期待,大概在想象这改造后的“礼物”能多么轻易地避开戒心,深入进收礼者的领域,大剌剌进行不间断的窥探。   程巳光今天亲自遛狗,回来时,连帽衫的兜帽里插着几片由黄正过渡到红的枫叶。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他住的地方,生态俱佳,花花草草的蓬勃期随着四季更迭,随便截取景色一角,都可以令少见多怪的都市人挪不开目光。   他给吉利用湿纸巾擦完脚趾打理干净后,重返地下室,继续他未完成的“工作”。   那些木箱里的东西,原来是鎏金佛像的身躯,分成了好几部分,像被肢解了似的。他戴好手套和透明面罩,挑起较小的一块,看起来像是胳膊和肩颈部分,手指在切口上反复摩挲比量好后,才拿起电动打磨钻,电机一启动,噪音巨大,碎屑飞溅。他手法麻利,面孔沉着,就像不需要脑袋帮忙似的,彷佛本能反应。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嘈杂电机声慢慢消失,他手上的动作才完全停下来。但是,他的视线依然黏在塑像被打磨光滑的横截面上,多么满意、多么稀罕、多么不知疲倦,从里至外的一种痴迷。又是良久,程巳光大概欣赏够了,活动了下手腕,站起来,走到旁边的休闲区,为自己泡了壶金骏眉。这时候,他拿出手机,一边检阅信息,一边等待茶叶泡开。   临近中秋,常光顾的各类品牌SA们在微信上言辞统一地通知他,中秋礼盒已经送出,不日即会抵达,承蒙厚爱。其中也有兰迦画廊的公关问候。但其实,兰迦本人先发了条不公式化的短信,问他月饼礼盒想吃哪几种口味,作为老板,他可以破例“定制”。程巳光回复兰迦,今天早上刚收到了礼盒,很开心,他点开图片,将早就拍好的照片一并发送过去。照片里有一个月饼已经拆开包装,应该是被品尝了。   喝茶时,兰迦的回复短信恰好抵达。手指点开,兰迦问他要不要来中秋节的鸡尾酒会。这种中不中、洋不洋的合璧宴会,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普及的,反正能诓骗到一众自诩上流人士的热情就好。前几年,无论是对兰迦还是对别人,程巳光遇见这类邀请,均是一口回绝。这回不同以往,他见识到兰迦的招人,视野和心思早就被勾去了,当然想也没想地应允。   当天,他开着那辆拉风奔驰AMG GT跑车赴宴。地面停车,为来宾们专门开辟的停车位上,一台接一台,像车展展销会似的,停着许多辆不甘落下风的豪车,仿佛全城阔佬新财们,今晚倾巢出动。   程巳光按照迎宾指示,乘电梯到达宴请厅。果然以年轻的面孔居多,不仅有年轻富翁,还有各式各样的网红博主。他的眼睛全场逡巡,找兰迦身影。这间宴会厅经过精心布置,做了不少遮蔽隔断,隔断形成一个个半密闭的空间,人们就端着酒水穿梭其中社交。程巳光没想发微信,怕这样太打扰对方,索性凭运气找人。   他转悠到一处由假花卉堆砌成的花墙前,有人影在遮盖并不严密的植物后晃动,交谈声也隐约传来。这些人在谈论图录、媒体预热、预展之类的,程巳光从这些关键词里判断出,他们似乎在商量一场即将到来的艺术品拍卖。他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在说:“别担心,只要不学雅昌那样,把通稿发早了,落锤价格提前泄露,最后只能苍白找补,惹人笑话地归咎为操作失误就没关系。”   听见这话,其余人哄笑了起来,有人接话,“有兰总在,国内的当代艺术领域里看来也可以拍出个马克罗斯科嘛。”   不少人怪笑着附和。   程巳光琢磨不出来,这是在讽刺兰迦,还是在讽刺拍卖品价值的水分大。他心一紧,有些为兰迦捏把汗。哪知兰迦不卑不亢,笑着道,马克罗斯科还不行,至少那画里还有颜色,咱们得是汤伯利《黑板》那种呐,粉笔画的六个圈也能卖不得了的高价……挣钱嘛,不寒碜。这话确实俏皮,还把场子不动声色找了回来。   程巳光脸皮薄,听墙角也不敢听太久,他的耳朵也不是用来插在别人的议论八卦里的。所以,他匆匆转身,想往回走。刚一转,有人迎面和他擦肩,他本低着的目光,忽然抬起来,落到那人身上。这张脸,他总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呆站在原地回忆,看着那人明显很急地走向一个从花墙后绕出来的人,然后挽上对方的胳膊。原来是那天碰到的渔夫帽,这次,他没有小心遮盖,将面容大大方方展现,帅气而青春。他挽的对象,正是兰迦。   程巳光看见男孩表情夸张地在跟兰迦说着什么,绘声绘色,根本不在乎外界眼色。兰迦肢体上对他也不抗拒,像是准备就绪,认真听着男孩在说话,不时赋予一笑,或者一个“我在听”的点头。程巳光奇怪,这男人周旋在多人之间的游刃有余究竟是怎样培养出来的,大度和大气都是从哪里来的,真是与生俱来吗?   他看了一会儿,没再看下去,沉默地往门口走。他看起来很平静,但也许越是沉稳,内心越是在掀着惊涛骇浪。   程巳光盘算着去抽根烟,准备用一支烟的功夫思考,决定自己的去留。 第10章   兰迦在会场走了一圈,没发现程巳光。他打开微信,检查通知程巳光的时间,没错,难道是对方迟到了?但程巳光并不是那种没有礼节、大大咧咧的人,要是真迟到或有别的什么事,肯定会提前知会一声。他有些疑惑,只好给程巳光去电。   “嘟”了几下后,很快接通。兰迦“喂”了一声,问刚酝酿在舌尖,那边很快给了解释。程巳光说,我在外面抽烟,马上进来。兰迦愣了愣,下意识问,你早就到了吗?程巳光笑说,刚刚看你在跟别人聊天,没能跟你打上招呼,怕打搅了。   兰迦默了片刻,脑袋往后一仰,手不自觉摸着后脖,眼睛不知看向虚空哪一处,“还是我来找你吧。”   兰迦迈着长腿走来的画面,很是赏心悦目。程巳光心里即是有疙瘩,也不得不承认,确实,这样的人儿,多看你一眼,都能美上好几天呢。   “出来透气吗?”程巳光试图表现得洒脱且镇定。   兰迦松松衣领,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怎么了?”程巳光觉得兰迦像有心事。   “好无聊……”兰迦瞟了他一眼,嘟哝。   无聊?   这点程巳光可不敢苟同。他上一刻还目睹兰迦如鱼得水地游走在宾客之间,貌似很享受,很吃得开,一点儿也没透出无聊的样子。   “你不觉得这里的人都很没意思吗?”兰迦扭过脸,目光直直地看他,“本来邀请你来,就是想添点儿意思,可你都不愿意在里面多待会儿。唉,所以……没意思。”   程巳光有点懵,乍一听像是很稀罕他,但细细品,就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调剂罢了。   程巳光忽然不开心了,他欲言又止,结果纠结了一阵,只是续上了一根烟,填补从胸膛延至嘴里的干涩。   兰迦不傻,看程巳光一根接一根地吞云吐雾,完全没进去的意思,就知道自己肯定有哪里怠慢了对方。   “巳光。”兰迦声音低沉地叫他,“生气了?”   “没。”   “不像没啊……”   程巳光颇为怨念地看了眼兰迦,然后转过脸去说,“我说没就是没。”他一向彬彬有礼,很少流露出消极的情绪。   兰迦没理会,靠过来,凝视程巳光,像是要用无形的压力,逼迫程巳光“老实交代”。这目光很毒辣,程巳光不用凭借眼睛,便能感受到,想蒙混过关的可能性都没有。可他不由觉得委屈,明明兰迦才是朝秦暮楚的那个,怎么自己倒成了被穷追不舍,必须给回答那个。本末倒置了。   “我知道了……”兰迦突然笑起来,一副了然语气,“你看见我和鹿西奥在一起了,是不是?”   鹿西奥,原来是有名有姓的,不是什么甲乙丙丁。   程巳光不作声,低头吸了口烟。   “吃醋了?”兰迦问,笑意更深了。他去拉程巳光的胳膊,想要安抚,屡见不鲜的招式。程巳光一闪,躲开触碰。   “你、你别瞎说。”程巳光结巴道,“我、我为什么要吃醋?”   为了保护对方不堪一击的自尊心,兰迦顺着话,哄道:“好好,对不起,是我自作多情了。”说完,还叹了口气,很可惜似的。   空气安静了片刻。   “你跟那个鹿西奥是什么关系?”程巳光突然问。   “你在乎?”兰迦动动眉毛,努力压抑下“终于,猎物上钩了”的表情。   程巳光掐灭烟,不发一言地看他。他跟兰迦并无任何正式关系,如果非要扯一个,那就是披着朋友皮的客户关系。所以他向兰迦发难的资格并不牢靠。   “我有时候看不太懂你……”程巳光稳住情绪,与兰迦对视了一眼后继续,“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盲人,在摸象。”   这话一出口,又使局面陷入沉默,接近对峙了。   “你觉得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兰迦顿了下,“或者,你希望我和他有关系,还是没关系?”   程巳光显然没料到,兰迦会这样出招。他握着拳头,想了好一会儿,舌尖几次碰到牙想要把话送出来。他松开拳,用孤注一掷的表情问:“我说的话,在你这里,能算数吗?”   “当然。”兰迦移近了些,嗅到一股烟味,不浓。他用温厚的大手,亲昵地拍拍程巳光的脑勺,又强调了一遍,“当然了,巳光。”   “你跟别人有没有关系我不在乎,”程巳光眼神平静,语气也比以往强势了许多,“你敢在这里亲我一下,和我有关系吗?”   兰迦一愣。真是没想到,这小兔子还挺会的。   他陡然升起了种奇特的感觉,眼前这个程巳光虽然面无波澜,但肯定在内心斗争着什么,应该是为自己。他势必费了老大劲,要压抑骨子里的斤斤计较,竭力装得不动声色。也不是第一次遇见类似程巳光这样的,质朴却有自己的脾气,比普普通通的小白兔,要有趣上许多。没关系,兔子急了不过红眼,他只要舍得露出獠牙,分分钟就能将兔子断气。   “有什么不敢的?”他一把拽过程巳光胳膊,将脸凑过去,先是落下轻轻一吻,再逐步加深,颇有技巧地撬开口腔。程巳光不甘示弱,抱住兰迦,拼命回应。两人的唇舌互相碾磨,承受着会被人随时发现的危险,却吻得更加起劲了。   在吻的过程中,程巳光下意识睁开眼,看见了不远处定定站着一个人。即使隔着段距离,他也能发觉对方的震惊。当然,震惊的源头来源于他和兰迦。程巳光宣誓主权般地眨了眨眼,丝毫不在乎对方是否能看见。名为鹿西奥的年轻人望呆了,隔了半晌才缓过劲来,慌里慌张,像小偷一样撤走。可他忍不住回想刚刚撞见的场景,眼睛落到的靶心确实是兰迦,正毫无顾忌地和一个男人接吻,吻得很是动情。他隔着老远,都能被一并感染得脸红心跳。   吻毕,兰迦还不忘贴在程巳光耳边赞美,“刚刚的你,真带劲……还有……今天你穿的这件夹克很好看,衬得你整个人很有气质。”   程巳光当然知道夹克的好看,毕竟,它的价格更好看。他承接兰迦的赞美,同时着实被自己的胆大妄为吓了一跳,但很值得,他不后悔。含蓄的人爆发,也会是一座火山呐。   后半场简直像按了加速键,他俩比宴会结束时间稍早些离开了。相携走到停车场,兰迦说带了礼物给他,要去后备厢拿。他跟过去,兰迦在车尾窸窸窣窣了一阵,而后拎出一个精美且很有分量的包装袋。   程巳光不解,用眼神询问。   兰迦抖抖手腕,袋子摩擦声跟着响起,“喏,之前说了要送你的香薰石套装。”   “这么多?”   “多放几个房间嘛。”   程巳光道谢,伸手想要接过来,哪知兰迦猝不及防向后一退。程巳光不明所以,手臂僵在半空,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没有,兰迦的确拉出了段距离,只是拎袋子的姿势没有改变。男人眯着眼睛笑道:“香味改良过了,不知道还合不合你的心意,要不然我去帮你摆吧,看哪个房间适合哪个香味。”   说完,他又擅自靠过来,一面微笑一面将袋子塞给了程巳光。程巳光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肌肤传来的温度,像有不正常的高热。他去看兰迦的眼睛,有种返璞归真的明亮。怎么能拒绝呢,没人能拒绝。 第11章   兰迦车子紧跟在程巳光车子后,抵达程宅。   泊好车,兰迦从驾驶座下来,没有随程巳光立刻入内,反而在草坪上站了好一会儿。他在欣赏吕梁留给世间的最后杰作。即使不是第一次见,可只要站在它面前,用眼观摩无处不在的设计细节,心中就会不自觉悸动。尤其晚间,那些灯光设计,将房子的错落结构完美呈现,更巧妙的是,建筑轮廓边缘却与夜色融合,不,像是被融化得模糊了,从而会觉得这冷栋冰冰的混凝土建筑物也像有了生命力,在与天地调和。   “怎么了?”程巳光发现他没有跟上,遂折回来。   “你在这住了多久?”兰迦用问题回答问题。   程巳光没有马上答,眉心微蹙,像在认真心算,“六年吧。”   兰迦点点头,“如果是六年前购入的话,那你可太有眼光了。”他虽然靠买卖、炒作艺术品,玩弄出了一身铜臭味,但并不妨碍他确实懂行,深知什么才是真正好的臻品佳作。   程巳光笑笑,接受赞美,比初见时松弛许多,不再只会用单调的“不好意思”来应对了。   “外面有点冷了,我们还是进去吧。”程巳光建议。   兰迦跟在程巳光身后,盯着他的背脊,很挺很直,比程巳光本人感觉更能做主似的。他还是更喜欢程巳光在自己面前做不了主,却会用无意识但坦率的眼神诉说,有多么渴望自己。   进屋后,程巳光将兰迦脱在沙发上的的外套挂了起来。吉利跟在主人身边打转,程巳光摸摸它的脑袋,轻声命令,回窝。狗伏低前身,尖尖耳朵抖了抖,像在做前肢拉伸,重新站直后,甩甩尾巴,听话地走了。   兰迦盯着狗离去的方向,“我发现吉利的尾巴比我网上见到的那种杜宾要长很多。”   “嗯,我没有给他断尾。”   “怪不得,”兰迦挑眉问,“可你都选了品相这么好的狗,难道不想把它打造的更符合赛级审美标准吗?”实际上,都已经裁耳了,怎么不顺道一起断尾?又不是多此一举的问题。   程巳光愣了一下,表情变得不太好看,“它又不用去打比赛,为什么要用那些人为规定的审美标准要求它呢,当一条乖乖的健康小狗不好吗?”   兰迦自知失言,连忙拉了下程巳光的胳膊,昭示亲昵和歉意, “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要是说了外行话,惹你不开心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没关系,你不懂嘛。”程巳光微微一笑,释放原谅信号。   兰迦顺杆子下溜,“我们先从哪间房开始放香石好呢?”   程巳光想了想,“书房吧。”   兰迦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最在意卧室呢。”   程巳光低下头,搓了搓手指,又恢复了那种局促不安的常态。他当然理解了兰迦的话外音。   “都、都可以,你决定就好。”   兰迦看着他的手无足措,很满意。这就是小兔子作为待宰猎物该有的羞涩。   兰迦佯作耐心观察房间,借着最好扩散香味的缘由,结果将这些改造过的香薰盒放在了最适宜监控的位置。他知道程巳光无辜的眼睛在盯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可他镇定自若,没有一丝一毫的愧怍。悍然的无耻,在他美丽的躯壳中显形。程巳光不会是第一个行犯对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沉溺于从那些小小的摄像头里侵占隐私空间,从而掌控秘密,再卑鄙地用对方的难以启齿,不敢吭,不敢动,在沉默中达成控制。他通过了一关又一关,没遇上任何绊子。目前为止。   “这个香味好好闻。”程巳光靠过来。   “你喜欢这个?”   “嗯,很高雅的香味,我喜欢木质沉香调的。”程巳光肯定。   兰迦将鬓边散落的头发捋到耳后, “那下次......我叫他们再多调这种的给你。”   “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   他们由互相对视慢慢变为互相凝视,顺利成章地又接了吻。只是暧昧气氛无法持续,兰迦没能多待,被一通电话催走,程巳光送他上车。   发动汽车的时候,夜空忽然绽开一团火焰。他们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却都恰好迎向那片光亮。兰迦降下车窗,喊了声程巳光。程巳光俯身,将脸递到车窗口,兰迦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没有我的允许,不要随便动那些香薰。”兰迦脸上的笑一涌,他的卑鄙同时在暗涌。一旦意识到那些暗藏的“眼睛”正在顺利启动,他便有些飘飘然。   “知道了。”程巳光乖顺地用脸颊蹭着兰迦的手心,简直同杜宾犬吉利一般。   火焰还在盛开,星星全然不见,似乎被这些人工花火遮盖住了。   捷豹跑车并没有把兰迦往家的方向引领,而是将他带向了另一处目的地。   车最终驶入了一处高档小区,下到停车场,兰迦熄火,窝在车椅里发微信。不多久,就有一个又胖又高的男孩出现在车边,敲了敲他这侧的车窗。   “兰先生,”男孩对他颔首,“没等太长时间吧。”   兰迦笑了笑,“还好,刚到的。你们帆哥没休息吧。”   “没,正等着您呢。”   两人寒暄几句后,一同进入需要刷卡的电梯。男孩提醒他尽量低头,防止被摄像头拍到清晰脸部。兰迦理解地笑笑,照做。这是姜帆搬新家后,他第一次上门。男孩引兰迦进屋,帮他拿了双拖鞋,兰迦换上,刚想问姜帆呢,卧房那边就传来一阵诡异声响。兰迦和男孩对视了一眼,以“不会有什么好事”的表情双双靠近房门口。门虚掩着,虎背熊腰的男孩大胆推开,探进去一只脚,像是生怕被什么袭击似的。   果然,一本厚重的剧本砸落至脚边。紧接着,是姜帆又急又燥的语气,“人呢?兰迦怎么还没来?”   兰迦了然,拍拍男孩肩膀,示意他让开。男孩会意,让到一边。兰迦大力推开门,“不畏艰险”地一步就跨了进去,正好迎接到姜帆惊喜的目光。姜帆扑过来,抱住他,嘟哝,“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答应你了,我就会来。”兰迦抚摸对方的背,“明天正式进组,对吧?”   姜帆脸埋在他胸前,含糊“嗯”了声。   “那你可要加把劲,好好努力了。”   姜帆啧了好几下,问就没别的可说了吗。兰迦笑,那你希望我说啥。姜帆说,譬如你会想我啊舍不得我啊,这种都不会吗。兰迦咯咯笑起来,宝贝,你要是喜欢听这种不要钱的话,我说给你听也不是不行,但你自己信吗。姜帆撇撇嘴,装样子也不会吗。兰迦掰开他的胳膊,退出拥抱,抱臂戏谑道,我只怕是你进了组会忘了我呢,毕竟,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次的男主是你最喜欢那型吧。姜帆耸耸肩, 默认。   “兰迦,”姜帆忽然靠近一步,用食指点着他的额头,“你是不是特别得意,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栽?”   兰迦后退一步,将距离拉远,他觉得姜帆过于认真了,好似下一秒指头就要握出个拳头,砸得他脑袋开花。   “怎么会呢?”兰迦维持着一个官方笑容。他经常用这种笑容和不可理喻或者麻烦倍出的人打交道,“我不就现在进行时,正栽你手上吗?”   姜帆嗤笑一声,又耸耸肩,“算了吧,你那鬼话骗别人还成,骗我就拉倒吧。”   兰迦学他耸肩。   春/宵苦短,姜帆也不想跟他无缘无故抬杠,他更想快点获取兰迦的柔情与火热,索性主动服软。兰迦不计前嫌,一把将人搂过来,覆上自己的唇。他们逐渐变得赤裸。   。--Q.裙 7.3.95)43 05)4 更)新/BL/小)说--。   激情是不可复制的,就像偶尔碰见的好东西,毫无征兆地出现,再无声无息地消失。好比艺术,好比造就无数痴男怨女的爱情。不可重复,不可被把控,这是令兰迦要发狂的。所以,他宁可摒弃这些不确定,做假的艺术,陷入假的激情中。不知过了多久,兰迦从姜帆身上湿热、黏糊糊地退下,他大口大口急促地呼吸,像一条上岸后脱水,即将窒息而亡的鱼。他闭上眼睛,那些在冰面下汹涌的黑水,从裂缝里溢上来,溢上来。   姜帆忽然在他旁边翻了个身,不知在嘟囔什么。他好奇,挨近了些,依稀听到这小子在喃喃:“老实点,别花心,咱们还没散呢。”   兰迦面无表情,静静地再次闭上了眼。 第12章   这天天气异常好,南来的阳光穿透屋子,将室内照得像春天一样,暖洋洋,又有生气。程巳光闭眼坐在阳光中,享受这场照拂,直到手机震动起来,很震了一会儿,才使他缓缓睁开眼。电话接通,他也从沙发站起来,走到桌前,扯了张便签纸,拿笔记录着什么,有点像是某个日期。讲完这通电话,他又重新坐回原位,点了点手机屏幕,沙发旁造型奇特却别致的三脚架音箱里,传出舒缓的钢琴曲。他听歌的表情比晒太阳浴时更为享受,身体完全放松,脸上是实足入迷了,甚至有点儿像喝醉了酒,醺醺然。听完音乐,程巳光再次起身,走到书架前,专注地挑起书来。他昨天刚刚读完一本俄国小说,这一本想换换口味,来点轻松的。选好书,他夹在腋下,单手拉开玻璃门,准备去室外,但他犹豫了一下,又折回来,对着搁在书架上的香薰,认真打量了起来。他与那伪装极隐蔽的摄像头“四目相对”。   然后他把右手抬起来,将这盒香薰有商标图案的那面摆正了些。他满意地晃了晃脑袋,一步一步走出监控画面。   虚惊一场,兰迦以为自己就要暴露了。当程巳光朝摄像头直直伸手的那一刻,真的就像来抓他的眼睛。那掌心覆过来的角度太准确了,万分之一的错误都没有。经过程巳光这一吓,他忽然觉得自以为满意的伪装或许并不可靠,但有没有可能,程巳光其实也有所察觉呢?他不能留有余地,让自己有露馅风险……正在他怀疑之际,微信响了。说曹操曹操到。程巳光问他,能休假吗。他问,怎么了。程光迅速回,狩猎的季节来了。兰迦一愣,这是什么暗话吗。程巳光很快就解答了他的疑惑,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去河北度假打猎,今年你愿意一起吗。兰迦想了想说好啊,我还挺想尝试呢。   下午,程巳光就发来行程安排,准确来说这围场在河北与内蒙交界,但属于蒙古族自治县。兰迦查了下,清朝时皇家狩猎场,颇具历史源远。   程巳光说那是个好地方,那里的林海才是林海,草原才是草原。兰迦因工作原因,常年当国际飞行客,去过不少所谓的“好地方”,但却极少涉足自然风光,程巳光的邀请,令他耳目一新,他不由心生向往。   兰迦迅速安排好工作事宜,便同程巳光一道出发,飞往承德。兰迦这才知道,原来著名的承德避暑山庄,就是因皇帝打猎累乏,才就近建在皇家猎苑旁,以供休养调整。   来接机的是两男一女,肤色深沉,颧骨晒得泛红,身材均是高大、剽悍那款,女的也不例外。程巳光和兰迦这俩肤色苍白的都市人,往三人面前一杵,就有些弱不禁风了。他仨热情周到地接过行李,普通话讲得字正腔圆,甚至带点播音腔。程巳光向兰迦介绍他们,朋友兼导猎员,女的叫施玉,俩男的是堂兄弟,为了方便,哥哥就叫大张,弟弟就叫小张。兰迦微笑着跟他们打完招呼,坐上车。   开了两辆陆地巡洋舰来,这车优势便是座位宽阔,平地行驶时像陆上行舟,特别适宜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兰迦挪动屁股,把自己坐得稳稳当当,同时盯着身旁的程巳光说:“谢谢你,安排得这么周到。”   程巳光一扭脸,就被兰迦的目光罩在其中。兰迦的目光真得特别,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这样,有如此不寻常魔力:即使明明是他在主动靠近你,你也会把局势弄颠倒,最后变成自己可怜巴巴地去追他。   “没、没什么,你太客气了。”   兰迦笑,这一笑还了得,程巳光只想到两个字“完蛋”。   下了机场高速就是国道,出了国道,视野渐渐发生变化,低矮的乡村房屋不见,道路两旁只有树木,且往车行路中央靠拢,路势也越来越难走。与此同时,车外下起了大雾。地上有一层落松针,车轮压过,发出厚重柔软的嘎吱声,像在压毯子似的。   “马上就到机械林场了。”施玉掌着方向盘,从后视镜内盯着后排的两人说。   “需要把油加满吗?”程巳光体贴地问。   施玉含笑,“还够用呢……你们肚子饿吗?我昨天就让念姐卤了牛尾巴,还有兔子……”她顿了一下,问兰迦,“兰总,有什么口忌吗,能习惯吃野味不?”   兰迦礼貌回,都行,我很随意的。   “第一次来打猎吧兰总。”施玉问。   兰迦点点头,“要不是巳光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国内还有这种地方。”   “程哥第一次来时,也很惊讶,但你放心兰总,只要你在咱这玩过,绝对不会不喜欢,包你流连忘返。”   “是吗?”兰迦去看程巳光,故意问,“那程哥以前有没有带其他人来过呀?”   施玉一丝犹豫都没有,“他来这边玩了好几年,每回都单枪匹马。这回他通知我还要带个朋友来时,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兰迦很满意,没再说话。他看向窗外,雾气好像慢慢散开了,空气透亮,小公路旁的景色也变了,变成黄绿相间的草甸。这里的秋天,太清澈,根本不受城市化的殖民。   越野车将将停稳,兰迦准备下车,却被程巳光一把拉住。他疑惑地回头。   “这里住宿不比酒店,虽然我订了最好的,要是你觉得哪里住的不舒服,不习惯,就跟我或者施玉说。”   兰迦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宽慰。他又不是天生的贵公子,也不过小老百姓出身,哪真有那么挑三拣四。   接近下午三点,用餐时间段青黄不接,但也不影响舟车劳顿的两位城市佬放开了肚子品尝。施玉这群人是满族,饮食习惯跟汉族并无二致,小米黄粥配鸡丝,时令鲜蔬,吃起来带劲的卤牛尾和卤兔肉,饭桌上还摆了蒙餐里不可错过的烤羊肉和马奶酒。这里满蒙杂居,互相融合,在简单的一餐饭里便体现得淋漓尽致。   吃完饭,大张小张帮忙把两人的行李移到他们的独院。免于受其他人打搅,程巳光干脆包下了整套院子,花费其实并不便宜。兰迦晃了一圈,四间空房,独立厨房,带热水器的浴室,空调网络一应俱全,床铺整整齐齐,院子里,有一处葡萄藤,正是浆果生长末期,有几颗坠落的葡萄,炸裂出浆液,躺在藤下。   程巳光让他先挑房间。他走进南边那间,发现堂屋沙发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长画。出于职业习惯,或是兴趣使然,他下意识地走近,观察起来。画上是一些清朝打扮士兵,在城门两旁站立,后面有军营、马匹。   “那是满绣,”程巳光倚在门口,脸部表情埋没在逆光中,“绣的是木兰秋狝。”   “木兰秋狝?”   “对,”程巳光走进来,同兰迦并排,“木兰是满语音译,又称鹿哨,是清代围猎的一种方式,秋狝就是秋季打猎。这只是秋狝图的一部分,主要绣的是军营扈从。这原图呢,我没记错的话,在承德山庄博物馆存着,如果返程时间充足,我们可以去看一看真迹。”   兰迦有点意外,瞟了程巳光一眼,“原来你不仅喜欢当代潮流艺术,对古文物也很有研究啊。”   程巳光张张嘴,正想说什么,却突然一回头,看见施玉在门口很安静地站着。她似乎被程巳光吓了一跳,没料到这人背后也长了眼似的。   “程哥,枪准备好了,”施玉定定神,想起正事,“你是想现在去玩,还是......”   “就现在吧,”程巳光转向兰迦,“走吧,待会儿回来再清行李,我们先去打枪。”   走过一条修得很好的沥青小路,就是练靶场。那里目前冷清,围墙周围插着彩旗,风一吹,猎猎作响。   小张早已就位,正再次检查枪膛。程巳光从他手上接过一把气步枪,掂了掂,看了几眼后,递给兰迦。兰迦有些懵地接过来。   “你以前上学军训时,练过步枪吗?”程巳光问。   兰迦愣了一下,上学?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更何况军训。他耸耸肩,意思是对不起,完全不记得了。   程巳光若有所思,端起另一把同样的枪,跟兰迦简单解释了下这是一把开膛式气枪,主要用于射击练习,枪较重,后坐力强,今天先练练手感。打猎的话,其实并不使用这种枪,而是用到水平双管霰弹枪。   熟悉了怎样开枪的流程后,兰迦按照程巳光教的站姿,稳定好身子,架好枪,找好角度,有些紧张地向手指施压,扣下了扳机...... 枪鸣后,兰迦感到肩部随之一震,反作用力果然不是虚的,他抖得剧烈,差点枪都拿不稳。这时,程巳光站在他身后,用胸膛抵住了他的背,伸手托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肩头。他嗅到了他身上健康的气味,还有活的温度。怎么会留意到这些?兰迦心慌了一瞬,不自觉咽口唾沫。   “不错,没脱靶,很有天分。”程巳光轻声说,语气听起来很真诚。   “是吗?”兰迦故作淡定,又重新摆好姿势。程巳光会意,退后,让兰迦射出第二枪。   程巳光安静地看着他,发觉他射击时的表情,似乎带着志得意满却又怨气冲天。这很兰迦。   射完一组后,兰迦逐渐有了手感,开始能靠近靶心。但同时,手腕和肩部隐隐酸痛,程巳光也看出来他的不对劲,建议他休息一会儿。   “你就光看我玩?”兰迦挑眉,故作不满。   程巳光不解地看他。   “让我欣赏下你的技术呗。”兰迦抱臂,笑眯眯道。雄性动物天生具有炫耀本能,他的确是想看看这个质朴的男人,会拿出怎样一番实力,来虏获自己的心。   程巳光摸摸鼻尖,腼腆地说好。他走向小张,低声同他交代了几句。小张点点头,麻利地跑远,不一会儿,带着一铁笼活鸽子回来,另一只手还拎着一个长方形黑箱。   兰迦目露迷茫,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程巳光接过那黑箱,神色凝重地打开,从箱内抽出了一把有些老旧的水平双管猎枪。木质包银边的枪托,刻着浅淡花纹,黑亮黑亮的枪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程哥,帮你检查过了,一切完好,能使用。”小张连忙说。   程巳光点点头,眼睛一垂,抚摸起枪来,他的手掌沉默而无声,却很容易让人看出来,他对这冷冰冰的死物,倾注了无限柔情。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结束“交流”,将枪口对准了远处的一个靶子,调整着姿势。   大概是比划满意了,程巳光维持着一个托枪瞄准姿势,对小张言简意赅道:“放!”   不知何时,小张手里竟握着一只鸽子,接到命令,他利落地将这带翅膀的活玩意往天空一抛——   鸽子受惊似地扑棱着翅膀,欲往高空逃离。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砰”地一声枪响,空气里充满了硝烟味。   程巳光的枪口朝天,冒着青烟,冉冉上升,消散。   鸽子掉了下来,好巧不巧,正落在兰迦脚边。它在掉落途中,翅膀挣扎着扇出来的血,飞溅在了兰迦脸上。   兰迦看呆了。这一刻,他发现眼前这个端着枪的男人身上,仅存的一点点平庸尽数褪去。程巳光忽然有了层不俗的光彩。他甚至开始觉得,这位装起傻来,可装得真好啊。 第13章   “怎么傻站着,不让开?”程巳光脸上带着失算表情,走到兰迦面前。   兰迦用手背蹭了把脸,程巳光捉住他的手,懊恼道:“欸,别擦了,都擦成大花脸了。”   兰迦借此机会,暧昧一笑,“那你帮我擦?”   程巳光扭着脖子左看右看,小偷似的。兰迦故意啧了一声,程巳光脸色愈发羞愧了,他搁下枪,懒得跟上前的小张说话,一言不发地拉过兰迦,走回院子。兰迦乜他一眼,心忖,还是单纯带悔的样子适合这臭小子。   进屋后,程巳光拧了条热毛巾,帮兰迦擦拭。 兰迦闭着眼,安心接受服侍。   “好了。”程巳光将兰迦推到全身镜前,“检查一下。”   兰迦睁开眼,看着镜中的自己,越过自己,是只有半边身子入镜的程巳光。此时此刻, 程巳光在练靶场上的冷酷荡然无存,满眼只有对他兰迦的忧虑。这才对嘛。   兰迦转过身,笑眯眯揽过程巳光的肩。程巳光同他差不多个头,这会儿,像是把自己缩了缩,埋在他怀里,磕磕巴巴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没吓着就好......”   “我知道,”兰迦抚着对方后背,用最擅长的温柔收买人心,“这是意外......我都没好好谢谢你,愿意带我来这里呢。”   程巳光不说话了,他们安静拥抱了一会儿。   “你喜欢这儿吗?”程巳光松开他,突然问。   “喜欢啊,这里的天多美啊,景色多好看啊,饭菜也很好吃,在城里可感受不到这些。”   “真的?”程巳光狐疑,毕竟,这儿的住宿条件确实有待改进,名义上是度假,但他通常都是以打猎为主,就没那么在乎。他怕兰迦的精贵身子吃不消,哪知兰迦比他想象的随和许多。   “真的。”兰迦笑笑,拍拍他的后脑勺。   警报化解,程巳光建议要不然先午休,养精蓄锐。兰迦调侃,太阳都快落山了,还午休呢。程巳光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呢,那你是想休息还是去外面转悠转悠。兰迦并不太疲乏,自然要趁着有精力去饱览好风光。   程巳光去跟施玉打招呼,施玉让程巳光别走太远,天变暗前一定要回来,这里会下晚雾,天黑后如果还在山里乱跑,十分危险。程巳光宽慰她,别担心,不会乱跑的,就是附近散个步。   程巳光带着兰迦往高处爬。山路如果用两条腿走,的确不好走。但好在沿途风景,补偿了这份艰途。这里的路很有走头,城里不见的花花草草,能在这儿不期而遇。不时还有野兔蹦出来,警觉地靠近又跑远。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兰迦站在高处,朝下张望。可以看见他们之前开过来的那条小公路,和一条河形成蜿蜒的平行线。   “别人介绍来的。”程巳光也盯着下方回。整片树林都在产生渐变,像推子似的,从绿推到黄再推到红。   “每年都会来?”兰迦好奇,“是什么让你坚持的,全凭兴趣吗?你以前可没跟我提过你有这爱好。”   “可能一种生活过惯了后,就特别想换个口味吧。”程巳光叹了口气。   兰迦在心里腹诽,富贵命,好日子过惯了就想要折腾。但他自然不会流露出这种鄙夷,相反问:“你一般都能打到什么猎物?”   “我只打两种动物。”   兰迦来了兴趣,“哪两种。”   “鹿和狼。”   “狼?”兰迦诧异,“这里还可以猎狼吗?”   “对,”程巳光收回目光,落到兰迦身上,“灰狼,专门养殖用来捕猎。”   兰迦的眼仍在看风景,自顾自道:“这里真的很美,好久没见到这种景色了。”   程巳光附和,抬腕看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兰迦应好,转身,随程巳光下山。走到半途,不知怎的,或许是注意力分岔,他被磕绊了一下,好在程巳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助他稳定重心。   “谢谢。”他推开程巳光,不想自己显得太矫揉造作。   不管这里的山,这里的路有多野,他都得靠自己走服。就像驯服人一样。他就是有这种自信。   晚餐是接近八点才吃,程巳光知道兰迦为了保持身材晚上吃得少,但还是忍不住劝对方多吃几口,免得到了后半夜挨饿。在山里比不上外面,昼夜温差大,人易饿怕冷。兰迦眨眨眼,意思是,知道了,操心的管家。   吃完饭,程巳光去室外抽烟,兰迦跟着他出去。程巳光点烟时,兰迦将脸避到一边,干脆低头看手机。程巳光发现吃饭时,兰迦就在不停回复微信,但他不好多问,或许是工作呢。但会不会存在另一种可能……对面是鹿西奥之流呢?   程巳光捏着烟,自己都没发觉地在狠狠瞅兰迦。兰迦发觉他的瞅,抬眼回望。程巳光眼睛一闪,继续闷声抽烟,烟都快燃到尾了。   “你听见没,有什么声音?”兰迦抻长脖子,东张西望。   夜晚安静,不像白天,所以任何细小的动静都能被放大。有人在拉琴,琴声低沉,如泣如诉,听得人为之心颤,听久了甚至有落泪的冲动。   “是大张,他在拉马头琴。”   施玉从屋内走出来,替程巳光回答了兰迦的问题。   “拉的什么曲子?”兰迦追问。   施玉认真听了一会儿,跟着哼唱起来,“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连风都听不到听不到……”   兰迦点点头。他不太熟这首歌,但不妨碍他能欣赏。琴声越拉越悠扬,扑面而来的草原之味越发浓稠。他看了眼程巳光,掐灭了烟,也在静静聆听。音乐真不了得,一首曲子,就能拉出人埋伏在身体里的莫测情绪。   程巳光慢慢看过来,变成与他对视。他们的目光规规矩矩,不似以往那种挑拨的暗流。准确地说,在这样一个旷寂的夜晚,在离家几千公里的地盘,他和程巳光大抵是共生出了一种情绪,异乡异客。   翌日清晨,雾气正是一天最浓之时,程巳光已经起床。他洗漱完毕,去找张姓兄弟。兄弟俩帮他储备和保养打猎装备,昨天本该过来检查今天要用的装备,但他嫌太晚太累,就不了了之。   程巳光打开面前的长方形黑箱,取出一把造型奇怪且复杂的弓。弓体全黑,平放展开像一双镂空翅膀,中间凹,两头凸,往后弯曲的两端各有同样镂空的异形滑轮,荧光橙色弓弦穿过滑轮,撑开弓体,绷得紧而利落,与碳黑色对比出强烈反差,抓人眼球。   这是一把进口现代复合弓。   “70磅吗?”程巳光确认。   小张说是。   “测磅器。”程巳光手一伸。   大张连忙递给他。   程巳光拿起弓,插箭,将测磅器勾好,振臂拉满弦。这弓一上手,霎时有了几分科幻味,且飒气十足。程巳光保持握弓姿势,凭借这弓的加持,看起来也是如出一撤的冷峻。   显示69多点,70差,有误差,但无足轻重。   “行。”程巳光惜字如金。   “等雾散了,咱们再进林子吧。”大张向他建议。   程巳光点点头,没再多言,走了出去。   兰迦睡眼惺忪地醒来,揉揉太阳穴,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程巳光正站在院子的葡萄架下,雾气混浊地往下坠,模糊着他的轮廓。他的指间也有雾气,从火星里生出来。   他以前抽烟有这么频繁吗?兰迦忽然想。   程巳光听到他这边的动静,走近,朝他招招手,告诉他,早饭准备好了。兰迦应好,迅速地去刷牙洗脸。不能成为队伍里拖后腿的,他混社会这么多年,这点常识还是懂的。   将近八点半,雾才全部散开。   四男一女一起行动,换了打猎服,鸭舌帽,清一色迷彩,五个大头兵似的。兰迦见程巳光没有背枪,相反拿了把奇特的弓,便问他怎么回事。程巳光看了一眼弓说,我用弓准度更高。兰迦瞪圆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上山后,温度骤然降低,风吹起来就像砍人,秋天立马变了个脸,直接成了硬邦邦的冬天。   程巳光瞅见兰迦打哆嗦,一把扯下自己的半包脸围脖,塞进兰迦手里。兰迦一愣,抬眼看他,他抬抬下巴,示意对方赶紧带上。兰迦没有推却,用眼神道谢。   施玉是队伍里最有经验的导猎员,她可以通过动物粪便,泥土上的足迹,来定位猎物的移动方向。在山林间行走,要很有耐心,并且尽量轻手轻脚。动物敏感,比人类的听觉更甚,闻到风吹草动,一溜烟就没影。尤其偶蹄目,警觉性非常强,光是追踪就得费老大劲。   走了大半天,目前还是收获为零,但太阳出来了,照得山间暖烘烘,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满林间。虽然偶有小型动物出没,但并不是这一行人的目标。施玉让大家原地休息会儿,再继续。   “你们在这里猎梅花鹿真的合法?”兰迦压低声音问程巳光。   程巳光有些好笑地看他,“对啊,又不是野生的,围场放养的……怎么,你怕我带你违法乱纪啊?”   放在以往,程巳光的口气断不会这般轻浮。但大约是环境改变,他这臭小子倒掌握了主动权,敢贫嘴起来了。   兰迦嗤了一声,“想多了。”懒得跟他饶舌。   程巳光笑笑,把水壶递给兰迦。兰迦也不介意这水刚被程巳光喝过,头一仰,豪迈地直往喉咙灌。程巳光的目光,落在他上下滚动的凸出喉结上。   继续上路,兰迦逐渐觉得无聊,同时疲乏上涌,背后的包袱也愈发沉重起来。他的脚只怕得投降,征服不了这片土地了。看来,他没法感同身受理解程巳光沉迷于此的原因了。   这时候,正拿着高倍望远镜侦查的施玉,忽然一个急转身,对其他人猛打手势。程巳光立刻会意,先做了个手势让兰迦待在原地别动,然后自己谨慎地向她靠近。施玉同他低声交谈,程巳光点点头,拿起胸前的望远镜观察。果不其然,目标靠近了。   那是一只正在低头吃草的雄鹿。   它的角分为四叉,毛茸茸呈磨砂质地,黑色的背中线从耳尖起贯穿至尾,将它烟褐色的皮毛一分为二。它吃得很认真,不被外界打扰,咀嚼时,角也跟着一动一动。阳光偏了过来,恰好射透鹿角,将攀附在鹿茸之下的粗壮经脉,照得一清二楚。程巳光看着它的动作和躯体,那么美,那么好看。   但他依然——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弓。   他射箭时的表情很微小,接近于面无表情,但如果仔细看,还是能品味出些特别。   程巳光嘴部肌肉在微微颤动,并不只是简单抿着,他在压抑一种兴奋,不敢让其随意泄出纰漏。   箭无声地射了出去,直击那头雄鹿的腹部。   中箭后的鹿慌张无比,本能地跑动起来,惊起草丛里蛰伏的野鸟和昆虫。它试图扭动身子,甩掉侵入腹部的尖锐异物,但无济于事,那尖刃只是往它的肺部越扎越深。它不再乱冲乱撞了,站定,回望着那箭射过来的方向。   程巳光没有移动,与它四目相对。   它的前肢最先承受不了身体重量,软下来,慢慢下跪。这是一个臣服的姿势,向命运,向死亡,向罪魁祸首——程巳光。   兰迦目瞪口呆,不,叹为观止,因为直到这头鹿完全倒地,失去了最后的生气为止,他都没有见到一滴血,从这鹿被射穿的部位冒出来。 第14章   猎到了这头鹿,大伙自然兴冲冲。施玉打了个呼哨,大张对小张做手势,三人有条不紊地靠近鹿。施玉摸不到鹿的心跳和呼吸,确认了它的死亡。   “程哥,”施玉向程巳光招手,“咱们还是按原样?”   “原样。”程巳光回。   话落,他的目光就去找兰迦。兰迦一直没有说话,眼睛和神色都很难看出情绪,好像有点严厉,又好像有点震惊。他走向兰迦,拉拉他的胳膊。兰迦没有动,不太领情。   “吓到你了?”程巳光小心翼翼问。   兰迦不说话,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他一个笑容。   “生气了?”程巳光不解。   “没。”兰迦终于肯说话了。   程巳光不拉胳膊,换拉手,这会儿,也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了,脸上难掩关切。   “你是不是第一次见杀生场面,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兰迦抬眼,盯着他看。程巳光拿不准他目光里的含义,像是在打量、审视什么。   “好家伙,深藏不露啊你。”兰迦倏地伸手,捏住他的脸颊,往两边一扯,力道其实很轻,更像是在亲昵地逗弄他。   程巳光耳根发热,呆愣地任对方捏了一会儿。   “我必须对你刮目相看了。”兰迦眨眨眼。   程巳光羞赧笑了笑,低下头,脸上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才好。   施玉和大小张兄弟恰好此时收拾好了鹿,可以将鹿抬下山了。施玉走过来,跟他俩点点头。程巳光会意,告诉她,他仨先走,他俩殿后。兰迦看着大小张哼哧哼哧,喊着号子,一前一后,将鹿抬了起来。鹿四蹄被绑,倒挂在一根抻直了的金属折叠竿上。它的睫毛随着山路颠簸,一颤一颤,鹿眼看起来还很湿润,“瞪”得浑圆,像在泛泪光。兰迦别开脸,不忍心再看。程巳光走在他旁边,拉起他的手,装在自己的外兜里。他愣了一下,身体冷却的温度,逐渐被暖活。程巳光很小声地说,不要担心,它没有受到折磨,死得并不算痛苦。   鹿刚一搬进大院,名为念姐的中年妇女听到响动,兜着围裙,满手油光地小跑出来。   “哟,小程今年不错啊,一开张就能打到鹿……”她朝大小张支使,“赶紧去烧开水。”   大小张对视一眼,大张用眼神唆使小张去摆锅烧水,他预备去磨刀剥皮。   程巳光知道接下来的残忍流程,带着兰迦往俩人住的独院走。   “原来你也不敢看啊?”兰迦故意打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学得还挺快嘛。”   程巳光不吭声,肩膀猛然一拧。兰迦走在他身后,差点撞上。   “你觉得打猎不好,后悔来了,对不对?”程巳光语气低落。   兰迦其实一直都兴趣盎然,程巳光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担忧,完全没有必要。但他乐于见到程巳光不得劲,为自己患得患失,再美不过。   他佯作发愁,“欸,来都来了,就入乡随俗吧。”   程巳光不接茬,肩膀还拧着,脚在不安地点地,看起来想走,又没法走。   “没,”兰迦正色,不打算再逗人了,“我没后悔来,见识一下不曾见过的事物,挺有意思的。”   “真的?”程巳光狐疑地盯着他。言下之意,他觉得他说的场面话而已。   兰迦叹了口气,“巳光,我没必要骗你啊,跟你在一起,干什么我都很开心呀,你觉得我是会勉强自己那种人吗……”   他突然不说话了,神情很是受伤。程巳光被他这副模样说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对了,今天我都没有开枪的机会呢,把枪背了一路,结果还用不上,可累死我了。”兰迦不满地撇撇嘴,装作大失所望。   程巳光不好意思地摸着脖子,向他很诚恳保证,明天,明天一定让他开枪,过足瘾。   鹿肉和鹿皮分开,被念姐腌制起来,鹿腿拿来做烧烤。用餐时间又是青黄不接,但没人抱怨。念姐厨艺高超,就连配烤肉的独蒜瓣,也被烹制得粉糯可口。连兰迦这种擅长控制饮食的,也忍不住吃多了。他想到之前看见这头鹿在眼前垂死挣扎时,那样惧怕,那样心生不忍……可这刻,自己却坐在这里大快朵颐,一点儿也不恐惧怜悯了,简直是伪善,假惺惺极了。   吃完饭,为了弥补早起的亏空,大伙四散到各自房间休息。程巳光同兰迦并肩往回走,小张叫住了程巳光。小张瞟了眼兰迦,欲言又止。兰迦聪明人,故作不经意地抻了个懒腰,嘴上说自己好困,先回房了,自觉走开。他走到一半,又特意迂回,偷偷摸摸观察程巳光和小张。   程巳光在跟小张交谈,脸上的表情和肩膀都很放松,小张也是粲然笑脸相迎,不知在聊什么,聊得特别投入。小张遥指了一个方向,程巳光便靠过去张望,小张微微张开一边臂膀,把程巳光往自己身前推,手没落下,在程巳光腰部附近,有点搂的感觉。   兰迦的神经瞬间绷紧,他感受到了一种讯号。可能程巳光傻乎乎的没在意,但小张那股热乎劲,绝对不简单。他转身,不让自己的眼睛继续流连在那俩人身上。   他进了房间,重重掼上门,拉开窗帘。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奔向卫生间,抱着马桶一蹲,开始干呕。他呕得尤为剧烈,脊背一耸一耸,脸色由白变红,污糟糟的、还未完全过肠道的食物,被他大力呕了出来。他差不多吐完了,昂起脸,既无血色又无表情。他缓缓站起来,冲了个手,用干毛巾随便擦了两下,走出去,一屁股又坐回床边,点开微信,跟程巳光发消息:有胃药吗?然后,他满意地抿了抿唇,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扣。   “怎么了——”程巳光火急火燎地拉开门,进屋。   兰迦正倚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抬眼看他,嘴唇发白,“可能吃坏肚子了吧,我刚刚吐了。”说完,他指了指卫生间。   程巳光进入卫生间查看,不久,兰迦就听到了马桶抽水的声音。   “刚刚吃的都吐了?”程巳光走到床边,俯身问。   兰迦虚弱地点点头。   “胃疼吗?”   兰迦捂着胃的位置,轻轻压了下,“没吐之前疼得厉害,现在没那么疼了。”   程巳光若有所思,隔了半晌,“我去找点胃药来,如果吃了还没效果,我们就去诊所吊水。”   程巳光拿着药返回时,兰迦已经睡着了。他呼吸均匀,胸膛微微起伏着,看起来很安宁,也很没有防备。程巳光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漆黑的眼睛,紧紧锁住了正在安然入眠的兰迦。他的这个望法,不像是在打量兰迦长相上的优点,反而是在看别的,很深很沉,酝酿已久。不知又看了多久,他放下药盒,走到窗边,关闭窗帘,就在光线变得半明半昧的同时,程巳光点燃了一支烟。他在昏暗中将烟慢慢抽完,然后走出去,轻轻合上门。   兰迦这一觉睡到天黑。他补充了睡眠,焕发新生,身上的难受都没了。走出房间,月亮当空,有人恰好推开院子的门。施玉探头进来,看见他,眼睛一亮,连忙说:“兰总,我就是来看你醒了没,听程哥说你胃不舒服,下午把吃的都吐了,晚上咱们就吃点清淡的,念姐煮了小米粥,你喝点儿?”   兰迦走到大院,看见程巳光已经吃完饭,正站在室外,和大小张兄弟一块儿吞云吐雾。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眼睛却不离石凳上的一把复合弓,就是程巳光猎鹿的那把。小张说也想试试弓,程巳光耸耸肩,意思是同意。兰迦走过来,捺住小张即将拿到弓的手,笑眯眯道,能让我先试一下吗?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小张有些无助地看向程巳光。程巳光不得已咳嗽了一声,打破尴尬,“就让他先试一把吧。”   “你想射什么?”见兰迦握着弓,已经在比量姿势,程巳光硬着头皮问。   兰迦用弓的一端,遥点小张,“让他拿个东西,让我射吧。”   程巳光脸色沉下来,对兰迦摇摇头,“人帮你拿东西很危险,就射纸靶,可以吗?”   兰迦耸了一边肩,意思,Ok,你说了算。   小张拿着复合弓专用的练习纸靶返回院子。他觉得自己被兰迦剜了一眼,但也许是自作多情,眼花了。他将靶子摆正,手还没完全离开,扶着靶子时,一阵利风擦着他的手背割过,他条件反射地蹦开。一把猎箭赫然擦过了纸靶边缘,飞到院墙根。他定了定神,发现自己若是慢半拍,绝对有极大机率被戳到。后背本能地泌出了冷汗,心脏狂跳不止。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蓦地反应过来,往兰迦站的方向看。   兰迦双臂垂在身侧,但仍然握着弓,气定神闲地翘起一边嘴角,在他漂亮的五官上,你根本找不到哪怕一丁点儿的歉意。他的任性妄为就是这么不掺假,大大方方,令人不寒而栗。而不管谁受到了伤害,就只有干瞪眼的份。   “兰迦,”程巳光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十分危险。他用从来没有的严肃语气对他道:“把弓给我。”   兰迦识相,低眉顺眼地把弓递还给程巳光。   “你生气了?”兰迦靠过去,拽了拽程巳光的胳膊,“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心太急了,一手痒,就……”   程巳光颇为无奈地看他。   兰迦见状,立马捂着肚子,看起来又像是胃痛。   “怎么了?”程巳光紧张起来,赶紧搀扶住对方。   兰迦就势偎在程巳光的肩头,身体蜷缩,好像程巳光的“不原谅”就是他胃疼的起因。   “别生气好不好,”兰迦佯装可怜,“你一生气我也浑身不舒服……巳光,别生气了。”   程巳光再迟钝,也知道这就是讨饶的信号。兰迦这种无知无畏的骄纵,不是一开始就表现得淋漓尽致吗?怎么现在觉得自己吃不消了?   程巳光叹了口气,盯着兰迦的眼睛。兰迦也在看他,渐渐看出来,刚刚的“不满、怒意”都作废了,程巳光已经原谅了他。   “你最好了,巳光。”兰迦什么都不用干,只需向程巳光不停洗脑、下咒,就能轻轻松松拥有了绝对主权。 第15章   一场不软不硬的冲突就这样化解。尽管程巳光被兰迦倚靠得满心甜蜜,但介于在外人面前,也不敢多作痴态,只得面无表情地将兰迦推开一点,正经道:“肚子饿了吗?”   兰迦点点头,程巳光目不斜视,向屋内指了指,“快进去吧,念姐把菜跟你回锅了好一会儿呢,别放凉了。”   “好呀。”   程巳光对着在旁不知所措、同时也看了半天戏的兄弟俩简单交代了几句,便领着兰迦进屋,顺手关上门。   门一关,程巳光长舒了一口气,兰迦轻笑。笑两人都像迫不及待要谢幕的演员,戏演得匆忙。程巳光埋怨地瞥他一眼,无声质问,你怎么还笑得出来?说实话,兰迦射出那一箭的刹那,自己确实震住了,心都冒到了嗓子眼,好在有惊无险。   兰迦欺近,五官渐渐在他眼前放大,眼神变得很重,藏着些失落,仿佛程巳光做了什么,惹得他伤心。被这样的一双眼盯着,很容易盯出心乱。程巳光咽了咽唾沫,“怎、怎么了?”   “我让你很为难,是不是?”   “不是,”程巳光目光闪烁,语气也很没有说服力,“我只是怕……”   “怕什么?”兰迦的手突然伸过来,将他一下子推到门板上,右手垫着他的后脑勺。   程巳光无路可退,无论是眼睛还是呼吸。   “怕别人看我……还是看出我和你之间有什么不寻常的?”兰迦的语气很柔,气势却不容小觑。他不必搞得咄咄逼人,照样能使出同样效果。   程巳光瞪大了眼睛,像一个不知道答案的学生,或者,只是苦恼于给出正确答案。   “我知道了,”兰迦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眼睛一垂,“我跟你本来就不属于一个阶层,是我攀高枝了……”   “不是!”程巳光坚定否认,“我交朋友绝对不会看这些东西,我不在乎这些……”   “但别人会在乎,对吗?你身边那些人会揣测我接近你的目的。”   程巳光愣了愣。   什么意思?难道有人为难了兰迦吗?还是有谁在暗中讥讽过兰迦,不小心被正主撞破?   兰迦重新抬眼,程巳光触到他的目光。他想在兰迦脸上看出答案,想从他微蹙的眉头,和耷拉的嘴角里找到点端倪。见他默不吭声,兰迦表情逐渐变得更苦。是他从未见过的愁眉苦脸,几乎能把一个人的容貌都改变了。   真的吗?这世上竟然会有人不喜欢眼前这个男人?他无法想象。这可太不讲道理了。   “谁?”程巳光问,不自觉抓住了兰迦伸直的胳膊。他将护着他脑勺的手慢慢拉下来,拉得与他十指相扣,“谁在你面前多嘴多舌了?”   兰迦摇摇头,“算了,你不需要知道,是我自己太敏感了。”当然,无中生有的人,他也没有答案罢了。程巳光太容易咬钩,他几乎都不用小心翼翼编造谎言。稍一露出困楚的表情,就能将人钉牢。   “兰迦……”程巳光将他握得更紧了些,“不要管别人的闲言碎语,我绝对不会那样想你,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比我见过的……”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接下来的话,到底该不该冲动说出口。   兰迦轻轻晃了晃程巳光牵着他的手,像是在为他鼓气。   “……你比其他人加起来都要好,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兰迦没作声。   脱口而出的同时,程巳光就懊恼了。这样唐突、不加修饰的直白言语,是不是过于冒犯……毕竟,他们只是正在接触中,如果表现得太猴急,没什么定力,不懂得长袖善舞,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会不会大打折扣?程巳光胡思乱想起来……完蛋,他是不是把自己的路堵死了?如果兰迦只是想暧昧,没有进一步逾界的打算,那自己这样过于认真,是不是特别傻?   “真的吗?”兰迦终于开口,扬起眉,问完后甚至舒了口气。   程巳光不精明,但再迟钝也足够捕捉到这份如释重负的变化。   “真的,我觉得你很好。你对我也特别好。”程巳光再次强调。   兰迦温柔地笑了笑,“行,只要你觉得我好,那就够了。”   他在内心差不多快要狂笑了。他笑眯眯盯着程巳光,看着这头蠢但可爱的猎物根本没有逃路。他想要的他都有,年轻、顺从、富有、交际单纯,可任意被拿捏驯化的完美猎物。他甚至能眼看到未来的程巳光倒下,不甘心地瞪着他,在血泊里抽搐,奄奄一息。   这便是他的狩猎方式。   天底下怎会有像他这样,运气这般好的人呢?程巳光们前赴后继,好好的人儿被摧毁折磨,最后摞成累累尸骨,造就了独一无二的兰迦。   他就是宠儿,得天独厚的幸运儿。   随便填饱肚子后,兰迦独自返回房间。程巳光要跟大小张兄弟去检查明天用的装备,以及商量第二天的打猎计划。兰迦精气神足得很,围场的夜晚却极度单调,这会儿,他蠢蠢欲动的老毛病犯了。他看了下姜帆的微博,进组后发了几张照片就再无动静,朋友圈也特别沉寂,看起来大概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开窍了,想负起责任来好好工作;要么就是有人牵扯着他,让他无暇再顾其他。但姜帆肯定老老实实不了多久就会暴露本性,他们是同类人,都是在假装,什么都掩盖不了他们的卑劣。   敲门声响,程巳光在外低声叫他的名字。他的心痒还未来得及正式痒起来,就被掐灭了。   程巳光进屋时,兰迦向他微微抬了抬手。他走过去,想告诉他明天的安排。正要开口,忽然顿住。一张人像特写照片充斥着兰迦的手机屏幕,两头黑,看起来像微博图片。似乎发现了他的视线,兰迦飞快地将屏幕摁灭,问他装备都检查好了吗。他往后退了一步,以使自己的视线重点变成兰迦的脸。兰迦没有任何异常,仍是那副自若模样。他心不在焉“嗯”了一声,突然想起那天在兰迦卧室里发现的张扬外套,那么慵懒、好整以暇地躺在椅子上。刚刚一晃而过的那张脸所展露出来的神态,同那件牛仔夹克的调性,几乎一模一样。   “我好期待明天,”兰迦眨眨眼,“要是我能像你一样,猎到什么就好了。哪怕是只小兔子也好……”   程巳光勉力撑起一个笑,“会的。”   浮皮潦草地同兰迦聊了一会儿,他便匆匆告辞。兰迦也不执意挽留,舒展笑容,送他到门口,轻声道了晚安。程巳光沉默地走回房间。兰迦有破绽,但他们现在谁也不是谁的谁,你进我退,有所保留和顾忌,无可指摘。他一方面害怕兰迦觉得自己太无趣,一方面又真的难以接受互相试探的过程中,可能会从旁插着第三者。   一团乱麻。   谁知道他想要怎样?谁又知道兰迦究竟想要怎样?或许他们都是戴着面具,倾情出演的假人罢了。   第二天的狩猎场所换了,太阳很高,照得前方一片刺目,车轮胎压过路面,溅起礼花式的碎草和泥土。   车一停稳,程巳光拉开车门,跳下去。他在车边站了一会儿,像在等谁下车。兰迦施施然下来,碰到程巳光绷得极紧的眼神。   “哇,是草原。”兰迦自顾自感慨,一个人向前走。   “这里能猎到什么?”兰迦转身,问跟在后面的程巳光。   程巳光没接茬,错过他,走到前方。施玉跟上来,替程巳光作答,“兰总,这里能猎的动物那可多了,狍子、兔、地鼠………甚至还有狼呢。”   “狼?”兰迦挑挑眉,盯着程巳光的背影。从早上开始,程巳光就没怎么讲话,怪冷淡的。   “对。”施玉点点头,习惯性地举起望远镜,侦查四周动静。   “那我们今天遇见狼的几率性大吗?”兰迦饶有兴趣。   “很大。”一向沉默寡言的大张搭腔。他端着猎枪,恰好同兰迦擦肩而过。   兰了然地笑笑,不再多问。   小张走在最后,似乎刻意在跟兰迦保持距离。   草原按理来说,不是人类的地盘,但对于施玉这种有经验的追踪者来说,只要选对方向,就可以笃定地有所斩获。   程巳光握着弓,同施玉结伴而行,不时低声交谈几句。大小张兄弟自然结盟,兰迦没有融入到队伍,竟成了唯一落单的。可他并不恼,就使劲盯着程巳光。程巳光被人盯着,当然察觉,但他脾气上来,硬是要争一口气,坚决不同兰迦搭腔。   程巳光平视前方,视野里是明晃晃的阳光,将他眼前的草原,完全覆盖。风一吹动,泛出一层草浪,带着金黄波纹似的扩散。   “狼如果看见了人,会主动攻击人吗?”兰迦突然从程巳光背后冒出,贴着他问。   程巳光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往旁边迈了一步,好像在躲兰迦一样。   “看情况吧,这种饲养的狼,攻击力比野生的弱很多。”施玉抢答,“再说了狼是很有灵性的,它能感知危险,人有武器,它们其实很怕的……”   说话间,大张忽然打了个呼哨。   幽灵似的灰影,拱着背,在黄绿的草间隐隐约约露出,它的步伐很轻,只带出一点窸窣响动。灰色的嘴里在冒热气,跟着灰色的耳朵尖一起颤。虽然没有看见它的脚,但足以想象镰刀似的爪子扑过来,剜掉一层皮肉可不在话下。   它可能是出来猎食,也可能只是随便散散步。   总而言之,迈进了这条路线,就是它犯的致命错误。它蓦地站定,野兽的纯粹血统,让它发现了除自己以外的异类。   他们都看到了它那双眼睛,金黄色如琥珀,反射出比太阳还要亮的颜色。   纯粹且慑人。   程巳光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谁都没发觉,兰迦悄无声息举起枪,摆好了姿势…… 第16章   施玉比所有人都敏捷,抓住兰迦胳膊,摇摇头,试图阻止他开枪。兰迦是个有主意且急于表现的,他没法理解施玉的行为,便用眼神质问。   程巳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喊了声“兰迦”,低沉,略带怒意。   那头狼耳尖一颤,貌似发现了人类的内讧,四肢蹬地,蹿似的跑远。它可真灰,步伐矫健,跑出了灰色闪影。草地被它碾出一条分明的道。兰迦从未见过比它更轻盈的影子。   目标彻底落空,兰迦只得无奈放下枪。   “为什么不让我开枪?”   “这是头小狼,大概去年春天才出生……”程巳光面无表情。   兰迦盯着程巳光,在心底冷笑,杀鹿时怎么不见这人的菩萨心肠?难道生灵之间也有高低贵贱?   他“哦”了一声,靠近程巳光,把手中的猎枪往男人怀里一塞,掉头往来时的方向走。   程巳光原地怔了两秒,才追上去。   “兰迦……”程巳光去拉他。   他身体的弦绷得紧紧,没有放松的打算。他一挥臂,毫不留情甩掉程巳光的手。   从清早开始,程巳光就在给他冷遇,他何曾需要这样忍受。区区程巳光,给他点颜色就敢开染坊,怎么着,想要把自己的地位拔高,骑到他头上来?做梦去吧!   程巳光见兰迦气鼓鼓,对自己避之不及,慌张道:“你要去哪儿?我陪你……”   “不必了,”兰迦直着喉咙,冷冰冰看向前方,“没我,你说不定还能清净点,我走远远的,省得在这里妨碍你。”   程巳光知道兰迦嘴上硬,心里未必真这样作想。   “兰迦,我没有怪你,请你不要生气,好吗?我们有话好好说。”   兰迦扭过脸,与他对视,脸上有种奇特的平静,“谁知道你们规矩这么多,杀头狼还要挑挑拣拣。我反正是分不出大狼小狼的......它离你那么近,看起来眼神那么凶,那么野……”   语气虽僵,程巳光却读出了柔软的关怀。现在一回想,自己的确过分了,故意小心眼地疏离,装作没心情,实则在嫉妒。   他搔了搔鼻尖,叹了口气,满怀歉意地说:“我们去车上聊,好吗?”   兰迦并不是不讲道理,他看着程巳光好声好气的模样,其实也在心软。静了片刻。他伸出手,捻下程巳光肩头沾着的枯草,应允了和解的第一步:沟通。   两人一起坐进越野车后排。   程巳光没有和兰迦挨着坐,故意隔开半个身子的距离。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先说?”程巳光先开腔,扭过头,意味深长地盯着兰迦。   兰迦猛地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程巳光明明应该是简单的人,他都快盘熟络了,怎么这会儿比他还要盛气凌人。他有些憋闷,想要降下车窗。车子没启动通电,他摸索了一阵,以失败告终。   他只好转过脸,与程巳光对视。他的脸此时也像一张石膏像,把所有表情都封存了。   “我收到一条很奇怪的信息……”程巳光也不绕弯子了。   兰迦一怔,有种不好的预感。   程巳光看出兰迦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心想,看来人人都有软肋,他肯定在猜事情最糟的程度该会多糟。兰迦也在看,看出了程巳光眼神里的不妙,大抵是对自己不利的。   程巳光咽了口唾沫,“匿名短信,说的都是关于你的事……”   兰迦缩了缩脚跟,踮起来一点,使之悬空,强装镇定,“给我看看,是什么。”   程巳光顺从地掏出手机,递给兰迦。   内容是数张聊天截图,马赛克隐去了一些人名,但无疑是在向程巳光爆料兰迦混乱的性/关系,指责他常常介入他人的感情中,连哄带骗得手后却翻脸不认人,其中还不乏一些金钱利益上的纠葛。文字和图片的双重指控,看起来铿锵有力,具有逻辑。   程巳光观察兰迦看短信时的表情,并没有特别震动,微微蹙眉,更像是在研究究竟谁会这么没品,恶意挑拨,告状还告到了他这里。   “你信这些?”兰迦将手机还给程巳光,平静地问,“这就是你今天一直不愿意理我的原因?”   此刻,程巳光攥了攥手指,倒变成了进退不是的那方。   兰迦果断道:“空穴来风的消息,你别信。我树敌太多,很多人都看不惯我,希望我身败名裂,混不下去。再说了,这里面到底哪一个算得上我的前任,有本事让他们本人来跟我对质啊?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了,这些人对我怀恨在心,制造麻烦,见不得我好。”   程巳光犹豫。给人判刑,还得讲究完整确凿证据链,允许被告上诉呢。兰迦为自己辩解再正常不过。   “无凭无据的玩意儿,用这种下三滥手段想要毁掉一个人,可真是没成本呐……”兰迦面不改色,继续自己的立场,竭力申冤,“你不会真觉得我有这么差劲吧?巳光,我们接触下来,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你得相信自己的感觉,不要被人利用,牵着鼻子走了……”   程巳光滚动了下喉结,陡然觉得鼻子和脸刺痒,浑身不舒服,他掩饰地抓了抓痒,然后才说:“所以……这算不算是恐吓?”   兰迦挪动了下屁股,贴着程巳光,坐过来。他伸手,覆住了程巳光搁在膝盖上的拳头,然后把拳头翻过来,一根一根指头拆开,碾平展。   “是的,巳光,你要相信我,”兰迦轻轻拍着他的手心,而后插进他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握,“我活到现在,受过不少诽谤,都习以为常了,我实在没想到这些人会这么缺德,挖到了你这来。他们应该恨死我了,不希望我能正正经经,拥有一份像普通人那样的感情......所以,我不敢真的与人交往,根本不敢有谈恋爱的心情,我怕对方受我连累,除非……”   兰迦突然停下来,别开脸,伤感地看向车窗外。   语言需要给予留白,配合表情动作,才能将情绪推向高/潮。这是一种表演艺术,同样能适用于寻常生活,以获得他人信赖。他的手却一直握着程巳光,力图延伸出恒定、没有变化的氛围,从而弱化程巳光在这场谈话里的思维,只能顺着他走。   “除非什么?”程巳光觉得兰迦的手又大又热。   一条带着明显恶意的短信息,本来以为会把两人搅得天翻地覆,哪知却让他们在此刻,靠得更近了。   兰迦表演欲上来,装作剥开假面的前奏。   “除非我真的很喜欢,很在意那个人,想跟他拥有未来。”   程巳光握着兰迦,痉挛了一下。他有点拿不准兰迦的意思。   兰迦向后仰,用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长吁一口气说:“看来我现在说什么都没说服力了,但我希望你能对我有信心,相信我,好不好?”   程巳光咬了咬唇,直捣黄龙,“那除我以外……你现在还跟别人有接触吗?”   兰迦知道,该来的问题,总会来,就像子弹一样,势不可挡。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实话了。”程巳光飞快回。   兰迦握紧了程巳光,似乎想要提前压抑对方强烈的反应。   “跟其他人,都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兰迦故意顿了一下,“只有跟你……才是真的。”   他好像丝毫不认为自己这样的做法有瑕疵,一点儿也没有混蛋的自觉。   “为什么是我?”   “你对自己就那么没自信吗?”兰迦轻笑,靠过来,脑袋搁在程巳光颈间。   “你的意思是喜欢我?”程巳光有些不自在,可身体动弹不得,沉溺于兰迦的气息中。   “我的话,不可信吗?”   程巳光得好好想一想这个答案。可兰迦怎么会容他有思考的余地。他身体松懈,被兰迦突然重推了下,整个人横在皮质座椅上,背抵着车窗玻璃。他被动地看着兰迦一寸一寸挨近,直到他们的鼻尖相碰。   兰迦用最擅长的招式,开始击垮程巳光的防线。   “你可能不相信……”兰迦喘着气,稍稍有些重,也不知是佯装的,还是真心地说,“我希望你不要去看别人,眼睛里只有我就好。”   程巳光凝视着兰迦,两个眼睛里,正如兰迦所说,目前只有他。   程巳光一句话不说。   其实他明明可以推开他,不受这个男人的限制,但他却没那么做,反而是萌生算了吧,熄火的想法。他未出炮筒的炮火这下子是真哑了,根本没有连续发射的可能,只得就地伏首。   “那、那你也要……”   程巳光还没说完,兰迦不由分说亲了过来,将最后含混的几个字全部卷入了舌尖,化成情热。程巳光无力招架,兰迦大概毒化了他。   吻毕,兰迦退后一些,盯着程巳光手机。程巳光会意,准备当着兰迦的面删除短信。   “等等——”兰迦忽然按住程巳光的手,“把号码给我,我找人查一下。”   程巳光依言,将号码转发给了兰迦后,设置了拉黑,以防这个号码再发些令人不悦的东西过来。   兰迦满意微笑着,搂过程巳光的肩膀。   是谁?   不甘心和他彻底断绝的那些“前任”们吗?或者姜帆那边的狗仔?还是邵华棠?谁会这般处心积虑地在陷害、暴露他?要败了他“捕猎”的胃口?   好在程巳光容易被说服,这次算有惊无险地过关。那些人在暗,他在明,怎么看都是他落了下风,很被动。   这些人仅凭文字,和一些模糊的图片就想抨击他的见异思迁,背信弃义吗?正面出击找不到胜算,就要靠这些偷偷摸摸的手段吗?未免太愚蠢了吧?   幸亏程巳光沉不住气向他透露,也算打了预防针,让他开始警觉。他必须得更加小心地伪装,以防被这些人预测到接下来的行为。   程巳光的脸,正抵在兰迦胸口,听到兰迦强而有力的心跳。他闭上眼,露出了一个相当平静的笑容。这个笑容,在某个刹那,是很赤裸裸的。至少,不该属于一个性情温和的人。 第17章   晚间,吃完饭,一伙人聚在大院打纸牌。谁都没提白天打猎的意外状况,十分识相,气氛还算融洽。其实,太阳落山后,人人都有了另一幅容貌,更容易宽容、快乐、懒散,兰迦也不例外。就连小张主动为程巳光点烟,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无法容忍。他甚至发现,程巳光掏出烟盒,随手一丢给其他人分享的模样,不仅豪气,还格外帅气。   轮到程巳光洗牌,有了其余人伸出手的对比,兰迦这才察觉,程巳光手臂到手指上的蓝色血管筋,像丝网般的蔓延凸出,从皮肤之下呼之欲出,蓦地增添了一种被埋没、不讲道理的性/感。   他是不是比自己还白/皙些?兰迦想,那藏在衣物之下的身体呢,会不会也是这种细绢似的白?   “替我打,我去方便一下。”程巳光站起来,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在热乎乎的座位上。   “我不会打。”   程巳光愣了一下,显然有点意外。他毫不避嫌地撩了下程巳光脖子,“别怕,我运气还不错,你快去快回就成。”   程巳光手捂着脖子,慌慌地转身,耳根唰地红了。   经过这几天,施玉是看明白了这俩人的暗渡。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敢相信程巳光一见着这个叫兰迦的漂亮男人,会有如此生动的表情。以前的程巳光干什么都是淡淡的,无论是制伏野兽还是宰杀猎物时,一张脸从来绷得纹丝不动。但不知为何,她又觉得程巳光某些时刻对着兰迦的笑里,不止是笑。像是在不断地重复,使之加强亲近的距离,一步步更加倾向目标,如同狩猎前的布局。   “玉姐,想啥呢,该你出牌了。”大张叼着烟,不满嘟哝。   施玉掐断胡思乱想,重新将注意力移回牌局。   程巳光返回,没有立刻走向牌桌同兰迦交换,反而是站在远处,看着正酣战的一伙人。烟头明亮着,纸牌摔叠出沙沙声,室外照明灯盘旋的飞蛾,混出夜间专属的光里云烟。兰迦在这爿欢笑的中心,面孔很亮,对付谁都很有一套,即使不是他所待见的人,也能野心勃勃的用笑与伪装的亲热逐个征服。   “巳光。”兰迦发现了他,站起身,举着牌,晃动胳膊。   程巳光走过去,对着所有人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就要走了,我和兰总行李都没清呢。”   “累啦?”兰迦跟在程巳光身后问。   程巳光没接茬,推开独院的门,走到葡萄藤下。今晚的月色很亮,把什么都照得很美,平添了一份柔光滤镜。   “你好像对我的来历……一点儿都不好奇?”程巳光忽然说。   兰迦一愣。   头次见他,他只觉得他平凡,尽管出身富贵,但算不上多么出众。可他本就不喜欢那些爱出风头,类似自己的人。他恰好就是青睐程巳光这样的,不需要太不同,但也不能太差,因为这种人落到自己手里,他才能有效地享受或尽情糟蹋。深度接触后,程巳光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期待,在某些时刻,他甚至会感到一种轻微的失控。没关系,他依然有信心,能掌握局面。   “我不是很在乎你的来历......”兰迦嘴上这样说,眼里却有着兴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靠近一个即将裸裎的程巳光。   “是吗?”程巳光扯了扯嘴角。   “怎么,难道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兰迦佯装害怕,抱紧手臂。   程巳光乜了他一眼,眉头紧锁,不太开得起玩笑的样子。兰迦嗅出了不对劲,连忙找补,“怎么了,有什么心事,能跟我说吗?”   “我父母的忌日马上要到了。”程巳光说。   兰迦怔了怔。   程巳光似乎哽咽了一下,难过涌上来,大概止也止不住。   兰迦忽然犹豫起来,他应该表现出怜悯,还是理解?普通人在这种时候,要怎样输出善良的话语以继续,他发觉他人性中的某些正直,正在泯灭,所以根本拿不出合适的表情立时反馈。   程巳光继续说,替两人解围,“往年这个时候,我只想一个人呆着,不出门、不见人,会陷进很低落的情绪中,整天郁郁寡欢......我提前告诉你,是怕你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联系不上我,会奇怪,觉得莫名其妙,或者会担忧……”   原来如此。   真是愚蠢而可笑的担心,他布置了那么多双“眼睛”,屋内的任何动向,都难逃法眼。   “今年你不是一个人了,”兰迦尽力显露出自己无人性中的一丁点人性,这可真难倒了他,“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陪你的......我知道一个人很难挨,你会失眠吗,我以前难受时有过失眠的经历,身体明明宕机了,却怎么都睡不着,你也会像这样吗......”   程巳光看向兰迦。   兰迦觉得泯灭人性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看,这个时候他不就可以大剌剌地趁虚而入,把程巳光完全拿下,使他真正臣服,为自己患得患失,疯狂最好。   “打猎,也是你排遣伤心的一种方式吧。”兰迦手伸过来,作势要搂程巳光。程巳光肩膀一让,使兰迦的手落空。兰迦不明所以。   程巳光翘起一边嘴角,故作笑,却笑得像在恶心自己,也在恶心这个世界,“不用同情我,我没那么脆弱。”   啧啧啧。   嘴硬,也挺可爱的。   兰迦了然地耸耸肩。   “我这辈子没对其他人说过这种话,”兰迦又靠过去,摆出不气馁、关切的表情,“但是......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在。”天啊,连他自己都要相信这番惺惺作态的真情了。   说完,他张开臂,不顾程巳光的意愿,强势地抱住了对方。   兰迦的下巴抵在程巳光的颈窝里,呼出绵软的气息,程巳光要是动弹,兰迦就会抱得愈发用力。   “不要紧,”兰迦喃喃,“从今以后你有我了,就不用一个人了。我愿意为你分担一切。”分担,说的好听。他倒是挺愿意分享程巳光的财富和上流生活。   程巳光什么话也没有了,他近乎于溺在了这个怀抱里。   兰迦的话,可能只是安慰。但在这一刻,他抱着他,像真舍不得他似的,这很真,就足够了。以至于他还有点受宠若惊,原来,不用靠乞求,兰迦也能对他如此温柔。   第二天下午,大张和施玉协助两人将行李搬上车,兰迦恰好在讲电话,应该是在商量工作事宜。   程巳光检查有没有遗漏的东西,突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这一按的温度很熟悉,来自兰迦。   “我记得你说过如果回程时间不赶的话,我们可以去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看那幅画的真迹。”   程巳光愣了下,“你指木兰秋狝图吗?”   “对。”兰迦笑笑。   “你很感兴趣?”   兰迦眨眨眼,收回手,“也不是,就是想……”   “想什么?”程巳光上钩。   “想延长这趟旅程啊……”兰迦叹了口气,瞥程巳光一眼,貌似有点埋怨程巳光的不解风情,“要是直接去机场,总感觉像提前结束了。”   程巳光张了张嘴,这时,他的手机叮叮响了起来,一条短信抵达。鬼使神差地,他竟然点开了这条信息。   信息说:你以为他喜欢你吗,不,他只是喜欢你的钱。他玩腻了,想让你滚,你就得滚。   程巳光盯着这条短信,表情忽然变得很难看。兰迦碰碰他的手,他也没理会。   施玉坐在驾驶座上,按了声喇叭,意思是走吗。   “怎么了?”见程巳光不说话,愣愣的,兰迦好奇。   程巳光低头回了一条:有意思吗?无不无……   兰迦伸过手掌,一把夺过了手机,参与到这条信息中来。   “又在骚扰你吗?”兰迦读过信息,看了眼车的方向。小张从车窗伸出脑袋,朝他们这边张望。大张站在车门边,一动不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们都很碍眼,各个像在偷偷窥伺他和程巳光的一举一动。   “给我,我删了吧。”程巳光掌心朝上。   兰迦想了想,正要递还到程巳光手里,又来了条信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丧尽天良就要付出代价。   程巳光也看见了这条内容,他咬着腮帮子说:“这肯定是个神经病,别理他。”   施玉等得有些不耐烦,干脆朝他俩大喊,“程哥,咱们走不走啊,我怕待会儿路上堵车。”   兰迦摸了摸程巳光的手背,用眼神示意,先上车吧,从长计议。   屁股还没坐热,短信又来了,准确报出了他们坐的车的车牌号,还说怎么胆子这么大,也不检查一下车,就坐上去了?   虽然不是面对面,但这语气足够挑衅了。似乎还在暗示,可能车被他动过什么手脚。   此刻,经过一个减震带,施玉正在踩刹车想要减速,哪知车轮子揸了下,像被什么障碍磕到了,车头遽然一抬,车身抖了抖。将他们坐在车里的人小幅度地抛起来,又落下。在此过程中,兰迦一直抓着程巳光的手。   这可真是缺了大德的恐吓。他哪里受过这样不得不使自己缩着脖子的威胁。   跟在他们后面的车被影响行驶,喇叭按得急促且响亮,焕起车内人一个激灵。   程巳光降下车窗,似乎想让新鲜的空气进来点。   “关窗!”兰迦尽量克制着音量,可还是泄露了慌张。   程巳光看了他一眼,没有计较,默默关上窗。   去那个博物馆的计划自然泡汤,他们只得一路开到机场,好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并无特殊状况发生。   同施玉一伙人告别完,兰迦拖着行李,迫不及待往航站楼里钻。   “兰迦。”程巳光喊住他。   他转身,程巳光来到面前,将手机塞进他掌心,然后慢慢覆住他的手,促使他握成一个拳头。   “砸了吧。”程巳光说。   兰迦没有理解。   程巳光带着他的手,做了个往地面发狠摔的动作。   手机滑落,屏幕朝下,只是在地上滚了一道。程巳光弯腰捡起来,重新交到他手里。   “刚刚没成功,再砸一次吧。”程巳光笑眯眯道。   兰迦胳膊僵硬地伸直,握着手机,眼神有些呆滞。隔了半晌,他才艰涩地开口,“不必。”   程巳光从他手里夺过手机,面不改色地往远处坚硬的地面一砸。   兰迦瞪着眼,看那台手机与手机壳四分五裂,屏幕似乎也溅裂出了碎片。   “你看,这不就清净了,”程巳光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大不了我换个手机换个号嘛。” 第18章   兰迦随机应变,不愿意败了程巳光的殷勤,立刻跑去拾起手机残骸,返回交到原主手中。   “生这么大气干嘛?”兰迦摸了摸程巳光的脸颊。   程巳光一滞,稍稍扭过脸,没吱声。原来,他并不是看上去那般自若、不在乎。   “这些小瘪三就是群阴沟里的老鼠,上不了台面,只会想着出损招,你跟他们要是真动气了,不正中他们下怀,拉低了自己水平吗?”兰迦摇摇头,“不值得巳光,为这些人生气不值得。”   兰迦明白,只要程巳光在那儿,即使换了号,这些信息也会跟着,唯一办法,就是他得想方设法揪出源头,制止这些“老鼠”接近,啃噬他俩的正常生活。   “知道了。”程巳光嘟哝。他捏着坏掉的手机,耷眉臊眼的。   兰迦又往前凑凑,拉起他的手,示意他走吧。程巳光顺从地任他拉着,跟着他走。   在兰迦转身的那一瞬,程巳光眯了眯眼,阳光从他的侧面斜过,留一半阴影在他脸上,就像浸在了黑暗里。   飞回去后,兰迦渐渐将事情始末,有一搭没一搭地向程巳光交代。程巳光也没有细究的意思,笼统地接受,丝毫不知道兰迦的过去存在劣迹。当然了,兰迦包装得万无一失,他不会愚蠢到和盘托出,半真半假的“实话”,最能收服信徒,尤其是程巳光这种性格软、耳根子也软的。   另一方面,他绝不会干坐着,即刻着手调查究竟是谁如此嚣张,竟欺负到了自己头上。   程巳光父母忌日将近。兰迦发去慰问短信,却石沉大海。兰迦点开监控app,像视察自己的负责领域般,兢兢业业追踪程巳光的日常。   奇怪,这几天来,程巳光鲜少进入摄像头画面。不,几乎是没有。难道这货真的诚如其所说,会人间蒸发?   而且,按规律出没的保姆最近也不见踪影……但那条杜宾犬日日楼上楼下乱蹿,活波照常,绝不是无人照料的样子。   正在此时,一个摄像头有了动态提醒。   许久不露面的程巳光推着一个罩得严严实实的小推车进入书房。他走到办公桌前,忽然矮下/身去。惊人的一幕出现,原本并排的书架缓慢向两边推开,这背后竟别有洞天。程巳光重新站起身,推着车走进书架后,消失。兰迦将每一个步骤都看进了眼里。   富人一向保护意识强,用这种暗藏机关收纳隐私情有可原,电影里不都这样演着吗?但真的仅仅是这种简单理由吗?   兰迦迷惑了一瞬。   此外,程巳光那推车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难道真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兰迦忽然兴奋起来……若程巳光真有使外人诟病的把柄,被自己知晓,岂不是美滋滋?   果然,人不可只凭表象判断。多少所谓好人藏污纳垢,不过是擅长伪装而已。看来是自己高抬了程巳光,他其实并无特别,说不定真相还叫人大跌眼镜。但就此放手程巳光,他可不划算。也许还存有一种可能,自己会被眼睛欺骗,毕竟目前为止,程巳光表现良好,简直称得上优秀。他有时候又挺信赖自己的第一直觉……反正无论结局怎样,他早有预见性,安装这些“眼睛”,从而有了巨量筹码,足以不动声色。他还有一身绝技,想要同程巳光过过招呢。   兰迦顿时眉目开朗。   忌日当天,程巳光独自驱车前往墓园。他的手机关闭了一阵子,主要是想把无聊的信息拒之门外,免得影响心情。开机后,一条接一条蹦出来的大多数信息,竟来自兰迦。   车行到墓园门口,一辆捷豹跑车把他拦在了入口处。他注意力在两面留出的道路宽度,盘算着自己车能否通过,并没有第一眼认出来这辆碍事车。   兰迦降下驾驶座这侧的玻璃,双手攀在窗框边缘,含笑带怒地喊,“程巳光。”   程巳光懵了会儿,真是神了。   这人不会是特地跑来找他的吧,毕竟……没人会挑工作日千里迢迢来墓园参观。   程巳光沉淀了一下情绪,兰迦指指旁边,示意他找个位置停好车。   泊车妥当。程巳光还未下车,兰迦已经麻利地等在车边。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兰迦盯着程巳光,发现此人今天穿了深色西装,饱含认真,似乎并不厌恶繁文缛节那套。   从程巳光的角度感受,兰迦问话的语气并不那么咄咄逼人,相反脸上还带着股“我是在为你担心”的劲儿。他顿觉心虚,有些可怜地垂下眼。   兰迦不蠢,立马敛住情绪,柔声道:“带我去看看叔叔阿姨吧。”   程巳光见兰迦这般体谅,也不再作纠结,领着对方往父母的墓碑走。到了碑前,兰迦愣住,竟然是白碑,没有刻字。程巳光看出他的诧异,淡淡道:“他们不想被人打扰。”   兰迦理解地点点头,弯腰将菊花放下,再直身,合掌鞠躬。模样比任何时候都要谦逊。他回头,见程巳光虽板着脸,但眼眶里似乎积起了一滩亮光。   “想哭就哭吧。”兰迦凑到程巳光跟前,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递给他。   程巳光大概觉得自己没出息,把泪水硬生生又憋了回去,接手帕的理由,也没了。   兰迦收回手,盯着程巳光,认真道:“如果一年只有一次机会悲伤,那不如就选今天吧。”   程巳光直愣愣,也盯着他。   兰迦摆起怜爱的嘴脸,继续口是心非,“我觉得哭是最能发泄情绪的方式,许多事憋在心里太久,就会憋坏,不好,还不如大哭一场,释放出来呢。不要觉得哭就会很难堪。”   程巳光默不吭声,眼睛貌似又开始湿润了。片刻后,他有些哽咽道:“他们是出车祸走的,走的很突然,当年我也没有准备……”   程巳光在掏出自己最脆弱的那部分来。但兰迦并不会觉得可怜,这世上可怜人如此之多,他要是将每一个人都当回事,那岂不是自己成了最可怜的。可逢场作戏是必须的,他挨向程巳光,肩膀相抵,用“也没办法”的语气说:“这是意外,我们谁都没有提前练习过该怎样去接受……所以,别怪自己了。”   程巳光擤了擤鼻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祭拜完,俩人往回走。   “想喝热红酒吗?”兰迦突然问。   程巳光不明所以。   “我以前在巴黎待过,法国人从十二月份开始,就会喝热红酒喝个不停。冬天简直成了热红酒的专属季节。”   “这样啊……”程巳光附和,犹豫了一下后问,“那你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可以喝到吗?”   兰迦得逞似地笑笑,“不用去外面喝,我会做……做给你喝好不好?”   兰迦如愿,随程巳光回到豪宅。他早有准备,从后车厢拿出红酒和材料包,尽管程巳光面露惊讶,还带点疑惑,却并没有多问。兰迦想,程巳光就是这点好,不多言多语,轻轻松松就能接受现状。   兰迦支使程巳光去休息,自己一头扎进料理台前,忙碌起来。程巳光这个性,哪真能放任客人忙,自己闲,不时探头探脑,问兰迦需不需要帮忙。兰迦正轻车熟路地往煮锅里丢香料,暗红液体咕噜噜冒泡,像一口深渊,桂皮和橘子皮隐隐浮出些棱角。渐渐,酒香里藏果香,果香又包裹酒香,在屋子里四溢开来。   兰迦端着得意之作走到客厅,为程巳光盛了满满一杯。   程巳光道谢,吹开热气,沿着杯缘慢慢抿。兰迦紧盯着他,似乎是很想得到评价。   “好喝。”程巳光不想怠慢对方一番折腾的好意,还没真正品出味就奉承道。   兰迦识破他,努努嘴,“你多喝几口看看,别这么快下结论。”   不知怎的,他这会儿忽然眼泛起泪光。兰迦奇异,怎么还委屈上了。他解释,不小心舌头被烫了。兰迦笑,宠溺地“哎呀”一声。   一杯见底,兰迦急忙为他又斟满,撺掇他多喝点儿。很快,他便喝得晕晕乎乎,脸越来越红。兰迦扶他躺下,他确实全身拿不起劲来了,只得老老实实躺平。   真奇怪,自己酒量何时变得这般差了?   还没想清楚……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这回连自己的眼也管不住了,瞌睡像洪水猛兽一样袭来。   兰迦置身事外地目睹程巳光整个阖眼过程,过了会儿,俯身试探似的叫程巳光名字,手上还有动作,轻佻地拍着对方脸颊。   见对方毫无反应,确认昏睡,他的嘴角缓缓浮出一个莫测的笑。   来自天性的自负,促使兰迦边吹口哨,边朝书房走去。他要去探程巳光窝藏的秘密,最好能掘出一枚核弹,可以让他牢牢握在手中,更加得意洋洋。   他走到书桌前,屈尊纡贵地蹲下去,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那镶嵌在桌底的机关。本来以为需要用什么高科技破解,结果只是最为基础的机械开关,顺时针方向一扭,便是开。   摄像头里窥见的场景再次重现,他有些激动,嘴角的肌肉,也抑制不住颤抖,一动一动。太轻而易举了吧,就这样进入程巳光辛苦隐蔽的世界。   他的脚步声踏踏,踏向哪儿,哪儿的感应灯光便应声亮起,向他逐渐展现这个书架后“世界”的全貌。   这时,他忽然站住,眼前的静止物体,令他不由蹙眉,纳闷起来。他看出来一个人形,所以,这应该是尊……塑像吧。   紧接着,他像惊醒一样,瞪圆眼,向后退了一步。 第19章   兰迦盯着那尊鎏金佛像,一双凤眼似睁未睁,在柔和的面目下,透出悲悯。它的坐姿并不端庄,盘起一条腿,另一条腿懒散地悬空,却依然有一种很大气度。   起先,兰迦是带着敬意在打量,但当他的视线落在佛像怀里时,蓦地脊背发毛。一颗带角鹿头正托在它怀里,毛色粗糙臃肿,眼珠子直直向前瞪,似乎死不瞑目。   一个平和,一个愤怒,这两种情绪两端的状态同时以具象呈现在眼前,兰迦只感到恐怖。   他下意识往门口移,还有几步就可以走出去了,却停住脚步,又折回到佛像面前,拿出手机。他板着脸,确认好角度,迅速地拍了几张照片,才转身离开。   他将一切恢复成进来前的原样,走出书房,边走边回味,一团黑影停在楼梯口,好像在等他一步一步走近。他想得投入,并未发觉,直到那黑影朝他吠了几声。兰迦猛地急刹住脚步。   吉利从暗处走到亮处,棕色皮毛油光水滑。兰迦联想起刚刚瞥见的另一头动物的毛发,简直天差地别。活的与死的,就是这般泾渭分明。   “吉利。”兰迦朝它招招手,缓慢蹲下,尽量与它平视,减少压迫感。   杜宾犬不领情,警惕地朝他龇牙,露出粉红色牙床,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恶意了。   兰迦不以为然。这狗的祖宗狼都见过了,还怕它的虚张声势?说来也怪,有热乎乎呼吸的他不畏惧,怎么那冷冰冰的死物,反而倒了他的气势呢?   他揉了揉脸,决定不再瞎想。下楼,走到程巳光躺着的沙发前。杜宾犬步子跺得很小很轻,紧随其后,兰迦背朝它,它紧盯着他。它见兰迦渐渐降低身子,趴在沙发边,它也不由自主,跟着与他变成同一水平线。   一人一狗,竟滑稽地拥有了相仿姿态。   巳光。兰迦连续喊了好几声。程巳光没有反应,声音化在了寂静里。   吉利的爪子抓地,眼睛瞪着,鼻子随着兰迦叫程巳光抽动几下。它很警觉,却又很克制,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主动吓人。   兰迦转过来,朝它摊开手,耸耸肩,仿佛在证明自己很无辜。程巳光的沉睡,与自己没一毛钱的关系。   它微抬起头,笔挺的耳尖一颤,释放出生人勿近的气势。它对他根本不抱任何信任。   兰迦明白,但兰迦根本不在乎。   狗这东西,一旦被驯服,就最不容易变节。程巳光有眼光,选了条好狗。   程巳光醒来时,嗓子干涸,脑袋仍在发胀。他觉得肺腑里还有酒气,带着混浊的甜味。   一只手伸过来,捏捏他的耳垂,然后捏捏他的肩。他怔怔地看着兰迦。   “我怎么……”兰迦手指盖过来,抵在他唇上,打断他。   “可能是最近没有休息好,喝了点酒后不胜酒力,就睡着了。”兰迦笑,眨眨眼,“有没有做什么美梦?”   说完,他的手再次落到他的肩上。程巳光嗅到他强烈的气息,没有动,乖得像木偶。“没。”他嗓子很哑很沙,“我睡得是不是很沉?”   “对啊,怎么叫你你都不醒。”兰迦附和。心忖,这药效还不错。   程巳光支起身子,从沙发上下来。步伐不稳地走向卫生间,想洗个脸提提神。兰迦跟他在身后建议,还不如洗个澡。他转过头说,算了,待会儿要出去遛狗。兰迦撇撇嘴。从卫生间出来,他走进衣帽间,准备脱下一身皱巴巴的西装。手解到第一颗扣子,后背一热,有人靠过来,贴紧他。   “第一次看你穿这么正式的西装,果然很不一样。”兰迦暧昧的呼吸,扑在他耳边,嗡着他的脑子。   “哪里、哪里不一样?”   “很适合你,文质彬彬,看起来特别的……”兰迦轻笑一声,嗓音故意压得低了些,“……诱人,令我很心动。”   程巳光被撩拨得耳根一热,侧过脸,看见兰迦一眨不眨盯着他,眉目柔和。   “我来帮你脱,好不好?”兰迦虽在问,语气却势在必得。   程巳光神色懵懂,想要搞清兰迦的意图。兰迦二话不说,手就上了程巳光的身。他的手可比他柔软的脸庞要强有力许多。   先是西装外套,再是马甲,然后是衬衣,一一褪除,胸肌隐隐约约露了出来。程巳光就像被兰迦揉开了似的。   兰迦愈发大胆,手往下滑走,拉开拉链,脱掉程巳光的西裤。西裤滑落,堆叠在脚边,程巳光觉得自己很不像样子,但他并无逆反的意思。这时,兰迦突然一愣,摸到了特别的手感。   程巳光穿了衬衫防滑夹,银色鸭嘴扣,扣在了衬衫下摆,黑色松紧带,将他肌肉微膨的大腿勒出一圈浅浅红色,勒痕非常惹眼。因为皮肤白/皙,所有有对比的颜色,便触目惊心起来。   这瞬间的静止,程巳光也意识到了。他有些不安,弯腰作捡的姿势,大概想重新穿回裤子。可是下一瞬间,他就被兰迦鼓满力地一把擒住。两具身体再次贴得严丝合缝。兰迦的手穿过那圈松紧带,摩挲内侧肌肤。他感受到了兰迦下半身的火热变化。   程巳光觉得一直隔开他俩的那层薄纸,大概要被捅破了。   果然,兰迦把他搡向墙边,让他背过身去,双手扶住墙。   他们已经一触即破,即燃。   “腿并拢点儿。”兰迦气息紊乱,揉搓着他裸露的腿。   他躲不掉,身体本能地轻颤起来。   “我不会进去的。”兰迦把不字咬得重重的,试图安抚他,“别怕。”   “兰迦。”程巳光绷紧了身体,小声地叫对方。   “别怕。”兰兰迦叼住他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轻啄起来,“这很正常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总要到那一步的,就当作练习,好不好?”   是这样吗?   人与人相处,到了最后一定会沦陷在情/欲中吗?大家贪恋的都是肉/体欢愉吗?   程巳光感到一丝悲哀。兰迦搁在他腿上的手,渐渐滑向他自己都不曾亵渎的秘境。   “巳光,你好香啊,今天出门擦了香水吗……”兰迦手上的动作可没他的话这么温良,这只手十分熟练地在撩拨、侵占,霸道且充满自信。   程巳光有些古怪,除了颤抖之外,他似乎拿不出别的反应。兰迦以为他只是害羞,或者对自己无可奈何。他牵起一边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电话响了,响得很响亮,在这方密闭空间里,实在难以忽视。兰迦停下来,脸色恹恹。是他的手机。   程巳光扭动下/身子,逃离兰迦的手,从衣柜里抓出条运动裤,匆匆套上。兰迦一边讲电话,一边盯着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说完了吗?”兰迦对话筒不耐烦道,“不是交待过这种小事你们自己决定就好,不用什么都来问我……以后不要再问我这种弱智问题了,自己解决!”   程巳光意识到兰迦在真的生气,赶紧撤到衣帽间外,似乎害怕自己也被兰迦的火气扫射到。他呆立站了一会儿,心忖,兰迦今天算失态了吧,是因为自己不那么热烈的反应,还是工作上的事呢。   吉利这时沓沓跑了过来,用嘴蹭着他的大腿,他自然而然去摸它,它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舔得他又湿又痒,忍不住小声咯咯地笑。   “趴下。”程巳光朝吉利晃着手指,发出指令。   吉利呜了一声,很是开心,乖顺地趴在了地上。   兰迦从他身后走出来,瞥了眼地上的狗,“当你的狗可真好。”   程巳光一愣,总觉得话里有话。   兰迦眼睛眯细了些,换上盈盈笑意,假模假式地恭维起来,“我的意思是,它好幸福,养得这么健壮漂亮,这么听话,想必你倾注了不少心血吧。”   程巳光“嗯”了一声,讪讪低下头。   兰迦突然觉得意兴阑珊,挠了挠脸,“那个……我还有点事,后天我有场电话拍卖会,得回画廊安排一下。”   程巳光理解地点点头,送兰迦到门口。兰迦伸手过来,欲像往常分开那样,搂抱下他。程巳光愣了愣,连忙凑到怀抱里去。他只在心里颤栗了一瞬,但很快泯灭。大家都是体面人,竭力不让半小时前的擦枪走火,在举止神态中留下痕迹。   回到车上,兰迦调出那几张佛像的照片,发给了一个号码。他顺便打开邮箱,看有没有新邮件。他委托人去查到底是谁在不停用陌生号码骚扰程巳光,最近在等结果。但目前为止,没有结果。   他叹了口气,向后仰了仰。老实讲,看见那些信息,他并不是没心怵。大概是对他恨之入骨的某人,躲在幽暗处,寻求时机报复。有许多值得怀疑的人选,但真有人会如此大费周章来针对他吗?他不想莽撞地落入圈套,必须得谨慎找到证据。   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微信。   姜帆问他,在哪儿。 第20章   临近傍晚,兰迦拎了个从便利店买的蛋糕去找姜帆。迎他进门的还是那个高胖男孩,俩人没说上两句话,姜帆就在卧室内叫他。男孩有些担忧,看他一眼,然后又朝卧室方向看去。他心领神会,拍拍男孩肩,推开了那扇门。   姜帆刚醒没多久,头发乱翘,脸色蜡黄,看起来像营养不良,走近些,愈发能看出他整个人的状态十分糟糕,历过劫似的。屋内气流混浊,兰迦嗅到了股异味,即使正燃着熏香,那味道依然浓郁,完全欲盖弥彰。   “吸了多少?”兰迦面无表情,站在床尾。   姜帆眼睛一垂,闷不吭声。   兰迦在心里骂他犯蠢,前功尽弃。他恨铁不成钢地说:“怎么着,又想不开了,要靠这玩意儿解闷?我看你啊,就是活太快活了!”   姜帆嘀咕,“我疼,我受不了……”   好不容易杀青,以为能好好休息一阵,结果一失眠就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不得不借助这令人神魂颠倒的药丸。磨成粉末后,几乎是无味,不知不觉就会吸多。粉末融入他的鼻腔、肺腔、血液,和他难舍难分,使他变得好平静,好幸福。   “你已经上瘾了。”兰迦作出判断。   他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一抬头对上兰迦的脸,作罢。   兰迦靠近,揪住他的头发,让他不由自主仰脖去看天花板。他还有些晃神,觉得水晶吊灯在闪闪发光,像星星。   “我本来以为你很有度,知道什么叫克制,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再这样吸下去,演艺事业可就要完蛋了……”兰迦加重手上的力度,使得他仰头的弧度越来越大,“……姜帆,你就没点儿毅力吗?这么想成为一个废人?”   姜帆不说话,头一侧,竟咬上了兰迦的手背。兰迦痛得嘶了一声,狠狠推开姜帆。他本能地伸出拳,却在半空犹豫了,随后垂下去,慢慢松开。   姜帆盯着他,恨恨道:“你不是说我是那万分之一可以免疫的吗……不会上瘾,没有感觉的吗?你骗我!兰迦,你骗我!”人前辛苦伪装的完美形象,在一片一片崩裂。他被包装给世间的形象所累,抛弃逃离不了,只好靠此刻发泄。他想自己现在一定是可怕且可憎的,但他做不了自己的主人。他已经沦落为毒丸的牺牲品。   “是,我是这样说过,”兰迦耸耸肩,并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我当初只是给你提供了一个选择,谁知道你这么依赖这玩意儿,还磕上了。”言下之意,这能怪我吗?这得怪你自己定力不够。   姜帆哑口无言,他竟不能否认兰迦所说。他从眼睛里冒出来的火气,逐渐变弱。他的大脑还麻痹着,疲于思考,没有可能负隅顽抗。   兰迦转身,姜帆以为他要离开,连滚带爬地下床,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   “别走。”姜帆沙哑地恳求。   兰迦低下头,冷漠地看着他,“我对毒虫没有兴趣。”   “我会戒的……”姜帆呜咽起来,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教教我,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静了片刻,兰迦笑起来,换上他那副滚瓜烂熟的温柔腔调,“我不是要走……我买了冰皮蛋糕,你最喜欢的芒果味。我拿进来给你吃,好不好?”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姜帆迟疑地松开他。   “乖,”兰迦俯身,拍拍对方脸蛋,“我马上回来。”   兰迦果真拎着小小的蛋糕盒进来。他体贴地剥开包装,取出黄色甜点,将叉子塞到姜帆手中。姜帆机械地舀了一勺蛋糕,放进口中。   什么味都没有,他尝不出任何味道。还是药丸好,能让他飘飘然,没有负担,心旷神怡。   “你真想戒?”兰迦坐下来,与他维持同一水平高度。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觉得自己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突然想到被撬破的那扇柜门。他将那小小的一袋药埋在夹层间,隐藏得那么好,不可能会有人发现。我他妈可真是个天才啊。他想。   “姜帆。”兰迦叫他的名字,“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他愣愣的,兰迦刚刚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吗?他听漏了?   兰迦看出来他的走神,只得重复,“我手上现在有几件货,想一起送香港苏家(苏富比拍卖行),我听说万元元最近也要送库,你跟他说一声,捎带捎带。”   万元元是姜帆经纪公司大老板,收藏圈大拿,有他背书作保,只要物品来源清晰可靠,拍卖行就卖他面子,二话不说接受委托。兰迦这次有些急于脱手藏品,便想搭一趟顺风车。   姜帆把脸转向一边,“我说了,你就会帮我戒药?不会离开我?”   兰迦靠过来,捏了捏他的后颈,最后将他的脑袋慢慢放下,搁在自己膝盖上,轻声道:“我哪一次对你说话不算话过呢?”   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现在的局面就是,他被兰迦牵着走。   “行。”姜帆闭了闭眼,乱蓬蓬的脑袋没了任何想法。   兰迦盯着自己手背上的牙印,模样安静。但实际上,他的五官里埋藏着不发一言的狠戾。   夜里睡到一半,程巳光突然醒了。没开暖气,很冷,他仍穿着单薄睡衣在房间内走了一圈。醒了就难以继续入眠,他干脆点亮灯,窝回床头,看起书来。看到天蒙蒙亮,他忽然感受到了一团细小的震动,闭上眼,这声音会微微大一些,不知来自哪里,总之不是屋内。   他下床,走到窗边,撩起窗帘,朝外看。玻璃上结了层薄薄的霜,热气扑过去,化开一小块。   雪点在草坪上,像池塘的一层浮萍,摇摇曳曳。   今年的第一场雪,竟在平安夜之前到来了。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初雪天。那天之后,只有他,被剩在这个世界。   他站了好一会儿,下楼,走到会客厅一隅,就是兰迦第一次来看见的那片下沉区。红色电子蜡烛光悠悠,拖长影子拍在墙面上,比黑暗更黑。他在墙上按了什么,墙面渐渐向左右裂开,最后拱出来一个佛龛。   程巳光盯着佛龛,闭眼,双手合十,很是虔诚。佛龛里摆着一张不大不小的黑白遗照,年轻女性,眼睛很大,像汪着水。鼻子跟程巳光的是同一款,高挺,却有一个尖翘秀气的鼻尖。程巳光睁开眼,凝视她,好像希望下一秒,照片中的人儿被他盯着受不了了,自己爬出来。   “还剩最后一个了。”程巳光对着她喃喃。   拍卖会前要做许多准备,每来临新的一场,就是一场大同小异的重复。   这次,不仅要参与举办拍卖会,还有一个小小的会前预展,选在外地的一所豪华酒店。兰迦提前几天飞去检查场地布置,再次确认安全事项和流程。   忙到中途,他出来透气。酒店的水池里养了两只天鹅,这么冷的天,还在水里游着。但它们各霸一方,谁都没理睬谁,可能并不是一对儿。他双眼泛空,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手机此时收到了几条信息。他瞥了眼手机屏幕,转身乘电梯回到房间,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   信息告诉他,程巳光的那件藏品可能属于一组铜鎏金佛像系列,这一系列均是小型佛像,目前市面成交价在32万~230万这个区间,价格倒不算特别。但程巳光那座的特别之处在于,这种几乎跟人身差不多大的,若是在市面流通,实属罕见。   程巳光既然愿意买巫亚子画作,对古代艺术还略知一二,收藏一尊佛像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可他心里就是放不下,总觉得不单纯,同时,他无法解释自己怀疑的动机。   程巳光是真在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兰迦握着手机,点开程巳光的微信头像,准备发一条短信。但他忽然按灭手机,走到落地窗边,向下望。   一大群人站在门口,正在欢呼什么。原来,一棵盛装的圣诞树正在点亮,顶端的星星灯亮起时,人群更加热闹了,像拢起的火堆。水池里已经没有天鹅,大概是被这噼里啪啦的响动给惊跑了。   世俗的一个仪式,在确实地告诉他,圣诞节来了。   他重新拿起手机,反复编辑,低着头轻叹了一声。他放弃,没有将短信发给程巳光。 第21章   有一年圣诞节,兰迦还在读高中,恰逢周五,学校附近有一座著名的庙,逢年过节有不少人会来烧香拜佛,洋节也不落下。进去的话,最便宜的一柱香也得五十块,那时,兰晓宛给他的生活费也不过五百块一月。他没那个闲钱供给佛祖,也不觉得自己会求佛祖什么,佛祖真能显灵。普天之下那么多烦恼,佛祖难道真能一一听进去?   他在那天接到一个电话。对面那人怂恿他逃课,陪他一起进庙。他不想,可拒绝不了。如果拒绝了贾潇,会不会影响到兰晓宛?兰晓宛是贾铮明的情/妇,人尽皆知。漂亮女人攀附男人生存,即使遭人诟病,也不难理解。母子俩的生活均由贾铮明一手操办。贾潇是贾铮明独子,贾少爷不在乎爹的花心,只在乎能不能快活支唤他兰迦。在这种环境中,兰迦很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兰迦承认,他瞧不起兰晓宛。兰晓宛是甘愿当一只美丽的寄生虫,浑浑噩噩过日子。可他不一样,他要独立,要掌控自己的人生。他从兰晓宛身上学到的是假意逢迎,但他贾潇身上学到的却更有用:就算生来什么都没有,从有的人身上夺过来不就好了。   后来,他自己也没发觉的,渐渐在畸形进化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变得比他的母亲更会利用美貌,也比他的“领路人”贾潇更毒。   贾潇出了两人份的香钱,拉着兰迦去找月老。好几个进殿里都摆着各种金刚和菩萨,就是没月老。兰迦问他为什么这么执着找月老。贾潇神秘地笑笑,说你管我。他们没找到月老,只能拜其他的菩萨。贾潇很虔诚地上香,还跪下来磕了几个头,兰迦有些讶异且不适。毕竟,他从未见过贾潇这么郑重,这么当回事的样子。   走出寺庙,还没到放学时间,兰迦本可以回去继续上课,但贾潇拉着他坐车去了另一所学校。大学,他极少涉足,却是他时常遐想的地方。他想快点成人长大,进入大学、毕业、工作,即使未来的生活比现在好不了多少,但能逐渐脱离贾家两父子的掌控,就是他唯一迫切心愿。   闲逛了会儿,他俩蹲在教学楼的台阶上,贾潇朝他手里塞了一个护身符,告诉他,让他待会儿交给姑娘。他愣了愣,只是在想贾潇什么时候趁自己不注意还去求了符,其余的,他不想探究。贾潇心血来潮追女孩的时候可太多了,他问不过来。   下课了,大批的学生涌出来,潮水似的。有一些女孩路过他俩,还特地回头看一眼。兰迦知道原因,他和贾潇都模样不错,尤其贾潇,正是当时最流行的痞里痞气那款。   贾潇捅捅他,朝他努嘴。他循着指示望过去,看见几个女孩。   哪一个。他问。   贾潇挨着他的肩,小声说,不会说话的那个。   他这才发现,有一个女孩很特殊,在打手语同人交谈。   他搞不懂贾潇的品味,哑巴也要染指吗?反正不关他的事,他硬着头皮快步走过去,将捂热的护身符往哑女怀里一塞,然后转身,指了指贾潇的方向,要走。胳膊一紧,有人拉住了他,是哑女。他不耐烦地扭脸,对上她的眼睛。   很大很柔的一双眼,如一潭泓水。因为这双眼睛,她五官上的瑕疵也无足轻重了,甚至称得上漂亮二字。是与他的母亲,兰晓宛不同的美,低调内敛,靠近了,才看得出来。他豁然开朗,清纯佳人,遭男人垂涎不稀奇。更何况,还是个哑巴,愈发惹人怜爱。   贾潇在不远处,好整以暇地朝他俩招了招手。   哑女迷茫了一瞬,随之从眼里露出了丝欣喜,转瞬即逝。兰迦看到了。他忽而有些沮丧,在想自己是不是再一次助纣为虐,将人推向了火坑。但他还是更怕自己和兰晓宛的生活遭遇变故,从而更难以逃离这座绝望孤岛。   满街的圣诞节气氛让兰迦稍稍陷入回忆,画廊门口也不能免俗,摆了一棵闪闪发光的圣诞树响应,他不得不找一个地方使自己抽离。圣诞活动他礼节性地出席,但一般不会待太晚,匆匆走完过场就开溜,别人难以抓到他的尾巴。   俱乐部的健身房提早打烊,他只好回家锻炼。经过花坛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有两个穿着物业服的男人在假装挖什么,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并没有看见有任何告示。那俩人齐刷刷朝他也看了过来,直觉告诉他,不简单。结合之前的短信事件,有没有可能,有人特意在盯梢他?好在他沉得住气,迅速刷卡走进公寓。   谁?为的又是什么?   他不会认为,这是心里有鬼,才会令自己如此风声鹤唳。   走出电梯,走廊里有一个人影,背朝他,守在家门口。不知怎的,他脱口而出,“巳光……?”   “巳光是谁?”邵华棠转过身来,朝他笑。笑得有些欠,还阴森森的。   有那么一刹那,兰迦又涌出了那种久未有过的感觉,怎么也逃不了,注定要在荒岛上渡过余生。   客厅的触屏音箱响起来,提醒程巳光有人来访。接近午夜了,谁还会这么冒冒失失上门?程巳光蹙眉,起身,瞄了眼屏幕,来者埋着头,整颗脑袋都被兜在连帽外套的帽子里。隔了两秒,门铃再次响起,程巳光这次才看清对方脸,是兰迦。   兰迦带着一身寒气进屋,问:“怎么没出去玩?”   程巳光接过他脱下的外套,不慌不忙挂好,回:“我要是出去了,你大半夜还能在家里找到我吗?”   兰迦耸耸肩,程巳光在家他自然知道。他扫了屋内一圈,装饰与他上次来一模一样,“看来你没有过圣诞节的习惯。”这人跟他还真是契合,不接受芸芸众生的快乐。   “你呢……”程巳光反问,“这种日子,你应该是大忙人吧。”   兰迦善意地调侃,“原来你是担心我分身乏术,才不约我的啊?我本来以为……”他故意话说一半。   “以为什么?”   “你在……欲擒故纵呢。”兰迦走过来,维持一个漂亮的笑容,和一个咫尺就要贴身的距离。   程巳光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我、我不会那么做。”他低下头去。   “我知道。”兰迦摸上他的脸,捏了下他的耳垂,“逗你的。”   “为什么要逗我?”   “因为……喜欢看你害羞。”这话倒是真心的。   程巳光眼睛又一垂。   “我来要礼物了。”兰迦牵起程巳光的手,嘴角噙着笑。   “礼物?”程巳光有些发懵地抬眼。   “对啊,”兰迦捏了捏他的手背,“不记得了?我送你香薰,你答应过我,也要回送我的啊。”   程巳光恍然大悟,“我以为你会提前告诉我一声,想要什么……”   兰迦撇撇嘴,“欸,我倒以为你早就放在心里,随时准备着呢。”   程巳光不说话,好像真被兰迦给为难住了。他丝毫没有想到要去反驳,兰迦擅自立的互赠礼物规定。   “算了,没关系。”兰迦轻叹了声,松开程巳光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勺。像安抚小猫小狗似的。   “为什么可以做到这些呢?”程巳光突然问。   “什么——”兰迦没闹明白。   “虽然我不擅长拒绝人,但我不喜欢取悦别人。”   兰迦扯了下嘴角,没接茬。   “本来抱有期待,但是希望落空后,你也能全盘接受。”程巳光顿了一下,“你很忠于自己的感受吗?”   兰迦怔然地望着程巳光。   邵华棠来找他,又在老生重谈,关于贾潇的死。他坚信有凶手,贾潇不可能放火自杀。贾潇为什么不能自杀?就因为他做坏人做到了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毫无顾忌吗?不,自杀于他而言是最轻微的收场方式。贾潇感知到的剧烈痛苦,也不过垂死挣扎在病床上的那么三天。皮肤焦黑露出肉色,像褪了层皮,但他本来就不该穿人类的这层皮。第四天,便撒手人寰。   兰迦想,自己还不是得被迫接受这个结局。   俩人安静地对峙了一会儿。程巳光从兰迦的肩头望过去,发现下雪了。霜花结在玻璃上,模糊了整个世界。   “下雪了呢。”兰迦转身,也发现了。   程巳光走到窗前,拉开一点儿缝,雪花便淅淅沥沥飘了进来。兰迦也走近,站在他身后,像切断退路。   “我想要你,”兰迦说,“把你当作礼物,送给我,好吗?” 第22章   “你的意思……”程巳光转过身来,与兰迦面对面,“是要上我吗?”太稀奇了,他竟然是一副平静模样,像事不关己般。   兰迦有十分在行的眼睛,能分辨出人的真实反应。可这会儿,他竟有些犹豫,程巳光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来帮你做事前准备……”兰迦稳住脸上的表情。一个男人的征服欲上来,绝不可能临门一脚时刹车。   “那好吧。”程巳光淡淡道。   对方答应了,可兰迦在那一刻并无得意,他甚至感到了挫败,区区程巳光,怎么倒像施舍他似的?   他咬紧了腮帮子,颧骨泛起一层病态的粉红,仿佛有什么在他体内燃烧,“巳光,我不会让你后悔成为我的人。”   程巳光错开他的目光,仿佛很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其实……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可以等。”兰迦以退为进。   程巳光眼睛睁大了些,犹豫片刻后说:“那、那我补偿你别的?”   “你能补偿我什么呢?”兰迦靠过来抱住程巳光,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   “你想要什么?”   兰迦故作委屈叹了口气,“你宁愿送我礼物也不想跟我上床……难道跟我上床,很迫不得己?”   “不、不是的。”程巳光慌忙解释,“我、我没有经验,怕你觉得……”   兰迦“咦”了一声,顺势问:“经验……跟男人吗?”   程巳光认真地摇摇头,“我跟女孩也没有过。”   按理说,程巳光即使貌不惊人,可拥有雄厚财力,想要投怀送抱的绝不会少,更何况他看起来就很好欺负,容易被人蛊惑,竟然还保持着处子之身,可谓世界第八大奇观。   兰迦的劣根性再度占据上风,“不,我改变主意了……”他摩挲起程巳光的腰侧,试图将人揉软,揉得毫无招架之力,“……什么都比不上你,我只想要你。”   从浴室出来后,兰迦将脸已经憋得通红的程巳光放倒在床上。程巳光脚踝一紧,被抓在了兰迦手里,他这下子是跑不了了。兰迦从腿开始向上,触摸他,想要让他快乐起来。兰迦并不知道,这样只会让程巳光不快乐。   心悸、出汗、压抑的呻吟,都是性/爱会带来的,人们将类似垂死挣扎般的感受与疲惫都当作快乐。程巳光是被快乐遗漏下来的例外。但他知道怎样才能勾/引出对方更大的兴趣,不是本能驱使,而是他精心学习过,学成了本能。   兰迦很会做前戏,他故作欲拒还迎,兰迦果然上钩。   呼吸交融,身体交叠,兰迦急不可耐地将他痛苦贯穿。   那一瞬间,他胃里一阵反酸,想要吐出来。手不自觉抓向兰迦肩膀,兰迦轻轻在他耳边呢喃,“放松点儿。”可下/身的动作与宽慰的话语相反,更快猛地撞击着他的耻骨。   兰迦,正从一场自我纵容中获得极大满足,暂时忘记了由邵华棠突袭引起的烦闷。他以为要了程巳光,就是东风压倒西风。可他丝毫没意识到,有什么在这场拉锯战之外延伸。在程巳光这里,他已经逐渐不止是为了尝鲜,而且他还未正式启动捞金模式,就已经乱了不少方寸。   结束时,程巳光咬咬牙,他浑身肌肉没一刻不在收紧,从头至尾都没有快感,男性象征半硬不硬,可他不能表现出抗拒,因为这样,会把兰迦得罪跑了。过于精明的兰迦正在他这里涣散,他好像快触摸到成功了。   清晨,兰迦要开例会,未等程巳光醒,就先走了。他在床头留下纸条,约程巳光一起跨年。程巳光醒来,盯着纸条发了会儿呆,窗边积起了一层薄雪。他想自己大概没有拒绝的理由。   德佳艺术中心最近在办一场拍卖预展,是《鸣鹤清赏:瑞宝阁藏金佛像》专题。程巳光很感兴趣,遵照公告,第一天就去观览了。   晃了一圈后,他驻足在一尊带冠青铜佛像前。标签上写着编号305,汉藏青铜宝冠释迦牟尼佛像。周围无比暗,佛像全身却沐浴在充沛的光线中,像披着层霞光,肉髻宝珠、衣裙褶皱、眉目刻画,栩栩如生。他的肩膀被人猛地一碰,一个年轻的身影擦着他走过。他抬眼去望,肩膀略窄,肌肉含量明显不足,但两条腿尤其长,平衡了些单薄偏受的缺陷。那身影这时忽然回头,对上他的目光。程巳光想,真是冤家路窄。   程巳光移开目光,注意力重新回到释迦牟尼身上,专注研究起宝冠的雕刻工艺来。他肩头一热,有人挨近,是刚刚那个身影。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鹿西奥先开了口。   “是吗?”他不慌不忙,稍一扭脸,对着鹿西奥微微一笑。   “兰迦?”鹿西奥开门见山。   “这样啊,”程巳光不咸不淡,把对方的主动变换成自己的节奏,“有可能,但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了。”   鹿西奥抱臂,嘴角一翘,也是有点儿看戏的姿态,但他好歹还算礼貌地请问了程巳光的尊姓大名。程巳光也不是扭捏的人,大大方方告诉他。   “程先生也对竞拍感兴趣吗?”   程巳光笑笑,默认。鹿西奥摆出同道中人的笑脸回应。   有别的人挤过来观赏佛像,他俩只好撤到一边。   “迦哥最近好吗?”鹿西奥终于绕到正题上。   程巳光很有耐心地回,还不错,只是年底很忙,两人见面也不算多。他答完又反问,你最近没见他吗。鹿西奥撇撇嘴,他这人啊,一旦有了伴儿就没人影,哪还顾得上朋友。程巳光并不接茬。他在想,鹿西奥是以什么立场来找他搭讪呢。为了同他争风吃醋,还是以兰迦亲友身份立下马威?   程巳光不怎么想聊了,抬腕看了眼时间,开始扯理由,“我得去竞买登记了。”   鹿西奥装作诧异,“您还不是德佳之友吗?网上交保证金就完事了啊。”   要想成为德佳之友,即是有过一次成功交易便可。鹿西奥这话里的意思,是有点讥讽他的购买力。   程巳光没所谓地耸耸肩,“第一次对德佳的东西感兴趣……”他故意停了一下,像回忆起什么似地笑笑,“要不是兰迦三番四次吹耳旁风,怂恿我来看看,我还真不一定会来。”   果然,鹿西奥的脸僵了一瞬,但很快便堆起一个假笑,“迦哥说得对,来德佳看看不亏的,下手准的话,还是能有所收获。”   程巳光含糊地“嗯”了声,左顾右盼,宽容和耐心都用完了,现在只是一副迫切要走的样子。已经表现得这般明显,鹿西奥再作纠缠,未免太不识趣。   “替我向迦哥问好。”鹿西奥佯作遗憾地让开道。   “会的。”程巳光说,然后毫无预兆地靠近,扶住鹿西奥肩膀,“还有这句话你可得记好了……我不是他的伴儿,更不是什么炮友,我没那么low,自降身价。”   灌进鹿西奥耳朵里的语气非常冷淡,比程巳光本人来得强硬多了。   巫亚子很少会来画廊露面,即使来,待的时间也不过是跟兰迦喝一杯咖啡的功夫。兰迦之前发掘她时,她只是个前途未卜的大三学生。但人的际遇纯粹就是未知数,一方面受上天眷顾,一方面凭借着兰迦背后操纵,目前她虽谈不上家喻户晓,但在国内艺术圈里,逐渐有了一席之位。   兰迦告诉她,想引荐一位友人兼客户。她没反对,因为,对于这位客人,她也有些好奇。听说是收藏她画作的第一人,还是第一位真金白银为过去名不经传的她掏钱的人。   程巳光进来的时候,她立马站起来,用眼神询问兰迦。兰迦笑了笑,向她介绍程巳光。程巳光隔着小圆桌伸手过来。她握着他的手,觉得凉。   他不是那种很会起话头的人,有趣的话都被兰迦说了,倒也谈不上枯燥乏味,因为他在讲他熟知的话题时,娓娓道来,配合着坦率而自然的肢体,独具魅力。   差不多到时间了,她起身告辞,程巳光也跟着起来,他们又握了下手。   “您有没有想过拓展一下自己的主题?”程巳光忽然问。   她愣了一下,看着男人,还真想了一会儿。   她说有。艺术家灵感捉襟见肘是常态,她常常为此辗转反侧。所以她安静地站着,不再吭声,等男人的友好建议。   “如果可以的话……”程巳光认真盯着她,像是要看穿她似的,“尝试一下宗教吧。”   他说话的方式,其实很客气,但她并不觉得他在客气。像是有一种无形压迫,被人揪着心脏怦怦直跳那种,喘不过气来。   她维持镇定,客套笑笑,然后说好,我会考虑的。程巳光和兰迦一起送她到门口。她向他们说再见。她向外走了几步想,忘记问他到底是参考西方还是东方的宗教呢。她转身,看见那俩的背影。走近些,她听见程巳光说,嗯,德佳编号305,那尊释迦牟尼佛像,我要拍下来。兰迦问305嘛,巧了,有个朋友也跟我说想要拍下这个。程巳光说,那不行吗。兰迦笑笑说怎么不行,我帮你,然后悄悄摸了摸程巳光的脖子。她很愣了会儿,三个人时不觉得,但其实不难发现,兰迦今天全程是一副蜜里调油的腔调。她告诉自己别多想,别去打听,安心作画,少参与对人的八卦为佳。   走出去,她却依然在想。佛教吗?程巳光想让她接触佛教看看?她走到车边,正要拉开车门。一张广告单插在了把手上。拿下来,扫了一眼,上面是德佳艺术中心的展览宣传。 第23章   那尊佛像的拍卖会恰好在元旦前夕,程巳光选择了电话委托,并不出席现场。兰迦推荐的竞投,一位年轻女士。内地场比较随意,在加价上也没那么一板一眼,尽管这样,依然有人咬着程巳光的价,像在同他竞赛。他大概知道对方是谁,这操作,反而唤起来他的较真劲儿。好在最后一锤定音,他将标的完美收入囊中。挂了电话,兰迦为他开了瓶香槟庆祝。他接过酒,向兰迦道谢,一饮而尽。肉眼可见的愉悦。   “很开心能为您服务。”兰迦假模假式地鞠了一躬。   程巳光放下酒杯,一脸笑意地望向他,“你知道是谁在跟我争吗?”   兰迦愣了愣,应该话里有话。   “我觉得你最好知道一下,这人你也认识……”程巳光讲到一半止声,脸上的笑变淡了些,“鹿西奥,你的老熟人了吧。”   兰迦耸耸肩,琢磨对方的语气,“我只能说,太巧了,你俩品味竟然这么一致。”   “他应该告诉你了吧,之前预展碰见了我。”   兰迦摊开双手,很是无辜,“对,但这……有什么影响吗?他也没争过你呀,还不是你买到了。”   程巳光嗤笑了一声,没接茬。   “怎么了?”兰迦眨眨眼,讨好似的靠过来,“吃醋了?”   程巳光别开脸,嘟囔,“没。”   “我跟他真没什么,他就是个熟人的弟弟,只是认识时间久而已。”兰迦也奇怪,以前自己可没这么爱解释,都是随便敷衍。   “真的?”程巳光转过来,与他对视,不依不饶,“鹿西奥不是,那你还有其他人吗?”   兰迦笑眯眯,一把搂过程巳光的腰,胸贴着胸,亲着他头发,小声道:“就你呀。有你还要别人干嘛,不要被我的样子骗了,我其实很专一的。”先专一的玩玩再说。   程巳光似乎还有怨气,用肘怼了下他的胸,但没成功将两人分开。   “巳光……”兰迦使出杀手锏,“我对你发誓好不好……”   这招果然奏效,程巳光没挣扎了。   他退后一步,右手三指并拢,举过头顶,“我兰迦在此,向老天爷发誓,从今往后只对程巳光一心一意。”反正又不会真正受到惩罚,随便说说,套路人心罢了。   程巳光盯着他,不再说话。兰迦以为是效力不够,便觍着脸又凑到跟前,还未张嘴,就听到程巳光的声音。   “说话算话……”他说,“说假话的人,要受到惩罚。”   不知为何,兰迦竟无端怔了会儿。他咽了口唾沫,假笑道:“我怎么会说谎呢?”   想想他觉得不对,自己要更强硬点,用陈述句。还未再添一句解释,程巳光又抢了白。   “不用这么快下结论,如果你有其他人,一旦被我发现了的话,我们就到此为止。”他很坚定,脸上的表情也在说得按他的规矩来。   兰迦没见过程巳光这种样子,不似以往,没那么软弱好说话,偶尔泼辣一点儿,也不错。他想,这就是独占欲,程巳光陷入了他的泥潭,不能自拔。他手臂再次伸过去,微笑着摸到了程巳光的手,开始顺毛,撒娇道:“对我有点信心嘛。”才睡了一次,还没睡够本。更何况,还没来得及将对方剥掉层皮,大出血呢。   程巳光没再反驳他,像是暂时卸下防备,长舒了口气。   兰迦亲昵地摸着程巳光脑勺,程巳光也亲昵地回应。俩人冰释前嫌,再度沉入了伪仿的蜜月期。   31号那天,兰迦特地调好时间休息,他预订了酒店和晚餐,再怎么花心浪荡,仪式感他可不会落下。毕竟,那些飞蛾扑火的不正是吃他这套吗?   洗完澡,吹头发时,门铃响了,电子猫眼里显示来人是姜帆。他犹豫了下,还是开了门。姜帆面色苍白地进来。他问他有什么事,怎么来之前不通知一声。姜帆咬着唇,不吭声。他有些莫名其妙,转身时,姜帆忽然从背后抱住了他。   “救救我……”姜帆呜咽着,“我快不行了……”   他板着脸抵开姜帆,“别来这套,说吧,到底怎么了?”   “万总知道了……”姜帆擤了下鼻子,瓮声瓮气道,“他说要我休息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可能在组合待不下去了。”   兰迦愣了愣,“你的意思……万元元知道你在磕药?”   姜帆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你他妈到底有没有脑子?!”兰迦咬牙切齿 ,“你要是不能在混娱乐圈了,就凭你这德行还能干嘛?你想过没啊姜帆……卖屁股吗?还是给富婆当鸭?”   姜帆没声了,愧怍地低下头。兰迦把丑话大剌剌讲出来,他却没了以前那样反驳的力气。他觉得浑身泛痒,像有虫子在顺着他的血管爬,钻进他的神经,让他只能赖上某个东西,转移注意力。有什么值得赖上的呢?工作大抵是不行的,做/爱也不行,只有那一颗颗的药丸,圆润可爱,让他可以全身心的托付。   “把供药的联系方式直接告诉我吧。”姜帆说,“以后我就不会来纠缠你了。”   “你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兰迦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可笑不可笑?你现在很有可能要被公司雪藏了,前途岌岌可危,还只想着磕药?我看你真没救了。”   话虽这么说,兰迦实际气的并不是这个。他气的是姜帆这毒虫不争气,把意志力扔得得这么快,自断前程,妨碍他大展拳脚,进一步攫取资源。   算了,爱怎么虐待自己就怎么虐待吧,是时候抽身,同姜帆这块垫脚石说再见了。   兰迦松开姜帆,抚平对方衣领的褶皱,退后一步,换上他的官方笑容,“我也是为你好,刚刚才会那样说你。你呢,这段时间要是闲下来了,别吃药了,咱吃点别的,慢慢戒下来,好好调养一下/身体。我忙完了就去找你,怎么样?”   姜帆直勾勾盯着他,有些糊涂,兰迦好像是在乎他的,可哪里又不对劲。他似乎从兰迦的笑里看到了无关痛痒。他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楚点儿,兰迦一把抓住了他。   “姜帆,”兰迦摩挲他的手腕,然后将嘴凑上去,浅啄了几下,“乖乖的听话,好吗?”   有那么一瞬间,姜帆觉得,无止境的痒好像被止住了。尽管看不清兰迦被隐藏起来的脸,但他依然中蛊似的点了点头。   程巳光前脚到,兰迦后脚也到了。程巳光上下打量兰迦,精心打扮过,靠近他,还有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招摇,想不引入注目都难。   这家法餐厅的氛围典雅,大部分用餐的人,都成双结对。兰迦望着程巳光,明白这家餐厅确实选对了。侍者引俩人走过一段旋转楼梯,来到预订位。屏风将空间隔成了半私密,程巳光想真是体己的安排。   坐定,程巳光认真看菜单的样子让兰迦越看越喜欢,索性将脚从桌下伸过去,用鞋尖蹭了蹭程巳光的脚踝,而后迅速收回。程巳光拿着菜单的手很轻微地抖了一下。兰迦抿唇,噙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头盘上来,侍者还为他俩倒了开胃酒。俩人各举起酒杯,碰了碰。   放在餐盘边的手机忽然震了震,两人,四只眼,不约而同向其聚焦。看来,前阵子的短信疑云,仍有余响,弄得人心惶惶。程巳光点开看了,不是那种骚扰短信。他耸耸肩,示意兰迦抓过手机看一眼,好定心。兰迦盯着他简单的眼神,摇摇头。   吃到主菜时,换兰迦的手机震动了。程巳光观察到兰迦的神情一凛,握着刀叉的手停了下来。   手机倒扣在桌上依旧在震,却迟迟没有人理会。   “不接吗?”程巳光问,“会不会有什么急事?”   兰迦抬眼看他,笑了笑,“你忘记了?我不喜欢别人在我休息时打扰。”说完,便按了关机键。   上完甜点,兰迦没吃几口,就借口去卫生间,起身离桌。程巳光百无聊赖地戳着面前的柠檬塔,大概是吃饱了。过了老半天,程巳光都快把甜点戳烂了,兰迦还是一去不复返,像是撇下程巳光私自撤了。程巳光平常没这么坐不住,今天似乎有些反常,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怎么都平静不下来。他想了想,起身,干脆去往卫生间寻人。   餐厅细节到位,卫生间的装修不落俗套,跟独立化妆间似的。这会儿,男士那间紧闭,里面应该有人。凭着对直觉的信赖,程巳光敲了下门,然后叫了声兰迦。没人回应,但是有什么不对劲,他皱着眉贴在门板上,很轻很轻的呻吟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他犹如惊弓之鸟,向后退了一大步。   愣了好一会儿,里面的动静依然没停,甚至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内侧门板,连带着门也抖动了一下。   这算不算将不知羞耻公之于众?   程巳光无法理解,人有一部分的龌龊就是如此,可以不顾场合,像野兽一般发情。   门开了,有人探出半边身子,东张西望。然后,对上了程巳光的视线。   程巳光一动不动盯着他。   兰迦想,他们的信任在此刻化为乌有了。 第24章   眼见程巳光煞白着一张脸要走,兰迦也不管别的了,连忙闪过去抓住对方胳膊,“听我解释一下,好吗?”   程巳光挣开他,嫌恶地瞥了一眼,“放手。”   “一走了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兰迦其实在看程巳光的脸色,但此时根本不可能有高明的解释蒙混过关,毕竟是当场抓现行。   程巳光僵在原地,又冷冷重复了一遍,“放手。”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兰迦还未说完,另一位藏在门后的主角,也走了出来。   “怎么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姜帆脸色潮红,怪笑了几声,“兰迦,你可别不认账,刚刚我含着你的时候……”   “闭嘴!”兰迦勃然作怒,“你他妈少说一句能死吗?”   “好脏。”程巳光忽然说。   一刹那,安静了。   兰迦怔然地望着程巳光,隔了半晌,“你刚刚说了什么……”   “好脏,脏死了。”程巳光面无表情。   从他身上你根本找不到愤懑和崩溃,只有冰冷的陈述语气。兰迦隔着段距离看他,看出一身寒来。   的确,他没用所有的意志去抵抗诱惑,但姜帆自顾自来招惹他的,也能把错全算在他头上吗?   什么都没味了。刚刚吃过的菜,空气里浮着的芬芳,连餐厅里飘出的钢琴曲,无论什么,都褪去了味儿。程巳光仅用个“脏”字,便能否定他精心打造的一切,使他陷于难堪。   除去贾潇之外,没人再给过他这样五雷轰顶的耻辱了。   兰迦脸色变得难看,跨到程巳光面前,握出一个随时要置人于死地的拳头,一字一句道:“有种你再说一次?”   程巳光没被刺激到,只是冷漠地别过脸,避开兰迦剜人的眼神。   “嗯?”兰迦松开拳头,忽然捏住程巳光的下巴,两人被迫面对面,“怎么不说了,嫌我脏?那我还碰过你,把你睡了呢,你觉得自己恶心吗?自愿跟我睡?”   姜帆见大势不妙,立时拢高衣领藏好自己的脸,想要溜。好在那拔剑弩张的俩人,暂时忽略了他。他只管拱火,不管灭火,有惊无险地撤出了战场。   “你一定要在这里发疯,让人看笑话吗?”程巳光也不怵,一脸木然。   这话使兰迦不由捏得更使劲,但程巳光像不怕痛似的,与他对峙。兴许是不想再丢人现眼,隔了片刻,兰迦冷笑着松开了程巳光。   程巳光揉着下巴,不慌不忙道:“我说过,如果被我发现你三心二意,我们就结束了。”   兰迦嗤了一声,当着程巳光面,掏出一张房卡,“看见没,这是我今晚订的套房,本来想跟你一块儿住进去跨年,既然你不领情,那我只好找别人了。”   程巳光一眼都没瞧,决绝转身,懒得纠缠。   “程巳光!”兰迦捏着房卡,有些慌地大喊起来,脖子上的青筋直爆,“你现在走,那我们就真的玩完了!”   程巳光顿住,一扭头,扯着嘴角,讥讽笑道:“玩?你爱跟谁玩,就跟谁玩去吧。我不奉陪。”   兰迦不甘心,上前几步,再次拽住程巳光,“你到底听懂我说的话没?”   程巳光忽然垂下头,身体大幅度颤抖起来,原来,他哭了,泪珠砸下来,兰迦的手背一阵湿热。   “放过我,行不行?”程巳光喃喃,抖得兰迦都在一同颤,“我玩不起……”   兰迦沉默地将手撤开,盯着自己手背湿润的那块。他用指尖轻轻触摸,心里也是一片茫然。   怎么了,自己这是?什么苦肉计、倚愁卖愁、为了挽留他的涕泗横流没见过?怎么程巳光仅凭几滴眼泪,就能灭了他的气势?何时有过这种没出息的怜悯?他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走吧。”兰迦释然了,相比这爿残局,他更不能接受自己再变化下去,露馅。   他目送程巳光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   之后,他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不知为何,手在无端地颤,明明他都放开了程巳光,为什么那颤却被遗留了下来?   统统去他妈的!   兰迦举起手机,作势要砸,却在最后一刻反悔。他哈哈大笑起来,可这笑声欠缺丹田气,不是爽快的喜悦,反而像在发泄。   他还是去了酒店,他要享受,凭什么不享受?他费尽心思当了人上人,不正是为了自己有更多选择权吗?程巳光这种含着金汤匙出身,从未尝过人间疾苦的,又有什么资格鄙夷他?   但事与愿违。   这是跨年夜,大多数交际达人都有约在身。兰迦也不可能轻易放下架子,缠着人来见他。   他想了想,要不然去行政酒廊来场艳遇?别管是不是gay,直男他都有能耐掰弯。   下定决心,他长舒一口气,将自己从床上拔了起来。   忽然,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烟花绽放在深蓝夜空,大片的光亮,穿过落地窗,在他脸上投成阴影。   不知什么时候,过去的一年,已经悄然溜走。又是新的一年。   真没开个好头。兰迦颓丧地想。他攥紧拳头,蹲下/身,咬牙朝地毯闷闷锤了几拳。   程巳光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冲了个热水澡。冲完澡,他还照例去溜了狗。   兰迦和别人瞎搞,如此闹心的场景被他撞见了,他却没像常人捉到奸那样失控。丢出去的狠话和示弱,就像排练好似的,不偏不倚。而且与兰迦分手,仿佛并不值得让他沉湎于伤痛,需要撕心裂肺。但他没有果断删掉兰迦的联系方式,似乎还在给对方留一条退路?谁知道。   第二天,他在别墅晃了一圈,每到一个香薰的摆放点,便停下来,沉思一会儿。然后,他找来一个黑色垃圾袋,将那些香薰一股脑扫了进去,弃之如敝。   吃完午饭,他动身前往市区,打算去消费一番,新年换新品,迎好兆头。   相熟的商场私人买手接待他,问他有什么想看的。他翻开品牌图册,随便指了些商品,然后抿唇一笑,问最近有哪个牌子出了新的项圈吗。对方粲然一笑,连忙回,有的有的,您又新养了宠物吗,这回还是狗吗。他用手指点点嘴唇,佯作思考,还没领回家呢,但快了。   订好商品后,会有专人送上门,他一身轻松地继续逛街。   许多人说,购物所带来的快乐并不是真正的快乐,消费主义盛行,大家被洗脑而已了。但程巳光不在意,把喜欢的、豪华的、被人眼红欣赏的,纳入囊中,随意使用的这种真实,怎么可能会不快乐呢?虽然面上不显,但他的确以拥有金钱为自豪。可要较真的话,钱对他而言又没什么意义,他不贪恋。   他精气神足足的过了一周,丝毫没有溺于分手创伤的影子。人不颓废,表现得正常是好事,可任何人,只要是确实投入过真感情,在分手后的第一阶段反应,若是这样表现,就太不正常了。他也不像是把自己刻意逼成这样,只是自然而然就能做到。   兰迦那边,就不好过了。这些天来,他没睡过一个好觉,不仅仅是损失了个还没捂热的情人,还有工作上的烦恼,有不少老顾客开始流失,选择了别的代理人,像有人在故意挖角。人一失势,仿佛喝凉水都会塞牙,以前能享受到优待,如今四处碰壁,被人诟病。他似乎不再受老天爷恩宠了。   这天,他胡子拉碴地回到家,没洗漱,四肢散架地倒在床上。他很疲乏,又没法立刻入睡,只好两眼空空地盯着天花板。   人一静,脑子却相反,活跃异常,开始想七想八。   姜帆没来找他,算了,他不在乎,这混蛋来找他准没好事。就趁这次断干净,不拖泥带水,反反复复得招人烦。   还有……程巳光也倔,后续一点儿挽留的动静都没有,还真打算就这么拉倒了?   他越想越不爽,逐渐还带上了点儿委屈。   胸闷了一阵后,他有气无力地举起手机,点开监控app,竟发现上周有动态,提醒他摄像头异常,可他当时忙得不可开交,忽略了。他点来点去,无法操纵摄像头,估计要么是坏了,要么是断电了。   妈的。他支起身子,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心忖,那些香薰不会被程巳光都丢了吧,这臭小子心还挺狠啊。   恰在这会儿,助理发来条微信通知他,程巳光之前在佳德拍下的那尊佛像,可以去提货了。   大多数时候,只要没有特殊情况,程巳光都会亲自遛狗。他有固定路线,一条特地为业主开凿的人工河下游的绿道。   早晨刚下了场雨,中午太阳出来一晒,路面变得光溜干净。工作日,还是市郊,路上几乎不见人影。河在快要尽头时拐了一道,路也跟着拐。在拐点对面的马路上停了辆黑色跑车,像是恭候多时。   程巳光起先没有注意,待到吉利忽然冲向柏油路时,他才发觉。然后,他看见兰迦从车里下来,去后座拎出来一个不小的箱子。   他猛地收紧力,拉回狗,有些愣地站在原地。   兰迦向他一步步走来。   他胸膛一起一伏,深呼吸了几下,盯着兰迦,最终走到自己面前。   “我来给你送东西。”兰迦站定,抱着箱子,一歪头,露出个甜蜜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变。   他没接茬,只有吉利拱着背,吠了几声,似在替他回答。 第25章   “送什么?”   多日不见,他发现兰迦憔悴了不少,像是没怎么休息好。   “忘记了?”兰迦眨眨眼,故作俏皮,“你从德佳拍的那尊佛像啊。”   “怎么不要工作人员送?”   兰迦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我正好有时间,就顺便过来了。”   他“哦”了一声,眼睛一垂,盯着狗绳,不再说话。   兰迦见不得他这副木讷模样,干脆直奔主题。他又笑起来,鼻子都起了皱,“走吧,我把你和吉利送回家。”他点点下巴,示意还有抱着的箱子,也会一并回家。   程巳光抬眼,正视兰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兰迦被盯得不自在,却还是捺住脾气,继续哄道:“我又不吃人,这么怕我干嘛?放心,我只送你回家,放下东西就走。”   程巳光叹了口气,再次允许了兰迦的得寸进尺,“好吧。”   回到豪宅,程巳光边卸狗绳,边指导兰迦将箱子放在玄关就行。   兰迦气不打一处来,怎么着,都这样伏低作小了,他还真打算将自己晾门口完事?   但显然,这时候发脾气无济于事,所以他再次忍耐住了。   “巳光,”兰迦搁下箱子,重新直起腰,“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行吗?”   程巳光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对吉利做了个指示,让它回窝。   狗比人识相,开心地应了几声,便听话地跑了。   兰迦当他默认,连忙跨到程巳光面前,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焦急语气问:“我送你的香薰呢,你都丢了吗?”   程巳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兰迦这才发觉不妥,眼神游移,挠了下鼻尖,“没什么,就随便问问,你想丢就丢吧。我知道,睹物思人,你不信任我了,看见我送的东西会心烦……”姿态还摆得怪委屈的。   “不是。”程巳光简短地回。   然后,他低下/身,将箱子重新抱起来,自顾自向客厅走。兰迦紧随其后。   兰迦见程巳光放下东西后,一屁股坐进沙发,双腿交叠,手搁在膝盖上,摆好姿态,一切就绪,似乎就在等自己向他解释。   蓦地,兰迦发现了,一直被自己忽略的对于程巳光的欲/望,其实比想象中要强烈。在没有见面,毫无交流的这两周里,尽管他在说服自己不要回想,自尊和欲/望却不时交锋,潜意识生猛至极,在不断回味他俩的相处,越掘越深,广漠无垠。他怀疑过程巳光不像看起来的那么迟钝和良善,可一旦陷入迷局,谁又能看清自己的处境。他被葬在了这片流沙里。   “姜帆故意跟踪我到餐厅,他当时药瘾犯了,我怕被人看见,就拉他到厕所里……”   “姜帆?”程巳光蹙眉打断他,“这名字好耳熟,他是不是……一个明星?”   兰迦点点头,“是,所以……请你理解一下我的苦衷。”   “你们当时在干那种事吗?”程巳光直截了当。   “怎么可能……”兰迦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是药瘾犯了,才会在里面哼哼唧唧,你不要误会。”   “他为什么要跟踪你?你们是什么关系……交往过吗?”   兰迦一怔,思索着该怎样回答合适,这次,他依然选择半真半假,“不算交往,以前上过床,但我跟他早就断干净了。遇见你以后,我身边再没别的人了。”   投入一段感情时,难道不该从一而终吗?兰迦怎么说得像是迫不得已,很委屈似的?   程巳光不解。   “喝点什么?”程巳光不想接茬,干脆转移话题,“我这里只有茶,没咖啡,可以吗?”   “可以。”兰迦奉承地一笑。   程巳光端着一个托盘回来,兰迦起身想帮忙,却被制止了。他讪讪坐下,盯着程巳光倒茶的手。   “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茶,我只喝金骏眉。”程巳光面无表情地将茶递给他。   兰迦接过来,抿了一大口,拍马屁似地说:“这茶不错啊,既醇香又润喉,口感太棒了。”   本来一脸冷酷的程巳光看着他,笑了笑。   见有破冰迹象,兰迦立刻说:“我想你了……这段时间,你有想我吗?”   程巳光正在喝他杯里的那口茶,听闻这话,忍不住呛了几下。   没、没毛病吧,这人?一上来就又开始信口开河?   “没。”他擦了下嘴,板着脸回。   兰迦以为对方故意嘴硬,笑意盈盈,“你不会气我很长时间的,对吧?”   程巳光搁下茶杯,双手交叠,抵住下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很好奇,你这种自信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以前的那些对象给你的吗?不,不对,于你而言,那些被你抛弃过,狠狠伤过心,从此一蹶不振,还要死要活的蠢货,根本称不上对象。来,告诉我,你把他们到底当成了什么?”   兰迦慢慢皱起了眉,他觉得程巳光不对劲。无论是说话的方式,还是看人的眼神。他甚至生出一种自己上了大当的感觉。   “你、你想表达什么?”头一次,他发现自己对贾潇以外的人,也会结巴。   程巳光咪细了眼,学着他之前那样,脑袋一歪,讥笑道:“听不懂人话了?还是故意装傻?”   兰迦有股立刻要走的冲动。意料之外的是,他忽然觉得全身绵软,他试着站起来,却膝盖打晃,根本站不稳,不得已坐回原位。   程巳光咯咯笑了起来。兰迦猛地瞪向他。此时此刻,兰迦才意识到一切都晚了。   “只允许你给别人下药,就不允许别人给你下药了?兰总,太小气了吧。”程巳光起身,将脸凑到兰迦眼前,挨得极近,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   “为、为什么……”兰迦胸膛一起一伏,有些呼吸不上来,“这样……是为………”   程巳光淡淡一笑,伸出手指,压在他唇上,“嘘嘘嘘——闭嘴吧,这样比较可爱点儿。”   兰迦想,不,不能坐以待毙。他深吸一口气,拼着命地向上一弹,脑袋直往程巳光的脸上撞。程巳光反应敏捷,一侧身,躲过攻击。反而是他自己,狼狈地跌落至地面。   一败涂地。   兰迦不甘心地攥白了手指,却连爬起来都吃力。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在打开箱子,费劲取出来什么。兰迦顿感背部一重,有人骑在了他身上。程巳光举起铜鎏金佛像,狠狠朝他后脑勺砸了过去。不加怜悯,不加质疑。   砰砰。   沉闷的两声。骨肉与金属的实打实碰撞。   释迦摩尼似睁未睁的慈目下,淅出两行血泪。宝冠上血更多,多的连那些雕刻花纹空隙里都填满了。   程巳光撒开手,佛像便悄无声息地滚到了地毯上,辙出来一条痕迹。暗红色。   兰迦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程巳光拖来把椅子,屈起双腿,双手抱膝地坐在兰迦对面。兰迦趴在地上,后脑勺湿润,被血洇成一缕缕。   死一般寂静。   程巳光维持这个姿势很坐了一会儿,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思考。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客厅的柜子前,找出一双塑胶手套,仪式感般地戴上。他重新返回到兰迦身边,蹲下,双手拽住兰迦的脚踝,往电梯方向拖,最后来到地下室,整套动作像预演好似的,一气呵成。   地下室的装潢变化许多,无任何陈设,只剩一把固定在地面的白色椅子。灯光更加耀眼,室内亮得如同白昼。墙壁和天花板也是全白,置身其中,仿佛陷入纯白地狱。   这样大面积的白,不是白出寡淡,而是白出焦虑。任何人待久了,都难以忍受。   程巳光打开音乐,将手机搁在一旁,开始处理兰迦。他脸上的表情松弛,肩膀和胸/脯同时舒展开来。他一边剥光兰迦,一边嘴巴轻轻撅着,似乎要迫不及待哼出调子。   兰迦由他掰来掰去,肌肉死硬死硬,成为了一具不能自理的肉/体。对,在程巳光看来,跟他处理过的动物尸体并无区别,唯一不同,兰迦还活着,呼吸孱弱。他的触摸,和兰迦曾经对他的触摸也完全不是一个性质。兰迦出自于欲/望,他完全只是公事公办。他手法利落,将兰迦四肢打开,在椅子上结结实实绑好。   他满意地退后一步,盯着赤条条的兰迦,缓缓笑起来。 第26章   高考结束那个夏天,兰迦觉得自己褪了层皮,向新生迈进一大步,即使离真正结束还很远。贾潇带着一帮狐朋狗友,美其名曰帮他庆祝,实则是趁机玩乐。哑女也来了,那个时候她成了贾潇名正言顺的女朋友。   大伙都在闹,拼酒、唱歌,眉飞色舞地讲荤段子。哑女有些拘束,坐在角落,格格不入。她盯着和人呵呵笑的贾潇,一双大眼睛里充满落寞。她的拳头捏紧,像是在竭力忍耐什么。兰迦无意瞅见,忽然善心大发,坐到她身边去。   哑女惊讶地转过头来看他,他向哑女打手语,很吵吧他们。哑女愣了下,摇摇头,回他没关系。俩人暂时都没声了,其余人闹哄哄,声音持续高起来,愈发显出他俩的尴尬。   哑女突然伸过来手,在兰迦眼前晃了晃。兰迦意识到她有话要说,便转过脸,盯着她。   她比划了一会儿,兰迦其实对手语半知半解,但还是懂了。   她说,我有个弟弟,比你小一点儿,跟你一样很聪明,很会读书。   走的时候,哑女比划着,朝兰迦说再见。   手语里的“再见”有两种,一种短一种长,短是代表“再见”之后还会见,长是代表告别,有决绝那味。   后来,过了许多年,兰迦才反应过来,哑女那次说的“再见”,是长的。   人苏醒的时候,往往嗅觉会比视觉灵敏。兰迦最先闻到一股浓香,像是咖啡味,才慢慢睁开眼,恍惚了一瞬。   入眼的是一片白,比黑刺眼许多。他无法适应,被迫再次闭上眼,这时,后脑的灼痛感异常清晰。   待他再次睁开眼,终于对上程巳光的眼睛。   他无比激动,挣扎起来,却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   兰迦咬牙切齿,双眼通红,“狗/娘养的,想杀了我?!”   “嘘,冷静点儿……”程巳光竖起一根指头,虚虚压在唇上,“别瞎浪费力气。”   确实,他被捆得动弹不得,再怎么挣扎都是枉然。更何况,脑子疼,眼睛疼,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疼。还不如省点力,观察接下来该怎么办。兰迦果然精明,立刻分析出形势。   “喝咖啡吗?”程巳光微笑着问。   兰迦诧异了一下。   程巳光不等他反应,自顾自端着一杯咖啡,来到他面前。   “不是最喜欢喝咖啡吗?”程巳光皮笑肉不笑,“怎么,现在改变口味了?”   兰迦没回答,朝程巳光恶狠狠呸了一口。程巳光稍一侧身,躲开一半,因为那口水落在了他的鞋尖。他微微蹙起眉。兰迦故作声势地笑起来。程巳光不发一言,忽然一抬手,整杯咖啡泼向兰迦裸露的胸膛,很快红起来一大片,甚至有起燎泡的趋势。兰迦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不是说了吗?”程巳光还故意皱着眉,嘴角却高高翘着,“别瞎喊瞎叫,浪费力气,做无用功了。”   可兰迦就像听不见似的,继续泄愤般,鬼哭狼嚎。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逐渐哑下去。   明亮的照明,将兰迦照得更加凄惨,几乎奄奄一息。   程巳光抱臂,离着段距离,面无表情。   “为、为什么?”兰迦终于抬起头,神色落魄,“你搞我是为了什么?”   程巳光摸着额头,手下滑,遮住眼,向后一仰,咯咯大笑,笑得全身震动。指缝张开了些,露出来眼睛,死气沉沉迎着强光。   这番景象,真叫人毛骨悚然。   兰迦还没怕起来,只觉得莫名其妙,犹疑了一会儿,“喂……笑屁笑,你他妈别笑了……”   程巳光忽然止住笑声,瞪向兰迦,“你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好事吗?”   说完,他便转身,去拿了一个袋子回来,然后一股脑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那些藏在香薰盒里的针孔摄像头被一个不落地找到。如今,它们四分五裂地躺在兰迦面前,像一具具昭示他恶行的尸体。   兰迦同样瞪着眼,哑口无言。   “怎么,没话说了?”程巳光冷笑。   静了片刻,兰迦重新抬眼,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程巳光转了转眼珠,故作思考,“什么时候呢……我得好好想想……哦,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呢。”   兰迦惊愕地看向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你、你是故意的?!程巳光,你他妈好个孬种,故意接近我的,是不是?!你装纯情,装懵懂,就是为了让我上钩?”   “是又怎样?”程巳光耸耸肩。他甚至还可恶地戏瘾大发,用无辜地眼神看向兰迦,装作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末了,戏谑问:“怎么样,我演得好不好?”   “为的什么,到底为什么大费周章地要来招惹我?!”   程巳光故作可惜地摇摇头,“你忘记了,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   “放屁!”兰迦气得满面通红,顾不得身体的疼了,“那是调/情的话,你也当真?你他妈别扯歪了,到底是为的什么,要跟我套近乎,接近我,甚至不惜跟我睡觉……”   程巳光不耐烦地挑挑眉,“你话可真多啊。”顿了一下,他说,“你不是羡慕我的狗吗?我也让你当条乖狗,怎么样?”   兰迦怔住了,他竟一时分不清这是玩笑话,还是威胁。他寒颤着,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结果像封了喉,根本吐不出来哪怕一个音节。跟变态较量的下场,他不敢想象。   “这还差不多。”程巳光满意地笑了笑。   兰迦平复了下情绪,声音发直地说:“喂,给我拿条裤子穿上吧,就这么裸着,我会着凉的。”   程巳光蹲下来,水平变得比他还低,仰脸,脸逆着光,五官都被隐去了。   “裤子?狗需要穿裤子吗?”   “我是人!”兰迦咬紧腮帮子,一字一句,“程巳光,我不想跟你玩什么变态的游戏!你放了我,咱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你不来招我,我也不会再来招你!”   程巳光啧啧几声,“我还以为你对我动真心了呢……”   兰迦一愣。   如果没有这横插一出,他也许真的……在意起来了他。他不想轻易地被程巳光放弃,也不想什么都没解释,就无疾而终。   但休止符就在此,多亏程巳光暴露真面目,替他打碎了摇摇欲坠的温柔乡。   “想穿裤子可以,先吃东西吧。”程巳光说。   程巳光端来食物,装在一个狗碗里。看不出食物本来的样子,被压成了稀糊糊,黄不拉几的。   他将兰迦从椅子上松了绑,但四肢仍然束缚着,无法活动。   “吃吧。”程巳光将狗碗往兰迦面前一放。   兰迦从没受过此种侮辱,就连最不像人的贾潇,以前也没这般对过他。   “不吃?不吃那就没衣服穿了。”   兰迦从来最懂审时度势,但这一次,他确实犹豫了。程巳光没给他太久犹豫的时间,一巴掌过来,扇得他脑袋直往狗碗里摔。他一时重心不稳,跪趴在了地上。程巳光豪不留情,一脚踢上他的背,最后踩上他的脸,使他整个人以扭曲的姿势匍匐。   “狗是怎么吃的,你就得学着怎么吃。”   他已经痛得烧心,脸、前胸后背,均在火辣辣灼烧着,根本没法反抗。他怀疑自己可能被程巳光踢出内出血了。   “想让我温柔,那你就要做到服从。”程巳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冷冰冰。   待到程巳光移开脚,兰迦不再犹豫,趴下去,身子完全伏低,开始慢吞吞吃起来。   “全给我吃干净,一点儿也不能留。”程巳光命令。   可事与愿违,兰迦艰难咽了几大口,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哇的一口,全呕了出来。   程巳光遗憾地摇摇头。   “不吃,我不吃了,”食物残渣挂在兰迦的嘴角、胸膛还有头发上,很是狼狈,“我不穿衣服了,不要了。”   “怎么能这么任性呢?”程巳光再次蹲下来,“看来你是条烈犬啊。”   话落,他便捏着兰迦下巴,强行打开对方口腔,将碗里的流食直灌进喉咙,手法粗鲁。兰迦差点窒息了。   吃一半,浪费一半。   程巳光松开兰迦,站起来,消失了片刻。他真的拿来条裤子回来,往兰迦大腿扎了一针肌肉松弛剂,才敢解开双腿,替兰迦穿好裤子。   “我很公平的,”做完这一切,程巳光假装擦了把汗,说,“只要你能做到,即使不太完美,也会给奖励。不急,慢慢来,你肯定能变得很听话的。”   食物恶心的残味堵在兰迦嗓子眼,使他难受得根本不想说话。   程巳光拍拍他的脸,将他双手铐牢在椅子上,哼着小曲,走了出去。   二十四小时后,程巳光才返回到关着兰迦的纯白地下室。门打卡一条缝,一股诡异的滂臭味飘了出来。   程巳光捂住鼻子,似乎并不意外。他掏出口罩,给自己戴好。手上拿着一个双面色的皮质项圈,看起来十分高级。   他走到兰迦面前,踢了一脚蜷缩成一团的男人。   “想上厕所了吧?”他眯着眼问。   兰迦没有回应,身体被双手拉扯,微微抽搐着,似在忍耐什么。   他只好又踢了一脚。   兰迦猛然抬头,对上他,眼里血丝密布,充满无处可放的戾气。   “你、你他妈太卑鄙了,故意给我吃泻药?”   程巳光点点头,视线往下移,停在兰迦下半身,原来,臭味的起源来自于此。这里室温被程巳光故意调高,经过一天后,那些排泄物,鼓鼓囊囊地挤在裆部,很快变干了。   他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还以为你多能忍呢兰迦,原来你的皮炎这么松,根本憋不住啊。”   兰迦还没来得及怼回去,他突然蹲下,十分正经地问,“还想穿裤子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嘛,狗不适合穿裤子。”他边说,边晃了晃手上还散发着优雅皮质味的新项圈,微笑道,“喏,这才是狗该戴的,我特地为你定制的,绝对配得上你的奢侈品牌呢。” 第27章   项圈很怪,内里有一圈凸起,钝钝的金属质感,前端最为长,卡在他咽喉那块儿。兰迦一戴上,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怪异。他清楚的意识到这可不是什么情趣,程巳光绝对有其他目的。   经过前面的一番折磨,他暂时打消了同程巳光作对的想法。说他软骨头好,会察言观色也好,这就是他的本性,不择手段,为了苟活,能屈能伸。   程巳光给他上了副手铐和脚镣,将他带出室外。他下半身不舒服,夹着腿,脚踝还有负重,十分勉强地踱着步子。换谁都没法在这种状况下自在。   庭院安静,草坪依然工整,绿油油的一片,欣欣向荣。   程巳光引他到一块仿石地灯前,说:“就在这里解决吧。”   他愣了愣,露出不解的表情。   程巳光隔着口罩笑笑,“不是想上厕所吗?狗都在室外上的。”   无疑是在羞辱他,他愤怒地瞪圆了眼。   “不会啊?”程巳光继续笑,“没关系,帮你找个伙伴,来给你做正确示范。”   说完,他拉下口罩,拿出口哨,朝屋子方向吹了一声。没过一会儿,那条健美的杜宾犬,如同一匹马驹,欢快地跑了过来。   “吉利,”程巳光同狗有商有量,“教教你的新朋友,怎么上厕所好不好?”   吉利兴奋地汪了几声,似在应好。   “真乖,”程巳光和蔼地笑了笑,“撒尿,去吧。”   吉利抬起一条腿,果然照做,淅淅沥沥尿向地灯。   兰迦别开脸,头一次觉得狗撒尿竟然是这么恶心的事。   “好好看着。”程巳光略带不满道。   兰迦不服,把脸扭得更加狠。这时,他忽感一阵强烈的刺激,从脖子发散开来,身体不由自主开始抽搐,神经末梢都充斥着麻和痛。   电流!他正被电击。   他大口粗喘起来,额头暴出粗筋,向颈部蜿蜒,如同虫子在皮肤下蠕动。他知道自己受不住这种刺激,赶紧求饶。   程巳光按了下手中的遥控。   电流停止了,兰迦膝盖一软,弓着背,跪在地上。呼吸依然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现在该会了吧?”程巳光问。   风开始发硬,草刺在皮肤上,也是硬的。   “会、会了。”兰迦不甘心,但无可奈何,只能暂时服软。电击留下的震颤,侵扰着他的四肢。   “脱吧,”程巳光毫无感情地命令,“把裤子脱了,给我好好上厕所。”   其实,程巳光对于一个成年人该如何解手不抱有任何兴趣。他无非是想给兰迦立下马威,树立规矩。   他想看一看兰迦变乖,连眼神也得十分乖那种。类似于重塑人格。   兰迦抖动着褪下裤子,双腿间肮脏不堪。好在不是夏天,招不来肉胖的绿苍蝇。他早就在之前把肚子清空了,这时只能逼迫自己尿点儿。   程巳光重新戴好口罩,无动于衷地别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排泄的声音,胃里一阵拧巴,心也跳得微微恶心。   吉利眼睛骨碌碌,也在好奇打量兰迦正在进行的行为。它觉得这人真怪,边学着它,脸却在一抽一拧,不爽快、不威风。   程巳光将手上金属链一拉,支唤兰迦重新站起来。   兰迦表现得很顺从,像心甘情愿,连裤子都来不及提,立刻起身。但没走几步,他就被没穿上的裤子绊倒了。程巳光见状,叹了口气,说:“走不了,那就爬吧。”   他手一指,“爬那去就够了,我得跟你好好洗洗。”   接近一月末,严冬了。今天气温零上几度,体表温度只会更低。兰迦裸着身子,已经被冻麻了。要是在室外冲洗,估计他就直接一命呜呼,跟被电击没两样。   “不、不要。”他慌张地摇起头,牙齿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打起颤,“我、我会听话的,我自己洗,在浴室里,可以吗?”   程巳光噗嗤一笑,露出“这才像话”的表情。   金属链条在程巳光手里晃悠,没用多大劲儿提着,因为兰迦更怕的是电击项圈。磨磨蹭蹭进了浴室,程巳光对兰迦一笑,是那种很趾高气昂,但兰迦立刻就能意会到的屈辱的笑。   兰迦的脸不好看,他怎么能好看。毫无尊严,连狗都不如。   刚取下口罩的程巳光忽然靠近,兰迦往后一仰,下意识躲避。程巳光不耐烦地皱眉,命令他别乱动,然后,解开他脖子上的项圈。接着,一把裁布刀,剪开了他身上那条沤馊的裤子。   兰迦重新变得赤条条。   可他现在宁愿什么也不穿,也不想再穿着什么遭罪了。   在等浴缸放水的时候,兰迦左张右望,仔细观察到底哪里有破绽。刚刚那把裁布刀,如果拿到手,应该能扎人。   程巳光盯着他,不难发现他的意图。   “还是想逃跑?”程巳光猝不及防问。   兰迦一梗,嗫嚅道:“没、没有。”   程巳光冷笑,并不太相信,没再说话。水已经快注满一半,他转身,拧了下浴缸上方的水龙头,顺便坐在缸沿,想试下水温。手刚伸进水里,一道阴影罩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银光闪过,程巳光呼吸一窒,一双本来铐着兰迦的手铐,此时套过了他的脑袋,勒紧了他的脖子。   兰迦从背后箍得他不能动弹。   他出于本能,脑袋往前探,直直伸出胳膊,在空中无意义扑棱了几下,一张脸瞬间紫涨得如同猪肝。   “想搞我?”兰迦贴在他耳边,不怀好意,报复似的笑起来,“你以为有那么容易?我是不小心大意了,才被你骗得团团转,但再没机会了,王八蛋,狗/娘养的变态……”   说话间,程巳光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下巴尖松下来,整颗脑袋直往下垂。   兰迦没有松劲,依然在狠狠发力,“你折磨了我,我也不会放过你,放心,我会让你生不如死的……”   没多久,程巳光彻底不动了,颈部一圈青紫勒痕。   兰迦在心里笑死了,他也毫不保留地笑出了声。他松开男人软绵的身体,眼睁睁看着他面朝下,跌进浴缸,溅起半缸水花。   兰迦长吁了口气,松懈地坐在缸边。要是他会抽烟,这会儿,可真想来支烟。   程巳光浮在水中,一点儿气息也没了。兰迦盯着他的后脑勺,笑着揺了摇头。   他站进浴缸,即使双手双脚被束,却摆好了姿势,一身就绪。他缓缓蹲下,一把薅住程巳光的头发,想要泄愤。   他作势要将男人的脑袋往瓷砖上掼,但下一个瞬间,脚腕却被一股大力勾住,踉跄着趴倒了。他呛了好几大口水。   了无声息的程巳光从浴缸中爬起来,一个翻身,骑在他身上。他不安地扑腾起来,却被程巳光压制了下去。   形势逆转。   看来,程巳光之前的状态是伪装。   “你想毁了我?”程巳光问,“可真敢做梦啊!”   兰迦没法说话,越来越多的水涌入了肺部。   程巳光果然不是善茬,他倍感懊恼,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男人给陷住了?   难道之前亏欠多了?倒真要在这里偿还了?   水渐渐没过肩,没过脑勺,缸底摩挲着他的胸口,满脑子嗡嗡响。   水面之上,血丝一缕缕。   分不清是程巳光之前遗留的,还是现在从兰迦未愈合的伤口中崩出的。   程巳光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看着他,阴冷下来。   “我话在这里跟你说透,你就算死在我手里,也是罪有应得。”他提起兰迦后颈,半是威胁半是冷笑道,“但你现在死,可没门儿,死可不能解脱。我才刚刚开个头呢……” 第28章   周六早晨,程巳光不用闹钟,照常醒来,利落下床洗漱。一般人,会想多赖床,尤其冬天,舍不得早早起来,可他大闲人一个,从未上过班,体会不到上班带来的摧残,无法理解赖床补觉的意义。   刮完胡子,他对着镜子换创口贴,之前还得用胶布遮着额头那块儿的淤伤,如今只留着一点粉红色,愈合得不错。手往下,摸到脖子,青紫色依然明显,他不满地皱起眉。隔了稍许,他脸颊松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像想通了似的。没关系,这笔账迟早算到罪魁祸首头上。   从卫生间出来,他去西厨煮咖啡。最近,常光顾的品牌为了回馈他,送了他咖啡壶套装,很精致的几样,操作起来也不复杂。   他有良好的生活习惯,会自己做早餐吃。今天,他选择了煎蛋金枪鱼三明治。他不慌不忙地准备、下厨、摆盘,倒一杯咖啡,将PAD放在桌边,打开最近喜欢的播客,然后坐下,就着高谈阔论品尝早餐。   早上给自己的这份充裕,倒真是能调节他一天的心情。   吃完早餐,他将碗盘收拾进洗碗机,就去给狗喂食。吉利风卷残云地吃完后,照例出门遛狗。出门前,他看了眼黄历。上面写,宜平治道途,忌剃头搬家。   昨晚下了雨,路面还有些湿。所以,遛狗时间比平常早许多结束。溜完狗,他顺道去快递驿站取了个大包裹回家。和吉利在庭院又互动了一会儿后,他终于有空闲,忙自己的事了。   拆开包裹,里面是一堆登山绳。他选了一根接近四米长的,然后去厨房端了个托盘,一起拿到地下室。地下室还是那么亮,就像沙漠里的白天,一望无垠。这里白出来恐怖,闭上眼,依然会觉得有刺眼光亮在眼前晃。待在这儿,毋须多久,你就会迫切恳求,还不如待在寂静的黑暗里。   正中央吊着一个人。双手反绑,手臂因为血液不畅,变成暗紫色,经络狰狞。脚尖一点一点,与地面悬着段距离,很是吃力。   兰迦听闻动静,虚弱地头一抬,眼睛撞上了程巳光。   “早上好啊。”程巳光亲切地打招呼。表情从始至终都很温和,没丁点儿恶人的影子。他也不挤眉弄眼,显得自己很虚张声势。   “来点儿咖啡?”程巳光笑,“我冲的没你专业,但还是能喝的……”   兰迦朝他啐了一口。   程巳光也不恼,端着咖啡,靠近些,捏住兰迦的鼻子,口就不由自主张开。   “帮你放凉了些,没那么烫了,我很体贴吧。”程巳光边说边将咖啡灌进兰迦嘴巴。   兰迦被迫喝完了。棕色液体,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程巳光松手,视线移到兰迦看起来惨不忍睹的双臂上,得意地笑了几声。   “还想跟我对着干吗?”   兰迦头皮发麻,顾不得疼痛,顾不得屈辱,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我他妈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这样对我?!这样是犯法的!非法囚禁知道吗?!程巳光你给我等着,我要是出去了,你就等着坐牢吧!”   程巳光无辜地耸耸肩,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你就比我高尚吗?”他说,“要是比龌龊,我可自愧不如。你做过的事,使过的坏,全忘了?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啊?”   “你说!我干过什么坏事了?有本事说出来啊,你不会认为我给你安摄像头那点儿破事,就能去告我吧?你去告啊,让法律为你主持公道,看你能不能胜诉!”兰迦一激动,身体也跟着摇摆,双臂绷得更紧了,登山绳勒进肌肤,摩擦出微微的血痕。   程巳光摇摇头,声音变得低沉,“法律不能主持公道,只有我,才能为自己主持公道。”   兰迦恍惚了一瞬,曾几何时,他好像也对某个人这样说过。   “你想怎么着我?”他敛回思绪,冷笑着问,“把我虐待致死,再毁尸灭迹吗?”   “听起来很不错……”程巳光附和。   兰迦不作声了,寒气从脊背升起。归根结底他还是惜命的,此时跟程巳光硬碰硬,必定没好果子吃。   他眨眨眼,换上一个妥协的笑容,“巳光,刚刚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好疼啊,放我下来,行吗?肯定有什么误会,你是不是道听途说了些有的没的,误解我了?”   “放你下来?”程巳光脑袋一歪,看着他,表情诡异,“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得……”   兰迦迫不及待接话,“我听你的,绝对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真的?”   兰迦调动起全身的演技,故作真挚地看向程巳光,“你看我现在受伤了,也饿了好几天,还裸着,有什么力气能反抗你啊,你说了算。”   程巳光堆出一个阴暗的微笑,“好,不要反悔。”   兰迦觉得不对劲,这笑太诡谲了,难道自己祸从口出,又中了招?   程巳光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狗有哪些特征比较可爱?”他忽然问。   兰迦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还是嗡的。在这份呆愣中,程巳光又笑了起来,“当然是耳朵和尾巴啦,最能表达它们的情绪。”   兰迦一愣,见程巳光快步走到门边,再返回来时,手上拿着些毛绒绒的玩意。乍眼一看,的确很像狗耳和狗尾巴。那狗耳做成了发箍状,并无特别,那狗尾巴就特别了。它根部为杵状,一节比一节扩大,根部最为粗壮,仿似不可言说的雄性部位。   兰迦瞬间晴天霹雳,再迟钝,也能意识到程巳光要干嘛了。   “不、不行,”兰迦疯狂地挣扎起来,“求求你了,巳光,别这样,好吗?你别吓我,咱们不搞这些花样好吗?”   程巳光把玩着手上的东西,并不看兰迦,叹了口气,“玩过那么多男人,还这么怕被插,那当什么同性恋?”   见求饶不奏效,兰迦干脆破罐子破摔,“我日/你程巳光,你他妈不得好死!你要是敢动老子屁股,老子绝对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道门!”   他嚷得太用力了,愈发暴露出身体的绵软,任人宰割状态。此外,再漂亮的人,一旦狰狞、口不择言起来,也魅力尽失了。   程巳光不说话,可惜地揺了摇头。   兰迦在这一刻绝望的意识到,他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他看着他,不寒而栗,堪比看见最真实的魔鬼显形。   当天晚餐时,程巳光的桌边多了一位不尽如人意的“客人”。   这位客人,没在桌上,在桌下。   他戴着狗耳和狗尾巴,以驷马绳缚捆绑姿态,面朝下,双臂反背,双脚捆紧吊起,绳结工整地打在他手腕处,每一道绳子都紧紧嵌进了皮肤,嵌出红印,向外扩散,使得他看起来就像只失足落入陷阱,被捕的野兽。嘴被布条箍这,不时发出呜咽。   程巳光的双脚稳稳搁在上面,偶尔踩向狗尾巴,坏心眼地一搓,使得兰迦全身剧颤,呜咽更加大声。他不当他是人,只当他是有温度的脚垫。脚垫的作用是什么?这就是作用,可供揉搓。   程巳光慢条斯理地享受美食,同时也在享受着对兰迦的新用法。   他目前觉得还不错,并且抱有期待,希望能顺利泯灭脚下这个男人所有的尊严,以及人格。   吃完饭,程巳光移开脚,将凳子往后一拉,俯下/身,对着兰迦平易近人地笑了笑,“表现不错,得给你点儿奖励。”   他从后脑勺挑开兰迦嘴里的布条,作聆听状,“想要什么奖励?”   兰迦勉强扬起脖子,泪和口水狼狈地糊了他一脸,但他竭力装作面无表情。   “你凑近点儿,我告诉你。”他哑声说。   程巳光看着他,迟疑地往前移动了一寸。   “再凑近儿。”他开始磨牙,牙齿发出自己也没发觉的错动声。如同野兽在猎捕前的预热。   程巳光没再照做,反而看穿他的想法,一脚踹上他的脑门。他被踹得脑袋直偏。   “想咬我?”程巳光冷笑,“要是家养犬,会咬人的话,那可必须戴嘴套了。”   兰迦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狡辩,头皮一紧。程巳光拽住他的头发,将他从桌下拖出来,一直拖到了客厅。他这一百五十斤的重量,简直被程巳光轻松把玩,拖拽时,连气都不喘一下。   他想,自己以前怎么就忽视了程巳光身上硬梆梆,却一摸就知道练过的肌肉呢?还是太掉以轻心,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程巳光拿出来一个皮质嘴套,和他脖子上的电击项圈配色一致,完全像是量身打造。   驷马缚绑得他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巳光熟练地为自己戴上狗用的嘴套。   这一刻,兰迦意识到,程巳光绝不是第一次这样折磨人,他绝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好了。”程巳光满意地拍拍他的脑袋,“等你什么时候表现好了,我就跟你取下来。”他顿了一下,故作可惜道,“唉,奖励没了。”   兰迦没接茬,怨毒地剜了眼程巳光。   “对了,我们现在来打个电话吧,你好像真是个大忙人,几天没了消息,就不少人找你呢。”   程巳光掏出兰迦的手机,炫耀似的在他面前晃了晃。 第29章   兰迦目光涣散了一瞬。手机即刻将他拉回与现实的连接,对,还有希望,不能就此放弃。但程巳光想要他打给谁?他又该怎么发出求救信号?在不能惊动对方的情况下……他思考着,渐渐皱起眉。   程巳光看着他眼神亮了又暗,在心里觉得好笑。怎么会让兰迦轻易得逞?不过抛出去个饵,引对方上钩而已。   “打什么电话?”兰迦一说话,气息便呼在皮嘴套上。   “给你助理交待一声,说你要提前休年假,这段时间不会去画廊了,让她主持全局。”程巳光点开屏幕,从通讯录里找出助理电话。看来,他重新设置过手机,将密码保护删除了。   兰迦想都没想应好。   程巳光替他拨号,按下免提。   嘟声像鼓槌,一声一声,锤着兰迦的心脏。他第一次觉得等待电话接通,竟是这般漫长、难耗。他数着,数着,数到了十二,那边忽然传出一个女声,听起来好像很熟悉,“喂?”   兰迦心都跳到嗓子眼,孤注一掷地大喊:“报警,报警!救命!我被人囚禁了,犯人是……”   程巳光按断连线。   那边传来一阵绝望的忙音。   兰迦并不气馁,甚至有了些许把握,坚信对面会发现不对劲,再重拨回来,或者直接报警。   “你完了程巳光,”尽管皮套箍住他的嘴部动作,但他还是扯了个报复的笑出来,“你完了,哈哈哈……”   “是吗?”程巳光挑眉,不以为然。   兰迦迟疑地敛住笑容。   见状,程巳光大大方方地再次拨通了助理号码。同样的十二声嘟后,那边传来声“喂”。   “来吧,”程巳光将话筒递到兰迦嘴边,“快点求救,像刚刚那样。”   兰迦刚吐出一个“报”字,立时脑子沸腾,明白过来,这是假号。电话那头根本没人能伸出援手,是程巳光专门设置好的、为了看他出丑的陷阱。   这回换程巳光猖狂地大笑起来。   “你以为我会露馅,对吧?我怎么会像你那么蠢呢……我早就安排好了,没人会对你的失踪起疑。”   果然,推测得没错,程巳光轻车熟路,绝不是初犯。他以此为乐,训人为狗,满足扭曲的癖好。   兰迦又想骂娘,但他着实没了力气。刚刚那样激动,已经耗费了他最后一点儿劲。他又饿又冷,浑身疼,下面还夹着异物,毫无尊荣,也毫无尊严,他恨不得再次昏迷过去。   也许等他醒来时,发现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呢?他失笑地想。   “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兰迦平静下来,侧躺在地上,想让自己舒适点儿,“总不会是因为我对你使了些小花招,哄你上床,就招你这么恨我吧?”   程巳光沉默不语,眼神游移,看向不知哪处。兰迦觉得他的眼神像瞎子,根本没有承载物。或许他连灵魂都是这样空洞,怪不得要寻求刺激,当一个变态。   “一切都要有答案吗?”程巳光忽然开口,直勾勾看过来,“为什么你们都在要答案,却没人给我一个答案呢?”   你们?   兰迦抓住重点。   他用余光瞥见程巳光的脸变得十分颓废。不知为何,动摇了两秒,但转瞬即逝。   “就算死,也想死个明白吧。”兰迦觉得自己在废话,可就是忍不住接茬、追问,“除了我以外,你还这样对过谁?挑中他们回来,一厢情愿要将人当狗……”   “是,不止你一个,”程巳光无所谓地笑了笑,“你想比较什么?你以为你会是特别的那个?”   兰迦一愣。莫名觉得恼火,说不清是被言语贬低,还是被羞耻心激发的。就算当俘虏,他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可程巳光没再给机会闲聊,他像记起来有正事要做,绕到他脚边,薅住双腿,将他再度拖进地下室。拖行过程中,兰迦头上的伤处磕着了地面,致使他脑子发懵,迷迷糊糊闭上了眼。   程巳光松开兰迦身上的绳子,给他脖子套上了根可供活动的铁链,再将双手交叉绑在胸前。完成后,程巳光擦了把汗,打量兰迦。   兰迦这混蛋,生命力真是顽强,伤口裸露在外,什么药都没擦过,竟然还没感染和发烧。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过分皮实了。   静静站了一会儿,他去取了个安全套,戴着一次性手套返回。他蹲下/身,不情不愿地为兰迦撸了几下,然后将套子戴上。   真没想到,人都要死不活了,某些地方还精力充沛,大概这也是他为何会常年放/浪的原因之一吧。   程巳光忍住不适,整个过程面无表情,像硬着头皮完成任务,好在终于顺利取到精/液。   取下套的瞬间,兰迦忽然拧起眉毛,半醒不醒,嘴里还嘟哝着什么。他愣了愣,鬼使神差地又靠近了些,想要听清。兰迦说得支离破碎,但他还是听出来了,他在呼唤谁。   程巳光默默起身,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晚间,程巳光溜完狗,手机短信告诉他,SPA服务预订成功。   他依约去了,这是家高端水疗馆,会员制,兰迦也曾来过。   接待他的技师,是他有意挑选好的。他向前台反应,自己是聋哑人,需要一位懂手语的,恰好这里就有一位。   进到包厢后,灯光特地调亮了些,为了看得清楚人的面容,因为手语必须结合面部表情,才能顺利交流。   技师进来时,他烟瘾忽然上来,手掌往下压两拍,意思是想要去室外抽烟,但他这样比划,也有点像是在考验对方的手语能力。年轻男技师盯着他,对他摆摆手,比划几下,递过去一个烟灰缸。   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使用不同的自然手语。但即使有差异,也能互相理解。   程巳光问了他年龄,他告诉程巳光,21,快22了。   安静片刻后,技师过来,主动要为程巳光宽衣解带,程巳光阻止了,向他比划,你不用服务我,我想找你聊聊。技师露出疑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疑惑变成为难。程巳光拿出手机,告诉他会给他小费,示意点开收款二维码。技师愣了愣,连忙摆手,一边比划,一边急得出声,“不用不用。”   程巳光抿唇笑了笑,向他比划了一个名字,告诉他,我想问关于她的事。那技师霎时凝固住,眼睛渐渐湿润。程巳光一下一下,胳膊在空中认真挥动,问,那年在皇岗口岸,你们是怎么被抓的,她也在,是不是?技师点了点头,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程巳光指指自己,告诉他,我是他弟弟。技师一愣,呆在原地。程巳光见状,调出手机相册中的一张照片,展示给对方看。技师盯着屏幕,脸色暗淡下来,想了想,向程巳光比划说稍等,然后出去拿了笔和纸回来。   技师的字写得不太好看,歪歪扭扭,甚至还有错字,但程巳光毫无障碍读完了。果然,和他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   他向后一仰,盖住眼睛,身体一抽一抽,像在无声地发出悲痛。技师观察他的模样,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等他恢复正常 。   过了一会儿,程巳光将纸揉成一团,揣进兜里说不打扰了,他该走了。他刚跨到门边,却被人一拽,技师努力朝他比划,嘴里也在出声,“你刚刚无意中划到的一张照片,那上面的人,我也见过。我服务过他一次,我偷听到安排我的客人说他以前是跟太阳黑子混的,也涉足过那种事,你们认识吗?”   太阳黑子,是贾潇干混蛋事时用的花名。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真名。   这回换程巳光呆住了。他比划问,是谁?接着,忙掏出手机,让对方指认。技师指的是兰迦。程巳光不意外,无非是对这男人的悲悯更少了点儿,厌恨越累越多。   技师喘了口气,慢慢松开程巳光。隔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比划,他问姐姐还好吗?我想当面再谢谢她,要是没有她,我根本就逃脱不了魔窟,可能会被卖到国外,当变态的性奴了。   程巳光默了许久,久到让对方都感到不安。然后,他朝他打手语,她死了,他们一起谋杀了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走出水疗馆,程巳光站在路边,点了支烟。他叼着烟,掏出兜里皱巴巴的纸团。打火机一拨,发出清脆响声,火焰晃动。   他手一松,燃烧的纸坠落至地面,没花几秒,变成灰烬。   他刚才问技师,你怎么会相信太阳黑子真的会把你们送往国外移民呢,你们根本不够格啊。   年轻男孩睁着一双黑眼睛,看起来十分无知坦然,却又矛盾得盈满阅历。   他告诉程巳光,什么都比不过穷啊,我穷怕了,觉得无论去哪里,也比一辈子窝在山里要好吧。那会儿,我不知道这世上还真有人间炼狱,比穷还可怕。   程巳光默然,他过了好久好久,才向男孩打手语回,我知道的,每一天,我都在那里煎熬。   男孩有些懵,问他哪里。   他一手伸食指,指尖向下点了一拍,然后左手手背向外,比了个枪姿,右手张开,手背向外,指尖全部朝下,从上向下移向左手食指。   他比划的是,地狱。 第30章   兰迦醒来时,还有点发懵。   嘴套卸了,也没奇奇怪怪的道具插在体内,他暂时恢复了“清白”。尽管身体里的异物取了出来,但稍一动,不仅屁股胀痛,全身骨骼也在嘎吱作响,显然,他被折磨得不轻。   “肚子饿吗?”程巳光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躺在地上,艰涩地抬眼。   除去上次吃了次让他遭殃的“狗食”外,这混乱的几天来,真的滴水未进,肚子早就饿瘪了。   “饿。”他哑着嗓子,老实交待。   “那你会守规矩吗?”程巳光眯细了眼问。   他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僵滞地点点头。   程巳光似乎很满意他这般温顺,转身,将早就备好的食物拿到他跟前,弯腰放下,紧接着退后,隔着段距离,托腮蹲下,继续盯着他。   “吃吧,乖乖吃。”他说这话时,神态俯就,仿佛兰迦真受到了他的照拂。   兰迦没什么波动,瞟了眼那些像泔水的食物,发出了像嗤又像哼的一声。   “不吃?”   程巳光忽然靠近,阴影劈头盖脸砸下来,让兰迦猛地一惊。   他发觉,这男人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   狼的脚步又轻又碎,踩在草上,竖着耳朵也不见得能听见。不,他比狼更轻,许多时候,什么动静都不会发出,更像一条用腹部滑行的蛇。他常常看起来很松弛、没什么攻击性,但这只是障眼法。穿透他的目光,你一旦看清,只会一身汗毛炸起来,他用一双散发着荧绿的狼眼,盯得你大气都不敢多喘。   “吃、吃。”兰迦屈服。   程巳光点起一支烟,观察兰迦进食。男人戴着项圈铁链,赤裸身体,撅着屁股,趴伏在地上,的确像狗。他皮肤上的淤伤,还非常新鲜,正由紫转青。   兰迦闻到烟味,不由皱了皱眉。   程巳光悠悠吐出一口烟,“听说吸烟比做/爱时分泌的多巴胺更加多。”   兰迦僵住,不敢随意揣测对方的意思。程巳光绝不会按理出牌,就怕又有新法子,等着折磨他呢。   一紧张起来,饥饿感也消失了,他干脆抬头,与程巳光对视。   “接下来要干嘛?”   “你很期待?”程巳光笑,“看不出来啊……”   他有点恼羞成怒,“你他妈别绕弯子了……你不就是想看我出糗,折磨我,以我的痛苦为乐吗?”   程巳光不说话,置身事外般地点一点头。   “我欠你什么了程巳光,是挖了你祖坟,还是杀了你爸妈?值得你不辞辛苦设计我,把我打晕,关起来?”他环视一圈,轻蔑地抬眉,“这间密室不会就是专门用来囚禁我的吧,你对我还真是用'情'至深啊……”   “你想多了,”程巳光冷漠地回,“随机挑选而已。”   兰迦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这男人……真的只是纯粹的变态?不是来寻仇?不是来找他算他根本不知道的旧账?   “你别装了,”兰迦虚张声势地笑起来,“你想要什么?钱?还是跟拍卖收藏有关的消息?让我来大胆猜猜,不会是因为我上了你,你觉得不情不愿,想报复回来吧?”   程巳光不作声,沉沉的阴影,像乌云,落在眉间。   “哈哈哈,我不会真猜对了吧?你可真幼稚,还是……你真觉得你那个软趴趴的小鸡/巴有本事插人?”兰迦大笑,笑得脖子后仰,铁链跟着摩挲响动。   但这笑很快就变成了痛苦的哀嚎。程巳光走近,平静地将烟头按在兰迦脖子上。皮肤发出烧焦的糊味。   “我觉得你不说话的时候比较好。”他盯着兰迦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慢慢说道。   隔了好一会儿,兰迦不叫嚷、发泄了。程巳光换上一副愉悦的神情说:“打个赌吧。”   兰迦缓慢、担惊受怕地看向他,问:“什、什么赌?”   程巳光举起左手,做了数字个2,然后1,“21天,如果你能撑过21天,我就放了你。”   “什么意思?”兰迦盯着他,“跟我打哑迷?”   “21天。”程巳光重复,脸上堆起一个瘆人的笑,“从今天开始计算……看看是你能赢,还是我能赢。”   撂下这话,程巳光就出去了。兰迦蜷缩在地上。以前那么在乎的完美无瑕肌肤,现在被烫伤、淤伤交错覆盖,即使没照过镜子,他也知道自己想必模样凄惨。   程巳光为何会这般恨他,不惜以非法手段囚禁他,他依然没想明白。也许变态思维,的确不是常人能理解。   这里灯光明亮,难以入睡,浑身上下疼痛难忍,但他还是会逼迫自己睡一会儿,蓄养体力。   他要生,要找准时机逃出生天。而且不仅要生,他一定会让程巳光为此付出惨烈代价。   体力透支,脑袋也在过度使用,他最终无法抵挡困意,疲惫地阖上了眼。   他梦见自己走在一片山林间,雾气缭绕。有凄凄厉厉的叫声,像布谷鸟,又像女人,在幽深地回荡。循着这声音,他走到一间寺庙门口,一棵大树立在院内,树上缠绕着红线和符箓,随风摇曳。他有点害怕,脚却不受控制,迈了进去。   进到殿内,一尊大佛盘腿坐在莲花之上,眼神怜悯地看向世间。佛前,仰躺着一个人,打开双腿,发出剧烈的喘息,那飘荡在山里的悲鸣,正发祥于此。   他有些怯,但还是鬼使神差地靠近,定睛一瞧,一个女人正在分娩,血流了一地,婴儿的头在她腿间若隐若现。   她似乎发现了兰迦,视线扫过来,他看见她的脸上涂着麟纹,像是某种宗教图腾,深梅色,就像血干后的颜色。   他头皮发麻,直泛恶心,瞬间惊醒。   “做了什么梦?”程巳光事不关己地笑着问,“感觉像是噩梦啊……”   他脸色惨白,心有余悸,没接茬,思绪还沉在刚刚的梦境中,他觉得……那女人的脸,似曾相识。   程巳光也不愠怒,晃晃手上的东西,“戴好这个,我就带你出去跟吉利玩。”   兰迦疑惑地瞥了一眼,随后脸色更加煞白。   在床笫间,他不爱玩道具,因为光凭一身技术,他就能让床伴和自己同时获得享受。但他并不是不懂,程巳光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黑色硅胶震动肛塞,柱体上面还做了狰狞的经络,肛塞向前延长连着尿道棒,一体成型,还有一道环,可以束缚着男根。   “不、不要……”他无力地抗拒。   “为什么不要?”程巳光皮笑肉不笑,“我买的时候,特地问过,使用者一般都会很爽,很容易获得高/潮,你看,我这不是虐待你吧……你这么喜欢跟人乱搞,怎么能不体验一下呢?”   他别开脸,程巳光一脚踩上他的裆部,用鞋尖碾着他的命根子。他痛嗷出声。   “自己弄硬前面,”程巳光冷漠地命令,“再把后面弄软。”   说完,他抛给兰迦一管润滑液。   兰迦露出迟疑的表情,程巳光如法炮制,一脚又踩上他的男根,踩得他再度嗷嗷求饶。   在程巳光的注目下,他颤抖着双手拧开润滑液,倒在手心,然后上下搓动起自己耷拉的阴/茎。也许是太过紧张,也许是之前受到刺激太强烈,忙活了半天,那玩意儿始终蔫着,并不起反应。   程巳光哈哈大笑起来,讥讽道:“兰迦,看来你也不行了啊,真可惜,这大家伙以后是不是都派不上用场了呢?”他故意顿了下,继续,“没关系,以后你就成条母狗了,还用那东西干嘛。”   兰迦停止动作,垂着脑袋,肩膀耸动起来,脖颈上青筋凸起,似乎憋着一肚子无处可发的怒气。   程巳光踩上他的背,强迫他低下/身去。   都要当狗了,怎么还能这么犟,不听人话呢。   他踩得越重,兰迦脊背就绷得越紧,肌肉暗中发力,如同他最后一层盔甲,仿若这口气松了,会就此功亏一篑。   程巳光咬紧牙,踩得更狠,甚至跺了几脚,才将兰迦一点一点踩下去,头贴地,身子贴地,所有的尊严一并也贴着地。   他没让兰迦安宁几秒,又一把薅住对方脑袋,趁着兰迦扬头松弛的瞬间,将肛塞前端迅速塞进兰迦嘴里。   “舔,自己舔湿点儿,要不然待会儿后面受伤,只能怪自己了。”   兰迦伸出舌头,非常勉强地舔了起来。同时,屁股一凉,程巳光将半管润滑液,倒向了他狭窄的洞口。   “自己扩张后面,别忘了。”   兰迦没有反抗,双手被铐着,只能变换了个姿势,打开双腿,抚摸后方,嘴上也不忘吮/吸着。程巳光见他这副模样,咯咯笑起来。   这笑声回荡在室内,配合着兰迦压抑的呻吟,显得荒谬且恐怖。   他们被共同吞没。   感觉差不多了,程巳光从兰迦口中拔出肛塞,发出“啵”地一声,耻辱又色/情。   程巳光命令他抬高屁股,他照做,摆出最能减轻痛苦的姿势,像一个已经认命的娼妓。   异物在往身体里推时,兰迦足弓绷紧,额头和鼻尖冒出了虚汗,滴落在他撑在地面的手背上。分不清是什么液体,模糊了他的双眼。   随着程巳光的摆弄,他只能跟着不断调整身体姿态,放松肌肉,尽可能让自己少受点折磨。心里却已经将程巳光千刀万剐。   “哇,你可真有天分,”程巳光轻蔑地笑笑,“原来喜欢插尿道啊?”   兰迦一滞,茫然地朝下/身一瞥。   本来蛰伏的阴/茎,此时已经坚硬地向上勃/起,呈凶残的暗红色,而马眼正中,的确插着那根连着肛塞的黑色尿道棒。   人太软弱了,在快感和疼痛的双重夹击下,无所遁形。 第31章   戴好锁精肛塞,程巳光换了条可以牵出去的链子,扣在电击项圈上。   “你看,我是不是说话算数?”程巳光笑眯眯。   兰迦不想说话,脸跨着。程巳光二话不说,朝他脸踢了一脚,力度不大,但足够将兰迦踢得一趔趄,脸颊发红。   “以后问你什么,你得回答,不回答,那就只能受罚了。”程巳光稍稍俯身,“知道了吗?”   兰迦脸上火辣辣,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只能有气无力地回:“知道了。”   以前,程巳光不崇尚暴力,相反,他喜欢有条有理,公平。但后来,他逐渐明白,这世间就是不讲道理的,暴力确有美妙之处:暴力的核心不是暴力,而是控制。   他不允许兰迦站立,只能在地上爬。看见兰迦四肢着地,努力模仿狗的样子,他流露出温柔眷恋的笑容。仿佛在宽厚地接纳兰迦,不再成为人。   出了地下室,一声口哨,唤来吉利。   吉利围在他身边打转,他抚摸着狗头,轻声细语告诉它,去把飞盘叼来,我们去外面玩。吉利很是兴奋,沓沓跑远,去窝里找到飞盘,听话地衔起,冲到院子里待命。   “好狗好狗。”程巳光牵着兰迦,走到吉利面前。   吉利嘴往程巳光手心里拱,邀功似的,需要抚摸。他如它所愿,很有耐心,很温柔地抚摸了一阵。   “看见没,”他忽然转向兰迦,“这就是你的榜样,你要好好向它学习。”   这几天来,出自于程巳光嘴里不可思议的话听多了,兰迦已经做不出任何反应,他接近麻木地“嗯”了一声。   “我先让吉利演示一遍,待会儿你也要照做。”说话间,程巳光一挥臂,将飞盘抛了出去。   吉利吠了两声,追着飞盘,消失无踪。没一会儿,就叼着飞盘回来,伶俐交回到程巳光手中。   “乖,真乖,好棒啊吉利。”程巳光挠着它下巴,赞扬道。   它开心地摇尾,耳朵也飞了起来。   兰迦无言地看着这“其乐融融”的景象,心里愈发膈应。   “很羡慕?”程巳光忽然扭头,阴森森盯着他。   羡慕?见他的鬼去吧,神经病才会羡慕。   但他不敢否认,尽可能地保持面无表情,不透露半点情绪。   程巳光没再说什么,点了支烟,抽起来。他今天抽的烟有些特别,很细,像女士烟,被他捏在修长指间,也不突兀。   烟雾腾起,不远不近的隔开他们。   兰迦一瞬不瞬盯着他,不是在欣赏,更确切点儿说,是在防备。   他不想听他下一个荒唐指令,受不了这种软刀子磨。他甚至想让他索性给一刀痛快。但他实在太不甘了,程巳光明明演技不够精湛,很多时候漏洞百出,他却故意忽略了。程巳光察觉了他的自负,摸着他性子来侵蚀,他基本毫无招架之力。这样一来,不正是老话说的,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懊丧间,程巳光终于开口说话。   “来吧兰迦,我们来玩。”   这句话并不是什么邀请,反而是当头棒喝,将他推向地狱。   他下意识想摇头,可程巳光手里的遥控器,是他的拒绝停止键。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像狗一样,四肢着地,做好准备。   程巳光抛出飞盘,他手脚并用地跑,拼命跑。像他卑微的从前,多么多么想要迫不及待的摆脱。   程巳光拖他进地下室的那一刻起,他便从虚妄的云端跌落,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他被打回原形。他始终是条落水狗,上不了正席。贾潇也这样说过。   他不够快,也不够幸运,没有接到飞盘。   飞盘的残影从他眼前划过,一个矫健的身影从斜旁插过来一跃,精准地咬住飞盘,再跑向程巳光。   他愣在原地,看着程巳光满脸笑意,夸赞杜宾犬,然后转向他,投来冷酷的一瞥。天差地别。   程巳光渐渐逼近,站在他面前,遗憾地摇摇头,伸出双手。一左一右的掌心里,躺着两个遥控器。   “选一下。”程巳光说,“电击还是震动棒?”   他呆愣地看向他。   “我会给我表现良好的狗,一切奖励,表现不好的话……只有惩罚。”   听起来像赏罚分明,实际不就是为了满足变态欲/望吗?   兰迦哑然失笑。   程巳光不耐烦地撇撇嘴,“快点。”   “我不是狗,”他一边说一边踉跄地站了起来,试图与程巳光平视,“我是人……”   程巳光悄然向后退,将握着遥控器的手背到身后。   兰迦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跟他说话。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人,是人……”   程巳光按了一下手里的遥控开关。   兰迦抽搐着,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他抓住项圈,不顾电击震颤,疯魔似的使劲扯起来。见他不屈服,程巳光将电击力度直接推向最高档。   果不其然,惨叫响彻庭院。   程巳光好整以暇地又往后退了些,欣赏兰迦逐步崩溃的过程。   白沫从他嘴角不断流下,受到这种强烈刺激,马眼里也渗出了透明黏液,但阴/茎被箍着,半硬不硬,变成了不健康的暗红色。   “杀了、你……”兰迦断断续续说着,身子却越变越软,像一个往外逐渐掏空的袋子,什么都支撑不住他了,意志力也竭尽,最后只能绝望蜷缩在地上,涕泗横流。他脱力地松开项圈,想要去抓什么,可四肢麻痹,连抬臂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完不成。   眼泪,他曾经最鄙夷的,只有弱者才会拥有的东西。此时,正从他眼角洇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草地上。   “要按规矩来,”程巳光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像一个只知道冰冷重复的机器人,“不按规矩来,就会受到惩罚;没有做好指令,也要受罚。”   不,还没到那一步。他还是要做人,不仅要做人,还要继续做回人上人。   他瘫痪地仰躺在地上,没有说出口,但他已经决定了。   21天,对,他要拼尽全力熬过去。然后在程巳光释放他的那一瞬间,杀了这个逼他做狗的男人。没关系,他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这次,他一样可以逃脱制裁。更何况,是程巳光先来伤害他,他反击回去,无可厚非。   程巳光走过来,踢了他一脚。见他毫无反应,蹲下/身,薅住他的脑袋,强迫他抬头。   他的身体没有活过来,但眼神活过来了,他瞪视着程巳光。   程巳光不以为然,随着他的视线,继续自己的步骤。他给兰迦重新戴上了狗嘴套,然后露出了“这才像样”的笑容。   “你好像很不服气?觉得自己无缘无故被抓起来很无辜,是吗?”程巳光问。   他一滞,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我调查过你,”程巳光拽住他的项圈,将他上半身从地上提起来,往屋内拖,草割着他的皮肤,令他又痒又疼,“你害了不少人啊,那些人明明也没有谁特别离谱,说起来也算无辜,你却为了上位,不惜利用他们,再狠狠抛弃他们,因为你,还有人染上了毒瘾吧……”   兰迦琢磨着他的话,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虚弱地张开嘴,问:“那些威胁短信……是你自导自演吗?”   “宾果!”程巳光大大方方承认,将他抛在地毯上,笑得一副伪善模样,“看来你脑子还挺灵活啊………果然,光凭自己,从下面一步步爬上来,没点脑子是不行的。”   兰迦勉力扯起一个冷笑,“优胜……劣汰。”   啪啪。程巳光装作赞同地鼓掌两下,然后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   “我只能同意一半……我还是更加相信,”程巳光目光紧紧锁着他,让他根本无法忽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他咬紧嘴唇,心里慌张,视线不自觉开始游弋。越过程巳光的肩膀,恍惚了一瞬。   一尊释迦牟尼佛像,正端放在乌木柜上。佛像的宝冠有些变形,瘪了几片叶子下去。大概是程巳光砸他时,弄坏的。   释迦牟尼的眼眸和他梦里梦见的佛像一脉相承,无疑充满怜悯,冷眼旁观世间闹剧。   就像他和程巳光现在正发生的朽烂。   程巳光怎么不比他虚伪?   供养着那么多尊佛,不照样逃避不了内心的不安。   越热爱控制的人,只会越擅长逃避。这就是程巳光。   从某种层面来说,他们简直殊途同归。   “21天,”兰迦喃喃,嘴套和疼痛吞了他的气焰,“说好了,你得信守承诺……”   程巳光叹了口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兰迦怕得到否定,有些激动地继续说:“程巳光,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反悔……我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无论是想伸张正义,还是想纯粹以虐待取乐,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在犯法,死路一条,死了后也要下地狱的……”   程巳光噗嗤一笑,“你还信这些?人死了就死了,哪管那么多?”   空气彻底的沉默。   兰迦也想不出该怎么反驳,或者继续了。他闭着眼,甚至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与这沉默,和这栋宅子在一同融化,就此生根,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程巳光叹息了一声,说:“好,就这么办吧。”   话落,他便毫不留情揪住兰迦,拖向地下室。   释迦牟尼佛,在他们身后,一动不动,凝重的沉默。 第32章   失去希望的人会有种被动的消极,易通过表情、身姿表现出来,目前为止,兰迦还没有显现出这种信号,即使曾经的霸气、骄傲,统统不见,只能一塌糊涂地瘫在程巳光脚下。   程巳光不敢随意掉以轻心。他知道这人只是暂时失势,不会真的偃旗息鼓。相反,一旦能找到机会,势必会反扑。   “来聊聊天吧。”程巳光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翘起二郎腿。   兰迦没有反应,摆出充耳不闻的态度。   程巳光并不觉得冒犯,反而笑了笑,从手机里点开一段音频。   传来机械的女音,在报名字,然后像念档案似的,念起了这名字主人和兰迦的源远。念完一个,一刻也不停,便是下一个。一个又一个名字,串联起了兰迦的风流史。虽然是不带感情的念诵,但无疑于是一场审判,光听着,再厚脸皮的人,也会浑身不自在。   而且,特地做成了倒序时间线,遥远的一幕幕,再度被挖掘了出来。   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兰迦忽然低吼了一声,别念了。他终于不再伪装成无动于衷,身姿发生了变化。   程巳光按停音频。   “怎么了?”他笑着问兰迦。   兰迦失魂落魄的脊背再度绷起来,像弓一样,冷笑,“有什么意义?你想替他们申冤?觉得我是负心汉?”   “你的第一个男朋友,长得很像我呢……不对,更像鹿西奥,是不是?”程巳光冷静道。   兰迦瞳孔遽缩,急促的呼吸,从嘴套的缝隙里漏出来,同时泄露了他的心事。   “你在照着他来找替身吗?”不知何时,程巳光掏出来张照片,故意晃晃,“对初恋念念不忘?看来,你还是个情种……”   兰迦一向薄情,但程巳光提起的这人显然激怒了他,“闭嘴!”   “我一直不明白,这么多人都栽你手里了……鹿西奥天天围着你打转,明明就是你喜欢的型,为什么偏偏不碰他?”程巳光显然并不想闭嘴,还将照片一丢,正好落到兰迦面前,“我来猜猜,其实鹿西奥才是你念念不忘的那个,对不对?”   兰迦没有说话,眼角在往斜下方颤抖,扯动出一副欲盖弥彰的脸孔,显然是被程巳光说中了。   “你说他是熟人的弟弟,哪个熟人?”程巳光不给他机会歇气。   “与你无关。”   程巳光短促地笑了声,“他根本没有兄弟姐妹。你们这种人,还真喜欢认亲……”   出乎他的意料,兰迦愣怔在原地,眼睛也不会眨了,像是被施了某种定身咒。   “你、你是什么意思……”他被嘴套禁锢的脸颊,苍白瘦削,艰涩地抖动起来,“他有一个姐姐,他明明就有……”   “鹿西奥是被人领养的,”程巳光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他在被收养前是弃婴,领养后是独生子,哪来的姐姐?”   一个人在动摇时,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兰迦的神态崩了,目光辽远而彷徨,哽咽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一个字。   程巳光起身,兰迦这时开口了,“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他没有姐姐?”   他蹙眉,不明白兰迦在这问题上有什么好纠结的。   “证据?你现在有资格跟我要证据?”   兰迦闭眼,别过脸,不再说话,身体依然在小幅度的颤抖。不知是电击后遗症,还是心碎引起的。心狠手辣的兰迦,正在被程巳光杀死。   见兰迦突然这般脆弱,有那么一刹那,程巳光觉得自己就像个趁火打劫的卑鄙小人。可他对他不会抱有任何怜悯心。   “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情管别人?”程巳光从衣兜里掏出遥控器,故意捏在手中把玩,“先考虑下自己能不能捱过这21天吧。”   说完,他按下肛塞遥控,居高临下看了兰迦一眼,走了出去。   憋了半天,兰迦的眼角湿了,阴/茎前端也湿了,还在无耻地变硬。明明在抵抗,身体却还是会违背理智,不由自主起反应,这令他不仅难堪,简直倍受煎熬。这种感觉糟透了。他不得不承认,程巳光整人确实很有一套。   他闭上眼睛,试图将所有的感官与承受折磨的身体分离,眼前却像过电影般,掠过这几天来的片段。甩甩头,竭力去想美好的事物。可事与愿违,生活给他的,并没有太多美好。他蓦地发觉,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留在了那座孤岛上。   他始终没能游出去,程巳光帮他打破了幻象。   通往机场的路途附近有一个大水坝,那儿,是这个城市垂钓者的聚集地。   越接近机场,越能听到清晰的流水声,不时还有飞机低飞过头顶。   天气不错的时候,程巳光也会带着吉利来这里钓鱼。毗邻水坝,有一家渔具店,他是常客。   今天,他独自驱车前来,站在店门外抽了支烟,才走进去。   正值中午,老板去吃饭了,只留一个店员看店,见有人进来,便从手机上懒洋洋地抬头。发现来人是熟客,他眼睛一亮,立马起身问候。寒暄几句后,程巳光摆明来意,说想买鱼线和鱼钩。   实际上卖鱼竿最赚钱,所以店员怂恿着向他推荐最新款的碳竿,不会轻易切线跑鱼。程巳光微笑着说算了,家里还有两根二八钓性的竿子没来得及用呢。见推销不成,店员也没故意冷淡,详细询问他是要去哪儿钓。   “野钓吧。”程巳光盯着柜台里摆放的渔具,像是特意回避与人眼神接触,看起来有点腼腆。   “那这款吧,小钩钓小鱼都是凭运气,钓大鱼时还是得用大钩。”店员从身后的架子上拿出一盒鱼钩,指着其中一个说,“这款6号伊豆很适合,可以降低跑鱼率。您之前用的一般都是啥?”   程巳光点点头,仍不看他,“3号伊豆,别的也用过一次,金海夕。”   “您准备钓多大的鱼啊,这钩门和钩深,也有讲究。”   “不小吧,”程巳光做了个手势,大约接近十厘米长,与店员对视,“我觉得钩门得有这么宽。”   “哇,”店员笑起来,“这鱼可真粗啊,您都想好要钓啥了?”   “我想用有刺钩,钩柄长一些,让我摘钩时候方便,还有钩不要太细,免得容易戳……”   “知道知道,怕钩破鱼嘴,鱼跑了嘛。”   程巳光再次把头低下去,耳根隐隐透出红色,轻轻“嗯”了一声。   买完东西,程巳光从后车厢抽出一根鱼竿,换上新的鱼线和鱼钩,朝河岸走。   今天不是周末,基本上没什么人。   到了可以垂钓的地方后,方圆十里看起来像杳无人烟。他找到一块被太阳晒干的岩石,坐上去,做好鱼饵,甩竿。   这是一条小溪,靠近岸边有厚厚的浮萍,水底沉着腐烂的植物。小虾、小蟹、以水为生的昆虫们,时不时出没,爬来爬去。   他很有耐心地等鱼咬钩。反正只是试一试,也不抱多大希望。   浮漂动了一下,在水面上横过来,鱼竿尾部在他掌心摇晃个不停,有鱼上钩了。   他感觉到鱼在咬着钩,在水下打滚翻腾,他遛了它好一会儿,才提竿。   甩竿收线,鱼吧唧一声,落到了草丛里,疯狂扭动。   他走近一看,是条黑鱼,但有着绿色的肚子和头,阳光照射下,它的鳞片上还跳跃着彩虹。   银色鱼钩稳稳穿透鱼嘴,绿色鱼嘴一张一翕,在做最后绝望的吐纳。   程巳光捏住鱼钩,提起鱼,发现那绿色带着一股潮湿的苔藓味。好像它靠苔藓为生,掉进苔藓堆里,与苔藓逐渐同化。   他取下鱼,将鱼放在岩石上,然后抓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朝鱼脑袋猛砸。血和绿色的苔藓鳞片同时飞溅,沾了一部分在石头上,还有一部分沾在了他鼻尖。   他将死掉的鱼拎起,抛进小溪里。鱼翻着绿色肚皮,顺着水流越漂越远。   他不慌不忙地抹掉脸上污渍,收好竿,往上游走,回到车里。   嘴唇上一凉,好久没感受到这种滋润了。兰迦没有立刻睁眼,他以为在做梦。当人的气息靠近时,他才意识到并不是梦。勉强睁开条眼缝一瞅,程巳光正挤着一块湿海绵,水便顺着他指尖,滴落到自己焦干的唇上。   “醒了?”   程巳光一笑,他下意识一颤,不寒而栗。程巳光指了指墙,原本光秃秃的地方,多了个白色倒计时电子钟。   上面有三段计时,时、分、秒。   “这样你会更有动力一些吧?”   兰迦被嘴套箍得腮帮酸痛,根本不想张嘴回应。   程巳光温柔地笑了笑,仿佛一名体贴的绅士。   他打了个俏皮的响指,那电子钟像会感应似的,立刻出现了一排莹光白数字。小时那里是456三个数,分秒从0变换。时间在这“地牢”里第一次具象化,开始流逝。   “给你带了些礼物……”   程巳光从便携箱里往外拿东西,一串崭新的鱼钩,九个,其中有一个特别大和粗。他还在继续,每往外拿出一样东西,便会朝兰迦瞥一眼,留意对方表情。   然后是一次性手套、纱布、医用胶布、碘酒、酒精棉片。   兰迦非常静,连微微的抖动都没了,脸色是一片行将就木的白。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即将会面对什么。   “我帮你卸下来尿道棒肛塞,你自己撸硬,行吗?”程巳光蹲着,与兰迦平视,十分有礼貌地问。   见兰迦毫无反应,程巳光叹了口气,戴好手套,靠近了些,先替兰迦松开下半身束缚。他的手犹豫了片刻,才捏住兰迦软绵绵的阴/茎,无可奈何地揉搓起来。   没有进食和持续不断的虐待让兰迦虚弱,可他还是伸出了手,做微弱且没意义的抵抗。   他的手一次次从程巳光的臂膀滑下去,有气无力。一行泪从他眼角爬出来,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才刚刚开始,就已经害怕到如此地步。 第33章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兰迦一直没能硬。程巳光无语,不由皱起眉。这男人平常总是急不可待,一副欲/望强烈的样子,怎么就折腾了几天,那耀武扬威的玩意儿就不中用了呢。   太没出息了。程巳光想。不会又得打药吧,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兰迦,不用感受到穿刺过程的痛苦。   他拾起尿道棒的那一端,往兰迦马眼里戳。兰迦痛得嘶气,依然是软的。他抽出尿道棒,将肛塞那头再度推入兰迦后庭。因为之前夹得太久,屁/眼被扩张松了,塞入得还算顺利。启动震动,直接推入最高档。程巳光等待了一会儿,在观察的同时,为兰迦的柱体开始涂抹碘酒消毒。尤其是马眼那端,他用细棉棒沾取碘酒,狠狠戳进去搅了一圈,兰迦痛得都无意识咬住了牙,尽量压抑着,不让自己叫出声。   大概是一直在按压前列腺,兰迦的鸡/巴终于有了些起色。   程巳光挑出最粗的鱼钩,又专注地消毒了一遍钩尖。接下来,那闪着银光的钩尖,便直直落到了兰迦的马眼口,程巳光一使劲,倒刺刮着皮肉没入马眼,汩汩鲜血从阴/茎顶端冒了出来。兰迦没法憋了,凄惨地大叫起来。身体也在剧烈抽搐,像癫痫病发作似的。   “嘘嘘嘘——”程巳光不爽地嘘他,示意他安静点儿,手上的动作依然没停,“别乱动,要是真把你废了,你可别怪我,只能怪你自己没用,这点儿苦都吃不了。”   说话间,噗次一声,像戳破了泡泡的声音,那尖钩终于穿破皮肉组织,从冠状沟的阴/茎皮下探了出来。   程巳光长吁一口气,望着滴血的倒刺鱼钩,缓缓扬起嘴角。   兰迦恍惚着,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只觉得刚刚被程巳光掌握的下半身,现在像烙铁一般烫,但这烫没过多久就远离了他的身体,他毫无知觉,整个人变得轻飘飘,形似一抹幽魂。   程巳光收敛笑意,不满地摇起头,“喂”,他重重拍了几下兰迦的嘴套,试图将他唤回神智。   “这才第一个,还有八个等着你呢,”程巳光有条不紊地拿起第二枚鱼钩,“每一个怎么穿过去的,你都得清清楚楚给我感受好了。”   刺第二枚时,以马眼为中轴线,下移一些,挂在茎柱左侧。程巳光似乎熟练了不少,他捏起一层皮,手一使劲按,钩尖势如破竹,没出多少血,就穿了过去。第三个与第二个呈对称分布,穿刺手法照葫芦画瓢,愈发快和准了。   兰迦不再动了,仿若一条在砧板上待宰的鱼。他哪敢动,程巳光这变态,根本不可能手下留情。要是真反抗了,遭殃的只会是自己。更不能叫,一叫只会让程巳光得逞。眼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忍耐,任其宰割。   这里没有水没有岸,他连从岸边蹿开,跳入水里,激起浪花的机会都不存在。   只要一天不逃出这地牢,这别墅。无异于身处在彭罗斯台阶,跳不出一直原地打转的悖论。   刺就刺吧,不就跟纹身一回事。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阴/茎加马眼钩了五枚,待程巳光专心致志把囊带上也对称刺了两枚鱼钩后,兰迦已经气若游丝,垂着脑袋,像是昏死了过去。   程巳光不爽地啧了一声,嘴里念叨着太没用了,然后用透明鱼线,交叉穿过这几枚钩,将它们牢牢绑紧,连在了一起。还有两枚鱼钩没派上用场,他想了想,暂时收好,择日再用也不迟。   收拾完物品,脱手套时,他不小心碰到了兰迦皮肤。烫得惊人,像在发高烧。他得意地抿抿唇,终于等到这混账的身体防线开始崩溃。   身体一旦跨了,离彻底瓦解意志还会远吗?   别墅有扇后门,专门留给后厨卸货,程巳光请的小时工,通常也会从这扇门里进出。这天,她来得比平时早,听见厨房内有动静,透过窗子看了一眼,发现程巳光正叼着烟站在水槽前,像在洗什么。   她蹑手蹑脚进门,正准备脱鞋,水声忽然没了。不知何时,背对着她的程巳光,转了过来。   她没来由地心悸了一下,觉得程巳光今天有些怪怪的。程巳光微笑着向她打招呼,把烟在烟灰缸里使劲摁灭。   “今天要做鱼吃吗?”她换好拖鞋走到厨房,嗅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   “不。”程巳光摇摇头,却瞟了眼装着黑色垃圾袋的厨余垃圾桶。   她走过去,发现垃圾桶内有好几条被倒掉的鱼,开膛破肚,内脏四溢。还有一些使用过的棉纱布,上面有成片的暗红色,不知沾过什么液体。   “坏了吗?”她指指垃圾桶。实际意思是“这些鱼不能吃了吗,干嘛这么浪费”。   程巳光点点头,不再接茬。   她露出一个可惜的表情,决定不再多嘴,拿了块抹布洗净拧干,进行例行清扫。她从厨房开始收拾,再到主客厅。刚准备擦茶几时,智能音箱忽然响了,在播报当日热门资讯。一则警方快讯,让她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认真聆听起来。她听完了,对着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程巳光问,您知道咱们这儿最近死了个明星吗?就是刚刚那个报道里说要立案侦查的姜某。   这是她的习惯,会在做清洁时,同程巳光有一茬没一茬地唠几句。   程巳光看起来不大感兴趣,但仍礼貌地抬起头,朝她笑了笑,拿出万金油句式回复,“是吗?”   “我家丫头可喜欢他了,前天吧,死亡消息一发布,在家里大哭了一场……”她话匣子打开,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我挺好奇的,也在网上随便看了下,传闻说他是吸毒过量死的,还有人说他是被什么大老板逼自杀的,也不知道哪个真哪个假,哎呀,这娱乐圈就是乱呐……”   程巳光赞同地点点头,附和,“是啊,娱乐圈藏污纳垢的太多了,普通人吃瓜都吃不明白……”他顿了下,转移话题,“大姐,您今天帮我把吉利的垫子放进洗衣机洗一下吧,上周我忘了。”   “嘚。”她连忙应好,抓起抹布,继续擦家具。   程巳光从沙发上起来,走到西厨冰箱前,若有所思地站了会儿,然后取出两个冰袋,头也不回走进电梯。   电梯下行的时候,程巳光看着自己拿冰袋的手,凑近闻了闻。   他已经洗了很久,还用了强力清洁剂,但总觉得有股若隐若现的腥味。腥味跟指间的烟味夹杂,更是诡异。   对着轿厢壁反光,他还看了看脖子上的印子,已经消减许多,不需要特意掩盖了。   走进地牢,兰迦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不像之前那样总是蜷缩着。他慢慢靠近他,蹲下/身。   兰迦脸色潮红,前额的头发湿成了一缕一缕,体温灼热。他在艰难地呼吸,嗓子里也像是塞着了什么,喉结不断滚动。   程巳光将一个冰袋搁在了兰迦脑门上。剩下的那个,来到兰迦的裆部。阴/茎耷拉着,充血一样红,被“扎”得像个软趴趴的仙人掌。他捉住兰迦的手,让他自己压着。但兰迦已经烧得无意识,四肢脱力,根本扶不住,那冰袋便滚了下来。程巳光遗憾地叹了口气,像是在说,别怪我,是你自己不行。程巳光没打算“好人”做到底,站起来,又闻了闻手。   手湿着,气味没有之前明显了。   这时,兰迦在旁边动了动,眼皮也在震颤,像是要醒过来。   当他睁开眼睛,看见兰晓宛,正注视着他。   他恍惚了许久,直到她靠过来,用手背贴了下他的额头说:“烧应该退了,想吃点什么吗?”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着睡衣,还是高中那会儿的。   兰晓宛扶他支起上半身,在他背后塞了个枕头。“做梦了吗?”她问,“你一直锁着眉,还在那里嘟嘟囔囔,我叫你了好多次,你都没醒。”   他靠在枕头上,这份久违的舒适让他暂时不想思考,也不想说话。   梦?果然是梦吗?   兰晓宛转过身去,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窗外布满晚霞,夕阳照进来,罩住她单薄的侧面,如梦如幻。   “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他抿了抿干裂的唇,“你想听吗?”   “当然。”兰晓宛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   他们母子之间,其实很少有这种温情的时刻。所以有一霎那,兰迦迟疑了,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很冗长,很复杂的梦。梦里我长得很大了,然后发生了很多事,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有人把我关了起来,他说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他关我的地方可真亮,像在沙漠里……”他忽然止声,身体向前倾了一点儿,似乎想要下床。   兰晓宛有些不对劲,她朝他微微一笑,向后一仰,半个身子都栽出了窗外。   “妈——!”他惊恐地叫出声。   一阵天旋地转,他这才真正醒了过来。   他好像正抓着什么,是人的脚腕。有人在他头顶,看着他。   “怎么了?”程巳光一边抽出自己的脚,一边像是蔑笑了下,“做梦梦见妈妈了?”   他快速地闭上眼,试图逃避现实。   程巳光慢慢蹲下,向他一点点靠近。   “叫妈妈也救不了你,你妈正在神经病院里关着呢。你觉得现实吗?疯子能来救你吗?”   兰迦一动不动,手臂伸直放在身体两侧,像在伪装一个死人。可他的手指却泄露了,在偷偷使劲,抓着地面。   程巳光没再说话,反而笑了起来。   嘶哑、讥讽的笑声穿透了兰迦的骨节、肌肉和关节。 第34章   兰迦依然不说话,手指抓地,盯着墙,眼神涣散。   电子倒计时事不关己地挂在墙上,一秒秒,变成一分又一分,从眼前跳走。   还有432个小时35分08秒,他只要撑过去,就能获得自由。   忍耐,一定要忍耐,以前那么多危急关头都忍了下来,这次也不会输的。他告诉自己。   程巳光停止了笑声,捋了下额发,恢复成温和模样。   “很厉害嘛,”他捏了捏自己的肩膀,舒展着身体,“看来不会马上死呢。”   兰迦安静地躺着,胸膛起伏均匀,呼吸隔着嘴套溢出来。过了许久,才沙哑着说:“药……给我点儿抗生素,或者退烧药。”   说完,他再度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放松,进入到一种漂浮状态。反正也没抱多大期待,但开口求了,总比没求好吧。   “可以呀。”程巳光竟然同意了。   兰迦蓦地睁开眼,条件反射地感到一阵恐惧。   这么轻松?不可能。   “什么条件?”他慢慢地吐字。   程巳光笑了笑,没理他,径自走了出去。隔了大约十分钟,回来。他拿来一板药和一瓶水,在手上炫耀似的晃了晃。   “还差两个鱼钩没用上呢………”   兰迦瞬间明白过来,程巳光要继续折磨他,这就是条件。程巳光话落的一瞬,他的指甲几乎抠进地板,心跳传到手指,跳得异常猛烈。   “可以。”他投降了,小声说道。   程巳光蹲下,慢条斯理地从箱子里拿出来工具一一摆好,很有仪式感和信念感。   他戴好塑胶一次性手套,像一名优秀的外科大夫那般。那双手被白色乳胶裹得骨节更加分明且修长,让人移不开目光。   用碘酒消毒兰迦裸露的胸膛时,他能感受到兰迦正咬着牙发颤,身体还是烫,像一团火在烧。他举起鱼钩,正要下手,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他等着,想要让震动过去,但电话那头,似乎不依不饶。没辙,他放下鱼钩,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扫了眼,脸色变得微妙。他思考了一会儿,接通,边“喂”了声,边走向门外。兰迦努力睁圆眼睛,挪动了下脑袋,向程巳光那边张望,门虚掩着,外面一片幽暗。余光一瞥,看见了正放在地上的鱼钩和消毒酒精。他灵光一闪,抬起僵硬虚弱的手臂,将手指一点点伸向那瓶酒精和鱼钩。   快了,就快了。他感觉到自己呼吸急促。   这么简单的动作,在此刻却随着他的颤抖,有了命悬一线的紧张感。   程巳光的声音模模糊糊,好像快要结束通话。   快快快!   他在内心催促自己,还差一点儿,就要够到了。他心里已经有了雏形计划,等程巳光蹲下来,趁其不备,要将酒精洒向他的脸,然后再用鱼钩刺他的眼睛,为自己争取逃脱时间。   指尖已经触到了塑料瓶身,但恰在此刻,悬在空中的手忽然被人一脚踩到了地板上,骨节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像是有什么断裂了。紧接着,是他撕心裂肺的哀嚎。   “当我是瞎的吗?”程巳光的脚依旧碾着他的手背,“看来,你还很有活力,根本不需要药呢。”   想象与绝望的现实背道而驰。   程巳光重新拿起鱼钩,像侩子手重新举起了铡刀。   这次,鱼钩贯穿了他的乳/头。   他甚至连疼痛好像都没感受到,或者只是他疼麻木了,已经无法再持续感受到这种可怕。   透明鱼线再次将鱼钩串联起来,不至于让它们在身体上“各自为政”。   程巳光拎起他的项圈,强迫他抬头,给他暂时取下嘴套。   “我说过我很公平的,”男人优雅地眯了眯眼,捏住他的下巴,“承诺过的,就绝不反悔,喏,吃药吧。”   说完,带着消毒药水味的手指,打开他的嘴,长驱直入,将药直接塞入喉道。兰迦觉得,程巳光在用手指,强/暴他的口腔。然后,那手指又伶俐退出,重新捏住他的上嘴唇和下巴,强迫他闭紧,以免条件反射吐出来。   做完这一切,程巳光给他重新戴回嘴套,检查了一下锁链是否结实,等了一会儿,才放心离开。   回到楼上,小时工大姐差不多把一楼打扫完了,正在一级一级擦楼梯扶手。   与可视猫眼连接的音箱突然响了,大姐有些疑惑地循着声源望去,她看见程巳光向她做了个手势,像早有准备似的,走向别墅正门。   门一开,天空尤其白和亮,光线和气流从屋外急剧地涌了进来。逆光中,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年轻,却老气横秋;一个大概有四十岁上下,有些谢顶。   “程巳光,是吗?”年轻的那个上下打量他一眼。   他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   “我们是刚跟你通完话的。”两人刷刷出示了警官证,原来是两名便衣。   他装作恍然大悟,连忙侧身,将俩人迎进门。   引两名便衣在客厅沙发坐下后,他朝大姐呼唤,想让她帮忙冲壶茶。   大姐急匆匆下来,也没掩饰,朝他仨撇了一眼,满脸憋着八卦劲,便往厨房去了。   中年便衣也不跟他客套,开门见山,把在电话里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年轻那个,打开了一个电子仪器,看来是在做记录。   问到快要倒数的几个。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间?”   程巳光抿了抿嘴唇,反问,“兰迦吗?”   “嗯。”   他在对方的注视下,不疾不徐站起来,走到放着释迦牟尼佛的乌木柜前,目光停留在佛像上。   “警察同志,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就是去年31号啊,我和他在餐厅不欢而散。”故意表现出来了普通人的无奈,还有焦躁不安。   说完,他把背又侧过去一点儿,这下子,一点正面也不留给别人了。   “你知道他在和姜帆交往吗?有目击证人说,看到疑似姜帆的人,和你们同时出现在那间餐厅过。”   “哪种交往?”他抚摸起佛像钝了的宝冠,声音变得有些粘滞。   两名便衣互相对视了一眼,年轻那个清了清嗓子,“就是会发生性/关系的那种。”   程巳光安静着,酝酿着,或者在等着什么。   但他只留了个背影给他们,所以他们也猜不出他到底要回答什么。   “是这样吗?”程巳光叹了口气,转过身。   他们终于能重新看见他的脸。   他好像咬了咬牙,努力镇定,“我大概能猜得到……所以那天,我才跟他吵架,不瞒您讲,我和他那会儿也在交往,发现他劈腿后,我要求分手,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中年便衣理解似的点点头,对这种状况见怪不怪。   “他到底怎么了?”程巳光忽然反问,“向我问得这么详细,兰迦不仅仅是失踪吧。”   年轻便衣没沉得住气,含糊其辞地向他透露,兰迦的失踪可能牵涉到姜帆的死亡。   程巳光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呆在原地,显得有些手无足措,“真、真的吗?”   大姐端着托盘出来,为他们斟茶,没有立刻退下。程巳光向她道谢后,使了个眼色。她其实很想听,但主人都这样表态了,站在一旁,的确不合时宜。   便衣们分别端起茶,各自抿了一口。   他坐回他们对面。   “一旦他联系你,”中年便衣吹了口茶,“或者你有他的行踪消息,请务必和警方联系。”   程巳光没吱声,像是陷入了沉思。   “他很危险,”年轻便衣放下茶杯,补充说明,“这样也是为你好,为了保护你。”   “好。”程巳光语气貌似很沮丧,提起茶壶,为自己面前的空茶杯,倒了点儿茶水。 第35章   有位美国作家曾写过,不工作的人有太多的时间来沉溺于自己和自己的烦恼中。*   程巳光命中一半,其实,他就算真的有在工作,也依然会暗无天日地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   工作并不会削减半分他的厌弃与空虚,仇恨也并不是因为有太多时间,从而被纵容着无限滋长。而是它发生了,就在那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程巳光无法跨过去。   便衣走后的那个夜晚,他没有睡好。他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静静闭眼,模仿西方电影里那些躺在棺材里的死者的安详姿态,可无济于事。一阵无名的烦躁涌到他的脸上,并开始向周身蔓延。   他睁开眼睛,脑袋在枕头上辗转反侧,最后迫不得已坐起来。   下床,拉开百叶窗,月色进来,从他肩头拨开,掉到地板,变成长长的影子。   他靠在窗沿,抽了支烟。烟雾划过他的手指,抚过他每一根蓝色血管。   转过身,他吃了一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装衣服的纸箱站在床边。   他走过去,身影自动感应似的转过来,朝他挤眉弄眼,似乎在问他,都快走了,怎么还没打包好。他单手接过箱子,向她打手语,你还好吗,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她摸摸鼻子,眼睛沉默地越过他,像在想别的事情。   他听到了些谣传,她最近找了个男朋友,连学校都不怎么去了。这样很不好,但他不会阻止她去做任何想要做的。   我没有惹麻烦,别担心,我听说蒙特利尔冬天很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她全神贯注比划着。在那边,要听爷爷的话。她的手不再动了,垂在身体两侧。   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五味杂陈。有许多话想说,但他想了想,决定收住。   他向她比划,两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暑假我就回来,等我。   姐姐笑了,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头发。   他凑过去,姐姐消失了。   虚虚实实的过去。   他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水哗啦啦开始倾注。他坐在浴缸边,解开睡衣领口,水汽迅速罩住他的胸/脯,并向身体其他部分蔓延。   手先试了下水温,双脚再下水,然后慢慢投入身子,沉进水里。   屏住呼吸,失去视线,他终于获得暂时的安宁。   忽然,他觉得大腿内侧有些痒,像有一双手在那边摩挲,缓慢滑动。这种触摸方法,似曾相识,令他恶心。他猛地在水下睁开眼,似乎有一团黑影,埋在他的腿间。他吓了一跳,湿漉漉地蹿起来。   程巳光跨出浴缸,缓了好一会儿,拿过浴巾,将自己细致地擦干净,再吹干头发,换上了干净衣服和室内拖鞋。   从浴室出来,他去冰箱取了罐啤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麦香,稍稍镇定了他的紧绷神经。打了个嗝后,他已经有些醺醺然。   姐姐又出现了,朝他眨了眨眼。他走过去,姐姐伸了个懒腰,一边笑一边用手擦眼睛。   为什么哭?他比划。   她摇摇头,指了下他,掌心向外,左右摆了摆,然后一手横立,微笑着掌心贴胸,向一侧移动伸出拇指。   他愣了一下,有些慌乱地比划,你说我不痛快是什么意思?   她睁着美丽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也盯着她,看见血从她嘴里冒了出来。她的身体迅速溃烂成一滩,消失在黑暗里。   吉利不知何时跑了过来,热乎乎的鼻息,拱到了他脚边。   “出去玩?”   吉利兴奋地吠了声。   到了外面,吉利拖曳着他的手臂,领着他向前走。一人一狗,按照平常路线,走到人工河边。   这里远离城市中心,没有那些特属于夜生活的喧嚣,所以,每一个发自自身的动作,会变得很清晰。他好像还能听见从河底传来的,水生物的微弱呼吸声。   也许,他只是醉了。   他翻出烟,站在河边,足足抽完一支。烟的后劲强,让他清醒了不少。他在心里算了下打赌时间,还剩19天。如果警察再来找他谈话,他得避免露出马脚,最好采取对策,转移兰迦。或者,直接解决?就像解决上一个那样,没怎么花心思,更不会拖泥带水。不能犹豫,犹豫就会一败涂地,他深谙此道。   回到家,他深吸了口气,走近酒柜,拿出瓶威士忌,就着瓶口对嘴,灌了两大口,然后拿袖子擦了擦嘴。   吉利站在一旁盯着他,他转过头,与爱犬对视。   “你要好好的,吉利………”他蹲下来,抱着狗的脑袋,磨蹭了下,“要长命百岁……”   吉利很安静,喷出细微、温暖的鼻息,烘着他的肌肤,任他予取予求。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狗,起身,走进漆黑的走廊。过了没多久回来,右手多了把枪。   来到地牢,明亮依旧,还有个奄奄一息的兰迦。   他靠近兰迦,倾了倾身,枪口抵在兰迦的肋骨上,再慢慢划向胸口,只需扣动扳机,子弹就会擦出硝烟,无情地穿透皮肉。   兰迦仍在沉睡,像一个无知无觉的婴孩,除了睡,就是睡。   他用眼睛仔细看着他,美丽皮囊伤痕累累,即使模样再凄惨,也掩盖不了他是垃圾的事实。不会反省、不择手段的肮脏臭虫。   为什么是他生,而是她死?   不公平。   就这样让他在睡梦中死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了?自己的处心积虑岂不全浪费了?   活着,才能受到煎熬。死了,不过一抔灰,轻飘飘,无人再在意。   他缓缓往后退了点,就像踩住了刹车油门,在向后倒车。   他的后背好像碰到了什么,猛地一扭头,姐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拉住他的胳膊,指了指门。   姐姐拽着他,重新回到上面。当看到被灯光照亮的窗户、屋顶、草地时,他愣住了。   雪花从黑暗的天空飘落下来。   他拎着枪,走到室外。他被夜和雪,同时沐浴。姐姐也跟在他身旁,展开双臂,像是在拥抱雪。   “我会按照计划来。”他喃喃,“不要替我担心。”   姐姐转过身来,微笑着注视他,比划,我相信你。然后靠过来,拍了拍他的手,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没有动,看着她的脸一点点消散,像从很遥远的地方过来,又被召回去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前方。前方只有黑暗。   *出自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你在旧金山做什么?》 第36章   早晨,程巳光走到窗边,积雪已经覆盖了整个世界。用手指刮了刮玻璃,体温化掉了一部分冰花。他在上面画了些什么,纯粹源于无聊。   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接起来,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他几乎没怎么讲话,只用“嗯”、“好”、“可以”在回答。挂电话前,他说了句“那待会儿见”。   他长吁一口气,活动了下/身体,抻懒腰捏肩膀,关节嘎吱作响,又看了眼窗外的雪花,玻璃上的手指涂鸦已经不见,重新冻没了。他穿好衣服下楼,开始崭新的一天。   吃过早饭,溜完狗。他甚至还锻炼了一会儿,才下到地牢。   兰迦已经醒了,直直望着他走进来。他看着兰迦,脸上红潮褪去,不再是那副蔫样。遗留下来的水瓶里的水变成了黄色尿液,地板上还有一板吃完的药。看来,这王八蛋凭着命硬,又闯过一关。   “还有18天。”兰迦盯着墙上电子倒计时,主动开口。   “嗯。”他走过去,微微一笑,“不需要你提醒我。”   话落,他抽出一支烟来,点上烟后,他俩都没说话。   “今天,我们就来点儿轻松的吧。”   兰迦下意识一颤,程巳光嘴里的“轻松”绝不可能真正轻松。   在断断续续清醒的期间,他尝试去拔过阴/茎上的鱼钩,但程巳光大概早有料到,鱼线缠绕手法很结实,根本没法让鱼钩脱离。   尿的时候,钻心疼,每淅出一次小便就是一次折磨。程巳光算计准确,已经到了恐怖地步。   “你杀过人吗?”兰迦忽然问。   程巳光正解开锁链的一端,拿在手里。   “为什么会这样想?”他笑得好像很得意。   兰迦脖子被锁链牵着一扯,整个人便往程巳光的方向颠了颠。   见程巳光避重就轻,他继续追问:“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程巳光端详着他的落魄模样,不咸不淡道:“想要我亲手解决,你还不配。”   兰迦梗住了,有些呆滞地去看程巳光。他觉得程巳光的眼神不是什么好兆头。   “今天……你准备用什么招整我?”   程巳光耸耸肩,伸出手,烟头烧着,烟灰摇摇欲坠。兰迦愣了一瞬,反应过来,程巳光想要他接住烟灰。换作以往,他一定会愤怒。程巳光假装咳了一声。他犹豫了几秒,颤颤巍巍伸出双手,作捧状。程巳光嘴角上翘,将烟灰掸在了兰迦手心。   “舔干净。”程巳光平静地说。   烟灰并没有烟头烫人,兰迦身体却在发抖,不知是被烧的,还是被侮辱的。   兰迦没有动。   “啊,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这样不太方便……”程巳光故作真挚,俯下/身,解开兰迦嘴套,“好了,舔吧。”   兰迦依然没有动,而且,也不颤了。   程巳光一脸无奈,拽了下锁链,想要兰迦随着他走出去。兰迦忽然手一扬,烟灰悉数朝程巳光扑去。程巳光赶紧向后退了一步,但还是有不少烟灰,落到了鞋面上。   他盯着变脏的鞋子,遗憾地揺了摇头,“真不听话呐……”   兰迦哈哈大笑起来,真没想到,病了那样一场,他还有这样充沛的肺活量。   “有什么意义?”程巳光忽然俯身,一脸看蠢货似的看着他,“这样做……除了会惹我生气外,你还能得到什么?”   程巳光踢向兰迦腹部,将兰迦踢得踉跄倒地,面朝下。他用脚拨动兰迦的脑袋,鞋底稳稳踩住兰迦的脸,踩得兰迦几乎窒息。   “好了,这下子不仅要吃烟灰了,还有我的鞋底,也一并舔了。”   还是太冲动,兰迦懊恼了。   已经别无他法,屈服是唯一出路。他闭上眼睛,眼皮仍在抖,嘴却违背心地张开,伸出舌头。他在心里期盼,程巳光接下来不要折磨得他够呛。   程巳光面无表情看着他,心里窝火。   不情不愿的兰迦,只会让他更加鄙夷。要么就坚持做硬骨头到底,要么就趁早丢盔弃甲,选择臣服。这种模棱两可,见缝插针就想反水的情况,算什么?   烟灰被舔得差不多没了,还算干净的鞋底被舔得湿漉漉。   “够了。”程巳光收回脚,手腕往内收,紧了一下锁链,“吉利还等着我们一块玩呢。”   随着程巳光的动作,兰迦往前驱了一下,并缓缓睁开了眼。程巳光从他眼里瞥见了灰心丧气 。   当兰迦跟着程巳光重回到楼上,忽然愣住了。他跪着,看向窗外,脸颊肌肉不停抽搐,根本停不下来。   庭院的草地被冰冻住了,天空还飘着鹅毛大雪。而程巳光正在唤吉利,确定了是要出去玩的架势。他不敢想象,浑身赤裸的自己,能在这样的天气里坚持多久。程巳光似乎也不打算赏点衣裳给他穿。   “不……”他害怕得小声喃喃,“我……我会死的。”   “不会死的,”程巳光笑笑,“人不会那么脆弱,轻易就死的……”   “巳光,”他膝行到程巳光脚边,匍匐着低下头,嘴唇主动贴上了对方鞋尖,毫无章法地亲了起来,语无伦次,“巳光,求求你……不要出去,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我会听话的……我不会再反抗了,行行好巳光,看在我们好过的面子上……”   “好过?”程巳光扯了扯嘴角,“你真心喜欢过我吗?”   “喜欢喜欢。”兰迦忙不迭回答,“巳光,你真的很特别,跟别人不一样……如果不喜欢你,我怎么又会回来找你呢,我在乎……”   突然,程巳光薅起他脑袋,截断他虚伪的话语,“省省吧……可惜我不觉得你特别,也不在乎你。”   说完,程巳光便拎着他的项圈,朝外拉。他开始慌乱地挣扎,但毫无效果。他将他拖到了冰天雪地里。   “这样吧……”程巳光视线一落,盯着他扎满“刺”的阴/茎,“你要是能不凭工具,让自己射出来,就可以回到屋子里。”   他怔在原地,恍惚了一下。很快,刺骨冰凉的雨雪将他拉回现实。   他的那玩意儿别说射了,就是硬,在这种情况下也根本不可能。   他不可能靠撸,那他只能想到一个办法,靠刺激后面。   “好。”他攥紧拳头,皮肤已经冻得通红。   程巳光将他锁在灯柱边,然后走到一边,和狗在雪地里玩了起来,完全当他不存在似的。   他跪着,雪没过膝盖,雪花落在头发、鼻尖、肩膀上,身体像抖筛子似的,抖个不停。   从室内带出来的,刚刚那点儿仅存的暖意,已经消失殆尽。   快点开始吧。再不开始,就要因为失温而冻死了。   他将手伸向自己的后方,试图打开狭窄幽闭的洞口。但括约肌似乎也被冻住了,根本不愿意开启一丝缝,让手指插进温热的肠道。   牙齿打颤,骨骼、肌肉在一点点冻僵。他已经渐渐感觉不到冷或者热了。   而另一边的场景,格外讽刺。程巳光和狗,全身心沉浸在下雪带来的喜悦里。程巳光仰躺在雪地,一会儿模仿游泳姿势,一会儿呈大字状,手臂模仿鸟儿,一扇一扇,像是要往哪里飞。吉利不时扑进雪里,不时在他身边绕圈,鼻尖和眉须上沾着雪花,兴奋不已。   兰迦一分一秒都忍耐不下去了,他痛苦地耸动起肩膀,痉挛一般,脊背和膝盖一软,砰地倒进雪里。不远处的人和狗,同时定住,向他看过来。   程巳光叹了口气,嘀咕着“真没用”,转向狗,摊开双手,一副没辙模样。吉利朝他吠了两声,像是赞同。   兰迦觉得自己小睡了一会儿。有轻柔的风在耳边吹,好像还有海浪声,阳光拂照在身上,真是最惬意不过的时刻。   有一个声音在叫他,他不太愿意睁眼,那声音又离得近了些,变清晰不少。有点耳熟,像……贾潇!不对,再仔细听,又有点像程巳光……不不,也不是,这会儿又像姜帆了。   声音一直在重复他的名字,像念咒语似的,低频快速,听多了,神经根本绷不住。   他只能强迫自己醒来,才能逃离这魔音。   他睁开眼。   入眼的是一片白,还有一团雾。   程巳光正深吸一口烟,朝他的脸颊吐雾。动作畅快。   他揉了揉眼,视线逐渐清明。原来,他还是身处冰天雪地里,程巳光并没有善心大发,将他带回室内。   这一瞬间,心里黑咕隆咚。   雪非常亮,非常清冽。   杀了我吧。他说起话来,双眼放空,不知看向哪处。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他不停重复,就像自语独白一样。   程巳光无动于衷地叼着烟。默了片刻后,解开锁链,一把抓过他的脚腕,原路将他拖了回去。   他们身后,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辙痕。   兰迦白亮的肉/体上反着光,像是被雪洗过一遍。 第37章   “想死?”程巳光将兰迦连拖带拽,丢到一楼主卧卫生间,“没门!我要你活你就得活,要你死你才能死。”   兰迦蜷缩在瓷砖地面,一点儿反应也不给,光顾着打哆嗦,像是聋了。   程巳光望着他,稍稍平静下来。从柜子里抽出一条结实的登山绳,熟练地将他双手打结缚住,绳子长的那端一甩,恰好绕过浴帘杆,借力使劲一拉,兰迦上半身被吊了起来。   “你不是信誓旦旦认为自己能赢我吗?”程巳光轻蔑地挑了挑眉,“光出去挨个冻,就受不了了?我本来对你有很高期望呢,以为你特别要强,够我玩一阵了。没想到,你跟那些烂人没两样……受不了苦,折腾几下,就要哭天喊地。”   兰迦依旧沉默,丧气地垂着头,下巴贴到胸口。   程巳光懒得再聒噪,将绳子绑牢,迫使兰迦整个人绷成一条线,全身重量吊在手臂上。他走出去,没过一会儿,带着折磨过兰迦的“老朋友”回来——锁精肛塞环。   然后,站在兰迦面前,一动不动。   兰迦勉强地抬眼,有些迷惑,在想他在等什么。他觉得程巳光有点走神,或者,只是在酝酿一个爆发的前奏。总之,他没看懂。   果然,程巳光手伸过来,结束了那片刻的停顿。   没上任何润滑,肛塞尖端就抵到了洞口,兰迦克制不住地抽搐起来。程巳光拍打着他的臀瓣,试图让他放松,但这一拍无异于雪上加霜,让他全身更加绷紧,排斥异物进入。   “怎么了?”程巳光不满地说,“你不是一向很重欲吗?我现在大发慈悲,让你快活一下,怎么还矫情起来,不愿意了?”   兰迦没什么力气反驳,全部注意力都被后面的涨痛俘获了。肛塞进去了大半,鲜血也顺着大腿内侧,细细一条,往下滑。   程巳光使劲往内一捅,最后那点儿,也被兰迦“吃”了进去。   兰迦没像之前那样,失痛地大叫。不知是程巳光的讥讽起了作用,还是他仅存的那点儿自尊心又落回到身体里。他竟咬着牙忍耐了下来。   程巳光看好戏一样,“我听说男人的乳头也是敏感点……刚刚表现还不错,让你爽一下吧。”   还没来得及咀嚼程巳光话里的不怀好意,兰迦胸前就迎来了一阵温热。程巳光揉起了他的胸部,掌心划圈,指甲刮着他被穿刺的乳头,像故意挑逗似的。同时,后方的肛塞也震动了起来。没过多久,一阵如同电流般的麻痹,传遍全身。兰迦略感诧异,这是一种介于快感和疼痛的感受,他无法描述清楚,只觉得会把脑子烧成一片空白。   “很喜欢我这样?”程巳光靠近了些,语气还挺温柔。   兰迦根本无暇在意这种温柔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漏出了些呻吟,眼里也起了层雾。   程巳光继续狎昵他的胸部,又向他靠近了些,他们的鼻尖几乎挨在一起了。   兰迦霎时恍惚,这样的距离,好似一瞬间回到了过去。那会儿,他们还能温存的接吻、抚摸……沉浸在你来我往的追逐游戏中。   身体是有记忆的,一旦留下痕迹,便挥之不去。兰迦蛰伏的下半身,跟着记忆一道苏醒,且渐渐有抬头趋势。阴茎上面挂着“装饰物”,勃起之后,脉络狰狞,竟比以往看起来粗壮了许多。有种诡异的情色味道。   他甚至无意识往程巳光那边探,嘴唇也微微撅了起来,像在讨一个吻。   程巳光怎么可能没注意到他的一系列反应。   “想要我亲你吗?”程巳光的气息,擦着他鼻尖,扑向他,迷惑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主动张开了嘴,不言而喻。   程巳光轻笑了一声,“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兰迦猛地惊醒,可太晚了。他早就该意识到这无缘无故的柔情里藏着陷阱。他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程巳光毫不留情地将尿道棒插进了他的马眼,前列腺液成了最好的润滑剂,使之畅通无阻地进入。阴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了一圈,变成危险的酱紫色。   “天啊,”程巳光退后,装作大惊小怪,“都这样了,你还能硬啊?你不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很淫荡、很下贱吗?”   兰迦双眼血丝密布,缓慢、僵滞地抬起头,下嘴唇狠咬着,瞪视程巳光,这是一个新表情,切切实实的恨意,涌了出来。   手机响起来,突兀的铃声,将刚刚凝滞的空气搅乱。   程巳光不慌不忙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的同时,朝兰迦做了个“嘘”的手势。   “到了?”程巳光笑着问。   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程巳光继续以温柔的腔调道:“等我一下,我马上来。”   程巳光走了,留下兰迦独自萎靡地挂在浴室。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卧室里传来交谈声。程巳光似乎带回来一个人。磨砂玻璃门虚掩着,他能看见人的身影在隐约晃动。   很快,人声熄了,取而代之的是衣料摩挲声和皮带、鞋子掉落到地板上的撞击声。   兰迦太熟悉这种声音是怎么回事,这是即将做爱的序曲。   程巳光竟然带人回来上床?他思绪有些混乱,还夹杂着不小的震惊。   门忽然开了一半,程巳光探半颗脑袋进来,朝他诡谲一笑。   透过门的巨大缝隙,他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男人,正用领带蒙着眼,紧紧搂着程巳光。偶尔用脸颊磨蹭着程巳光的脖子。   兰迦忽然觉得男人的脸有点面熟,像在哪里见过,但暂时想不起来了。   男人上身好整以暇,下半身却赤条条,像是冰火两重天。   他缓缓蹲下来,为程巳光口交。   程巳光已经脱光了,站立着,双手掌着男人的脑袋,一只脚往男人的下半身寻。男人忽然发出一声呻吟,原来程巳光踩到了他的男根,有节奏地揉搓起来。他们相继开始低喘。   兰迦呆住了,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程巳光。   坦荡荡,不,不是之前那种和他上床时的坦荡荡。而是一种刻意为之。但无可否认,这样的刻意,像一簇火,轰得这间屋子的每一个人,都开始不正常。   兰迦发觉程巳光看了过来。   他被固定在原地,只能被动承受注视。   程巳光的眼睛缠住他,勾出他的骚动,掘出他的欲念。   他忽然觉得有一团火从肚脐眼下方蹿了出来,再次灼烧起他之前蔫下去的玩意儿。大约深入体内、不时震动的道具也起了几分作用。   程巳光从男人口中抽出自己湿润、半硬不硬的阴茎,然后将男人推倒在地,骑跨在了男人身上。男人的手摸索着,想要抚摸他。因为失去视觉,常常会扑空。他捉住男人的手,引导着他,够住自己的脖子,腰慢慢塌陷。他们缠绵地接起吻来。   这一切,尽收兰迦眼底。   不知何故,也许自己身体里也藏着变态扭曲的因子,兰迦根本移不开目光。甚至渴求看到更多,程巳光类似发情的模样。   他逐渐感到一股快感,这快感使他有了要达到高潮的错觉。他被这种快感劫持,不堪一击。   男人的手摸上了程巳光臀瓣,不知不觉发力,像揉面团那样,揉出了红印来。   兰迦顿觉不爽,自己也没意识到地咬紧了腮帮。   可就在下一秒,程巳光左手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在程巳光砸下锤子,血浆直喷的那刻,那双颇为僭越的手,僵了会儿,便软了下去。   与此同时,兰迦射了,也软了下去。白浊如血一样四溅,染在腹部,掉在瓷砖、浴缸沿。   活生生的人,只在一刹那就没了。悄无声息,连声求救的呜呼都没有。   兰迦看见那具可能还温热着的尸体,被程巳光拖走。身体在地板上拖行,发出钝钝的摩擦声。   隔了片刻,程巳光进来,手上还拎着刚刚置人于死地的凶器,血断断续续滴着。他身上和脸上也沾着血,血将他赤裸精瘦的身体衬托得愈发白皙,像是上了层釉色的光。   “他想跟我发生关系,想上我呢。”程巳光阴森森笑了起来,“就跟以前的你一样。”   兰迦滚了滚喉结。想到自己曾对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具身体动过肮脏杂念,完全是有理由的。线条匀称,肌肉恰到好处,肌肤触上去,如绸缎。说真的,现在这副模样,更带劲了,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杀人。   程巳光走近,看了眼兰迦刚射过,疲软着的“仙人掌”阴茎,嗤了一声。   然后——将锤尖对准兰迦喉结。   血滴在了兰迦胸脯,又温又痒。   “不想死的话,就哀求我吧。” 第38章   “不想说?”锤尖抵得更用力了,那上面的血腥味漫延开来。   兰迦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一动就要完蛋。还不如沉默。   “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杀过人吗?”程巳光眼睛弯了弯,用特别平常的口吻道,“喏,亲自表演给你看了,身临其境观赏的感觉怎么样?”   兰迦怔然,过了许久抬眼,与程巳光对视,神色微妙。   “不错,很刺激。”   程巳光眨着眼,“你不害怕?”还未等兰迦作答,他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我问的问题太蠢了,看见我和别人亲热,你都激动得射了,怎么可能害怕呢……你很喜欢窥伺别人,对不对?之前给我安针孔摄像头,就是为了关注我的行踪是吧?怎么,天天看着我吃喝拉撒,这让你很爽,很有快感?我都忘了,你才是真正的变态呐……”   说中一部分,兰迦认为,每个人都需要隐藏阴暗的一面,没有人是真正清白、一尘不染的。他享受掌控,享受挖掘人的秘密,享受摧毁比他无辜却愚蠢的人。   “你难道不比我更过分、更变态?”兰迦虚弱地摆动了下身子,高高吊起的手臂已经失去知觉,“百步笑五十步,有什么意思。”   程巳光阴沉地盯着他,然后缓缓别开眼睛,像在找寻什么。他忽然松手,锤子落地,在瓷砖上滚了一圈。   兰迦看见程巳光侧身,手伸向了墙壁上的镜柜,然后从里面拿出来一把大剪刀,像园艺剪,能修剪花枝那种。   程巳光抓着它,重新来到他面前,他倏地明白了什么,恐惧爬上脊背。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相互传递信息的,无需什么交流,只用靠一些时间相处、培养,或者是条件反射,就能接受到那些不通过话语表达而扩散出的意图。   程巳光强硬地掰开他的嘴,两指夹住他的舌头向外扯,涎水不受控制地沿着嘴角下流。   “既然不愿意求饶,那这舌头就没用了吧?”   兰迦疯狂地扭动起身子,喉咙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抽气声。   程巳光不顾他的抵抗,扯着他舌头,剪刀已经打开,嘴角上翘,露出一个很平静的笑容。   兰迦瞪着眼,从这笑容里看见了不可理喻、极端至极,就是一个疯子。   世上的人谁不怕疯子?疯子简直无敌。   咔擦,剪刀收拢。汩汩鲜血和哀号同时迸发。   程巳光撤开手,像欣赏什么妙极的事物一般,看着一嘴血的兰迦。   “好话不说二遍,”程巳光解开绳索,松了结,取下项圈,将兰迦丢进浴缸中,“自己把自己洗干净。”   说完,他拧开水龙头,事不关己地抱臂站在一旁。   兰迦本能地捂住嘴,但鲜血根本止不住,从指缝间不断渗出,墨汁一般,化进水中。   “快点。”程巳光变得不耐烦。   兰迦失神地浸在水中,没有动。突然,眼前一暗,脑袋往下一坠,水涌进鼻腔,呼吸被瞬间夺去。程巳光按了他一阵,又把他提起来,贴在他耳边,怒中带笑道:“好话不说二遍,这是第二遍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没法说话,不仅是因为痛,被水一溺,脑子都抽筋了,无意识打起手语求救。   程巳光忽然一滞。   他缓缓松开兰迦后颈,表情有些怪。   好不容易得到自由,兰迦连忙打手势向程巳光求饶,并告诉他,会乖乖洗干净自己。   他目光幽深地看着他,不说话。   兰迦没注意到他的细微情绪变化,紧紧抿住唇,忍住疼痛,往自己身上泼水。   程巳光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剪刀。那剪刀就像一根教鞭,兰迦害怕它的鞭笞,不得不听话。   匆匆清洗完,程巳光给兰迦拿来一套干净正装,让他穿好,再戴回电击项圈。   兰迦微感诧异,开始不安。   “服从命令就有奖励。”程巳光耸耸肩。   真是这么回事?   兰迦不敢轻易相信,但能穿上衣服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他宁可暂时洗脑自己,这就是程巳光的“奖励。”   穿外套的时候,他忍不住吐了口血水。毕竟剪开了一小块,伤口不浅,嘴巴实在含不住。   程巳光叹了口气,转身从镜柜里拿出一瓶双氧水和一卷纱布。他伸出手,想接过来,程巳光忽然向后退了一步,脸上表情写着“你看你何必折腾,本来不需要吃这个苦的”。   兰迦呼吸急促地望着他,眼里都有了泪光,双手搓十,诚恳地低下头,喉咙一哽一哽,乞求他的原谅。   程巳光嗤笑了一声,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抛,“狗一般是怎么做的?难道是站着拿东西?”   兰迦愣了两秒,脊背迅速坍塌,骨气荡然无存,伏在地上,双手模仿狗的前爪,将那些东西扒拉到自己面前。   程巳光还是抱着双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丢下一句“快点搞完”,弯腰拾起锤子和剪刀就走了出去。   程巳光一离开,他便撑着身体站起来,摸到镜柜前,迫不及待找尖锐的东西,想要揣在兜里,寻求自保。   哪知,里面什么有用的工具都没有。   浴室里其他放置物品的抽屉里,只有白得发亮的毛巾和一卷卷卫生纸。他一泄如注,瘫痪跪在地上,脸色变得惨白。   程巳光不耐烦地敲了下门,示意他快点。   他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潦草地处理舌头伤口。擦双氧水时,灼烧一般疼,他忍痛将纱布塞进嘴里,血水很快就溢透了纱布。   程巳光又开始烦躁地敲门,他看了眼镜中鼻青脸肿的自己,重新趴到地上,用头顶开门,像狗一样爬了出去。   程巳光将兰迦锁回地牢,今天应该没有再处置他的意思了。次日,当兰迦醒来,看向倒计时,发现竟然过去了大半天,程巳光还没现身。他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觉得反常,最后只能在心里骂自己别犯贱,他不下来折腾自己难道不是好事吗。他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待到再次醒来,一天已经悄然溜走。他有些恍惚,甚至感到了不安,在想程巳光不会出什么状况了吧。这一刻,他根本没意识到离谱,自己本末倒置了。   第三天接近傍晚,兰迦坐在角落里,突然听到门外有动静。他像一只闻到香味的狗,连滚带爬地往门那边挪。   一只穿着皮鞋的脚先迈了进来。程巳光通常都是穿着家居鞋,奇怪。   他不由心跳加快,屏住呼吸,顺着脚往上瞅。还好,是程巳光,只是今天的打扮不同以往,非常正式。   “饿不饿?”程巳光朝他温柔地笑,“一天半没吃饭,一定饿坏了吧。”   饥一餐饱一餐,难道不是他的常态吗?程巳光问得可真假惺惺。   尽管心里这样想,面上却是顺从无比,他迅速点了点头。   “那你今天有口福了,”程巳光歪着头靠在门边,眼神清澈,笑容阳光,一点儿也找不到恶魔或者疯子的影子,“走吧,我和吉利都等着你一块吃饭呢。”   兰迦一噎,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出于害怕,本能地向后退了退。   程巳光伸出手指,勾了勾,似乎想打消他的不信任。   “吉利今天过生日呢,你是新来的伙伴,缺席不太好。”   为一只狗过生日?所以他才能有喘息的机会,得到与人一同吃饭的权利?未免太荒谬了吧。   但所有的这一切,他正在经历的,不就是一场巨大的荒谬吗?   兰迦闭了闭眼,再慢慢睁开。   整个一楼已经布置过了,餐桌上摆了一个小巧,插着蜡烛的蛋糕,桌边有不少很有生日气氛的装饰物。布置得这般用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有位幸运小朋友,准备和父母一块过其乐融融的生日。   寿星吉利脑袋上别着一个滑稽的生日纸帽,飞速蹿到俩人身边,兴冲冲围着主人打转。   “好狗狗,”程巳光挠着它的下巴,“等一下,马上就好了……”然后,他手一指,语气瞬间变得凌厉,“先去板凳上坐好。”   吉利接收到指令,麻溜地跑到桌边,跳上凳子,乖乖坐好。纸帽向前歪了一下,恰好遮住它的眼睛,它无措地呜呜起来,程巳光觉得好笑,走过去,替它正好帽子,复得光明。它将脑袋拱进程巳光手心,轻轻舔着,以示爱意。   “过来坐吧。”程巳光朝愣在一旁的兰迦摆摆手。   兰迦以为自己听错,愣了会儿,才敢胆战心惊地靠近,忘记用爬的了。程巳光蹙眉,咬了下唇,没说什么。   “给吉利唱生日歌吧。”兰迦刚一坐下,程巳光就说。   兰迦盯着程巳光,指了指自己嘴巴。意思是他连话都说不了了,唱歌这不是故意为难嘛。   程巳光拍了下脑门,装作恍然大悟,“对哦,你被我剪了舌头,暂时成了个哑巴。”   兰迦下意识攥紧了手指,关节直泛白。   “舌头坏了,那你还能吃东西吗?”程巳光挑眉笑。   兰迦一愣,与程巳光四目相对。不知过了多久,他无力地抬起手,像是要抓什么。可动作做到一半,他就缩了回去。程巳光面无表情盯着他,目光并不弱,像是要把他抠烂。   这时,音箱响了,提醒主人有客来访。   程巳光站起来查看,然后走回来,熟练地摸到兰迦项圈,二话不说就将人往书房拎。   兰迦脖子一紧,手拽住项圈,面色紫涨,快要呼吸不过来。好在程巳光很快松开了他。   程巳光蹲下来,与他面对面。   他颤抖起来,以为要受到什么责罚。   “你乖乖待在这里,不要弄出任何动静,好吗?”语气像哄小孩似的。   他迟疑地看他,不敢回答。   程巳光叹了口气,从书桌抽屉里抽出两股麻绳。其中一条绑住他的手,另一条穿过他被缚的手,绑在了固定桌脚上。   做完这些,程巳光长吁一口气,边走出去边嘀咕,妈的,这破警察怎么早不来晚不了,偏偏这时候来……   兰迦望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低头看了眼绳结,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希望。 第39章   兰迦低头研究了一会儿,差不多有了思路。   程巳光打的结学名称为手铐结,按常理来说,被缚住的人越挣扎,结会越收束,捆得更紧。但可能是匆忙引起的疏忽,他收紧结后留出来了一段绳子,这就给了兰迦逃脱的机会。   兰迦用脚踩住绳结中心,再往后猛地一仰,像这样反复多次,那多出来的一段绳结渐渐消失,补充了双手这边绳圈的长度,从而让结变得松动,手腕有了活动空间。他一鼓作气,终于将左手从绳圈里抽了出来。接下来就简单了,为自己松绑后,他扶着书桌,酿酿跄跄站起来,去搜笔纸。随便撕了张笔记本上的纸,又摸到支铅笔,他开始低头写字。写完后,他将这字条小心地折好,攥在手心,蹑手蹑脚地靠近门边,耳朵轻轻贴上去。   外面一片寂静。   越是安静,越是不安,恐惧在万籁俱寂中无形放大。   他咬着嘴唇,似作思考,片刻后,深吸一口气,还是拧开了门,贴着墙根暗处,一点点向外挪。   刚才待过的客厅里有人。交谈声音很低,所以距离一远,就无法听见。他看见两个身影,相继站了起来,个子高大。那两身深蓝制服,瞬间就将他的倦容驱散,脸色一亮。他缓慢地眨着眼睛,似在确定这份真实。   警察要离开了,兰迦冒着冷汗,尽可能快地走向他们。程巳光已经发现了他,打着手势让他退回去。他瞟了眼可恶的男人,步子迈得更加疾了。   两名警察背对他,并未察觉到他的靠近,其中一个的手已经在推玄关大门。   兰迦从未发现,自己竟然这般渴望自由、渴望活成人。他想发出些声音,却被残缺的舌头和喉咙阻挠。   总是有那么一点点阴差阳错的阻碍,有那么一点千钧一发之际的沉重。   程巳光跨过沙发、茶几,过来拉住他。他尝试挣脱,程巳光给了他腹部一拳,不由他挣脱。他痛苦得佝偻身子,却拼尽全力,闷闷地嘶喊了出来,“——等——等!”   终于。   两名警察齐刷刷回过头,带着疑惑与他对视。   “这是谁?”其中一个开口,问程巳光。   程巳光立刻扶住他的肩,哥俩好似的,将他扶直,并堆出一个伪善的笑。   “一个朋友,来家里玩。”   “刚刚你不是说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对方一脸狐疑。   “您不是来找我询问情况嘛,我觉得没必要告诉其他有的没……”   另一名没开口的警察做了个手势,打断程巳光的狡辩。   “姓名?来这里做什么?”警察转向兰迦。   兰迦按捺住激动,甩开程巳光,将那张已经沁入汗水的纸条,塞进了问话的警察手中,急迫地点点下巴,要他打开看。   警察莫名其妙,互相对视一眼,打开纸条。   上面写:救救我,程巳光是杀人犯,非法囚禁我。   程巳光当然也看见了,瞬间拉长脸,赶紧过去,讨好似的对警察说:“闹着玩呢,警察同志。”   “玩?”那民警举起了纸条,后退一步,避免让程巳光夺到。“你——过来。”他指了下兰迦。   兰迦松了口气,想过去。程巳光却拉住了他,在他背上偷偷拍了两下。他狠狠一搡,抬起眼睛,无声地与程巳光对峙,好似在说,你完蛋了。   程巳光眼里还有凶光,但随着他一点点靠近警察那边,逐渐熄灭。   他拽着其中一名民警的袖口,哭了出来,吐了吐自己破掉的舌头,满脸惊恐地指向程巳光。又手忙脚乱地指外面,意思是快点走吧,自己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两名警察会意,一名将他带出去,另一名留下,似乎在跟程巳光交涉。   兰迦从不认为自己是弱者,虽在啜泣,其实更想狂笑。这一次,老天爷应该又显灵了,他再次得到偏爱。   警察从车库里开出来一辆黑色保姆车,示意他上去。他想也没想地钻进车里。   没过一会儿,屋内的蓝制服走了出来,但程巳光并没有跟着。   兰迦有些奇怪,待到那警察上车,他忍不住拍了下对方肩,比划着,挤出一点声音,“他呢?”   警察将帽檐往下压了压,并不看他,“待会儿有同事会过来,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先走。”   不容兰迦反应,汽车启动了,当他回过神,已经驶出一段距离。   算了,纠结这些细枝末节毫无意义。最重要的是能逃离程巳光这恶魔。   他一边暗暗吃惊事情进展的顺利,一边在计划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车子平稳地向前驶,但他依然没有放松,呼吸紧绷,脑子混乱。他在想程巳光会不会趁着这个间隙开始消灭证据,即使他报警立案了,可能也无济于事……他掐了下手背,不允许自己往坏的地方想。   副驾驶位的警察丁点预兆都没有地转过来,将大盖帽一掀。他愣了愣,不明所以,心里已然有不好的预感。   “兰总不认识我了?也是……”他搓了下脸部边缘,一层像皮的东西被揭开,脸颊的肌肉走态发生显著改变。   兰迦渐渐冷起来,上下牙直打磕,却仍不耽误保持警惕,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那人露出真面目,他见过,在遥远的千公里之外,那个猎场。大张。用脚想也能知道,另一名警察,也是假扮的了,应该是小张。   他终于明白过来,骗局。这一切,都是程巳光安排好的戏码,他不过是一只乱撞的苍蝇,在自以为是的扑腾。   万念俱灰。   人的主观意识就是一叶障目,那么多的破绽与漏洞,大剌剌摆在眼前,却根本看不清,或者只是不愿意直视。   兰迦眼前一黑,什么也听不见,就像进入了一个短的休克。   他腾地从座位上蹿起来,越过座椅的空隙,拿头去顶驾驶位那人的臂膀,干扰驾驶。车打滑了,所有人都晃了晃,这时,风从他耳边擦过,大张以肘击过来,他觉得自己的下巴似乎飞了出去。一个急刹车,车停了。他捂着下巴,摔回到座位。   大张蹦下车,迅速拉开车门,将正要起身的兰迦狠狠按进座椅,对着他后颈来了一针。兰迦渐渐不再挣扎,哼哼几声,变得安静。   大张与保持伪装的小张对视一眼,冷场了几秒。大张叹了口气,坐到兰迦身边,带上车门,车子重新启动,回到车道。   眼睛慢慢睁开,兰迦恍惚了好一会儿。空白的大脑终于回忆起之前经历了什么逆转。   他下意识低头,还穿着衣服,手摸向脖子,可恨的项圈也在。扫视一圈,是他熟悉的陈设。他再次回到了地牢。   他自暴自弃地闭上眼,不肯接受现实。   可不接受又能怎样,那么多证据摆在面前,他无能为力逃脱魔窟,只会一次次被戏耍。也许这前半生的气运用尽,该到他还债的时候了。   说穿了,与其挣扎,还不如认命。   有人走了进来,他仍闭着眼,一点儿睁开的打算也没有。   脚步声渐近,最后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他,还想逃跑吗?   他不应,结果被踢了一脚。他咬着牙,依然闭眼,将身子蜷缩得更紧,防备着下一次进攻。   真有你的。程巳光嗤笑一声,蹲下来,竟然抱住了他的腰。   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睁开眼。   “还想逃跑吗?”程巳光身上有淡淡的烟味,不难闻,甚至像混合了某种香水味。他即便作恶多端,眼神仍可以维持得那么无辜、那么清澈,那么像一个老实人。   兰迦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注意到这些。可能某些变化,就是在刹那间,无意识完成了。   他无力地揺了摇头,脸色灰败。   程巳光还搂着他,他竟然觉得很温暖,希望他能这样不松手,多抱一下就好了。程巳光放开他,他有些空落落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程巳光,看他站起来。   “当只乖狗狗吧,”程巳光慢条斯理地笑起来,“好不好?” 第40章   兰迦一动不动,像在出神。   他忽然想起来了那个被程巳光干掉的可怜男人是谁。的确有一面之缘,在水疗中心为他服务过的那名按摩师。   程巳光掌握了他的一切,他被剖得一丝不挂。   谁都没再开腔,时间仿佛戛然而止。   兰迦低头,然后抬头,看程巳光一眼,又别过头,看起来像在天人交战。   最后,他把眼睛转过来,一瞬不瞬盯着程巳光。程巳光安静地站在那里,他们目光交接。   兰迦打手语,他也不管程巳光看不看得懂,理解不理解,反正以前学的那点儿,现在全派上用场了。   他问他,如果我乖乖听话,你会对我好吗。   程巳光耸耸肩,觉得真有意思,这混账竟然也会手语?   他指了下眼,两指朝前,然后双手直立,掌心向内,前后交替移动两下。   兰迦看懂了,程巳光说,看表现。   此刻,他顾不上去思考为何他俩明明都是健全人,却能靠着手语一问一答。只是焦急地继续比划,我不会再跑了,相信我。   程巳光朝他有些好笑地眨了眨眼,然后指了下墙上的倒计时。   兰迦偏偏脸,视线落到一跃一跃的电子数字上。他大概明白了程巳光的意思,还是照旧,想要玩花样,没门。   他指指自己,边摆手边挤着嗓子,勉强发出声音,“不、会、了……”   程巳光站直身子,抱臂看他,不是很愿意相信的样子。   也是,前科累累,程巳光又不是能随便忽悠的主。   “当狗就要有狗样,你觉得你现在这德性像狗吗?”程巳光叹了口气,揉起太阳穴,佯作为难,“好狗难道是像你这样应人?动不动发脾气,还要咬人一口?”   真阴毒啊,他不免想,程巳光这是在拿捏他,要让他主动伏低,抛弃自尊。   解释再多也没用,还不如来点实际行动。   他心灰意冷地趴下身去,爬到程巳光脚边,对着程巳光鞋尖亲吻。   他故意吻得很长很深,想尽量显得虔诚。   程巳光无动于衷,一动不动,但这份摆出来的虔诚,还是起了些效果,至少他没再出言讽刺。   兰迦吻完了,抬高脑袋,寻求一丝肯定。   “马马虎虎。”程巳光耸耸眉毛,言下之意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但训犬嘛,总归有个教化过程,他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些小插曲不足为奇。   “走吧,去吃饭。”程巳光换上明媚的笑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一定饿坏了吧。”   这些时日以来,这是兰迦首次能上桌,与程巳光面对面而坐。   程巳光正切着牛排,盛了些土豆泥沙拉在盘子里,再将整个盘子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尝尝看。动作极其雅致。他不敢置信,捏着木勺,半天没动。   程巳光依然从容,双手交叉,托腮,问他,怎么不吃,难道不饿。   他低下头,随便舀了一勺,有些抖地往嘴里送。明明许久未尝过肉味了,但这一刻,他嚼得没滋没味。   “吃完饭,还有个活动。”   手蓦地僵住,果然,在程巳光这里,获取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他慢慢抬起头,进入待命状态。   程巳光笑了笑,不再说话。   这一餐的节奏完全被程巳光抓住了,兰迦根本就没法再安心吃下去,他被牢牢俘虏,不知饱也不知饿了。   吃完饭,程巳光引他到会客厅。   是那片下沉区域,在中央竟搭起来一个简易摄影棚,左右两盏补光大灯,前方有一个支了三脚架的单反相机。   程巳光检查了下他的项圈,重新锁好锁链,将他暂时搁在一边,自顾自忙去了。   程巳光调整了摄影背景布,将原先的白色换成了蓝色,然后又摆了几支霓虹长管灯,增补灯光色彩。然后,他走到相机前,开始对焦调光圈。兰迦盯着他,看他不停走动,侧脸不时被染成荧光粉红,不时又是正常色,神态十分专注。大概是觉得满意了,他才按相机,快门声依次响起。快门不响了,他走到电脑前看试拍结果。他使劲地盯着屏幕,然后转过脸,再看棚景,陷入沉思,阴影衔走他的脸部表情。他转过脸来,终于瞥了眼兰迦。不知为何,兰迦愣了愣,心猛地跳得有些快。   如果没发生这些破烂事前,他会认为这样的程巳光充满魅力。严格来说,摒弃一切偏见,认真专注的人,举手投足,总会自带几分光彩。   程巳光朝他笑了笑。   他心里又是一咯噔,不由自主感到脊背发凉。程巳光的“笑”和“折磨”,几乎是同义词。   果然,程巳光拿着他熟悉的道具,丢在他面前。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程巳光说,“来,戴上吧。”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激烈反对,或是使出浑身解数推辞。只是僵了几秒,就回过神来。   逆来顺受,才是眼下使自己减轻伤害的最优解。这么短时间内,他难以承受两轮崩溃。   他顺从地褪下裤子,用润滑液软化穴口,将狗尾巴插进艰涩的肠道。然后褪下上衣,将那可以恰到好处勒出胸肌形状的皮背带穿好。他身上还有伤痕和正在变色的淤青,阴茎和乳头被穿刺,在黑色皮带的呼应下,确实有几分危险的情色意味。最后,是那狗耳头箍。奴隶装束就此未完成。   “把衣服都穿上吧。”程巳光眯了眯眼。   他愣了愣。   “啊,不好意思,”程巳光替他扯开后裤裆,“这样尾巴就能露出来了吧。”   他按照吩咐重新穿好。可总有点不自在,好像哪里怪怪的。   程巳光解开锁链,拿在手里,牵着他到了刚刚布置的棚景中。再迟钝他也意识到程巳光接下来要干什么了。他无措地佝起身子,双手交叉夹在腋下,整个人欲语还休,可又不敢做得太明显,招来程巳光的呵责。   “怕什么?”程巳光果然发现他的异样,笑意加深,“你不相信我的审美吗?以前,你可总是夸我眼光好呢。放心,我会把你拍得既美又下流的……”   他慌张地打手语问,拍这些要干什么,放到哪里去。   “就……随便放啊,只要允许我放的地方,都可以,那些看小电影的黄网,尤其面向gay的,应该会很喜欢你这一款吧,看起来还挺骚的。”程巳光特地顿了下,然后继续,语气故作快活,“提前告诉你一声,这些照片和视频会全部免费哦。”   兰迦脑袋嗡的一响,胸膛开始剧烈起伏,望向程巳光。他看着他,在巨大的光束中,浑身变冷,但他无路可逃。   “想来点儿音乐吗?”程巳光体贴地问。   他双眼无神,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点头还是摇头。没过一会儿,耳边似乎传来了乐声。   他直直盯着相机镜头,像一个巨大的黑洞,程巳光就站在黑洞的后面,向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趴下。   他如果不在这里,在真正的镁光灯下,会摆许多自然的pose,表情、小动作也会很多,一定会很好看,值得品味。   但现在呢,程巳光拿他当消遣品,用无声的压迫,逼他摆出下流、不端正的姿态,供陌生人意淫。   他慢慢低下身子,变动消极地软下去,四肢着地。他把自己交给了魔鬼。   他看见程巳光的眼睛严厉起来,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他想应该叫自惭形秽。   他像狗一样趴着,被程巳光的眼睛和快门声凌迟。   “这样不行,”程巳光停下来,不满地说,“你太僵硬了。”   然后,他走过来,将兰迦的上衣扯开,故意露出若隐若现的胸脯,将手伸进去,扒拉了下皮带。皮带露了出来,似在故意勾引。   突然闯入的掌心温度,令兰迦呼吸急促了些。   “来吧,尽量放松一点儿,”程巳光抚摸着他,像是在舒缓他的僵滞,“你能做到的,对不对?”   兰迦的脸由白渐渐变成粉红,呼吸跟着程巳光的声音走,慢慢点了点头。   程巳光手向上滑,若有似无地碰触,最后停留在他的后颈,轻轻捏了一下,“做的好的话,就有奖励。”   兰迦没出息地哼了一声。那些被强迫、极不情愿的姿态,轰然瓦解。   他如释重负,却又对自己大失所望。 第41章   “康德觉得美与崇高,才配称得上为艺术,那美与下流为什么不能共存,也被称为艺术呢?”程巳光似在自说自话,又似在问兰迦。   兰迦像是没听见,闭着眼,被程巳光掌心流连过的地方,微微起颤。程巳光移开自己的手,站了起来。兰迦有些迷惘地睁开眼,眼里漆黑的神经质再度绷紧。   “我们重新开始。”程巳光转过脸,并不看他。他稍稍抬眼,瞥见点儿下巴的弧度。   先拍了一点儿半遮半掩的,再就是除尽衣物,大胆赤裸的。程巳光要求他揉搓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多的呈现出淫秽难堪的姿态,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了卖肉的情色演员。没落到这步田地前,他的确在床上大展威风的时刻多,懂一些淫活,偶尔也会让那些炮友们来点儿这种情趣助兴。可一旦境况变质,自己成为被凝视那方,心理落差就会极大,根本无法真正做到破罐子破摔。   程巳光停下来,摇了摇头。音乐也跟着淡出了氛围。   “兰迦。”他遗憾地叫着他的名字,叫得他全身一紧,脸色又变成纸一样白。   程巳光的脚尖移过来,正对着他打开的双腿,左一脚右一脚,轻轻踢了他的膝盖,示意他张开的幅度再大些。   随后,程巳光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   霓虹灯关了,整个光源被背景蓝光反射占满。兰迦有些晃神,他似乎生出了一种错觉,他们同时浸在了一片深蓝海水里。猩红的烟头一闪,像会发光的鱼鳞。   程巳光掸了掸烟灰,故意将烟灰落在了兰迦疲软着的性器上。   烫。但兰迦咬牙忍了下来。   程巳光轻笑一声,将脚伸长了些,这回是鞋尖碰到了性器。   重重一踩。兰迦没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性器被人时轻时重地踩着,上面挂着的鱼钩与鞋底摩擦,连带着皮肉搅和,激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酥麻感,无限接近于快感。   咔擦咔擦,似乎有快门声响起。   兰迦抬头,看见了程巳光手中握着的无线遥控器。   “喜欢我踩你,是吗?”程巳光缓缓俯低身子,朝他喷了口烟,“你知道自己这样,很像个变态吗?”   他滚了滚喉结,无力反驳,注意力被程巳光的脚和肿胀的欲望尽数夺去。   程巳光没有停,甚至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刮着他的乳尖,揉弄胸脯,使得他不时痉挛几下,阴茎越涨越大。他压抑不住地低喘起来,向前爬,抱住程巳光大腿,不由自主想磨蹭。他的屁股高高撅起,那大尾巴跟着耳朵一晃晃,漆黑皮带勒出痕印,毛茸茸且涩情,这下子,他真变成了一条发情的狗。   快门声也没有歇息,将他这样的痴态,一一记录。   程巳光忍耐了一阵,抽出自己的腿,向后退了一步。   就像是要在达到高潮时,戛然而止。兰迦顿感空虚,眼睛湿润地看向程巳光。程巳光忽然弯腰,将快要燃尽的烟头直接摁在了兰迦左侧乳头上。呲拉。金属和肉同时受到灼烧。   兰迦狼嗥似的大叫起来,同时,下身一湿,失禁了。   程巳光重新站直,单手捂住眼睛,脑袋向后仰,仰到几乎不能再仰,哈哈大笑。   “真不错。”程巳光笑出了眼泪。   快门声还在响,在此刻,尤为刺耳。   “你现在这副样子,真的很恶心。”程巳光抹了下眼角,郑重下结论,“……下流的确不能成为艺术,令人作呕。”   程巳光又说:“或者,是我选错了,你还配不上谈艺术………总而言之,你今天表现不好,没有奖励。”   兰迦面无表情地侧躺在地上,又湿又粘,手指抠进掌心。他恨程巳光,但他更恨被欲望打败且屈服于程巳光的自己。   霓虹灯亮了,刺眼的红光淌进来,把他们的脸,照得面目全非。   而他们各自的影子,一高一矮,依然泡在像海一样蓝的背景里。   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顺着这些光,顺着这爿狼藉,侵染过来,蚕食过来。   他们谁也跑不了。   “对了,”程巳光本来想转身,忽然停住,“在你睡着的这段时间,我出去了一趟,你猜我碰见谁了?”   兰迦闭眼躺着,装起死人,没有任何反应。   程巳光自顾自说:“我碰见鹿西奥了……在五月花大酒店。”   兰迦手指一动,陡然睁开眼,心被揪起来。   “今天是他的订婚仪式,在那儿办的。”程巳光淡淡一笑,话却无比锋利,“就算你缺席,他还是有自己按部就班的人生呢……大情圣。”   兰迦想回是么,那太好了。但他其实根本说不了话,也懒得说话。也好,鹿西奥能拥有完美的人生,过得越来越好,他才能逼迫自己一点点走出困囿。   程巳光盯着他,目光骤然像刀尖一样狠,他注意到了这充满戾气的注视。戳就戳吧,他现在的肉体遍布伤痕,再增加点无形的,又算得了什么。   程巳光不再说话,慢慢向他走来。兰迦发现自己心跳得很快很大声,震天响。   “该回你待的地方了。”程巳光顺着项圈摸上他的脖颈,他的脊梁随着触碰一绷,两只耳朵逐渐变烫。   很奇怪,面对程巳光的动作,他越来越敏感,他尽量去忽视,去固定自己的情绪,但好像行不通。所有感官都被牵着走,锁链不仅锁在了项圈上,还锁进了他的身体。   程巳光手又往下,摁住了他刚刚被烫伤的乳头。他倒嘶了口气,呼吸拖长。手的力道越来越重,仿佛一定要捺出他的疼痛,让他痉挛不停,泯灭他的生欲。   他向后躲闪,程巳光把他抓回来,贴近他,鼻尖若有似无地刮在他的脸侧,很是惬意,享受他不可抑制,痛苦与麻痹交织的喘息。   他尽力克制住自己,偏过脸,用眼神无声质问程巳光,这样做的目的。   程巳光读懂了,向后退,一字一句,“我、只、想、要、你、罪、有、应、得。” 第42章   程巳光发现自己的手指破了,不止破了一处。他找来创口贴,贴上。他对着光抬起手掌观察,什么时候弄出这些伤口的呢?没有印象了。   可能是在折腾兰迦的时候,可能是在处理食材的时候,也有可能只是不小心刮到哪儿了。他的皮肤很薄,总会有来路不明的伤口,从小就是如此。但伤口褪下去的也很快,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想起十岁之前的某个夜晚,没有开灯,姐姐来到他的房间。父母在隔壁吵架,他埋进被子里,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可争吵的声音依然清晰,没有消停的意思,有人在拍墙,或者是什么东西撞在了墙上。他觉得床铺都在跟着一起晃动。   姐姐站在床头,重重拍着他被子。   他掀开被子的一角,小心翼翼露出一双无助的眼睛。姐姐伸手,摸上他的脑袋。   他按亮床头灯,手臂探出被子,向她比划,我真的不是爸爸的孩子吗。他那么生气,想要掐死我。   姐姐挨着床边坐下来,手没有离开他的头,温柔抚摸着他。然后比划着说,没关系,我也不是爸爸的孩子。   那妈妈是我们的妈妈吗?他又问。   是的。姐姐继续比划。虽然妈妈成天怨天尤人,但她是货真价实的妈妈。   我的爸爸是谁呢。他好奇,将被子掀开更多,脖颈露了出来,上面有一圈显眼的淤紫。   墙的那边传来更剧烈的发泄声,好像整间屋子都在起颤。这次姐姐没应了,她用手捂住他的耳朵。   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姐姐陪了他一宿,天光大亮时才离开。   他起床,对着镜子,摸着被爸爸掐过的地方,依然有些后怕。经过一夜,印痕淡去很多,但那份窒息的触感,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爸爸可能恨着他,那么恨他,却仍会抱着他啜泣,一边向他道歉,一边亲了亲他的额头。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世的呢。并没有特意去探查,姐姐失踪,爷爷去世,父母还健在那会儿,他却继承了家族三分之二的财产。爷爷才是他的爸爸。遗憾的是,姐姐的爸爸和他的爸爸,并不是同一个,他们只拥有一半的血缘。   在他十七岁的一个雪夜里,姐姐死了,被人凿开脑袋,血浆脑浆同时迸裂流干,尸体沉在水中,水塘结冻,化冰后,快到春天才被人找到。他连她生前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回国后,他去找当年办案的警官,对方拿出现场照片给他看,巨人观的身体,无限膨胀,根本寻不到丁点儿原本容貌的踪迹。他忍着难受看完,结果还是吐了。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姐姐还怀着孕,就这样被人杀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生命戛然而止。   程巳光第一次约巫亚子见面是拜兰迦所赐。这次,他越过中间人,主动联系她,对方也并没有很吃惊。他们约在了巫亚子家附近。   巫亚子比约定时间提早下了楼,走到小区门口,她看见程巳光已经等在马路对面。   他靠在车边,在抽一支烟,路灯把他的影子和烟雾都拉得很长。他似乎发现了她,自然地朝她招招手,眯着眼睛笑了笑。   走近,程巳光夸她今天穿得真好看,绅士地为她拉开副驾驶座门。   若有似无地烟味和香水味夹杂着飘向她,她的心好似漏跳了一拍。   他好像跟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变得不太一样了,理了个干净的发型,刘海不再遮挡住额头,露出本来深邃的眼睛。他的鼻子很好看,又挺又翘,灰色大衣称得他皮肤更白。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他是如此英俊呢,是因为有兰迦那种嚣张的美貌在场,掩盖了这副含蓄清秀的面容吗?   停好车,巫亚子低头解安全带,但好像卡住了。程巳光侧过身来帮忙,他的指尖无意中碰到她的,令她一愣。不止一根手指缠了创口贴,像是与谁搏斗过,受到不小伤害。   “好了。”程巳光轻声说。   她回过神来,脸有些热地跳下车。   并肩往订好的餐厅走,途中她想起程巳光在电话里说希望能定制一副主题画。究竟会是什么主题呢,程巳光的语气那么诚恳,又那么神秘。   坐下来,她一直在偷瞟他,不是因为被这男人迷昏了头,更多的是忐忑。他发现了她的注视,朝她安静地笑笑。   她拿着菜单翻来覆去的看,程巳光也不嫌烦,很有耐心,大多数时候托着下巴,在看窗外。   点好菜,他好像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看着她吃。她被注视的不自在,干脆也搁下筷子,开门见山,问他到底要画什么。   “我知道您很擅长画人物肖像,才特地来拜托的……”程巳光开始做铺垫,“我听说过画廊最近的风波,您也是刚刚转了经纪,一定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吧。”   她对他眨眨眼睛,“是啊,兰总什么交待都没有就走了,我不可能一直等他,而且他好像陷入了麻烦中……”   程巳光宽慰她,“人之常情,您为自己考虑没有错……对了,钱的问题无需担心,您随便开价,时间嘛,也不用很急。”   她咬咬嘴唇,“画的主题呢,我得知道主题后,然后考虑一下,才能给答复。”   “也是……”程巳光垂下眼睫,显出几分落寞。他点亮手机屏幕,递给她,那上面就是他想画的主题。   她低下头,扫了一眼,忽然怔住。   屏幕里面的人,很像兰迦,面对镜头,摆出的姿态有种说不上来的……淫靡。   她有点被震撼到了。   “这个……是?”她猛地抬头,对上程巳光。   “兰迦。”程巳光也不绕弯子,朝她有些惨淡地一笑,“虽然我跟他不在一起了,但我想把我和他之间最好的时光留下来。”   随后,他报了一个数字,她很心动,难以拒绝的价格。比她单幅画的市价要高上好几倍。   看她似在犹豫,程巳光连忙补充,“是他提出来的分手,我不想束缚他,所以就放他走了,我总会后悔,但同时也告诉自己,就算能留得住人,却留不住心,没什么意义。”   她还有些茫,但看见程巳光一副痴情眉眼,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事后,她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像中了邪,这么轻松就应允了,大概是程巳光的语调很温柔,又很有说服力。   一餐饭快要吃完时,她忍不住问他,是什么造成的分手呢?   “他可能从来就没爱过我,要不然他不会在我们还是恋人关系时,去找其他人上床。”程巳光挑了挑眉,那表情好像在说没办法,感情的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为什么你可以忍受他劈腿还跟他在一起呢?你不觉得他骗了你吗?”巫亚子为他鸣不平。毕竟,兰迦花心,坊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程巳光抬眼,与她对视,无可奈何地笑笑,“人天生就会撒谎,这是一种天性,他在欺骗我时,我可能也在骗他。”   巫亚子没能理解这云里雾里的解释。   送她回家的路上,遇到红灯。   程巳光掌着方向盘,忽然说:“可能他也在用他的方式爱我吧。”   “什么?”她懵了一瞬,反应过来,他在说兰迦。   左转绿灯亮起,程巳光快速打了把方向盘,车头整个向左转,因为惯性,坐着的人也跟着有一刹那的微微倾斜。   “他未经我允许,在我家安装了针孔摄像头,想随时随地掌握我的动态。”   巫亚子直勾勾盯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这个不是爱吧……这是犯法的。”   “是哦。”程巳光转过头来,淡淡皱着眉头,嘴角往下撇,替换掉了那副温和面容,“我赞同你的观点,但他向我狡辩,说这就是他爱人的方式。”   巫亚子心中又是一梗,想说点什么,但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兰迦不声不响地消失了,留下一堆烂摊子,他和她都是他发地震后,余震的受害者。按理说,提起来觉得晦气还差不多,结果他们整晚的话题差不多都围绕这人物了。   “在那儿,放我下车就可以了。”她看见路边熟悉的树,很接近小区路口了。   程巳光遵从她的意愿,向前滑了点儿,放她下车。   他降下一点儿车窗,向她挥手道别。她看着他的车渐渐开远,融进车流里。   程巳光将兰迦那张照片发给了她。   她是名艺术家,天马行空,不对人设限,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创意。刨除被拍摄的内容,再次认真审视这张照片时,她被构图与光影煞到了。   兰迦裸身跪坐着,占据了蓝色背景右下方,他的眼睛不安看向左方,那里站着一个人,只露出了一双穿男士皮鞋的脚。狭长的一道红光漫散进来,隔开了他们。   整个画面看起来很蹊跷,却又充满着难以启齿的……欲望。仿佛被一道无形鱼线勾出来了,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明白,牵拉着这份欲望的源头,是那个未露脸的人。 第43章   兰迦做了个梦,梦到哑女在打包衣物,她要跟贾潇一起去南方,临行前,他来接她去跟贾潇汇合。   他靠在门边,一眨不眨观察她。她转身,向他打手语,马上就好,麻烦你再等会儿。 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向她比划,你这样走了,家里人会担心吗。她说,没关系。   她看着他,很静了一会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让他无法直视,只好讪讪别过头去。   她靠近了些,伸出手,执意在他眼前晃,想让他转过脸。他没辙,只好与她对视。   她微笑着比划,你是怕我走了后,再听不到关于我弟弟的故事了吗。   他有些慌张地摆摆手,发出声音,没,没有。   她像看穿了他的掩饰,继续比划,你会见着他的,我告诉了他,有你这么一个人存在。   他愣了愣,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   你很喜欢我说的他吧。她问完,眯眼看他,不是那种看好戏的看法,而是洞察一切。   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何谈喜欢,他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点恼羞成怒。他想反驳,她退后了一步,审视他,继续打手语,我弟弟真的很好很好,你能喜欢他,我很开心,希望他也会喜欢你。下次,你来找我,我把他介绍给你。   他没说什么,帮她把行李提下楼,然后载着她,驱离这个城市。下车时,她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串号码,她让他以后可以给她发短信。后来,他好像也没怎么联系她,不是不想,是不敢。   他听到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贾潇让她做蛇头,带人过关,她可能过得不太好。那会儿,他自顾不暇,被兰晓宛折磨得够呛。   兰晓宛发病初露端倪,可他并不知道她是精神状况出了问题。疯子似的兰晓宛,不再得到贾铮鸣青睐,所以,她变得愈发狂躁,把气往一切可以撒的人身上撒。战火漫延在母子之间,一旦吵架,他就常常被兰晓宛挠脸挠身子,挠得血淋淋。   即使上了大学,也没有什么起色,他颓丧地想。那次,他应该是喝醉了,无意中拨通了她的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找茉姐吗。很青涩的质感,像是一阵过堂风,能把人的恍惚吹开。   吕茉通过手语塑造的那个完美弟弟形象终于落地,通过声音有了具象。他觉得耳朵一热,胸口一烘,暖洋洋的。   只小睡了一会儿,兰迦就醒了过来,对着倒计时发了会儿呆。刚刚那并不算梦,严格来说,更像是回忆。他想起程巳光说的那些话。   鹿西奥的姐姐如果不是吕茉,可他为什么会有那个护身符;他知道他们是同母异父,所以有不一样的姓;她用手和表情描述的弟弟的样貌,与鹿西奥几乎无差;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吕茉也从未否认过鹿西奥是她的弟弟。   他糊涂了,奋力甩了甩头,不想再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倒计时上,还有不到330小时,他已经抗过去了差不多一周。老实说,他惊讶于自己的忍耐力,大概以前吃过苦,还是有一定效用,同时也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门外传来动静。   兰迦看向门那边,一口气提了起来,后背本能地渗出一股寒气。可笑的是,他宁愿紧张兮兮,也不愿独自待在这片荒漠。   程巳光走进来,眯着眼睛看他,然后坐下。   “没想好让你干什么呢,”他懒洋洋道,“怎么你看起来好像很失落啊。”   兰迦眼皮颤了颤,低下头。   程巳光笑起来,把椅子往前挪了下,似乎为了能将兰迦刻意逃避的模样看得更清楚,“我知道……你这叫犯贱,一天不被折腾就皮痒得慌,对不对?你完蛋了,当狗当上瘾了,就做不回人了……”   他妈的。兰迦心骂,要不是你这变态搞的鬼,何至于沦落到此。他忽然眼睛有点酸。   “这样吧,”程巳光调侃地笑了笑,“当一天鞋凳怎么样?我觉得你应该能胜任。”   楼上很安静,兰迦紧张地四下扫了一眼,没觉出异常。程巳光拽着锁链,牵他来到二楼主卧,命令他四肢着地,跪趴下。   程巳光坐在床尾,踩上兰迦宽阔平直的背,开始脱鞋、脱袜。   兰迦穿了衣服,隔着层衬衣布料,只感到一阵不轻不重的摩擦,没怎么出力,像钟摆似的,晃来晃去。   他滚了滚喉结。   忽然,程巳光站了起来,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倾给了一只脚,兰迦没招架住,背猛地一塌。胸腔到喉咙发出来一声“呜”,像是被逼急了。程巳光啧啧两声,也没有收敛的意思,踩得更重了,兰迦本来手撑着地,最后只能调整姿势,用肘勉强撑着,拳头也是越攥越紧。   看他这副硬撑模样,程巳光意兴阑珊,收回脚,兰迦大喘了好几口气。程巳光撇撇嘴,抬腕看了下表,走到衣柜前,更衣。   临近春节,活动骤然增多,他得到不少品牌方的邀请,出席晚宴或者展览之类。今天,他本来不想出面,但碍于邀请方排面实在大,推辞了的确不大好,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屋内有暖气,所以他就毫无顾虑地脱得只剩条内裤,再选衣服。   黑色衬衣是他一早想好的,到了西装这块儿,他有点犯难,肯定是要穿三件套,那是选择黑色还是银灰色呢。   算了,他先穿好衬衣,认真系到最上的一颗扣,然后弯腰穿戴衬衣固定鸭嘴夹,再是长袜,和袜子防滑夹。   这时,他透过分开的大腿空档,无意中瞟到了兰迦。   ——兰迦正朝他这边望得出神,一脸迷离。他记起来了,兰迦最喜欢他这副打扮,明明是很正经的,却因为可有可无的裸露出下半身肌肤,令人遐想翩翩。   他的确没想着换衣要避讳兰迦。但兰迦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急不可耐,遵从喜好,倒真是超出他的想象。   他走过去,兰迦慌张地移开视线。   “很喜欢,是吗?”他翘起嘴角,故意问。甚至还伸出脚,恶劣地蹭向兰迦下体。   兰迦没接茬,维持着跪姿,视线垂落,努力当一只充耳不闻的“凳子”。只是,他全身紧绷的肌肉,泄露了他的伪装。   “刚刚还在光明正大的偷看,现在就不敢看我了?”程巳光笑意加深,脚下的力道也没有松懈,又踩又搓,很快便能感受到兰迦裆部的变化,微微硬了起来,还在发烫。   兰迦咬紧下唇,闭着眼,根本不敢哼出半声。但身体是诚实的,一旦意识到程巳光正穿着什么,他被他正无情踩着,就是会下贱地起反应。   他知道自己坏掉了,可说不清楚是哪里坏掉了,大概从一开始,遇见程巳光那刻起,他就注定要崩坏。   “凳子是这样的吗?会自己勃起?”程巳光忽然停了动作,抱臂向后退一大步。   兰迦愕然地抬头,上半身不受控制地直起来,似乎还想伸手搂一把,猝不及防从自己身边“逃”走的男人。   程巳光咯咯笑起来。   兰迦不管不顾地站起来,向狼一样扑向他。他们一起倒向床铺。   程巳光被压在兰迦身下,兰迦在他的上方,粗喘着。没有揣遥控器的兜,程巳光耐兰迦不了,项圈此刻就是威慑的摆设。   兰迦决定要在这里,把受到的屈辱一一报复回来。他开始解自己的裤子,让火热的性器暴露在空气中。   程巳光明白了他的意图,冷笑盯着他道:“准备强奸我吗?你也就会这招了……”   凭什么还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他妈的,他要在这里把他扯碎,让他上天堂下地狱都无门。   兰迦双眼通红,掐住程巳光一边肩膀,扶住自己的丑陋阴茎,整个胯部往前推,一直逼到程巳光嘴边。   程巳光挣扎起来,他捏住他下巴,强迫他打开口腔,把龟头往内塞。程巳光脑袋偏来偏去,就是没法让他顺利塞入。前列腺液滑过程巳光的唇和鼻尖,将他下半张脸染得湿漉漉。兰迦来气了,正要抬掌扇对方,突然肚子一阵绞痛,程巳光扑腾时,好巧不巧以膝盖踢中了他的腹部。他佝了一下,程巳光找准机会,掀开他,急促地扑向床头柜,手忙脚乱在找什么。他反应过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去抓程巳光伶仃的脚踝。他使劲一拉,重新想以身子覆盖,压制住对方行动。程巳光此刻也转了过来,手里多了把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他。   “放手。”程巳光急促地呼吸着,颧骨还有一片潮红。   他愣了愣,松开对方,举起双手,迟缓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床沿。   程巳光反客为主,逼近他,将冰凉的枪口抵到他的唇上。   “舔,好好舔,当成我的鸡巴那样舔。”   他张开嘴,伸出舌头。再度恢复成了顺从模样,刚刚那头不受控的野兽姿态,瞬间无影无踪。   舌头沿着洞口形状打圈,然后再把前端包裹进去,模仿起口交的动作。他闭起眼睛,想象这是程巳光的性器。   无可否认,程巳光以神明一样的姿态主宰了他的欲望,他满脑子都是他的气息、他的体温、他的动作。他想占有他,想得发疯。 第44章   舔到一半,枪口忽然从兰迦口中抽了出来。兰迦睁开眼,程巳光盯着他,是一副寒碜他的表情。   “你知道上上一个死在我手里的人,是怎么个死法吗?”枪口下移,抵在了兰迦的阴囊上。“我崩了他这里,失血过多死的。”   兰迦并不惊讶,他正被枪指着要害,像罚站似的,还能怎样更惊讶。   猝不及防,程巳光退后一步,枪口也跟着远离了些。根本预测不到他的下一步行动,或者,当兰迦以为会如何的时候,程巳光就偏不这样做。   程巳光举着枪,正面朝向兰迦,一点点退回到衣柜附近。他用脚钩到原先脱掉的裤子,弯腰捡起来,从里面掏出了电击项圈遥控器。然后,果断地摁下开关,兰迦的身体便斜过来斜过去,最后痉挛着倒地。   踌躇满志的笑容,重新回到程巳光脸上。   他拎起兰迦的脑袋,先在耳朵里塞了棉花,然后嘴巴贴上胶布,再找来一个黑色橡胶头套,只有鼻子附近开了孔,给兰迦套上。同时失去视觉和听觉,是会让人惶恐的。光这样肯定还不够,程巳光用金属电夹,夹在了兰迦乳头和阴茎的鱼钩上,并设置定时,通上了电。   折磨人,并不一定要拳拳到肉,把人揍得落花流水,精神摧残,才是更优秀的手法。   做完这一切,程巳光长吁了口气,像卸下重担,这才能够继续换装。他既没有选黑色也没有选银灰色,反而选了一套暗蓝偏黑的,天鹅绒质感面料。有条不紊地穿好衣服后,下到一楼,吉利恰好在楼梯口玩耍,看见他出现,汪汪叫了几声,很是愉悦。   他摸了摸它的脑袋,吉利跟着他,一块走到冰箱前。   “想吃牛奶布丁吗?”程巳光笑眯眯低头问狗。   吉利快活地吠了一声。   “好,今天破例,只能吃一点点哦。”   他不顾穿着熨帖的西装,直接盘腿坐到地毯上。吉利在他旁边,伏低身子,脑袋一拱一拱,风卷残云地享受甜品。他舀了一勺子,送进口中,而后发出一声喟叹。   小时候,家教很严,程巳光鲜少有尝到甜食的机会。偶尔感冒发烧,姐姐就会偷偷去便利店买来牛奶布丁,一勺一勺喂给他吃。其实,味道是其次的,他记得的是舌尖触碰到的微凉触觉,还软软弹弹的。那会儿,他天真地想,要是总能生病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吃到布丁。在苦涩的生活中,有一丝甜味,怎么不令人怀念,动容。   他吃完了,拾起地上的包装盒,将两个包装盒一一捏瘪,丢进垃圾桶。   如果,吕茉没有碰见那群渣滓,那么,现在在这里的,就还有她,他们可以一块分享这份闲逸。原本那么一个活泼、拥有无限未来的女孩,却被他们剥夺了生命,化做了冰湖里的一团腐烂。   吉利正咂巴嘴,似乎还在回味刚刚的美妙滋味。他挠了挠吉利的下巴,缓缓蹲下身,与它平视,“乖狗狗,再等等,结束后,我们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吉利虽然听不懂,但它能感知主人的语气和情绪。它用脑袋磨蹭着程巳光,给予他“狗里狗气”的安慰。   到达会场所在的酒店,程巳光在露天停好车,没有立刻进去。他靠在车边抽了支烟。他听见背后有人“喂”了一声,是男人的嗓音,在讲电话,他缓缓转过头。   ——鹿西奥也发现了他,本来讲着话,忽然噎住了,脸色有点诧异,青黄不接。   他看见鹿西奥匆匆挂了电话,走到他面前,站半天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没理,转身想走,用后脑勺对着男人。   “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吗?”鹿西奥没忍住。   他的思维在眼皮后面快速转动,隔了片刻,转向鹿西奥,“谁?”   “兰迦。”鹿西奥露出一副“还能有谁”的表情。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程巳光顿了下,“警察告诉你的?”   鹿西奥在心里排演了许多句话,但此刻,他却愣愣的。对方不咸不淡,自己咄咄逼人,好像一开腔,就会主动落了下风。   他咽了口唾沫,稳定了下情绪,脸颊松弛许多,“你知道他现在可能畏罪潜逃,是犯罪嫌疑人吗?”   程巳光点点头。   鹿西奥又是一愣,当场词穷。   程巳光笑了笑,给双方找台阶下,“鹿先生也是来参加晚宴的吧,怎么就一个人,方小姐呢?我记得是可以携带家眷的。”   鹿西奥虚瞟了一眼别处,“她今天还有别的安排……”   “这样啊……”程巳光附和,“方小姐没来实在太遗憾了,我跟她有过几面之缘,还挺聊得来的,你代我向她问声好。”   鹿西奥忽然有种感觉,仿佛自己还未落子,程巳光就将了军。   他被动地点点头,看着程巳光转身,走出一段距离。然后,程巳光停住了,折返到他眼前。   “对了,我能向你打听一个人吗?以前兰迦跟我提起过……”   鹿西奥疑惑地蹙眉。   程巳光不等他答应,自顾自说:“吕茉是谁?他好像很在乎那个人的事情。”   鹿西奥双眼空了一瞬,整个人骤然变得有些彷徨。   “他、他说了些什么?关于茉姐……”   程巳光观察他的脸色,循循善诱,“没说什么,只是我感觉他好像有些……放不下她罢了。”他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有一次他做梦,我听他梦里叫过这个名字,后来我问他,他又闭口不谈,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失踪的这么突然,我总觉得心里惴惴的……”   “茉姐已经去世了。”鹿西奥一顿,刹那死白的脸上埋藏着一种静静的不安,“他真的没跟你说什么,他还念着她吗?”   程巳光佯作可惜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吧,感觉是个对他挺重要的人,是吗?”   鹿西奥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是吧。”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程巳光怎么会放过这种机会,他已经做了不少铺垫,很顺利把雷丢了出去,就要等引爆的一瞬间,“你和那个茉姐是什么关系?”   鹿西奥抿了抿唇,貌似并不大想回答他。   “你们是通过她……认识的吧?”程巳光不依不饶。   鹿西奥背过身去,看来想不太礼貌地结束这场交谈。程巳光一把拽住他胳膊,欺近,压低声音,严肃地又问了一遍,“你们是通过她认识的吗,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跟你没关系。”鹿西奥挣了一下,没挣开。   “让我来猜猜,不会吧,你喜欢她,可她喜欢兰迦,但兰迦只对男人有兴趣,你们仨是一段孽缘,然后你呢不甘心,又跑来接近兰迦,就是为了打探情敌的情报……”程巳光信口开河,目的显而易见,为了能刺激到对方。   “你放屁——!”鹿西奥顾不得仪态了,脸和耳朵憋得通红,“她是我姐姐!我不可能对她有歪念头!”   这回换程巳光发懵了,掷出去的炮弹,弹了回来,碎片狠狠炸在他胸膛。   “你……什么意思?”他缓缓开口,“她是你姐……姐?”   程巳光蓦地懈了力,鹿西奥这次终于摆脱了对方束缚。   “是,我是她弟弟,你有什么问题吗?”鹿西奥拉出一段距离,恶狠狠瞪着他。   弟弟,笑话?   吕茉在这世上就只有他这一个弟弟,这个冒牌货在说什么瞎话呢。   见他神态变得奇怪,鹿西奥预感不妙,不想再继续对峙,三十六计跑为上。   “什么弟弟?”程巳光平静地问,可他看起来就像是想要对谁下毒手,“亲弟弟,还是随便认的假弟弟?”   “亲弟弟!”不知怎的,鹿西奥忽然来了鼓气,“你有完没完?!”   有车进来,朝他俩按了下喇叭。原来,他们竟不知不觉争执到了进出车道上。见势,鹿西奥拔腿就走。他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看程巳光有没有追上来。   但他只看见程巳光站在原地,双眼泛空,脸色奇异的安静,似乎这世间的一切俗事都与他无关了。   “神经病。”他嘟囔,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进到电梯,他偶然抬起脸,瞥见铮亮的轿厢里映出来自己的脸,竟跟刚刚那个男人,有七八分相似。他揉了揉眼睛,确定是否自己看错了。   门开了,他走出电梯,结束审视。没走出几步,他忽然停住。   他知道了,在失魂的那瞬间,他们的确相似。还有,程巳光拿“刀”逼问他的时候,像不像他一开始拿“刀”逼问他?   真可怕。   鹿西奥倏地打起寒战,摩挲了好几下手臂,才平复下来。 第45章   没有参加晚宴,程巳光直接回了家。手机响个不停,他懒得理,干脆关机。   进到二楼卧室,兰迦被锁链锁着,行动受限,头也依然蒙着,蜷缩在床脚。身体偶尔一颤,像在忍受着什么,或许是痛苦,或许是快感。   他走过去,解开锁链,一只手把兰迦揪起来。兰迦裤子拉链处,颜色深了一团,像是被什么液体沁湿了。程巳光嫌恶地瞥了一眼,手伸进衣服下,粗鲁地扯掉了上方和下方的通电夹,兰迦不由自主痉挛几下,发出模糊的呜咽声。仿佛搔扒反射,不需要任何强烈的刺激条件,身体就能做出回应。   这些惩罚都太小儿科了了,怎么好像还把眼前这男人搞得欲仙欲死呢。程巳光想,这不是他要的,他要他生不如死,成为不幸之中最不幸的那个。   他把兰迦拖去浴室,将他摁进注满水的浴缸里。他看着他的后脑勺和脊背,在那里挣扎,有点上瘾。待到不怎么挣扎了,他再把兰迦薅起来,搁到瓷砖地面,扯掉他的橡胶套头,去掉封嘴布条,用脚死命踩他的胸腔,把他喝进去的水,从鼻孔嘴巴里逼出来。像猫在把玩一条从鱼缸里捞出来的金鱼。   他蹲下,观察兰迦在努力呼吸,眼睛紧闭,眼皮下却有不小的动静,还没死呢,得再来几轮。   他重新拎起男人的头。   ——渐渐的,兰迦躯体变软,气息越来越微弱,脸上一片死色。   程巳光蹲在湿淋淋的兰迦身边,也是一动不动。   整间浴室变得很安静,只剩一点儿水声,偶尔响起,他们被锁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像是从世间隐形了。   不知过了多久,程巳光才起身,下楼,走到厨房,从刀筒里拔出一把刀。他有一套亲自从日本买来的好刀具,刃各式各样,处理各种肉类,不在话下。   握着刀,他返回到楼上,兰迦还在地上躺着,应该昏死了过去。   他再次蹲下,捏住兰迦的性器,抬起手臂落下,刀尖精准插入了阴囊。再一使劲,刃便穿透了囊带,血像活过来,疯了似的滴满地面,和他的手。   兰迦软绵绵的,反应不大,像是早就失去了魂。   程巳光也只剩一缕魂,被沾着鲜血的刀尖勾着。   隔了好一会儿,他站起来,把刀丢进水池,用水冲洗了一遍。他拿着刀回到厨房,重新插回刀筒。他从酒柜里选出一瓶红酒,为自己倒了一杯,边喝边躺进沙发里。脸上这时,才露出舒服的表情。   他想他可能会在沙发上睡着,但这似乎也没什么不行的,他喝完一杯,又为自己斟满一杯。他握着酒杯,往窗外瞟了一眼。天很暗,已经完全没有了光线,根据庭院亮灯判断,现在大概是晚上九点左右。他盯着外面很看了一会儿,才把视线收回。   地毯上出现一双穿着女士单鞋的脚,他顺着纤细的脚踝向上看,看见绿色的绸缎裙摆。   姐姐笑了笑,挨着他坐了下来。她用手指碰了碰他的头发,他伸手捉住了她的手。她缩回手,朝他吐吐舌头。   他们同时没了动静,把手搁在膝盖,果然是姐弟,干什么都如出一辙。   姐姐忽然将手伸向茶几,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起身,走到窗前,默默抽了起来。她的上半身倾着,不知在看什么。他也看过那外面,只有平平无奇的草坪。   他看着她,急切地想说什么,恰好她转头的那一刻,手不自觉比划起来,嘴巴也出了声,“我是你唯一的弟弟,对吗?”   她读懂了他的唇语,把头歪到一侧,快挨到肩膀,点了点头。   他好似松了一口气。   姐姐掐灭烟,走过来,手指抚过他的耳侧和头发,轻轻按着。他听见脑内,有温柔的沙沙声。   “我现在不会只向左边,侧躺着睡觉了,我知道那样对心脏不好。我会换身的,你放心,只要我不忘记睡到另一边,我就不会有问题,我很健康。”   姐姐眨眨眼睛,温柔地笑起来,走到窗边,然后双手按住窗台,整个身子轻盈一跃,跳了出去。他来不及抓住她,眼底只剩一抹绿色残影。   兰迦醒来时,费了很大的劲。他想翻身,却发现身体根本没力气支持他做这个简单的动作。   他闭着眼睛,试图聚精会神,失败。   睁开眼睛,蓦地觉得不对劲,没有倒计时,陈设也变了,不再是那间“熟悉”的地牢。屋子很暗,像是躺在连锁酒店的床上。   痛。来自下半身,火烧火燎的刺痛,也涌了上来。他没有心情再去打量四周。   离床很近的卫生间传来抽水马桶的冲水声,有人拉开门,走了出来。   他吃力地看过去,程巳光站在床尾,脸埋在阴影里。   “我把你阉了,你再也当不成男人了。”程巳光笑了笑,就像在谈论天气那样平常。   他觉得有一股气压骤然鼓进了耳朵里,压得他脑袋嗡嗡直响。   不可能。   程巳光一定是在吓他。   他憋着气,脸都涨红了,头低下去,检查自己的下半身。但穿着长裤,遮挡了状况,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痛。   程巳光移过来,面无表情俯视他,“死不了的,我帮你处理过,只是以后,你想用那玩意儿,可不见得能再硬了。”   兰迦瞪视着他,感觉不止有一个人在说话。程巳光的背后,像有许多人声,在七嘴八舌。但有可能是自己过于气愤,产生了错觉。   程巳光侧过身,眼前亮了许多。原来,床对面有一个挂壁电视,此刻正放着酒店宣传片。上面清一色外国人脸孔,在海滩上玩耍,月色下散步,镜头再一转,两个白人女孩坐在游泳池边享受鸡尾酒。   电视屏幕光投射到他的脸上,多么讽刺。   他把无力的身体往上挪了挪,眼睛使劲往下看,凭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嗖”地一下,坐直了。   “厉害。”程巳光在旁讽刺地鼓掌,“你这身体真扛得住药,药效退得还挺快。”   说话间,房间的门响了。   一张轮椅被推了进来,推着轮椅的人,兰迦也认识——大张。   可大张不以为然,瞧都不瞧他一眼。   程巳光转身用遥控器摁灭了电视,然后同大张咬耳朵。大张会意,点点头,又走了出去。   “喏,这个轮椅是特地为你搞的……”程巳光垂眼,摸着轮椅把手说,“待会儿带你出去玩,你就坐这个上面,怎么样?”   兰迦全身还是麻且痛,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吃了黄莲,有苦说不出的哑巴,他能回答什么。就算能说话了,程巳光就一定会采纳他的意见吗?   在这段时间,他无数次地想,即使自己真是下三滥,是卑鄙无耻,程巳光这王八蛋,就能以不合法的手段制裁他了吗?   他大概摸清了程巳光的目的,想要以最为残酷的手段来摧毁他的意志,从而能够控制他的心灵和肉体。可他并没有意识到,就算没有程巳光这号人物,他也早就把灵魂出卖了。贪婪、骄奢淫逸,早就侵蚀了他,以至于他直到现在,都从不认为自己犯过错,应该受到惩罚。他把一切责任推给了不公平的命运,而他,不过是拿出自己货真价实的血肉、忍耐、意志力,才站上高处。纯粹的个人选择,怎么就是错误的呢?假如一个人弱到让选择毁灭了自己,那才是失败,活该灭亡。他为什么要在乎活该失败的人?这些年,他就是藏在自己的这套原则下,干了不少罪恶勾当。   只是,他从未想过程巳光会到来,比他更加讲道理,有技巧地作恶。   程巳光干得理直气壮、大大方方,模样还尤为投入。   他恶狠狠盯着程巳光,其实,跟盯着那个同样邪恶的自己,有什么不同? 第46章   程巳光给兰迦稍微变了下装,连拖带拽地将人归置进了轮椅中,以防万一,又加了帽子和眼镜。这副打扮不夸张,因为出了门就能明白。   他们已经不在原来的城市了。室外,迎面而来滚滚热浪,体感温度绝对超过30度。只需一个瞬间,就来到了夏天。   遮阳帽和墨镜,几乎是必需品。   大张开着一辆七座保姆车,在酒店门口接应他俩。   程巳光给自己抹了些防晒,抹完后,皮肤泛着一种假白的光。   车驶向高速公路。公路旁是沙丘和海。其实,在空气中,就能闻到盐分蒸发后的那种味道了。   兰迦被固定在座椅上,忐忑又闷热,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何去何从。   大费周章地从一个地转移到另一个地,他只想到一种可能,他们要解决他,然后再掩人耳目地弃尸。   程巳光杀人如麻,眼都不带眨一下,他玩够他了,他就此失去了活着的价值。   他看着程巳光将一条腿翘到另一条腿上,不时摆弄衣扣,将卷到肘关节的袖子放下,麻质衣料上留下了些褶痕。他若是消失了,大概在这世间留下的踪迹,还比不上这些褶皱。   车停在沙滩附近,路边有许多棕榈树,指示牌上写,这边步行100米,就有一处海滨浴场。   他被再次搬上了轮椅,大张用一条皮带,将他的腰和轮椅紧紧锁牢。   程巳光推着他,往海滨浴场方向走。   可能不是旅游季,或者这是一处未来得及宣传的偏僻海岛,游人很少,零星点缀在海边。商贩也不算热闹,勉强维持。   兰迦没心思观察环境,心里只想,如果程巳光真要他死,希望给个痛快,不是那种钝刀子磨肉。   阳光毒辣,光是走到海滨浴场这一路,他已经被晒得皮肤发烫,这烫和下半身的疼交织,折磨得他奄奄一息,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以前还是学生时,我会和家人来这里度假……那个时候觉得假期是最值得期待的,可以随便玩,可以吃很多在家里不让吃的,还有游泳、潜水……真的,我很喜欢这些运动……”程巳光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但是呢……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再也没法接受和水有关的运动了。”   兰迦没怎么认真听他在说什么,他勉力抬起手背,擦了擦帽子下的汗,唇干裂,脸卡白。   程巳光瞟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买了两张票,进入浴场。   这里比外面的海滩还安静空旷,救生员瞭望椅上没人,被晒褪了色的遮阳伞棚和白色沙滩椅,昭示着往日热闹。海水清澈,大片堆积的云层下降至海平面,连成一线。鸥鸣声也很清晰,在脑袋上方盘旋。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带你来这里吗?”程巳光忽然问。   说完,他将轮椅往海边推,海浪一波一波,往岸边推。兰迦心脏怦怦直跳,他觉得程巳光可能要把他推进海里,但程巳光蓦地停下了。   程巳光俯身,嘴贴在他耳边,他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我曾经就站在这里,看见我爸拖着我妈,抓着她头发,她叫得很大声,沙滩上有长长两条印子,是她拼命挣扎,用手划拉出来的……我爸说她背叛了他,想要把她淹死在海里……可他们在外人面前,明明表现得人模人样,感情很好,妈妈也不愿意离婚,真的很奇怪是不是?”程巳光止声,深呼吸,把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缓缓上移,蒙住自己的眼睛。他还需要说些什么,铺垫了这么多,还没说到重点呢。   他撤开手,睁眼,低头看见兰迦的帽顶。他还看见兰迦的手指抠进了轮椅扶手,似在微微发抖。   兰迦越是害怕,越使他心情舒展。他拿定主意,要让兰迦崩溃得更彻底一点。   “我姐姐死了,尸体是在水里被找到的……”   兰迦的手捏得好像更使劲了。   “你听好了,鹿西奥是假的,我才是吕茉的亲弟弟。”   兰迦终于沉不住气,猛地抬头,扭脸,被帽子遮住的眼睛,露了出来,直愣愣盯着程巳光。   阳光强烈,把他们之间的空气也扯裂了。   “你、说……”他费力挤出音节,却组不成完整的一句话。不仅仅是舌头破了,而是整个思维因为过于震惊,破碎了。   他使劲摇头,捣蒜一样,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是那些字被他反咽了回去,呛得他哪里都在疼。   “不相信?”程巳光蔑笑了下。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周围没人,凶狠地踢了两脚轮椅。兰迦连人带椅,狼狈地摔进海里。   他推开碍事的椅子,骑跨在兰迦身上,手掐住了兰迦脖子。   “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不救她?!那个时候……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死……”   他不会随便冤枉人,所以也不会轻易放过人。他搞清楚了一切,这些败类,逃脱了法律制裁,可他不会让他们逃脱,布下天罗地网,一个一个抓回来,肃清消灭。   海水和窒息同时攫取了兰迦,他没法回答,身体沉重,根本动弹不了。   程巳光原来不是噩梦,而是他迟来的报应。   那些不对劲的地方迎刃而解。   ——为什么鹿西奥不太懂手语?为什么鹿西奥总是对吕茉的死三缄其口?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纰漏摆在眼前,他还是故意选择忽视,一厢情愿认定他就是她弟弟?因为负罪感?真可怕,他坏得这么彻底,这么危险的人,也仍然没有丢掉对吕茉的负罪感吗?   呼吸越来越困难,咸涩的海水灌进了脸上能灌的每一个孔里。就连眼睛里,也充满着海水。   他无意识伸出手,气若游丝,指尖滑过了程巳光脸侧。   一个人为了复仇,能做到如此地步,如此临危不惧,叹为观止,需要什么样驱动力和心理素质?程巳光这样有信念犯罪的人,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大坏蛋贾潇也没能做到。   他的眼前忽然升起一片火光,无数碎片腾起,像礼花纷飞,炸裂。他看见自己挖开了地板,塞进很多很多浸透着石油的布条,点燃了。   一只血淋淋的手抓住他的脚踝,他厌恶地踢开了。俯身对手的主人说,你伤得太重,本来就活不了了,我帮帮你,让你死得更透彻一点。   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时,他看到了那间梦魇般的监控室。每一个屏幕都在事无巨细地拍摄同一个画面,无数双眼睛,在贪婪的掠夺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吕茉就是在那些眼睛之下,被轮奸的,他只是呆呆看着,看着而已……监控屏幕把吕茉切割得零零碎碎,他的脸、眼睛、四肢也被切割得零零碎碎。   好了,他做好了准备,他三十二岁的年纪,大概真是他这短暂肮脏一生的长度了。   最后杀死他的,能是程巳光也不错。他曾经陶醉于吕茉编织的,这样一个令他心悸的梦里。死在程巳光手上,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圆梦呢?   黑暗源源不断降临,他逐渐下沉,变得微不足道。 第47章   有人等在海边冰激凌店的前廊。里面只有一名女店员在忙碌,大约四十岁左右,原本黄皮肤晒得很黑,有些旧的绿色制服,宽松地套在身上,还趿拉着副人字拖,当地稀疏平常的打扮。   几个孩子买完东西走后,她终于注意到了一直没有进门的俩人。   迎客门铃响起,本来在玻璃窗后的人,推门走了进来。   她条件反射地说欢迎光临。   其中一人坐在轮椅里湿漉漉的,头发光滑地全部捋在了脑后,脸有些浮肿,但还是看得出来模样不错。有点奇怪,浑身上下这么湿,难不成掉进了海里?   推着他进来的年轻男人,脸很白,一看就不是本地人,高鼻梁上架着墨镜,遮住了大部分样貌。他上半身穿着有些透光的亚麻衬衣,是干燥的,裤脚湿了一大片,鞋面沾着不少沙粒。   她当然不会知道,就在不久之前,这俩人,双双直挺挺地躺在沙滩上,像两条被甩上岸的鱼,在毒辣的阳光下,一个大口喘着粗气,一个眼睛往上翻,痉挛不止。   “想来点儿什么?”她殷勤地笑。   戴墨镜的青年朝她一笑,尽管看不见脸,可她感觉到他的笑意很腼腆。   “两个蛋筒,一个薄荷巧克力海盐味,一个草莓酸奶味,谢谢。”   “好的。”她麻利地走到收银机前出小票,“就这些了吗?”   青年点点头,掏出手机,扫了下付款码。   她把第一个蛋筒递给他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很凉,天气明明这么热。青年没在意,倾了倾身子,问坐在轮椅上正在发呆的男人,你要吃这个口味吗。语气听起来十分贴心。   男人没什么反应,像聋了一样。   “不喜欢草莓味的东西吗?那就吃巧克力的吧。”青年翘起嘴角笑,有点像自言自语。   她看见男人有些僵滞地转了转眼珠,抬头看了青年一眼,点点头。青年得到回应,满意地笑了,转身接过她递来的第二支蛋筒,然后扳开男人的手指,将蛋筒塞进掌心,覆着对方手,再次捏紧,“要拿好,别弄掉了。”   她看见轮椅上的男人哆嗦了一下。有可能是眼花。反正说不上来的诡异。   他们走了出去,她通过玻璃往外窥,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不是那种常见的搭配,在烈日里消融。   “吃呀,为什么不吃,都化了。”程巳光推了下兰迦脑袋。他已经舔平了冰激凌尖,口腔里充斥着满满的草莓酸奶味。   有一片云飘了过来,光线瞬间变暗,影子被拉得好长。   冰激凌化了不少,沿着蛋筒外壳,流到手背。兰迦木然地盯着,仍然没动。他像是进入了某种虚无领域,神智涣散,根本听不见外界声音。   见他这要死不活的模样,程巳光不免倒胃口,又狠狠推了下他脑袋。脑袋一偏的同时,手不知怎的,跟着松了,啪嗒,一口都没吃的蛋筒掉到了地上。   “浪费可不好……”程巳光沉下脸来,“不是跟你说了要拿好吗?”   兰迦本来松散的骨架和浑身肌肉一下子绷紧了,他终于回过神来。   他朝程巳光打手势,我不是故意的。而后,还未等程巳光有反应,眨眼间,他已经匍匐到地上,颤巍巍抓起那坨化掉的冰激凌,往嘴里塞。   这会儿,他们正站在路边,恰有行人经过,无不投以诧异的目光。   “疯了吗你?”程巳光一把抓住兰迦胳膊,将他从地上拔起,塞回轮椅。   “你以为这样发疯我就能放过你?”   兰迦知道不可能,他摇摇头,嘴角邋遢地挂着污渍,大概是化掉的冰激凌。   他需要缓冲,可他又不知道怎么缓冲。他有热泪盈眶的冲动,他本来以为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程巳光却把他捞了回来。   为什么让他再次从死亡那里脱身?是还想折磨他?对的,就是这样,让他苟活,一刻也不得安宁。   一度,他把吕茉的弟弟当作精神鸦片,在那个遥远的符号中寄予某些妄想。鹿西奥意外出现,让这个形象触手可及。他只是希望他能支撑他的现实,像一柄拐杖,可供他精神软弱的时候,赖以依靠。但假的终究真不了,他在鹿西奥身上汲取到的东西,并不能使自己满足,他身上仍有许多空洞,只能不停地在其他人身上寻觅,通过做爱,通过征服,通过抛弃,来一一填补。他渐渐无动于衷,也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让位给了欲望。   现在,程巳光来了,言之确凿地推翻他的曾经。这可比开他瓢,打他几耳光,电他几下,甚至阉了他,更具有破坏力。程巳光不肯让他逃避,他要审判他,责罚他。他背着一身罪孽,重新在太阳下暴晒,无所遁形。   这就是死刑,属于他的,活着的死刑。   很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程巳光听见兰迦磕磕巴巴,从嗓子里挤出难听的声音,“我、想和你……聊、聊……”   大张把车开到程巳光要求的地点,接俩人回酒店。   “要聊什么?”   程巳光将自己放倒在床铺里,用手支着脑袋,盯着兰迦懒洋洋问。   兰迦望着桌子,滚动几下轮椅靠近,扯下一张便签纸,拿起笔刷刷几下,然后,将写好的字展示给程巳光看。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程巳光眯眼,一字一字往外蹦。   兰迦捏着便签边缘,滚了滚喉结。   “没。”程巳光言简意赅。   他咬了咬唇,觉得口里有阵腥,静了下,侧身又扯了好几张纸条,花了更长的时间写字。   “吕茉是自愿的,她和贾潇之间有交易,她要他帮她……”不知何时,程巳光悄然站在了他身后。   他吓了一跳,顿笔。   “帮她什么?”程巳光拉他起来,一拳打在他胸口,他踉跄地倒下,头还磕在了床尾。   “你以为写这些东西,我就会信你?做梦吧。”程巳光揪住他衣领,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耳光,他没有反抗,任他打消气。   程巳光通常都还挺冷静的,今天两次破防,都是为了吕茉。可想而知,他有多么恨。程巳光将他搡开,他吐了口血沫,拼尽全力,和封闭的嗓子作斗争,可声音依然沙哑得不像话,就像风箱在拉。   “她、要、……贾潇、替、她……杀一个人……代价就是、是、……她、会任他差遣。” 第48章   六岁以前,吕茉跟着外公外婆生活,一起玩的小孩笑话她,说她爸爸妈妈看起来很老,她急得想辩解,可她也确实拿不出证据证明他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那会儿,她还在上学前班,开始变得不合群,家长们也还没发现她的残疾,只以为她是同龄孩子里的落伍者,对周围的一切反应慢,无动于衷。   她也依稀记得,很小的自己是能说话的。渐渐变得无法说话,是因为越长大,听力越弱,为了要讲上一句话太费力了,而且,她好像嗓门很大,不仅大还难听。因为,她第一次开口叫多年未见的母亲时,把那个美丽的女人吓得落泪。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家里来了位客人。外公外婆很兴奋,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忙活。她一睁眼,就闻到了香味,顶着毛蓬蓬的脑袋下床,走到客厅,看见了一个陌生身影。   背朝她的是名女性,纤细高挑,留着齐肩发,染成了温柔的栗色。她的打扮跟她生活里见过的,街里街坊的女人们都不一样,像电视上的人物。   外婆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她懵懵站在原地,连忙拉过她,把她往女人面前一推。   小茉,叫妈妈呀。   她瞪圆了眼睛,而后立刻避开女人伸向她的手,一副怯怯模样,躲到了外婆身后。   小茉,我是妈妈。   女人笑了起来,天啊,她那么香那么好看,比电视上的明星还要漂亮。   这像仙女一样的人,真会是她的妈妈?她不敢相信。她用小脑瓜努力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终于能扬眉吐气,跟其他小孩炫耀了。   ——怎么样,我的妈妈是不是比你们的妈妈都要好?   一想到此,她就忍不住笑了。她喊她,妈妈。女人愣了愣,本能地捂住嘴。片刻后,女人对她像说了什么,但她耳朵里仿佛灌了水,朦朦胧胧听不清楚。她看着女人,又叫了声妈妈。女人捧着她的脸蛋,潸然泪下。   后来,她被带离外祖父母家,回到母亲的生活,并跟着继父改姓吕。母亲的确不是普通人,是国际上赫赫有名的钢琴家。   第一次见到弟弟时,她只有漠然,甚至还有隐隐的嫉妒。弟弟生来就享有母亲的陪伴,而她的童年,母亲缺席了开端。很奇怪,她对亲生父亲的存在并不太在乎,可能因为父亲这身份属实更加模糊,此外,她太小了,无法理解复杂的成年人关系组成,只在乎眼前唯一能触碰到的存在——母亲。   她对母亲很崇拜,因为她喜欢看母亲弹琴时的模样,投入又耀眼。可惜的是,她根本难以听清那些从母亲指尖流淌的音律。但这并不妨碍她可以想象,母亲每弹出一个音符,那些音符就会飘起来,像云朵,最后再缓慢落下来,落在她的身上,将她托起。   母亲同她交谈不多,可在弹琴的那刻,她总觉得她们在交谈,这种沟通形式很快成瘾。母亲以为她对钢琴感兴趣,引导她也摸摸琴键。她摇摇头,不敢碰。母亲脸色倏地变沉,眉间蹙满了失落与遗憾。   母亲开始一次又一次逼迫她坐在琴凳上,即使她再不情愿,可为了讨母亲欢心,她顺从地接受了。那时才多大?七岁还是八岁,记不太清了。她弹不出完整的曲子,哪怕是最基础的入门练指法,也是磕磕巴巴。   同时,耳疾加重,她常常会在半夜醒来,耳朵里灌的水更多了,偶尔又像有一面鼓,在摩擦,发出沙沙声。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   那次,她在练习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最后失去了意识。母亲恰好在旁,慌乱地送她去医院。医生向母亲宣告了她的疾病,母亲以为是误诊。医生斩钉截铁,并告诉母亲,不仅不存在误诊的可能,而且拖延治疗太久,情况已经不可逆,唯一结果耳聋。   她醒来,看见母亲立在病床前,直愣愣盯着她,很是失魂落魄。   母亲在那里喃喃,为什么,明明他唯一的优点只剩音乐了,你连这点基因都继承不了。   尽管年纪还小,但她已经会读一些唇语。   确实,母亲通过她的形骸,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她们曾经失联了那么久,她贸然就带她回家,其实不是出于责任,只是把她当作某种意志的继承。   以她的年纪断然看不出隐藏在背后的真相,可她会因为母亲的眼神不寒而栗。那瞬间,崇拜变成了惧怕。   可谁又能苛求母亲当一个普世意义的好母亲呢?她作为一名女性,已经是很多女孩们的榜样了。美丽且富有才华,不被原生家庭所束缚,独自完成蜕变。   从医院回到家里,母亲再也没让她碰过钢琴。她以为自己得到了解脱,但很快又惴惴不安。因为母亲与继父争吵得越来越频繁,不仅会互相咒骂,还会互相拳脚相向。   弟弟很害怕,都快六岁的孩子了,有一次还因为目睹父母的争吵,尿了裤子。她为弟弟换上干净的裤子,带弟弟去外面玩,姐弟俩一块躺在草坪上,看蓝色的天空,数天上的云。她已经不怎么讨厌弟弟了,因为他们同病相怜。   她开始学手语,幼小的弟弟,也在旁有样学样。她觉得弟弟好像小狗,是那种给他一点爱就可以扑过来,回馈给你更多爱的小狗。   弟弟总爱打断她的学习,她挠弟弟胳肢窝,弟弟直笑。姐弟俩疯了一小会儿,阴翳被暂时驱散。   弟弟扬着懵懂无知的脸说:“姐姐,昨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长大了,能照顾你了。”   她陡然一愣,空空的胸腔重新变得沉甸甸。   弟弟八岁时,母亲已经在音乐界销声匿迹,好似一颗流星,只拥有一刹那的光辉。对于个人而言,艺术生命力源源不断是幸运,但骤然枯竭的例子也数不胜数,这世间,昙花一现的艺术家那么多,她的母亲也不过是其中一员,终究成不了传奇。   高二的一个晚上,母亲突发肠胃炎住院。   她去陪了次夜。不知不觉,趴在床头睡着了。醒来时,头发上有温柔的触感,原来是母亲在抚摸她。   她有些窘迫和紧张,屏住气,不敢打扰这温情脉脉的时刻。   对不起,让你辛苦了。   她向母亲比划,没关系,我会照顾好弟弟。母亲愣了一下,眼里似乎蓄起了泪光,然后艰难地坐起来,朝她张开双臂。她一怔,意识到,母亲这是要抱她。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投入到母亲的怀抱。她发觉,自己真的很怀念母亲的体温。结束拥抱,母亲展开她的手心,一字一画写,我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   她想,她可以为妈妈做一切。   翌日,回家替母亲去取换洗衣物时,她在母亲内衣抽屉的夹层里找到一张光盘。光盘上用马克笔潦草写着,To Jasmin。   她捏着光盘,心里微妙。   光盘塞入碟机,母亲的样子便在屏幕上显现,是自拍镜头视角。   “小茉……有些话我没法当面跟你说,可我又实在憋不住,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我今天录下来,想着你总有一天可以看见……可能我这样说有推卸责任的意思,但我确实不是那种会把苦衷带进坟墓的人……你以前问过我一次,你的亲生父亲是谁,我告诉你他死了对吗,其实没有,他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我此生再也不愿意面对他……   “他诱奸了我,并且让我以为我爱他,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六岁,分不清什么是爱。而且,当时他很受音乐界推崇,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完美,我的话根本没有份量,谁会相信一个小女孩的话?而且,他还是我的指导教授,一定会有人认为我是在有心污蔑他……我后来二十岁时怀孕了,他告诉我他会离婚……我信以为真,再加上他还恬不知耻地动员了我的父母,后来我才知道他以为我会生男孩,因为他老婆没法生……糊里糊涂的,我生下了你……没想到……他还是在骗我。他骗了我,要我去爱他,骗我他从来没有犯错,骗得我最后差点为解心头之恨掐死你。但你在襁褓里皱着鼻子,朝我笑的时候,我又心软了……尽管你的父亲是我人生中的污点,可你从来不是我的污点……   “不要学我,不要一次又一次栽在年长男人的手中,他们从来只会虚情假意,他们只不过是想玩弄你,当他们昂贵的花瓶,可供炫耀的胸针……当什么都有可能,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把你当作平等的人……”   母亲说得很慢,启唇也很清晰。她怎么可能看不懂。   她忽然直泛恶心,颤抖着举起遥控,按灭屏幕。而后,对着一片白的屏幕,双臂交叉握住自己的肩头,蜷缩成孤苦无依的一团。   高考发挥得不好也不坏,她读了一所中庸的大学。她大概知道自己是有魅力的,毕竟,她有那样一位母亲,她们在外貌上几乎一脉相承。   第一眼对上贾潇,她就意识到了危险。这个男人的野心和欲望根本都不加掩饰,在四处流动。他可以披着很多皮,去干最丧尽天良的事,她并不蠢,怎么会察觉不了。   贾潇最开始追她时,她若即若离。   那天约会,恰逢天公不作美,临时下起太阳雨,他们被困在了一家咖啡店。   她坐在窗边,眼睛不时向外瞟,隔着模糊雨幕,看见街对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母亲,她没有打伞,淋着雨,站在一辆轿车旁,似在跟驾驶座那边的人交谈。   母亲想要转身离去,一个男人从驾驶座下来,拉住她,她反手给了他一巴掌,男人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男人头发花白,年纪绝对不小了。她脑子里的弦骤然绷紧,忽然有种不详预感。   母亲没有丝毫留恋余地,消失在雨中。   她被贾潇掐了下手背,才敛回神思。   贾潇问她毕业后要不要一起去南方,他在那边要做听起来很大的生意。她不感兴趣,却还是迎合地笑了笑。贾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看得她一阵发毛。好在最后雨停了,他们总算能离开。   她记忆力不错,记下了那个车牌号,并且拜托贾潇查到了车主。顺着线索再深查,果不其然,那就是她的生父。   贾潇问她,查这个男人干嘛。她随便搪塞了个理由。贾潇不戳破她,耸耸肩膀,笑得一脸痞气,吻过来,然后轻而易举占有了她。   假期回到家中,她觉得母亲的状态愈发不对劲,不免揣测,是否那个人渣生父影响了母亲,心里开始滋生阴暗的仇恨。   她的母亲走到这里,受过多少熬炼,怎么能因为人渣再度堕入地狱呢。她不允许,她要守护住母亲岌岌可危,表面看起来平静,内里却破败不堪的“幸福”生活。   那会儿,贾潇又开始怂恿她背井离乡。她没有兴趣要跟他做喋血鸳鸯,但她想要利用他,为她扫除障碍。   她让贾潇去杀她的亲生父亲。贾潇问这个男人是谁,什么仇什么怨,竟然让她起了杀心。她冷漠地在纸上写,我的爸爸。贾潇略感意外,吹了声口哨,然后喃喃,父母皆祸害,我老子也不行。   贾潇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一点点扳向他,说得很慢很慢,我能得到什么。   她镇定地与他对视,反指自己。   贾潇嗤笑,我早就得到你了。   她低头,换了只手捏笔,在纸上写,不,是全部的我,包括我的人生。 第49章   程巳光头痛欲裂地醒来,阳光从挡风玻璃和左右车窗射进轿厢,眼睛还未完全睁开,炫目的光线逼得他再次闭上了眼。   怎么会在车里?他不太有印象了。身上有酒臭味,大概率是把自己灌醉了。   痛从太阳穴蜿蜒而出,爬上后脑勺,就连后脖也是麻麻的。   他将左手遮挡在眼前,慢慢坐起来,右手的掌心搓揉着前额,试图缓解晕痛。他调整呼吸,让自己平复下来,竟有了点儿效果,记忆逐渐回笼。   昨天,他跟兰迦打了一架,严格来说,是他把兰迦揍得满地找牙。   发飙原因无他——他不肯接受兰迦告诉他的所谓事实。吕茉若真是跟贾潇同流合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么这一切的性质就变了。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自愿被虐待奴役,以至于命丧黄泉?只有强迫!就算狼狈为奸,还是有疑点未解,吕茉让贾潇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当初搜集线索时没有注意到,贾潇手上血债累累,到底是哪一个死鬼?   兰迦也说不清楚。这样,他就更加不肯相信这番说辞了,简直漏洞百出。他宁肯当作这是兰迦为了脱罪的狡辩。   最后,兰迦还说想改过自新呢。   改过自新,说得不错,但人真的能做到吗?程巳光对此抱疑。   他静坐了好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大张赶来时,程巳光正开着车门在后排抽烟。程巳光听到动静,从车上下来。大张瞧见他面容憔悴,下巴冒出了青茬,心里颇感惊讶。   这是去买醉,昨晚直接睡在车上了?可太不符合程巳光的风格了。心里虽这样想,嘴上却不会多问一句。这是他的优点,要不然程巳光也不会对他这般信赖。   程巳光用手指了下车,大张会意,沉默地坐进驾驶座,开回酒店。   在酒店楼下停好车,大张说到了,程巳光愣了好一会儿才解安全带。拉开门准备下车,他忽然停住,长吸一口气,转过头,凝视大张,“签证都办好了吗?”   大张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点了点头。他笑了笑,“那就好,我提前祝你们一路平安。”   话落,他便下了车。   “程哥——”   程巳光手扶住车门框,又转过身来。   大张问:“你呢,准备什么时候走?”   程巳光抿抿唇,没说话,微笑着向他眨眨眼,关上车门,走了。   经过酒店大堂时,程巳光看见有横幅和易拉宝摆出来,写着什么美食节。这种青黄不接的时间段,为了吸引消费,常常会拉出各种节凑数,促销。前台直接过来,递给了他几张代金券。他道谢接过来,塞进裤兜,才进电梯。   和他一起进电梯的还有一对母女,女人在打电话,小女孩扎着双马尾,脸蛋粉嫩。女人讲话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在声讨电话那头的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无论富人还是穷人,好像只要是人,就有无穷无尽的压力需要宣泄。这爿狭窄空间里,空气被挤兑得愈发稀薄了。可怜的是小女孩,拽着母亲衣角,怯怯的,无所适从。而程巳光就像个隐形人,动也不动,视线落在亮着的电梯按键上。   叮的一声,程巳光的楼层到了。   走出去后,他朝电梯门回望了一眼。从快要闭合的门缝间,他与女孩对上视线。他愣了一瞬,然后飞快地扭开脸。不知为何,他竟然被一个孩童的眼神,压得不敢停留凝视。也许,她令他,想起了某个人。   她们似乎在用眼睛无声地谴责他,为什么不帮帮忙拉一把,而是袖手旁观,与这个垃圾世界同流合污。   程巳光刷开房门,进到卫生间,洗了个冷水脸,然后换了套衣服下楼。他在电梯里再次遇见刚刚那个女人,小女孩这回不在她身边。女人瞟了他好几眼,大概是觉得眼熟。   他走出电梯,被她叫住。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女人走近,上下打量他,将鬓发捋到耳后,笑了笑。   他一愣,没想到是这么老套的搭讪方式。   “没。”   她抱臂耸耸肩,看起来并不气馁,“那可能是我认错人了,但是……”她伸出一只手,“不妨碍认识一下吧……”   程巳光没有跟她调情的心思,只想快点摆脱此时的局面,“我对女人不感兴趣。”边说边露出了个礼貌周到的笑容。   对方一愣,似在理解他这话里的准确意思。片刻后,她捂着嘴咯咯笑起来,“难道交朋友就一定要往那种方向发展嘛……”   他不想跟她贫,就宽慰地笑笑不接茬,转身就走。这次,女人识趣地没再叫住他。   程巳光随便找了家餐厅吃饭,经过附近沙滩时,看见有人在搭台子,晚上这里可能有什么表演。回到酒店,他匆匆洗了个澡,蒙头大睡,起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他拿起另一张房卡,走到隔壁房间。窗帘完全关闭,没有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床上似乎有一个人影。   一盏床头阅读灯亮起。   兰迦双手双脚反绑,嘴也被布条勒紧了,从枕头里抬脸。程巳光手指压在唇上,对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想吃点什么?”程巳光坐下来,拿出手机,是要点外卖的架势。   兰迦嘴被限制发声,只能哼哼唧唧,程巳光没理,自顾自点着手机屏幕。点完外卖,他拿起遥控器,摁开电视,随便选了部电影看起来,仿佛兰迦不存在似的。兰迦脸肿起来大半,手脚被绑得血液不畅,无论怎么变换姿势,都是难受。也不求程巳光会开恩了,反正他把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会怎样,他也没那么关心了。   电视上放着风和日丽、插科打诨,而在这房间里,一地的碎玻璃,被扯坏的床单,几乎看不见光。   电影播到将近一半,程巳光接到电话,去前台取外卖。回来后,他替兰迦松了绑,把外卖往对方面前一推,点点下巴,意思让他吃。   兰迦愣着,可能也是吓着了,半天没敢接。   “不想吃?”程巳光抬抬眉毛。   “吃、吃……”兰迦哑着嗓子,护住面前的外卖。   程巳光扭过头,躺上床,继续看电影。兰迦一边吃饭,一边小心翼翼去观察程巳光。十几个小时以前,程巳光的拳头还无情地落在他身上,这会儿,他们却能心平气和地各做各的,互不干扰。难以揣测程巳光,也许是吕茉的事情,一团糟粕,令他也乱了阵脚?   兰迦发现程巳光抽了好几下鼻子,像是被电影里的情节打动了。而且,眼里似乎还在泛光。他惊呆了,停下筷子,目光投向电视机。   ——正上演的一幕是男主角将宠物狗送去医院治疗,医生告诉他,情况不太好,也许熬不过今晚。   “不用21天,就在这里结束吧。”程巳光缓缓转过头来,对着他说。 第50章   海滩边有不少酒吧,程巳光前一夜就流连其中。中午吃饭时的那个舞台搭好了,这会儿正好有人表演。台下摆了不少桌子,海风拂面,带来夜晚新鲜的咸味。人们边听着海浪声,边饮酒作乐。   程巳光随便挑了张台子坐下,点烟。服务员过来,他只要了扎啤。   半个小时前,酒店房间里,他把手机还给了兰迦。兰迦没接,直愣愣盯着他。他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将手机搁在床头柜上,然后走到门口,却被兰迦拽住。兰迦没什么力气,所以他轻易挣脱,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反正他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一切,早放兰迦走和晚放兰迦走,并不会有什么区别,或能改变什么结果。   服务员把啤酒端了上来,台上换了支乐队,在唱耳熟能详的粤语歌曲。   酒味有些淡,像掺了水,唯一优点麦香味还挺浓郁。   他一边喝酒一边抽烟,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安静,直到有人走到他背后,拍了下他的肩头。   扭头,一双女性的眼眸锁住了他。   这是今天第三次遇见。多了,就不叫偶然,但他掸掸烟灰,并无惊讶。   “一个人喝闷酒?”女人抿唇笑。   他也笑,皮笑肉不笑,“为什么一个人就是喝闷酒?”   她拉开椅子,自来熟地坐下来,“昨晚,我在另一间酒吧碰见过你,你也是一个人在……喝酒。”   程巳光摁灭香烟,眯眼看她,神情很松弛,“所以你才觉得我面熟?”   “你说呢?”   程巳光笑笑,不再说话。   恰好一曲终了,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这种夜晚,一个人喝酒岂不是很可惜?”女人托腮,视线落在台上正在四处走动的歌手身上。   “对。”   她没想到他那么爽快承认,扭过脸,噗嗤笑出声来。   “请我喝杯酒吧。”她说。   程巳光望着她,心里无一丝一毫波动,却还是招手叫来服务员。   她和兰迦很像,拥有一副好皮囊,就自以为跻身于金字塔顶端,干什么都有挥之不去的傲慢。   “你经常这样向男人搭讪吗?”程巳光点起另一支烟,喷出一口烟雾,缓缓问。   “也不是,”她的指尖沿着酒杯边缘划,“当然会挑人啊,我觉得我俩还挺有缘分的。”   程巳光不说话了,看台上的表演,这回换了个男人上来唱口水歌。   “你有心事?”她在桌底翘起脚尖,蹭了下程巳光的裤脚。   程巳光感觉到了,动了动,使她下一次动作落空。   “怎么看出来的?”他问。   她也不为男人的冷淡气馁,饶有兴趣地继续说:“连着两晚都出来买醉,怎么会没有心事呢?但来这儿,大家都冲着度假来的,嗨,干嘛总把烦恼记着,挂个苦脸,不值得!还是开开心心好。”   “那你有什么建议可以忘掉烦恼?”   她挑着眉毛,笑意加深,“你想知道?”   程巳光点点头。   她却不说话了,眨眨眼,像是故意在吊胃口。   隔了片刻,程巳光主动打破沉默,“你想第二天在别的房间里醒来吗?”   她接茬了,手越过桌子,抢走程巳光嘴里的烟,含进自己嘴里,猛吸了一口,“那你要不要先来吻我?”   程巳光站起来,向她走去。   俩人喝了不少,女人比程巳光更醉一些,需要他搀扶,才能从电梯出来。程巳光没问她住哪一层,她黏在他身上,也不像今晚想要分开的模样。   他一手扶着她肩,一手从裤兜里掏房卡。忽然,他愣住了,在想自己这是在干嘛?   他需要沦落到此地步吗?靠一些自己曾经最不齿的方法来摆脱寂寞?他这样一个恨这世上所有恶习的反抗者,怎么也开始随大流了呢?   旁边房间的门响动了下,一个黑影冒尖,从里面走出来。他仍在发愣,没注意到。   一只手急匆匆抓住了他停滞在半空的胳膊。   很热,他像被烫了下,惊恐地甩开那只手。   兰迦看着他,然后目光渐渐移到了女人身上,仿佛在看一名不速之客。   他还没走?为什么不走?   程巳光茫然了一瞬。他想从兰迦的神情中解读到答案,但他发现自己似乎被酒精劫持了,洞察力削弱。   兰迦越过他,绕到女人身边,将女人和他分开。他转身拿过程巳光手上的房卡,将房门打开,趁程巳光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把将女人推了进去,房卡也一块丢了进去。   “喝酒了?”兰迦鼻青脸肿地逼过来,“你把我留在这里,跑去跟女人喝酒,然后还要跟她上床吗?!”   即使舌头上的缺口也没愈合,他还是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他觉得自己不释放出来,会坏掉。   21天,不是他立好的赌约吗?为什么不遵守,要毁誓?他受到那么多折磨,都站到了这里,还能站在他面前。他结果要可笑地退出,放弃?他想怎么样,事后将一切罪证污渍都抹去,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会不复存在了吗?   程巳光打碎了他的寄托,把镇守在妄想里的形象完全撕碎了,现在却撒手不管。   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过完瘾就抽身,不公平,不允许。   兰迦忽然力气大得出奇,扯着程巳光进了另一间房。   程巳光感觉自己被搡了好几下,背抵在了门上。   兰迦开始扯他的衬衣,从下摆伸进去手,摸他的腰侧,他被摸得一激灵。   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好被抓获?程巳光回过神来,开始挣扎。   他踢了兰迦几脚,兰迦咬牙扒掉了他的鞋子,抓住他的脚踝,像蛇一样慢慢攀上来,然后薅住他的脑袋,朝后面的墙狠狠撞上去。   眼前一黑,耳朵里尽是嗡鸣,后脑勺变得湿热。血腥气比酒气更甚。   他被撞得乖顺,整个人柔和了许多。他闭起眼睛,看起来像昏了过去。   兰迦怕他在做戏,反拧衬衣,将他双手绑了起来。   窗帘仍然没被拉开,昏天暗地,要把这里即将发生的秘密也一并关在里面。   兰迦压过来,没有停顿,开始解他的皮带、裤子。他始终闭着眼,不肯睁开。   兰迦开始抚摸他的性器,让那个蛰伏的玩意儿,慢慢活跃。   他躺在地上,除了脑袋钝痛,眼睛和胃也在钝痛。   兰迦俯下身,贴着他的脖颈喃喃,为什么要哭,我才是该哭的那个。   说完,兰迦俯得更深,含住了他的性器。它像一个伤痕累累的活物,在兰迦口腔里被慢慢湿润、唤醒,兰迦嘬得很深,他跟着深吸一口气,全身紧绷。   他告诉自己要忍耐,但他还是没有停止流泪。   兰迦深喉了一阵后,抬头,缓缓将自己的唇凑到他唇边,“我刚刚口了你,要不要尝尝自己的味道?”   程巳光没有回应,他不想被兰迦怂恿得更愤怒或者更伤心,索性装死。   兰迦没有放过他,捏着他下巴,将舌头推了进来。他想把兰迦的舌头抵出去,但那破损的舌头顺利纠缠住他的,像蛇分开的信子,还用牙齿轻轻咬,誓要让他记住这股淡淡的腥膻味。   这样并不像什么真正的亲吻,反而更像是纯粹为了报复。   兰迦亲完,拍着他的脸颊,冷笑着说:“程巳光……你把我阉了,我照样可以让你不好过,你不是嫌我脏吗?那你可得看好了,我怎么干你的……”   一阵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后,兰迦扩张了几下自己的后方,然后坐了上来,一点点夹没程巳光的性器。   程巳光觉得一热,像深入了炭火内部,又觉得好像在流血,他的下半身在血里膨胀。   兰迦开始扭动,不让他跑,双手压在他胸上,揉戳着他的乳头。他在兰迦身下,只感受到不情愿的痛苦,可身体依旧有本能反应。阴茎勃起,像入无人之境,楔进兰迦体内。他们都在流汗,重重的喘息。   兰迦停了一下,抓住他的双腿,将腿叠向他的胸部,再重新骑得更深。他被推得一耸一耸。兰迦用性爱作刀,割下他的皮囊,把一切都交给肮脏的性欲主宰。肉体相撞,撞出淫靡的交合声。他在刃下,不知为何,拼命的欲望骤然消失了,任人鱼肉。好像一挣扎、扭动,他就会跟着紧张痛苦。   他的前半生痛苦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能歇息一下呢。   兰迦低头找他的嘴唇,恶狠狠亲他,用手盖住他的眼睛,更多的眼泪,流进了兰迦掌心。   他射了,兰迦从他身上退了下来,这场被迫的性爱才得以结束。他阖上沉重的眼皮,不多久,便睡了过去。   兰迦拉开窗帘,而后躺在他的另一侧,在稀薄月色里盯着他。   睡着的程巳光,多么美好,眼下还挂着泪痕,多么令人怜惜。   他抚摸着程巳光的头发,第一次这样接近自己曾精心构筑的梦。   他嘶哑地笑出声来,眼里缀满泪水。 第51章   程巳光醒来时,感觉到有人在他的右侧。屋内还是很黑,静悄悄的。他迷迷糊糊地去摸开关,右侧那边的手比他抢先一步。   亮了,兰迦靠在床头,看着他。   程巳光揉了下眼睛,想要爬起来。   兰迦忽然凑近,捧住他的脸,笑了笑。距离这么近,程巳光瞬间从茫然进入到不适。他也不喜欢兰迦的笑,不是那种认命、没有看头的苦笑了,相反激发出了他别的什么,难以捉摸。   “放开我……”他有气无力地挣了下。   兰迦却一只手向下,用虎口卡住他的咽喉,大拇指摩挲他的喉结。   “程巳光……”   兰迦叫了他一声,然后没吱声,只是凝视着他,像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真想杀了你……”掌心骤然使劲,捏得他呼吸一窒。灯光里,兰迦的脸依然肿着,眼睛通红,整个人微微颤抖,透出一种绝望的架势。   他听他在咬“杀”字时,迟疑了一秒,或者更长,似乎还有些收不回的懊恼。   然而,就在下一秒,兰迦蓦地逼近,吻了过来。   程巳光彻底清醒了。   他狠狠捶兰迦的背部,脚也没落下,踢兰迦的小腿。到底恢复了些体力,兰迦被他打得一嘶,抽气退后。   他依旧觉得不舒服,嘴里一股腥味,用手背抹了下嘴唇,有血迹。兰迦咬伤了他。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兰迦扑了过来,天知道他哪里来的劲,竟把他整个人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兰迦又开始吻他,强势且毫无章法,像一头野蛮的兽。他惊讶着,推拒着,害怕被兰迦吞噬入腹。   “你别想走………”兰迦在换气的间隙喃喃,“我也不会走,哪里也不会去……”语气阴沉,简直视死如归。   程巳光无缘由地紧张起来,奋力挣扎,想掀开兰迦。   “跑不了的,别想跑……”兰迦抓住他的手腕,分开,高过他的头顶。   程巳光觉得他的样子很诡异,着魔一样,眼神特别空洞,仿佛他现在进行的行为,都不是能自己做主,被某种神秘力量控制了。   兰迦确实被控制了,恨和爱交织,钻进他的身体,乱冲乱撞。   兰迦扇了他两耳光,力道不算大,而后缓缓转动眼珠,就像一个盲人般无神,“别动了……信不信我会掐死你?”   程巳光盯着对方,似乎也受到了感染,逐渐变得平静而呆滞。   兰迦开始摸他的下半身,他的大腿内侧被摸得紧绷,性器一颤一颤,稍稍抬起了头。   兰迦哼笑了一声,“你也有感觉的……是不是?为什么要装……被我这样干,觉得很耻辱?”   他没给反应,面无表情,失聪一般。   以防万一,兰迦再次将他的手绑了起来,他有预感,兰迦即将要做什么。   想要让他向罪孽的欲望投降,不腻吗?   兰迦摸着他的脸,头慢慢降下来,靠在他的肩上,一只手也慢慢移到他左胸口,似乎在感受他的心脏搏动。   “你看不起我,恨我,但你就是不杀我……为的什么……你找到我,仅仅是为了替吕茉复仇?我是第几个被你找到的?”兰迦顿了下,阴翳地笑起来,“贾潇也是你害的吧,他死之前那么凄惨的模样被我看到了……你折磨他跟折磨我,用的手法一样吗?”   他抿着唇,不作声,还是那副冷淡模样。   兰迦侧脸,冷不丁咬上他光裸的肩,他没忍住,皱着眉头,痛苦地嘶出声来。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样来到我身边,但你就是我命里的一劫,我不得不接受……”   他闭上眼,努力使自己脱离现实,头脑一片空白,但兰迦的声音依然萦绕在耳畔。   “但你不止杀了这些罪人吧,你心里很清楚,还有很多无辜的人,也被你连累了……”   现在换他来审判他了?他有什么资格?   “程巳光,我们都是一样的……明知是罪过,还是犯了,你跟我有什么区别?”兰迦换了个姿势,与他面对面,抚摸着他的脸,忽然落下泪来。   泪沾湿了他的睫毛,弄得他也像在哭。他一脸嫌恶地别过脸去。   兰迦骑着他,像昨晚那样,上下耸动。他咬着牙,哪里都是紧绷绷的,连射精时,都几乎悄无声息。他知道怎么侮辱他,也知道怎么让他得到快感。   兰迦夹着他的精液跳下床,边穿衣服边往窗边走。推开窗户,热气和外界的喧嚣一起窜进来。   “来了这么多天,我们还没有好好玩过吧?要不要出去逛逛?”   程巳光恍惚了一瞬,他们竟在不知不觉中颠倒了问话位置。   兰迦拖着一张椅子走过来,举过头顶,狠狠砸向他的脚腕。   骨头咔擦崩裂的声音和钻心剧痛,同时袭来。   “好了……”兰迦丢开“作案工具”,恐怖一笑,“这下你就跑不了了。”   兰迦拖他去浴室洗澡,顺便也给自己洗了澡。他为他擦干身体,吹干头发,还搂着他亲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放开。   “巳光……”兰迦进入了从前的角色,故意施展他往日的温柔,“你不惹我,我就不会伤害你,我会像原来一样,对你好的……”   说完,兰迦将他塞进轮椅。   他的手搁在膝盖上,不知是因为绝望,还是恶心,不由自主颤了起来。   兰迦靠近,缓缓蹲下来,仰视他一阵,最后把脑袋枕进了他的双膝。   “不要再离开我了,”兰迦有些带哭腔说,“我想了想,我们可以一起走,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程巳光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后,他大笑起来,笑得全身每个关节都在震。   兰迦抬头,不太开心地蹙起眉。   程巳光是复仇的牺牲品,他也是被复仇折磨的牺牲品,他们都落到了同一田地,在现实里只能苟且偷生,弱不禁风。   一起离开消失,难道不是最佳选择吗?这有什么好笑的。   “兰迦……”程巳光终于收敛笑声,脸沉下来,“我宁可去坐牢,或者挖一个坑埋了自己,也不会跟你一起走。”   “你说什么?”兰迦顿时怒了,站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轮椅重重薅到地面。   “你有种再说一次?”兰迦骑到了他身上,开始撕扯他穿好的衣服,“你有什么立场拒绝我?你害得我这么惨……我本来可以……”他忽然止声,像被人掐住了咽喉。   程巳光艰难扭头,不解地看着他。   本来可以怎样?本来还可以当一个虚伪的人上人,享受上流社会的特权?还是可以继续肆意伤害他人,无论是拿人当垫脚石,还是勾引那些人患上毒瘾,因他丢了人生?还是看见那些人在吕茉身上造孽,却袖手旁观,竭尽所能推卸责任,甚至装作忘记?   他抿抿唇,想反驳什么,但想了想,干脆闭嘴,还闭上了眼睛。   兰迦揪着他,浑身在打哆嗦,比他之前哆嗦得还厉害。   他们再一次本末倒置。   “巳光……”他喊他,一声又一声。   他感到厌倦,却不知为何,反而睁开了眼。他有点想明白了,但也没那么明白。不管怎样,他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刺激兰迦,把他逼到摇摇欲坠的边缘。   “都是假的,兰迦,我们之间,都是假的。唯一真的,就是我恨你,我希望你生不如死。”   他咬牙切齿,“你得活着,继续受罪。” 第52章   在关机前,兰迦用程巳光的手机点了外卖,并让前台送上来。他的食欲回来了,很快就吃了一碗面。他看见程巳光完全不动面前的食物,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   “不想吃咸的吗?”他问,“那我叫点儿甜的怎么样?”   程巳光穿着浴袍,发梢还滴着水,像刚从浴室出来,一只被手绑在轮椅扶手上,受伤的脚腕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他面无表情瞟了他一眼,并不接茬。   兰迦也不恼,开了瓶可乐,自顾自喝起来。他忽然放下可乐,像想到什么似的,去摸程巳光丢在地上的外衣,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自己呛着点燃了,再讨好地将烟凑到程巳光嘴边。   程巳光盯着洇湿的烟嘴,没有动。   很快,火星烧出来一小截烟灰,兰迦轻轻一掸,恰好坠在程巳光裸露的大腿肌肤上。   程巳光被烫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咬紧腮帮子。   “很疼?”兰迦平静地笑笑,“我之前被你拿烟头烫过呢,那可比烟灰疼多了。”   程巳光衡量了一下,硬梆梆对着兰迦,肯定讨不了好果子吃,索性张开嘴,含住兰迦递过来的烟。兰迦这才露出一个货真价实、满意的笑。   程巳光没吸几口烟,兰迦便贴过来,用鼻尖摩挲他的脖颈,像在嗅闻他的味道。喉结突然一疼,兰迦在用牙齿咬,咬完又舔,仿佛对他迷恋不已。   “今天……我一定要听到你对我求饶。”   说完,兰迦的脑袋就往下移,温热的鼻息来到了胯间。   他再次含住了程巳光疲软的阴茎。   程巳光叼着烟,微微昂起了下巴,脸上出现了细小的表情变化。看起来不怎么享受,但也不是完全的痛苦,值得品味。   兰迦的口腔完全包裹住了他,一边脸颊被微微顶起。兰迦又开始深喉,用舌头仔细描摹他茎柱上的每一道经脉凸起。   烟掉了,掉到他的腹部,他痉挛着扭动了下。   兰迦发觉了他的不对劲,抬头看了一眼,脑袋往上移,用嘴巴叼走了他身上的烟头,吐到一边。   可惨白的肌肤上,留下了淡黑的一块。   兰迦埋头去亲那块烫伤,试图用湿漉漉的舌头抚褪焦味。   “停、停下来……”程巳光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推着兰迦脑袋,虚弱地抵抗。   兰迦蓦地停住,直起身子,指了下自己的嘴,坏笑道:“那你给我一个吻,我就停。”   话落,他便凑过来,鼻尖抵近程巳光鼻尖,摆好姿势。   程巳光被困住,哪里还有退路。   他把肩膀猛然一扭,想要避开点,兰迦却强硬扳过他的脸,把他死不愿意的姿态,一点点瓦解。   “以前你不是很喜欢跟我接吻吗?怎么现在还扭扭捏捏起来了?”   自视太高了吧。以前那是什么?那都是逢场作戏,纯粹为了引他上套,假的。   兰迦嗤笑了一声,摸着他的胸,亲过来。舌头与牙齿已经深知怎样侵略他的口腔,使他被迫失守。   他越是抗拒,兰迦越是亢奋。咬牙切齿地同他厮磨亲昵。他们又做了爱,像不知疲惫的低等动物。房间里满是性爱舒放的淫靡味道。   他快吐了,可胃里什么也没有,连吐都可悲地吐不出来。   他好像又哭了,无声无息。兰迦亲着他肿胀的眼皮,把眼泪一一舔干。   他颓丧地瘫在轮椅里,比一个垂死的人还要绝望、涣散。而兰迦,一脸餍足地侧卧在他的膝头,懒洋洋,还挺厚颜无耻。他有些恍惚,兰迦好像在说什么“房子”“出国”之类的话题,他觉得自己完了,被污糟糟的欲望与性吞咽了。   兰迦是罪魁祸首,消化了他。   走廊传来一阵响动,像是隔壁房间有人在出入,弄出很重,很仓皇的声音。兰迦心一揪,这才想起昨晚的那个女人。   他立刻慌张地穿好衣服,走到门口顿住,又返回到程巳光面前蹲下,摸着男人已经冷却的脸颊道:“乖乖的,我去看看什么情况,马上就回来。”   兰迦拧动把手,刚开一条细缝,一只脚和一双手倏地从门边冒出,他下意识想把它们挡出去,力气却敌不过,门迅速被扒得大开。他还来不及看清,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已经挤了进来。   一个男人捂住他的嘴,把他衬衣领子变成绞索,他被掐中要害,只能束手就擒。   另一个男人往房内走,发出低沉的惊叫。   所有的物品都不在本该在的位置,有碎掉的布条、撕烂的枕头,玻璃也碎了一地,更是增添触目惊心之感。还有种说不上来,但不傻不迟钝的人,都能察觉出的关于情事的气味。   这里发生过什么,一目了然。   大张拽着兰迦,循声望去,不由自主怒了,对着兰迦腹部就是好几拳,兰迦捂着肚子,颤巍巍跪下。见他不反抗,大张又重重补了几脚,以防他能再次站起。   小张心里剜了一样疼,急匆匆走向程巳光,跪下,解开捆着程巳光手的皮带,双手托住他的腰,将差不多失去意识的他拦腰抱起。   大张跟过来,盖了件外套在程巳光身上,朝兄弟使眼色,让他尽快带人离开。   小张疾步往外走,却被一股力拽住。   他惊异地低头,兰迦竟这般顽强,死死用双手拖住了他的脚踝。   兰迦的容貌早就被破坏了,哪还看得出曾经的风流倜傥,现在只像一个着魔的怪物,拼尽全力,拉住要带程巳光离开的男人。   “别走……把他留给我……他是我的……”   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   兰迦眼里含着泪,嘴角留着血,半点不掺假地不停说。   他只剩程巳光了,不,准确来说,是那些关于过去的美梦和孤注一掷的未来,这就是他唯一能够触及到的了。可他们还要毁掉他这最后一点希望。   他不怕被砸得头破血流。   小张也感到了恐惧,他死命地踹兰迦,兰迦发出悲鸣一般的长啸。   好在大张及时支援,提起兰迦脖颈,面朝下,狠狠往地上砸,兰迦渐渐脱力,最终小张成功与兰迦分开。   兄弟俩后怕地对视一眼,根本没法笑出来。   这时,在小张怀里的程巳光动了动,似乎醒了。   “程哥……”小张轻声呼唤他。   程巳光神态还是懵的,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像被屠宰了一样,发出尖叫。 第53章   程巳光是在车里彻底醒来的,他觉得自己像宿醉了一场。有人握着他的手,很紧。   他稍稍偏头,瞥见窗外是暗的,车在高速上,萧条的小雨,砸在玻璃上。   “程哥……”见他动了,小张紧张起来 ,手依然没撤开,还是握着。   “你怎么来了?”他揉了下太阳穴,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   “我担心你……”小张嗫嚅,“大哥说你好像还不准备走,我就来看看……幸好我来了,要不然……”   他忽然止声,瞟了眼程巳光,看他一脸疲惫地将一侧脸颊贴在车窗上,表情黯淡,像是陷在了泥泞中。   “他呢?”程巳光转过脸来问。   他知道那个“他”在指谁,不太是滋味地向后车厢一指。   程巳光了然,不再说话,又转去看窗外。   棕榈树沙滩阳光均已不见踪影,他们在向北边走,打算出海岛。   快到下一个休息站时,程巳光对正在开车的大张说,到那边停会儿。大张看着后视镜,碰上程巳光的目光,点了点头。   休息站很小,不能加油、没有厕所,并且所处位置荒凉,一眼望去就像废弃了似的。   程巳光拖着条腿跳下车,艰难绕到车尾,兄弟俩跟着。   “打开。”他努努下巴,命令。   小张没动,大张比较顺从,帮他把后车厢打开了,一个男人卧倒在内。   兰迦双腿双手被缚,嘴被胶带封住,胸膛微微起伏,看来还有一口气。   “抬他出来,解了他。”程巳光说。   这下子,连大张都犹豫了。   “程哥,这不是按计划来的吧……”小张不解。   程巳光充耳不闻,既然哥俩都不帮他,他准备自己动手。他从大张兜里掏出一把小刀,然后为兰迦松绑。   兰迦还昏迷着,鼻梁似乎断了,很缓慢地往外滋血,程巳光撕嘴巴胶带时,摸到了。   拖兰迦出车厢时,程巳光找不到发力点,小张没忍住,还是帮了忙。程巳光轻声道谢,又恢复成了原来那副普通且彬彬有礼的样子。   程巳光用好的那只脚,踢了踢在地上的兰迦,兰迦没有反应。他叹了口气,蹲下,拍兰迦的脸。   邪门,兰迦竟真被他拍醒了。   “这是手机,我设了定时开机,等我们走了,你可以打电话求救。”程巳光将手机塞进了兰迦手里。   兰迦没什么反应,好像还是茫的。   程巳光以为他没听进去,又重复了一遍,很有耐心。   雨停后,不知从哪面来的风,刮起,终于吹动了兰迦,他缓缓抬眼,与程巳光对视。   “你、你是……要在这里跟我分开吗?”他说得不是很清楚,每吐一个字,都是血味。   “是。”程巳光平静道,“我们再也不会见了,兰迦。”   大张靠在车边点烟,小张没那么识趣,站在程巳光身后,风撞着他的脸,把他撞出一副凶狠的苦相。   “不——”兰迦拒绝,“不行。”   现在的局面很可笑,曾经那么想跑,等到真能得到自由,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要死皮赖脸留在罪魁祸首身边。   “站起来,”程巳光缓缓站直,任他抱着脚,不带任何感情地重复,“站起来,兰迦。”   兰迦没有回应,他也无需用语言回应,因为他整个人都在激烈抗拒。   不,偏不。   小张忍不了了,想要上前,将兰迦与程巳光分开,程巳光却制止了他。   程巳光朝大张做了个手势,大张愣了愣,而后转身回车内,拿出一个手提箱,打开,利落地将消音器安好在手枪上,再递给程巳光。   程巳光打开保险,扣动扳机,想也没想地给了兰迦一枪。   没有瞄准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子弹故意打在了兰迦脚边。   跑。程巳光说。   兰迦没有动,肿着眼,跪在他脚下,就那么看他,也像在审视他。气都喘不上来了,但他还是看着他。   跑啊。   程巳光又说,这次语气狠了些,也更急了些。   “为什么不跑?!”   散发着硝烟余温的枪口,抵上了兰迦额头。   兰迦双手猛地抓住枪口,程巳光因为惯性,往前稍稍趔趄了下。   小张再次想要上前,这回是大张拦住了他,朝他严肃地摇摇头。   黑夜里所有的响动,都在此刻停止了,就连风也不刮了。   没人吱声,大家都在惨淡的光线里一动不动,像是在对峙,可又那么不合时宜地沾染了些悲情色彩。   兰迦看着黑色枪口,看着程巳光残酷的黑色的眼睛,想要流泪。   程巳光也在望着他,即使脸上没有表现,但肯定有什么激烈的东西在沉默中相互碰撞,或者即将成型,要背叛理智。   “放手。”程巳光冷漠地说。   可说这话时,兰迦感到程巳光握着枪的手,颤了颤。   他把程巳光弄得筋疲力尽,可程巳光何尝又不是把他折磨得遍体鳞伤、疯疯癫癫。   程巳光一使劲,从他掌心抽出枪,又往他脚边射了一枪。   “滚。”程巳光一点点挪,退后,将枪头对准他的胸膛,“你想死在这里也可以,我成全你……”   死,不可能的。他不是还要他活着受罪吗?其实,他也糊涂了,程巳光到底是要他死还是活。   他脑袋空了一瞬,破烂的身体却具有求生本能,真风雨飘摇地站了起来。   小张冲过来,连拉带拽地让程巳光上车。   兰迦直直站在原地,看着程巳光被人搀扶着推进车里,没了。   像拼图一样,一块块碎裂消失,没了。   程巳光把他丢回现实世界。不,是驱逐回现实,要他孤零零,苟延残喘。   他从没料到,竟是这样结束的。   脑子继续空着,麻着,什么感觉都没了,随程巳光的远去,一起坍塌。   兰迦沿着公路走走停停,不知走了多远,走到太阳升起,晕倒,被一位好心的长途货运司机救起,送到医院。他看起来伤势不容乐观,有骨折和不同程度的挫伤,但好在腿还能活动。   医院通知当地派出所,派了两名警员过来做笔录。他报出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对方问他伤是怎么来的,他支吾了很半天,说是被打劫了。   疑点重重。   一名警察摇着头走了出去,像是被他的胡说八道给搞无语了。   没过一会儿,留在床边,给他做笔录这个,也被同事叫走了。   他支起身子,扶着床沿,下床。他隐约听到有一名警员在门外打电话,说什么命案,嫌疑人,在反复确认什么。音调压得很低。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他预感不妙,从手指到发丝尖都渗进一股凉意。   有个声音在轻轻冒出,说完蛋了,宣告他的死路。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两名警察已经进来,一前一后包夹住他,其中一名亮出手铐,铮铮戳在了他眼前。   他一动不动,低下头笑起来,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话。   没有猝不及防。   ——程巳光将他流放回人间,不是无意,是精心策划过的。他要他为一切罪孽付出代价,逼他从阴影的角落里站出来,走到阳光下,接受真正的法律审判。 第54章   去律师事务所的途中,鹿西奥心情忐忑。   他之前在电话里听律师说,兰迦一开始一言不发,问他,他就是在那里沉默,或者傻笑一下。律师形容不出来那种笑,有点可怕,不是正常人能有的,像被谁也看不见的东西折磨着。   屁股还没坐热,律师直奔主题告诉鹿西奥,现在还是侦查阶段,他正在为兰迦申请取保候审。鹿西奥向他确认,兰迦涉嫌的罪名是什么。他回答,谋杀。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鹿西奥还是愣在当场。兰迦失踪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太蹊跷了。   鹿西奥继续问,兰迦有交待什么吗,需要他帮他做什么。   律师摇摇头,意思兰迦没有任何特殊交待。   目前只能跟进案件,等待警方动作。兰迦口供很重要,只要兰迦不开口,就没人知道那些来龙去脉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真相。   姜帆死亡那个时间段前后,公寓监控摄像“恰好”坏掉,且无目击证人。经法医判断,他在注射过量毒品后,被人用枕头和被单死死压住头部,长达数十分钟,致其窒息死亡。   被褪至大腿的内裤上有精斑,警方还采集了屋内各处的体液,包括床单、衣物、地毯等织物,经检测出精液与兰迦DNA符合。   现场还提取到了兰迦的指纹和脚印,但这不能算决定性证据,因为除去兰迦外,与姜帆交往过密的同事、朋友们的指纹脚印也在其中。   最为关键的一点,在于一个浅齿印。姜帆左肩部,靠近锁骨那块,被人咬了一口。警方将那部分皮肤组织截取下来,进行过唾液采集,但样本不足。警方从兰迦定期就诊的私立齿科医院那边找到突破口,调取到兰迦的牙模资料,经反复对比,与姜帆身上的牙印高度一致。   此外,兰迦无缘无故的失踪,也加深了他的嫌疑。   这些时日,不断的提审,以及与律师会面,兰迦自己都能把这段莫须有的“罪状”背熟了。   他坚持自己无罪,解释过牙印来由,纯粹是床上情趣;对于精液,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还有对于自己的失踪,他含糊其词,许多说法常常自相矛盾。尽管漏洞百出,可审讯专员也没抓到什么真正的“狐狸尾巴”,太多证据指向他有嫌疑,却始终没有一个可以一锤定音。   兰迦坚持让律师帮他操作取保候审。他说他要出去见一个人,律师自以为他说的是鹿西奥。   保释出来那天,鹿西奥早早就等在了看守所门口。   他看见律师带着人走出来,连忙迎上前,刚走到俩人面前,忽然凝滞。   他盯着兰迦发怵,实在糊涂,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让他看起来与原来大相径庭。是因为脸上那些伤和消瘦吗?不见得。大概是他曾经的一些意气风发,可以说连影子都没了。   他带兰迦回自己的公寓,安排起居。他问兰迦要不要去洗澡,兰迦嗯嗯几声,走进浴室。   鹿西奥本来在客厅,水声结束后,见兰迦半天都没出来,便有些着急,去敲门。   磨磨蹭蹭地,门开了,兰迦在灯光下冒出一股蒸汽。   他胡子刮了,洗得清汤寡水了,但那些死气还是凹陷在他的皮肉里,无法洗掉,一目了然。   “肚子饿了吧?我叫了外卖。”鹿西奥生硬地笑了笑。   兰迦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径自走向客厅沙发。   鹿西奥跟着他,心里有些梗。   客厅茶几上摊开着不少请帖,淡蓝色,上面有花式英文“wedding”字样。   “什么时候办婚礼?”兰迦终于肯说长句了。   鹿西奥双臂抱胸,站在他对面,“准备五一。”   “吕茉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吧。”兰迦蓦地抬眼,与他对视。   鹿西奥向后退了一步,“嗯”了一声。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兰迦的眼神不太对劲,带点嘲讽?   兰迦没再吭声,低下头去,像在把玩自己的手指。鹿西奥直直望着他,突然说,你真杀了他吗?   兰迦重新抬头,嘴角扯出一个轻侮的笑,“我为什么要杀他?他是大明星,杀了他,我可以有什么好处吗?”   也是。   兰迦虽然一屁股烂账,行为偶有出格,但还不至于失心疯。   归根究底,现在的局面已经如此,警方立案侦查,绝不可能姑息罪恶,兰迦做再多隐瞒也无济于事。鹿西奥更偏向于兰迦是无罪的,但他一想起他平白无故的失踪和眼前的巨变,心里那份判断,又模糊了一些。关于兰迦的清白,着实与薛定谔的猫无异。   兰迦吃饭时,也没什么异样。   吃到太辣的东西,他张大嘴猛灌水,少了点儿过去的文雅。   填饱肚子,兰迦准备去休息,鹿西奥也被未婚妻的几条微信催着起身。走到玄关时,兰迦站在鹿西奥身后,喊了他一声。   他回头,与兰迦的眼睛交汇。   兰迦向他比划着什么,一遍遍重复,他懵在原地。最后,兰迦开口,平静而冷淡,“你知道我刚刚打的手语在说什么吗?”   他咽了口唾沫,快速换鞋,拧开把手,身体在微妙地拉开距离,脚已经往外迈。   兰迦没再开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简直落荒而逃。   尽管鹿西奥的公寓闲置,一个人住也挺合适,但隔天上午,兰迦还是回了自己家。   屋内落了一层灰,物业替警察开了门,搜查过的痕迹四处遗留。   他在寂静里静静站了一会儿,脑子里却是喧嚣一片。   他走到露台,出现幻觉,看见有人倚靠着栏杆在抽烟,男人回过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露出一丝困惑的笑意,然后用手指捻灭烟。   他茫然地站着,眼角无端涩了起来。   因为取保候审,兰迦不能出市,他委托律师去了趟兰晓宛待的疗养院。   律师带回来一幅画,是有人寄到兰晓宛那里,想要转交给他的,护工替兰晓宛暂存了起来。   护工还告诉律师,不久前有一个年轻的探望者,来看兰晓宛,对着她,说了很久的话。   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他一直在有说有笑,笑容很开朗,在这苦大仇深的地方,很罕见。   画并不是很大,被牛皮油纸封得很结实。   兰迦仔细地拆开包装,弄到一半,忽然顿住。   律师也在场,看着他的脸色倏白,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他慢慢抽出画,律师跟着焦灼地屏住了呼吸。   很像油画,但又不完全是,律师说不上来这种风格。最中央的人物赤身裸体,摆出一种性暗示的姿势,只看得见侧脸,被阴暗潮湿里抠出的蓝色充斥。下方有署名,巫亚子。   兰迦蹙眉,明显有种嫌恶和愤怒,举起这副画,想要往地上砸。可下一秒,他就变卦,将画反扣在了桌上。   他的眉还是皱在一起,犹豫着,像在下定什么决心。   他看向律师,斯文地笑了笑,“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可以帮我跟警方联络一下吗?”   兰迦不是要供认自己犯罪事实,相反的,他是去揭发程巳光的犯罪事实。他据理力争,说自己是害怕被报复,诱陷进了罪犯的圈套里,他不是甘愿的。   警方采纳他的口供,但还是洗脱不了他的嫌疑。   警方按照他提供的线索,展开搜查,经过一层层盘剥,他们给了兰迦一个真相:程巳光这个人,用的是假名假身份,他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兰迦使劲地看着跟他说话的刑警,一脸不可置信,跟傻了一样。   等到对方不说话了,他向对方讨要一根烟,点燃抽了两口,结果咳嗽起来。   “是这样啊……”他夹着烟喃喃,再也没去吸。   烟灰烧出一大截,白白掉落。   他脸上的表情消失殆尽。他想起那副画,由巫亚子执笔,经程巳光授意的画。   假的程巳光把那些细节故意留下来,是想让他疯狂,心绪混乱,还是仅仅为了得逞的炫耀呢?   他没法断定。毕竟,最后连他这个人都是假的,一切又都回归到了虚无缥缈。这一瞬间,他又看不清了,他过去迷恋的到底是什么。   他把烟捏灭在掌心,烙下深红的疤痕。 第55章   兰迦从汽车修理店取回了自己的黑色捷豹。换了雨刷和空调过滤芯,车内饰被仔细清理了,该补的漆也补了,车蜡打了,整车铮亮。   开上路,正好下起来雨。街口遇见信号灯,兰迦掌着方向盘,等绿灯时,陷入沉思。   程巳光究竟是什么时候把车还回到他公寓停车场的?   他去查监控,驾驶员戴着墨镜和鸭舌帽,脸蒙得严实,拍到下车的身形,看起来不是大张就是小张。   出于一种诡异复杂的心理,他没有向警方揭发。他想,如果他们真有能力,细细观察摸排,一定会发觉哪里有纰漏,哪里不对劲。   雨没下一会儿就停了,四月就是这样,雨水充沛,却急促短暂。   这个红灯很长,有一分多钟。   兰迦指尖不安分地在方向盘上开始敲击。   他视线落在车内后视镜,看见自己的鼻梁和唇部周围,有一圈受伤缝针的遗痕。换作以前,他不可能有当下这般坦然,就那么裸露在外。于曾经的他而言,容貌太重要了,是他获取成功的一项利器,可此时此刻,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   “程巳光”给予他肉体的惩罚,不光是破相,他阉割了他的一部分功能,剥夺他做货真价实男人的资格。故意留给他一具残缺、扭曲、伤痕密布的躯体,当不人不鬼,不男不女。换作任何一个男性,都是接近毁灭的打击。任何不够意志坚定的,都会变得走形,直至崩溃癫狂,他一度很接近了。   不到二十一天,他仅仅花了十几天,就能把他塑造成一个新的怪物。   兰迦端详着自己,猛然感到一阵恶心。   还好绿灯亮了,他狠狠踩下油门,驶过熟悉的街景。   他没有驱车回家,而是上环线,往城郊开,正在开往“程巳光”家的方向。   别墅还是矗立在那里,并没有像它的主人那样,有计划的消失。   兰迦站在黑色紧闭的铁门前,带着绝望、伤痛、不甘,损坏的肉体与精神站在这里,从缝隙里,朝内张望。   草坪依旧,绿油油,在阳光下发亮。灰白色的外墙,像贝壳质地,一尘不染。   看起来什么都没变,可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有人打开一扇窗子,露出半边身子,靠在窗台上抽烟。烟雾一圈一圈,溢出来,望尘莫及。   他喉头一紧,不敢动弹。他似乎还听到若隐若现的狗吠声。直觉告诉他,这是假象。在假象里,他的心原形毕露。   接近正午的太阳越升越高,把他的影子拉苗条,一点点超过他本来的轮廓,最后成为锋利的一道线。   影子可以被化掉,但他身上被“程巳光”雕刻过的,怎么化掉?   他不仅被他折磨了,他还被他渐渐湮灭了。   可到头来,程巳光,只是一个虚造的人物,那他所谓的关于吕茉和他的关联,又有几分真实呢?   他策划了一出戏,把他们都变成荒诞的剧中人物。无法自拔。   几天后,律师通知兰迦,警方掌握了新的证据,决定起诉。   兰迦其实一直有一些坏预感,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放弃自己生的机会。有些性质,仍在他身上留存,并不随着任何外力毁灭。   他挂了电话,静静站在原地,隔了半晌,拨通一个号码。   对面“喂”了声,听出他的声音后,空了数十秒,然后将话筒传给了另一个人。   “妈妈。”他喊了一声,接着却是沉默。少顷,他说,“你过得怎么样?”   白痴,还能过得怎么样?   也许不久之后,他们这对母子,即将殊途同归。   兰晓宛不说话,笑起来,听起来很愉悦。他也跟着笑起来。   “我要去旅行了……得走很长很长时间。”   “哪里?”   “出国。”   “出国?”   “是的。”   兰晓宛人比较清明的时候,还可以有效沟通,但不能太有指望,因为她根本不会记得这些交谈。   “为什么要走?”   “我累了,妈妈,我想换个地方待待。”   “好吧。”她笑,然后跟兰迦聊起了昨天在电视上看的一部重播电影。她告诉兰迦,女主的前任某天说要出门买鞋,结果一去不复回,就这样消失了。可两年后,女主又碰见了跟前任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但女主似乎并不惊讶,并不认为眼前人,就是那位不负责任分手的前任。女主跟这位与前任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谈起了恋爱,没想到的是,那位前任再度出现,摇身一变成为演员,并决定追回女主。   “很神奇吧?”她问。   兰迦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她几句,兴致不算太高。   “你会怎么选呢?如果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选爱你,有点窝囊那个现任;还是你更爱他,却若即若离那个前任?”她又问。   兰迦眯细眼睛,手机已经在掌心发热,他换了只手拿,“这世上就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双胞胎也不可能完全一样。”   “怎么没有呢!你跟我,不就很像吗?”兰晓宛没头没脑地说。   兰迦哑然失笑。搪塞她,扯远了。   兰晓宛哼了一声,对他没好气说不聊了,明天再聊吧,就把电话挂了。   明天,他还有明天吗?   他握着电话,耳边只剩忙音,有些莫名其妙,浑身就那么僵硬地又站了许久。   次日,律师来,载他去警局。鹿西奥本来也说要来,但忽然有急事,只好取消。他表示理解,并向鹿西奥郑重道谢。鹿西奥听着他的语气,觉得有几分沉重,鼻子跟着一酸。   谁都明白,这次大概率,凶多吉少。   中途去了趟律师事务所,取一些材料。   车停在路边,兰迦没有跟着上楼,疲惫地闭起眼睛,蜷缩在后座。   咚咚。   有人在敲他那侧的车窗。   他不耐烦地掀开眼皮,看见玻璃外人影晃动。接着,一双眼睛贴着玻璃,挤压着朝他望来。   他被吓了一跳。   敲窗声继续,粗鲁而急躁。   尽管不安,兰迦鬼使神差地降下了车窗。   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圆脸庞,头发染成了浅灰色,正站在车外。   她抿了抿唇,“你是兰迦吗?”   兰迦揣度不出她的目的,不吭声,观察她。她模样打扮泯然众人矣,虽然无礼,但看起来倒不像什么罪大恶极分子。   “你是谁?”兰迦反问。   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有人要我给你传句话。”   兰迦心里咯噔一下,警惕起来,但没过几秒,脸部立刻松弛了,“是他……要你来的?”   女孩耸耸肩,一副“这里不方便说”的表情。   兰迦会意,摁开锁,打开车门。女孩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   “说吧。”他感到声带微微颤抖,也是迫不及待。   她没说话,他发现她在打抖,跟自己一样。他略感迷惑。   “为什么要杀他?”女孩的眼神射过来,像一柄刀。这一刻,她又不普通了,昂起的下巴,和决绝的侧脸,像一名英勇就义的战士。   她猛地贴近兰迦,双手攥着什么,向兰迦一捅。   还没来得及迟疑,兰迦忽感到一股钝痛。他不可置信,缓缓低头。   一道眼,从他的腹部绽开,湍急地汇出血。   刺鼻的腥味迅速蔓延,他们都嗅到了,来自于复仇的腥味。   她不是为他来,而是为另一个人,姜帆。   他真傻,怎么就没想到呢?姜帆死得那么轰动,他的粉丝怎么可能放过“真凶”。   女孩收住了姿势,没再补刀,而是匆忙跳下了车。   兰迦咳嗽了起来,鲜血四溢,肺腑震动,慢慢倒向车椅。   过去没了,未来毁了,还能剩下些什么……即使活着,大概只是徒增岁数,和一堆罪名了。   这就是他的结局吗?   不是程巳光来导演结束的,反而是这出戏之外的,某个路人甲。   他无声地笑了。   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他。他想起他疯狂得那么优雅,那么残酷又魅惑,想起更早之前,他那么安静和礼貌,有种捉摸不透的气质。他想起他的每一个蹙眉,每一个微笑,每一个亲吻,每一次水乳交融。他太不同了,果然,只有他,才能看出那个表层之下的他的不凡。   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兰晓宛一半错一半对。   因为他和他,才是这世上最不同却最相同的两个人。 第56章   “照相技术刚发明那会儿,很多人认为是一种巫术,觉得会摄取人的灵魂。你想想看,摄影师躬腰窝进黑布里一咔擦,镁光灯一闪,冒出一阵烟来,普通人一看这稀奇阵仗,谁不觉得古怪……”   “是,我也听过类似的话。那后来是怎么被接受的呢?”   “怪的东西流传久了,大家就见怪不怪了。”   “不单单是这个原因吧,大伙看见相片了,发现自己被这么真实地记录了下来,这古怪一下子就变成了神奇。”   本来先发起话题的男人笑了笑,这会儿却不接茬了。   他从躺椅里支起上半身,拿掉太阳眼镜,视线落在波光粼粼的泳池里。   还没到这个海岛一年中游客最旺盛的时刻,但天气正好,上一次沐浴到这种阳光,还是五年前。   “想喝点什么嘛?”男人指向酒店内。他稍微撅起了嘴,鼻翼两侧延伸下两道纹路。其中一道非常深,看起来像愈合的浅疤。   年轻男孩有些迟疑,没有立刻说好或者不好。   男人的目光掠过他,看向不远处儿童游泳池里正在蹬水的几个活泼小孩。只有一名家长站在池边,心不在焉地监督。   “没关系。”男人站了起来,重新戴好太阳镜,倒并没有显得很遗憾。   男孩怔怔看着他转身,随之彻底消失于视线之外后,懊恼地捶了下脑袋。   刚刚的那场交谈也甚为奇妙。   本来,他正举着自拍杆拍vlog,男人就那么闯入了画面——漫不经心地站在池边,与周围形成鲜明对比。   他朝他靠近,像是冥冥中的指引,却又戛然而止。   下午二点左右,他们在码头又相遇了。男人坦然地向他先打招呼,真凑巧,俩人竟有同一个目的地。   坐在快艇上,男人问他怎么也想要去寅滨岛。他告诉男人,做自媒体工作,需要拍一些素材。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问男人,那你呢。男人沉默了一下说旅游。他觉得男人在敷衍,可又实在不好意思打破沙锅问到底。   “以前,我来过这里。”男人忽然说。   他本来正举着摄像机咔咔一顿拍,颇为惊讶地转头,盯着男人。阳光太亮,他的脸就变得黯淡,像褪色了。   “什么时候来的?”他顺着男人话头问。   “好多年前了,”男人抿唇笑笑,又摇了摇头,“五年?可能……”   “也是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人……”   听到这个回答,他不由感到一丝失落。   “这里变化很大……”男人继续说,“以前的地方拆了不少,然后又重建了。”   “嗯。”他愈发觉得意兴阑珊,没想着再接茬。   靠岸后,要走一段路,才能到达寅滨岛的腹心,三十三观音堂。   这片观音堂小有名气,是南海一带佛教丛林之一,每年到佛教重要节日那会儿,朝拜香火还挺旺盛。   虽然算旅游景区,但毕竟远离主岛,普通日子,氛围堪称清冷。目前,只有日头,是唯一旺盛的。   徒步没一会儿,很快就能洇出一层汗。   进入景区正门,豁然开朗,广场上矗立着一尊观音佛像。   白玉观音菩萨双手交叠,手持佛珠,满目慈悲,站在多瓣莲花座之上,宝相庄严。简直就是享誉盛名的南海观音的缩小复刻版。   他在心里暗暗惊叹,镜头却不忘对准这尊有强烈压迫感的佛像。   男人目光同他的镜头一样,落在佛像上,也移不开。   “佛苑还在前面。”他看了眼旁边的指示牌说。   男人点点头,收回目光,俩人肩并肩往前走。   “怎么会想要来拍寺庙?”男人饶有兴趣地问他。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什么都拍,素材多了就好剪辑。”   “这样啊……”   “那你呢,怎么会想来这里?”   “这里?”男人咕哝,皱了下眉头,而后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查了下旅游攻略,我对佛教文化还挺感兴趣的,想来就来了。”   “不是来找人?”他故意反问。   “找人?”男人扭脸看他,略带诧异,“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他得意地笑了笑,没回答,继续装作摄影。男人毫不掩饰地哈哈笑了几声。   “你是做什么类型的自媒体?”男人话锋一转。   他挑眉,意思你感兴趣?   男人学他,也动了动眉毛。   “没有固定类型,就是把我的生活做成vlog就行。”   男人眨眼,迟疑地重复,“vlog?”   “你不知道vlog是什么吗?”   男人抿唇,“我不怎么上网,不太了解现在的流行。”说完,掩饰地笑了笑。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会不依赖网络生存吗?哪里来的老古董?说不定这人就是在打马虎眼。   他也笑起来,略带嘲讽那种。   男人没理会他的笑,反而扭过头,双手插兜,继续往前走,看起来很潇洒。   他盯着男人背影发了会儿愣,很快跟了过去。   正殿逛了圈,佛像几乎崭新,无一例外都贴了金箔,佛性一下子被拉得廉价,一旦看久,索然无味。   他们心照不宣往外走。   路边有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秀溪道院”。   他忽然向男人提议,要不然去那边看看。男人默许。   烈日烘人,好在走过去的这一路有树荫,但不可避免的,腋下和后背,会洇出尴尬的汗液。   道院较偏,进人的门洞窄。入院后,空气里有种不一样的植物味道,闻起来很清爽,以至于炎热都好像在这方院子里降了几度。   殿内传来隐约的诵经声。   这边拜的也是观音堂,但明显没他们前面逛的那些金碧辉煌。   坛上供着多尊菩萨,坛下跪着年老僧人,正闭着眼,口里念念有词。   他条件反射地举相机,又开始拍了起来。转身,再转身,镜头转了一圈,朝向男人,他忽然停下。   男人站在原地,僵滞得像堵墙。   他看着他,看出来一丝不对劲。他刚想走过去,却被男人的视线吸引。   那目光沉默,可也轰轰烈烈,落在了佛坛之上。   他循着同样角度去看,只看见了一尊尊差不多的佛像,大小不一,表情怜悯而清淡。   他不解,男人到底在看什么?为什么姿态那样恐怖,像在燃烧着什么。   他看见男人动了,身体复苏,已经走到那仍在虔诚跪拜的僧人面前。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男人指着坛上的其中一尊观音像,毫不客气地问。   僧人缓缓睁开眼,平静地盯着他。   男人又问了一遍,问那尊观音像为何会在这里。   “它不在这,又该在哪儿呢?”老和尚反问。   “这是他的,我认出来了!这肯定是他的那尊佛像,一模一样!我不会认错……”男人开始无端激动,神情被急促、愤怒、不可置信拉扯着填满。之前的游刃有余,一扫而光。   他愣愣站在一边,还在发懵——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很快回神,疾步过去,挡在男人和僧人之间,防止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向男人使眼色,问怎么了。   男人没理他,还是在执拗地、没头没尾地问,他现在在哪儿?是他的对吧,我就知道。他把这尊佛给你们了吗?   边说边拨开他的肩,要去揪和尚的衣襟。   他猛地推了把男人,对方一趔趄,后退几步。   “咱们还在庙里,菩萨都看着呢,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男人不吭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冷冷别开脸。   他觉得有些麻烦,抿抿唇,想说点圆滑的场面话。   男人毫无征兆地走了出去。   他怔了怔,转而向老和尚道歉,对方并不介意,只是一脸平和地笑了笑。不愧为出家之人,看淡风云,不怒不嗔。   他追了出去。   男人其实一直站在门外,瞪着一双眼,还在往殿内看。情绪都在那双眼睛里,很炽热地在烧。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   “我想我没猜错,你来这里,真的在找人……”他顿了顿,忍不住问,“你对里面的佛像那么大反应,是跟你找的那个人有关吗?”   男人没回答,过了许久挂上一个假笑,对他说抱歉,刚刚我失态了。并没有要告诉他答案的意思。   他被弄得更糊涂了。   “走吧。”男人建议。   他想了想,点点头。   回程路上,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试图稀释刚刚的尴尬氛围。   “我没影响到你吧,有拍到什么好东西吗?”   他知道男人并不是真的有兴趣,但还是顺着话茬聊了下去。   不知为何,他觉得男人身上有种矛盾感,像在拼死屈伸,又感觉像在极力掩饰某种不合时宜的东西,看起来很危险。可这世上,总有好奇心强烈的人,想要不自觉靠近危险。他便是其中之一。   说话间,一群穿着海青的年轻僧人迎面过来。   男人倏地驻足,表情也变得奇怪,脸颊和嘴角在微微抽搐。   然后,男人启唇,叫了个名字。音调很怪,声量也没那么清晰,感觉像鹦鹉学舌。   可在男人吐出那三个字时,他的心,跟着悸动了一下。   在叫谁呢?反正不是他的名字。   那群僧人与他们擦肩,没人停下。   男人没有放弃,放开了嗓子,不停喊。   程巳光,这三个字,在空气中回荡开来。   男人跑了过去,在众目睽睽下,抓住其中一个僧人说,你没听见吗?为什么要装没听见? 第57章   “你认错人了。”那僧人不慌不忙地说。   男人扯起嘴角,笑容里有了痛苦,“认错?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你……”   旁人慌起来,想上前解围,却被那僧人一个手势拦下。   “先生,切莫动气,但我必须申明一点,我们确实素不相识,你再仔细看看我,真是你要找的人吗?”   他缓缓抬眼,与男人对视,实在是过于镇定。兰迦迟疑地松开了他。   他观察他的五官,太像了,找不出有哪里不像以前那个程巳光的。肤色稍深了些,如果长期待在当地,太阳暴晒,必会受到影响。   视线慢慢落到脑袋上,没有了头发覆盖,只有一层薄薄的青茬。对于兰迦而言,这就刺眼了。   兰迦阴阳怪气笑了起来,“跑来当和尚?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原来还有这一招呢,怪不得我找了你这么久都没找到……”   “程巳光”没跑出国,没死,其实这就够了,使得他断了的一口气又续了上来。   “我想你真的认错人了。”对方依然在平静地否认。   他上下打量他,两颊泛出潮红,不是被阳光晒的,而是出于振奋。   没关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找到人了,他总有办法让他承认。   他猛然贴近,与对方几乎鼻尖相抵,掐住对方肩膀,轻佻道:“行吧,看来是我误会大师了,大师要是心里没鬼,应该也不会介意我再来拜访吧。”他故意停了一下,继续,“也不知道……明天我来的话,大师还会不会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呢。”   大量令人胆战的恐怖情绪,从他的眼睛里泄露出来。周围人无一不被感染,没人敢上前阻止他。   “会在这里的。”对方侧过脸,根本没正眼瞧他。   他没有发脾气,静静盯着对方侧脸,直到跟随着他的青年拍了下他的肩,用眼神向他示意。   原来,有人联系了景区治安队。   他松开“程巳光”,抻平了对方衣服上的皱褶,礼貌地道歉,然后文质彬彬地向后退,就跟表演似的。   “怎么称呼大师?”   对方漠然道:“上隆下醒。”   兰迦没听懂法师名号,以为对方在故意忽悠,脸色霎时变得难看。   但还未等他发作,两名保安已经杵到了眼前。他也不想节外生枝,立马换上了副笑眯眯嘴脸,为自己辩白,误会一场。   单方面凶神恶煞地闹了这样一出,他知道自己不占理,该离开。   他对“程巳光”弯腰,拱手作揖,尽显夸张,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坐上回主岛的快艇,青年忍不住问他,刚刚到底算什么。他瞟了对方一眼,只说误会。青年显然不吃这套,但觑见他脸色,也不好过多置喙。一上岸,兰迦就果断同他分手,走得豪不拖泥带水。   当夜,兰迦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他被“程巳光”推入深渊,在诉讼官司中挣扎了三年多,待在看守所里的日子,不堪回首。他耗下了时间与财力,才得以脱身。可在这社会上,他早无容身之处。失去光环,成为现实弃儿,是不可避免的结局,所以,找到“程巳光”算账,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执念。   搜寻“程巳光”的过程艰难,他一直在碰壁,偶尔会产生怀疑,这样坚持,究竟值得吗?可如果不坚持,他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他被“程巳光”下套,剥夺了一切,就此轻易放过了他,才是罪大恶极。   他起身,走到窗边,沙滩上还有晃动的影子,浪潮声在黑夜里愈发清晰。   第一班开往寅滨岛的船是上午七点。兰迦几乎一夜未眠,清晨六点就守在了码头。   早上有雾,薄薄一层,下降在海面,雾里泛着朦胧的金光。   太阳升起来了,兰迦坐在快艇里,觉得自己跟雾气一样,在慢慢解体。   通往秀溪道院的路依然很静。   他想,自己辛辛苦苦寻觅的同时,“程巳光”就是在这样的路上,重复了几十、几百遍,以慈悲面目,虚伪地置身事外。   走到院外,即将入门洞时,头顶飞来一群鸟。   啪嗒。   好巧不巧,一坨鸟粪擦着他发鬓,落到肩头。腥臭味迅速蔓延,他没带纸巾,只好就手捡了点路边的树叶,一脸嫌恶地擦掉秽物。   倒霉透顶,他在心里谩骂。   晃了一圈,观音堂里无人,和尚们应该去另外的殿里上早课了。   他并不气馁,继续往里深入。没找到“程巳光”,他这一身干劲,绝不会泄下来。   远处传来沙沙扫地声,他循着声,疾步走过去,看见两名年轻的沙弥。   他礼貌地打招呼,问起“程巳光”。两人均是摇摇头,否认这里有这个人,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他想了想,又问,隆醒法师在吗。   小沙弥恍然大悟,其中一个指了指东南方向。   出家人良善,不像他那般弯弯绕绕,不疑有诈,为他指出了“程巳光”的下落。   他往一个下坡走,两边栽着修剪齐整的灌木,像是冬青。   走了十来分钟,他看见一排灰屋顶,下面是白墙,不像是进殿,只像是普通的厢房。   一个陶缸立在房檐下,爬山虎似的绿叶从边缘溢出。他走过去,才发现里面盛着满缸水,藻类植物占据了一半水面和水下,有小小的、几乎透明的游鱼,在其间穿梭。   他有些愣怔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背后传来脚步声。   猝不及防转身,他瞪圆了眼睛。   对方见是他,依然没什么表情变化。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个普通的礼。   “你平常就住在这里吗?”他想也没想地问。可下一秒,他还是会认为,这种问法,确实有“管太宽”咄咄逼人的嫌疑。   “程巳光”回答是,比他以为地要更加平和坦然。   这可让他变尴尬了,张着嘴,半天没憋出来下句。   对方绕过他,走到缸前,随手洒了把饲料。小鱼们蜂拥而上,水面起了波纹。   “你处心积虑那么久,想把我弄进监狱,我却没有如你所愿坐牢……失望吗?”兰迦故意讥讽地笑着道。   对方像没听见似的,只是继续观察鱼。   “喂,我跟你说话呢…”他恼了,恼自己的无力,恼自己的无能。   他上前一把拽住对方胳膊,逼迫男人正视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程巳光”盯着他,还是面无表情,隔了片刻,视线落在他的肩头说:“你衣服脏了。”   他想这是什么把戏,他想看透他,却没法。他松手,堆上一个假笑,嘴里说着抱歉,心里却不这么想。   “程巳光”一言不发地走近屋内,他本能地跟了进去。   屋子里布置得寡淡,如果与“程巳光”曾经居住的豪宅环境相比,堪称简陋了。其实连生活气息也不怎么浓,一床一桌一椅,跟他在看守所的牢房,区别竟然不大。   竟过到这个份上了。兰迦失笑。做了孽,过意不去,来自找苦吃?富家子弟的观念,着实诡奇。可是……莫名其妙的,胸腔忽然泛起一阵酸,他有些糊涂,自己现在这样究竟是为“程巳光”当下的处境苦涩,还是为自己感到不值?只怕……兼而有之。   正在他想七想八时,一条干净的毛巾递到了眼前。   “我把毛巾打湿了点儿,擦擦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过毛巾。与此同时,“程巳光”走到桌前,开始翻阅什么。   “吉利呢?”他忽然说,“你躲到这里来,连狗也不管了?你不是最爱那条狗吗?”   对方的背似乎瞬间僵直了,翻书的动作也跟着停了。   他窃喜,乘胜追击,“你还不想承认自己是程巳光吗……不对,程巳光是假名字,真名字是什么,跟吕茉一个姓吗?”   对方一动不动,好像也没有回应的意思。   “你以为假惺惺出家了?就可以重头再来?”兰迦拧着毛巾,全身也像拧着一股劲,逼向对方。   否认吧,否认得再彻底也没关系,反正他越否认,越不搭理自己,就越是心里有鬼,相当于自投罗网。   “你管得着吗?”他终于转过来,蹙眉对他说。   不是否认的回答,而是嫌恶。   兰迦再次感受到了痛苦。时过境迁也无法回避的,来自于程巳光赋予的,居高临下的痛苦,竟是如此顽强。   他像惊醒了一样,握紧拳头,瞪着眼,却没来得及反驳。   对方扫了他一眼,闭眼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唯杀盗淫三为根本。以是因缘,业果相续。”*(《楞严经》七·十七·三 颠倒妄想的业果)   兰迦愤怒地把毛巾甩在地上,重新调整了气势,蔑笑道:“什么意思……连人话也不会讲了?”   对方抬眼,慢慢地凝视他,“贪欲为本,这一切都是因盗奸淫的贪欲而起,虚妄因缘,何必再苦苦痴缠?”   好一会儿,兰迦才反应过来,咽了口唾沫,“我们之间的事,你说算了就算了?你决定放下就放下?那可不是白白便宜你了?!”   他愈发激动,脸都涨红了,太阳穴突突直跳,胳膊一伸,上前掐住了程巳光的脖子。   程巳光没有躲,平静地看着他,目光简直都能称得上温柔了。仿佛他早就料到了此情此景。   兰迦忽然意识到,过了这么些年,“程巳光”依然可恶。他尽可能不动声色地退阻你,到头来,只有你像一个小丑,孜孜不倦地陷在过去的泥沼中,斩断了所有通向未来的路径。也许,就在某种潜移默化中,他就执行了意图,让你不知不觉地完成了,几乎是成全了他。   五年来,“程巳光”大概就是在等待这一刻,但兰迦不能让他得逞。   “想得美,”兰迦突兀地笑了起来,“你真以为你掌握了全局,全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话落,兰迦的手由脖子移到后颈,薅着对方脑袋,将人摔进了床铺里,并且三下五除二地褪下皮带,绑住了对方双手。   “当了多久的和尚啦,没想到说话还挺像那回事儿,一套套的……”兰迦骑跨到男人身上,轻佻地拍着对方脸颊,弯了弯眼角道,“今天就让你破戒……怎么样?” 第58章   十分意外的,“程巳光”竟然没有反抗,似乎不管接下来怎么发展,于他而言都不足为奇了。   兰迦迟疑了一瞬,很快,不甘心与愤怒又重新占据上风。   上头归上头,以防万一,他还是下床去落了锁。   他返回床边,静静站着,却在深深呼吸。胸脯比躺在床上,更受限制的“程巳光”要起伏剧烈。   “我不可能让你好受的……”他说,“你也休想好受。”   “程巳光”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像在笑。   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兰迦想不通,或许跟自己比,他确实这几年过得一身轻松,甚至还有了高高在上的慈悲作掩护。   他很看了他一会儿,神情里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他沉默地俯身,摸上了对方脸颊。   顺着脸颊往下,是脖子,他摸得不轻不重,有点调戏的意味,“程巳光”很明显地瑟缩了下。   “怕吗?”兰迦笑,“怎么了,还是很怕我会把你怎么样,对吧?人的身体真的很诚实,至少比嘴巴要诚实……”   他不顾“程巳光”的抵触,将手伸进了海青前襟,然后,畅通无阻地碰到了温热肌肤。“程巳光”没有动,像是僵住了,眼睛却在瞬间瞪圆。   接下来的企图再明显不过,兰迦不会让他好受……有一半的可能,兰迦会想通过僭越的手段,恶心他,摧毁他。   “程巳光……”兰迦叫了他一声。   他剜了兰迦一眼,“我不是程巳光。”   “是,”兰迦挑挑眉,险些又笑出来,“你当然不是程巳光,现在叫什么来着……隆醒法师是吗?”   他不应声,迎着兰迦既深又毒的目光。   兰迦慢慢坐下来,手肆无忌惮地滑得更下,他被一只手逼得脸色煞白。   “好瘦。”兰迦蹙眉,貌似不满,“怎么搞的,在这里光吃素,吃不好吗?”   他依然没答话,无所谓地笑了笑。   兰迦觉得他在笑自己的执迷不悟,还有自己好失落好愚蠢的脸。   这一刹那,他们凝固着,谁也不出声。   兰迦先动了,结束这场难捱的沉默。他压下来,叠在他的身上,贴在他耳边,脸色痛苦地问:“为什么不真的逃走,反而给我机会,让我能找到你?”   又来了,一次又一次。不是告诉过他答案了吗?   他垂下眼皮,别过脸,再一次进入沉默。这种冷漠高傲的姿态,不免刺痛了兰迦。   忽然,兰迦开始亲吻他。毫无章法,且粗重。久违的唇舌像蠕虫,爬向他的喉结,脖颈和嘴巴。他条件反射地挣扎起来,用缚着的双手去推兰迦脑袋。   “够了——”兰迦低吼一声,“你他妈老实点儿。”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一声呼唤,有人在叫师父。俩人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他想回应,却被兰迦一把捂住嘴。   兰迦微微一笑,食指抵在唇上,朝他做嘘。而后,压低声音,重新附在他耳边说:“你知道你跟别人不同在哪儿吗?”   他滚了滚喉结,瞳孔不自觉收缩,有不妙的预感。   兰迦继续,“我跟很多人上过床,他们对于性,往往都放得很开,就算在性爱里得不到真正的满足,也会装得很满足,可这样很容易让大家都感到索然无味……所以,我也常常无法对他们保持耐心。   “其实,说来也奇怪,在我遇见的人里,没人会像你这样抗拒性,当然了,也没人会像你一样,把性虐当作一种折磨惩罚的手段,我甚至想过,你说的那些话里,应该有一部分是真的,我是唯一跟你做过的人,对吧。你用自己来勾引我,是抱着一种献祭、牺牲的心理?你是不是认为这样做,就能减轻些罪恶感……毕竟,你在骂我袖手旁观时,是不是也在懊恼,没能及时挽救她,置身事外了?程巳……”兰迦顿了一下,改口,“隆醒大师,你窝囊地躲在这里,是在赎罪吗?你也不无辜,害死了那么多人,真以为能平平安安躲一辈子?”说话间,他还调笑着摸了摸对方的光脑袋。   屋外的呼唤声没断,甚至还响起敲门声。屋内却很静,太静了,以至于连呼吸都清晰可闻。还有两双眼对峙,走火入魔似的。   待到外面没有声响后,“程巳光”忽然开了口。   “死,也是自找的。”   他的声音被手掌盖住,所以很闷。   兰迦没吭声,只是把身子俯得很低,一只手扳过他的下巴,亲了下来。   嘴被迫打开,舌头缠住舌头,湿漉漉的。   “跑不了的……”兰迦边亲他,边含糊地喃喃,“不会再让你跑的……”   他想抵抗,整具身体却遽然僵硬,听不了大脑指挥。他就那么放弃似的躺着,懒于再计较或者坚持什么了。   兰迦匍匐在他身上,如险恶的藤蔓,将他缠得毫无生气。兰迦得意忘形,更进一步地剥开了他,让他几乎赤裸,他的性器也被他掌控。   “怕吗?”兰迦低声问,然后揉搓起来。   他闭上眼,眉头微微蹙起,保持沉默。兰迦从他的表情里找不到丁点儿情绪溃败,不免遭到打击,手上的劲道便更狠了些。   “装吧,你就使劲装吧……”   有什么好装的?他想。倒是兰迦,气急败坏了。   “还是打算像原来一样吗?”他忽然睁眼,直勾勾盯着兰迦,“怎么,要上了我,侮辱我吗?”   兰迦看着他神色平淡的脸,愣了一瞬。而后,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仿佛在掩饰什么。   “你也没变啊,除了嘴硬,还会什么?”   话落,他就被箍住髋骨,整个人往上提了提。兰迦随之紧拢住他的双腿,扛在肩上,将下半身贴向了他的臀与大腿间。他的心悬空了一下,再迟钝,也该意识到兰迦想要做什么了。   并不是全无知觉,并不是真的不害怕,而是在刻意回避,不想再次看见自己被色与孽粉碎。   “兰迦,”他不情愿地喊他,也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喊他,“不要一错再错了。”   “错?”兰迦自嘲地牵起嘴角,眉头一挑,认为他在说蠢话,“你是最没资格说我错的人了。”   兰迦拉下拉链,掏出自己那话儿,从他的腿缝间插了进去。他感觉到了肉与肉的摩擦,促使他的肌肉绷成硬块,同时,有股异样的触感,擦过肌肤。   他勉强支起上半身,依稀看见了兰迦性器前端的银光。   只诧异了两秒,他就明白过来,兰迦正戴着环。   变态。这还不能算变态吗?   口口声声说着恨与厌恶,却仍把自己塑造在了扭曲的过去。   他感觉到非常沉重,非常荒谬。   兰迦抵着他磨,发出粗重的喘息,令他渐渐感到疼痛。   他希望快点结束,但对方似乎怎么都到达不了高潮的顶点。   他忽然意识到,在这样的被迫中,真相竟在慢慢显形——   真是可笑,到头来,他们竟然都被阉割了,行将就木的肉身,再也没有尽情宣泄的资格了。   “放弃吧兰迦。”他举起缠在一起的手,指尖抚摸过兰迦的眉骨,而后是鼻梁,下巴。   兰迦僵硬着,竟真的不再动了。   他抿抿唇,叹了口气。   兰迦缓缓低下头,鼻尖对鼻尖,眼对眼,他们再次近得不能再近。最后,兰迦将脸埋在了他的肩颈处,颤抖的呜咽,随之溢出来。他的肩膀,成为了兰迦悲伤的延续。   他有些放空地盯着天花板。因时间垒砌带来的不平等与怨愤,短暂消融了。那些烦躁和轻侮似乎也一道消失了。   也不需要再道破,他们都变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樾风……”他忽然说。   兰迦倏地抬起头,泪痕挂在眼下,面带迷茫。   他尽量不动声色,以平缓的语调继续,“吕樾风……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叫我了。” 第59章   在吕樾风上小学那会儿,学校举办文艺汇演,老师钦点他,要求他上台表演。   被点到名字时,他一脸茫然无措。后来,他才知道,大人们认为他有一个赫赫有名的钢琴家母亲,所以理所应当的,他也该继承一些艺术才华。   他向老师坦白,自己并不太会弹琴。老师笑着告诉他,没关系,会唱歌也行。   对于小孩子而言,唱歌大概是一种最为便捷,展现乐感的途径了。   那时,他很腼腆内向,面对大人们的殷切期望,从不敢拒绝。   无奈之下,他硬着头皮上台,唱了一首流行英文歌。他记得里面有一段吉他solo高潮,调子很高,他唱不上去,只能无声地对嘴型,让没有消音的伴奏,蓦地突兀。   灯光炫眼,头脑短暂空白了一下,他感到恐惧,耳边似乎有个声音还在说,“继续演完吧。”   台下坐着的师生,像挂着一张张面具,面无表情地在音乐结束后鼓掌。   下台后,他很不适,一直有种想要作呕的感觉。过去很久后,他才明白,那种感觉被称为荒谬。同时,他产生了一丝自厌,为什么自己不能像母亲那样,真的具有被世人所期待的才华呢。   不久以后,母亲渐渐不再上台表演了。尽管年纪很小,他似乎也能感同身受,舞台会带来多么巨大的压力。他天真地理解了母亲。   随着母亲不再奔波,回归家庭后,她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却日益尖锐,争吵已是家常便饭。   母亲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父亲却越来越少。而且,吕樾风常常在出门上学前看见母亲坐在钢琴边独饮。她喝酒喝得很猛,有好几次,半醉半醒地把酒洒在了琴键上。   他感到不安,吕茉安慰他,向他比划,没事,妈妈心情不太好,我们不要打扰她。   他很乖巧地点点头,尽可能装作懂事的样子。   某次,母亲又喝得醉醺醺,东倒西歪躺在客厅沙发上。   吕茉放学回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牢盯着她。然后,从母亲手中拿过酒杯,很小心地抿了一口未喝完的酒。   吕樾风因为前一晚吃坏了肚子,没去上学,断断续续睡了半天,才恢复了点精气神。他下楼时,恰好看见这幕。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拍了下吕茉的肩。   吕茉有些慌地回头,瞥见是他后,像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他隐隐感到奇怪,实际上却苦思不出来这其中的怪处。   那天,吕茉带他去买东西。商场内正好在放他登台时唱的那首英文歌,他条件反射地不安起来,吕茉发现他的不对劲,一脸关切地向他比划。他想了想,告诉了她原委。   回到家,吕茉放下东西,打手语,你能不能唱给我听听?   他马上就会过意,可面露难色。   吕茉没有坚持,体贴一笑,打手势,算了。   出乎意外地,他忽然抓起姐姐的手,放在喉结上,然后开腔。   在吕茉的世界里,音符哪里会化成具象的声音,可这一次,她从弟弟这里,真切地感受到了由丹田传来的震动。   指尖下的喉结,还那么脆弱,像亟待发育的苞蕾。   她觉得自己好像真能似是而非地听见了。   这时,她忽然撤开手。   吕樾风没唱了,不解地看向她,而后循着她的视线转身。   原来,母亲正抱臂依靠在门边,盯着这双姐弟。母亲的眼神令人恐惧,仿佛在压抑着某种癫狂。   吕樾风想叫声妈妈,却发不出声,胸腔像被堵住了,也像被吓住了。   妈妈是不喜欢吗?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也是,她那么久都没有碰琴了,一定很难适应家里突然出现音乐。   吕樾风低下头,紧张地抓着衣角。   太阳从侧面窗子里洒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他却感受不到暖意。   母亲没有进一步反应,只是一笑。不知道笑什么,像瞧不起全人类似的,就那么一笑,而后一言不发地走开。   自那之后,家里的氛围变得更加动荡,呈现无限下滑的绝望。   在又一次夫妻争吵时,吕茉带他逃离,俩人骑着自行车,骑到城市的另一头。   夕阳下有一座灰色的大楼。周边环境恶劣,生活垃圾肆虐,荒草跟泥路,一直延伸,看不到尽头。   显而易见,这是烂尾楼。姐弟俩探险似的,往大楼凑近。   有接近一半的楼层背阴,到处都是凉飕飕的毛坯,门和窗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框架在那儿,像空洞的眼和嘴,在黄昏下,这幢被遗弃的建筑,成了一头沮丧沉默的巨兽。   吕茉告诉他,这是父亲公司接手的工程,可因为种种原因,开发项目资金链断了,以此搁浅。更可怜的是那些购房者,收不到房子,倾其所有的投资,就这样毁于一旦。   吕茉继续解释,事业受挫,父亲便会把怒火发泄在家里,他和母亲互相指责,谁都不愿承认各自的失败。   吕樾风似懂非懂地理解了。   怕不怕,要不要进去看看?吕茉比划。   不怕。他摇摇头。   姐弟俩从安全逃生楼道向上爬,没有光源,暗得不行。   忽然,吕樾风听到一阵手机铃声,非常响亮。紧接着,是踏踏脚步声。   他扭头,模糊看见了一个人影。他下意识拉住吕茉,吕茉停下来。   人影一边讲着电话,一边步伐矫健地追上了他们,瞥见他俩,颇为惊讶。   是一名中年妇女,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他们怎么在这。   吕樾风愣了愣,还未等他解释,手机背灯闪了过来,对方借着光亮,一脸警惕地打量着他俩。   像看小偷似的。其实也没错,并不是他意识过剩。   这时,吕茉拉过他,将他挡在身后,挥舞着手,咿咿呀呀同女人交流。   中年女人见她这样,有点像被唬住了,嘴里念叨着什么,自顾自继续爬楼了。姐弟俩虽有不解,跟着她,爬到出口,视线豁然开朗。   这层楼与下面荒芜、阴冷的楼层相比,简直像在另一个世界,迎头就能撞上热烈的生活气息。   尽管走廊还是水泥地,却被清理得很干净,两边的防盗门都安上了,不少门上贴着对联,门前有鞋架,不仅有成年人的鞋子,还有童鞋歪歪倒倒放在上面。   女人见他俩一直跟着,叉腰站定,很大声地又质问了一遍,你们到底是干嘛的。   声音引来骚动,有几扇门打开,后面探出来脑袋。   吕樾风望着那些陌生的脸,陌生的眼睛,感到紧张。吕茉比他镇定,捅了捅他,向他比划,让他充当翻译。   他无奈地开口,用问题回答问题,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住这儿了吗。   有人站出来,不满道,怎么不能住了?我买这套房子的贷款都没还完呢,我他妈不睡这里睡大街啊。   仿佛一根引线,越多的人站出来七嘴八舌,戾气十足。   吕樾风哪见过这种阵仗,脸颊涨得通红。他身子绷紧了,拳头都握起来了,结果吕茉拉了下他的手,看出他的不安定。   吕茉比划,走吧。同时向他使眼色。   他会意,跟吕茉一块儿按原路返回。出楼栋时,太阳都下山了。从楼上飘下来一阵食物香气,炊烟也一道飘着。人声隐隐约约,在他们的头顶。吕樾风想,他和吕茉应该成为了这天傍晚楼里就餐时的谈资。   骑车回家的路上,吕樾风心情复杂,不可否认,他看见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那栋楼里的人看起来好像各个都市侩、不讲道理,可每一个人都比他正常生活里的人更加鲜活,爽快且富有精力。   他不解,为什么在那么贫乏的环境里,这些人还可以如此振兴呢,把苦日子咬咬牙也能过下去。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身边的每一位大人,似乎都只有一张怨怼的脸,而他们明明享受着优越上等生活,以及令人艳羡的特权。   渐渐长大后,他才明白,像他所生的这个阶层,其实最为虚荣,他们要固守内心的秩序,一旦秩序崩塌,便会怨天尤人,臆想成抑郁,却连真正撕破高贵假象的像样勇气都没有。   他常常会独自再去那边,在烂尾楼附近转转,隔着段距离,置身事外地观察这栋楼里人们的活动,像亲临现场看一部纪录片。不知为何,这令他上瘾。   楼里的人虽然总是在嚷嚷活着操蛋,但没有人会真正放弃。可能他们被折腾够了,不信救世主,也不信青天大老爷,就这么互帮互助地活着。   人与痛苦坦然相处了,竟会焕发出一种新生。   小小年纪的吕樾风,偶然这么想到。   然而,那儿嘈杂却安稳的生活,不久便打破了。   有一户人家煤气罐故意泄露,全家二氧化碳中毒而亡,事后说起原因,应该是断供多月,被银行起诉,还不起钱,一时想不开,男主人带着全家老小,奔赴黄泉。   自杀事件过去了好几天,吕樾风才得知消息。他慌慌张张骑车过去,只看见拉起的黄色封线,以及楼道口的封条。   整栋建筑被清空,不再有人居住。楼里那些“居民”的下落,他大约是再也没有机会得知了。   他怅然若失地站了好久,才离开。   那一年临冬时,吕樾风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不经意向街对面一瞥,让他愣住。   一对中年夫妻正推着一个流动摊贩车,走到固定卖点,支摊。忙得不亦说乎。   他起先以为是眼花,待到那位妻子像察觉了什么似的,也望向他这边,他确定自己没看错。   ——那是他第一次去烂尾楼时,碰见的那个嗓门很大、充满戒备的大姐。她朝他挥了挥手,貌似也认出他来了。   他恍惚了一瞬,在想,她以前也友善地跟他这样挥过手吗?没什么印象了,也许做过吧。   但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   即使如此,在那一刻,他终于有了种可以结束的感觉。   他抬起手臂,有些机械地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   放下手臂的同时,他的脚边忽然多了只活物,应该是刚从路边花坛里蹿出来的流浪狗。   小狗很小,身上的毛打结成缕,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可它的眼黑黝黝地盯着吕樾风。   小狗朝它吠了声,用鼻子蹭他的裤脚。他感到暖洋洋的。   他用手掌抹了下眼睛,然后,手掌变得有些湿。 第60章   吕梁第一次见到吕樾风时,吕樾风正在跟吕茉讲话。也谈不上是在讲话,两个小孩手语翻飞,表情生动,形促使在旁的人一下子就隐形了,姐弟俩有专属的小世界。   吕樾风被母亲推到吕梁面前,让他喊人。吕樾风抬起眼,怯怯地看他。他笑了笑,抚摸着小而圆的脑袋,软软的头发,滑过掌心,像一匹上等绸料。   孩子喊他爷爷,他其实是孩子的生父。   换作任何一个家庭,都难以接受这样的扭曲局面,可在这个家里,有些事就那么发生了,大伙心照不宣,把最阴暗的东西,用沉默封缄,就可以当作一切从未发生或者存在过。   吕樾风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吕梁每每看向他时,总觉得像在湖泊里照倒影。   在这个孩子眼里,他大概是严肃且具有权威的,他有些庆幸,同时也有些没来由的失落。   吕樾风大概十四岁时,来魁北克度寒假,他带他去打猎。   许久未见,男孩面对他,还是那副不安模样,   吕樾风似乎没有遗传到他什么特点,无论是身材还是面容,像母亲那方更多。他说不上这是好还是坏。   打猎前有许多准备,吕梁带吕樾风认枪。他有许多收藏,不少枪甚至是上了年代的。   吕樾风在吕梁印象中一直闷声闷气,不像是有主意的小孩,没想到,这小子见着这些枪,双眼倏地一亮,整个人立马变了。   他略感意外,但很快被微妙的喜悦取代了。这不正是一种证明吗?   ——终归,吕樾风和他一脉相承。   他教小家伙怎么上膛,怎么射击,吕樾风学得很快,轻松掌握窍门,极具天赋。   练完,收拾枪的时候,吕樾风靠过来,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目不转睛。他笑了笑,站起来,把枪特意晃了晃,对小孩说,等你成年了,我送你一把最好的。   吕樾风睁大眼,看起来好无辜,好澄澈,轻声问真的吗?   他忽然上前,拍了下小孩的肩,顺势把对方搂了搂,说当然了。   吕樾风似乎不太习惯和他如此亲昵,别扭地笑了笑,然后摸着鼻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让他有些不爽,他不太明白,这孩子对他的紧张与隐隐抵触到底来自于哪里。   然而表面上,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刻意忽视了刚刚的尴尬,继续转向下一个话题。   待吕樾风对如何狩猎熟悉得差不多了,吕梁决定带他亲自实战,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   那一天早上,还下着大雪,天与地,都被一片银白覆盖。趁着雪停时,他们才出发。   吕梁的猎友不少,大多数是本地人。吕樾风坐在车上,惴惴不安,对着一群比他体型壮阔的大汉,以及异国面容,压迫感十足。更何况他只是个青少年,正处在羞耻感最为突出的年纪。   到了目的地,大伙一一蹦下车,都挺热情高涨,吕梁也不例外。吕樾风垂着脑袋不作声,与其他人形成极大反差。   吕梁没发现不对劲,只顾着和其他人商量路线,安排接下来的行动。   吕樾风闷不吭声,走到一条猎狗旁边,他缓缓蹲下身,与狗对视。   狗的眸子又黑又湿润,对着他把鼻子翘得老高。他小心翼翼伸出手,狗的脑袋便欢快地往他掌心钻。   他一直愁云笼罩的眼睛倏地亮了,嘴角也不自觉往上翘。   这时,吕梁走过来,打断他微小的快乐,要他开始装备。他“哦”了声,恋恋不舍地起身。   整个上午一无所获,雪下太大,出来觅食的动物几乎没有,众人只好打道回府。   回到家后,吕梁问吕樾风没能亲身体验到猎杀动物,会不会很失望。   吕樾风慢慢眨了眨眼睛,像在思考到底该怎样回答。   吕梁也盯着他,一同沉默了好几秒。然后吕樾风开口了。   他说谈不上失望。   你并不期待吗?吕梁冷静地问。   吕樾风却摇摇头说,小狗很可爱,我想再见到小狗。   狗?那些站起来,个头比人还魁梧的猎犬吗?在这孩子眼里还能可爱?太奇特了。   吕梁愣了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巨大的客厅,显得格外清冷突兀。   一次失败并不影响男人们的下一次出征,没过两天,他们趁着天气晴好,又组织了一次。   大伙有序分工,一部分人领路,寻找猎物;一部分人伺机,专司猎杀。   临时铲出来的路有些滑,两边雪堆得老高,吕樾风小心翼翼跟在吕梁身后。   前方传来闷闷的鹿哨,在旷野里随着风飘荡。吕梁教导过吕樾风,这是在模仿鹿呦,勾引麋鹿们上钩。   这时,犬一声接一声地嚎,吕梁向吕樾风打了个手势,意思有猎物出没。   多年后,吕樾风依然无法忘却,第一次亲眼见到野生麋鹿的那种震撼。   ——那是怎样一种浑厚神圣的生物。有温润的眼睛,和最为跋扈的茸角。   它的背像山那般厚,从树丛的阴影里冒出来。   不止一个枪口对准了它。   奇特的宁静蔓延开来。   吕樾风屏住呼吸,看着它低头,用鼻子拱雪地上的枯草。   它怎么不跑?难道没有察觉到危险吗?   可它又能往哪里跑呢?这里处处是陷阱。   吕樾风学着吕梁那样,将枪托扛在肩上,枪口慢慢摆成与鹿同一条水平线。   他没有了难为情,甚至血液在贲张。他知道,自己和吕梁一样,是期待这刻的。   它倒下去时,巨大的黑色鹿角仍像活物一样,随着身体震颤,在空中张牙舞爪。   捕获了第一头成年雄鹿,的确鼓舞人心。   男人们一边处理猎物,绑紧它的四肢,一边快活地交谈。处处都在释放一种胜利信号。   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一道黑影不知从哪儿闪现出来,竟然是头幼鹿。   幼鹿在横冲乱撞地鸣叫,叫声凄厉,似乎它已经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吕梁本能地伸出左臂,将吕樾风护在身后。始料未及地两声枪响后,静了片刻,众人炸成一团。吕梁愤怒地转身,夺过吕樾风的枪管。   然而,所有的生机随着泄在雪地上的血而消失。   我不是告诉过你只能杀成年的鹿吗?他大声质问。   吕樾风没说话,垂着眼睫,模样幽咽。在吕梁看来,越是这般安静,越像是在沉默里反抗。   过了半晌,吕樾风抬眼,与他对视,问,你是为小鹿死了感到可惜,还是因为我破坏规则连累到你而感到可惜?   吕梁愣怔。   其余人虽然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但光凭爷俩的对峙氛围就能感受到不对劲,有人忍不住上前打圆场。   吕梁转开脸,也不打算再说什么。他的视线落在幼鹿“死不瞑目”的眼上,可真黑,尤其在雪地的衬托下,黑得瘆人。那些血,从腹下汇成一条细密的线,可真红啊。   在吕梁这错综复杂的一生中,和吕樾风因狩猎发生的这次小意外,本来无足轻重,可不知为何,后来,他总会不时回想起这幕。   他想,大概就是那孩子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他好像并不关心这世上的一切,也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他好像在看你,其实只是看见了你而已,和看到路边的野草也并无区别。他说的喜欢和喜爱,也并不带有真正的感情色彩,他没有真正接纳这个世界的打算。   吕樾风来魁北克读了高中最后一学期,后来考去了温哥华。吕梁趁着他放暑假的时候,特地去了那边一趟。   吕樾风又长高了些,皮肤依旧很白。笑起来有些不一样了,眼神还是不那么热络,却带着成熟的疏懒。   到了酒店,放下行李。晚上吃饭的时候,吕樾风身边跟来了个女孩。他向吕梁介绍,说是同学,吕梁心领神会。   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身材高挑,混血儿,有一半亚裔血统,操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这种辛辣的审美偏好,与他大相径庭。他想起吕樾风的母亲,优雅大方,常年被淡淡的忧郁萦绕,就连落幕后,也有各种坊间传奇,肆意不绝。   吃完晚饭,吕樾风和女孩去露台抽烟。   吕梁透过窗玻璃,看见女孩偎向吕樾风的肩,吕樾风一动不动,没怎么抗拒,背影却不是那么热情。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吕樾风大概是他见过最厌世的年轻人,明明抵触,又不得不在现实世界里使劲融合。   圣诞节,吕樾风回魁北克陪他过节,身边居然换了个女孩。这次是纯粹的华人,但基本不会说中文。   夜晚院子里放起烟花,女孩雀跃地拉着吕樾风,怂恿他拍亲密自拍。   吕樾风依然不擅长拒绝,平静地配合,在盛大的欢乐中,像个局外人,你感受不到他真正的喜悦。   吕梁终于察觉出异样。   他趁着女孩讲视频电话时,把吕樾风拉到一旁,忧心忡忡地开口。   吕樾风对他笑笑说,你不知道薄情寡性是遗传吗?话落,他吐吐舌头,似乎只是在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吕梁噎住,滚了滚喉结。   他们在法律上是两代人了,他不应该插手他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与人钟意的方式。可他实在没法假装,他最在意的小儿子,竟活得死气沉沉,如同行尸走肉。那么多人朝气蓬勃地围绕在他身边,热忱地感染他,可他不为所动。   吕茉死后,吕梁主张向吕樾风封锁消息。所以,吕樾风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吕樾风没有向他发脾气,还是那么安静。安静得接近于恐怖。   半晌,吕樾风抬起头问他,还记得吗,你承诺过我,成年后,要送我一把最好的枪。   吕梁半个身子都是僵的,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已经老了,逐渐走向衰弱,在吕樾风面前,他的愤怒与质问大抵都不再奏效了。   他行将就木,可吕樾风还得继续上路。   他想,血缘有时候真是经不起推敲的东西,非要固守,最后只会落得两败俱伤。   他说好,你想要什么样的。   吕樾风耸耸肩,又强调一遍,最好的。   吕樾风准备回国时,吕梁肝癌病发,不得不紧急入院。   临走前,吕樾风来医院看他。那天阳光很好,从病房的窗子里洒进来,加拿大很少有这样好的晴天,简直稀奇。   吕樾风还是像闷葫芦,没什么话讲。他直起身子,向吕樾风招招手,吕樾风凑过来。   他认真地再看了吕樾风一遍,从眉毛到下巴,似乎没有一处像他,可他眨眼蹙眉间,又有他的影子。遗传,有些时候,就是这么尴尬,说不上来像,也说不上来不像。   你要好好的。他干巴巴说。   吕樾风干巴巴“嗯”了声。   他觉得这声“嗯”里没什么底气,但他又能管得了什么呢,吕樾风自有他的决定。   他伸出苍老干枯的手,吕樾风犹豫了下,回握住了他。   两只交握的手,承载了两个人,一老一小的心碎。   握了一会儿后,吕樾风收回手,避开他的视线,偏过头,用掌心擦了擦眼角。   他感到诧异,这是第一次,他见到这孩子如此外露的情绪。   我的都会是你的。吕梁说,谁也不会得到比你更多。   吕樾风慢慢侧过脸,眼睛里有不解和震惊。   吕梁指了指窗外,感慨道,春天来了,怪不得今年的雪化得早。   吕樾风应声说,真的呢。   吕梁回过头笑着道,你知道契诃夫说过上帝创造了这世上美好的一切,除了人类吗?他说春天最美,为此,看着这春天,真希望有另一个天堂存在。   走出医院,路边开了樱花。风吹来,花瓣掉落在街头,还有吕樾风的肩头。   不久后,吕梁去世。   短暂的春天,并没有开始多久,便过去了。 第61章   谷雨之后,气温回升迅速,寅滨岛最热的时刻要来了。   兰迦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他从酒店搬出,在岛上租了间民宿,方便自己去寺庙。   今天,他像往常那样,吃过早饭后,散步去秀溪道院。   和尚们过的日子刻板枯燥,这么热的地儿,住的厢房连空调都没有,难道也是苦修的一种?   兰迦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弄明白程巳光,不,现在是吕樾风了,究竟为何要过这种日子。他本来有机会一跑了之,出国什么的,于他而言不存在难度。若是单单为了赎罪,在这里吃斋念佛,装作不问世事,不免显得又有些苍白可笑,纯粹自欺欺人罢了。   吕樾风正在檐下喂鱼,他穿着海青,干干净净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游鱼张着嘴,争先恐后地从水草里钻出来,掀起波纹,吞食饲料。   兰迦轻手轻脚走过去。   走得近了,兰迦的阴影就变成了水缸里的倒影,吕樾风慢慢抬起头,瞟了他一眼。   他下意识地一笑,带点不自知的讨好。   吕樾风没什么反应,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清冷之气,跟常年供在神坛上的金塑佛像没区别。   “吃早饭了吗?”兰迦有点没话找话。   吕樾风点点头。   兰迦摸了摸鼻尖,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他心虚地移开目光,盯着水缸里的透明小鱼,倒是生出了几分羡慕。   幸好鱼没有想法,若是有了想法,会不会认为吕樾风就是它们的神呢?   ——毕竟,他一靠近陶缸,就能给它们带来食物;或许,吕樾风不过是一种食物的象征符号,对鱼而言,仅此而已……   兰迦敛住胡思乱想。   “你准备一直待在这儿吗?”吕樾风忽然问。   兰迦一愣,揣摩对方语气,究竟是排斥他来得频繁,还是单纯的发问。   吕樾风见他不回答,模样还有些呆,便叹了口气,转身,要忙其他的去了。   “你呢,要在这里待多久?”兰迦顿了顿,带点苦笑,“可别告诉我,你这辈子就打算这么着了……”   吕樾风不应声,背对着他。   “说话呀……”兰迦上前一步,紧逼,“怎么,又想装聋作哑?”   “我待在哪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吕樾风侧脸,平静地反问。   兰迦隔着段距离定住。   难以置信,眼前这男人竟会问出如此引人发笑的话。   当然有关系,他恨他,他巴不得他不得好死。无可否认,他好像对于恨他这件事上瘾了,他陷在恨里,死活不愿意出来,所以,他要紧紧黏住他。   兰迦佯作无所谓地耸耸肩,“怕我了?那可太好了,你最好多怕一些……”   答非所问。   吕樾风与他眼睛对视了几秒,便移开了。   兰迦嘴上逞能的多,实际并不会真正生气。   “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这里只有斋饭。”   “行啊。”兰迦挑挑眉。   吕樾风不咸不淡道:“……但这里的斋饭,不对外开放。”   “好歹也是故人一场,真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中午我要午休。”看来吕樾风没松动的打算。   兰迦无语。但经验告诉他,对付人,要懂得有的放矢。   他没再逼问,很客气地笑了笑,跟吕樾风爽快道别,说下午再见。   吕樾风没接话,也没什么表情,目送兰迦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午后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一阵一阵的,不像要停的样子,但这并不能阻拦兰迦去找吕樾风。   兰迦摸出规律,一般这个时候,吕樾风会在观音堂。   他去那边,进到殿内,左看右看,只看见一个小沙弥。他向对方问起吕樾风,对方指了指后山。   后山是一片风景区,还有个露天广场,中央有尊大鼎,供高香,不少游客会去那边烧香。   走到半途时雨停了一会儿,但到了广场附近,雨一下子又下猛了。   兰迦没撑伞,迫不得己找地方避雨。亏他幸运,没走几步路,就找到了一处凉亭。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扭头,躲进来了一男一女。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吕樾风。女人上了年纪,是副生面孔。   兰迦颇为讶异,两只眼睛发直。吕樾风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随后同那中年女人打起了手语。   兰迦只读懂了很小一部分,平平常常的内容。这时,吕樾风忽然回过头来,轻声向他打招呼。中年女人也看过来,她的眼睛很木,没什么光彩,像某种鱼类,兰迦想。他不自然地一笑,很是心虚。   “你身上湿了……”兰迦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手帕,递给吕樾风。   海青确实湿了,贴在吕樾风身上,将他单薄的曲线若隐若现地勾出来。   大概是有旁人在,吕樾风没有推却这种好意,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然后,吕樾风像是不经意地说:“你还保持着这个习惯啊。”   兰迦恍惚了一瞬。   吕樾风不再言语,默默擦着被雨打湿的肩头。   “你们刚刚去干什么了?”兰迦咽了口唾沫,瞥了那女人一眼,她手中还提着竹篮,一块厚布盖在篮上。   “采点儿野菜、蘑菇。”吕樾风说,顺便将手帕递给了女人,示意她也擦擦。   兰迦没料到对方如此坦诚,干巴巴“哦”了声,一时无下文。   “特地来后山找我?”吕樾风看向他,嘴角温和地向上提着。   兰迦不想再制造刻意的氛围,可偏偏,吕樾风总是能把局面带向擦枪走火。   无意还是有意的?他看不透。   吕樾风这人,比程巳光还难以琢磨,就像一个崭新的人,得让兰迦重新认识。   “是。”兰迦咬着腮帮子。   “现在看见了吧。”   兰迦知道,这话里还有话,带点赶人的意思。   ——既然看见了,那你还想干什么?还不快点走?   “光看可不行,”兰迦轻轻笑了几声,“还得天天来守着你,除非你愿意跟我一起走……”   吕樾风扬起的嘴角渐渐消失。   那天,兰迦抱着他很哭了会儿,然后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他说的很杂很乱,讲起一些过去,说起自己的小时候,曾经如何贫贱,所以铁了心要出人头地,还有遇见吕茉的那会儿,自己怎么向她学来了简单的手语。   吕樾风面无表情地听着,听这些于他而言像废话一样的东西,在逼仄的室内飘荡,企图生根进他现在的生活。   有那么一刻,他想打断兰迦,可他实在麻木了,甚至懒得把兰迦从自己身上推开。   兰迦忽然停住,看向他,无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兰迦说还有选择的,你和我都可以再有选择的。   空气静了片刻。   他觉得一堵墙围了过来。   兰迦扯起嘴角,笑比哭还难看,说,巳光,要不要重新选一次?   他偏头,看向别处,说,我不是程巳光,这世上本来就没这个人。   兰迦扯过他的手,撩开上衣,把他的手往自己裸裎的胸前直摁,盯着他说,看看你对我做了什么,你想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稍稍怔了下。   他摸到了金属乳环,跟兰迦下半身戴的那种差不多。   疯了吧。他想。这人真是没救了。   兰迦忽然向他又靠过来,抱着他,轻轻啜泣起来。哭了一会儿,一把推开他,抹了抹脸,嘴里喃喃,我恨你,程巳光。我他妈是个纯傻逼,我怎么这么犯贱啊。你放心,你可没别的选择了,你的选择就是去坐牢。这就是真的,这才是真的……   他有些无语,看着自说自话的兰迦,仿佛是个酒醉的疯子。   恨我的话,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他忽然开口问。   兰迦不说话了,眼睛看过来,与他的目光相接。屋里毫无预兆地暗了下来,太阳居然跑进云后,俩人面对面,却看不清互相的表情。   兰迦缓缓起身,立在床边,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他笑着说,你信的佛是真的假的?这些年里,一点儿暗示也没给你吗?还是你根本就是在这里假模假样?   他短暂地心悚了下,没吭声。兰迦也不再问了,低下头去,不知在看什么。   没有什么真的假的。他说,你相信什么,什么就是真的。   兰迦重新抬起头看他,看了许久。最后,他快活而痛苦地笑了起来。   兰迦离开后,他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去经堂诵经。   吕樾风半天没接茬,旁边的女人读懂了空气,用警备的眼光剜兰迦。兰迦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把目光挡回去。   “山里什么都长啊?”兰迦故意装得语气轻快,“感觉挺有意思的……”   这时,雨已经停了。   “不要再来了,”吕樾风缓缓说,“如果你只是想劝我离开这里,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   兰迦盯着吕樾风,已经感觉出了对方的认真。他站在原地,脸上依然蒙着一层假笑,装没听见似的,“待会儿晚上吃什么?吃你现在摘的野菜吗?你们这儿吃的花样太少了,连斋菜馆都没有,真赶不上我以前去的寺庙。”   “兰迦……”吕樾风很温柔很慈悲地叫他。   只是叫他,却不再多说什么。   “别逼我!”兰迦突然大吼起来,“别逼人太甚程巳光,我他妈会报警的,你现在还能逍遥法外,做假惺惺的和尚,还不是因为我善心大发没有举报你,你他妈搞清楚点儿状况!”   是的,他发泄了,可这并不能使他更好受些,他甚至立刻惶恐起来。他知道这些威胁对眼前的男人并没有用,如果他真想跑,肯定不会让他有机会抓住尾巴。   吕樾风静静站着,双手合十,“兰先生,请回吧。”   兰迦呆立着,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他像被封了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还能使出什么把戏呢,在他面前,他几乎山穷水尽。   兰迦被狠狠弄痛着,可又恬不知耻地非要靠近。到头来,他还是被他操控,永远低他一等。   吕樾风和女人已经走出凉亭,兰迦看见他帮女人提过篮子,身子微微佝着。从背后看,半点不见程巳光的影子。   原来,不是吕樾风故意遗忘了什么。   而是——过去的那个程巳光早就从吕樾风身上分离出来,悄悄站在兰迦身边,与他形影不离。   “程巳光。”兰迦大喊着追了过去。   吕樾风没有停。   他好像很害怕停,仿佛只要停下,兰迦就要追上来灭口。   兰迦还在叫程巳光,他的假象。一边又一遍。   但吕樾风还是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等待兰迦来到他面前,而后开口,“你真的恨我吗兰迦?”   兰迦不再上前,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他甚至感到了一种没来由的恐惧。   这一刻,吕樾风戳破了“恨”的伪装。   雨又下了起来,细而密,砸在人的身上。 第62章   兰迦没有追上去,眼睁睁看着吕樾风再次走远。   雨下起来,植物的味道在雨中也越来越明显,兰迦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快要走到住的地方时,他蓦地停住——   一步之遥外,有个不请自来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鹿西奥。   他瞟了他一眼,平淡地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就会一直待在这儿,永远都不挪窝?”   兰迦抿唇,没当回事地笑了笑,鹿西奥跟着他走进小院,环视了一圈,没作什么评价。他径直走到内屋,换好衣服才出来。鹿西奥已经扯了张椅子坐下。   “喝点儿茶?”   鹿西奥点点头。   兰迦端着水壶去院子的水龙头接水。鹿西奥则走到门口,盯着兰迦摆弄的背影。   他这次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把兰迦擒回去。他不明白,兰迦为何好好的大城市不呆,执意要驻扎在这破地,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既然对方不愿意如实相告,他索性亲自来掘出真相。   第一天,鹿西奥因为舟车劳顿睡过头,错过兰迦前往秀溪道院的例常。   兰迦过去的时候,程……不对,已经是吕樾风了,依然雷打不动地在檐下喂鱼。他看见他微微佝身,捻饲料的指尖,无意浸入了一点儿在水中,鱼群旖旎而来,像在吃食,又像在啃噬他的手指。他有种错觉,也许真的,当吕樾风将手指抽回,就会变成白骨。血肉,在吕樾风身上几近萎缩,他本就是一副骷髅,行将就木。兰迦自己,也并不比对方好上多少,他看着他,能闻到自己肉身糜烂的气息。   吕樾风喂完鱼,缓缓抬头,淡漠瞥他一眼,旋即转身,进到厢房。   “今天不去上早课吗?”兰迦上前,在虚掩的门上扣了两下,故意问。   房内无声无息。   兰迦大着胆推开门,吱呀一声,内里平淡的陈设一览无余。   吕樾风正在更衣,海青脱了一半,挂在腰间。人是枯萎的,可肩头、脊背、后颈,无不在延展出鲜活。   兰迦眼睛发直,锁住对方动作。吕樾风好像当他不存在似的,慢腾腾地褪去衣裳,直至一丝不挂。一旁似有檀香在烧,熏得欲望攀升,令被凝视的对象加倍妖冶。兰迦舔舔嘴唇,他怀疑吕樾风要么在考验他,要么就是在勾引他。   他滚动了下喉结,走到吕樾风背后。吕樾风猝然转身,与他目光相接。   “偷窥可不是什么好行为。”   有那么一瞬,兰迦觉得,吕樾风身体里属于程巳光的魂魄活了过来。   “我还用得着偷窥,光明正大地看就行了。”兰迦耸耸肩,邪笑了下,“你全身上下,哪一处没被我看过、亲过?你整个人,都被我操开过。”   吕樾风不应他,俯身去拿床上的干净衣裳,准备换上。   兰迦捉住他手腕,拦了下来,继续戏谑,“很久没看你这么赤裸了,让我多看一下怕什么?你身为出家人也不该惧啊,不早就抛下七情六欲了吗?难道……隆醒大师心还不够宁静,随便一介凡夫俗子就能让你动摇?”   吕樾风不接话,反而越过他肩头,朝门的方向边看边无声作口型,似乎在对谁讲话。兰迦一惊,回头,只见一个小沙弥,正傻愣愣杵在门外。   他立刻松开吕樾风。他千辛万苦找到他,是要他同他一道活着受难,并不是要把两人一起置于死地。   吕樾风从容地换好海青,对兰迦双手合十作揖,不喜不悲。兰迦呆望着他,只觉得这副和尚样子惺惺作态,令人作呕。在兰迦凌厉的注视下,吕樾风平静地踱步出门,小沙弥慌慌张张缀在他身后,一高一矮两道背影消融进晨间霞光中。   屋内没有椅子,兰迦颓唐地往床上一坐,背塌了下来。他知道吕樾风要去哪儿,照例诵经罢了。他坐了一会儿,逐渐坐出一阵绝望的空虚,拖着这具残缺肉身走到这里,却只能得这么一个结局。他有点不确定,自己还能想要什么。   ——再次与吕樾风疯狂地做爱,达到濒死的高潮?近于强迫性的性爱,可以令吕樾风生不如死,这正是他想要的。当年,吕樾风还是程巳光时,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故意没有一枪毙掉他,迫使他深陷牢狱,不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玩弄吗?他得让他尝尝同样的滋味。   思忖着,他慢慢捂住脸,泪竟这么滑出了眼眶,洇湿褥子。   鹿西奥起床后,屋内外逡巡了一遍,搜索兰迦无果,遂发去微信消息、打电话,可对方均不应,就跟诚心躲他似的。   他正想出门,预备在周边晃晃碰运气,说不定能撞见兰迦,没料到兰迦自己先回来了。兰迦脸色很不好,整个人恹恹的。他自然懂察言观色,不做唐突提问,只说自己肚饿,要外出觅食。兰迦有气无力地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吧。   鹿西奥向路人打听吃饭地方,路人推荐他,附近寺庙在经营素菜馆,那里不错,他按着指引走到。果然,价廉物美。他囫囵填饱肚子,走出餐馆,打算溜达一圈,也算是一探究竟,此地到底有何种魅力,可以挽留住兰迦这厮。   他逛到了秀溪道院。这座岛零丁就这么大,被庙宇建筑群割据了绝大多数平方公里。就算他今天不逛到,明天或者后天也能逛到。   遥遥有诵经声,从佛堂里传出。韵律齐整,似低喃,在偌大上空飘荡,沉着人的心境。   鹿西奥循着这声音,找到了发出的原点。他站在佛堂外,望着供台上的金塑佛像和佛像下的一张张虔诚面目,忽觉畏惧。他走进去,像一个战战兢兢的闯入者,壮着胆探索,以确定这不是一场虚构的梦。   僧人们念念有词,岿然不动。   鹿西奥突然站定,目光发直,不走了。他有些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揉了揉眼睛。   这一次,他确定,没错,正是程巳光。即使剃了光头,模样依旧,不,也有了些变化,比之前更加清冷、瘦削。兰迦获释后,闭口不谈此人,仿佛忘得一干二净。兰迦留在这里的答案昭然若揭,并不是忘掉,是根本忘不掉,所以要再来趟一遍浑水,嗅一遍痛苦。   他看见程巳光缓缓抬眼,好像朝他这边投了束目光,稍纵即逝。再去看时,程巳光已经阖上眼,心无旁骛。   小沙弥正在添线香,薄烟腾起,光线昏暗了下来,每个人的面目都更加模糊。   他想调转视线,却发现自己跟着魔一样,怔怔盯着那男人。他觉得自己该抬腿走,可脚不听使唤,怎么都迈不开,僵在原地。   程巳光睁开眼,向他看来。他们目光相撞,这次,是千真万确了。   他看见他眼睛空洞,唇角上扬,竟是笑了。借着悲悯的笑,想藏一些讥讽,却藏不住。   这哪是什么皈依的教徒,简直是鬼魅,躲在神灵的遮蔽中烧着邪恶。   鹿西奥几乎落荒而逃。   兰迦浑浑噩噩睡了一天,醒来时,摸索手机一看时间,已然半夜。   他一天没有进食,却没什么饥饿感。整间屋,静得像座坟墓,夜这么深了,鹿西奥大概躺下休息了。他趿拉着拖鞋,走到前院,月色如水。   他站了一会儿,发现院子的墙根处有一个影子,不知在那夯了多久。   “谁?”他胆寒地问。   影子缓缓现身,竟是吕樾风。   吕樾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很空,很淡,心平气和地空虚着,看起来高深莫测。   “你怎么来了?”兰迦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   “我不能来?”吕樾风笑,笑意带点疲惫,冲淡了疏离。   兰迦心间忽变得柔软。这就叫“柳暗花明”吗?他连忙迎上去,“当然可以,这么晚来找我,有急事?”   吕樾风不吭声,指了指屋内。   兰迦蹙眉疑惑。   吕樾风突然挪动步子,走得极快,像夜间潜行的动物。兰迦愣了下,立即跟着他,来到鹿西奥睡觉的房门口。吕樾风停住脚步,抬抬下巴,示意兰迦先进。   鹿西奥躺在床上,胸膛微微起伏,睡得十分安详。兰迦不由自主走向床边,俯身观察对方,有种莫名的预感。   他觉得鹿西奥表情有些森然,像个死人。   忽然,吕樾风像一团阴影一样逼过来,兰迦被笼罩其中,接着,兰迦眼前递来一根指头粗的铁扦,尖端锐利,足以伤人。   “来吧,把我的冒牌货干掉。”吕樾风说。   犯下同样险恶的罪,就会有一致的默契,形成一种难以被介入、喋血似的亲密感。此时此刻,兰迦终于能确凿,管他是程巳光还是吕樾风,他们只是一对相依相偎的囚犯,无处可逃,惟有对方。   兰迦不发一语,极力镇定,接过那铁扦,灵魂和道德尽数脱缰,抬起手臂,狠而准地,朝着沉睡之人的脖颈插去。   血,如涌泉,迸裂,溅落在肌肤之上。   月光,也吸饱了血,染成庞大凶猛的赤红。   兰迦继续深捅了几下,直至对方目眦欲裂,全无气息,才松开铁扦。他像提线木偶一般机械,擦了擦脸颊、手掌沾染的血,再慢慢转向吕樾风。   “好了,我做到了,给我什么奖励?”他诡谲地笑起来,眼睛如兽类般,灼灼发亮。   吕樾风立在原地,影子浸在血腥气里,发出轻笑声。隔了片刻,他主动走近兰迦,伸出手,来回抚摸起兰迦的头发,就像奖励一条做对事的乖狗那样,抚摸表扬。   兰迦闭上眼,一脸惬意,表情享受。 第63章   血与月光在屋内轰然流淌。   站立的,卧着的,三具身躯,都浸泡在各自的死亡里。   活下去艰巨卓绝,可死,就这么一回事。   终于,吕樾风的手从兰迦脸上移开了。兰迦顿觉空落落的。他看见吕樾风苍白着脸转身,嗓音有些尖颤地问:“你要去哪里?”   吕樾风幽深地看他一眼,“去找工具,难道就让他这么‘躺’到天亮?”   兰迦神智渐渐回笼,对着床上死不瞑目的鹿西奥,生出了一丝后怕。他僵了一会儿,立刻道:“我跟你一块。”   院墙根堆着一些发锈的农渔用具,大概是房东留下来的。这里傍海,没被旅游开发前,家家户户,或多或少依靠渔猎为生。   两人翻翻捡捡,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支锹和一把似榔头的工具。   屋内没有开灯,他们像两个鬼影,在黑暗中辨认了下方向,提拎着家伙,回到尸体旁。   吕樾风用手抹了下鹿西奥的眼睛。眼睛不肯闭上,黑洞洞,瞪睁着,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转身,对兰迦平静地说:“把这墙挖开,明天我再买点水泥和腻子粉来,把他埋进去。”   垒出新鲜的砖墙,就可以挡住这个邪恶夜晚的秘密吗?这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骼都是实实在在的,真的可以毫无痕迹,藏匿于沙土水泥之下吗?   兰迦舔舔嘴唇,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扭动了下肩膀,捏了捏手指关节,嘎吱作响。他挥着铁锹,凿向墙,脸上挂着一种诡异疯狂的表情,兴奋,紧张,痉挛,对死活不再关心。   梆,梆梆。闷而重的几记,一道大口出现在墙面,像细长的眼睛,从黑暗里裂开。   吕樾风用榔头锤断了尸体的四肢,便于折叠缩小体积。他处理这些很在行,堪称熟练,死掉的,无论人还是动物,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区别。他体力不如从前,处理得差不多了,便丟下工具,直接疲软地坐到了地上。   他屈起腿,蜷缩着身子,暴露在月光下。   人死后,变得沉重。活着的人,却在发飘。   “要不要去我房间休息一下?”兰迦歇了手上动作,问。   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向房门外走。黑暗没能阻挡他,像是来过了许多回,他径直走到了兰迦房间,躺下。   吕樾风似睡非睡,不知过了对久,听到脚步声,应该有人进来了。他抬头去望,只能看见一个轮廓,悄无声息站着。他抿抿唇,想叫对方,滚热的呼吸扑了过来,连带着刺激的血腥气。他的腰被牢牢箍住,两条腿被抵着分开,一只手伸进了裤裆内,开始野蛮揉搓他的家伙。他嗅到了从对方体内渗出的欲望,粗重且迫不及待。   兰迦匍匐了下去,含住他的阴茎。他找不到支点,只能薅住兰迦的脑袋,手指深深插进了发鬓里。   兰迦不是在为他口交,是要吃了他,就像当初他阉割掉他那样。他们的影子重叠,在夜色里耸动着,他中了圈套,被快感挟持,泄在了兰迦的口中。兰迦没有就此放过他,捉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下半身,他摸到凉的,软的,恐惧而绝望。   “这就是我,”兰迦口气出奇的冷静道,“一个怪物,被你塑造的怪物。”   怪物又如何?即使是残缺的怪物,兰迦照样能奸淫他。   他半垂着眼,露出脆弱的一截脖颈,像是可以任人宰割。可他实际冷酷得很,没什么反应,还是那么置身事外。   见他这模样,兰迦自然是习惯性地愤懑了一会儿。   “杀人,是不是比做爱还要有快感?”他忽然抬头,阴森森盯着兰迦问。   兰迦一滞。的确,在意识到自己摧毁了生命的刹那,本质上是一样的,多巴胺大肆分泌,难以言喻的高潮袭来,甚至更为美妙。   丑的、美的、软的、硬的、爱的、恨的……都一样了,不用再区分了。   他忽然明白了,吕樾风是在帮他,帮他卸下这尘世间的一切无用累赘。   他不能没有他。他也一样,不是吗?他们再也不该分开了。   兰迦缓缓倾身,抱住了吕樾风。   这个拥抱姿势,让他们下半身赤裸地贴在了一起,看起来像在交媾。抱了片刻,吕樾风抵开兰迦,低头,不知何时,他们的身下,洇出了血。他揉了揉眼睛,血又不见了。兰迦像团火一样摸过来,想继续,他推开他。兰迦不依不饶,钳住他的手腕,将他推倒,压了上来。他抚摸他,想要跟他像以前那般做爱,想要狂热,想要颠倒日夜,还想要生,想要活。   兰迦。吕樾风忽然喊他的名字,郑重而清晰,比名字更清晰的,是他接下来的话。   放过我吧。吕樾风说。   “不,不可能。”兰迦急道,“我们是共犯,杀了人,是这天底下最烂、最脏的人了,你逃不掉、我也逃不掉了。”   “这样啊……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要一起亡命天涯吗?”吕樾风冷漠地问。太像笑话了,说出来连自己都不信那种。   “为什么不可以?”兰迦趴下来,鼻尖蹭在对方胸膛,声音变得黏腻,“就算活着像狗像虫子,只要是跟你一起活着就好。”   话落,他自己都惊讶不已,原来他可以为另一个人如此荒唐,即使回到卑贱、低微的原点,也没所谓了。   “痴心妄想。”   吕樾风愣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回兰迦的,不是,他刚刚并没有开口。   “痴心妄想。”声音在耳畔盘旋。   吕樾风猛地掀开兰迦,坐了起来。   “姐姐——?”吕樾风嘴里喃喃。   借着稀薄月光,兰迦盯着他,发觉他有点不太对劲。   吕樾风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了温柔至极的微笑,可他的瞳孔正在涣散,灵魂仿佛出走了,和刚刚死掉的鹿西奥那么类似。   他看起来不太像他,也不太像人了。   他被谁附了身?兰迦惊惧,蓦地往后退。 第64章   兰迦喊了声吕樾风。   吕樾风就跟耳聋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对着虚空伸出手,虚空里似乎有幻影。他对黑暗中的幻影低喃,幻影回抱住他。虚幻中的拥抱好像有了温度,他能感受到,应该是姐姐。姐姐抱着他,祥和、安宁、美丽。此刻,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肉身被温柔裹紧,像是塑了道金身。他开始无声流泪,眉目悲悯又冷淡,俨然成了一尊真正的佛。   兰迦呆愣在一旁,被他的举动骇住了,他越投入,这氛围就越发可怖起来。一个连杀人都没有胆颤的恶人,霎那间软了,膝盖和脊梁也跟着软了。   兰迦坍塌地跪了下去。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吕樾风中邪了,那些意识、记忆、喧哗、爱恨,都不再作数了。吕樾风脑袋里、身体里,还能剩下些什么呢?恒久的空白?回归到婴儿的状态?就像赤手空拳地来到这世上,最后也赤手空拳地蜕离躯壳。   窗外,天光渐白。   待到晨露散去,兰迦重新振作起来,他还需要将埋尸工作收尾。他借助网络力量,搜索怎样砌墙,需要哪些材料、工具。   出门前,他对吕樾风嘱咐了几句。吕樾风缓缓抬眼,无神地盯着他,并不应他。他叹了口气,摸摸吕樾风的头顶,吕樾风竟然有所反应,脸颊忽然贴近他掌心,温顺地蹭了蹭。他心一紧,随之又一暖。   “我出门买点东西,去去就回,你要保护好自己,谁来了都不要开门。”兰迦像跟孩童说话那样,细声细气,“听懂了吗?”   吕樾风垂下眼睫,脸挨着他手,还是什么也不说。   兰迦有反侦察意识,特地出了海岛,往临镇走,现金交易买到了所需的一切东西。可天眼密织,大街小巷无处不在,悬挂着盯梢,所以,他没有把握,自己和吕樾风到底可以隐藏到何时。   出国?去东南亚,偷渡应该行。   或者,干脆找一个深山老林,连公路都不通,只能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拽开草,才能进的那种?   兰迦胡思乱想。   他不仅买齐了材料工具,还从镇上窑厂,推了一小车红砖回来。一进门,也顾不得休息,就开始忙着和水泥。   吕樾风大概闻到动静,从屋内走出来,怔怔盯着他。   “饿不饿?”他停下动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问。   吕樾风这回倒是给了反应,摇摇头。   “会臭的。”吕樾风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兰迦愣了下,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吕樾风继续说:“要快点,快点。”   闻言,兰迦看见他指了指屋内,然后又指了指天空,手作扇风状,一副貌似很热的样子。   兰迦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得赶紧把尸体封进墙体里,要不然会腐烂变臭。奇妙,这人究竟是清醒还是疯着,兰迦一时拿不准了。   “知道了。”兰迦笑,笑得不由狰狞,“你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吕樾风袖手旁观,兰迦独自忙活。他脸上无波无澜,捕捉不到任何关于情绪的蛛丝马迹。他的目光,有时像在看兰迦,有时又像在看虚空。兰迦忙累了,喘口气歇息的时候,过来摸他的脸。他也不躲避,任由兰迦抚摸他的眼、鼻梁、唇。摸够了,兰迦就伏在他的胸前,餍足地闭上眼。   一天很快过去,接近黄昏,屋内半明半暗。   兰迦也差不多吭哧吭哧快要收尾,封墙的水泥不太够了,他出去又搅拌了些。返回来,他发觉尸体有些不对劲,那手,被特意凹出来一个手势——右手下伸过膝头,指端下垂,手掌向外。他愣了一下,觉得似乎在哪儿看过。   佛像!   跟寺庙里摆的那些佛像一样,仰掌舒五指而向下,流注如意宝或甘露水之相也。   他缓缓拧脸,看向吕樾风。   “你做的吗?”他问。   问完,他就发觉自己问得有些多余,不禁自嘲地翘起嘴角。   吕樾风不吱声,还是那副模样,脸上空白,眼神失焦。   “算了。”兰迦佯作不在意地揉了下头发。   开始处理了。   他去拖尸体,第一次,没使对力,胳膊一空,人踉跄了下,将要跌倒。他的背一烫,竟是被接住了。   除了吕樾风别无他人。   他觉得吕樾风的手很烫,烫得他想落泪。   “没事。”他直起身,回头看了眼对方。   他和吕樾风目光相接,静静对峙了一会儿。他笑起来,又重复了一句,没事。   他将尸体艰难地塞进了掏空的墙体中,开始用砖和水泥填补。   红砖叠起,让尸体先消失的是脚、然后是头、最后是手。   手僵硬着,还是维持着如佛陀一样的手势。   他停了下,怔怔看了几眼,然后,填完最后一块砖,刷上几道灰,一个新鲜的坟墓,就此落成。仔细观察,腻子粉还潮着,并不是天衣无缝。可只要没人来揭发,大约就会这么一直隐匿。   那他们呢?可以继续苟且偷生吗?他不由想。   “好了。”他拍掉手上的灰,转身,邀功似的朝吕樾风一笑。   吕樾风站立着,那么安静、祥宁,就像真正的佛陀。   兰迦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去抱他。吕樾风没有拒绝,甚至把手若有似无地搭在了兰迦腰上。   这就够了。   那些周而复始的折磨,永无尽头的仇恨,终于换来了这么和睦的一瞬。   夜晚降临,兰迦抱着吕樾风,躺在床上。   两人一天都没进食,但好像谁都没感到饥肠辘辘。仿佛再也不需要摄取别的什么,只要紧靠着对方,就能汲取养分,活下去。   兰迦太累了,神经稍一松懈,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   梦见一场鹅毛大雪落下,覆盖了整座城市。在城市角落,有一幢烂尾楼,远处,有推土机和吊臂车开了过来,在雪上碾出深深的辙痕。   这些庞然大物开始工作。   轰隆轰隆,尘土飞扬,形成蘑菇云,雪也被吞噬了进去。   有一个幼小的人影走了过来,看不清脸。   他看见那弱小的身影不顾危险,矗立在墙体正在剥落的烂尾楼前。   然后,一簇火光闪了起来,在灰白的雪与尘土里,格外刺眼。   是那身影,擎着打火机,燃起火焰。火焰越烧越旺,卷起黑边,把梦都烧没了。   兰迦惊慌地睁开眼,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同时,呼吸一窒,喉咙被封住了,连喊叫都不行。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他似乎看见了吕樾风的脸。不对,火光照亮的,是程巳光。   他没再挣扎,很静很释然地笑起来,向程巳光伸出手,程巳光回握住了他。   他们都在燃烧。   火焰嚯嚯,排山倒海,吞没了门、走廊、屋顶、院子……每一砖每一瓦都烧了起来。   一个男人的身影被火舌追赶着,跌跌撞撞走了出来。   他似乎受了伤,但他像是根本不在意,站在火海舔不到的地方,点燃了一支烟,镇定自若,吸了几口,再吐出烟圈。   月光与火光,衬着他的脸,莫名地发怵。   他没把烟抽完,屈指一弹,火星一闪,烟头飞进了大火里,瞬间飞灰湮灭。   他毫无眷恋地转身,房屋在他身后倒塌,那新盖起的坟墓也塌了,露出那截手势。不久,那救苦救难的手势,变得焦黑。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一个越洋电话。   经过漫长的嘟声后,那边才接起来。   “是我。”他这么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