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Beta他拒绝分化》作者:果子酱汁   文案:   稳中带皮白里透黑攻(贺止休)x话少脸冷耐心极差受(路炀)   -   一次偶然,路炀发现自己是活在ABO假想世界里的一位普通Beta路人。   无论他去到哪里,都会遇到不同书中的主角在谈恋爱。   体育课。路炀请假,准备提笔激情做题。   结果大门猛地推开。   校霸Alpha夺门而入,将他的死对头按在黑板上:“想要我咬你?求我啊。”   隔天,全校都知道校霸和死对头在一起了,死对头还是装A的Omega。   路炀:弱智儿童欢乐多。   晚自习,路炀塞着耳塞专心复习。   结果教室突然停电。   一摘耳塞,就听后排著名富二代将他的学霸同桌摁在窗户上:“作业给我抄,命都给你。”   路炀当晚直接要求换座。   路炀:没法和十年脑血栓患者当前后桌。   回宿舍,路炀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偷偷学习。   结果隔壁床的清冷Beta突然半夜分化。   路炀摸出手机刚准备打120,常年不住校的学渣室友突然闯进来。   学渣一把抱住Beta,双目赤红:“他是我的人,都给我滚!”   路炀连人带鞋,把学渣和Beta往门外一丢:“滚吧。”   学渣/Beta:“……?”   好在这一切都不是那么难忍。   路炀洞悉全文,只要度过高中,这一切狗屎ABO都会结束。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Beta路人,路炀只有一个要求:拒绝所有早恋,一心苦读圣贤书。   只要让他当年级第一,什么都好说。   直到这天,班上突然来了位一看就不是善茬的转学生。   紧接着。   路炀惊悚发现,他沉寂多年的信息素——开始分化。   -   “我本将与命运对抗到底,偏偏它将你带来给我。”   “因为我们是命运注定。”   *ABO校园文*   结局B变O,雷慎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花季雨季 甜文 校园 ABO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路炀,贺止休 ┃ 配角:专栏求收藏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恋爱能比学习重要?异想天开   立意:勇敢向前,拥抱自我 第1章 路炀   “就你现在这样,你以为还能继续瞒下去?”   九月末,烈日灼灼,暑气不减。   午休铃尚未落地,高二三班后排乍然响起这么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正要腾起的学子们愣是半路哑了火,纷纷扭头朝后排望去。   “宋达发什么疯?”   “瞒什么东西,咱班又有新八卦呢?”   “咦那谁的位置来着?书堆太高我都看不清后头人是谁……”   ……   周遭窃窃私语陡然炸开了锅,被唤作宋达的人却充耳不闻。   只见他在交头接耳的瞩目中,突然高举长臂,咚!地一声重重砸在课桌上方、矗立成塔的书本上。   宋达压低半身,把自己与对面的墙形成一个包围圈,将里头正垂头伏案写着什么的人蜷缩在内、确定对方再也无处可逃后,才再次开口:   “如果你不依,我保证只要出了这间教室,全校都知道你其实是个Ome——”   后面半个单词还没来及得说出口,声音戛然而止。   座位上,路炀终于从竞赛题中抬起头,黑框眼镜与略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眉眼,从宋达的角度望下去,只能从镜框缝隙窥见他半耷的眼皮,脸庞侧抬间落下浅色阴影,玻璃般无机质的眼珠漆黑如墨,泛着星点冷意,冷冷扫来时,鸦羽般浓长睫毛微微垂落,仿佛在眼尾处晕出一条狭长的线。   恰在靠窗的位置,烈日被切割成两半,一半被窗帘遮挡在外,另一半泽洒落在了路炀的脸庞上。   但太阳有多热,路炀的声音就有多冷。   就听他说:“我是个O什么?”   教室内陡然安静了一瞬。   但下一秒,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听清路炀说了什么,就见刚刚还满脸邪魅狂狷的宋达骤然传出一声杀猪一般的惨叫:   “卧槽路炀!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踩我鞋还不如揍我一顿!”   教室在顷刻的静止后,四面八方陡然响起不约而同的“哦嚯!”。   孔雀春天开屏,宋达是秋天开屏。   这人最近也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格外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进行了一番拾掇,费尽心思让自己变成一位浑身上下都透着股“老子很帅”气息的时髦人士。   尤其今天,甚至还穿上了一直没舍得的限量版球鞋。   一整个上午,宋达走起路来堪称是走钢丝,偏偏还逢人就装若无其事地炫耀。   短短不过半天时间,整个高二三班的人都知道宋达今儿穿了双限量版球鞋。   而此时此刻,这双被宋达视为灵魂半身的球鞋上,正印着一道黑压压的印子。   宋达拉过后方的椅子,坐下就开始抱着鞋一阵儿擦,满脸敢怒不敢言:“还是不是兄弟了?不就是说了两句话么,至于这么狠??”   “换个人这会儿已经在去医务室的路上了,”   路炀不疾不徐地写完手里竞赛题的答案,旋即往椅背上一靠,像是终于记起来去看那道白鞋上的黑印子,语气清凉:   “你自己看看那印子,像是人能踩出来的么?”   宋达登时举脚而起:“怎么不像!你看看这灰尘,看看这黑边!你良心难道就不会——”   话音戛然而止。   路炀单脚踩在课桌下方的横杠上,斜睨对方:“不会什么?”   “……”   宋达没说下去。   先前话音戛然而止的主要原因,是余光瞥见了路炀的脚悬在自己的鞋上,他下意识抽回时上头鞋面已经有了一道黑印。   还真没注意是不是踩出来的。   此时崭新的球鞋高举,他才终于发现不对劲——印记已经被擦得七七八八了,但从还遗留的角度和形状上看,确实不像踩出来的。   反而更像是踹到哪儿蹭出来的。   只听“刺啦”一记短音,路炀捏着桌角将方才被一脚踢歪的课桌重新摆正。   宋达看了看自己的鞋,又看了看被重新摆正的桌腿:“……”   “炀哥我错了,”   宋达双手合十立在头顶,语气虔诚无比:“我愿意上供一天的饭卡。”   路炀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说:“没关系,你要再抽慢点我也踩下去了。”   宋达:“……”   就不该对这人抱太大信心。   一场闹剧轻飘飘落幕,课间已然过半。   边上本以为有热闹能凑的人见事态回归正常,纷纷缩回脑袋。有的往外走,有的跟宋达熟悉,想过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脚步还没转过来,就见窗边的路炀突然站起身。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大多还在发育,他却已经很高了,乍然望去少说也近一米八。宽松的蓝白校服将他身形衬的有些削瘦,短袖下的肘臂很白,腕骨有些细,但并不见单薄。   路炀略微侧身,将正漏风的窗户关紧,旋即捏住手边的窗帘,刷拉合上,毫不留情地将最后那半窗阳光彻底隔绝在外头。   他本身气场就冷,阴影把他淹没的瞬间,萦绕在周身的那股冷意似乎又悄无声息地下跌几分。   驻足的那人不知怎么,到底还是没过来。   宋达从幼儿园就认识路炀,早就习惯了这人随时随地无差别造冷气的风格,对此见怪不怪。   等路炀坐下后,他才捏着鼻子哼哼唧唧地贼喊抓贼,说:“都怪你,我本来精心酝酿的彩排就被你这么破坏了。”   路炀顿了下,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刚刚那出莫名其妙的台词。   “排它干什么,”路炀虎口夹着笔,把手里的卷子翻了个面,斜眼睨他:“哪个话剧团面试官瞎猫选死耗子看上你了?”   “放屁,选我还用得着瞎猫选死耗子?那不得八抬大轿地请我?”   宋达自以为帅气地哼笑一声,又拖着椅子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道:“我这不是在酝酿着跟隔壁班小花儿告白么,特意问了方佩佩——就咱班文委。”   路炀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开始阅卷:“然后呢?”   “然后她给我丢了几本小说,说是里头的男主可苏了,隔壁小花儿就喜欢这款,”宋达边说,边转头瞅了一眼身后,确定没有老师经过,才偷偷摸摸掏出手机。   路炀刚在题下写了个半个解字,闻言不由一顿。   不等他再说什么,宋达陡然长臂一伸,准确无误地把手机怼至脸前。   只见幽亮的屏幕里是亮度压至最低也挡不住的深绿,而界面最上方则略显突兀地印着行纯白的、黑体加粗的大字。   此刻却因为太长的缘故,正从右到左滚滚向前:   ——《校霸Alpha的伪装Omega之死对头哪里逃》   路炀笔尖一歪,解字的一撇直接拉出半张卷子长:“…………”   这特么什么玩意儿?   “你别看不起它,据文委口述,这本书可是我们学校的恋爱圣经,一班那个在校队的体委你知道吧,”   宋达满脸肃穆道:“据说也是看了这本书后,成功学习了男主的精髓,甚至连告白模式都相差不大,这才成功追到了他们班一枝Omega花!”   路炀看着界面上显示的文案,短短四五百字,男主已经成功完成了“壁咚”“围堵”“告白”等一系列行为。   其语言风格、行为逻辑,几乎称得上是离奇吊诡。   属于再多看两眼,就能碾碎路炀这十八年来大部分认知的存在。   偏偏宋达如揣传家宝,兴致冲冲地准备给路炀点开第一章 :“你帮我好好判断判断,我刚刚那番真情表露有没有学到五分精髓七分……”   “滚,我不看,”   路炀额角微抽,毫不留情地用笔帽把手机往回一推,终于明白了宋达方才——甚至包括这一连几天的反常行为是为什么了。   折腾半天就因为看了这么个破玩意儿。   他极轻地吸了口气,话锋一转,语气难得带着丝许麻木道:“所以你是打算学习这玩意儿去告白?”   天太热,头顶的风扇一开就是整天,这会儿正贴着天花板摇头晃脑。   教室里的人走的只剩一半,这会大都坐在自己位置上,瓜分成聚众聊天和聚众睡觉两批。   并没有人再继续注意这片角落。   只见宋达两眼发光地点点头,兴致勃勃道:“你觉得怎么样,我的成功率会不会很高?”   高个屁。   路炀冷漠的想。   就这脑残台词,怕是连头猪都追不上。   但秉承着最后一丝塑料兄弟情,路炀思忖片刻,还是没有直接说,而是贴心反问:“你确定想知道?”   他眼尾略略上挑,镜片后方,轻扫而来的漆黑眼珠如无机质的黑宝石。明明应该是没有什么情绪的,但宋达莫名就是从里面窥见一丝极其一言难尽的光。   十来年的发小情让宋达瞬间了悟这抹光的含义,他沉默三秒,最终斩钉截铁地掌心朝前轻推一挡,痛心疾首别过脸:   “……算了,你还是闭嘴吧。”   路炀眉峰微扬,对这个回答丝毫不觉意外。   还没再说,听他俩对话有一会儿的前桌突然转过头来,见缝插针道:“我倒觉得这搞不好还真成,听说前几届也有不少人这么成的呢!”   “真的?”   “那可不!”前桌满脸笃定地一拍课桌:“我手机放宿舍了,晚上给你看看,我记得还有个统计表呢!成功率高的吓人!”   宋达顿时喜形于色,笑得仿佛已经告白成功,美滋滋道:“那我就放心了,等我看看日历,这可得好好挑个良辰吉日!”   路炀:“……”   完犊子东西都凑一块儿了。   不过良辰吉日还没挑出来,上课铃骤然打响。   体委冲进教室时,所有人正往位置上走,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见对方冲上讲台,高举双手,气都没喘匀就开始兴致勃勃地高呼:   “同.志们!东方教主下午请假,咱们有体育课上了!!”   东方教主指的是语文老师,因为常年热爱霸占体育课,从前几届开始,私底下就被称作东方教主——前有东方不败一统春秋,后有东方教主一统体育课。   “速速下楼集合,”   只见体委抄起板擦咣咣砸黑板,簌簌而落的粉笔灰也阻挡不了他的抑扬顿挫,那语气仿佛在传递革.命炬火:   “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自由的翅膀在向我们扑棱!”   短暂寂静后,高二三班如滴水入油锅,滋啦一下炸开。   刹那间,所有人一窝蜂地往门口奔,生怕慢了一步就上不成了。   有的甚至开了走廊的窗就往跳,场面一度格外失控,直接把正要去隔壁班上课的老师都给闹停了脚步。   好在这场闹腾没持续多久。   体委被路过的老师逮住一通训后,才终于松口气,转身正要关教室,却发现后排靠窗的路炀还坐在位置上,正低着头似乎在写什么。   体委拔声喊道:“路炀,体育课要集合,你还不下去吗?”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道撕拉声。   路炀走过来时,手里还捏着刚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条,他随意对折两下,递给体委:“脚疼,不上了,这是请假条,麻烦你跟老师说声。”   体委:“……”   他低头看了看路炀那双肉眼可见比他长出一截、正稳稳当当忤在地上的腿,跟呆子似得重复:“……你哪儿疼?”   “脚,”路炀把纸条往他手里一塞:“前两天洗澡地滑,不小心扭到了。”   说完他也没管体委什么表情,头也不回地朝座位走去。   体委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脖子就被人从后边勾住。   宋达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在背后吭哧笑道:“他没骗你,脚上真有伤,还贴着狗皮膏药呢,让他请吧体委。”   大概是这年头有体育课却不上的人真的太稀缺,兴头之上,体委一时的确想不出,除了脚疼,还有什么可以让人拒绝体育课的理由,最后还是捏着请假条离开。   第二道正式上课铃响起时,教室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桌上正铺着课间刚抽出来的卷子,上头只有个写到一半,被拉了条长撇的扭曲“解”字,头顶风扇呼啦而过,将轻薄的卷子直接吹得扬起。   连带那一撇也像要飞起来。   路炀压下卷子,准备顺着那个解继续写,但笔尖落下时,不知怎的,莫名想起刚刚在宋达手机上看到的那本小说名。   长且洗脑。   明明应该记不住的,但偏偏连字带界面,都在脑子里晃悠个没完。   等路炀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从摸出手机,打好了字,拇指正悬停在搜索框上。   ——“这本书可是咱们学校的恋爱圣经!”   ——“成功学习男主精髓,追上班上一枝Omega花!”   ——“前几届也都有人这么成的!”   ……   路炀浅浅吸了口气。   校内信号不好,网速也慢。   足足过了两分钟,这个绿到人发慌的网页界面才终于显示出来。   那串堪称吊诡的书名再次出现在眼前时,路炀觉得自己可能疯了。   更疯的是,他犹豫了几秒后,居然还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先前正文第一章 。   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就格外眼熟。   那赫然是课间时候,宋达突然冲过来说的第一句台词——   “咚!”   教室前门被人从外撞开,那句让人“心旷神怡”的名句尚还反复敲击着路炀大脑时,门又咣!的声被重新踹合。   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推搡声,席间还夹杂着几句带喘的争执。   下一秒,低沉、嘶哑、带着隐忍的磁性气泡音,在空旷的教室内乍然响彻,气泡音一字不差且声情并茂地吐出了屏幕上的第一句台词:   “——就你现在这样,你以为还能继续瞒下去?”   路炀:“……”   路炀:“?”   草。 第2章 ABO   进来的俩人背影很陌生,显然不是三班的。   路炀抬头时,这二位正前后交叠在黑板前。高的那位单臂压在黑板上,矮的那位只能从前者肩膀处窥到一撮黑色发顶。   被碰落地的黑板擦打着旋磕在墙壁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哒”。阳光从前排窗户层层灌入,将空气中洋洋洒洒的粉笔灰照的一清二楚。   然而这点动静与灰尘丝毫没有引起闯入者的注意。   从教室后方望去,只能看见高个的朝下俯低身体,一如十分钟前的课间,宋达冲路炀所做那样。   但跟路炀不同的是,这位矮个儿并没有动。   路炀扫了眼手里绿幽幽的屏幕,莫名涌出一股不祥预感。   果不其然。   下一刻,只听高个嗓音低沉喑哑,仿佛喉咙中卡了汪年限已久的气泡水,一字一顿,掐着气泡音近乎威胁道:   “不然我保证,今天只要出了这扇门,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其实是个Omega!”   路炀:“…………”   草。   这破台词今儿个是真过不去了。   距离上课铃打响已经过了至少五分钟,再闹腾的班这会都静下来了。虽说三班方才宣布上体育课时疯是疯了点,但临走前依然没忘将门窗闭紧。   以至于眼下教室空旷安静,连隔壁班老师讲课的声音都听不见,除了路炀头顶的风扇还在呼啦转着,只剩讲台上那二位对峙的动静。   路炀想闭耳不闻都做不到。   他收回越过书塔的目光,轻轻倚着靠背垂下了眼。   ——矮个头的听到这话,明显急了,反手就要去抓气泡音衣领,但个头之差差之千里,指尖还没勾住,就被掐住手腕压上头顶的黑板。   “咚!”   “事到如今,你挣扎也是没用的,”   气泡音低头,俩人额头相贴鼻尖相抵,就听他嗓音粗粝道:“就算我真的放你出去,你觉得你还能去哪?——或者说,你带着这身气味,你去哪里能不被发现。”   矮个双目蕴着层浅薄水雾,眼底的怒意在话语间渐渐动摇为迷茫,眼尾绯红衬的他格外无助。半晌他才终于歇下挣扎,茫然无措地咬唇呢喃:   “那你要我怎么办……”   气泡音手掌上移,五指挤入指缝紧紧贴合,声音终于轻柔下来,带着安抚之意说:“没关系,我可以帮你,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什么?”   “求我,”   气泡音俯身贴向他耳畔,气息粗重,循循善诱:“求我咬你,给你标记。”   喀嚓!   极其轻微的锁屏声骤响,路炀嗖地把手机往兜里一扔,恨不能时间倒转回五分钟前,把那张亲手写的请假条撕碎冲进下水道里。   讲台上那二位刚声情并茂地进行到沉默对峙,但路炀知道,方才手机上写着的那一段情节,接下来马上就会被具象化。   因为眼前这幕,是本书。   或者准确来说,这个世界其实是本书——还不只是单独一本,而是个许多本无良小说的大杂烩舞台。   讲台上这俩位,明显只是大杂烩中的其中一本里的主角。   路炀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不对劲,是高一下册刚转学过来时,恰在教导室门外,遇到了幕与来时路上意外看到的“三无小说”里相差无几的情景。   起初以为是巧合,但紧接着入学一个月,他就被迫经历了十根手指数不完的“巧合”,平均大概每三天一次。   而场景主要多发于体育器材室、厕所、以及上课时的宿舍楼道等隐蔽位置。   其发生内容包括但不限于:   一A一O一见钟情;   青A竹O日久生情;   凑巧路过Omega学长突然发.情,蓄谋已久Alpha学弟悍然出击,一举拿下人生首位标记——等等堪称离奇曲折的剧情。   并且每次事发后,这些剧情的原文总会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现在路炀面前,冥冥之中,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迫使着他发现这一切。   路炀也果真不负它望。   具体什么时候意识到的他已经记不清了,但直至高一的下半学期,他已经非常清楚、深刻的认识到,这世界是由诸多宋达口中的“恋爱圣经”拼组而成的“虚拟书中世界大杂烩”。   简称,这世界是本书。   在明白的同时,他也一同发现了书中有个坚不可破的铁律——那就是无论剧情多么不合常理,它的主角清一色都是学校中数量较少的Alpha和Omega。   至于占据学校百分之八十体量的Beta,撑死只能作为主角身边的友人出镜。   换算成文字的话,出场率大概不超过三个自然段。   而路炀,就是个Beta。   注定只能成为这世界中籍籍无名的路人。   好在路炀对此并不在乎,甚至还有点庆幸。   但老天爷可能对他的态度并不满意,以至于隔三差五就要让他感受下主角们的爱情故事。   距离上一次碰见已经是上周的事情了,路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权衡之下,这才选择避开了这节体育课。   为的就是以防又不凑巧,去了体育器材室这种“爱情圣地”,再被迫碰见点什么。   然而此时此刻,路炀听着耳边衣料摩擦的窸窣动静,只觉还不如“爱情圣地”。   至少体育器材室隔着门,听见动静掉头就能走。   不像眼下。   “求我咬你,”   讲台上,气泡音那略带磁性的声音愈发低沉,在命运之神的掌控下,果不其然地吐出了与书中毫厘不差的后半句:“我就标记你。”   “……如果我不呢?”矮个哑声说。   “不?”   气泡音似乎低低笑了笑,用鼻子出得气,很轻,可架不住周遭安静,星点风吹草动都格外明显。   路炀后半程没看下去,但不用想都知道,大概率不会吐不出什么好屁话,鉴于人类对危机的自卫本能,他潜意识就想伸手捂耳朵。   可惜老天没给他这个机会。   只听气泡音声音压得极沉,几乎是凶狠道:“你觉得你现在还有挑选的余地吗?嗯?”   ——当然有了。   路炀冷漠地想。   下楼右拐直走,隔壁教职工办公楼的医务室里,陈列柜台之下的Omega抑制剂应该还是有点余地供人挑选的。   但显而易见,剧情并不会让这种情况真正发生。   否则后面的“巧合矛盾”怕是要推不下去。   高二三班位处四楼,越过下方草坪与景观丛,从窗户眺望,出五十米就可以窥见半个操场跑道。   烈日下人影涌动,隐约还能听见体育老师在长鸣口哨。   宋达他们大概率已经开始热身跑。   哪怕按照体育老师一贯以来半节课就原地解散的风格,想要教室来人,也至少是二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二十分钟,怕是够讲台上头那二位反复标记十个来回了。   虽说被迫撞见类似“巧合”的情况早已不计其数,但先前要么是在公共区域,要么隔着墙壁或门。   往往人未见声先至,这点时间足够路炀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且丝毫不用担心被发现。   像眼下这种处于同一空间,还四下无人无任何阻隔的情况,却还是头一回。   假如上头那二位只是在进行普通的、夸张些许的告白,路炀这会儿也许就趴下塞个耳塞,权当没看见,忍过去了。   毕竟打断既定剧情这种事他没干过,也不确定发生的话会造成什么影响,亦或是蝴蝶效应。   偏偏这俩人是要标记。   其实身为Beta,路炀是闻不到信息素,无论那二位主角如何让教室充盈教科书上描写的香气,他也嗅不见一星半点。   但跟宋达那只要有瓜四海为家的八卦奴不一样,他对这些半点兴趣也没,既不想听人墙角,也对Alpha如何标记Omega毫无求知欲。   更别说这一定程度上涉及到窥探他人隐私——即便理智上知道眼前这幕仅是本书。   风从缝隙灌入,窗帘一角纷扬而起,在地板上落下层层阴影。   路炀指尖轻轻压下被风扇吹起边角的卷子,上下犬齿无声擦过,镜片下素来沉静冷漠的双目,此刻却难得显出一丝烦躁。   门外走廊寂静无声,往常没事就四处巡查纪律的教导主任这会却跟嗝屁在办公室似得,毫无要来的动静。   整片空气都充斥着风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关键剧情做酝酿,甚至连头顶风扇呼啦而过的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小了不少。   ——果不其然。   只听周遭静默片刻,矮个似乎低低呼了口气。   他后背紧贴黑板,后脑勺磕上时发出细微的“咚”。应该是微微屈膝了,那一撮黑色发顶终于彻底被气泡音肩膀所遮盖。   从路炀角度望去,只剩半截腕臂还露在外头。   这只腕臂正以极其细微的幅度轻颤,他半抵着气泡音垂于身侧的手臂,欲拒还迎数秒之后,还是在一片静谧中,屈指抓住了蓝白交织的校服。   下一刻,路炀被迫听见了矮个隐忍颤巍、但与他预想中相差无几的回答:   “……求你,咬我……”   “……”   气泡音呼吸陡然一滞。   路炀呼吸也当场一口气哽在胸口,险些没下去。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在喉咙里轻轻骂了声操。   哪怕这个回答在意料之中,但亲耳听见的瞬间,其冲击程度依然非比寻常。   几乎是刹那间,路炀心里那杆是否打断剧情的天秤毫不犹豫地朝一侧落下。   眼见讲台前的主角们从壁咚转为相拥,气泡音那急不可耐的嘴宛如隔壁熊孩子见着裹了面包糠的炸鸡腿,当场火急火燎地扳过矮个肩膀,也不管此刻身在何处,颔首就要朝后脖颈处的Omega腺体咬去。   路炀在他落下的前一刻,面无表情地伸手入兜。   然而指尖即将摁下早早调至音乐播放器界面的屏幕时,一墙之隔的门外陡然传来不甚明显的脚步声——   “咣咣!”   “咔哒!”   教室后门毫无征兆被人由外向内地推开,紧接着是一道出乎意料地清脆嗓音:“路炀?你在教室吗?体育老师让我来叫你下去,说请假不上也得去操场集合——”   来人不甚眼熟的脑袋从门缝探入,然而他刚伸进一半,视线余光陡然瞥见讲台,刹那间所有动静戛然而止。   “……”   风扇再次摇头晃脑从头顶吹过,卷子终于挣脱轻盈笔盖随风飘舞,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应该是没有声音的,但所有人都在这瞬间不约而同地听见了什么。   场面沉寂了大概几秒,也可能半个世纪吧。   路炀垂眸望着地上的卷子,沉默片刻,揣在兜中、停在屏幕前仅仅毫厘位置的指腹终于在这片落针可闻的死寂中,轻轻摁了下去。   下一刻,只听空旷教室响起沉稳、沁人心脾的声音——   “超纲单词表录音版——abandon。” 第3章 内卷   “我炀,”   时至傍晚,日沉西山。   最后一抹深色橘红洒入人声鼎沸的校食堂,把拥挤在各个打饭窗口前,嗷嗷待哺的学子们拉出一条条深黑倒影。   宋达伸着脑袋、目光在人山人海中逡巡片刻,才终于找到排在队末的路炀,旋即马不停蹄地拥挤着人流走过去,不等对方转头看过来,便语气严肃地质问:   “——听说你下午体育课请假,其实是为了背着我们偷偷内卷?”   路炀正仰头看窗口上方的菜单,无端听见体育课三字,不由收回视线,敏感地问:“什么内卷?”   宋达满脸惊奇地看他:“你不知道?”   路炀略微挑起一边眉,反问:“我应该知道?”   “……行吧,我服了你。之前听你上学期的同窗们说你是孤独的一匹狼,我还以为他们是对你有意见,现在看来是真的了,您老真是半点儿也没变。”   宋达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旋即又冲人海茫茫地队伍一扬下巴,神秘道:   “就下午体育课一结束,齐青乐——叫你下楼的那学委,下课后在班上逢人就说,他去教室找你的时候,看到你居然在偷偷学习。”   四周拥挤嘈杂,端着饭菜擦肩而过的同学几乎要高举双臂,才能勉强不与人磕碰到。   路炀在一叠声的谢谢中侧身让路,等人过去后,才跟着队伍朝前迈了两步,边从脑子里搜索出下午学委的那张脸。   少顷他才扭头皱眉问:“我偷偷学习?”   “昂,”   大概是为了表达精确,宋达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挺起肩背,饭卡紧攥在掌心,做话筒状立在嘴前,声情并茂地开始模仿:   “当时我一推开后门,就见路炀同学埋头认真写试卷,他甚至一心二用,手机里还播着英语单词,不愧是上学期的年级第一,我也要向他认真学习!争取这周月考赢过他,有朝一日也成为年级第一名——诶哟!疼,好端端地怎么踹人呢?”   “戏瘾上来了自己滚外头表演去,”   路炀无视了周遭困惑的注视,收回甚至还没来得及碰到对方裤腿的脚,话锋一转:“齐青乐是这么说当时的?”   “我反正是这么听来的,”   宋达收回戏瘾,俯身蹙眉,以吹毛求疵的态度打量着自己的宝贝球鞋,确认其安然无恙、除了下午那道他自己作出来还没能擦干净的黑色印记外,再无其他受损后,才放下心,悄然凑近路炀。   他音量略略下跌,言语中却带着丝丝揶揄道:   “现在班上已经开始猜测,你是不是高二进度跟不上,怕月考排名跌落,这才连体育课都不放过,背着大家偷偷内卷学习呢。”   路炀:“……”   这都什么鬼?   路炀是猜过体育课上的事儿可能会传出去,也可能会因为剧情被突兀打断,从而诱发点蝴蝶效应。   但没想到重点会歪到自己身上来。   那会学委、或者该说齐青乐,这人闯入的实在太突然,以至于讲台上那二位主角直接原地宕机,杵在上方半天都没动弹。   如果这时他再坦然冒头,先不论剧情会直接被扭曲改变成什么样,单照那位气泡音那不饶人的台词就可以判断,这人大概率是个麻烦的主——要是被这位主知道前头的对话他都听了个全,那会十之八.九就没那么好走了。   防止尴尬,也为了尽可能降低麻烦,情急之下,路炀这才不得不照旧按下原本打算用来打断的英语听力——主要目的是以此伪造他先前都戴着耳机的假象。   哪知经过短短一下午的发酵,居然变成他在学习内卷兼月考焦虑。   怪不得下午每个课间,三不五时就有人转头朝他望。   本以为是午休下课宋达那货突然发疯招的,搞半天症结居然在这。   不知怎的,路炀心里莫名有点说不出的微妙,一股非常细小的异样升腾而起,让他几不可查地拧起眉宇,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了?”   “其他?”   宋达困惑地挠挠头:“没了吧……我就听到这些,还能有什么?”   ——这就怪了。   倒不是传言内容,而是话题的中心重点。   毕竟按照先前他得出的规律,在主角相关的话题重点,应该都是围绕主角二人展开、而非其他第三人才对。   因此正常而言,这件事就算讨论不到主角二人的存在,也该是类似“高二三班体育课突然闯入两位他班同学”这种。   然而眼下,重点却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无论是什么内容,这显然都有些违反了这世界迄今为止的铁打不动的定律。   宋达见路炀表情不太对,收了嬉皮笑脸,用手肘捣他:“怎么?你真焦虑啊?”   “有点,”   想不出个所以然,路炀索性收回思绪,抬手一拨镜框,随口应道:“同在一个班,我要考太高拉分太多,会不会对你妈伤害太大。”   宋达:“?”   “要不是从幼儿园就认识你,这会儿咱俩已经恩断义绝了,谁劝都不好使!”宋达憋了半晌才吭哧地骂了这么句,完了又道:   “所以你内卷事儿是假的?”   路炀张嘴正要应,突然就听后方一阵儿骚乱。   身后不远处,食堂大门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没见过的脸,但长得很不错。   前头那位个子挺拔,面色生冷,看起来心情并不太好;后头那位矮了快一个头,低着脑袋看不清脸,但头顶上那一撮毛莫名有些眼熟。   周遭陡然响起一阵低声讨论:“快看,那是楚以维和白栖?”   “他俩不是向来互看不上么,怎么突然走一块儿了?”   “楚以维脸色那么差,不会待会要打起来吧?”   “白栖也是耶。”   “要先叫老师么?以防万一。”   ……   得。   路炀面无表情地一推眼镜,心说,看来又是某对主角没跑。   他兴味索然地收回目光,恰在这时,后方那位矮个突然抬起了眼,他仿佛感觉到什么,目光缓慢朝点餐区扫来,正好与路炀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相撞一瞬。   路炀动作微顿,想起来了。   ——这不气泡音Alpha和那矮个Omega主角么。   “……路炀?路炀!”   宋达一声惊天巨吼猝不及防的在耳边炸起。   路炀回过神,拨弄了下耳朵,蹙眉冷冰冰道:“没聋,吵什么?”   “谁让你半天没动静,”   宋达好奇地顺着他视线一望:“你在看楚以维和白栖?你认识他俩?”   “不认识,随便看看。”   路炀现在一点也不想讨论这两位主角的事,只要想起丝毫,下午被迫窥听到的台词就开始在他耳边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魔音绕梁,严重程度简直堪称精神污染。   不等宋达再说,他话锋一转:   “——没什么卷不卷的,不上课在教室没事做,随便抽卷子做个题听个听力罢了。不然还能干什么。”   他最后那句就是顺口一说,谁知宋达郑重其事地接话道:   “玩手机,睡觉。”顿了顿,他像想起什么,又无比认真虔诚地双手捧心道,“还有研究我的恋爱圣经。”   路炀:“…………”   体育课上尚未死去的记忆再次攻击大脑,路炀登时只觉孺子不可救也。但没有主剧情为脑残台词保驾护航的世界是会教愚蠢的信徒做人的。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冷冷道:“好好研,月考完正好国庆七天休,研不出一篇小作文我替小花儿谴责你。”   话落,他举步走到点菜窗口前。   打饭阿姨一见来人是他,立刻眉开眼笑:“小路今天吃什么?过两天就考试了,今天点份排骨补补身体?”   Beta有Beta的成名路。   自从高一期末,路炀以一个难以置信的分数拿下年级第一的宝座后,就连人带分数,一块儿登上了学校的高分牛人榜。   连食堂就餐区都挂了一份。   学生有没有注意不知道,反正自从挂上后,食堂阿姨们基本都记住了路炀。   从此往后,只要是路炀来打饭,基本都会获得阿姨们的椒房之宠——慈和的微笑与饭菜迷之双倍份量buff。   “不了,要份海鲜粥加鸡蛋羹,不要葱和香菜,还有……”   路炀话音未落,后方的宋达突然长臂一伸,指尖夹着饭卡递来,倚着大理石窗台一脸深沉道:“说好了今天我请客,不用跟我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   说完又是一阵抽风似得挤眉弄眼。   路炀余光朝后一扫,只见不远处正站着一位面貌秀丽的女生,赫然是宋达心怀秋意的对象——隔壁班小花儿。   他眉峰一挑,了然道:“前面取消,一份A套餐加黑森林慕斯,不要葱,谢谢。”   宋达:“!”   食堂阿姨飒爽一笑,用力拔过微微颤抖的饭卡:“好嘞!”   应华高中隶属私立,成绩打不过市重点,菜色却是远近闻名的好。   按宣传册上的话来讲就是:精致的食材铸就优秀的人才,想要抓住学生的成绩,就要先抓住学生的胃!   但精致的食材向来意味着不菲的价格,其中最奢华的便是各类套餐制与蛋糕甜品,主要是为了给老师提供的。   “我艹!”   宋达表情当场龟裂,偏偏心头白月光隔壁小花儿近在咫尺,憋了好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行艰涩而绝望的:   “路炀你特么真不是人!”   不是人的路炀端着餐盘,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   晚饭时间尚未过半,就餐区人满为患,放眼望去瞧不见半个空位。   路炀端着餐盘准备随便找个空地站着吃时,远远就听有人突然喊了声:   “路炀!”   路炀下意识寻声望去,最终在一处靠墙位置找到了人——居然是下午体育课来喊他的那位学委齐青乐。   “我这边还有位,你来这儿坐吧!”齐青乐拔声喊道。   他动静不小,霎时间一整桌的人都直勾勾望了过来,眼神除了陌生外,还添了丝好奇,唯有齐青乐一人跟他十分熟稔似地不停挥手。   高二打散重组,距离开学分班也过了近一个月,但其实路炀与齐青乐的接触次数屈指可数——或者说,全班除了宋达之外,他都没怎么接触过。   跟齐青乐唯一称得上近距离交流的,也就今天体育课那一下之后,回去集合的路上,齐青乐问了他一句讲台上的俩人是谁。   路炀不爱八卦,也不爱讲多余的话,因此当下只浅浅答了句:“走错班的,不清楚。”   由此糊弄而过。   好在齐青乐也没多问,哦了声就没后话。   以至于在那之后,路炀丝毫没料到这位学委在当时的关注重点,居然会是英语听力。   食堂人流如注,齐青乐却像铁了心要招路炀过来,眼见要亲自起身过来时,宋达正好端着餐盘,如霜打的茄子般走了过来。   “不了,你们吃吧,”路炀冷淡婉拒道,“俩人坐不下。”   他声音清冷,态度一如既往的疏离,拒绝人时也没什么情绪,理由更是无懈可击,乍然听来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但那一瞬,齐青乐身体却是极不显眼地僵了下。   不过这点不自然稍纵即逝,少顷只见齐青乐摸了摸鼻子,讪笑道:“也是,那下次再一起吃吧,我给你们占位!”   路炀不置可否,礼貌性地应了声:“回见。”   本以为这出插曲仅是客套话,哪知接下来一连几天,齐青乐竟然真的主动给路炀占座,甚至还一反常态地格外“黏”着路炀。   隔三差五就要凑过来说两句话,时不时还要带着题目前来请教。   月考前一天的晚修,高二三班寂静无声,平时再吊儿郎当的人这会儿都安分坐在位置上临时抱佛脚,教室静的只剩书本翻页的沙沙声。   齐青乐抱着练习卷,站在路炀位置旁,突然道:“我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复习呀?”   他说话音量不大,但周遭足够静。   倚在靠背上的前桌蓦然听见,没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   路炀正低头解题,笔尖飞速划过卷面,每个步骤都写的相当流畅,仿佛只是在摘抄刻在脑子里的答案,没有丝毫停顿。   不到一分钟,长达将近整页卷面的答案便跃然纸上。   旋即他像才终于听见齐青乐的问话,按住练习卷一角向桌边推去,略微抬头答道:   “还行。”   齐青乐垂眸看向卷子上——   跟路炀冷冰冰的性格不同,卷面上的笔迹意外的潦草,连笔也很严重。因为书写速度太快,笔尖力道放的很轻,每道痕迹都只是浅浅扫过纸面,仿佛只是在闲暇之余勾勒速写,甚至每行步骤末尾一笔总会向上微微提起。   那道困扰了齐青乐足足两天的竞赛题,在路炀笔下愣是没撑过五分钟。这还是因为路炀是为了帮他解题,不得不把每个步骤都详细列出来的原因。   否则按照路炀过往答题的习惯,这一串答案恐怕能缩的只剩二分之一。   “还有其他问题?”路炀冷淡问道。   齐青乐这才回过神,他没发现的是自己脸色在看见答案的瞬间便略微发白,闻言下意识摇摇头,又忍不住问:   “你之前做过这种题目吗?我想了好久都没想出来该怎么解。”   路炀简短道:“之前见过一次。”   “……”   齐青乐不禁追问:“只有一次吗?”   “嗯,”路炀摊开手边的练习册,随口道:“竞赛题,正常考试出不到这种程度,做多了也浪费时间。”   齐青乐:“…………”   路炀觉察到身边人似乎有些异样,微微扬起下巴,头顶灯光洒落在他脸上,黑发下的肌肤格外白皙,厚重镜片晕着层浅浅薄光,让人看不清藏在下方的眼睛与神情。   只听他淡淡问:“怎么?”   “没有,”   齐青乐回过神,连忙摇了摇头,他抿着唇不自觉地攥紧手中的卷子,半晌才扯着嘴角又说:“就觉得你说得对,我们学校要是出到这种题目,恐怕是要阵亡一大片了。”   顿了顿,他又轻笑道:“可能也就你答得上来呢。”   路炀眼皮微不可察地阖动两下,笔尖在桌面轻轻磕碰,冷淡地简短道:   “没那么夸张。”   话音刚落,上课铃骤然响彻,走廊上出门去卫生间的都纷踏而归,接二连三的脚步声传来,倒是比课间热闹不少。   临走前,齐青乐突然从兜里掏出一盒巧克力:“上次看你吃黑森林慕斯,这个给你,谢谢你这几天教我题目!”   路炀动作一顿,刚要开口拒绝,讲台上老师突然走了进来。   “都给我自觉回位啊!明天就考试了,别想着再瞎凑一块开小差。”   监班老师眸光在教室犀利逡巡,高昂呵斥道:“给我好好复习,要是考个倒数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们。”   两句话打岔的功夫让路炀错失良机,只见齐青乐快速放下巧克力,转身离开时,他还小声说了句:“明天考试一起加油!”   路炀:“……”   铃声消止,教室回归寂静。   路炀望着桌上的巧克力,只觉一阵无言。   教题这事儿对他来说不过随手,谈不上麻烦和影响,毕竟在这之前,他也三不五时地帮宋达临时抱佛脚地押考题。   况且跟宋达那半个学渣比起来,齐青乐身为学委,基础好悟的快,并不用做过多解释。   这几天所谓的“教”,对他而言,也只是顺手解个题的事情。   齐青乐座位离他有一段距离,这么传回去不现实。路炀沉吟几秒,只得捏住盒子往抽屉里一放,准备等待会下课放学了还给对方。   谁知他刚刚拿起,盒子下方突然飘出一张轻薄纸片,好巧不巧落在了深色校裤上。   路炀垂头一看,那竟是张粉色便利贴。   他心中莫名涌出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正犹豫要不要翻开时,头顶风扇陡然扫过,方方正正的粉色纸条被风卷起,动作艰难却极为精妙地翻了个面。   巧的仿佛是被人精心计算过一般。   只见便利贴上头,赫然用黑色水笔写着一行不甚眼熟的字——   如果月考我追上了你,你能不能当我男朋友?   ps:我也是Beta。 第4章 月考   翌日。   路炀挎着包踏进教室时,班主任正站在讲台上满面肃容、声色俱厉地拍桌嘶吼道:   “虽然马上就是七天连休了,但这是你们升入高二后的第一场月考,统统给我打起精神!写完要检查!检查!检查!我要是听监考老师说你们有谁写完卷子,就敢给我趴桌子上东摸西碰睡觉打盹,这七天就别想好过!”   他顿了顿,缓了口气才继续呵斥道:“别以为天高皇帝远我管不着你们,学习使人类科技进步,科技进步使你妈的巴掌会不会提前落在你们屁股上变成我说了算!”   台下登时嘘声遍地。   然而班主任对此非但无动于衷,还眼镜一推,大手一挥,拔声铿锵有力道:“来得正好,那个代班长兼上学期的年级第一的——你上来下。”   刹那间,全班五十号人百来只眼睛齐刷刷扭头朝后看去。   刚走到座位边,甚至还没来得及拉开椅子的路炀:“……”   三班正班长上周因为身体原因申请休学,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为了图方便,班主任又在班长休学的第二天,马不停蹄地钦点了代理班长。   ——这人就是路炀。   鬼知道班主任出于什么心态选的,总之结果出来当天,路炀便马不停蹄地奔去辞职。   然而班主任丝毫不把他的抗拒当回事,对于这个决定的坚定程度堪比头顶发际线日渐倒退的坚定程度。   当场就把路炀的“辞职申请”给驳了回去。   美名其曰:   年轻人需要多融入集体,不要那么沉迷学习。   路炀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一句话里槽点多到数不清。但求学时代里,两袖清风的学生往往是斗不过名为班主任的“独.裁者”。   别无他法,他只能被迫接受自己成为代班长这件事。   好在高中忙着学习,通常没什么地方用得上班长,路炀得以空闲一周,时至今日,他其实都快忘了自己还走马上任过这么个职位。   ——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儿等着自己。   台下。   路炀沉吟半晌,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抬起眼,于众目睽睽之下,被迫应下这串槽点无数的该死头衔,冻着脸干巴巴道:“……有事吗?”   “有,”班主任朝他勾勾手指,神秘兮兮道,“过来——包就不用放了,反正你待会儿也要去第一考场考试,直接背过来吧。”   路炀:“…………”   眼见班主任铁了心要让他上去,路炀迫不得已,只得当场调转路线,顶着三班五十号人、百来道的视线,慢吞吞地移动到讲台。   脚步刚停,甚至还没来记得转身,班主任率先跨步而来,掰过路炀的身体让他面朝班级,体验来自同窗的炽热注视,旋即好哥俩似得勾住了路炀的肩膀:   “来,告诉老师,你昨晚复习了吗?”   “……”   路炀面无表情道:“没有。”   “……”   班主任也不气馁:“很好!充足的休息才能以饱满的状态应战——看来这次月考,你已经胜券在握了吧!”   路炀显然对被迫加官晋爵这事儿尚存怨气,因此决定半点面子也不给班主任,声音冻得没有半点温度,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道:   “不知道,太困了想不动。”   班主任:“…………”   班上沉寂三秒,下头已经有人开始憋笑了。   一连吃了两口瘪,班主任倒也不恼火,心平气和地决定再给学霸最后一次机会,油光水滑的发顶下笑容堪称慈和,即便嘴角的褶皱出卖了他的真实心境。   只听班主任又问:   “那这次月考你有什么目标吗?说出来激励一下大家。”   ——假如换做其他时候,所有人都会一致觉得班主任得了失心疯。   先不说学霸的目标除了永恒的第一之外还能有什么,光是让路炀说点什么激励大家这件事,就显得非常梦幻。   开学短短一月,三班之内,与路炀交流过的人数说是屈指可数可也不为过了。除却因为最开始的学霸光环高不可攀、从而没人敢接近之外,更多的,是因为冷。   没人说得上来路炀身上的冷调是从何而来,事实上,他的外在形象与传统刻板印象里的学霸可以说是相差无几——从不见离脸的黑框眼镜;永远干净整洁、板正到有些死气沉沉的齐整校服,甚至是对学习的刻苦程度。   但如果说传统学霸是因为内向居多被迫为之,那么路炀更像是故意为之。   他仿佛无时不刻给自己竖起一面铜墙铁壁,在这个朝气蓬勃的年纪,身处世界最喧哗热闹的象牙塔,却自顾自地游离于人群之外。   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无一处不刻着四个大字——离我远点。   但可能是方才那两句不按套路的应答,让所有人意料之外地窥见了这位沉默是金的高冷学霸的另一面,此时此刻,所有人竟不约而同地有些期待路炀的回答。   一时之间,五十来双眼睛出乎意料,一致地紧盯着讲台。   走廊上脚步纷杂,隔壁班的课桌布局尚未结束,桌椅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刺拉声,与陡然寂静下来的三班形成鲜明反比。   只见路炀单肩挎着包,几近一米八的身高让矮了他半个头的班主任不得不微微扬起脸,由此才能直视他。   略长的细碎刘海与格外宽大的镜框将他眉眼遮了大半,只能从那朝下轻抿的嘴角弧度勉强判断,他此刻心情大概率很烂。   不知过去多久。   可能几秒,也可能半个世纪。   路炀才终于在几十双期待的视线中,缓缓开口:   “没什么目标,”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举手抬了下眼镜,声音冷而淡道,“量力而行,尽力而为。”   ——出乎意料中规中矩的回答。   可能因为先前那被怼的两句,一时间连班主任都愣了下。   恰在这时,铃声骤然划破上空,考场播报在头顶响彻。   路炀拽了把背包带子,率先开口:“我可以走了么?快迟到了。”   班主任骤然回神,刚想收回手,就发现搭在路炀肩膀上的手臂已然被抖落。   男孩子性格冷漠疏离,但又意外的礼貌。   只见他浅浅后退一步,略一颔首,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迈去。   “神特么量力而行尽力而为,”宋达紧随其后跟了出来,他手肘一捣路炀,故意道:“你不是怕考太高拉分太多么?怎么又不说了。”   路炀眼皮也不抬一下地冷漠道:“杀伤力太高,怕你们遭不住,”   “……”   宋达差点没绷住:“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路炀从善如流道:“不客气。”   走廊上人来人往,路炀挎着包如风般拐身下楼,对宋达那张下一秒就要蹦脏字儿的脸视若无睹,手背朝后随意抬起一摆。   “走了。”   考场排序按高一期末成绩分布,年级前一百五的学霸考场与其他人直接隔了层楼,正好与高一考场排在一起,很难说这不是为了刺激学弟学妹们对学霸的向往。   路炀刚走到门口,肩膀陡然被人一拍:“路炀!”   他潜意识转过身,只见齐青乐站在身后,正眸光闪烁地看他:“你昨天没休息好吗?状态没事吧?”   路炀动作不由一顿,刹那间那张好不容易压回大脑深处的粉色便利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上脑海,一时之间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眯了下眼,才淡淡道:“还好。”   齐青乐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昨晚递了什么出去,此时此刻非但不见丝毫尴尬,反而还若有所思地“哦”了声。   考场走廊人流如注,学霸考场的噱头还是在的,几乎路过的每个人都情不自禁转头望去。   包括齐青乐也是。   只见他侧目望向面前的教室,少顷后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得问了句:“你在这间考场么?”   路炀正欲进门的脚步略微一顿,随意瞥了眼门上贴着的“第一考场”四个字。   “嗯。”路炀淡淡道,“还有事?”   “没什么……”只见齐青乐屈指挠了挠下颔线,微微垂眼:“就是有些羡慕你,我在你隔壁第二考场。”   路炀不由觑他一眼。   “不过没关系,”齐青乐眼底羡艳一收,兴致勃勃道:“我这次月考做了充足的准备,下次我一定也会进入第一考场的!”   路炀眉峰微不可见地轻扬,像是随口道:“加油。”   齐青乐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怔住,旋即他抿了抿唇,似乎要说什么,但尚未开口,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走廊另一端的楼梯口处,一高一矮两道熟悉身影并肩走来,所过之处无不惹来好奇与震惊的目光。   然而高的那位明显浑不在意,甚至还紧凑向另一方。   登时周遭又是一阵闲言碎语。   “你干嘛跟我到这,”矮的那位显而易见的浑身不自然,蹙眉道,“马上要考试了。”   高个眉峰紧锁:“你这状态考得了?”   “当然!我又不是得什么重病,”矮个抿着唇别过脸,耳朵泛着薄薄的红,满是别扭地避开高个凑过来的手,“你快点回去吧。”   高个眉峰一挑,嘴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说。   但突然之间他像感觉到什么,骤然抬起眼,继而好巧不巧,迎面对上了一双掩在镜片之下,尽是冷淡的眼。   矮个明显也看见了,一时间不由停下脚步,望向路炀,面上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惊愕:“你是那天……”   路炀:“……”   时隔数日,路炀其实都快忘了这两货,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在这儿碰上。   眼见周遭视线与闲谈重心就要拐过来,路炀当即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佯装不熟。   好在这时,一道高昂巨吼当空砸入走廊:“一个个都站这儿干什么,交换小抄啊?赶紧滚回去考试!”   顷刻间走廊一哄而散。   齐青乐好似也忘了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只朝路炀方向看了眼,便抿唇一言不发地快步踏入第二考场。   不过路炀也并不在意。   他不知道齐青乐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对自己告白,但他对齐青乐不感兴趣,更对恋爱毫无想法,尤其是在如今,虽不知原理,但毋庸置疑地清楚着校内这些所谓的恋爱居多都不过是“世界剧情效应”之后,对于这一块更是避如蛇蝎。   他不想成为什么主角,更不愿活在被既定的莫名其妙的剧情之下,去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谈一场乌七八糟的恋爱,变成一个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人。   这跟死了也没太大区别。   但一时间也确实没想好该怎么拒绝。   好在齐青乐似乎并没有打算立刻索要答案,他们也都不过只是个Beta。   于这个世界而言,仅存不过个位数自然段的Beta。   走廊上人影渐消,教学楼重归寂静,唯独监考老师还没来。   路炀捏着耳垂踏入教室时,第一考场内只余靠窗第一排第一个位置尚还空着,课桌上贴着的“①”无声彰显其身为年级第一宝座的这件事。   霎时间,所有人不禁都抬头望了过去。   事实上除了刚转学进来的第一场考试外,这个写着①的位置早成了路炀专座,因此也早就习惯了从进门到落座时,这些如影随形的目光。   路炀连脚步都没顿一下,拉开椅子落座后,把包随手往钩上一挂,再抬头时,就听监考老师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快步而入。   “带包的都自觉拉上拉链挂在旁边,要拿笔的抓紧,”   监考老师视线如X光般从台下逡巡而过,确定没问题后,满意拆卷:   “学霸考场,我也不废话太多,相信你们都很自觉。成绩好不好就看你们用不用心了,加油吧八九点钟的朝阳们。”   ——八九点钟的朝阳们足足经历了两天半的摧残,最后一科结束时,所有人只觉灵魂都已千疮百孔。   不过虚脱没持续两分钟,便被即将到来的七天长假一扫而空。   宿舍楼哄闹一片,各式各样的行李堆满走廊。宋达拽着行李如跑酷般跨越障碍,推开了路炀寝室门。   “我爸说要来接我,你要一块儿么?”宋达伸着脑袋问。   路炀正坐在床边看手机,闻言一顿:“不用,我自己回去。”   宋达见状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一句欲言又止的:“那行,那你自己小心点儿呗,到家了给我发个微信。”   “旁听你妈怎么揍你?”   “屁!两周没回家,接下来至少两天我都得是我家的尊贵太子,”宋达做作地朝后一捋头发,兴致冲冲道:“我准备回去潜心钻研我的恋爱圣经,到时候你得帮我看看。”   路炀终于抬起脸看他,眉峰微挑揶揄问:“看病句和错别字?”   宋达猛地冲他竖起中指,又像怕被揍,转身风一般的跑了。   寝室门闭合,所有的嘈杂重新隔绝在外。   路炀起身锁了门,刚发送完消息的手机骤然“叮”一声震动。   -妈:我年前不回国,你姑说要去接你,用?   路炀拇指轻扫过屏幕。   -LY:不,我自己回   他捏着手机无声转了两圈,刚要放下,手机又是一震。   -行,考试辛苦,买点吃的   -妈向你转账5000元   路炀盯着屏幕看了半分钟,没收,只是随手把手机往床上一丢,垂眸望向衣柜旁摆着的行李箱,片刻后才收回视线,伸手去拽上方挂着的黑色背包。   七天假期,学校留了半天时间给学生收拾东西回家,但显然它对学子们的思家之切了解的不够深刻,几乎不到两个小时,热闹一堂的宿舍就已人去楼空。   路炀背着包刚走出寝室,迎面就不巧撞见前来巡查情况的班主任。   “这么晚还没走,你家长还没过来接你?”班主任低头看了看他空荡荡的脚边:“怎么就背个包,不带衣服吗?”   路炀略过前面那个问题,往上颠了颠包:“带了。”   男孩子行李简单不是什么稀奇事,班主任没再问,而是话锋一转:“这两天考试怎么样?有没有不会的?”   “还行,”路炀活像个锯嘴河蚌,戳一下才恹恹地应一句,“不难。”   班主任:“……”   路炀耐着性子又问:“我能走了么?”   班主任不置可否,而是风马牛不相及地突然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   路炀:“十八。”   “十八岁,”   班主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花一样的年纪,多好,人这辈子就一个十八岁,你要好好珍惜,也可以适当活泼一点。老师知道你成绩好,爱学习,但人生在世,象牙塔的教育只占据我们人生中很短暂的一部分;如何去观察、体验生活,享受每个年龄段独一无二的不同,感受自我,挖掘内心,去寻找活着本身的意义,这也是我们所有人在毕生学习的东西。”   “老师希望你不要压抑自我,每天都这么沉闷,心里有事可以宣泄,也可以找我或者父母同学一起商量,不然时间长了,容易憋坏身体的,”   班主任顿了顿,旋即抬臂拍了拍路炀的后背,表情和语气堪称慈爱,语重心长道:   “你才十八岁,哪怕是叛逆一点也没关系。”   一个小时后。   压抑沉闷不叛逆的路炀挎着包,在一处偏僻的郊外下了车。   临近傍晚,正值下班高峰期,大街上人流如织,车马不绝,卷门大开的商铺放着横跨八国语言的流行乐,各类堪称精神污染的促销播报不绝于耳。   沿途擦肩而过的学生身着各式校服,大都相差无几,应中那身蓝白交织的校服一踏入人海,便迅速淹没其中。   路炀脚步不停地拐进一条街口,没有高楼大厦遮挡,落日余晖顷刻洒落。   九月的最后一刻,太阳依然出奇滚热。路炀像是再也遭不住,终于拉下了外套拉链,露出穿在里头的黑T。   他脱下书包用小臂挎住,将校服随意扎在腰上,长袖刚拉紧,迎面巷口陡然奔出小孩,咣的一声撞向路炀,书包登时应声而落。   “对不起……”小孩退后两步,下意识说道。   路炀弯腰捡起书包,屈指在小孩脑门上轻轻一弹:“看路。”   小孩倏地捂住脑门,转头再望,少年的身影已然拐进了他来时的路。   巷子越往里越杂乱无章,街头衣冠楚楚的人群逐渐被洗至发黄的旧T与人字拖所替代,阴影仿佛一道无形边界线,不由分说地将世界划分为两半。   在夕阳照不进的角落里,路炀突然举手摘下眼镜。   他仿佛丝毫不在意镜片会受到磨损,眼不眨地丢进书包,旋即略略低头,五指插入额发随意朝后一捋,饱满光滑的额头与精致到无可挑剔的眉眼五官,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显现于闷燥的空气中——   他确实长得太好看了,睫毛漆黑浓密如鸦羽,略略上挑的眼尾前横过一道极深的双眼皮,偏偏薄唇嘴角天生微微向下,半垂眼皮下的无机质漆黑瞳孔一如既往的冰冷。   但可能是环境缘故,也可能是终于没了厚重镜片的遮挡,眼底那点在学校时,总被藏着掖着的东西于此刻终于井喷而出。   那层坚不可破、名为不易近人的铜墙铁壁也在这一刻一同卸了劲,转化为少年人独有的张扬与冷淡。   周遭擦肩而过的几位小姑娘几乎是眼角瞥见的瞬间,纷纷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失了魂般不受控地偏头看去。   然而路炀对此视若无睹,眼皮也不抬一下地伸臂入包,少顷掏出一顶黑色鸭舌帽,就着额发捋上头顶的姿势熟稔戴上。   帽檐被重重下压时,那双漂亮秀丽让人挪不开视线的眉眼,又一次被深色阴影笼罩。   等小姑娘们终于回过神,想掏出手机拍照时,路炀已然扬长而去好长一段。   巷口往里愈发幽静。   路炀蜿蜒曲折地走了好半晌,才终于在一家店前停下脚步。   他压低帽檐,推开被涂得五颜六色的大门,一手伸入兜中摸出一枚银色耳扣,动作熟稔地往左耳耳骨上一夹,长驱直入走至前台。   只见他屈指敲了敲堪称五彩斑斓的木桌,已过变声期的声音冷而喑哑:   “——你好,取个东西。” 第5章 滑板   店内面积不大,撑死不过十来平,两侧没窗,暗的如坠深夜。   三十来度的天里,只有桌旁立着架老旧风扇在呜呜吹着风,劲儿不大,擦过皮肤时带着空气独有的丝丝闷热。   路炀捏着耳扣耐心等了约莫半分钟后,右侧角落终于传来一道咔哒开门声。   “取包裹自己搁外边找,我这又不丰巢——”   来人话音未落,眼角余光陡然瞥见路炀,霎时嘴边的烟都忘了抽,愣在原地好几秒才回过神,满脸惊讶道:   “哟?路炀,你怎么来了?”   “放假,顺路来取东西。”路炀顿了顿,目光轻掠过对方手里的烟,不由眯了下眼:“你就这样在里头抽烟?”   女人嗐了一声,俯身随手将烟碾灭在木桌上:“习惯了,待会儿开窗散散味就行,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路炀垂眼扫过木桌,五彩斑斓的涂鸦上印着无数个相似的黑点,这人俨然已经不是头一回把木桌当成烟灰缸使。   他不由蹙眉,踢了踢桌角:“少抽点,再碾下去这破桌早晚有天要烧起来。”   “嘿,不愧是学霸,训起人来都比我们有谱,”   女人随手丢了熄灭的烟头,吭哧笑道:   “不慌哈,这桌子从你爸念初中那会就有了,风吹雨打造作三十多年也没烂,还能被你周姨我这两口烟给香消玉殒?——这词是这么用的吧?”   “……”   路炀叹了口气:“这词是给您再不戒烟的很久以后用的。”   “文化人啊。”周姨恍然大悟,旋即又笑起来:“快算了吧你,给Omega们用还差不多,我一个Alpha用个毛,你也不嫌磕碜人。”   她话锋一转,又揶揄问:“又是来拿你那宝贝板儿?”   “嗯,”路炀懒得纠正宝贝那俩字,反正也确实差不多。   他捏着耳扣,拇指在银面上轻轻摩挲,简短问:“在这儿么?”   “在,”周姨拽了下半指手套:“搁后面呢,我去给你拿。”   与空旷的店内不同,那扇半开的门后塞满了东西,俨然是个小仓库。   从路炀的角度望去,恰好可以窥见半边走道,墙壁上头正竖挂着一排五颜六色的滑板,再往里一些则立着好些个比人还高的不锈钢货架。   借着橘红色灯光可以勉强看清,货架上头除了颜色各异的滑轮板面外,更多的是各类组装用的零件与轴承。   路炀的宝贝板十之八.九被放在了挺里头的位置,隔了好一会儿,周姨才提着一样长物从屋里徐徐走出。   “你之前那张砂纸磨的都快不能看了,前几天正好新到了一批,就帮你换了张,”周姨将滑板递给路炀,“还有你之前选的板底也给你换了。”   路炀接过滑板翻了个面,只见板底果不其然贴着副崭新贴画,深黑的底色中央是一只端坐在地的深红色猫咪,瞳孔漆黑,眼皮微垂,尾巴慵懒地盘踞在身侧。   简单而生动。   与市面上流行的繁复夸张、非龙既虎的图案可以说是两极差。   “怎么样,我手艺不错吧?”   周姨得意完,见路炀直接将滑板往地上一放,又提醒道:“轴承和滑轮我也保养了,你不检查检查?”   “不用,”路炀扶住滑板立在脚边,从兜里掏出手机:“总共多少?”   “共个屁,这点钱还用得着你个小王八羔子出?”周姨眉峰一扬,手疾眼快地摁住了桌面上的二维码不让扫,手背朝外一扬,叠声道:“滚滚滚!”   然而路炀速度比她更快,只听手机叮的一声,下一刻,一道夹杂着细微电流的机械播报音在店内响彻——   “您已成功到账500元。”   周姨:“我靠!”   尾音未落,只听一声“咚!”,路炀已然蹬着滑板朝前滑去,门口三公分高的水泥门槛都没能阻拦他的速度。   周姨只觉眼前有道人影带起滑板朝上骤然一跃,旋即耳边响起咣当!一声,滚轮沉闷砸落的动静震动鼓膜。   再回过神时,挺拔的少年已消失在视线所及之处。   周姨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夺门而出:   “你丫滑慢点!上回崴了脚别又浪——小心把你妈招来你就完蛋了!”   “你妈”尚还远在地球另一端,任凭她往日如何本事通天,这会儿也天高皇帝远想管管不着——否则路炀也不会特地过来取这一遭。   巷子逼仄狭窄,久经磨砺的水泥路破烂不堪,坑洼成群,装修散落的碎石与沙土将本就崎岖的道路更添了一层颠簸,这种路面情况哪怕是自行车来了也不敢骑快。   路炀却仿佛没感觉,速度非但丝毫不减,路过钢筋水泥绿网罩时,一只脚陡然在地面一蹬,生生又加了速。   直至周姨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才徐徐抬起没有背包的那只手随意一摆——那俨然是个表示自己听见了的手势。   嚣张的不可思议。   周姨望着逐渐远去的身影,半晌才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叼住,自言自语地呢喃着:“小王八羔子,技术居然比他爹以前年轻时候都要好了……”   ·   天色渐暗,世界又一次步入喧嚣,马路两侧街灯徐徐亮起,滚滚而来的晚风裹挟着难以忽视的车尾气,一刻不停地朝街边路过的人们席卷而至。   路炀踩着滑板路过一处公园时,才终于缓缓掏出已经震了好一会儿的手机。   微信上方亮着好几个红点,路炀掠过宋达的表情包攻击和周姨的转账,一路划至中端,点进一个备注名为“小姑”的对话框。   最新一条消息源自十分钟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路炀踩着滑板末端拐了个弯,滑入街旁公园大门,拇指扫过键盘。   -LY:刚下车,明天过去   -今晚去我爸那   窗口上方的正在输入显示了很久,对面的人似乎删改了好几回,才终于发过来一句点到为止的消息。   -小姑:那我明早去接你吧,路上小心,到家记得跟我说声。   路炀盯着前半句,犹豫片刻,还是回了个好。   时间已过饭点,公园喧杂吵闹,临近假期的傍晚人流格外密集,穿着校服的孩童精力充沛地四处狂奔,饭后或散步或运动的老太太们均是步履匆匆。   路炀将手机往兜里一揣,正想转身离开时,眼角陡然瞥见远处偌大的凹坑,里头俨然是个篮球场。   篮球健将们的夜消遣俨然还没开始,仅有的几人坐在旁侧围成圈的台阶上运球热身。   大概是也充做观众席的缘故,台阶每层被修的格外深,短短不过六七排,从上至下硬是拉出了三五米高度,年纪小点儿的学龄前儿童家长都不敢让靠近。   周遭蹬着三轮滑板车的小孩也十分自觉地将这儿视为禁区,任凭前头多么潇洒不羁,滑至一米开外的位置,便马不停蹄地踩下刹车调转车头。   ——唯有路炀是个例外。   只见他在临近长阶时,长腿陡然在余热尚未褪尽的水泥地面上用力一蹬,本就处于高速的滑板登时如弓箭般飞驰而出!   他穿越人海,冲破夜风,前轮触及边缘的刹那,鞋底擦过砂纸,重重踩至末端,勾板起跳一气呵成,无所畏惧地向上一跃——   刹那间,四面八方所有的动静似乎都在这一刻,随着身体的飞跃,如潮水般朝后褪去。路炀微微喘着气,只能听见呼吸与心跳在震响鼓膜。   砰砰、砰砰!   风从发梢拂过,帽檐似乎向上滑去,路炀却仿佛毫无知觉,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陡然弯下腰,左肩挎着的单肩包阻挡不了他将身体弓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右手触碰到板面的瞬间,腾空的身体毫无征兆地旋转、飞舞——   路炀在这一刻逆着风,抬起了头。   他望见葱郁绿树排列而出,鳞次栉比钢铁建筑;夕阳下坠,地平深红,半轮月牙徐徐攀升,层层薄云迎风远去。   华灯初上,灯火辉煌,触手可及的璀璨人间凝聚眼底。   路炀却在这惊鸿一瞥间,越过无边阑珊与喧哗,突兀地对上了一双眼。   “——咣当!”   滑轮重重落地,带着板上的人朝前浅浅一送。   路炀下意识踩板后刹,众目睽睽之下被惯性带着朝后转了百八十度。   周遭沉寂半晌,旋即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卧槽,兄弟牛逼!”   “这么高都敢下来,还能转,这技术跟耍杂技似得。”   “妈妈我也想学那个!”   “你会学个屁。”   “能再跳一次不?我想发朋友圈!”   ……   路炀无视了四面八方的声音,也顾不上去捡脚边落下的鸭舌帽,黑发再次洋洒垂落,阴影向下笼罩,遮住眉眼大半,只余左耳那枚银色耳扣在微光下盈盈闪烁。   他踩着滑板向后转过脸,微微扬起下巴,目光逡巡着台阶之上,掠过无数张或惊讶或兴奋的脸,最终定格在一台被高举的单反相机上。   ——黑色相机体积不大,向外长凸的镜头却格外显眼。   它表面镀着层淡光,间隔十数米的距离,由上而下,如一轮银月般无声无息地照向了路炀。   夜幕笼罩,群星不见。   璀璨灯火在这一刻又被喧闹重重覆盖,消弭于远方。   相机主人似乎拍完,终于放下臂腕,露出一张即便隔着遥远距离,也依然看得出俊美的脸庞。   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杵立在鼎沸人海之中,安静地仿佛与世隔绝。   却在刹那间像是感觉到注视,垂下眼,越过无数道灯光与阴影,同路炀四目相交。   时间有瞬间的凝滞。   人海茫茫,台阶之上灯光万丈。   少年在相机后居高临下地凝视片刻,继而徐徐扬起一边眉。   喧闹归笼的顷刻,路炀蓦然回神,他俯身捡起帽子往发顶扣去,单脚一踩翘端,稳稳接住飞起的滑板横托至身侧,下一刻只见他身形猛然调转,朝后方台阶迅速奔去。   路炀三步并作两步跨上边缘,旋即长臂一伸,在那位相机主人转身离开的前一秒,骤然抓住对方后领口。   “——给我等等。” 第6章 初遇   球场一侧面朝公园,一侧则是郁郁葱葱的小树林。   百米开外的高耸钟楼上,时针缓缓落向七点整,仿佛昭示夜晚正式降临,顷刻间四面八方的街灯整齐点亮,悬挂于球场头顶的数盏炽白大灯投掷而下,将周遭都照出了仿若回到白昼的错觉。   唯有通往小树林的一角依旧昏暗。   路炀托着滑板站在光与暗之间的分界线,方才在下头没注意,眼下距离近了,他才发现眼前这位单反相机主人居然比他高出半个头有余。   少年肩膀宽阔,身材挺拔,后脑勺黑发被修剪出好几节层次,最下边一撮甚至淹过颈椎,垂至肩膀。   晚风不知从何刮来,林间树叶沙沙作响,将发梢吹得扬起;落下时,尾端却毫无征兆搔刮过路炀那情急之下拽住领口的指尖——   其实那幅度很轻,应该是感觉不到的。   但不知怎的,路炀莫名感觉到一阵难以忽视的痒意由下而上的涌起,几乎是条件反射松开了手。   他收回手,习惯性地压低帽檐,旋即在明暗交界线中略略后退一步。   正欲再开口,面前的单反陡然原地转过身。   “不好意思,”   少年半身披着炽白荧光,半身没入深色阴影,将本就俊美的面庞分出两种不同味道,一半淡漠疏离,一半礼貌客气。   只听他嗓音喑哑,一字一顿浅声道:   “——我不接受搭讪。”   “…………?”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路炀那含在齿缝,还没来得及吐出的后半句硬是被生生堵了回来。   他像是如坠梦中,整个人都被这句堪称莫名其妙的拒绝打愣在原地,静默了足足十来秒,才听见自己如梦似幻地吐出一句:   “……什么东西?”   “虽然你的确很不错,但不好意思,我未到法定结婚年龄,暂时不考虑谈恋爱,也对Alpha没什么兴趣,”   单反顿了顿,像是在思考怎么说才能把拒绝的伤害降低到最小,但仅过半秒便迅速放弃,微笑着继续补刀道:   “所以留个微信号之类的联系方式就算了吧——那么先告辞一步。”   说罢,他礼貌一颔首,转身面朝小树林就要走。   结果前脚刚迈出去,脚跟尚未落地,就觉后领口再次被人用力一拽,紧接着是路炀冰冷至极的声音:   “——谁他妈要搭讪你了?”   路炀毫不客气地把人朝后一拽,滑板咣的声砸落在地。   只见他踩着翘端身形一转,硬是在眨眼间将两人站位调了个头,挡住了通往小树林的路。   等单反回过神时,路炀已然与自己平视,帽檐下那双眼睛漂亮又冰冷,甚至眼底还闪烁着一丝难得的敌意:   “你刚刚拍照时是不是把我拍进去了?”   “把你?”   单反略微一愣,反应过来了:“你是说你刚刚豚跳空中转体的时候?”   豚跳是滑板动作的专业用语,也是刚刚路炀从台阶跳下时的基础动作名称。   路炀没料到这人居然还懂,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意外之色。   单反却像是看出他的意料之外,轻笑道:   “稍微接触过一些玩这个的人,不过也就知道这么一点而已,你正好一次性都用了,四舍五入下……也算是一种缘分?”   路炀:“……”   缘个屁分。   下方球场嘈杂万分,等来队友的健将们正拍着球呼朋唤友,孩童尖锐的喊叫与广场舞嗨至翻天的街头流行乐此起彼伏相得益彰。   谁也没注意到林间入口的角落处,正进行着一场无声对峙。   路炀暗暗吸了口气,摁住狂跳不止的额角,跳过那见鬼的缘分二字,强行转回话锋,说:“那个照片如果拍到我了,麻烦你把它删了。”   “唔,”只见单反眉梢一抬:“那这就有点过于麻烦了。”   路炀不由眯眼看他:“为什么?”   单反没说话,而是举起相机调出照片——   他显然是在这儿待了有一段时间了,照片从天穹湛蓝一路变化成深红晚霞,最后一张恰好定格在夕阳下坠至地平线的最后时分;   满目霞光延绵而上,迎风而过的层叠云朵被染成淡粉,整座城市仿佛被镀上一层天然滤镜,安静祥和。   偏偏就在这高饱和的静谧中央,突兀地闯入了一道跃动的身影。   少年身姿如燕,脚踏弓箭以臂为翅,他逆着光飞驰而来,帽檐下的双目煜煜生辉;   他就这么毫无征兆跃进这副本该以静为主调的画面,不由分说地夺走了所有焦点,让天地颜色都成了他的陪衬。   路炀想过也许会拍的不错,但没想到会拍的这么好,一时间也不由愣了愣。   “我在这儿蹲了一礼拜,就为了拍这瞬间的落日,结果今天好不容易抓到,你就突然从那头——”   单反抬起空着的那只手一指球场对岸,那是方才路炀豚跳的起始地,只见他指尖上拉,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线,最终定格在球场上方中央处。   他望向路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说:   “——呼!的一下,就跳进了我精挑细选的镜头中央,我能怎么办呢?”   路炀:“……”   “等你落地后我也想再拍一张,但老天爷不给面子,后面再拍的就没那瞬间好了,”单反说着又往后翻了几张,果真都不如路炀误闯的那张好看。   他收回相机,无辜地耸肩一摊手:“你看,我也很绝望呀。”   路炀:“…………”   天可怜见,路炀方才那一跳纯粹是心血来潮,他已经太久没有碰滑板了,上一次还是开学前暑假结束那会儿,因为练这个动作从高处落下,不小心崴了脚,别说玩滑板了,跑步都费劲儿,直到这些天才好了七七八八。   因此刚刚陡然碰见这么个合适的场地,合适的时机,才一时之间情难自禁没克制住,痛快地过了把瘾。   ——鬼知道对面竟然杵了个蹲晚霞的摄影师。   单反看着路炀那张冻得快能结霜的脸,莫名感觉很有趣,忍不住问:“我要是把你拍丑了你想让我删掉,我还能理解,但这不是挺帅的么?”   ——事实上路炀那张脸根本不存在会拍丑了的情况,单反自认自己的技术也不可能会拍出那种照片,所以前半句约等于废话。   只见路炀收回视线,声音冷淡道:“不喜欢被人随便拍而已。”   单反挑眉:“为什么?”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路炀耐心耗空,冻着脸转移话题道:“既然不能删,那你后面如果要发出去,把我的脸涂了。”   单反饶有兴致:“怎么涂?”   路炀木着脸:“马赛克。”   “哦——”单反又问:“马赛克怎么涂?”   “……”   路炀冷飕飕地瞟他:“用手涂。”   单反:“……”   俩人四目相对瞪视半晌,单反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他指着又调回去的照片说:“你确定这照片涂了马赛克还能看吗?”   “那不然怎么办,”路炀只觉眉心狂跳,“你给我抠出来?”   “那有点难,”单反分外有趣地看他,“我只是喜欢拍照,不是修图大师。”   话已至此,还能说个屁呢。   路炀冻着脸沉默着,只觉今儿是犯了太岁。   再说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路炀果断一蹬滑板,准备转身走人。   谁知单反又叫住他:“这就走了?”   “不然?”路炀回头冷冷道:“留着手把手教你怎么涂马赛克吗?”   单反面露难色地微妙道:“不好吧,刚见面就去对方家里,这会不会太快了?”   路炀:“……”   艹。   哪里来的神经病。   眼见路炀脸色风云变幻,颇有下一秒就要抄起滑板给他一板底的趋势,单反终于收起了调侃之心,挑着嘴角转移话锋道:   “你就是不想照片发出去后被人看到脸,对么?”   路炀停住动作,黑色背包被他随意地斜垮在肩上,夜风带着温热卷过他帽檐下的发梢,银色耳扣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而平淡:   “不行?”   单反眉梢略略扬起。   他生了一双标准的桃花眼,双眼皮很深一道,从路炀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一直处于面带微笑的状态,仿佛上帝雕刻他时笔尖失了控,给唇角划了道深埋于骨的上翘弧度。   但直到此时此刻,那双桃花眼才终于有了变化,弯出道细不可见的弧度,浅淡的笑意在眼底缓慢蕴开。   只见他收了相机,说:   “照片我不会删,但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不发出去,存相机里做个硬盘照,这样可以么?”   路炀不由一顿。   “要不信,你可以加我微信,”单方说着便往兜里去摸手机,全然忘了方才不等人开口,便率先回绝的事,“我不屏蔽朋友圈。”   路炀瞥他,半晌转过脸:“不了。”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充了句,“谢谢。”   单反颇为意外怔了下。   然而只见路炀踩在地面上的那只脚轻轻一蹬,下一秒人已经在两米开外的位置。   天已经彻底暗下来,小树林前方藏着条通向深处的鹅卵石小道,蜿蜒曲折的两侧摆着长椅,上头坐满黏黏糊糊的情侣们。   谁也没注意到这一角的短暂交谈。   路炀拽着包滑出去没多远,刚准备拐弯朝公园转,身后的单反却在若有所思片刻后,突然拔声问道:   “所以你真的不是来跟我搭讪的吗?”   路炀:“……”   “滚,你才搭讪,”路炀忍住了大庭广众下冲他竖中指的不雅冲动,压着怒意冷冷道:“我也对谈恋爱没兴趣!” 第7章 梅开二度   晚上九点。   “我给你发了整整四十六条微信!四十六条!”   手机对面,宋达的怨气几乎要凝成实质冲破话筒,他边说边用手把桌子砸的咣咣响,仿佛以此才能彰显自己的痛心疾首:   “——结果你居然连个表情包都不回我?!”   路炀单手托着滑板站在电梯里,等对面吼完,才将手机贴回耳边缓缓开口:   “你有空给我发四十六条对隔壁小花的深情告白,不如直接转发给她微信,再跟我隔空示爱一次黑名单见。”   宋达:“……”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只听宋达哼哼唧唧小声道:“那我不是没她微信吗?”   路炀面无表情地掐断电话。   恰在这时电梯叮的一声缓缓打开。   夜风沁着些许凉意从远处卷来,门口站着两位正用方言交流的老太太,大概是蓦然见到陌生面孔的缘故,不由纷纷得停住话语悄然望去。   只见电梯内,路炀把手机随意往兜里一揣,压低帽檐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缓缓踏了出去。   老小区久经时光磨砺,水泥墙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污渍,唯一的楼层标识是不知哪位鬼才用红色油性笔写在上头的阿拉伯数字,七扭八歪的字迹颇有种后现代风格。   孩童的追逐打闹声与父母的吼叫在狭窄逼仄的走道上回荡,家家户户没关紧的门中溢出微微光芒,各类综艺与电视剧的声音纷杂在一块,吵闹又和谐。   路炀穿过一扇又一扇或新或旧的防盗门,直至周身光线渐暗,风声转浓,才终于在楼道最深处,一面锈迹斑斑的绿色铁门前止住脚步。   ——这门是真的很旧了,在家家户户大都更换为指纹密码双重锁的今天,它却在钥匙孔下方焊了个铁门栓,上头挂着个手掌大小的锁,锁头沉重而冰冷,匙孔里外都生满了锈斑。   路炀废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钥匙极为艰涩地插.了进去。   只听“喀嚓”一声脆响,铁门向外拉开。   路炀本来做好了灰尘漫天的准备,然而屋内却意外整洁干净,空了许久的屋子不见半丝霉味,隐约中还能嗅到些许熟悉的消毒水味。   “前几天有人来这儿打扫了一番,”隔壁听见动静的邻居突然探出头说:“平时都没见人住,我是今年新搬来的,你是这家的主人呀?”   路炀从愣怔中回过神,下意识道:“是。”   他顿了顿,又问:“您是说前几天有人来过?”   “对呀,”邻居道:“进进出出好半天,又是拖地又是扫地的折腾,我还以为有人要新搬过来,结果又好些天没个动静。”   路炀点了点头:“好的,谢谢。”   男孩子个子高挑气场冷淡,帽檐下的侧脸是昏暗光线也掩不住的漂亮,手里的滑板与耳骨上的银扣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易近人的冰冷气质,显眼又张扬。   但人却又是意外的有礼貌。   邻居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路炀,倒是有意再说两句。   然而不等开口,只见路炀礼貌地朝他颔首,便拉开门侧身进去。   ——啪嗒!   冷白色灯管亮起,照出这套面积不大的平层,客厅中央摆着套灰色软沙发,茶几干净空无一物,对面电视柜上放着一个白色小药箱,上头还贴了张便利贴。   【知道你肯定要先过来,提前给你打扫过了,被套在衣柜里,记得吃晚饭,不然我就给你爸打小报告!——小姑留】   【ps:第二天我来接你,不许拒绝。】   路炀盯着最后四个看了几秒才收回视线,旋即把纸条仔细对折两次揣进裤兜,顺手打开了药箱随意看了眼。   只见里头被塞得满满当当,大都是创可贴和各类跌打损伤的药水,俨然对路炀平时热爱干什么心知肚明。   他不由挑了下眉,合上小药箱。   起身后没有回房间,而是托着滑板走到客厅的另一端。   通往阳台的落地帘紧紧闭合,旁侧没有花盆也没有绿植,只置放着一个高耸至天花板的书架。说是书架,实际上间隔层中只有几本泛黄的儿童读物与滑板相关的工具书,剩下的空格无一例外,装的都是各类轴承零件与工具。   乍然望去跟周姨店里的小仓库差不多,但又比她的货架上整洁不少,每一样都被整齐地收纳在了塑料盒中。   但可能是年限太久的缘故,隔着盒子的磨砂面,依然能窥见每一样铁质的工具上,都泛着明显的棕红色锈斑。   路炀站在书架前,目光掠过上面的每一个间隔层,由下至上,最终微微仰头,无声的定格在最高处——那里安静的平放着一块滑板。   他就这么静静凝视着,不知过去多久,才终于抬手摘下帽子,伸长手臂,轻而易举地触碰到最顶层,旋即微微屈指,在那滑板的边缘处极轻一弹。   只听他几近呢喃地说:   “我回来了。”   回应路炀的是一片寂静。   屋外风声凛冽,一墙之隔的嘈杂随着夜色渐深逐而褪去,方寸之间安静的连心跳声都格外明显。   不知过去多久,路炀才缓慢地收回视线,终于放下手中的滑板随意立在墙边。   刚松手,兜內的手机陡然一震——依然是宋达。   这人俨然对路炀一言不合就挂电话的行为习惯了,这会儿大约生怕接起又被挂,直接弹了个视频过来。   路炀没注意直接点了接通,少顷就见宋达表情严肃地占据屏幕。   “我认为有必要对咱俩的——”   宋达还没说完,陡然窥见路炀身后的背景,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愣了好几秒硬是一转,变成一句突兀的:“……你回家了啊?”   “嗯,”既然接了就懒得挂,路炀把手机往床上一丢,让摄像头照向天花板:“咱俩的什么,有屁快放。”   宋达本来是有屁,现在瞅着那天花板什么都没了,欲言又止半晌,才干巴巴地扯了个话题:“哦,也没什么,就想问问你周姨朋友圈发的那个怎么回事。”   路炀平时不怎么看朋友圈,闻言不由看向手机:“什么朋友圈?”   “喏,”宋达画面一卡,“发你了。”   挂断电话,路炀点开截图一看,发现与其说是朋友圈,不如说是条商业合作求助还差不多,下头还回复了好几句时间紧张方便的可以尽快联系之类的补充。   俨然是一副火烧火燎的架势。   路炀退出聊天框,点开早已堆积出99+小红点的朋友圈,往下一刷,界面里发什么的都有,唯独就是没有周姨的。   这是把他屏蔽了?   路炀眉梢一抬,直接扔下帽子点开周姨的聊天框,略过了上头的五百块转账,直接把宋达发过来的截图一丢。   -LY:怎么回事儿?   -周姨:?   -我靠,宋达那小王八羔子发你的?   路炀一边膝盖压在床上,单刀直入:你在找人拍宣传片?   对面安静了会儿,大概知道这事儿糊弄不过去了,顶部的状态在输入中徘徊半晌,最终转为语音。   “嗐,个毛的宣传片,最近进了一批新滑板,所以找了个本地的小网红想让他帮忙宣传宣传,找点潜在顾客。”   语音顿了顿,自动跳往下一条:   “本来都定好在后天,结果临到头跟我讲要节目效果,最好找个滑手过来一起配合直播,还要技术一流的,说是这样比较能招热度。”   周姨年轻时也是个潇洒的主,任凭周围人怎么劝也要在滑板路上一条道走到黑,直到后来上了年纪,才收了收心,开了家滑板店。   但小众东西本就费心费力还不一定讨好,宣传的效果也不如其他大众玩意那样明显,因此哪怕在如今短视频爆红的年代,周姨也从来没说过要找人拍过什么。   如今却突然来这么一遭,路炀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什么新进滑板都是借口,无非是客流量大不如前,只得另想他路了。   人是需要为饭碗低头的。   路炀眼皮半阖地盯着屏幕,屏幕的光将脸庞神情照的很淡。   -LY:钱给了没?   -周姨:定金放了一半   -LY:要是找不到人他就不拍也不退?   -周姨:干的他王八羔子,敢不退一个试试   那就确实是不退了。   输入中又持续了好一会儿,十之八九是在飙脏话,末了大概是又觉得发出去不妥,转头又灰溜溜地删了个干净。   不等周姨再回复,路炀指尖在屏幕上飞快点过。   -LY:我去   -周姨:?   路炀还没来得及再打字,那边直接一个通话弹了过来。   周姨压着声音惊疑不定地问:“你去什么?”   “去给你拍,”路炀淡淡道:“不然这一时半会儿的,你上哪儿去找符合直播条件还给你宣传的滑手。”   周姨立时拔高嗓音哼笑道:“废的那劲儿,大不了老娘自己上阵,当年我可也是方圆一霸好么!”   “你霸,”路炀连个顿都没打就说:“霸完闪腰医院躺一月,霸个我看看。”   周姨:“……”   她咬着烟头过滤,下意识扶了扶腰,默默在心里问候了一圈路炀的嘴。   旋即话锋一转:   “你不是不乐意上镜么,以前宋达想给你拍个视频发朋友圈夸夸都不让。”   “那是他想拿我装逼,”路炀面无表情道:“戴个帽子口罩就行,反正不拍脸。”   周姨沉默半晌,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谢谢了啊。”   路炀指尖在耳扣上轻轻一捏,没有多应什么。   “那就这样,时间地址到时候发我就行。”   他速战速决完,正要挂电话,就听周姨在对面又语速飞快地嚎了句:“五百块钱赶紧给我收了!放着打开聊天记录都丢人。”   “得了吧,留着给你自己买狗皮膏药,”路炀顿了顿,又补充了句:“要谢回头请我吃饭就行。”   周姨一喜:“我下厨啊?那敢情好!”   “……”   路炀:“那算了,五百块我收了。”   周姨:“…………”   五百块最终还是没收。   不过从亲自下厨改成了点豪华外卖,消息传递人宋达一听,立刻高呼自己也要去。   三天后。   华灯初上,月朗星稀。   熟悉的钟楼矗立在公园之中,巨大表盘上时针恰好擦过七点整,震耳欲聋的击鸣声于闹市中陡然响彻,行至半途的人流纷纷下意识仰头望去。   但下一刻,这点变动又被喧杂淹没。   路炀带着鸭舌帽与口罩杵立在人来人往的公园大门处,滑板无声地倚靠在旁侧石碑上,帽檐下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双眸此刻难得带着些许不耐之意。   按照周姨给的时间,眼下已然过了约定的点足足十分钟,然而约好的直播小网红却迟迟没出现,发微信也半天都没动静。   路炀拧着眉宇退出对话框,耳机里是宋达鬼哭狼嚎的惨叫。   “我他妈就想不通了,那道题我明明认认真真演算过,足足三次它都显示B,怎么会是C呢!?我他妈就差那一分,就那一分我就及格了!”   “你怎么演算的?”   “丢了三次笔,都丢到B!”宋达悲愤道:“我纵横考场十数年,三次都命中同一个答案的概率比我中再来一瓶的概率都低!怎么会错呢!?”   “……”   “你妈没弄死你真是个奇迹,”路炀面无表情地冷冷道,“挂了。”   “诶诶!等等,我还没说完呢,”   宋达连忙道:“待会儿我网课就开始了,没法看直播,你记得给我录屏啊。”   经过在校老师的连夜奋战,国庆七天刚休不到一半,月考成绩就已成功出炉。   学校显然没想让他们安心过个长假,前脚成绩一出,后脚便马不停蹄地发送至家长手机。霎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还有人直接从父母掌中宝变成了家庭阶下囚。   宋达赫然就属于阶下囚范畴,连原定要来当路炀人生首场直播的第一位观众计划都直接泡汤,被亲妈一巴掌挥在家乖乖补课。   “要知道你上次放学是去滑板,我也就不让我爸来接我了。”   宋达絮叨完,突然想起什么,又哼哼唧唧地问:“所以你上次明明去滑板,为什么半天不回我微信?”   这关是死活绕不过去了。   路炀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捏着耳扣道:“遇到了个神经病,忘了。”   “神经病?”宋达奇道:“你还能遇到什么神经病?”   ——遇到一个背着单反的神经病。   路炀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手机骤然一震。   是那位直播小网红发来了回复。   -我们到了,你在哪儿呢?   路炀下意识抬起了头。   正值假期高峰段,沥青路上车水马龙,对岸步行街万丈灯光甚至能破空照来。   只见不远处驻扎着数个摊贩的正门处,此刻人流如摩西分海般陡然划开左右两拨,中央则站着位肩披夹克脸带墨镜的男人,一头粉发尤为惹眼。   路炀莫名感觉有点眼熟,正欲低头去看小网红的微信头像自拍照时,眼角余光陡然瞥见什么,条件反射地偏头望去——   只见盈盈路灯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在鼎沸人海中无声驻足。   对方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放下手里的重物,抬眼望了过来——   “……喂?路炀,你人呢?还活着吗??”   手机对面,迟迟没等到回答的宋达简直一头雾水,他看了看信号,又扭头瞅了眼房间外头,确定没人注意他后,刚准备挂断再拨一个,就听路炀终于出声了。   “晚点说,”   路炀的声音听起来竟带着点诡异的紧绷,就听他冷冷道:“我又遇到那个神经病了。”   宋达:“……”   宋达:“???” 第8章 贺止休   “神经病”正杵在分拨成两方的一侧行人中。   ——其实应该是看不见的。   临近十字路口分岔段,四面八方人流如织,鸣笛不止的机动车从身侧疾驰而过,敞亮的灯光洒向人群又顷刻落下,宛如层层潮汐明灭反复。   而数日前在球场上偶然遇见的单反,此刻就那么突兀地站在人海中。   与周遭纷杂吵闹的行人不同,他安静而笔直,几近悄无声息。   但他外形又确实太惹眼了,近乎一米八八的个头在这座南方城市几乎算得上是鹤立鸡群。   少年肩膀挺括身形笔直,初见时散落的黑发此刻被随意地半扎在脑后,将那张足以与对岸步行街广告大图上的明星一较高下的脸庞尽数露了出来。   路灯由上而下地洒着,半数落在他身上,半数落在了他手中持握的相机上。   一时之间,四周不少小姑娘纷纷侧目,连带摩西分海最前头的那位粉毛都无空关注,角落里甚至有人悄悄举起了手机。   然而单反却仿佛无知无觉。   他隔着人海悄无声息地对上了路炀的视线,在一瞬的愣怔过后,似乎仅凭帽檐下的唯一露出的双目便认出了路炀一般,颇为意外地扬起一边眉峰。   不等路炀细看,位于中央的那位粉毛陡然抬步走来。   就见粉毛抬手摘下脸上的墨镜,露出一张夜色也遮不住浓妆的脸,目光毫不掩饰地对着路炀上下打量一番后,才说:   “——你就是路炀?”   也不知是为了直播,还是纯属个人风格,在这夜幕降临后依然拥有近三十度高温的天气下,这人极其格格不入地穿着两件套,肩膀上还虚搭着件黑色外套。   因为摘墨镜的动作,这会儿正以极缓的速度朝后滑去,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滑稽。   路炀回过神,随手摘下了耳机——事实上对面早已只剩下网课老师讲题动静,但宋达俨然八卦之心修炼成精,课都上了数分钟,也没舍得挂断通话一听究竟。   无视了宋达苦苦哀求的消息,路炀摁下挂断键,退出聊天窗口,旋即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消息列表中飞快寻找着小网红的自拍照头像。   只见那位迟到半天才姗姗回复的小网红果真也是个粉毛。   路炀这才按灭屏幕,冷淡开口:   “人美心善卫一一?”   “叫我一哥就行。”   卫一一单手捏住朝后滑落的外套,眯着眼在路炀身侧扫视一圈,转而问:“周妙如呢?她没来?”   周妙如是周姨的本名。   原本她是应该跟着路炀一起来的,但临到时候了店里突然出了点事,半大的滑板铺子根本找不出第二个人手,路炀索性让她直接去忙,自己揣着定位独自过来赴约。   哪成想一等就是半小时。   路炀单脚踩着滑板,冷冷道:“她有事,就我自己。”   话音刚落,对面的卫一一立时神色微变。   他似乎对此有些不满,连带着望向路炀的表情也变得不太好。   足足半个来钟头的迟到已经让路炀对这位事儿逼印象拉至负数,眼下这点不满在他这儿激不起半点波澜,连多解释一句是什么事儿的耐心都没,只想赶紧速战速决。   于是路炀把手机随意往兜里一揣,脚尖对准滑板翘端悍然踩下!   只见路灯下光影飞舞,下一刻暗红色的滑板已然被他横托在身侧。   少年一勾口罩,夜色下声音冷而低沉:   “哪儿直播?”   卫一一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直至后方有人不小心撞到他,才终于在一叠声的道歉中回过神。   但他并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眯着眼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路炀片刻,才收回视线,转头朝后方喊道:   “摄影!你那边场地灯光搞好了吗!?”   摄影?   路炀微微蹙眉,心说你个手机直播还要什么摄影?   但下一刻,余光蓦然瞥见不远处,一道驻足已久的眼熟身影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从路灯下信步走来。   少年脚上踩着双黑色短靴,包裹在裤子中的长腿被衬的愈发修长笔直,宽松黑T下的身形却并不削瘦。   他单手持握着乍看之下足有篮球大小的相机,黑色挂带被他随意缠绕在腕间,灯光下与腕骨处垂落的一条银质手链相互纠缠,映衬出数道深色暗影。   “好了,”   只见少年在网红身侧停下脚步,声音喑哑却意外的好听。   他嘴角微挑,噙着礼貌的笑意道:“我还以为我还得接着等下去。”   话落,他仿佛忽然感觉到路炀的视线,当即转头看了过去——这动作实在太突然,路炀当场避之不及,被迫撞上了对方的视线。   四目相交的刹那,只见单反一副意味深长地模样:   “你是那天的……?”   路炀:“…………”   世上巧合千万种,路炀本以为方才那一瞬在人海中的四目相交已经是极限了,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大招等着自己。   一时间向来冷淡的目光都有些发木。   倒是身侧的网红闻言,登时狐疑道:“你俩认识?”   单反动了动唇,正欲回答。   然而他薄唇刚动,就听一旁的路炀冷淡地率先抢答:“不认识。”   单反不由眉梢微抬,下意识再次看向眼路炀。   少年把鸭舌帽压得很低,黑色口罩几乎将脸庞遮的密不透风,唯有一双眼睛漂亮而冷淡。   只见他抬手捏了捏耳扣,语气没什么温度地反问:   “你有事?”   空气似乎安静了两秒。   少顷,单反才收回目光。   他像是默认了路炀的态度,顺从开口道:“没什么,就是看到你,突然想起之前遇到也带着帽子玩滑板的人,所以不小心‘认错’了。”   “之前?”卫一一奇怪地看他,“这也能不小心啊?”   贺止休唔了声,没接话。   他嘴角一如既往挂着浅笑,但与上次初遇稍显不同,大概是为了不影响摄影,原先末端可以覆住颈椎骨的黑发被他随意扎起,额前两端垂着两撮零落的刘海。   车流从街边擦身穿过,带起的风将发梢卷起。   盈盈灯光下,那双本就深邃的桃花眼盛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   只见他朝前迈了两步,在距离路炀咫尺处停下,旋即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悬在二人之中,声音清亮,却带着丝丝意味深长道:   “——那认识下,我叫贺止休,是个摄影。”   四面八方人潮涌动,杂吵动荡。   路炀帽檐下的瞳孔是一如既往的漆黑冷淡,所有情绪都像面庞一般,一同被口罩密不透风的遮住。   直至身侧一道鸣笛划破天际,路炀才终于伸出手,蜻蜓点水地一碰:   “路炀,滑手。”   ·   按照来前周姨的说法,这场直播充其量半小时就能结束,路炀只需要配合完成几个动作,露出板底贴着周姨店铺LOGO的贴纸,就算宣传到位。   因此出门前,路炀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小姑九点前一定回家的要求。   ——鬼知道主播上来就先迟到半个小时,而眼下,手机左上角的时间已然跨过八点大关,他们却连直播的场地都还没抵达。   路炀别无他法,只得提前给小姑发了条微信,把时间往后挪了一小时。   -小姑:注意安全,太晚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路炀指尖在屏幕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回了个“好”。   摁灭手机后,路炀刚丟回兜里,就听身边传来一句:“报备完了?”   路炀登时眉头一皱:“你看我手机?”   “……”贺止休顿时哭笑不得,他用空着的那根手指向自己,匪夷所思地问:“我看起来有这么没素质么?”   路炀帽檐下的眉峰向上微微挑了下,毫不客气道:“自信点,去掉看。”   贺止休:“……”   毗邻马路口,对岸绿灯频频闪烁,停滞不前的机动车大灯亮起,将斑马线照的幽幽发亮。   路炀托着滑板停在石墩子旁侧,偏头时恰好与一同停下的贺止休对上视线。   只见后者眯着眼板着脸与他对视半晌,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总这么板着脸,不累么?”   “……”路炀木着脸:“关你什么事?”   贺止休也一本正经地回视:“那我看了没有关你什么事?”   路炀:“?”   夜色凛然,侧方不远处迎面而来一对小情侣,十月初的滚滚热风也无法将他们黏死在彼此身上的肌肤分开半寸。   路炀就这么木着脸与贺止休对视了足足好片刻,直至沥青路上的机动车都驰完了一波,贺止休像是终于绷不住一般,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别开目光闷笑出声。   “开个玩笑,真没看。”   贺止休笑道:“我还不至于没品到那种程度。”   路炀满眼不信地睨他。   贺止休敛了几分笑意,只留嘴角依旧微挑,说:   “现在才刚过八点,从公园离开后你就一直盯着手机到现在,而你看上去也不像是什么会沉迷网聊的网瘾分子,所以我猜,要么是跟家里报备,要么……”   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望向路炀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深长,旋即才在对方的视线下缓缓补充道:   “……要么就是跟女朋友报备。”   路炀眉梢微挑。   但紧接着贺止休又说:“但你上次不是说对谈恋爱没兴趣么,所以我本来是倾向于前者的。”   “本来?”   “是啊,本来,”   贺止休手指在红黑相交的挂带上无声缠绕了两圈,装着长焦距的镜头被他随意向上托住,镜头照向头顶高悬的明月,在玻璃弧面上反射出一道浅浅的光,又由下至上地映向清晰分明的下颔线,流畅的喉结被镀了层薄薄的边。   只见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路炀,轻声道:   “就像你上次明明说不喜欢拍照,但还是来直播这样——所以对谈恋爱没兴趣,是不是也是骗人的呢?”   “哒、哒——”   对岸绿灯骤亮,发出低昂的提示声。   路炀没说话,帽檐下的目光冷淡如水。   贺止休本来也是随口调侃,并不真觉得路炀会回答他,见状只是收回目光,握着相机便准备踏上斑马线。   未料前脚刚迈出,身旁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顷刻间一道身影骤然从静待绿灯的轿车灯光前飞驰而过。   等贺止休再回神时,路炀已然闪现于数米外的红绿灯牌下。   少年单脚踩刹,滑板翘起一道非常帅气的角度,不远处地路灯由上而下洒落,将身前的影子拉的极长。   以至于贺止休跨步走来时,间隔还有一米多远的距离,便轻松踩到了对方几乎与滑板融为一体的深色黑影。   “随口问问,跑这么快。”贺止休随口说了句:“也不等等我。”   谁知路炀突然道:“等你干什么,搭讪我?”   贺止休一顿。   他前脚踩上人行道,小腿高的圆墩子立在脚边,另一侧则站着路炀。   少年不知何时将口罩拉至下巴,露出挺拔的鼻梁与生来便是浅色的薄唇。   柏油路上汽车长鸣着喇叭疾驰而过,毗邻郊区的街口人流稀疏,安静的连不远处景观丛枝叶沙响动静都变得尤为清晰。   风声中,只见路炀薄唇微动,橙色灯光在他脸上明灭扫过,将那张素日来冰冷的面孔照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玩味,低而轻地把数日前那句拒绝一字不落的归还。   “——不好意思,我也不接受搭讪。” 第9章 贺摄与路滑   “所以你为什么又同意来直播了?”   十分钟后,一处烂尾楼盘地,贺止休打着巴掌大的手电筒再次问道。   从公园离开起卫一一就没再与他们同行。   一是这人行为风格实在颇具“后现代艺术感”,走一块儿很容易招来周遭行人侧目回首;   二则是卫一一路上就开了直播,也不知道是生怕路炀这个只付了滑板宣传钱的人进了多余的镜头,还是为了展现自己的特立独行,以便与直播间观众互动,出公园开始就步伐飞快,一路全靠贺止休手里的实时共享定位,才能勉强瞧见人影。   这处烂尾楼盘十之八.九烂了有十余个年头,方圆五里内用荒无人烟称呼都不亏,四面八方全靠马路边的路灯照亮;外围圈了层硬塑料板,上头贴着的广告显然历经种种风吹雨打,褪的几乎只剩黑白色。   路炀拽开一处开裂出一道大口的塑料板,低着头率先钻了进去,扑面而来的尘土让他不自觉眯起眼睛。   等把被塑料板弄歪的帽子摆正后,他才答道:   “直播又不用露脸。”   跟着钻进来的贺止休微微一顿,不由偏头看了眼路炀的装束——黑T黑裤与黑色板鞋,头顶板正后的鸭舌帽似乎压得比先前还要低几分,红绿灯时短暂露出的脸再次被口罩遮的严严实实。   别说脸了,连眼睛都几乎瞧不见。   贺止休不禁失笑道:“行吧——那你是帮人么?还是兼职做外快?”   四周漆黑如注,脚下杂草丛生,间隙里堆满了各种水泥块与碎石瓦砾,几乎找不到一条稍显平整的路来。   路炀不太喜欢被人刨根问底,尤其是被刚认识没几分钟的人。   当即托着滑板往旁边一杵,冷冰冰道:“你晚上饭吃咸了?话这么多。”   贺止休从善如流道:“黄焖鸡米饭,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咸。”   路炀脚下险些磕上石头:“……”   草。   这什么神经病?   这时远处一侧灯光骤亮,紧接着是卫一一扯着嗓子的吼叫:“你们俩在后面干嘛呢?”   路炀不想吼,索性背对着贺止休手电筒的光,摆了下手示意他们听见了。   刚抬步往前,身后贺止休突然问:“是你自己跟他定好了说直播不用露脸的么?”   路炀顿了下,反应过来贺止休说的是卫一一:“算是,怎么?”   “算是?”贺止休眉峰一扬:“不是你自己跟他对接的?”   路炀偏头看他。   “唔……那你待会搞不好有点麻烦。”   贺止休意味深长地看他:“没有背后说人的意思——但据我所知,他这人可比我素质差多了。”   路炀当然知道卫一一素质不行,但凡行点儿,也不至于迟到半小时还摆个臭脸。   但他今儿只是来配合滑板宣传,到位就行,并不打算靠什么直播一炮而红,也没有跟卫一一打好交道的意思。   要不是突然冒出个贺止休,大抵这一夜他连话都不会讲两句。   毕竟来前周姨说了他可以不用发言,口头念词这活儿是主播负责的。   卫一一选的直播地是处弧形深坑,从样式结构上看,以前大概是想建成泳池或人工湖的,连地下管道都挖好了。   如今时过境迁,坑中铺满了枯枝败叶,尘土与碎石被卫一一先一步抵达的团队助手清理干净。   但灯光下,依然可以窥见许多深浅不一的凹坑。   “你先准备一下,等一哥那边跟观众说完词,指示一下来你就可以开始了。”一位个头不高,但身形柴瘦剃着板寸的男人走来冷漠道。   路炀勾着口罩点了点头。   紧接着这位柴瘦板寸脑袋朝路炀身边一转,冷漠的五官瞬间由冬转春,对着贺止休堪称温柔地眯眼笑起来:   “贺摄,你看灯光还有啥要调整的不?一哥希望您今晚务必把他拍的好看点,好久没上微博营业了呢!得添点逼格。”   “够了,我一会儿自己找角度吧,你们忙自己的就行。”贺止休礼貌道。   柴瘦板寸立时点点头,又殷切地好言好语数句,随即看也不看路炀一眼,转身就走。   等人背影远去后,路炀才瞥着他:“贺摄?”   贺止休挑着眉:“有事么路滑。”   “……”   路炀:“滚。”   “这么冷酷,”贺止休低笑了声,旋即揶揄地看着路炀:“这下放心了么,我的任务不是拍你,而是拍那位网红主播。”   他顿了顿,玩笑似得又说了句:“我拍照收费可是很贵的。”   路炀眉梢微扬,打量似得在对方身上游移一圈,最终停在贺止休手中托着的单反相机上。   直至不远处的卫一一小助理发出提示声,他才轻缓道:   “想拍我滑板照也是很贵的。”   贺止休不由“哦?”了声:“多贵?”   “千金不换。”   紧接着就听“咣当!”一声重响,滑板四轮重重落地,少年如弓弦般在夜色下飞驰而出。   濒临深坑边缘之际,路炀骤然一个急刹,连人带板原地陡转一百八十度,直至一侧板底压住边缘线,与坡道形成直角,滑板四分之三与他整个人一同悬空于半空——   “哗!”   少年身形倾斜的瞬间,塑料滚轮失控般朝下疾驰飞出,一路径直抵达足有三米深的最低处,顷刻又借着下坠的惯性,如履平地般倾斜着攀上对岸的弧形上坡。   “咣当!”   又是一记重响骤起。   只见路炀临近终点时陡然调转身形,朝着来时的方向下坠盘旋。   岸边耸立的人工白炽灯投照而下,拉出一道深色黑影,月色下就这么跟随着路炀的身形伸缩自如。   肉眼望去,那速度快的几乎要在虚空中留下残影。   时间仿佛转瞬即逝,又似乎被拉得很长。   不知过去多久,在周遭静谧的只剩滑轮滚过地面发出的闷响之下,路炀出乎意料地疾驰至来时下坠的坡面处,那里岸边架着卫一一正开着直播的手机。   而屏幕后方不远处,则站着贺止休。   匆忙一瞥间,只能看见对方掌中托着摄人的长筒镜头,半张脸被遮在相机后方。风从左侧向右刮去,额发飞舞下的目光却直眺前方。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在拍,还是在看。   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路炀突然抬起了头,耳边发梢飞扬,银色耳扣跟随动作,在月光下拉出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轻盈弧光,被遮挡在帽檐下的双眸毫无征兆跃入镜头中。   须臾之间天地黯然失色,唯有少年眼里光芒闪烁。   直播间弹幕好似停滞了一刹。   下一刻,少年眼皮轻轻一阖,俯身.下腰,长臂一伸五指勾住板面——   “咚!”   几近三百六十五度的半空转体,红黑相交的板底贴纸毫无征兆映入直播间,周姨店中那硕大的LOGO涂鸦如一柄重锤,透过屏幕,重重砸进了手机另一头的观众眼底。   【卧槽牛逼!】   【滑板直播?这特么杂技直播吧!?】   【谁家的板子给我呈上来,姐姐也想这么起飞!】   ……   五颜六色弹幕倏然填满整个屏幕,连带周围现场围观的几个小助理都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   唯有路炀仿佛没听见一般,连人带板一气呵成地上坡停刹,旋即才在镜头照不到的地方拉下口罩,微微喘息换气。   “给。”   柴瘦板寸不知何时走来,递了瓶水。   路炀无声瞥他一眼,接过拧开:“谢谢。”   半瓶水下肚,胸腔中鼓噪的心跳声也压下了不少。   路炀拧紧瓶盖,正要问是不是结束了,就见柴瘦板寸满脸为不自然地放下手机。   “一哥刚刚发微信过来,”柴瘦板寸舔了舔唇,说:“要你再滑一次,但这次不能戴口罩,得露脸。”   路炀登时眉头一皱:“滑可以,露脸不行,之前谈好的。”   “这不是观众强烈要求嘛,”柴瘦板寸仿佛生怕他不信,还掏出手机调出直播间。   只见上头五颜六色的弹幕几乎填满整个屏幕,无一不是在对刚才的滑板表演发表赞慕。   但没过两秒,又立刻被高呼着露脸的弹幕所填充。   【那双眼睛,我保证口罩下面是个帅哥!】   【A死我了!滑手是个Alpha吧!?】   【反正不可能是Omega——要是Omega能滑成这样我倒立洗头】   【11快让我们看看帅A的脸!】   ……   “你看吧!”   柴瘦板寸说罢,视线不受控制地瞟向路炀。   大灯都立在后方,这侧正好昏暗一片,唯一的光源大概就是头顶高悬于空的明月。   少年口罩下的模样实在漂亮的有些惊人,饶是这点聊胜于无的月光也可以格外清晰地辨别出是何等的好看。   因为刚剧烈运动完的缘故,额上沁着几分汗水,滑落时恰好遇上眼皮眨动,好巧不巧滴落在了眼睫之上。   柴瘦板寸几乎有一瞬的看呆。   直至路炀满脸不悦地收回目光,他才赶忙继续小声道:“直播嘛,会出现意外状况是难免的。”   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说:   “再说了,你长的这么好看,露出来直播间人气肯定会暴涨的,就当借此积攒粉丝呗,以后你要是自己开个账号什么的……”   “不开,没兴趣,”   路炀皱眉打断道:“跟卫一一说,再滑可以,露脸不行。”   “嘿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呢!”   柴瘦板寸立刻急了,连忙比划了个手势:“这样,加钱!行了吧?就当我们雇你露个脸,都大老爷们,又不是Omega不至于这么矫情——”   他话音未落,就觉一道凌厉的视线落在身上。   少年眼尾上挑,冷下来时目光极具攻击性,几乎是刹那间柴瘦板寸下意识就闭了嘴。   路炀两口喝完手里的矿泉水,随手往不远处垃圾桶一丢,刚戴好口罩准备走人,就见不远处卫一一举着手机快步迈来。   但没有靠近,而是停在了数米远的位置,旋即偏头低声跟旁侧人说了什么。   只见那人抬眼看了看路炀,表情有些怪异。   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抬步走了过来。   “刚一哥说,直播间观众的要求,得满足,不然会起逆反心态,”来人道:“所以不好意思,今天你要是不露脸滑一场,这场宣传恐怕只能作废了。”   路炀眯起眼回视对方,面沉如水:“什么意思?”   “就是会立马中止的售卖,您的店铺宣传后续也一并取消。”对方面带歉意地说完,旋即猛地一伸手:   “那么就不好意S——”   “思”字音节尚未吐全,路炀猛地闪身避开即将伸来要拽口罩的手,眉眼间闪过一抹不耐,抬臂正要接,一只手闪电般从后擦脸探出,先一步擒住上扭!   “毁约还来阴招,这就不太好了吧?”   贺止休轻佻的嗓音倏然在耳边响起,路炀下意识侧目望去,只见这人不知何时绕过弧形深坑另一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少年人面容俊美深邃,话语间嘴角甚至还勾着抹笑意,但手上的力道几乎可以称之为拧,对面膀大腰粗的成年男人当场疼的脸色发青。   柴瘦板寸立刻道:“他不配合,这不是没办法么——贺摄,你可是我们这边的啊,说好的约拍还没结束呢!”   贺止休瞥了他一眼,先前总是漫不经心的桃花眼里此刻盛着一抹很浅的冰冷——真的是很细微,另一侧被捏的脸色发青的男人都几乎察觉不到的程度。   但莫名的,柴瘦板寸愣是被这位面貌看上去最多十七八岁的少年盯得当场一哆嗦。   “你说得确实没错,”   贺止休收回目光,眼底那抹沉冷仿若只是柴瘦板寸的错觉,语气堪称是礼貌且友好,他似笑非笑地睨了下咫尺距离的路炀,又说:   “但毕竟路见不平一声吼,拔刀相助义不容辞嘛。”   路炀:“……”   这随时随地跑火车的嘴看来是亲妈来了也救不了。   眼见后方除了卫一一之外的其他人都纷纷朝这儿赶来,贺止休这才松开了手,昏暗光线下,隐约可见那只手腕上映着一道格外清晰的指印。   贺止休不动声色地朝前靠近路炀,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道:   “朋友,会打架么?”   路炀鞋尖在板面上无声一碾:“揍你一个绰绰有余。”   贺止休愣怔了下,险些笑出来,弯着眼角饶有兴味地瞟向路炀侧脸。   男孩子显然也不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眼下情况突变也不见半点慌张,帽檐下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只见他漆黑发梢遮挡住半截耳朵,唯有一枚耳钉极为倔强地露在外头,被夜色浸染成漆黑。   “可以,很嚣张。”   须臾后贺止休舔了舔唇,低声道:“既然都并肩作战了,那待会交换个微信?”   风从远处刮来。   对面,那位被贺止休直接捏青手腕的男人明显心头憋着气,甩了两下手便迅速飞身扑上来,连一旁的柴瘦板寸都没拉住。   贺止休尚未接住迎面而来的拳头,一旁的路炀陡然伸手,礼尚往来般半路截住。   同一时刻,滑至滑板前端的前掌朝下重重踩去,翘起一道锐角的滑板当即旋转百八十度,毫不留情地横劈向男人小腿处,对方当场痛嚎出声。   路炀在松手的瞬间,鞋尖一勾抓住滑板,微微扬起下巴侧身望向身后的贺止休,眼皮轻耷着,把三天前这人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还了回去:   “——我对Alpha兴趣不大,所以微信就免了吧。”   贺止休:“……”   “我X你妈——”   后边奔来的人一看有位已经倒下了,当场接二连三地要扑上来。   然而一句脏话刚出去,拳头还没来得及挥到二人脸前,一道突兀的脚步声伴随着铿锵有力的吼声倏然响起:   “大晚上的谁偷跑进来打架!?”   现场空气倏然一滞,下一秒柴瘦板寸立马反应过来,赶忙干跳起身,压着嗓子乱叫:“巡逻来了!快走!”   这群人俨然不是头一回为了直播而私闯禁地,闻言当即面色一变,什么也顾不上,调头就扛起灯光跑路,动作快得连中间掉了个手电筒都顾不上捡。   唯有那位被捏了一手腕、又被滑板劈了个正着的男人,踉跄跑路时还不忘回头狠狠瞪了两眼贺止休与路炀。   场面变换如飓风过境。   等路炀回过神时,卫一一那一帮人已经连个影都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从后方塑料板里钻出,却并不算明亮的手电筒灯光。   “喂!你俩给我过来!”身着巡逻服的保安面色严肃道:“谁允许你俩偷跑过来的?还那么大动静——大晚上跑烂尾楼打架,还乱丢东西!?”   路炀低头看了看周遭不知何时,被乱七八糟丢了满地的塑料瓶:“……”   草。   眼见这位巡保有下一秒就要把他俩按进警察局进行思想教育的架势,路炀暗自啧了声,正欲开口,身旁贺止休突然先一步开口道:   “您误会了,我们这是在做作业。”   路炀:“…………?”   巡保脚步一顿,满脸狐疑地看他们:“糊弄谁呢?跑这儿做作业,当我傻子啊?建筑系的跑来参考烂尾楼吗??”   “学校七天假,布置了环保作业,必须捡满一百个塑料瓶。但是外边找不着垃圾捡,所以我们只能来这儿捡垃圾了。”贺止休边说边用手肘推了推路炀,“你说是吧路炀?”   路炀口罩下的嘴角抽搐不定,沉默片刻才终于在贺止休蕴藏着隐秘鼓励的视线中,艰涩地挤出一个字:   “…………是。”   个鬼。   “您看我这照相机,”贺止休举起手中的单反,一本正经道:“就是为了拍下捡垃圾的过程,到时候打印出来,再返校上交给老师的。”   这人显然平时嘴上跑火车跑惯了,一连串瞎话说的比人打了草稿还流畅,语气也有条不紊,不见半点心虚,甚至还调出了拍摄记录给巡保看。   巡保探头狐疑地瞅了一眼相机——   上头正亮着张方才路炀扬手往垃圾桶丢空瓶的照片,因为角度刁钻缘故,乍然望去倒还真像在“捡垃圾”。   路炀凭着余光也瞅到了几分,一时间本来就木的表情更木了。   只见贺止休脸不红心不虚地收回相机,神色如常道:“您看我没骗您吧。”   路炀心说确实不算骗。   这他妈已经算大忽悠了。   巡保显然还有些不信,于是又问:“那你们白天不捡,为什么偏偏大晚上跑过来?”   “哦,”贺止休简直胡扯上瘾,张口就来:“白天人太多,抢不到垃圾。”   他还嫌不够,又捅了捅路炀:“你说对不对?”   “…………”   路炀沉默三秒,才压着帽檐闷出一句:“……晚上没人抢,多做点贡献。”   巡保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愣是想不出反驳的话,犹疑半晌还是下了最后一道指令:“那你们学生证拿出来我看看。”   路炀:“……”   贺止休:“……”   “没有?”巡保当即眉峰一扬,呵斥道:“没有就跟我上警察局!”   “有,”贺止休突然打断道,边说边从兜里摸出一张薄薄的校卡递过去,正面朝下,只露出半个深色卡套。   路炀瞟了一眼,莫名从动作中瞅出几分僵硬与犹豫。   巡保接过后,手电筒对着校卡一照,旋即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贺止休:   “你才念初二??”   路炀:“………………”   草。   真特么会给。   哪个初二长这样??   “是,我初二,刚过十四岁。”   大概也觉得自己这话说服力不够,贺止休终于没了方才的自如,话到末尾不由沉默数秒,又半是艰涩地补了一句:   “是这样,我从小就长的太着急,所以比较……”   巡保眯着眼:“比较什么?”   空气安静两秒,路炀觉得自己可能也是被贺止休传染了脑抽,在巡保的注视下,他几乎是没过脑地吐出一句:   “……比较未老先衰。”   贺止休:“……” 第10章 转学生   “——神特么的未老先衰!”   正值晌午,阳光格外迅猛,一路穿破鳞次栉比新旧不一的楼房,将往日总被阴影潮湿所笼罩的深巷照的尤为明亮。   路炀是提着一大袋外卖进门的。   周姨店中那张画着五颜六色涂鸦、被当成半个烟灰缸使的前台木桌上,此刻铺了层薄薄的铝箔纸,五花八门的高热量垃圾食品将桌子堆的满满当当。   只见宋达翘着腿坐在位置上,嘴边正叼着个刚啃一半的辣翅,含糊不清地在那说:“那位兄台真是个神人,环保作业这借口都能张口就来——所以那个巡保真信了?”   “瞎扯,你当人家巡保是你啊,讲点什么都信。”一旁不知何时从屋内钻出的周姨哼哼反驳道,完了又一瞅路炀:   “所以你们最后到底咋出来的?”   路炀本来都快忘了那天的事儿,眼下陡然被这么一提,记忆登时如开闸的迅猛河堤,汩汩而出。   ——那天烂尾楼盘里,未老先衰四个字一出,场面几乎是凝滞的。   这种漏洞多的跟筛子别无二样的傻缺事,换个时候路炀肯定干不出。   但可能人与人之间的影响力确实是不可小觑的,以至于话音落下的瞬间,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一时间连对面瞪视中的巡保都被这么个词直接干懵在原地。   最后还是贺止休先回过神来。   这人极大概率不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趁着巡保愣住的几秒间隙,当即猛地一拽路炀,扭身就朝来时的路跑去——甚至狂奔间隙,还不忘俯身捡起脚边先前卫一一那帮人遗留的空瓶垃圾,随手丢入旁侧垃圾桶。   美名其曰:做戏得做全套。   于是莫名其妙的,他们的逃跑之路就变成了边狂奔边捡垃圾,身后还追着位腰粗膀圆,跑起来直喘气的巡查保安。   场面之离奇,情况之诡异,恐怕鬼见着了都不敢冒头。   “……嘿,炀?wuli炀炀??”   宋达唤了半天没声儿,干脆连人带椅挪了过去,用刚抓过辣翅、满是油腻的那只手在路炀脸前晃了晃:   “为什么感觉你最近动不动就走神儿呢?”   路炀回过神,立时蹙眉向后靠了几分,嫌弃道:“把你手拿开,油甩过来了。”   “多香,你怎么不识货呢!”宋达哼哼地收回手,又摸了块披萨吃:“你还没说呢,最后到底咋出来的?”   这一追问,旁边正拆新外卖的周妙如也立刻抬眼看了过来:   “咋出来的?”   路炀:“……”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几乎要堆成小山的食物,半晌,才无比冷漠地蹦出四个字:“走出来的。”   宋达:“???”   好在这时,身后半开的房门内陡然传出一股难以言描的味道,店内寂静三秒,只听周妙如嗷的一声奔了进去。   “老娘炖的啤酒鸭!”   作为路炀帮忙直播的谢礼,约好的外卖大餐如约举行。   但大概是觉得光靠钱无法彰显自己的真心实意,于是即便被路炀拒绝说不用再额外下厨了,周妙如依然一大早就咣咣咣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天,准备施展下新学的啤酒鸭。   哪知人一到,光顾着说话,啤酒鸭直接被遗忘在脑后,端出来时已经摇身一变成了烟熏烧鸭,表皮漆黑无比,乍然望去,还以为周妙如端了一锅黑炭出来。   “本来想给你们秀一下厨艺的,没想到忘了看时间。”   周妙如轻啧一声,端着啤酒鸭就朝垃圾桶走,刚准备倒了,一双手横空而来,从她手中直接接过啤酒鸭。   路炀端着满满一盆的鸭肉回到桌前,宋达赶忙把手一擦,将桌上堆满如山的油炸食品们往四面扫去,在正中央清出一片空地,以供路炀放下啤酒鸭。   旋即就见路炀掰开一双竹筷,动作自然地夹起一块,连肉带骨,毫不犹豫地送进嘴里。   等他慢条斯理地咀嚼咽下,吐出骨头后,才说:   “挺好的,炖久了肉烂,更好嚼。”   一旁的宋达闻言也边夹了块边啃边说:“对对,就是周姨您这酱油放的有点多了啊,咸了点儿,比起单吃更适合下饭。”   俩人一块接一块地吃,几分钟下去,原先堆出尖的啤酒鸭赫然坍塌了一小寸。   周妙如原先还以为这俩人唬她,这会儿见状,不由也怀疑是不是没那么糟糕:“真的不错?可它都黑成这样了??”   “真可以,不信您自个儿尝个呗。”宋达低头朝垃圾桶吐出骨头,“这颜色……我估计你是不小心放多了老抽,染的吧?”   周妙如恍然大悟:“哦对,我确实放了三勺老抽,那教程上说老抽放多了颜色好看,看了让人食指……什么来着?”   “食指大动。”   路炀缓声接道。   “对对!就是这个词,”   周妙如啧啧叹道:“不愧是学霸,就是和我们这群学渣不一样——听说你这回月考又是年级第一?”   “那可不!”   一旁的宋达立时接话道:“成绩一出来我们班主任就疯了,咣咣直接把卷子甩班群里,那分儿高的,直接甩了年级第二足足三十四分!”   他语气激动的仿佛这分是他考出来的一样,连奶茶都顾不上嘬了,胡乱擦了两下手就掏出手机:“等我找给您仔细瞧瞧,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的当事人正无动于衷地坐在位置上继续啃着啤酒鸭,旁边的骨头已经堆出一个小尖尖。   路炀正欲夹下一个,一块鹅卵石大的鸭肉率先放进面前的碗中。   抬眼,只见周妙如正笑眯眯地托着下巴看他。   路炀眉峰一扬:“怎么?”   “没什么,就觉得你这分儿真牛逼,”   周妙如像是想起什么,感叹道:“也不知道你爹上辈子造的什么福,他那高中两科加一块儿都不一定能满分的脑子是怎么生出你的。”   路炀眼皮极轻一眨:“基因突变吧。”   “得了吧你,”周妙如哼笑着轻轻拍了下路炀的后脑勺:“随你妈还差不多。”   少年身形挺拔样貌出众,尽管靠着椅背时姿态显出几分漫不经心,但乍看之下,也比对面歪七扭八还翘腿的宋达端正。   垂眸夹起碗中鸭肉时,模样甚至带着几分乖巧。   路炀闻言也没接话,只是盯着鸭肉看了两秒,便低头啃了起来。   “说起来还得怪我没调查清楚,不知道卫一一直播上也口碑不行,谈好了的还能半路耍阴招,搞幺蛾子。”   周妙如也没再继续,而是蹙眉转了话题。   虽然她早已年过四十,但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反倒是时光磨砺下,Alpha独有的嚣张狂妄气质,被她巧妙地转化成潇洒与英气。   店外路过的行人时不时偏头朝店内看,这一瞬恰好与周妙如对上视线,愣怔过后,又像是被那略凶的眼神吓到,连忙收回视线抬步离开。   只见周妙如收回目光,下意识伸手要去摸烟,然而下一秒又想起店里还有其他人,只得作罢,从桌上捞了根薯条叼着,语气不善道:   “下回给我碰着他了就没那么好收场。”   路炀闻言不由眉梢一抬,淡淡道:“得了吧,少惹点事,反正也没被拍到,宣传效果也还不错——销量有涨么?”   “那必须啊!”   说起这个周妙如眸光一闪,满眼夸赞地看着路炀:   “你小子技术真是越来越牛逼了,那种翻越都行,板底LOGO怼我脸上时我特么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去——当晚板子销量就直接爆了,我发了足足两天货才发完。要不是你们明天就回学校,我今天都不一定能抽出空来请你们这顿饭。”   周妙如夸的天花乱坠,旁边的路炀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搁下筷子。   他仿佛丝毫不在意那个动作在他人眼里有多么张扬厉害,闻言只是点点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而冷淡道:   “有用就行。”   周妙如见状,还想再说点什么时,对面正翻手机的宋达陡然“卧槽”一声,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   半身不遂的木桌毫无征兆被这么一撞,当即晃了好几下。   路炀连忙伸手扶稳,这才眯眼看向宋达道:“抽什么疯?”   “你看班群消息没!?”   宋达问完就知道自己在说废话,路炀在不在班群里还是个问号,旋即又把手机屏幕往路炀眼前一怼:“老班说节后——也就是明天,咱班要来转学生!”   路炀动作一顿:“转学生?”   “对!”宋达顿了顿,突然退出班群,点开不知是哪路的小群,严肃而震惊道:“而且根据小道消息,据说这个转学生他还是个Alpha!”   这年头Alpha不似旧时代那般少见与特殊,但总的来说,依然不是一个常见的群体。   尤其应中作为市内新起不久的私立高中,升学率比不上其他老牌重高,生源上自然也不如其他学校丰富。   因此相对的,从古至今一直以来属于优秀那一拨的Alpha也就自然而然变得尤为稀少,整个年级大概只有三成不到的Alpha数量。   三班的Alpha更是稀有到了个位数。   而今高二上了一个月,突然被告知要转进来一名Alpha,整个三班说是沸腾成油锅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连带隔天早上返校早读时,大半个班都还在讨论。   路炀在来时的车上,就已经重新戴上了那副黑色粗框眼镜。   但不知是不是放假前丢包里时没注意,此时镜片上莫名多了几道划痕,糊在眼前挥之不去,格外碍事。   路炀挎着包走进教室时,教室里的人不是正埋头补作业,就是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讨论转学生。   唯一抬头看他一眼的,只有角落里叫不上名字的几人。   但仅仅是一眼,不等路炀望过去,便迅速收回了视线。   见没人关注,路炀这才低头摘下眼镜,从兜里摸了张纸巾随意擦了两下,刚要戴上,迎面倏尔走来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擦肩撞上。   “抱歉——”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路炀将镜框朝耳上一推,确定它稳稳当当地架上鼻梁后,才抬眼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学委齐青乐。   上次那张莫名其妙的月考告白赌约过后,路炀与他只在考场门口接触过一次。   眼下陡然撞到,路炀几乎是瞬间又想到了那张纸条上的内容。   但月考成绩早已出来,路炀几乎毫不意外地再次登顶年级第一,甚至甩了年级第二足足三十四分。   至于齐青乐,连年段前十都没能进,更别提“赢”了。   都不用路炀拒绝,有那张纸条条件在前,齐青乐就不可能再多做什么。   果不其然。   只见齐青乐在看见路炀的瞬间,脸色肉眼可见地差了几分,几乎连平时笑意盈盈的模样都没维持住,只抿着唇冲路炀点点头:   “早上好。”   旋即不等路炀开口,先一步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炀眯了眯眼,莫名觉得这人表情哪里不太对劲。   但那点微妙感刚浮出,还没来得及拽住尾巴,门口倏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路炀!老班让你去一趟办公室,”体委少见的早早出现在班级门口,粗犷的嗓门中带着几分掩藏不住地激动:“说是有事找你!”   路炀则是略一蹙眉:“找我?”   “对啊!我怀疑是找你去迎接转学生!”   体委边说边无比兴奋地比划道:   “我刚路过办公室偷偷朝里看了眼,那转学生个贼高,腿比我还长,至少一米八多!可惜只有后背看不见脸,也不知道是Alpha还是Beta……”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似得,又赶忙补充道:“哦对了,他头发还挺长的,盖住后脖子呢,看起来还挺酷。”   五分钟后。   路炀站在办公室门口,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终于瞧见了那位头发挺长、盖住后脖子,看起来还挺酷的转学生。   其模样之眼熟,身形之雷同,简直与几天前在烂尾楼盘拉着他一块儿装初中生、还边跑边捡垃圾的贺止休别无二致。   下一刻,转学生仿佛感觉到什么,赫然一转头——   好,这下连脸都一模一样了。   路炀:“…………”   草。 第11章 一个神经病   时间尚早,办公室里人来人往,除却端着保温杯的老师们外,便是身着校服前来上交作业的学生。   唯有贺止休一人穿了件黑T黑裤马丁靴,黑色背包斜挎在腰后,层次分明的黑发零碎散落着,乍然望去潮的格外突兀,活像从隔壁时尚片场误闯进象牙塔般。   路炀原以为上次直播已经是极度的巧合了,万万没想到还憋了个大招在这儿,一时间向来云淡风轻的冷漠表情都不禁当场凝滞住。   视线相触的刹那,他几乎下意识想转身走人。   但还没来得及,被贺止休遮挡在后的班主任已然看见了他。   就见班主任当即站起身,丝毫没有注意到学生较之平日更加冷冻的脸色,甚至还朝路炀振臂挥手,拔声呼喊道:   “路炀!这儿!”   路炀:“…………”   这学也是没什么上的必要了。   也不知是班主任嗓门惊天,还是刚经历完月考,年级第一的大名过于如雷贯耳,霎时间半个办公室的人齐齐转头望来,直勾勾地盯着路炀。   偏偏班主任还嫌不够似得,又朝他勾了勾手:“这儿呢!过来过来。”   眼见十数米开外,贺止休表情生生从讶异转为若有所思,最终变成饶有兴致,半眯着望来的视线没有半点收敛,丝毫没有梅开三度的尴尬。   路炀明白这一趟是彻底避不开了。   他木着脸在门口杵了足足五秒,压下了恨不能过去堵住班主任那张大嘴的冲动,才终于在众多注视下,不情不愿地踏入办公室。   班主任丝毫不知道自己在路炀心里已经被暗杀了千百回,等人走来后,他还自以为无比贴心地问了句:“刚到学校呢?”   路炀在贺止休一人远的位置停下,眼皮也不抬一下地点点头:   “找我有事?”   “没什么,就咱班来了个转学生,需要你带一下,”   班主任抬手一拍贺止休的胳膊,将他朝路炀方向掰了掰:“喏,介绍一下,贺止休,刚从市二中转来的。”   路炀略微一顿。   市二中与应中同在一个市区,虽然一个在头一个在尾,但仔细算来并不远,至少还没到需要转学的距离,尤其是这种高二上到一半的关键时刻。   这种情况要么是在家里出了什么事,要么就是在原学校犯了什么事儿,待不下去,才迫不得已换了所。   但路炀对此并不关心,因此在短暂的停顿后,只是极其冷淡地“哦”了一声。   “他今天刚到,课本和校服都还没来得及领,我待会还要去开个会,没时间带,他自己也不熟悉,”   班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灼灼地看着路炀:“所以等下就麻烦你带新同学去领一下了。”   “……”   即便大概猜到,听见这话,路炀心中依然有千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   他冻着脸冷冰冰地问:“为什么是我?”   班主任笑眯眯道:“因为你是班长呀!”   路班长:“…………”   他当初就应该抵死不从告上校长室。   就在这时早自习铃声骤然响彻,办公室立时空了大半。   班主任拿起一旁早早准备好的开会资料与笔记,往腋下一夹:“那新同学就交给你了班长,好好相处。”   话落,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铃声消止,办公室立时安静大半。   只余远处尚还坐着几位老师,三不五时抬头瞅一眼前方。   不知过去多久,路炀才像回过神一般,稍稍动了动。   但他还没来得及转头,一旁从进来后就再也没开口过口地贺止休率先偏头望来,若有所思地开了口:“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他顿了顿,又饶有兴味地补了三个字:“……路班长?”   路炀面无表情地转过脸与他对视。   高二教职工办公室尤为宽敞,门边两侧林立着数种绿植,高低错落,填满了几近半面贴墙置物架,铃声响起后闹腾片刻的走廊也重归寂静,一时间只能听见隔壁教室缓慢响起的早读声。   俩人就这么杵在班主任的位置前,隔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四目相对。   直到角落处仅有的几位老师也起身走人后,路炀才终于开口冷冷道:   “你再喊个试试。”   贺止休立刻照办:“好的路班长。”   “……”   路炀登时只觉额角青筋狂跳,当即转身,头也不回就朝外走去。   “一开始我还以为认错人了,”   贺止休见状立时抬步跟上。   少年腿直且长,短短几步便追上路炀,与他并肩,旋即偏头饶有兴致地看他:“你真的是路炀么?”   路炀看都不看他一眼,连个顿都没打就说:“不是。”   贺止休眉峰一扬:“真的吗?”   “……”   真个屁。   路炀简直烦的不行,彻底不想搭理这货,当即转身朝楼梯拐去。   早读时间,楼道空旷一片,只余下方站着几位值日生正慢吞吞地扫地。   路炀走到一半,刚要拐,就发现身后的人似乎空了。   转身,只见贺止休赫然还立在楼梯口,半只脚踩在阶梯处,正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路炀眉头微蹙,正欲开口,贺止休突然问:“你带手机了吗?”   “……”   什么鬼?   路炀下意识摸了下口袋。   下一秒,只见贺止休掏出手机,指骨分明的指节屏幕上头快速划过。   路炀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紧接着他就听见自己兜里手机噼里啪啦开始狂响。   “嗯?谁手机在响?”   熟悉的声音陡然响起,路炀潜意识寻声望去,只见一道圆滚如弥勒佛般的身形毫无征兆出现在贺止休身后不远处。   “……”   路炀几乎是条件反射蹦出一句:“艹!”   贺止休闻言不由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路炀突然原地转身狂奔而来。   十来层的阶梯在少年脚下只撑了仅仅三步,长腿抵达贺止休下一层台阶之际,路炀猛地一把拽过贺止休手腕。   贺止休登时一愣:   “你……”   “我个屁,”   路炀甚至空不出时间回头,镜片后方眼睫眨动,数层阶梯在他脚下如履平地般飞跃而过,黑发朝后飞扬的瞬间带出一缕劲风,清冷的嗓音中极其难得地染上几分咬牙切齿,几乎是贴着牙缝道:   “——教导主任在你后边!”   “咚隆!”   一道闷响倏然落地,教导主任立马寻声而至,喉头一句“小兔崽子”刚要蹦出口,映入眼帘的却只有空荡荡的楼道。   除此之外,只剩楼下正拿着扫把,满脸懵逼的值日生。   ·   路炀拽着人一路奔至教学楼中庭。   时值早读,四面八方空无一人,只能听见周遭班级拖的能拉面条的早读声。   他停在一处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下,倚着墙壁重重喘了两口气,确认教导主任没发现追来后,才终于松了口气,放开了方才情急之下不得已拽住的手。   “谢了,”   贺止休抽回手揉了揉腕处,哭笑不得道:“真没注意到有人。”   路炀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而是从兜里摸出的手机——早上出门着急,会骚扰他的消息和群早在第一时间就开了免打扰,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居然没调静音。   疯了似得狂响已然平息,而动静来源凭一己之力重压下方五分钟前刚发过消息的宋达,这会正成功盘踞在消息列表最顶端。   路炀垂眸看去,只见深色头像中心赫然是一只飞跃电线杆的黑猫,后边极为明显的小红点中印着惊人的数字——13。   短短几秒,足足十三条消息。   路炀沉默三秒,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抬头,爆发出转学至今的头一句粗口:   “……你特么是不是有什么脑部疾病?”   却见贺止休非但不尴尬,反而半眯着眼瞅着路炀手机,语气颇为微妙道:   “你给我备注‘一个神经病’?”   路炀:“……”   ——那天从烂尾楼离开后,路炀本来是没想加贺止休微信的。   但这人毕竟为了帮他,直接丢了“兼职赚钱”的单子,四舍五入等于得罪了金主。于是当贺止休掏出手机调出二维码时,路炀在心中挣扎数秒后,还是扫了。   等加上后,路炀才想起自己只知道贺止休的名字发音,并不清楚是哪个字。   于是他对着备注酝酿了半秒,毫不犹豫地添了个第一印象进去。   一个神经病。   简单利落,一目了然。   跟宋达那网瘾少年不一样,路炀向来不爱聊天,微信也常年处于失踪人口状态,因此添完备注就把手机一丢,连对方有没有发来什么都没看过。   反正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交集。   然而事实证明,人越不想来什么,老天爷就越要给你来点什么。   更想不到的是,贺止休居然会用这种方式来进行“他是不是路炀”的确认。   还一连发了十几个表情包。   俩人沉默对视三秒。   路炀面无表情地把屏幕往贺止休脸前一怼,上头赫然是整整齐齐一长列冒着问号的Q版麋鹿表情包,正欢快地在聊天窗口摇头晃脑。   他一指屏幕,声音冻如三九寒泉:   “你觉得正常人干得出这事?”   贺止休看看屏幕,又看看路炀,又看看屏幕——就这么转着眼珠子来回数次,隔壁高一的早读都开始换下一首文言文背了,他才终于道:   “还挺像。”   路炀:“……什么挺像?”   “跟你还挺像,”贺止休笑了笑,“怪可爱的。”   路炀:“…………”   不应该救他的。   路炀冷漠地想,刚刚他就应该把这人丢在原地让他自身自灭。   或者应该直接揍一顿才对。   “开个玩笑,”   眼见路炀脸色风云变色,俨然有下一秒就要原地暴起将他就地揍一顿的架势,贺止休才终于敛了些许脸上的笑意,无辜道:   “我真不知道后面会有人,还是教导主任——要知道你们平时不让带手机,我就不给你发了。”   路炀奇异地看他一眼:“二中可以带?”   “嗯……也不是,”   贺止休略微停顿,仿佛在想一个合适的词汇:“只是不太管我而已。”   不太管我?   路炀眉梢微挑,但并没有再问。   索性贺止休也没再继续说。   四面八方的早读声宛如催眠符咒,却很好地掩盖了俩人的动静。   路炀垂眸把手机调了静音,确认这下任凭妖魔鬼怪发来消息都发不出动静后,才终于揣回兜中,转身便要离开。   后方贺止休却突然出声:“还生气么?”   路炀一顿,用余光睨他:“没有。”   “真的?”   贺止休显然不大信。   路炀本就不多的耐心终于彻底售罄,木着脸回视两秒,当机立断掏出手机点开屏幕,在贺止休的注视下,调出‘一个神经病’的聊天窗,毫不犹豫地直接打开了“免打扰”功能。   “闭嘴,”   他冷酷无情地说:“再废话一句就拉黑。”   贺止休:“……”   这片区域显然平时就没什么人来,放眼望去只闻其声,不见有人。   高悬的烈日不知何时悄然攀爬而上,将原本靠外站着些许的路炀直接从阴影里摘出。从贺止休的角度望去,恰好能看见阳光穿透厚重镜片,在眼窝处落下一层浅淡金光。   可能因为刺眼,狭长的双眸不自觉地半眯起,眼尾跟随动作朝后上挑扬起,长而浓密的睫毛垂落时仿佛向后飞扬,愣是在这片金光中于瓷白肤色上晕出一抹如水墨般的黑。   由密至疏。   从深及浅。   唯有眼底的冷漠与不耐依然是熟悉的味道。   ——其实与前两次见面没什么变化。   贺止休突然想。   这个人确实是路炀。   “看什么,”   路炀抬手遮了下太阳,冷漠地把手机往兜里一丢:“有意见也没用。”   贺止休眨了眨眼,像才回过神般,继而突然失笑起来。   “行吧,能消气就行。”他顿了顿,又说,“就当你来我往了。”   路炀一顿:“什么你来我往?”   贺止休动了动唇,正欲开口,楼道上方突然响起当啷两声闷响。   俩人皆是一怔,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在阳光照不到阴影处,两道身影毫无征兆地从上方向后闯入,距离仅差距短短半米,身形是十分明显的一高一矮。   路炀莫名感觉这两道身影略显眼熟,但尚未来得及记起是谁,就见后方高的那位三步并作两步从阶梯上跃下,手疾眼快地将即将下楼的矮个从后方拥入怀中。   矮个立时挣扎起来:“你特么别——”   “上次没成功,你的身体已经受不了了,”   喑哑低沉的男声由上至下地打断怀里气急败坏的声音,语气中还带着几分急促与严肃,似是诱哄道:“乖,约定下次再兑现也行,”   他顿了顿,又补充:“我允许你延迟。”   矮个似乎又挣动了两下,但还没来得及推开半寸发出丁点动静,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暧昧布料摩擦声过后,高个一把捏住矮个手腕,“咚!”的一声轻响压在头顶。   ——其实这点动静并不大,但架不住应中楼道宽敞阶梯高度却不算高。   通往二楼的转角处没修窗户,阳光照不进时幽暗的仿佛被人刻意修建的小隔间,却又没有小隔间该有的隔音四壁。   以至于路炀就这么站在阶梯正下方,想装听不见都难。   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他终于明白熟悉感源自那里——头顶那二位主俨然就是那天体育课上,误闯进教室讲台的高矮二人组。   路炀条件反射拔腿就要走。   但可能是出于上一次的经验,他先一步抬手,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果不其然。   下一刻,那道沁人心脾的熟悉气泡音如同一柄当空利剑,噼里啪啦地冲破了十八道铁锁,再次从路炀好不容易重重压进的记忆牢笼中迅猛冲出——   “还是说,你还想再让我要求你求我一次?”   “……你!”   “说完整点,”气泡音闷笑一声:“是求我咬你。”   早读声骤然在这一刻如被按下静音键,高悬于顶的烈日身前游过浮云,层层阴影交叠而下,再次笼罩了这方寸间的所有动静。   空气凝滞足足半晌。   不知过去多久,路炀在确定上方那二位的惊天巨雷台词已然结束时,才终于缓缓放开捂住耳朵的“十指铜墙铁壁”。   然而他尚未来得及松口气,一道身影猝然从后贴近,紧接着是一道富含磁性、压极低的气泡音在耳边,带着几分若有所思,一字一顿道:   “——贵校求偶都是这种画风的吗?”   路炀:“…………”   草。 第12章 Beta   “——滚,”   五分钟后。   路炀大步跨出操场,没了教学楼与游云作为遮挡,大片金光毫无阻碍地从头顶铺洒而下,一前一后拉出两道长而深的影子。   贺止休仗着腿长,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追上前,在间隔一米的路炀正前方突兀转身,旋即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那张漆黑的与脚下的影子别无二致的脸色。   他略略低下头,由下至上地与路炀对视,低笑道:   “我就随便问问,怎么还生气了呢?”   “……”   路炀像是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了脚步。   抬眼时,镜片后方的那双眼睛冻得几乎能将贺止休原地塑成冰雕,与贺止休那双盛着笑意还略显无辜的双目形成鲜明反比。   他就着这个四目相对的姿势,几乎从牙缝里冷冰冰地挤出几个字:   “把你的声音挤正常了再说话。”   贺止休继续掐着气泡音:“这不好听吗?”   路炀面无表情:“你说呢?”   贺止休眉头微蹙,仿佛在认真沉思。   片刻后,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觉得不错。”   路炀:“……”   对面教学楼传来高一孜孜不倦地读书声,偌大操场上空无一人,远远只能瞧见升旗台上正站着几位旗手,正缓慢地摆弄着上方飘扬不断的鲜红五星旗。   俩人就这么站在烈日下无声对视。   一个冷漠,一个含笑。   数秒后,只见路炀收回目光,暗暗吸了口气。   “那我建议你放假去看看耳鼻喉科,实在不行脑部CT也可以一起照。”他扬手一指前方,继而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冷酷无情道。   “行政楼往前两百米右拐第三栋,不懂自己滚去问路。”   “我开个玩笑,”   眼见路炀作势真要走,贺止休终于不敢再继续皮那一嘴气泡音了,连忙哭笑不得地拉住了路炀,解释道:   “我就是有点新奇,你们学校这早恋画风还挺……”他顿了顿,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形容词,约莫三五秒,才憋出一个,“鹤立鸡群。”   “……不会用成语可以不用。”   路炀只觉额角青筋狂蹦,一个用力挣开了被拽住的手,转而道:“不了解,个人爱好吧。”   “那这爱好还挺奇特的,”   贺止休倒也不在意被甩开,只摩挲了两下指尖,便重新收回拽住背包。   旋即他颇为意味深长地往来时的方向瞟了眼:“Omega信息素都漏出来了——就不担心引起什么无法克制的暴.乱么?”   “Omega信息素?”路炀不由一顿。   贺止休看他:“你没闻到?”   这下轮到路炀挑起眉峰:“我为什么要闻到?”   贺止休略微一怔。   他仿佛在这一刻大脑短暂断线了瞬,下意识反问了句:“你为什么闻不到?”   时值晌午,阳光热烈却并不炽热,绕过教学楼后临近西门的位置处,终于窥见那栋被诸多绿植与景观丛包围其中的行政楼。   路炀虽然没能半路回头成功,但大概是为了远离贺止休三不五时发作一下的神经劲儿,他步伐飞快地远离了贺止休足足一米远。   贺止休愣怔间隙,他刚好踏进前方耸立的一棵高大棉树里。   南方一年四季从不凋谢的树冠此刻依然如盛夏般茂密深绿。   风拂过时树叶沙沙作响,过滤成星点碎片的阳光被带动地左右摇曳,投掷在地面上,宛如极昼下的星河。   高耸棉树下,路炀单手揣在兜中,在难得的静默中,披着星河缓缓转身。   刹那间,二人毫无意外地四目相交。   下一秒,贺止休奇异地窥见这人眼底似乎盛着一抹若有所思的深意。   未等看清,只见路炀薄唇上下相碰,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调。   但要是仔细听就会发现,他嗓音深处似乎藏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戏谑。   “——初一生物教科书第一页第一行,只有Alpha和Omega才能嗅见并拥有信息素功能,”路炀抬手轻推了下镜框。   那双向来毫无情绪的漂亮双目隔着厚重镜片,在贺止休脸上轻轻一勾,最终定格在那双眉眼深邃的桃花状双目上。   “我为什么闻不到?”   路炀似是呢喃般重复了一遍贺止休的问题。   从贺止休的角度望去,能看见他略略扬起下巴,视线从镜框与镜腿间的空隙投掷而来,眼皮微垂,鸦羽般的睫毛被融成一条很深的线,向眼尾末端拉出很长一道。   “当然因为我是个Beta了,”   只听路炀一字一顿轻声道:“——笨蛋。”   ·   按照路炀最初的想法,他只需要奉命把人带到行政楼领取东西就算完事。   但事实证明,计划从来赶不上变化。   应中校内物资繁多,除却教科书之外,学生的生活用品也基本都一并包办,上至棉被床垫枕头套,下至学生洗漱用的牙杯。   正常情况下,这些东西基本都是开学前一天事先领取整理完的,就算是转学生,通常也会提前空余出一天时间来收拾东西,隔日再来领个教科书就算完事。   鬼知道贺止休是个异类。   他既没有提前一天来提前收拾东西,也没有做好领取学生用品时面对庞大物资量的心理准备,愣是背了个包,就这么赤.条条地在回校日当天空手报道。   因此当生活老师将东西一一堆叠在面前时,路炀就知道自己提前回去这事儿彻底没戏了。   “我真没想到有这么多东西,”   贺止休托着手中堆叠至胸口的一摞教科书,也是满脸哭笑不得:“要知道这么多东西要收拾,我就提早来一天了。”   路炀满脸不情愿帮他抱着另外一摞,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冷飕飕地问:“你之前没住过校?不知道寝室是需要提前来收拾的吗?”   只听贺止休言简意赅道:“没住过。”   路炀:“……”   高二了还没住过校的人可不多。   路炀不由瞟了贺止休一眼,大有没想到你这么恋家的意思。   “之前住的地方都离学校挺近,就没必要,”   贺止休仿佛看出路炀眼里的困惑,边说边向上颠了下怀里的教科书:“学校没提前通知我这么多东西要收拾,我也就没多想。”   路炀瞥他:“入学指南你没看?”   “什么入学指南?”   贺止休问完,又率先自己反应过来,像是才想起有这么个东西一样,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跟转学通知书一起快递过来的小广告?”   “……”   路炀想了想那张排版奇异审美感人的手册,默认了这个形容。   他点点头:“对。”   贺止休低咳一声,坦荡道:“不好意思,没注意,直接塞给路边拾荒的老太太了,光记得她对我道了好几声谢谢。”   路炀:“……”   真有你的。   怎么不把你自己一起塞过去。   “那会看封面,还以为就是普通招生宣传手册,误塞进来的。”贺止休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一摞书,没忍住失笑起来。   他说:“我本来想的是过来了直接去超市买现成的,行李都没带。没想到贵校这么面面俱到,生活用品都发——甚至连牙刷都有。”   确实不怪贺止休料不到,毕竟正常学校撑死也就发个棉被。只有应中标新立异,愣是连学生的生活用品都直接成套发放。   按照入学指南上的话来说,就是“要让每个学生感受到什么叫学校就是第二个家”。   好在生活老师没强求一定要当场领走,考虑到时间问题,尤为贴心的准许了贺止休先取教科书走就行。   至于其他生活用品,包括校服在内,可以等放学后再来拿。   但一趟折腾下来也格外耗时。   俩人前脚刚踏进高二教学楼,后脚头顶上的早读下课铃马不停蹄震响四方。   刹那间,拖出长调的朗诵声一哄而散,纷杂的脚步声与仰天长啸几乎响彻整栋教学楼,宛如终于解开铁链钢锁得以出逃的群狼。   然而动静只维持了不过三五秒,下一刻又立时被四面八方的怒骂通通镇压。   周一大早有升旗仪式,前后不过半分钟,各班门口的走廊已然被排队的人群围堵的水泄不通,闲聊声与各班体委的催促声交错混杂,喧哗的宛如菜市场。   ——这其实是有点奇怪的。   过往双休日结束后的清早基本都是唉声遍地,出门排个队活像去参加葬礼,不说人人如丧考妣,也绝不可能兴奋这样。   然而眼下,无需各班体委呼唤催促,所有人便十分自觉地聚集在走廊上。   但也就是聚集而已,因为各班队伍压根不成型,三五人群聚集成团,时不时还要探头朝他处瞅一眼,霎时间将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而好死不死,高二三班还位处走廊的最尽头。   路炀不得不托着一摞教科书从中央穿过。   他刚小心避开旁侧争相打闹的俩人,另一排侧前方一个女生毫无征兆地突然抬起头朝前一仰——   “啊!”   一道低声尖叫陡然响起,周遭众人纷纷寻声望去。   只见走廊中央,路炀单手托着一摞几近至他下巴处的教科书,身体微侧,空着的那只手掌心朝外,正虚虚抵着一位女生的发顶。   女生显然没料到旁边有人,陡然撞上什么被吓了一跳。   等回过神后,才发现是路炀的手。   手背后面好巧不巧正是那一摞教科书的脊背尖端处,此时正因被撞那一下,半叠教科书已然朝另一侧倾斜滑去。   可想而知这要直接对准撞上去得有多重。   女生登时耳朵通红,连忙转身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你在这……”   “没事,”   路炀冷淡地收回手,将倾斜的部分调整好,转而要去托住下方时,才发现教科书的另一端被贺止休轻轻托住。   他不由得瞥了对方一眼。   只听贺止休带着笑意道:   “看着有点危险,所以搭把手——还需要么?要不都换我来?”   “不用,”   路炀手指在边缘挪动两下,用指尖戳了戳贺止休示意他可以放手了:“两步路就到,给你都多耗时。”   贺止休眉梢微抬,似乎想说什么。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一旁的女生再次道:“那个……要不我帮你?”   路炀略微一顿,旋即摇摇头:“不用。”   女生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路炀已然重新托住教科书底部。   少年身形清瘦,短袖下方露出的臂腕纤细却并不单薄。   只见他朝上轻轻一颠,确定上方不会朝边侧倾斜后,便抬步朝前迈去。   等离开后,贺止休才上前又问:“你确定没事?”   路炀瞥他:“被撞一下能有什么事?”   “刚那一下不是还挺用力,”贺止休目光朝下方看不见的手滑去,“指节连接那块骨生生砸上去,你不疼?”   路炀终于略微偏过头:“你看的还挺仔细?”   贺止休眉峰一扬。   好在路炀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深究。   下一刻他收回视线淡淡道:“撞一下而已,不至于那么娇气。跟滑板从高处摔下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这是他们再见后头一次提到关于校外的事。   贺止休不由问:“你那技术还摔过么?”   “……”   一时间路炀居然听不出这人是不是在夸他,一言难尽地瞟了贺止休一眼:“我不但摔过,我还骨折过——到了,赶紧进去。”   三班门口也是热闹非凡,甚至因为地处走廊尽头,混乱的程度比起其他班有过之而无不及。   唯有体委难得一反常态没有占据他的中央领首位,这会正扒拉着门框朝里喊:   “你真不去了啊宋达?”   只见宋达虚弱地趴在桌子上:   “真不成,那一盆啤酒鸭昨晚差点没给我送走——拜托了吴哥,有问就说我怕路炀遇见转学生社恐,话都讲不利索,我帮他助人为乐去了!”   抱着教科书正要拐进来的路炀:“……”   “你社恐?”   站在门口的贺止休恰好听到这么句,登时饶有兴味地看着路炀:“还话都说不利索?”   路炀俩手都被教科书束缚住,只能用眼神冷冷地瞟了一眼贺止休——那目光大有再说一遍试试的警告意味。   倒是宋达率先窥见后方的路炀,登时人不虚体也不弱了,还丝毫没有背后造谣被当事人抓包的自觉,主动蹬蹬蹬地蹭了过来。   他一把拉住路炀就往里拽了几步,嘴上还不忘继续说:“你是不是又屏蔽我微信,给你发半天惊天大瓜都没回!”   “没兴趣。”   路炀收回目光,冻着脸冷酷无情道:“少给我发。”   “嗨呀!这次不一样!”   宋达一脸憋不住要分享八卦的饥渴难耐,也不管路炀想不想听,当即筒子倒豆般叽里呱啦快速说道:“你还记得我上次给你发的那本小说么?”   路炀略微一顿,某种极为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几乎想也不想立马否认道:“不记得。”   然而宋达显然没感受到路炀浑身上下浮涌而出的抗拒。   听闻这话,立刻皱起眉头,庄严而肃穆地板着脸,操着那口变声期未过的公鸭破锣嗓,当即义无反顾地决定给路炀好好回忆回忆。   “就是那本《校霸Alpha的伪装Omega之死对头哪里逃》,”   只听宋达拔高音量尤为响亮地一字一句道:“果然特么是圣经!一班的白栖都成Omega了!据说还跟楚以维在一起了!”   话落,他又像是觉得这么囫囵吞枣地分享不够味,难以彰显这件八卦的震撼程度。   但奈何语文水平在那儿。   于是他板着脸在那搜肠刮肚了足足五秒,才低咳一声,抑扬顿挫地接了一句:   “——现在咱们全校都炸了!”   后边刚在其他人好奇的注视下走过来的贺止休陡然听见这么一句,不由脚步一顿,面带困惑地看向路炀。   “贵校要炸了?”他颠了颠怀里的书,满脸讶异:“那咱们不是白搬一路了。”   路炀:“…………” 第13章 死对头   “——所以炸了的不是学校,而是学生?”   晌午最后一堂课铃声划破学校上空,广大学子们同一时刻倾巢而出,如饿虎扑食般狂奔向校食堂。   前后短短不过三五分钟,各个窗口前已然拥挤的不成样。   宋达凭借着自己征战多年锻炼下来的技巧,终于在一处队伍末站定脚跟。   在确保周遭如狼似虎的人群不会将他们推挤开来后,才缓缓转过脸,对站在路炀身后的贺止休痛心疾首道:   “虽然我也非常期盼炸了的是学校,这样我就不用面对那该死的月考成绩了——但很可惜,不是。”   “那确实挺可惜,”   只见贺止休眉角微微扬起,眼窝深邃的桃花眼不动声色地在周遭一扫而过,转移话锋道:“不过一个早恋,至于这么大轰动么?”   应中有两个校食堂,一个是提供给高三单独使用,一个便是高一高二混用。   可能是仗着校食堂面积宽广,以至于并未分时段安排,这就造成了一到饭点,即便不必担心供应不足吃不上饭,也依然拥挤不堪的情况。   四面八方人潮汹涌,推搡声与打饭勺盆磕碰的乒乓声交杂在一块,吵得仿若身处乡野早市。   但即便如此,依然可以从满耳混乱中凭空抓取“一班学霸”、“Omega”、“Alpha变O”之类的关键字眼。   由此可见,这事儿流传的有多么广。   宋达作为常年行走在社交一线的八卦小达人,听闻这话登时如临记者发布会,当场就给自己搭好了舞台,无比神秘地朝后凑近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校园恋爱当然多了去了,咱班私底下就有好几对眉来眼去暗度陈仓。但这次这对就比较特殊了。”   “因为是Alpha和Omega?”   “不,”   宋达眯着眼正色道:“因为他们是死对头。”   贺止休虽然对八卦也算不上多热衷,但人活十多年,象牙塔里除了学习就那么点破事,长年累月下来不说阅览群瓜,也称的上一句没少吃。   Alpha和Omege虽然稀少,但只要有人就有江湖,因此AO之间互看不顺眼的概率即便不高,也不会是什么稀有事。   因此死对头这四个字一出,就贺止休已然扬起的眉峰登时挑的更高了。   神色间赫然写着,这有什么好离奇的。   “猜不到了吧!”   宋达好似看出贺止休眼里的困惑,竖起一根手指,十分做作地左右摇晃两下,满脸你不懂的表情啧啧有声道:   “白栖和楚以维——就话题中心那二位,不是普通的死对头。”   他顿了顿,目光在周身飞速掠过一圈,转而又说:   “你刚来不知道,我们学校呢Alpha数量稀少,而Alpha天性又比较冲,大多数时候俩Alpha在一块就很容易造成冲突,所以他俩从高一那会儿就有冲突。”   “具体因为什么没人知道,反正出了名的不对头。”   “后来高二,校领导可能是发疯了,愣是把他俩给凑到了一个班去,上个月刚开学,掐的那叫一个天崩地裂你死我活,甚至一度传出一山不容二虎一班不容俩Alpha的名言——结果鬼知道,哈,那白栖压根不是Alpha。”   “而是个Omega?”   贺止休若有所思地接话道。   “诶对头,”   宋达正儿八经地点点头,旋即话锋一转,神秘兮兮道:   “虽然具体怎么回事儿不知道,但说实话,这一切好巧不巧与我的恋爱圣经不谋而合,根据上头剧情推测,我感觉这俩十之八.九搞不好真有那么一腿。”   贺止休尤为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恋爱圣经?”   “是的!恋爱圣经,”   宋达扯了一通就为了这一刻,当即昂首挺胸。   大概为了彰显自己的正色,还抬手想做作地推一下眼镜,伸到一半又陡然想起自己没有这装备,悄摸想要去拨旁边路炀的。   然而手指还没碰到,全程没吭一声的路炀终于如三九寒天般,冷若冰霜一字一顿道:   “手指没用可以切下来烙饼吃。”   宋达:“……”   贺止休没忍住,偏头低笑出声。   窗口前人群汹涌,但食堂阿姨们的打饭速度也不遑多让。   说话间队伍已然前进了一大截,前来就餐的老师也姗姗来迟地出现在门口。   路炀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身后的贺止休,摁灭手机屏顺手丢还给刚讪讪收回手指的宋达。   后者慌忙接过:“哟,你看完啦?”   “没有,”   路炀冷着脸道:“乱七八糟看的头痛。”   如果说宋达是冲锋在一线的吃瓜群众,那么路炀俨然就是宋达的八卦第一分享人——即便知道路炀不爱看,但收到的第一反应就是朝他和盘托出。   早在晌午刚回来那会的升旗仪式,这人兴致勃勃地分享完第一手八卦还不够,又咣咣咣给路炀发了一串儿聊天记录截图。   美名其曰,身临其境地感受下广大学子的讨论氛围,不要活的那么孤狼。   路炀向来对这种东西毫无兴趣,更别提这类一看就是与主角剧情有关的八卦——如果没猜错,十之八.九这种暴露与炸锅也极有可能是剧情上的一部分。   因此收到的瞬间,他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个免打扰。   哪知宋达格外孜孜不倦,逮住食堂排队的空隙,愣是塞了个手机以身作则地监督。   路炀这才被迫捏着手机划拉了几张。   然而五颜六色的匿名头像与气泡框看得人眼花缭乱。路炀本来就兴致缺缺,几张下来不是感叹号问号就是表情包,简直堪称精神污染。   在余光瞥见某只格外眼熟的短腿猫时,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在某种难以言描的滋味冲上时,终于彻底售罄。   宋达闻言还想说点什么,然而瞥见路炀那冷若冰霜的脸色,又颇为遗憾地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哼哼唧唧道:   “我发现你这人真的很没有危机意识——白栖怎么说也是咱们年级第二的大学霸,你唯一的威胁者,也不关心关心敌情。”   周遭嘈杂吵闹,宋达这话音量不大,贺止休却是捕捉了个正好。   他略显意外地看了眼路炀:“年级第二的唯一威胁者?”   “那可不,”   宋达注意力立时被转移,似乎终于想起了贺止休是个今天刚来的转学生,当即抬手哥俩好地勾住了路炀的肩背:   “喏,介绍下,这位呢就是我们学校常年稳居年级第一宝座,并在上次月考永甩第二名三十四分的顶级大学霸,路——诶哟!我这不夸你呢吗怎么还要打人呢?”   路炀半只脚刚伸出去,还没来得及收回,就听身后的贺止休从善如流地接了句:   “可能是太害羞了。”   路炀:“……”   宋达:“……噗!”   ·   “我靠兄台,你可真是位神人,”   十分钟后。   宋达坐在餐桌边笑的浑身发抖,不锈钢勺磕在餐盘沿边发出细微但密集的轻响,转瞬又被周遭嘈杂尽数淹没,唯有笑声愈发明显,连带吐出的字句都断断续续:   “神他妈的害羞,艹,差点没给我一口水噎死哈哈哈——”   “再笑一次我不介意帮你完成这个差点。”   路炀当啷一声搁下餐盘。   “难道不是么,”贺止休声音从后方响起,只见他正色且无辜地说,“不然为什么恼羞成怒呢。”   路炀:“……”   神他妈恼羞成怒。   眼见对面宋达再笑下去能直接因为窒息过度而厥过去,四面八方若有若无的视线也夹着困惑缓慢望来时,路炀忍无可忍,冻着脸转头望向罪魁祸首:“你嘴是不是很闲?要不然掉头回去让阿姨给你加两勺盐。”   贺止休眉梢一抬:“你确定那不会更‘闲’么?”   宋达抬起眼瞅了瞅路炀冷若冰霜的面孔,然后笑得更大声了。   路炀:“……”   草。   食堂边缘的餐桌偏大,且毗邻死角的缘故,周围人倒是没其他地方密集。   唯一的坏处就是单边贴着墙壁,后侧方与另一桌的长椅相贴,这会儿正坐满了人,压根无法从后方跨入位置内。   贺止休端着餐盘正想着坐哪儿时,就见路炀正推着餐盘往里侧挪,不由顿了下脚步,非常意外地废了句话:“给我坐的?”   路炀捏着餐盘的手指一顿,余光浅浅瞥向对方:“不坐拉倒。”   “那还是要的,”贺止休低笑着放下餐盘,落座时又挑着尾音故意似得吐了句:“谢谢路班长的慷慨献坐。”   路炀:“……”   如果说宋达的说话烦人程度时常会让路炀觉得他欠怼,那么贺止休就是典型的欠揍了。   路炀摁着额角狂蹦的青筋,忍了好些秒才好悬压下给这人一顿打的冲动。   倒是坐在对面的宋达突然抬头,目光分外敏感地在俩人之间来回打量,旋即满是狐疑道:“怎么感觉你俩挺熟的?”   路炀微微一顿,不由朝贺止休瞥去。   哪知后者也正巧望来,二人视线在空中无端一触。   但仅过半秒,就见贺止休半边眉角扬起,转而冲宋达眨了眨眼:   “有么?”   ——那肯定是有的。   与宋达这个社交小达人不同,路炀是个非常之典型的孤狼。   从宋达与他相识起,这人的性格就是又冷又冻。   明明长了张格外好看的脸,嘴角却是常年下垂抿成直线,无论走到哪儿都透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幼儿园吓退同班企图交朋友的面包团子们;   小学将方圆十里地内所有暗恋他的ABO三种性别震慑只敢趁着人没在校时,才偷偷把情书夹进作业簿——以至于接二连三被老师抓包逮住挨训;   眼下到了高中,干脆直接镜框一架,甭管牛鬼蛇神,统统只敢远观而不敢亵渎。   以至于在高二分班后,刚开学那会儿,三班私底下甚至一度传出要不是上学必须得进班,班上又必须有固定人数,路炀十之八九得让老师直接一对一开个班。   ——当然也可能老师都不用。   毕竟学霸君临年级榜的分数高的属实骇人,智商高的看起来翻翻教科书就能考的全会答得全对。   少年的冷淡和孤僻仿佛与生俱来,除却宋达这唯一的好友之外,对待外人的常态永远是客气且疏离的不易近人。   或者说压根就不想近人。   至少宋达没见过他跟初次见面的人能这么随意。   一时间宋达不由想到早晨到教室时,从体委口中听到的“班长特别主动热情地带着转学生去参观学校了呢!”的话。   登时他心中警铃大作,眯起眼睛微微泛酸道:   “你俩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暗度陈仓了?”   路炀正往外挑葱花的手一抖,筷子直接捅进了完整滑嫰的蛋羹里头,深吸一口气才道:“暗度个屁,不会用词就闭嘴。”   “确实,”贺止休赞同地点点头:“我们明明是明度。”   路炀:“…………”   “皮痒了直说,别在这拐弯抹角的找打。”   路炀在宋达震惊茫然而做作的表情中,面若冰霜地拔.出筷子,朝身侧贺止休一指,冻着声音言简意赅道:“他,十四岁,未老先衰。”   这下轮到贺止休一噎。   果不其然就见宋达略微一怔,紧接着脸上发现好基友出轨而痛心疾首泫然欲泣的神情转瞬被震惊所替代,当下不顾身在食堂,直接拔声惊讶道:   “——我靠,原来你就是那个十四岁未老先衰的单反神经病?”   贺止休:“……” 第14章 冲突   刹那间四面八方无数道视线唰唰投来,过道上路过的两位同学手中餐盘险些撞上前头那位,又在手疾眼快中仓皇稳住,勉强阻止了一场悲剧的诞生。   路炀在这片窒息而诡异的沉默中,无声地捏着餐盘一角,仿若与这俩人不熟般,面无表情地朝内侧挪了挪身形。   哪知刚动,旁侧的贺止休就不管不顾紧跟上来,末了又压着声音道:   “你就是这么介绍我的?”   “……少给自己加戏,我这不是介绍,”   路炀镇定地挑去蛋羹上最后一颗葱花,慢条斯理地用筷子从边缘挖上一大块送入口中。   只见他舌头似乎朝上颚重重一顶,将那块嫩出水的蒸蛋挤碎咽下后,才再次缓缓开口:“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   贺止休盯着他看了数秒,似乎想说什么。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陡然传来一道突兀而响亮的呼唤。   “哎呀真的是宋达和路炀!”   路炀下意识寻声望去。   只见侧后方的另一条走道上,体委与三班的其中几人正端着餐盘四处晃悠,俨然是一副正寻找位置的模样。   就餐点人满为患,能找到空位都不错,何况是认识的人有空位。   体委又是个仅次于宋达之下的自来熟,当即也没问能不能坐,蹬蹬蹬就带着人快步走来。   等走进了,路炀才发现齐青乐俨然也在内。   ——如果说月考之前的齐青乐对路炀态度有多热情,那么眼下就有多么非比寻常。   只见他在原地显而易见地挣扎了数秒,直到眼见所有人都跟着体委一块儿走来了,才终于迫不得已般抬步缓缓跟上。   等到了桌前一停,其他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在末尾率先开口:“转学生也在呀,我们这么多人会不会太挤了,要不去其他地方?”   “没事没事,挤挤更健康!”   体委丝毫没听出齐青乐的弦外之音,咣当一声直接把餐盘往桌上一搁,扭着屁股去挤坐在对面的宋达。   宋达毫无防备被这么一撞,险些脑门往墙上磕,当场爆了粗话:   “我操!我他妈这里贴柱子你跟我挤,你干嘛不去对面!?”   一时间所有人又顺着话音,潜意识往坐在另一侧的路炀和贺止休望去。   虽然三班众人早早就知道了班上要来转学生,且从升旗仪式开始算起的话,也共同一块儿上课了整一上午的时光。   但其实这一上午除了路炀和宋达之外,并没有其他人近距离接触过贺止休。   除却陌生之外,那尤为出众的面貌,与Alpha这个性别本身带来的疏离感,就让许多人对贺止休都处于一种好奇但未必敢靠近的状态。   尤其是从上午课间的表现下来,这人十分意料之外地与路炀关系相熟。   接二连三行为下来,导致了本应该备受关注的转学生,反倒成为了第二个孤独而神秘的存在。   眼下这个新诞生的神秘存在正与三班另一公认的神秘存在坐在一块儿。   刹那间,所有人面面相觑。   一时间居然拿不定要走还是留。   “喀啦。”   一道细微轻响骤然打破沉默。   只见坐在板凳里侧的路炀一言不发地拉住餐盘,身形不紧不慢地朝里挪了几分,直至贴墙才停下。   紧接着是贺止休也紧随其后。   “挤一挤应该能再坐三个,”   贺止休抬眼在面前几人身形上轻轻一掠,“你们还有人么?”   距离最近的那位男生立时回过神,连忙道:“没了没了,三个坐够了够了——谢谢哈!”   贺止休没应这话,而是转过头看向路炀:“谢谢路班长。”   几人眨着眼对视半秒,立刻咧着嘴立刻咧着嘴挤坐了进去,然后纷纷跟着朝路炀方向望去,诚恳中带着故意地说:“谢谢路班长!”   路炀:“…………”   路炀沉吟半秒,咽下嘴里的鸡蛋羹,在数道注视下面不改色地抬起脚狠狠往贺止休鞋面沉重一压——   “你咋啦转学生?肚子疼吗?”对面的体委疑惑道,“脸都红了。”   贺止休:“……”   他抿着唇角还未开口,就觉蹬在鞋面上的脚已然挪开,紧接着是路炀一如既往冷淡平直的声音:“没事,人太多他社恐,有点害羞。”   贺止休:“…………”   众人登时恍然大悟,满脸不可思议地惊叹起Alpha居然也会害羞。   象牙塔里的关系大都单纯直接,破冰往往只需要一个瞬间或某个动作。   转眼功夫,方才还松散安静的餐桌登时变的拥挤而吵闹。   宋达和体委是俩话唠,路炀素来沉默是金,贺止休倒是接腔。   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逢这群人话题试图往他身上拐的时候,总会被他莫名其妙地带到了他处,尤其是关于为何转学与前所学校相关的事。   眼见话题又拐到了隔壁班文艺委员家的猫乱踩屏幕一杀五上,贺止休才支着下巴悄声道:“我发现你这人真的很记仇。”   “有吗,”路炀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地说:“我一般都直接报的。”   贺止休顿了下,不知想到什么,不禁失笑起来。   “话说你什么时候换了校服啊?”就在这时体委突然转过脸,望向贺止休问:“我记得你升旗仪式回教室那会儿好像穿的还是自己的?”   贺止休唔了声,顺着话音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校服外套,随意拽了下:“班主任先借给我的,说这样比较有益于快速融入集体。”   众人:“……”   “那为什么有点小呢?”宋达摸了摸下巴,“感觉你袖子都有点短。”   他话音未落,就觉旁侧一道视线裹挟着冰冷之意投射而来。   “哦,这个,”   只见贺止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眼角余光若有所思地扫向身旁的路炀,在接收到对方堪称死亡射线的目光下,慢条斯理道:   “可能因为是临时给的,不好找尺寸的缘故吧。”   众人焕然大悟,一想也是。   身处高二,大部分人的身高其实都定的差不多的,高二三班高个的也有。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Alpha的缘故,贺止休的个子依然尤为突出,放在校队里估计都能一样抓出来的级别。   因此想要找合适的校服尺寸还是蛮难的,尤其在这个还没来得及入秋的十月南方,能掏出一件秋季外套就已经不错了。   困惑来的突然,消解的也快,直至注意力再次被转移,贺止休才不动声色地往路炀方向靠了靠,言辞诚恳道:   “别在意路班长,你挺高的,是我太鹤立鸡群了。”   路炀:“…………”   他面无表情地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你没被人打死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贺止休却是难得微微一怔,旋即低低笑出声,道:“虽然我是开玩笑的——但确实,挺奇迹的。”   路炀微不可查地瞥向身侧。   只听贺止休半眯着眼,勾着嘴角往嘴里送了口饭,顺口说:“可能是命太硬。”   头一回听有人说自己命太硬的。路炀不由多看了两眼贺止休,刚要收回端起手边的汤,余光陡然觉察到什么,下意识往方向望去——   是齐青乐。   齐青乐仿佛没料到路炀会突然抬头,整个人当场一愣,夹至半空的鸡块当啷一声摔入下方的汤中,当场飞溅而出。   “卧槽,”坐在他旁边的体委吓了一跳:“咋了学委?”   齐青乐发梢下的耳朵红的几近滴血,缓慢拍了拍衣服:“没有,突然手滑了而已——我吃完了,你们吃吧。”   “啊?你那不还一大碗?”   体委一头雾水,刚想再说什么,就听坐在对面的一位同学猛然拔声道:“卧槽!”   “你又干啥了!?”体委被吓的险些蹦起来。   “我日啊,”只见那人满脸震惊地从藏在桌下的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拔声道:“那个白栖离校了!”   这话一出,登时连隔壁桌的人都纷纷投来目光。   “离校?”   宋达眼中满是困惑道:“学霸也大中午翻墙逃学啊?”   “不是那个!”   说话的人像是被震惊的无以复加,以至于短暂丧失了语言功能。   只见他压着脑袋左顾右盼,确定方圆百米内见不着老师,才偷偷从桌下把手机传给对面的人,紧接着才道:   “有人看到白栖最后一节课被他家长接出去了!”   手机在桌底下转悠了一圈,“卧槽”也跟多米诺骨牌似得流淌了一圈,直至手机传进路炀手里——他本来是不想接的,架不住手机主人坐在他这侧,不接传不过去。   于是接住递去时,余光避无可避地清浅地在屏幕上一碰:   那是一张模糊的背影照。   “咦,”旁边的贺止休突然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略显意外地说:“这人……是我们早上看到的那个?”   路炀不由一愣,心说这你都认得出来?   贺止休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似得,嘴角一挑,低声道:“摄影师的特异功能,别的不一定,认人比较准。”   路炀眉峰微扬,似乎想说什么。   但不等开口,手机已然被主人接了过去。   只听那人满是诧异地看着上头那张不知被放大多少倍、模糊的只能倚靠校服来勉强辨认谁是白栖的照片,诧异道:   “哇靠,教导处都出去送人了。”   “那这是不是变相证实了他真的是Omega啊?”半晌后有人挠着头忍不住开口说:“我本来还没大信的……这也太离奇了吧。”   “就是吧。”   餐桌对角线边,落座后从头到尾只在汤汁飞溅而出时才开口说了话的齐青乐突然冷不丁主动道:   “不然他为什么要回去呢,Omega装Alpha,谎报性别被拆穿,肯定会引起学校重视。”   餐桌上一片沉默,最后不知道是谁问了句:   “但是图什么呢?”   “什么图什么,”宋达望向那人,“为什么Omega伪装Alpha?”   “对啊,”体委挠着头满脸困惑:“Omega又不会低人一等,为什么要装呢?”   餐桌上登时一片沉默。   齐青乐视线凝视在餐盘上,顷刻后睫毛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刚抬起眼,就见体委猛地将目光朝路炀投掷而去:   “班长你知道吗!?”   “……”   路炀嘴里的虾肉刚咽下,无端被点名,一时间没明白怎么突然就拐到自己身上了,沉吟片刻才抬起脸:“我?”   “你可是咱校史无前例的顶级大学霸,白栖虽然被你猛甩了好几个台阶,但好歹也是咱校的学霸之一,”   体委满脸期待地看着路炀,嘿笑道:“所以同为学霸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共鸣?”   路炀:“……”   他知道个屁。   一本虚构而成的书,与被庞大剧情所支配的“虚构式人物”,其做出的任何行为,背后成因与逻辑动机未必有多么重要。   甚至可能根本没有。   之所以出现,不过是因为规则体系与“客观需求”需要这种情节,以此达到某种故弄玄虚的噱头,于是它就这么顺应诞生——而对于生存在这片或真或假世界中的人而言,便成了既无法理解又真实发生的状况。   白栖为什么要隐瞒Omega的身份伪装成Alpha?   他图什么?   路炀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因为在这真假虚实混淆的世界中,他可能什么也不图。   仅仅只是因为“剧情需要”。   不过到底是怎样都行。   他即不关心,也懒得在意。   “谁知道,各有原因吧。”   许久后路炀夹起碗里的最后一口蛋羹送入嘴中,微微凸起的喉结在众人的注视下缓慢一滚。   少年双目微垂,粗黑的镜框遮挡了他所有情绪,只露出下半张格外瓷白的脸,薄唇生的很好看,唇色偏浅,以至于舌尖舔过嘴角时被衬的尤为殷红。   他嘴角一如既往地垂着冷淡的弧度,仿若只是在谈论天气与时间般漫不经心的冷淡道:“当事人没有证实,道听途说也不一定是真的。”   “但是有照片……”齐青乐突然道。   “照片可能是P的合成的,家长来了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教导处未必会真的因为流言蜚语而大动干戈——当然,以上只是随口一说,成绩并不能成为人与人之间唯一的分界线,它只是一张谁都可以做的答题卷而已。”   路炀咽下最后一口汤,端着餐盘站起身:“我吃完了,先走一步。”   贺止休从路炀开口时就没再动过筷子,闻言也跟着站起身:“巧了,我也吃的差不多,正好麻烦路班长带个路了。”   宋达跟着回过神,也连忙把东西一收匆忙跟上。   午休时间过半,就餐区的人逐渐离散,倒是清洁区又开始人满为患。   贺止休端着餐盘站在路炀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人的表情。   路炀回头都懒得回,冷淡道:“有屁就放。”   “没什么,”贺止休顿了顿,转而道:“就是莫名感觉你有点暴躁?”   身后跟来的宋达闻言意味深长地嗐了一声:“多正常,社恐犯了呗。”   路炀:“……滚。”   “开个玩笑嘛,”宋达嬉皮笑脸地往边上一靠,揶揄地对贺止休说:“他就这样儿,对八卦没兴趣,对聚众讨论也没兴趣,典型孤狼选手。”   贺止休若有所思地瞟了眼前方男孩子单薄的背影。   就听宋达又说:“不过是个好——”   好什么还没说出来,周遭陡然传来一阵骚动。   “楚以维?”   “他怎么来了?”   “我靠还带着人别是要打架吧?”   “要去叫老师吗?”   ……   窸窸窣窣的动静陡然涌起,另一边路炀刚见缝插针把餐盘丢进公用洗碗柜,再抬头,迎面而来一张略显面熟的脸,身后还气势汹汹地跟着几个人。   领头男生肉眼可见比贺止休矮半寸,黑发张扬地朝后飞舞,面庞五官如刀削般凌厉,眉眼间却含着清晰可见的戾气与怒意。   只见一行人一路闯过混乱躁动的人群,于无数道注视中,气势汹汹地停在路炀面前。   领头男生居高临下道:“你就是路炀?”   路炀眯眼盯着这群明显来者不善的人:“有事?”   他话音刚落,一只手猛地朝深蓝翻领伸来!   但男生指尖尚未来得及触碰,下一秒就见路炀同样反应极快地朝后退去半步,擦过衣领的瞬间,男生手掌又立刻紧随而上。   路炀眼睛几不可闻地危险一眯,正欲抬手侧挡,另外一只修长的手横空截来——   “哇哦,”贺止休一手拎着餐盘,一手攥住男生的手腕:“在学校内公然动手属于霸凌行为吧这位同学,不太好啊。”   “霸凌?”   男生仿佛听见什么笑话,嗤笑一声,继而声音如三九寒冬般极其冰冷道:“那他擅自透露白栖隐私,并添油加醋传播整个学校算什么?”   路炀:“?”   贺止休:“?”   后边慢一拍刚气势汹汹冲上来的宋达当场脚下一踉跄,险些摔出个四脚朝天,嗓子里的怒吼硬生生半途转为一声懵逼的:“哈?”   场面沉寂数秒。   路炀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谁透露白栖隐私?”   只见领头男生身后,一同前来的其中一人格外盛气凌人地冷哼一声,旋即扬起手居高临下地指向路炀,高声道:   “除了你还有谁!?”   路炀:“???”   路炀:“…………什么玩意儿?” 第15章 教导处   “——说说吧,都怎么回事儿,”   教导处内冷气凛然,肥大的茶水缸中蓄满滚滚热水,轻盈而上的蒸汽裹挟着茶香熏满整间办公室,将白雾后方,教导主任那张圆滚滚的面孔生生熏出一丝弥勒佛的慈和感。   弥勒佛不疾不徐地轻轻冲滚热水面吹了口气,袅袅烟雾霎时方向一转,朝正杵在中央整齐站立的一排学子纷扬滚去。   “在校食堂公然打架,数人互殴,吸引来大半的同学围观,差点儿把洗碗柜都碰坏,”弥勒佛语调平直舒缓,咽下口中的茶水后,才再次缓缓抬起眼,补完后半句:   “——据说还有出言不逊的辱骂?”   站在边侧一直低着脑袋的宋达闻言立时抬起头,不服气道:“明明是楚以维他们先莫名其妙来寻衅滋事,我们充其量也就是算正当防卫——”   “呵,”   只听间隔数步外,方才在食堂上,指着路炀言之昭昭的平头突兀地冷笑一声。   他夹杂着火星子道:“是他先管不住嘴四处乱散播谣言,那就得做好挨揍的准备。”   宋达当场就火了:“你他妈说谁管不住嘴!?”   “打,打起来。”教导主任捧着茶缸子轻吹了口:“打完自觉回宿舍收东西回家,父母问就说我劝退了,啊。”   众人:“……”   如果说平头的话如同往油锅里泼水,那么教导主任这态度无疑就是朝着烈火堆狂喷干粉,三下五除二就把即将爆开的火气死死镇压。   然而楚以维是个远近闻名的校霸,身边跟着的几位俨然也都是群混不吝的,闭嘴了没两秒,又有人想开口说什么。   但未来得及出声,就见教导主任放下他那大茶缸子,抬眼在面前显而易见划分为两派、每一边各三人,统共六位问题学生身上一扫。   最终却十分意外地落在了杵在最边缘、正俩手揣在外套兜中的贺止休身上。   少年身高格外出挑,面容俊美却尤为陌生。   清早前来报到时,洒落于脖颈上的黑发,此刻被皮筋简单束在脑后,从斜侧面望去活像添了条深黑色的细小尾巴。   若不是身上那件稍显不合身的外套,其实很难辨出他是学生。   ——因为气质实在太过于散漫了。   但在教导主任望来的瞬间,贺止休又格外敏感地转过脸。   他仿佛料到了对方会看来一般,视线相触的刹那,只是漫不经心地阖动了下眼皮。   随即就听教导主任开口道:“你就是三班新来的转学生吧?”   贺止休浅浅点了下头。   “正好,来说说,”教导主任冲他扬了扬下巴:“你一个新来的,怎么也起冲突了?助人为乐还是见义勇为?”   贺止休唔了声,笑道:“您要这么认为那也可以。”   这态度换个老师来这会儿估计已经暴跳如雷了。但这位教导主任不仅外形像个弥勒佛,性格居然也极其相似。   此刻听闻也不恼,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看向被火气憋得面色通红的宋达:   “那你呢,动手理由是什么?”   “那群傻——对方不分青红皂白污蔑路炀,还上来就要动手,”   宋达眉宇紧锁成川字,边说还边冲隔壁重重哼了个气音:“我这是正当防卫!”   “那就是为了朋友出头了,还挺讲义气,”   弥勒佛目光一转,又落在了中间隔着数米的楚以维那一派身上:“那你们呢?都怎么回事儿?”   平头同样面色不善地冷哼一声:“还能为什么,就因为他暴露白栖的隐私,才害的白栖今早离校的!”   “就是,”   另外一人夫唱妇随似得说:   “肆意透露别人隐私,还添油加醋传播全校,还带上我们楚哥,最后害的白栖精神崩溃上午的课都没上完就请假回家,我们为什么不能找他茬?”   楚以维倒是没说话。   但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端着态度久了,还是话都被其他二位说全了,这会儿只是冷冷地朝路炀那侧斜了眼,以此表达自己的态度。   “我操,你们特么会不会——”   宋达话音未落,肩膀陡然被一只手强硬压下。   只见从被抓来教导处后从头到尾都没作过声的路炀终于抬起眼,面容沉静地对上了旁侧一米开外的楚以维的视线。   弥勒佛淡定无视了险些一触既炸的氛围,将目光落至那位从转学至今从未惹出过什么祸端,安静的只在考试时才轰动全校以及所有教职工的学霸身上。   “那你呢路炀,”   弥勒佛抿了口茶缓缓道:“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临近十月中旬,数米开外的办公桌后方挂着的日历都能窥见立秋的字样,身处南方的教导处却仍旧冷气通畅。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是在教职工总办公处被单独开辟了块,一门之隔的外头,是正处午休时分的各年级老师们。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不惹是生非的年级第一学霸与校霸起冲突了”这事儿实在太过骇然,以至于三不五时就有人经过门外,伸着脑袋悄然窥视。   奈何学霸却是全程沉默。   明明事件最核心的人是他,被张口上下嘴皮子一碰莫名找茬的也是他,此时此刻身处喧哗之外,却宛若局外人般平静且冷淡地站在那。   直至教导主任以为他是不是被吓着呆住了的时候,路炀才终于缓缓收回与楚以维对视的目光,镜片后眉眼精致的双目中噙着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只听他波澜不惊地开口,终于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谣言与我无关,我不清楚。”   楚以维登时眉峰紧皱,满脸戾气地瞪着路炀:“与你无关?那天体育课三班里除了你还有谁?你不清楚谁清楚?”   “体育课?”宋达一愣,“什么体育课?”   “月考的前一周,周四下午第一节体育课,”楚以维冷冷道:“白栖当时突然出现紧急发热情况,迫不得已才进了恰好路过的你们班的教室。”   宋达顿了顿,终于想起来了:“但是那天路炀去上课了!”   “那是后面才去的,”   楚以维冷嗤一声,扬着下巴居高临下道:“在那之前他明明坐在位置上,却不出声。一直到有人出来,他被发现了,才终于不得已站起来。”   贺止休淡淡开口:“但即便如此,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你那位Omega同学的性别真相就是他传的吧?”   “是没有证据,但在这之前,除了我之外只有他一人知道白栖其实是Omega这件事,结果月考一结束就马不停蹄传遍了全校,”   楚以维嗤道:“这种情况下除了他还能是谁?”   贺止休却轻轻笑了笑:“你不都说了么,还有你。”   他顿了顿,好似想起什么一般,目光又在楚以维旁侧的其他人两人身上扫视而过,嘴角弧度勾的更明显了:   “哦对,说不定还有——们。”   楚以维:“……”   其他二人:“……”   场面一时诡谲叵测,宋达目瞪口呆地竖起一根大拇指:“妙啊,还有这等思路。”   话音刚落,对面平头立马炸起了锅:“你少在这儿血口喷人,我们才不会——”   “我只是陈述某种可能,”   贺止休堪称彬彬有礼地打断道:“不用这么激动吧?”   ——他这态度说是刀枪不入也不为过了,对面几人显然没打过这种程度的嘴炮,一时间包括楚以维在内,三人面色都差的可以。   甚至楚以维还隐约可见地动了动唇。   从口型上来判断那应该是句脏话,只是碍于身处教导处,对面还端坐着个悠闲喝茶的教导主任,濒临齿关又迫不得已地咽了回去。   ——从客观上来看,楚以维作为宋达口中那本恋爱圣经真正的主角攻,他其实长的很不错。   逼近一米八五的个头,Alpha天生自带的凛冽气场,光是这二者就足以让他仅仅只是往那儿一杵便存在感十足;立体帅气的五官与凌厉锋锐至带上丝许凶意的眉眼,任谁与之对视,都会潜意识瑟缩一步。   尤其是Alpha之外的存在。   然而眼下,对面三人除了贺止休这个Alpha之外,其余身为Beta的俩人却不见丝毫退缩之意。   尤其是那位传言中不易近人至一度被误解成社恐的路炀。   “我有病才爆,”片刻后只听楚以维声音紧绷绷地说:“再说这事还关乎我自己,我闲着没事儿自己给自己找事?”   “啊,”贺止休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眼:“那也不一定?”   宋达立刻一唱一和地接话:“就是,谁知道呢?”   “……”   楚以维立时紧咬起牙关。   就在他似乎准备反驳时,路炀突然抬起半垂的眼:“那你不给自己找事儿,为什么会觉得我闲着没事要给自己找事儿?”   “那谁知道呢,”   旁边的平头仿佛终于找到机会开口,故意学了宋达方才的话,阴阳怪气道:   “你体育课还偷摸着听英语词汇搞内卷,说不定就是担心仅次于你的白栖哪天把你给超越了,所以故意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攻击他心态呢?”   路炀:“……”   路炀没想到自己躲避剧情不成反被迫陷入狼窝,情急之下不得已的一个行为,会莫名其妙被接二连三的被扭曲,甚至一路朝这种方向延伸而去。   这番话简直比方才在食堂清洁区时,楚以维张口就说是他散播的谣言还要离奇诡异。   霎时间就连宋达都感觉到了离谱,连嘴都忘了回。   静默稍许后,他才像是回过神般,满脸一言难尽表情地反问:   “……你是认真的吗?”   平头当即扭着头冷哼一声:“不然呢?”   “……第一。”   片刻后路炀深吸一口气,压下了逐渐升腾而起的烦躁与不耐,声音沉而冷道:   “我的确听见了你们的对话,但白栖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不知道是哪路人马闲着没事儿传播;但事情不是我做的,脏水少往我身上泼。”   “第二,”   路炀突然上前一步,侧过身,视线掠过另外二人,直直投向位处罚站队伍尽头的平头。   他镜片后的目光冰冷而锋锐,望去时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   “如果按照你的逻辑,我担心白栖的成绩压过我,所以故意散播谣言毁他心态——那我为什么闲着没事干,月考结束进入长假了才开始散播?而不是之前就这么做?”   平头登时一噎,但大概是不想输人又输阵,支吾片刻张口嘴硬道:   “那谁知道你是不是担心下一次月考被超……”   “上次月考高二年段第一总分七百三十八,年段第二七百零四,”   路炀冷冷打断。   男孩子身形修长肩背挺直,发梢却因为食堂的动乱,此刻难得凌乱;   那身在校时永远板正笔挺的校服上方被松开两颗纽扣,白炽灯由上至下打落在他身上,将瓷白肌肤与脖下的阴影分的格外鲜明,看向人时透明镜片折射出冰冷锋锐的光。   但平头却莫名觉得,那双被掩藏在寒光之下,看不大清的双眸,应该比所有东西都摄人。   下一刻却见路炀嘴角极其意外地挑起一丝很弧度——那实在太细微了,肉眼之下几乎要以为是错觉,唯独唇角处那份似有若无的讥诮格外的真实。   只听他一字一顿道:   “——三十四分之差,你认为这是需要我花功夫去介怀甚至陷害的?”   刹那间周身空气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番怎么听都极为嚣张的说辞给震慑在原地,但一时之间无人出声反驳。   因为路炀说的每个字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只见少年在满室沉默中,抬手用中指轻轻推了下镜框,声线平直冷漠,嘲讽十足:   “我疯了差不多。” 第16章 Alpha   “牛逼啊炀哥,”   半个小时后。   校内小超市空荡安静,老板翘着二郎腿坐在收银台后边嗑瓜子,听见声音,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地冲旁侧刷卡机一扬下巴:   “十五,自己扫。”   宋达距离最近,他正要掏饭卡,就见一只指骨修长肌肤瓷白的手从后伸来,率先抵达刷卡机。   只听嘀一声轻响,绿色横钩转眼跃然而上。   贺止休略微靠后半步,正欲掏手机,陡然听见动静不由顿住,继而抬眼道:   “一会转你?”   “省省。”   路炀把饭卡往兜里随意一揣,拧开瓶盖,满脸冷漠道:“少废话两句就行。”   贺止休轻轻挑了下眉角。   至于宋达,显而易见他早就习惯了这种蹭喝行为,当即把饭卡往兜里一揣,两手抱拳,无比做作地嬉皮笑脸道:   “谢谢老板请客,不愧是月考狂甩年级第二三十四分的大学霸呢!”   “……”   路炀一口水喝到半途,陡然听见这话,险些没被呛到。   他满目危险地瞅着宋达,刚想问你是不是有病,下一秒就听旁边的贺止休突然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跟着接了句:   “不愧是七百三十八分的大学霸呢。”   收银台内,瓜子磕到半途的老板不由自主地抬眼瞟了过来。   “…………”   路炀啪的一声合上瓶盖,冷冷道:“你俩是不是皮痒?”   ·   “错了错了,诶哟卧槽,”   踏出小超市,外头正好就是校内篮球场。   时值午休,炽热烈日当头而下,四面八方尤为空旷寂寥,安静的能隐约听见高墙之外,源自远方街道的汽车鸣笛声。   宋达稳住险些因为踩空而歪斜倒下的身体,旋即又转头看向后方,啧啧有声地感叹道:“刚没说完呢——主要你们没看到刚刚楚以维那脸色,太特么绝了。”   “嗯?”   贺止休单手屈指拔开罐盖,闻言说:“你说他指路炀嫉妒Alpha的时候么?”   宋达狡黠道:“不止。”   ——当时路炀话音落下后,整个教导处——包括外间三不五时就要假装倒水路过,实则探头来瞅一眼的老师们,都齐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那大概是路炀入学迄今为止说过最长的一次话。   没有人能料到平日里沉默冷淡的学霸动起嘴来,嘲讽能力也是天花板级别。   甚至因为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以至于楚以维仨人杵在原地大眼瞪小眼,憋了半天,也一个反驳都没能憋出来。   更可悲的是,紧接着他们就发现,自己甚至无法向坐在对面的教导主任告状,控诉路炀在进行人身攻击。   因为学霸从头至尾都没吐过半个捎带攻击性的字眼。   即便话里话外充满了来自学霸独有的居高临下的讥诮与讽刺。   最后还是一旁的教导主任放下大茶缸,以此结束了这场火.药味十足的“辩论赛”。   但对面的仨人显然对此仍抱有不满,憋着怒意安静了足足好半晌,直至临走前,平头之外的另一位瘦高个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得,扭头问路炀:   “你是Beta?”   路炀撩起眼皮极轻地扫了这人一眼,甚至头都懒得点。   因为这位瘦高个在问完话的顷刻间,仿佛窥破了什么于路炀而言极为残酷的事实,面上神情与目光转瞬一改,变得尤其微妙——那姿态好似一只在被打压在可悲巢穴满身狼狈的大黑耗子,此刻自以为终于找着对手的致命缺陷,立即激动无比地准备展开攻击。   几乎是前脚还没来得及迈出教导处大门,就听见他眉眼噙着明显从影视剧里学来的讥诮神色,恍然大悟般开口道:   “哦——懂了。”   瘦高个大黑耗子说,“成绩压得过,名气却压不过,无论真相如何,但Alpha身份也让你仇视也羡慕很久了吧?”   他顿了顿,仿佛觉得光是这样无法表达方才被学霸由上至下碾压藐视了一番、饱受摧残的自尊心,于是又加了句自以为杀伤力无敌的直白“事实”:   “毕竟,你只是个Beta而已。”   如果说路炀前头的那番话只是因为现实过于直白残忍,导致听起来带着嘲讽,那么瘦高个这句话就可以算是彻头彻尾的人身攻击了。   一时间别说宋达了,贺止休都细不可查地蹙起眉峰。   旁侧路过的老师们纷纷偏头望来,面上的表情从围观的探究直接转为严厉的凝视,甚至已经有人抬步走来张口要训了。   唯独路炀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仿佛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被这句话冒犯到,而是抬手压下了即将爆脏话的宋达,抬眼对上瘦高个目光。   但那只是一瞬。   旋即又游移至瘦高个身侧的楚以维。   只见路炀嘴角平直,不见半点愤怒与不快,仅有眉峰挑起一道极其微妙的弧度,宛如听见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那般,一字一句反问道:   “我羡慕又仇视一个只能考年级倒数的Alpha?”他眼睫半垂,眉梢飞扬,用仿若在看神经病一般的眼神说,   “——我有病吗?”   ·   “我有病吗?”   球场上。   宋达单手揣着兜模仿着半小时前路炀的模样,喝了一半的冰镇可乐立在嘴边充当话筒,光说还嫌不够,又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极其做作地推了推鼻梁上根本不存在的镜框。   路炀:“……”   他木着脸还没来得及发作,另一边贺止休突然摸着下巴道:   “手肘再抬高点儿,下巴低点,中指推眼镜,无名指分开一些,视线从眼角飞出去……对,就这样,有差不多七分像了。”   路炀:“…………”   “草,不愧是我,”   宋达眨着眼睛示意贺止休道:“快,快给我拍张照片,我要发到朋友圈秀一秀——这还不得迷死那群小样儿!?”   “不用迷死他们,”就听嘎吱一声响,路炀手中的塑料瓶不知何时被捏的扁正扭曲,声音冻如三九寒冬般地说:“我就可以先送你们死一程。”   周遭肃静半秒,宋达立时恢复常态:“咳,开个玩笑嘛——这不还是因为后面那个楚以维的脸色实在是太搞笑了么。”   路炀扫了这俩货一眼,没说话,扬手咣当一声将塑料瓶丢入不远处的垃圾桶。   ——那会儿路炀话音落下后,便彻底懒得再多作半秒的停留,收回目光迈步离开可谓一气呵成。   但留下的那短短的四个字堪称一记绝杀,将在场所有人直接震慑在原地好半天,等回过神时,那位只用事实,便将不可一世的Alpha碾压成走街串巷臭老鼠的大学霸,已然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行政楼拐角处。   自然而然的,也就错过了楚以维最后那堪称是吞了苍蝇的脸色。   “等我们要走的时候,那个傻叉瘦高个就又被弥勒佛逮了回去,直接丢了整本中学生守则给他,说是抄不完二十遍今天不用回去上课了,明天直接办理劝退。”   宋达幸灾乐祸道:“冲着这一出,咱们仨那八百字检讨书就没被白罚。”   “我有个问题,”   贺止休听到这,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教导主任一直都是这种劝退风么?”   “啊?差不多吧,”   宋达像没料到贺止休会问这个,愣了下才说:“我们校——嘿,现在应该是咱们校——据说前两届还是比较千篇一律的传统师太风,后面这位师太突然辞职回家说要进军学术圈去了,就换了现在的弥勒佛。”   “他从我高一开学开始就一直这么画风清奇,不瞒你说,到现在为止我都没见过他上头发火的样子,基本出了事儿张嘴第一句就是劝退。”   “那真有人被退?”贺止休好奇道。   “有,”   宋达咬着吸管稍作思考,片刻后接着说:   “你别说,其实还蛮多被劝退的,不过具体好像不是因为打架,基本都是因为……什么来着?路炀你记得吗?”   路炀正低头单手将领口松开的纽扣扣上,闻言眼皮也不抬地说:“侮辱。”   “?”   贺止休难得困惑道:“骂人的意思?”   “差不多吧,但更加深一点。”   宋达说道:“普通脏话被逮住了最多就咱们这种挨罚检讨书,根据脏话程度或其他行为来决定挨罚字数,或者是实行其他另类的惩罚方式,但涉及人身攻击的那种就会被劝退。”   贺止休明白了:“照这个意思,那个瘦高个要面临的可能是真的劝退了?”   “按照过去行为逻辑来推测,应该是。”   宋达眯着眼不爽道:“真退了也特么活该,成绩打不过拿性别压人,以为自己还活在大清么,还特么羡慕仇视——哈!Alpha就很牛么?傻叉!”   他话音未落,就觉小腿被人从后轻轻踢了下。   “踢我干啥?”   宋达莫名其妙地回头,“我只是说一个事实……”   路炀已然扣完纽扣,正屈指拎着略微变形的塑料瓶盖,冷淡道:   “太吵,安静点。”   宋达:“???”   他还想说,话至嘴边,又陡然感觉一道视线突兀瞥来。   烈日炽热,少年眸光冷淡,镜片后的视线仿若无意般在边侧一扫——   “……草!”   宋达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赶忙看向旁侧的贺止休,快速解释道:“没有说你是傻叉的意思!我就是攻击楚以维那仨!”   “唔?”   贺止休像是也才回反应过来一般,闻言笑了笑:“哦,没事儿,虽然我是Alpha,但我也同意你的话。”   这下轮到宋达愣了:“啥?”   贺止休一字一句轻松道:“Alpha是个傻叉。”   宋达:“……”   路炀:“……”   见过自黑的,但没见过这么坦荡骂自己的。   宋达险些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回过神时终于忍不住竖起一根大拇指,以此表达自己的对贺止休的钦佩之情:   “牛人。”   “过奖过奖,”   贺止休十分配合地谦卑一颔首,随即仰头将余下可乐尽数饮完。   就听嘎吱一声脆响,扁平扭曲的可乐罐在阳光下飞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继而稳稳落入远在数米开外的垃圾桶内。   “漂亮啊!”宋达望着垃圾桶不由惊叹了声。   “谢谢,”贺止休收回手,脚步好似无意地慢了一拍,与落后半步的路炀并肩后,才又说:“你也是。”   路炀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就见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地面不改色道:“不免费,下次请回来就行。”   “哦,那确实是应该的。”贺止休顿了顿,转而又意有所指道:“不过我说的是另一个。”   路炀步伐略微一顿,终于抬眼瞟向身侧咫尺处。   仿若心有灵犀般,贺止休也恰好在这时望了过来,阳光剧烈,刺目夺眼,他们却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视线相撞。   只见贺止休嘴角挑着一如既往的弧度,轻松随意,与方才在教导处并无差别,仿佛什么事情在他这里都不值一提。但路炀却没由来觉得他这笑意不达眼底。   艳阳天,晴空下,空气和一切都是热的,远方甚至还能听见丝丝蝉鸣在喧嚣。   唯独这人瞳孔之下的神色是冷的。   “谢谢,”   贺止休略带揶揄地看他:“不过真没事,我不介怀这种。”   路炀没说话,只是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教导处的半小时几近消磨掉了整个午休,远处高耸的教学楼顶端内嵌着面圆形时钟,指针已然不紧不慢地朝上攀升,眼见即将抵达下课点。   偌大篮球场上空无一人,烈日已然从最高点缓缓下落,前方的宋达浑然不觉地朝前快走几步,这会儿正高举着手中喝空的可乐瓶,企图复刻一番方才贺止休的操作,但从姿势和动作来看怎么都不太标准。   贺止休也收回视线,半眯着眼正欲出声提醒时,一股裹挟着热意的风陡然由后至前刮来,力度尤为的重,推得贺止休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虚空中高耸楼顶之上的时针也在这一刻被风无声一推——   “叮铃——”   刹那间,下课铃携带着犹如千军万马之势的喧闹震响四面八方,贺止休尚未回神,身侧一道身影快步向前,恍惚间他似乎听见路炀的声音于喧闹中飘然而来。   “谁管你介怀不介怀,我只是自己不爱听。”   少年音色清冷,语气浅淡,仿佛只是随意顺口一说:“性别代表不了任何东西,无论是Alpha或Beta,”   “没必要框住什么。”   “——当啷!”   可乐瓶打着旋落入桶中。   “我靠!”宋达在前头兴奋狂叫:“我正中靶心了!” 第17章 从众   “——不过话又说回来,之前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体育课的事?”   教学楼人满为患,嘈杂万分。   路炀侧身避开朝下冲去的人群,才抬眼看向走在上方的宋达:“什么事?”   “楚以维和白栖闯入咱班那事,”   大概是嫌扭着脑袋边说边走太累,宋达干脆转过身,扶着边侧护栏倒退着向上,边悄声询问:“你是不是那天就知道白栖其实是个Omega了?”   午休后的第一个课间时间长,距离打铃已经过去数分钟,楼道上依然热闹异常,推搡往来的与杵在边上聊天的三俩不少。   宋达声音其实已经压了几分,低下头时连落在末尾的贺止休都拆弹没听清。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白栖与Omega这俩词汇的敏感程度实在太高,以至于他话音刚落,并不算特别宽敞的楼道中仿佛有一瞬的消音。   路炀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周遭逡巡稍许,紧接着才听他冷淡道:   “不熟,跟我无关。”   “话是这么说,真也就是你了。换个其他人、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换我肯定也憋不住。”   宋达啧啧有声地调侃完,话锋一转又说:   “所以那姓楚的也就是傻缺,是谁都有可能就唯独不能是你,也不打听打听你多孤狼的一个人,这么多天连我都不知道,还传播其他人。”   他动了动唇,从口型上来看十之八九不是什么好话。   但还没来得及吐出,后脚跟陡然磕碰到什么,临到嘴愣生生替换成一句卧槽。   “卧槽!”   熟悉的嗓音陡然从上方紧随其后乍响。   只见转进走廊的拐角处,体委正满脸惊慌地倒退两步,继而像是才看清眼前的几人,表情略显不自然道:   “……你们回来啦?”   “武子鸣你什么毛病,”宋达稳住险些被撞倒栽下去的身体,满脸无语道,“走路不看路,杵那儿当人形电线杆吗?”   武子鸣挨了怼却意外没反驳,反倒像是被戳穿什么,脸上的表情愈发尴尬,满不自在道:“我一时间没注意……不好意思哈!”   四面八方人流不绝,这出意料之外的插曲反倒是吸引了注意力,周遭原本便若有似无的目光在这一刻变得愈发清晰直白。   饶是迟钝如宋达,这会儿也终于觉察到了些许不对。   下一刻就见武子鸣眼神飘忽地小声问:   “你们去教导处……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这话基本等同于废话。   毕竟楚以维找上来的时候正是清洁区人流最高峰时刻。   那一拳虽然被贺止休半途截下,后来也没能挥至路炀面上,但过程里的推搡与口角,依然无可避免地惹来了诸多围观与纷论,最后几乎半个食堂的人都狂奔而来。   偏偏又碍于楚以维作为校霸,平日的风声在那儿,没人拿得定主意要不要去找老师。   最后还是闻讯而来的武子鸣一行人略一犹豫,转身匆匆去找了老师。   哪料到老师还没来,教导主任从天而降,半途拦截了急的堪比油锅上蹦跶的几人,直接亲临现场,最后逮住一行人就直接上了教导处。   武子鸣显然还惦记着自己中午好心办坏事儿的情况,一时间尴尬地只敢用眼角余光去瞟落在后方的路炀。   他欲言又止半晌,才缓缓憋出一句:   “那个啥……中午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弥勒佛会突然出现,要早知道我就不回去找了……”   宋达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吭哧地笑了出来。   他上前两步勾住体委那与紧张表情不太符合的腱子□□格,叉着腰摊手道:   “嗐,我还以为什么呢!跟你没啥关系,都是楚以维那傻叉闹的。再说了,当时那情况你就算不去找,弥勒佛也会自己来的。”   旋即他又随意地一偏头,冲下方的路炀努努下巴:“对吧班长?”   路炀被堵在阶梯半途,正不上不下地杵着。   闻言他才抬眼在武子鸣面上简略一扫,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这次却极其难得的没反驳这个称呼,而是淡淡地:   “嗯。”   武子鸣脸上表情这才一松。   “看吧,”   宋达老大哥似得拍了拍武子鸣的肩膀,宽慰地又朝更下方望去,点名道:“转学生他也一定是这么觉得——对不对转学生?”   ——转学生正低着头一路落在阶梯最下方,间隔几近半层距离,由上至下望去只能窥见他乌黑发顶下目光微垂,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至宋达又张嘴喊了两声,贺止休才终于从神游中醒过神。   “哦,对。”贺止休抬起眼,浑不在意地应和:“你说的对。”   宋达狐疑地看着他:“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   贺止休沉吟片刻,尤为诚恳地抬头:“如果是学习相关的话我选B。”   路炀刚踩上最后一节台阶,听见这话险些脚下一踉跄,下意识扶住手边的栏杆,刚稳住身体,就觉身后一道劲风陡然刮来。   偏头,只见贺止休眨眼功夫居然跃至半步之后,此刻正朝着他微微抬起手,食堂里因为推搡而敞开的外套垂落在两侧身后,银色链头轻微摆动,露出内里宽松的黑色短T。   “……”   路炀与他对视半秒,冷漠问:“你干什么?”   “以为你要摔,所以上来助人为乐,”   贺止休表情坦荡丝毫不将尴尬,话落目光又在路炀身上打量了一圈儿,仿佛是在确定面前的人不会摔了般,才缓缓收回手,善解人意地一笑:“别担心,我迄今为止这么扶过不少老人,现在还没进过局子。”   他顿了顿,像是担心路炀听不懂他的话一般,又补充了句:“我手很稳的。”   路炀:“…………”   路炀冷漠地心想我脚也很稳的,这一脚下去肯定能让你弯着下去横着进医院急诊。   但刚从教导处出来,今日显然不宜再见血。   于是路炀沉默地凝视贺止休,等这人抬步踩上台阶,与他并肩而立时,他突然竖起一根手指,朝转学生轻轻勾了勾。   贺止休:“?”   他下意识倾身凑近。   紧接着就听路炀压着声音,在周身的喧闹中,语气平直冷漠却不失讥讽地说:   “你确定没进局子是因为你手稳,而不是因为你其实是个未老先衰的十四岁,”他略微偏头对上贺止休的视线,冰冷镜片中折射出一道略显促狭的光,几乎是彬彬有礼道,“——让十四岁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了你。”   贺止休:“……”   ·   “我觉得我很有必要解释一下十四岁未老先衰这个梗,”   片刻后贺止休跟着路炀拐上了踏往高二三班所在的楼梯层,仗着腿长,三两步便飞快追上对方,但没有并肩,而是维持着半边肩膀前后交叠的一指距离放缓脚步。   旋即他又极为刻意地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道:   “——但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机。”   路炀没说话。   镜片下,方才眼底的玩味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都传出去了吧,食堂楚以维那话,”   贺止休俩手随意地揣在外套兜中,步伐悠闲的仿佛在后花园闲庭信步,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地从周遭路过的人流脸上逡巡而过。   ——自从午休下课铃响起,踏入教学楼那一刻开始,这些如影随形的打量目光便没有断过。   只不过先前在下方,或许是因为楼梯上人来人往的缘故,没这么明显直接。   眼下踏上这一层,拐入走廊的那一刻起,所有探究式的目光便如有实质般紧随而上。   有偷着打量的,也有直白观望的;甚至路过班级的时候,还有人自以为不会被发现地从窗帘后小心探出脑袋看的。   花样百出的窥探方式,但依然改变不了注视本身的存在。   伴随着自以为窃窃私语地交头接耳,刹那间,前方上一秒还鱼龙混杂的走廊,下一刻陡然摩西分海,迎面生生分出一条道来。   饶是神经大条如宋达,这会儿也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止住脚步,眉头紧皱地望着面前陡然空出的小道:“什么情况?”   武子鸣欲言又止憋了快一路,眼下终于濒临极限,停步压声决堤:“你们走了之后,楚以维那个话就已经传遍全校了。”   宋达略微一愣:“什么话?”   “就是有关白栖是Omega这件事,”武子鸣越声音越说越低,“其实是路炀爆出来的……”   宋达当场我艹骂出声,差点儿没撸袖子蹦起来:“可路炀他妈的根本没说过啊!刚刚教导处都解释清楚了,教导主任说会彻查……”   “但是不是还没彻查清楚么?”武子鸣打断道。   就见他用余光小心地瞟了一眼后方踱步而来的路炀,低咳了声,将公鸭嗓压得更低了,几乎是瓮声瓮气道:   “而且还没下课那会儿,一班班主任突然来了趟,说白栖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很大的心理创伤。”   他顿了顿,比划了个手势,一言难尽道:   “……可能还会因此转学。” 第18章 附加题   【应中皆英雄·匿名1群】   -匿名A:听说没,白栖是Omega这事儿是三班学霸爆出去的!   -怪不得楚以维中午直接在食堂把人堵了啊我操   -对对!我当时刚把盘子放进洗碗池,吓一跳,还以为要打起来   -没打成吗?   -被三班新来的Alpha拦下了,俩人关系好像还挺好   -那怪不得,俩Alpha打起来那还挺难收场   -几人后来都去了教导处吧?   -当然啊,不过我要是楚以维我也上,就算是装Alpha怎么了,又不吃他大米,凭啥偷偷摸摸爆人隐私呢?   -确定是他爆了么?   -都被抓了还能有假么!校霸这次A的好[害羞][害羞]   -之前我还觉得路炀一个Beta能拿年级第一很厉害了,没想到……   -嗐,学习和人品又不挂钩   -我听我们班一个高一和路炀同班的说,他从高一转学来就独来独往,谁也不理,喊也不回,仗着学习好就特别傲慢   -果然,独来独往都是有原因的   -苍蝇不叮无缝蛋,孤僻不合群的怪咖十之八.九都是阴暗比,真理   -三班有够倒霉的,遇上这么个阴暗比   -听说还是班长?   -别说了,我就是三班的   -我们已经在想着怎么跟班主任打申请换掉了,免得哪天反手一个小报告吓死人   -[沧桑点烟.jpg]   表情包刚刚发出去,前头的灰色小圆圈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完,一道阴影陡然从上至下笼罩而来。   许棉枫猛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想把手机收起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指尖沾着白色粉末的手陡然伸来,快准狠地擒住了即将被塞进桌肚的手机。   ——数学老师杨春晓单手叉腰,另一手玩儿似得上下抛着刚没收来的手机,语气玩味道:“胆子不小啊,在我课上也敢偷摸着玩手机?”   全班目光唰然而来。   许棉枫腾的涨红了脸,立马道:“老师我错了,我就看看时间……”   “少来,你这套老娘……老师我上小学就用过,”杨春晓两指捏住手机在掌心里转了个圈,尚未来得及熄灭的屏幕立时映出热火朝天的聊天窗。   许棉枫见状当场急了,险些从位置上蹦起身去夺。   但还没来得及,杨春晓目光已然飞速从屏幕上掠过。   只听咔擦一声,手机光芒骤灭,一起消失的,还有数学老师眼底那抹抓包学生后,准备前人撕后人伞玩儿的玩味。   “学习不怎么样,没用的小心思倒是都不少——手机我没收了,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杨春晓抬起手机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课桌一角,居高临下地宣布:“什么时候数学上一百三就什么时候还你。”   许棉枫:“……”   他下意识低头朝试卷望去,龙飞凤舞的52分立时映入眼帘,仿佛在提前宣告手机要彻底与他彻底阔别的事实。   杨春晓却已冷酷无情地转身回至讲台,她咚得声将手机往边上随意一丢,抬眼飞速在台下一扫:“卷子都拿到了吧?”   下头有气无力的答道:“拿到了。”   “行,你们这跟狗啃了的成绩我也懒得多废话,直接讲题吧,”杨春晓目光一转,停在了靠窗角落处的路炀身上,突然说:“路炀,把你卷子拿上来。”   话音刚落,全班几十道视线纷纷朝角落投掷而去,方才还嗡嗡作响的教室仿若被人凭空摁下消音键,静的几乎能听见隔壁班讲课的动静。   “……”路炀捏着笔凝滞片刻,缓缓抬起了头。   少年的大部分身形都被课桌上堆叠成山的书籍习题册遮挡住,从前往后望去,只能坎坎看见对方的乌黑发顶。   直至安静在教室内盘旋数秒,路炀才终于在诸多目光下放下手里的笔,另一手则伸进桌肚,三俩下摸出了刚塞进去没多久的卷子,旋即站起身。   他面上神色如常,迈向讲台时步伐尤为稳健,好似并没有察觉到四面八方投掷而来的目光,更不见被老师钦点要卷子时脸上应有的骄傲与荣光。   冷静的仿若只是被点上讲台擦个黑板。   路炀边走边将卷子摊平,又简单对折两下。   紧接着他往讲桌上一放,转身就要走。   “等等,还没让你回去,”杨春晓喊住他。   “……”   路炀只得停下脚步:“还有事?”   “有,你过来,”杨春晓就差直接伸手捞人了,她垂眼摊开手中对折的卷子,刹那间卷中央正上方,龙飞凤舞的150立刻暴露在空气中。   饶是路炀的月考成绩早在出来的当天,就被班主任当成深水鱼.雷发射在班群内,但眼下真切窥见这个数字,所有人还是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并瞪大了眼睛。   最前排的几位都快直接把人从座位上弹出去了。   杨春晓夸赞似得点点头,继而飞快翻至背面,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说:   “这次月考为了让你们提前感受一下自己水平的局限,以及即将准高三的紧迫感,老师我呢末尾贴心地加了一道重高题——结果让我很欣慰,你们果然一个也不会。”   台下曾被末尾题折磨的欲生欲死的一众:“……”   神他妈很欣慰。   “不过出乎意料,”少顷杨春晓从卷子中抬起眼,声音是掩不住的夸赞道:“还是有人做出来了。”   这话一出,刹那间所有人又纷纷将目光挪至路炀身上。   杵在边上想走走不掉的路炀:“……”   倒是坐在后排的贺止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不由探身向前,小声问坐在前桌的宋达:“他学习那么厉害么?”   “必须啊!738不是说着玩儿的。”宋达倚着椅背小声道。   贺止休微微眯了下眼,不由疑道:“那他为什么没去重高,而是在这?”   应华高中不算次,但跟市内首屈一指的重点比还是掉档了些。   路炀这成绩别说市重高了,省重高都得抢着要。   但他偏偏来到了这里。   “哦,这个啊,”   宋达动了动唇刚想作答,然而话还未出口,杨春晓视线犹如X光般犀利扫来。   刹那间宋达只觉菊花一紧,闭嘴挺背一气呵成。   正当他准备低下头,伪装一番对自己成绩的痛心疾首时,杨春晓目光半途又陡然一转。   “全年级做出来的数量统计个位数,咱班占了俩,一个是你们都知道的路炀,还有一个。”   杨春晓带着赞扬的目光落在了前排门框边的座位上,众目睽睽下缓缓宣布:“——齐青乐,你卷子也拿上来。”   ——如果说路炀答出属于毫无意外,那么齐青乐就完全是意料之外了。   毕竟三班理科成绩在年级上并不算优越,这次月考更是除却路炀之外,没有一个进了年级全十的。   这种情况下能做出高难度的附加题可谓是非常鹤立鸡群。   霎时间,全班脑袋如遇上强风的墙头草般,唰然扭向右侧前座的齐青乐身上,惊叹声与夸赞声伴随着稀稀拉拉的鼓掌缓慢响起,由疏至密仅在数秒之内。   隐约间,还能听见有人在动静中吹了两声口哨高呼牛逼。   倒是与刚才路炀成绩公开时形成鲜明反比。   贺止休支着下巴,在满室骚动中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眼。   只见教室的另一端,齐青乐仓皇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与路炀那副甭管考多少分都冷若冰霜的脸不同,齐青乐显然不是经常被掌声与注视包围的人,一时间连发梢下方的耳根都通红如血。   他唇角紧张地抿成直线,仿若是在刻意压制着什么,悄悄吸了口气后,才珍而重之地拿起桌上那张连卷角都被仔细压平的数学卷子,在诸多注视与掌声中,步伐僵硬、却仍旧昂首挺胸地走向讲台。   直至递上卷子后,齐青乐才终于略显不好意思地转身,冲台下开了口:“凑巧蒙对的,我也没想到会真的对了,运气好。”   “用不着妄自菲薄,会就是会,哪有什么运气好不好的。”杨春晓语气冷淡地说完,接过卷子扫了眼上方的分数,141分。   这是个放在任何时候都是很出挑的分数了。   奈何边上铺了张丧心病狂的满分卷,两相对比下,想不黯然失色都难。   齐青乐显然也看见这一幕,一时间眼底被吹捧的欣喜都淡了几分,不由自主地越过讲台朝另一侧的望去。   ——路炀半只脚还踩在讲台下方,那是方才即将转身走人时被硬留下后还没来得及收回的。   他显然并不喜欢杵在某地被人集中注视,因此这会脸上是黑色镜框都无法遮住的不耐。   但与齐青乐不同的是,这种不耐并非面对注视的紧张与怯弱,而是源于性格深处、对意料之外不受控的展开而产生的不耐。   就在这时,旁侧杨春晓突然“哟”了声:“批卷时还没发现,你俩这附加题的解题思路居然是一样的?”   路炀略微一顿,不动声色地偏头看去。   另一端的齐青乐倒是抢先一步开口道:“是吗?有这么巧么?”   “差不多,不过路炀写的太省了,跳了好几个步骤。”杨春晓把卷子往桌上一放,顺口问道:“你俩交换过意见?”   同学之间交换答题思路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路炀正欲开口,余光突然瞥见对面的齐青乐神色极其细微的一变——但其实这点变化浅淡且稍纵即逝,几乎眨眼功夫,齐青乐又恢复回如常的神色。   “没有,”路炀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冷淡道:“凑巧吧。”   齐青乐俨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刹那间望着路炀的眸光不由微动。   好在杨春晓明显也就随口一问。   “不过本来叫你俩上来,是为了分别讲一讲各自的答题思路,既然都一样,那也没必要再重复浪费时间了。”   杨春晓从卷子上抬起目光,跟皇帝打量俩大臣似得扫过左右两位学霸,最终拍板道:“齐青乐你来吧,分享下你的解题思路。”   齐青乐登时一愣:“我?”   “路炀脑子转得快,但思路太跳,普适性不高,说了这帮人估计也听不懂。你的比较合适。别紧张,随便讲讲就行。”   杨春晓拈起桌上那张一百五的满分卷,冲路炀晃了晃:“你待还用么?”   路炀满心满眼只想回位,生怕杨春晓又要抓着他干什么,略一迟疑后还是诚实地摇摇头:   “不用。”   满分卷就说明没有需要更正的问题,路炀从来不在已经会了的东西上浪费时间,所以过往的讲卷课上他向来都是刷题册度过的。   “行,”杨春晓对学霸的这类操作早已司空见惯,因此也不多言,而是目光凭空一转,落在了讲台下:“转学生——贺止休是哪位?”   霎时间所有人目光又唰唰唰朝后投去。   “……”   贺止休正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神游,没料到会突然被点名,沉吟片刻后只得认命地举手站起:“老师好。”   杨春晓半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个还挺高,你有自我介绍么?”   贺止休哪料到这出,沉默三秒后才反答道:“名字吗?”   “不是,丰富一点,”杨春晓摸着下巴顿了下,继续道:“比如兴趣爱好什么的,还有这么多年来的对数学这门科目的感想之类的。”   这问题着实有些刁钻,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由屏住呼吸等待回答,就连路炀闻言也不禁侧目望去。   “不用紧张,随便说说。”杨春晓自以为贴心地安抚道,“有吗?”   贺止休:“……”   有个屁。   “……没有,”   贺止休诚恳地对上杨春晓的视线,话落,又像是担心杨春晓再蹦出什么其他刁钻条件似得,转而微笑道:   “不好意思,头一回转学,有点社恐。要不然等我回头拟个稿子再来自我介绍?”   他这话纯粹就随口一说权当应付,站那儿都准备坐下了。   哪知杨春晓居然沉思半秒,旋即一点头,拍案道:“那也行,好好写,争取这周内交给我就好了。”   贺止休:“……”   讲台另一侧,路炀没忍住,在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勾了下嘴角。   然而杨春晓似乎十分满意自己这个决定,当下不再给贺止休多余的反驳机会,拐回正题道:“你刚刚转过来,上次月考没卷子吧——路炀的卷子先借你。”   路炀略微一顿,不由转头:“我?”   “这节课讲卷子,你不是不听么,拿了也是没用,”杨春晓扬起卷子冲贺止休挥了挥,调侃似得说:“过来吧转学生,侵染一下学霸的气息,争取下次也考个150。”   贺止休闻言不由朝路炀方向看去,顷刻间二人四目相交,路炀嘴角的笑意都还没来得及消下去。   路炀正欲收回视线时,贺止休已然迈步而来,接过卷子,然后故意接了句:   “谢谢老师,我已经感受到了。”   “这么快,”杨春晓揶揄地看着这位转学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说:“那自我介绍的稿子也让路炀一并帮你捋捋,反正他语文也好,还有经验。”   路炀:“?”   贺止休登时眉梢一扬,低头看了看手中赤红色的150,才恍然大悟地抬眼,看向路炀那张笑意尽失的脸,堪称彬彬有礼道:   “那就再麻烦路班长了?”   “……”   路炀木着脸与他对视了两秒,旋即以其他人根本看不清的幅度,轻轻张了下口——那赫然是一个斩钉截铁的“滚”字。 第19章 高二三班   路班长莫名其妙又被天降新活,后半节课几乎都是冻着脸度过的。   尽管眼镜与黑发遮盖了大半神情,耸高至头顶的教科书遮住他的身影,但周身若有若无的冷气,依然彰显了此刻他心情格外不佳这件事。   偏偏罪魁祸首丝毫不觉有异。   下课铃前脚刚落地,这人便半点自知之明也没地蹭了过来。   路炀一道题还没来得及写完,只觉眼角余光飞快闪过一道身影,紧接着是面前堆叠的书本被用力压住的动静。   “哗啦!”   细微纸张摆动的风声骤响。   路炀抬起眼,分外眼熟的月考卷如锦旗般旋转翻滚着由上而下地展落开,纸张上的皱痕已然被抻平不少,只余细微无法抹消的痕迹浮在表面。   而卷中央,那一气呵成龙飞凤舞的150,此刻下方被人用铅笔虚虚叠了层阴影,乍然望去好似生生从纸面上拔地而起。   上方一角则被一只略显熟悉的手指轻轻捏住——赫然是贺止休。   铃声落地,片刻前还死气沉沉的教室又活蹦乱跳起来。   杨春晓还没有离开,眼下正捏着课上齐青乐的卷子杵在讲台上,似乎正低声讲些什么,周围环绕着圈稀稀拉拉的三班同学。   而卷子主人齐青乐被簇拥在中央,三不五下就突兀地来一次“哇哦”惊叹声。   在第三次“哇哦”过后,路炀笔尖飞快地写完最后一个数字,终于冷漠地抬起眼,对上贺止休的眼睛,声音冻如三九寒天:   “你是不是很闲?”   “那倒也没有,”   贺止休轻佻的声音从头顶响起:“这不是是为了蹭一蹭来自学霸的气息么,争取下次我的数学也能考上这个分数。”   路炀面上难得浮出几分意外之色来,赫然写着“看不出你还有这能耐”一行大字。   紧接着就听贺止休尤为诚恳地补完后面几个字:“……的零头。”   路炀:“……”   “你那是什么表情,”贺止休挑着眉道:“零头很低吗?”   “确实不低,”路炀面无表情将习题卷翻至背面,冷酷无情讥讽道:“足够你回去申请重读一遍九年制义务教育,省的浪费了那张十四岁的初二学生证。”   贺止休:“……”   “松手。”   路炀抬手捏住卷子往下一拉,视线在卷面上飞快逡巡而过。   只见答题卷上除却分数被格外无聊地涂了层阴影之外,其他地方倒是完好无缺。   但这人上课显然什么也没听,因为先前被随意塞进抽屉里糅杂出的折痕这会都消失了七七八八,乍看之下,简直比方才齐青乐递上的卷面还要平整。   “开个玩笑,不喜欢的话我给你擦掉,”贺止休收回压在书本上的手臂,略微朝走道边侧退后半步,才说:“不过我暂时还没来得及买橡皮擦,等我给你借个……”   他刚准备转过身,路炀突然打断道:“不用了。”   贺止休不由一顿,下意识垂眼看去。   少年似乎真的毫不在意这张任凭是谁考到,都恨不能装订裱起挂墙——甚至对宋达这类学渣而言,当做传家宝祖传三代都不过分的满分卷;   眼下只是极为草率地对折三次,确定其不会霸占多余的位置后,才随意往桌肚角落里一塞。   旋即他浑不在意地捏起笔,准备继续写那张还没来得及刷完的题。   但落笔前他又突然抬起眼,明问暗驱道:“还有事?”   “哦,没什么,”贺止休像是没听出这人的驱赶之意,微微一笑说:“就是想跟你讨教一下,那个自我介绍稿应该怎么写才好。”   路炀:“……”   哪壶不开提哪壶,路炀的脸一下就冻了。   也是凑巧,讲台上杨春晓终于结束了这场由半个班主动发起的拖堂,这会正用臂弯夹住厚重的教材转身朝门口走去。   即将踏出大门时,她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扶着门框侧身回过头,朝对角线的靠窗角落处拔声道:   “许棉枫跟我过来一趟!”   ——许棉枫位置恰好在路炀的右侧前排,此时正弓着身体蜷缩在座位上,从姿态上判断,他大约在努力降低存在感。   不过显而易见这个计划没能成功,眼下陡然被点名,整个身体都肉眼可见地抖了下。   这状态其实是有点奇怪的。   应中虽然不支持学生带手机,但毕竟高中了,真抓到其实也不会真有什么处罚,最严重也就发家长群里让父母一起跟着社死一回。   尤其杨春晓这种性格风风火火、却跟学生关系又尤为融洽的老师,基本把人叫到办公室训一顿外加没收一段时间就完事。   甚至都不会上报给班主任,换个人估计下课铃一响就立马主动跑上前乖乖认错卖乖。   ——但许棉枫却像生怕这事再被提起似得,隔了好些秒,等数学老师那极具辨识度的高跟鞋哒哒声再次响起时,他才终于视死如归般,极为缓慢地从桌面上抬起头。   “你们学校玩手机被抓,后果这么严重的吗?”   恰好位处后方的贺止休见状,没忍住略微倾身,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评价道:“跟上断头台似得。”   路炀:“……”   这什么见鬼的形容?   他木着脸,在搭理这人与无视继续写题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笔尖悬在卷面上正要落下,眼角余光陡然窥见一道熟悉身影从教室另一端横穿而来——   宋达那颗装逼的心大概真的已经深入骨髓步入晚期,这会放着好端端的路不走,硬是跟刘翔再世似得横穿跃过数个空荡座位,动作飞快姿态嚣张,一只手还牢牢揣在兜中捏着什么不放。   只见他长腿一迈,飞速跨过一个空位,眼见即将抵达路炀位置时,位处侧前方的许棉枫突然毫无征兆猛站起身——   “我操!”   “我操!”   两道国骂不约而同乍响,许棉枫几乎是下意识朝后退去。但还没来得及站稳,混乱中只来得及感觉到后背似乎撞上什么重物。   紧接着是路炀难得拔高的声音:“小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电光石火间路炀只来得及起身避让,根本来不得及阻止那堆高耸足有二十余厘米的书塔如大厦倾覆般歪斜倒下。   许棉枫这才惊觉自己闯了祸,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扶。   然而也不知是身体转的太迅猛,从而导致未能把握住平衡,指尖即将触及书脊背的刹那,脚上愣是一个踉跄,手上动作生生从拦转成了推。   “滋啦!”   “咣当!”   接连几声重响沉闷落地,等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寻声觅去时,入眼的只剩下歪斜飞出排列之外的课桌,堆洒满地的各类书册与卷题,以及杵在这片狼藉之地边侧,八目相对尽无言的四个人。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成冰,方寸之间堪称落针可闻。   一时间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朝路炀脸上望去。   “对、对不起……”   少顷许棉枫率先回过神,本就因为数学老师的呼喊而忧愁的脸上此刻已然惨白一片,他声音几乎细如蚊蝇:“我不是故意的……”   说着他惯性想低头替路炀捡起,然而堆洒满地的书本让人根本无从下手。   恰在这时,一道脚步声从教室外飞奔而至,旋即探进来一个陌生的娟秀脸庞:   “请问谁是许棉枫?”   许棉枫当即一个激灵,立马转身举手:“我!”   “杨老师让我转告你,一分钟内没抵达办公室就后果自负,包括但不限三千检讨书和教导处家长一日游……”   少女话音未落,许棉枫已然如旋风般奔离教室,那速度快得活像博尔特附体,背影仓皇中带着急促,中间甚至慌不择路地撞歪了好几张课桌。   但从动作上来看,与其说是对少女的忠告如临大敌,不如说是在紧抓住闯祸后终于得到逃离现场的合理借口。   “你跟他有仇么?”等人离去后,贺止休突然垂眸问了句。   路炀回过神:“什么?”   “不然他为什么跑那么快?”贺止休冲教室前门努了努下巴,意味深长道:“跟你要把他吃了一样恐怖,路·哥斯拉·炀?”   “……不想挨打就把嘴闭上。”路炀冷冷警告道。   他手里还捏着方才写到一半的笔,然而卷子已经不知被压在了哪个角落。   路炀垂眸望着眼前堪称废墟的一幕,沉吟三秒,彻底认命地蹲下身。   周遭喧嚣逐渐恢复,四面八方的视线却依旧如影随形,但没有一个人主动走上前询问情况,甚至凑近点看热闹或帮忙的都没有。   自从教导处回来踏入教学楼开始,那股判若无人捎带说不清道不明恶意的感觉,终于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抵达巅峰。   直到此时,贺止休才后知后觉,三班教室早在下课铃响彻那一刻便悄然瓜分成两半。   一半是路炀所在的靠窗位段,以路炀为圆点中心,无声向周边扩散,除却窗户与后墙黑板,右侧前方所有位置空荡一片。   除却个别没在教室,剩余的如同约好一般,尽数汇聚在讲台上,此刻正三俩扎堆交头接耳,余光三不五时瞥向靠窗方寸。   探究的,猜测的;好奇的,看戏的。   或者全都有的。   仅有不同的武子鸣杵在人群中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沉默地转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贵班这同学爱够呛啊,”   贺止休屈膝蹲下捡起脚边的教科书摞在手上,压着声音晦暗不明道:   “三两句没有证实的谣言,就这样了?” 第20章 推测   宋达脸色也不太好看。   与路炀这匹从始至终的孤狼不同, 他在班上人缘向来不错,开学至今但凡是个会说话的都交流过,课间勾肩搭背去打球也是常事。   但身在何处是何年纪,关系都分亲疏远近。显然这点在象牙塔也不例外。   所以哪怕路炀平日在校大都沉默寡言独来独往, 但显而易见, 他对宋达而言才是关系最亲近的那个。   也正因如此,饭堂一事传播开后, 从教导处再回时, 过往与宋达勾肩搭背、但对路炀散播白栖真相这件事尚还持疑态度的好铁友们犹如约好的一般,一同避开了宋达。   虽然早有征兆, 但现实摆在眼前的刹那,宋达还是感觉到一股难言的愤懑——既有好友被无端误解的怒不可褐,也有莫名被背叛的荒凉。   他紧咬牙关, 正想转过身与这群不分青红皂白的同学们争辩一番, 手上骤然一沉。   “帮我放桌子上,”   路炀清冷的声音平缓响起, 镜框下漆黑的瞳孔宛如无机质宝石, 与濒临爆发的宋达形成鲜明对比。   他抬手摁住身侧的课桌腿, 在一声刺啦长音中将歪斜的课桌重重推回原地,一侧抵住墙壁,冷淡对宋达吩咐道:   “教科书放里,习题册放外, 贴墙,横着对准边界线。”   宋达被他这态度弄得一愣,满腔还没来得及撒出去的怒火硬是卡在胸腔中, 不上不下,烧得声音都开始发哑:   “不是路炀, 他们——”   “放齐点,我有强迫症。”路炀打断他,“刚刚你要不装那个逼出不了这茬。”   宋达:“……”   空气凝滞半秒,宋达无法反驳,只得讪讪起身,像个打了霜的茄子般抱着路炀那摞教科书,乖乖按吩咐放好对齐。   路炀屈膝半蹲,正欲将余下的东西整合分类时,一叠卷子递至眼前。   抬眼,只见贺止休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谢谢。”路炀接过卷子,贺止休却没有松手。   “?”   “你不生气?”贺止休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   路炀淡淡地:“生气什么?”   贺止休没说话,而是意有所指地扫过满地凌乱的课本废墟,最终则落在了从这个角度很难窥清全局的讲台上。   他轻轻眨了下眼,对上路炀的那双平静无波的双目,试图越过镜片遮挡,寻找出哪怕丝毫潜藏眼底的压抑与烦躁。   很可惜失败了。   “你就不生气么?”   贺止休听不出情绪地再次问道。   路炀漂亮隽丽的双目下不见丝毫愤怒,仿佛任何事情都激不起他情绪海洋的丁点波浪,闻言只是面色如常地与贺止休对视。   半晌后他才冷淡开口:   “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果愤怒有用,那么楚以维就不应该来找我,而是冲去广播室劈头盖脸地发泄一通,也不会被罚比我们仨人加起来还多的三千字检讨书——你给不给我?”   贺止休应声松开手指,目光却依旧凝视着他,若有所思道:“解释同理?”   路炀没说话,将卷子往臂弯上习题册一放,站起身回头。   就在他正欲塞回身后桌肚中时,一道身影陡然从讲台上快步而来。   “你没事吧路炀?”出乎意料居然是齐青乐。   他看看地上刚清理一半的“废墟”,又看看路炀,突然问:“需要帮忙吗?”   路炀眉梢微扬:“不用。”   高中东西多,那一撞发了狠,几乎把桌面与桌肚中的所有东西都撞飞出去了,这才堆叠在地显得尤为夸张。   但毕竟有宋达和贺止休在,三俩功夫,眼下已然清理出大半。   然而齐青乐像没听见路炀的拒绝,自顾自蹲下了身,捡起手边的一张卷子。   贺止休伸过去刚要触到卷子的手陡然抓了个空,不由扬起一侧眉峰,略显微妙地看向这位突如其来的三班学委。   齐青乐并没有接住这微妙的一眼,目光直直投向手中的卷子。   只见卷中央,龙飞凤舞的150尤为醒目,然而此刻洁白的卷面却沾上薄薄一层灰。   “刚刚数学课上谢谢你,”   齐青乐起身把卷子递给路炀,轻声道:“如果不是你上次教过我,那道附加题我其实根本答不出来。”   ——所以数学老师疑惑的思路相同根本就不是凑巧,因为那原本就是路炀的答题思路。   齐青乐只是凑巧从他那儿讨教到,月考卷又意外地出到了这题而已。   路炀拍去卷子上的灰,随意塞进方才贺止休整理出来的那叠卷子底下,随口道:“学会了就是你自己的,没什么谢不谢。”   齐青乐眸光微动,少顷又道:“我知道,所以我也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路炀略微一顿,终于抬眼正视他:“哪种?”   “你们前后脚被教导主任带去教导处后,就有人开始在匿名群里说你就是恶意散播白栖是Omega的幕后黑手,班上也有很多人信了,”   齐青乐声音细微却清晰,凝视着路炀:“但是我还是相信你,你不是那种人。”   大约是路炀一如既往的冷漠驱散了讲台上同窗们的好奇心,此时并没有再继续三俩汇聚于上,小部分也开始步伐缓慢若无其事的往刻意空出的路炀周遭走去。   身侧窗户敞开,窗帘翻飞,呼朋唤友的打闹声不绝于耳,方才那一瞬瓜分为二的凝滞冰冷仿若只是场庄周梦蝶的错觉。   路炀眸色清浅地凝视齐青乐,片刻后点点头:“好。”   他反应平静到几近寡淡的地步,饶是明知路炀向来冷漠,齐青乐也不由一怔。   “还有一个事,”少顷齐青乐回过神,在路炀俯下身继续整理东西时,话锋一转突然问:“你们在教导处,受罚力度很大吗?”   路炀没料到他会问这个,轻轻眯了下眼:“一般。”   “楚以维也是吗?”   “楚以维?”   齐青乐顿了下才说:“我听说他是后一步离开教导处的,第一堂课似乎都没上,所以在想他是不是被罚的更狠。他毕竟是校霸,要是因为这事后面在再找你麻烦的话,就……会不会很麻烦?”   路炀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   正欲开口,一道声音率先答道:“三千字检讨书,应该不至于,再说我们在教导处其实都解释清楚了。”   贺止休回答的格外突兀,内容也尤为失真,一时间就连路炀都不仅转头看去。   齐青乐却是极不明显地一顿:“你们解释清楚了?”   “嗯哼,”   贺止休三下五除二飞快拾起余下杂物,单手托住站起身走到路炀身边,动作十分自然的递给他:“不知道你怎么分类,习题册我归纳在最下层了,你自己翻翻。”   路炀接过东西,颇为狐疑地看了眼贺止休,似乎想说什么。   但不等开口,贺止休却极轻地冲他眨了下眼。   路炀眉角不动声色地一挑。   “白栖是Omega装Alpha这事儿毕竟是从校内群传出来的,就算是匿名,只要拿手机一查基本就真相大白了,所以去了教导处后我们就解释清楚了,”   贺止休拍去手上沾染的灰尘,转过身头一次正面对上齐青乐视线。   他目光不浅不淡,声音平直,那股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形成的散漫配合着总是微扬的唇角,显得他整个人应该是平易近人的。   但不知是身高压制,还是源于深刻于骨的Alpha气息,齐青乐被迫对上视线时,莫名有种朝后瑟缩一步的冲动。   “不过向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路炀是造谣者的谣言传出去后,解释再多也不一定有人听;正好呢,那位姓楚的Alpha似乎挺为自己男朋友生气的,所以决定借此谣言,暗中通过调取下匿名群用户们的IP,来查查背后真正的传播者是谁。”   贺止休这番话可以说是漏洞百出,首先在教导处里掏出手机解释情况就已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了。   然而齐青乐出乎意料没听出来,而是神色微变:“调查IP?可我们就是学生,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那谁知道呢,”   贺止休那双深邃的桃花眼轻轻弯了下,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道:“他不是校霸么,说不定发下疯,学校为了稳住他,就允许他调查了呢?”   他顿了顿,又说:“反正他那语气挺笃定,应该是有相当明确的办法吧。”   刹那间齐青乐眼底划过一抹掩不住的慌乱。   就在这时上课预备铃划破上空,汇聚他处的同窗们再次四散开来,各自回位。   齐青乐转身离开后,旁侧听了半天没插嘴的宋达终于忍无可忍,满脸困惑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和姓楚那傻X解释清楚了??”   “嘘,”贺止休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边,转而无比随意道:“当然是我瞎掰的。”   “???”宋达更困惑了,“你瞎掰这个干吗?”   路炀却接话道:“你故意诈他?”   贺止休半眯着眼轻笑了声:“差点以为你也看不出来。”   “诈他?谁啊,齐青乐吗?”   宋达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头皮奇痒无比,仿佛要长脑子了:“为什么要诈他??”   “楚以维怀疑路炀的根据来源不就是那天体育课,路炀恰好请假在教室么,”   只见贺止休曲起手指,轻轻在路炀课桌上敲了敲,“但事实上,那天体育课未必真的只有路炀一人看见楚以维和白栖——或者说听见。”   “卧槽对啊!”   宋达挠头的手骤然停下,感觉大脑叮咚一声终于破壳而出:   “那天我们一上课,路炀交给武子鸣的请假条就被立刻驳了回来,本来应该是武子鸣过来叫的,但是齐青乐突然说自己的身体也不太舒服,跑不了步,所以非要自告奋勇地去找。”   “操场到你们教室大概要几分钟?”贺止休突然问。   “……这我还真没注意过。”宋达拧起眉头开始掐算。   不过他还没算出个所以然,一旁的路炀率先开口:“快了二三分钟,慢的五分钟。”   贺止休看向路炀:“你那天几点下楼集合的?”   路炀瞥他:“十分钟——十二三分钟之后。”   “卧槽!”   宋达感觉过去十多年人生中没有一刻能比现在还要清醒聪明的,立马一拍大腿,无比笃定地道:   “那天齐青乐是小跑过去的,上课教学楼根本没人,来回最多五分钟——但是他用了十多分钟,他绝逼也偷偷躲在教室外听了!”   宋达话音一落,惊觉自己窥破了真相,满脸震惊道:“怪不得他要相信你!没想到居然是这样,卧槽我这就去找他——”   “找什么找,上课了。”路炀将最后一叠书重重压回课桌上,语气波澜不惊,听不出一丝探破真凶的兴奋感。   预备铃有三分钟的空隙,走廊上奔波回教室的脚步声纷乱嘈杂。   宋达简直急得抓心挠肝:“为啥?这他妈就算勉为其难不揍一顿,那不也得问个清楚?他干的事凭什么屎盆子盖你头上……”   “因为以上仅仅都是根据齐青乐的行为所进行的猜测,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这件事一定是齐青乐做的,”   贺止休突然出声打断,半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路炀:“所以如果冒然上去质疑,一旦猜错了,只会变成你在狗急跳墙,从而彻底坐实了罪名——是这样么?”   路炀眉梢微挑,颇为意外地瞟了眼贺止休。   “差不多,”   少顷后路炀收回视线,将桌面上摆放的笔一举扫进抽屉,噼里啪啦脆响中,少年语气波澜不惊,分不清他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他人道:   “如果猜错,那就和中午食堂楚以维的行为没什么两样。”   贺止休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由愣在原地。   铃声过半,科任老师还没来,教室依然闹哄哄一片。   他们说话声音并不大,喧杂动静足以盖过大半对话。   数分钟前的遍地狼藉已经荡然无存,重达十数公斤的书本再次被整齐归纳回狭窄课桌;旁侧深蓝窗帘迎风飞舞,午后日光不再刺目,清透带橘的艳阳穿过玻璃,如虚空织成的薄纱,轻柔披落在路炀身上。   少年冷淡的面庞被轻描淡写地勾了层边,乍然望去冷意被削了个精光,显出一种从没见过的、极为柔软的和煦。   ——这其实是有点奇怪的。   因为路炀脸上并不见任何笑意,他五官生的漂亮,但那副宽大厚重到不符合常理镜框将他上半张脸遮挡大半;   从贺止休的方向看去,只能窥见镜架下方笔挺精致的鼻梁,微翘起的鼻尖捎卷出一丝俏皮感,但是紧接着又被下方天生略微向下的唇角冲刷的一干二净。   偏头望来时,透明镜片又无端折射出一道冰冷锐利的光。   但就像这张无论第几次见,无一不从头到尾都冻着的冷脸下,那本以为万事都不过心、不过眼,即便周遭疑窦丛生,不明真相的偏见诸多,也依旧风轻云淡、铜墙铁壁到几乎冷酷无情地步的胸腔下,出乎意料地藏着一颗反而因为被怀疑过,所以才不想把任何有可能发生的相同体验带给下一个人的炽热心脏。   如同十月本该秋意萧瑟,岂料骄阳似火恍如盛夏。   毫不讲理。   “那现在怎么办?”   宋达感觉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脑子又被路炀噼里啪啦一球棍击飞出去,绝望地抓耳挠腮道:“难道我们就只能认了?!”   贺止休回过神,细不可查地眨了下眼,吐出一个字:“等。”   宋达:“啥?”   “鱼饵已经放下去了,至于什么时候上钩,只能等了。”贺止休视线瞟向路炀,又问:“你觉得呢?好歹死马当活马医。”   路炀没说话,只是捏着笔在指尖无声一转。   正如贺止休所说,早在最开始那会,他就怀疑过是否是齐青乐说的——但之所以没有下判断,除了这种毫无证据的怀疑会造成一定程度的污蔑外,另一层原因则是楚以维与白栖深层次的真实状况摆在那儿。   ——这二位毕竟是一本书里的主角。   事实上在这之前他不乏听过、甚至见过数次类似的情况。   但无论是发生狗血误会、或揭露某些噱头般矛盾的真相,其背后成因无一例外都没什么逻辑。   仅仅只是因为书上这么写,这个于他而言的“真实世界”便也就这么尽数还原。   一切如同被安排好的荒诞木偶戏,没人探究背后原理是什么,因为所有人都是那双看不见的手掌下任人摆弄的木偶。   路炀本以为这一次的骚动也只是书中剧情的一环。   但也不知是那天体育课阴差阳错的打断造就了蝴蝶效应的变动,还是某些额外的、他所不清楚的原因,直接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还把他给卷进了这场本与他毫无瓜葛的剧情漩涡中,悄无声息地试图给他也套上那些仿佛透明无害的傀儡蛛丝。   路炀对引人注目没兴趣,也并不在乎这个世界——这个学校内剧情的运转情况,以及旁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只想好好的上他的学,考他的试。   假如仅仅只是为了推动某些剧情,他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某一瞬蛛丝。   前提是,那是于他而言无关紧要的。   但眼下显然不再是。   路炀自认自己只是天生性格冷淡,却也不代表他是真的没脾气且不动怒、可以放任自己接受这口天降黑锅的。   尤其现下再不解决的话,恐怕他所想的平淡上学考试且不引人瞩目,就会彻底成为空谈。   顷刻后,教室外老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眼见即将抵达门口时,路炀才终于将笔随手往桌上一放,声音是难得的沉冷。   “等着了,”   路炀对上贺止休的目光,细不可见地眯了下眼说:“真是死马,也有死马的救法。”   “安静!走过来就属你们班最吵,要造反了是吧?”老师怒不可遏的嗓门骤然响起,只见他边走边用教材咣咣砸着黑板道:“后排那俩杵着怎么回事?!宋达你不想上课给我滚去站着看门去!”   宋达登时菊花一紧,连忙转身回位。   贺止休紧随其后转过身,然而脚步刚要踏出去,电光石火间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步伐无端一顿,朝路炀方向略略侧了下身。   路炀拉开椅子刚坐下,一只虚拢成拳的手陡然伸了过来。   “?”   路炀奇怪地抬起头:“干什么?”   贺止休没答,而是俯下.身,在老师的怒骂与各自回位的课桌椅擦碰中,无声贴向路炀的耳侧,语气促狭道:“我刚刚捡到一个东西,忘了给你。”   路炀略微一顿。   下一刻,只见悬在半空的那只手缓缓张开,一张极为眼熟的粉色便利贴登时暴露在空气中,褶皱与灰尘让它稍显破旧,上方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无比。   此刻因为两侧对折的缘故,只露出了尤为眼熟的后半句。   【你能不能当我男朋友?】   路炀:“…………”   草啊。   “不好意思,无意窥探。但正好捡起了。”   贺止休拈住便利贴一角,极轻地放进路炀手心,指腹收回时不经意从皮肤边角擦过。   不知怎的路炀莫名感觉到一股痒意,下意识拢了下五指——哪知好巧不巧,这一下竟虚虚抓住了贺止休正欲收回的指节。   俩人皆是一愣。   讲台上老师的怒吼愈发滔天,路炀几乎是条件反射松开。   贺止休却充耳不闻,突兀地将便利贴往下一压。   旋即他隔着薄薄纸张,在路炀掌心中仿若不经意似得极轻一刮。鼻息炽热间,响起的话也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没想到路班长在学校也这么招人呢。” 第21章 邻居   “咱校在招人这方面也特么是挺牛逼, ”   宋达气喘吁吁地倚在楼梯扶手上,缓了几秒才恢复过来,垂眸望向脚边沉重的被袋,发自内心由衷感叹道:   “这东西多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举家逃难呢。”   “确实, ”   身后贺止休紧随而上,他单臂提着个尤为硕大的行李箱, 脸不红气不喘地停下后, 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过美中不足,要是再有个电梯就好了。”   “共享大脑啊朋友!”宋达竖起拇指附和道:“我也是这么觉得。”   “天还没黑少做白日梦, ”   路炀落在末尾,正不高不低地停在楼梯中央处,眼见上头俩人有原地开聊的架势, 立时冷漠地拽住肩上背包, 打断道:“让让,别堵着楼道。”   应华高中并不强制住校, 走读生比例不算少, 但宿舍区域占地面积仍旧不小。   寝室按年级分配, 高一高二在一片,高三又单独在另外一片。   下午要去综合楼拿学校分发的生活用品这件事,贺止休原本都忘了个一干净,还是最后一节下课后, 路炀主动走过来提醒,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事。   应中可谓是把入学手册上“让学校成为孩子们的第二个家”这句宣言贯彻到底,生活用品堪称五花八门。   上至书包挎包行李箱, 下至洗澡用的搓澡巾,一应俱全。   等老师拿着单子, 犹如批发市场老板出货那般一样样清点齐全后,摆在面前的物品多的几乎堆叠成小山。   最后还是老师见他们仨拽着行李怪可怜的,于是倾情赞助了个小推车,这才把这堆堪比举家逃难般的东西给弄到了寝室楼。   然而小推车爬不了楼梯,高二宿舍又在高楼区域,等拽着袋子穿过人声鼎沸的楼道,抵达寝室楼层数时,宋达气都快喘不匀了。   “不行了让我歇两秒,这可真是太他妈累了,”宋达语无伦次地蹲在地上摆手道:“我上次这么累还是在上一次……”   他话音刚落,阶梯上落后半步的路炀已然拔腿跟上,脸不红气不喘地停在了一旁。   少年面容清隽,数层台阶俨然没对他造成半点影响,非但蓝白校服不见半点凌乱,甚至胸前领扣都依然板正笔挺的扣着。   唯一称得上变化的,大概就是背包从左肩挎着变成了右肩挎着。   踩上最后一道台阶时,那身姿遥遥看去说是闲庭信步也不为过了。   赫然与一旁气喘如牛,险些就地瘫坐的宋达形成极为残酷的鲜明反比。   路炀揣着兜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宋达表情空白的脸,随口问:“看我干什么?”   “……”   只见宋达呆滞片刻后,目露凶光地瞪着路炀肩膀上那个设计精良的黑色背包,忿忿不平道:“为什么你只用背个背包,而我却要拎的这么沉重呢!”   “因为你要与我拉出对比,展现你的男子气概,以便隔壁小花对你刮目相看一见钟情,然后当场拜倒在你限量版球鞋下并从此爱你爱的死去活来,”路炀冷冷地瞥着他,声音平直中带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这话谁说的?”   宋达:“…………”   五分钟前,抵达寝室楼下时,路炀本来是打算去拿被袋的,哪知还没来得及,就见宋达暗恋已久的隔壁小花猝不及防出现在十米开外的人流中。   电光石火间,宋达那颗装逼的心再次熊熊燃起,二话不说从路炀手中夺过了袋子,极其潇洒地往胳膊上一垮,昂首挺胸快步走了。   宋达自知理亏,拎着包吭哧吭哧地说:“你这种天生孤狼肯定不懂我们纯情少年情窦初开的内心雀跃。”   他顿了顿,又得意洋洋道:“刚刚我特别注意了,周围好多人都盯着我看呢——小花儿肯定也记住了我健硕潇洒的背影,到时候我脱了单你可不要太嫉妒。”   狭窄走道上喧杂吵闹,趁晚自习开始前抽空赶回寝室的人不少。   都是十七八岁毛躁又热血的年纪,几乎没人把什么隐私放在心头,一路走来从前至尾途径数扇房门,仅有少数几张是闭合的。   各间寝室里三不五时穿出叽里呱啦的喊叫,时而串门狂奔,时而摊平狂睡。   眼下陡然出现个新生大包小包地踏入,又纷纷好奇地探出头望来。   路炀早已习惯这副光景,对投掷而来的所有视线视若无睹。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头,依然自顾自沉浸在恋爱脑世界中的宋达,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不把隔壁小花其实在宋达拎起被袋,转过身的前一秒,就先一步从人流中回身离开——这个残酷真相说出来。   倒是拖着行李箱的贺止休突然回过头:“你说谁是天生孤狼?”   “路炀啊,”   宋达朝后努努下巴,哼哼唧唧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贺止住却是若有所思地“哦?”了声:“我以为他应该挺受欢迎的?”   “……”   路炀眼角不由一跳,莫名想起下午那张卷土重来后,被突兀摁进掌心的粉色便利贴,某种难以描述的不妙预感陡然攀上神经末梢。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宋达意味深长地“嗐!”了一声:   “受欢迎有什么用呢?要知道当年小学六年级,蝉联我校三届的Omega校花给他送情书,他偏偏觉得人家是在给家里的超市发促销传单,每次经过都生生给无视掉了;最后害得人家校花不得不另辟蹊径,委托她闺蜜的表妹的堂哥的好兄弟——我,偷偷把情书夹在了作业本里。”   贺止休瞟了眼身后视线逐渐危险起来的路炀,颇为有趣道:“然后呢?”   大概是回忆起当初的情景,一时之间,宋达表情是说不出的惨不忍睹。   “然后那天他居然没再打开那本作业本,”宋达唏嘘道:“等第二天我发现的时候,课代表已经直接收上去交给老师了。”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Omega校花的同情,还是这段单方面的青葱往事结局实在太过惨烈,以至于宋达没勇气继续说下去,而是给了贺止休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临近六点,日落晚霞将天色染成橘红,余晖越过两侧寝室阳台与各扇敞开的房门,将走廊竖形排列出明暗两种色块。   宋达曝光完发小的陈年老黑历史,危机感终于紧随而上,刹那间方才险些累瘫在地的疲惫感立刻烟消云散。   他几乎是连回头去看路炀表情的多余空隙都没腾出,源自多年发小的求生本能,让他当机立断把被袋往身前一拽,步伐飞快地朝前迈了好几步。   几乎是瞬息间,便把路炀和贺止休都甩在了身后。   路炀冻着脸一抬眼,就见贺止休正用一种极其微妙的眼神看着自己。   “……”路炀与他对视两秒,冷漠道:“鬼知道他抄完作业还往里头夹什么情书,扔课桌上课代表自己就回收了。”   贺止休饶有兴致地说:“那最后怎么处理?小学六年级的事——得叫家长吧?”   他这话只是随口一问,毕竟路炀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除却那张脸之外,没有一处散发着会早恋的气息。   但话音落下的瞬间,少年冷漠的脸庞却极其细微的变化了下。   “怎么?”贺止休不由挑了下眉,“真的被叫了?”   “……没有,”   那点微妙的停顿转瞬又从脸上消失,仿若只是贺止休的错觉般,路炀再次恢复一如既往的冷漠,淡淡道:   “科任老师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给我们上了一堂生理卫生课,告诫我们学习为重,之后……”   “之后什么?”   “——之后小路对着小姑娘道了好几句歉,明明他自己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半个受害者,但也怪不得了这么招人喜欢了。您是不知道,小姑娘在班上可是有不少Alpha在试图对她芳心暗许,结果她作为Omega,居然能克服Alpha与Omega之间的本能吸引,转头对Beta芳心暗许,挺难得的。”   年轻老师面容秀丽黑发如墨,语气柔和间,夹杂的丝丝调侃直至今日仍旧历历在耳。   她伸出手,极为轻柔地抚摸着面前出奇俊秀Beta少年的头发,仿佛玩笑般,对眼前高大的男人说:   “所以这趟特意叫您来,就是想请您多注意一下,他未来说不准还会再发生极少数的二次分化。”   记忆随滚轮碾过瓷砖,逐渐消融在嘈杂之中。路炀细不可查地眨了下眼,再抬眼时,只见贺止休不知何时放慢步伐与他并肩。   少年深黑发梢下是双眼窝深邃的桃花眼,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路炀,余晖如烈火般洒在他脸上,将瞳孔照的澄澈清明。   乍然望去,路炀几乎能窥见自己在贺止休眼中的轮廓。   “之后呢?”贺止休喋喋不休地追问,“你还没说完呢。”   “……”   路炀冻着脸道:“之后就小升初考试各奔东西——关你屁事?”   贺止休被骂了也不恼,反而一脸无辜地回视道:“怎么还急眼了呢?”   路炀耐心尽失,冷冰冰地:“滚。”   他话音刚落,贺止休突然用力拽了下手中的行李箱,滚轮陡然朝前加速,碾在地板上发出“轱辘轱辘”的闷响。   “滚了。”贺止休一本正经道。   路炀:“……”   他瞪着贺止休足有五秒,像是再也绷不住,偏过头低笑出声,嘴上忍不住骂道:“你是不是有病?”   贺止休眉角一挑,正欲说话,前方传来宋达不满的催促:“你俩搁后边谈情说爱呢!半天还不到!我都到了!”   后方好不容易才安静些许的寝室立刻纷纷探出头:   “谁谈情说爱!”   “太过分了吧来这里虐狗!”   “呼叫弥勒佛这里有人藐视戒律急需降下天罚!”   “建议立刻打入天牢!”   ……   路炀:“…………”   “我靠,一呼百应啊,”宋达震惊道:“不愧是我。”   路炀黑着脸跨步而来,恨不能用肩上的挎包把这位发小嵌进水泥墙里。   但还没来得及,他本能感觉到什么不对,偏头看向寝室门:“你住613?”   紧随其后的贺止休唔了声,从兜里摸出新发的钥匙:“从钥匙上看,没错。怎么了?”   “这不巧了吗,”   宋达抬手一指对门,惊讶道:“路炀就住你隔壁呢。”   贺止休下意识转头望去,只见紧闭房门上赫然贴着603,与路炀手中捏着的钥匙标着相同的数字。   “这缘分不得了,”贺止休松开手中的行李箱,噙着若有所思的笑意冲路炀伸出了手,发自内心由衷诚恳道:“接下来请多指教了……邻居。”   路炀:“…………”   草。   阴魂不散了还。   应中寝室条件不错,走的双人间配置,独卫,室友则按性别分配——这点主要是为了防止不同性别之间产生额外冲突造成麻烦而设立的。   而在贺止休之前,三班只有一位Alpha学生。这人虽然办理了住校,但不知为何,开学至今也没有搬进来,是个有名无实的住校生。   因此房门推开时613崭新如故,不见半点生活痕迹。   “真是累死小爷我了,”   宋达把被袋往边上一丢,拉过椅子就直接坐了下去,俩手还不忘紧紧抱住椅背,一副死也不让座的模样。   然而余下俩人脸不红气不喘,神清气爽的仿佛还能再去跑个八百米,半点儿也没有要跟他抢位的架势。   “路炀也就算了,为什么贺止休你看起来也一点都不累?”宋达目瞪口呆道:“难道真的是我拿了最重的??”   “得了吧,那一堆零碎杂物都塞里头了,”路炀淡淡道,“全是空心的。”   “不可能!绝对我的最重!”宋达满脸不信邪地夹着椅子往前蹭,旋即伸手拽住印着校徽的黑色行李箱,试图往上提拽——但没成功。   印着硕大校徽的黑色行李箱犹如被塞了块千斤坠,宋达试了好几下也没能单臂拎起,再一看身旁神清气爽地贺止休,登时不信邪,当场起身又加了只手。   这回倒是成功提起了,然而仅仅拽起了五公分,下一刻又咣当!一声砸落在地。   “……”   路炀简直不忍目睹:“别在这丢人。”   “——不是!”   宋达看看贺止休,又看看行李箱,感觉自己的男子气概轰然破碎,“明明刚刚他提的简单啊——Alpha和Beta体质差距这么大吗??”   “我觉得应该和性别体质没什么关系,”贺止休沉吟两秒,看在宋达刚刚一路辛苦帮忙的份上,决定委婉解释道:“我平时玩摄影,相关器材大都比较沉,需要高强度的使用臂力,所以这方面会比别人更具有优势。”   宋达立时恍然大悟,欣然放下了行李箱:“怪不得,那我拿不起来也正常嘛!”   “对,正常,”贺止休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路炀也不一定能拿起……”   他话音未落,只见路炀陡然长臂一伸,拽过行李箱。   下一刻,只见在宋达手中重逾千斤的行李箱如有神助般被垂直拎起。   “少自欺欺人,”路炀放下提拉至十来公分高处行李子,一脸冷漠地结案陈词:“你就是缺乏锻炼。”   宋达:“……”   贺止休:“……”   落地响沉闷平稳,场面一时窘迫尴尬。   刹那间,所有人只觉偌大寝室上空盘旋着股讪讪的气息。   贺止休话在嘴边滚了一圈儿,愣是没想到什么好词,半晌只见他陡易转身,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宋达肩膀:“没事儿,年轻就是力量。”   “…………”   宋达屈辱而绝望地看着他:“你这还不如不安慰呢!”   ·   寝室崭新空旷,并没有什么需要打扫收拾的。   路炀将背包往随意往边上一放,转身就准备离开。   “你就走了吗?”贺止休突然问。   “不然呢,”路炀面无表情随口道,“帮你一块儿铺床睡觉吗?”   “这么热情的吗?”贺止休眉梢一扬,连个顿都没打就说:“那也不是不行。”   宋达:“噗!”   路炀:“……滚。”   他表情一冻,当场头也不回带上门就往外走。   好在贺止休也就嘴上一皮。   眼见门板即将闭合时,他眼明手快拽住门把,在路炀冻着脸忍着耐性没给他一拳之前,话锋一转:“你饿了么?”   路炀忍着所剩无几的耐心:“还行。”   “我不行,我快饿死了,”宋达说着又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但都这个点了,食堂估计都被那群牲口给干没了,而且搞不好还会……”   ——还会遇上三班的人。   下午的事尚还历历在目,虽说尚还无人具体挑明,但潜藏之下的暗流涌动几乎延续到了最后一节下课。   这也是宋达难得放弃狂奔食堂,主动跑来帮忙的原因之一。   “嗐,算了。”   宋达咣当一声又坐了回去,讪讪道:“突然感觉也不是那么饿……”   贺止休却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待会儿是几点上课?”   “还有半个多小时,”   路炀目光在贺止休脸上一扫,忽而感觉到什么,不由眼睛一眯:“你想干什么?”   “想请你们吃个饭,以表路班长今天从早到晚对我的贴心照顾,”贺止休拉开门板的同时毫无征兆向前倾身,刹那间上半身几乎与路炀正面相贴。   但在即将触碰到时,他臂膀一个用力,又无比精准的将距离卡在了一个微妙的咫尺处。   陌生气息扑鼻而来,劲风裹挟着丝丝洗发露的味道,沁满了鼻尖的空气。   黑色发梢垂落时,又不经意从路炀耳畔撩过。   细微痒意陡然从耳尖扩散,刹那间路炀几乎是下意识想朝后退去。   但还没来得及,贺止休又闪电般将身体稳了回去。   “这次后面没有老师,”   只见贺止休摸出手机,眉眼俊逸,眼底闪烁着引诱般的星光点点。   他勾着嘴角问:“会翻墙吗大学霸?”   ·   大学霸不但会翻墙,技术还很一流。   助跑起蹬翻越一气呵成,落地时几近无声,还顺势薅了一把正蹲在墙下专心舔毛、丝毫没觉察到身后有人落地的三花猫。   结果正欲薅第二把,身后贺止休忽然落地。   少年身姿轻盈面色如常,俨然转学前也没少干这种违反纪律的事情。   然而三花猫恰在这时回过了头,陡然望见上方飞跃而下一道身影,当场吓出了应激反应,尾巴毛炸起的同时前臂腾空一扫,直接将伸至半空,尚未来得及触碰到猫毛的路炀的手抓出三道红艳艳的痕迹。   “挠伤了?”贺止休眉峰一皱,跨步而上,“流血了么?要不要去看看?”   路炀在他走来前率先起身,扫了眼伤口,便随意往兜里一揣:“破点皮,没事。”   贺止休却仍旧紧锁眉峰:“流浪猫难免身上带点什么,保险起见,最好去医院打个狂犬病或破伤风……”   “打过了。”路炀突然道。   贺止休略微一顿:“打过?”   城市尽头,地平线上深红一片,飞驰而过的车流拉出变幻不断的深影。   尚未亮起的路灯下,少年眉眼间的困惑与尚未消退的疑虑交织成团,极为清晰地映在眼底。   路炀本来是不想说的,但在看见贺止休眉眼间神色的刹那,不知怎么的,还是道:“我家附近挺多类似的流浪猫,之前不小心被抓过,打了。”   贺止休略微一怔,视线不自主地下滑。   “现在应该还在有效期内,我晚点回寝室消个毒就成。”路炀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了下领口,余光可以清晰瞥见贺止休的神色变化。   他停顿片刻,又鬼使神差地补了句:   “真没事。”   “嘿哟我滴好铁铁们!”   身后宋达地动山摇地落了地,这位装逼如风的少年显然忘了中午酿成的惨剧,这会儿翻墙还不忘给自己配个BGM,自以为帅气无比地捋发起身道:   “想好吃啥了不?”   应中虽立处郊外,但毗邻大学城,周遭学校诸多,造就了餐饮小食店多如鸿毛的绝佳地理位置,校后门更是一条长达足有一公里开外的美食街。   路炀本来想着随便找个店吃两口就回去,然而宋达愣是说知道有一家味道贼好贼香贼地道,且人少地偏出餐快的店,特别适合作为他们应中的招牌菜,来给贺止休这位初来乍到的转学生接风洗尘。   于是三人七扭八拐足有十来分钟,绕过不知道多少五彩缤纷的招牌与花样百出的吆喝,被人流推搡拥挤不知第几回后,才终于抵达了店铺门口。   “这就是你说的,人少地偏出餐快?”   路炀站在马路牙子上,一脸冷漠地望着眼前最多二十来平米,却拥挤了少说七八十人的店铺;嘈杂间,还能听见里头传出食客三不五时询问啥时候上菜的声音。   他转过头,一字一顿地问:   “除了地偏,哪个符合?”   “嗨呀!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可是这里的老熟客了,谁来这儿报我名字那都有位,更何况小爷我亲自出马,那还能缺你吃喝?哈!开玩笑呢吧!”   宋达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路炀与贺止休肩膀,旋即极为做作地将额发朝后一捋,硬是从二人肩膀之中挤过,昂首挺胸宛如出征战场般朝后一摆手:   “你们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买几个橘子就回!”   路炀:“……”   “你怎么没给他一脚?”等人走后,贺止休针对最后那句发出了犀利的评价,“我差点儿都想伸腿了。”   路炀面无表情道:“进去再伸。”   然而紧接着,路炀发现自己想伸的可能不是腿,而是拳头。   “哎呀还好你们都是应中的,要不然这一时半会我还真没法再多腾出一个空桌来!”   老板娘麻利地把菜单往桌上一拍,嗓音洪亮道:“老规矩,想吃啥自己勾上就行了哈!好了你们就喊声,有人收!”   说完将手中抹布一卷,匆匆走了。   店内狭窄人群拥挤,咀嚼声与聊天声都被破旧的四堵墙壁牢牢包裹,跟随缭绕而上的烟雾盘旋于半空之中,经久不散。   唯有角落人均衣着蓝白校服的一桌,正一反常态格格不入地泛着难以言喻的死寂。   路炀看着眼前中午尚还在教导处针锋相对、此刻面色铁青无比的楚以维:“……”   楚以维旁边的白栖:“……”   楚以维本人:“……”   宋达:“……”   “……”   贺止休望着眼前鬼来了都得直呼见了鬼的场面,沉吟片刻,倾身凑到路炀耳畔道:“别担心班长,三对二,咱们稳赢呢。”   路炀:“…………” 第22章 成语接龙   事实上宋达最初提议来这家店, 除了因为它的确味好人少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它距离应中最远。   下午最后一堂课与晚自习之间的饭点空余时间说短不短,但也绝不算长,就算有人偷偷翻出来吃饭, 大都也只会选择就近几家。   哪怕这里味道再好, 也很少会特意七扭八拐,跑来这种店面所处位置几乎毗邻省道的地方来。   抛去吃饭时间, 光是来回都要二十分钟。   这种情况下哪怕就算坐下立马上菜, 那也得唏哩呼噜赶着吃。   换成平时宋达未必会来,但今天就很合适——毕竟不分青红皂白的谣言仍在口口相传, 解释没用,动手也只会更加坐实,那么只能暂且避开。   重重条件筛选之下, 这家店俨然就很适合用来“避开”。   ——鬼知道究竟是心有灵犀, 还是老天爷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闲言碎语是避开了, 结果愣是撞上了闲言碎语的核心源头。   还他妈来了出拼桌。   桌子是长方形的四人桌, 一面贴墙。   宋达坐着老板娘额外塞来的塑料红板凳, 两眼发昏神情恍惚,脑子里自动无痕回放三分钟前,自己在店门口信誓旦旦的模样。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自己的确说到做到, 没有发生自打脸的丢人情况;   还是该担忧待会吃完出了门,路炀会不会一脚把自己踹飞,然后再用水泥从头至尾连头发丝也不放过的齐整嵌进墙里。   店内人声鼎沸, 四面八方每一张桌子都挤满了人,将本就闷热的空气挤压的愈发黏稠。   唯一的降温设备仅有悬挂在头顶墙角的破烂风扇。   此刻正嘎吱嘎吱左摇右晃, 一副随时都要命丧黄泉的模样。   “……咳!”   不知过去多久,始作俑者宋达终于忍无可忍,在无比洗脑的嘎吱嘎吱中,率先打破了这片如同殉葬现场般的死寂。   “先说好,中午的事情还没完,不要以为这次你们只有两个人,我就会让着你们!”   只见宋达拧起眉宇,挺直腰板,两手撑在桌沿处,努力模仿着前段时间刚看完的□□教父里酷炫狂霸拽的形象,冷酷而不屑地狠狠一嗤:   “不可能的!”   楚以维立时表情一黑。   但宋达别的不行,论嘴皮子磕碰速度,那绝对是问遍天下无敌手的程度。   尤其眼下,他仿若影帝上身,越说越来劲,根本没给楚以维任何插嘴的空隙,情到深处甚至还抄起手边的纸巾盒,啪嗒!一声拍案道:   “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对待任何人、任何性别,都永远一视同仁。所以不要以为你们这边有个Omega我就会对你们手下——”   “你他妈说没完了是吗?”   楚以维面色铁青地骂道,足有一米八几的个头让他在起身的同时,几近毫不费力地倾身,越过桌面,五指当场快准狠地拽住了宋达的衣领。   “咚隆!”   “咣当!”   塑料板凳骤然朝后倾倒,本就不算稳当的薄木桌登时擦着地面朝后歪去,四面八方各类嘈杂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消音键,所有人纷纷仰头侧目望了过来。   “高中生?”   “吵架还是打架?”   “那身校服……应中的?”   “我靠那不是应中老大楚以维吗?谁又招惹他了?”   “对面戴眼镜的那个是谁?”   “要打起来了吗!我是先跑还是先付钱啊!?”   ……   窃窃私语如瘟疫般蔓延至每个角落。   而话题中央,楚以维却半途生生止住了动作。   只见他五指堪堪抓住宋达的衣领,甚至还没来得及将人拽起,便被一只修长的手倏然截住。   空气仿若无声凝固数秒。   不知过去多久,楚以维才一寸一寸地扭过脸,刀削般深刻锋锐的视线极其危险地转落宋达左手边、白栖正对面位置上。   “路、炀?”   路炀面若霜雪,神色无波无浪。   唯有紧攥着楚以维手腕的虎口因为使力而微微发白。   他手指生的很漂亮,指节修长指骨分明;皮肤是昏暗光线下,也依旧可以清晰辨出的如雪般的瓷白色;修剪圆润的指甲末端还隐约可见地泛着点粉。   如果单从外表上来看,很难想象他的握力其实是很重的。   楚以维能被当做应中校霸主要一大原因还是打架足够频繁,且输得少;天生体型上的优势,以及源自Alpha那份几乎是刻在本能中的强势与自信,让他在过往所有同龄人之间——甚至包括与Alpha的争执中,都可以说是无往不利。   尤其是在动手上。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区区一个Beta半空截断。   路炀脸上依旧是那副任凭天塌了也纹丝不动的冷漠,从楚以维的角度望去,恰好可以从镜片顶端的间隙窥见那双总被刻意隐藏起来的秀丽双目。   少年眼尾上挑,瞳孔漆黑如墨,眼底的冷意几乎满溢而出。   明明是处于被俯视的角度,但对上视线的那一刹,楚以维却莫名感觉到一丝极具攻击性的震慑。   “有话好好说,”   路炀声音平直毫无波动,如果不是攥住楚以维的指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收紧,他态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心平气和:   “他嘴下不留门一次,正好跟你中午冲我动手那会儿扯平了,一笔勾销。”   “放屁!”   楚以维简直不能用暴跳如雷来形容。   他瞪着路炀还要再说什么,然而话尚未脱口,落座后就没再开过口的白栖突然道:   “住手楚以维。”   楚以维眉峰一皱,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余光窥见白栖抿唇不语的神色后,犹豫片刻,还是不甘心地松开了宋达的衣领。   不过显而易见,这人心中的不爽只是浅浅被压住,无处喷发之下,在离开的前一秒,楚以维又眯眼压低声音,不知冲着谁说了句:   “给我等着。”   “怪听话的,”   轻佻的嗓音陡然响起。   只见路炀身侧,贺止休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正明目张胆地举着手机,阴角处光线昏暗,屏幕亮度低下,一时间没人看得清他在干什么。   贺止休视线在楚以维和白栖之间来回转悠,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   “你俩是一对儿么?”   白栖表情清晰可见地顿了下。   楚以维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他冷冷地看向这位显而易见身为同类的Alpha,居高临下道:“是。怎么,你有意见?”   “那倒是没有。”   贺止休状若无意地将手机向内倾斜,昏暗屏幕里,立时映出楚以维那张盛气凌人的脸。   他指腹轻轻一点下方停止摄像,旋即一派轻松地把玩着手机,微笑道:“就是突然有点好奇,你这样的……”   他顿了顿,仿佛突然想不起来后面要接的词是什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自主地朝他望去,眼见气氛又要开始剑拔弩张起来时,贺止休以拳击掌,恍然开阔道:“哦,妻管严。”   楚以维&白栖:“……”   路炀:“……”   刚刚板正好衣领的宋达:“……噗!”   一触即发的场面霎时变得有些滑稽。   楚以维面色微妙,却意外不见恼意,反而像是有话要说;   但没来得及,旁侧的白栖突然站起了身。   “算了,我们走吧。”   白栖低着头嗓音低哑道:“反正没位置,换家店吃。”   说罢他抬步就要转身离位。   “那可能还不太行,”贺止休却突然道:“居然这么难得的碰上,那正好有个事儿得找你们解决解决。”   楚以维立时危险地眯起眼睛:“跟你们有什么好说的?”   “那可太多了,”   贺止休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虚拢成拳,认认真真地伸手指:   “首先是你中午无缘无故上门挑衅,害我们每个人挨了八百字的检讨书——合起来就是两千四百字;紧接着又是你的小马仔们分别进行了包括但不限于性别歧视、人身攻击、恶意辱骂等等堪称极为恶劣的行径——导致我们路班长现在遇上了非常大的麻烦。”   “就像这位Omega被人攻击那样,现在我们的路班长也因为你,遇到了相同的境况、或者应该说更为严重的情况——你都能不分青红皂白地闻着味儿上门挑衅,我们就不需要一样样地跟你们清算了么?”   与路炀那即便遇到冲突仍旧冷淡至极的模样不同,Alpha正以一个极为放松地姿态倚靠在墙,语气甚至称得上平易近人。   然而微微眯起的桃花眼却显出一丝极为骇人的神色,瞬间再次将气氛推上一触即发的临界点。   楚以维危险地眯起眼睛,嘴唇翕动,似乎正要说什么时,突然就见一旁原本准备离开的白栖步伐一顿,满脸惊愕地回头高声道:   “你性别歧视!?”   “……我不是!我没有!”   楚以维在一瞬的愣怔后,立马急了,连忙解释道:“那是庄小品他们俩脑子犯抽突然就秃噜嘴的!我根本没有……”   “古人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贺止休意味深长地打断道:“你的跟班们是这类货色,你这个做老大的就算现在不是,之后肯定也差不离了。”   “就是就是!”宋达一听,立马拍桌同仇敌忾道:“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总之,”贺止休语气极其微妙地结案陈词,“都是一丘之貉。”   宋达嗯嗯点头:“狐朋狗友!”   “蛇鼠一窝。”   “狼狈为奸!”   “同流合污。”   “草菅人命!”   ……   没完没了的成语接龙越来越离谱,一触即发的场面直接轮转成满屋子一言难尽的目光,与邻桌们三不五时带着鄙夷的窃窃私语。   楚以维活像一只被掐了脖子的鸡,当场挤不出半个字。   眼见白栖眼底的震惊都开始随着成语接龙,转为了难以言喻的受伤与挣扎,俨然下一刻就将化作绝望,然后转身从这个满溢的快成沙丁鱼罐头的餐馆里泪奔而出时——楚以维终于忍无可忍。   他当下指着路炀开始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道:   “说得好像他没有对我进行人生攻击性别歧视一样!”   路炀淡淡抬起眼,方才紧攥手腕阻拦的攻击感已然尽数消退,镜片后方眼尾上挑的双目充斥着与场面所不同的镇定。   ——如果忽视眼底随着楚以维话落后,浅浅浮出的一言难尽的话。   “什么?”   就听贺止休惊讶道:   “原来你也觉得一个成绩只有年级倒数的Alpha,在性别歧视且一厢情愿地认为人家月考七百三十八分、把你摁在地上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摩擦八百遍都绰绰有余的Beta大学霸、在嫉妒你之后,被人家反驳没有,结果你非不信,人家这才迫不得已把事实重新叙述了一遍以此澄清——这种事,叫做人生攻击且性别歧视你吗?”   楚以维:“…………”   场面一时难言叵测。   刹那间所有人都经不住纷纷去看楚以维的脸色,心中无一不默默充斥着一句话: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同为Alpha,”   片刻后,楚以维面色黢黑如锅底般看向贺止休,屈辱地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道:“有本事把你的月考排名亮出来。”   “不巧,”贺止休露出一个堪称彬彬有礼的微笑,“我今天才刚刚转学来,没有成绩。”   楚以维:“………………” 第23章 庄小品   “太特么绝杀了, ”   一时之间,宋达都忍不住倾身凑到路炀耳边小声咕哝:“这要换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踏入这家店半个门槛。”   路炀镇定地将歪斜了的桌子推回原位,闻言连看都没看宋达一眼, 极其冷淡道:“你刚刚被拎起那一下也差不多可以告别这家店了。”   宋达:“……”   眼见楚以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好似下一秒就要因为恼羞成都而当场掀桌时,事件中心人物路炀陡然长臂一伸, 扬手拎过了餐桌内侧的一个小茶壶。   “哦哟给我们倒水吗?”   宋达一脸受宠若惊地伸手去接杯子:“谢谢炀哥呃……”   他话音未落, 只见路炀将茶壶突兀一放。   紧接着众目睽睽之下,愣是将一次性杯往对面一推。   “长话短说, 关于你其实是Omega这件事会传出去,与我无关。”   路炀抬眼看向白栖,厚重镜片下少年眸光平静如汪泉, 仿佛先前的争执没有影响到他丝毫半寸。   “我那天的确不小心听到你们在讲台上的对话, 但也仅此而已。你们姓甚名谁性别为何跟我并没有关系,我没必要去传播任何有关你的消息, 毕竟这对我的学习成绩也没有任何好处。”   楚以维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转瞬, 他又忽地想到中午时,路炀在教导处堪称字字诛心的话,登时又一言不发地闭上嘴。   白栖沉默片刻,忽地说:“我其实……”   “——所以白栖Omega装Alpha这事儿真是那位三班那学霸说的?”   乒乒乓乓的碗筷敲击声之中陡然传来这么句话, 短短一行字直接包裹了迄今为止的所有传闻。   霎时间一桌五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拧起眉峰,偏头寻声觅去。   小餐馆为了多接待些人,可谓是费劲了心思, 愣是在这撑死就四米出头的层高中,生生搭出一个中空阁楼。   木质阶梯狭窄残破, 每一脚下去都不受控地发出闷脆的咯吱作响。   而此时此刻,这个残破的阶梯上陡然承重了足足四五个人的重量,放养望去均是清一色的应中校服。   说话的是小队伍领头,这会正格外嚣张地揣着兜,倒退着往上走,丝毫没有注意到角落处数道目光正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按照他自己在教导处的话来说那就只是凑巧碰见。但你信么?”   紧随而上的人极具嘲讽地嗤笑一声。   其实声音并不算大,换做数分钟前满室的吵杂下,大概率连领头最开始的那句话都不一定能听见。   但这一瞬,路炀却尤为敏感地侧目望去。   楼层间的遮挡褪去,视野内缓缓现出一道难得眼熟的身影——赫然是中午在教导处,嘲讽路炀羡慕Alpha的平头二人组之一。   这人此刻一扫中午在教导处被路炀堵得面色青白暴跳如雷的模样,扬着下巴,满脸不屑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真的一清二白这传闻怎么跑他身上去了?考个七百三给他能的,还不就一个破beta,拽个几把。”   “我听三班有人说他可刻苦了,一天到晚都在学。”   “笨鸟先飞呗,”   领头的讽刺道:“毕竟就是个Beta,不努力待会被踢下去了怎么办。”   “我不努力也能轻轻松松前一百,那我要是他那么刻苦——我操,我高考不得省状元了吗!?”   “滚吧就你还省状元?那我还麻省理工常青藤势在必得呢。”   嘻嘻哈哈之中,只听那人冷哼一声:“怎么不可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么——他不就那叮蛋的苍蝇么。”   后边有人吭哧笑道:“你他妈这不是连白栖一块儿骂进去了——裂了缝的蛋?”   “嗐,本来也大差不差了,”   领头道:“我他妈听过Beta转Alpha的,还没听过Omega装Alpha的,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的,”   平头二人组之一冷哼道:“说明Omega比Beta还劣质呗。”   如果说前面还是暗着贬,那么当下这句可谓直接明着来了。   早在领头第一句话传来时,就已危险眯起眼睛的楚以维,当下再也遏制不住,当场就要冲上去。   然而步伐尚未踏出,就觉肩膀骤然被一按。   “你他妈别——”   “嘘,”   贺止休不知何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方才坐下不显,此时陡然站起,楚以维才惊觉这人个子比自己还要高上些许,发顶近乎要触碰到阁楼天花板。   不远处咯吱作响的风扇从右至左朝他吹来,将半扎的黑色细尾辫吹的不住晃悠。   他一手牢牢按在楚以维肩上,一手托着手机,摄像头紧随楼梯上的那行人轻微摆动,声音难得沉冷,听不出情绪道:   “录着。不如先听听你那同流合污的小伙伴还有什么好话没说。”   “要我说,当初白栖和楚以维能成死对头就特么挺离奇的,”   领头那人面朝墙壁转回身,恰好错过了看见角落楚以维与白栖的时机。   他哼笑道:   “除了脸跟成绩好点儿,他哪点配得上Alpha之间的较量了?何况这下连Alpha都不是,有够跌份的。”   “哎呀你还真别说,”   后方窜出来位嬉皮笑脸道:“搞不起就是看上人家Omega装Alpha呗,就像最近女生里很流行的那本《校霸Alpha的在逃Omega》。”   “我操,你提这个干嘛,恶不恶心?”说话的人满脸嫌恶地搓了搓手臂:“话说庄小品,你跟楚以维关系不是不错嘛,他真的和白栖有一腿啊?”   “废话,不然中午为什么突然拽着我跟洪新去找路炀那傻逼?”   庄小品十之八.九又想到了中午的事情,表情陡然间变得尤其差,语气暴躁道:“妈.的,还害我挨了三千字的检讨书,就因为一个Omega和Beta,真是晦气。等回去了得找俩人给我代写……”   他话音未落,前方忽然出现一道身影将其阻拦。   “不好意思,楼上没空位了,你们还是下去找位置吧。”   说话的人面容清秀,腰上还缠着店内专用的围裙,轻言细语中却藏着一丝难掩的冷硬。   “咦,”宋达突然低声道:“那不是文锦之么?”   贺止休眯了眯眼:“认识的?”   “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路炀难得开了口,目光在不远处的身影上略略一扫,“成绩还不错,应该是排第二。”   “就是咱班第二年级第三啦,”宋达小声为他的孤狼好友倾情解释,“这次月考比白栖低几分,我记得他好像也是个Omega。”   这下不止路炀,白栖也不仅侧目看了过来。   “已经满位了,四个人要楼下才有桌。”   文锦之一字一句道:“不然就得等等了。”   庄小品眉峰一皱:“马上就要上晚课了,我哪来的的时间等等?我记得你们边上每次都有一桌空着的……”   说着他转身就朝视线盲区的角落处转身而去。   文锦之下意识伸手想拦——但没成功。   下一秒,庄小品气势汹汹的脚步果不其然倏地静止在半途,嚣张跋扈的神色被错愕所替代,整个人就那么直挺挺地傻愣在原地。   “咋啦庄子,你杵这干——我操楚以维!?”   “我靠白栖!?”   霎时间,上一秒还嚣张跋扈一口一个劣质的四人组,犹如被齐齐掐了脖子的鸡,神色变幻不定地停在原地。   文锦之在无言静默中缓缓收回了手,偏过脸极轻地嘟哝了句:“早说了没位不听。”   “庄小品,”   片刻后,只听楚以维从这片窒息沉默中率先开了口,他脸色冰冷至极,但却意外的没有动,而是沉声道:“没想到你还挺会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   庄小品面色煞白。   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下一秒余光陡然窥见楚以维身后,神色登时一变,扬手就指向了坐在对桌,正给自己倒茶的路炀,怒气冲冲道:   “说得好像你们自己不是一样——中午抓着我和洪新去打他,现在就又跟白栖俩人一起跟他在一个桌上吃饭了!?”   他顿了顿,几乎是怒火冲天道:“老子中午可是被他人格羞辱过!”   “哦哟,”   贺止休在阻拦完楚以维冲上前后,就又重新坐了回去。   此刻闻言,不动声色地往路炀身侧一贴,举着手机轻笑道:“看来你中午的人身攻击还是给这位混子同学幼小心灵造成了挺大的冲击呢。”   “什么人身攻击,”   路炀面无表情地抿了口茶,声音不大,但也没有刻意压低,只是淡淡道:“我只是陈述事实。”   话落就见路炀喝空手中的茶水,将一次性杯轻轻捏扁。   一时之间,贺止休无端感觉到什么,下意识放下手机转头朝路炀望去。   果不其然下一刻,只见路炀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朝楼梯迈步而去。   庄小品一行人见他走来,几乎是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无比警惕地看着这位过往只闻成绩不怎么知其人的顶级大学霸。   “让让,别堵着道。”路炀十分意外地在半步之外停住脚步,神色堪称是心平气和道:“成绩不行不要连人品也不行。”   少年声音清冷,表面上是在说堵路,但所有人都瞬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霎时间整片空气都被这句无波无浪的话语陡然点燃。   庄小品立时暴跳如雷:“你别以为你考个七百三就了不起——”   “七百三十八分,别抹零,越往上每增加一个零点五分比你五岁时蹿个零点五公分的身高还难,”路炀顿了顿,忽地想到什么,意味深长道:“不然怎么对得起我夜以继日奋发图强的笨鸟先飞呢?毕竟是你拍马溜须八辈子都追不上的。”   “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时之间,周遭仿佛只剩下少年平静中夹带讽意的声音,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响起:   “不好意思,就是这种你口口声声的劣质Omega和Beta,比你更了不起。”   “当啷!”   少年扬手一抛,一次性纸杯掠过四人组头顶,连半滴茶水也没漏出来,准确无误地落入了角落中的垃圾桶。   ·   “小炒黄牛肉,红烧肉沫茄,宫保鸡丁和海鲜鸡蛋羹,小菜可以下楼自取。”文锦之将最后一道菜放下后,对着订单清点划勾道:   “都上齐啦,你们还有要添的叫我就行。”   “好呢课代表,”   宋达笑呵呵地挥舞筷子告别了同班同学,旋即转过身清了清嗓子,无比郑重道:“怎么样,我不是瞎说的吧!虽然菜色寻常但味道一流!而且你们看,这上菜速度多快呀,前后不到十分钟已经全部来了捏!”   店内的人已不如刚来时那么繁多,等菜间隙里也来来去去腾出了好几次空位。但楚以维和白栖还是没再走,干脆五个人点了四个菜开始彻底拼桌搭吃。   老板能把小店开的红红火火也是有原因的。木桌上四道菜简单家常却无一不色香俱全,重油大火爆炒之下,连宫保鸡丁上的花生米都泛着金黄的光泽。   “嗯?”   就在这时,楚以维突然皱眉问道:“为什么这个鸡蛋羹上面没有葱花?”   “因为我们大学霸不喜欢吃葱,所以我备注让不要撒,”贺止休啪的一声掰开筷子,眼梢微抬,漫不经心道,“怎么,你有意见?”   楚以维顿时用一种极其不赞同的目光看向路炀:“为什么不喜欢吃葱?没有葱花的鸡蛋羹和甜粽子有什么区别?”   “你说得对,”路炀面无表情地把鸡蛋羹往外一拉:“这道菜你别吃了。”   楚以维:“……”   对面白栖没忍住低笑了声。   这是五人凑巧偶遇后,Omega头一次露出了笑意。   路炀顺势抬眼瞟向对方。   只见白栖捏着筷子一手虚拢成拳抵在嘴边,低低笑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抬起眼,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句:“路炀,谢谢你刚刚说的话。”   路炀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舀了一大勺鸡蛋羹进碗。   “我确实是个Omega,并且在高中入学的第一天,就悄悄隐瞒了身份,然后出现了后来你们知道的情况,”   白栖无声垂下眼睫,低声道:“我伪装成了一个Alpha。”   路炀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贺止休倒是没那么多顾忌,托着下巴略显好奇地问:“有原因么?毕竟Alpha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一时间所有人不由纷纷侧目,楚以维眼中微妙更甚。   贺止休却只是微微一笑:“没关系,这只是我的个人主观偏见罢了。”   众人:“……”   主观偏见到自己身上也特么算是稀有存在了。   路炀瞟了眼贺止休那副毫无心理负担、恍若在开玩笑般一派轻松的微笑,不知为何,心底莫名浮出丝丝很难言语的违和感。   但不等他觉察那是什么,对面白栖突然放下了筷子。   “是有一些原因。”   白栖双手交叉虚拢在一起,指腹压着虎口微微泛白,停顿片刻后,他说:“我本来以为我不会跟别人提起的……至少不会跟学校同学说。”   他垂目凝视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菜色,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般。   许久之后,白栖终于轻声道:   “……我很讨厌自己是个Omega,甚至可能比庄小品还要讨厌。” 第24章 白栖   “世上六种性别, 其中男性Omega是最为稀缺的,他们甚至比Alpha的存在更加特殊,更加珍贵,”   幼年的早教科普节目中, 主持人永远孜孜不倦地重复着这样的话。   明明声音舒缓, 言辞温和,但又总让人无端生出对方在编织一道坠于梦境深处的牢笼般的错觉。   “所以我们要更加好好地保护自己, 更加温柔细心地对待我们的身体, 不要去进行危险而野蛮的行为,不要独自一人踏出家门, 不要随意告诉他人自我的第二性别,不要……”   ……   “为什么不要告诉别人我的第二性别?”   白栖曾经非常天真的询问过父母。   未经世事的幼童往往如同一块海绵,外界给予他们什么样的情绪, 他们便会反馈出同样的情绪。   白栖是在长大后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幸运的小孩, 因为自幼年起,他接触到的都是别一无二的善意, 哪怕是面对这种天真到令人发指的问题下, 父母依然会为他思考良久, 最终给予了一个如童话般充满善意而隐晦的答案——   “因为钻石总会被他人觊觎,因此我们要更加爱护自己,以防他人掠夺。”   在爱里成长的Omega以自己接收到的爱意为基础认知,理所当然的认为, 这个世界的充满善意的。   所以他不懂什么叫做觊觎,也不懂什么叫做掠夺。   他只明白了自己也许是一颗钻石。   那么钻石不该是被人喜爱的吗?   他天真的想。   大家都热爱钻石,我也希望能被爱意所充满, 再用这份爱意去回馈更多的人,这难道无法成为我诉说的理由吗?   朋友之间不是应该赤诚相对的吗?   “所以你说了?”宋达扒了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问。   白栖点点头:“我说了, 我爸妈跟我交代完的第二天我就跟我所有相熟的同学说了,我认为这是我的自由。”   “牛逼啊!”宋达没忍住冲他竖了竖拇指,感叹道:“虽然我也觉得仅仅只是因为第二性为Omega就不让说这事儿挺变态的,但年纪轻轻就敢这么叛逆,你比我还牛——想当年我妈不让我穿旱冰鞋上街,我还忍了一个礼拜才偷偷上街呢。”   “然后被阿姨吊起来打了三天。”路炀又舀了一大勺鸡蛋羹进碗里,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地精准拆台道。   “……”   宋达忍不住拍桌道:“说得好像你不是一样!”   “哦?”   这下轮到贺止休好奇了。   他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路炀:“班长也穿旱冰鞋偷溜上街,结果被吊起来打了?”   路炀:“……”   “哦他不是旱冰鞋,他是滑——”   宋达话音未落,就觉小腿陡然被人用力一蹬,登时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终于意识到自己差点儿又把发小的秘密给泄露了,连忙捂着嘴用力低咳两声,强行调转话锋说:   “对!旱冰鞋!不过不是被他妈吊起来打,而是被他妈勒令在家写了一礼拜的一元一次方程。”   “一元一次方程?”楚以维冷哼一声,趾高气扬道:“这算什么惩罚,我也会。”   路炀冷冷道:“我那年刚上小学三年级。”   楚以维:“……”   贺止休十分贴心地夹起一枚路炀亲手从小炒黄牛肉里挑拣出来丢在旁侧的葱花,放进了楚以维的小碟子里,同情道:   “来沾点学霸的喜气吧年级倒一,再这样下去Alpha们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   楚以维登时出奇愤怒,当场抄起筷子啪的一声就把那根葱甩回贺止休的碟子里没,怒道:“滚!我自己有学霸对象,才不沾其他人的!拿走拿走!!”   贺止休啧了声,接过葱花,一脸你不识货的谴责模样,夹着那根葱花道:“好心给你沾沾,不要算了,我自己沾。”   然后从旁侧抽了张纸巾拈起包住,也不丢,就置在旁侧一角,活像在上供。   白栖瞅了瞅贺止休,忍不住小声对路炀道:“是不是Alpha都这样啊?看起来好像都不太……嗯,不太委婉。”   “不太聪明,我替你说了。”   宋达一脸“我懂你”的神情拍了拍白栖肩膀,然后一抬脑袋对贺止休说:   “待会那葱花记得给我沾沾!我□□怀疑我上次月考那么烂就是没有沾沾学霸的喜气,上学期期末考前我特意在路炀身上搓了两把,第二天选择题骰子转的全对!简直考神降临啊卧槽!”   白栖:“……”   路炀面无表情地咽下嘴里的白米饭,一脸冷漠道:“智商和性别没什么关系,跟人有关。我们Beta一般也不这样——所以你有偏见单独歧视他就行了。”   白栖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后来呢。”路炀突然问。   白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后来?”   “为什么又突然讨厌起自己是个Omega了。”   路炀随意夹了块牛肉咀嚼着,语气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冷淡,仿若只是吃饭时候朋友间的随口闲聊般。   他问:“你也被吊起来打了?”   白栖愣了下,旋即笑出来:“那倒没有,我爸妈不信奉棍棒教育。”   宋达立马震惊道:“天哪,这什么神仙父母,我妈恨不得一天抽我八百遍,能活到今天都多亏我皮糙肉厚福大命大。”   “你确定要逼我爆你的黑历史为阿姨澄清原委真相么?”路炀冷漠道。   宋达立刻食指与拇指相贴,沿着嘴巴做了个拉链的手势。   白栖却冲宋达露出了略显羡艳的目光,好似在对自己喃喃道:“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假如那时候他们能打我一顿,是不是会更好……”   第二性分化于每个幼童的五到七岁,这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年纪,所有的早教科普与老师孜孜不倦的教诲,大都只能起到一个非常表面的引导。   大家刚刚学会了什么叫做尊重,但是并不知道具体该尊重什么,于是干脆对所有一视同仁。   不论年纪,不论性别,不论事物。   因此白栖人生中第一次的天真与直率依然得到了包容,父母得知缘由也只是对之进行了虽无奈但依然贴心的教诲。   世界的爱与善依然永存,所以白栖对此一切“警告”都不以为然。   诉说是他的自由。   性别为何,更是他的自由。   钻石光芒万丈,钻石晶莹剔透,钻石棱边锋锐漂亮。   钻石就应该无所畏惧,自由盛放于每个人眼中。   ——然而这世上大抵是没有完全完美的东西,如果善良与爱意让白栖的幼年充满天真无邪的快乐,那么老天显然并不打算让它一直持续下去。   它就像一柄抹了糖的双刃剑,等你细细舔舐完刀背上的蜜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把刀温柔无害,甜入心脾时,它便会在你翻至正面,准备继续品尝蜜糖的时候,轻轻在你肌肤上留下一道更是理所当然的血痕。   “初一那年,我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校园霸凌。”   白栖说这话的时候谁也没有看,他垂下眼睫,无声翻动着碗里已然凉下去的茄子块,隔了半晌才听不出情绪地继续说:   “其实没有人欺负我,也没有人特别针对我,只是当我说出我是个Omega的时候,大家看我的眼神……开始变了。”   “——听说没,咱学校今年新生里有个Omega!还是男的呢!”   “我靠男的Omega?那是真特么稀有啊……长得好看吗?”   “还可以啦,不过看着就不太有气概。”   “啥气概?”   “玩儿洋娃娃的气概呗!”   ……   夕阳笼罩大半操场,将草坪之上抱着扫把嘻哈起哄的同学拉出细长阴影,喧哗与谈笑勾勒出青春中最寻常普遍的一幕。   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教学楼里藏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直至今日白栖也会想,或许那时自己应该勇敢一点,从教学楼里跨步而出,然后抄起扫把,给那几个碎嘴子一人一闷棍,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气概,那样或许后面就不会越演越烈,以至于最终被全校人用异样目光对待。   谁人都知他是Omega,谁人都笑他只是一个Omega。   但时光无法倒来,现实是那天傍晚,白栖站在教学楼的背阴处,既没有踏出,也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听那群人一声接一声的调侃自己,听他们谈天说地,从Alpha才是最厉害的,到Omega就是天生软弱无用,最后半是困惑半是嘲笑地讨论,为什么有人敢那么自信大胆的宣扬自己是个Omega呢?据说还提出要打篮球的想法。   天可怜见!   一个Omega打篮球,到时候摔倒啦受伤啦是不是还要怪我们呢?   ……   数十年如一日搭建的善与爱都在这一刻倾泻瓦解。   残酷的匕首如死神镰刀,在这个如常的傍晚里毫无征兆悄然贴近,刀锋划破胆大无畏裸露在外的肌肤,留下一道或许弥生都无法愈合的狰狞伤口。   那天之后乌云遮蔽日落,闪电替代晚霞;倾盆大雨的归途中,他被父母一把拽入了温暖车厢,扑面而来的却不再是谆谆教诲,而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与指责。   青春就像一柄砸破认知的重锤,有人窥见草长莺飞光芒万丈,有人长出翅膀跃入天际向更遥远的地平线翱翔。   也有人从此被扔进了无人岛的洞窟中,钻石蒙上泥尘,棱角缠绕枷锁,从此任凭海浪翻涌,日月交替,均不再与他有半点瓜葛。   白栖从此失去了自由。   一如天堂地狱仅在一念之间,爱与厌往往也只颠倒于顷刻。   枷锁束缚的日日夜夜下,白栖终于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或许一生都无法挣脱这道牢笼,除非有朝一日他不再是个Omega。   ——除非我不再是个Omega。   “我曾经偏激地想,我是不是要切去腺体才能改变这一切,甚至瞒着所有人偷偷去医院挂号,找医生咨询相关手术。”   白栖夹起那块在碗中被他不停翻滚的茄子送入口中,几乎毫无意外地凉透了。   油渍与酱汁残留在口中,混杂之下泛起一股很难言喻的苦。   “未成年是不允许擅自摘除腺体的,”贺止休突然说:“你失败了?”   白栖动作一顿,似乎没料到贺止休居然清楚这个,不由自主的都抬眼朝他看了看,旋即点头道:“对,我被拒绝了。”   “——青春期时候不得已与痛苦往往都是一时的,你的人生还很长,需要更多更加成熟、谨慎的思考,来做这种关乎一生的决定。”   医生一板一眼的劝慰是出于好意,但对当下的白栖而言,无异于又是一层枷锁与诅咒。   他近乎是偏执地想,我连决定自我的自由都没有,我又该如何与痛苦共存?   什么是成熟?什么又是谨慎?   凭什么痛苦的长短都是他人说了算?凭什么我当下的绝望又仅仅只是一时的?   “因为世人总在自说自话。”   贺止休突然低声喃喃了句。   路炀咀嚼过半的鱼肉还没来得及咽下,陡然听见,不由偏头敏感望去。   饭点逐渐过去,斜对面又匆匆离开了一桌,唯有头顶风扇咯吱作响愈发响亮。   贺止休这句话几乎是咬在齿间吐出的,说是嗡嗡作响也不为过了。他也俨然没有想到路炀会听见,陡然对上视线,神情不由一顿。   但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对这句突兀的话进行任何解释,而是轻轻一笑,小声道:“还要鸡蛋羹么?再给你叫一份?”   路炀收回视线:“不用了。”   “那鸡蛋饼?”贺止休咕哝着伸手去拿菜单,“刚刚隔壁桌有人点了份,看起来似乎还不错,金灿灿的。”   “……”   路炀忍不住问:“我看起来很爱吃鸡蛋?”   贺止休与他对视稍许,自以为委婉道:   “你要听实话吗?我差点以为你上辈子是公鸡转世——错了错了,别蹬,我其他鞋快递都还没到,晚上不想刷鞋。”   路炀木着脸收回脚,捏起勺子刚准备舀一勺米饭时,贺止休突然抄起公勺,趁着其他人不注意,飞快舀起最后一勺鸡蛋羹放进路炀碗里。   “就当是请客方的偏心,”   贺止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道:“路班长就赏个脸吃了吧。”   俩人间的小动作几乎是咬着耳朵低声进行的,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宋达甚至还无知无觉地用筷子扒了一口饭,斟酌着语气问:   “所以你才要装……咳,伪装Alpha吗?”   “最开始不是故意的,”   白栖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低咳道:“主要是我当时状态不好,中考落榜了,才不得已来到了应中。”   宋达憋了憋,还是忍不住道:“我当年废寝忘食,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三百六十五天,求爷爷告姥姥才考上这所学校,结果你们一个个特么不是落榜就是被迫转学……”   白栖:“……”   “也不是落榜……”   白栖用他那颗年级第二的学霸脑袋绞尽脑汁好半晌,居然愣是没能扒拉出什么安慰性质的话来,沉吟片刻决定更换策略,鼓励道:   “距离高考还有一年半,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逆袭的!”   “…………”   宋达更绝望了:“你还是继续说为什么伪装Alpha吧!”   白栖也意识到自己的安慰毫无作用,清了清嗓子,欣然决定跳过这事。   但紧接着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莫名其妙显出几分局促来。   “咋了,”   宋达还沉浸在被学霸们的凡尔赛刺激到的屈辱中,语气略显哀怨道:   “难道落榜使你领悟到了人生真谛,屈辱的决定当个Alpha——毕竟Alpha成绩丢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   楚以维危险地眯起眼睛:“你是不是在偷偷内涵我?”   “嗨呀怎么会呢!”宋达咧嘴一笑,羞涩道:“我明明是明涵。”   贺止休当场嗤地一声笑出来。   楚以维:“……”   草。   “咳!”   白栖打断了楚以维即将爆发的脸色,在对方委屈看来时,悄悄揪了下Alpha的衣袖,直至身边人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后,才又道:   “虽然中考发挥失利确实对我有一定影响,但让我想到伪装成Alpha的主要原因……确实是楚以维。”   楚以维似显然也是头一回听说,闻言不由愣住,诧异道:“我?”   “嗯,”   白栖点了点头,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垂下目光仿佛在刻意避开楚以维的视线一般,好一会儿才抿唇,声音嘶哑道:“因为我很……羡慕你。”   所有人都没料到会是这个理由。   宋达更是张大了嘴巴:“羡慕他考年级倒数吗?”   “……”   楚以维咬牙切齿道:“这个话题是过不去了是吗?”   宋达撅着嘴巴故作无辜地吹了两声口哨。   旁侧的路炀却是难得出声道:“你羡慕他的自由?”   白栖一顿,顷刻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对,我羡慕——”   他话音无端一停,旋即只听他发出一声难以言喻的自嘲。   “或许应该说是嫉妒才对。”   白栖眨了下眼,声音略显艰涩道:“我嫉妒他的自由,也嫉妒所有可以坦荡告知世界,且不会受到任何异样目光的Alpha。同样生而为人,凭什么他们可以那么自信张扬,而我却只能咬紧牙关,时刻堤防被人发现自己是个Omega。”   时间就像一柄无处可躲的手术刀。   三年光阴,足以将白栖自出生以来向阳生长的本性淹没进深海之下,再也无力去辨善与恶之间那点微妙的区别。   于是不论普通的搭话,亦或稍显亲近的接触;一切与人、与社交沾边的事,都成了于他而言惊弓之鸟的那把弓。   他把自己裹进密不透风的深色大褂中,如履薄冰地行走在这座象牙塔内,躲避了一切有可能被发现真实性别的意外。   孤独而古怪,沉默而冷淡。   明明是痛苦于枷锁缠身的不自由,却又因为害怕挣脱枷锁后,自由所带来的代价,从而陷入更大的痛苦。   但没有人可以永远藏在阴影下。   正如四季有轮转,日月会交替,阳光也终有一日会将一切试图躲在角落里的现实拉入烈火之中。   而在那天到来之前,白栖好巧不巧,遇到了楚以维。   没人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老天偏心。   假如Omega是生来便被剥去盔甲,那么Alpha便是生来就拥有一副盔甲。   得天独厚的自信与张扬,让Alpha天生与枷锁束缚这类词汇拥有天堑般的距离。   仿佛只要拥有这道宛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的盔甲,从此任何海浪飓风都不复存在,无需攥取也无需渴求,自由二字便从遥远天际朝他们奔来。   意识到这一切的刹那,白栖无法克制地陷入了一种很难言语的羡与妒。   他一面嫉妒为何有人能天生就拥有他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且一生也不用为失去而胆战心惊,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个Alpha;   一面又难以遏制地想要拥有,想要成为,想要得到那不属于自己的盔甲。   倘若羊群无法拥有跨越烈焰的资格,那如果披上豺狼虎豹坚不可摧的皮囊呢?   他从此是否可以褪去胆战心惊,不再如履薄冰;   是否可以从每时每刻无不担忧三年前那场如烈火灼烧的夕阳再次点燃灵魂,将他焚烧殆尽的恐惧中逃离?   他是否也能短暂地拥回自由?   自此解开枷锁,从黢黑冰冷的石窟中探出头来,一窥天光?   于是当第一个人问出“你成绩这么厉害,是个Alpha吧?”这句话的时候,白栖垂眸凝望许久,最终义无反顾地点下了头。   一如荒漠深处终于望见绿洲的旅人,明知是海市蜃楼,却依旧奋不顾身。   “但偷来的东西终究是假的,阳光会焚烧每一张虚假的皮囊,包括伪装Alpha的Omega。”   白栖无声扣紧十指,近乎喃喃道:   “我可以喷Alpha信息素掩盖气息,我可以对他人讨论避而不答,我也可以跟真正的Alpha互看不顺眼;甚至我可以求老师学校不要揭穿我其实是个Omega,即便这样看起来非常古怪且虚荣——但是我无法阻止Omega的本能。”   “我永远都是个Omega,从分化的那一刻开始。”   “无论后来我多么希望我不是,甚至催眠自己不是,但身体是诚实的,发热期是我永远无法抑制的存在。”   “所以那天你才那么慌张,匆匆拉着楚以维就闯入了我们班?”路炀放下筷子淡淡问道。   白栖面色微白地点点头。   剖析心声面对真实自我的困难程度,与强拆皮□□合线本身没太大区别。但他意外地没多解释什么,而是吸了口气后,才道:   “……我太害怕了。”   信息素的溢出与身体的变化犹如灰姑娘十二点的午夜凶铃,所有的海市蜃楼都在这一刻被大雨冲刷,前所未有的恐慌当场将白栖裹挟其中。   他害怕初中那把烈焰再次点燃灵魂;   害怕命运再一次不为他愿的如期而至。   楚以维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心疼,但碍于对面还坐着人,他什么也说不了,于是只能悄悄在桌下拉住了白栖的手。   白栖略微一怔,偏头冲他笑了下,转而再次看向路炀道:   “其实那天离开后,我本来是想去找你的,但是我很害怕……害怕面对被揭穿的一切,以及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但意外的是,那天之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那位被突兀打扰,落座于堆叠书塔之后的少年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真相也没有窥破。   虚假的皮囊依然披挂在身,梦魇深处所有恐惧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一切平和如往日。   再见便是月考,但也仅仅是擦眼而过。   传言中学霸光环倨傲头顶的Beta沉默寡言,镜片之下漆黑的双目不见半点异样神色与微妙。他仿佛生来就有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漠,任凭你是大罗神仙、亦或者王母玉帝,只要与他无关,那便半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以至于月考结束后,明明身处同一考场,甚至做都相邻,白栖却于数步之外驻足数次,愣是都没提起勇气上前搭话。   而路炀也仿佛记不得他是谁那般,每次视线意外交错后,便又如常冷淡地挪开,几乎连半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留下。   于他人而言足以炸完全校的劲爆八卦,对那位年级第一的顶级大学霸而言,似乎连左耳进右耳出的价值都没有。   而这恰好是白栖内心深处最渴望得到的态度。   ·   从餐馆出来时夕阳已然沉入遥远天际,天色却尚未完全擦黑,橘红晚霞由上至下地将下方平楼镀上层层金边,投掷而下的深色阴影几乎铺满了半条长街。   “——所以,在这之前,你其实就猜到了你是Omega这件事极大概率不会是路炀说出去的,而应该是其他人?”   贺止休揣着手机推开玻璃门,另一手胳膊上还搭着方才因为吃饭时太热而脱下的校服外套。   只见白栖点了点头,说:“是。但早上我情绪波动太大,没来得及把这事儿告诉楚以维,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事情了。”   那会儿楚以维已经带着庄小品上门找完了茬,去完了教导处挨完了罚,任凭白栖如何解释也都来不及了。   因为“路炀故意暴露白栖隐私致使其精神崩溃离校”这类谣言依然传遍大半学校,一时间就连同为三班的同窗们都纷纷信之昭昭。   “谣言的事我也已经知道了,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真的对不起,”   白栖抿着唇停顿片刻,转而突然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我已经想好了,等我回去了我就公开澄清,跟大家解释这件事不是路炀做的……”   “但现实往往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贺止休淡淡打断道,“你愿意说,但别人未必愿意听。”   楚以维微微蹙眉:“那要怎么办?”   一旁许久未开口的路炀突然道:“找到造谣的当事人就行。”   白栖不由一愣。   他下意识偏头与楚以维对视一眼:“这要怎么找……”   “我们下午放了个饵,以他的名义,”贺止休扬手一指楚以维,突然话锋一转,问:“你们现在有空么?”   楚以维微微眯了下眼:“你想干什么?”   贺止休微微一笑,扬手勾住旁边正准备转身离开的路炀,不由分说地把人往自己方向重重一勾,夕阳下眸色晦暗不明:   “为了路班长,也以表你们认错人搞出这么大个锅的补偿——帮我们钓个鱼呗。” 第25章 嫉妒   晚上七点二十分。   公共计算机室。   自习铃响刚过不久, 综合楼内万籁俱寂,巡逻与延迟回班的老师踩着阶梯尾巴踏上操场,铮亮大灯照出广袤夜空,半弧弯月从薄云身后幽幽冒出头来, 浅淡银光如一束探照灯般, 缓慢无声地洒进昏暗教室。   喀啦!   银色钥匙钻进锁孔,细微动静在幽暗长廊里变得尤为响亮。   即便理智上知道这个点不会有人, 但齐青乐依然停下动作, 小心翼翼朝周遭探视一番。   不见尽头的走廊两侧门窗紧闭,溢光中各间功能室昏黑空旷, 不见半丝人影。   唯一晃动的,只有身后不知哪班学生上完课没关紧的窗户,风从缝隙钻进, 将窗帘一角吹得扬起又落下。   微光如风中烛火明灭不定, 拉出一道道暗影,投射进齐青乐紧张至微微颤动的瞳孔中。   时间在黑暗中仿佛被人悄然拉长, 齐青乐在凝神逡巡第三遍之后, 确定不见半点人影后, 才听见自己轻轻咽了口唾沫。   不用担心。   他深吸一口气对自己小声道,旋即无视了额角沁出的细汗,扭转钥匙推开门板。   黢黑不见五指的教室内意料之内的寂静无声。   齐青乐没有开灯,而是掏出手机点亮屏幕, 指腹即将摁下手电筒图标时,又陡然在咫尺处悬停,犹豫片刻后, 还是选择了退出。   计算机室平日不对外开放,只有周末留校不回家的学生可以进来使用, 除此之外,想要用就得跟老师进行申请——理由无非就是查阅或打印学习资料。   换成其他人未必能这么轻松地借到手,但成绩好的学生往往都会有优待。   老师不会觉得一个平日学习刻苦,也从不惹事生非的好学生突然借用电脑,是会用来做什么坏事,于是给钥匙时格外痛快,甚至理由都没多问两句。   ——如果是路炀的话,或许他一开口,不需要解释,老师就会直接给了吧。齐青乐脑中鬼使神差般冒出这句话。   毕竟他可是甩了白栖足足三十四分。   那是高一上册,路炀还没来时,无论月考还是期中末,都盘踞年级第一的白栖。   电脑屏幕幽幽亮起,齐青乐下意识朝墙边看了眼。   深色窗帘紧紧闭合,将室外光景遮的半点不剩,仅余头顶缝隙被月光照出一条银边。   别说人了,怕是耗子路过都不一定能发现。   齐青乐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少顷他像是终于下好什么决心,唇角一抿,动作飞快地登上了某个社交软件。   与平日的形象不符,消息列表出乎意料的多,且大多都是群聊,一眼望去无数个应中分群,且无一例外都是昵称后方都带着匿名后缀。   齐青乐捏着鼠标熟稔下滑,寻到那个几近沉至末端的匿名群,应中皆英雄五个字赫然映在屏幕上。   清晨与午间的热闹早已不复存在,聊天末尾戛然而止在声讨路炀上——年级第一的学霸居然是个背地里耍阴招的阴险小人。   齐青乐双手放在键盘上,手指飞快地敲出了自己思考一下午,如今早已能倒背如流的话。   然而目光触及上方聊天窗口的某一句时,即将摁下回车的动作又陡然停住。   -匿名X:我觉得不一定是路炀吧,我早上差点把他撞了,结果他还护了我一下。   -我也看见了   -有可能是装的呢?   -可中午我在食堂,大家都在说白栖虚荣,只有路炀说也许他是事出有因   -提前装下大尾巴狼呗,他不年级第一么,这点智商总该有的吧   -上面酸味熏我脸上了   -我认识三班学委,他月考前请教路炀问题,路炀也从不吝啬解答啊   ……   “……学校要是出到这种题目,可能也就你答的上来吧?”   “没那么夸张。”   鬼使神差的,路炀那副冷淡的面孔陡然出现在齐青乐脑中。   数个晚修的刻意询问与打搅,对方却出乎意料不见半点烦躁与不耐,甚至在月考时面对不如自己的人夸下的大话,既没有嘲笑也不见讥讽。   而是简单而轻易的送了句加油。   然后是下午课间那声面对道谢时,冷淡但不见任何客套虚伪的回应。   “学会了就是你自己的,没什么谢不谢。”   -大家还是别瞎传了,谣言害死人的例子还少么   -如果是误会,他也会很难过吧   悬停在回车上的手指细不可查地一抖,似乎有了转移的趋势。   然而下一秒,置放在腿上的手机倏而一震。   是时值晚自习中的三班班群。   -方佩佩:谁知道班长去哪了呀?小春老师找我问他要月考卷,说要拿去刺激四班的逆子们。   -他跟宋达好像都没回来吧   -转学生也没有在,他们是不是集体翘课了   -难道因为下午那事儿?   -有可能   -好像出校外了,有人看见他们和楚以维在一起   ……   最后一段话跳上屏幕的刹那,齐青乐脑中所有思绪登时作空。   “——那位姓楚的Alpha似乎挺为自己男朋友生气的,所以决定借此谣言,暗中通过调取用户IP,来查查背后真正的传播者是谁。”   “或许学校为了稳住他,就允许他调查了呢?”   “应该是有相当明确的办法吧。”   ……   课间贺止休语气随意的话语如紧箍咒语般,再次从脑海深处盘旋而上。   一时之间,齐青乐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某种难以遏制的慌乱从脊椎飞速攀上神经末梢,数秒前好不容易才浮出的愧疚与挣扎,都在这一刻被更大的恐惧轰然击溃。   他望着屏幕上幽幽发亮的那段话,最终还是牙一咬,心一横,悬停半空的指腹又一次决绝朝下摁去——   “这可就不太厚道了学委,”   轻佻散漫的声音毫无征兆响起。   只见贺止休不知何出现在了座位身侧,掌心紧紧攥住齐青乐即将摁下回车的手腕,另一手则是托着手机。   因为动作原因,他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器幽光照亮他半边侧脸,另一侧却藏在阴影之中,眼角眉梢都透着股极为少见的冷。   “自己背后偷偷干坏事儿就算了,甩锅给毫不知情的无辜班长,这可容易遭天谴哦。”   贺止休捏着那只手提到半空,甩开的同时,手背将放置键盘的抽屉重重顶回桌下。   只听砰的一声重响,昏暗中贺止休开着录像的手机屏幕里,格外清晰地映出聊天框中,那行未来得及发出去的字——   【白栖是Omega的事就是路炀爆的,我看到了他手机上的聊天记录】   如果说贺止休的突然出现,仅仅只是让齐青乐愣怔在原地,那么这行方才他一字一句亲手敲出来的字眼,透过摄像映上屏幕,再砸进瞳孔时,所有愣怔与空白犹如轰天巨锤,当场砸的他面无血色。   他几乎是下意识想要删除辩解道:   “不是,我没有……”   他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轻响,冷白灯管遽然亮起,冰冷光芒毫不留情地驱散了每一寸试图潜藏角落的黑暗。   偌大空旷的计算机室霎时暴露在空气中,一同显出的,还有不知何时掩藏在后方角落的四道眼熟身影。   认出是谁的刹那,齐青乐登时只觉当头一棒,所有企图辩解的话语都被掐死在咽喉中,几乎连半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就真他妈的是你爆的白栖!?”   楚以维脸上怒意空前高涨,他三步并两步飞快冲上前,拎起齐青乐领口的同时拳头就要砸下去,然而还未来得及,肩膀骤然被人一拽。   “干什么!?别他妈拦我——”   他原以为又是贺止休,然而抬眼一看,却发现贺止休正端着手机,专心致志地拍摄屏幕上的截图。   陡然听见动静,贺止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地说:   “没事儿揍吧,帮我们路班长的份儿一起,晚点给你发代打红包。”   落后半步刚迈步而来的路炀:“……”   之前只知道这位玩摄影的转学生嘴欠,没想到还有这种黑手段。   “在校内打个屁,待会招来弥勒佛又是三千字的检讨书,说不定还要被记过。”   路炀冷冷说完,又一把拽住了身后另一个压不住脾气的宋达,不等对方愤怒地开口,他视线陡然一转,落在了面无血色的齐青乐身上,面若冰霜道:   “你是那天体育课知道白栖是Omega的?”   计算机室内灯火通明,仿佛是要让齐青乐彻底无处藏匿般,屋内的每一盏灯都被齐齐打开,在墙壁与课桌上折射出冰冷的光。   齐青乐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他整个人被楚以维从座位上拎起,明明是个应该仰起脸的姿势,但他却出乎意料地将脸压得极下,只能窥见全无血色的脸上双目半阖微聋,发出细细的颤栗。   不知过去多久,楚以维那只被白栖半途拦住,没能挥下去的拳头,又开始有青筋暴起的架势时,齐青乐才终于嘶哑地闷出一个字。   他说:“是。”   “今早在校内匿名群突然公开白栖其实是Omega的也是你?”   “……是。”   “中午楚以维在食堂找我茬,进了教导处后,突然又传开白栖的事情是我暴露出来的流言,源头还是你?”   “……对,”齐青乐声音低的几乎是藏在嗓子里:“都是我。”   一时之间周身静得落针可闻,连贺止休没完没了的拍照声也焕然消止。   只听咔哒一声,他将屏幕上的聊天窗口关掉,起身望向齐青乐时,唇角难得没了笑意:   “为什么?”   齐青乐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下,但意外的是,这一次他没有沉默很久,而是就着被楚以维拽领口的姿势抬起头,目光极其复杂地在楚以维与白栖之间逡巡。   半晌后只见他嘴唇嗡动,挤出一句低哑而含混的:“……因为我……”   他声音太低,几乎藏在咽喉间,所有人都下意识蹙眉追问:“什么?”   却见齐青乐眼皮轻轻颤了下。   这点变化极其细微,然而鬼使神差般,路炀直觉某种极为熟悉的不妙预感,在这一瞬悄然攀上了神经末梢。   果不其然。   下一刻只见齐青乐在楚以维手中遽然一颤,不知是恐惧,还是干脆破罐子破摔,只见他眼一闭牙一咬,声音嘶哑,却格外清晰地将那句没吐出的话喊了出来:   “……因为我喜欢楚以维!”   楚以维:“……”   宋达:“……”   白栖:“……”   齐青乐咬着牙耳尖通红一片,显然比起被揭穿陷害甩锅的真相,他更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迫表白。   一时间双目紧闭,连睁开窥其他人反应都不敢。   场面一时诡谲叵测,楚以维更是满脸如遭雷击,拽住齐青乐的手都如握住烫手山芋般,连忙撒开后退。   所有人在顷刻的空白与愣怔之后,均不由自主地纷纷扭头看向楚以维,整片空气都泛着股难言的意味深长。   宋达直接幽幽出声:“Alpha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楚以维:“…………”   他咬牙正要为自己辩解,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旁边的贺止休满是诧异地“咦?”了一声,只见他眯着眼尤为困惑道:   “可你不是喜欢路炀么?怎么又变成楚以维了?”   齐青乐:“……”   路炀:“…………”   这下所有震惊的目光如探照灯般,再次齐刷刷转向路炀。   宋达直接满脸惊悚地惊诧出声:“齐青乐喜欢你???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是不是你最好的兄弟!??”   路炀:“………………”   草。   他怎么下午没把这个该死的转学生当场灭口在教室里?   如果说方才是满耳的死寂,那么眼下这一幕就是堪称极其滑稽的安静。   偏偏罪魁祸首仿佛才刚刚反应过来一般,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不好意思,我太震惊了,所以不小心问出来了。”   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   “原来是幌子么,怪不得上面的条件那么……非比寻常。”   “条件?”宋达立刻敏锐回头:“什么条件?”   贺止休没有说,而是偏头看向路炀,然后在对方满目凶光中无辜地眨了眨眼,极其欠揍的做了个亡羊补牢的闭嘴拉拉链动作。   “一时间没过脑,”贺止休往路炀身边一贴,小声道,“我错了班长。”   路炀木着脸与他对视两秒,丝毫没从这人眼里看见半丝“悔改之意”。   然而眼下显然并不是“给一顿打”的好时机,于是沉默稍许,他眯着眼给了贺止休一个待会儿再收拾你地危险警告,转而冷漠道:   “月考追上我。”   话音一出,宋达脸上的震惊比方才得知齐青乐喜欢路炀还要夸张无数倍,他几乎是惊恐地看向齐青乐:   “我靠?月考?学委你搁那痴人说梦呢!?”   白栖在旁边嗯嗯直点头,甚至忍不住发出点评:“还不如楚以维喜欢上你可能性大。”   楚以维:“!?”   一时间齐青乐耳朵尖红的都快滴出血来,脸上神色看起来比方才被抓包时还要绝望。   “……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片刻之后齐青乐再次出声,桌上电脑已然自动息屏,他站在两张座椅的中间,背朝墙壁进退维谷,双目低垂谁也没看。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他是在对楚以维说。   楚以维显然没少被人告白,眼下已然从震惊中恢复了镇定。   他冷冷看着面前于他而言,与陌生人无异的齐青乐,体内尚未压下去的暴戾混杂Alpha强势的气息不停朝外席卷,将眼前低着头告白的Beta震慑的微微一颤。   “可你喜欢楚以维和白栖有什么关系?”   宋达忍不住问:   “你爆他是个Omega又能怎么样?楚以维又不会因为这样就喜欢上你。”   事实上这也是路炀没有想通的事情。   下午课间,齐青乐突兀询问楚以维时,他的确有短暂怀疑过这事起因是否有楚以维有关——但其中逻辑说不通。   毕竟无论是按照正常逻辑思考,或者按照书中剧情的“主角即为第一”的脑残爱情故事逻辑思考,齐青乐爆出白栖是Omega这件事,于他喜欢楚以维这码事而言,都没有半点好处。   毕竟楚以维才是第一个知道白栖其实是Omega的人,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白栖,又怎么可能在爆出谣言之后,与白栖分开?   显而易见的不合理。   他原以为或许是书中剧情强行推进而造就的逻辑BUG,然而此时望着齐青乐抿唇不语的神色,又忽然觉得未必如此。   一如先前在餐馆的白栖那般。   教室内寂静无声,隐约能听见楼下操场似乎有人在窸窣说话。   不知过去多久,齐青乐突然出乎意料地苦笑了声,然后抬眼,目光直直朝白栖投掷而去,近乎喃喃道:   “……因为我嫉妒他是个Omega。”   所有人都不禁一怔。   白栖甚至瞳孔遽缩,怔怔地看着齐青乐,好半晌,他才听见自己发出难以置信地声音:   “……你嫉妒我?”   “是啊,我嫉妒你,”   齐青乐仿佛彻底破罐子破摔,放弃了之前所有的挣扎与伪装,望着白栖的目光微微出神:   “我从小到大就被所有人教育,说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Beta,不像Alpha是生来就被人追捧的天之骄子,也不像Omega那样稀有珍贵人人呵护,捧在手心怕化,含在嘴里怕融。”   “我只是学校里、社会上、全世界中最普通最平凡的大多数——只是一个Beta而已。”   他说到这不知为何停顿了下,像是潜意识中想寻求什么一般,视线朝始终站在距离他最遥远的路炀游移了下。   然而映入眼帘的少年依然是那副冷淡至极的模样。   ——事实上从贺止休拽住齐青乐手腕,再到开灯走来窥见屏幕上的真相,甚至是后来一字一句询问所有事情原委真相,路炀面上的表情都没有过任何变化。   明明是这场事件中最无辜的受害者,但如今真相与罪魁祸首昭然现世摆在眼前,他看起来依然没有愤怒,也不见难过;   沉静的像个误入某种影视片场的局外人,无声而冷漠地旁观着这一切于他而言荒谬的戏剧。   “平凡有什么不好吗?”   白栖仿佛听见什么极度荒谬的话,他挣脱楚以维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不自觉向前一步,与齐青乐仅间隔着一张座椅问道:   “为什么不能是大多数?”   齐青乐却像觉得白栖的话更加荒谬,一时间目光极其复杂地看着他,反驳道:“平凡有什么好的?”   但紧接着他又像是明白过来什么,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嘶哑讥嘲道:“哦,也是。你毕竟是个Omega,你又怎么知道Beta的平凡意味着什么呢?”   白栖猛地一怔。   炽白灯光由上至下打落在齐青乐身上,将苍白的脸色照的格外冰冷。   他其实长的并不算差,黑发齐整利落,校服笔挺板正,眉眼干净甚至称得上一丝秀气,唯有肩膀却始终朝前内缩。   那是自幼年起就活在谨言慎行中的高压所致。   数年如一日的自卑迫使他垂下头颅收起肩背,即便在长大后,再努力有意识的昂首挺胸,也依然会在某些时候不自觉地向内弓缩。   譬如下午在数学课讲台上面对路炀投掷而来的视线时;   也譬如眼下,面对白栖诧异到无法理解的目光时。   “初一上册,生物书的第一页就写明了三种性别里,唯有Beta与Alpha和Omega不同。因为我们生来就没有腺体,这辈子都闻不到信息素,更无从知晓信息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齐青乐望着白栖,眼中情绪五味杂陈道:   “我们与你们几乎被划分成了两种不同的存在。”   “你们生来特殊,光环加身;而我们生来注定平凡平庸,甚至连喜欢上Alpha都不敢说。”   “因为没有人觉得Alpha会喜欢一个平平无奇的Beta,他们理应与Omega成双成对,佳偶天成——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即便你们再针锋相对,再不合,最终还是会因为腺体与信息素的吸引而走到一起。”   “就像每一部影视作品与每一部小说那样,每一个Beta都是、也只能是立于墙角不知其名的路人,而每个Omega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个Omega,就能成为主角。”   “平凡有什么不好?”   齐青乐扯着嘴角,仿佛在讲一个荒谬至极的笑话:   “平凡就是我无论如何卯足了劲的努力,想要变得更好,想要告诉所有人或许我不这么平凡,想要证明也许我也可以与天之骄子Alpha在一起——但这一切最终都会因为我是个Beta无疾而终。”   齐青乐漆黑瞳孔中清晰映出一步之隔的白栖的身影。   Omega姣好的面容被灯光轻描淡写镀了层银边,恍然间变得虚幻遥远起来,又在死寂的沉默中,与过往无数个夜梦里,那令他既羡又妒、却无论怎么奔跑也无法追逐上的虚幻身影缓慢重叠、交汇。   最终汇聚成一道又一道刺耳的声音——   “分化结果出来是,这孩子只是个Beta。”   “看来一辈子都体验不到信息素是什么滋味了,真可惜。”   “Omega毕竟是稀少存在,我们只是普通人家,哪有可能随随便便就能生个Omega出来,那不是等于强求基因突变嘛!”   “Beta成绩不如AO也正常,基因在那。”   “人家稀有也是有原因的,毕竟只是个Beta而已,大家都是普罗大众的一员……”   “生来既炮灰,没有主角命咯。”   “毕竟你只是个Beta而已。”   ……   毕竟你只是个Beta。   “你当然不会知道平凡有什么不好,”   齐青乐垂于身侧的双手紧攥成拳,极具讥讽地一字一句道:“毕竟你可是个Omega。”   身后长廊不知从何而来的晚风呼啸而过,窗帘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静谧之中只余布料划过空气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一时之间所有人立于原地没有说话,胸腔内却都不自主地浮出几分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半个小时前,白栖坐在逼仄窄小的餐桌前揭露伤疤,一字一句地诉说他曾试图割去腺体,从Omega的牢笼中挣脱奔向自由;   半个小时后的现在,齐青乐却怀着满腔妒意,诉说着自己对“牢笼”的心羡与求之不得。   命运开了个欧亨利式结尾的玩笑,无情地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最终是斜倚在侧的贺止休率先开了口。   “所以你暴露白栖,是因为你嫉妒他仅仅只是因为是个Omega,就可以得到楚以维的喜欢——你认为这是他们之间的信息素吸引?”   齐青乐抿着唇没说话,俨然是默认了这个结论。   “那你为什么甩锅给路炀呢?”   贺止休捏着手机轻轻敲了敲身后课桌上的显示屏,声音难得低沉道:   “你刚刚那截图发出去,他接下来一直到高考为止——甚至是毕业之后,都得背着这口惊天大黑锅度过,遭人非议任人唾弃,你知道么?”   齐青乐脸色刷白,嘴唇翕动着想去看路炀,然而动作半途又因为畏惧、或者是其他的什么而生生停住,片刻后才声音颤栗道:   “……我太害怕了。”   “害怕什么?害怕被楚以维发现,然后彻底对你失望厌恶;还是害怕你卑劣的本性被学校内的其他人发现?”   “……”   齐青乐咬着唇肩膀微颤,灯光下可以看见他眼眶开始不受控的泛起了红。   方寸之地落针可闻,唯有贺止休不带笑意的声音,如雷霆万钧般重重落下。   “Alpha与Omega未必多特殊,平凡的也不是Beta,”   他一字一句冰冷道:“只是你而已。” 第26章 传说   “呼啦!”   前门毫无征兆被人从外推开, 紧接着是老师困惑的质问:“你们几个哪班的,不回去上课跑来这儿干什么?”   凝滞的气氛陡然间被打断,所有人立时回过神,出乎意料的是路炀率先转过身。   他淡淡道:“老师让我来打印一点资料。”   话落还拎着钥匙轻轻一晃。   这老师虽然不执教高二, 但依然认出说话的人正是被公示在校内优秀学生榜上, 赫赫有名的年段第一大学霸。   霎时间正欲板起准备严厉呵斥的表情都顿了下,少顷才略显狐疑地问:“打印资料需要这么多人?”   “哦, 我们是两个班一起的。”   路炀说着, 往旁边挪了一步,白栖与楚以维的身影登时显露出来。   虽然里头还夹杂了个可疑的问题学生, 但毕竟排名前二的两个大学霸都在,老师这才不疑有他,简单地嘱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门板咣当一声合上, 教室再次重归寂静。   路炀拎着钥匙收回手, 终于转过头毫不遮掩地看向齐青乐,言简意赅道:“那么你是要主动跟我们去教导处承认所作所为, 还是要我们去替你说?”   齐青乐猛地抬起脸, 仿佛没料到路炀会这么直接, 眼中的惊愕都没来得及收住。   路炀一眼便看穿了齐青乐心中的想法,难得失笑着促狭道:“怎么,难道我看起来很像是会自愿替人背锅的那种类型吗?”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齐青乐脸色刷白, 慌乱地支吾着:“我可以道歉解释,我……”   “齐青乐,Beta只是个性别, 他代表不了什么。”   路炀突然沉声打断道:   “楚以维是天之骄子,但他也是个年级倒数;白栖是个Omega, 但我仍旧可以压他一头。月考时老师刻意出了道竞赛题,所有人都考砸了,但是你我恰好做对了——你觉得这是因为性别、或者因为我们是月考的主角,我们命中注定就该对吗?”   齐青乐愣愣的看着他。   “显而易见不是,”路炀淡淡道,“这只是因为我们恰好在考前做过这样的题——并且因为我脑子好,你问了,我教了,它考了,于是我们对了。”   “诚然Alpha与Omega的稀有性让世界看起来往往朝他们倾斜、聚拢,但仅仅因为如此,他们就绝对是优秀的;而不被聚拢的,就一定是平庸的么?”   齐青乐呆愣在原地久久不动,隐约间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声音尚未吐出,便被一声极轻的哽咽给掩盖。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齐青乐,唯独贺止休定定看着身侧的路炀。   少年仿佛被镜架压累了鼻梁,忽地抬手将镜框摘下。   漂亮隽丽的双目终于毫无阻碍暴露在空气中,睫毛浓密如鸦羽,灯光由上至下打落在脸上,将眼尾拉出一条长而深的阴影。   他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冷漠,漆黑瞳孔在光亮中犹如无机质宝石,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泛出冰冷尖锐的光,一字一句浅声质问:   “你在拿什么定义自我?”   ·   下课铃划破夜空,行政老师接过钥匙,眼皮高高吊起地巡视着眼前几人:“原来你们是一块儿的啊,那怎么还问我要两次钥匙?”   “那不是不知道嘛,”宋达掌心贴唇,抛了个十分骚包的飞吻:“感谢张哥的慷慨!周末回来一定给您捎带烧烤哦!”   行政老师忍俊不禁一摆手:“滚你个小兔崽子,要不是有路炀这个学霸在,才不可能给你们进——赶紧回去!”   路炀已然恢复了往常的冷淡模样,闻言只是略一点头以示告别,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你们跟这老师很熟么?”踏出综合楼后,贺止休随口问了句。   “一般,”   路炀道:“偶尔周末留校没回家的时候会过来查查资料,久而久之就认识了。”   贺止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怪不得刚刚来的时候,别人都得打申请,你一开口就直接要到了——我还以为是因为你是个学霸呢。”   “虽然现实很残酷,但确实是因为他是个学霸,”   宋达在一旁沧桑道:   “想当年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试图在周五晚上要到钥匙权,结果不但没要到,扭头还直接被告发到了班主任那里,抄了整整五遍的离骚。”   贺止休不由一挑眉:“刚那老师看着人挺好说话的,还会告发这种事么?”   “去的前一周他死活跟人打赌LPL冠军队伍,结果老师输了。他得意洋洋坑了别人三顿烧烤,周五那晚又正好是冠军队伍的国内颁奖直播。”   只听一旁的路炀无情揭穿道:“然后他非要去公共室开公放炫耀自己的眼光水平。”   贺止休难得失笑道:“比我还欠。”   路炀不由眉梢一扬,忍不住心道你居然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有多欠。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突然想起个问题。”贺止休突然话锋一转。   路炀瞥他:“什么问题?”   出乎意料贺止休没接话,而是停住步伐转过身,拦住了落在后方的齐青乐,突然问:“冒昧问一下,你的月考成绩是多少?”   齐青乐眼眶周围的绯红还没褪去,整个人低着头萎靡不振,显然既没从方才的抓包中缓过神来,也依然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抱着恐惧。   闻言他如惊弓之鸟般一抖,下意识仰头看向眼前陌生的Alpha,抿了抿唇,才小声说:   “……六百七十二。”   “相差六十六分。”   贺止休若有所思喃喃道,紧接着他近乎是诚恳地发出了困惑:   “那我就很好奇了,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才会觉得自己月考成绩可以超过路炀呢——还是难道你写便利贴的时候,就故意写一个达不成的目标吗?”   不提还好,一提,霎时间除了路炀那张一如既往的冻脸,其余几人都纷纷扭头,齐刷刷朝齐青乐露出困惑的目光。   ——不怪他们会好奇,齐青乐虽然成绩不错,但那也仅仅只是理科而已。在三班中有姓名,年级前十却连边都没摸到。   这种情况下,突然说出要一口气超过路炀这种堪称六边形战士顶级大学霸,已经不是自信的级别了,这得是放暑假时突然被闪电劈了脑子才敢想的。   数双眼睛注视下,齐青乐却越过贺止休,窥探一般极轻地瞄了一眼不远处的路炀。   Beta宽松的校服被夜风吹得微晃,黑发下双眸再次被镜框严严实实地遮住,方才在公共计算机室时露出的清隽眼睛仿佛只是梦境。   他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后,才收回视线瓮声瓮气道:“……因为校内传说。”   “传说?”贺止休不由挑眉道:“难道是跟学霸多接触就会考神附体智商陡增二百八的传说吗?”   路炀上前的脚步险些一踉跄。   宋达震惊道:“那我为什么数学会考不及格!?”   楚以维也忍不住道:“那为什么我还是个年级倒数??”   “……”   只听路炀在后边无比冷漠地说:“因为我佛不渡憨批,考神不渡傻瓜。”   宋达:“……”   楚以维:“……”   “不是这个,但也差不多,”   就听齐青乐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然后在诸多视线下,以一种非常复杂的口吻道:   “就是,据说学校在刚刚建立时,不叫应华高中,而是叫樱花高中——就是植物的那个樱花,樱花树的樱花。”   众人:“…………”   一时之间气氛诡谲叵测,就连白栖都忍不住吐槽了句:“骗人的吧,这什么玛丽苏的破名字……”   谁也没注意到,昏黑中路炀动作却极为突兀地顿了下,脑海深处某根历经沧桑的敏感神经再次不受控制高高吊起。   电光石火间,他仿佛意识到齐青乐接下来会说出什么,在某种直觉的驱使下,他下意识向前一步,试图阻止后面的话。   ——但来不及了。   只听齐青乐声音低哑但语速飞快道:   “传说只要高二或高三的时候跟一个学霸在一起,谈一场恋爱,那么无论另一方的成绩有多烂——甚至是年级倒数,最后都可以毫无压力飞升985211,甚至是考上清北哈佛常青藤,市状元省状元也是手到擒来的东西。”   所有人:“…………”   大概也是觉得这话离谱程度远超彗星撞地球,齐青乐说完自己也沉默了几秒,旋即才接着说:“我本来也不信的,但是后来我暑假补习……太想快点提高成绩了,所以就偷偷调查了下,问了很多人,”   齐青乐低咳一声,小声道:   “就是,前面几届我们确实有出过类似的例子,其中有一界就差一点就碰到了省状元……”   “为什么是差一点?”贺止休问。   齐青乐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因为状元是他隔壁市一中的男朋友的,他俩谈的跨校恋。”   所有人:“……”   真行,还特么带周边辐射影响。   路炀面无表情地把即将脱口而出的阻止咽了回去。   我佛不渡憨批。   但显而易见,剧情渡。   这破烂世界早晚要完犊子在这些狗屎不可抗力下。   第二节上课铃划破上空,远方操场的喧闹逐归沉寂,唯有这方寸之地依然凝滞着一股极其难言叵测的沉默。   “所以,”   不知过去多久,贺止休再次开口:“你说你喜欢我们路班长,其实只是想借传说乘东风,一跃成为大学霸,然后吸引楚以维的注意力?”   齐青乐下意识抬头看向路炀,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要辩解什么。   然而触上路炀目光时,所有话语又陡然卡在喉头。   唯有贺止休的声音在夜风中无比清晰:“啊,原来如此。”   只见Alpha恍然大悟般朝路炀靠近,肩膀相触的刹那,路炀尚未来得及反应,贺止休已然略微倾身,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意味深长道:   “这么说,路班长你被当成一个企图横刀夺爱的狗血阴谋剧集里的,”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道,“……工具学霸了?”   路炀:“…………”   夜色凛然,弧月高悬。   路炀面无表情地转头,四目相交下,却见他嘴角非常意外地挑起一道不咸不淡的弧度,略微上挑的眼尾裹着一丝少见的促狭。   “工具学霸首先也得是学霸,”他说,“羡慕吗学渣?” 第27章 检讨书   数日后。   教导处内。   “……我不应该在转学来应华高级中学的第一天, 就在应华高级中学的食堂的清洁区的洗碗柜的旁边贸然地、冲动地、有违祖——校训地,与同校不同班的同学们动手发生冲突,更不应该遗忘王建国校长、胡江民教导主任……”   贺止休单手捏着字迹密密麻麻的检讨书,微垂的目光中透着少见的正经与肃穆, 仿佛新闻联播做开场介绍般, 接连秃噜了一长串人名。   直至最后,所有人都要以为他是准备连自家祖坟上刻着的祖宗名都要汇报出来时, 贺止休才终于话锋一转, 接着说:   “我在此检讨,从今天起, 直至六百零一天后的高考结束为止,本人贺止休,我再也不会做出类似的有违校训、有违王建国……”   所有人:“……”   “停, ”   半米之外, 弥勒佛终于忍无可忍,揉按眉心道:“跳过去, 念念最后。”   堪称老奶奶裹脚布般的冗长演讲终于被打断。   只见贺止休眉梢一扬, 丝毫没有戛然而止的尴尬。   他似乎早已料到一般, 仅停顿半秒,便尤为从容地将两张薄薄纸张上下交换,继而目光飞快从纸面上掠过,定在末尾:   “——我错了, 以后再也不会冲动地见义勇为了。反思人,贺止休。”   偌大教导处寂静无声,从左到右, 横站成排的几人都忘了要保持肃静与立正,纷纷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贺止休的演讲。   “怪不得突然问我咱校高层领导们都叫什么名字, ”   随着贺止休的话音落地,宋达脸上的目瞪口呆转化成了发自内心的由衷钦佩,从表情上看,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大概要当场抬手给贺止休鼓掌喊牛逼了。   宋达压着声音对身边的路炀发出了痛心疾首的懊悔,与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恍然大悟,深切而复杂道: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   路炀:“……”   “名字认的还挺熟,”   弥勒佛不愧为弥勒佛,沉吟片刻后居然也不见生气,只是笑呵呵道:   “待会你最后一个留下,我把教师花名册分你一本,你顺便把脸也记记,不然光背名不认人,可惜了这个脑子。”   贺止休:“……”   一时间所有人都很难辨出最后一句话到底是贬义还是褒义。   但意外的是,弥勒佛并没有将贺止休这份水漫金山的检讨书打回重写,而是扬手点了下一个宋达。   “接下来八百字内你要是出现一个你自己之外的人名,我就把他们亲自叫到你面前,让他们好好听听你虔诚的感谢与反思。”   弥勒佛眯着眼笑呵呵地提醒道:   “君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哦——好了开始念吧。”   宋达:“…………”   按照弥勒佛最初的计划,他这会儿应该是在红旗台下观看这群违纪分子们倾情致辞,以此达到杀鸡儆猴的“恐吓”威慑。   然而天公不作美,热了几近半月的天突然在周一凌晨换了季,第一场秋雨姗姗来迟,伴随着细碎雷鸣,将这份美好愿景碾得一干二净。   弥勒佛这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逮着人杵在教导处办公桌前,一个接一个地汇报高念。   为此他甚至还专门找了位老师在旁边一个字一个字的数,少半个标点符号都不行。   路炀从教导处出来时早读尚未结束,办公室内仅余数位老师就坐在桌前。   大概是年级第一的学霸也能被罚检讨书这事儿有些新奇,于是短短几步路下来,路炀堪称是被灼热注目礼迎送出大门的。   “你们读完了?”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路炀偏头一看,只见白栖不知何时站在走廊上,蓝白校服上的湿痕还很新,估计是刚冒雨偷跑来不久。   他好奇地探头往路炀身后看了眼,不由困惑问:“其他人呢?还没完吗?”   路炀冷冷一推眼镜:“留堂了。”   “?”白栖满脸问号:“交检讨书还能留堂吗??”   正常交检讨书当然不能留堂,但偏偏方才贺止休那一通操作把所有人秀惨了,从宋达开始所有人的检讨书里不能再出现任意一个人名——换做代称也不行。   于是这帮平日里专门用各种人名与无意义废话水检讨的人当场直接露了馅——包括路炀在内,剔除掉人名,没有一个人检讨书的字数是达标了的。   然而学霸和学渣的区别往往在这种时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路炀几乎是在毫秒之内舍弃注水与各类乌七八糟的人名,以原版检讨为基础框架,当场重新在脑子里写了一遍,众目睽睽下秀了一番什么叫做脱稿演讲。   于是除他之外,其余几人不但被衬托的像群九年制义务教育也没上明白的文盲,甚至直接被弥勒佛扣下要求补足字数。   至于贺止休这个水漫金山的罪魁祸首,则直接被弥勒佛抓着兑现背诵教室花名册照片大全的“承诺”。   “这么说他们这一时半会都出不来了?”白栖听完笑了半天,才缓过来问道。   路炀淡淡道:“拼智商的时候到了。”   走廊外秋雨凛冽,风声萧瑟,卷着细微水珠子飘零打落在肌肤上,凉意几乎能渗透皮肤表层,眨眼睛将半月前的盛夏高温冲刷的一干二净。   路炀没带伞,一时半会也回不去,于是干脆杵在走廊上等雨停。   他随手将薄薄两页的检讨书揉捏成团,扬手就丢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中。   “后面是老师呢,”白栖忍不住看看身后,“就这么丢了?”   “校规没写检讨书不能扔,”路炀收回手随意往衣兜里一揣,淡淡道:“反正也不能二次利用,留着也是浪费空间。”   白栖显然头一回听见这个说法,眼下不由愣了愣,片刻后忍不住道:“你跟我想象中的真的挺不一样的。”   路炀不由瞥向他,难得意外道:“你之前认识我?”   “……”   白栖顿时忍俊不禁:“当然了!年级第一顶尖大学霸,谁不认识?”   路炀略一挑眉,没解释自己所意外的认识不是这个意思。   毕竟按常理来说,白栖作为书中主角,应该只知道剧情会让他知道、以及相关剧情需要他知道的事情才对。   像他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酱油路人,居然能给白栖留下丝许印象,确实是在意料之外的。   “你转来之前年级第一可一直都是我,结果第二学期开学,突然有人说八班来了个疑似学霸的转学生,特牛,什么都会,竞赛题咣咣做咣咣对,作文出彩,英语语感也是天赋级别的选手。”   白栖俩手背在腰后,倚着墙面斜觑路炀:   “我一开始其实挺不信的,毕竟又没有转学前的成绩和学校,也没有市排名,流传的中考成绩的也差我一大截,然后还又是个……”   “又是个Beta?”   路炀揶揄道:“看不出来,你也性别歧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现在想想,或多或少是有的。”   白栖望向眼前沉沉雨幕,这泡秋雨显而易见酝酿许久,乌云如山般汇聚半空,将空气压得沉闷潮湿。   片刻后,他才继续道:   “人在很多时候都会被周遭环境影响,在潜移默化中成为自己不想成为的人,偏他人所偏见,厌他人所厌恶,直到最后苗头指向了自己。”   路炀瞥着他,没有出声。   只见白栖扯了扯嘴角,似乎在犹豫如何开口。   “我曾经真的很羡慕Alpha,天生潇洒恣意;乖顺别人夸赞优秀,叛逆别人夸赞个性。无论做什么他们一定会是人群中最厉害的那个,是其他两种性别无法匹敌的存在。”   “我越羡慕他们,我就越厌恶自己。就像光与影,太阳越耀眼,投射而下的影子便越幽暗,”   白栖在清脆雨声中吐了口气,轻声说道:   “到后来我几乎是偏执的认同其他人的观点,只有Alpha才是最厉害的存在。我看不起自己,也连带看不起一切不是Alpha的人,他人的观点在我大脑扎了根,他人的偏见成了我的偏见,就跟小时候我坚信所有人都是善良的一样。”   “大多数时候潜移默化中的观念植入都属于不可抗力,”   路炀顿了顿,电光石火间他仿佛咽下了什么话,须臾后才收回目光随口问:“所以大家都觉得Beta比不上Alpha,你也就那么觉得了?”   白栖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差不多,所以我当时并没有把这个传言当回事。”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声:“结果第一次月考你直接甩了我二十分,分数出来我人都傻了——怎么有人能考出这种分数?”   “——我靠,这个路炀是谁?这是人类能考出来的变态分数吗?!”   “咱们学校花了多少钱才半路挖来这么个顶级学霸……”   “据说还是个Beta!”   “这么吊!?白栖呢?白栖不是Alpha吗,他多少?”   “二十分之差,我天,Beta也有把Alpha按在地上摩擦的一天吗……”   “抄的吧?”   ……   “抄你个鸡毛掸子,转学生考场在年级倒数大乱斗,整个考场加起来都没他分数高,抄抄抄,去你们祖坟上抄啊?”   记忆中,宋达骂骂咧咧的声音直接吼散了各类满怀恶意的猜忌,白栖从座位上扬头望去时,恰好看见人群之外杵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少年黑发凌厉肩背挺拔,清晰的下颌线透着股很难言语的冷淡。   他看起来丝毫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至少连旁边的宋达三分之一的气急败坏都没有。   那时候应中已经取消了按成绩分班的择优制,但只要有考试存在就必然会延伸出比较。   一如人出生,就被迫由性别或其他划分成三六九等,这是再多后天干涉与反抗,也无法完全消弭的“潜规则”。   而路炀那时所处的普通偏差班,再加上Beta转学生的身份,无形就成了一个很直接的靶子。   一个Beta而已。   时过境迁,当时坐在教室的白栖仿佛透过窗,一眼窥见了三年前的自己。   那日下午,被深红夕阳灼烧的灵魂尚还隐隐作痛,疤痕早已化作沉疴宿疾,深埋于无人所知的渊底,又于此刻被翻出点燃。   时至今日,白栖只记得自己当时在位置上沉默了许久,心里滚过无数种出头后可能面临的境况,烙印于灵魂之上的狰狞疤痕裹挟而来的恐惧,与无数个日夜懊恼悔恨激烈对冲之下,他终于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然而走廊上的少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众目睽睽之下,路炀在拽住了辩的脸红脖子粗、下一秒就要上去跟人动手动脚的宋达,直截了当地走到了声音最大、说话最难听的那人面前。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神情尤为平静,不带丝毫愤怒,像个误入纷争的局外人,甚至连后来总是摆着的冷冻表情都没有。   他只问了句:“你是上一任年级第一?”   那人表情明显局促起来:“……我不是,但是我认识第一,他是个Alpha……”   “哦,”   彼时路炀个子仅略高于对方寸许,但那一刻白栖却凭空生出他在俯视谁的错觉,“那就是跟你没什么关系。”   那天走廊光线昏暗,阴云密布下,风吹的肆意。   路炀额前的刘海还没那么长,镜框也只是普通的银边,仔细观察便可以很轻易地窥见他的眼睛。   冷淡,促狭。   与呼之欲出的讥诮。   “不要为自己的蠢找那么多借口,连坦白是自己嫉妒都做不到,扯什么ABO性别天赋大山,”   四周寂静的落针可闻。   直至今日,白栖依然无比清晰的记得,Beta学霸言简意赅的话里裹挟了多少他曾经幻想却又遥不可及的态度,连嘴角那抹嘲讽都具象化的无比精确。   “很丢人。”   轰隆——   闪电从云间穿梭,雷鸣瞬间震响四面八方的教学楼。   走廊路过的老师不自禁停下步伐看了眼天,直至短暂光亮散去,才收回目光。   “哟,这不年级前二的俩学霸嘛,”老师转回头,满是意外地看着路炀与白栖,不由调侃道:“杵这儿干嘛,守门啊?”   “雨太大,背完检讨书回不去。”路炀随口应道,“在等雨停。”   那老师闻言当即幸灾乐祸笑出声,满脸揶揄着说:“难得学霸也有挨罚的时候,杵着吧,也算你们以后的青春回忆了。”   路炀:“……”   什么见鬼青春的回忆得是挨罚。   等老师走后,路炀从兜里摸出两颗夹心糖。   一颗丢进嘴里,一颗递给了白栖。   白栖愣了愣,才伸手接过,捏在掌心里凝视了数秒,才再次开口:“谢谢。”   “贺止休硬塞给我的。”路炀淡淡道,“我懒得揣了而已。”   白栖笑了笑:“那谢谢你们——不只是糖,还有那天公共室的事情。”   俩人并肩站在教导处门口,身前是倾泻如注的雨幕,身后是宋达修改检讨书改的死去活来的痛苦哀嚎;四面八方被雨声倾盖,只能阴影听见早读的喧嚣。   远处绿化带里,不知何时新栽种了棵的小树苗,此刻枝丫正被飘摇风雨刮得四面颠簸。   白栖远眺片刻,才再次缓缓开口:   “我在这之前,其实猜过很多假如身份被拆穿后,别人会如何嘲笑我、讽刺我,以及他们是为什么拆穿我的事——但我没想到最终原因竟然是因为嫉妒。”   路炀舌尖舔舐过夹心糖表面,清浅的荔枝甜味在味蕾扩散。   他淡淡问:“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Omega,不会被嫉妒?”   “是啊,”   白栖目光悠长地喃喃:   “怎么会有人嫉妒连我都讨厌的自己呢?但偏偏它就发生了。我一直以来不想要的东西却被他人所觊觎渴望,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世界不公平,又是非常公平的。”   ——不公于世俗评价总无法对等,永远被迫仰起头望向自己求之不得的事物;又公平于这份不对等从不偏颇于谁,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又是谁的心向往之。   路炀没说话,只是望着雨幕微微眯了眯眼睛。   “就像你那时候说的,性别代表不了什么,优秀并非会因为你是谁而真的有失偏颇,人的厌恶喜好与高低不对等,甚至对优良的定义,实际上都是个人主观感受与认知偏差。”   白栖握紧手中的夹心糖,掌心被包装袋锯口蹭得微微发痒:   “那天回去后,我突然发现,被困在外界灌输于我的偏见,于是发了疯渴望摆脱Omega的我,与过去那些仅仅因为我是Omega,就肆意对我指指点点的人做了同一件事——把真正的我困在了名为偏见的恶意牢笼中。”   “Alpha未必那么好,而我作为Omega,也未必真的有多差。”   大雨倾盆而落,细碎雷鸣间,Omega的声音清澈干净,裹挟着前所未有的释然与上扬,他仰头冲昏沉天幕勾起唇角:   “想通的那一刻,我感觉我终于‘自由’了。”   ·   姗姗来迟的秋雨格外绵长,来的汹涌走的也不干脆。   直至滂沱雨幕转为淅沥小雨时,后方惨遭弥勒佛留堂的几人才终于得以结束精神凌迟,半死不活地推门而出。   “——我想不通!”   宋达悲怆的声音率先从身后响起。   只见他一手抓着检讨书,一手高举脸前,食指与拇指掐了个毫米距离,愤懑而痛心疾首道:   “凭什么标点符号不能算字数呢!我不就是稍微用的多了这么———点点,凭啥要我再回去补足字数!?”   路炀闻言回过头,顺势瞟了眼宋达手中的检讨书。   间隔数步距离外,那两页薄薄纸张已然被糟蹋的不成样。   七扭八歪的字迹与乌漆嘛黑的划痕,是任何一个语文老师看了,都能当场血压飙升横着进ICU的级别。   ——但即便如此,隔三差五的标点符号也尤为显眼突出。   因为那几乎是两字一顿号,五字一句号,隔三差五还得成排列出几个感叹号,狂野的字迹都抵挡不住跟重度结巴没什么两样的断句。   “……”路炀一阵沉默后,无比冷漠道:“你怎么不干脆把标点符号用文字形式写下再念出来?”   他本意是拐着弯嘲讽,谁知学渣的大脑组成真的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宋达当下只觉醍醐灌顶,猛地一揪检讨书:   “对啊!我他妈怎么没想到,不愧是你我的炀!”   路炀:“…………”   这所破学校到底是怎么筛出这么多个卧龙凤雏的?   卧龙凤雏之一的贺止休落在末尾,神色则是少见的恍惚。   显而易见,方才的教师花名册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直至跨出教师办公室,秋风裹挟冰冷雨点,迎面溅落在皮肤上,才终于眨着眼缓缓回过神。   “认完了?”   路炀第一次见他这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心下莫名生出丝丝新奇来,带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促狭,顺口问了句,“感觉如何?”   贺止休没说话,像才意识到路炀存在似得,足足停顿了半秒后,突然转过身。   旋即他颔首对上路炀的目光,一眨不眨地凝视了足足好半晌。   就在路炀以为这人是不是傻了时,就见贺止休突然长吐一口气,没头没尾地吐了句:   “现在感觉好多了。”   “?”路炀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什么好多了?”   只听贺止休由衷诚恳道:“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路班长你长的真好看,洗涤了我饱受摧残的心灵和眼睛……”   他话音未落,就见路班长面无表情地拉起了袖子,指骨分明的五指虚握成拳,冰碴子似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道:   “你再多说两字试试,我不介意一起把你灵魂也超度了。”   贺止休眉梢一扬,正欲再说,眼角余光忽然瞟见什么。   他视线一顿:“你吃了?”   路炀下意识顺着他视线看去,是手中还没来得及丢的夹心糖包装。   “吃了,”   包装袋太轻,路炀随意往掌心里一攥,抬眼看了看雨势,确定只剩微不足道的毛毛细雨后,才迈步向前朝数米外的垃圾桶迈去。   贺止休举步跟上,夹着检讨书又问:“另一颗呢?”   ——另一颗正被白栖捏在掌心里。   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楚以维拔声问了句哪来的糖。   “路炀给我的,说是贺止休给他的,”白栖说到这像是想起什么,又转过身冲贺止休摆了下粉色包装袋的夹心糖:“谢谢你的糖!”   贺止休微微一笑,状似巧合地遮挡住了楚以维朝路炀投去的、狐疑中夹带危险的视线,彬彬有礼道:“不客气。”   然后他风度翩翩地转过身,嘴角弧度不变,唯有那双深邃桃花眼轻轻一眯,意味深长地对路炀说:“路班长,你居然把我给的糖转赠给了其他人。”   路炀眉梢一扬:“你又没说不能给别人。”   细雨滴落在头顶,贺止休与他对视片刻,忽然颔首凑近,直至俩人相距咫尺时,他才拧着眉峰神色复杂而坚定道:   “可是现在我的灵魂受到了冲击,无法超度了。”   路炀:“……”   贺止休又言辞笃定而肃穆地补充道:“我认为路班长你得对此负起责任。”   路炀:“…………”   他扬手把包装袋往垃圾桶一掼,冷酷无情道:“巧了,我是渣男。” 第28章 自我   “渣男”路炀说到做到, 只见他话音落地,便扭头一马当先走出数十米,丝毫不见半点等候垃圾桶旁、足足愣怔好片刻的贺止休的犹豫。   直至最后一道闷雷从头顶滚过,细雨渐渐由弱转停, 天边密布许久的乌云终于被风吹裂出一条缝, 细若游丝的阳光穿针引线般刺入鹅卵石道两侧,贺止休才终于紧跟着路炀的步伐, 踏入了回程途径的植物园。   茂盛树冠如天然筛网, 将阳光过滤成细碎星片,在水光淋漓的地面折射出寸许光芒。   “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冷酷无情, ”   贺止休右侧臂弯夹着那份要命的检讨书,明明应该是在紧追前头路炀的步伐,却仗着那双逆天大长腿, 愣是走出了闲庭信步的感觉。   他俩手揣在衣兜中, 视线略微向下,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路炀漆黑的发顶。   明明主人性格冷淡又毒舌, 黑发却一反常态的格外柔软温顺, 随着动作与风轻微飘晃, 三不五时便沾上碎光打落在肌肤处。   贺止休盯着那一缕摇摆不定的发丝,眼错不眨道:“正常情况下,这种时候不应该说点好听的,抚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么?”   只听前方路炀闷哼一声, 冷冷说:“我都是渣男了,抚慰什么心灵?”   “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路班长?”   只见贺止休眉梢一扬,转而又道:   “可怜我苦守寒窑十八载, 三餐野菜只盼君,结果仅仅一封检讨书的功夫, 你就把我们的定情信物转赠给了第三人……嘶,怎么还急眼了呢?”   “戏瘾上来了自己滚去升旗台下表演。”   路炀收回踹空的脚,只觉眉角突突地跳个没完,吸了口气才压着脾气冷冷道:“……你又没说不能给别人吃,下回多余的少往我这儿塞。”   贺止休却是直直望向他,顷刻后突然说了句:“那可不是多余给你的。”   头顶厚云骤然滚过一声闷雷,上方盛着雨水的枝叶仿佛在这一刻终于濒临极限,不堪重负地朝下歪斜而去,哗啦几道水声沉沉打落在前方的鹅卵石上。   路炀下意识后退一步,动静间,只来得及捕捉到贺止休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没听见具体内容。   眼下不由蹙眉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贺止休顿了顿,随口道。   前方雨水尚未停息,垂落在地时发出轻微的滴答声。贺止休朝边侧挪了几步,示意路炀靠后站,旋即话锋一转:“就是突然感觉有些新奇。”   路炀瞥他:“什么新奇?”   “没想到你居然还会跟人分享小零食这种东西,”贺止休挑着唇故意逗他。   他确实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表演起来堪称收放自如,前后不过半分钟的功夫,方才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已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与过往毫无差别的清浅笑意。   尽管在路炀看来也仍旧十分欠揍。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他又说:“刷新了我对社恐的刻板印象呢。”   “……滚,”   路炀彻底懒得再搭理这货,冻着脸头也不回地跨过了落水区,声音冻得比风还冷:“说话时随手给的。”   贺止休上前与他并肩,靠近时又顺手拨开路炀斜上方、另一簇坠着雨水的枝叶,若有所思地问:“关于他终于彻底坦然面对自己其实是个Omega这件事么?”   路炀略微一顿,不由朝他眯了眯眼。   “凑巧听见的,”   贺止休像是看出他眼中的疑惑,轻笑着甩去了手背上的水渍:“毕竟记人脸真的很枯燥,本来是趁着教导没注意,想看下你走了没的。”   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白栖正低哑着声音,讲述着一段他所不知道的往事,与不知道的路炀。   故事剧情甚至有些老套,唯独提至路炀反应时的描述,又变得格外生动真实。   十数分钟前少年的身影杵立在走廊之上,隔着氤氲水雾的窗户,只能窥见寸许侧脸,宽大厚重到根本不贴脸的镜架下方眼皮微垂,浓黑如鸦羽的睫毛投下细不可查的阴影。   然而面对白栖似有若无的憧憬与羡艳,路炀也只是略微抬头望向远方。   一如既往冷淡的面容上既不见被白栖夸耀后的欣喜,也不见对方敞开心怀讲述往事与内心挣扎后,谁人都忍不住的安慰与同情。   他平静的仿佛只是站在戏台下方的观众,任凭台上剧情再缠绵悱恻惹人动容,心底始终清醒的意识着,这都只是一场戏。   不论虚假或真实,仅仅因为他们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屏障。   直至后来白栖终于住了口,贺止休站在窗户内侧,隔着氤氲水雾,终于看见对面的路炀略略抬起头。   “人无法选择出生与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也无法决定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与偏见——但偏见之所以是偏见,就是因为主观想法并不代表客观情况;我们可以选择是否归顺于此,亦或归顺自我,”   少年声音清冷低哑,裹在沉沉雨幕中从窗户另一端传来,其实是有些不清晰的。   但那一刻,贺止休站在窗帘后方的视角盲区,隔着无数杂音,却能听得尤为清晰。   他看着路炀终于侧过面庞,那张明明生的格外漂亮,却从初遇起便挂着事不关己的冷淡脸庞,忽地露出了一抹极为清浅的笑意。   “恭喜你,”   只见走廊上,路炀半倚着墙壁,冲白栖伸出了手,薄唇边缘微微翘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   浩瀚雨势与氤氲水雾在这一瞬如潮水般褪去,只余路炀的面庞与声音,逐渐在贺止休五感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楚。   “啪。”   一声细微轻响,白栖似乎握住了路炀的手。   紧接着是路炀流水般清浅冷淡的声音:   “……选择了自我。”   ·   “啪!”   一记重响巴掌兜头盖来,紧接着是宋达幽怨无比的质问:“你俩偷溜居然也不叫我一声,知道我在原地苦苦寻觅了多久吗!”   下课铃恰在此时划破上空,孜孜不倦的早读声霎时一哄而散。   贺止休避开了即将擦过的教室前门,回头好奇问:“多久?”   宋达眉峰紧锁,痛心疾首地掌心朝外比了个巴掌:“整整十分钟!”   “……回头别告诉你妈这么屁大点地方你都能苦苦寻觅十分钟这事,我担心她一个血压飙升给你嵌水泥墙里。”路炀冷漠无情道。   宋达:“……”   “那我不是为了再好好欣赏一下庄小品和洪新那俩傻缺吃瘪的样子么?”   宋达一脸感慨万分地拍着路炀肩膀:“你这种孤狼是不会懂得这种乐趣的。”   路炀是个完美奉行“关我屁事”与“关你屁事”八字谏言的绝对孤狼,他的冷漠与独来独往几乎刻在了基因里。   从宋达认识路炀起,就发现他这人既不关心他人为何欣喜,也不在意别人为何吃瘪——即便后者是他讨厌的人。   因此清早,刚被弥勒佛亲自提拉进教导处时,庄小品在看见路炀时,神色与态度就带上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与排斥感。   显而易见那天在餐馆的嘲讽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以至于从跨门而入的那一刹,庄小品便做好了随时再起冲突、且坚决不能再输的心理准备。   却没料到路炀从头至尾,别说跟他起冲突了,几乎连半丝余光都没留给他。   大学霸活像在镜片上装载了什么过滤系统,直接把庄小品这个人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统统从视线中过滤清除,比空气还要空气。   “可惜你们走得太快,没看见庄小品那脸,”   宋达啧啧感叹道:“黑的跟特么锅底一样,出了门还差点跟楚以维起冲突,结果刚开口又被弥勒佛给噎回去了。”   贺止休眉梢一扬,奇道:“他俩还有什么冲突?”   “就转学那事儿呗,”   宋达作为八卦小达人不是没原因的,当即兴致昂扬地说:   “白栖被爆是Omega那天不是有人拍到他家长来接他的照片么,据说那张其实就是庄小品那货借机偷拍传播出去的。”   这事儿路炀也是头一回听说,不由偏头看向宋达。   贺止休颇为意外道:“不是齐青乐?”   “不是,”   提起齐青乐,宋达心情一时间颇为复杂,抓着头发道:“齐青乐光是散播个Omeg传闻就废了几天劲儿酝酿,何况他跟白栖也不熟,三班和一班连科任老师都不是一批,白栖家长什么时候来他也不知道,估计是想拍也拍不着。”   “但要这么说,我倒是有个问题很好奇。”贺止休突然说。   “啥?”   “庄小品原先不是和楚以维关系很不错么,而白栖跟楚以维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就算因此同仇敌忾地敌视白栖,甚至想对他做点什么微妙的事,那也应该是在之前做才对,”   贺止休眯着眼若有所思道:“但他却偏偏选择了白栖和楚以维关系转好——甚至大概率在一块儿的节骨眼选择横插一脚。”   “……”   宋达沉默片刻,试探道:“可能是因为他在这时候才抓住了白栖其实是O装A这个把柄???”   “那楚以维来食堂找茬的时候,他怎么又一脸没事儿的跟上来呢?”   贺止休意味深长地看他:   “总不会是跟齐青乐一个理由吧——比起白栖好不好,更介意白栖有没有和楚以维好,事儿做了又怕败露,理由是担心被楚以维讨厌?”   宋达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刹那间他只觉自己灵魂被人吊在半空咣咣抽了八百十掌,晴天霹雳间眼前犹如走马灯般涌过无数“恋爱圣经”。   ——前有尚在襁褓,就被他妈抱在怀里观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琼瑶影视;后有昨晚刚躲在被窝中,一口气追到凌晨三点的《Alpha学渣总是对我狂追不止》。   “……我艹,”   不知过去多久,宋达才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满脸扭曲地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总不能庄小品那傻缺也喜欢楚以维吧!?”   贺止休没回答,而是把问题抛给了路炀:“你觉得呢路班长?”   路炀:“……”   关他屁事。   他怎么知道。   爱喜欢谁喜欢谁。   偏偏贺止休目光紧追不舍,连带宋达也偏头好奇地望来。   路炀冻着脸正欲作答,然而话未开口,余光陡然瞥见走廊另一端两道身影从楼梯中缓缓出现。   赫然是庄小品与洪新。   这两人显然是为了与他们避开,特意绕了教学楼的另一个楼梯,此刻正步伐匆匆地朝一班而去。   隔着人群,他们并未觉察到路炀三人,表情是如出一辙的不快。   ——其实应该是看不清的。   但不知是不是被方才的话影响到的缘故,路炀意外敏锐的觉察到庄小品脸上除了愤怒之外,还多了丝许其他的东西。   仔细看会发现,称得上怒气腾腾的只有洪新。   而庄小品更多的,则是愤怒之下的……失意。   电光石火间,路炀只觉大脑深处猛地闪过一个问题——如果说白栖被爆出是Omega为既定剧情,而他的出现纯属偶然中的蝴蝶效应。   ……那么原先剧情线中,造成这一切的人又会是谁?   就在答案呼之欲出的瞬间,一只手陡然从眼前晃过。   “路班长?”   贺止休抬手在路炀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说着他也顺势望了过去,然而前方恰好中间某班窜出好些个人,等离开时,庄小品二人已然转身回到了教室。   路炀回过神,毫不留情地拍开贺止休的手:“没有。”   随即他顿了顿,又冻着脸冷漠道:“我怎么知道?爱喜欢谁喜欢谁。关我屁事。”   贺止休眉峰一扬,似乎想说什么。   但紧接着就听身后的宋达率先道:“但这个猜测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是这样,正好就跟我的恋爱圣经发展一样了呢!”   早在转学来的第一天,贺止休就听宋达提起过这个恋爱圣经,但后来不是没逮住机会问,就是忘了。   此刻终于再次提起,他不由好奇追问:“什么是恋爱圣经?”   “就是咱班流传极广的小说,据说咱校内不少人都倚靠类似的情节发展与台词成功脱离母胎SOLO与男神女神们永结同心,留下佳话!”   “这么神奇?”   “当然!”   宋达活像个线下传.销,故作神秘地冲贺止休挤眉弄眼道:“看在咱们同仇敌忾且共同御敌鏖战的情分上,等回去了我就把我的宝贝传家宝分你一份!”   贺止休立刻受宠若惊状:“会不会太贵重了?”   宋达自以为帅气地朝后捋了把额发:“嗐!路炀是我兄弟,而你是跟他暗度陈仓的关系,那必须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滚,”路炀摁着突突狂跳得眉峰冷冷说:“鬼跟他暗度陈仓?”   “就是,”贺止休一本正经地提醒:“我们是明度。而且路班长可不是鬼。”   宋达:“噗!”   “……”   路炀半眯着眼危险道:“你们是不是太久没挨揍,皮痒了?”   深知发小战斗力的宋达连忙低咳两声,咽下即将喷出的爆笑,转头对贺止休说:“不过这是我珍藏已久的压箱底,你可别随便拿出去分享给别人!”   贺止休刚要应,转瞬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突然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那不会,我刚转学来,也没有第三个人可供我分享。”   说罢他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地望向路炀:“你说是吧路班长?”   路炀:“……”   “一颗糖你没完了是不是?”   路炀简直忍无可忍,拽出饭卡往贺止休怀里一塞,冻着脸没好气道:“下楼右拐,自己滚去小超市买一包。”   贺止休登时满脸诧异:“这就开始对我不耐烦试图用钱打发我了吗?”   路炀:“…………”   草。   什么神经病?   眼见路炀神色愈发冷若冰霜,俨然下一秒就要把他整个抄起丢下楼的趋势时,贺止休终于恢复了正常,轻笑着低声道:“逗你玩的。”   路炀:“……”   他冷冷评价:“你这嘴早晚有天得被人摁着揍一顿。”   贺止休闻言非但不恼,眼底蕴着的清浅笑意反而更深了几分。   片刻后,才见他把玩着指尖的饭卡,若有所思道:“就是突然有些想不通,庄小品为什么又那么针对楚以维罢了。”   “鬼知道,”   路炀侧身避开飞驰而来的人群,顿了顿,才终于回答了方才的问题:“楚以维和白栖转去了国际班,校区都不在一个,真暗恋又能怎么样。”   应中创立初始便瓜分了两个校区,除了眼下的,还有一个是位处市郊的国际部。   据白栖自述,转去国际班这事儿从高一就在考虑了,倒不是突然决定的。   那天食堂里传出的那张家长来校的照片,纯粹也是凑巧赶上而已,就算没有齐青乐突然爆出他是Omega这事儿,那天他父母也会来校商讨转校区的事情。   “不过白栖转校区,为什么楚以维也跟着一起了?”宋达忍不住问道。   只听贺止休漫不经心地说:“他们俩人建立了临时标记,短期内俩人是属于连带关系,双方之间离了谁都会造成一定程度的麻烦。”   宋达是个Beta,对这方面的了解仅限于教科书,又因为学渣本性,大多数时候大脑空空,只记得信息素和标记。   闻言这才豁然开朗。   但他也不愧为时刻奔波在八卦前线的人,转瞬又立刻嗅出了贺止休话里的疑点:“你怎么知道他俩建立了临时标记?”   AO之间可以建立标记是基础常识,但始终属于个人隐私,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会有人四处宣扬自己与谁建立了标记。   尤其是才刚刚决定面对自我的白栖而言。   一时间连路炀也不由瞟了眼贺止休。   “我猜的——”贺止休顿了顿,旋即又道:“或者准确说,应该是我看到的。”   宋达满脸震惊:“看到?!什么时候啊?”   贺止休没说话,而是看向路炀,眯着眼若有所思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天应该就是他们吧?”   路炀正转身踏上楼梯,闻言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哪天?”   贺止休挑眉:“你不记得了?”   “?”   路炀眉峰微蹙,他向来不太会把不重要的事与人往脑子里堆,尤其这种已经过了一周还含糊其辞的东西,正欲开口再问时,胳膊陡然被人从后一拽。   一场秋雨浸湿天地,即便楼梯靠内窗户紧闭,此刻地面依然湿漉淋漓。   后腰撞上楼梯围栏的刹那,路炀几乎下意识想给眼前人一肘子,然而还没来得及,暴露于空气中的后颈陡然被人从后方虚虚扶住,陌生中带着丝许熟悉的气息驱散空气中的雨腥味,瞬间侵占鼻腔,直冲喉管。   路炀呼吸几乎不受控制地乱了一瞬,他咬牙切齿骂道:“你他妈是不是——”   “嘘,说完整点,”   冰冷而低沉的嗓音如重音琴键般缓缓响起,瞬间将周遭所有喧嚣覆盖,只见贺止休手疾眼快地将路炀手腕压回冰冷扶手之上,略微低头贴向路炀耳梢,模仿着数日之前记忆中的嗓音与神色,微挑起唇,吐出一句堪称是惊悚的气泡音:   “我要听的,是求我咬——”   “咣当!”   “轰隆!”   “卧槽!”   惊天巨雷轰然劈下,宋达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捂住耳朵,然而还没覆盖紧,眉眼间的震惊又转变为了惊悚,目瞪口呆地长嗷一声:   “……卧了个大槽!路炀你冷静点!杀人犯法啊我滴炀——!!!” 第29章 道歉   “我靠, 他们要回来了!”   “我草怎么这么快!”   许棉枫腾得一下从位置上奔起,手忙脚乱地将桌上补到一半的作业往桌肚里一扫,转而又从兜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焦急道:   “我特么还没背好!”   前桌登时朝后一仰, 震惊又无语道:“你特么不是说昨晚就记完了吗!?”   “那我不是太紧张睡了一晚上又特么全忘记了吗!?”许棉枫简直焦虑到想哭。   然而现实根本不给他多余哀嚎的声音。   几乎话音刚落, 教室前门,正伸着脑袋放风的文锦之突然扭头, 拔声道:“在二班后门了, 从脚步计算应该还有五秒钟。”   许棉枫神经一震:“!”   “……不对,”   在后方窗户探头的武子鸣满脸紧张, 嗓音都少见的低下去,他眯着眼盯着走廊片刻,脸上渐渐浮出疑惑:   “他们好像在……吵架?”   ·   “卧槽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达丧心病狂的笑声几乎震响整条走廊, 眼角生理泪水狂飙。   他单手捂着肚子, 险些连路都走不了,全靠扒拉着身侧贺止休的胳膊才勉强走到这里。   否则以这架势, 估计这会还得在下面楼梯口蹲着。   “达达, ”   贺止休在一旁温柔地拍了拍宋达的肩膀, 意有所指道:“你再笑一声,刚刚的救命之恩我就可以当场还给你了。”   走廊人来人往,只见贺止休那本该崭新的校服,此刻领口处却皱皱巴巴, 上方两颗扣子松垮敞在两侧,露出明显的锁骨窝,一路上延至轻微滚动的喉结。   宋达闻言连忙板住了脸, 然而没能维持两秒又原形毕露,咬着牙肩膀上下颤抖道:   “这不能怪我。你不懂兄弟, 我上次看见路炀脸那么红还是小学他发烧,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再……”   “闭嘴宋二蛋,”路炀在前头冷若冰霜得警告:“别逼我在这儿连你一块揍。”   宋达:“!”   贺止休挑着眉:“宋二蛋?”   “……我外婆给我取的小名,但那主要是为了应付出生证明上的姓名栏!”   宋达笑意一哄而散,满脸屈辱地解释道:   “炀炀你太过分了!为了掩盖自己的恼羞成怒居然暴露好兄弟的黑历史,看错你了!——再说了,宋二蛋怎么了?!宋二蛋多独一无二,全校都找不出第二个同名同姓,我就是那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再大声点,”路炀难得没有反嘴回去,而是屈指在路过班级的窗户上轻轻敲了敲,“你的小花儿正在殷切聆听。”   宋达身体立时一僵,余光中果不其然窥见一抹熟悉的纤细身影。   少女站在一墙之隔的数米外,大约是吵闹过于明显,仰头望来的目光中蕴着好奇,嘴角却挂着浅浅笑意。   “没事的二蛋,”贺止休安慰地拍了拍宋达肩膀,“说不定人姑娘人美心善不拘小节,成不了对象还是可以努努力当好朋友的。”   “……”宋达出离愤怒道:“谁是二蛋!我叫宋达!”   “好的蛋蛋,”贺止休一派温和道:“我知道了蛋蛋。”   宋达:“…………”   数米外小花儿不知道有没听见,但嘴角的笑意俨然已经快兜不住了,只得偏过头佯装与身边同学说话。   徒留宋达一人杵在走廊上,恍然如遭雷击。   “还在生气么,”   贺止休几步上前走到路炀身边,试探着歪头窥他:“路班长?”   路炀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滚。”   “你不是不记得了么,我就想着实际操作一下,以便最快速度恢复你的记忆,”   贺止休一边说一边悄悄瞟着路炀的表情。   与自己明显被使劲揪过满是褶皱的衣领不同,路炀校服仍旧笔挺,衣领扣子死板地扣至最上方,唯有肩膀残留丝许雨水打落的半干痕迹,茂密黝黑的头发将他皮肤衬的愈发瓷白,冷若冰霜的面容丝毫不见数分钟前陡然爆红的脸色。   那一瞬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吸走了周遭大部分的注意力,即便宋达最先回过神,其实也只来得及窥见路炀爆红的脸色。   甚至辨不出到底是因为行为本身,还是因为生气造成的。   唯有贺止休一人清楚知道,爆红其实是之后恼羞成怒的反应。   ——而在那之前,少年冰霜般的面孔如遭陨石坠落,镜片之下的瞳孔倒映出贺止休的面容,陡然震裂的冰封之下涌出从未见过的错乱。   四面八方喧嚣嘈杂,擦肩而过的人流不止不歇。   贺止休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只在略微颔首时,视线不受控的从眼角飞出,细不可查地勾过路炀那跟随动作、正微微晃动的发梢。   紧接着又不知想到什么,眨眼迅速收回,转而掩耳盗铃般屈指揉搓了两下耳垂。   直到耳廓的凉意稍稍驱散了指尖上的滚热,他才再次开口:   “要不然,你给我说回来?”   “……”路炀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说什么?   把俩人位置调换,然后再重演一遍吗?   他又不是神经病。   路炀冷着脸放缓脚步,终于吝啬地给了贺止休一点森冷的余光。   方才楼梯上Alpha突如其来的强势宛如只是错觉,此刻略微侧目望来时神情夹杂着丝许不知是真假的殷切,透出一股与传统刻板印象中的Alpha所不拥有的平和。   偏生这人嘴角仿佛天生不知什么叫收敛,此刻已然翘起轻微弧度,一时间居然无法分辨到底是正经还是玩笑,只低声又问:   “来么?”   “……来个屁,”   路炀彻底耐心售罄,收回目光几乎从喉腔里压出两个淬着冰碴的字:“滚蛋。”   然后咣当一声推开了三班紧闭的教室门。   时值大课间,取消升旗仪式的走廊内外均是喧闹沸腾,唯有三班这片空间从里到外安静的不正常。   贺止休敛去眼底笑意,跟着路炀转身朝内望去。   只见文锦之站在几步之隔的门框边,正眨着眼睛在他和路炀脸上游离来去,半晌才社恐般挤出一句:   “……你们回来了。”   “你们这是,”贺止休眯着眼停顿片刻,吐出一句:“……准备玩笔仙吗?”   路炀:“……”   文锦之:“……”   缩在后方,正提气准备走来的许棉枫:“…………”   “草,这位兄弟你真的很有想法,说得我都想玩了,”   宋达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从生无可恋的表情上判断,极大概率还没从可能被小花儿听到宋二蛋这个见鬼名字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这会儿他正倚着窗边半敞开的窗户道:“但是很可惜,应该在准备道歉。”   贺止休颇为意外地挑了下眉,连路炀都难得转过了头。   “道歉?”   “嗯哼,”只听刷拉一声,宋达拉开窗帘,一道熟悉的身形立时从后方暴露出来,正满脸尴尬地杵在原地。   宋达托着下巴嘲弄道:“你搁这儿躲什么武子鸣,校规搁那摆着,我们又不能吃了你。”   武子鸣尴尬地抓着窗帘一角,逼近一米八的健硕身板活生生透出一股极为违和的扭捏感。   他看看宋达,又看看路炀,过了好些秒才像终于鼓起勇气,跨步而上,言辞艰涩道:“那个,路炀……我、我想跟你道歉。”   路炀虽然大概猜到了,但真实听见,脸上也掩不住的露出意外:“跟我?”   “对,”   武子鸣小心地瞟着路炀神色,意外的是,这位总是拒人远之难以接近的班长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想象中的负面神情,过往总是令人下意识不敢靠近的冷淡,在此刻反倒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接近的勇气来。   他深吸了口气拔声道:“之前我听信谣言,私底下也偷偷认为白栖那件事是你做的,甚至还、还……”   他顿了顿,牙一咬眼一闭,双手往后背一别,毫无征兆的下腰鞠了个足有九十度的躬:“还私底下嘴过你!真的对不起!”   细碎雷鸣从云间滚过,秋风灌进教室,米色窗帘被吹得高高飞舞。   往日嘈杂喧哗的三班教室凝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寂静,只余课本书卷被吹开的沙沙响声,与不知是谁的水笔落地的啪嗒脆响。   “……我也是,”   许棉枫细弱的声音打破沉默,他双耳通红,手中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也不知道被他蹂躏了多少回,边缘都卷出了毛边。   路炀抬眼望去时仅交错了瞬间,因为下一刻许棉枫又立马垂下目光。   “……那天把你桌子撞倒了,很抱歉。”   许棉枫支支吾吾地咽了咽口水,接着说:   “上周白栖突然正面公开说自己确实是Omega,而且还为你澄清,说并不是你传出来之后,我就一直想跟你道歉……但是……”   “——但是一直没想好怎么跟你讲,甚至中间还十分没品地抱着侥幸心理,结果拖到今天彻底尘埃落定了,再不说就显得很不道德了。所以从上周五开始打草稿,一直打到了现在。”   大概是见许棉枫但了半天没但出个结果,宋达像是终于看不下去,替他把后半程说完了,旋即又满脸嘲讽地讥他:   “要我说你们也是废,眼瞎心盲就算了,现在道个歉连这点东西都背不下来。怪不得月考语文都不及格,连我都不如。”   这一通话表面是在嘲许棉枫,实则把三班当初那一圈人都骂了进去。   一时之间不单是许棉枫与武子鸣,整个三班都再次陷入了无以名状的寂静中。   路炀没说话,只是目光沉静的无声逡巡了圈教室。   这场“道歉会”估计琢磨了有一两天功夫了,明明正处下课,教室内却难得聚集了不少人,大都坐在位置上悄摸观望着。   贺止休抬起下巴朝里眺望,视线在诸多面孔上逡巡而过,然后颇为意外地发现留下来的大半都是那天许棉枫撞倒路炀课桌后,立在讲台上冷眼旁观的人。   他们仿佛事先说好的一般坐在各自位置上,有人托着下巴假装写作业;有人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   但无一例外,均是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朝这边望来。   “其实最开始我们也没想好要怎么做,后来是问了老班,他说如果真的想道歉,还是要当面说要有诚意,口头……”   武子鸣停顿了下,才艰涩道:“……口头霸凌与冷暴力,有时候比身体暴力所带来的伤害要更大。”   “所以我们才想着,正式给你道个歉。”   许棉枫抿着唇犹豫片刻,旋即上前两步,将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递了过来:“这是我们一起写的道歉信,我……我一紧张脑子里什么东西都忘了,实在背不下来,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呃……”   他像是没勇气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一般,末尾几个字几乎是藏在齿缝间变成了唇语。   路炀却明白了许棉枫想说的话是什么。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收下它吗?   就像收下我们的道歉那样。   人来人往的走廊早在路炀打开门的那一瞬,便有人驻足停留,此刻几扇门窗早已聚满了人,无数道目光犹如利剑般射入教室,灯光从上至下打落,以靠近门窗那一列的桌椅为分界线,将里外瓜分成两半。   一如当初课间时,他们刻意与路炀那样划开界限那般。   “怎么办呢路班长?”   贺止休没骨头似得倚在门框上,略微低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问:“你要接受么?”   路炀没说话,只是低头看向递来的纸张。   这纸显而易见遭受了不少蹂躏,四角边缘打卷起毛,中央折痕深的稍微用点劲一拽怕是就能平直分裂成两半。   屋外阴云高空昏沉不已,教室头顶开着灯,炽白光线由上至下打落在纸张上,透过薄薄纸面,仅凭肉眼就可窥见下方写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字迹。   教室内外仿佛在这一刻无声静止,那些佯装写作业与睡觉的人均忍不住抬起头,纷纷朝路炀望去,四面八方只余走廊两端的嬉戏打闹声顺着风灌入周遭。   许久之后,路炀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收回视线,镜片折射出冰冷光线,五官精致的下半张脸仍旧一如既往的冷漠,甚至连自然下垂的嘴角都没发生丝毫变化。   “不好意思,”   少年声线清冷地缓慢开口:“不接受。”   贺止休眉梢一扬,宋达只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吹了声口哨。   唯有三班教室内所有人表情一愣,露出顷刻的错愕,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   许棉枫脸色煞白,似乎想再说什么。   但尚未开口,就听刺啦!一道动静。   不远处,从路炀推开门起,便坐在位置上不断瞟来视线的女生突然站起身。   “那个……”   所有人转头望去。   只见女生耳畔通红,不知是因为刚被大庭广众下直接拒绝,还是为自己先前所作所为而即将展开的大庭广众道歉的缘故,说话时声音都带着几分颤:   “我……我初中也曾因为谣言而险些被孤立过,所以我知道这种感受,你不接受身为纵容霸凌发生旁观者的道歉,也是正常的……”   她低着头目光游移不定,走廊上无数道打量的目光犹如烈火般将她从头发丝灼烧到脚后跟,几乎没敢抬起头来。   “但、但是我还是想说,”   女生颤抖地吸了口气,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猛地从位置上踏出,步伐飞快地走至许棉枫身侧、路炀的正对面。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刚刚武子鸣的鞠躬,猛地来了个下腰——动作太大双手险些磕到了地板的程度。   “对不起!”   只听她颤抖却尤为响亮道:“没想到我有天也会变成我最讨厌的霸凌者之一,即便你拒绝,这个歉我也必须要倒。”   假若许棉枫与武子鸣是这场公开道歉中第一炮,那么在路炀那泼冷水之后,这位路炀交谈次数不超过一只手的女生,便是再次点燃引火绳的那枚火苗。   霎时间如星火燎原,趴坐在位置上的人群如拨开电闸总开关般,一个接一个地从位置上站起身,每一道身影伴随着一句道歉,刹那间场面尤为壮观,直接将走廊上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压得一干二净。   直到教室再次恢复安静后,沉默许久的路炀才终于再次开口:“我话还没说完。”   所有人一愣。   “想要我收下,可以,”只见学霸屈指,往许棉枫手中捏的指骨都发了白的道歉信纸上一弹:“但我有一个条件。”   这发展俨然是这些人未曾设想过的,一时之间所有人面面相觑,武子鸣直接紧张屏住呼吸,教室上空凝滞着难以忽视的幽静。   片刻后才听许棉枫抿唇,哑声问:“……什么条件?”   “下次班主任竞选班长,不要给我投票,”只见路炀抬手一拨镜框,眼角眉梢探不出半丝多余情绪。   他大概是真的对班长这职位深恶痛绝,末了话音一顿,又极为难得地着重补充道:“一票也不行。”   许棉枫:“……”   女生:“……”   三班所有人:“…………”   刹那间四面八方死寂的落针可闻,连带宋达在内,所有人都满脸愣怔地看着路炀。   唯独贺止休在短暂的愣怔后,偏头低低笑出来。   直至头顶预备铃终于打响,走廊上驻足的人群一哄而散时,许棉枫才终于回过神,发出了一声恍惚而诡异的两个字:“……就这!?”   “不行?”   路炀眉梢一扬,把手往兜里一揣抬步就要走:“不行就算了。”   “草!”许棉枫一个激灵连忙回过神,立时把纸张往路炀怀里一塞:“行行行!不投就不投,别说一票了我半票都不投!”   武子鸣闻言也连忙回过神,点头如捣蒜般拔声说:“我也不投!”   “……那我也?”   “我也不投?”   “不投就不投!”   ……   一石激起千层浪,刹那间此起彼伏的“不投”声响彻三班每一个角落,瞬间将方才的死寂与凝固驱散的一干二净,惹的走廊上焦急回教室的人又纷纷探头望来。   路炀眼底浮出一抹细不可查的笑意,抬手刚要结果道歉信,教室后方,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句:   “可是班长本来也不是我们投出来的啊,是老班硬逼路炀就范的吗?”   “这样么?”   抬步走进教室的贺止休不由看向路炀,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班主任是强取豪夺?怪不得你这么抗拒。”   路炀:“……”   其他人:“……”   教室凝滞片刻,一时间没人敢去看路炀的表情,唯有距离最近、但仅在路炀进门时开过口的文锦之一时之间没绷住,偏头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刹那间如星火燎原,笑声立刻席卷每一寸空气,震耳欲聋的几乎要掀翻天花板。   “我操,神他妈强取豪夺!”   “成语水平我服了。”   “什么当代李白啊!?”   ……   路炀在震耳欲聋的笑声中冷冷回过头,然而还没来得及将死亡视线投射至贺止休身上,走廊上陡然嗷地一声响起宋达近乎惨烈的叫声。   “喊什么呢,没听见打铃声吗?”只见班主任满脸肃容地站在窗外,一手还揪着想跑但没成功的宋达。   “一路过来就数你们动静最闹腾,聊什么这么开心,还投来投去?”   ——说您强取豪夺非要路炀当班长。   然而这话没人敢说,一时间所有人只得紧抿着唇强压笑意,视线纷纷往门口处飘。   “路炀?”班主任突然点名:“你说说看?”   “……”   路炀沉默片刻,突然不知想到什么,眼角余光在贺止休脸上冷若冰霜地一扫而过,拔声就道:   “哦,贺止休说他接下来要头悬梁锥刺股,以表对我成绩的膜拜,下次月考不上七百分下辈子就沦入畜生道当一只鸡鸭鹅猪。”   贺止休:“……”   贺止休:“?” 第30章 小鹿斑比   -一个神经病:你真的好冷酷好无情   -还好残忍   -还好冷酷无情   -我的灵魂已经千疮百孔了   周一第一节照常惯例是班会。   路炀托着下巴翻出一卷崭新的习题册, 正准备就着班主任唾沫横飞的啰嗦声刷题,压在书底下的手机屏幕却突然亮个没完。   贺止休显然过去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主,仗着坐在最后一排,垂眸玩起手机来格外悠闲自在。   路炀刚刷开锁屏, 聊天窗口就趁着班主任转身写板书的功夫, 刷出来一大串的表情包。   放养望去不是卖萌打滚的兔子,就是蜷缩在角落里故作委屈的大脸猫。   路炀:“……”   眼见这人一副准备把微信里的表情包全都刷一通的架势, 路炀终于忍无可忍, 指尖飞快在键盘上敲过一行回复。   -LY:再刷拉黑   对面果真停了下来,但紧接着又飞速发来一张群聊的截图。   路炀点开看了眼, 发现居然是三班的班群,此刻正成列地在群里刷屏着他的名字。   -许棉枫:感恩路班长大人不记小人过!   -武子鸣:感谢路班长大人不记小人过!   -方佩佩:感激路班长大人不记小人过!   -肖志闲:感动路班长大人不记小人过!   ……   明明班主任就杵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着纪律,这群人却连半个籽儿都没听进去。   表面上面容肃穆坐姿笔挺, 私底下都偷偷揣着手机在老虎眼皮子底下违纪, 成列而出的句子刷满了整整一个手机屏幕。   最后一条险些都要没词了。   -一个神经病:你不上去说两句么?   路炀沉默片刻,指尖从键盘上扫过。   -LY:说什么?   贺止休却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你真的不生气了么?   路炀难得神情一顿, 垂眸盯着这行字足足片刻, 才简短回复。   -没有   确实没有。   也不会有。   事实上许棉枫及其他人的道歉于路炀而言才是出乎意料的事情。   他天生冷淡, 常年独来独往的习惯很大一部分,也源自于他并不怎么在乎别人的观念想法;且因为毫不在意,所以懒得迎合,更无所谓于别人口头上的评价与争论, 甚至种种偏见或刻意的误解。   也正因如此,那天事情发生时,宋达所愤怒且困惑的, 关于为什么真的会有人相信暴露白栖的人是路炀这件事,对路炀而言却并不算意外。   开学分班迄今为止一月有余, 他与三班宋达之外的人的接触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人往往在不了解的情况下会下意识偏向传言也实属正常——因此其实比起当初被误解,今天许棉枫与武子鸣俩人杵在教室,带着半个班的人给他道歉这件事,才更让路炀意外。   他原以为所有人都不过是这个世界中为剧情推动的一枚齿轮而已。   讲台上班主任背过身不知在写什么,下方难得安静一片,路炀抬头放眼望去,一多半的人都正垂着脑袋偷偷摸摸,不用猜都知道十有八九是在拨弄手机。   列表上方,那个从被宋达拉进去第一天就被拉入屏蔽名单的群聊仍在飞速滚动,前后仅几分钟的功夫已然挂上了99+。   路炀捏着笔犹豫片刻,还是戳开了群。   刹那间颜色各异的头像与种类繁多的表情包铺天盖地滚滚而上,嘈杂喧闹仿佛透过屏幕破空而来,与耳边的寂静形成两极反差。   -武子鸣:为什么只有我们在这里自嗨?   -学霸上课不玩手机吧   -可这是班会!   -我刚刚看到他又在刷题了   -我滴个天老爷   -算了,等下课后委婉提醒他看一下就好了!我们先发!@达达三班第一帅 @贺止休记得提醒他一下!   ……   -达达三班第一帅:为什么除了我还有贺止休?   -你说呢   -你说呢x2   -你说呢x3   ……   -你说呢x10086   -达达三班第一帅:???   -不是,啥意思啊你们?   -我难道不是路炀最好的兄弟吗???   文艺委员方佩佩仿佛终于看不下去,跳出来委婉道:主要经过我们这一周的观察,发现转学生和班长关系非比寻常……   -他们还住寝室对门   -清晨夜晚朝夕相对   -开门抬头四目相交   -上课回寝形影不离   -日久生情指日可待   ……   -达达,你的唯一摇摇欲坠,你要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窥屏到一半的路炀:“?”   什么见鬼形容。   这群人哪知眼睛看见他跟贺止休关系好了??   眼见刷屏越来越来劲,方向也歪去了爪哇国,宋达的问号与省略号逐渐销声匿迹,俨然在汪洋般的言论中如遭雷击怀疑人生。   路炀忍无可忍戳开对话框。   然而指尖尚未来得及敲出半个字,一个熟悉的头像陡然跳了出来。   -贺止休:[红包]感谢大家对我和路班长的认可   -[红包]我们一定会永结同心   -[红包]不会辜负大家的厚爱   路炀捏着手机的手一抖:“…………?”   什么玩意儿?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三个红包宛如炮竹引线,瞬间将群内氛围点燃引爆,眨眼间窗口已经被此起彼伏的卧槽所淹没,速度快的前方头像几乎都要蹦出残影来。   一时之间,连带安静许久的课堂上都传出了低声惊呼,整片空气沸腾异常。   这会儿任何解释都只会火上浇油。   路炀盯着屏幕数秒,在宋达满屏的问号中,冻着脸放下手机,转而眯着眼朝间隔数座的贺止休望去。   这人倒是丢完红包就放下手机,这会正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紧接着又像是早有预料般,路炀视线刚落过去,贺止休便心有灵犀地侧目望来。   四目相交刹那,路炀清晰窥见这人薄唇动了动,隔着空气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   然而没来得及看清,讲台上班主任陡然转身,十分敏感的眯起眼睛巡视下方:“什么事这么开心?挑个人站起来再给我讲讲?”   台下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纷纷抿着唇正襟危坐。   只有宋达壮着胆子低咳一声,说不上是不是在公报私仇方才群里的“路炀唯一的兄弟”话题,张口就道:   “没啥,就是突然想起来今天是转学生转学满一周!所以为我们拥有了新的同窗而开心一下!”   贺止休:“……”   周遭登时响起稀稀拉拉的附和声,好在班主任只狐疑地打量了几圈,转而道:“确实该庆祝。不过这节课我要宣布另个事儿。”   他边说目光边落向前排靠门的一个空座:“齐青乐昨天过来办理了退学手续,从今天起他就不是我们班的同学了。”   所有人皆是一愣,连路炀都不自主抬起头朝讲台望去。   其实这消息来的并不意外。   那天计算机室之后,齐青乐在教导处当场承认了自己散播的事,包括推锅给路炀种种。   应中——或者说弥勒佛是个不太传统的教导主任,对于身体上的冲突矛盾,只要程度不严重,他惩罚力度向来不大,大都是检讨书与口头教育为主。   但一旦涉及口头言语上的人生攻击、亦或者私下恶意排挤与冷暴力,程度就会尤为的重。   因此那天夜里,去完教导处交代完所有,齐青乐就直接被叫来家长带了回去,直至今日一周过去都没再露过脸。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停课回家反省了,唯独没想到居然直接被劝退开除了。   “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呢年纪不大但心思多,老师是过来人,都清楚,所以我简单说两句,”   班主任推了推眼镜,灯光由上至下打落,银丝镜框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光线。   “谣言止于智者,在事实不曾露面之前,任何的夸大其词都叫揣测,而语言是柄没有撤回选项的刀;所以好奇可以问,困惑可以追寻真相,唯独不要把自己变成一个被偏见与狭隘所困住、人云亦云的人。”   班主任声音平直无波,音量甚至称不上大,至少不如往日训人那样清晰洪亮。   但所有人都在这一刻都齐齐停住动作,空气间安静的连隔壁班老师说话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班主任在满室的寂静内,淡淡道:“我希望我们不但是个优秀的人,也会是一个善良的人。”   ·   清晨秋雨仿佛是个转季信号,接下来几天气温直线下降。   齐青乐来校收拾东西那天,号称全三班最身强体壮的武子鸣也终于抵抗不住瑟瑟寒风,打着喷嚏裹上了外套。   大概率是为了避开与三班的接触,齐青乐是在晚自习跟着家长一起来的。   许棉枫作为与他同寝的室友,得到班主任的许可后消失了足足一节课。   直至天边日落西沉,最后一抹红霞也被黢黑所替代时,他才终于回到了教室。   “他走了吗?”   距离讲台最近的文委方佩佩率先问道。   许棉枫点了点头,神色间谈不上高兴也说不上惆怅,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欲言又止地杵在门口好半晌后,才艰涩开口道:“他让我转告大家,就是……谢谢照顾,之前的事情很抱歉。”   一时之间三班所有人神色各异,有拧眉不屑的,也有五味杂陈的。   高二分班迄今一个月半,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这个年纪又恰好是最容易结交友人融入集体的时候,数周的相处早就足够称兄道弟半敞心扉。   齐青乐在班上虽然没有特别算中心人物,但毕竟成绩前茅,又是学委,除却上周突如其来的恶意扭曲,他在大多数人印象里,其实是个还算好相处的人。   也正因如此,真相传开那天,有人其实是不相信的。   其中就包括与齐青乐从高一便在同一班、关系最好的许棉枫。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宋达托着下巴半是嘲弄的嗤笑一声,似乎还想再说,但在窥见许棉枫的神色后,还是叹了口气把话咽了回去。   许棉枫抬步回位,站定后却没坐下,而是垂眸看向路炀。   路炀正塞着耳机做题,英语听力在耳边流淌,他随意往空格里填了个C,才摘下耳机抬眼问:“有事?”   “……齐青乐委托我转交给你一封信,”   许棉枫从兜里掏出一个方正信封递给路炀,斟酌着语气道:“他说是有话想跟你说,但不知道怎么当面告诉你。”   路炀面不改色地眯了下眼。   这年头还会写信的人少之又少,与许棉枫那张皱巴到起毛边的“道歉信”不同,齐青乐格外正式的装进了纯白封壳中。   此刻大概是因为揣在兜里的缘故,边缘四角微微褶皱,窗外灯光盈盈洒入,照出正面白底黑字的三个字。   ——致路炀。   “当然!你不想收也没事儿,我回头再退还给他……”   许棉枫话音未落,路炀突然保持着虎口夹笔的动作将信封接过。   少年神色平静冷淡,窥不出丝毫情绪。   只见他将信封随手往桌肚里一放,淡淡道:“知道了。”   许棉枫怔怔地站在桌边,直至头顶划过上课铃,四面八方脚步纷乱一片之后,他才像回过神一般,突兀而不明就里地喃喃了句:   “……谢谢你啊。”   路炀瞥了许棉枫一眼,没说话,而是将耳机重新塞回耳朵。   他没问谢什么,也不在意许棉枫对齐青乐的滋味有多么五味杂陈。   人只要活着就总会有告别,或欣然雀跃,或愤懑感慨。   但最终,都会在时间的长河中,化作无法述之于口的怅然。   等路炀再翻出这封信时,已经是隔天自习下课回寝的事了。   他原本并没有打算带回寝室,毕竟那时收下仅是处于对许棉枫的礼貌,至于信上内容写了什么,齐青乐又有什么话想对他说,路炀并不关心。   事实上倘若不是体育课的那次意外,他大概率直到高二结束,都未必会跟齐青乐有太多接触。因此此刻也很难对这位昔日同窗生出多余的情绪。   ——即便计算机室真相揭露那刻有过星点火苗的愤怒,事到如今也早就化作虚无,连半点烟灰都不剩下。   如果非要找出点什么,大概就是荒谬了。   但万万没想到下课时随手往书包中放习题册时,会一不小心将其一并带了回来。   时值深夜十一点,其实还算不上太晚,但架不住应中熄灯时间早。   路炀回来的路上稍微耽搁了会儿,关门后只来得及冲了个澡,甚至连头发都没来得及吹干,灯光与供电系统便分毫不差的齐齐停歇。   好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路炀放下断了电的吹风机,毫不慌乱地借着手机的光走到桌前,拧亮充电式台灯,浅淡米黄的光线骤然亮起,将桌面两侧堆叠成塔的书本、以及洗澡前被他随手丢在桌边的信封直接照亮。   经过长达一天的重压,许棉枫掏出时的褶皱死角已然重归平整,只余下一点很浅的印子,勉强提醒着昨日许棉枫递来时说的话。   ——不知道怎么当面告诉你。   窗外夜色凛然,皓月被层层阴云遮挡在后,只能勉强从缝隙中漏点月光,以此彰示自己的存在。   但不等洒入尘土大地,便又被吹拂而来的晚风带着厚云遮了个彻底。   路炀捏着信封犹豫片刻,直至发梢水滴垂落直面,将中央仅有的三个字晕出一层浅浅水墨时,他才终于动作缓慢地揭开了封口。   出乎意料的是信纸不大,且仅有一张。   灯光穿透背面,密集的字迹汇聚于中央,一时间居然看不出长短。   路炀略微眯了下,指尖刚要将对折摊开,房门陡然咚咚两声被人敲响。   紧接着是贺止休略显急促的声音:“邻居,睡了吗?”   “……”   路炀略微一顿,下意识看了眼时间——23:05。   距离熄灯时间都过了五分钟。   不知怎的,路炀莫名想起昨天班会上三班群里的那串顺口溜般的调侃,一股很莫名的情绪阻止了他应答的欲望。   就在他刚准备拧灭灯装睡的时候,桌旁手机上,贺止休那串极具辨识度的备注名陡然跃然至微信列表上方。   路炀面无表情地瞅着了两眼,顷刻后才捎带犹疑地点开。   -能劳烦借件衣服么?   -突然停电又断水   -我快裸奔了   603门前。   贺止休浑身湿漉地裹着浴巾,杵在走廊上等了足足好一会儿,也没能等来对面的动静。他眯了下眼,正欲转身回屋时,手机陡然一震。   -表里不一小鹿斑比:我的太小,你穿不下   -裸着 第31章 字   数分钟后。   603寝室内。   “还行, 也没有太小,”   贺止休换上柔软黑T,陌生的洗衣液气味瞬间涌入鼻腔,他不由自主地抽了两下鼻子, 认出是与路炀身上相同的味道。   他将半干的头发朝后一捋, 指尖勾着领口转过身:“还是穿得下。”   “……”   路炀咣当一声将卫生间的门砸得震天响,从表情上看, 十之八.九正在后悔刚刚没直接抄起扫把给这人打出去。   他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 才冷冷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时值深夜,宿舍楼里静谧无声, 只余半寸月光在窗外忽隐忽现。   路炀本来是没打算搭理贺止休的那通见鬼的“借衣服请求”的,因此当时回完消息,他又特意调了静音, 便把手机往边上一丢。   完全做好了彻底无视的准备。   哪知这人仿佛率先预料到一般, 路炀刚拿起旁侧的笔,门又跟催魂似得响起。   虽说应中在纪律方面管理较为松散, 但那也是相较于重高而言。   刚熄灯不久, 正值宿管老师巡视时候, 但凡闹出点不妙的动静来,十有八.九明早要被当众点名批评,外加楼下大堂门口的公示栏公开处刑一月游。   路炀并不大在意会不会挨训,但他也确实不喜欢这种莫名其妙被暴露在众人眼下的情况。   尤其是三更半夜跟贺止休一起。   “开个玩笑, 挺合适的。”   眼见路炀表情越来越冻人,贺止休点到为止,轻笑着转移话锋道:“谢谢了。下午班主任突然来跟我说, 我那没见过舍友要搬回来,所以晚上回来就简单收了下东西。没想到洗澡的时候没注意, 一不小心就卡在了熄灯的点。”   结果匆忙之下才发现,仅有的校服全挂在阳台。   因为下了几天雨的缘故,这会儿都还半湿不干,跟直接往身上套湿衣服没什么区别。   路炀拉椅子的动作一顿:“你舍友要搬回来?”   “嗯,听说是叫季炎吧,”贺止休抬步走了过来,“你认识么?”   贺止休这话纯属随口一问。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停顿片刻后,居然点了点头:“不熟。”   贺止休尤为意外地看他:“那就是认识?”   “高一下册我刚转学来进来时,第一次月考恰巧跟他分配到了一起,”   路炀刺啦一声拉开椅子,弓身坐下时,半干的发梢又朝前垂落。   他扬手随意朝后一捋,台灯照亮额角一处方才洗头残留的水渍痕迹,“年级最次的一个考场,我作为新生没在校历史成绩,坐倒一,他坐我隔壁列。”   贺止休眼错不眨地盯着他,饶有兴致问:“然后你就记住他了?”   ——这种程度当然不足以让路炀记住。   高一下册刚转进来那段时间,是他状态最差的时候。   与现如今一定程度为了刻意避开同学而形成的冷淡不一样,那时的路炀身上的冷是夹带难以抑制的攻击性的,银色镜架都没办法伪装出丝毫斯文,任谁见了都得下意识避开;   以至于转学之初,当下的班主任一度将其视为问题学生潜在份子,连头一回踏进学渣考场都没被人认出是个新面孔,身上的气质可以说是毫无违和感地直接融入了差生氛围。   但真差生和假差生的区别就在试卷发下来后的答题状态。   整个学渣考场四十号人,其中有三十八号全程对着卷子犯晕。   一半是看天书后挣扎着假晕,一半是真晕——直接两眼一闭趴桌上睡死了。   而路炀和季炎是唯二俩没犯晕的。   “他也是转学生?”贺止休奇道:“还是发挥失常不小心进倒一考场了?”   “……”路炀冷冷瞥他:“倒一考场平均分二百分,你见过哪个发挥失常的能‘一不小心’就进去了?”   “二百分怎么了,二百分够上大专了。”贺止休拧着眉满脸正色地纠正道,“学渣的分也是分。”   “……”   路炀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半晌后挤出一句饱含讥讽的话:“确实。我拎条狗对着答题卡踩上两脚,那也是狗努力踩出来的。”   贺止休挑眉看他:“你在内涵我吗?”   路炀往后深深一靠,意味深长说:“我以为这是明示。”   俩人在昏暗光线下一高一低地四目相交,无声的对峙萦绕在俩人沉默的上空,片刻后贺止休突然率先弯下腰,双臂撑在桌沿朝他靠近。   只见他眉峰微拧,面露凶色地冲路炀张开嘴:“汪。”   路炀:“……”   路炀:“?”   寝室寂静数秒,路炀脸色空白地瞪着近在咫尺处的贺止休,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   但还没来得及吐出,声音在齿缝间陡然转了个弯,变成一道抑制失败的轻笑。   “艹,”   路炀手指虚拢成拳掩在嘴边,依然掩不住不停上翘的嘴角,往日雷打不动的冷调都在这一刻被击的破碎,顷刻才骂出一句:   “你特么是不是有病?”   “那不是你说的么,拉条狗都能上二百。那下次我给你拉拉,让我稳定点儿上。”   贺止休敛去了眉眼间故作的凶意,收臂站直,路炀那件于自己而言略微宽大的黑T,在贺止休身上却尺寸正好,将少年不显单薄的身形衬的尤为笔直。   等路炀笑得差不多了,贺止休又津津有味地把话题拐了回去:“就因为他也在答题,所以你就知道了他?”   不知是不是勾起了当时的回忆,路炀表情少见地露出几分一言难尽。   他倚着靠背停顿了下,才接着开口:   “我当时坐在窗边,监考老师觉得闷,就过来开了个窗,卷子没压好飞了,我弯腰捡起来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贺止休不知何时拉开了对面桌前的椅子,这会儿正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望着路炀。   竖夹在桌边的台灯照亮他半张脸庞,另外半边隐在阴影中,湿漉的发梢悬挂着晶莹水滴,他却只是浑不在意地往而后一捋。   “说了什么?”   ——“装那么久写终于不下去了?”   记忆中季炎的声音陡然从上方响起,一年前的路炀捏着卷子抬起头,对上对方冷酷中带着肃穆的目光,才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人在对自己说话。   “别想了,”   只见季炎露出一个自以为嘲弄的嗤笑:“哥的卷子,不对外出售。”   ……   台灯把双张合并的课桌照出半一块椭圆的光圈。   阴影中,齐青乐那封信被推到边缘一角,挨着卷子要掉不掉。   “所以,”   贺止休在路炀仿佛回忆起什么惊天大傻子的一言难尽中回过神,憋着笑意出声道:“他以为你是想投抄他卷子?”   “差不多,就差举手告诉老师。”   路炀捏着笔在指尖转了个圈,随手在一道完形填空上填了个A:   “开始用手臂掩着答题卡,后面直接脱了外套,写完一题盖一题,监考老师以为他是什么隐藏的学霸大牛,也跟着盯梢了我一整场。”   大概是经历太离奇,此刻路炀提起时,话尾仍不自觉地夹带了几分匪夷所思的无语。   也不知是不是周遭安静环境昏暗的缘故,贺止休莫名感觉此刻眼前的路炀比平日要更加生动真实。   光影勾勒出少年的眉眼与鼻尖,眼睫垂落时洒下层层阴影,没有镜框与头发或帽檐的遮挡,这张总是不见变化的神色终于染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贺止休眼错不眨地津津有味追问道:“然后呢?你一战成王登顶第一?”   ……这都什么见鬼称呼?   路炀瞥了他一眼,彻底懒得吐槽这个诡异又中二的表述:“第二次月考,他坐到了我后面。”   贺止休颇为意外地“哦?”了声。   紧接着又听路炀说:“……我第一次月考座位的后面。”   为了把年级倒数第一放在眼皮子底下以防作弊,应中的学渣考场座位是呈U形排布,因此路炀高一第一次月考的时候,是坐在临门的第一排。   他身后自然也就是年级倒数第二。   贺止休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路炀本来是不想笑的,但大概是夜色真的深了,密闭室内下人与人之间的情绪感染变得尤为明显,一时之间路炀居然没憋住,也勾起了唇角。   “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贺止休突然问。   “?”路炀下意识问,“什么?”   “我在想,季炎报了住宿却没搬来,是不是因为知道被分配到你对门,”贺止休揶揄道,“毕竟我们学渣内心都是很脆弱的。”   路炀眉梢一扬,顺口反问了句:“你内心脆弱?”   问完他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   下一秒就见贺止休见缝插针顺杆子往上爬:“当然,昨天你背着我偷偷跟人分享我给你的糖果,我的内心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路炀:“……”   这茬过不去了是吧?   “还有微信上的备注,”贺止休斜睨着置在边侧的路炀手机,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困扰已久的问题,“我给你的第一印象就是那个?”   路炀抬眸看他,昏暗光线下他表情显得尤为冷酷无情:“你觉得哪个正常人开口第一句就是拒绝搭讪?”   贺止休略显意外:“你没遇到过?”   “没有。”   “哦——”贺止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这么说我是你人生中的第一个?”   “……”   这称呼怎么听都不太正经。   路炀木着脸补充纠正:“第一个神经病。”   明明不是什么好话,但贺止休盯着路炀看了半晌,不知怎的就是没忍住低笑出来。   就在这时,一门之隔的走廊陡然响起急促脚步声,紧接着是轰然炸响的敲门声。   “路炀?你睡了吗?”   宿管老师熟悉的声音陡然响起,寝室桌前的俩人同时一愣。   但不等路炀反应作答,就听咔擦一声,门把被人从外拧开。   电光石火间,路炀堪称反应神速,连台灯都来不及拍灭,猛然起身拽住对面的贺止休,往自己方向一拽——   嘎哒一声闷响,宿管老师提着手电筒探头而入。   昏暗光线下,他那方正的两腮被淹进阴影,由下至上的手电筒生生将那张略显严肃的面孔照出几分惊悚感。   “又在熬夜刷题呢?”宿管老师轻声问道。   “对,”路炀镇定回视,抬头时手腕在卷面上一划,似乎潦草地写了个什么字,接着说:“写完这张卷子我就熄灯休息,有什么事吗老师?”   “哦,也没什么,”宿管老师挠着头,目光在宿舍内飞速逡巡了圈:“就是刚在外头听见你这儿有说话声,我还以为江浔回来了,就过来看看。”   只见偌大寝室内只有半边生活痕迹,另一侧仍旧是空荡一片,除了中央并排的两张课桌外再无其他。   桌底空旷倒是有黑影在,但被路炀交叠的双腿与倚在桌腿的书包挡了个正好;从宿管角度望去,就是一团灯光照不到的深色阴影。   “他还没回,”路炀难得多问了句,“您还有事吗?”   宿管老师本来还想多问两句是不是刚有人来了,但转瞬又想到路炀平日里那不易近人的模样,这种问题无疑是废话。   于是手电筒光芒往回一收,语重心长地教育了句:“没事了,早点休息。题是刷不完的,别把身体熬坏了,知道了吗?”   路炀点点头表示知道。   直到宿管老师脚步彻底消失在门外,路炀才终于松了口气,身体朝后一仰,用脚尖踢了踢蹲在边上的贺止休:“赶紧滚回去。”   贺止休屈膝坐在地板上,风马牛不相及地问:“江浔是谁?”   路炀顿了顿,“我室友。”   “就是宋达说的那位休学了的原班长?”   “嗯,”   路炀答完才发现桌边的人光说不动,非但没有丝毫站起的准备,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就那么倚着桌角席地而坐。   “唔,”贺止休低着头,漫不经心地问:“也是Beta么?”   路炀:“……”   什么废话问题?   Beta是个万金油性别,因为不受信息素困扰,分配宿舍时只考虑第一性别,其他的基本随机。   但大多数学校——包括应中在内,在分配寝室时,依然会为了防止出现不同性别之间,尚可能存在的种种不可调和的争议性,基本都会将二者均相同的人分配至同个寝室。   譬如贺止休那尚未谋面的舍友季炎是Alpha,与路炀同寝,休学半月的原班长江浔,自然也是Beta。   路炀简直懒得搭理这堪称废话的问题。   他正欲再下二次逐客令时,贺止休突然站起身,手中还捏着一样眼熟的白色信封:“你东西掉了。”   路炀一愣,下意识扭头看向身侧——齐青乐写的信纸还在手边。   所以贺止休手里的只是一个信壳而已。   “……”路炀接过信壳,不由瞥他:“你刚蹲那儿半天,就在看这个?”   “嗯哼,”贺止休指尖抵着桌沿边,朝路炀方向靠了靠,“观摩一下妄图超越年级第一大学霸的宵小字写的怎么样。”   路炀倍感无言:“无不无聊。”   “字是还行,看出来下功夫练过了。”贺止休正儿八经地评价完,话锋又是一拐:“不过你的名字写的不怎么样。”   这话前后矛盾的就跟题全都会做,但写出来全错没什么区别。   路炀不由又瞟了这人一眼。   然而不等他开口问,就听贺止休话锋一转,又问:“所以你看了么?”   路炀:“看什么?”   “信,”贺止休似笑非笑道:“这年头大家都用互联网,他却突然这么复古。听说还是找许棉枫转交给你的?”   昨夜自习时贺止休恰好被科任老师叫去了趟办公室,等再回来时,铃声都打了半截,这事儿还是今天从宋达那大嘴巴里得知的。   路炀刚点了下头,就听贺止休唔了声,忽地若有所思道:“看那名字一笔一划写的还挺认真——不会其实是打着道歉信幌子的情书吧?”   路炀:“……”   虽然早已清楚贺止休嘴里吐不出象牙,但陡然来这么一句,路炀险些膝盖磕上桌底。   他摁着突突跳跃的太阳穴深吸了口气,冷冷道:“你脑子里能不能装点正常的东西?”   贺止休挑眉反问:“这不正常吗?”   路炀木着脸:“这哪儿正常了?”   寝室寂静无声,只余风将玻璃拍的啪啪作响。   俩人一站一坐,台灯余光将他们包裹其中,形成高低错落两道阴影,打在脚下的地板上。   足足对视了十来秒,贺止休突然眯起眼:“路班长,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   路炀也眯起眼:“你皮很痒是吗?”   贺止休确实皮有些痒,但为了防止这是最后一次踏入对门邻居家交流感情,在路炀彻底不耐烦亲自起身动手把他轰出去的前一刻,贺止休终于自觉地走向房门。   “哦,对了,”   开门前一秒,贺止休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道:“你明早想吃什么?”   路炀顿了下:“我不吃早餐。”   贺止休眉梢一扬,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就见路炀突然搁笔起身。   “这么热情吗,”贺止休满脸惊讶道:“还来送我一程。”   “……滚蛋,”   路炀只觉额角的青筋要跳爆了,偏偏又不能太大动静,只得深吸一口气压着嗓音冷若冰霜道:“我要关门!赶紧滚。”   贺止休轻轻眨了下眼,只见路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呼的声飞快拉开寝室门。   从表情上看,要不是因为时间太晚,担心待会又把宿管老师召回,这会儿估计已经上脚当场把贺止休踹出甩门一条龙了。   路炀开完门就发现身边的人半天没动静,他不耐地转头,好巧不巧与贺止休直勾勾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幽暗中,少年瞳孔漆黑如墨,半边轮廓蕴着层极其浅淡地微光,将本就深邃的双目衬的愈发望不见底。   “看我干什么?”   路炀微微蹙眉,掐着最后指甲盖丁点大的脾气冷冷道:“你明天不上课了?”   “没什么,”   贺止休像终于回过神,仿佛随口调侃般,冷不丁来了句:“就是突然觉得,你不戴眼镜的样子比戴了好看。”   路炀:“……” 第32章 梦境   “晚安, 谢谢你的雪中送炭,明早洗了还你。”   贺止休推开613寝室门,合上前一刻,他突然又想起什么, 转过身对着尚还满脸空白的路炀说:   “不吃早餐对胃不好, 我明早点外卖,你等我一起走吧。”   等什么一起走?   呆滞中路炀只听见最后那几个字, 等你一起走?   ……   咔哒一声轻响, 贺止休合上房门。   路炀杵在明暗交界线,眼前613门板被身后仅存的暖色光线照亮, 他望着两步之隔的紧闭房门,只觉方才那句突如其来的好看还在不停震颤着耳膜。   刹那间某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触动神经末梢,不等抓住又飞速消弭于寂静之中。   路炀站在门口沉吟半秒, 收回目光, 面无表情回身关门一气呵成,速度快的仿佛生怕下一秒对面的贺止休又犯病冲进来。   等什么等。   路炀冷漠地想, 等个锤子。   寝室重归寂静。   路炀重新回到位置时手机上的时间已然逼近零点, 放在往常, 路炀还会继续刷至少半小时再睡觉。   然而今天,临别前贺止休那句话宛如咒语般萦绕在大脑,别说刷题了,连笔下题目写了什么都没看明白。   在第三次被打断思路后, 路炀终于彻底放弃,搁下笔,转而拿起桌边那封方才还没来得及看完的齐青乐的信来转移注意力。   信上字迹格外密集, 大意是在经过那日公共计算机室的抓包对话后,齐青乐说自己在家沉静数日, 终于想通了。   ——“你说得对。”   信纸上字迹工整,一笔一划力度深厚,将纸背印刻出许多痕迹。   这封突如其来的道歉信齐青乐似乎写的格外认真,灯光下每个字都写的尤为郑重。   路炀倚着椅背,视线下滑。   “我也已经忘记我是什么时候被捆在枷锁中,他人的评价对我来说总是比天还重,可事实是无论我怎么做,我依然是个Beta。”   “我始终够不上他人口中好的、优秀的存在。”   “高一上册,白栖是年级第一的时候,其实我很难过。我不知道他优秀是因为他优秀,还是因为他是个Omega,所以天生就该比Beta优秀。天赋是无法逾越的沟壑,如果出生时就注定,那我将对命运束手无措。”   “因此半年后,你转学来时,我其实是真的很高兴。”   “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走出Alpha与Omega的困境,我总是望着自己无法成为的东西……这几天我想了很久,我突然发现,其实我喜欢的不是楚以维,而是身为Alpha时,他们身上的自由。”   “那天你说,Beta只是个性别,代表不了什么;你问我在哪什么定义自我。”   “我想我现在可以清楚的回答你,我在拿他人的评价定义自我。我对自我的厌恶成了插向他人的刀,以此试图减轻自厌感。又害怕被发现,将那些恶又甩锅给你……以我最厌恶的Beta嫉妒Omega为缘由。”   “就像转学生说的那样,平凡的不是Beta,而是卑劣的人。卑劣的我。”   “对不起,路炀。”   “其实那张便利贴并非纯粹出自源于传说。我对楚以维仅是对理想中自我的追求,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我发现我也许根本就不喜欢他。”   “但我也确定我一定是有喜欢的人。”   “谢谢你让我看清自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更好地向你道歉。我依然很胆小,还是很害怕卑劣被发现后,重新再站在喜欢的人面前这件事。”   “你可以不原谅,但假如……可以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是我的微信号。”   “不是因为Beta,而是因为你。”   路炀盯着最后那串字母数字结合的微信号,不知怎的,脑中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居然真的被贺止休猜对了。   确实是道歉信。   但同时也是一封情书。   从字迹上可以窥见齐青乐最后那段话应该写的很紧张,横平竖直都开始没前头的自我剖白时那样笔直,飘得快划出波浪线。   额发从边侧滑落,遮住大半视线,路炀却无动于衷,只是垂目无声地在信纸上来回扫视数遍,最终目光定格中段的两句话。   ——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走出Alpha与Omega的困境。   ——那我将对命运束手无措。   灯光下,路炀无声地拧起眉峰。   “嗡!”   手机陡然震响,路炀原以为又是贺止休,点开一看却发现居然是宋达。   只见聊天窗口狂风暴雨般接连弹出二十多个链接分享,每一个左侧无一例外都附带着个绿油油土飕飕高损画质的熟悉LOGO,右侧则是一个赛一个离奇诡异的名字。   ——校霸Alpha的伪装Omega之死对头哪里逃!   ——Alpha同桌每天都在对我壁咚   ——清冷Beta每天都在分化边缘试探   ——Alpha学渣总是对我强制爱   ……   路炀:“…………”   大半夜发什么鬼片。   就在路炀决定放弃这见鬼的发小情一举拉黑的时候,宋达终于停下来了。   -好帅一只达:卧槽   -我发错了   -怎么发给你了   -我是要发给贺止休的   路炀刚要摁下拉黑的手一顿。   -LY:?   -好帅一只达:我手机没电了   -你帮我转发一下   -LY:……   路炀一个滚字还没发出去,贺止休就跟约好了似得,突然弹出消息来。   -一个神经病:我的恋爱圣经呢?   路炀:“…………”   虽然事到如今贺止休干出什么事来路炀都不意外了,但他也确实没想到这人居然真的会跑去看这玩意儿。   一时间,路炀凝视着‘恋爱圣经’四个字沉吟了足足数秒,在对话框上方的输入中都快走至末尾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LY: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一个神经病:嗯?   -哦,昨天宋达推荐的,说是有一本剧情和楚以维跟白栖的发展很类似,所以就随便看看   -没想到确实挺像   -甚至连那天我们听到的台词居然都差不多   那哪里是差不多。   路炀冷漠地想,那就是一字不差的原话。   他还没来得及回复,就见贺止休又发来。   -挺神奇的   -看完我还以为楚以维和白栖就是从这本书里捞出来的一样   路炀略微一顿。   他下意识在心中默念这俩人可不就是从这本书里捞出来的——但这句话浮出来的瞬间,那天坐在餐馆中白栖的过往吐露,以及教导处门口的那些话,陡然如走马观花般从大脑深处闪现而过。   确实是捞出来的。   但又似乎不再是完全捞出来的了。   路炀思忖片刻,直至手机又嗡的一声。   依然是贺止休。   -一个神经病:要看么   -我昨天刚订阅完,号给你   -不用客气   旋即果真甩过来只一张截图,上头记着用户密码。   路炀:“……”   他连戳开放大看一眼的兴趣都没,当即面无表情地输入。   -不看,滚   贺止休回的很快:真不看?   -挺有意思的   -尤其是后面一个发展,挺意外的,没想到居然还真的可以这样   -非常神奇   路炀盯着手机冻着脸冷冷地想,神奇什么?神奇白栖到底是怎么忍受气泡音在耳朵边上来回讲那种台词吗?   还是神奇匪夷所思离奇吊诡的情节发展重复一遍又一遍?   路炀面无表情地划出聊天窗,点开与宋达的,将那串满满当当盘踞在上的绿油油链接一口气划选,转发给贺止休,然后息屏关灯起身上床一气呵成。   他怎么可能看这种东西?   开什么玩笑。   路炀拉上被子冷漠地想,他就是疯了也不可能点开那种东西。   半个小时后。   路炀裹着小被单,蜷缩成团地侧躺着,屏幕微光将他脸庞照亮,浓黑瞳孔中倒映出屏幕上正逆向旋转的加载小圈。   【登陆成功!】   小行字样浮出的瞬间,界面立时跳转进某个熟悉的绿□□面。   刹那间,琳琅满目的彩色封面跃然而上,每一张标识着形态各异的名字,乍一看酷炫异常——如果忽略其直白到羞耻的程度,以及放眼望去,每一个名字都宛如排列组合般相似的话。   前后短短不过一天时间,贺止休账号里遍布的“恋爱圣经”几乎能堆满整个屏幕。   路炀翻了好半天,才终于找到楚以维和白栖的那本书。   指尖摁下,界面跳转,大片文字跳入视线之中。   路炀看着屏幕之中以文字方式呈现出来的楚以维和白栖,莫名不受控地涌出一股不真实感。   账号登录只能将收藏列表一并转移,阅读进度却不行。   因此路炀点进时,界面上仍旧显示着故事开头,那段曾经在体育课上鬼使神差点开、还没来得及看完,便又迅速以具象化地方式呈现在路炀眼前的剧情。   此刻陡然再看,路炀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将书中的这俩人与记忆中真实接触过的白栖与楚以维混为一谈。   即使理智上知道他们确实是源于这本书中。   确实应该是被剧情创作而出的“虚拟人物”而已。   “——想通的那一刻,我知道从此往后,我自由了,”   教导处门口,白栖在回忆中朝他伸出真实的手,话尾夹带着轻松而真挚的笑意:“谢谢你,路炀。”   屏幕光线在寂静中缓慢暗了几分,路炀仿佛这才回过神,极轻地眨了下眼,片刻后他忽地撑起身体半倚靠床头板上。   或许。   路炀无声想,或许是他太先入为主了,其实未必有那么糟糕。   屋内光线昏暗,窗外月光终于露出一角,屏幕荧光打落在少年脸上,显出难得的沉思。   路炀微微垂下眼,半是认真地戳开下一页。   ——“闭嘴!白栖是我的Onega,再让我听见一次任何与诋毁贬低他有关的话,放学后通通给我等着!”富有磁性地低沉嗓音陡然炸响,刹那间整条走廊陷入寂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楚以维视若无睹,转身拉过白皙小脸上眼尾绯红的白栖的手,无比心疼道:“别怕,我会找到是谁,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的!”   白栖抿唇沉默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他伸手抓住楚以维衣服一角,低着头,眼尾的绯红也盖不住他在这一刻流露而出的情绪。   只听白栖板直而小声道:“临时标记要过去了,你什么再咬我?”   “呵,”楚以维邪气一笑,“这才几天,你就又想要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粘人呢?”   白栖耳朵尖都红了。   “想要当然可以,”楚以维咬住死对头Onega温热耳垂,磁性道:“但是你得怎么说,知道吧?”   白栖抓住楚以维地衣摆,犹豫半晌,气若游丝地小声:“……咬咬我,求你……”   咚!   路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摁下息屏,将手机朝床尾一丢,躺下紧紧闭上了眼。   黑暗中,唯有太阳穴依然在不停地突突跳跃,一如在脑内不断盘旋的台词那样,震颤着神经末梢。   神奇个鬼。   路炀冷漠的想,再有下次他就是狗,汪汪直叫的那种。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停歇许久的厚云再次开始蠢蠢欲动,唯独月光一反常态地在这一刻露出了头;   银白幽光如虚空凝结而成的一盏聚光灯,冰冷而沉静地探入人间。   窗户玻璃不知何时半开了寸许,寒风从缝隙中钻入,黑暗中垂至地板的窗帘如精灵般飞起落下,细微光影在寝室中明灭不定,仿若月光在借此吟唱着什么。   “嗡!”   床尾手机陡然一震。   黑暗中路炀只觉天花板似乎映出一瞬的光亮,但不等他细想是什么,睡意如泄洪般将他尽数淹没。   意识坠入深海的前一刻,路炀脑子里冒出的最后念头只有一个:   明天说什么都要把贺止休拉黑。   说什么都拉。   人确实不应该对事物抱有偏见——除了这该死的恋爱圣经。   以及贺止休。   “……以及我?”   朦胧间路炀睁开眼,闯入眼帘的却是贺止休的面孔。   少年眉眼深邃,漆黑瞳孔中仅倒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路炀在愣怔中认出来,那居然是自己的。   “你……”   路炀下意识要张口说话,然而声音出来的刹那他就直接愣住了——沙哑,颤抖,夹杂着难以忽视的鼻音,隐约中似乎还有一丝丝微弱的……哭腔?   眼前的贺止休却似乎毫不意外,反而倾身朝前靠近。   路炀下意识就想后退。   然而步伐尚未迈出,后脚跟率先重重磕在墙上,置放在手侧的板擦毫无征兆落地,又被贺止休一脚踢至边侧,打着旋撞在了前方讲台桌角。   ……讲台?   路炀猛地抬起头,这次视线越过贺止休挺拔的肩背,终于看清了此时此刻身处的地方——这居然是高二三班的教室。   阳光从窗外撒入,空旷安静的教室中几乎能窥见空气中飘荡的尘埃,耳边细微的磕碰声落地后,贺止休喑哑的声音在耳边悄然响起:   “你什么?”   路炀神经敏感一颤,他下意识扬手想将人推开。   然而手指刚动,贺止休仿佛心有灵犀般率先反手按住他的手臂。   不等路炀挣扎,贴在肘臂内侧的指尖陡然朝着肘弯而去,沿着青色血管一路向下,直至抵达路炀手掌,才终于缓缓停下。   明明按压力度不大,路炀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甩开贺止休的手。   他手背被瓷砖的冰冷所触碰,掌心却滚热一片。   蔓延而上的热度逐步席卷大脑,直至视线又一次被熟悉身形所遮挡,陌生气息瞬间侵染了每一次呼吸。   路炀被迫抬起头,漆黑发旋严丝合缝地压在黑板上,再次从贺止休那双漆黑如墨般的瞳孔中窥见了自己的身影与神色——   挣扎、难耐,泛着难以遏制的热意;   以及一丝难以言描的羞赫。   “怎么又不说话了?”   贺止休五指挤入路炀指缝,掌心相触间,他清晰感觉到怀里的人条件反射地朝后退去几分,校服下那颗心脏犹如春日雷鸣般震颤着,每一声有力闷响都将这片方寸之地填的满满当当。   “你他妈的,”聒噪的脉搏声中,路炀听见自己嘶哑着开口,从胸膛深处挤出一句气若游丝的话,“……在发什么疯!?”   “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贺止休低下头,轻轻抵住路炀的额发。   鼻息交错间,路炀感觉到有一只手附在了自己腰间。   秋季校服布料并不算厚实,脊椎骨被一寸寸拂过,每途径一节,路炀便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前弓去。   直到最后,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终于不受控制的贴住了另外一颗。   炙热、滚烫。   与难以忽视的跳动。   在这一瞬他们穿透肋骨与血肉,彼此共鸣。   路炀呼吸有一瞬的停顿。   紧接着他清晰感觉到那只手压过最后一节脊椎骨,轻轻勾住应中校服的翻领,撩开柔软的黑色碎发,带着滚烫的热度与陌生的触感,轻轻覆盖在了后颈软肉上。   “第一次分化会伴随急性发热期,你的体温会上升至高烧状态。抑制剂的效果仅能维持三天,再用下去你的身体会产生抗性,直至失去效力,”   贺止休似乎也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以至于嗓音都被烧的发哑发沉,每个字几乎都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偏偏已经如此,话语间仍旧带着丝许轻哄的态度。   路炀与他鼻尖相抵,薄唇微动时几乎是从贺止休唇前擦过的。   “什么分化……”   路炀听见自己茫然而艰涩地问:“我分化?”   “是的,路炀,”   贺止休手指紧紧扣住路炀的,掌心几乎严丝合缝紧贴在一起,连同彼此的脉搏都感受的尤为清晰:“抑制剂会失效,但高烧不会放过你。”   “你需要我的标记。”   贺止休用鼻尖轻轻摩挲着路炀的,每一次触碰都带起细微电流擦过全身。   路炀呼吸急促地试图偏头避开。   但身体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血肉无不在发软发热。   他动弹不得,只剩任人摆布。   “让我帮你,好吗?”   路炀听见贺止休轻而温柔地哄着自己,带着近乎殷切的恳求,一字一句浅声地说:   “路炀,我想帮你。”   帮什么?   标记吗?   混乱中路炀茫然地想,可他是Beta,为什么会需要贺止休的标记?   然而不等出声,也不等反抗,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地转了个身。   后背落入一个陌生怀抱中的同时,手掌与手背交换触感,五指指腹抵住冰凉的黑板,指缝却被迫张开,被人从后至前牢牢紧扣。   喉结被指尖抵住的压迫感让路炀瞳孔遽缩,后颈衣领被拉下的瞬间,炽热呼吸铺天盖地倾泻而下,陌生感觉如深水般,在这一刻将他牢牢包裹其中,不得动弹。   路炀感觉到自己几乎是失控地仰起下巴,指尖发抖地抓住了后方垂落的衣摆——   “咣咚!”   巨响陡然响彻603寝。   冰冷地板上,路炀猛地睁开眼睛!   “咳咳、咳咳!听得见吗?”   就在这时,头顶广播忽然震响宿舍楼每一寸空气,弥勒佛拖着腔调的声音如死亡协奏曲般缓慢响起:   “好,看来没什么问题——早上好,亲爱的八九点钟朝阳们。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人生的每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在这宝贵的清晨,我们该起床向着大自然展露蓬勃的生命力,向世界露出你们充满活力的身姿……”   “卧槽什么逼动静!?”   “才六点!弥勒佛在抽的什么疯啊!?”   “哪位兄台帮我把音响砸了从此你就是我人生第二个亲爹——”   “兜售记忆海绵耳塞!一个十块一双三十块!先到先得!”   “你特么数学周扒皮教的!?”   ……   愤怒的痛骂与痛苦的哀嚎犹如二重奏,在走廊上此起彼伏,一时之间吵得能把房顶都掀了。   唯独603依旧房门紧闭,安静的仿佛自成结界。   只见路炀粗喘着气坐在地板上,一条腿还勾着跟着人一起掉下床的轻薄绒被。   明明窗外雷鸣震响,雨点清脆,空气中的冷冻因子比昨日更胜一筹;他却仿佛刚从三伏烈日中逃出一样,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被汗水浸湿,发梢下方耳尖甚至还热的通红。   不知过去多久,路炀像才终于从梦境中回过神,狠狠打了个激灵,旋即猛地伸手朝后颈位置寻去。   然而指尖尚未触碰到,下一刻敲门声骤然响起——   “咚咚咚。”   贺止休的声音隔着房门沉闷响起:“路炀?你醒了么,上次你被猫抓的痕迹还没消,我找到了祛疤贴……”   路炀顿时身体如触电般定住,思绪翻飞的刹那,他猛然想起什么东西,登时就要起身张口阻止——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秒,只听昨晚为了以防查寝而未落锁的门把手咔哒一声响起,紧接着贺止休那张方才刚在梦境中出现过的脸,再次无比真实地再次出现在眼前。   “你要不要用下试——”   话音戛然而止。   贺止休扶着门探入半身,如被人摁下暂停键般,表情愣怔地看着坐在地上、正伸出一条手臂的路炀。   半晌他终于回过神,在满室的静默中眨眨眼,看了看一半在地、一半在床的被子;又看了看歪斜在边侧的枕头,最终恍然大悟地将目光停在了路炀身上。   “……哇哦,”   只见贺止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表情,“看不出来,路班长你睡姿原来这么狂野呢。”   路炀:“…………”   路炀顶着半身热汗略微喘息,沉默地盯着贺止休三秒,下一刻陡然抄起手边的枕头,朝Alpha狠狠一砸! 第33章 早餐   “嘶!”   贺止休下意识抬手想挡掉, 临到末尾,又突然想起这是路炀的枕头,手上拍开的动作又紧急改成了抓,一把将枕头抱进了怀中。   “突然这么暴躁, 起床气吗?”   贺止休抬步进门, 正欲关上,就见地上的路炀突然一下站起了身。   不知是不是因为动作太迅猛的缘故, 身体明显不稳地晃动两下。   贺止休下意识上前想去扶, 然而步伐尚未迈出,路炀突然出声道:“出去。”   少年嗓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乍一听是有些含混的,与平日波澜不惊的冷调或耐心告罄的烦躁不同,隐约还透着点其他非常微妙的情绪。   贺止休动作下意识一停。   他还没来得及品出这点不同以往的东西是什么, 只见路炀已然重新稳住了身体。   窗外小雨淅沥, 清晨微光如游鱼般从窗帘缝隙钻入,寝内乍然望去其实比昨晚熄灯后仅余一盏台灯时还要昏暗稍许。   从贺止休角度望去, 只能看见路炀削瘦的肩背。   略显宽大的白色睡衣透过光, 可以隐约窥见丝许被包裹其中的腰身线条, 下方衣摆压出好些层褶皱,往日总是柔顺的黑发此刻从后脑勺一路凌乱毛躁到头顶;   而主人俨然对此毫无知觉,此刻只是微微喘息着垂下了头。   宽大衣领在动作间向后褪去,露出线条漂亮的脖颈, 与那块不常显露于空气的后脖颈肉。   是昏暗光线也无法阻碍的瓷白。   一步之隔的走廊上喧杂吵闹,头顶弥勒佛的声音仍在有条不紊的响彻,语速缓慢如唐僧念经, 恰好与四面八方猴孩儿般的鬼哭狼嚎形成呼应。   一时之间,没有人注意到这片方寸之地的微妙寂静。   贺止休在一瞬的愣怔后飞快回过神。   明明应该是很稀疏平常的一幕, 这一刻却不知怎的,心底莫名涌上丝丝不自然,迫使着他略显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咳,”   贺止休视线在屋内乱飘,将方才断掉的话重新续了回来:“昨晚收拾东西后在行李内找到的,本来昨晚就想给你,后来忘……”   他话音未落,只见路炀突然抬起头,转身就朝卫生间迈去。   短短几步路,步伐迈得却几近到小跑级别,甚至连拖鞋都忘了勾,就那么赤脚而入。   下一刻只听“砰!”的一道巨响,卫生间门被重重关上。   紧接着是咔哒几下落锁声。   “路炀?”   饶是贺止休这会也发现了不对,心中那点还没来得及成形、细思怎么回事的微妙与旖旎,顿时被统统压下。   他反脚带上门,将枕头随手往边上一丢,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独卫门前,屈指轻轻敲了两下,“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房间静默数秒。   路炀的声音才终于隔着门板嘶哑响起:“没有。”   贺止休眉峰紧蹙:“真的?”   “我要洗个澡,你出去。”   门后响起哗哗水声,路炀大概是拧开了花洒,本就喑哑的嗓音融在水声中愈发听得不清晰,“门帮我带上。”   贺止休下意识道:“不是昨晚刚洗过,又洗?”   “……”   门内沉默两秒,闷出一句冷冰冰的:“你管我。”   贺止休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转了两圈,最终还是变成简短的:“那行,祛疤贴我给你放桌上了,洗完澡你可以试试。”   门内没有回应,唯有水声变得更激烈了几分。   贺止休收回悬在门前即将敲下的手,面带犹疑地看着紧闭门板数眼,才转身往门外走去。   路过床边时,他又顺手拎起垂落在地的薄绒被。   置放在寝室中央的寝桌依然保持着昨夜书本堆放的状态,唯一的不同,是压在最上方的东西变成了一张半折起的信纸。   贺止休认出那是齐青乐的“道歉信”。   他微微眯了下眼,逆光而立让他面庞笼下寸许阴影,本就深黑的瞳孔愈发窥不出半点思绪。   片刻后才见他收回目光,将手中巴掌大的分装盒放在桌上,跨步离开寝室。   “咔哒。”   关门声响起又落下,603寝室重归寂静。   方才的诡谲气氛仿若只是清晨后的错觉,弥勒佛长腔拖调的声音与混乱暴躁的抱怨依然盘旋在上空,经久不绝。   独卫中。   路炀单手撑在洗手台上,确定贺止休的动静彻底消失在门外后,才终于咣当一声丢掉手中的花洒。   应中寝室条件优越不单在双人间配置上,更体现在独卫中。   每间独卫面积宽敞,盥洗台与洗浴室甚至做了个干湿分离,宽敞的台面上方悬挂着块半身镜。   路炀进来的着急,没开灯,唯一的光源便只剩不远处上方的一小块天窗。   他在这点不甚明亮的晨光中突然俯身,凑近镜子,连衣摆被洗手台上的余水沾湿也顾不上,额角一侧沉沉抵住镜面,同时另一手飞快撩起脑后的黑发,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将后脖颈清晰送进镜中。   紧接着他以近乎侦查级别的目光,一寸一寸地仔细打量着镜中映出的小片后脖颈。   身为一个Beta,路炀自小与信息素无缘,自然也从未关注过自己的后脖颈长什么样,平时又该是什么样子。   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教科书中明确写着,Omega的腺体在平时也与其他两种性别不同,是会微微凸起的,且会散发一定独有气息的。   简称信息素气味。   然而镜中,那块路炀从未多加关注过的肌肤则是一如既往的平滑柔软,瓷白肤色下甚至能窥见星点青色血管。   唯一凸起的,只有因为颈部线条压低折起、皮肤被迫拉扯绷紧后,而变得尤为明显的后颈骨。   ——没有任何想象、或教科书中所描述的异样;   掌心覆盖在上方时,甚至因为手掌温度过烫,反倒觉出一丝凉意来。   气息更是只有昨夜发梢残留的洗发露的味道。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直到此刻,路炀才觉大脑深处,从睁眼那一刻便紧绷的弦终于缓缓松开。   ——他其实很少做梦,除了刚转学来应中的那段时间因为状态问题而时常失眠多梦外,大多数时间任凭睡眠深浅长短,都不会做。   但即便是那段状态不好的时候,做的梦也大都零碎而混乱的。   如意识陷入浑浊的虚空上下沉浮,睁眼时除了昏沉外,再也想不起其他。   像昨夜那种,完全是平生第一次。   即使此刻醒来挣脱,也亲眼确认后脖颈毫无变化,身体更无任何异样,那股难以言说的隐秘异样仍旧如影随形般盘旋在大脑深处。   “……你需要我的标记,”   梦境中贺止休的声音不受控地再次于脑海深处陡然响彻,连同滚热的鼻息与难以忽视的热度、肢体的触感。   所有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同时踏破梦境与现实的阻隔,层层将路炀包裹。   “让我帮你,好吗?”   “——哗啦!”   深秋清晨冰冷的水流裹着刺骨寒意湍急涌出,路炀却仿佛感觉不到温度般,俯身接起一捧,重重朝脸上泼去。   一连重复数次,直到头顶弥勒佛念经似得广播终于歇止,他才像终于清醒过来一般,草草抹了把脸低喘着抬起头。   天窗前的百叶帘将晨曦切割成数道,由上至下灌满整个空间。   路炀整个人包裹进条纹变化的光影之中,映入镜面时,眉眼正好沉进阴影中,水滴淌过挺拔笔直的鼻梁与难得泛红的唇汇聚于被光笼罩的下巴处,无声静止数秒后,终是不堪重负地缓缓滴落。   路炀双手压在湿漉冰冷的洗手台上,一眨不眨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长至眉眼的黑发,天生瓷白的肤色,眼尾狭长而略略上挑,眼皮上方压着道即使从正面望去、也仍旧深刻一道的长横,将本就冰冷的视线衬的愈发锐利。   ——但这仍旧无法冲淡其面貌所带来的堪称摄人心魄的冲击感。   那是连路炀自己都无法否认的、源自于骨相本身的好看。   “……这么好看的小孩,居然会是个Beta,”   恍惚间,路炀好像再次听见惋惜的话语在耳边起伏不定,大脑同时陷遥远的过去,叹息如同发梢上的水滴砸落瓷砖台面,轻却振聋。   “虽然都说儿子随妈,但不能除了脸也全都随你妈呀。”   “跟你爸是个Alpha多好,她妈一定也这么想的。”   ……   “我倒觉得Beta更好。”   虚空中男人温和的嗓音踏破时光遥遥响起,记忆里永远混不正经的模样在这一刻却难得显出了几分认真。   干燥掌心肆无忌惮地揉搓着少年柔顺的黑发,丝毫不顾其本人愈发冻人的神色,只挑着唇说:   “虽然物以稀为贵,但贵与稀有所带来的代价并非每个人都愿意要、且想要的。人的价值与可能性从来不是生理构造可以划分的;而我只希望他能自由的、无拘无束地活着,可以是林中的鹿,也可以是昂扬的鸟。”   “——你说呢路炀?”   ·   “……路炀?路炀!”   惊天巨吼陡然震响耳膜,路炀猛地回过神。   转身,只见宋达正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满脸困惑地瞅他:“看你杵这儿半天了也不进去,干嘛呢?当门神啊?”   路炀:“……”   昨夜那场诡谲奇异的梦境尚还没完全驱逐出脑海,但极有可能是造成梦境的罪魁祸首之一倒是先一步出现了。   霎时路炀的表情堪称前所未有的冷若冰霜,镜框后半耷拉着的眼皮都懒得撑开,众目睽睽之下,只对着宋达那张堪称天真无邪的脸蹦出三个字:   “哥屋恩。”   “?”宋达一头雾水:“啥?”   “滚。”   宋达:“???”   未等宋达回神,路炀已然转身拽着书包踏入三班。   徒留宋达独自一人在原地满头问号,活像一根棒槌上青天般傻不愣登道:   “……嘛呢这是,起床气啊?”   距离早读还有些时候,教室难得已经聚集了三分之二的人。   这放在往常见天儿踩点到的三班而言堪称奇迹也不为过,可见清早弥勒佛那一通广播效力有多巨大。   路炀回位时恰好路过贺止休的位置,距离清早对方突然闯入寝室已经过了有足足一个小时,但显而易见,这人在这一小时内并没有来过三班。   放眼望去座位上空荡一片,甚至连椅子被人拉开过的痕迹都没有。   路炀收回不受控飘去的视线,潜意识又要抬手去摸后脖颈。   然而指腹还没来得及碰到,身后宋达突然蹬蹬蹬直奔而来:   “路炀你快!快帮我看看这个!”   “不看。”   长期形成的潜意识,以及昨夜堪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精神刺激,路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收回手,头也不回地拉开椅子,声音无比紧绷冷硬道:   “滚。拿远点,再过来我保证待会送你去医务室三日游。”   “嗨呀炀炀!世界如此美好你怎可如此暴躁——明明是你自己答应我写好了就帮我看看的!”   宋达丝毫没觉察出路炀语气中的不对劲,将书包往座位上腾空一丢,当场半个屁股怼进路炀前桌许棉枫的座位上。   然后他精准无视了后者长嗷一声的痛骂,啪的一声巨响,将手中捏了一路的信封拍在路炀书塔上,昂首挺胸道:   “经过我长达半月的刻苦钻研,就在昨晚!本人终于福至心灵,文思泉涌,在足足废了二十三封废稿之后,成功写出了我人生中的得意之作!”   这下不止许棉枫停止了怒骂,就连边上路过的武子鸣和文委方佩佩都停下了脚步。   所有人纷纷抬步凑过来,一时间路炀座位四面八方都被围堵的水泄不通。   只见书塔上方,一封极具少女心的粉色信封赫然摆列;外壳呈桃心状,正面上方印着数道浅色祥云与花边。   路炀捏起信封,在众目睽睽之下翻了个面。   就见另一侧封口沿边处,贴着一行不知从哪个精品杂货铺里掏出来的陈年爱心贴纸,灯光从上至下打落,将贴纸中央的鎏金照的闪闪发光。   而信封中央,印着宋达那明显一笔一划精心撰写的字。   ——致:高二四班,花依依同学。   路炀:“……”   所有人:“……”   场面沉寂数秒之后,不知是谁率先没忍住,噗的发出一声轻笑。   刹那间如野火燎原,惊天动地的爆笑瞬间席卷了整个三班,连走廊外路过的同学都不由自主地探头望入。   “卧槽宋达你特么可真是个天才,我三岁的外甥女都不玩这种款的贴纸了,你上哪儿淘到的!?”   “简直魂穿二十年前我妈少女时代的手机贴边。”   “麻烦你尊重一下隔壁小花同学!谁想要这么诡异的情书啊!”   “不行谁来救救我肚子好痛……”   ……   “啧啧啧,这你们就不懂了吧!”   只见宋达非但没有被嘲笑的愤怒,反而满脸高深莫测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半空摇了摇,神秘兮兮道:   “根据我强大的情报网,以及长达半年来的殷切关注,我那可爱的、美丽的、善良的、聪明的隔壁小花同学,她尤其钟爱粉红色!近到昨天下课头上带的发卡,远到上学期期末考结束后她从我身边路过时提的粉色小包,甚至是腕上的发带,体育课的运动鞋,自用的笔记本,笔壳的颜色——通通都是粉色的!而我精心准备的小桃心贴纸,就是根据她笔袋拉链口的贴纸特意淘到的同款!”   霎时间笑声骤停,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宋达。   片刻只听文委方佩佩惊呼道:   “天哪你是变态吗,居然天天盯着人家吃穿用行都是什么颜色!?好可怕呀!”   “……”   宋达险些一屁股从位置上滑落,登时原地蹦起来,气急败坏道:   “屁!我那是擦身而过和偶然接触时注意到的,我俩高一一个班懂不懂!差点前后排的那种!知道这些很奇怪吗!作为一个合格的暗恋者,注意自己心上人有哪些下意识的小习惯,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刺啦——”   椅腿擦过地板拖出刺耳长音,所有人下意识扭头望去。   只见贺止休不知何时站在了路炀身后,这会儿正单手压在路炀椅背上,上半身朝下弓去,下巴正好悬空在路炀发顶上方十来公分的处。   这姿势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乍然一看都像是他将路炀整个人从后至前包裹其中。   铺天盖地的陌生气息陡然侵袭鼻尖,路炀捏着信封的手险些一抖。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贺止休身体突然一歪,又朝下压低几分。   直到路炀眼角余光都能窥见贺止休侧脸的程度时,这人才终于停下,毫无知觉地盯着信封沉思道:   “哟,哪来的情书,长的还挺有创意——不愧是路班长,接二连三的人气真高。”   “……滚,不是我的。”   路炀本能想站起,然而众目睽睽之下,突然站起只会显得更加奇怪。   迫不得已中,路炀只得按捺住所有的不自在,将身体朝另一侧往前倾了几分。   旋即他避开扑面而来的热度,掩饰般将信封扬手一丢给旁边的宋达,冻着脸说:   “现在没时间,晚点再看。”   宋达连忙将他的精心巨作抱入怀中,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前方传来叩叩轻响。   只见弥勒佛不知何时杵在了门口,正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一大早挺热闹呀,隔着半个走廊都能听见你们在笑,讨论什么呢?让我也笑一笑十年少。”   所有人登时原地立正。   宋达赶忙把信藏在背后,扯着嘴角笑道:“没啥!就是突然有道附加题不会做,路炀正教我们呢!”   其他人连忙跟着点头,嘴里还发出虚伪的夸赞学霸的声音。   弥勒佛这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呵呵笑道:“不错,一日之计在于晨,看来我早上的广播效果还是很有效的。明天继续。”   所有人:“…………”   如果说刚刚点头附和有多用力,那么此刻所有人的表情就有多扭曲。   几乎是弥勒佛前脚离开的瞬间,哀嚎声再次掀翻三班。   唯有宋达在人群中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贺止休也突然说:“也吓死我了。”   “?”   宋达困惑地望去:“你干嘛,也写情书了啊?”   早读铃划过上空,凑热闹的同窗们顶着对明早的痛苦面具各回各位,路炀这片方寸之地终于变得宽松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贺止休直立起身后非但没有要走的架势,反而倚着旁侧的墙壁,再一次站定,说:   “情书暂时是还没有,不过刚偷摸拿了外卖进来,不知道吃外卖抓不抓的。”   虽然应中没有具体校规明说能不能点外卖,但碍于学生天然立场在,因此基本每个人都是偷摸着点偷摸着吃,生怕被抓住。   就见贺止休手中拎着个手提包大小的外卖袋,里头装的满满当当。   上至清粥虾饺海蛎饼,下至油条豆浆小笼包,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把前桌的许棉枫香的口水都快下来了。   “卧槽!大哥你这是准备在咱班开个早餐摊子么?”宋达目瞪口呆道:“这也太多了吧?吃的完么??”   贺止休实话实说:“吃不完。”   “……”   宋达险些被他一噎:“吃不完你买这么多,钱多烧得慌?”   贺止休唔了声,没说话,视线却像不经意般,朝眼前正端坐在位、毫无动静的路炀飘去。   顷刻后他才说:“因为不知道有人爱吃什么早餐,所以就都点了试试。”   路炀垂眸故作摆弄手机的手不自主一顿。   下一秒就见宋达满脸震惊地说:“谁啊吃白食都这么挑,太没素质了吧!”   许棉枫吸溜了下口水:“就是就是!”   俩人话音刚落,无端觉得空气似乎冻了几分。   好在只是一瞬。   路炀搁下手机朝后一倾,没搭理旁边俩位、以及闻着味儿也凑过来的武子鸣早餐三人组,掀起眼皮淡淡道:   “我说了,我不吃早餐。”   贺止休从善如流道:“没关系,你不吃你的,我买我的。”   路炀:“?”   “开个玩笑,逗你的,”   贺止休笑着低头看他:“不吃早餐容易低血糖,长期下来对胃也不好。何况买都买了,随便挑个试试呢?就当昨晚雪中送炭的谢礼。”   少年眉眼清隽,明明是从高处低头望来的,但神色间却觉不出半丝居高临下的意味;   刘海垂下时,灯光洒落在他头顶,在眼窝处笼下层层阴影。   路炀侧目看去时,恰好与这双尤为浓黑的瞳孔对了个正着。   恍然间他仿佛回到了昨夜那场不明所以的迷离梦境,再次被迫从贺止休眼中窥见自己的身影,连同垂眸轻哄的语气神色都微妙的相似——   “路炀——”   ……   “路炀?”   路炀猛地回过神,嘈杂动静灌入耳中。   他几乎下意识垂下头喘了好几口气,足足好些秒,才终于再次压下那片见缝插针钻入大脑的迷离梦境。   “你怎么了?”   贺止休不由蹙起眉峰,忧心忡忡问:“从早上开始就不对劲,身体不舒服?”   路炀屈指压在额角揉了两下,正欲开口,一旁的宋达突然奇怪地“咦”了声:“为啥这些东西都没有加葱啊?”   路炀动作一顿,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听许棉枫也道:“卧槽,鸡蛋羹也不加葱,这什么邪.教!”   “嘿哟这不巧了吗,”   宋达仿佛发现什么新大陆一般,讶异地转过头:“不加葱,全海鲜,蛋为主,我靠路炀全是你喜欢的啊?”   路炀:“…………”   电光石火间,数分钟前,宋达反驳方佩佩的话极为突兀的在路炀大脑中响彻——   “注意自己心上人有哪些下意识的小习惯,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没想到贺止休你居然也不吃葱,你俩这口味可真是……”   宋达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座位上,路炀突然抬起头。   灯光打落在他镜片上,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光线,一时间无法窥见他此刻的神情,唯独声音尤其冷硬、且夹杂着丝丝不自然的紧绷,开口打断道:   “谁说我不吃葱的。”   宋达:“?”   贺止休一愣:“你吃?”   “我吃,”   路炀抬手一推眼镜,从齿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道:“昨天不小心尝了一根,味道挺好。我现在无葱不欢。” 第34章 命运   -好帅一只达:你听到了么   -路炀刚刚居然说他无葱不欢, 我的天老爷   -他终于被学习逼疯了大脑吗   -太可怕了吧   -你快帮我看看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起来了!   贺止休点开天气预报截了张图丢过去:   阴天雷阵雨。   宋达抬头看了眼走廊,确定没老师经过后,又以防万一掏了本书立在桌上,压低身体飞快咬了一口糯米鸡, 开始打字。   -那看来是要世界末日了   -非常完蛋   贺止休眉梢一扬, 不由朝路炀方向扫了眼,干脆一拍前头的宋达:“他以前这么不爱吃葱么?”   “我操!”宋达一口糯米鸡还没来得及下咽, 差点没被这一巴掌送走, 连忙拧开矿泉水灌了两口:“你特么吓死我了!”   “没事儿,逢年过节一定给你烧钱。”   “……看在糯米鸡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决定不跟你计较。”宋达憋屈地咽下了嘴里的糯米鸡, 转而道:“也不是不爱吃,就是不能吃。”   贺止休眉梢一扬,意外道:“过敏么?”   “那倒没那么夸张。就是做配料可以, 但如果不小心入嘴还咀嚼到, 就会条件反射的干呕,甚至把那口饭都吐出来。”   宋达顿了顿, 又说:“不止是葱, 据我所知还有香菜、韭菜、芹菜、蒜苗这些, 味道大的他都吃不下。反正挑的不行。”   贺止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想到什么,又问:“但那天去吃饭,不少菜里都有这类配料, 他不都能吃么?”   “不懂了吧!他就是不能直接入嘴,但当成配料来调味又很喜欢,”   宋达塞完最后一口糯米鸡, 把荷叶与袋子卷成团,扬手朝后排垃圾桶一丢。   只听啪嗒一声轻响, 垃圾团非常完美地擦过桶口落在地上。   宋达:“……草!”   贺止休犀利评价:“校篮队不要你是有原因的。”   “……我发现你在语言艺术方面已经被路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   宋达屈辱的控诉完,正准备起身溜过去把垃圾捡起丢入,就见一道身影率先停在垃圾桶边,俯身捡起垃圾团丢入。   宋达愣了下,立马双手合十立在脸前:“感谢课代表!”   文锦之笑了笑,捧着英语书继续回去带读。   宋达这才偷偷摸摸地坐回位。   还没坐好,就听贺止休再次问:“所以你刚刚的意思是,路炀就是那种就是那种吃韭菜饺子但不要韭菜的人?”   “不,他不会吃的,”宋达高深莫测地摇了摇手指:“饺子里可以没韭菜,但是不能没肉,偏偏路炀正好不太爱吃肉。”   贺止休颇为意外地长长“哦——”了声。   宋达正欲继续揭发自己发小那些极其龟毛的饮食习惯,就听后桌Alpha突然话锋一转,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   “你还挺了解他的呢?”   ——这话其实是有点怪的,毕竟朋友同学之间没有人会突然这么问某个人这种怎么听都稍显意味不明的问题。   但宋达不愧为一根棒槌上青天的卓越代表,一时间也没嗅出贺止休话里丝丝古怪的味道。   闻言他只嗐了一声,翘着腿满脸惆怅道:   “能不了解么,我俩从幼儿园就在一个班的,我家跟他爸家还住过对门,三不五时上对方家里蹭饭,我妈从小对我的教育方针就是根据路炀来做范本。”   他这话说完,终于后知后觉出点什么不对。   不过还没来得及细品,贺止休突然说:“老师来了。”   “!”   宋达当即菊花一紧,转身挺背蹙眉背书一气呵成。   末了还不忘舔下唇,以防上头还残留着糯米鸡的作案痕迹。   等人转过去后,贺止休才将身体轻微后挪,以一个非常放松的姿势靠在椅背上。   他个子高,骨架大,高中半大的课桌根本装不下那双逆天长腿,座椅不得不朝后拉出好一段距离,生生比隔壁桌的同学后拉了半个位置。   从这个角度望去,正好能将间隔数列之外的路炀尽收眼底。   贺止休略微偏头,然后就发现向来把早读当自习课用的路炀居然没在埋头苦写,而是同样倚着靠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   课桌抵墙那侧还放着一碗方才推拒之下没能拒绝掉的鸡蛋羹。   贺止休凝视片刻,突然抬头看了眼前方,班主任依然还杵在门口与人说话,从神态动作看来,估计一时半会是不会进来。   他微微眯着眼,这才拖着椅子朝前挪了半寸。   然后翻出手机,点开小鹿斑比的对话框。   -贺:爱吃葱那下次给你加   -这次凑合一下   路炀盯着这两条突如其来的消息,忍住了转头看去的冲动。   指尖悬在下方片刻,愣是没能敲出半个字。   索性退出微信,界面再次回到方才还没来得及看的搜索界面。   【梦见别人一般代表什么】   这是路炀头一回搜索这种东西。   即便是以前刚发现这世界是本书这种事时,他也没选择去上网查过什么。   然而今天却实在忍不住。   那场梦境仿佛在他大脑深处扎了根,从醒来到现在,前后不过短短一小时,只要稍微不注意,便会见缝插针地浮出心底。   不单单是因为梦境内容匪夷所思,更多的,是源自于转入应中以来、被各种突如其来的“与书中主角巧遇”而磨练出的敏锐直觉,让他对这场梦境不自主地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猜测。   ——他是否也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莫名成为了这世界运转规则体系下的某个“主角”?   但这其实是不合理的。   按照路炀长达一年以来的观察,这世界的运转体系应该只会降临给Alpha与Omega才对。   而他仅仅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Beta。   前门口班主任依然揣着教材在跟人说着什么,三不五时回头扫一眼教室,周遭拖腔拉调的早读声不绝于耳,从后排朝前望,可以看见好几位正竖着课本埋头吃东西。   清一色都是方才贺止休点的外卖。   当时路炀无奈之下,随意选了一份鸡蛋羹,剩下的便在贺止休的慷慨大气之下,全都分发了出去。   十六七八岁都是充当牲口的年级,当场一群人吸溜着口水开始疯抢,甚至连油条都能撕开拆半分着吃。   一时间愣是半个班的人都埋头吃了起来。   路炀看了眼桌上依然用铝箔纸裹着保温的鸡蛋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后颈。   ——与早上毫无不同,仍旧平滑、柔软。   摸起来毫无任何敏感与不适。   他收回手摩挲了两下指尖,确定没嗅见任何洗发露之外的味道后,才再次垂下眼,点开了搜索词条最上方的回答。   然而事实证明,在这个是条狗都能上互联网的年代,这种夹带着玄学意味的问题大概率是得不到什么正经答案的。   路炀一连翻过无数个词条界面,都没能看到几个稍微正经的答案;   不是插科打诨就是神棍故弄玄虚企图骗钱。   眼见前桌的许棉枫麻圆都快啃完了也没搜出半点屁用的东西,路炀本就不多的耐心终于彻底售罄。   正欲退出息屏时,下方陡然滑出一个问答。   【梦见自己二次分化,从Beta变成Omega是不是在预兆什么?】   补充问题:   我是个Beta,最近却莫名其妙梦见二次分化成Omega,还跟一个Alpha在一起了,他甚至企图标记我。   我搜索了很多相关类问题,都说梦境可能是源于身体上某种变化的的征兆,很担心,所以请问各位X友有类似的梦境经历吗?   -第一次听说Beta还能二次分化成Omega,你这个搜索答案不太靠谱啊   -我倒是梦见过自己分化成顶级Alpha称霸全世界   -什么年代了想称霸全世界还用分化Alpha,不知道现在福布斯排行榜前十里有一多半都是Beta?   -题主别理上面几个神经病。我虽然不太懂梦境解析,不过研究过一些心理学相关的书。所以问问题主,这个梦里的Alpha你认识吗?   -认识,是我朋友   -你俩关系如何呢?   -还可以,同一个学校,虽然平时来往不多,但会一起吃饭   -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他人很好,经常会给我带吃的,出了什么事也会第一时间帮我想办法解决,之前有次不小心受伤,也是他一直惦记着我,给我找药包扎   -那你对他什么想法呢?   -没有什么想法,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版聊太长,下方直接被折叠了。   路炀扫了眼讲台,班主任倒是进来了,但没去讲台,而是站在边角摆弄东西,只有英语课代表文锦之正站桌后领读。   路炀收回目光,轻轻在折叠处一点。   灰色圆圈慢吞吞地转悠好些秒,跳进一个单独的界面。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做这个梦了   路炀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指尖缓缓下滑。   -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是喜欢上了你的这个朋友!但你潜意识觉得Alpha是要跟Omega在一起的,所以才会梦见自己变成Omega。这是一种深层次渴望的具象化。   -你可以跟你这个朋友好好说说,从他的种种表现我可以判断他一定也是喜欢你的,都什么年代了,Alpha和Beta在一起又能怎么样呢?不要担心小同学,高中生就是无畏前进勇敢爱的年纪!姐姐支持你!!   支持个屁。   路炀冷漠地想,什么见鬼的研究,还不如上头那五分钟一百块的灵X寺大师。   拉黑了。   恰在这时,杵在边上捣鼓半天的班主任突然抱着个大箱子走上讲台:   “大家停一下,今天我要宣布件事情。”   早读声瞬间静止,所有人都抬起头,一同望向讲台上,突然多出来的正方体箱盒。   有胆子大点儿的直接问道:“老师那是什么?”   班主任一推眼镜:“抽奖箱。”   “???”   刹那间所有人头顶都冒出一排问号。   路炀也收起手机,抬头略显困惑地望去。   “齐青乐同学已经正式离校,但这并不意味着上周的事情就彻底过去了,”   班主任双手压在讲台两侧,用发蜡精心涂抹过的稀疏发顶在灯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   “我原本以为,分班一个月应该足够你们意识到团体精神。考学至今,濒临成年或已成年的你们,也应该有独立思考和与人为善的能力。”   “——但上周的情况让我发现我对此还是太天真了。”   “因此这几天,经过与其他几位老师的商讨,我呢,决定改变一下咱们班的座位分布情况。”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上周的情况”指的是什么,一时间教室内鸦雀无声。   只见班主任将桌上的抽签箱往前一推:   “从今天起,取消单列制,实行同桌制;为了确保公平,不受任何成绩素质之类的区别考量,我制作了这个抽签箱,每张纸条上按坐标写明了位置,抽到哪个位置就坐哪里;如果有身高之类的困扰,可以课后找我调整——下面念到名字的人自己上来。”   刹那间全班哗然一片。   所有人都没料到要宣布的居然是这个,还是用这种离奇的抽签方式,从单列变成同桌制。   唯独路炀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   虽说班主任的换位原因无懈可击,但接二连三的巧合,让他心中某种难以言描的直觉再次击响了神经末梢。   他半眯着眼,视线终于不自主地朝贺止休方向飘去。   只见转学生Alpha正低着头,在满室喧闹中悄悄摆弄手机。   也不知道在发什么,指尖扫的飞快。   仿佛心有灵犀般,下一刻贺止休好似觉察到什么,毫无征兆地转头看来。   路炀避之不及,隔着满教室的喧嚣与混乱,被迫与这人对上了视线。   几乎在回过神的瞬间,路炀飞速扭回头一推眼镜,掩饰般再次摸出了手机。   “嗡。”   -一个神经病:怎么偷看了人家还不好意思   -LY:……   -自恋是病,早点治   贺止休挑起唇角,垂眸打字。   -要换位了   -你说我们能抽到坐一起么?   路炀略微一怔,不由自主地抬头朝讲台看了眼。   班主任已经开始捏着花名册报名字。   也不知道是根据什么排列先后,或者干脆就是看哪个顺眼就随口胡叫,以至于所有人都被这种随机抽签激起了期待心。   一时间难得每个人都正襟危坐伸长脖子地等候,抽完了的,则开始四面八方寻找未来的同桌。   有满脸欣喜的,也有一脸抓狂的;   甚至还有绝望思考待会如何找老师换位的。   一切的迹象都表征着这件事是绝对随机的。   但路炀清楚,这种绝对随机之下的“巧合”,往往又容易被人冠以另一称呼:   命运。   偏偏在这个世界中,命运二字的背后,往往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悄无声息的策划、推进、把控着。   它把一切暗中标注好的事物都冠以巧合之名,迫使他们无知无觉地朝着既定的方向奔驰而去。   ——如果。   路炀捏紧手机,无声地想。   假设如果,他真的已经被命运暗中下注筹码,那么这一刻开始,一定会藉由“巧合”之名,迫使他踏上“既定”的路。   一如梦境那般,与贺止休一起。   “下一个。路炀,贺止休。”   路炀猛地回过神。   只见讲台上,班主任放下花名册,推着眼镜道:“正好,马上见底了,你俩上来一起抽吧。”   白栖事件刚过,路炀直接从班上存在感最稀薄的顶级大学霸,进阶成最瞩目的路班长。   此时再连同难得一见的Alpha转学生贺止休,霎时间,几十道视线犹如X光般刷刷而来。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轻动静,静默凝望着。   贺止休早在班主任抬头报名的瞬间便放下手机,此刻闻言不由眉梢一扬,下意识朝路炀座位望去。   隔着数列距离,只见路炀微微低着头,刘海与镜框遮挡住他大半神情,只露出一截皙白的下巴与仿佛天生就下抿着的唇角。   ——其实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但这一刻,贺止休莫名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未等他细想,讲台上的班主任再次催促道:   “干嘛呢你俩?喊半天也不动,搁哪儿祈祷呢?”   周遭登时笑声一片。   贺止休缓缓回过神。   等余光中的路炀站起后,他才跟着站起身,在整个班的瞩目中跨步走向讲台。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俩人居然同一时间抵达讲台,且同一时间对着抽签箱伸出了手。   指尖相触的刹那,路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回一收。   那动作属实有些迅猛异常,仿若碰到什么烫手山芋般,饶是贺止休也不由偏头敏感望去。   只听路炀面无表情道:“你先。”   “你先吧,”   贺止休把手一收:“我不急。”   “抓紧!平时没见你们这么理让来去,”   班主任推着眼镜冷酷催促道:“再推辞来去我帮你们抽了。”   路炀:“……”   “你来吧,”贺止休干脆揣着兜朝后退了一步,挑眉道:“班长优先。”   “……”   什么玩意儿?   路炀面无表情地瞅了他一眼,尤为难得地没冲他骂个滚;   而是沉默稍许,才收回视线,再次朝抽签箱伸出手。   距离抽签过去了十来分钟,前头已经抽完了三分之二个班的人,眼下半大的箱中早已见底。   路炀手刚探进去,指尖便率先触及底部。   余光中依稀可以窥见台下的人正纷纷伸着脖子,努力探究班长会抽到哪个位置,会与谁成为同桌。   唯独贺止休的视线却在这一刻停留在了抽签箱上。   Alpha低下头时脸庞笼罩下一层浅浅的阴影,眉眼被笼罩其中,一时之间无法窥清他此刻的神情。   路炀收回目光,垂眸。   圆形箱口放眼望去漆黑如注,窥不见半丝内里景象,指尖只能茫然地扫过底部一圈,最终捏住边角一侧的纸张,掏出。   “在哪?”班主任问道。   路炀捏着纸张看了眼,继而抬头,素来冷淡的声音此刻难得沾上丝许很轻微的紧绷。   他一字一句缓缓道:“第一组第五排。”   教室内有一瞬的屏息。   不知是谁给最前方的窗户开了条缝,阵雨间冷风如游鱼般飞速灌入,途径半宽不窄的讲台,一路贯穿涌向大门走廊,又被喧嚣的早读声悄然淹没。   路炀捏着纸张,在满室静默中,听见自己心跳如雷鸣般震响大脑。   他抿着唇,潜意识让他不自觉捏紧纸条时——   “咦,”   讲台下,有人突然拔声道:“巧了,我也是第一组第五排耶。”   路炀陡然一怔,猛地觅声转过头。   只见寸步距离外的贺止休也已经抽完签,正默不作声地垂眸注视。   紧接着他仿佛感觉到路炀目光那般,忽地抬眸望来。   视线交错间,路炀看见他将手中纸条朝自己方向一转,单手揣在衣兜中。   “第四组第六排。”   贺止休听不出情绪道:“还挺远。” 第35章 触碰   虚空中某根绷紧至极的弦在这一刹轰然松懈。   路炀少见地在原地愣怔数秒, 直至窗外闪电从云层穿梭而过,眼前亮起半瞬的白光,他才缓缓回过神。   对面,贺止休已然将纸条随意往兜中一揣, 此刻正欲绕过讲台回位。   擦身而过的刹那, 路炀下意识朝他方向偏头望去。   薄唇翕动,似乎有话含在齿间。   但尚未脱口, 贺止休率先敏感地转头望来, 唇角挑着笑意道:“怎么了,没抽中同桌, 舍不得我吗?”   路炀:“……”   “滚,”   路炀忍住了大庭广众下翻白眼的冲动,那句齿缝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话, 彻底顺着喉咙滚回胸腔深处。   他冷着脸头也不回地转身回位:“我高兴还来不及。”   贺止休眉梢一扬。   Alpha目光在路炀的背影上停留片刻, 直到身后的班主任已经开始喊下一位了,他才缓慢收回视线, 连同嘴角扬起的星点笑意一并收拢压回, 继而面无异色地转身朝另一端迈去。   讲台上已然开始下一轮抽签, 路炀无视了周遭的喧嚣回位坐下时,那股难以言描的感觉才终于缓慢消散。   窗外阴雨绵绵,宋达杵在抽签箱前双手合十地虔诚祈祷着不要抽中前三排,许棉枫在前桌捏着抽签条嘟哝数着座位;   四面八方哄闹声几乎淹没了所有细微的动静, 伴随着走廊外隐隐传来的早读声,聚拢之下凝结出与往日毫无差别的清晨。   真实的。   活生生的。   路炀倚着靠背沉默片刻,重新摊开手中的抽签条。   第一组, 第五排。   白纸黑字尤为显眼。   硬卡一角向上翘起半个指甲盖大小的三角形,明显是剪刀划拉而过的的直角边缘扎向指腹中央, 泛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痛感。   路炀感受着这点微不足道的尖扎感,清晰感觉到内心深处某根高高吊起的警惕在缓慢落下,很难形容这一瞬的感受,但紧接着又不受控地再次冒出昨夜那场匪夷所思地梦境。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昨晚看了那些见鬼恋爱圣经的缘故?   但为什么是贺止休呢?   如果仅仅只因为大脑从睡前交流过的人选随机筛选的话,宋达也明明跟他聊了天,而且他才是恋爱圣经的罪魁祸首。   ——因为你一定是喜欢上这个朋友了!   “砰!”   突兀响声如静音锤般扫荡四周,喧闹中的所有人都下意识转头朝靠窗一角望去,讲台上正激动地挥舞着抽签条的宋达也停下了动作,这会儿正满脸愣怔地望向路炀。   片刻后他仿佛蓦然醒悟了什么,震惊道:“没想到你这么害怕失去我吗路炀炀?”   一时上头不小心磕碰到课桌的路炀:“……?”   只见宋达哒哒哒狂奔下台,在所有人的瞩目中回到位置,单手拍着贺止休的肩膀满脸严肃道:   “没关系!即使这次我抽到跟贺止休坐在一起,以后我们就要天各一方了,但你依然是我最好的兄弟,这个位置不会轻易被贺止休躲走的!”   路炀:“…………”   可能是因为今天接二连三的事情让精神一直处于某种贲张状态,此刻陡然松懈又被大脑潜意识里冒出的话冲击到了,一时之间,路炀难得感觉大脑混乱一片。   在顷刻沉默后,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宋达,而是问了句:   “你也是四组六排?”   “对啊,”   宋达夹着手中的抽签硬卡嘚瑟道:   “没白瞎我求爷爷告姥姥的虔诚祷告,最后一排还靠大门口,我看以后谁还能比我先一步抢饭……”   “很开心啊宋达,”   讲台上班主任抱着已经空了的抽签箱笑眯眯道:“这么爱坐门口,要不我给你单独批个特殊条,以后你就搁走廊上坐着去。”   宋达立刻噤声不语,在全班的哄堂大笑中乖乖坐下。   等班主任走后,他才终于松了口气,转头悄悄对贺止休说:   “吓死我了,老班那魔鬼脾气搞不好还真给我弄外头去——诶,咱们提前商量下,一会儿谁坐靠墙那侧?”   贺止休正托着下巴盯着书出神,隔了会才反应过来:“唔?都行,随你。”   “我也都行,那到时候换完再看吧,反正最后一排也没差,”宋达大咧咧决定完,又敏感地觉察到什么,疑惑道:“你咋啦,心情不好啊?”   贺止休终于抬头:“有么?”   “有吧,”宋达摸着下巴思索片刻:“感觉你跟路炀在一块儿的时候还挺开心的,怎么搁我这儿就一脸冷样。”   “有没有一种可能,”贺止休眯起眼压低声音道,“是因为路炀长得好看。”   “……”   宋达简直离奇愤怒:“我靠我真是受够了你们这群看脸的,我下课就要跟他告状,让他从今往后不给你任何做兄弟的机会……”   谁知贺止休不受威胁,甚至立刻从善如流言辞诚恳道:“真的吗?那我提前谢谢你。”   宋达:“…………”   “开个玩笑,”   贺止休竖起手中的教科书,在周遭终于拖拉响起的早读声中,遮掩般往路炀方向瞟了一眼,“我只是在想,路炀的同桌是谁。”   ——路炀的新同桌大名姚天蓬,名字有挺有气势但架不住本人是个娃娃脸,瓜皮头与杏仁眼组在一块,活像初中生误入高中教室搬着桌子。   一路磕磕绊绊挪过来的时候,又因为过往从没跟路炀接触过的缘故,一时间杵在原地,犯了足足半分多钟的社恐。   最后还是路炀率先开了口:“你坐里还是外?”   姚天蓬没想到学霸会率先开金口,呆瓜似得站原地愣了足足好些秒,才在路炀冷淡却不催促的注视中回过神,连忙道:“我都可以!看你选择!”   路炀瞥了眼这位瓜皮头:“那你靠外?”   姚天蓬沉思两秒,又突然艰难道:“要不我还是靠里吧,你是学霸,到时候老师上课动不动就停边上叽里呱啦,我怕我受不住。”   话落又惊觉自己不小心表述了太多个人感受,连忙抬头。   却见大学霸已经拽着桌子率先朝后退了一步,神色毫无变化地冲他一抬下巴:“那你进去。”   姚天蓬连忙哦哦点头,推着桌子往里挪。   一组五排跟路炀原先座位相距很近,几乎只需要把桌子朝前推几步就到了。   但架不住他东西多,全班又同时集体换位,整个教室混乱一片。   等姚天蓬把桌子推进去的功夫,路炀为了给其他人让路,生生朝后挪了好长一段,直接被堵进了角落的直角边。   “好了路炀!”   姚天蓬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朝后挥手:“我弄完了,你可以把桌子挪过来了!”   路炀随口应了声,捏住一角试着往前拉。   然而他桌上东西多,压得重,先前图距离近就懒得收,这会儿生生被挤出一段,再想直接拉回去难度顿时成几何倍叠加,仅仅只是几公分的距离,桌角摩擦过地板的刺拉声就听的人耳膜难受。   路炀又放慢动作试了两下,毫无变化,顿知这偷懒办法彻底没戏,只得认命地松开手,准备绕道后方去抱桌子前行。   然而步伐尚未踏出,一道身影率先行至桌后。   “需要帮忙么?”贺止休仿若只是路过般闲松一问。   路炀略微一怔,下意识想拒绝。   但还没开口,贺止休已然率先低下头,目光掠过桌面,似乎在判断以什么姿势什么角度才能保证搬运过程里不会把东西弄掉。   紧接着他双手在桌沿两侧用力一扣,只听桌面发出“喀拉”一声酸响。   少年校服袖口正好箍在臂弯处,露出一截修长有力的腕臂,用力时青色血管不自觉浮出肌肤,瞬间将平时不大显形的表层肌肉勾出漂亮线条。   路炀再回神时,贺止休已经抬起桌子与他擦肩而过了。   “咣当!”   “你这书也堆的太多了,”   贺止休反手将课桌往姚天蓬的方向一推,濒临合上时,他又像突然之间力气不够推不动了般,甩着手一收,敲了敲桌上堆叠的课本:“这样上课看得见么?”   “看不看得见很重要么,”路炀瞟了眼课桌中间突兀留出的半公分缝隙,捏住一角对其,重重合上,“听得懂不就行了。”   “这么嚣张,”   贺止休收回目光,轻笑道:“不愧是学霸。”   路炀懒得搭理这人嘴上没门的调侃,贺止休却是视线一转,落在了正猫在靠墙边、正满脸踌躇不定的瓜皮头上,挑着眉:“你有事?”   姚天蓬没想到转学生会跟他搭话,愣了下才说:“……啊?也没事,我就是想出去上个厕所,快憋不住了。”   贺止休活像个传声筒:“你的新同桌说他膀胱快炸了。”   路炀:“……”   什么东西?   膀胱快炸了的姚天蓬终于得以离位,但某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在踏上过道时,不由自主地回头瞅了眼那位还不大熟的转学生Alpha。   “对了,”转学生Alpha仿佛感受到视线般,突然转头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姚天蓬一愣:“姚天蓬。”   贺止休眉梢一抬:“天蓬元帅的天蓬?”   “……”姚天蓬满脸憋屈地点点头。   “我叫贺止休,”贺止休朝他伸出手,“自我介绍还没想好,怎么写待会让路班长帮忙给你写一下。”   姚天蓬:“?”   正整理桌子的路炀:“?”   姚天蓬显然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自我介绍,一时间都忘了疑惑为什么同学之间还要进行握手礼,满脸懵逼地也跟着伸手。   然而触碰上的瞬间,贺止休掌心陡然收紧,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力道瞬间传遍全身。   姚天蓬几乎是瞬间从懵逼中回过神来,但他还没来得及感觉怎么回事,眼前的Alpha已经先一步松开了手,俊美的脸庞上挂着堪称友善的笑容,还冲他挥挥手:   “快去吧朋友,你脸都快憋青了,别待会真爆了那什么流满地哦。”   姚天蓬:“…………”   他感受着手掌仍旧残留的疼痛,看看贺止休,又看看手,接连重复了好几遍,某种呼之欲出的直觉盘旋于舌尖。   然而不知是语文功底不行,还是表达能力欠缺,愣是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最后只得满头问号地憋着濒临爆炸的膀胱,转身跑了。   等人离开后,贺止休才缓缓收回视线,倚着身后的课桌饶有兴致道:“你的新同桌还挺有趣的。”   “……哪儿有趣?”   贺止休唔了声,“各方面?”   路炀没明白这人握个手的功夫哪里得出的各方面,也懒得在意。   他面无表情地将重新剁齐整的书本重新压回课桌,陡然想起什么,转身冷淡道:“你还在这干什么?”   贺止休眉梢一扬:“这么快就有了新欢打发旧人么?”   路炀:“……”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有瞬间的变化不定,紧接着才冷冰冰地蹦出一句:“你不要逼我在这里给你一顿打。”   贺止休眼底划过一抹浅淡笑意,转而又屈指在书上敲了敲。   “不过你这书确定不收收么?”   他顿了顿,补充道:“前后都有了同桌,人多口杂,待会不小心又被哪个不长眼的撞了。”   这人的嘴可能真的开过光,话音刚落,前方一道身影陡然踉跄而来,眼见下一秒后背就要撞上堆叠成塔的书上。   上一回的课本废墟刚过没多久,路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按住书籍。   然而手指刚触上,另一只陌生的手掌陡然覆住了指尖。   俩人几乎是同时一愣。   电光石火间,路炀下意识抽回手。   那动作避的太快太明显,贺止休想不觉察到不对劲都难,近乎同一时刻抬眸朝路炀望去。   好在这一次倒退的人比许棉枫靠谱,即将磕上课桌的前一秒,愣是生生停住。   旋即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连忙放下课桌转头道:“抱歉!我没碰到你吧?”   路炀回过神,这才注意到对方居然是先前在小餐馆里见过的英语课代表,文锦之。   “没事,”路炀扶了下镜框,将手随意往衣兜里一揣,“你坐这里?”   文锦之点点头:“我是第一组第四排,正好在你前面。”   文锦之算是路炀在三班除了宋达之外,唯二接触算多的人。   一是因为俩人成绩都好,英语老师隔三差五喜欢把他们喊起来组个口语对话范本;   二是文锦之晚自习时常会请假,路炀这个六边形战士级别的学霸,就不得不顶替对方的职位,被偶尔监课的英语老师叫起来带班。   尤其在三班原班长走后这段日子里,顶的尤为频繁。   临近午休,又是用餐点,每个人换完座位就扭头朝食堂狂奔,此刻放眼望去教室早已空了大半,只剩零星几个还在磕磕绊绊地挪动着。   “我坐的远,本来想提前搬过来的,结果去办公室拿了个作业就耽搁了,”   文锦之把桌子往里一推,长吁口气道:“刚刚不好意思呀,我东西太多了,所以倒着走比较方便,差点就碰到你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路炀莫名又想到刚刚与贺止休手掌交叠的触感,顿时感觉有股无名热意在那块肌肤迅速燃烧起来。   揣在衣兜中的手不自觉攥紧成拳,路炀眼错不眨地岔开话题,随口问了句:“你同桌还没来?”   “快了吧,”贺止休突然答道。   他指尖巡过书脊,确定安然无事不会倒下后,才不紧不慢地收回手,十指交叉虚拢在前,“不过我建议你提前把桌子拉出来点。”   他这话是对文锦之说的,后者明显愣了下。   路炀也不由瞟他,贺止休仿佛看出他眼里的困惑,挑着嘴角解释道:“如果我没猜错,一组四排的另一个人,是季炎。”   这下连路炀都不由一愣。   说曹操曹操到,几乎话音刚落,就听后方传来嘎啦一道脆响。   三人同时寻声望去。   只见一位许久没在三班出现过的高大身影正站在讲台上,单肩挎包,一只手拖拽着张空荡荡的课桌,目光从前至后一一扫过,最终停在了文锦之身边的空位上。   紧接着男生目光一顿,仿佛觉察到什么东西,视线缓缓上移,继而成功对上一双即使隔着镜片,也仍旧冷淡无波的眼睛。   季炎:“……”   路炀:“……”   贺止休仿佛在这一刻陡然想起这俩人的恩怨——没有恩,只有季炎单方面对路炀的怨——眯着眼似笑非笑地对季炎开口:   “巧了,听说你高一月考做路炀隔壁?”   季炎:“…………”   哪壶不开提哪壶,季炎脸色当即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作为贺止休转来前三班唯一的Alpha,季炎个头出挑,黑发剪得格外的短,配着松松垮垮的校服往那儿一杵,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个惹不起的问题混子。   事实上也确实差不多。   贺止休刚说完,季炎目光立刻满是危险地转移了过去,几乎半秒不耽搁地拖着桌子一路向前,气势汹汹地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来干架。   路炀跟季炎的接触仅余月考那次,高二开学分班后,印象中这人请了挺长一段时间的假,以至于第一次月考都没参加。   眼下陡然位置分到了一块儿,路炀也不怵他,揣着兜面无表情地等他过来。   就在他以为这人十之八九得挑事一场时,十分意外的居然停下了。   只见季炎半眯着眼危险地看看路炀,又看看贺止休,紧接着扭头重而响亮地“哼!”了一声:“二对一,别想骗我动手。”   路炀:“……?”   场面一时诡谲叵测。   就连贺止休也难得沉默稍许,才忍不住倾身凑近路炀,委婉道:“他考年级倒二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路炀难得赞同贺止休的话,然而紧接着耳尖处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他神经末梢不由敏感一颤,几乎潜意识往后靠了一步,避开了贺止休的接近。   避完他就有些后悔了。   如果说刚刚手碰上又突然避开,还可以解释为不习惯与人发生肢体动作;   那么此刻,这与平日交头接耳并无差别的行为——尽管耳尖触上鼻息,但其实贺止休是倚着身后课桌微微俯身凑来的,二人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就很难不再让人疑窦丛生了。   毕竟这是在不久之前,比他们交头接耳说话时都还要稍远些的距离。   路炀却在这个动作间,尤为敏感地朝后一躲。   前方季炎放好课桌回身去拿椅子,文锦之正低着头犹豫着要不要帮季炎对齐课桌,偌大的教室空旷一片,走廊上除却风声之外再无其他。   清晨阵雨已然平息,阴云盘旋高空之上,窥不见半丝日光;风从未闭合窗户吹入,卷起窗帘,空气中响起呼啦一声,柔软布料转瞬将路炀从后至前裹入其中。   贺止休在这一刻直起身体,仰头无声对上路炀的眼睛。   四目相触中,少年瞳孔漆黑如墨,不含任何笑意,也不见任何其他情绪。   仿若望不见底的深潭,就这么一眨不眨注视而来。   “路炀,”   恍然间,路炀看见贺止休薄唇微张,齿缝间似乎含着句轻问。   但下一秒不等看清,窗帘迎风而落。   米白色遮盖了所有视线,包括贺止休。   ——你是在躲我吗? 第36章 自我介绍   “你们还没搬完啊?”   咣当一声讲台门被人推开, 许棉枫探入半个脑袋疑惑道:“要帮忙不?”   季炎正拖着椅子往位置走,闻言错以为这话是冲着自己问的,于是臭着脸回望过去,凶巴巴地拒绝:“不用。”   许棉枫满头问号地瞅着他:“……?”   “不用, 搬完了。”   路炀在诡谲的静默中回过神, 扬手拨开窗帘的同时,借着推镜框的动作错开了贺止休深不见底的注视, 旋即越过前方无数个空位, 将视线半点余光不留地落在了许棉枫身上:“你有事?”   许棉枫略微一怔,眨了眨眼才开口:   “哦, 没什么,就是刚刚宋达和武子鸣在群里说替咱们占好了位置,我看你们没回复, 所以过来问问要不要一起去。”   距离谣言过去有一周多了, 虽说误会早已解除,当初误信的人也都为这事儿道过歉了, 许棉枫甚至手写了封道歉信。   但事情过去了不代表没发生过, 正如班主任那句恶语伤人六月寒, 尽管路炀看上去并没有再介怀,但许棉枫仍然无法确定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是否依然给路炀留下了什么影响。   只是对方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隔阂依旧存在,恶意伤人之后所带来的愧疚感让他在面对路炀时, 仍不自主地带着些许畏缩与小心翼翼。   以至于此刻话说到末尾,声音也不自主地微弱了下去。   “或者你们没收拾完待会再去也行,想吃啥要不介意我可以替你们先打着?”许棉枫瞅着路炀不作答, 又连忙改口道。   路炀这会儿分不出心神去觉察他的小心思,闻言习惯性地冷淡拒绝:“不用, 我中午不饿,你们吃就行。”   “你不吃饭?”贺止休立马拔声接话。   方才那句还没来得及吐出、便被打断的问话,此刻显而易见被他咽了回去,连同那双窥不见情绪、捎带丝许侵略性的目光都一并消了个干净。   仿佛那一瞬路炀窥见地薄唇翕动、那声喑哑喊名,只是他在窗帘落下时产生的错觉。   “懒得吃,”路炀无意识地揉了揉耳垂:“反正也不饿。”   贺止休眯眼盯着他,语气颇为不赞同道:“我发现你这人饮食习惯真的很差,早上不吃,中午不饿,难道你们学霸都靠光合作用的么?”   “……”   路炀木着脸看他:“你有意见?”   “没有,”贺止休收回交叉在半空的手,踩地起身,校服拉链头跟着动作在空中摇晃,折射出点点银光。   他在距离路炀三步远的位置站定,冷不丁话锋一转:“不过我喜欢多管闲事。”   路炀:“?”   “正好,你不是爱吃葱么,我给你点个双倍份量的,”   贺止休说着抬起手,似乎下意识要拍路炀肩膀。   但伸到一半又不知想起什么,生硬一转,在路炀冷漠的注视中踹进外裤袋中,目光促狭道:“这次不要再挑食了。”   路炀略微一顿。   贺止休已然扭头转身,朝门口的许棉枫走去,边说:“我跟你一起去,正好蹭个坐。”   许棉枫:“……”   许棉枫没怎么跟贺止休接触过,对他的印象比对路炀还懵。   然而话是他自己问的,路是他自己邀的——还没特意指定了谁。   这会儿要是拒绝纯纯讨打。   混乱之下,他下意识朝教室内第二个他认为可以友好相处的人发出了求助:“文锦之!你要不要去食堂啊?”   文锦之正埋头整理东西,闻言一愣:“我?”   “嗯嗯!”许棉枫投来期待的眼神。   “我自己带了饭,在教室吃就行了,”文锦之笑着摆手拒绝,“谢谢。”   他话音刚落,倒是旁边从头到尾都臭着脸没出声的季炎,突然幽幽开口问:“你们去食堂?”   许棉枫心里一咯噔,不太确定地:“……对?”   “我也要去,”   季炎说着把肩上的包往座位上一甩,目光在路炀和文锦之身上一扫,居高临下道:“别碰我包,我讨厌别人碰我东西。”   文锦之笑意当即僵在了脸上,一时间整个人都变得局促起来。   “没人稀罕碰你,”   路炀冷冷道:“自己滚。”   季炎满是火药味地看向路炀,张嘴正要驳斥回去,肩膀猝然被人沉重一按。   “同学,脾气收收,不要一来就这么冲,”   贺止休散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比季炎要高上寸许,视线从眼角扫来时,寒意将嘴角那点和善都盖的一干二净:   “我们也不想在这儿以多欺少,你说是么?”   “就你们?”季炎鄙夷道。   贺止休眉梢一扬:“不信?”   季炎动了动唇,似乎还有话要说,然而下一刻不知又想到什么,拧眉沉默稍许,臭着脸甩开了贺止休压在肩膀的手,转身离去。   贺止休甩了两下手低声喃喃道:“碰了Alpha,我的手脏掉了。”   旁边正好听见的路炀:“……”   “你自己不就是个Alpha?”   路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匪夷所思问:“还能这么嫌弃?”   贺止休挑着眉回头:“同性相斥,这么基础的知识你都忘了么学霸?”   路炀面无表情地回视:“生物学科可没写这个,学渣。”   学渣Alpha甩着手终于转身离开了教室,与季炎一前一后,中间还夹着一个被俩Alpha包围、满脸绝望恨不能当场从栏杆上跳下去拉倒的许棉枫。   等教室安静下来后,文锦之才松了口气,转身对路炀道:“谢谢你啊。”   路炀收回目光拉开椅子:“实话实说罢了。”   “话是这么说,我自己的话还真不一定能回得了嘴,”   文锦之讪笑道:“他看上去挺不好相处的。”   路炀跟文锦之接触不多,印象中这人成绩仅此与他,性格也算随和,但似乎在三班里也算是另一号独来独往的人。   路炀略一斟酌,还是问了句:“你很怕他?”   文锦之愣了愣,沉默稍许后挠了挠下颔线,犹豫道:“也不算吧……主要他不是个Alpha么,某种程度上的先天性相克。”   路炀顿了下,才想起来文锦之是个Omega。   三班的Alpha数量稀少,Omega数量也仅个位数,除却文锦之外还有个文艺委员。   “不过也不能一言蔽之,其他Omega应该也不会像我这样,”   文锦之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用什么词汇形容比较准确,片刻后才再次艰涩开口:“……不太能面对Alpha。”   从外表看文锦之与白栖长相其实是同一挂,纤瘦,清秀,给人的感觉更趋于温和。   但这种温和又有些不太一样——虽说白栖因为初中落下的心理阴影,让他在与人交流时总会下意识显得局促躲避,但这种情况也仅限于在讨论到自我身份相关话题时。   文锦之则恰恰相反。   如果白栖在齐青乐之前对Alpha抱有憧憬,那么文锦之更像是对Alpha由衷地抱有畏惧感,与某种难以言描的情绪。   路炀没有随便是个人就跟他深入聊天的习惯,于是点到为止地点点头,垂眸开始收拾方才搬动桌子时凌乱下来的桌肚。   文锦之却突然又道:“话说回来,上次在店里的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路炀抬头:“什么?”   “很帅!”文锦之笑道:“很久没看见有人能把那群Alpha堵的抱头鼠窜了,要不是老板娘不允许,我当时恨不得给你再加一道菜了。”   路炀挑了下眉:“Alpha也是人,说话难听就有难听的后果。”   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又问了句:“难不成贺止休那种Alpha你都觉得怕?”   “贺止休?”文锦之抿着唇思考寸许后,言辞艰涩道:“唔……说实话,我感觉他比季炎可能还可怕一点。”   路炀难得露出点困惑的目光:“贺止休可怕?”   “当然这是我个人的主观感受,可能也有某种程度上的性别影响,”   文锦之犹疑地瞄了瞄路炀的神色,确定眼前人没有异样或排斥之外的情绪后,才斟酌着解释道:   “做个不太恰当的对比,季炎和店里那几个Alpha给我的感觉,是他们除了自己以外,对谁都是你欠我八百万的样子;但贺止休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你我都互不相欠,所以大家最好保持距离,否则后果自负。”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转学一周多,他虽然性格看着还算平易近人,但其实并没有和其他人有过多的来往,”   “或者说,他似乎经常刻意规避别人的靠近与示好。”   说到这,文锦之小心瞄了眼路炀的表情,犹豫稍许后,才又说:   “除了你之外。”   ·   “贺止休你他妈一个打野的,为什么要反过来替辅助挡大??”   宋达难以置信的怒吼从手机里传出,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与匪夷所思:   “我特么一个脆皮小鲁班,一个人在下路抗了中野下三路爆锤,你特么大招都刷出来了居然也不来帮我一把!??”   贺止休冷静回应:“路炀一个人在上路,对面血很厚,难打。”   “那难道不是他该的吗!都特么打大乔了还非要当孤狼,自己勇冲啥上路!”宋达简直痛心疾首:“小鲁班才是那个需要回家的人!”   路炀冰冷无波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不是让你回了?”   “……你管对面都杀进泉水了,往家门口开个大,我丝血落地当场被一刀刮死这事儿,叫送我回家了?”   路炀:“。”   “话不能这么说,”贺止休义正言辞地打断,“难道你不看小地图就贸然传送,落地直接送对面一个人头这件事就没有一点错吗?”   宋达:“?”   贺止休又说:“好几千块钱呢,阿珂直接六神装了。”   宋达:“…………”   “这就破防了,”   贺止休对着挂断的通话镇定评价道:“这位来日的职业选手抗压能力还是不行。”   事实证明不止有来日的职业选手心态被队友打崩了,连对面的对手心态都有些不稳。   因为路炀刚刚退出结算界面,正准备关闭游戏时,指尖不小心点到公屏处,紧接着就看见几个眼熟的ID在上头疯狂刷屏。   -全服野王:心态崩了啊兄弟们   -今天前脚刚失恋,怒上峡谷准备杀个痛快,结果狗系统居然给我匹配了一对该死的狗.男女   -辅助在前头杀,打野在后头刮,老子一个大甩出去,半管血的辅助死也不回头,脆皮打野冲我脸直接极限一换一   -头特么还给了那辅助   -后面好不容易弄死那辅助一次,TM的!那打野又丝血追我到家门口,旁边鲁班都被炮炸死了也不刮一刀我脆皮队友   -虽然最后打爆了对面泉水,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赢了比赛,输了人生   -[大哭][大哭][大哭]   啪嗒!   手机被反手丢进床上,贺止休顺着动静抬头,入眼只见路炀脸色面若冰霜,眼角却在隐隐抽搐,仿佛在极致忍耐着什么。   “匹配赛而已,输了也不掉分,”   贺止休还以为他在介怀刚刚游戏的事情,自以为贴心地安慰道:“不然再来一把,你打野。”   “不打。”路炀脑门突突冒青筋,想也不想就冷声拒绝。   贺止休眉峰一扬,路炀却已经收回视线。   大学霸一拽身下的椅子,冻着脸抬头:“你那破自我介绍还写不写?”   贺止休转学来的第一天,就嘴欠耍宝耍到三班数学老师杨春晓身上,结果当场被反将一军喜提自我介绍稿。   不过当时不知是被许棉枫玩手机的事情打断,又或者是齐青乐造谣的事情直接占据了班级里所有科任老师的话题中心,以至于杨春晓在放完话后,就再也没提过。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年纪轻轻性格飒爽利落的老师把这事儿彻底忘了时,就在今天晚自习临近下课时,窗外雷鸣轰隆作响中,她大脑深处的记忆仿佛也被一剑劈醒,当场把托着下巴,神情恹恹的贺止休叫起来一顿问。   然后下了最后通牒,明天上课必须得介绍。   问就是承诺或许会迟到,但绝对不会缺席。   贺止休很希望它就此缺席拉倒,但转而不知想起什么,又点头应了下来,甚至还弯着眼睛温良恭俭信誓旦旦地保证,明天一定会交。   于是当广播宣布因为晚点雨势会更凶,还伴随黄色级的电闪雷鸣,所以晚自习提前一个半小时下课后,贺止休便挎着书包一路跟在路炀屁股后面。   ——席间连伞都蹭得路炀,把一同回寝的宋达震惊得无以复加,深觉自己在路炀心中最好的兄弟这个位置已经岌岌可危了。   好不容易抵达寝室,路炀拎着伞开门,前脚刚踏入,就感觉身后有道视线灼灼落在自己身上。   扭头,只见贺止休揣着兜一副不准备回寝室的模样。   “干嘛?”路炀当时眯着眼危险道。   只见贺止休脱下背包,看都不看一眼,准确且飞快地从背包中猛地掏出一本笔记本,满脸无辜道:   “自我介绍,刚刚拟了个初稿,路老师帮我过目浅指导一下?”   路炀:“……”   反抗无果,进寝室后路老师还没来得及开始指导,宋达一通消息砸过来,非说紧急开黑五缺二——至于是真紧急还是临头补救兄弟情,就不得而知了。   路炀是个除了学习和滑板对什么都不太热衷,游戏最开始也是被宋达拽着硬下的,一个月都不一定能开一回。   因此最开始,宋达疯狂刷屏请求组队的时候,路炀是拒绝的。   当时回复都敲好了,然而下一瞬,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对面已经轻车熟路坐下的贺止休,不知怎的,路炀鬼使神差地删了拒绝,改成了同意。   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出游戏。   “有个问题我很好奇,”贺止休翻查着方才的游戏录像,支着下巴问:“为什么你的系统默认英雄会是辅助呢?”   刚刚进入游戏后,路炀临时去了下卫生间,等再出来的时,恰好错过了选英雄的时间,系统已经根据队伍配置以及用户平时使用习惯,默认选完了熟练度最高的英雄。   那就是辅助大乔。   一个身怀四技能,主业送队友回家,副业坑队友回家的双马尾美少女。   路炀漫不经心地翻开笔记本:“宋达打出来的。”   贺止休抬头:“他还玩你号?”   “偶尔会借,”   路炀抬眼瞥了下对面贺止休,继而淡淡道:   “暑假那会,据说排位一连七把都遇上混子,最后一盘直接摆烂输出,结果反手被人举报封了一个月的号,所以就拿了我的号去打。”   贺止休若有所思道:“然后就拿你号练新位置?”   路炀却不知想到什么,表情无端木了几分,隔了会儿才冻着脸道:   “武子鸣跟人搞网恋,结果一周就被甩了。宋达非说要去安慰他,就打了辅助位,说是牺牲自我安慰同窗的心灵。”   “哦——”贺止休恍然大悟,眯着眼道:“这么说你的号还偷偷网恋过?”   “……滚,”路炀额角突突狂跳:“你才网恋。”   贺止休支着下巴看他:“我也不网恋。”   这时候换成宋达在,顺着话题接下来不是反问“那你什么恋?”,就是顺势讲起其他相关恋爱话题。   ——譬如他的隔壁小花儿以及深信不疑的恋爱圣经。   然而路炀一时间却莫名接不下话。   窗外依然在电闪雷鸣,这场秋雨格外凶猛,豆大雨滴将玻璃砸得噼啪作响,阳台上悬挂的衣架被吹得左摇右晃。   寝室内光线明亮,空气沁着细微凉意。   两张不算大的木桌拼合在一块,一侧书本繁多,一侧干净无一物。   冷白灯光下深黑暗影凝聚于脚底,与前两天仅余一盏台灯的景象不同,路炀掀起眼皮眺望时,少年五官轮廓尤为清晰地映入眼底。   眼角眉梢其实与往日并无差别。   但这一刻,不知怎的,路炀莫名从中窥出一丝直达眼底的笑意。   那是往日寻常贺止休脸上所看不见的。   “知道,”路炀目光重新落回笔记本,神色如常道:“你对恋爱没什么兴趣——你自己说的。”   贺止休略微一顿,刹那间他似乎想说什么。   但还未出声,只见路炀眉峰陡然一皱,反手啪!的一声将笔记本往桌上一拍,指着某一行问:“你这写得什么玩意儿?”   贺止休“嗯?”了声,低头望去。   “我叫贺止休。贺止休的贺,贺止休的止,贺止休的休?”   路炀那无论是在教导处、还是面对谣言最严重时,依旧冷淡平直的声音,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出现了扭曲。   “性别男,梦想是下辈子当个Beta,优点是上课不睡觉,初中毕业于……Alpha男德班??”   寝室刹那落针可闻。   从路炀的表情上看,他大概是真的很想当场把贺止休的头骨盖锯开,然后掏出大脑研究一下,这玩意儿是不是和肠子长反了。   “我可以解释。”半晌后贺止休出声道。   路炀顶着一脸你敢再瞎胡扯一句,就当场把你从阳台丢下去的表情敲了敲桌子,示意他说。   “咳,”片刻后只听贺止休清了清嗓子,“我确实没写过这种东西,所以晚自习那会儿上搜索引擎查了下范文,借鉴了些——不过这点是我自己写的,童叟无欺,绝对真实。”   说着他伸手一指最下方一行。   路炀狐疑地低头看去,然后下一秒脸就更木了。   “最近课外阅读:《校霸Alpha的伪装Omega之死对头哪里逃》、《暴戾Alpha对我真香了》,”   贺止休一本正经地念道:“你要不信,我可以给你找历史阅读记录。”   “……”   路炀面无表情地凝视贺止休足足片刻,旋即只见他心平气和地拉过笔记本,心平气和地合上,心平气和地站起身。   然后心平气和地丢在贺止休身上,字正腔圆地吐出四个字:   “哥屋恩。”   “滚。” 第37章 野兽   等贺止休终于要滚出603寝, 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   雷雨仍旧噼啪作响,但也盖不住一门之隔的走廊上,脚步与说话的喧嚣声。   “谢谢路老师的慷慨指导,”   贺止休捧着笔记本, 神情肃穆道:   “这本笔记本我一定会好好珍藏, 争取百年之后传给下一代——如果没有的话那我就捐给红十字会,让他们替我捐去山区儿童, 一睹学神斐然文采……”   “滚, ”   路炀面无表情地起身拉出一个小腿高的行李箱,蹲下解锁:   “要捐把你原版捐过去, 让他们知道想成为一个正常人,首先不应该写出那种狗见了都得啐两口的玩意。”   然后他啪嗒一声掀开箱盖,露出内里满满当当习题册。   贺止休上前两步才终于看清, 这个足有二十来寸的行李箱中被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   除却卷题之外, 还有解析、词典,甚至是往年高考高分作文合集。   放眼望去琳琅满目, 简直比手机上专门用来看恋爱圣经的阅读app还让人眼花缭乱。   贺止休难得愣了好一会儿, 才问:“这都是你的?”   “……”路炀一脸你在说什么梦话的表情道:“否则你觉得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贺止休认真道:“被学霸神秘气息吸引而来。”   路炀凝视他片刻, 冷冰冰道:“出门右转下去,直走行政楼,让医务老师给你看看脑子,别在这里发癫。”   “那应该还不至于, ”   贺止休轻笑着在路炀身边蹲下,看着那叠任谁见了怕是都得愣一下的书堆:“你都是年级第一了,还需要这么刻苦么?”   路炀瞥他:“写个题就叫刻苦了?”   贺止休跟他对视:“我以为你闭眼就能考第一。”   他顿了顿, 又意味深长道:“毕竟那可是七百三十八呢。”   路炀鼻梁上的镜架略微下滑,长且浓密的睫毛乍一看仿若要穿破镜片, 瞳孔犹如黑宝石般沉静,中央缀着碎光点点。   这么直勾勾望来时,很容易让人生出自己在被这双眼睛认真、且独一无二注视着的感觉。   鬼使神差的,贺止休有那么一瞬突然生出这个镜框非常碍事的念头,心中某种难以言描的情绪如野兽般,催促着他伸出手替路炀摘下。   ——只要摘下,他就可以毫无阻碍地窥探到这双眼睛的真实模样。   以及这双眼睛独独凝视自己时,又是什么模样。   好在还没来得及,路炀已然收回视线,神色如常地冷淡道:“闭眼确实可以考第一,但闭眼考不了回回第一。”   贺止休悄悄摩挲着指尖,唔了声:“你试过?”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窗外雨势如洪,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映出路炀纤瘦、却丝毫不单薄的腕臂。   俯身时领口松垮朝下滑落,只需要略略垂眸,就可以窥见往下延伸的清晰锁骨、与逐步隐没进黑暗的瓷白肌肤。   镜框映照而下的光影如水墨般描刻在少年脸上,余光从眼尾扫来时带着丝难以言喻的松懒劲,吐出的话语是一如既往地随意而冷淡:   “因为我没必要把自己放到钢丝线上行走,就为了赌那或许每次都岌岌可危的第一。”   然后他收回视线,刷的一下从行李箱底部抽出两套习题卷。   路炀目光在封面来回逡巡,仿佛在思考先写哪个,但仅过半秒便迅速放弃,干脆利落地上下交叠,往臂弯一夹,咣当一声合上箱子,继而起身拉起,往衣柜底下的行李格轻轻一踹。   紧接着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边的贺止休:   “——我有的是时间学习。”   贺止休手肘支在膝盖上,单手托着下颔仰头与路炀对视。   直到路炀开始犹豫着用什么姿势把这人踹出去、还能不惊扰到其他人,以免招惹来宿管时,贺止休终于缓缓站起了身。   “没想到是这样。”   贺止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显而易见是在回应方才路炀的话。   路炀淡淡瞥他:“不然还能怎样?”   “本来我刚刚还在想,是不是因为那个传说。”   “?”路炀一瞬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天齐青乐说的,”贺止休眨了下眼,揶揄道:“只需要找到一个学霸对象,从此清北哈佛常青藤任凭你选,那么年级第一自然也会开挂般手到擒来……”   路炀:“……”   草。   “所以你得比其他人更努力,以防这些见鬼的作弊者后来居上——”   话音未落,大概也是觉得这个传说离谱程度已经直逼耸人听闻的程度了,贺止休自己率先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他本以为路炀会一如既往地冻着脸回怼,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对面的人对此并没有任何反应,除却因为回想起传说造成的一言难尽之外,神色间隐约还夹带着些许看不大懂的东西。   片刻后路炀才半眯着眼,从喉间发出一身很轻的闷声,几近喃喃道:“居的上了再说。”   贺止休一愣。   但不及他再说,路炀脸上那点他看不懂的神色再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冷漠。   就见学霸啪嗒一声将手中的题册往桌上一丢,冷血无情地发出嫌弃地质问:   “——你怎么还没滚?”   “又这么无情,”贺止休半眯着眼意味深长道:“明明刚刚在峡谷还会主动冲上来替我挡刀呢。”   路炀:“……”   路炀虽然游戏打的不多,但技术却不算差,不然也不至于真的抄个辅助就敢勇冲对抗路,六杀战绩虽然也有贺止休的功劳,但决定性操作还是在路炀身上。   除了一死那次。   那位赢了比赛却在频道里嚎啕输了人生的野王突然从草丛中冒出截杀,路炀在余光窥见的刹那,几乎是手比脑子快,先一步冲上去挡了对方的致命一击。   击杀通报冒出的瞬间,贺止休才终于反应过来。   紧接着才发生了方才那位野王频道上所说的,丝血追遍全峡谷的事。   “谢谢路班长的慷慨大义与指导,”贺止休捞起桌上的笔记本与包,临走前,他忽然转过身,在路炀面无表情地危险注视中,毫无征兆地伸出手。   路炀几乎潜意识想要后退。   但还未来得及,贺止休指腹已然朝下一压,头顶发梢如被风拂过一般在半空轻轻晃动两下,旋即缓缓垂下,落在耳尖处激起丝丝极其细微的痒意。   不等路炀望去,贺止休率先转过身,“头发翘起来了,不用谢。”   路炀莫名其妙地压住自己头发:“……滚。”   “咣当!”   寝室门开了又关。   贺止休挎着包漫不经心地合上613房门,转身只见新搬进来没两天的季炎正端坐在寝桌前,面前杂乱地铺着好几张卷子。   陡然听见声音,季炎拧着眉满脸暴躁的抬头看来。   “写你的,”   贺止休摘下挎包随手往衣柜一挂,捞起边上的衣服与手机径直走向浴室,连半点余光都没施舍给季炎,懒洋洋道:“不用看我,没人抄你卷子。”   季炎:“……”   哗啦——   热水唰然落下,狭窄淋浴间水汽氤氲,Alpha一动不动地站在花洒之下,直至水流与蒸汽齐齐袭击鼻腔喉管,连呼吸这件事都变得困难后,贺止休才终于像从梦里醒来一般,动作缓慢地抬手关闭了花洒。   水滴从发梢滚向鼻梁,顺着地心引力聚集在鼻尖坠成黄豆大小,即将失重落下时,贺止休陡然仰起头,用同样湿漉一片的掌心草草在脸上一抹。   指尖擦过眉间时,他动作陡然一顿,旋即保持姿势拉开一小段距离,在这满室的氤氲雾气中茫然地凝视向指尖。   少年指节修长,掌心宽厚,每一根指腹上方都覆层薄薄的茧——那是幼年练琴与后来常年捧相机硬磨出来的。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右手中指侧方微微突起一块清晰的骨节。   数分钟前,面对路炀时残留的取下眼镜的冲动尚还残留指尖,非但没有因为那一瞬无法克制的短暂触碰而消减,反而因为发梢柔软而陌生的触感,让心底那股不知何时生出的、难以言描的冲动更加放大无数倍。   仿若心底深处,被强行压抑已久的野兽在那一刹被路炀一个眼神勾住,悄无声息地苏醒,如今终于无法抑制嘶吼着重击闸门,渴望挣脱牢笼奔赴而出。   这样不行。   贺止休沉沉掩住双目,任凭视线落入虚无黑暗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自己说。   你不应该这样。   你不能被控制。   你不能被Alpha的自己控制——   ——“他为什么会是个Alpha?”   虚空中,女人的嗓音如一曲遥远挽歌呼啸而来,直至今日仍旧可以清晰忆起话语间难以置信与绝望鸣泣,如一柄沉而重的榔头当空落下:“他怎么会是个Alpha?!”   ……   我为什么不能是Alpha?   “父母其中一方作为Alpha时,生下Alpha后代的概率为百分之五十。您和您先生作为AO结合,生下Alpha属于理所当然的——女士您冷静点……”   “可我不需要他是Alpha,Alpha有什么用!?”   圣洁冰冷的白色中,滔天哭声与混乱步伐交织回荡;谁也没注意到一帘之隔的病床上,男孩悄悄睁开了眼。   他安静而空洞地眺望着熟悉的天花板,仿若陷入一场胶质朦胧的梦里,任由思绪沉沦在那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嚎啕中。   “我明明是为了、为了……”   为了什么?   贺止休从指缝中暗窥天花板,茫然地想。   为了什么才生下他,生下这个最终不需要的、有什么用的Alpha?   ……他又为什么会是Alpha呢?   “——性别代表不了任何东西,无论是Alpha或Beta,”   杂乱无章的思绪中,那日操场下、艳阳天里,路炀冷淡的声音宛如一剂镇定剂,裹挟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刺入灵魂;   刹那间走马观花的每一幕如暴于天光之下的暗影,烈焰灼烧大地,滔天火光将每一寸幽暗吞噬殆尽,最终凝聚出一道修长而冷淡的身影,沉而重地扎入大脑深处。   一如那天那道将他往前毫无征兆一推的风那般——   “没必要框柱什么。”   咔哒。   淋浴门被拉开,冰冷空气浩荡袭来,氤氲水雾争先恐后逃窜而出,贺止休仿若感觉不到温度,赤脚走到盥洗盆前,任凭发梢水滴不断,就这么抬起头看向镜中。   少年眉眼深邃,五官俊逸,往日总是翘起弧度的唇角此刻朝下轻抿,无端生出一股难以言描的寒意。   他就这么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镜面,像在一寸寸打量自己,又像是在借此凝神回忆着什么。   片刻后镜中的少年陡然垂下眸,深吸一口气,临至半途又不受控地挑起唇,捂着眼睛闷出一声没音量的笑。   你完了贺止休。   Alpha抬起眼,静静地凝视着自己嘴边无法抑制、任谁看了都会莫名其妙的笑意,他听见那道在心中盘旋已久的声音终于彻底冲破牢笼,无比清晰地响在耳边。   ……你真的完蛋了。 第38章 补课   贺止休脑袋挂着毛巾出门时, 季炎还坐在寝桌前抓耳挠腮。   Alpha的同类气息不可避免地扑鼻而来,贺止休几乎是下意识眯起了眼睛,眉眼间极为少见地染着几分浅淡的烦躁。   “喂,”这时季炎突然出声道:“你跟那个路炀……很熟么?”   贺止休准备拉开阳台门的手一顿, 没什么表情地转过头:“干什么?”   季炎拧着眉道:“我就问问, 你们熟不熟?”   “那得取决于你想问什么了,”   贺止休半倚着玻璃门, 湿漉的黑发被尽数捋止脑后, 零落的发尾沾附在脖颈处,虚挂在头顶上的毛巾正好在脸上笼下一层阴影。   近乎一米九的身高让他即便与季炎相隔好些米, 也依然令后者感觉到一股并不舒服的居高临高下的俯视。   Alpha没几个脾气好的,季炎显而易见也不遑多让。   他当即满脸不爽地站起身,仿佛是要借此夺回点什么气势。   “我听说他上次月考, 还是年级第一?”半晌季炎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憋出了这么句。   贺止休顿了顿:“对, 你有问题?”   “没有!”季炎烦躁道:“我就是想问你,他成绩那么好, 真的纯靠自己么?”   贺止休:“……”   这是什么破问题?   他耷拉着眼皮, 没什么情绪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并不熟悉的新室友。   片刻后拉下毛巾, 语气是连自己也没注意到的冷淡:“考试不靠自己能考什么,拉条狗在答题卡上一通瞎猜?”   “……”季炎脸色一下就黑了,立刻敏感道:“你他妈嘲讽谁呢?我就是问问,如果路炀成绩那么好, 我能不能找他帮我补个课?”   这下轮到贺止休愣住了。   他匪夷所思道:“你想找路炀补课?”   “……对,”   大概是觉得这行为跟认输没什么区别,季炎气势登时直线下滑, 难得转过头没去看贺止休的表情,只撇着嘴自顾自嘟囔了一会儿, 才烦躁地坐下身,破罐子破摔道:   “我之前缺了一段时间的课,我发现这些知识点我都跟不上了,刚刚好不容易写完,结果拿手机一查……”   一查怎样他还没来得及说,就见贺止休迈步走来停在身边。   少年顶着湿漉漉地头发在桌边站定,低头时,发梢的水珠顺着重力当空落下,眨眼间在卷面洇出一道湿痕来。   “我艹!”季炎连忙把卷子往旁侧一拖,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我好不容易写完得题!”   谁知贺止休却道:“不用客气,帮你省了涂改液。”   季炎:“……”   他在一瞬的愣怔后听出贺止休的言外之意,不爽道:“你怎么知道我这题就错了?”   “很难么?”贺止休眉梢一扬。   “……”   季炎看看题目,又看看贺止休,满脸质疑道:“你会做??”   贺止休似乎下意识想说什么,但话到齿关,又陡然一转:“不会。”   季炎:“…………那你说个屁?”   “我不会写不代表我不懂题目,你那明显就是语言逻辑能力都没发展好的错题方式,”   贺止休擦着头发往床上一坐,漫不经心道:“不用找路炀了,他不可能给你补。”   如果说刚刚的季炎是被作业弄得满脸暴躁,那么这会儿,就是被贺止休的话激的浑身上下不爽因子都浮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他就不可能答应给我补了?”季炎眯着眼冷冷说:“虽然他在我这里第一印象不好,但我今天听其他人说了,路炀脾气没那么差。”   贺止休眉梢一扬:“你听谁说的?”   “三班其他人,”大概是胜负欲被激起,季炎难得憋出几个人名道:“许棉枫,文艺委员,还有我同桌。”   贺止休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   “算了,我现在就去问问,”季炎显而易见是个急性子,自我纠结没两分钟,当场就要起身往大门走去。   然而刚站起身,肩膀陡然被人沉重按住,紧接着是贺止休强硬的声音:“不行。”   季炎奇怪地看他:“为什么不行?”   贺止休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往季炎面前一照:“十点了,马上就要熄灯时间了,路炀早就已经睡觉了。”   季炎满脸不信地瞅他:“你怎么知道?”   贺止休臂力犹如千斤坠般沉沉按在季炎肩上,大多数时候Alpha体格臂力都相差无几,然而季炎却莫名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摁得动弹不得。   只见贺止休突然勾起唇角:“当然是因为我跟他很熟啊,你这么贸然过去,除了被轰出来之外,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季炎狐疑地看他:“你被轰过?”   贺止休:“……”   “反正,找路炀补习这事儿没戏,另做他想吧朋友,”   贺止休轻描淡写地避开了自己被轰没轰过的问题,确定季炎前去敲门的心思歇了下来,才收手转身道:   “何况人家凭什么给你补?想学习你大可直接找老师,不是更好?”   “我才不找老师,”季炎没好气地支着下巴,似乎嘟囔了两句什么,但贺止休对他人内心想法毫无兴趣,拉下毛巾起身就要去吹头发。   然而步伐刚迈出,季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道:“我觉得路炀未必不同意。”   贺止休动作一顿,眯眼回头:“你哪里来的自信?”   “我之前跟他接触过几次,虽然总是一脸拽的二五八万的样子,不过做人还行,”   季炎倚着靠背转笔道:“高一下册那会儿,有个傻子Alpha非要去招惹一个Omega,下了课莫名其妙就带了一群人,把那Omega堵在了厕所里,说是要对他告白。”   “那Omega吓得脸都白了,结果路炀突然就从隔间里出来——外开的门,啪地一下直击那个傻缺面门,直接砸出了个包。”   贺止休揣着兜“哦?”了声,“你怎么知道?”   季炎顿了顿。   下一刻就听贺止休又道:“你就是那个混子Alpha?”   季炎:“……”   “放屁!我就是路过!”季炎气急败坏地瞪了眼贺止休,满脸诡异地看他:“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我一提路炀你就张嘴怼我,戳你心眼儿了?”   贺止休却是一愣,直接被这句堵得卡在原地,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怎么回应。   季炎没觉察出他这点不对劲,收回目光没好气道:“我就是直觉,虽然我对他第一印象不太好,但客观上来评价,他人应该还可以。”   “再说了,”   季炎顿了顿,目光扫过贺止休:“你才转学过来,他都能跟你关系好。我从高一就在考场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都能给你监修数学课的自我介绍,我怎么就不行了?何况我就问几个问题而已。”   ·   “不会做。”   翌日一早,高二三班。   路炀甚至不等季炎把话说完,当机立断冷漠拒绝,看都不看一眼便把卷子往季炎身上一丢,语气冰冷地仿佛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似得:   “自己拍题搜索去。”   季炎:“……”   “——不是,”   季炎抱着习题册满脸空白地愣了好半晌,险些没蹦起来。   但紧接着又想起是自己有求于人,生生忍住坐下,从牙缝憋出一句:“我特么话都还没说完,你知道我找你干嘛么??”   “无非就是觉得成绩不行,不想找老师补课,觉得向上求助很丢人,不符合你作为一个Alpha冷酷狂狷的气质,所以想要我这个年级第一兼后桌帮你一把,教你学习,”   路炀面无表情地抬眼,黑色镜框折射出只有学神才能顺理成章凝结而出的讥诮。   只见年级第一顶尖大学霸轻轻拨了下眼镜,毫不留情地嘲讽:   “这很难猜吗?”   季炎:“…………”   大清早便紧跟而来的贺止休站在旁边,勾着唇角意味深长道:“我说什么来着,放弃吧朋友,你得清楚自己的斤两。”   季炎却格外不死心,再次追问:“为什么?我也不是全部都不会,就是有的题目实在想不出,想问你一下……”   他顿了顿,仿佛明白过来什么,恍然大悟道:“如果你觉得亏本的话,我会给你补习费,不会白嫖你的。”   路炀:“?”   季炎还想说什么,肩膀陡然落下一道铁闸般沉重的力道。   只见贺止休略略俯身低下头,明明唇角仍旧勾着,眼底却闪烁着微妙的寒光:“朋友,注意你的遣词造句,语文不好可以回小学去重修哦。”   “……”   季炎脾气瞬间被挑起,愤怒之余眼中却闪烁着丝许困惑,“我又不跟你说话,你搁这儿激动个什么劲?”   贺止休微微眯起眼,还没来得及说话,余光中就见路炀突然抬起了头。   “你知道应中每学期年段前三的奖学金多少钱么?”路炀忽然冷不丁地问了句。   季炎茫然地发出了学渣地困惑:“……一万?”   “那是第三名,”路炀耷拉着眼皮,冷声嘲讽:“第一名翻三倍——所以,你觉得我会缺你的那点补习费?”   季炎:“……”   “那你怎么样才能答应?”季炎忍着脾气咬牙切齿地追问。   路炀耐心彻底售罄,当即想也不想就说:“总分六百以上勉强考虑。”   季炎:“…………”   “算了吧,”贺止休闷笑着促狭道:“没必要为难自己的脑子,智商这东西毕竟是天生的。”   说罢他还心情颇好地拍了拍季炎肩膀,从神情上看他大概觉得季炎那青了又白的脸色还不够精彩,于是又津津有味地准备再说两句。   哪知尚未脱口,季炎眼角余光陡然在贺止休脸上一扫,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扬手一指贺止休,粗声粗气地问路炀:“他能考六百么?”   贺止休一顿。   路炀也显然没料到季炎会突然问这个,目光下意识在贺止休脸上快速一扫,刹那间昨夜那篇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宋达看了都得深觉自己语文水平前所未有的优秀的自我介绍再次浮现眼前,路炀表情当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木了下来。   “他考个鬼,”路炀冻着脸道。   打个对折都不一定。   季炎却是眼睛一眯:“那你为什么都可以给他监督自我介绍?”   路炀:“……”   贺止休转学那天季炎并没在校——或者说,自打开学以来没过多久,这位三班原唯一的Alpha来校就不频繁。   据宋达那个八卦通所述,似乎是家里有事情不得不请假。   因此那天,杨春晓在课上的“嘱咐”他也并不清楚。   ——其实这话从头至尾听下来也没什么问题,但某一瞬,路炀莫名有种难以言描的不自在感,一时之间不由卡壳了下。   时间尚早,教室人数稀少,仅有的几位都是早早跑来补作业的,这会儿一个个埋头边写边哈欠连天,丝毫分不出心神注意这一侧发生了什么。   路炀半边耳朵里还塞着耳机,隐隐传出熟悉的英语听力。   他捏着笔,正欲开口回答时,另一侧的贺止休陡然转了个身,抬步靠近。   紧接着就听Alpha声音清朗地响彻整个寂静三班:   “当然是因为我和路班长关系非比寻常了。” 第39章 篮球   “谁特么跟你非比寻常, ”   操场上人声鼎沸,持续数日的阵雨雷鸣终于在此刻迎来短暂停歇。   路炀从沸沸扬扬地人群中快步穿梭,脸色简直比周身空气还冻人,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   “要是皮痒了少拐弯抹角, 我可以直接送你一程。”   “你要亲手给我挠吗?”   贺止休仗着腿长, 追逐的步伐甚至迈出几分悠闲来,半扎于脑后的黑发跟随动作轻微晃动, 昏暗天光下眼角眉梢显出一丝诧异, 紧接着又在路炀的余光中肃穆起神情:   “我明白了,下次我一定直言不讳……”   “咚!”   一记扫堂腿如旋风般猛然从脚边扫过。   贺止休条件反射定身后仰就要躲过, 然而刹那间他眼角余光在身侧篮球架上飞速掠过,撤回的腿生生半途调转,正面迎上路炀这一脚。   刹那间, 小腿相抵交叉着撞上球架, 发出一道低沉闷响。   “嘶,”贺止休单手扶着篮球架, 闷笑着低声道:“这反应能力, 路班长你这高岭之花的学霸人设要崩了啊。”   路炀这一脚纯粹是下意识反应, 踹出去之前几乎算定了贺止休肯定能躲过,没料到这人居然会半途伸腿自己撞上来,还直接磕上了篮球架。   残留的水渍将裤脚布料浸湿一片,路炀收回腿, 眯着眼冷冷打量这人,似乎正要说什么,前头不远处陡然传来一声呼喊。   “路炀!”文锦之伸着脖子喊道, “老师在叫我们了,你要过来了吗?”   “……”   尚未脱口的话语乍然被打断, 路炀只得收回视线,眼角余光仿若不经意般扫过贺止休那只方才磕上篮球架的小腿。   尚未出声,贺止休跟腿上长了眼睛似得敏锐道:“轻磕了下,不疼。路班长你力道挺温柔的。”   路炀:“…………”   这都特么什么见鬼的形容词?   刹那间所有不该有的情绪被统统抹消一空,路炀冷若冰霜地转过身,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冰冷中带着丝丝咬牙的话:   “晚点再找你算账。”   贺止休眉梢一扬,只见路炀丢下话便快步转身离去。   少年肩背笔挺,明明是全班——或许可以说是全校每日伏案学习最久最勤奋的人,但大步向前时脖颈却没有半点前倾的姿态;   浅蓝领口被扑面而来的风吹得轻微晃动,黑色碎发飘舞间,脖颈那片瓷白肌肤如浮光掠影般在眼前闪烁,转瞬又被穿梭而过的人群遮挡淹没。   贺止休眸光微动,尚未来得及收回视线,余光窥见一颗圆形篮球迎面飞来。   他下意识抬手截住。   “反应很快啊,”就见宋达站在不远处的球场下拔声喊道,“快快丢回来!”   贺止休扬手往回一抛:“地这么湿都能打?”   “这雨下的跟女娲石碎了差不多,好不容易消停一下,再不打我连运球都快不会运了,”宋达接住球后又伸着脖子朝贺止休身后一眺:“你刚在跟路炀说啥呢?”   贺止休甩去掌心的雨水,闻言浅声应道:“他说等会儿回来找我算账。”   宋达:“???”   正值第二堂大课间,被大雨侵占、沉寂数日的球场终于再次开了张,满地的雨水与湿冷的寒风依然无法阻挡运动健将们渴望飞舞的心,四面八方回荡着球鞋擦过地面、以及篮球磕碰球架的动静。   喧闹而嘈杂。   “能把路炀逼得说回来找你算账,你特么也是挺牛逼,”宋达忍俊不禁地冲贺止休竖起大拇指,“课上那自我介绍真是路炀帮你改的啊?”   “嗯哼,”贺止休懒洋洋地站在一旁,“那文采还用质疑么。”   上午头两节便是杨春晓的数学课,即便高中课程再紧,大清早的也没有人能完全精力旺盛的听课。   杨春晓显然也料到了,因此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点名把贺止休喊了起来。   一是趁着还记得,赶紧兑现了延迟许久的转学生自我介绍;   二是正好听听这位从转学第一天不太正经的Alpha会怎样语出惊人,以此实现给全班提神醒脑的作用。   ——事实上三班一多半都是这么想的。   贺止休转学迄今四舍五入也快半个月了,虽说最初刚来,就因为齐青乐闹出的谣言风波而殃及池鱼,险些一度被列入恶名之中。   但之后再接触,却发现这位Alpha的不同之处,就跟路炀明明是学霸,却半点儿也不传统差不多。   贺止休也不像个传统的Alpha。   好接触、好说话、脾气不骄不躁。   除了姚天蓬之外,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都在这些天里渐渐扭转变成平易近人四个字。   除此之外就是不太正经,嘴皮子耍的溜。   否则也不会被杨春晓莫名其妙逮住来一通没什么人经历过的自我介绍。   于是当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期待起贺止休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结果等贺止休一张口,所有人发现,惊确实有了,喜则毫无踪迹。   因为正常的出乎意料。   少年立于教室一角,面朝走廊的窗户门帘大敞,挺拔身形印在玻璃之上,说话时线条流畅的下颔线跟随上下翕动。   传统印象中Alpha的冷傲不可一世等等词汇与他差之千里,连带最后一丝混不正经的散漫,也再那一句句出口成章的正儿八经介绍中消弭殆尽。   “以上,”   最终是少年自己打断了当时满片目瞪口呆的静默,缓缓道:“感谢路班长的指导,我认为署名权还是得交给他。”   课上因为清早那一句而憋着口气冻着脸,当时全程都没扭头沉默以对的路炀:“……”   ·   “我之前还以为你找他帮你改这玩意儿是说着玩的,”   大概也是想起课上的画面,宋达不由得啧啧有声地怀疑道:“你俩别是背着我真的偷偷暗度什么我不知道的陈仓吧?”   贺止休还是头一回听见能把暗度陈仓这个词这么拆开来用,顿感忍俊不禁。   虽说清楚宋达这话肯定是说着玩儿的,但一时之间,他意外的不想顺着玩笑附和,也微妙的不愿意否认。   “帮忙改个自我介绍,有这么难得么?”顷刻后贺止休随口转移话锋问道。   宋达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不是难得不难得的问题,是根本就不可能出现——不信你瞅季炎,他不就是个例子。”   球场需要对手,天寒地冻里宋达过去的好球友们纷纷躲在教室里死也不肯出,尤其武子鸣,裹着小棉袄连厕所都是膀胱快炸了才磨磨蹭蹭去的。   百般找人无果之下,反倒是不太相熟的季炎主动提出要一起打。   问就是早上被路炀的六百分以下要求拒绝的很憋屈,急需运动来宣泄满腔的耻辱与愤怒。   季炎臭着脸指着自己:“我还成例子了??”   “安心啦,你不是那唯一的例子,”   宋达身体后仰丢了个三分球,结果完美失分,郁闷转头道:“不过你也不用纠结,就算路炀真的被雷劈了脑袋答应帮你补课,你估计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季炎立刻不爽道:“你就知道我听不懂了?”   “我当然知道了!”宋达立刻昂首挺胸道:“因为我也听不懂。”   季炎:“……?”   一旁的贺止休低笑一声,接过落地弹跳的篮球:   “说人话就是,路炀的优秀属于智商与努力的共同结果,其中智商是绝对的基础;缺乏这绝对基础能力的人呢,听他讲课四舍五入约等于听天书——你跟不上他的逻辑思维,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种狗来踩两脚都能做对的题目你却不会。”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转身眯眼望向篮筐,旋即举球,闲松随意的扬手一抛——咣!   篮球擦着边框转了个圈,稳稳落入篮筐。   刹那间周身口哨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惊叹与夸赞。   徒留一旁的季炎与宋达,一个无端被拐着弯攻击了一遍智商,另一个则被羞辱了技术,刹那间面面相觑相顾无言,恨不能把眼前这个Alpha踹出球场。   “路炀要真是你说的那么牛逼,”半晌后季炎憋屈地开口道:“那他怎么高一又莫名其妙转来这里来了?”   这问题贺止休也困惑过,当时宋达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老师打断。   直至今日,贺止休都快忘了,猝然闻言也不由顿了下。   只见宋达略微一怔,一时间连篮球也忘了捡,直至滚出一小段距离后,他才哼哼唧唧地反驳道:“转学那是有原因的,又不是因为成绩问题才转的学。”   “什么原因?”季炎狐疑道。   宋达张口下意识想说什么,然而话上涌到喉头,他又像猛地意识到什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我初中没跟他在一个地儿,我怎么知道——再说了,你管人家为啥呢?高考只看分数又不看你哪个学校的,应中怎么了?应中就不能碾压八大名校么!”   季炎:“……”   宋达一脸我是应中脑残粉的表情鄙视而谴责地看了眼季炎,旋即昂首挺胸地奔去贺止休身边捡球。   擦肩而过时,贺止休突然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问了句:“不是成绩,那是因为家里么?”   宋达一顿。   旋即他俯身捡起球,捧着转了圈,半晌缓缓叹了口气:“谁知道呢。”   ·   “你俩谁都不想去?”   教师办公室里,杨春晓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别跟我说是没信心之类的,我能找你们就说明我对你们底子很有信心,就算入不了前茅,凭你们的资质锻炼一番也很有好处。”   旋即杨春晓视线一转,落在了另一侧始终安静站着的路炀身上:   “尤其是你,路炀。说实话我觉得我都觉得你冲进省赛的几率都很大,最后拿到保送也完全不是没有机会的,为什么不试一把?”   路炀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仿佛天大的事情落在他身上都不会激起他半丝的情绪波动。   但这一瞬,路炀却出乎意料地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比较好,片刻后才缓缓出声:“我有其他的目标。”   杨春晓立刻追问:“什么目标?”   路炀略微一顿,出乎意料地没有说话。   “不能说?”杨春晓挑着眉峰看他,“还是不想说?”   路炀沉默地推了推眼镜,半晌后才道:“您就当都有。”   有个性的学霸杨春晓见过不少,但像路炀这么有个性的却是头一个。   沉吟片刻杨春晓不由笑出来:“行吧,学霸有学霸的路。只要不是烧杀抢掠或去开蓝翔挖掘机魂断新东方的暴殄天物,那就大胆往前冲吧。”   路炀:“……”   不愧是迄今为止唯一坑了把贺止休的人,这满嘴跑火车的嘴比贺止休那张口就是见鬼形容词的嘴还要更胜一筹。   念头刚冒出,路炀表情猝然木了好几分。   他怎么又想起那见了鬼的货。   杨春晓没注意到大学霸九曲十八弯的心理活动,扭头看向路炀身边地文锦之:“那你呢?你也是有其他目标吗?”   文锦之一顿,下意识摇摇头:“我还好。”   “那为什么也不去?”   大课间时候,办公室内人流不断,杨春晓工位恰好处在临近门口,进进出出乃至于门外路过的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窥见这方寸之地的景象。   路炀性格冷却并不怕生,他天生有一股对外界所有视线屏蔽、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我自岿然不动的能力。   任凭路过的老师与学生对他如何瞩目,甚至因为方才的回答而产生窃窃私语,也丝毫不动摇半分,连视线都没游移半寸。   文锦之就不行了。   他双手垂落于身侧,身形笔直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四肢都有些僵硬。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在杨春晓耐心的等待中,面带犹疑地问了句:“如果参加竞赛的话,是不是晚自习就得去上课?”   “对,学校会组一个竞赛班,临近赛事的话周末也需要补习加课,”   杨春晓以为他是在担忧其他科目进度的问题,于是安慰道:   “不用担心影响到其他科成绩,你们毕竟底子在那里,再说学校也会合理安排时间,一切还是以成绩为重。”   文锦之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老师。我回去考虑一下。”   正准备张口欢迎的杨春晓:“……”   能被选去参加竞赛,在学生时代是除了分数之外另一个证明优秀的方式,杨春晓没料到她精挑细选喊来的两个人一个直接拒绝,一个张口就是考虑,一时之间顿觉挫败无比。   她捂着额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话音未出,目光猝然在文锦之略显僵硬的肢体动作,与明显避开与人直视的眉眼间一扫。   “……那也行,你回去考虑考虑吧。”   片刻后杨春晓出乎意料地点点头,神色和缓道:“还有路炀你也是,机会难得,如果后面有其他新的想法,也可以再来找我,或者找你们班主任也是一样,学校既然找你们,就是认可你们的能力。”   她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又补了句:“但也不用有什么压力,一切尊重你们自己的意思。”   杨春晓性格干脆,谈话也开门见山毫不拖延,因此离开行政楼时距离上课还有好一段时间。   文锦之显然是个对情绪收放自如的人,方才那一瞬流露而出的无奈之色在扑面而来的冷空气中消弭不见,脸上神情重新回到往常的自然平和。   “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去,”片刻后文锦之主动打破沉默。   过道绿植排列而出,雨水悬挂在树梢枯叶上,隔三差五落下一滴。   路炀抬手拂去肩膀的湿意,言简意赅道:“没什么兴趣。”   文锦之没忍住好奇问:“但你理科成绩不是很好吗?”   路炀却只是瞥了他一眼,风马牛不相及似得来了句:“我文科成绩也很好。”   文锦之略微一愣,一时没忍住笑出来。   “成绩好是客观需要,跟我主观喜恶没什么关系,”路炀抬手拨了下眼镜,继而话锋一转道,“你不是也不去。”   文锦之不由怔住:“你怎么知道……”   “随口猜的,”路炀顿了顿,又道:“错了当我没说过。”   长风从尽头拂过,寒意席卷而至。   文锦之泛着冻疮的手下意识往袖口里一收,许久后才低着头轻轻嗯了声:“被你猜中了,我确实也不打算参加。”   路炀瞟了他一眼。   “不过我其实还蛮喜欢学习的,就是确实没办法,”   文锦之停顿片刻,最终摸着鼻子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晚自习和周末都得上课,我实在抽不出时间。”   说自己抽不出时间学习的学生有很多,但听学霸这么说确实头一回。   路炀不由眉峰一挑,还没来得及困惑为什么,余光中一颗篮球陡然劈头飞来!   “咣当!”   “喂那边的,”不远处球场传来一道不带半点歉意的高声嘶吼,对方高举双臂挥手喊道:“把球给我丢回来下,会不会啊?不会丢帮忙跑两步!”   这一出突袭来的太意外,球迎面飞来时文锦之几乎是下意识僵在原地只来得及闭上眼睛。   然而近乎挑衅般的话语落地后,想象中的疼痛也没有落来。   他下意识睁开眼,只见路炀不止何时挡在了身前。   少年校服板正笔挺,浅蓝领口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截球的那只手袖口跟着动作略略下滑,露出一小段瓷白有力的手腕。   路炀面若冰霜地捧着篮球寻声望去,隔着一列走道与半个球场,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不久前在教导处与餐馆多地起过争执的洪新。   “哦哟,这不是咱们月考年级第一的大大大大——学霸吗?”   洪新顶着与半月前相差无几的平头挑眉望来,仿佛才看清对面是路炀那般,满脸震惊道:“完蛋啊,不小心砸到学霸了,我会不会被开除啊?”   “艹!你他妈别在这害我们!”   “那不是年级第三么?一球双蛋黄啊,别特么给我砸坏了把弥勒佛招来。”   “篮球而已,不会有人连球都接不住吧?”   “你懂不懂什么叫学霸?”   “别他妈笑了,赶紧滚过去磕头道歉!”   ……   嘻嘻哈哈的起哄声中听不出半点歉意,就算这球是个意外,这会儿也彻底变了质。   文锦之睁眼的刹那便认出来远处那会是校内的刺儿头,以前还有楚以维这个校霸压着,就算惹出点什么事那也是在校外;   但自从前段时间楚以维与白栖一块儿转去了国际部,这群刺儿头们就跟脱了缰的疯狗,短短一周多,已经在校内惹出了不少祸端。   文锦之下意识看向路炀,出于向来不惹事的习惯,他犹豫着小声问道:“……要不我给他们送回去?”   “不用,”路炀单手举着篮球往上颠了颠,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道:“快上课了,走过去都浪费时间。”   文锦之一愣。   下一秒,只见路炀手腕一抬,篮球跟随臂膀在半空中飞速攀升,高高举起,紧接着所有人只来得及看见少年微微侧身,长臂带动身体朝前沉重一摆,刹那间人头大的篮球如沙包般猛然朝前掷出!   “咚!”   橘色残影划过昏沉暗空,擦着起哄不停的洪新的侧脸,重重砸在了球架上。   刹那间四面八方寂静无声。   只见学霸收手一拍灰尘,冷漠而平直地:“脏死了。” 第40章 奶茶   哒!哒!哒!   篮球擦着铁架滚向地面, 弹过水洼时溅起层层涟漪。   偌大球场中在洪新丢出球后出言挑衅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不自主停下动作扭头望来。   没有人能想到往日里总是神龙不见摆尾、只能从考试排行榜上一窥身形的年级第一大学霸,会突然把球砸回来。   还是以这么惊天动地的方式。   刹那间四周空气静止如死水,不知过去多久, 人群中突然有人噗地一声笑出来。   “打个球都能丢飞到人学霸那儿, 什么技术?”   “就这还要进校队,到时候联赛不是要砸观众席去?”   “我操那不丢人丢大了!”   “那一球好他妈猛啊, 我也要试试……”   “你试个鸡毛掸子砸我这来了!”   ……   那声笑如同沸水入油锅, 一时之间不止球场,连带周遭走道都嘈杂一片。   这群人显而易见平时没少作恶多端, 嘲笑调侃中,甚至还能听见稀稀拉拉的鼓掌。   洪新的脸就在这遍地嘘声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转绿, 望向过道的目光几乎称得上凶狠。   眼见路炀视若无睹地收手转身, 准备离开时,胸腔那股火焰登时高涨地几乎要掀破天灵盖, 洪新当场愤愤转过身, 抓起地上的篮球就要砸回去。   “我艹你妈——”   “哇哦, ”   轻佻散漫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洪新还没反应过来,就觉手中篮球倏然一空,转身, 只见先前在教导处起过争执的Alpha不知何时走到身后。   先前隔着距离还没感觉,此刻骤然凑近,洪新这才发现这人居然比他高出足有大半个头。   贺止休单手抓着篮球还嫌不够, 手掌猝然一转,人头大小的篮球登时飞速在他指尖高速旋转起来。   “同学, 你知道这四个字涉嫌人身攻击吗?”贺止休忽然开口道。   洪新怒气冲冲地“哈?”了一声:“那又怎么样?”   “只要告到教导主任那儿,顺利的话从此退学;不顺利的话,”   贺止休略微垂眸,唇角勾着笑意,语气与神情简直堪称彬彬有礼:“恭喜你,从今往后可以顺理成章地在街头自由来去,当个名副其实的辍学混子了。”   洪新霎时脸色一僵。   然而输人不输阵,他立刻又恶声恶气道:“你又没有证据证明我说了……”   “我有。”   话音落下的同时,高速旋转的篮球陡然一停,贺止休毫无征兆的咚!一声反手将球拍在地面上。   水花溅起的瞬间,只见贺止休毫无顾忌地从兜里摸出手机。   洪新下意识偏头看去,只见明亮的屏幕上赫然开着录音,此刻正平直地往前流淌进度条。   “别说校内禁不禁止携带手机这种事情,你觉得弥勒佛那种评判标准,会认为你的人身攻击重要呢,还是我录个音更严重呢?”   Alpha脸上明明面带笑意,半垂的双目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或者你觉得这四个字的录音不够,那我不介意再加个先前在餐馆的摄像,包括刚刚你那个行为——整条龙服务,送你互联网上红一把,再进局子里一日游,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你觉得呢?”   洪新青白着脸似乎想反驳什么,然而嘴唇翕动片刻,居然一个字也没能憋出来。   恰在这时上课铃划过天际,方才跟着起哄的那群人纷纷回过神,上前推搡洪新:“算了算了,一个球而已。”   “上课了,都散了吧。”   “别特么看热闹了,谁再看明天就看你热闹了啊。”   ……   “谁看谁热闹还不一定呢,”   宋达托着球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人品烂球品也拉,能混的这么精髓也特么是挺个天才。”   洪新当场火了,转头就要挣开同伴的桎梏。   然而还没来得及,远处过道上路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少年衣襟板正的不行,目光却冰冷如寒潭。   他在贺止休身边缓缓站定,声音不带情绪地轻描淡写道:   “动个手试试。”   “——那边几个!没听见铃声响了吗?还杵那儿干嘛呢?”   远处传来老师的警告声,洪新目光如炬地盯着路炀片刻,面色不善地伸手一指他:“给我等着,晚点找你算账。”   一旁贺止休当即眉峰一扬,哼笑道:“那你可得排排队,学霸已经先预约要给我算账了,领着号码牌搁后边站着去吧。”   “……”   路炀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   贺止休却还嫌不够,等洪新一行人身影逐步远去后,又意犹未尽地转过头,镇定地跟路炀谴责道:“居然还想插队,真是太没素质了。”   路炀连半点余光都没给他,揣着兜抬步径直往前迈去,只留下一句冷冷的:“在外面别说我认识你,不熟。”   贺止休:“?”   “怎么还始乱终弃呢,”贺止休快步跟上,挑着唇道:“不说说好晚点回来找我算账么,我还特意在这儿等你回来。”   “……”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真的走的太近了,路炀莫名感觉贺止休越来越肆无忌惮,言辞间的放肆程度明显乘几何倍增长。   铃声一响,方才人潮汹涌的操场转眼空旷一片,前头洪新那群人已然转进了教学楼,临走前还不忘自以为面目凶狠地朝这边瞪了眼。   路炀冷冷望了回去,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贺止休突然身形一闪,陡然出现在一步之外,所有视线立刻被Alpha的熟悉身形遮挡。   “怎么真让他插队了,”贺止休眯着眼道,“班长,你说话不算话啊。”   “…………”   路炀面无表情地与他四目相对,片刻后冷冰冰道:“我最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   贺止休眉峰一扬,还没来得及说话,余光骤然扫见不远处一道身影逆行而来。   “你们没事吧?”   文锦之边说边上上下下地打量路炀,确定他没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笑着道:“差点以为你们真的要打起来呢。”   路炀收回视线:“那不至于。”   “嗨呀这还真不一定,洪新那群人最近跟疯狗似得见人就咬,”身后抱着篮球匆匆跟来的宋达道:“刚刚要不是贺止休那神来一笔,搞不好现在还真打起来了。”   他说到这,忽地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贺止休:“话说你怎么知道姓洪的那傻逼要飙脏了,居然还能提前开了录音。”   “哦,那个,”贺止休收回目光,眨着眼道:“我骗他的。”   “……”   “???”   连路炀都不由朝这人看去,宋达更是脚下险些一个踉跄,难以置信道:“骗他的??”   “嗯哼,”贺止休理直气壮道,“反正他又不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录音的。”   宋达简直听得目瞪口呆:“那他要是不信,非要让你放给他听呢?”   谁知贺止休从善如流道:“他说放我就放,凭什么呢?他又不是路班长。”   末了偏头冲路炀一扬下巴,“你说对么班长?”   “……”   路班长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径直朝前走去,半点余光也没留给某个如果此刻有尾巴,大概已经要翘起来的Alpha。   宋达在短暂的震惊后彻底对贺止休这一系列操作产生无以复加的钦佩,要不是时间不允许简直恨不能当场双手作揖自此拜对方为师。   直到踏上教学楼,轻微的纷乱喧闹之下,他才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文锦之:   “话说我以为你都提前回去了,没想到还在这儿等我们?”   事实上方才路炀把球砸回去后就准备走了,结果前脚刚踏出,远远就看见要暴怒而来的洪新被半路杀出的贺止休截住,这才半途又掉了头走了过来。   ——但其实路炀清楚就算自己不过来,按照贺止休的性格,大概率也吃不了亏,更何况跟他一块儿的还有宋达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季炎。   然而那一瞬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想法,直接就调头朝球场迈去。   来时文锦之本来也打算跟的,不过路炀没让。   ——先不论洪新这帮人的混子程度是深是浅,文锦之看着就不像是个特别会打架的,真要起冲突了,磕碰到事小,闹大了真上教导处跟前,他们问题不大,但文锦之未必遭得起。   “……嗯,”   文锦之摸了摸鼻子,莫名显出几分不自在的尴尬:“毕竟那个球最开始也是冲着我来的,那群人看着就危险,我怕真出什么事……”   贺止休却突然转过头:“那球最开始是砸你的?”   “从方向上判断应该是的。”文锦之回忆了下,“要不是路炀替我挡那一下,我估计那会儿我还真反应不过来。”   他说着又转头冲路炀笑道:“刚刚谢谢你了。”   路炀余光在他脸上轻轻扫过,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顺手而已。”   贺止休唔了声,半眯的双目在看不清的地方眸光微微闪烁了下。   不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旁边突然响起一声干巴巴地质疑:“那么明显都躲不过?”   只见一直落在后方的季炎不知何时走上前来,这会儿正双手插袋十分嚣张地跟在后方。   几乎话音落下的瞬间,文锦之脸色微微变了变。   但紧接着又恢复如常道:“我没怎么碰过篮球,所以很少注意这些,对不起呀。”   季炎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文锦之话音一转:“差点忘了,这节英语课,我先去教室发下课上要讲的卷子。”   说罢也不等其他人回应,一挥手飞快飞快上了楼。   徒留季炎一人杵在原地,莫名其妙的嘟囔道:“怎么还有人没碰过篮球的?”   “世上多得是人没碰过篮球的,少爷。”路炀略带讥诮地声音从旁传来。   季炎登时眉峰一蹙:“你嘲讽谁呢?”   “自信点,”贺止休两指按住季炎的肩,“就是你。”   季炎:“……”   “刚刚确实是你的问题,”宋达在旁边突然开口,“文锦之他家里情况比较特殊,平时除了学习还得操心其他很多事情,没碰过篮球也是正常的。”   季炎微微一愣:“能有多特殊?”   “你没发现么,他连中午吃饭都是自己带的,”宋达颇为唏嘘地转着篮球道:“还是咱班唯一一个非住宿生。”   季炎显而易见是个很独的人,这种独除却Alpha本性带来的桀骜不驯外,更多的是自幼出身优越所造成的认知偏差。   以至于很多时候,会无意识地流露出居高临下的傲慢感。   譬如清晨时请求路炀帮忙补课顺势提出的补习费。   也譬如方才对文锦之居然没碰过篮球的匪夷所思。   然而路炀可以轻而易举地当场嘲讽回去,文锦之却不能做到。   甚至接下来一天时间,他几乎都有意无意地尽量避开季炎。   “我要死了路炀,”   晚自习下课铃刚响,姚天蓬趴在桌子上满脸惨白地喊道:“快给我让个座,我感觉我又要蹿了……”   路炀:“……”   换位仅过几天,路炀难得有些后悔当时听了姚天蓬的让他坐在了靠墙内侧。   这位瓜皮头同桌不仅膀胱不太好,肠胃也极其脆弱,隔三差五就得捂着肚子趴在桌上嚎叫。   每节下课,路炀几乎都得第一时间起身,为他的厕所八百米狂奔大计让座。   尤其今天。   据说因为食堂第七窗口贴心推出新品——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系列,这位自诩是他妈嘬着奶茶生出来、从灵魂到血肉都浸泡在奶茶中的瓜皮头,一时没克制住,一口气点了五大杯,全冷饮,一滴不剩全进了肚。   然后十分不意外地在一个小时之内窜的昏天黑地。   “又去?”   贺止休饶有兴味地目送了姚天蓬离去的背影,直至看不见,才转头若有所思地问:“他这样真的不会拉虚脱么?”   “已经虚了,”路炀面无表情地坐回位置,翻出今天的作业,“让他请假去医务室死活不去,问就是怕被知道蹿的原因,然后被父母混合双打。”   贺止休却是眉梢一扬,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句:“你们关系处的还不错呢?”   “……”   路炀一脸这人又在发什么颠的表情瞟了眼贺止休,简直懒得回答这种怎么听怎么怪异的问题,冷冷道:“有屁就放,没屁滚蛋。”   “屁是没有,就是刚刚顺路去买了点东西,”贺止休咣当一声将一杯硕大的奶茶放在桌上,珍珠沉淀在底部,上方还分装了一小盒奶盖。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就随便买了招牌的。”   贺止休屈指在塑料瓶身轻轻一弹,轻笑着打趣道:“点的热的,简单喝点应该不至于窜稀。”   路炀:“……”   “没办法,说好的算账又不算了,我只好亲自来讨账了。”   贺止休一只手肘压在已经被路炀特意削减过半个高度的书塔上,掌心向上面朝路炀摊开道:“真的不算了吗?”   见过追着人算账的,但这种追着讨账的却是头一个。   路炀看着桌上的奶茶,不知为何莫名想起那天清晨贺止休拎着一大兜早餐的事。   那碗鸡蛋羹最后因为放太久冷掉,而被再过来的贺止休亲自处理了,路炀发现时这人刚处理完从外头回来。   “冷了吃了对胃更不好,”   当时贺止休说完,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俩巧克力派塞给路炀,“凑合垫垫肚,中午请你吃香葱大餐。”   前桌的文锦之没在位置上,季炎更是不知道去了哪里,教室嘈杂喧嚣,却独独这一片方寸之地陷入寂静。   “你擅长哪个科目?”许久后路炀突然问道。   贺止休在短暂的愣怔后,难得拧着眉沉吟片刻,支在书塔上的手指都下意识因为思考而微微虚拢成拳。   半晌后他对上路炀的眼睛:“你指的擅长是及格吗?”   路炀:“……”   他就不该问这个破问题。   “非要说的话,应该是理综吧,”贺止休笑道,“摸个及格线还是没问题的。”   他顿了顿,又问:“怎么,这对于你要跟我算账有什么关系吗?”   路炀开始确实是有这个心思的,但那短暂的沉吟让他彻底意识到,这账算完估计最后生一肚子闷气的人还是自己。   “不算了,滚蛋,”路炀冻着脸拎过奶茶想把它先挪到一边,指尖触及瓶身时又被那滚烫的温度弄得下意识一顿。   “外头天冷,点的加烫,没想到一路拎回来真的给我一烫到底了。”   贺止休以为他要喝,顺势抽出吸管,撕去包装,捏着上半部分残留的纸包装啪嗒一声刺进奶茶,最终贴心地往路炀面前一推:“我让小超市老板放的少糖,应该不甜。”   “小超市老板?”路炀略微一顿,“你不是食堂买的?”   “本来是想去的,结果刚走到半路就遇到宋达跟季炎,说那儿被抢空了,”   贺止休道:“本来去小超市只是想买点其他东西,没想到那老板看食堂的奶茶新品好,连夜自己搭了个台也来搞。”   说曹操曹操到,贺止休话音刚落,季炎的声音就在后门响起:“你确定这样可以?”   “嗨呀!那必须啊!”   只见宋达搭着他肩膀语重心长道:“秋天的第一杯奶茶,那就是只有你觉得对方承载着你对他最诚挚的爱意与最真切的情谊,才能送出去的东西。”   他顿了顿,仿佛是为了拔高自己话的可信度,陡然一手拎起手中的奶茶,一手指向不远处的录音:   “就像我,虽然路炀是我最好的兄弟,但是这份情感只有小花儿才能承受,所以我连他都不能送,懂否?”   路炀不知怎的,下意识看了看宋达手中的奶茶,又看了看桌上包装相差无几、唯一的区别就是插着吸管的奶茶。   “没事路班长,”贺止休显然也听见了,只见他满面肃容地把奶茶往路炀手边推了推,“他不送你,我送。”   路炀:“…………”   刹那间,好不容易消停些时日的某种直觉再次敏锐触及神经末梢,带着难以言说地梦境,从大脑深处卷土归来。   路炀几乎是下意识屈指把奶茶往边上一推:“我不喝奶茶。”   贺止休一顿:“为什么?”   “……”   路炀沉默片刻,硬邦邦地蹦出一句:“容易糖尿病。” 第41章 第二组   这话一出路炀自己先沉默了。   不过贺止休还没来得及对此回应, 讲台上突然响起一阵“砰砰砰”的拍桌声。   只见英语老师不知何时杵在黑板前,怀中正抱着一大叠白花花的卷子:   “上午小测卷子批好了,发下去先自己订正下错的地方,正好下节晚修有时间, 订完了后面二十分钟我简单讲讲。”   刹那间教室顿时哀鸿遍野地抗议, 更有夸张者直接趴在桌上鬼哭狼嚎,碎碎念着今天作业太多, 再听课明儿只能教空白本上去了。   三班英语老师年纪轻, 是出了名的性子软好说话,平时极少占用非自己课的时间。   眼下陡然被一抱怨, 板着脸没几分钟就无奈着松了口,失笑道:“行吧,那就有错的你们抬头听听, 没错的自己写作业, 不准叨扰别人听见了吗?”   下头立马纷纷拔声说好。   贺止休却是眉峰一挑,意味深长地看向路炀:“那你岂不是整节课都不用听了?”   路炀回过神, 毫不谦虚地认了:“怎么, 羡慕?”   “有一点, ”贺止休略一沉吟,自以为含蓄道:“毕竟错的多,就没办法理直气壮的不听了,只能心怀愧疚的不听。”   “……”路炀深吸一口气,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下来:“你的人生里就没有听课这两个字?”   “你要么?”贺止休突然牛头蛇尾地问了句。   路炀一顿:“我要什么?”   “你要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加上去。”贺止休眉眼微垂,炽白灯光落在头顶, 睫毛眨动时在眼窝处洒下薄薄阴影。   其实这话题从头到尾都没什么不对劲,但路炀莫名感觉贺止休言辞间藏了点其他什么言外之意, 以至于目光隔着镜片触及的瞬间,他下意识就眨眼避开。   “关我什么事,”顷刻后路炀冻着脸讥诮道,“爱听不听。毕业后正好为我国挖掘机事业贡献一份力量。”   贺止休立刻长长“哦——”了一声:“不愧是学神,替我连将来都考虑好了。”   路炀:“……”   “谢谢路班长的贴心指点,”贺止休活像个油盐不进的棒槌,蹬鼻子上脸道:“我回去一定认真严肃地考虑。”   考个锤子。   路炀冷漠地想,就这脑子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供你选择了,非得挑一条那也只剩去新东方炒菜了。   正值课间,距离下课铃还有小几分钟,教室内空了三分之一,尤其第一组,从路炀位置朝前放眼望去,四分之三的座位都是空的。   小测卷分下来时,坐在第一位的方佩佩抽出自己的后,回头想往后传时人都愣了下。   路炀见状刚起身想去过去接,一只手率先半路截过了卷子。   “我来发吧,”只见文锦之不知何时出现在走道上。   方佩佩显而易见没料到对方的出现,愣怔过后下意识问道:“咦,你今天也来上晚自习呀?”   文锦之抱着卷子的动作略一停顿,继而点点头:“对,老师说晚自习会讲点小题,我正好又没什么事情了,就过来先听课再说。”   方佩佩恍然大悟。   教室不算安静,但架不住一组够空,坐后头也能把对话听个正好。   贺止休正好杵在两组之间的过道上,那只方才伸出去、还没来得及接到卷子,就被半途截空的手缓缓收回,若有所思问:   “之前就有些没想通,原来贵校晚自习是可以不上的么?”   ——正常当然是不可以的。   应中校规在同类高中里虽然算不上很严,但也不至于松散到任凭学生无辜旷课还不管不顾的地步。   文锦之不上晚自习据说是从高一就开始的特例,原因无他,这位成绩仅次于路炀、过去年级排行第三现在排行第二的学霸,是个特招生。   “特招?”   “未经证实地小道消息,”后边拎着奶茶凑过来的宋达立刻小声加入话题:“据说他中考成绩当时上一中都绰绰有余了,但只有咱们应中为了招揽优秀生,同意了他晚自习不上课以及非住宿的条件,所以他才跑过来的。”   贺止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句:“怪不得那天他没信齐青乐。”   路炀难得疑惑地瞥他道:“这跟齐青乐有什么关系?”   “最开始流言蜚语不是从食堂传出来的么,我那天看了眼,大部分信了的人其实都是那天也在食堂的,”   贺止休若有所思地解释道:“后来你被许棉枫撞到桌子时,他也没动弹。之前我以为是隔得远,不过现在看来,说不定就是纯粹不信。”   宋达登时恍然大悟:“厉害啊,这你都记得?”   宋达这话纯粹顺口一问,贺止休却出乎意料地顿了顿,转而才道:“很难记么?”   “……”   宋达一脸怀疑人生地看看他,又看向路炀,茫然道:“这很好记吗??”   路炀:“……”   当然不好记了。   事实上哪怕路炀自己都忘了那天有什么人信了谣言、又分别站了什么队,更别说文锦之怎么样了。   甚至要不是刚刚贺止休提起,他几乎都快忘了还有齐青乐这么一号人。   然而从贺止休脱口而出的态度来看,这人十之八九每一号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毕竟被造谣的人是路炀,更何况那天其实是贺止休转学来的第一天。贺止休没道理、更没必要记得这些无论是他、或者宋达都不会记得的事情。   尤其具体到某个人身上。   某种诡异的直觉如有神助般,再次从大脑深处翻腾而出,但路炀还没来得及抓住,余光中,方才还和宋达杵在后排聊些什么的季炎突然出现在了前排。   就见这人手里赫然拎着一杯与路炀桌上相差无几的奶茶,脸上那张跟谁说话都臭的仿佛对方欠他三五百万的脸,此刻居然极为隐秘地藏着些许不自在。   一组的位置空,但过道却尤为热闹,后排杵着贺止休与宋达,前排的文委方佩佩正捏着卷子跟其他同学对答案。   季炎就那么板着脸一路穿过人群,步伐直抵文锦之身后。   “……”   路炀下意识眯起眼,不知为何一种极其微妙地感觉陡然涌上心头,他几乎是下意识垂眸朝着抽屉的手机看了眼。   “嗡!”   一串陌生号码陡然跳上屏幕,路炀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前方倏然响起一道惊呼,紧接着是重物磕碰的声音。   “咚隆!”   “对不起——”   文锦之下意识举高手中还没来得及发完的白卷,他显然没料到自己身后咫尺距离还站着个人,手肘斜抬起的瞬间,好巧不巧与刚把奶茶举到半空的季炎的手打了个正好。   刹那间,那本就仗着提供给校内学生、质量极其堪忧地塑胶袋瞬间被重力击溃,断裂成两节,奶茶落下的瞬间季炎下意识伸手想去抓——然而根本抓不住。   下一刻,只听啪嗒!一声脆响,奶茶轰然落地。   空气中立刻弥漫出一股浓郁的甜味。   “怎么回事儿?”讲台上英语老师闻声而来,陡然窥见满地狼藉也是一愣,连忙问道:“怎么突然洒了,你俩没事儿吧?值日生呢,拖把拿来擦擦。”   一阵兵荒马乱后,地板重归原样,文锦之却不太行。   奶茶被击飞时杯面正好是朝他方向倾斜,这会儿校服袖口大片都是残留的痕迹。   “要不你先回去换个衣服吧,”   英语老师见状不由道:“反正你跟路炀都没有错题,不听也可以,额外的小题我后面抽空给你单独讲。”   拎着扫把正要回去的值日生闻言拔声提醒道:“老师,课代表不住宿呢,他想换得待会校门开了才能回去吧。”   “我没事,”   文锦之像才回过神,眨着眼将拉链往下一拽,脱去校服露出内里的打底:“没被泼到多少,我这样就可以。”   英语老师见状便也不再多说。   恰在这时上课铃陡然敲响,外出的人流涓流而归,连同捂着肚子不知道跑出去第几趟的姚天蓬也是。   姚天蓬刚走到位置,就尤为敏感地抽了抽鼻子,满脸发绿道:“卧槽谁在喝奶茶,我现在闻着这味儿跟我窜稀味儿差不多了……”   桌上正摆着一杯奶茶的路炀:“……”   “这位朋友嘴怎么这么欠呢,”   贺止休眯着眼不满地轻啧了声,旋即低头说:“没事儿,他喝得食堂,你这小超市,蹿不出一个味。”   路炀木着脸抬头:“你别逼我掀盖了往你嘴里倒。”   “这么热情——可惜上课了,留着下次吧,”贺止休一本正经地皮完,眼见路炀面色愈发冷若冰霜,这才低笑着屈指一弹奶茶:“所以你还喝么?”   路炀略略一顿,还没来得及回答,英语老师已经转身重回讲台,连名带姓地一个个点人回位。   “给,你们的卷子,”   路炀刚给姚天蓬让完位坐下,前桌的文锦之突然转过身道:“刚刚不小心沾上了一点,我擦了擦,但是渗进去了一些擦不干净。”   路炀接过卷子一看,满是红钩的卷面一角果然被洇湿了,微微泛黄的痕迹隐约还透着奶茶特有的香甜味。   “你要介意的话,我跟你换一下,”文锦之捏过卷子转身道:“我的没有沾上,你那张给我就好……”   “不用。”路炀随手把卷子对折放在旁侧,“小测卷而已,不至于。”   文锦之似乎还有些犹豫。   路炀确实不介意,也懒得继续在这个话题拉扯下去,便随口转移话锋道:“你不冷?”   下午虽然不下雨了,但天基本已经确定凉下来了,到了夜里基本是彻骨寒。   文锦之被泼了奶茶的校服是冬季的,偏厚实,脱去后内里只剩一件薄薄打底,刚教室没开窗还好,这会儿前头的人为了散味,开了窗,风一吹进来,空气都是冻得。   文锦之显然没料到路炀会问这个,愣了愣正欲回答,一件偌大外套陡然丢入怀中。   只见季炎不知何时脱了自己的,这会儿正板着脸面朝黑板,硬邦邦地蹦出两个字:“借你。”   坐在后座的路炀也略显意外地瞥了一眼季炎。   方才奶茶那一洒,被泼了的还有季炎,但跟文锦之不同的是,他遭殃的只有鞋子与裤脚,半边球鞋被奶茶染的鞋带原本颜色都看不清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时季炎居然没有发火,也没有臭脸,甚至在这会儿还主动脱了外套给文锦之。   怎么看都有些反常。   文锦之大概也是这么觉得,愣怔片刻后,又把外套退还给季炎:“不用了,谢谢。”   然而把椅子往边上一拽,俯身翻开卷子开始准备听课。   徒留季炎一人满脸犯懵。   “哇,好尴尬哦,”   姚天蓬趴在桌上小声跟路炀八卦道:“这算不算Omega勇敢拒绝Alpha的强制外套?”   “……”   同桌数日,路炀跟这位瓜皮头同桌算不上熟悉,却也被迫知道了这位同窗是个嘴上不太留门的话唠。   但眼下陡然听见这么句槽点多到无以复加的话,笔尖还是险些划出纸外:   “……你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你看,季炎是Alpha,文锦之是Omega。按照小说界的传统发展,他俩肯定得擦出点什么,”   姚天蓬板着脸小声嘀咕完,又率先自己反驳道:“不过他俩换位之后好像就没讲过两句话——果然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   他说完,又捂着肚子准备趁着老师不注意悄悄眯会儿。   但还没来得及,往日总是沉默是金的大学霸忽然主动问:“你觉得这是现实么?”   姚天蓬呆了下:“啥?”   “……没什么,”路炀咽下喉中鬼使神差冒出的问句,收回目光,“问错了。”   姚天蓬困惑地抓了抓头发,还想说什么,目光陡然在路炀桌上地奶茶一瞄:“咦!为什么你会有布蕾脆脆奶芙!我刚刚在食堂都没看见。”   路炀一顿:“超市买的。”   “超市有卖这个!?”姚天蓬脸上的震惊与后悔几乎呼之欲出:“我怎么不知道!”   路炀冷漠心说他怎么知道。   他连这玩意儿原来叫布蕾脆脆奶芙都才知道。   “你不喝吗?”姚天蓬眼巴巴地小声问,“奶油顶都要塌了哦。”   路炀瞟他一眼,了然道:“你想喝?”   “……”   姚天蓬沉默稍许后,满脸痛心疾首地拒绝了:“算了,我怕我这一杯下去待会直接蹿到天明,然后120把我拉走在医院惨遭男女混搭横着进ICU,从此休学高考落榜进厂打螺丝一条龙——人,不能为了奶茶连大学都不上!”   路炀:“……”   这嘴皮子还挺利索。   “当然,如果你非要给我的话也不是不行,我可以慢慢喝,让我的肠胃适应它……”   少顷后姚天蓬又含着隐秘期待地看向路炀:“可以吗?”   ——当然是可以的。   毕竟路炀一口没碰,吸管上方,贺止休还留了一截包装充当盖子,整杯奶茶是即便插着吸管、也可以一眼窥出的完好无损。   给了他,正好也应了方才那句脑子一抽蹦出的见鬼“糖尿病”。   然而目光扫到奶茶时,鬼使神差的,路炀嘴边的话愣是变成了:“我喝过了。”   姚天蓬顿时满脸失望中带着庆幸,庆幸中带着后悔地“哦——”了声。   路炀在口腹之欲上没什么特别深的欲望,挑的多,爱吃的却少,方才拒绝贺止休的话,除了那句“糖尿病”之外,不喝奶茶倒是真的。   讲台上英语老师已经开始调试投屏了,教室寂静无声,以至于姚天蓬小声计划着明天一定要买布蕾脆脆奶芙就变得尤为明显。   有那么好喝么?   路炀不由自主地想。   他支着下巴瞟了眼讲台,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捏住了杯子。   小超市老板做的确实够烫,前后这么长时间了里头奶茶还是温热的。   路炀入口后的第一反应是贺止休确实说的没错。   半塘,不怎么甜。   更多的是扑鼻的茶香与奶味。   路炀小小吸溜了口。   ……确实还挺好喝。   就在这时,抽屉里的手机突然闪了一下。   是贺止休。   路炀咬着吸管的神情顿时一木,几乎不用想都知道这货会发来什么,当即就要摁了锁屏,然而指尖擦过屏幕时,却不小心点到了下方先前课间跳出的乱码短信。   ——【JJ文学诚邀您见证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在一个夜里,他不小心用奶茶将全班最为桀骜不驯的他染上甜腻印记,沾湿的鞋带与洇湿的袖口,象征着他们缘分的纽带与断袖般的爱情!   从此,流离失所的人拥有了温暖的家,彷徨孤傲的人拥有了脆弱喘息的机会!   “咣当!”   黑夜降临!   他被狠狠压在了座位上,耳边响起凶狠中带着困惑与茫然地质问:“你到底在怕我什么?”   咔擦!   一道奇异轻响从走廊外传来,所有人尚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黑暗席卷整座学校,寂静瞬间被满室的疑惑与喧闹打破。   “咋回事,突然停电了?”   “跳闸了吧?”   “卧槽那不是可以提前下课了?!”   ……   嘈杂喧闹中,路炀几乎是下意识抬起眼朝座位前方望去,满目漆黑中他只能窥见两道身影似乎骤然贴近,紧接着响起季炎怒气冲冲的嗓音。   “你到底在怕我什么?”   话音顿了顿,紧接着突兀地接了句:“非要我把命都给你吗?”   满嘴布蕾还没来得及咽下的路炀:“………………”   草。   他忍了足足数秒,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抓起奶茶袋子一点不剩全咳了出来。 第42章 矿泉水   “你想换座位?”   班主任愣怔回头, 从表情上看他大概率是以为自己听错了,顿了下才满脸压抑问道:“为什么?看不见黑板么?”   只见那位平日鲜少主动提出要求、唯有每逢考试,才震慑一下自己存在感的年级学霸正一脸冰冷地站在门口,幽暗光线将他面庞神色隐没了大半, 只能借着窗外余光勉强看清一截清冷白皙的下巴。   “不是, ”路炀声音少见的透着喑哑,仿佛嗓子刚刚被什么东西侵染过一般, 语气略显生硬道:“季炎太吵了。”   “吵?”班主任一推眼镜, 困惑地看他:“他是不是骚扰你了?”   ——从脾气到脑子没有一处称得上正常的Alpha确实骚扰了人,不过不是他, 而是另有受害者。   但即便如此,其所作所为——尤其是那句匪夷所思到怎么听都不像是正常人该有的发言,在脱口而出的那一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确实也对路炀造成了“骚扰”。   然而这话又不能说。   路炀沉吟片刻,在出卖瓜皮头和可能再一次被卷进剧情漩涡中, 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   “我不太习惯坐在中间, 尤其前面有人不停折腾小动作。”   他顿了顿, 继续为他想换位的理由添加砖瓦道:“而且一组靠外的情况,经常要为同桌走动让位,对我也产生了一些麻烦。”   教学楼嘈杂昏暗,突如其来的停电让整个学校都措手不及, 更诡异的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电路不在一个片区的缘故,断了电的只有高二的教学楼, 高一高三仍旧一片灯火通明。   操场对岸余光遥遥照来,映出走廊上混乱的人流, 与尽头处拎着手电筒与打着手机灯、这会儿正扯着嗓子疏散学生的老师们。   路炀站在门口,背朝早已空旷的三班教室,其实应该早就闻不到了,但不知为何,他总感觉空气中还残留着丝许独属奶茶的甜腻气息,霎时间,数分钟前那堪称惊悚诡异的画面与台词,犹如恶鬼诅咒般萦绕在大脑,迫使他几乎下意识朝走廊迈了一步。   “我想换个位置,”路炀扶着眼镜,向来冷漠毫无情绪的声音此刻少见地染上了重音:“随便哪里都行,只要不是现在的就好。”   班主任显而易见也没料到路炀决心这么重,沉思片刻后试探问道:“前后排哪里都行?”   路炀点点头。   “那好吧,”班主任终于松口道:“不过毕竟是抽了签的,得等我安排调配一下,正好前几天也有几个人跟我申请换座。”   只要能换位远离剧情漩涡、不要再梅开二度地被卷进去,路炀不介意班主任要怎么调配,甚至把他丢到后排独自去跟垃圾桶当同桌都没什么大问题。   倒不如说他宁愿跟垃圾桶当同桌。   至少垃圾桶说不出“非要我把命都给你吗!?”这种见鬼台词,还是突然就扑向自己同桌说的。   仅仅只是因为一杯奶茶。   垃圾桶它只会乖乖承受奶茶,然后安静地杵在那儿充当装饰品。   告别班主任后,路炀挎着书包径直走向楼梯。   教学楼疏散已经进行到末端,站在两侧充当人形路灯的老师也凑到一起交头接耳,擦肩而过时还能听见他们在讨论为什么好端端的会突然停电、还就独独停了高二这一片。   “检查了不是跳闸,不知道哪条线路出问题给搞全灭了,”   台阶上,举着手机照明的老师小声开玩笑道:“刚看高一高三都没停,差点以为是不是楼里哪条电路着起来了,险些就抱着电脑朝外冲了。”   “想一块儿去了,吓我一大跳,”旁边的老师心有余悸道:“我课件做一半,得亏提前保存了。”   “那你算好了,一班那吴老师就惨了,我隔了大半个办公室都能听见他的惨叫,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哦……”对方边说边啧啧有声地同情道:“得亏不是哪个学生搞事儿弄出什么事故造成断电,不然我感觉他能第一个冲上去把那学生嘎了。”   ——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确实属于某个学生搞出的事儿。   但显而易见,那位老师不出意外这辈子都无从得知,且今夜注定要为自己辛苦半天、结果半途夭折的课件披麻戴孝哭丧一整晚。   越朝下走越热闹,密云与半丝月光盘旋于穹顶,前后教学楼灯光齐齐照射而来,衬得高二这一栋愈发暗的独树一帜。   路炀踏出楼道,刚要拐弯,一样冰冷的东西陡然贴向下颔处,他几乎瞬间一个激灵扬手拍了回去。   “反应还挺快,”贺止休低笑着出声,“我这都还没完全碰上呢。”   路炀眯着眼危险道:“手那么闲就捐给有需要的人。”   “等我回头上网查查现代科技水平够不够,”贺止休拎着水瓶递过去,“捂了会儿,应该没那么冷了。喝吧。”   四面八方人群涌动,擦肩而过时还夹杂嬉笑声。   路炀借着微光看清了贺止休手里拎着的是瓶矿泉水,红色包装隐没在幽暗中,表面还浮着一层还没来得及擦去的水雾。   “你刚买的?”   “嗯,”贺止休晃了晃矿泉水:“老板不太会做生意,大冬天的还都一股脑全往冰箱里怼,翻了半天才翻出一瓶不那么冻得,害我捂了一路。”   路炀接过矿泉水,奇异地瞥他:“你买它干什么?”   贺止休从善如流:“给你喝。”   路炀一愣。   “刚课上你不是被奶茶呛到了么,这玩意儿味道还行,但一呛到基本喉咙嘴里就都是那股味,”贺止休顿了顿,挑着眉看他:“还是你喝过了?”   喝自然是还没来得及喝。   当时被季炎那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没当场直接喷出来已经算是万幸了,再加上灯光骤灭,周遭陷入滴水如油锅般喧闹,混乱之中,只来得及借着微光擦拭桌子,根本无暇做其他。   “……没有,”路炀垂眸在矿泉水上凝视稍许,嗓音微哑道:“谢谢。”   贺止休略一愣怔。   路炀转过身,拧开盖子喝了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贺止休那句捂了一路的心理暗示起了作用,路炀莫名感觉这水似乎真的没那冷,至少不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该有的温度。   粘腻到已经开始微微泛苦的喉咙被清水冲刷而过,连带鼻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奶茶味都冲散了大半。   夜风呼啸而来,合上盖子时,路炀才终于感觉精神勉强从方才教室里那段挥之不去的台词中挣脱开来。   高二的电路一时半会抢修不好,索性全员提前放学,住宿的回寝,走读的成群结队去校门口候着,一路上欢呼不断。   许棉枫和武子鸣俩尤为欠揍的带着三班一批人,故意绕路到其他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前,迎着一个班接一个班羡艳的目光,大摇大摆地穿梭而过,直到被某班看不下去的老师出门一通训,才终于灰溜溜走人。   “所以你刚刚在教室等那么半天,就为了找班主任?”贺止休揣着兜若有所思地睨着路炀侧脸。   离开操场后阴影再次铺天盖地洒落,路炀屈指拨了下微微滑落的眼镜:“嗯,有点事。”   “什么事?”   “……”路炀木着脸睨他:“你管我。”   贺止休眉峰一扬:“这么私密,居然连我都不能说吗?”   “去掉居然和连,”路炀冷酷无情道,“把你这动不动往脸上贴金的习惯改改。”   贺止休立马有样学样:“你管我。”   路炀:“?”   路炀难得愣怔地脚步一顿,贺止休也跟着停下步伐,半眯着眼与他对视。   四面八方人流向前,前方宿舍楼大灯忽然亮起,倾斜照来的瞬间,脚下影子被拉的细而长。   “草,”片刻后路炀忍了忍,没忍住笑出声:“贺止休,你特么是不是有毛病?”   贺止休也挑着唇促狭道:“想不到吧,我其实是个学人精。”   “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弄死你也是个奇迹,”路炀收了笑意,两指夹着矿泉水在半空一丢,稳稳抓住瓶身,转身朝宿舍楼走去,“我想换个座位。”   这下轮贺止休愣住了:“这么突然?”   “很突然么。”   “是有些,不过你突然这么一说,又觉得不是很意外,”贺止休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   然而还没来得及脱口,就见路炀突然停下脚步朝另一侧遥遥望去。   数米开外的不远处,宋达正侧对着他们杵在隔壁宿舍楼下,平时没个正形的肩背此刻挺得尤为标准,活像背后有道透明墙在托着他。   只见他对面站着两位女生,其中一位赫然是梳着高马尾的隔壁小花。   “对,就这个,你申请一下就好啦。我手机放宿舍了,待会回去通过。”隔壁小花边说边被身边的小伙伴拽着离开,冲宋达摆摆手:“后面麻烦你啦。”   宋达连忙点点头,一只手挥得格外带劲:“没事没事,交给我,十分钟后一定回复你!不回复你我就是狗!”   远方小花已经转身进了隔壁宿舍,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宋达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手,满脸春心荡漾捧着手机哼着歌地转过身——   “我操!”   “哦哟,有情况啊朋友,”贺止休眼角余光在对面宿舍楼扫视而过,摩挲着下巴拖腔拉调揶揄说:“进度喜人呢?”   宋达陡然被吓了一跳,正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闻言立刻昂首挺胸,十分做作地把头发朝后一捋,高高举起手机:   “那何止是进度喜人,简直就是鱼跃龙门啊!”   “举,再举高点,”路炀在旁边懒洋洋地说:“后面的弥勒佛马上就来收了。”   宋达登时菊花一紧,连忙抱住手机往怀里紧紧一塞,回头确定没有老师后,他才松了口气,转而不满地看向路炀,娇嗔道:   “你这孩子怎么张嘴就吓唬人呢,是不是嫉妒我?”   路炀冷嘲热讽道:“嫉妒你耗时半年才终于加到人微信么?”   “……”宋达满脸震惊:“你怎么知道我们加微信了?”   路炀扭头就走。   “他干嘛呀,”宋达悄悄凑近贺止休,“果然是嫉妒我的恋情终于要开花结果了吗?”   “不,”贺止休也悄悄凑近宋达,小声道:“我觉得他只是单纯的厌蠢症犯了。”   说罢一脸怜悯的拍了拍宋达肩膀,快步追上前。   徒留宋达一人在门口满头问号。   “卧槽你俩果然背着我偷偷暗度陈仓了吧!怎么还夫唱妇随呢!”   宋达愤怒追上前,趁着四面八方没有老师在,晃着手机眉飞色舞道:   “我告儿你们,今天可是小花儿主动来找我搭话,问我要的微信号,你不知道她叫我名字的时候,哎哟那可真是太好听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贺止休犀利点评道,“她是不是有事情拜托你?”   宋达立马不服了:“就不能是她也对我芳心暗许,鼓起勇气决定搭讪我吗?”   贺止休沉吟片刻,用手肘捣了捣一旁的路炀:“有的话作为同窗我不太好讲,发小你说说。”   “晚上睡觉枕头垫高点,”路炀眼皮也不掀地接话,“梦里什么都有。”   贺止休彬彬有礼地回头一微笑。   宋达:“…………”   “太过分了你们!”他离奇愤怒道:“路炀炀!我决定跟你从此一刀两断相忘于江湖,从今往后出门再也别说我们是兄弟了!”   路炀简直懒得搭理他。   果不其然下一秒宋达又三下五除二飞奔至台阶上方,板着脸道:“现在只有一件事可以挽救我们岌岌可危的兄弟情。”   “还要挽救么?”贺止休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说:“难道我不能趁虚而入的上位吗?”   “……滚,”路炀简直被这俩货吵得头疼,摁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烦躁道:“有屁快放,我赶着回去洗澡。”   宋达立刻语速飞快道:   “小花儿的好闺蜜小草儿说她想加你微信,希望我这个你的人生中排行第一铁哥们儿能把你的微信推给她让她一加——请问我可以吗!”   “不可以。”   场面倏然一静,片刻后宋达与路炀纷纷转过头看向贺止休。   “不是哥们,”宋达回过神,满脸匪夷所思道:“我知道你很帅,还是个Alpha,但没问你,我问的是路炀。”   “我知道,”贺止休气定神闲地回视,“我也是在替路炀回答的。”   宋达:“?”   “难道你要同意么?”贺止休又挑着眉转头问路炀。   “……”   路炀被迫与他四目相交,少年眼窝深邃的桃花眼中盛着抹促狭之色,仿佛早就料到了路炀会做什么回答一般。   片刻后路炀收回视线,一推眼镜,给出了预料之中的回答:“不加。”   然后绕过宋达抬步上楼。   贺止休立刻扭头看向宋达,露出一个“你看吧”的表情。   “等等!那个小草儿你也认识,”宋达回过神,连忙追上前垂死挣扎道:“就是贺止休转学来那天你碰巧扶了一把的那个女生。”   路炀顿了顿,想起来了。   “她?”贺止休也想起是谁了,眯眼道:“都过去这么久了,她现在想道谢,太迟了吧?”   “嗐!都要微信了还道个屁谢,谁大费周章加人微信就为了说谢谢啊?又不是齐青乐。”宋达一脸高深莫测道:“肯定是春心萌动啦!——我说炀,那女生我碰到过几次,人挺不错的,也是个Beta,成绩也挺好,真不试试?”   “试个屁,没空。”路炀连半个眼神都懒得给宋达,“你别特么瞎给。”   虽然这回答在预料之中,但残存的侥幸骤然挥空,宋达下意识抓着头发绝望道:“那你说我怎么办?毕竟小花儿都亲自开口了,总不能我直接说你没空……”   路炀想了想:“你就说我没有微信。”   “……”   宋达满脸幽怨地瞅他:“都二十一世纪了,这破理由骗骗哥们儿可以,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好么!”   “。”路炀木着脸:“那你自己说怎么办?”   一旁的贺止休突然说:“这样,我有一计,既可以保证你的信用度,也可以瞬间拔高你在隔壁小花儿内心高大伟岸的形象。”   “还有这种好事?”宋达立刻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催促道:“快说快说!”   贺止休单手压住宋达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就告诉她路炀其实不喜欢女的。”   宋达:“?”   路炀:“?”   “无关第二性,纯粹第一性不合适,这就属于难以跨越的生理障碍,大罗金仙来了都没办法。四舍五入等于谁也没有错。至于你,你就说你也不想看他们彼此尴尬,所以在征求路炀同意后决定如实所说。这样既可以显得你无比靠谱,也可以完美拒绝掉索要微信。”   贺止休眼神犀利地比划道:“怎么样?是不是很一箭双雕?”   “雕个屁,滚蛋,”   要不是后边还有上楼的同学,路炀当下就直接一脚飞过去把这人踹出八百里地,他寒着脸深吸一口气,对宋达道:“想挨揍就说个试试。”   刚准备认真考虑的宋达:“……”   “这个答案不好么,”贺止休跨步追上前:“还是说你喜欢女的?”   路炀下意识回答:“不喜欢。”   说完他立刻就后悔了,因为贺止休果不其然接话道:“那不等于是实话实说?”   “……”   路炀彻底忍无可忍停下脚步,冻着脸回头看向贺止休。   尚未完全下课的走廊人流难得稀疏,两侧房门紧闭,灯光洒落在二人之间,照出两道对峙的暗影。   “我不喜欢女的,我也不喜欢男的。”   短暂沉默后,路炀声音少见的冷硬,他无声攥紧手中尚未喝完的矿泉水瓶,在细微吱呀作响中一字一句冷冷开口:   “我没空谈恋爱,不想谈,也没兴趣。”   长风从尽头吹来,寒意卷起冰冷发梢,擦过肌肤带起一丝细微的痒意,如羽毛瘙痒过心房般难以按捺。   贺止休双手插在衣兜中,书包松松散散的斜在背后。   他略略低头,隔着清亮的镜片直勾勾地对上路炀的视线。   然后在风中轻声问:   “那你喜欢什么?” 第43章 换位   长廊灯光晦暗, 两端尽头遥遥传来嬉戏打闹声,夹杂着突如其来的停电话题,无形中放大了这片方寸之地的沉默对峙。   “嗐,要我说他就喜欢滑板, 要么就是学习, ”   最后是宋达出声打破了静默。   他俨然没有觉察到那一瞬俩人间的暗流涌动,这会儿既为了不知道待会怎么回复小花儿而愁眉苦脸, 又为路炀的与众不同的“性取向”, 而语重心长感叹道:   “路炀炀,你这样我很担心你的未来。”   路炀错开贺止休的视线, 闻言冷冷一扯嘴角:“你不如先为即将到来的高考担心担心,别待会考完双双去蓝翔开挖掘机。”   “双双?”   宋达敏感地拧起眉峰,满脸肃杀:“哪个宵小之徒背着我偷偷占据了你心里的一席之地, 居然能让你记住他要去蓝翔开挖掘机?”   旁边的贺止休回过神, 彬彬有礼地弯下腰:“不才,正是在下。”   “……”   路炀只觉额角青筋直蹦, 对这惨不忍睹的一幕选择眼不见为净。   临近寝室时, 宋达突然想起什么, 四处张望道:“话说回来,季炎人呢?”   不提这茬还好,陡然提起,方才好不容易废了一番功夫才压下的记忆再次翻涌而上。   顿时间路炀本就冷若冰霜的脸庞又降温了好几度。   “刚下课的时候碰见他, 说是今晚要回家换双鞋,”贺止休敏锐注意到路炀表情不太对劲,不由问:“怎么?他又招惹你了?”   “……没有。”路炀神色松了松, 侧目问:“所以他今晚不回寝了?”   “十之八.九,”贺止休看了眼时间, “都这个点了,也没必要再来了吧。”   路炀冷冷地哦了声,心中不由暗松了口气。   虽说明天在教室肯定也得碰面,但现下,他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突然变成这世界的剧情主角之一身份的“季炎”。   虽说之前因为蝴蝶效应等意外,被迫与主角之一的白栖和楚以维牵扯上关系,甚至转学前一天还交换了微信,这会儿正躺在列表与朋友圈中。   但那毕竟是知道他们是主角后意外卷入漩涡的。   而现下的季炎与文锦之,则是第一次在认识之后——甚至在路炀一度只把他们当做普通同学之后,却发现他们成为、或者说,才发现他们居然是主角的。   除了Alpha与Omega这两个先天条件之外,没有任何征兆。   但这是否也从某个角度侧面证明,这个世界确实是只有Alpha和Omega才会被甄选为主角呢?   即便二人之间先前并未有任何交集。   不知怎的,路炀莫名又想起那天那场突如其来的梦境。   时至今日其实已经变得很模糊了,唯一记得的就是他似乎不知缘由地分化成了Omega。   而贺止休如同那天体育课,在教室被迫窥见的楚以维一样,将他困在讲台上黑板前。   哄着他。   也要标记他。   “路炀?”   贺止休声音在耳边突然响起,路炀下意识转头,只见对方难得困惑道:“你脖子不舒服么?怎么突然扶着不放?”   路炀猛地回过神,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鬼使神差中又去揉按后脖颈确认变化。   柔软平滑、与过往毫无差别的肌肤触感贴在冰冷的掌心中,一时之间路炀居然不知道该不该放下。   电光石火间,他错开目光,下意识接话:“……嗯,有点酸。”   “酸?”贺止休眉峰轻轻一拧,“是不是低头写的太久压迫到了?”   他说着就伸手朝路炀肩颈伸去。   但还没来得及靠近,路炀突然放下手臂身体轻微一侧,仿若凑巧般避开了贺止休的动作。   “估计吧,回去按按就成。”路炀说着两步走到寝室门口,掏出钥匙就要进门。   贺止休看着搭空的手,眸色轻微闪烁,但也没点破,只是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在路炀进门地前一刻突然开口问:“我待会能来找你么?”   路炀进门地步伐一顿,寒气四溢地扭头警告:“你敢敲个门试试,我保证你明天就跟我住不到一栋楼。”   贺止休眉梢一扬:“那住哪栋?”   路炀眯着眼冷冷看他:“操场和厕所自己极限二选一。”   然后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走廊上空空如也,一同而来的宋达也早在半分钟前,因为隔壁小花终于通过好友申请,此刻早已揣着手机狂奔回寝。   寒风从渺远尽头幽幽拂来,脚下浅淡的影子拉出长直一条,直至顶端彻底隐进光芒中。   贺止休独自站在门口,盯着603门牌沉吟半晌,无奈一笑。   “真会对症下药,”   片刻后Alpha翻出钥匙拧开门,寂静中潜藏在胸腔间的一人低语都变得有些清晰。   他说:“这我还怎么理直气壮的扰人呢。”   ·   正如贺止休所预料,这天晚上季炎果然没有再回来。   路炀写完作业又刷了会儿杨春晓推荐给他的题册,直至手机上的日期都转为了翌日,他才终于按着略略酸涩的肩颈,缓缓抬起头。   门外下课后的喧闹已经不复存在,整片空间寂静无声,连同大脑也被题目清洗干净。   那些混乱的画面与声音,终于如愿以偿地被知识点统统压在了最底层。   路炀摘下耳机关闭英语听力,暖色台灯将寝室笼罩的愈发宁静,鬼使神差中,他不自觉扭头看向今夜从始至终都未响起过的房门。   也不知是不是那句操场和厕所极限二选一终于震慑到了贺止休,这人十分难得的一整夜都没发出任何动静,甚至连微信消息都没有。   路炀瞄了眼列表,除却乱七八糟的群消息,以及成天没个消停、迟早有一天要被老师打入内部的三班群外,唯一发消息来的只有周妙如。   -[分享链接]长期熬夜后,年仅十八岁的他成功躺入ICU,竞赛天才就此陨落!   -[分享链接]挑食的危害有哪些?不吃葱居然会造成寿命缩减!   -[分享链接]每日三分钟,十天让你成为米其林大厨!   -哦发错了,这个我是想发给传输助手的,超时撤回不了了,你凑合放着哈   ……   路炀:“……”   这都什么玩意。   路炀悬在对话框上方,犹豫片刻后还是退出窗口,正欲锁屏放下手机时,贺止休头像毫无征兆跃然而上。   -一个神经病:睡了没?   -给你看个好东西   路炀即将摁下关闭的指尖一顿,犹疑稍许,还是点进了对话框。   同一时刻,一张截图跳了出来。   路炀戳开一看,眼熟的绿色短信界面立刻霸占屏幕,隔着尚未加载成功的马赛克画质,路炀依旧辨认出对话框中的第一行字。   ——他与他相爱在一个充满奶茶味的夜晚!   “……”   路炀停顿仅持续半秒,在加载进度成功进行到99%的同时,猛地退出截图,点开右上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摁下“加入黑名单”。   刚放下手机,一条短信又飞快弹了出来。   -?   -怎么把我拉黑了   -有什么怨气是不能亲自过来敲我门解决的吗?   -要不然我过去   路炀冻着脸戳开回复。   -滚   贺止休倚靠在床头边,屏幕的幽幽光亮照出他眼底的笑意,在单字气泡跳出来的瞬间,无端更浓了几分。   -你是不是刚刚刷完题?   对面静止半晌,贺止休以为路炀又消失了时,下方才终于跳出一个问号。   明明隔着屏幕看不到脸,但莫名的,贺止休大脑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个问号后面、路炀可能会有的表情。   不出意外的话,一定是冷漠中透着烦躁,眯着眼满脸危险地纠结片刻,最终还是忍着濒临售罄的耐心,敲下了这个简单的字符。   603寝。   左上角的时间直逼一点,路炀最后一丝耐心随着问号彻底见底,第三次准备放下手机时,贺止休又孜孜不倦地发来短信。   -宋达后来还有找你征求微信好友授权么?   路炀略微一顿,下意识回复。   -没有   -哦   -那就好   “……”   好什么?路炀莫名其妙地想。   他后背深深倚靠在座位中,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卷子被灯光照亮,笔锋潦草的字迹被暖色灯光照的没那么锐利,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夜深了的缘故,路炀盯着这简短地四个字,莫名想起数小时前在走廊上,贺止休问的那句话。   那你喜欢什么?   手机轻微震动了下,贺止休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耍嘴皮子,只是简短地发了个晚安。   -明天记得把我微信放出来   -短信是晚修那会儿收到的,刚刚才看到,看完莫名感觉今天和奶茶很有缘   -还正好都遇上停电   -跟谁在咱班头顶按了个监控后对照着写的一样   路炀登时一愣。   -早点睡   -虽然你不让我敲,但是没关系,你可以敲我的   -绝对不让你极限二选一   “……”   敲个鬼。   路炀面无表情地再次戳了个滚,退出通信界面。   短信列表早已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广告,而贺止休下方那条,便是晚修断电的前一刻路炀不小心点开的广告,就见那一长串不明所以的叙述下方还附带着一个链接。   路炀盯着沉思数秒,忽地点开微信,从黑名单中放出贺止休。   那张加载到半途的截图再次被点开,清晰画质下,气泡内容一览无遗。   路炀几乎是一眼认出来,这条广告与自己的赫然出自同一本。   只不过截取内容不太一样。   贺止休这条短信更为直观,甚至直接的叙述出了教室停电。   唯一不变的是季炎那句惊天地泣鬼神的台词。   就如同这条广告的核心宣传句般牢固在最下方。   事实上,这种其他人也看过剧情主角所存在的书的事情并不少见——甚至在更早之前,路炀能得知这些书的存在,也全靠周边其他人的讨论观看所被迫了解的。   但不知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困住了其他人的思维,又或者是故意开了一条缺口,独独让路炀一人挣脱而出;   无论身边的讨论度有多高,迄今为止依然除却路炀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发现这世界其实是由一本接一本的读物所架构而成的。   譬如先前的白栖与楚以维那般。   即便就发生在身边,即便剧情发展相似程度高大百分之八十以上,所有人都只会将其当成惊人的巧合。   亦或者是干脆像宋达那样,认为是对方看过这篇小说,行为一样那是因为他们在模仿小说中的人物的所作所为。   而贺止休是第一个提出了第三种回答的人。   ——像按了监控一样。   路炀不由自主地眯起眼,扬起下巴朝天花板上看了看。   仅靠一盏充电式台灯维持光亮的屋顶毫不意外昏黑一片,别说什么“监控”了,仅有的一个小黑点还是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钻出的蚊子。   路炀啪嗒一声拍灭蚊子,灯光照出掌心中一滴细微的红。   等路炀再抬眼时,头顶彻底陷入寂静,墙面干净的空无一物。   这是理所当然的。   顷刻后路炀收回目光,抽出纸巾擦去蚊子与血,无声地想。   就算真的有,那也不应该会出现在他的头顶上,毕竟这次规则下的主角是季炎与文锦之。   ——尽管他并不知道这种匪夷所思的选人机制到底是什么,但除却最开始的诧异后,此时此刻冷静下来,又觉得这的确在规则之下的理所当然。   算了。   反正不关他的事。   路炀放下手机,摁灭台灯钻入被窝,在黑暗中冷淡地想,等明天换了座位,总不可能会再像上次那样被无端卷入其中。   毕竟他连今晚那声惊天动地的呛咳,都正好因为喧闹而被盖的一干二净;直到老师宣布抢修失败提前放学时,前头那二位都没有注意到后桌的学霸发生了什么。   ——只要换了位置。   那么一切就都应该彻底与他无关了。   ·   “都安静下,我要拖两分钟堂宣布个事儿。”   翌日清早,第一节课。   班主任双手压在讲台边,迎着台下满是唏嘘以表抗议的动静,清了清嗓子:   “咱班换座也快一星期了,这几天呢陆陆续续有人跟我提出对目前各自的座位有意见、请求更换的事——包括但不限于,距离太远看不见、眼镜度数不合适,或者坐的太靠后,容易走神,希望调前面来被老师盯着监督等等。”   “本来我是不想换的,毕竟抽签本身就是为了公平,但最近申请确实有些频繁,外加出现部分重叠情况;所以综合考虑之下,我决定再略做微调。”   班主任顿了顿,继续道:   “不过为了以示公平,每个人仅有一次调配的机会,这次用完了接下来到期中考试为止,无论你对接下来的位置是否满意,我都不可能再同意给你换位。”   “所以来我这申请过的人,如果有谁反悔了不想调,可以现在举手站起。”   刹那间所有人都下意识扭头朝周围看去,紧接着就见二组后排的许棉枫缓缓举起了手。   “你居然背着我偷偷打申请换位!?”   同桌武子鸣充斥着满脸的不可置信与受伤:“明明昨天你在食堂还跟我说,高考完第一件事就是一起去网吧通宵砍爆一整夜!”   “……”许棉枫忍气吞声地:“谁让你上课话那么多!”   武子鸣捂耳痛哭:“我不听我不听!”   “所以只有许棉枫放弃不换了是吧?”班主任无视了戏精附体的二人组,目光无声在喧哗一片的台下简短一扫,最终定格在不远处的路炀身上。   只见学霸难得没有伏案写题,而是倚着靠背直直望来,镜片下的双目一如既往的冷淡,但班主任莫名窥出一丝催促的神色。   班主任静默片刻才收回视线,直起身体。   “那行,接下来宣布一下换位。”他话音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似得,补充道:“我先提前声明一下,要交换的人我早上问过他们意见,都是双方同意了才进行的。”   路炀根本没想到还能这样,不由一愣。   讲台上,班主任已经垂眸开始念起交换名单。   “二组三排肖志闲,跟三组四排杨天天交换。”   “四组一排马文博,跟一组二排黄思交换。”   “四组二排……”   ……   一连念出五组换位情况,班主任才终于放下名单,折射着锐利光线的目光投向四组六排的贺止休与宋达身上。   宋达仿佛早有预料一般,这会儿正满脸肃杀地正襟危坐着,三不五时还轻轻戳一下身边不明所以的贺止休,满脸语重心长而又感慨地小声说着什么。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是没关系,你住路炀对门,咱们仨又是一个班,所以即便我俩从此一起与你分开,你也依然是我们俩共同的好铁铁……”   贺止休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联想到方才班主任的话,这会儿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都难。   一时间,他视线不受控制地朝远处路炀方向瞥去——   “四组六排,”   班主任出声的瞬间,正攀着贺止休肩膀絮絮叨叨的宋达立马露出满脸不舍,但依然坚决地挺直腰背,满脸正色地望向讲台。   从表情上看,他俨然已经坐好了随时站起身喊到的准备。   “贺止休,”   只见班主任推着眼镜,一字一句道:“待会你帮宋达跟路炀换个座,他东西太多不好搬。”   宋达:“?”   路炀:“?”   贺止休也是一愣。   整片空气立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等等,谁跟谁换?”   顷刻之后路炀率先回过神,向来冷静淡定的大学霸此刻难得从座位上原地站起,表情是厚重镜框也掩不住的错愕,“我跟贺止休换?”   “说什么呢,贺止休那个头坐你那里,你后边那俩以后就得站着听课了,”班主任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你跟宋达换,你去四组六排了。”   路炀:“……”   路炀:“…………”   满室死寂中,唯有贺止休眉飞色舞地站起身,恨不能原地鼓掌道:   “班老师说的对,都怪我长得太高了。”   路炀:“………………” 第44章 同桌   “没事儿达达, ”   贺止休放下课桌,摆好座椅,甚至十分周道地俯身对齐了前排课桌、确定与文锦之的课桌形成一条笔直的线后,才直起身, 回头, 亲密无间地勾住宋达的肩膀,贴心安慰道:   “虽然我们相处时间不长, 同桌缘转眼即逝;但你毕竟跟路炀炀是发小, 所以即便我俩从此一起与你分开,你也依然是我们共同的好铁铁。”   宋达:“……”   要是会知道这柄回旋镖前后仅不超十分钟, 就会重新飞回自己身上,打死宋达都不可能再说这种话。   他一脸呆滞而空白地望着周遭光景陡然换了样的座位,直至贺止休收回手时, 才终于浑浑噩噩地回过神, 发出了来自灵魂的困惑与质问:   “——不是!为什么他妈是我坐这儿来?!”   贺止休双手往衣兜里一揣:“老班不是提前问过你了?”   “那特么明明问的是愿不愿意换位置,跟路炀——”话音戛然而止, 宋达整个人终于意识到是自己把话听岔了。   贺止休喋喋不休地追问:“跟路炀什么?”   ——“我准备再进行下位置调整, 你愿不愿意换个座位?跟路炀。”   一小时前, 班主任的原话终于从大脑深处缓缓浮出。   宋达当时还沉醉在早起的半死不活中,光听见了换位和路炀两个词,下意识觉得这话肯定是在问他愿不愿意跟路炀坐。   作为一个自认是路炀人生中最铁的好帖子,宋达的词典里就没有愿不愿意的, 但凡犹豫半秒都是对他俩之间情深义重到足以两肋插刀(?)的兄弟情的不尊重。   于是当下,宋达几乎猛地点下了头。   “我愿意!”大清早的教学楼下方,宋达郑重地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老师您尽管换!我没有任何意见!”   ……   回想起一切的宋达:“…………”   “我终于知道你跟路炀认识这么多年成绩还是提不上去的原因了, ”   贺止休意味深长地说完,又满怀深意拍了拍宋达的肩膀, 努力让嘴角的笑容不那么夸张的同时,挤出一丝怜悯与同情道:   “没关系,我会铭记你的付出的。”   然后他转身步伐轻快地朝四组六排走去,徒留宋达一人如遭雷击般静止在原地。   片刻后宋达才终于从空白中缓过神,愤怒而委屈地怒吼:   “我成绩不好是因为还没到高考!跟这个没关系!不需要你铭记!就算不是同桌,我依然是路炀心中最好的好铁铁——!”   好铁铁路炀咣咚一声合并课桌,连半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身后远处咆哮状的宋达。   “需要帮忙么?”   贺止休信步停在后门口,少年眉眼俊逸身姿挺拔,死板的毫无特色的校服松垮套在身上,硬是被那张脸和身材衬成了时髦单品。   四组六排恰好倚靠在教室后门,座位边上的窗户正好就是走廊。   正值课间,寒风萧瑟也阻挡不了走廊上人来人往,但路过三班后门时,几乎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悄然转头望来,脚步声中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   贺止休半靠在门框边,见路炀半天都无动于衷,又眯着眼喊了声:“同桌?”   “咚隆!”   书本应声滑入桌肚,路炀终于冷冷地掀起眼皮:“有屁就放。”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叫叫你。”贺止休顿了顿,又说,“叫叫我们之间的新称呼。”   路炀:“……”   贺止休拉开椅子坐下,从表情上可以看出他此时心情明显很不错,甚至自动过滤了路炀比刮来的风的温度还低的脸色。   旋即他一转头,就发现路炀的课桌上居然一反常态的空空如也。   “你的书呢?”贺止休不由问。   路炀凝视他片刻,冷硬道:“收起来了。”   “全都收进去了?”贺止休视线下意识朝下方滑去。   只见路炀桌肚中果真被塞的满满当当,放不下的一部分直接堆在了椅子下方的空处,桌上整洁的只剩下上节课的教科书与一根笔。   连常年平摊在上的卷子题册都不见踪影,干净的能窥见空气中的浮尘。   贺止休手肘搭在椅背上,不由困惑地抬起头。   “为什么?你之前不都堆桌上的么?”他顿了顿,忽地想到什么,又说:“难道是怕我介意?”   “……我很好奇,”   路炀面无表情地对上贺止休的视线,四目相交中,他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了心底深处深藏已久的困惑:“你是怎么做到无时无刻保持这么厚的脸皮?”   “不太好说,”贺止休眯着眼认真思索半秒,正经道:“我觉得靠天赋。”   “…………”   神他妈靠天赋。   再没有脾气的人这会儿怕是也得血压飙升,路炀冻着脸深吸一口气,在贺止休开口说出下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发言前,率先冷冷道:   “堆太多空间太挤,不方便,所以不想放桌上了。还有问题?”   贺止休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我懂了。”   路炀心说懂了就给我闭嘴。   但这话还没来得及脱口,就见贺止休突然倾身向前,单手托住下巴,目光直勾勾地凝视着新同桌的脸庞,若有所思道:   “不过我还以为你堆桌上是故意的。”   他停了下,又说:“比如这样前面的人回头时就不会看见你在干什么了。”   虽说高中阶段,站讲台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桌上不堆满书的,但像路炀这种能把书堆的恨不得老师什么也看不见的,大部分都是为了上课后好藏后边开小差。   然而大学霸下课时间都不一定能停下来休息几分钟,上课更不可能开什么小差了。   正儿八经学习是不需要避开老师的耳目,那么故意堆那么高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就是为了避开班上其他同学的注意力。   路炀没料到贺止休会注意到这个,甚至还真给他说对了一部分。   ——但与其说他要避开的是同学的注意,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开任何一个可能被这个世界剧情注意到、或者被卷入其中地可能性。   冷漠与不易近人,再加上利用高耸的书籍堆叠而出的、如同堡垒般的隔绝感,是他从高一转学后,就开始的独来独往的绝佳利器;   因此高二一开学,他也将这种习惯延续下来。   并在最初的一个月里,同样实现了除宋达之外,与三班的任何人都不熟的成果。   直到那天体育课被迫撞上白栖和楚以维。   事到如今,即便谣言事件彻底过去,齐青乐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但路炀原先计划好的独来独往不引人瞩目的目标却彻底幻化成空。   因为集体道歉之后,三班所有人都发现那位过去看起来高不可攀冷漠难近的年级第一大学霸,其实只是脸冻了点,不怎么爱说话而已。   “宋达还在闹呢?”不远处一组前排传来啧啧有声的感叹:“讲道理我要是老班我也把他跟路炀调换,别的不说,年级第一的大学霸是咱班门神耶!多气派!”   “是吧是吧!”边上有人附和道:“刚刚进门的时候都感觉咱班蓬荜生辉了起来。”   走廊上甚至有人特意绕到后门踏入教室,擦身而过的时候,还不忘故作夸张地对路炀说:“这就是七百三十八分的学神气息吗?”   路炀:“……?”   这都突然犯地什么毛病?   一传十十传百,顿时间所有人都从后门踏入,每个人进门时都要极其夸张地驻足几秒,用力吮吸一口空气,然后再被后面的人狠狠推走。   到最后甚至还有坐在教室里的人都特意起身从前门出去,再大费周章地绕到后门,乐颠颠地排起队,就为了能够沾染一下学霸的气息。   眼见走廊上路过的老师都不由自主地转头望来,路炀终于忍无可忍,眯着眼刚准备警告一下这群俨然愈发得寸进尺的人,耳边突然响起刺拉一记长音。   只见贺止休突然从位置上站起,长臂一伸拉过门板,直接把后边的人阻隔在了门口不让近。   “干啥呢?”跟着凑热闹的武子鸣催促道:“快快快!要上课了,别挡住我沾染学霸喜气的路!”   “想蹭喜气是可以,”贺止休单手握住门把,只给门框留下一条二十公分的口子,任凭武子鸣如何往里推也不动丝毫。   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用一只手撑住武子鸣那副庞大身躯的推力。   就见Alpha空着的那只手陡然朝前一伸:“不过你得先缴费。”   路炀刚踏出的脚险些磕到椅子腿。   “?”武子鸣满脸愣怔,“缴啥费??”   贺止休跟没听见似得,立马就说:“没有是吧,没有走前门。”   然后咣当一声关上门,徒留武子鸣与后边等着进来凑热闹的其他人满头问号。   恰在这时预备铃骤响,英语老师从另一端走来。   顿时间没人再顾得上疑惑缴什么费,一窝蜂地掉头从讲台冲进教室。   四面八方依然嘈杂,但后排这方寸之地终于安静下来。   贺止休这才松开了门把,解锁转身回位。   “缴什么费?”路炀站在课桌边眯着眼问道。   贺止休唔了声,不假思索地转头回答:“不知道。”   路炀:“?”   “太烦了这群人,你换位到这儿又不是为了给他们蹭喜气,”   贺止休边说边拉开椅子坐下,理直气壮地抬起头看向路炀:“再说了,身为同桌的我都还没蹭。”   路炀:“…………”   路炀沉默地与这位Alpha同桌对视片刻,突然冷不丁地问了句:“你家里条件是不是挺好?”   贺止休难得愣住:“什么?”   “不然你这低于平均数值的智商是怎么杀出九年义务制教育考上市二中的,”路炀面无表情地拉开座椅,意味深长道:“说实话吧,是不是捐了栋楼。”   教室外英语老师已经走到了门口,嘈杂逐步变小,贺止休直勾勾地盯着路炀侧脸凝视片刻,忽地挑唇笑道:“说不定呢。”   路炀瞥他。   只见贺止休托着下巴意味深长道:“也许我来应中也捐了呢。”   “……”路炀扯了扯嘴角:“你还挺骄傲?”   贺止休谦虚地一颔首:“一点点。”   路炀冻着脸扭过头,决定过完期中一定要再次申请换位远离神经病。   上课铃正式打响,路炀习惯性抬头要去拿英语教科书,目光触及到空荡一片的桌面,才又想起东西都被自己收进桌肚了。   “真的都不放了么?”贺止休见状,又出声提议道:“或者你可以挪一些我这里,反正我靠墙,往里堆得再高也没那么容易倒。”   说着他边把桌上本就不多的东西往桌肚里一扫,立刻空出了大片空地。   路炀却只是浅淡地扫了眼便说:“不用了。”   贺止休眉梢一扬:“真的?”   当然是真的。   事实上路炀也没多喜欢把东西堆积在课桌,毕竟遇上体积大点儿的习题册都没办法完全摊开,只不过碍于不想被注意到的诉求,才不得不那么放着。   而事到如今这个夙愿显然已经彻底落空,三班只要是个人见着他,都能自然而然地凑过来打个招呼的情况。   这种情况,再堆叠书就没了意义。   更何况一旦桌面可使用面积缩小,那就意味着隔三差五就会不小心“入侵”到同桌的领地。   比如先前他跟姚天蓬坐的时候,手肘总会不小心磕碰到对方。   假若他跟宋达同桌倒也就无所谓了,但现在换成了贺止休……   “嗯?”贺止休见路炀半天没有反应,不由倾身凑进:“路班长?同桌?路炀炀?”   “……滚,”路炀回过神,眯起眼危险看他:“谁允许你这么喊我了?”   贺止休眉峰一扬:“宋达都可以,我不可以?”   路炀被他烦得不行,拧着眉下意识就答:“你跟他又不一样。”   “那我什么样?”   “……”   “怎么又不说话的,”贺止休喋喋不休地追问,“昨天还喝了人家的奶茶对人家说了谢谢,今天就说我跟他不一样。路炀炀,你真的好狠的心呢。”   路炀:“…………”   他确实应该狠下心。   路炀感受着额头跟随血压狂飙一起狂蹦的青筋,内心对提出换座的悔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峰值。   他刚刚就应该原地反悔死活不换才对。   英语老师已然站上讲台,路炀果断无视了贺止休愈发来劲的戏瘾。   对走马上任班长这个职位至今,头一回尤其迅速、且发自内心地自愿站起身:   “上课。”   所有人稀稀拉拉站起身,拖腔拉调地打了招呼。   “咦,”英语老师忽然惊讶道:“路炀你换位置了啊?”   路炀一顿,咽下了满心的后悔:“是。”   只见英语老师满脸遗憾地叹了口气:“刚想着你跟文锦之坐一块儿,正好能来个口语示范。既然换这么远就算了。”   一组的文锦之闻言也下意识扭头望来,目光交错的刹那,路炀无端从这位英语课代表眼中窥出丝许不同的情绪。   “看什么呢,”   贺止休突然在身后微妙道:“怎么才刚刚换位,就背着我跟其他人眉目传情呢?”   路炀:“?”   如果说前面的话只是让路炀忍无可忍,那么眉目传情四个字吐出的瞬间,坐在前头、明显竖耳朵偷听半晌的两位前桌也终于忍不住回过头。   只见他们目光震惊而不可置信地在路炀与贺止休之间来回逡巡,思维不知道歪去了哪个爪哇国,片刻后突然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自以为窥破什么天机秘密地点了点头。   “……”路炀木着脸寒气四溢地回视:“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感受下学霸的气息,”   前桌说完顿了顿,又立刻转头满面肃容地看向贺止休:“我懂的贺哥!要收费,都懂都懂!就纯纯感受一下,我们这就往前坐。”   然后不等贺止休开口,刺拉两记长音划过耳畔,俩人已经拽着椅子齐齐与后桌腾出足以塞下一个人的距离。   路炀:“…………”   “还挺上道的,”   贺止休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正欲转头再说时,只听咣当!一声闷响。   路炀一改方才拒绝放书的决定,从桌肚中一连掏出好些本,重重压在了两张课桌之间的分界线上。   贺止休微微一愣,看着中央突然多出来的书,挑眉道:“这什么,楚河汉界?”   “三八线,”路炀每个字仿佛刚从三九寒泉里捞出来似得,一字一顿危险道:“接下来你要是再敢凑过来犯欠,我就……”   他话音未落,膝盖陡然被轻轻一碰。   只见贺止休不知何时跨过课桌间的横梁,小腿朝路炀方向倾斜而去,膝盖隔着深蓝校裤,轻轻抵在了路炀的膝盖上。   “上面不能碰,”贺止休倚着靠背,轻声说:“那下面总可以了吧?”   路炀那句还没来得及说完的后半句顿时被尽数噎在喉咙里,险些咬到了舌头。   短暂死寂后,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前桌再次齐齐响起两道细微的“刺拉”短音。   前方。   只见刚刚还只能塞下一个人的间隔,现在可以塞下一头猪了。   路炀:“……”   草。 第45章 游戏   “昨天晚修小测卷没讲成, 这堂我再简单讲讲吧,卷子都拿出来哈,”   讲台上,英语老师抽出卷子对折成半, 一抬头就看见四组末尾两道身影格外突出地摇来晃去。   没有堆叠成塔的教科书做遮挡, 位置上的所有动作都变得尤为明显。   路炀按捺住濒临爆发的脾气,毫不客气地在贺止休鞋上沉重一踩的同时, 拽住椅子就往边缘一拖。   他正欲压低声音做最后警告, 就听讲台上英语老师突然满是困惑的嘹亮点名:   “路炀?贺止休?你俩在后边干嘛呢,怎么还没拿出卷子?”   路炀:“……”   高二开学迄今为止, 路炀课上被点名的次数并不算少,但往往都是作为学习范本、或展示考卷被点起来的。   像这种因为“负面”被点名的还是头一回。   刹那间几近百来双眼睛犹如探照灯般齐刷刷扫来,唯独坐在前桌的俩人从头至尾没有动弹过丝毫。   从笔直的坐姿上来判断, 十之八.九还沉浸在方才那句令人难以不去往其他地方遐想连篇的“下面总可以了吧”七个字中。   “没干什么老师, ”最终是贺止休率先开了口,“路炀刚换位过来, 东西还没整理完, 找不着卷子, 我刚刚在帮他找卷子呢。”   英语老师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又善解人意道:“找不到就算了,路炀这次小测又是满分,你们俩共用一张凑合看看也可以, 反正我讲不长。”   贺止休立刻听话地应了声好。   Alpha外形出挑,光是往那儿一坐就很难不注意到他,从转学来的第一天身上就有一股极为松散的混不吝劲儿, 这让英语老师在头一回见到他时,本能地将其归类至问题学生中。   但时至今日, 她又发现贺止休其实除了学习上不太好之外,品行并不差。   甚至与刻板印象中十六七八岁的Alpha都不太相似。   “大家看下完形填空的第二小题,这题我记得咱班至少有一半人都答错了,”英语老师话音一顿,鬼使神差地将目光投向四组六排,“贺止休,你选的什么?”   贺止休没料到会被点名,愣怔寸许后下意识站起身:“B。”   英语老师又问:“为什么选B?”   偌大教室静谧无声,只有寒风从大门与窗缝钻入吹过书本发出的沙沙声。   贺止休站在位置末端,余光可以窥见四面八方有许多道视线注视而来,连冻着脸的路炀都在这片寂静中无声侧目瞟来。   “一定要说吗?”顷刻后贺止休突然反问道。   英语老师以为他担心被骂,于是宽慰道:“说错了没关系,知道哪里有问题才能改。”   “好吧,”贺止休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犹豫,只见他拈起卷子半眯着眼飞快地扫过题目,仿佛在认真思索当下回答的思路。   半分钟后,他终于在英语老师充满鼓励的目光中抬起头,镇定开口:“三长一短选最长,B最长,所以我选了B。”   路炀:“?”   所有人:“?”   四面八方齐齐陷入死寂,顷刻后所有人同时爆发出一声鹅叫。   英语老师在愣怔过后,也是满脸哭笑不得:“哪里学来的歪理,我真是服了你,坐下好好听。”   贺止休应声坐下,周遭喧闹还没完全停止,前头两位这会儿更是笑得整个人趴在桌上,肩膀跟摇摇车似得不停向上耸动。   “很好笑吗?”贺止休不由挑起眉峰,“这难道不是公认的选择题万用公式?”   路炀头一回听说这玩意儿还能被叫做万用公式,一时间简直无语凝噎,只得扶着额头冷声嘲讽道:“你哪国梦里的公认。”   贺止休满脸无辜地看他:“但我之前这么选,正确率高达百分之六十呢。”   说着他又把卷子翻了一页,指着听力部分道:“你看,这儿正确率就高达了百分之五十。”   余光中纯白卷子上红叉多的堪称惨不忍睹,但出乎意料的是卷面居然尤为整洁,尤其后方笔试部分,忽略掉答得文不对题的内容,字迹居然称得上漂亮——至少比宋达那手号称绝不崇洋媚外的狗爬字好多了。   非但如此,路炀忽地发现这人虽然题目错的遍地是红叉,但单词拼写、甚至语法结构上都没有出错。   扣分纯粹是因为答得文不对题,指着小明喊爷爷。   “这个作文,”路炀拧眉看向直接扣完全分的作文:“题目是让你写给老师的一封信,你为什么写给李华?”   “哦这个,”只见贺止休把卷子一翻,指着前头的阅读题:“我抄的。”   路炀:“?”   “实在不知道怎么写,空着题又是对老师的不尊重。”贺止休颇为遗憾道,“我本来还以为我抄这么整齐,应该会给点卷面分的。没想到英语老师看着性格挺好说话,批起卷子来这么心狠手辣。”   他说完还不忘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捏着卷子正准备将中间的楚河汉界挪开一起看卷子,就见路炀飞速从桌肚里掏出自己的,然后率先一步按住了教科书。   “我还以为你卷子收回去了呢。”贺止休扫了眼书上那只修长干净的手,眯眼低声道,“正想着履行刚刚老师说的一起看。”   “不看,自己拿着滚蛋,”路炀彻底收回了方才在心里对这人仅有的一点源自字迹上的夸赞,声音尤为冷硬道:“我恐蠢。”   贺止休:“……”   他眯眼凝视路炀寸许,似乎有话想说,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路炀仿佛率先预料到一般丢来一个冰冷的眼神。   “行吧,不骚扰你了。”贺止休终于放弃,低笑着收回视线:“你听课吧学霸。”   这话仿若庭上定音锤,接下来上课时间,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贺止休果真就再也没骚扰过路炀半秒——包括那条被路炀狠狠踩了一脚、迄今为止斜面上的脚印还没消去的腿,也彻底消停下来。   但紧接着路炀就发现他说的“你听课”也是真的“你听课”。   因为接下来整整一个上午,除了英语课时那道要命的三短一长选最长之外,这人从头至尾都杵在座位上神游四方,俨然将学渣精神发挥至极,到了下午,甚至趁着老师临时接电话的功夫,掏出手机打开了游戏。   路炀抽了张卷刷了几道去年高考的真题,翻页时手肘不小心将笔扫落,刚准备弯腰,贺止休已然率先俯身将笔捡起。   “……谢谢。”路炀接过道。   “不客气,”贺止休目光在桌上的真题一扫:“你写完了吗?”   路炀捏着笔习惯性一转:“算是。怎么?”   “那你现在是不是有空了?”贺止休毕恭毕敬地问:“我能否借来日的省状元大脑一用?”   过往的历史成果让路炀警惕地眯了眯眼:“你想干什么?”   “来帮我参考一下这个游戏。”贺止休边说边将手机往中间一挪。   只见花里胡哨的游戏界面正尤为奇异地杵着位白毛纸片帅哥,眼角下方的泪痣与轻佻勾起的唇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只张扬的花孔雀,隔着屏幕与次元,都能感受到眼神中扑面而来的含情脉脉。   “……”   路炀十分意外地瞅了眼贺止休,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人一般:“你还玩这种游戏?”   “我也是第一次。主要它每天早上醒来都见缝插针地往我脸上弹,反正也闲着没事儿,就随便下来玩玩。”   贺止休转头确认了后门与窗帘都紧闭着,不会出现那种教导主任神不知鬼不觉杵你边上盯着你的情况发生后,才把手机又往路炀方向递了递:   “我是一个Beta——哦我是说游戏里的‘我’,现在任务是我得攻略这个Alpha,但是面临了两种选择。”   “什么选择?”   “下周三是这个白毛Alpha的设计师大赛总决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天这个白毛会在庆功宴上对主角公开告白。这样我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贺止休边说边点开左上角的历史剧情记录:   “但是现在主角收到了一封面试通知,也是在周三,跨省很远,如果去面试的话主角肯定就赶不回来参加庆功宴,那么告白也就不复存在了。”   “面试还有第二次机会?”路炀问道。   “没有,”贺止休无声往前凑了凑,“错过了就被刷掉了。”   路炀略一停顿,斩钉截铁:“去面试。”   贺止休难得困惑的“嗯?”了一声,颇为意外地问:“为什么?告白错过了可能也就没有第二次了呢?”   路炀面无表情地瞟他:“吃饭重要还是谈恋爱重要?他要真喜欢主角,差这一次告白?”   贺止休恍然大悟,立刻选了去面试。   “哟,通过入职了,”贺止休凝视着屏幕,“白毛发来贺电,邀请你晚上一起共进晚餐,好感度可增加百分之五十。”   “拒绝,”路炀想不也想,“晚上有个项目要加班,转正完再答应。”   贺止休无比听话地选了拒绝。   一周后,主角顺利转正,白毛发来贺电,邀请主角去看电影,消耗时长一个周末。   “什么电影一看看两天,”路炀眉峰一拧,“下半年要考证得学习,没空,问他半天行不行?”   贺止休点开选项一看:“没有半天,只有一个周末。”   路炀冷酷无情:“让他滚。”   贺止休依言让白毛滚了,下一秒界面骤然一黑。   【白毛感觉自己在你的心里分量不如工作,伤心欲绝之下删除了所有联系方式决定出国深造。攻略失败。】   路炀:“……”   “抗压能力不行,这就放弃了,”贺止休啧啧两声,然后又自以为务必贴心地安慰路炀:“没事儿同桌,不是你的错。再来一把?”   路炀没吭声,贺止休已经点开了重开。   这次选择了个校园的世界观,主角人设变成了天赋不高但非常努力的学渣,攻略对象则是个天天睡觉但次次考第一的学霸。   第一次见面,学渣就对学霸一见钟情,鼓起勇气主动提出要跟学霸一起学习,学霸出乎意料的同意了,于是周末学渣就来到了学霸的家一起学习。   “学霸邀请你晚上留宿,好感度可增加三十,”贺止休手指朝下一划:“不过可能会影响明天的考试,进步指数变低。”   “不留,”路炀原本还有些摇摆的天秤立刻朝一头落下,毫不犹豫,“考完再说。”   贺止休眉梢一扬,但还是依言选择。   结果隔天学霸反而因为一宿未眠,成绩直跌三十分,出了成绩就来找主角求安慰。   “按照我的经验,这种题目一般选对了可以直接攻略成功,”贺止休摩挲着下巴意味深长道,“你觉得选哪个呢同桌?”   路炀盯着屏幕上的四个选项,沉思稍许:“选D。”   贺止休看看ABC三个好言好语的贴心安慰,又看看唯一一个抓着学霸总结成绩下跌的原因,并套出两套卷子建议他多刷刷的D,不由沉默两秒。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   路炀一脸奇异地瞅他:“考差了不刷题干什么?”   贺止休:“……”   确实很有道理。   贺止休再次依言摁下了D。   下一秒熟悉的黑跃然而上。   【学霸没得到安慰,心头拔凉想不开,患上抑郁症,转学了。】   路炀:“?”   贺止休瞄着路炀一脸空白地表情,极力克制才忍住了笑出声。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点开下一关。   “远在邻市的Omega未婚妻独自一人在家里发烧了,家里没有药,而他给你发来短信,说她非常希望有你的陪伴。”   路炀眯着眼沉思稍许:“给他打电话。”   贺止休十分意外道:“你要回去么?”   “不回,”路炀拧眉分析道,“回去都要三个小时,还是半夜。主角还喝了酒,还不如叫个120来的快。”   路炀说完不由想到前面两次失败,犹豫了下,又说:“上救护车的时候再给他打个视频通话,满足陪伴的要求。”   “……”   贺止休沉吟片刻,居然觉得这个办法无懈可击。   结果第二天,Omega未婚妻就解除了婚约。   路炀:“……?”   “没事,还有最后一个,攻略难度两颗星。”贺止休嘴角的笑意快憋不住了,赶忙点开了下一关卡:“A与B是滑板爱好者,B暗恋A许多年。然而A一个礼拜后就要出国了,他希望在最后与B来一场决赛,如果赢了就和B告白。”   路炀沉吟片刻,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谁的技术更好?”   贺止休点开战力值一看:“B的。”   “选B赢。”   贺止休一愣:“但是B不是暗恋A么?”   路炀倚着靠背冷冷瞥他:“竞技放水是大忌,如果A知道B放水才让自己赢了,哪个正常人会觉得这比赛有意义?”   贺止休长长“哦——”了一声,选了B赢。   下一秒,未曾出现过的白光终于闪过。   “咦,”贺止休颇为意外道,“成功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屏幕上的白光陡然在中央一收。   下一刻眼熟的黑色跟殡仪馆的宣传片一般缓缓浮出。   【A深受打击,认为自己毫无滑板天赋,伤心欲绝之下决心放弃滑板。自此远走他乡,移民他国,再也没出现在B面前。】   【所有副本均已攻略失败,恭喜您成功摘获本游稀有称号——终极寡王】   路炀:“……”   路炀:“…………” 第46章 体育课   “上课了寡王, ”贺止休站在座位上,屈指一敲课桌中央的三八线:“难得体育课,你不上么寡王?”   路炀:“……”   换位时长不足一天,两位前桌俨然已经在心底认定了后边这两爷关系不普通, 这会儿陡然听见动静, 居然强行忍住了回头瞅两眼的欲望,甚至在起身后无比懂事地朝讲台前门走去。   只在即将转身出门, 离开教室时, 才忍无可忍一般,投来两道自以为隐蔽的八卦视线。   座位上。   只见路炀啪嗒一声合上书, 在贺止休下一口寡王脱口而出的前一秒,站起身,眯着眼冷冷扫过去:   “你嘴是不是很闲?”   “也还好吧, ”贺止休从善如流地舔了舔唇:“刚吃了颗糖, 挺甜。”   路炀想也不想把东西往抽屉里一塞,起身扭头就走, 半个眼神都多余施舍给某个嘴欠成瘾了的Alpha。   “开个玩笑, ”   贺止休立刻追上, 低笑着道:“所以你之前真的完全没玩过这类游戏?”   路炀声音比三九天的寒泉还冷酷:“我为什么要玩这种游戏?”   实际上不止这种游戏,除了被宋达死乞白赖硬拽着下载的几个以外,路炀都没怎么碰过游戏,甭管是手机还是电脑的。   十多年的人生里基本除了学习和滑板之外, 对什么兴致都不高。   更别说这种“恋爱”类的游戏。   事实上直到下课为止,路炀都想不通那个A为什么会放弃滑板。   “有没有一种可能,”   贺止休沉吟稍许, 哑声委婉道:“A太自卑了,所以哪怕是被放水也好, 他都希望能得到一个可以继续与B一起坚持滑板的理由呢?”   路炀直直望着前方,步伐飞快言辞冷漠道:“放水得到的胜利算什么坚持的理由,这不也只是一场虚假的自欺欺人罢了?”   “可能对他来说是善意的谎言呢?”   路炀脚步不由一顿,在寒风中微微侧目看向了贺止休。   预备铃已然打响小几分钟,身侧教室喧嚣吵闹,前后却冷清的只余偶尔路过的老师快步前行的脚步声。   贺止休落后路炀半步,脸色毫无异样,仿佛方才那句只是随口一问。   见路炀停下他便也跟着顿住。   “没事,”   贺止休率先打破沉默:“这游戏也不好玩,下次我再找个好玩儿的……”   “蒙蔽双眼任由自己沉沦在一个你我皆知的虚假中的谎言,对我而言算不上善意。就算这次B不赢他,迟早有一天他也得面对自己技不如人这件事,”   路炀收回视线淡淡道:“人不能活在毒药编织而成的美梦里,如果学不会面对现实的痛苦再站起来,那不如给他个痛快直接放弃,时间长了再揭穿只会更痛苦。”   贺止休一愣。   “再说了,”路炀顿了顿,忽地又道:“从战力值看AB俩人数值差距并不大,再多练个一年半载就赢了也不是没可能。毕竟没有人永远会是赢家,同理,也没有人永远是输家。”   “强行把自己困在他人的阴影之下,只会成为他绝望的根源。”   寒风从楼梯下方俯冲而上,武子鸣尽职尽责地伸长脖子守在楼道边上等人下来。   此时他见上方只有路炀一人身影,不由问道:“贺止休呢?他不上课吗?”   路炀步伐一顿,这才发现身后居然空无一人。   贺止休还杵在上方濒临台阶的走廊上,隔着楼梯只能窥见对方那双笔直的腿。   “发什么呆?”路炀脚后跟往回踩了个台阶,蹙眉道:“不上课我走了。”   贺止休仿佛终于回过神般,沉闷地应了一声,才终于朝下迈去。   下午第二堂是久违的体育课,持续数日的阴天终于放晴,且难得没有其他科任老师霸占,于是几乎上节下课铃一响,三班有一半儿的人就如狼似虎地往外狂奔。   路炀前脚刚踏出教学楼,正式铃课陡然从上空划过,秋末特有的湿冷寒风一同迎面扑来。   路炀几乎是下意识将胸前的拉链往上拉了拉。   “你怕冷?”贺止休见状不由问道。   路炀将拉链拽到领口,也懒得管这样看起来会不会显得很死板,确定风钻不进去后,便松开把手朝兜里一揣,淡淡道:   “还好,突然出来有点冰……”   他话音未落,后背陡然被一道滚烫的温度所包裹,清冷凛冽的陌生气息瞬间将他整个人席卷。   路炀脚下险些一个踉跄,冬日外套那略显粗糙的校服领口摩擦过后颈,极其诡异陌生的电流伴随痒意、顺着脊椎流淌向四肢百骸。   路炀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捂住后脖颈,停下步伐甩开衣服,猛地回头:   “……你特么干什么?”   “你不是冷么?”贺止休眼明手快地捞过险些落地的校服,挑眉道:“我抗冻,校服借你穿穿,免得待会冻感冒了。”   他说完才发现路炀表情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一只手甚至捂着脖子后颈,隔着厚沉镜片下,隐约可以窥见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双目此刻似乎闪烁着……惊慌?   “怎么了?”贺止休也敛去了开玩笑时的神情,拧起眉峰问:“你不舒服?”   “……没有,”   片刻后路炀错开视线,暗暗吸了口气,确定胸腔中狂奔不已的心脏逐渐平复后,才迟疑道:“不用了,没那么冷。”   贺止休半信半疑:“真的?”   “假的,”   路炀心里莫名说不出的烦躁,指腹飞速在后脖颈一抹,确定那块最近一段时间触碰频率直线上涨的肌肤毫无变化、那一瞬的敏感似乎只是心理作用后,才收回手冷冷道:   “两件校服叠穿太丑,要穿你自己穿。”   贺止休一愣,显而易见没料到路炀居然会这么说。   “我以为你不太在乎这方面。”贺止休挎着校服颇为意外道。   路炀大步朝前看也不看他:“我是不太在乎,但我不是没有审美。”   俩人一前一后抵达操场时,三班已经排好队准备跑步了。   体育老师吊儿郎当地叼着哨子招呼他们抓紧动作。   路炀刚插入队伍,后边就传来宋达幽怨的声音:“你俩关系很不错啊?”   路炀:“……”   “何止是不错,我跟路班长就差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了,”贺止休唯恐天下不乱地拱完火,又立刻转头对路炀道:“你说是吧同桌?”   “……”   宋达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顷刻后犹如惨遭挚友背叛满脸痛苦地冲上前咆哮道:“这是真的吗?路炀炀?你倒是说句话啊路炀炀!”   路炀炀深吸一口气,头一回主动抬手拍了拍跑在前头的同学的肩膀:   “不好意思,麻烦跟我换个位。”   前头同学一扭脸,那颗熟悉的瓜皮头下露着张欲言又止的娃娃脸。   “没事,我懂你的心情,”   姚天蓬一脸沧桑地落后两步,跟宋达勾肩搭背道,压着音量小声道:   “从来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呢?好歹也同桌数日,结果他一声不吭就跟老师申请换了位,现在连我名字都不叫了,居然叫我不好意思!”   “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宋达唉声叹气地小声道。   姚天蓬附和地用力一点头,比他更小声:“就是就是!”   路炀:“…………”   路炀沉吟三秒,默不作声地加快步伐,镇定地远离了这群神经病。   直至濒临前排,确定后头那几位的对话都被沉闷步伐盖住后,才终于缓缓放慢脚步。   “路炀?”   路炀略微一怔,下意识觅声转头。   只见文锦之满脸意外地看着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队伍是按从矮到高的顺序,文锦之个子在三班不算突出,自然而然就在稍微前排点的位置。   路炀没料到自己随便挑了个位置居然跑到了文锦之身边——如果是之前的话倒也还好,偏偏那天自习课后,他陡然发现文锦之成了剧情之下的主角之一。   事到如今再看见他,就很难再用过往的平常心再来对待。   路炀顿了顿,才说:“后边太吵了。”   文锦之这才点点头,旋即又话锋一转:“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下午上体育课的班级并不多,这节更是只有三班一个班级。   偌大操场放眼望去空旷寂寥,只余中央草坪沾着雨水的草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路炀长腿一迈凌空跨过一滩水洼,他动作太快,后方的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一脚踩下瞬间水花四溅,顿时队内卧槽声遍地。   唯独路炀置若罔闻地问:“什么问题?”   文锦之收回看热闹的目光,抿了抿唇说:“你是怎么跟老师申请换座位的呀?”   路炀不由朝他看去,稍显意外道:“你想换位?”   “……嗯,”   文锦之薄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临到齿关又陡然下咽,转而说:   “我最近眼睛度数升高了,坐第一组看不大清。所以想问问你怎么跟老师申请换位是我,我想尽可能地往中间挪挪,免得影响到学习。”   这理由其实没什么问题,去跟班主任说对方十之八.九也会同意。   但路炀却隐约记得文锦之眼睛度数并不高,至少前两天他还坐在后边时,姚天蓬说有字看不清,这人都会主动地把笔记递上。   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距离最遥远的另一侧黑板边缘上的字。   无论是这段时间的短暂接触,亦或者之前从宋达口中描述所建立起的印象,文锦之都不是一个会随意撒谎的人。   尤其是在想换位置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撒谎。   那么能让他隐瞒真实原因的理由,十之八.九就是季炎没跑了。   “直接跟老师讲就行了。”路炀收回视线,也不戳破对方,声音平直道:“没什么特定的流程或方式。”   文锦之了然地点点头:“谢谢。”   路炀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直到临近结束时,文锦之突然像想起什么般,忽地问:“你选好跟谁组队了吗?”   路炀愣了愣:“组什么队?”   文锦之这才想起刚刚路炀和贺止休临近跑操了才过来,便气喘着解释道:   “就是刚排队那会儿,老师说期中结束后学校可能会举办运动会,所以今天要我们自行俩俩组队,他要先举行个小比赛让我们试着玩一下。”   路炀难得露出几分困惑:“俩俩组队能举行什么小比赛?”   “不知道,他没说。”文锦之看着他说:“如果你还没选好的话,那要不要我们一组……”   “不好意思,”   略显轻佻的声音陡然从旁响起,只见贺止休不知何时从后排冒出,这会儿边说还边伸手搭在路炀肩上,含蓄有礼地强势插入话题:“路炀跟我一队了。”   “?”   路炀当机立断抖开他的手,毫不留情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跟你一队了?”   “大家都是跟同桌一起组队,宋达和姚天蓬都抱团了,”   贺止休扬手一指不远处正满怀滔天怒火、小声盘算着一会儿小比赛一定要赢过贺止休这个万恶新人的宋达与姚天蓬,满脸无辜而诧异道:   “难道你要抛弃我,让我一人孤立无援被排挤在外吗?”   “……”路炀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指不远处已经朝这边虎视眈眈已久的季炎,冷酷无情道:“你可以找你的室友。”   贺止休看都没看季炎一眼:“不行,我对Alpha过敏,只要跟Alpha距离接近超过五米以内,就会立马浑身起荨麻疹然后呼吸过度休克身亡。”   路炀:“……?”   他深吸一口气,心说你赶紧亡个给我看看。   然而话音未出,旁边的文锦之突然道:“既然有人了那就算啦,我去找其他人吧。谢谢你路炀。”   话落他便转身朝前方跑去。   一旁虎视眈眈已久的季炎见状,也立马跟上了步伐。   “他俩还没和好?”贺之休眯眼眺望着俩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奇异道。   ——这俩和好怕是就得直接早恋了。   然而这话显而易见不能说,路炀也懒得在意,揣着兜回归队伍开始排队。   一千米下来队里直接瘫了半个班,直到热身运动做完,还有一大群喘不上气的,放眼望去面色毫无变化的居然仅有个位数。   而路炀这个除了学习校服和眼镜框之外,可以说是哪里都不太符合传统学霸的学霸,此刻再一次击碎刻板印象地赫然在列。   “体力不错啊,”体育老师也不由惊讶道:“刚在跑道上就看你跑的游刃有余,平时私底下锻炼过什么么?”   无数视线从四面八方投掷而来,路炀推了推眼镜:“不知道,可能题目刷多了体力就上来了。”   体育老师:“……”   执教十多年头一回听说刷题还能锻炼体力的,体育老师瞅着学霸那张冷漠无比的脸庞,无端感受到一丝源自体力与智商上的双重挫败感。   “咳——听见了吗?回去要多刷题,多学习,时间久了体力也会上来的,”   体育老师顿了顿,突然昂首挺胸道:“想当年我也是这么做的,才给我的体育生涯打了坚实的基础!”   全班顿时嘘声遍地:“那你为什么最后还是体育老师呢?”   “当然是因为我有一颗冲击奥运为国争光的心了!”体育老师自以为热血沸腾地吹完逼,又立刻含着口哨吹了声:“行了!各自找到组好的队友站好。武子鸣!”   武子鸣气喘吁吁地抱着个塑料盒狂奔而来:“到!”   “把东西发下去吧。”   “东西?”贺止休疑惑道:“什么比赛还要用道具?”   他说着又伸手准备往路炀肩膀上搭,然而还没来得及碰到,大学霸仿佛肩上长了眼睛般,迅速敏捷地侧身避开。   “手没用就捐给有需要的人,”路炀冷漠道“少往我身上搭。”   贺止休眉梢一扬,不过还没来得及答话,武子鸣先一步抱着塑料盒颠颠走来,气喘如牛地问:“你俩是一组不?”   “对,”贺止休说,“什么比赛还要用道具?”   然而武子鸣累的只听见了前面那个字,抱着塑料盒说:“快,拿一条出来!”   路炀敏锐注意到量词:“条?”   贺止休已然率先打开盖子,路炀下意识低头望去,只见偌大的塑料盒中装着无数五颜六色的牛皮绳。   “都拿到东西了吧?”   三米开外的足球框下,体育老师叼着哨子肃穆宣布:   “没错,接下来要比的就是两人三足,拿到绳子的都把腿绑一下啊!都捆紧一点,为了确保公平,我待会会给你们挨个检查。”   路炀:“…………”   什么玩意儿???   路炀在瞬间的愣怔后,下意识就想出声拒绝。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肩膀陡然被人沉重一箍,数十分钟前刚侵袭过他的陌生气息再一次汹涌而迅猛地将他包裹。   连同刚运动过后的炙热体温,也一并传来。   四面八方喧嚣杂乱,唯有这片方寸之地静谧无声。   恍然间,路炀似乎听见了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   而贺止休轻佻低哑的嗓音,则在这沉闷脉搏声中,轻而缓地响起:   “——这下有事了,总可以合理搭了吧?” 第47章 两人三足   “十人五组比一场, 拿到绳子的可以自己先尝试练习一下,都注意着点别摔到了啊。安全第一。”   体育老师叼着口哨交代完,才终于偏头去看身边的学霸:“你刚说什么,能不能不参加比赛?”   “对。”路炀点头道。   “为什么?”   路炀薄唇翕动, 习惯性想说身体不舒服。   然而话头临到嘴边, 又陡然想起自己刚跟着全班毫无障碍跑完了一千米,非但如此, 还是全班少数跑完没累趴。   甚至几分钟前还被体育老师单独点名夸赞了一番, 而他好巧不巧,还顺口把人给噎了回去。   “……”   草。   天穹上方碧空如洗, 午后阳光难得和煦地从纯白云层探出头来,浅色金光将操场分成明暗两色,路炀逆着光背对三班喧闹嘈杂的人群, 在体育老师满是狐疑地目光中, 难得迟疑着艰涩说:   “……我平衡能力不好,容易摔。”   体育老师愣了愣, 登时醍醐灌顶:“怕丢人啊?”   “……”   路炀木着脸沉吟稍许, 认下了这个虚假名头:“是的。”   “嗐!就知道你们学霸都好面子, 没事儿!”   体育老师仿佛终于窥探到了什么真相,亲昵地搭上路炀肩膀,一脸语重心长地说:“没有人天生完美,你在学习和体力上已经胜过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了, 平衡能力差点就差点,我们要勇于面对自己的缺陷,将自己从自卑的深渊中解放开来, 知道了吗?”   路炀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他:“所以?”   体育老师笑呵呵地一拍学霸肩背:“所以不参加申请驳回。”   “…………”   路炀面无表情掉头就走。   “现在的小孩,啧啧, ”   体育老师丝毫不察有异,望着远处步伐飞快连头也没回一次的路炀,只觉自己又一次拯救了处于青春迷途中的少年,欣慰而自豪道:   “果然不论成绩多好、平时看着多稳重,这种时候还是需要像我这样的人生导师出来引导他们走向正道——同学们!这只是一场简单的小比赛,友谊第一!大家勇敢而自信的上吧!”   “老费吃错药了?”许棉枫小声嘀咕道:“突然抽风撒什么鸡汤?”   武子鸣摇摇头,满脸兴奋地抓着手中的牛皮绳:“咱们快想想什么口号,五十米呢!据说赢了下节课可以自由选择打一节课篮球呢!”   “卧槽?真的假的?”   周遭人群闻言立刻蜂拥而上,一时间四面八方音量倍增,眼见远处教学楼中正上课的老师都要冲出来投诉了,体育老师才连忙从自我沉浸中苏醒,吹着口哨呵斥纪律。   贺止休独自避开人群坐在不远处的花坛边,阳光穿过逐步发黄的枝叶,如星光碎点般落在他身上。   连带手中的麻色牛皮绳都被渡上一道浅金。   在路炀接近靠近的前一刻,贺止休敏锐抬起头,挑起半边眉峰,半点也不意外地开口道:“失败了?”   路炀冻着脸没吭声。   “虽然我也没玩儿过,不过刚看宋达跟姚天蓬俩人晃悠,应该不难。”贺止休以为路炀是纯粹怕走不好,于是又宽慰他:“没事儿,待会要摔了我一定给你做垫背。”   “滚,”   路炀摁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道:“谁跟你说我没玩过。”   ——那你为什么又这么抗拒?   刹那间贺止休险些脱口而出,但话到齿间,某种源自于身体深处的本能,让他潜意识咬住了每一个字与符号,迫使着他面不改色地话锋一转:   “你玩过?”   路炀在半步之隔的距离停下,贺止休顺势仰起头,视线由下至上地划过眼前人的领口、喉结,清晰分明的下颌线与血色浅淡的薄唇,直至穿过镜框下方的间隙,毫无保留地探入对方目光之中。   路炀在触及的前一刻错开视线,正欲转身,贺止休忽地往边上挪了挪。   只见他颇为慷慨地拍了拍身边空出的位置:“刚擦过,还焐热了,暖暖的哦。”   “……”   路炀当即掉头朝往贺止休另一边走去,坐下,“我喜欢冰冰的,谢谢。”   贺止休:“……”   “小时候玩过,”路炀续上了先前的问话。   “在学校么?”   “不是,”   路炀话音一顿,他似乎在这一刻回忆起什么,镜片后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长。   但不等贺止休从中窥出半丝端倪,路炀又说:“当时居委会举行了个什么幸福家庭大比拼,我爸兴致冲冲地报完了名才发现是两人三足赛。”   贺止休低笑道:“叔叔还挺闲情逸致?”   “个鬼,就是爱凑热闹而已。”路炀脸上流露出一瞬极为少见的无奈。   这是贺止休头一次从对方脸上看见这种表情。   他心中不由一动。   “那你们赢了么?”   “没有,”路炀说:“幸福家庭评定的基础标准是必须一家三口,而当时我家只有我跟我爸俩人。”   贺止休没问你妈不在么,只是细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什么破小区,还有这种规矩?”   “谁知道,”路炀似乎对此并不以为意,双手揣在衣兜中淡淡道:“不过宋达走的挺好,我记得当时拿了冠军。”   “嗯?”   贺止休颇为意外地望向不远处,正与姚天蓬勾肩搭背练习的宋达,若有所思道:“那我们待会要是碰上他们,岂不是劲敌了?”   他这嘴可能真是开过光,话音刚落,远处陡然传来一声长哨。   只见体育老师被大半个三班包围在中央,一手捏着方才刚由武子鸣亲自统计上来的简陋版花名册,一边吊着眼皮扬声喊道:   “第二场:宋达,姚天蓬;肖志,闲何卢;黄天天,郑秋意;李铭,吕长茂;路炀,贺止休。”体育老师满意地放下花名册,目光扫过身边沸沸扬扬的人群,最终落在了远离跑道与操场的路炀与贺止休身上:   “念到名字的十分钟后自觉出列哈!不要想着能不能退赛,咱们友谊第一,其他都第二知道吗?趁着还有时间,你们可以先练练。”   他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似得,又做了个鼓劲的手势,“不用胆战心惊,勇敢展现自己!说不定,你,就是下一个奇迹!”   路炀:“…………”   “诶奇迹,”   贺止休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尤为欠揍地拎着手中的牛皮绳,递到路炀眼前晃了晃:“要先试试么?”   路炀没有吭声,直到前方体育老师挪开目光后,他才极其缓慢地扭过头,对上贺止休那双饶有兴致的眼睛。   “试什么试,”大学霸冷酷无情而饱含嫌弃地说:“你自己蹦去。”   ·   ——“你特么会不会绑?”   前后不过几分钟,花坛边上已经稀稀落落坐了好些人,路炀一手支在身侧,另一手试图弯腰去够绳子。   然而还没来得及俯下身,贺止休将校服捋至手肘处的臂弯又一次赤.裸贴上。   路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直起身体。   “嘶,你是不是怕痒,”   贺止休对发生了什么浑然未觉,绳子再一次被力道拽松后,他终于颇为无奈地侧目望向身边的人:“一直往边上挪,这我怎么绑?”   ——不挪那不就得跟你腿严丝合缝贴在一块儿了么?   就在路炀正头脑风暴地思考到底如何才能避开与贺止休的近距离接触时,贺止休忽地直接从位置上滑下去。   少年屈膝半蹲在地,由上至下可以清晰看见对方乌黑茂密的发顶,与垂眸时纤长浓密的睫毛。   小腿再一次贴上时,路炀几乎条件反射想再次挪开。   然而还没来得及,脚腕陡然被一只手紧紧箍住往反方向一拽——   “你乖一点,”   Alpha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我就打个结,很快就好。”   “嘘嘘——”   长哨再次划破上空,不远处的跑道上,体育老师背手叉腰拔声喊道:“第二组的各就各位,到起跑线这边来!动作快点!”   “这么快?”贺止休回头喃喃道:“我这才刚绑好呢。”   “少废话,”   路炀声音从上方冷冷响起,如果仔细听得话,会发现他言辞间其实是有些说不出的古怪,甚至目光没有去看贺止休,而是用鞋尖踢了踢对方,不耐烦道:“快点松开。”   “行吧,”贺止休无奈地伸手去解牛皮绳:“还没来得及打配合呢,不知道这紧度行不行……嗯?”   “怎么?”   贺止休少见的没接话,路炀这才满是不耐地低头看去。   只见脚腕处,方才还松散易脱落的牛皮绳此刻危险地拧出一个形状怪异的结,而那位弄出此等杰作的Alpha正两手都半举在空中,显出几分束手无措感。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片刻之后贺止休缓缓抬头试探问道。   路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透明镜片折射出冰冷刺骨的寒光。   “好消息是,我们待会过去不用在再绑一次,”贺止休自觉理亏,低咳一声,才接着说:“坏消息是,我们可能得这么走过去。”   “……”   不远处传来宋达自信满满地夺冠宣言,伴随着遍地嘘声此起彼伏。   唯独这方寸之地凝滞着难以言描的危险空气。   “贺止休,”   半晌后,路炀终于冷冷开口,他几乎是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道:“我那天在篮球场怎么没一滑板给你碾死?”   ·   “虽然不合时宜,但请容许我杠一句,”贺止休一本正经道:“滑板是碾不死人的。”   “闭嘴。”   路炀逼迫自己强行无视周遭投掷而来的目光,晃了下肩,试图将上头搭着的手甩开——但毫无意外失败了。   “把你手拿开,”路炀声音难得带上咬牙切齿的意味:“别扒着我。”   贺止休眉梢一扬,非但不松,甚至用臂弯勾的更紧了:   “松开了我就平衡不稳摔下去了,我一摔你肯定也会摔,这么多人看着,多丢人呢……来别紧张,我刚刚观察宋达偷了点师,喊必你就迈左腿,喊胜你就迈右腿。试一个来,必、胜,必、胜。必、……”   路炀:“…………”   头顶一只掉队的鸟雀由北向南缓缓飞过,身后地高一教学楼传来孜孜不倦的背书声,与背不出文言文被老师罚抄十遍后的壮烈哭嚎声;校外车鸣轰隆而过,又长鸣着车笛远去。   整片世界都是热闹的,唯独方才喧哗嘈杂的操场此刻安静如鸡。   几近五十号人整整齐齐凝滞在原地,视线前所未有地整齐划一,紧紧跟着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学霸,与新来不久的转学生挪动。   第二场的其余四组早已各就各位,贺止休几乎是拽着路炀一路抵达跑道。   与扶额低头、只露出一截皙白下巴的路炀不同,这位Alpha仿佛天生不知道尴尬两个字怎么写,只见他大咧咧地在起跑线上站定后,对周遭的鸦雀无声置若罔闻,甚至还主动朝体育老师开口道:   “老师,我们准备好了。”   他顿了顿,忽地想起什么,又说:“需要检查么?”   “……不用了,”   体育老师难得沉默地看了看那条将俩人脚上紧紧束缚在一块儿、且经过数米摩擦,此刻俨然团死的更彻底的结,委婉提醒道:   “其实你们可以等过来了再绑,倒也不必这么赶。”   贺止休张口就来:“哦这是因为我跟路班长借此练习一下节奏配合。”   旁边的宋达立刻瞪大双目:“卧槽!你们也太狗了吧!拖延了足足一分钟就为了你们的一己私欲!?”   “不择手段到令人发指!”姚天蓬也跟着点头。   路炀:“……”   宋达还欲再说,肩膀突然被人一拍。   他立时满脸警惕地看向贺止休:“你干嘛!?!”   “没什么,”只见贺止休满脸欣慰地看着他,“就是想问你待会下了课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喝瓶水,感谢你的付出。”   宋达:“???”   “好了,废话少说。”   体育老师低咳一声,板脸呵斥道:“各自在跑道上站好,路炀把你的手拿开,不看路小心待会而跑歪摔了!倒数五秒预备。五——”   路炀这才放开扶了一路额头的手,脸上是宽大镜框都压不住的烦躁。   “你不摘眼镜么?”贺止休突然问了句。   路炀现在一点都不想跟这货说话,如果可以,简直恨不能一滑板碾死,深吸了口气才硬邦邦地回了句:“摘什么摘。”   “四——”   体育老师拔声数着,身旁其余四组立刻紧张地望向前方。   “不怕掉么?”贺止休喋喋不休地问。   “掉不了,”   路炀按捺住心底愈发剧烈的烦躁,脚腕处被牛皮绳紧紧箍住的束缚感根本抵不过贺止休身体紧贴而来的触感与热度。   偏偏这人还嫌不够似得,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的外侧肩膀,沉重的力道让路炀整个人被迫与对方肩膀紧贴。   “你别抓着我肩膀,”路炀忍着脾气哑声道:“我动不了。”   “三——”   “不这样那要怎么走,我们得保持步调,”   贺止休说完顿了顿,偏头看了眼隔壁跑道上严阵以待、一副随时都能向前冲的宋达与姚天蓬,瞬间心念电转:“要不我们学下他们?”   “……”路炀顿了下,侧目瞥他:“怎么学?”   “二——”   贺止休手臂陡然下放,确实不抓了。   然而路炀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觉脖子被臂弯勾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旁侧栽去。   “要开始了路班长,”贺止休说:“勾住我。待会我数一二,一左二右,间隔半秒的正常步伐,我配合你。”   “等……”   “一!”   长哨压过所有还没来得及吐出的气音,体育老师扬手上劈:“开始!”   哨声响起的瞬间,路炀几乎是本能地朝前一迈,平衡迫使他不得不伸出手从背后攀附贺止休肩膀。   然而在手臂即将从肩膀滑落、勾住对方时,某种难以言描的念头陡然从大脑深处划过,紧急之下,他五指张开,重重薅住了贺止休……的校服领口。   贺止休:“…………”   “同桌,”贺止休险些被这一下给气笑了,脚下步伐差点没直接歪去隔壁跑道:“一会儿我要是被勒死了,你可得给我负责收尸。”   “闭嘴,”   路炀目不斜视地直直望着前方,方才的抗拒与回避在这一瞬消失的无影无踪,日光当空照下,映出少奶奶眼底的冷漠与浓烈的胜负欲。   “废话结束了再说,宋达要超过我们了。”   隔壁跑道上,宋达与姚天蓬活像俩行走的音响,必胜二字格外有节奏感地响彻整个操场,直接把其他人弄笑作一团。   甚至第一条跑道那组直接被逗得当场乱了节奏,嗷一声惊呼当众惨烈摔倒在地。   “我以为你不感兴趣?”贺止休意外道。   “是不感兴趣,”路炀镜框沿着挺拔的鼻梁缓缓滑落,视线毫无阻碍地扫过咫尺处的贺止休。   四目短暂交错的瞬间,贺止休看见Beta眉峰轻轻一扬,向来波澜不惊的声音此刻居然染上几分昂扬的尾音。   “——但是我对第一感兴趣。”   贺止休心中微动。   路炀收回视线,声音低哑:“还有三十米,我加速了。”   所有的出神与心动都仅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贺止休轻轻眨了下眼,旋即勾住路炀身体地手臂陡然一紧,听不出是认真还是轻佻地低笑一声:   “遵命。”   长风自遥远天际俯冲而来,秋末寒意尚未浮起,又□□场上少年少女们热火朝天的呐喊声冲刷得灰飞烟灭;哨笛如重锤击鼓层叠而起,磅礴动静震响整片偌大操场;远处教学楼,数道窗户悄然推开——   “最后五米!”   路炀长吐一口气,余光忽然窥见隔壁宋达与姚天蓬陡然提速。   他不由自主眯了下眼,正要做出反应,手腕陡然被一只手反手扣住。   “四米!”   宋达咬牙奋起直追,嗓子都快喊劈叉了。   “三米!”   “搂住我,”贺止休话音未落,已然拽着路炀的手朝下一滑,掌心触上手背时,只能听见他轻喘着低声问道:“最后冲一把?”   “两米!”   电光石火间,路炀几乎做不到思考,本能地将贺止休往自己方向一勾,猛地抬腿——   “一米!——卧槽!他俩怎么跑起来了!?”   “俩人三足还能这么玩儿!?”   “必!胜!必——卧槽哪有这样的怎么他妈的还能跑步!!”宋达瞠目结舌地怒吼中啪擦一下直接咬到了舌头,脚下一歪,险些整个人栽倒在姚天蓬身上。   “零——”   “吁——!”   “卧槽赢了!”   “路炀贺止休牛逼!”   ……   阳光穿过云层直照而来,路炀却意外没感觉到刺目。   嘹亮哨鸣与震惊过后、如沸水烧开般此起彼伏的激动呐喊,仿佛都在这一刻如潮水般渐退而去;   余下的,只有剧烈到震颤耳膜的脉搏心跳,与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炙热。   气喘吁吁中,路炀忽地感觉肩膀一松,紧接着陌生粗糙的布料顺着渐渐离去的力道,缓缓擦过近些日子突然扁的极为敏感的后颈处。   诡异与难捱的触感让路炀身体几乎当场僵住,但他还没来得及动弹,下一秒布料褪去,滚烫无比的肌肤猝然盖住拂过——   “咦,”   这时贺止休突然满是困惑地看向自己刚抽回的掌心,轻抵鼻尖浅浅嗅了嗅,略显迟疑地问了句:   “路炀,你换新的洗衣液了么?” 第48章 对峙   “卧槽你俩背着我们开挂了吧, 为什么两人三足都能步履生风!?”   “完了看把宋达刺激的,成语都用上了。”   “刚得破咱校俩人三足的记录吧……”   “几秒啊?”   “没统计,反正没到一分钟是肯定。”   ……   四面八方锣鼓喧天般吵闹,连体育老师都挂着口哨迈步走来, 神色间的惊讶都没来得及收起, 惊叹道:   “你俩可以啊?看不出来还有这本事——路炀你这平衡能力不差啊!怎么刚刚还那么自卑地说自己平衡不好?”   “啥玩意儿?”   宋达好不容易解开绳子,闻言满脸扭曲地怒吼:“他平衡能力不好??他要不好这学校就没几个能正常走路的了——!”   路炀半蹲在地, 脚腕上的牛皮绳依然将他与贺止休牢牢捆束, 甚至因为方才一通晃动,此刻隔着裤腿布料都能感觉到皮肤上辛辣的灼热感, 十之八.九时被磨出了红色勒痕。   然而这点不适并没能得到路炀的半丝注意。   他一手压在膝盖上,另一手扶着尚还有些湿冷的塑胶跑道,直至耳边聒噪的脉搏声与嗡鸣稍稍安静些许, 才像回过神一般, 转头朝贺止休看去:   “……你刚刚说什么?”   “嗯?”   贺止休屈膝蹲在他身侧,从这个角度与距离可以清晰看见路炀因为急促的呼吸、而轻轻上下起伏的身体, 浅淡的唇色因为才歇止下的运动而显出几分红润来。   顷刻后他不大自然地眨眼挪开视线, 拈着指尖漫不经心道:   “哦, 就是问你是不是换洗衣液了,感觉闻起来跟上次你借我的衣服味道不太一样。”   “没有换。”   路炀声音有些说不出地古怪,又一次重复:“我没换洗衣液。”   “是么?”   贺止休眉梢一扬,略显困惑地再次抽了抽鼻尖。   也不知是因为路炀的话, 还是方才那一瞬嗅见的陌生的凛冽气息真的仅是错觉而已,此刻寒风拂过路炀发梢,校服布料摩挲间, 飘来鼻腔的气息再次恢复回了熟悉的味道。   “确实,这下又没了。那可能是我闻错了。”   贺止休在鼓噪的心跳声中不慎在意地摩挲了下指尖, 转而伸手就要去碰路炀胳膊:“这绳子这样没法解,我们先起来先……”   然而他手指尚未触碰到路炀,对方毫无征兆身体前倾,骤然原地站起。   “老师,有没有剪刀,”   路炀用右腿支着身体朝一侧倾斜,寒风中他呼吸微微急促:“绳子解不开。”   “有,”体育老师扭头一喊:“武子鸣!”   “来了来了!”   只见足球框边,武子鸣埋头在方才抱来的塑料盒里一通翻找,不过多时,果真捏着把剪刀小跑过来。   体委十分殷勤地递给路炀,眼中还残留着源自方才比赛时被震慑到的崇拜,甚至狗腿地说了句:   “需要我帮你们剪不?”   “不用了。”   路炀接过剪刀,蹲下身,不等贺止休开口,竖插.进脚腕与牛皮绳的缝隙,咔擦一声轻响,绷劲到摩擦出细毛边的牛皮绳立时断裂成两半。   “手法还挺娴熟。”贺止休捏着那根牛皮绳顺口夸了句。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没接话,甚至连半个眼神都没给贺止休。   少年异乎寻常地退后一步,飞快抽出脚,转身朝武子鸣走去:“给。”   然后又朝体育老师一扭头:“老师我去趟卫生间。”   “嗯?”   体育老师正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计时器,闻言头也不抬地冲他随意摆了摆手,“去吧,上完记得回来,别给我直接回教室。”   他话音未落,路炀已然率先一步转身离开。   等贺止休团着牛皮绳从跑道上站起时,远处少年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教学楼拐角处。   “怎么突然跑那么快,”后边刚松开绳子的宋达满脸困惑地凑来:“憋那么狠么?刚上课也没见他喝水啊。”   贺止休没接话,只是半眯着眼眺望片刻,突然说:“达达,送你个东西。”   “?”宋达下意识伸出手,“啥?”   贺止休立刻把手中断裂成两节的牛皮绳往宋达手里一丢:“冠军的牛皮绳——不要你可以直接丢垃圾桶,不用客气。”   说罢贺止休长腿一迈,朝着路炀离开地方向疾步而去。   等宋达从满脸空白中回过神时,Alpha的身影俨然消失在了教学楼拐角处。   ·   “哗啦——”   冷水从水龙头中湍急涌出,路炀腰腹抵在洗手台沿边,仿佛感觉不到寒意般,一连接了好几捧水往脸上泼。   直至指尖上残留的热意彻底被冰冷侵蚀得烟消云散,他才终于喘息着关掉水龙头,草草将脸上的水一抹。   还没下课,卫生间内空无一人,洗手台边缘残留着课间泼上的水迹,此刻正沿着大理石缝隙缓缓流淌向地面,砸落时发出一滴极其细微地滴答声。   但不及听见,转瞬又被边缘正在运作的香薰机发出的咕噜声淹没。   薰衣草香伴随着氤氲水雾从香薰机里飘渺而出,路炀单手撑着洗手台,略略低头的同时,另一手不顾指尖冰冷寒意沉沉覆上后脖颈。   ——依然是没什么变化。   平滑而柔软的肌肤除却因为运动过后而升腾的体温外,与之前、甚至清早刚拂过时的手感没有任何不同。   甚至因为脖颈下压紧绷成线的缘故,此刻指腹只需稍稍用力一压,就能清晰感觉到下方一节又一节的颈椎骨。   ——“你换了新的洗衣液么?”   数分钟前跑道上,贺止休略显困惑地话音再次从耳畔响起。   余光中,路炀分外清晰地窥见Alpha将那只无意从他脖颈肌肤处拂擦而过的指尖抵在鼻尖处轻嗅数秒,神色间的茫然与迟疑毫不作违。   “……感觉闻起来跟上次的不太一样。”   ……   路炀眸色晦暗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足足半分钟,他才迟疑着递至鼻尖认真一嗅。   ——没有味道。   无论如何深吸,嗅进鼻腔的气息除却香薰机涌出的劣质薰衣草香外,再无其他气息。   即便路炀如何拂过后脖颈,唯一能嗅见的,也只有洗发露、或者衣服残留的洗衣液的气息。   或许真的只是贺止休的错觉也说不定。   路炀沉沉地想。   然而长达数百个日夜锤炼而出的直觉,在此刻却迫使着他再一次回忆起数日前,那场光怪陆离、毫无缘由的梦境。   原本因为抽签换位风波、后颈处确凿的毫无变化,甚至季炎与文锦之突如其来的主角身份,而刚刚松懈下来的疑窦与警惕,此刻再一次如潮水般席卷归来,也让他无法侥幸地将一切都归类为巧合与错觉之上。   ……但是为什么?   路炀心中难以克制地想。   他应该只是个对这个世界而言,随处可遇的Beta而已。   路炀双手重重压在洗手台边缘。   校内卫生间设施整齐,但终究是学校,对面墙壁上并不配备镜子,只余银色水龙头冷冷反射着天花板上的灯光。   以及光下,路炀那张褪去了镜框后,尚还泛着湿意的脸。   水滴沿着少年清晰的下颔线滴落在盥洗盆中,恍惚间还能听见遥远之外的操场上传来第三场比赛的助威与呐喊。   路炀冰冷地注视着盥洗盆中倒映出来的自己,某个念头终于难以遏制地从心底遥遥升腾——   “喀拉!”   铁门被人用力推开,路炀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贺止休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此刻正握着门把缓缓走近。   四目相撞的瞬间,Alpha满脸意外地冲他一扬眉。   “你来干什么?”路炀错愕过后哑声问道。   贺止休从善如流道:“来卫生间还能干什么,当然是跟你一起解手了。”   上课席间卫生间大门通常都是不允许关的,主要是为了防止有学生逃课偷藏。   但考虑到来时是合并着的,所以进门后,贺止休没多做犹豫,便也要反手关上。   但还没来得及,洗手台前的路炀陡然转身迈步走来,在合上的前一秒,Beta扬手拦住了门板,抬步就要出去。   贺止休条件反射抓住他肩膀:“你去哪里……”   他话音未落,尤为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的身体极其明显地僵了下。   紧接着就见路炀猛地抬肩甩开他的手。   那动作太迅猛,贺止休一时也没注意,当场手背顺着力道磕在铁门板上,发出一道格外清脆的“当啷!”。   刹那间俩人都不由愣怔在原地。   “……”   片刻后路炀率先回过神,错开视线哑声道:“抱歉。你上吧,我回去了。”   然而尚未来的迈出大门,贺止休又一次出声喊道:“路炀。”   路炀脚步没停。   贺止休:“你眼镜忘带了。”   路炀这才顿住步伐,下意识往脸上一模——空的。   身后,贺止休已然动作飞快地走到洗手台前。   只见那副平日仿佛焊死在路炀脸上地粗黑镜框,此刻尤为孤独地叉着腿、歪斜在盥洗盆边,镜片上甚至还沾着好几滴水珠。   贺止休习惯性要去找纸巾,但显而易见洗手台边并没有这么高级的东西。   于是他愣是从裤兜中摸出一小包便携手帕纸。   “给,”   贺止休仔仔细细地将镜片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又把纸巾团成团,随手抛进不远处的垃圾桶中,这才满是调侃地望向路炀:   “差点裸.奔了呢路班长。”   “……滚。”   路炀下意识应了句。   贺止休低笑一声,将镜腿向后折叠,然后正面朝上递给路炀。   地板瓷砖穿透过轻薄镜片,毫无任何变形地映进眼底,头顶半开的小窗将阳光分割成数片方形,落在深黑镜框上,镀出一条浅金色的边。   路炀伸手,仿佛不经意般避开了贺止休握住交叠镜腿的手,指尖在镶嵌着镜片的圆边方形镜框上轻轻一捏,提起。   ——没提上来。   路炀抬眸,面无表情地对上贺止休的双目:“松手。”   贺止休没动。   窗外游云漂浮而过,金色阳光以肉眼可见之势缓缓褪去。   刹那间,Alpha俊美的脸庞被分成明暗两种色调,半侧沐在阳光中,半侧沉入阴影下。   “如果我松开了手,”   片刻后,贺止休缓缓出声。   他脸上那抹仿佛深刻在骨头上的笑意此刻褪得一丝不剩,眼底像在酝酿着深不见底的风暴,就这么沉沉凝望进路炀眼底,声音低而哑,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将数日前在教室中,没能成功脱口的话再次问出: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吗?” 第49章 季炎与文锦之   滴答。   水珠砸落在瓷砖上, 悬挂在洗手台边侧的香薰机骤然闪烁起暖色橙光,氤氲水雾伴随戛然而止的咕噜声,彻底烟消云散在半空;遥远操场上的喧闹在一声长哨后缓缓停歇。   整片世界仿佛又在这一刻陷入难以名状的死寂。   路炀目光沉静地望着贺止休。   那双向来漫不经心、不见正色的瞳孔此刻难得深邃,幽不见底的浓黑倒映着熟悉的面庞与身影。   路炀知道那是自己。   “我不想说第二遍, ”   不知多久之后, 路炀缓缓挪开视线,捏住镜框冷淡道:“松手。”   贺止休目光一沉。   他薄唇翕动, 正欲再开口, 一门之隔的墙外陡然响起两道急促混乱的脚步声。   俩人皆是一怔。   不等反应,一道气喘吁吁却满是局促的低呵骤然闷声传来:“你不要跟着我!”   “明明是你一直躲着我, ”   另一道耳熟的声音怒气冲冲响起,从脚步动静判断,这人大概两步上前一把拽住了另一个, 紧接着是“咣咚”一声闷响砸在了墙上。   “你不想这样, 那你倒是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或者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那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躲着我, 刚刚跑道上也是!”话到最后, 说话的人尾音甚至还夹带上丝许委屈。   一墙之隔的外头。   季炎紧紧登时着眼前的人, 咬牙切齿道:“你总得把理由告诉我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吧?”   “……”   文锦之垂眸错开视线,似乎喃喃了句什么。   但不等季炎听清,他陡然伸手将人往后一推,步伐匆匆地朝着洗手间迈去, 握住门把用力一拉:“你别堵着我,我要去上厕……”   话音未落,文锦之一抬眼, 撞上一双意味深长的桃花眼。   贺止休沉吟半秒,伸出手朝他轻松一挥:“好巧, 你们也组团来排泄么?”   文锦之:“…………”   “什么组团排泄,文锦之我话还没说——”紧随其后的季炎戛然而止,短暂愣怔后,他拧着眉没好气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被迫夹在几人中央、背对着铁门的路炀无声摁住已经开始飙升血压突突狂跳的太阳穴。   紧接着他手上一个用力从贺止休手中拔出镜框,飞快一戴。   贺止休感觉手中一空低头看去时,路炀已然恢复回平时冷淡的模样。   只见他捋下箍在肘臂的衣袖,摆正略显凌乱的领口,除却方才被水渍洇湿没干的发梢外,每一处都回归平日里的“死板”后,才终于缓缓站直身体,在满室死寂中若无其事地转过身:   “你们组团吧,我先走一……”   “一”字尚未落地,眼前的文锦之陡然脸色爆红,转身跑了。   这下轮到路炀一愣:“?”   季炎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想追上去,然而没跑两步,倏地发现别说文锦之了,四面八方连半个鬼影都瞧不见。   “坦诚交代吧路班长,”贺止休在路炀背后小声说:“你果然是哥斯拉对不对?”   路炀:“……”   “我要是哥斯拉,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你喷了,”许久后路炀回过头阴森森道:“十八层地狱就是我为你量身打造的摇篮。”   ·   “你说啥!?”   宋达一脸悚然地原地跃起,双手重重拍在眼前木桌上,瞠目结舌地看着桌对面的季炎,几乎是惊吓地喊了句:   “你直接拿着原台词照本宣科地对着文锦之念了!?你认真的!?”   距离下课还剩几分钟,两人三足赛成功落幕,解散时半个班的人都尚还在惊叹路炀与贺止休成功夺得全班最快的事,其中武子鸣还抱着篮球兴致冲冲地准备找人一起组个队。   结果乐颠颠地一扭头,就发现话题中央的俩人、连同宋达与季炎都消失在了操场上。   “那不是你让我学着点的么!?”   季炎也满脸扭曲地回瞪。   要不是体育课没带手机,铃声响前禁止回教室,他这会估计已经冲回去拿手机把恋爱圣经调出来拍宋达脸上了。   “我他妈是让你参考没叫你原封不动照搬啊!人家那是恋爱圣经,文锦之又不是你对象,你又不喜欢他,你对他说那个干嘛!?”   宋达简直被震撼地语无伦次,险些咬着舌头,缓了好半晌才咣当一声跌回位置。   小超市地处背阴,夏天凉快,现下虽然还没正式入冬,但秋末依然寒风萧瑟,仅有的几个三班同学拎着饮料满脸好奇地望来,又被冷风刮的哆嗦离去。   就见季炎满腹委屈地开口道:   “我是……没有喜欢他,但是我也没有讨厌他啊!”   “……不是大哥,”   宋达简直被这位Alpha的脑回路惊呆了:   “你不喜欢他和你没有讨厌他那是一回事儿吗?打个比方,我也不讨厌路炀,甚至我还喜欢他,但是我也不可能对说爱情故事里的台词啊!”   “你没说过吗?”贺止休突然在背后冷不丁地出声。   “?”宋达困惑回头:“我说过吗?”   “那我怎么听许棉枫说,你之前有次把路炀堵在了教室里,对他来了个座位壁咚,然后还念了句特别大声的台词,”   贺止休话音一顿,突然低咳着清了清嗓子,张口沉声道:“如果你不依,我保证只要你出了教室,全校都——”   “闭嘴。”   隔壁桌前,从头至尾没有开口说过半个字的路炀缓缓睁开眼睛,危险地紧盯着贺止休:“别逼我在这里揍你。”   贺止休眉峰一扬,丝毫不见收敛地走近倾身。   气息扑鼻而来的瞬间,路炀下意识就要站起身。   然而不等他动作,下一秒一杯硕大的奶茶陡然压在了桌面上。   路炀愣了愣:“我不喝。”   “无糖,应该不甜。”   贺止休直起身,习惯性就要帮他撕开吸管。   然而指尖刚捏住包装,他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松开了手,捏着吸管放在奶茶旁侧,转而道:“不喝也行,我让冲的微烫,就当暖手宝了捂一捂手了。”   路炀略微一怔,不自觉地攥了下方才被冷水浸透后,此刻依然冰冷的有些僵硬的手。   桌边,贺止休已然收回视线,撕开吸管戳开了另一杯,旁边的宋达见状以为是给自己的,立马毕恭毕敬抬起双手。   “你的在里面,自己去拿。”贺止休挑着眉拍开他的手:“怎么能让请客的人还服务你呢?太不懂事了。”   “……”宋达满头问号地一指路炀:“那为啥路炀就可以被你服务?”   路炀:“……”   关他屁事?   路炀冻着脸想,他怎么就被贺止休服务了?   就听贺止休理所当然地说:“当然因为路炀跟你不一样了。”   路炀心下一怔,不受控制地朝贺止休瞟去。   Alpha面朝隔壁桌,从路炀角度只能窥见对方四分之一的侧脸,神情是与往日毫无差别的散漫轻佻,唇角浅淡的笑意仿佛与生俱来般悬挂着。   方才洗手间内,那突如其来的攻击性仿若只是路炀凭空而生地错觉,此刻被牢牢压进了看不见的幽暗深处。   “哪儿不一样?”宋达狐疑道:“因为他长得比我帅了点?”   “谦虚了朋友,去掉点。”贺止休低笑一声,在宋达愈发幽怨危险地目光中,终于道:“因为路炀是我同桌,自然有特殊待遇。”   “……行吧,”   宋达一脸无语地叹了口气,认命起身朝小超市走去,哼哼唧唧道: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看在你请客的份上,今天勉为其难把路炀炀好朋友的位置给你沾沾。”   贺止休抓着奶茶轻轻晃了晃,无声地动了动口形:“那还是算了吧。”   “你说什么?”   贺止休唔了声,下意识回头:“什么?”   “没问你,”路炀倚在靠背上瞟了眼他,继而视线越过桌子间的空隙,落在了数米之外的季炎身上,“你刚说什么?”   季炎显而易见是属于那种家境尤为出挑、且父母格外纵容着长大的类型。   Alpha与生俱来的优势让他在成长路途中可以说是没吃过任何亏,尤其是在人际上,从小走到哪儿无一不是被人吹着捧着的存在,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跟任何人“成为朋友”,而在应中没有,也只是因为他不想这么做罢了。   与路炀不想惹人注目的情况不同,季炎显然更多是出自某种倨傲心作祟。   却独独没有料到最后会在文锦之身上吃瘪。   长风拂过头顶枝叶,南方秋末时节仍旧茂密的树冠轻微晃动,沙沙作响中,季炎终于缓缓抬起了脸。   他面上的烦躁毫不作伪,然而紧抿的唇角又显出一丝极为少见地局促不安来。   片刻后,才听他低哑小声道:“……我说,那我应该怎么办。”   贺止休生怕路炀听不见似得,跟着回头:“他说他应该怎么办。”   “……”路炀额角青筋一蹦:“我听得见。”   “嗯哼?”贺止休漫不经心地晃着奶茶,又问“那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   路炀:“……”   他怎么知道怎么办。   事实上路炀也没料到晚自习上,季炎那出突如其来的行为与台词,居然是宋达间接性促成的结果。   按照方才季炎的自述,最开始他仅仅只是想对文锦之就先前那句无心之言道歉。   然而因为本身脾性缘故,外加过往的成长经历中从未有过类似的情况,也从来没接触过类似文锦之这类型的人,以至于在发觉文锦之有意无意避开他后,这才不得已问了宋达。   恰好当时,宋达正为自己写到一半的情书而埋头钻研所谓的恋爱圣经,当场直接把这玩意儿往季炎手里一塞——尽管按照宋达的自述,他是好意。   而且最初的原话是:   “你可以好好学习一下这个人真诚的态度!要抒发出你内心的想法,比如这一句:命都给你——多诚恳啊!一听就让人忍不住想想原谅他呢!”   结果哪知道季炎脑回路比宋达瘸腿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两个字浑然未觉,光把“命都给你”四个字听进去了的。   当天晚自习就按着文锦之一板一眼地来了这么一出。   然后文锦之就被吓得躲得更远了。   路炀不由回忆起那天手机上的短信,忍不住问:“你不喜欢文锦之?”   季炎没料到路炀顶着那张冷冰冰地面孔能问出这么直接的话,当场面色一红,下意识否认:“不喜欢!”   “真的?”   “……”季炎揉搓着耳朵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喜欢过人!”   路炀沉思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你不喜欢,那你到底是怎么才能做到,觉得那是道歉能说的话?你说出来就不觉得尴尬么?”   “那不是没辙了吗?”   季炎暴躁的抓耳挠腮道:“我前面都试了好多次想跟他道歉,结果他一见我就跟狼来了似得躲得远远地,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了。”   贺止休若有所思地问:“然后你就原封不动把那句话照搬了?”   大概是回过味来也觉得丢人,季炎愣是别过脸没吭声。   “很实诚啊朋友,”   贺止休饶有兴致道:“不过与其在这里问我们,不如去找开诚布公地跟他聊聊,正儿八经地道个歉更实在。”   “你说的容易,什么才算开诚布公和正儿八经?”   季炎烦躁地踹了下桌腿,没好气道:“再说了,我感觉他根本不是因为那句话才躲着我,而是因为其他,但是怎么问他他都不说。”   他顿了顿,忽地抬眼看向贺止休:   “你有什么办法……就是至少能让他告诉我,他到底为什么躲着我么?我他妈昨晚想了一夜脑子都快想炸了也没想出来。”   贺止休虽然在学习上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学渣,但脑子却尤为的活,想法多点子丰盛,几乎遇上任何除了学习上的问题,都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季炎与他认识时间不长,却也在接触中敏锐察觉到这点,这会儿近乎是期待地看着贺止休,目光灼灼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座位上站起。   但出乎意料,短暂沉默过后,贺止休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   季炎还不死心:“真的?”   “骗你干什么,”   贺止休轻轻眯了下眼,目光朝身后静坐的人影隐蔽一扫,意有所指般说道:“如果我知道有这种办法,我还用得着坐这儿听你叽叽歪歪么。”   季炎又沮丧地低下了头,紧接着又转头看向路炀。   然而话还没来得及吐出,就见路炀率先从位置上站起身,冷冷道:“不知道。”   季炎:“……”   “真的想道歉就直接点,三个字对不起说完就行,说不出来就拿手机往备忘录里一录,当面一放总可以了。”   抱着奶茶刚从小超市跑出来的宋达闻言,立刻醍醐灌顶一拍大腿:“妙啊!还有这种办法。”   季炎却皱眉道:“但是这样不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躲着我么?”   “为什么躲着你很重要么?”   路炀推开椅子跨出座位,镜片折射出一道毫无温度的光线:“你的目的不是只有跟他道歉,既然如此,那道完目的达成就行了。”   说罢他屈指一扶眼镜,谁也没看一眼,兀自转身离开。   “还没下课呢你去哪里?”宋达喊完,余光忽地瞄到路炀位置上那杯原封不动的奶茶,连忙又说:“卧槽路炀你奶茶不要了啊?”   “不喝。”路炀头也不回地说。   宋达知道路炀向来不爱喝这类东西,闻言倒也不意外,但丢了又觉得可惜,于是只好转头看向贺止休:“那咋整,你要喝吗?”   贺止休没说话,唇角那点来时路上才浮起的轻微笑意此刻再一次从脸上销声匿迹,显出一股难以言描的不易近人。   直到路炀身影消失在远方的拐角,贺止休才收回目光,将手中开了封却没有喝过一口的奶茶往宋达手里一塞:   “这杯给你,我没喝过。你不要丢了就行。”   说罢头也不回地迈步远去,徒留宋达独自一人抱着三杯奶茶,满脸懵逼地站在原地。   “不是,”   许久之后,宋达终于回过神,发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疑问:“我他妈是你们的垃圾桶吗!??”   他满脸憋屈地转过身,刚想找唯一尚还在座的季炎狠狠谴责一下某两位过分的行为,结果一转头,身后座位空空如也,季炎早跑出了八百米远。   “……”   短暂空白后,宋达出奇愤怒地抱起三杯奶茶狂奔:“你他妈怎么也跑了!等等我!”   “没空!”季炎头也不回地说:“我得赶着回去录音道歉!”   宋达正要再说话,就见前方季炎突然停下步伐。   他还没来得及让满腔怒火净化成感动,下一刻就听季炎张口问道:“你说我是该先说对不起,还是说不好意思好点?”   宋达:“…………”   宋达沉吟半秒,果断也转身跑了。   “喂!”   季炎跟着他狂奔:“到底哪个好!?”   然而事实证明纠结这个毫无用处。   因为季炎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录,前脚刚进教室,后脚文委方佩佩传来消息。   文锦之一连请了三天的假。 第50章 冷战   傍晚六点, 下课铃划破高空,所有教学楼如沸水入油锅喧嚣嘈杂,乌泱泱的人群涌向四面八方,唯独校门口依旧清冷一片。   端坐在亭中的保安意兴阑珊地打着哈欠, 眼角泪水还没擦去, 余光倏而瞥见远处一道蓝白长影信步而来。   刹那间他脸上困顿一扫而空,拧起眉峰, 故作凶悍地推开小门:   “哪个班的你, 不去食堂吃饭又想偷偷摸摸溜去哪——”   他话音未落,眼前身着蓝白校服的少年率先伸出手打断。   保安下意识低头看去。   只见少年修长干净的指尖捏着张白色纸条。   “放行条。”   “哟呵还学会伪造放行条了, 我看看你能写出个什么够爬……”保安幸灾乐祸地嘀咕一顿,顷刻后抬头:“三班路炀?”   路炀点点头,随意一扶鼻梁上的眼镜:“我可以过去了么?”   如果面前是其他人, 保安大概率还要继续怀疑一下放行条的真实性, 甚至打个电话跟班级老师确认一声是不是有人偷偷伪装。   然而年级第一的大学霸那是成天挂在大门口优秀学生墙上的人,想不认识的难, 绝对的实力当前任何质疑都荡然无存, 没有人会认为学霸会伪造这种东西。   于是当下, 保安将放行条往兜里一揣,拉开校门时还多余关心了一句:“身体不舒服呢?这个点突然出去。”   “有点事。”   路炀懒得解释过多,踏出校门后只浅浅一点头:“谢谢。”   应中地处郊区,正门对面便是一条宽阔马路。   入秋后, 时节逐渐变成昼短夜长,此刻刚过六点,天色已然由橘转暗。   夕阳沉入天际线, 马路两侧的街灯却尚未点亮,放眼望去长街空旷寂寥, 昏暗的只能窥见景观丛的暗色残影。   路炀在保安好奇的视线中离开正校门,拐向临街辅路,即将抵达美食街对面时,身侧高墙上方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卧槽季炎你磨磨蹭蹭什么呢!动作快点,弥勒佛特么马上就要巡逻到这一片了!”   只见宋达压低身体骑在高墙上,大概是怕被人听见,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但这依然无法阻挡言辞里的焦急。   只见墙壁下方,季炎咬牙切齿道:“你之前也没说这墙这么高啊!”   “……不是,两米半的老墙也叫高啊?你特么是不是Alpha!”   宋达简直惊呆了,无语地恨不能当场跳下去给这人一脚送他上去。   但不等他动弹,身后陡然响起一阵细微脚步声。   宋达下意识回过头,只见尚未亮起的路灯下方一道沉冷的身影无声驻足原地,紧接着微微侧目,露出一张冰冷的脸。   宋达当场卧槽一声,咣当落下。   “你过来怎么连个声儿都不出一下!”宋达满脸痛苦地扶着腰,半蹲在地抱怨着:“吓死爸爸了,差点儿坠楼身亡了。”   “这高度能死明天新闻头条就是你了。”路炀冷声嘲讽,转头看向墙壁:“季炎还没下来?”   宋达立刻被转移注意力,忍不住吐槽道:“没呢,那孙子明明是个Alpha,结果居然特么墙都不会翻,我无语了都。”   “我没有不会翻墙!”季炎在对面屈辱地为自己正名:“我、我特么只是不熟练!”   “说实话吧朋友,”   围墙内侧,从头至尾没出过声的贺止休终于缓缓从树后走来,没什么情绪地拍了拍季炎肩膀,言简意赅地评价:“你就是怕高。   季炎气急败坏道:“……我没有!”   “那你翻个给我看看。”贺止休朝围墙一扬下巴。   果不其然季炎当场上钩,沉吟寸许,终于牙一咬,眼一闭,回忆着方才宋达上去的姿势,退后数步再狂奔,然后猛一蹬墙!   只听咣当一声惊天动地的重响,再睁眼时,映入眼帘地便成了宋达满脸震惊地表情。   季炎也愣愣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身后围墙:“……就这啊?”   “牛逼啊,”   宋达满满脸钦佩地冲季炎鼓了鼓掌,在对方正要得意起来的下一秒,视线一转,望向围墙,真心实意道:“我怎么没想到还有激将法这一招呢!””   季炎:“……”   宋达又用手肘捣了捣路炀,一脸感慨:“果然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短短同桌数日,这么快就得到了你的真传。”   路炀甩开他的手,神色间夹带着思绪烦躁:“滚。”   “我难道说的不是实话?”   宋达丝毫没感觉到不对劲,哼哼唧唧地仰头看向围墙:“贺止休你说对不对?”   贺止休刚跃上围墙,正半曲腿蹲在上方,闻言下意识朝着宋达方向望去。   好巧不巧,路炀也在这一瞬侧目看来。   四目相撞的刹那,俩人均是愣了愣。   但不等贺止休回神,路炀已然率先错开视线。   他揣着兜冷淡转身:“再磨蹭我先走了。”   “卧槽你等等!”   宋达连忙转身跟上,迈了两步又想起什么立刻回头道:“贺止休你看啥呢!快点儿!”   辅路冷清寂静,仅有的喧闹还是源自后方遥远操场传来的。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如火般从尽头穿梭而来,恰好洒落在下方数步之外的路炀身上,少年长身而立,一言不发地站在马路牙子边的斑马线前,身后影子长且深,一如少年那即便镀上火红余晖的光芒也无法掩盖的冰冷之色。   “你怎么还不下?”   下方的季炎出声催促,转而想到什么,幸灾乐祸地把刚刚被激将法的话,自以为回旋镖般打回贺止休身上:   “干嘛,你也怕高啊?”   哪知贺止休居然低低嗯了声,眼皮也不眨地说:“是有点。”   季炎:“?”   余光中前方的身影似乎动了动,但数秒之后仍旧没有回头。   直至对岸红灯转绿,飞驰的汽车急刹在中央,贺止休这才垂下目光,看也没看一眼下方季炎震惊的表情,从围墙上一跃而下。   ·   降温后美食街生意大不如前,但毕竟时值饭点,放眼望去依然人潮汹涌。   季炎显而易见是头一回过来,短短几步路,已经探头探脑了好些回。   目光逡巡过第四家摊位后,他终于忍不住问:“文锦之在哪家店?”   “没到呢,急什么急。”   宋达咬着新鲜出炉地烤肠美滋滋道:   “你可别胡乱看啊,前边有一家猪蹄饭和牛肉面是老班和弥勒佛的常驻扎地;隔壁麻辣火锅和喜茶是杨姐跟英语老师的天下。待会要是一不小心碰到他们,除了有老班亲手写的放行条的路炀,咱们仨都得完犊子在这。”   那天体育课下课后,路炀几人前脚刚回到教室,就听方佩佩在教室跟人讨论,说路过教师办公室时碰到了文锦之,英语课代表面色不佳地跟班主任请了足足三天的假。   作为应中特招进来的贫困生,文锦之在学习上花的劲儿几乎跟路炀持平。   ——之所以是几乎,则是因为他平时为了攒生活费,每天下午课程结束后,都会独自提前离校去兼职打工。   经济上的窘迫让他无法全身心投入学习,但也因此他几乎没请过假,生怕漏了哪天的课就跟不上了。   刚开学那会儿,有次病毒性感冒,半个班都轮流着烧进了医务室,就只有文锦之一个人愣是发了烧也一身没吭地戴着口罩上课,与他同样从头至尾□□到最后,只有路炀一人。   之后有挺长一段时间,俩人都被三班私底下戏称为,卷王版的铜墙与铁壁。   因此像这次这样突然请假,还一请就是三天的,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据班主任描述,他今天还特意去询问了文锦之高一时候的老师,发现过去整个高一里,文锦之都没请过一天假。   结果没成想三天结束,到了第四天,文锦之仍然不见人影。   在电话联系不上后,班主任这才无可奈何找来了路炀,让身为班长的他帮忙去文锦之兼职的店里找找看,问问什么情况。   路炀本来是想一个人速战速决的,结果刚走出办公室,就被季炎抓了个正着。   季炎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录出半分多钟的道歉录音,兴致冲冲地等着文锦之回来就给他听,哪知被道歉的人请假三天,直至现在四天过去了也不见人影。   难以言描的憋屈与怎么也按压不住的忧心忡忡,让他在得知路炀能找到文锦之时,立刻如死缠烂打硬要跟来。   而因为跟季炎成为前后桌,被迫承受数日折磨的宋达见状,立刻也跟个八爪鱼似得扒拉而上,甚至不惜坦言说路炀走正规路线,他们走偷渡路线,被抓了一定掩护路炀第一个跑,大不了还有放行条这个免死金牌。   反正话里话外就一个目的,死活就是要一起去。   路炀被烦的不行,丢下一句随便你们转身就走。   然而他没想到这俩货确实挺随便的,随便地把贺止休也给一起拽上了。   “——啥叫我拽上的,明明是我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自己跟上了!超迅速超主动的!”   宋达无比冤枉地转头看向贺止休:   “我还以为你们背着我自己约好了,路炀走正规海关,而贺止休你走偷渡路线,去看文锦之什么情况同时顺便一起吃顿饭呢!”   贺止休从跳下围墙起便一直落在末尾,也没有插入过如何话题,平日里那张偶尔比宋达还烦人还欠的嘴,此刻出乎意料的安静。   甚至旁边探头探脑的季炎接的话都比他多。   此刻突然被点名,他才像回过神般唔了声,淡淡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待会顺便吃点什么吧。”   宋达:“……”   饶是宋达再神经大条,此刻想再不意识到这俩人不对劲都难。   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四人小队里,路炀走在最前端地最右侧,而他次之;季炎因为张望来去而左右两侧穿梭不定,时而前头时而后头。   只有贺止休一人非比寻常地落在末尾的街道中央,隔三差五与逆行人流摩肩擦踵。   明明只需要往前再走几步,就可以很轻易地靠近最前头的路炀,不必再与逆流人群碰头。   但他却仿佛没意识到般,就那么远远的孤身从人流中穿梭。   这是自从贺止休转学来后,头一回没紧跟着路炀不放。   而路炀也从头至尾没有回过一次头,更没有怼过贺止休的一言半句。   除却身上相同的蓝白校服外,俩人活像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生生给宋达看出一股“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疏离感。   “他俩什么情况啊?”   宋达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把拽过旁边又准备开始走S型路线的季炎,掩着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问道:   “怎么气氛这么诡异,难道吵架了吗??”   季炎却面带鄙夷地回视:“你才发现?”   “?”   宋达满脸懵逼:“啥?”   “从那天两人三足赛结束后就开始了吧,”   季炎说:“文锦之跑去厕所,我去追他,结果一开门就碰上他俩站里头,贺止休还一脸阴恻恻的,反正看着就跟要打起来了似得。”   宋达是之后三人回操场才跟他们一起去的小超市,并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么出插曲。   此刻陡然得知,脸上的震惊难以言喻。   “怪不得……我说这几天怎么路炀去食堂,贺止休就不去;贺止休去第二窗口,路炀就铁定到第四窗口;坐座位都难得跟我一边了。”   宋达醍醐灌顶道:“我还以为他终于知道意识到挽回我这颗被兄弟情伤害的鲜血淋漓的心,昨晚感动了整整一夜……”   季炎满脸无语地吐槽:“你戏也太多了。”   “……你也配说我?”   宋达翻了个白眼,转而又忍不住问,“但是为啥啊?那天体育课不是还一起夺冠了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季炎也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他好铁子么,自己问去。”   数步之外,路炀丝毫不知道身后的宋达快被满肚子的好奇给憋炸了。   长街越往里走,人流愈发汹涌,道路两侧摊位满满当当,纯白雾气带着食物芬香缥缈而上。   在路过第三家煎饼果子摊时,路炀终于没忍住用余光悄悄瞄了眼。   就在这时,一只手倏地伸来。   路炀下意识转头看去,是贺止休。   “买多了,吃不完。”   贺止休手里拎着带鸡蛋饼,从包装上可以认出,这是刚路过的一家小摊,因为老板开炉时吆喝了好大两声,所以当时路炀还随意瞟了两眼。   眼前的鸡蛋饼显然是刚切出的,薄薄纸袋根本掩盖不住蒸腾而上的热气,冷风从尽头穿梭而过,卷着香味避无可避地扑向路炀。   路炀无动于衷地收回视线:“不吃。”   贺止休眼睛一眯,拎着袋子的手一动不动:“为什么?”   遥远天际,最后一抹晚霞彻底沉入地平,半轮月牙攀升而上,暗沉如水的夜色悄然降临。   但丝毫没给人声鼎沸的长街造成半丝影响,喧嚣的人间烟火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小片方寸之地潜藏的暗流涌动。   “不饿。”   许久后路炀缓缓出声,不等贺止休收回拎着袋子的手,他步伐飞快地拐向右侧巷口,沉默地融进嘈杂行人之中。   穿出长街来到另一侧,踏出巷口的瞬间,冷风呼啸而来,没了汹涌人潮与各个摊位煎炒烤蒸升腾而起的热气,夜幕之下寒意如浸了冻水般不停地往领口里钻。   路炀拐弯在旁侧停下脚步,将领口前的拉链朝上拉了拉。   指尖扫过衣领时,他目光在周身不自主的逡巡而过——冷意驱逐了周遭行人,数米之外绿灯闪烁,斑马线上行人匆匆,停滞的车流接二连三亮起车灯,在嗡嗡作响中点亮了夜色。   除此之,外距离最近的人便是右侧正揣着传单,低头冲手哈气的餐馆店员。   天寒地冻,寒风萧瑟。   人间喧嚣而真实。   且没有人注意到他。   念头涌上的瞬间,路炀鬼使神差微微低下了头。   他屈指绕过颈侧,冰冷的掌心在后颈椎骨处用力一按——   “干啥呢路炀?”宋达猛然从身后冒出,满脸困惑:“你脖子疼啊?”   路炀身体立时一僵,但这点不自然稍纵即逝,继而面色如常地按了按脖子:“有点酸,可能昨晚没睡好。”   他放下手转身,只见宋达正一手拎着鸡蛋饼纸袋,一手拿着竹签,跟季炎俩人吧唧吧唧吃的正欢。   路炀盯着鸡蛋饼凝视两秒,鬼使神差问了句:“你买的?”   “哦不是,贺止休给我的,”宋达以为他也要吃,把纸袋往前一递:“来一口?还挺香的呢!”   话音刚落,不远处再次落到末尾的贺止休缓缓走出巷口。   路炀别过脸,没什么情绪地说:“不吃。”   “哦。”   宋达莫名感觉到丝丝不对劲,但还没来得及细想怎么回事,旁边的季炎突然打断:“哪一家店?我怎么没看见?”   “尽头那家,”   路炀难得主动开口回答,转头冲后方一扬下巴:“门口挂俩红灯笼那个——”   “当啷!”   话音未落,一声闷响陡然传出。   紧接着是文锦之仓皇倒退的身影。   “哟,雇佣学生未成年人,这不挺带劲儿的嘛。”   一道熟悉的身形紧随其后款步而出,灯光下,镶嵌碎钻的银色外套折射出眼花缭乱的碎光,将那头张扬的粉毛衬的愈发惹眼。   “谁跟你说我是未成年……”   “当然是你的学生证说的啦,”   粉毛一手夹着应中的校卡,一手举着手机:“小朋友,如果不想害你们店老板就此关门大吉,我劝你最好还是乖乖听……”   “晚上好各位朋友,看看我们惊喜地遇到了谁。”   粉毛动作一僵,猛地转过头。   只见数米开外,身着蓝白校服的贺止休单手举着手机,深黑色的摄像头毫不遮掩地向前挪动,直直对准了粉毛的脸。   少年唇角挂着笑意,漫不经心地倚靠在廊柱边,意味深长道:   “恭喜这位名为‘唯爱葱花一生一世’的朋友猜对了。正是抖X平台大网红——卫一一先生呢。” 第51章 曹卢围   “卫一一?”   宋达在稍许的愣怔后, 终于从陈旧记忆中翻出这个极其耳熟的名字:“我艹!这特么不是之前那个傻X网红么!?”   路炀也没料到居然会在这儿再次碰上卫一一,顿时眉峰一皱。   然而卫一一显而易见不是头一回遭遇这种情况,视线擦过摄像头的瞬间,他立刻拎起外套别过脸, 转身就往店里狂奔。   季炎甚至还没来得及追上去, 紧接着店里又响起几道急促的脚步声。   “一哥说外边有人,怎么回事?”   熟悉的公鸭嗓骂骂咧咧响起, 左右张望时恰好撞上路炀的视线。   短暂愣怔后, 来人危险地眯起眼:“路炀?”   “你他妈,洪新?”宋达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在这??”   洪新两手插在裤兜里, 冷冷嗤笑:“这店又不你家开的,我怎么就不能在这?”   这人的嘴活像从出生至今就没有被妈教过怎么好好说话似得,从头一回因为白栖而在食堂交锋的那次起, 每一回开口, 无一不是夹枪带棒阴阳怪气。   宋达脾气本来就经不住刺激,当场就要暴跳如雷地冲上去。   但还没来得及, 旁侧的季炎率先飞身上前狠狠拽住洪新。   Alpha在身体硬件上有天然的优势, 但即便如此, 每个人也依然存在个体差异。   譬如个子上季炎就不如贺止休高,但跟洪新相比,又绰绰有余。   洪新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整个人就被重重按在了身后的墙柱上, 当场骂骂咧咧出声:“……你谁啊?神经病把!?”   “你干的?”季炎臭着脸凶狠质问:“文锦之身上那一大片油,你泼的?”   只见夜色下,文锦之浅色卫衣上沾染着一大片红通通的油渍, 手背与裤子上都是,整个人站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狼狈不堪。   然而此刻他却来不及腾出时间多余在意, 本能想上去拉住季炎。   结果刚凑近陡然听见这么句,整个人登时一愣。   墙柱前,洪新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脚步声突然打断。   只见庄小品仰着下巴从店里缓缓走出来,言简意赅道:“我泼的。”   季炎一顿,不佳的脸色立刻遍布阴霾:“我艹你——”   “别冲动!”   文锦之顾不上满手的油,一把拽住季炎飞速道:“校外打架要被发现了得挨处分,口头人身攻击会有被劝退的风险!”   “……”季炎险些一个踉跄,难以置信地回头:“你还有空管这个!?”   文锦之抿着唇小声解释:“能上学不容易,所以不要随便变成辍学儿童。”   季炎:“…………”   “上次篮球场,路炀能为了他,差点把篮球砸我兄弟脸上;那我为了替我兄弟出口气,泼他一下又怎么了?”   庄小品嗤笑道:“你们不是学霸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几个字都不知道么?”   “去你妹的,”   宋达登时怒火滔天:“那特么明明是你们先把球砸过去,还治其人之身也是我们在还,你还个屁!?”   路炀抬手按住宋达肩膀,冷冷看向庄小品:“所以你就特意跑来这儿找茬,甚至还把文锦之的学生证给了卫一一?”   “怎么会呢,我就是来这儿跟朋友吃个饭而已,”   庄小品一脸无辜的耸耸肩:   “结果就发现这家店居然违法雇佣未成年人劳工,为了他不被压榨,我特意找来了朋友准备拍视频曝光这家黑店——这种事应该属于见义勇为吧?”   被按在墙柱上的洪新跟着冷哼道:“就是,文锦之得反过来谢谢我们才对。这可是黑店呢,改明儿说不定招来警察把店主抓了……”   “十六岁以上的未成年人在双方自愿情况下属于合法雇佣,十六岁以下才属于非法雇佣童工,”   路炀冷冷打断:   “顺便一提,这类情况属于劳动局处理,最多被罚款再关门大吉,还到不了警察抓人的程度——所以曝光后除了暴露你们的无知之外,不会出现第二种情况。明白?”   本就湿冷的空气在这一刻,似乎再次随着大学霸毫无情绪的讥讽,又悄然急速下跌了好几度。   贺止休举着手机在身后小声问宋达:“学霸还学这个的吗?他怎么跟个百度百科似得什么都懂?”   “你不懂,”宋达也凑过去瓮声瓮气道:“路炀他妈是个大律师,老厉害了,天天在地球上飞来飞去。据说路炀小时候的儿童读物都是什么行政法条。”   贺止休震惊了:“这么变.态?”   “可不咋地,”宋达一脸感慨地悠悠说:“我都怀疑他那张脸就是被这么熏陶出来的……”   “我耳朵还没聋。”路炀头也不回地冷冷警告。   宋达立刻原地立正,满脸义正言辞地看向对面的庄小品和洪新:   “听见了吗!上课不好好学习的下场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这种浅显的法律都不知道,不仅学渣还法盲,回你们妈妈肚子里重开一局吧垃圾们!”   洪新:“……”   庄小品:“……”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呢朋友,”贺止休由衷钦佩道:“你以后必然会有大作为。”   宋达还挺骄傲:“那必须的!”   路炀冻着脸简直不想认识后边那俩货,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店内再次传来蹬蹬蹬动静。   只见卫一一怒气冲冲地狂奔而出:“你他妈骗我呢贺止休?”   贺止休眉峰一扬:“骗你什么?”   “你根本就没开直播!”卫一一怒视着他:“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之前滑板直播多管闲事还不嫌够?那个路炀够让你没商单吃了吧,现在还来?”   路炀一怔:“什么商单?”   “没有,他急眼了发疯而已,”   贺止休跨步走到路炀身前,假装开直播的事暴露了他倒也不着急,只是摁下暂停键,把手机朝卫一一方向一转,面不改色道:   “确实没开直播,但不代表我没录像,你猜猜这视频发出去,你的广大粉丝们会对你什么评价?我那些被你半途使诈截下的商单会不会回来?”   只见屏幕里,视频从卫一一踏出店内开始便录着。   放大后的画面虽然有些模糊,但那头粉毛与点缀了无数碎钻闪闪发光的外套依然格外清楚。   “这件衣服我之前给你出过片,完全可以找的对应,”   贺止休按灭屏幕,气定神闲道:   “像素模糊我可以后期修复画质,如果你想试试,我不介意费点时间给你修复出4K级别的蓝光画质,让广大网友群众们足够看清你的每一根头发丝是怎么在夜里霸凌一个普通未成年高中生Omega的。”   “……”   一触即发的场面再次陷入死寂。   唯独路炀不知想到什么,半眯着眼瞟向身旁的人。   卫一一动了动唇,似乎向说什么,但显而易见没想出什么反驳话来,一时间脸色在深红灯笼照耀下显得愈发骇人。   然而贺止休却丝毫不惧,只是满脸轻松地将手机往兜里一揣,甚至冲他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   “愚蠢无知与傲慢贪婪,七宗罪你快占了一大半。作为公众人物,我这种曝光才叫做‘见义勇为’吧?”   卫一一脸色青的看上去马上就要把贺止休活剥生吞了。   “走吧路班长,回去记得帮我找行政老师借个公共计算机用用,我给他好好修修……”   贺止休边说边抬起手臂,转身就要去勾路炀肩膀。   然而即将碰到时又陡然想起他俩还处于微妙的冷战中,于是在路炀目光冷冷扫来时,又若无其事地往回一收。   果不其然下一刻,卫一一终于开了口。   “等等!”   贺止休懒洋洋地将手揣进兜中:“嗯哼?想好了?”   卫一一冷冷刮他一眼,没吭声。   只见他突然扭头,冲店内拔声一喊:“曹卢围!你出来下!”   “……曹卢围?”路炀不由呢喃了下。   贺止休睨他:“认识?”   路炀还没作答,店内终于走出来两道拉拉扯扯的身影。   只见一位戴着帽子衣着宽松的男人倒退着走了出来,嘴里还边说:   “……曝不曝的我哪里管得着呢,你店里的人招惹了事儿,我朋友找回场子,这不天经地义呢嘛!?”   小餐馆老板娘的身影跟着出来:“话不能这么说,小文是我亲戚家的孩子,过来帮工而已,你这个雇佣童工的曝光明显就是血口喷人啊!”   “陈姨……”文锦之连忙喊了声。   老板娘显然才注意到文锦之在这儿,不由顿了下,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一旁的曹卢围突然满是困惑地喊了声:“……路炀?”   所有人当场愣住,连卫一一都好些秒才回过神,赶忙臭着脸左顾右盼:“哪有路炀?在哪儿?”   曹卢围没搭理他,直勾勾地盯着路炀,甚至跨步上前走到路炀面前:“你是路炀吧?”   他说着伸出手就想摘掉路炀的眼镜。   “啪!”   贺止休眼明手快地用力拍开,冷冷道:“你有病吗?”   “你特么谁呢?”   曹卢围眉峰一皱,冲贺止休翻了个白眼。   但出乎意料,他居然没搭理那一巴掌,而是继续直勾勾盯着路炀:   “艹!果然是你,你这张脸我不可能认错。你爸当年带你来训练场的时候我还见过你呢!”   路炀面沉如水,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你谁?”   曹卢围面貌看着并不算大,至少不像是到路炀父亲该有的中年人模样,鸭舌帽与脖子上丁铃当啷的五金制品衬出一股源自街头混混独有的很浓郁的社会感。   “你忘啦?”   曹卢围自以为大度地要伸手去拍路炀的肩,但还没碰就被飞速躲开。   他脸色一僵,转而又若无其事道:   “嗐,也是。毕竟好多年前了,那会儿你才小学,这么多年了你记不得也是正常的——说起来你爸没了之后你过的怎么样?我听说你不玩儿板了,上次卫一一还跟我提过,说一个叫路炀的人把他给坑了,我当时还没敢猜是你呢。”   身后的宋达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当场一变:“喂,你特么是不是有病……”   “我说卫一一,你找他来你还真不怕死啊。”   曹卢围明显说上瘾了,指着路炀扭头拔声道:“他们俩父子是典型的人菜又不要命,说是冲着国际赛去的,所以玩得那叫一个疯。”   路炀面沉如水,眼底的寒意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卫一一狐疑道:“什么意思?”   “我没说过吗?”曹卢围惊诧地嘶了好几下:“他爸叫池名均,就是四年前在练习赛时因为技术不佳,当场从滑道上把自己摔飞——”   “砰!”   “我艹?”   “曹哥!?”   ……   变故来的突然,所有人齐齐愣在原地。   曹卢围整个人被从后踹飞出去大半米远,险些砸在了卫一一身上,他满脸吃痛地翻过身,正要骂骂咧咧地坐起,但刚抬到一半,肩膀倏地被一只脚悍然踩下!   “舌头很长是不是,”   贺止休一只脚在曹卢围肩膀,就着姿势屈膝半蹲在曹卢围上方。   深红灯光落在他身后,大片阴影笼罩住面庞,唇角那道无时不刻挂着的似笑非笑于这一瞬彻底销声匿迹。   陌生的阴鸷与冰冷将Alpha侵蚀,俊美的面孔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森寒。   曹卢围被盯得当场打了个哆嗦:“你干什么……”   “干什么?”   Alpha低低呢喃,忽而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抓住曹卢围的鸭舌帽,摘下,丢出,在身后路炀快步上前地前一秒,拳头沉重挥下!   最后一刻,曹卢围只听见Alpha冰冷的:   “——当然是揍你了。蠢货。” 第52章 受伤   “年纪不大脾性不小, 还特意跑到校外来打架斗殴,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父母辛辛苦苦送你们来上学,就是让你们这么上的?”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治安队内灯火通明, 民警语重心长地呵斥声刚落, 旁侧被紧急叫来的周妙如立刻跟着扭头吼道:   “听见了没!?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   宋达点头如捣蒜,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诚恳:   “我对不起父母老师的栽培, 从今往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爱护花草爱护环境,埋头苦读争取以后考上……争取以后让路炀考上清华北大!”   正站在饮水机边上磕磕绊绊写保证书的路炀:“……”   “这还差不多, ”   民警还算满意地点点头,正想再说点什么,几份堆叠而起的检讨书忽地推至面前。   最上面那份字迹出乎意料的漂亮, 行文用词半点也不像会出现在局子里写保证书的人能写的出来的。   民警都不由愣了愣。   “警官您过目看看, 这些是那群小兔崽子的保证书,”   周妙如眯眼赔着笑:“要有哪里不对您尽管说, 我铁定盯着让他们重新写一回哈!”   半小时前, 贺止休那毫无征兆的一拳直接将战火点燃, 庄小品与洪新在短暂错愕后,立刻嚎叫着扑上去想给曹卢围找回场子。   但拳头还没落到贺止休身上,紧随其上的路炀直接当空将他拦截。   往日校内永远冰冷疏离埋头苦读、一身书呆子气息的学霸在这一瞬仿佛被人虚空夺舍,镜片下的视线阴森刺骨, 庄小品含到嘴边的话都在那一瞬忘记怎么脱口。   然而另一边的卫一一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当场一个电话把店里同行的其他人一起摇了出门,等对方露脸一瞅才发现, 大半都是应中的。   并且是那天球场上,跟洪新杵一块儿的人。   新仇旧恨交织在一块, 双方人马登时混乱成堆,到最后甚至连文锦之都跟着一块儿冲锋,场面一时混乱不堪,直接把夜巡的民警都招来了。   好在战局大半都是学生,除了曹卢围挨的那一脚和一拳之外,其他人也就磕破点皮,连创可贴都找不到地方用。   庄小品那群人平时在学校里再横,真进了派出所也立马怂了,因此在闻讯而来的周妙如一通巧舌如簧下,加上众人配合,才终于给这场意料之外的打架定性成了校内矛盾冲突。   所有人挨一顿批评教育,写一封保证书就行。   “谢谢警官,给你们添麻烦了哈!”   周妙如堪称一步三回头,要不是地方不允许,她大概这会儿已经掏出兜里的烟挨个发了,边说还边拍打着路炀的脑壳:   “等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们,一人一个大逼兜子,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横,好好的学不上,上外头来打架,净找事儿……”   “……”   前来送人的是位女警官,闻言连忙哭笑不得地阻止:“叛逆期口头教育就好了,可千万别动手,到时候容易起逆反心理。”   周妙如立刻应声点头。   等离开派出所汇入人流之中,街头巷尾的灯光驱散了寸许夜风寒意,周妙如才拐身走进路边的一家奶茶店。   “想喝什么点吧,我请客,”周妙如大马金刀地往门口露天桌前一坐,见周遭全是空桌,便从兜中摸出根烟叼着。   路炀瞄了她一眼:“肺又不要了?”   “那你学又不想上了?”周妙如理直气壮地回呛。   “……”   路炀面无表情地往边上一坐。   贺止休头一回看见他这副吃瘪样,心下有趣的不行,仗着四下人多,路炀削不着自己,干脆就这么边看着边拉开路炀身边的椅子。   不过还没坐下,就见路炀突然冻着脸转过头:“看什么看?”   贺止休理不直气也壮:“看你好看。”   路炀:“…………”   宋达:“……噗!”   奶茶店坐落一处巷口,前方五百米外正好是个小商圈。   非休息日的街头巷尾清冷寂寥,人影稀疏,灯光映在立于广场中央时钟上,照出缓缓指向八点的时针。   宋达在路炀的死亡视线中忙不迭溜进店里点单,文锦之从所里出来后,便说要回一趟小餐馆,连带季炎也跟着一起走了。   于是一时间,桌前仅剩周妙如、路炀与贺止休六目相对。   与在小餐馆门口前相比,贺止休眉宇间的阴霾之色已然褪去,店门口暖色灯光将他俊美的五官镀上一层朦胧的边,乍看上去比身边的路炀平易近人多了。   周妙如看着稀奇,忍不住上下打量贺止休:“你是路炀同班同学么?”   “是,”   贺止休立时敛去了没脸没皮,如果不是知道这人刚打完一架,他这副神态简直称得上乖巧,格外礼貌道:“我刚转来不久。”   周妙如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说以前怎么都没听路炀提起过,还有个关系这么好的同学。”   “谁跟他关系好了?”路炀冷着声音插嘴。   “关系不好还能替你冲锋陷阵揍人呢?”周妙如饶有兴味地调侃。   周妙如抵达派出所后就率先了解完了前因后果,自然而然知道贺止休是第一个动手、以及为什么动手的。   路炀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   但还没来得及吭声,一旁的贺止休突然笑了下,格外自然地说:“冲锋陷阵主要是我单方面跟他关系好。”   周妙如头一回听说关系好还能单方面的,当场愣住了:“还能这样?”   “可以的,”   贺止休顿了顿,一脸正色:   “通俗点讲叫舔狗……嘶,开个玩笑。是我性格天生比较乐于助人,平时没事就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才先动了手。没想到会招来警察,麻烦您特意跑一趟了。”   这一番话前后态度说是九曲十八弯也不为过了,周妙如听得一愣一愣的。   直至身后咔擦一声门开,宋达端着几杯奶茶走出来时,周妙如才回过神,叼着烟闷笑出声。   “小朋友,你这口条以后必有出息,”周妙如夹着烟促狭地笑道:“路炀这闷葫芦可就交给你了。”   路炀:“?”   什么叫交给他了?   “不过今天这事是我疏忽了,没想到曹卢围那孙子居然真的找到你们学校门口去。”周妙如从兜中摸出打火机,但最终还是没有点燃,只是咬着解瘾。   宋达啪嗒一声戳开奶茶,闻言不由皱起眉峰:“啥意思?今天这不是意外?”   周妙如说:   “上次滑板直播后,路炀那一出炫技让卫一一尝到了甜头。虽然因为扒口罩这个恶劣行为招来了一部分骂声,但毕竟流量是实打实的。所以那天之后,他又问我能不能再找路炀合作一次,条件随便开。”   路炀头一回听说还有这后续,不由眯了下眼。   “我靠,他都那样了还敢要合作?”宋达简直被这份不要脸震惊到了,“那你拒绝了吗?”   “当然,想什么呢。”周妙如扬手一拍宋达后脑壳:“不过他没死心,又去联络了其他人。”   贺止休将热的那杯推给了路炀:“就是曹卢围?”   “对,”   周妙如点点头:   “这鳖孙当年在圈内是出了名的输不起,从你们这么大岁数的时候下作手段就一堆。当年池子——路炀他爸没惯着他,把他那点输了之后用的下三滥手段都给揭了个透,估计就一直怀恨在心到现在了。”   这是贺止休今晚第二次听见有关路炀他爸的事情,以及“圈内与滑板”,也终于知道了第一次见到路炀时,对方的这个爱好与那身技术是从何而来的了。   余光中路炀倚靠进座椅中,没动,也没接话,黑色镜框半落不落地架在鼻梁上,朝向奶茶店大门的半张脸被灯光照亮,另外一侧隐没进昏暗中,只在汽车驶过时照亮了一瞬。   贺止休看见那双浓密的睫毛倾斜而落,撒在眼窝处的阴影似乎以极细微的频率颤了下。   “下半年国际预选赛快开始了,估计曹卢围想趁热打铁借着直播的东风,提前给自己攒点人气。”   周妙如咬着烟头过滤嘴,声音罕见的冷:“之前我听说他俩牵上线,就猜过是不是因为他听了卫一一说的上次直播是路炀你,所以故意的。”   “国际预选赛?”   贺止休疑惑道:“这是什么?”   “哦就是一个国际锦标赛……”   周妙如话音未落,一阵铃声陡然打断她话音。   “四年前开始世界范围举行的滑板国际赛,”   路炀淡淡出声解释:“估计明年初开始地区预选,后年夏天开赛。”   贺止休扭头看他:“你要去么?”   路炀一愣。   不过还没作答,对面的周妙如突然挂了电话站起身:“店里突然出了点急事,我得先回去一趟。你们仨自己回去行吧?”   路炀点了点头:“本来也不用你送。”   “德性。毛都没长齐就搁外边打架,幸亏你妈没在,不然你就等着屁股开花吧,”   周妙如恨铁不成钢地隔空点了点路炀,又说:   “曹卢围那边我已经警告过了,你要再碰着他嘴巴没门直接告诉我就行,少动手,你有那成绩就别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用的事情上,影响前途还讨不到好。好好学习,听着了没?”   路炀没吭声,看上去似乎想反驳什么,奈何周妙如表情是罕见的严厉。   半晌后路炀还是叹了口气,无奈着应:“知道了。”   “这就对了嘛,”   周妙如把手机往兜里一揣,离开时路过贺止休身边,突然扬手一拍他肩膀,悄摸指着路炀说:   “他脾气犟又闷,出什么事你有空就帮忙拽一把。宋达拽不了他,拜托了哈。”   贺止休没料到周妙如会跟他说这个,不由怔了怔。   一并愣住的还有路炀。   唯独坐在对面嘬奶茶的宋达闻言,顿时满脸不太高兴地站起身:   “我怎么拽不了了!周姨你别太小看人,我才是路炀最好的铁子!——不行,我今天必须要展现一下我的爷们之力,周姨你等等,我送你到路口!”   他边说边站起身,捧着奶茶颠颠地追着周妙如走了。   “光靠送人展现爷们之力,怪不得现在还追不上隔壁小花,”贺止休望着逐渐远去的两道身影,若有所思地喃喃。   刚收回视线,身边突然传来“刺拉”一声锐响。   只见路炀从位置上站起身。   “要回去了么?”贺止休也跟着要站起身。   “没有,等宋达回来再说,”   路炀打断道,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扫:“我去买个东西。”   贺止休下意识想说我也去,然而不等开口,路炀已然转身大步离开。   这条巷口人流量不算多,但成列而出的店铺却不少,大部分都是餐饮相关,中间夹杂几家理发店与杂货铺,仅有的一家药店恰好就在奶茶店的斜对面。   贺止休看着路炀穿过马路空手走进,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大兜。   袋子轻轻放在玻璃桌上,仍旧磕碰出一阵叮咚乱响。   “你受伤了?”   贺止休看着袋子上的红十字,当即拧起眉宇。   刚刚在小餐馆战况混乱,歇止下来时就直接被赶来阻止的片儿警当场一锅端,带去了两条街之外的派出所。   从头至尾路炀都没有露出过什么哪里不舒服的表情,贺止休就也没多想。   此刻看着塑料袋中满满当当的碘酒棉签创可贴,甚至还有跌打损伤消炎药之类杂七杂八的,他才猝然想起,路炀是个因为滑板所以受伤成家常便饭的人,在这方面极大可能性非常能忍,看不到的地方受了伤忍着不说也是有可能的。   霎时间贺止休心下一紧,张口就想问要不先去趟医院。   哪知路炀面无表情地拧开碘酒,撕开一包棉签,然后朝前摊开手:“手伸出来。”   贺止休一愣,所有忧心忡忡的话都被堵在了咽喉。   “拳头飞出去失控磕地板上,再把自己的手磕破,你也是挺厉害的。”路炀听不出情绪地嘲了句:“头一回见打人也能打上头的。你不知道疼?”   贺止休没动,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片刻后才终于开口:“谁叫他说你呢。”   路炀一顿。   “哪有人菜还不要命的,所有别人眼中不要命的技术,往往都是登峰造极的体现。”贺止休黑眸如炬,一字一顿道:“曹卢围明显就是嫉妒你们。”   不是你。   而是你们。   路炀捏着棉签,声音微哑:“那你还跟他置气?”   “我不爽啊,”   贺止休眨眼轻笑道:“我知道是一回事,但他那么说你,我就不爽。人得为自己的愚蠢和口无遮拦付出代价。”   “我就是他肆意评价你的代价。”   远处骑手鸣笛着停下电动车,后方店门开了又关,悬挂在上方的风铃被晃的叮铃作响;半轮月牙从云层身后幽幽冒出,微弱光芒汇入人间灯海,如溪流奔涌大海,云烟升腾天穹,转瞬便消弭于天地间。   又无处不在于天地间。   “不是说为什么躲着不重要吗?”   许久之后贺止休微扬着下巴仰视着Beta,低声问:“还涂么。”   路炀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贺止休,阴影遮住他大半眉眼,无人可以窥清少年这一刻是何神情。   片刻后,他终于拽过手边的椅子坐下,扬手主动拉过贺止休那只受伤的手。   少年声音清浅:“下不为例。” 第53章 上药   夜色渐浓, 晚风凉意更甚,路边行人反倒是多了起来。   门口周围的空桌多了三俩情侣与逛街累了的友人们,奶茶店大门开了又关,风铃不知第几次响起时, 贺止休终于没忍住嘶了一声, 险些疼得抽回手:   “我严重怀疑你在公报私仇路炀炀。”   “闭嘴,”   路炀松开贺止休的手, 把棉签往袋子里一丢, 冷冷警告:“再叠字喊一次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公报私仇。”   贺止休立刻毫不犹豫地喊了声:“路炀炀。”   路炀:“……”   “炀炀?”   贺止休还嫌不够,又往前一凑:   “咩咩?路咩咩?小鹿——诶我错了错了, 跟你闹着玩儿呢。不是说好了公报私仇吗,就是这么报的?”   贺止休眼明手地拽住眼见下一秒就要一巴掌抽他脑门上的路炀,等人重新坐下后, 又连忙主动撕开旁边的奶茶插上吸管。   “来喝口奶茶消消气。”   贺止休无比殷勤地递到正满脸冷冻之色的Beta嘴边, 语气几乎是诱哄着。   身后店门终于被彻底拉开,婉转悠扬的流行乐倾泻而出。   坐在斜对面的情侣听闻动静悄然投来视线, 数米外的马路上汽车疾驰而过, 暖色车灯在贺止休身上转瞬即逝, 映出少年眉眼间难以忽视的笑意。   带着点他自己都未必觉察的柔和与耐心。   路炀从小到大被人哄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是池名钧在世时也一样。   陡然间被这么对待,对方还是贺止休,难以遏制地愣了下。   汽车鸣笛着从身边驶过。   路炀缓缓回过神, 将脸微妙地一侧别去:“不喝。”   贺止休仿佛早有预料般,立刻从善如流反问道:“周姨请的,浪费了好么?”   路炀:“……”   他面无表情地与贺止休对视, 顷刻后终于抬手,托着杯底接过了奶茶, 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你故意的?”   “这不是怕你浪费么。”   贺止休轻笑了下,松开手:“味道一般,不过比小超市的好喝。”   路炀盯着奶茶沉吟寸许,终于大发慈悲地抿了口。   确实比小超市好喝。   但是有点太甜。   不喜欢。   这一点就不如那天晚自习上贺止休给他点的那杯。   念头冒出来的瞬间,路炀自己都愣了愣。   “不喝了?”贺止休看着杯中顶多少了个瓶盖底的水位,不由挑眉问。   路炀放下杯子随口道:“太甜,不爱喝。”   旋即他忽地想起什么,突然站起身走进奶茶店,再出来时手上多了几片方形东西。   贺止休就这么坐在原地,看着路炀站在垃圾桶边将包装袋撕开丢掉,才捏着那片纯白如纸般的东西缓缓走来。   “……湿巾?”贺止休略略一愣,奇异道:“你买这个干什么?”   “清理伤口,”路炀重新坐下,冲贺止休努了努下巴,“左手伸出来。”   贺止休依言抬起,手背朝上。   路炀:“……”   “早晚有天我要找人套个麻袋,把你按巷子里收拾一顿。”   路炀木着脸寒声警告完,认命地抓过贺止休指尖,转了个面。   如果说那一场混战中曹卢围受的伤时最重的,那么贺止休俨然就能屈居第二。   ——Alpha平时看起来温和良驯,除了耍嘴皮子,倒也没显示过其他攻击力,哪知揍起人来却丝毫不留余地。   手背指骨擦过脸颊砸在地板,另一只手更是直接摁着地板硬磨出几道血痕。   曹卢围到底不是什么只会被摁着揍不会反击的呆货,疼痛与众目睽睽之下挨揍丢脸这两件事,足以点燃他满腔怒火,因此当下便怒吼着就朝贺止休反击回去。   于是混乱中,贺止休原本就磨出口子的掌心几乎褪了一层皮。   先前在警局时,他愣是仗着校服衣袖宽长,稍稍遮了遮;又是左手,不妨碍写保证书,因此谁也发现他这里还受了伤。   贺止休原以为路炀也不知道。   不算明亮的光线下,路炀一手捏着贺止休指尖,另一手拿着湿巾仔细擦去上头的碎石灰尘。   大概是因为方才贺止休说过“公报私仇”的缘故,这次他明显放轻了动作。   湿巾裹紧着中食指,上方拢出一块尖端小角,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去擦拭每个角落的脏污。   明明应该是远比手背要严重的伤口,贺止休却莫名没感觉到丝毫疼痛。   他微微垂下眸,从这个角度可以轻易窥见路炀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是睫毛的根数与眨眼时的颤抖频率,以及肌肤上短小透明的小绒毛。   明明总是那么冷的一张脸,小绒毛看上去却软乎乎的。   睫毛也那么长。   扫到掌心估计会很痒吧?   毕竟跟羽毛一样。   皮肤看上去也很嫩,怎么青春期了还半点瑕疵也没有。   不知道手感怎么样。   ……有点想掐一把。   不是有点。   是很多点。   点点点点点无限循环小数点……   贺止休暗暗吸了口气。   “有那么疼?”路炀狐疑地抬起眼。   贺止休回过神,才注意到路炀手中的湿巾已经换成了棉签,这会儿正沾着碘酒小心给伤口消毒。   大概是听见他突然吸了口气,错以为疼,这会儿棉签虚虚抬起悬在半空,抬眼望来时候黑眸映缀着碎光,里面只盛着一道身影。   那是贺止休自己。   贺止休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按下最近躁动频率直线上升的心脏,低咳了声,开始没话找话:“没有。就是在想你上药的动作还挺熟练。”   路炀奇异地瞅了这人一眼,也没多想,垂眸继续消毒:“小时候看我爸上,久而久之就学会了。”   这是路炀第二次主动提起父亲。   上一次是在两人三足赛的时候。   贺止休迟疑片刻,忍不住问:“你滑板是跟你爸学的么?”   “嗯,”路炀出乎意料地没有回避,只是极轻地眨了下眼:“他玩很多年了,从学生时代就开始。除了我妈怀孕生我那几年有过空窗,基本都在玩。”   “那么厉害,”贺止休惊叹道:“那岂不是大牛级别。”   路炀极为罕见地轻笑了下,眉宇间的冰冷在这一刻短暂消融。   月色下本就精致的面庞显出一种即便隔着镜框也难以忽视的、摄人心魄的好看。   “我妈说他年轻的时候滑的很烂,因为平衡能力太差了,手脚也不怎么协调,明明是个Alpha,但两人三足赛能带着我走出顺拐的级别。”   路炀说到Alpha时,眉梢夹带几分揶揄地瞟了眼贺止休:“也不是个个Alpha都天生优秀的。”   贺止休正色道:“不要指桑骂槐路炀炀,我可是带着你勇冲过两人三足冠军的。”   “……”   路炀额角青筋一跳,彻底懒得再对路炀炀三个字做无用功,只是沉默地再次蘸取碘酒,然后不留余力地涂在了下一处伤口。   贺止休眯起眼:“你好记仇。”   路炀懒得给他半个眼神:“这叫当场报。”   “那行吧,”   贺止休扬起眉峰,屈指轻轻在路炀掌心不安分地挠了下:“你说了算。”   路炀一把掐住那根不安分地手指,终于冷漠抬起眼。   “不闹了,”   贺止休见好就收,正襟危坐了两秒,又笑着转移话锋:“那他后来都能参加国际锦标赛了,应该下了很大功夫吧?”   路炀顿了顿,才点点头:“差不多。毕竟这是他的梦想。”   但天不遂人愿,正如月有阴晴圆缺那样,这世间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十分幸运地实现梦想。   甚至未必有人能够成功踏上向着梦想的道路。   池名钧幸运也不幸。   幸运在他超过了许多人,终于踏上了。   不幸在刚踏上前往高山的第一步,便就此长眠。   事发当天,路炀正好在为了第二天的升学考做准备。   天生聪慧让他自幼在学习上不需要耗费过多心血,便能得到一个别人耗尽心力也未必能企及的数字。   因此当池名钧托着滑板说要去参加练习赛时,他没怎么犹豫就拿上了自己的,硬是也要跟着去一睹赛程。   时至今日,路炀依然记得那天自己站在遥远的看台外,天穹湛蓝炽热,四面八方人潮汹涌,速度与声音震颤着空气,盖过了此起彼伏的蝉鸣,卷起风驰飞于遥远天际。   直到阴影坠落,风声骤停,人潮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为止。   天地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蝉鸣顶替所有热闹,如奏响挽歌般,循着风盘旋而上。   “所有的意外都在口口相传中变成了技术不佳与不自量力,但其实他为了那一天练了很久。”许久之后路炀才缓缓开口。   他大概在心底为这句话练习过无数次,事到如今再吐出,已经听不出什么情绪了。   贺止休忽地想起之前因为齐青乐而谣言四起的那一天,课桌倒下,书塔落地变成废墟,半个三班却都杵在讲台上冷眼旁观肆意打量,那时的路炀也是这样。   他平静地说,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愤怒毫无作用。   那是否只因过去流言四起的时候,他也曾愤怒地试图辩解过、反驳过;甚至与人争执过,只为了告诉所有人“并非如此”,却不得善终呢?   “好了。”   路炀丢下棉签,从袋子里翻出一板创可贴:“绷带明天会被老师发现,追查起来就太麻烦,大致还是擦伤,先用这个贴着吧。”   等撕开粘上后,路炀又顺口问了句:“还有哪里有伤,自己说。”   贺止休回过神,眨眼看向手上整整齐齐地三个创可贴,忽地说:“哪里都可以?”   路炀对这人满嘴跑回车的行为已经快成了条件反射了,当即满眼警惕地冷冷警告:“内伤给你打120。”   出乎意料贺止休没有捂着自己的胸膛作妖,而是抬起下巴蹦出一句:“还有这里。”   路炀:“?”   “就是这,”   贺止休抬手一指自己的唇角,满脸无辜:   “警察来的时候曹卢围趁机给了我一拳,我还不能打回去,磕着牙还破皮了,只舔到了血。刚刚所里也没镜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影响到我的颜值。”   他说着主动往路炀眼前一凑:“你帮我看看,青了么?”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太突然,路炀避无可避,被迫近距离对上了贺止休的目光。   少年眉眼俊逸,五官轮廓尤为深邃,昏暗光影下每一处都格外立体,略长的黑色发梢顺着风微微飘起,末端好巧不巧从皮肤轻轻剐蹭而过。   其实那是很细微的触觉。   但这一瞬,路炀莫名感觉被蹭到的位置漫出一股难以言描的痒意,顺着肌肤蔓延而下,抓不住也拦不到,只能任凭它沉入从未感受过的地方。   “青了,”顷刻后路炀推开这张招人烦的脸,冷酷无情道:“丑,别往我眼前凑。”   贺止休眉梢一扬:“真的?”   “店里有洗手间,自己滚进去照镜子。”   “那还是算了,”贺止休往后一靠,双手揣进衣兜:“我还等着你帮我上药呢。”   “……”   “你怎么不说话了路炀炀,”贺止休用脚尖踢了踢路炀的椅子,“不是说好除了内伤什么都可以吗?”   “……滚,”路炀把伸来地脚踹开,“拿出手机自己上。”   贺止休理直气壮:“我受伤了,手疼。”   他俩说话声并不算大,但架不住夜色渐深,店里的人来来去去好几拨,每走过一个就要偏头朝这望两眼。   直到隔壁桌那对因为一把游戏,成功从来时的浓情蜜意,变成现在的你踢我踹骂骂咧咧,才终于吸引走了大部分视线   路炀深吸一口气,冰碴子似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疼死你拉倒。”   话是这么说,但手却再次拿起了棉签。   曹卢围趁乱那一拳没挥出什么力度,主要还是唇角的肉太脆弱,磕着牙齿把皮磕破磕肿了。   店内光线照不到这侧,路炀只得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充当照明。   他一只手拈着棉签,冷冷吩咐:“自己滚过来。”   贺止休果然依言,乖乖“滚”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图方便还是别的什么,只见他略微倾身,双手越过与路炀之间地空隙,撑在了路炀座椅的把手上。   刹那间从其他角度望去,仿佛他们在偷摸干点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   “还上酒精么?”   贺止休突然说:“我还是高中生,这算不算违反禁止喝酒的校规?”   路炀按下莫名涌上的不自在,冷嘲道:“那正好回去就让弥勒佛给你开了——别动你那破嘴,再废话自己拿着药滚进去上。”   贺止休果然依言不动了。   但毕竟嘴不像手,伤口小,难找,一连戳歪了好几次,路炀终于烦了。   他把手机往腿上一搁,手指掐住贺止休的下巴,拇指抵在唇角下方那块肌肤,轻轻朝下一拉,露出内侧的伤口。   旋即眯着眼,将沾着酒精的棉签往微微红肿的淤血处轻轻一抹。   “行了,少舔,”   路炀松开手:“待会再去买瓶西瓜霜,喷两天估计就没事。”   说着他正欲后退起身,就发现贺止休的手还压在椅子把手上。   “松开。”   路炀屈指一敲把手。   贺止休没说话,也没动,只是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许久之后,他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说:“其实也没有很疼。”   路炀一愣。   “我不是第一次打架,也不是第一次磕破皮。人从出生开始,就会历经无数次跌倒再爬起;但就像那天游戏时,你说A不能让自己沉溺于他人的阴影下那样,我们也不能一直沉溺在过去的人的灵魂之下,把自己困住,无法向前。”   贺止休视线由下至上地望着路炀,声音沙哑而艰涩:   “生命很长,我们都要学会挣脱藤蔓,让自己自由生长。”   ·   “——干/他/妈的。”   粗粝嗓音突然从后方传来,伴随着难以忽视的骂骂咧咧。   刹那间四面八方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转头望去。   只见曹卢围站在马路牙子边,满脸戾气地摸着自己肿胀发青的脸庞:“要不是看在预赛马上要开始不能惹麻烦,老子特么当场就找人弄死那孙子。”   “你今年确定要报名?”身边的卫一一问了句。   “废话,不然我特意找你合作直播玩瞎么?”   曹卢围忽地想起什么,又问:“话说昨晚那场流量怎么那么差,你是不是糊了啊,我一晚上都特么没涨几个粉丝。”   卫一一翻了个白眼:“你蹦那俩下台阶有个屁用,耍什么乱七八糟的招,观众又不懂那些,想要流量再怎么也得之前路炀在烂尾楼那场。”   谁知曹卢围嗤笑一声,大言不惭地说:“那天那场我看了,不是我用不出来,是老子不屑,懂了吗?”   卫一一狐疑地瞅他。   “也亏得你找了我,你当时要找路炀,你以为还能有当初那流量?想得美呢。”   曹卢围哼笑着踏进奶茶店:   “他儿子跟当年池名钧同样垃圾,就会那点招人眼球的不要命招,还会什么?蹦那两下就牛逼了?你们外行人就只会看热闹,实际就是驴粪蛋子两头光。”   曹卢围跨过门口露天桌,脚踢歪了旁边空椅也毫不在意,两手插兜:“父子俩双废物,这次比赛估计也就窝在家里冲着他爹坟头哭咯!”   他话音未落,衣服陡然被人从后一拽。   领口勒上脖子事,曹卢围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当即怒不可遏地转过头。   “垃圾话很多是吧?”   只见身后,路炀面若寒霜地看着曹卢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牛逼?”   曹卢围没料到还会在这儿碰上,一时间新仇旧恨交织在一块,男人当场满是不屑地嗤笑了声,居高临下傲慢道:   “反正比你、和你那个废物爹,牛逼。懂?”   “行。”路炀啪嗒一声松开手,从座位上缓缓站了起来:“这周六烂尾楼,你不敢来就是孙子。”   曹卢围一愣:“你想比?”   “怕了?”   “怕个屁,”   曹卢围凶恶地瞪着路炀:“但是比么,得有个条件。第一得开直播,让所有人看看你是怎么一败涂地输给老子的。”   他顿了顿,忽地像是想到什么,阴恻恻地笑起来:“第二,从今往后你就得放弃滑板,承认你爸池名钧是个废物,所以他的儿子——你,路炀,你也是个废物。”   贺止休危险地眯起眼,黑暗中刚处理过的伤口再一次无声紧绷起。   路炀却是没什么表情地一点头:“行。”   他简单应完,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端起手边的奶茶与一兜子药,转身就要走。   卫一一却突然扭头问了句:“你不说他输了干嘛吗?”   “留着周六说,”   路炀踩在台阶上,略微回头。   灯光照亮少年半侧脸庞,微微上挑的眉眼漂亮的与冰冷格格不入。   他声音冷淡而轻蔑道:   “毕竟我赢是既定事实,条件我得回去慢慢想。” 第54章 嘴   翌日。   三班内。   “周六烂尾楼!?”   宋达啪嗒一声, 嘴里啃过半的面包砸落在桌,椰蓉肉松洒满了路炀卷子,可疑的齿痕险些带着口水碰上路炀手背。   路炀嫌弃地用笔一戳面包,眯着眼睛冷冷道:“你脏不脏。”   “我还没嫌你卷子上有笔墨没干呢!”   宋达哼哼唧唧地拎起面包咬了口, 又拽着椅子凑上前追问:“你还没说呢。怎么突然想要跟那个傻逼较量了?跟周姨说了吗?”   路炀略过前面那句, 随口道:“没说。”   虽然很多年前就深刻了解了路炀这种“关我屁事,不服就干”的性格, 但此时此刻, 宋达还是没忍住,满脸钦佩地冲对方竖起大拇指。   “你也可真够行的, 周姨前脚刚跟你说完别搭理曹卢围那傻叉,你后脚就当场给他下了挑战书,”宋达满脸感慨地叹了口气, 好笑道:“真是浑身反骨呢炀哥, 回头被周姨发现指不定血压药狂飙二百八了。”   周妙如平时并不阻止路炀玩滑板,恰恰相反, 路炀基础技术有一部分还是她一手教出来的。但这份支持仅限于偶尔放松滑两下, 进行一些不那么危险地操作。   如果说是涉及到竞技方面——尤其是跟曹卢围这种出了名的腌脏份子比, 十之八.九第一反应是先掐着人中把路炀滑板没收了。   然后再给远在太平洋另一端的路炀他妈打小报告。   到时候别说去烂尾楼应战了,三班和601寝室恐怕都得遭到远程监控安装的申请。   从此往后,路炀的身影恐怕无时不刻都会出现在远在他国彼岸的路炀他妈的手机里。   “所以才不能跟她说,”   路炀顿了顿, 抬眼嘱咐道:“你也别跟她说漏嘴了。”   “废话,我是谁,我还能给你说漏嘴了不成。”   宋达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拍了拍, 三下五除二咽下面包后,才愤愤道:“周六几点到时候别忘了跟我说, 我也要去。”   路炀一顿,用眼角余光掠他:“你去干什么?”   “我昨晚不是送周姨回去么,中间趁机打听到了,据说曹卢围那傻叉技术不怎么样,面子是出了名的好,而且最喜欢被人捧着吹着装.逼。这种性格的人遇到比赛,极大概率会叫上一大波人,你作为打趴他的对手怎么能在这上面输了呢!”   宋达把塑料包装团的咯吱作响,兴致盎然道:   “再说了,我可是你这辈子最好的铁子,上次你人生中的第一次直播我没赶上,还被贺止休鸠占鹊巢了,这一次我怎么可以允许自己缺席?”   “……滚,”   路炀眉角在贺止休名字出来的刹那猛地一跳,硬邦邦道:“那是凑巧碰见,他是跟卫一一合作的。不会用成语就闭嘴。”   宋达丝毫没觉察到路炀异样,闻言嗐了一声:“差不多差不多。”   差不多个屁。   路炀冻着脸想。   见鬼的鸠占鹊巢,说得好像他跟贺止休有点什么似得。   “话说贺止休他人呢,”宋达忽地想起什么,目光落在了路炀身边地空座上,“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了。”   路炀停下笔,视线随意在身旁座位一扫:“去办公室了。”   宋达愣了愣:“被老班叫走?”   路炀点了点头。   昨晚路炀奉班主任指令,拿着放行条走的正规通道,最开始是打算速战速决,赶在晚自习上课之前了解完情况就回来。   结果没料到不仅遇上卫一一和庄小品一行人,还碰上了曹卢围,速战速决彻底沉入河底不见踪影,等再回校时,天色擦黑的回寝都是摸着黑走的。   当时班主任已经开始漫天找人了——主要是找贺止休三个偷渡还旷课的。   但凡再迟十分钟,恐怕已经拨打电话准备通知家长了。   于是最后,除了路炀这个合法外出的人之外,其余几人在走廊上当着全班的面挨了顿臭骂,以及再次喜提了八百字的检讨书。   宋达啃完面包,又从路炀笔记本里撕了张纸,苦着脸开始写检讨书,边好奇问:“不是昨天就挨完训了吗,怎么又把他叫过去了。”   他顿了顿,忽地想起什么,不由压低声音悄声问:“不会是知道他打架了吧?”   “应该不是,”   出乎意料地路炀没有敷衍,格外清楚地回答道:“一起被叫过去的还有文锦之和季炎。”   说曹操曹操到。   路炀话音刚落,走廊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闷笑声。   紧接着是贺止休颇为困惑的反问声:“有那么像么?”   “确实是有一些,”   文锦之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意罕见的掩不住,只听他言辞委婉地说:“主要你正好就在嘴角边,还肿肿的,就很容易想歪到其他地方去。”   宋达活像修炼成了顺风耳,当即一脸八卦地倾身拉开窗户:“什么地方?”   只见一墙之隔的走廊上,贺止休与文锦之、季炎三人正站在门口。   大概是因为刚从办公室出来的缘故,两位平日里校服总是没个正形的Alpha此刻难得无比规矩地将拉链拉至胸前,贺止休更是少见地将头发零落洒下。   晌午阳光下,少年黑发被微风吹得轻微晃动,随意往那儿一站便让人挪不开眼,刚停下脚步,已经吸走了不少路过同学的注视。   或羞涩的,或好奇的。   甚至还有犹豫着想上来搭讪,又因为唇角那经过一夜发酵成功微微肿胀、乍一看无比清晰的伤口,与垂落在身侧的创可贴而犹豫不决迟迟不见动弹。   挣扎片刻后,女生最终还是红着脸,拉着小伙伴快步离开了。   “什么肿肿还想歪,”   宋达一脸按捺不住好奇地追问:“庄小品贼喊抓贼去告发你们了吗?还是昨晚打架东窗事发了啊?”   “不是,庄小品今天听说请假了,没来。”   文锦之连忙摆手,转而悄悄打量了下贺止休,脸上浮出几分迟疑:“不过他的伤被老师看出来了,就是嘴角那个。”   “啊,”宋达惊讶道:“那还没被发现么?”   “没有,老师误会了。”   路炀也难得抬起眼,罕见地主动问了句:“误会什么?”   误会什么文锦之还没来得及说,走在后面的季炎直截了当地接了话:“误会他早恋了,班主任问他是不是昨晚偷偷出去跟人亲嘴,把嘴磕成这样了。”   路炀:“…………”   宋达更是啪嗒一声,手里的笔当场摔落在地。   在顷刻的愣怔后,他没忍住爆发出一声惊天爆笑,惹的四面八方又是一阵好奇注视。   “真的有这么像么?”   贺止休罕见地显出几分毫不作违的困惑。   宋达也不知道被戳到什么笑点,捂着肚子笑了足足半分多钟,直到因为太吵而被路炀伸腿踹了一脚,才终于咳嗽着停下:   “本来觉得还好,老班这么一说,你别提,还真差不多。”   贺止休眉峰一扬。   “所以你后来怎么解释的?”宋达拂去眼角的生理泪水,气若游丝地问:“晚上睡觉不小心撞到的?”   谁知贺止休说:“没解释。”   这下路炀都忍不住愣了:“什么意思?”   “就是没解释是不是亲的,不过也没承认就对了。”   贺止休干脆手肘撑在窗沿边,定定看着路炀,白昼光线到底还是更比手电筒的光要清晰的多,唇角那处轻微红肿的伤口在此刻变得格外显眼。   宋达不由问:“为啥不解释啊?”   “这地方太微妙了,总不能说被手机砸的,毕竟那不就暴露了我晚上熄灯不睡觉偷偷玩手机这件事么?”   贺止休支着下巴,漫不经心道:“除此之外不是打架就是早恋两个选项,跟校外与人起冲突比起来,后者明显要强多了。”   宋达想了想:“你这么一说倒也是,要是被发现是打架,咱们几人——估计连带路炀跟文锦之都跑不了得挨怀疑了。”   应中校风还算稳健,弥勒佛虽然对肢体冲突之类的打架事件,处理起来力度比不上口头人身攻击、与恶意孤立霸凌等等精神性的伤害。但那也仅限于校内冲突。   校外冲突——尤其是无缘由旷课的情况,最终处理成什么样都有可能。   包括但不限于处分,直接叫家长面谈,乃至于劝退等等。   这也是庄小品一行人明知昨晚吃了亏,今天却依然没有吭声、甚至是直接请假不来的主要原因。   成绩不好在校内浑是一回事,挨罚又是另一回事。   “昨天真的对不起啊,”   这时旁侧的文锦之突然说:“要不是为了来找我,你们也不会碰上那些人,还打了一架闹到了……所里去。”   身后的季炎登时眉峰一拧,满脸不高兴地扬手轻轻一拍文锦之后脑勺:“又不是你的错,你道什么歉。”   “就是,跟你没关系哈,”   宋达也跟着安慰了句:“其实这事儿追根究底还是冲着我们来的。庄小品那般怂货不敢来找我们,就故意找你开刀罢了。”   路炀也抬起眼:“他们是不是找你好几次了?”   文锦之一愣,显然没料到路炀会突然问这个,迟疑片刻还是点了头:   “是有几天了,最开始是故意装作我们班的,然后问郭姨——就是小餐馆的老板娘,我的周岁年龄。郭姨没想那么多就说了,结果他们就说店内违法雇佣未成年什么的,要曝光,让生意不能继续下去;要么就必须让老板娘辞退我。”   应中的特招贫困生不多,且为了照顾到学生个人心理健康以及防止出现孤立事件,所以学校并没有公开特招生的名单。   但文锦之却因为要外出兼职的缘故,没办法不让人知道。   即便餐馆背离美食街,平日没什么应中学生去,但毕竟地方就在那,时间长了总会有人到,也总会有人认出来,那位成绩仅次于路炀的学霸在偷偷打工。   “当时情况太着急了,所以也没细想,就想着先请假几天看看应付完检查再说……”   文锦之小声道:“结果没想到昨晚他们就带着卫一一来了。”   “今天我陪你一起去,”季炎皱着眉沉声道:“他们再敢来次试试看。”   文锦之轻轻眨了下眼,似乎借此悄悄掩去了点细不可查的情绪,继而笑道:   “应该不会再来了吧,昨天路炀的话我查了,是真的。如果真来了我也不怕他们了,我问心无愧地给自己赚生活费,妨碍不了任何人。”   路炀视线不动声色地在文锦之与季炎身上一扫而过。   紧接着就听文锦之又说:“而且算了吧,你身上的伤不是还没好么?”   宋达一愣:“啥,季炎你也受伤了?”   “……”   季炎当即矢口否认:“我没有……”   然而话音未落,就听文锦之打断道:   “是呀,胳膊肘破了个大口子,还有额角那边,被洪新给撞了。昨晚回去时我们还去小诊所看了看,医生说幸好没吐,不然可能就是轻度脑震荡了。”   宋达嘴巴张出一个大大的“哦”,目瞪口呆   :“牛啊,再加一个贺止休——咱们阵营唯二俩Alpha居然是挂彩最多的。四舍五入,是不是说明你们是最菜的?”   “去掉四舍五入,”路炀忽地淡淡接话:“就是最菜的。”   季炎:“…………”   他当即气急败坏地想反驳,偏在这时上课铃乍然作响,文锦之连忙憋着笑意推走了满脸不爽的同桌,笑着跟路炀道了别。   后门开了又关,人流穿梭来去嘈杂不断。   等宋达也抱着没写完的检讨书回位后,贺止休还依然杵在窗外半天没动静。   眼见走廊外都快没人了,路炀终于尤为吝啬地给了贺止休一点余光:   “站岗上瘾了?”   “那倒是没有,就是在想一点事情,”   贺止休顿了顿,忽地在左右逡巡了两眼,确定没有老师在后,干脆手掌一撑,众目睽睽之下陡然从窗中翻身而入。   路炀再眨眼时,Alpha已经拉过椅子,在眼前缓缓坐下了。   “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得你行了,”路炀眯着眼冷冷瞥他:“待会别叽叽歪歪再喊手疼。”   贺止休不假思索地接话:“那我嘴疼。”   路炀:“……”   “真的有那么像么,”   贺止休说着,又没忍住舔了舔唇角处地伤口。   经过昨夜的处理,本就不严重的伤口其实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此刻舌尖只能舔到一股源自清早涂抹的西瓜霜药粉时,残留下的苦味。   大概是又想起方才在办公室时候班主任问的话,他没忍住笑道:   “我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问,都懵了。”   路炀不动声色地在嘴角处一扫——大概是因为处理及时的缘故,并没有留下淤血、青紫之类,一看就知道是打架斗殴造成的痕迹。   但发红的肿胀却很明显。   确实是像的。   乍然望去仿佛被人不小心用牙齿磕碰到那样。   “我怎么知道。”   路炀收回视线,按下脑中莫名涌起的一些关于昨夜的画面,连带声音都变得有些不大自然。   好在教室的喧杂将他声音中细微的变化遮了个彻底。   他顿了顿,又冷硬地补充了句:“我又没亲过。”   贺止休仿佛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一样,登时愣了下。   片刻后,他才缓缓回过神,顺口般接了句:“好巧。”   前桌陡然朝前拽了下椅子,刺耳的拖拽声恰好盖过了这一声低哑的话语。   路炀没听清,狐疑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我说好巧,我也没亲过。”   仗着老师还没到,贺止休用那只昨夜被路炀亲手仔细清理过伤口、此刻三个创可贴依然贴的整整齐齐的手托住了下巴。   薄唇翕动间,唇峰避无可避地从略显粗糙的布面上擦过。   Alpha不动声色地对上同桌的视线,恍然朝前倾身靠近,用只有两个人的音量悄悄问:   “……你有好奇过那是什么感觉么,学霸?” 第55章 山雨欲来   “——虽然我确实问过你, 有没有好奇过那是什么感觉,”   两天后,周六。   贺止休站在公交站点边,哭笑不得地说:“但你特意找只猫来让我满足好奇心, 这会不会有点太超过了?”   时值午后, 艳阳高照,湛蓝天穹如水洗过般澄澈无暇, 游云从头顶低空拂过, 罩下大片半明不暗的阴影。   路炀单膝半蹲在阴影中,黑色滑板倾斜倚靠在公交站牌上, 此时双手正托举着一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逃窜出来的黑白奶牛猫。   蓦然闻言,Beta略略抬眼看向身边的人,反问:“哪里太超过了?”   “哪里不超过?”   贺止休在路炀身边蹲下身, 指着奶牛猫猫, 又指了指自己:“我看起来像是有这种癖好的人吗?”   路炀眉梢一扬,帽檐下的视线充斥着怀疑。   “我发现你今天很皮啊路炀炀, ”   贺止休眯着眼倾身凑近, 顿了顿, 不知想到什么,唇角一挑又说:“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勉为其难试试也不是不行。”   说罢他两手一伸,作势要去接奶牛猫。   哪成想指尖刚触及软乎的猫毛, 上一秒还乖乖在路炀手中舔毛伸懒腰的猫,陡然一个激灵,嗷地一声冲着贺止休抬腿就是一脚。   其速度之突然、动作之迅猛, 连路炀都没反应过来。   等俩人双双回神时,奶牛猫已经叼着路炀喂得半根火腿, 刷拉钻进景观丛,飞速蹿回后方的公园里了。   “挠到了没?”路炀突然问。   贺止休双手还保持着要去接的姿态,闻言下意识看了眼手背:“差一点。”   那就是没抓到。   路炀这才收回视线,回头朝景观丛里望了眼。   别说奶牛猫了,连个鬼影都没看见。   “加上上次,这都第二次了。”贺止休望着捞空的指尖忍俊不禁道:“难道我真是什么猫嫌狗不爱的体质不成?”   路炀眉峰一扬,捞起身侧的滑板淡定起身,毫不留情道:“自信点,去掉难道。”   贺止休:“……”   “行吧。”   片刻后贺止休也没忍住失笑出声,一派轻松地站起身,上前走到路炀身边:“猫嫌就猫嫌吧,反正我也不讨猫的欢心。”   他顿了顿,忽地仿佛意有所指般又说:“有的人不嫌就好。”   车站前人来车往,大都却只是路过。   同样等候的,只有另一端尽头杵着的几位背着书包、看模样像是刚补课准备回家的初中生。   少女们叽喳不停,但仔细观察会发现,每个人的话语间,视线隔三差五就朝远处驻足的两道高挑身影飘去。   路炀单手托着滑板,陡然听见这么句,下意识想问什么叫做有的人不嫌。   然而眼角余光刚从帽檐瞥出去,就毫无征兆地与恰好望来的贺止休视线撞了个正着。   Alpha略长的黑发一如既往被皮绳束在了脑后,数米之外汽车疾驰而过,卷起尘土与风,迎面拂过时,将边额两侧发梢吹得微扬。   上下舞动间,恰好把少年的眉眼遮住了几个瞬间。   但阻隔了对视,却无法阻隔眼底迸射而出的、不知是难以遮掩,还是干脆故意任其暴露在空气中、暴露在路炀眼中的炽热。   “车是不是来了?”   “我没戴眼镜,你们看看!”   “就是它,快走快走。”   ……   随着身后那帮叽叽喳喳少女们的催促声,闪烁着红色车号的公交车终于吱呀一声,缓慢地停靠在路边。   路炀咽下抵在嘴边的话,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在车门打开的前一秒,贺止休原以为路炀不会再开口了,正拽着包带准备跟着跨上台阶时,Beta清浅的声音忽地伴随牙酸的开门声缓缓响起。   “——你怎么知道他嫌不嫌。”   “嘎吱!”   车门重重合上,司机吊着眼皮瞅了眼后视镜,忽地拔声喊道:“自己找个地方坐下,不坐就往边上站,别杵在中央充当傻大个。”   上了车还没回过神、正好杵在路中央的贺止休:“……”   “我怀疑这师傅有点嫉妒我,”   公交车缓缓朝前驾驶,贺止休脱下挎在身后的背包,倚着靠背冲身边的路炀小声道。   路炀正捏着手机回消息,闻言头也不抬地讥讽:“嫉妒你傻么?”   贺止休丝毫不恼,从善如流地接话:“嫉妒我大个。”   “……”   路炀沉吟片刻,终是忍无可忍地从手机里抬起头,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往隔壁空座一指,面无表情道:“滚过去大个,我恐傻。”   “那行吧,”   贺止休闷笑两声,若有所思道:“那我聪明点,你总该不恐了吧。”   非高峰时段,车内人数不多,方才一起上车的几位小姑娘正好坐在前头,此刻难得安静地凑在一块儿看手机。   一时间整个车厢除却发动机的嗡鸣声外,只余贺止休刻意压低音量、几乎贴在耳边地嗓音。   “下次期中考,上了五百分我勉强考虑一下不恐。”片刻后路炀收回视线,一只手揉着耳钉冷淡道。   贺止休眉梢一扬,正欲再说,路炀手里的手机又是一震。   “怎么一边跟人家出门,一边还在手机上跟其他人热聊、背着人家红杏出墙呢?”贺止休立时眯着眼谴责道:“你真是太没有B德了路炀炀。”   刹那间坐在前头塞着耳机偷听已久的女生们当场没忍住,直接回头看了过来。   “……”   路炀登时只觉额角青筋快蹦出火花了,他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当场给这人一顿打的冲动,从牙缝中冷冷挤出一句:   “你他妈再在这里发癫信不信我直接给你从窗户扔下去。”   “我信。”   “…………”   路炀罕见地当场愣住,盯着手机好半晌才憋出一声很低的国骂,结果骂出声的瞬间不知怎的还是笑了出来:“你特么是不是有病?”   “怎么笑了还骂人呢,”贺止休眯着眼喋喋不休地追问:“所以到底是谁?”   路炀瞥了他一眼,干脆直接把手机屏幕扭给他看:“宋达。”   说个话的功夫,聊天窗口里又朝上刷了好几条消息,无一例外全是表情包,且都透着一股半死不活即将殒命当场的幽怨气息。   “什么情况,”贺止休思忖稍许,满目困惑地说:“他终于跟隔壁小花告白然后被当场拒绝了吗?”   “……”   路炀一言难尽地说:“不是,他被他妈逮住,要求下午去上补习班。”   高二上学期过半,万众瞩目的期中考终于即将袭来。   宋达经过一个暑假的疯玩,成功在第一次月考考出了一个堪称惨绝人寰的分数后,自此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周末别说出门了,能侥幸不被踹去补习班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因此为了今天能够出门,昨天在学校时,宋达就已经提前打好了腹稿,准备软磨硬泡出一个得以暂时宽恕出门的机会。   结果晚上前脚刚到家,后脚班主任一个临近期中考通知下来,所有的计划与揣测瞬间失去效力,非但出不了门,甚至一连两天都被安排好了一对一补习班。   不得已之下,宋达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将高二里几乎家喻户晓的顶级学霸路炀,亲自招呼过来联合忽悠。   “——你刚刚那话要是被宋达听到,他得当场跟你打起来。”路炀托着滑板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冷冷点评道。   贺止休低笑了声:“所以我才只跟你说说而已——不过我也只是开个玩笑,那个隔壁小花儿看起来也不怎么排斥他,搞不好表白还真能成。”   路炀不由瞥他:“看起来?”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贺止休意味深长地瞟向路炀,顿了顿,转而又说:“只要宋达他不是真的打算用送那封情书的方式告白的话,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路炀倒是有意为发小多说两句,然而不提这茬还好,陡然提起,那份贴着各式各样爱心贴纸的粉色信封再次不受控制浮上大脑。   刹那间,再多的兄弟情也挽救不了这一刻发自内心油然而生的认同。   “他应该不会真的送吧。”大概是想到了宋达每每提起情书与信封时的态度,贺止休的口吻一时间也带上了丝许不确定。   路炀沉吟片刻,同样罕见地陷入沉默。   恰在这时,前方铁门喀拉一声响起,只见宋达欢天喜地奔腾而出:“嘿哟我的好铁铁们!小爷我终于出狱了!”   他顿了顿,又满脸好奇道:   “刚在里头就看你俩有说有笑的,说啥好事呢,也让我听听。”   ——说你那封情书送出去隔壁小花或许会当场把你拒了个彻底的好事。   “没什么,”   最后是路炀率先出声转移话锋:“时间快到了,走了。”   那天在奶茶店门口跟曹卢围下完狠话,路炀便没有再做停留直接离开。   本来是想着到时候周六直接白天过去候着等人,结果未料到第二天,卫一一居然主动找了上来——不过找的是贺止休。   因为早在之前直播结束后,路炀回去第一时间就是把卫一一的微信直接拉黑删除一条龙处理了。   于是等卫一一想起来给路炀发消息时,回应他的只有无数个拒收的感叹号。   “话说回来,烂尾楼比是怎么比?”   公交站台前,宋达咬着冰棍疑惑问道:“跟之前直播时候那样,在那个人工大坑里比么?”   当时路炀放话时只约好了烂尾楼,但没有说具体是在烂尾楼的什么地方。   贺止休也不太了解这方面,闻言不由回想了下烂尾楼的环境,眯眼道:“应该是吧?那地方遍地都是碎石瓦砾的,除了那里,也没其他地方可以滑了。”   说罢他转身看向路炀,“没错吧?”   路炀没吭声,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撕开冰棍的包装,随手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中,这才缓缓开口:“还有一个地方也可以滑。”   贺止休一愣:“哪里?”   ·   “当然是楼里了。”   暮色四合,晚霞倾泻天穹。   曹卢围岔着腿半蹲在二楼早已生锈的栏杆之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三人,嗤笑道:“一个破大坑有什么好玩儿的,既然你都说要比了,那就不如来个刺激的。”   只见他站起身,扬手一指天花板。   刹那间,粗犷的嗓音夹着得意之色,响彻整座空旷的烂尾楼盘:   “一楼到十楼,两个救生楼道,谁最先抵达一楼,就算谁赢。你敢吗路炀?”   宋达当即“我操”了声:“你他妈疯了,这里头可是连扶手都没有……”   他话音未落,肩膀陡然被人用力一按。   只见路炀托着滑板跨步先前,橘红晚霞洒在他挺拔的肩背上。   少年微微扬起下巴,隔空对上曹卢围那张尚还没好全的鼻青脸肿,帽檐下被阴影笼罩的漂亮脸庞毫无征兆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我们玩起来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下一刻,只听Beta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细微不易觉察的促狭,一字一顿道:   “——你说我敢不敢?” 第56章 对决   “呼啦——”   冷风如利剑贯穿楼层, 深红余晖倾斜洒下,映出这栋荒废十余年之久的破旧住宅楼。   “左右尽头两端各有一个求生楼道,每层中央长度大约四十到四十五米左右,从左至右再从右至左, 一路呈S型;谁最先抵达一楼, 就算谁赢。”   曹卢围踩着滑板倚在承重墙边,滑轮擦过地面发出沉而脆的轱辘声, 循着主人粗犷的嗓音, 一并回荡在这座空旷至极的烂尾楼内。   方才在下方仰头望,只觉得这楼破败了些。   但此刻真正站上来, 所有人才真实感觉到这地方的危险系数有多高。   放眼望去,整个大平层内只余排列而出的承重墙,上下两块经过风吹日晒、如今表面甚至结出青苔、每晃动一下可能就会有碎石扑簌落下的水泥板。   路炀上了楼后才知道曹卢围为什么会在这片烂尾楼盘里, 特意选择这栋楼;还特意截止到了十楼。   ——因为只有这栋楼的外围是有缓冲保护措施的。   一圈足有半米高的水泥矮墙。   “我艹!”   宋达自认从小到大都没恐过高, 十二岁那年终于长到心心念念的一米六,第一件事就是拽着路炀往游乐园自由落体跳楼机狂奔。   五十米的高度从上往下看, 除了兴奋就是热血沸腾。   然而此刻, 站在这四面漏风、楼里破败程度比楼外所见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廊道上, 一股难以遏制的恐惧瞬间从脚心攀升至头顶。   他咬着牙故作淡定地从曹卢围等人目光前擦身而过,但停在路炀身边再开口时,低哑的嗓音瞬间暴露了他内心此时的惶恐不安:   “我的炀啊——你真的要在这里比么?”   路炀正蹲在地上检查滚轮与轴承,闻言一抬头:“怎么?”   “什么怎么!”   四周空旷只余风声, 尽管边上还有跟曹卢围一块来的其他人在说话,宋达依然把声音咬在齿缝间,蹲在路炀身边, 几乎贴着对方耳朵飞快道:   “这他妈哪里是滑板比赛,这简直就是极限酷跑啊大哥!要是一个不慎没刹住车, 或者甩出去了,那特么可不是打个石膏住两天院的问题,你特么当场就能跟池叔去汇合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宋达猛地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没过脑都说了些什么。   一时之间他难以遏制地呆愣着失语数秒,正慌张想解释,肩膀突然被路炀伸手轻轻一拍。   “汇合不了,”路炀收回手,面上不见丝毫异样地安慰道:“我有分寸。”   宋达:“……”   要是换个人说这话宋达可能也就信了,但偏偏这人是路炀。   从小到大,跟他几乎穿一个□□一起疯跑长大的路炀。   他太清楚发小那看似冷酷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实则掩藏了副完全相反的灵魂;   就像那天餐馆前,曹卢围那番难听至极且充斥着无尽妒意与偏见的垃圾话中,至少有三个字确实没说错——路炀在对滑板相关的事情上,是真的有点不要命。   即便宋达清楚,不要命的核心原因本质是路炀对自己技术上的绝对自信;就像无论遇到多重要的考试,他都绝对不会出现失眠或焦虑、以及自我怀疑的情况那样,这种自信是源自过去无数个日夜脚踏实地的努力,滴水穿石积攒出来的。   但在此刻,周身无时不刻贯穿而过的寒风,与脚下凹凸不平瓦砾碎石遍布每一个角落的水泥地,三米开外便是能让人一命呜呼的“人工深渊”,这一切让宋达对路炀“不要命”的认知终于攀升到迄今为止的最巅峰。   所谓的有分寸三个字,都在一切的危险中成为了糖衣炮弹的搪塞。   宋达一点也不相信路炀口中地分寸,但望着好友不容动摇的冷淡脸庞,宋达知道事到如今自己说什么都不过对牛弹琴。   他扎着头发狂躁片刻,终于别无他法,朝旁边的贺止休低声道:“快劝劝你同桌!这人特么的疯了!”   “唔?”   贺止休正摆弄着手上的单反,闻言抬头朝路炀一看:“有么?不还是一样好看,如果摘掉口罩的话就更好看了。”   说着他托起单反往后一仰,镜头对准路炀就拍了一张。   路炀:“……”   “谁允许你拍了?”路炀冷飕飕地警告:“删了。”   贺止休低笑一声:“没拍到脸,只有你的好搭档和帅气的侧影。”   说着他将单反往路炀手中一递。   果不其然,相机里只映一道侧影。   少年屈膝半蹲在地,手中的滑板被夕阳余晖拉出很长深影,斜上方的眉眼隐没进黑暗,领口之上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闪着光的银色耳扣。   “这是你爸送你的么?”贺止休盯着那耳扣突然问。   路炀一愣,显而易见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下意识屈指在耳扣上一拂:“对。”   他顿了顿,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贺止休似笑非笑地说:   “第一次在篮球场遇见你,以及后面直播的时候你都带着它;但后来在学校却从来没见你带过。本来以为是因为学校不让带五金饰品,或者你为了避免招蜂引蝶所以故意不带;但下午在公交车站的时候,你耳朵也是空的。”   路炀没料到他观察的这么仔细,当下直接愣住。   “只有到了烂尾楼,你才重新又带上了。所以我才猜它是不是你爸送你的,你才会只有遇到需要滑板的情况,才把耳扣戴上。”贺止休近距离注视着路炀的眼睛,没了眼镜遮挡,这次终于毫无阻碍地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愣怔。   Alpha勾唇一笑,小声自夸:“是不是觉得我很聪明?对我另眼相看了?”   “……滚。”路炀面无表情的刮了这人一眼,继而捏着耳扣淡淡道:“大部分没错,不过这不是我爸送我的。”   贺止休一愣,猛地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路炀浅声道:“这是他的遗物。”   “我这边准备差不多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   卫一一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曹卢围闷哼一声,懒洋洋地看向楼道另一侧:“问你们呢,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性作祟,曹卢围仿佛天生就学不会什么叫做正常说话,顿了顿,又满脸阴阳怪气地说:“还是怕啦?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   “这话不应该问你么。”路炀放下滑板站起身,帽檐下的目光冷淡而沉静,窥不见丝毫被挑衅的波澜。   曹卢围冷冷嗤笑一声:“你也就现在嘴硬。几年不见,我早就转职业了;别说你了,池名钧来了我也照样撵着他走。明白?”   “你这样都能职业,那贵圈这几年职业门槛还挺低啊,”贺止休突然若有所思地开口:“阿猫阿狗都可以,水平有待提高。”   如果说路炀怼人是直言不讳直击痛点,三言两语揪出逻辑漏洞直接堵得人哑口无言;那么贺止休俨然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型的。   短短一句平铺直叙,直接把曹卢围一行人全都骂进去了。   还偏偏加了个限定词“这几年”。   新仇旧恨加一块,曹卢围当即只觉脸上还没消肿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只听咣当一声重响,路炀踩着滑板,轻而易举地将贺止休身形牢牢遮挡住。   “从哪里开始,动作快点。”   路炀屈指勾住口罩,冷冷道:“没时间跟你磨蹭。”   这片烂尾楼盘在市内其实小有名气,规划的早,宣传也铺天盖地。   据说最开始是想在周围开发一个新的中心商业圈,因此每一栋楼盘面积都规划的很大,连带两端的就救生楼梯也尤其宽敞,三个成年人并肩而行绰绰有余的地步。   但那也仅限于装修好且安全的情况下。   时至今日,经过数年如一日的风吹雨打,每一层台阶都凹凸不平,一脚下去几乎都能带起满鞋底的灰尘;碎石沿着边缘扑簌落下,转眼摔入看不见的黑暗中。   唯一称得上好的,就是这楼梯并非像宋达所说真的全空,而是有扶手的。   ——如果说上中两根崎岖不平、表面经过风吹日晒,早已锈迹斑斑的钢筋可以被称之为“扶手”的话。   “从这一层下去,然后九楼再到另一侧的楼梯,”曹卢围扬手一指遥远的另一端,手臂在空中来回左右摆动,“每一层这样依次来回轮转,清楚了么?”   “等等,”宋达不由打断,“你们走同一个楼梯?不是一人一个吗?”   曹卢围眉峰一扬:“想什么呢,一人一个还玩儿个屁?你见过什么比赛是一人玩一个的?那样直播有什么刺激性?”   宋达还想说什么,就见路炀已然丢下滑板单脚踩住。   傍晚的风愈发冰冷,体感温度几乎降至了十来度出头,他却像毫无感觉般脱下冲锋外套。   “怎么不穿了,”贺止休顺手接过,“碍事?”   “一会儿就出汗了,没必要。”路炀瞥了眼被对方抱入怀中的衣服,没多说什么:“你们要在这里等我?”   贺止休还没回答,曹卢围手机又一次响起。   只听卫一一在对面催促:“贺止休呢?我还等着他的无人机呢,什么时候下来。”   这次比赛曹卢围定好了要直播,因此卫一一这两天可谓是尤为兴奋;为了防止看不清,几乎每一层都都人工摆了灯,可以说是下了血本的,大有想趁此大捞一次观众量的架势。   所以方才大部分时间,就都是在等着他布置道具。   但曹卢围俨然没料到贺止休也会是其中之一,一时间满脸狐疑。   贺止休则连半个眼神都没给曹卢围,以及那台尚还不停穿出卫一一声音的手机。   只见他拎起地上的背包走到路炀身边,一只手抱着路炀的冲锋衣,另一只手在包里摸索片刻,忽地掏出一副深黑色半指手套。   “手。”贺止休垂眸道。   路炀在贺止休掏出手套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他想干什么。   眼下沉吟两秒,正欲想说不用,贺止休却陡然倾身,不由分说地拽住了路炀手腕。   “这栋楼年限太久,钢筋、水泥墙壁,甚至地板,每个地方几乎都是锐的,”   贺止休转过路炀的手,将手套仔细套入Beta修长有力的手指,声音低哑:   “我不太了解滑板,也不太懂你待会儿会用什么样的招,手会不会剐蹭到四周;我相信你会赢,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希望你带着。”   路炀动了动唇,却没说出话来。   贺止休戴好第二只手套,抬眸,视线相撞那一刻,心底那颗不知何时埋下的种子终于在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地破土而出,迅猛生长。   直至曹卢围开始催促时,贺止休才终于缓缓放开路炀的手。   指尖收回的刹那,他又像忍耐压制到了极限,终于忍无可忍,纵容自己猛地一拽路炀手腕,朝自己这侧一拉。   刹那间,路炀只觉一股熟悉的炽热鼻息铺洒在耳畔处。   带着酥麻痒意席卷四肢百骸。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挺怕黑也挺怕高的。”贺止休几近耳语道:“所以你要早点下去。”   路炀一愣。   “我在下面等你。”   ·   “你刚刚跟路炀说了啥?”   楼梯尘沙扑簌而落,宋达一步三回头。   虽然人下来了,但显然他的魂还吊在上面,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焦虑:“要知道曹卢围那傻叉会这种方式,我昨天说什么都要拽着路炀不让他来……”   “没用的。”贺止休出乎意料地冷淡道:“有的事情不是你阻止了就可以不发生的。”   宋达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又只剩一口认同的叹息。   踏入一楼时,宋达余光忽地扫到贺止休手里的东西,不由一愣:“你在看什么?”   贺止休头也不抬:“无人机。”   ·   遥远天际,夕阳逐步下沉,半片天穹已然擦出一抹蓝黑。   十楼里除却路炀与曹卢围之外,大部分人都已转身下楼离开,只留了一个之前卫一一直播时,短暂打过交道的助手。   柴瘦板寸正端着手机,先按照曹卢围的意思给他来了个特写全身拍,接着目光又转向路炀。   他刚要说什么,就见路炀压低帽檐,冷冷蹦出一个字:“滚。”   柴瘦板寸:“……”   余光中柴瘦板寸脸色青白不定,路炀却懒得搭理他,而是抬眼望向盘旋在半空的黑色无人机。   这是方才贺止休离开前留下的。   “现在是六点二十六分,还有四分钟直播就开始了,”   曹卢围瞟了眼不远处倚着承重墙放置着的倒时器,冷嗤着说:“你想好怎么在镜头前说池名钧是废物了吗?”   “没想好,”路炀淡淡收回视线:“不过我想好了你输了的条件。”   “哦?”   “职业的条件首先是身上至少背着赞助商,而你直播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吸引赞助商,到时候参加国际预选赛,有面儿么?”只听路炀一字一句道:“那么我赢了,下一届的国际赛,你不准参加。”   曹卢围猛地一怔。   “怎么,怕了?”   路炀用眼角瞟着曹卢围,将先前这人的话一字不漏尽数返还:“你可以放弃,只要去跟你的粉丝观众们说,你是个废物就行了。”   曹卢围眯起眼狠戾地盯着路炀片刻,片刻后只听他冷笑一声:“行,既然你玩儿这么大,那么我也要再附加一个条件。”   倒计时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两分钟,无人机红光闪烁,四面八方寒风冷冷刮过肌肤,拂过钢筋与水泥,发出极具恐怖片效果的哀鸣。   路炀原以为曹卢围的条件无非也是他也不能参加下一届的国际赛,然而下一秒,就听曹卢围一字一顿恶狠狠道:   “下去后第一件事,让你那个男朋友自己乖乖滚过来跪在我面前跟我磕头道歉,我什么时候时候说停他什么时候能起来为止。”   “……”   路炀险些一个踉跄把滑板直接踢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在无人机的闪烁的红灯中,听见自己古怪的声音迟疑响起:“……什么男朋友?”   “就那个见鬼姓贺的啊!”   路炀:“………………”   曹卢围丝毫不觉有异,恶狠狠地啐了口。   “告儿你,别想装无事发生!冲他那天那几拳,害得我今天也不得不戴口罩直播,这口气我就必须还回去。”   就见曹卢围忽地抬起手一指无人机:“今天别拍我脸,拍我动作就行了。听见没有卫一一!?”   ·   “一一哥,曹哥说今天无人机别拍他脸,只拍动作就好了。”   一楼地面。   卫一一顶着一如既往的粉毛,烦躁地啧了声:“本来也没打算拍,就那张破脸拍了我都怕给我吓掉粉了。”   然后他一回头,看向不远处的贺止休:“你无人机准备好了吧?跟我对接一下。”   贺止休脸上下楼时凝重的神情此刻被不大明显的古怪所替代。   陡然闻言,他顿了下才抬头道:“为什么?”   卫一一愣了下:“什么为什么,不是说好直播你带无人机……”   “我是说过我会带无人机,但这是我用来拍我家路炀的,为什么要跟你对接,借给你直播?”贺止休半眯着眼气定神闲道:“我记得我可没答应过你,要提供我的私人设备,用做你的商业行为吧?”   “你他妈说什么屁话,那天明明就——”   声音戛然而止,卫一一看着手机上与贺止休的聊天记录,屏幕上,简短的交流里确实没有明确答应过要借他无人机进行直播。   “一一哥,最后一分钟了!”身后助理喊道。   卫一一那副几乎焊死在脸上的墨镜终于带不下去了,猛地一摘:“我艹你祖宗的贺止休,你他妈居然敢耍我!?”   “你问我有没有无人机,我说有;你问我带不带,我说带。”贺止休态度堪称温和且彬彬有礼,平稳语调中,甚至透着股无辜地反问:“而事实上,我确实有,也带了。请问我哪里耍你了?”   “……”   卫一一脸色青白不定,从表情的凶狠程度上看,此刻心里十之八.九已经把贺止休全家撕碎成片再挫骨扬灰了。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转身回头,冲助理吼道:“给小刘电话,让他现在立刻让曹卢围先停下,我先搞个无人机过来——”   “那可能不太行。”   贺止休将手机掉了个头,轻笑道:“已经开始了。”   ·   承重柱上的倒计时归零的瞬间发出一道极其细微的嘀,但仅千分之一秒间,路炀猛地抓着滑板倾身朝前狂奔。   咣当!一声重响砸落,尘土飞扬的瞬间,少年身影已然踏上滑板,如弓上长箭飞驰而出!   曹卢围反应速度也很快了,但此刻依然慢了一步。   他暗暗骂了句脏,脚下一蹬整个人疾驰跟上,滚轮瞬间擦过边缘碎石,卷起大片尘土。   沉入几近四分之三的夕阳只余丝许红霞残留半空,逐步暗沉的天色让烂尾楼光线都一并下跌;距离第一个拐角五米的位置,路炀屈指在帽檐上轻轻一弹,右脚横刷至板尾,前端划过楼道墙壁边界线的同一时刻,身后另一道身影猛地撞入眼角余光。   路炀不动声色的冷冷一瞥,在曹卢围即将超过的前一秒,他猛地调转身形,在板尾悍然一踩,刹那间整个人从楼梯上腾空落下!   咣当!   滑板重重落地,无人机擦过曹卢围头顶,半丝要停留迹象也没地紧跟而上,微微亮起的红灯印在路炀瞳孔中,他不由自主地用余光飞快一扫。   “艹你妈的卫一一!”   曹卢围惊天动地的在九楼落了地,嘴上骂骂咧咧道:“我他妈是不让你拍我的脸,不是让你直接连我都别拍!!”   路炀:“……”   一楼。   恨不得眼睛都贴在屏幕上的宋达满脸无语道:“他怎么还有空在意这个?什么傻逼啊,这也配叫职业?”   贺止休眯着眼淡淡道:“一会儿就没空了。”   正如贺止休所说,如果曹卢围在十楼第一个楼道被路炀优先超过,还有空在意比赛之外的事的话,那么在九楼第二个楼道依然落后了少说两秒的时候,他终于彻底无心理会什么无人机了。   烂尾楼外观上看确实是个空架子,但时过境迁,当年动工时弥留下的残渣是半点也没少,且越往下越多;碎石瓦砾与探出地板的钢筋头还算小东西,中间可能还会碰上破旧的泥桶,断裂的铁锹,甚至是当年还没来得及用完、如今早已硬化的水泥石堆。   随着夕阳逐步沉落,庞大的黑暗将每一寸空气侵蚀,卫一一提前装潢的几个破灯能提供的光线不过杯水车薪,微乎其微地照亮了丝许的路。   跨入六楼时,夕阳终于彻底沉没;   月牙攀升而起,狂风迎面肆意吹拂。   拐弯时余光中无人机忽地无声向边侧一晃,路炀视线在身前被承重柱覆盖的阴影一扫,电光石火间某种直觉触动神经末梢,几乎是生生停住了即将踩坂拐弯的惯性动作。   就这么半个呼吸的时间,身后如狼般窥视已久的曹卢围骤然欺近——   “咚隆!”   “我艹!”   撞击与咒骂齐齐炸响,只见曹卢围整个人正面撞上一只不知陈放多久的水泥桶,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滑板上跃下。   刹那间只见花里胡哨的滑板带着空桶重重砸向墙壁,咔擦一声脆响,本就破败不堪的塑料桶当场碎裂成两半。   路炀没有停留半秒时间,飞速从曹卢围身侧划过,踩板跳跃,落入下一层。   “——漂亮!”   宋达猛地以拳击掌,连鬓角的汗都来不及擦,兴奋道:“这下得拉开至少一层的距离,那鳖孙输定了!”   出乎意料贺止休没有接话,他两手握在遥控把手上,手机屏幕映出路炀飞驰地身形。   昏暗光线依然无法遮挡少年挺拔利落的身姿,风将他衣服高高吹起,低头时露出一截线条漂亮的瓷白脖颈,无比清晰地透过无人机,映入贺止休眼中。   哪里不太对。   某种难以言描的直觉无声触动了神经末梢,贺止休眯着眼,一眨不眨紧盯着屏幕上的那道身影,指尖在螺旋杆上轻轻一摇——   “咦你拍啥呢?”宋达不由困惑抬头:“都看不见路炀了。”   “曹卢围不见了。”贺止休冷不丁蹦出一句。   无人机映出路炀身后景象,荒凉破败的五楼各个角落都摆满了砂土与铁锹,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食品垃圾袋,透出一股曾经有流浪汉或乞丐短暂停留的生活痕迹。   但唯独不见曹卢围身影。   就算曹卢是是跑下来的,这会儿路炀即将拐入四楼了,他也应该从出现了才对。   然而事实是,直到路炀拐身落入四楼时,无人机也依然没有拍到曹卢围前来的身影。   宋达面面相觑,难以置信道:“那他去哪里了,难不成受伤放弃了?”   “不可能。路炀跟他打了赌,只要他输了,那么这一届的国际赛就不能参加,他不可能放弃的。”贺止休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尚未开口,余光蓦然窥见屏幕上一道漆黑身影从边缘划过。   不等他看清,眨眼又迅速消失在了视线盲区。   “那他到底——喂!”   宋达话音未落,遥控连同手机一并被丢入怀中,他险些一个手抖直接摔落在地,然而下一秒大脑中猛地划过先前在互联网冲浪时,无意窥见的这套设备的价格……   “我艹!”   宋达猛地紧紧抱住遥控器,惊吓抬头:“你他妈去哪!?”   “那傻逼可能要使诈,我上去看看!”   贺止休已然飞速奔至烂尾楼内,恍然间只能听见一句嘱咐遥遥传来:   “帮我看一下包,里头俩镜头我新买的,官网价格一万二,被偷了再去报案就太麻烦了——”   “!!!”   宋达愕然失声:“你他妈说多少!?”   ·   三楼。   路炀悍然踩板落停,尚未来得及加速,一道漆黑身影陡然从前方跳出——正是曹卢围。   “我承认,你的技术确实很不错。”曹卢围目露凶光地瞪着路炀,凶狠道:“但是这场我不可能输,当初我输给过池名钧,我记到了现在,我不可能再输给他儿子。”   “从破坏竞技规则选择作弊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路炀冰冷的声音响彻整片空旷荒凉的平层道:“谁都有可能失败,但人可以选择输的磊落。”   “闭嘴!”   曹卢围手臂一扬,方才他碾碎成半的空桶迎面朝路炀飞去!   电光石火间路炀猛地错身避开,但依然不可避免地擦过下颔线,黑暗中瓷白肌肤上立刻留下一道清晰白痕。   “你他妈懂个屁,池名钧还不是仗着自己是个Alpha,体能优势,要不然他能赢?”   曹卢围趁机飞速滑至楼梯,踩板飞跃而下,落在二三层间隔拐角,怒吼道:   “老子技术从来没输给他!我只是因为我是Beta被限制了发挥而已!我要让你在所有人面前承认你爹这个Alpha就是个废物!”   他话音刚落,正欲踩板跃入二楼,只听上方传来一阵急促滑停,紧接着是少年雷霆万钧般悍然跃起的身影。   “没用的路炀,”   曹卢围踩板一跃,嗤笑道:“最后一层了,毫秒之差差之千里,胜负已决,卫一一的直播只会拍到我第一个出去——”   铮!   钢筋扶手毫无征兆地发出低低颤音,路炀头上地帽子不知何时落了地,零碎黑发在空中向后飞舞。   其实应该看不见的,但这一刻,曹卢围清晰的感觉到路炀那双冰冷漆黑的瞳孔深处,闪烁着灼人的火光。   只见少年连人带板蹬上钢筋,一手抓板,另一手隔着手套紧紧抓住钢筋,整个人在细微震颤中刷拉一声滑入二楼。   咚隆——!   滑板打着旋落地。   路炀左脚在地面沉重一蹬,远处人工白炽灯打落在他身上,于地面落下一道漆黑暗影,犹如一柄漆黑利剑在月光中破势而出。   少年微微侧目,向来冷淡波澜不惊的脸庞少见地染上几分戾气:“那我就让你看看,所谓限制你发挥的到底是性别,还是你纯粹的菜而已。”   “……”   曹卢围回过神,咬牙猛追上前——然后距离已然产生,平地之中除非发生失误,否则根本难以企及路炀的身影。   一楼楼道近在咫尺,急躁与难言的巨大耻辱中,某个念头飞快从曹卢围心头划过。   仅瞬息的迟疑,下一秒就见他猛然侧身靠近沉重柱,反手按在上头,几乎用尽所有力气猛地朝前一推!   霎时间脚下滑板陡然失速,整个人径直朝前方路炀身影飞驰而去——   “咚!”   堪称声势浩大的碰撞陡然迸发,路炀在余光中窥见一道极为眼熟的身影飞驰而出,他几乎是下意识刹停转头,朝后望去。   只见咫尺处的地板上,贺止休单手将摔倒在地的曹卢围提至半空,俊美面庞上,往日所有的轻佻散漫在这一刻尽数消散,源自本性深处的冷漠与暴戾在这一刻尽数贲发。   黑暗中Alpha眼底森冷如万年寒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曹卢围,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你刚刚想干什么?”   曹卢围动了动唇,但还没来得及张口,漫天灰尘与被勒住领口生生提起的窒息感直冲喉头,爆发出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咳嗽。   “曹卢围,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身败名裂?”贺止休倾身靠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凶狠道:“那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咳咳、咳,”曹卢围扯着嘴角轻蔑望回:“就你?”   他猛地推开贺止休,气喘吁吁地看向路炀,步伐踉跄地仰起下巴:“胜利属于我。”   然后踩板与路炀擦身而过。   贺止休拧着眉面色冷峻,正要追,手腕忽然被人轻轻一拽。   “不用追了。”路炀声音微.喘,突然说:“有人举报这里聚众斗殴还进行非法直播,估计过一会儿就有管理人来调查。”   他话音刚落,只见远处几束车灯缓缓驶停。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呵斥质问,与卫一一一行人慌乱的辩驳逃亡声同时响起,堪称混乱一片。   “上头也有人?”   “下来了下来了!喂你,给我站住!有人举报你们在这里非法直播,这里不允许直播的不知道吗……”   ……   贺止休脸上的戾气缓缓消退,微光中可以看清他侧脸沾着一点脏污。   那是方才阻止曹卢围将其扑倒在地时蹭上的。   “那现在怎么办?”贺止休轻轻眨了下眼,小声道:“藏着吗?”   路炀动了动唇,还没说,身边楼梯下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刹那间路炀握住贺止休手腕的手再次紧紧一收,咣当一声踩板托住,然后朝前狂奔。   “藏个屁,”   路炀气喘吁吁地回头,撞上被他拽着同样朝前狂奔的贺止休的眼睛。   月光从侧面倾斜落下,路炀毫无顾忌,一脚踏入。   刹那间,贺止休透过路炀的眼睛,看见了同样发着光的自己。   身后传来窸窣动静与对话声,路炀转身,借着月光照明,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梯上一跃而下,寒风从身后呼啸而出,推着他们落地,再疾驰向前。   咣!   滑板摔落在地,路炀松开贺止休的手,气喘吁吁地踩上,然后回头:“玩过滑板吗?”   贺止休下意识摇头:“没有。”   “上来,”路炀脚下滑板朝后退了寸许,留出大半位置,昏暗中少年鬓角被汗水浸湿,唯独眼睛闪烁着繁星点点。   他勾着唇角,月色下显出几分极为罕见地眉飞色舞。   “带你玩一下双人的。”   ·   楼底下。   宋达抱着无人机遥控器与价值高达一万二的背包,蹲在漫天草丛中瑟瑟发抖:“人呢!都他妈人呢!?” 第57章 Fiction   “没想到你们居然是这种人, ”   浓郁夜色下,大排档口前喧嚣嘈杂,纷杂脚步混合此起彼伏的各类呼喊打闹,裹着深厚烟火气于上空盘旋不定。   宋达倚靠在粉色塑料板凳上, 脸上的怨气几乎要化作实质直冲云霄, 只听他幽幽地叹了今晚第十二口气,满腔愤懑道:   “你们知道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草丛里是什么心情吗!?城管在左边督查, 卫一一在右边咆哮, 我背上背着把我卖了都没它贵的一万二的包;我还得操控着无人机,小心翼翼地让它飞啊飞啊飞!我从一楼飞到十楼, 再从十楼飞到一楼;我在黑暗中苦苦寻觅,在天寒地冻的杂草丛里忍受着蚊虫叮咬,忍受着寒风侵袭, 忍受着这世间一切的苦与难, 只为了为你们的人身安全提心吊胆!——我是那么的恐惧、慌乱,且无助;结果你们呢!你们呢!!?”   宋达猛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 脸上充斥着惨遭背叛后的难以置信与悲痛欲绝, 双拳紧握, 无能狂怒道:   “你们居然一声不吭扭头就跑,还踩着滑板玩起了双人同行——你们在风花雪月享受风和自由的时候,有想过我还在楼底下瑟瑟发抖吗!?”   路炀:“……”   四面八方人头攒动,不远处的点歌台音乐躁动, 怀抱啤酒肚依然无法阻挡上台歌唱的中年社牛们正在放肆歌唱——尽管那歌声跟往生咒的效果也差不多了,依旧没能阻挡他的自我陶醉,整片大排档呈现出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美。   路炀来时特意挑了一桌位靠角落, 但此刻依然有人怀着不解与好奇的目光扭头望来;   甚至连边上从来时就撒丫子狂奔,就没见停过过的熊孩子, 此刻都悄无声息地停滞在边侧,投来了天真但不失八卦的视线。   “冷静点达达,”   从后方档口前款步走来的贺止休满脸淡定地一拍宋达肩膀,放下手中装满烤串的烤盘,无比贴心地给抓了一大把递到宋达嘴边,语气尤为诚恳道:   “我们当然有想到了你了,不然怎么会给你发微信呢!”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宋达脸上的愤怒登时被无穷无尽的幽怨所替代:   “你们指的是城管都把人抓走,而我引经据典舌战群儒,好不容易解释清楚我只是一个热爱看星星看月亮、操控着爸爸新买的无人机跑过来凑热闹的热心群众,才免于被抓之后,终于给我发来一条问我是不是独自回家了吗的那条微信吗?”   贺止休满脸谦逊地一颔首:“不用叫我爸爸,这多不好意思;这顿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什么都满足你。”   “……”宋达难以置信:“太不要脸了吧贺止休!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们的所作所为了吗!?我是这么肤浅的人!!?”   “无人机借你玩;接下来一周的饭卡我包了,不限品种和金额。”   宋达重重冷呵一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然后又将身边的塑料椅朝外用力一拽,贴心摆正:“爸爸请坐。”   “…………”   路炀沉默地别过脸抿了口可乐,彻底没眼看这一幕。   “你们溜得快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紧急,”   宋达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一周饭卡和无人机让他当场遗忘了数小时前的苦与难,美滋滋地解决完几串牛肉串,又抄起筷子夹了半碗炒牛河唏哩呼噜吃了起来:   “据说卫一一已经不是头一回来这边直播了,每次过来都把环境弄得乱七八糟,每天都被路过的环卫工举报投诉,老早就被城管盯上了;所以今天一开直播,就立马被有心人士举报了。我刚刚本来想看下他直播间怎么样了,结果一进去就提醒我直播间违规,连账号都一起被封禁了。”   宋达边说边掏出手机。   屏幕上,卫一一那足有八位数粉丝量的账号下方,赫然挂着个红色感叹号,无比夺目的“永久封禁”四个大字跟在后面,无声宣告了方才那场粉毛主播原先下了血本、想狠捞一笔的直播的结局。   路炀前面十多年的人生里除了滑板就是学习,除却偶尔被宋达拽着打两把发挥孤狼精神的游戏外,几乎与任何当下的娱乐热点都是脱节的。   因此当下,他也不太清楚永久封禁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不由问:“这号是不是废了?”   “在这个平台肯定是废了,”   贺止休将手机还回去,贴心地为年纪轻轻就成功过上老干部精神生活的大学霸解释道:   “他这种体量的网红基本都跟平台有合同,封禁过后,正常情况下都不允许随便复出;想换个账号重来,除非不露脸;否则只要被人发现,一经举报,照样得完蛋。”   “那换个网站呢?”宋达也忍不住问:“现在平台这么多,换个地方卷土重来,他不就又是一条好汉了。”   “那不太可能,”   贺止休伸手舀了一勺刚送上桌的鸡蛋羹,倒进路炀碗里:“按照他平时的曝光率来看,应该是直接签了独播权的;虽然网站把你封了你不能播,但是合同期内,你如果在其他地方开号,那么就算违约,会被告的。”   “啊,”宋达震惊道:“那是不是得要交违约金啊?”   “差不多,少则几十万,多则几百上千万,都有可能。”   贺止休放下公勺后,才像是后知后觉想起什么,盯着路炀碗中的鸡蛋羹满脸讶异:“嘶,刚刚顺口让后厨别往鸡蛋羹里放葱了,忘记了路炀你现在是无葱花不欢的。”   路炀:“……”   “现在再去叫他放一把感觉太麻烦人家了,”贺止休故作懊恼地拧着眉:“要不然大学霸大人有大量,没葱花的鸡蛋羹勉强吃一吃?”   “…………”   路炀眯着眼沉默而冷淡地盯着这人数秒,片刻后收回视线,舀了一勺鸡蛋羹送进嘴里,冷冷点评:“迟早有天你会被人套麻袋揍一顿。”   贺止休忍俊不禁,低声道:“如果是你的话,不用套麻袋也可以。”   路炀含着鸡蛋羹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他错开视线,滚着喉结无声咽下。   宋达丝毫没注意到俩人间的暗流涌动,正咬着牛肉串上下来回翻阅手机,边啧啧有声地感叹道:“那这是不是说明卫一一彻底玩完了?”   “除非他交得起违约金,不然接下来五年到十年在这行上肯定是没什么希望了。”贺止休挑了串烤虾示意路炀:“这个吃么?”   路炀顿了顿,伸手接过,但没吃,而是略微狐疑地看向贺止休:“你还挺清楚?”   “嗯?”   贺止休眨了下眼,像是才反应过来路炀话里地疑问,解释道:“也不算。主要之前平台来找我签约,给我发了一部分合同条例,所以了解一些。”   虽然从之前卫一一的助手对待贺止休堪称温和友好、毕恭毕敬的态度,就大概猜到了贺止休私底下在摄影方面名气应该挺大。   但没料到居然已经到了这个程度。   宋达也满脸震惊道:“我靠?那你也签了吗?”   “没有,”贺止休戴着一次性手套将烤虾从签棍上拔出,又仔细剥了虾壳,放进路炀面前地瓷碟中:“我又不想当网红,签那玩意儿干什么?”   宋达大失所望地哦了声:“我还以为我能有个大网红朋友呢。”   “大网红有什么稀罕的,”贺止休眉梢一扬:“过两年你就有个省状元——搞不好还可能是全国状元好友呢。这不比那牛逼?”   “……我靠,”宋达愣怔地眨了眨眼,笑出了声:“说的也是。要是路炀再拿个国际赛冠军,省状元加世界冠军,我日啊,我出门这不得横着走!?”   路炀冷漠地咽下嘴里的烤虾:“晚上睡觉枕头垫高点,梦里什么都有。”   “说不定呢,曹卢围那种作弊咖都能转职业,你那不是绰绰有余?”   宋达哼哼道:“再说了,别人只能单人滑板,而你现在连双人都会了,还丢下你的糟糠带着新欢私奔——相识十年,我都没有跟你共滑过!”   路炀:“……”   草。   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说话,贺止休却突然问:“你没跟路炀一起滑过?”   “没有!”   宋达脸上的幽怨仿佛惨遭潘金莲背叛的武大郎,泫然欲泣道:“我甚至今天才知道,原来特么滑板还能俩人一起滑一板的!”   ——正常情况下当然不存在俩人滑一板了;甚至别说滑行了,就连同时站上去,都可能因为无法准确把握平衡而摔下来。   如果换做平时,路炀肯定不会对贺止休说出那种话。   但那会儿也不知是因为剧烈比赛后导致大脑过度亢奋,以至于刹那间,望向同样气喘吁吁地贺止休时,一股难以遏制地、想带着这个人体验一次对方或许从未有过的感觉的冲动前所未有地覆盖住他。   以至于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等贺止休真的踩上来的时候,路炀原以为铁定会摔。   但意外的没有。   人往往在踏上自己陌生的东西时,哪怕有人牵扶,也依然会因为担心丧失平衡而摇晃不堪,从而整个人从道具上甩下。   譬如头一次骑车;   也譬如幼年的路炀头一次踩上滑板。   然而贺止休却没有任何动静。   明明是第一次,明明路炀也没有任何经验。   Alpha却在那一刻没有任何该有的恐惧。   他仿佛天然信任路炀不会让他摔了那般、亦或者根本无所谓路炀会让他摔倒,就那么毫无顾忌地踏上了。   然后在月色下,眸光闪烁地对上路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点了头。   “那你带我飞。”   烂尾楼外围铺着条骑行道,滚轮从深红沥青之上碾压、向前飞驰;月色与灯光在半空交汇,投下一道接一道深色暗影。   风声与树叶摩擦作响的动静逐步盖过了远处的厉喝与质问。   黄昏末端,华灯初上。   整片郊区陷入前所未有的宁静。   路炀在风中与此起彼伏的轱辘声中,听见了身后贺止休的呼吸。   与分不清到底是谁的鼓噪心跳。   直至抵达第一个十字路口,斑马线对岸红灯亮起,迎面狂风呼啸而至,卷着跌落的树叶在空中飘舞晃动,俩人才终于缓缓停下。   侧身对视间,他们彼此喘.息,寒冷与炽热在这一刻奇异共存。   连空气似乎都沾染上了难以言喻的气息。   那一瞬,路炀似乎看见贺止休动了动唇。   Alpha似乎想说什么。   但话音尚未吐出,嘹亮鸣笛擦身而过,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动静遥远传来,所有动静都被铺天盖地的混乱突兀打断。   等对岸绿灯幽幽亮起时,俩人才终于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好像忘记了点什么。   ——宋达不见了。   “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今天路炀炀你的所作所为的!”   宋达用力洗了下因为烤串太辣、而被生生熏出来的鼻涕,泫然欲泣道:   “我要把他告诉我的儿子、孙子、曾孙子;告诉我未来的世世代代,他们的祖宗爷爷是如何被遗忘、遗弃、抛弃的!”   “……”路炀面无表情地咬了口烤扇贝:“你没完没了是吧?”   “你看看他!”   宋达捂着小心脏痛心疾首道:“有了新欢就没了旧爱,男人!”   “没事的达达。何处无芳草,何必单念一只炀呢?”   贺止休无比贴心地从瓷碟中夹了一块剥好的虾放进宋达碗中,然后把余下堆出一个小尖塔的虾仁推给路炀:   “为了安慰你满目疮痍的心,接下来一个月的饭卡我都替你包了!”   “!!”   宋达啪嗒一声筷子落地,要不是场合不允许,他这会儿大概已经跪下去抱住贺止休大腿了,满脸看活菩萨的虔诚:“你就是我的祖宗爷爷啊!”   “好说好说,”   贺止休满脸慈和地仿佛在看哈士奇,“去在拿一双筷子过来吧——顺便多拿个碗,路炀炀的烤茄子快上了,得分装。”   宋达丝毫不觉有异,沉浸在接下来一个月可以大快朵颐的愉悦中,起身颠颠地给自己拿新筷子,顺带给路炀拿碗去了。   这一方寸之地终于勉强安静了下来。   路炀盯着瓷碟中仔细剥好的虾仁,用余光瞟着贺止休:“你闲得钱多?”   “唔?”贺止休用公筷扫去扇贝上的蒜蓉,放入路炀快被各类海鲜堆满的碗中,闻言缓慢道:“还好,主要我高兴。”   路炀原以为这人会说高兴卫一一那傻逼终于被封号了;亦或者高兴他赢了曹卢围。   虽然最后因为突发情况没能抵达一楼,但毋庸置疑,曹卢围肯定是输了。   然而下一秒,就见贺止休摘下手套,支着下巴抿了口可乐,意味深长道:   “没想到我居然是第一个跟你一起进行双人滑板的人。”   路炀不由一愣。   大排档是露天,正值夜间饭点,四面八方被汹涌人潮包围,眼前吃了过半的烧烤在低温中冒着滚滚热气。   孜然与辣椒面混杂而成的烧烤香在鼻尖肆虐,寒风从遥远天际呼啸过来,路炀穿着那件数小时前,被贺止休拥抱在怀的冲锋外套,莫名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热。   片刻对视后,路炀捏着勺子无声错开视线。   后方不顾他人死活,鬼哭狼嚎足足大半天的点歌台终于安静下来。   但没过两秒,就听主持人操着那口不标准的普通话说:“还有人要唱歌吗?欢迎哦!”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位人士唱的歌实在是过于不堪入耳,导致下方的人此刻都绝双耳疲惫不堪的缘故,主持人一连喊了好几遍欢迎,也不见得有人起身;   甚至连一旁狂奔的熊孩子都被家长抓回到了桌前。   “既然没有人,那我就随机抽选吧。”   大概也不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主持人丝毫不慌,握着话筒目光在人头攒动的各个桌前飞速掠过,最终视线定格在边缘角落两道挺拔利落的身影上,登时眼睛一亮:   “左边二人桌!穿黑色衣服的那位帅哥!”   刹那间现场所有人目光纷纷朝左侧望去。   路炀咬着刚啃一半的烤肠,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深黑色的冲锋衣:“……”   尚未作反应,身边同样穿了黑色运动外套的贺止休忽然站起。   “我?”   “对对,就是你!”   主持人见有人回应,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点头招手:“有兴趣上来唱首歌吗?可以免费获得一份小菜哦!”   贺止休眉峰一扬,望着那只连着长线的银色话筒,潜意识想拒绝。   但话到嘴边时,余光处无声望来的视线让他在瞬息之间,鬼使神差地又把话轻轻咽了回去。   顷刻后,只见贺止休在众目睽睽之中略一犹疑,点下了头:“也行。”   路炀的余光窥视瞬间变成了转头直望。   “等我两分钟,”   仗着人多,贺止休抬手在路炀发顶轻轻拂过,柔软发梢擦过掌心带出一丝很细微的痒意,让他不自觉地收拢了掌心。   点歌台说是台,其实就是用几个木架子搭建出来的小片空地。   大概是为了吸引顾客互动从而延长吃饭时间,两边各自放置了个巨大的音响,边侧甚至还煞有介事的摆了个大灯,用来充当“舞台”灯光照明。   贺止休外在条件本就极为优越,方才坐在位置时,四面八方三不五时就有人悄然望来。   因此眼下,刚踏上台子,就直接吸引了大片人的目光。   一时之间放眼望去,足有一大半人群悄悄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哇,是个大帅哥呀,”大概是为了热场子,主持调笑着问了句:“这么好看,有对象了吗?”   贺止休一顿,不动声色地眨了下眼:“目前还没。”   “哦——”主持人暧昧地点点头:“目前呢!”   贺止休眯了下眼,没吭声。   “那你准备唱什么呢?”   主持人问完,又考虑到对方临时被叫上来、大概是毫无准备的特性,于是自以为贴心地问:“需要我帮你随机点吗?”   出乎意料的是贺止休停顿片刻,忽地说:“Fiction。”   路炀猛地抬眼望来。   “Fiction?”主持人愣了下:“小说?”   贺止休点点头。   “是首情歌呀!有什么用意呢?”结合方才的回答,主持人当即兴致勃勃地紧盯贺止休,脸上的八卦呼之欲出。   紧接着就听贺止休无比正直道:“时长短。”   主持人:“……”   台下一阵哄笑。   “不过非要说用意的话,确实有。”   顷刻后少年忽地轻轻笑了下,灯光下,他似乎朝某个远方轻轻扫去,眼底蕴着月色般柔和的光,嗓音低沉温和:   “但既然是用意了,那么说出来就没有意义了。”   “……好吧!”主持人颇为失望,转而又道:“那我给你放伴奏咯!”   说着他正要转身去点歌,身后贺止休突然道:“有吉他么?”   “嗯?”主持人一愣,“你要吉他?”   贺止休点点头:“我唱歌不是很好,放伴奏怕跟不上调。”   帅哥总是有包袱的,何况看起来是另有用意唱情歌的帅哥。   主持人欣然接受了这个要求,转身从台下掏出一个吉他来。   “又不是明星,不好听就不好听!”   开始前,主持人自以为无比贴心地安慰道:“唱错词了也没事,加油哦!”   紧接着主持人就发现自己的安慰根本就是多余的。   会弹琴的人嘴里的唱歌不好听,与大众认知中的不好听全然是两个概念。   度过完变声期的少年声音略微低沉,如果不笑仔细听的话,其实是有些冷的。   这种冷与路炀性格语调促成的冷所不同,而是更加寡淡,平缓,好似对世间万物、乃至于自己本身都毫无兴趣、且无所谓的冷。   天生性格缘故,路炀对很多事情的关注度都非常寡淡。   好处是这种个性让他在大多数时候都可以不受外界干扰,一心专注在他感兴趣的、或认为有用的事情上,且不易受到动摇;坏处是他经常会因此忽略很多事情。   譬如贺止休的声音其实是很好听的。   与平日插科打诨散漫轻佻时不一样,剥去那层混不正经的外衣,少年低沉喑哑的嗓音终于显出了原本该有的模样。   如春日的雨,似深冬的雪。   沉静,平稳。   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歌曲本身曲调婉转柔和的缘故,此时此刻,少年肩背吉他,落座在简陋台子的高座上,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声音、整首歌——甚至是整个人,都衬出一种极其罕见地温柔。   那是路炀迄今为止所未见过的模样。   吉他和弦如夜色深潭般缓慢流淌,其实声音并不大,但出乎意料的是数分钟前尚还喧嚣嘈杂的人群在这一刻竟奇异地齐齐噤声。   所有人无声仰头,安静望向不远处和弦清唱的少年。   曲至末端。   少年终于抬起半垂的双目,在月色与无数瞩目下,望向来时的路。   贺止休越过人群,终于对上了那双永远镇定冷淡的眼睛。   “——Are you with me?   Is this fiction?   I've always known you   Since the story began   Can you feel me?   In these moments?   I'll keep on searching   ‘Til I no longer can.”[1]   ……   最后一个和弦音落下,Alpha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在满耳寂静中摘下吉他,递还给尚还处在愣怔中的主持人。   继而转身,一言不发地往来时的路迈去。   “……我靠,”早在贺止休走上台时就已回位宋达,此刻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你居然还会弹琴?”   贺止休不以为意:“小时候学过一点,很多年没碰了,只会这点基础。”   “基础也很牛逼了好吧,”宋达满脸钦佩道:“你这要是再校庆已经有了优先择偶权了。”   贺止休眉梢一扬:“什么是优先择偶权?”   “就是对象优先挑选的意思,”宋达兴致勃勃地解释:“追人铁定一追一个准!”   只见贺止休略一眯眼,出乎意料地追问:“真的么”   “废话!吉他一弹小情歌一场,谁能不心动!”   贺止休若有所思地唔了声。   对面宋达信誓旦旦地说完,又羞涩地冲着贺止休一眨眼:“所以,我刚刚灵光一闪,有一事相求……”   贺止休瞬间了然:“想学?”   宋达立刻站起身,抓起贺止休右手边的可乐,无比恭敬地递上:“我决定趁着下周回校就誓死一战;所以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贺止休扬起一侧眉峰,片刻后接过可乐。   潜意识中他感觉瓶子重量不太对,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宋达火急火燎地催促道:“快,喝下它!我愿意上供接下来一周的饭卡。”   “那不就是跟我抵消了一周么,”贺止休忍俊不禁,还是在宋达期待的目光下抿了口可乐:“不过我会的也不多,凑合着学吧。”   宋达满意地连连点头。   正要说话,兜里手机忽地一响。   贺止休放下可乐。   余光忽地注意到路炀的视线,他不由偏头望去:“怎么了?”   路炀似乎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片刻,又摇了摇头:“没事。”   方才那一瞬对视恍若触碰到了某个尚未宣之于口东西,位处角落,光线昏暗,少年垂眸时落下一层薄薄阴影,将眼底所有的情绪遮了个彻底。   贺止休望着近在咫尺的侧脸,那股从站上舞台时便开始躁动不已的冲动,再次难以遏制地席卷而来。   这一刻,他终于情不自禁地朝路炀伸出手——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给我三十分钟——不,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我一定到家!”   宋达急匆匆地挂断电话,哭丧着脸道:   “我妈催我回家补习了,说是家教已经在家里头等着了,让我现在马上回去,不然就要没收我的手机。”   所有冲动都被这一句话突兀打断。   贺止休尚未收回手,就见路炀从位置上站起:“那走吧。”   Beta说完,将椅子往外一推,踩住滑板末端俯身托起。   “可惜了这一桌烧烤,还没吃完呢,”   宋达恋恋不舍地瞅了眼桌上才解决过半的烧烤,忽地目光落在了对面可乐上,伸手一摇,不由道:“路炀你这可乐还大半呢,不喝了吗?”   贺止休下意识看了眼那罐可乐。   微光下可以窥见瓶口的扣子朝左侧歪去,形状有点眼熟。   但不等他看清,只见路炀转过身。   少年五指从上至下笼住了上方,修长瓷白的手指悄然阻隔了贺止休尚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夜色下,Beta漂亮面庞上没有任何遮挡,盈盈月光洒落在他脸上,映出他一如既往冷淡而波澜不惊的表情。   他无声凝望着可乐,指尖在瓶口轻轻划过。   周身是喧嚣嘈杂的人群,迎面是寒风;天穹之上,厚重云朵循着风朝前游去,悄无声息地遮挡住月光。   也遮住了少年脸庞中所有的神色。   “我叫好车啦!”宋达回头问:“你俩咋回去?我再给你们叫一辆?”   贺止休回过神,转头道:“不用,我自己叫就行。路炀……”   他转过头,话音戛然而止。   身侧的少年在凝望罐口片刻后,终于握住罐身,仰头。   他将余下半瓶可乐一饮而尽。   “喀嚓!”   轻微脆响中,红色可乐罐被捏得变形。   路炀扬手,随意朝不远处垃圾桶抛去。   “咣当!”   红色可乐折射着微光,毫无阻碍地落入漆黑一片的框中。   Beta头也不回地说:“我自己回去。” 第58章 情书   周一。   应中三班。   “快!帮我看看我改的怎么样, 这一次我可是非常有自信的!”   午休铃刚响,宋达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如飓风过境般飞速卷过三班抵达第四组,然后整个人不由分说地扑在路炀桌上, 将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真题沉沉压在手臂下, 满怀期待道:   “我可是花了足足一个晚上加一整个上午——刚刚午休对着标点符号郑重修改了起码十来回的心血,我中考作文都没这么刻苦琢磨过!”   路炀被迫近距离感受了大嗓门, 一时间, 本就因为没休息好而头昏脑涨的大脑顿时愈发难受,当即冻着脸把真题往外一抽, 不假思索:   “离我远点,我不……”   话音未落,就见宋达川剧变脸似得陡然垮了脸色。   只见他抓着粉色信封, 满脸幽怨而痛心疾首打断道:   “我在荒郊野岭杂草丛生中为你担惊受怕地吃苦受难, 你前脚就走不说,今天连一封信都不愿意为我看看;万万没想到, 你也是那种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的肤浅……”   唰!   粉色信封被迅速抽走。   路炀深吸一口气, 忍住了当场给发小一脚的冲动, 面若寒霜道:“先把你这个见鬼的粉色信封换掉。”   宋达立刻不依了,哼哼唧唧地反驳:“你这个母胎SOLO懂什么?小花那么优秀夺目那么美丽耀眼,肯定有一堆臭男人给她送情书;我不独特一点,她怎么能从那些平平无奇的信封里一眼看出我的独出心裁和用心程度呢!”   下课时间, 周遭本就嘈杂喧哗,再搭上宋达高昂的嗓门,霎时间路炀只觉活像有上百只喇叭围绕着他的耳朵叭叭狂吹。   眼见宋达越说越起劲, 下一秒就要掏出手机,仔细讲解他参考了哪些恋爱圣经时, 路炀终于彻底忍无可忍,拆开信封打断:   “再废话自己拿着信滚回去。”   宋达见他掏出信纸,立刻乖巧地闭上了嘴。   据宋达自述,周六从大排挡匆匆赶回家后,他接受了长达一天半的肉/体与精神上的折磨——早上六点被强行提溜起来补习而疲惫不堪的□□,和每天都要学到深夜十一点半,才被勉强允许摸十分钟游戏释放一下的饱受沧桑的灵魂。   终于在昨天夜里,他的思想在痛苦中得到了质一般的飞跃;灵光一闪中,终于写完了那封绞尽脑汁苦思冥想长达半个多月,也不见得任何进展的情书。   最后一个句号落下后,宋达无比满意地趴在被窝中反复欣赏,直至凌晨,又打着手电,将这份堪称凝聚了他迄今为止所有文采与蓬勃爱意的情书拍给了路炀,一键发送,才终于美美入睡。   结果翌日清早醒来,点开微信,迎接他的既不是夸奖也不是赞叹,而是宛如语文老师批改作文一般的纠错字与病句。   遍地红圈直接给宋达干懵在原地,差点儿原地迟到。   “换个心态差点儿的,当时这颗满腔爱意的少男之心就要被残忍扼杀了!”   宋达嘬着牛奶坐在贺止休前桌上嘟囔道,完了还不忘掏出手机调出聊天记录,跟贺止休瓮声瓮气地控诉:“你瞅瞅,这是人干事吗?”   谁知贺止休眼皮也不撩一下就说:“我觉得路炀做得对。”   宋达:“?”   “你想,隔壁小花儿成绩怎么样?”贺止休突然问。   宋达立刻挺直腰杆,满脸骄傲:“上次月考年级第十,985苗子的大学霸!”   “那不就是对了?”   贺止休撕拉一声扯开手中的棉签包装,一脸正色道:“路炀也是大学霸,他看见错别字和病句不能忍,那么同样身为学霸的小花就能忍了?难道你希望到时候小花儿拿到情书第一件事就是情不自禁地抄起笔给你纠错?”   宋达听得一愣一愣的。   “再说了,”   贺止休放下棉签,又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写满英文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小盒子,啪擦一声拆了封:   “路炀炀可是顶着起床气,一大早就为你劳心劳力修改词句,还每一个错误的地方都为你划上了圆圈指出了问题,他多么在乎你。你看这个时间——”   宋达凑了过去,只见贺止休拧着眉指着清晨路炀回复消息时的时间,语调带着点说不出的微妙酸意,眯着眼道:   “七点三十五分,我昨晚给他发了晚安,结果他今天七点三十七分才回复,晚了足足两分钟。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   宋达潜意识中感觉哪里不太对,譬如为什么路炀要一大早就回复你昨天晚上说的晚安,也譬如晚安之后真的有必要再继续回复吗??   但这一刻,昨夜苦熬半个通宵之后,清早又抱着惨遭打击的少男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重新精修了一遍又一遍情书,此刻早已精疲力尽到问他一加一都未必等于二的大脑,实在无力供他思考过多。   于是宋达几乎是下意识地摇摇头,茫然问:“说明什么?”   “说明路炀他是一字一句地看了你的情书,并且特意为你纠错,生怕隔壁小花仅仅因为几个错字就误解了你的真实魅力,从而拒绝错过你呀。”   “!?”宋达满脸恍惚地指着自己:“……所以是我误会他的好意了?”   贺止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扬手拍了拍宋达的肩膀,眯着眼笑得尤为和煦:“所以半夜少给路炀发微信,睡眠不足第二天早起,很容易误会他人好意呢。”   他顿了顿,又尤为温和地补充道:“知道了吗?”   宋达丝毫不觉哪里有异,满怀愧疚地沉重一点头:“你说得对!”   教室与走廊都嘈杂一片,路炀与贺止休之间用课本堆叠而出的楚河汉界依然存在。   俩人趴在书塔后边压着声音嘀咕,倒也没让路炀听见。   于是等路炀终于从充斥着桃粉色的情书中抬起头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迎面而来的就是宋达愧疚中充满感激的眼神。   “怎么样,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对?”宋达活像抖M附体,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你不用担心这样会伤害到我,尽情地说!说完我立刻马上飞奔着改!”   路炀:“……?”   “你刚刚跟他说什么了?”路炀狐疑地瞅了一眼身边的贺止休。   贺止休颇为无辜地冲他一眨眼:“没啊,就是随便问了问隔壁小花儿的成绩。”   路炀直觉哪里有问题,然而宋达炽热的眼神活像两盏探照灯,直勾勾地照射而来,看得路炀不由自主往另一侧挪了挪身体,避开逐渐与贺止休靠近的身体。   贺止休敏锐觉察到他动作,不由眯了眯眼。   宋达丝毫没觉察到二人间细微的变化,这会儿正怀揣着几近满溢而出的炽热兄弟情,等着路炀给他下最后的判决。   心里甚至做好了再用一下午的时间,跟这封信死磕到底的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是,只见路炀将情书一折,言简意赅地开口:“还可以。”   宋达一愣:“啥意思?”   “就是不用改的意思,”路炀顿了顿,看着手中的信封,又冻着脸补了句:“除了这个信封。”   宋达下意识想要再为自己的信封辩解两句,然而接过信后,又满脸犹疑地开了口:   “真的不用?你不是在敷衍我吧?”   “……”   路炀下意识想说爱信信不信滚,然而目光触及发小眼底那两道在灯光下尤为惹眼的黑眼圈,以及清早醒来时候,凌晨三点跳出来的照片,以及下面透过气泡框,依然能感受到满怀忐忑的“怎么样”,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片刻后只听路炀简短地说:“没有,写的挺好。”   他顿了顿,又问:“我看你写了日期,你准备今天就去说?”   “对,”宋达垂眸看向手里桃粉色的情书,小声道:“马上就要期中了,下半学期要期末,小花儿只会更加忙着学习没时间,更别说明年。年一过完,再开学,距离高三也就只剩不到半年时间了。”   一旦踏入准高三,那就意味着从此要与任何娱乐时间挥手告别。   别说告白了,非同班的情况下,冒然找人,对方也未必愿意费时来见你。   “无论结果如何,我想试试再说。”   宋达攥紧手中的情书,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罕见的、窥不出情绪的笑:“说不定呢!”   上课铃划过半空,周遭的喧嚣随着聊天人群各自回位造成的桌椅碰撞愈发嘈杂,前桌的身影从前方讲台门口出现。   宋达正欲站起身转身回位时,桃红色的信封突然被人递了过来。   “不是说不定,”   路炀将信封往发小怀里一拍:“是一定。”   宋达倏然一怔。   片刻后他伸手按住了怀里的桃红色信封,张扬地哼笑道:   “必须啊!本大爷可是五岁开始就驰骋在广场舞中央收割一众佳人们的貌美贾宝玉,那不得妥妥当当!”   教室的嘈杂没持续多久。   等宋达重新坐回位置后,贺止休才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问:“貌美贾宝玉?”   “自封的,”   路炀合上了课桌上的真题,随口道:   “当时小区广场舞里流行跳双人舞,他非要掺和一脚,又找不到人愿意跟他一起,所以就自封贾宝玉;谁愿意跟他跳,那就证明对方上辈子或这辈子一定是个林黛玉。”   贺止休没忍住笑出声:“那降了吗?”   “算是吧,”   路炀顿了顿,大概是想起当时的场景,一时间也有些忍俊不禁:   “宣传出去当天,半个小广场的奶奶都抛下了自己的搭档,说要跟他一起跳,美名其曰想体验一下当林黛玉的滋味儿。”   大人们显而易见就是开个玩笑找乐子,结果宋达直接当场犯了选择困难症。   话是他自己放出去的,选择谁都感觉伤害了剩下的人,最后还是踩着滑板溜达而过的路炀把人给解救出来。   于是在踏出小广场回过神后,宋达第一件事就是抓着路炀喊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哥。   “来这位哥,抬抬下巴。”贺止休突然倾身靠近。   日渐熟悉的气息陡然袭来,路炀几乎下意识往边侧一躲,拧着眉峰,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也难以觉察的不自然:“……干什么?”   贺止休举着手中的棉签:“给你上个药。”   路炀不由一愣:“我?”   “嗯哼。”   贺止休轻轻一扬下巴,指了指自己的下颌线向路炀示意道:   “上周六比赛,曹卢围那傻逼不是朝你砸东西,把你这里刮到了么?本来早上想着到学校了先回寝室拿的,结果没赶上,中午才拿到。”   他边说边往棉签上挤了点药膏:“带点祛疤效果的,我之前看评价,据说挺有用的——先试试?”   “……”   曹卢围那一个塑料桶砸来的的确突兀,且显而易见是发了狠的,尽管路炀反应够快,躲过了面门直击的惨剧,只有下颔处被擦了一下;   但因为速度过快,残旧的塑料桶经过风吹日晒,表层油漆早已褪了个干净,残留下的表面比磨砂层还要粗糙,仅仅那么一擦,就直接蹭下了一层皮。   之前在夜色中,且带着口罩,还不怎么显眼;但经过一天的发酵,白痕褪去后,红肿与细微血丝接踵浮出表面。   换个皮肤色号深点儿的可能就那样了,偏偏路炀皮肤尤为白皙,半点痕迹都会变得格外明显。   以至于今早从抵达教室时,路炀都是高高拉着外套拉链的。   得亏气温骤降,哪怕阳光明媚,空气也依然夹着难以忽视的寒意。   因此倒也没有人觉得路炀哪里不对。   甚至连宋达都没发现,路炀下颔处还有个小擦伤。   走廊外,杨春晓的身形已然出现在尽头,伴随着高跟鞋发出的哒哒声,教室的嘈杂也逐步消去。   所有人无比自觉地端坐在位,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这点细微动静。   路炀动了动唇,下意识想说不用,但还没来得及出声,贺止休忽然伸手飞速拽下他的衣领。   Alpha不由分说地板过同桌的下巴,让路炀面朝自己的同时,一条被衣领遮盖了整个上午、约莫二到三厘米的线型擦伤口,终于暴露在眼中。   贺止休眸色当即暗了几分。   他眯着眼喃喃道:“当时就应该在他脸上也划拉几下,城管来的及时,便宜他了。”   少年嗓音低沉喑哑,透着股罕见的冷意,面上的神情也笼罩着股难以言说的危险之色。   路炀下意识想别过脸躲掉,然而余光触及Alpha神情时,却鬼使神差地没动。   再回过神时,贺止休已经沾着药膏仔细涂了起来。   ——其实伤口并不深,经过近乎两天的放置,此刻外层早就结了一层痂,红肿也消退了。   要不是担心招惹注意,路炀可能都未必会把衣领拉高。   但贺止休却像不知道一般,手上的动作一下比一下轻,仿佛生怕稍微用一点点力,就会把路炀碰疼了似得。   一道小伤口愣是涂了好半晌。   直到前门被杨春晓呼啦一声推开,干练利落的女老师踏入教室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边上那俩干嘛呢?咱校禁止早恋不知道吗?就算是学霸,要谈也得背着老师我偷偷的来,当着我面儿是怎么回事呢?”   刹那间所有人哗然着朝四面八方张望去。   路炀听见自己心跳猛地颤了下,几乎是潜意识把贺止休的手往下一拽,飞快转过头。   但也不知道是因为动作太过突然,贺止休没反应过来;亦或者路炀那突兀地一拽没控制住力道,以至于陡然之间,原本凑近的贺止休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不受控制朝前倾身压去。   薄唇隔着冰冷的药膏擦过下颔线,俩人皆是一愣。   “说的就是你季炎,少给我臭脸啊,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毛都没长齐呢还想追人,不把成绩提上来高考那天就是你这辈子最遗憾的青春。”   杨春晓挑着眉危险警告,她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然而目光触及文锦之那张眼见下一秒就能当场榨出番茄汁的脸,还是收了话头。   “行了安静。”   她转身拍着黑板道:“都把书拿出来啊,下周就考试了,也不知道你们能考出什么让我返老还童贻笑大方的成绩……”   短暂的喧哗终于缓缓消止。   远在第一组的文锦之将脸埋在仅次于路炀过去高度的书塔后方,季炎则满脸憋屈地掏出课本。   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位平日里嚣张跋扈没个好脸色的Alpha,此刻耳朵尖沾着一抹不可思议的绯红。   窗外。   艳阳高挂于秋末天穹,凛冽寒风从缝隙拂晓而过。   转瞬又被少年人的躁动染上一层细微暖意。   教室再次安静下来,一时间只剩粉笔敲在黑板书写的动静。   贺止休藏在被朝前推去一根手指长度的楚河汉界后边,目光由下至上地望着路炀。   直至确定耳边的粉笔声一时半会停歇不了后,他才迟疑着缓慢开了口。   “……你刚刚是以为老师在说我们吗?”   他极轻地眨了下眼,用脚尖轻轻碰了下路炀的鞋,小声追问:“是么?” 第59章 白切鸡   “真的不是!”   傍晚食堂, 文锦之将脸埋进掌心中,滚烫发红的耳尖依然暴露了其此刻的心境。   隔了好一会儿,他悄悄抬起眼睛,确定周遭没有三班的同学在、且无人关注这一侧后, 他才松了口气, 尴尬地看向座位对面的路炀:   “我跟季炎没关系,上周五的数学小测不是发下来了吗?他第二大题的第三小题错了, 我那时候只是在给他讲错在哪里了而已……”   结果哪知道头刚低下去, 杨春晓就从教室前门陡然踏入。   好巧不巧,前门与第一组形成一条具有巨大视线盲区的斜对角, 书塔一遮、人一猫,莫名其妙就成了老师口中的禁止早恋地警告对象。   甚至下课时还特意绕到了第一组,语重心长地提醒学习才是最紧要的;以及拐弯抹角地试图打探文锦之, 上回拒绝参加竞赛, 季炎是不是也是部分原因。   等文锦之好不容易举着卷子解释清楚后,杨春晓前脚一走, 三班以方佩佩为首的一众八卦群众立刻如狼似虎闻味而来, 眉飞色舞地开始起哄。   最终结局就是冰冷的寒风都没能把文锦之脸上那点红给吹灭, 就这么上了一整个下午的色。   直至此刻坐在食堂,借着路炀那副“有屁就放没屁滚蛋”的冷漠气场,终于成功驱散了下一波好奇的人群,文锦之才得以从八卦中心脱离, 长长喘了口气。   “要知道会变成这样,早上就是会迟到我也得赶回家重新把眼镜拿上。”   文锦之捂着发烫的耳朵叹了口气,小声嘟囔:“待会晚自习还是先出题好了, 没戴眼镜一凑过去,搞不好又得被误会。”   路炀正支着下巴喝汤, 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   闻言他不由抬眼:“出题?他也找你补课了?”   “嗯,”文锦之点了点头。   三班里他相熟的人不多,路炀算是迄今为止头一个能让他放松下来坦言讲话的人——尤其对方还是下午唯一一个没用充满着意味深长的目光瞅着他的人。   “他说他跟家里打了个赌,期中如果没考上年级前三百,接下来一年半,直到高考结束为止,让干嘛就干嘛,大学让学什么专业就学什么专业。”   应中高二的人数有近千,不多却也不少。   季炎作为年级垫底,想一口气超过三分之二的人踏入前三百,无异于痴人做梦。   也怪不得之前一回校,就急赤白脸地想找路炀帮忙补习。   路炀不由一扬眉峰:“下周就期中了,你确定他还来得及?”   “……”   文锦之动了动唇,似乎想为季炎挣扎两句,然而话还没吐出自己先笑了,满脸无奈道:   “说实话我觉得难,尽力而为吧。他给我看了他爸妈的回应,我感觉就是开个玩笑,就算没有到前三百,如果有进步,大概率也不会真的逼他做什么。”   食堂人来往去,数米外的打饭窗口更是挤满了人头,相差无几的蓝白校服海洋中,放眼望去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然而文锦之视线却准确地落进人海中的一道身影之上,话语间透着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熟稔。   前段时间无时不刻的刻意回避,在此时彻底窥不见丝毫残留。   即便路炀清楚,身为主角,文锦之与季炎早晚有天会彼此靠近甚至走到一起。   然而此刻,望着眼前每个神态都无比真实的人,他莫名又有些无法将之与手机中地那些文字相结合。   刹那之间,路炀听见自己忍不住问:“你们彻底和好了么?”   文锦之不由怔忪,似乎没料到路炀居然会主动问起这种话。   片刻后他才揉着耳朵缓慢道:“大概吧……不过我感觉都不能算和好,毕竟我们也没有吵过架。”   大概真的是跟贺止休待久了被影响,此刻路炀脸上不由浮出几分若有所思。   他揶揄道:“之前体育课的不算?”   文锦之张了张口,话没吐出,刚褪色没两分钟脸反倒又开始烧起来。   “门没合拢,不小心听见的,”   路炀主动解释道:“不好意思了。”   “……没事,也幸好是你跟贺止休,换其他人搞不好已经沸沸扬扬了。”   文锦之笑了笑:   “季炎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算吧。毕竟只是我单方面躲着他罢了。”   “因为换位那次么?”   路炀随口问:“季炎说别碰他东西。”   文锦之极轻地眨了下眼,没点头但也没否认。   许久后才拨弄着眼前的半瓶水缓慢地说:“现在回想他那会大概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太多……只是我太敏感了。”   “正常人嘴欠不了他那样儿。”路炀随口道。   文锦之愣了愣,明白过来路炀这是在安慰他,笑道:“那倒是。”   他顿了顿,又垂下眼睛说:“不过后来他跟我道歉时候,我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路炀抬眼看向对面。   文锦之垂着睫毛出声:   “我怕他看不起我没打过篮球,又害怕他意识到,我没打过篮球是有家境原因,并觉得为此中伤了我的自尊心,所以才跟我道歉。”   年少时无限苛求自尊的心,与迫于现实而生出的自卑,双双在看不见的地方交织相汇,让一切行为都变得小心翼翼,对每一个眼神与评价都变得格外敏感;   以至于时常他人不经意的一句话,都会变成一根尖锐的刺,沉沉扎入脑中,拔不出也融不掉,束手无措;   偏偏又因为自尊作祟,生怕被人发现他灵魂脆弱到随口的一句话都能轻易击破。   于是逃避躲离、装一只不言不语的鸵鸟,就成了最上策。   “我在学校不敢认识很多人,其实也是这样,”   文锦之缓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我害怕别人找我玩,去的地方我无法应约;我也怕别人为了迁就我,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他停顿了下,吐出一声很低的苦笑:“而且我也没有时间,我太需要小餐馆那份工作了。”   “庄小品和洪新的话,至少高考前应该不敢再去造次了。”   路炀淡淡道:“贺止休视频里他们的脸都被录了,包括上次在二楼时大放厥词的话。只要移交给教导处,按照弥勒佛的个性,就算不退学十之八.九也得脱层皮。”   文锦之愣了下,接着笑道:“我知道,他跟季炎说了,还让季炎把视频传了我一份。”   这倒是路炀第一次听说。   他不由眉峰一扬。   “季炎当时就想直接上交给教导处,不过后来放弃了。”   文锦之忍俊不禁道:“说是要留着当把柄,以防万一庄小品真的被开除了,那么从此往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天天蹲在店里找我麻烦。”   ——这话倒是真的。   只要不上交,那么庄小品就等于头顶时刻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只要他不想挨处分退学,那么至少在高考前,就只能夹起尾巴乖乖做人。   至于高考结束,上了大学,天高海阔,任凭你想作妖也不一定逮的到机会。   以季炎那年级倒数地智商,外加共情与换位思考能力无线趋近于零蛋的Alpha来说,能考虑到这一层,显而易见是对文锦之很上心了。   半晌后路炀淡淡点评:“年级五百还有点希望。”   “……咳咳,”   文锦之险些被抿了半口的水呛到,笑了好片刻才又说:“其实我以前特别羡慕那些影视剧里、小说里的主角,不管发生什么,感觉他们都有一股天塌了怎么都能撑住的气势;挨打了必回手,挨骂了必反驳;不论出生与经历,总是特别自信。”   路炀在听见小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就下意识抬起了头。   时值傍晚,食堂外落日已然向西沉去。   头顶数盏大灯整齐瓦亮,倒映在不锈钢餐盘上,折射出的冰冷光芒又落在了文锦之眼底,蕴出一抹难以遮掩的羡艳。   不知怎的,路炀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也是某个主角?”   文锦之一愣:“我吗?”   路炀不动声色地瞥他,仿若只是闲聊般随意道:“譬如,也许与某个人的相遇,都只是被人暗中安排好的之类的。”   换个人问这种问题,文锦之可能就一笑而过了,但这次偏偏是路炀。   文锦之不由自主地认真思考起来,隔了好一会儿,他才一知半解般又问:   “你的意思是,假如我是主角,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被人暗中定好的,所经历的每一个巧合,遇上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是被世界的某一部分安排出来的?”   路炀极轻地一点头。   “那就是吧。”文锦之眨着眼说。   路炀略略一顿:“你不在意么?”   “还好吧,毕竟从宇宙层面上来说,地球乃至于人类的诞生都可能只是一场巧合;假如一切巧合都是被天外来物谱写好的,那就当被谱写好了吧。”   文锦之一派轻松地说:“而且就算我是主角,我也不能一夜暴富的比季炎还有钱,我还是得去小餐馆打工赚生活费存大学学费,我不学习我依然考不上好学校;我得吃饭、得生存;所以主角不主角的,又能怎么样呢?”   他顿了顿,又轻笑道:“况且,如果我是因为是主角,所以才能遇到现在的人,那么我也会谢谢自己成为主角。”   “可能会有不好,但我依然很满意我迄今为止相遇的人。”   路炀没有说话,唯有睫毛极轻地颤了下。   “不过如果我是主角的话,那我也应该学会让自己不要再自卑作祟,”   许久后文锦之小声说:“勇敢面对自己很难,但我决定再试一试。”   路炀抬起眼,镜片后方才一瞬涌出的所有情绪,此刻都被他悄然压了回去。   少年恢复一如既往的冷淡,但仔细观察,似乎又有些不同。   ——譬如唇角多了一丝很清浅的弧度。   只听他对文锦之说:“加油。”   ·   正值饭点,用餐区人满为患,唯独路炀这一桌还有空位。   一时间不少人端着餐盘朝这边走来,偏生又碍于路炀疏离冷淡的气质而故作路过的离开。   其中有一位女生端着餐盘来来回回路过了三五回,眼见路炀餐盘里的海鲜炒饭都要空了,她终于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转过身:   “同学,请问你这里还有人……”   然而她话音未落,就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紧接着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尤为有礼貌地响起,极其巧合地打断了所有话头:   “有人哦。”   女生险些咬到舌头:“……”   只见贺止休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旁,他动作无比自然地将手中餐盘往桌上一搁,然后竖起一根食指,戳了戳路炀塞满汤汁而微微鼓起的脸庞。   “往里头挪挪。”   “……”路炀险些被他戳得当场呛住,冻着脸将他手一拍,冷声警告:“手痒回去我给你剁了。”   贺止休立刻蹬鼻子上脸:“那待会晚自习你帮我写作业吗?”   “滚。”   话是这么说,人依然朝里挪了几分。   贺止休这才又回头,微笑地看向一旁此刻已然愣在原地、眼见下一秒就要石化被风卷走的少女,堪称彬彬有礼道:   “我刚刚过来看见大门第二张桌子有个空座,需要我带你去么?”   “不不不不用了!我朋友给我占座了,我去找她就好!”女生回过神,满脸通红地捧着餐盘跑了。   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转身前眼角似乎还蕴了一层薄薄的泪。   “有座位还转悠半天?”同样姗姗来迟的季炎满脸疑惑道:“消食啊?”   贺止休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在路炀身边坐下:“也可能是减肥。”   路炀:“……”   冬季即将降临,小餐馆老板娘突然宣布歇业五天。   据说是定了车票跑到外省去钻研新品去了,连带着文锦之也得空放了假。   文锦之本来是自己带了饭来,结果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季炎一把拽来了食堂。   美名其曰,这是教他做题和补课的谢礼。   “怪不得跟我抢了半天白切鸡。”贺止休眯着眼道:“还想插队,太没素质了。”   季炎愤怒道:“放屁!明明是你不要脸,至少三人份的白切鸡你居然一口气就全要了,我不插队我还抢得到!?”   “你懂什么,路班长中午没吃饭,晚上好不容易有一道他爱吃的,那我不得给他多打一点?”   贺止休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地夹了块嫩白鸡肉,又转过头去问路炀:“我拿了两个酱,你要酸辣的还是酱油的?”   白切鸡瘦而不柴,金黄鸡皮在灯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芒。   然而贺止休却像是早早料到了路炀不吃鸡皮那样,这会儿夹起的只有一大块瘦肉。   “……”   路炀凝视着眼前地两种酱料,哪个也没选,而是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白切鸡?”   “我之前问宋达,他说你只吃瘦肉,一点油脂都沾不了,是个脖子以上膝盖以下肋骨之内统统碰不得的空前绝后挑食鬼,如果吃了就会产生应激反应。”   贺止休顿了顿,眼底晕出一抹很浅的意味深长:“就像之前的你吃了葱花一样。”   路炀:“…………”   “吃么挑食鬼,”贺止休晃了晃手中的白切鸡:“我排了半个多钟的队好不容易才抢到呢,都是一群牲口。”   “你在别人眼里也差不多了,”路炀瞟了白切鸡一眼,动了动唇,顷刻后才轻轻眨了下眼,随意朝前一指:“……酱油吧。”   贺止休立刻沾了酱油往路炀碗里一放:“吃皮么?看着还挺脆的。”   “皮要沾甜辣酱,”路炀咬着白切鸡说:“沾酱油不好吃。”   贺止休眉峰一扬:“你还挺会吃的?”   路炀脸颊微鼓,用余光扫着这人:“有意见?”   “没有,”贺止休笑道,“你说了算——红烧排骨要么?我抢了三块呢。”   季炎:“我艹你抢我的干嘛!贺止休你有病啊!”   路炀:“不吃。”   “好吧,那算了。”贺止休筷子一甩丟回对面季炎碗里:“还你了。”   季炎:“…………”   一旁的文锦之憋笑憋得耳朵通红。   应中的食堂水平确实跟宣传册上的差距不大,白切鸡嫩而不柴,半份下去也不觉得腻。   但路炀毕竟率先吃过一碗炒饭了。   于是在贺止休准备给他分离下一块鸡肉时,路炀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贺止休不由偏头望他:“这么点就饱了?”   “我吃过饭了,”   路炀指了指自己早已空了的餐盘与仅剩几根葱花漂浮在底下的汤碗,木着脸反驳,“我不吃了,你自己吃。”   “我也吃不完,”贺止休瞅着眼前还剩大半盘的白切鸡,略一沉默,抬头看向对面的季炎:“你刚不是抢么,送你了。”   季炎正往文锦之碗中堆叠红烧肉,闻言黑着脸没好气道:“我才不吃!”   “要不然打包给宋达?”文锦之提议道:“他晚上是不是没来吃饭呀?我从进门起就好像没看见过他。”   路炀顿了顿:“是没来。”   “那去哪了?”季炎也忍不住问:“告白啊?”   ——宋达的确是去告白了。   午休课间,在被路炀承认完情书后,宋达又耗费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约隔壁小花出来,非说只有当场给情书,才能以表他诚恳的真心。   为此每节下课都连滚带爬地飞奔到路炀身边,唐僧附体一般疯狂碎碎念。   念到最后,路炀彻底忍无可忍,干脆利落地夺走手机,将在对话框里打下删除来来回回八百遍的字直接发了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隔壁小花回复的尤为迅速。   且完整直接。   -我晚自习要小测   -那就待会最后一节下课,晚饭的时候我在寝室楼下的野草亭等你?   宋达在晕乎乎中回了个好。   直到上课铃响起时,他才终于灵魂归位,当场俯身用力地拥抱住替他决断的发小,丝毫没有方才被夺走手机后再抢回,发现已经发送成功后的绝望与抓狂;   甚至雀跃之下,差点对着路炀的脸就要亲下去,以表自己满心的澎湃之情。   不过还没来得及,就被另一旁的贺止休眼明手快揪住后领,打着老师来了的旗号一把丢了回去。   “我靠,那这么说宋达要脱单了?”   端着空盘路过餐桌的许棉枫陡然听见这么一句,立刻凑过来,满脸惊恐:“他接下来不得嘚瑟死?”   “我的朋友圈要遭殃了……”旁边的武子鸣沉痛评价。   然而直到一顿饭吃完,路炀踏出食堂时,也依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宋达仿佛人间蒸发,不见人影,也没有半点动静。   “打个电话问问?”   贺止休瞟了眼路炀的手机:“他应该有带手机吧。”   路炀没说话。   屏幕上,与宋达的消息尚还停留在下午;气泡框中的焦虑呼之欲出,隔着时间也能感受到对方当时内心的焦灼。   后方传来老师低低的交流声与脚步。   咔擦一声轻响,路炀在沉默中熄灭了屏幕。   “我不上晚自习了,”   路炀将手机往兜里一揣:“我回一趟寝室。”   ·   宿舍区有一片空地,据说当初建校时想再盖一栋宿舍楼,但最后不知为何没盖起来,于是干脆改搭了个小亭子,宣传之处说是供给学生纳凉用的。   结果凉没纳多久,就成功进阶成了小情侣专用早恋圣地,学校一怒之下,又把小亭子拆了。   为了防止有人逃课躲着,于是拆完后水泥残柱堆了一地,愣是不清理。   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片名副其实的废墟。   时过境迁,野草从缝隙中倔强钻出,再从草坪一路野蛮生长,变成如今杂草高耸近乎膝盖长度的野草亭。   路炀是在上课铃响起的时候抵达的。   荒芜四面万籁俱寂,最后一抹落日悬挂在天边,晕出半片少见地橙粉色。   冷风吹拂过遍地杂草,发出沙沙微响。   宋达就坐在这片秋末枯败的波浪中,一只脚踩在残柱上。   直到路炀靠近,他才像回过神一般,偏头看去。   “你怎么来了?”宋达轻声问。   “路过,”路炀揣着兜,将手中用打包盒装着的白切鸡放在石头上:“食堂做了白切鸡,没有你喜欢的番茄酱,凑合吃吧。”   “我靠,”宋达愣了愣:“没有番茄酱的白切鸡怎么吃啊,太邪/教了吧。”   路炀用鼻子轻轻出了口气:“别让后厨师傅听见,他得抄着刀追你三条街。”   “现在的中年人就是一点批评也经不起,还不如我们这些叛逆期的青葱少年,”宋达掀开盖子,屈指抓了块白切鸡,正要送入嘴里,一小盒分装的酱料递了过来。   “凑合。”路炀淡淡道:“甜辣的。”   宋达盯着甜辣酱出神半晌,突然道:“路炀,我跟小花说了。”   路炀轻轻嗯了声:“勇敢。”   宋达又说:“但是她说她现在还不想谈恋爱。”   “快高三了,确实不适合谈恋爱,”路炀声音难得舒缓:“高考很重要。”   “是吧,”宋达认同地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他顿了顿,又说:“然后我又不死心,我问她,那我以后可以吗?”   路炀没吭声,只是举着甜辣酱。   宋达自如地把话说了下去:“小花说以后得事情以后再考虑,未来太长了,她无法给出承诺。”   “或许呢,”路炀也捏了块白切鸡,沾上甜辣酱,轻轻咬住,“未来很长,地球也是圆的,逆着走转完一圈也能相遇;人类都能奔月,什么都有可能。”   宋达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长风拂过连天荒草,鸟雀扑扇翅膀从寒风中瑟瑟穿梭;夕阳在沉默中带着晚霞一并褪去了天穹。   夜幕降临,远处华灯亮起。   天暗了,又亮了。   宋达捏着早被风吹冷掉的白切鸡,沾上甜辣酱,一整块丢入嘴里,吧唧乱咬。   咀嚼声持续了好一会儿,路炀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很低很低的哽咽。   余光中,宋达低头捂住了眼睛,哑声骂道:   “没有番茄酱的白切鸡果然是□□,难吃哭我了。”   “确实,”路炀长吐了口气,望着夜空:“也难吃哭我了。” 第60章 暖手宝   沾着邪/教甜辣酱的一整盒白切鸡最终还是吃完了, 连带小分装盒的酱汁都一滴不剩被挖空。   路炀收拾完东西抵达教室时,晚自习都过去大半截。   班主任正坐在讲台后边批改作业,不等路炀开口,对方先一步敏锐地抬起头:“你好点了?”   路炀愣了愣。   “贺止休说你晚上吃太多闹肚子了, 没事吧?”班主任扶着眼镜慰问:“还疼的话提前回寝室休息也可以, 今晚应该没有老师要来占课。”   三班寂静无声,余光中仅有远处的贺止休依然支着下巴朝这头望来。   路炀视线瞟过去时, 俩人目光在空中无声交错, 相撞。   “没事了,”路炀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拨了下镜框,应了贺止休替他胡扯的借口:“估计天冷了,有点着凉闹的。喝点热水缓缓就行。”   班主任见他脸色没太大变化, 便点了点头, 挥手放人进去了。   大概是临近期中的缘故,为了拉高紧张感, 今天各科老师作业布置的尤为心狠手辣。   这会儿所有人都端坐在位置上埋头苦写, 连平日自习时总无法避免的小动静, 此刻也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余笔尖刮过纸张与书本翻页发出的沙沙响声。   路炀跨过走道抵达座位,正欲伸出手拉开椅子,一旁支着下巴凝视着他半天的贺止休率先伸出手,替他将椅子往后一拉。   甚至还拿起了不知何时放在放在座位上头的, 一个长方形粉色小枕头。   路炀盯着粉色小枕头,眼底很清晰地写着“什么玩意儿”五个字。   “文艺委员的暖手宝,寄放在咱们这儿充电, 说是作为报酬可以借给我们暖一暖,”   四面八方太安静, 贺止休瓮声瓮气也有点清楚,于是他朝前倾身,冲路炀用起气身说:“我寻思着你应该会回来,夜里那么冷,椅子那么冻,我用它给你暖暖。”   暖暖是真的暖暖。   路炀在野草亭里陪着惨遭失恋的发小吹了近乎二十分钟的冷风,即便周遭有宿舍楼作为抵御,今天也恰好是个难得晴朗地艳阳天,已然不可避免地被吹得浑身发冷。   尤其是夕阳下沉,夜幕攀升,荒地废墟气温极速下跌之后。   离开时,路炀捏住白切鸡空盒的指尖都冻僵了。   此时陡然坐下,热乎的暖意透过校裤单薄布料传来,路炀不自觉地长吐了口气。   他还没来得缓过神,就觉手背被人轻轻一碰。   熟悉气息漂浮而来,路炀心脏一蹦,潜意识就要缩回手。   “这么冻?”   贺止休立时眉峰一皱,眼底正欲凑上前求表扬求夸赞的戏谑之色都被直接压了回去,当即将暖手宝往路炀手中一塞,低着声音小声问:   “我发现你这人是不是很怕冷呢,路炀炀?”   “……”   路炀动了动唇,忽然发现时至今日,当初无比抗拒的路炀炀三个字他已经快习惯了。   周遭万籁俱寂,讲台上班主任尚还端坐。   路炀暗暗深吸一口气,压在暖手宝下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蹦出两个冷淡的字:“一般。”   “这还一般,”贺止休眸子一眯,指尖沾着方才染上的寒意轻轻摩挲,“差点儿以为摸着冰块了。”   路炀努力跟烦人的心跳做搏斗,一时没过脑,无比顺口地蹦出:“那你别摸。”   这话一出,俩人同时了愣在座位上。   有风从走廊刮过,紧闭的后门微微晃动,发出沉闷的震动。   不知过了多久,贺止休终于回过神,他眨着眼正欲说点什么,路炀陡然将手中的暖手宝往他怀里一丢,拉着椅子就朝前挪了几分。   “不要了?”贺止休不由问。   “没空捂,”路炀边说边抽出作业。   贺止休一抬眼,还没来得及再开口,目光陡然在路炀黑发下地耳朵尖定住。   ——只见那向来瓷白冷淡的面庞边缘此刻隐约沾着一抹很细微的红,循着头顶冷白光线,被黑发零落遮盖。   如果不是距离近,这么清浅的色调未必会被人发现。   一时间贺止休正欲脱口的话都卡壳在了心中,某种难以言描的痒意在他心底抓挠着,迫使他悄然靠近。   正当要越过楚河汉界,远处的班主任忽地抬头:“宋达也还没好么?”   路炀顿了顿,余光在贺止休身上一扫,镇定地说:“嗯,他说感觉有点像肠胃炎了,所以先回寝室躺着去了,如果还难受再去医务室挂水。”   没人会质疑学霸话里的真实性,尤其这个学霸平日□□,成绩非但稳定,还一骑绝尘的仿佛天生从智商上就甩了其他人一截。   班主任顿时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又顺带借此嘱咐了全班几句天冷要多穿衣服和秋裤,以免着凉感冒。   等再次安静下来后,贺止休才支着下巴低声说:   “本来还担心扯个拉肚子之类的原因会不会有点太夸张,要是没一会儿你们就回来了不就尴尬了——不过现在看来,似乎还不太够?”   路炀不动声色地屈指一揉耳朵,淡淡道:“毕竟准备了那么久,够他难受两天了。”   贺止休一眨不眨地盯着指缝间漏出的耳朵尖,莫名生出也想揉一揉的冲动。   他不自在地别过视线,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他喜欢隔壁小花很久了么?”   路炀没怎么关注过这个,闻言下意识回忆起来,顷刻后才说:“应该有小半年了吧。”   贺止休显然没料到这么久,怔了下才若有所思道:“那两天怕是不太够了。”   他顿了顿,又问,“哭了么?”   “嗯。”   “嚎啕大哭么?”   “……”路炀揉着耳朵的动作都停下了,眨着眼道:“又不是三岁小孩,不至于嚎啕。”   贺止休露出一丝意外:“没有?”   路炀摇了摇头。   虽然宋达说到最后依然没忍住低着头哭了出来,但平日里咋咋呼呼的人,真的伤心了又出奇的安静。   除了开始的哽咽与哭骂之外,几乎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那听起来比嚎啕大哭还要严重,”贺止休突然说。   路炀没说话。   “伤心的时候能哭出声才是好事儿,哭不出声,光流泪,只能说还憋着出不去,”   贺止休拔下暖手宝的充电线,往路炀手边一搁:“不过毕竟喜欢了那么久,伤心也是难免的,换成我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暖烘烘的热意如烤火般飘来,路炀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不由自主地用余光扫了下贺止休,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有经验?”   “目前还没有,”   贺止休半垂这样拨弄着桌上的笔,许久后又意有所指般,低低补了句:“不过以后就不知道了。”   路炀眸色一动,没有接腔,而是翻开没写完的作业。   落笔时,身边的贺止休突然又问:“你觉得这个暖和么?”   暖手宝充满了电,这会儿如沸水般,无需靠近就跟个汤婆子似得烘手。   毕竟是文艺委员的东西,路炀不好评价说人家不好,何况刚刚还沾了人家的热气。   于是他随口答道:“还可以。”   贺止休若有所思地“唔”了声。   讲台上的班主任吊着眼皮遥遥望来,发出警告的低咳声。   路炀不再开口,手背抵着暖烘烘的暖手宝,把作业翻了个面。   就在这时,一张薄纸陡然穿过楚河汉界的,悄无声息地递了过来。   路炀余光瞥去。   是贺止休略显潦草的字迹。   -你喜欢什么色?   -我也想买个了   ·   贺止休一语成谶,宋达伤心两天确实是远远不够的。   这次甚至超出了路炀认知地程度。   毕竟宋达从小到大喜欢过的人没有两只手也得有一只半了,被拒绝也不是头一回,最严重也就伤心个一天,晚上吃顿好的,第二天又可以继续撒丫子狂欢。   但大概青春期的恋爱与小时候懵懂无知时期的喜欢是远远不同的,因此这次,直到第三天、甚至第四天,眼见都要临近周末放假了,宋达都依然处在郁郁寡欢中。   连平日里插科打诨奔赴食堂吃饭的劲儿,都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你吃不吃?”   路炀把桌上都快冷掉的汉堡往前一推,拧着眉道:“失个恋,你这准备绝食到底了?”   宋达下意识想说没胃口,然而一抬眼就对上路炀冷若冰霜地眼睛,顿时一怂,咽了话乖乖拿起汉堡,没话找话地嘟哝:   “食堂什么时候还出汉堡了?这么与时俱进。”   “垃圾食品,出完怕不是得被家长举报掉,”贺止休忍俊不禁,将一瓶插着吸管的可乐推了过去,“当然是你爸爸我叫的外卖了。”   换个时候宋达这会儿恐怕已经从位置上跳起来了,然而此刻,他只是剥开汉堡地纸皮,萎靡不振地“哦”了声:“谢谢爸爸。”   路炀:“……”   贺止休:“……”   “他这状态很完蛋啊,”片刻后贺止休贴向路炀耳边,低声说:“马上就期中考了,他再这样,得直接拿零蛋吧?”   路炀没吭声。   他独来独往惯了,安慰人的经验趋近于无,恋爱被拒直接为零——拒绝人的经验倒是有一箩筐那么多。   于是沉默半晌,路炀潜意识转头看向贺止休:“那你说怎么办?”   从认识起就总是游刃有余的大学霸此刻陡然显出一丝求助的神情——尽管只是在为失恋而萎靡不振地发小操心。   但对上路炀目光时,贺止休依然感觉心尖被什么东西轻轻挠过,呼吸都不由自主缓了几分。   “实在不行出去散散心,”片刻后贺止休缓缓出声:“正好明天也周六,放假了。”   路炀一想有道理,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去哪?”   贺止休略一沉思:“难过的话,找个刺激点儿的地方刺激一下,说不定就忘了吧。”   路炀:“?”   ·   翌日,周六上午。   路炀站在人满为患的们闸口前,面无表情道:“这就是你说的刺激?”   “这不够刺激吗?”   贺止休扬手指向门后高耸的垂直过山车与自由落体跳楼机,一本正经道:“生与死就在一念之间,搞不好遇上个安全事故就一命呜呼了呢?正好下辈子重开。”   “…………”   见过嘴欠的,但把生死挂嘴皮子上欠的还是头一回见着。   路炀冷冷瞥他:“再大声点,正好管理员直接把你扫地出门,票都不用退了。”   “开个玩笑,”贺止休低笑一声,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纯白色的东西递给路炀:“恰好早上到的货,试试顺不顺手。”   路炀垂眸看过去,入眼的是个巴掌大小的小枕头,纯白色,正面是一个眯着眼睡觉的小表情,边缘两端还朝外绣了两条棕色的东西,贺止休塞过来后路炀才发现那是羊角。   “上次问你喜欢什么颜色你不说,我就随便买了。”贺止休捏着小羊角冲路炀晃了晃,故意问:“可爱吧?”   “……”   路炀瞅着那张眯着眼不知所云的表情,实在没找出这破羊可爱在哪里。   然而贺止休看着挺喜欢,顿了顿,路炀还是没把恶评吐出。   他转移话锋问:“你买这个干什么?”   “给你暖手,”贺止休戳着尚还发着热气的小型暖手宝:“让你戴手套你嫌碍着你写作业了,那不就只能买个外用的揣着么。”   路炀不由怔忪。   “我看介绍说这两只羊角可以拉出来变成弹力绳,绑在手腕上,也不怎么碍事。”贺止休拉着羊角,垂眸对上路炀的眼睛,“试试?”   路炀还没来得及拒绝,贺止休已然率先低下头,揪住两端羊角朝外一拉,果真扯出两条带卡扣的弹力绳。   “路炀炀,你的小羊要左手还是右手?”贺止休目光灼灼地问。   “……滚,”   换个时候路炀大概说完就走了,但可能真的是天太冷,脑子被风吹得冻住了,木着脸视线在小羊身上转了两圈,最终在贺止休的注视中,还是道:   “……随便吧。”   贺止休自问自答:“那就左手吧。”   路炀抬手正要接过,然而指尖还没握住保证,手腕陡然被人一拽。   贺止休仿佛事先料到路炀会试图抽回,飞快将宽松的卫衣袖子往上一捋,刹那间修长瓷白的手腕顿时暴露在空气中。   Alpha那覆着层薄薄茧子的指腹擦过手腕内侧,路炀不知怎的莫名涌出一股难以言描的不自在,再次想抽回手:“我自己来……”   “单手不好弄,”贺止休低声哄着:“很快就好。”   贺止休将发烫的小羊捆上路炀左手腕,然后又从包中摸出另一只差不多大小的白色小暖手宝——只不过这次不是羊,而是鹿。   “本来想买棕色,但一手一个色,还是太童真了,只能牺牲一下小鹿斑比的颜色了。”贺止休边说边扯开鹿角,用同样的方式绑在了路炀的右手上。   宽松的卫衣袖放下,小暖手宝被遮住窥不见,暖烘烘地热意却在袖中扩散只双臂。   贺止休面朝阳光,眼底盛满笑意地注视着眼前的人:“暖和么?”   路炀被迫在寒风与暖意中杵立寸许,动了动唇,刚要作声,后方突然响起“啊!”的一声。   俩人下意识寻声望去。   只见路炀身后,一个刚过腰的小女孩满脸惊奇地看看路炀,又看看贺止休,最终目光落在他俩还没来得及松开的手上。   “我的天哪,”小女孩抓住路炀的衣服,好奇地打量着对面的贺止休,然后仰起头小声道:“哥哥,你偷偷谈恋爱了吗?” 第61章 过山车   濒临初冬时节, 寒风裹着湿意层层入侵,但这依然阻挡不住周末游乐园的人山人海。   晌午时分,距离刚过开园没多久,入闸口前数道关卡前已然排成长龙, 工作人员大清早便满头挂汗地举着喇叭疏散队伍检查票根。   宋达抵达的时候, 路炀仨人正戳在闸口前,被一位卖雨衣的推销大爷堵着动弹不得。   “我靠, 高架桥一大早就出了个连环车祸, 差点没把我堵死在半路,早知道我就坐地铁来了。”   宋达一路狂奔而来, 话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目光陡然在路炀身边一扫,顿住了, 惊讶道:“我靠小乔?你怎么也来了?”   被唤作小乔的小女孩咧嘴一笑:“我妈临时帮她同事出差去啦, 所以今天哥哥充当我经纪人,带我来游乐园浪!”   “……”   路炀脸色正蕴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古怪, 直至小乔话落, 他才终于从雨衣推销大爷的喋喋不休中回过神来, 扬手轻轻拍了下小乔的脑瓜子,纠正道:“经纪人是给明星用的,那个叫监护人。”   一旁的贺止休饶有兴味地问:“这是你妹妹?”   路炀还没来得及作声,小乔率先叉着腰转身:“准确来说是表妹, 我是路炀哥哥爸爸的亲生妹妹的亲生女儿,大名鼎鼎周乔桥。”   虽然与路炀有血缘关系,但周乔桥从模样到性格几乎没一样跟路炀有半点相似的。   杏仁眼双马尾, 年纪小小已然深谙美少女之道,在这个连行走的制冷剂亲表哥都套了加绒卫衣的寒风刺骨天, 她赫然给自己穿了条短裤高筒袜,手上还吃力地挎着个快有她半人高的滑板,进门时昂首挺胸范儿十足,就差把“姐我全场最酷”六个字贴在脑门上。   贺止休开始以为那是路炀的滑板,仔细一看发现板底贴纸不同,是只花里胡哨的史莱姆。   他不禁问:“你也会滑滑板么?”   周乔桥毫无阻碍地摇摇头:“我不会啊。”   “?”贺止休眉峰一扬,“那你还捎个?”   “因为这样酷呀!”周乔桥眉飞色舞道:“我最喜欢看我哥滑板,特酷,biubiu两下飞出去,xiuxiu两下又飞回来,简直就是全场最酷帅的崽!我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可以继承我哥的衣钵,成为最酷帅的崽!”   贺止休想了想路炀那技术,乐了:“那你可得加油了,你哥那么厉害。”   “当然啦!”周乔桥说完,仿佛意识到什么,又露出困惑的眼神:“你这么说,是见过我哥滑滑板吗?”   贺止休大多数时候给人的印象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说话方式与行为都透着股唯恐天下不乱的无所谓散漫感。   但实际上他心思出乎意料的缜密,几乎是一瞬间就捕捉到小乔这句问话里蕴藏的其他含义。   “见过几次,”贺止休敏锐问:“有什么问题吗?”   周乔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可你不是才刚刚认识我哥吗?”   方才突如其来的一声“我的天哪”打断了贺止休与路炀的对话,后半句小姑娘仰着头偷偷地说了句什么,贺止休没听清,只看见了路炀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尤为僵硬古怪。   不等贺止休多问,路炀又飞快转移话题,介绍起贺止休来。   “这是我同班同学,刚转学来的,”   路炀当时是这么说的,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觉察的干硬与不自然,强调般又补充道:“月初才转来认识的,同班同学。明白了吗?”   “是刚认识不久,”贺止休曲腿蹲下,与周乔桥平视,好奇地问:“这和看过你哥滑滑板有什么冲突吗?”   头顶广播响起入园欢迎致辞与注意指南,路过的小孩儿叽喳不停,路炀错峰检票的身影缓缓走来,谁也没注意到周乔桥脸上的困惑:   “因为我哥已经很久不碰滑板了,他说他戒掉了,怎么还会被你看见呢?”   这下轮到贺止休困惑了:“戒掉?”   “嗯嗯,”   周乔桥动了动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话音未出又陡然停住,仿佛后知后觉这或许不能随意告知与他人,于是转移话锋:   “虽然很意外,但我知道我哥真的很喜欢滑板,不过你居然见过他滑,难道你们果然是……”   贺止休莫名感觉后面的话尤为重要,正竖耳专注倾听,结果周乔桥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路炀已然揣着手机快步迈了过来。   只见他满脸警惕地打断:“你们在说什么?”   “在聊你滑板很帅。”贺止休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仰头道:“飞起来biubiu,跳下来xiuxiu,简直酷毙了。”   路炀:“……?”   小孩子话头被打断,注意力瞬间转移,立刻跟着点点头:“酷毙了!我也想当个这么酷的Beta。可惜我是个Alpha,令人难过。”   贺止休颇为意外地一挑眉:“你是Alpha?”   “是呀,祖传Alpha,真是令人悲伤。”   周乔桥摸了摸鼻子,叹息道:“也不知道割了Alpha腺体,我是不是就能变异成一个酷毙了的滑板学霸Beta。”   听过Beta想变异成Alpha的,头一回听见Alpha渴望割了腺体变成Beta的。   路炀简直无语,心说这跟性别有几个关系,恐怕要变异的是脑子性格和身体素质才对。   结果边上的另一个Alpha居然跟着接话,言辞中夹杂着无二般地遗憾:   “不太行,我跟医生打听过,Alpha和Beta的差异并不只是一个腺体那么简单,这涉及到很深奥的生物学,要不然我们来问一问学霸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然后唰唰两双眼睛四道视线同时投向路炀。   路炀:“…………”   寒风瑟瑟,空气冷冻,大学霸的脸色如冰窖里的陈年老坛,他面若寒霜地注视着这两位Alpha,片刻后居高临下道:   “这么好学不如旁边找个凳子,我勉为其难可以帮你们补完从初一到高三的所有生物课。”   贺止休震惊道:“我们不是才高二吗?怎么就到高三了?”   路炀眯着眼:“不知道我们学霸都是提前预习知识点吗?”   二位学渣齐齐露出了刘姥姥进大观园的震惊表情,委婉拒绝了大学霸稀有的课程指导,决定投身游乐园的刺激中。   宋达进门后先去边上买了几瓶水,走到半路又突然端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   隔了好半晌,直到周乔桥竖着嗓子喊了他一声,才回过神来。   “达达,你是不是失恋了?”周乔桥忽然问道。   宋达愣了愣,错愕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好多天不发朋友圈了。我也失恋了,就在前天,被一个Beta拒绝了,原因是她想找一个可爱的Omega,就像《霸道Alpha的Omega小逃妻》那样的Omega,而不是火辣的Alpha。”周乔桥悲伤地叹了口气,又握紧拳头:“让我们红尘作伴玩的潇潇洒洒吧!”   宋达没想到居然能找到盟友,立刻热泪盈眶,把饮料往周乔桥怀里一塞,同病相怜二人组朝着远方狂奔了,丝毫没瞅身后的路炀与贺止休俩人一眼。   贺止休刚要跟上,路炀突然出声:“你怎么知道Alpha和Beta的区别不只是割了一个腺体那么简单?”   贺止休顿住步伐,回过头:“这以为这是常识?”   路炀没吭声,只是看着他。   Beta在校外几乎不戴镜框,今天也没有带滑板,所以口罩也不复存在。   黑发循着风朝后飞舞,微微上挑的双目沉静冰冷,视线交错时仿佛能被刺入人心底。   “家里有人跟医院牵扯的比较深,小时候经常往那儿跑,看见什么东西就喜欢化身十万个为什么,越稀奇古怪的话题问的越频繁。”   片刻后贺止休一派轻松地解释:“再说了,像你这么厉害又聪明的Beta,会不由自主地向往想成为,不是正常的么?”   相处久了,事到如今路炀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准确忽视这人隔三差五的跑火车,当即掠过突如其来的夸赞,瞥他:“你也向往Beta?”   “嗯……”贺止休不知想到什么,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但这点情绪稍纵即逝,转瞬又说:“现在的话,比较向往你。”   路炀一怔。   间隔半秒,贺止休才故作大喘气似得,幽幽补完后半句:“……向往你这种Beta。”   周遭人流不停向前,前后短短一分钟已然换了一拔又一拔。   手腕上的暖手宝早在入园时就被路炀摘了,他此刻没由来的有些庆幸,幸好摘下来了,不然现在怕是得一手心的汗。   “玩儿去么学霸?”贺止休在旁边开了口,“我还是头一回来游乐园,有点稀奇。”   路炀转头,罕见地露出一丝意外:“头一回?”   “惊讶么?”贺止休揣着兜,侧目用余光对上路炀的视线:“我贺姥姥进大观园,你带发小为失恋找点刺激,也给没见过世面的……同桌,找点刺激呗?”   失恋找刺激二人组就此再添一员猛将,路炀莫名其妙被一路拽去了尖叫区。   时间尚早,园里人流不少,但大都是大人带小孩,尖叫区的主力军大都集中在正午或下午,这会儿一大清早就来给自己找刺激的人并不多,于是一行人几乎前脚刚踏入队伍,后脚便成功坐上了设施。   安全杠压下来时,路炀忽地想起那天在烂尾楼时听见的话。   “你不是怕高吗?”他偏头看向身边的贺止休。   贺止休“嗯?”了声,似乎没料到路炀居然还记得这个。   他扶着咔擦一声收紧的安全杠,透过缝隙低声道:“这样不是才更刺激吗?”   路炀:“?”   这什么见鬼的逻辑。   但不等路炀作声,启动广播从头顶幽幽响起。   只听咔哒几声微响,身下过山车缓缓朝前驶去。   路炀上次坐过山车还是小学那会儿,身高刚过允许上车的线,被宋达求爷爷告姥姥地哀求了足足一个月,硬是被拉过来的。   结果下来时,兴致冲冲的宋达腿软的像条死狗,硬被拽上来满脸不情愿的路炀冷静的仿佛只是从路过的公园长椅上短暂坐了会,神色间还隐隐透着几分“就这破玩意儿还惊险刺激过山车”的嫌弃感。   时过境迁,当初那座游乐园早已被拆迁做商业圈,这座游乐园是新盖的,专门以惊险刺激的游玩设施出名,过山车的难度也不言而喻。   一分钟的攀爬坠落旋转飞驰中,尖叫声几乎没停过。   下来时失恋找刺激二人组齐齐跪地,什么失恋被拒的痛苦都在此时烟消云散,残留下的只有差点喊劈了的嗓子与摇摇欲坠的灵魂。   唯一不变的是,路炀依然镇定笔直。   起身踏上月台时,少年连腿都没抖一下,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漠平静,仿佛只是刚从电影院里站起来似得。   “我的哥,你怎么可以没有一点反应,”周乔桥忍不住问:“你真的一点也不恐惧吗?”   路炀投去一个冷漠中带着莫名其妙的眼神:“恐惧什么?”   周乔桥:“……”   宋达:“……”   “路炀炀,你这还不如不说,”贺止休迈着脚步走了过来,意味深长道:“他们今天可能真的要死磕到底了。”   路炀还没反应过来死磕什么,就见二人组原地硬撑起来,扬手一指隔壁的垂直跳楼机:“下一个去那!我今天就不信了!”   周乔桥用力点头,附和道:“我也不信了!”   俩人一前一后下了月台,路炀也朝前迈了几步。   这时他仿佛感觉身后的人似乎没跟上来,不由回头,接着方才这人在过山车上遗留下的话,难得揶揄道:“刺激么?”   “是挺刺激,”   话是这么说,贺止休脸色看上去毫无变化,仿佛那天的怕高只是一句空话,等抬步走到路炀身边时,他忽地小声问:   “怎么突然又问我怕高,又问我刺不刺激的?这么关心我,我要受宠若惊了。”   路炀:“……”   “滚,”他眼中的揶揄消了个空,不自在地冻起脸转身扬长而去:“怕你吓死在上边还要给你收尸。”   “那还不至于,”贺止休紧随其后,嘴欠道:“不过你都这么关心我,那我得多坐几回,免得让你白瞎了这份体贴。”   路炀顿觉脑门有条青筋在试图狂奔而出,冷冷道:“坐,坐不完全部我看不上你。”   闸门拉开,下一波乘客涌上,与方才相差无几的广播再次响起,吞没了贺止休最后一句咕哝。   “那我不是更得坐了。”   过山车这玩意儿说刺激是刺激,但其实习惯了前面两回,忍住不适,建立起安全心理,就会莫名开始上瘾。   如果说最开始是被路炀那副游刃有余的态度刺激到了,那么后面周乔桥和宋达俩人完全就是玩上头了,仗着清早区域人少,排队迅速,一口气玩完了大半片项目。   从高达六十米的自由落体下来时,俩人甚至还神清气爽地击了个掌,模仿着之前路炀的语气:   “恐惧什么?!”   “区区六十米罢了!”   “再来一次?”   “走哇!”   俩人结伴同行,还不忘叫上盟友贺止休:“来么?”   贺止休出奇地慢半拍,反应了下才说:“不了,一个项目做第二次就不够刺激了。”   他这嚣张地态度直接把周乔桥和宋达又刺激到了,俩人对视一眼,毅然决然地将贺止休划出盟友圈,归类到路炀的变态区域去。   路炀从第四个过山车下来后就因为觉得没意思而懒得继续了,这会儿正倚着栏杆,懒洋洋地瞥着贺止休:“不够刺激?”   “干嘛,”贺止休撩着眼皮说,“又关心我呢?”   路炀:“……”   就不该多余问这一嘴。   他冻着脸正要收回视线,余光忽地窥见贺止休不同寻常的脸色,不由拧眉问:“你怎么——”   话音未落,只见贺止休身体摇晃两下,倾斜着朝一侧栽去。   路炀见状,近乎是下意识将人朝自己方向一拉。   然而手劲尚未用力,Alpha仿佛预料到一般,气息已然倾斜着覆盖下来。   贺止休扶着栏杆,额头沉沉压进路炀肩窝,嗅着鼻尖浅淡清冷的柠香,小声说:“太刺激了,我可能要坐不完全部了,”   他微微吐了口气,用不确定路炀能不能听见地音量,咕哝了句意味不明的话:“……有一半行不行?” 第62章 迷屋【双更】   “行, 那晚点门口见,小乔你帮我看着点。”   临近正午,天穹阴云密布,窥不见半丝日光;休息区人头攒动, 各个摊位前拥挤满了人。   路炀捏着手机跟对面的宋达交代完情况, 才抬头:“那就换成一杯柠檬茶。”   工作人员手脚麻利地从冰柜中抽出一杯:“三十。要帮您开封不?”   “不了,谢谢。”   路炀付完款, 屈指一抓杯封, 转身朝身后长椅迈去。   数轮过山车与跳楼机没把失恋二人组击垮,倒是把明知恐高还非要上美名其曰这样更刺激的Alpha给击的险些叫120。   路炀过去时, 贺止休正半死不活地坐在圆木桌后边,单手支着额头,垂落的略长黑发遮住大半侧脸, 但仍旧可以从缝隙中依稀窥见俊美轮廓, 再加上那双笔直逆天的大长腿,一时之间, 嘈杂的四周, 隔三差五就有人悄悄侧目望去。   “矿泉水没了, 柠檬茶凑合。”路炀将饮料往桌上一放,低头给小姑回消息。   游乐园信号不好,一行字转了半天才终于发出去,结果再抬头时, 桌对面的贺止休依然没任何反应。   路炀眉梢一扬,抓起柠檬茶往对方侧脸贴去:“要吐去隔壁垃圾桶,别在这儿。”   也不知道是被冻的, 还是被这句冷酷无情的话刺到了,贺止休终于微微动了动, 半晌哭笑不得地抬起头:“这是对待病患应该有的态度吗?”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硬把自己作晕的人在我这不叫病患,”   话是这么说,目光扫过眼前这张罕见苍白的脸后,路炀还是暗自叹了口气,将手机倒扣在桌,撕开吸管啪嗒一声戳入,递至贺止休面前:   “补点糖原试试。”   贺止休仰头与路炀对视两秒,又看看眼前的吸管,也没接过,而是倾身上前,就着路炀递来的手,直接咬住了吸管。   圆桌两侧隔着狭窄走道,不远处有位挑染的男生在路过第不知几回后,似乎终于鼓起勇气决定上前。   然而步伐刚迈出半步,陡然窥见这一幕,霎时所有暗藏的希冀如被针扎了的皮球,彻底泄了个精光。   大概是为了防止吸到柠檬籽,小摊搭的吸管尤为细,贺止休这一口也就跟着尤为漫长。   直到周遭投掷而来的目光愈发明显,路炀才不自在地捏了捏瓶身。   他低声催促道:“自己拿着。”   “咳咳,”贺止休陡然松开吸管,掩着嘴垂头咳了好几下才抬起,哭笑不得道:“我喝个茶你怎么也急眼了,差点没给我从鼻子挤出来。”   路炀懒得搭理他,把余下半杯往桌上一搁,冷冷道:“挤出来更好,就当给你冲洗一下脑子,省的上医院拍脑部CT了。”   贺止休盯着他,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在生气吗?”   路炀被他问的一怔:“我生什么气?”   贺止休没说话,只盯着他看。   头顶树冠被风吹得摇晃,浅色阴影遮盖下来,贺止休本就深邃的五官,此刻因为恐高后遗症的缘故,平添了几分苍白;偏偏浓黑的瞳孔深处,却仿佛藏了一捧探究的烈火。   四目交错时,路炀罕见地涌出一股极其细小的仓皇。   他别过目光,话语间裹上丝许不同以往的冷漠:“爱玩不玩,关我屁事,恢复好了你要回去就继续也没人拦着你。”   “那还是算了吧,”   贺止休低笑一声,抬手捧过柠檬茶,又抿了两口,确定鼓噪的心脏被酸甜与冰冷缓缓镇压,才长吐一口气道:   “我就是没玩过,太好奇了。”   路炀三岁就开始拿着他爸滑板造作,活了十八年,正事与爱好谁都没落下,且各自水平都处在领域巅峰。   因此他没对其他东西有过好奇心,也不大能理解这种菜却爱玩的心境。   路炀目光扫过远处尖叫连连的过山车,鬼使神差地想起上午这人在门口时说的话。   他不由问:“好奇你现在才来?”   “那不是没逮住机会么,”   隔壁是转体三百六十度的超级大摆锤,贺止休支着下巴侧目望去:   “小时候在电视看别人玩儿,闹着想来,我爸说我个子不够,来了最多玩儿个旋转木马,还是儿童版本。后来个子终于达标了,又不那么想来了。”   少年声音难得舒缓低沉,大概还有后劲未完全平复的缘故,尾音带着不易觉察的几分哑然。   路炀瞥着他,随口问了句:“为什么?”   贺止休似乎没料到路炀会追问,停顿了下,才说:“我怕落地后会失望。”   “失望?”路炀没太明白,奇怪地瞅着他:“失望什么?”   贺止休咬着吸管唔了声,一口气把余下的柠檬茶喝见底,才终于答道:   “当然是失望它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刺激,六十米空中落体简直轻轻松松,那我不就一腔儿童梦彻底破碎么?这多不好。”   路炀:“……”   “人要给自己留点梦想。”贺止休义正言辞地补充。   路炀面无表情地瞅着他,片刻后扯着嘴角冷嗤道:“为了你的梦想,再去多蹦两遍。”   贺止休眉峰一扬:“你陪我么?”   “这是你的梦想,又不是我的,”路炀翘起腿压在另一边,也扬起一侧眉,“我没兴趣。”   “那还是算了,”贺止休眼梢弯曲,桃花眼中蕴着层清晰可见的笑意:“你不在,我再晕上边,要是没人愿意接住我可怎么办。”   身边的位置人来了又走,短短十来分钟接连换了好几拨;隔壁桌闹腾半天的小孩终于举着烤肠心满意足离开了,结果没两秒又迎来了对勾肩搭背的小情侣。   头顶无端滚过一声闷雷,空气在这一刻平添了几分沉闷粘腻。   “下午好像有场雨,”贺止休打开手机看了眼天气预报,“怎么办,去找宋达他们先回去么?”   路炀回过神:“不用了,他们说去其他区域再玩两个项目,结束直接回门口集合。”   贺止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要不我们也再去玩会儿?”   路炀饶有兴味:“继续蹦?”   “不玩那个,”贺止休哭笑不得,“这么大个游乐场,总不能除了过山车没其他了吧。”   路炀下巴朝不远处儿童区一扬:“旋转木马,自己坐去。”   “……”   贺止休眯着眼对上路炀眼睛:“我发现你最近突然变得很皮啊路炀炀。”   路炀也眯着眼回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贺止休立时恍然大悟,长长“哦——”了声:“原来对你而言,我们已经这么近了呢?”   路炀:“……”   隔壁正咬耳朵的小情侣不禁侧目望来,目光中潜藏的暧昧与意味深长几乎呼之欲出。   “滚,”路炀终于又把脸速冻回去,他站起身,冷冷道:“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得你行了——自己玩儿去。”   “怎么还生气了呢,”   贺止休闷笑一声,起身的同时,将杯中化的只剩冰水的柠檬茶随手往不远处垃圾桶一抛,旋即拽住路炀正欲离开的手腕:   “刚过来时看到个挺有意思的迷宫,需要借借学霸的聪明脑袋瓜才能出来。”   路炀面无表情地转头与他对视。   “我太笨了,怕迷路。”   贺止休指腹在路炀腕上轻轻一擦,放缓声音:“陪陪我呗?就当舍命陪君子了。”   ·   “谁告诉你舍命陪君子是这么用的,”排队的时候路炀用余光窥探着这人:“你中考语文几分?”   贺止休拧着眉郑重道:“你猜下,很高的。”   “……”路炀想了想这人平时上课的德行,保守估计:“一百一?”   “打个六折。”   “…………”   路炀扭头就走:“滚,我恐蠢。”   迷宫大名迷屋,坐落在园中单独一角,是个冷门项目。   俩人在门口没候多久,工作人员便上前开了闸门,头也不抬地问:“俩人?”   贺止休嗯了声。   “难度要求呢?有体验、沉浸、身临其境三档难度。”   迷宫还能身临其境?贺止休难掩疑惑,不禁问:“有什么区别么?”   “体验的十分钟出来,沉浸一般二十分钟到半小时不等,身临其境比较难,通常需要一个小时左右。不过因人而异,也有人一个小时不到就出来的。”   怪不得特意单独开了片位置出来,整半天原来这么耗时。   贺止休又回头看向路炀,征求意见:“宋达他们有说多久结束么?”   路炀点开手机看了眼:“一个半小时。”   “那怎么办,选身临其境?”贺止休问道:“正好结束了也省的等他们。”   路炀看着身侧刻着名字的石牌,直觉哪里不太对劲,然而还没出声,余光陡然扫见工作人员好奇的注视。   “你们要不着急,我还是推荐你们玩身临其境,我们园区下季度准备主推的项目,全程观感体验还是很可以的,”   工作人员介绍完,顿了顿,又自以为无比贴心地补充:   “我们是一组一组错峰游玩,今天俩人组除了你们就只有一个小时前进去的三人组,这会估计都快结束了。你们——游客路上想干点啥都没事儿,除非发生意外,不然我们通常不怎么查看监控。”   路炀:“…………?”   走个迷宫还能干点什么?   “那就身临其境吧,”贺止休眯着眼尤为愉悦地率先选择:“我们一定好好感受感受,绝不违法,争做优秀好公民。”   “好呢!”   工作人员抓起对讲机冲对面的同事汇报了情况,然后手朝俩人一伸:“麻烦寄存下手机和摄影设备哦,为了后面游客的体验考虑,我们全程禁止盗摄。”   如果说难度择选与错峰游玩还只是让路炀感觉到一丝细微的不对劲,那么盗摄二字一出,某种危险的直觉瞬间攀上神经末梢。   路炀几乎下意识想开口否决,然而工作人员已然飞速夺走他们的手机收入存储柜中,将人往门里一推。   “祝你们体验愉快!”   咣当!   木质双开门沉沉合上,灯光亮起,映出眼前三架铺着红毯、看上去毫无差别的楼梯,与立在楼梯旁的一个塑料夹板。   【欢迎来到迷屋——迷宫鬼屋】   路炀:“………………”   “怪不得一个迷宫还分难度,原来体验和沉浸才是迷宫,最后一个难度二者结合,”   贺止休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后贴着的介绍图,说完才后知后觉身边难得安静无声。   转身,只见路炀揣着兜沉默地戳在原地,既没说话也没动弹,不算明亮的光线落在他周身,阴影笼罩中,也依旧掩不住其天生瓷白的肤色。   “路炀?”贺止休略带困惑地倾身凑前,蓦然间他意识到什么,不由试探开口:“难道你害怕……”   “没有。”路炀出声打断,望来的面色毫无异样,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我就是在想一会儿出去怎么弄死你。”   贺止休眉峰一扬,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路炀已然收回视线朝前迈去。   少年身姿笔挺,步伐略缓,但窥不出半丝半丝异样。   直至走到楼梯前时,贺止休才开口:“你要走哪个?”   路炀顿了下才说:“随便。”   “既然有迷宫元素,那正确出口只有一个,开局就死胡同的概率应该不高,”贺止休目光在眼前一扫,最终指向最右侧的那一架:“那我们走这个?”   路炀点点头,没吭声。   工作人员嘴里的下季度主推大概率是实话,屋内布置完成度出乎意料的高,不算高的木质台阶踩上时吱呀作响,每发出一声,头顶的灯光便跟随频率颤巍巍地暗一下。   直至抵达最上方,拧开门扉,俩人一前一后踏进一条昏暗潮湿的回廊,身后灯光才终于恢复正常。   贺止休本来是想走在前头开路的,结果路炀步伐出乎意料地快,每到一个岔路口,只简短停留数秒,便飞快选定一条踏入,仿佛方才在楼下时的沉默异样只是贺止休一厢情愿的错觉。   ——直到第三次路过同一间卧室时,贺止休终于感觉哪里不对了。   “路炀炀,”贺止休试图开口。   “闭嘴,”路炀头也不回地说:“有话出去说。”   贺止休眉峰一扬:“我也很想出去说,但再这么绕下去,我怕没有机会。”   路炀步伐终于一顿,回过头:“什么意思?”   “你没发现这个房间我们已经走了整整三回吗?”贺止休抬手一指前方即将路过的一个小卧室,“只要我们现在再过去一回,就是整整四次了。”   路炀:“……”   “你是不是怕鬼?”   贺止休还是没忍住,把刚进门时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老旧回廊光线昏暗,全靠地板漏光才能勉强看清周身。   Beta就那么一脸冰冷地杵在原地,那张任凭风吹雨打也不见得会有丝毫变化的冷淡面容在这一刻极其罕见地僵硬了瞬。   然而贺止休还没来得及窥出其他端倪,就见路炀率先别过脸:“没有。”   “真的?”贺止休若有所思地瞅他。   “……”   路炀梗着脖子转过身,不耐烦道:“再废话一句自己滚……”   “蛋”字还没来得及吐出,半米之外的小卧室陡然传来一声滋啦动静,很细。   然而在这片堪称万籁俱寂的回廊中,任何一丝轻微的动静都会变得格外清晰。   路炀几乎是下意识噤声。   “前边两条岔路口四个通道最终都会拐回来,会不会正确通道得往卧室走?”贺止休说着抬步就要朝小卧室里迈去,临近门口时,袖口陡然被人一拽。   “?”贺止休难得愣住,回头意外道:“怎么了?”   “……”   路炀这一抓纯粹是下意识,此刻望着眼前贺止休疑惑的脸庞,他动了动唇,大脑宕机似得憋出一句:“你衣服静电,电到我了。”   贺止休低头看了看自己尼龙料子的冲锋外套,沉吟寸许,也没反驳:“确实,天冷了,人与人之间触电的日子也来了。”   路炀木着表情若无其事地松开衣袖,重新把手揣回衣兜,率先迈进小卧室:“别拖拖拉拉,快下雨了,出去早点回家。”   贺止休眉梢轻轻一挑,也不出声,默许了这口拖拖拉拉的黑锅被扣在自己身上。   小卧室布置简陋,一张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造的带顶木板床,对面放着台老电视,此刻屏幕正闪烁着黑白雪花,滋啦作响的电流音回荡在这间充其量五六平方的小卧室中。   路炀睨了眼电视,确定这个尺寸别说成年人了,估计小孩爬出来都费劲后,才悄悄放下一点心,迈步擦身而过。   “咣当!”   身侧陡然传来一身清脆巨响,路炀登时一个激灵,险些条件反射要朝前迈去。   然而还没来得及,就听后方又是两道清脆的咣咣!   “怪了,”贺止休诧异的声音一同从身后响起:“不都说这种电视冒雪花了砸两下就能好么,怎么没反应呢?”   说罢他抬起手,又是两声重响。   路炀:“……”   “你是不是有毛病?”   眼见贺止休要跟电视机较起劲来,路炀终于忍无可忍,在滚滚作响的心跳声中深吸一口气,摁着太阳穴道:   “那是装饰道具,拍出来了又能怎么样?”   贺止休唔了声,终于放弃:“也是,可惜了。”   他顿了顿,又说:“我还以为能白嫖一部鬼片看看,结果居然这么抠门,连个碟片都舍不得装。回去就给他个差评。”   也不知道是不是差评二字把头顶监工的工作人员刺激到了,话音刚落,电视的滋啦声毫无征兆陡增数倍。   屏幕上,细小雪花凭空放大,扭曲,最终拧出一道诡异的人形来。   “哦?要来了吗?”贺止休见状,立刻兴致盎然地转过身。   结果还没来得及看清,下一刻雪花屏陡然一收。   “嗯?怎么突然又没了?”贺止休不满地蹲下身,把下方开关从头到尾前前后后戳了好几遍,毫无反应后,又扬手拍了几下电视。   然而这次任凭他如何击打,屏幕都不见任何反应。   不远处,早在雪花变形时就已经僵在原地的路炀彻底忍无可忍,沙哑开口道:“你准备玩到什么时候?快点走了!”   “等等,”贺止休突然一脸神秘地看向电视后方,“这里好像有出口提示。”   路炀一愣:“什么提示?”   “我懂了,咱们刚刚不是在这地方绕了半天么,那些工作人员可能怕我们迷路太久,所以刚刚用雪花像在提示我们正确出口位置在哪里。”   贺止休眯着眼往电视后方瞅了好半天,忽地像看见什么似得,身体一顿,满脸正色地抬起头:“这儿有个东西,你过来看看?”   路炀狐疑道:“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指路的什么东西,”   贺止休又眯着眼埋头看了看,数秒后抬头无奈道:“太黑了,我有点看不清,你过来试试?”   如果换成其他时候,路炀大概率连半个眼神都多余给贺止休。   然而此刻,逼仄昏暗的卧房中浮着一股随时会冒出什么玩意儿来的诡异感,贺止休难得正经地模样反倒成了唯一安全的事物。   路炀迟疑稍许,还是抬步走了过去。   “在哪?”路炀问。   贺止休半蹲在地,见路炀走来,他顺势朝后靠了靠,拍了拍电视机后方的一条小缝:“这儿,很小一条缝。”   路炀半信半疑地蹲下身,眯着眼往贺止休手指去的地方倾身靠近。   然而别说什么字了,连道鬼影都瞅不见,反倒是借着漏光窥见一层没打扫干净的灰尘。   “哪有东西?”路炀拧眉转过身:“你特么是不是抽——”   话音未落,一只血淋淋的惨白断臂陡然撞入视线,冰冷陌生的触感抚上脸庞,沿着下颔线缓缓擦过。   “真人版断臂,”   贺止休收回指尖,摘下手套轻轻晃了晃,饶有兴味地抬眼:“刚刚突然窜出来,做的还挺逼真,就想给你也看看……路炀?”   咫尺距离处,路炀整个人罕见的愣在原地,神情空白,没有半丝反应。   贺止休心中咯噔一声,后知后觉到自己可能做过了,正要开口道歉,眼前的人忽地起身,一把夺过那只做的尤为逼着的断臂手套。   贺止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断臂已然劈头盖脸地砸在了自己脑门上。   等他回过神时,路炀已然一声不吭快步朝外走去。   “等等!”   贺止休陡然惊醒,连忙将断臂一扔,原地跃起,三步并做两步飞身拽住前方的路炀:   “我错了路班长,我就是刚刚看见觉得挺好玩的,所以也想让你看看……”   “滚。”   路炀二话不说甩掉手,踹开来时的门拐入长廊,声音不复平日的镇定冷淡,而是带着几分难掩的喑哑与微颤:“别跟着我。”   贺止休哪里敢,手指磕墙上的痛感都在乎不上,赶忙再次追上。   接连被甩了好几次,眼见再往前就要回到最初来时的楼梯,贺止休终于别无他法,一个用力将路炀拽入身侧一间潮湿的空屋。   咣当!   脆弱的木门被沉重甩上,路炀天旋地转,再回神时熟悉的气息已然强势压下,将他整个人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你他妈滚开——”   “我错了,真的错了。”贺止休边说边把人按在门上。   路炀咬着牙挣扎两下,然而Alpha那双靠业余扛摄影的臂力非同凡响,别说挣开了,没被按疼都是贺止休控制力度了的。   “我发誓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怕,对不起,是我的错,要打要骂任你处置好不好?”   贺止休一条腿挤入路炀之中,彻底挡住对方的去路,然后额头下压,贴在路炀额上,炽热呼吸交缠间,他轻声哄道:   “告示牌上说想从入口出去,至少得一个半小时后,工作人员确定游客无法顺利通关才会打开放人,你现在往回走也出不去的。”   “关你屁事,”路炀气息微喘,咬牙冷声道:“滚远点。”   “当然关我事了,是我作妖把你吓着了,”贺止休哑声道:“我要真就这么滚了,你出去后不理我了怎么办?”   路炀一怔。   贺止休乘胜追击:“打我骂我都可以,你现在在这儿把我原地往死里抽一顿也没问题,就是别让我滚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   空屋逼仄狭窄,连扇窗都没有,头顶悬挂着不知真假的蛛丝,身后本就破旧的门板此刻无端压了两位身高腿长的少年,正发出不堪重负的酸响。   贺止休说完还嫌不够,抵住路炀发顶的额悄然下滑,鼻尖触及对方挺拔的鼻根,很轻地蹭了蹭。   这个动作实属亲昵过头,路炀那颗从断掌闯入视线瞬间开始,就心率直上一百八的心跳无端漏了一拍,几乎下意识侧脸想躲。   然而贺止休活像只闯了祸后黏着人不放的大狗,路炀一转头,他立马紧随其后,格外没眼色地蹭了过来,紧接着像生怕路炀下一秒就要把他踹开转身走人似得,又朝前凑近了几分,一只手牢牢拽住路炀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抚上路炀下颔线。   然而触碰到的瞬间,方才那只血淋淋断臂擦过下颔的触感再次涌入脑海。   路炀呼吸一滞,猛地扬手拍开。   但还没来得及,贺止休先一步抓住了手腕,仿佛猜到对方在怕什么,轻声安慰道:“不是断臂,真手,活的,我的。”   “出去就给你切了,”   路炀面若寒霜地挣了两下,奈何没挣开,永远波澜不惊的声线此刻终于裹上了层难以忽视的怒意:“松开!”   “好好好,切切切,你说切就切。只要不生气了,切成什么样儿、几段,你说了算好不好?”   贺止休鼻尖缓缓下滑,迫使着路炀与自己对视:“只要你不走了我就松开。”   路炀眼底森寒,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上下眼睑一圈都泛着红色。   贺止休却知道那不是挣扎不定后热出来的。   因为方才在小卧房,断臂劈头盖脸砸下时,他在电光石火间窥见了一抹那个屋子里从头到尾也没见过的红色。   “我以为你就是不适应这种环境,害怕鬼片里那种突如其来但全须全尾的东西,没想到你连这个道具都害怕,”   贺止休马后炮地试图挽救,解释道:“刚刚我不是拍了半天电视么,然后雪花灭掉的时候突然弹出来这么个玩意儿,我看着感觉挺假,就想着增加点氛围……”   “你的氛围就是把我骗过去?”路炀冷冷道。   “因为你前面一直说自己不怕,所以我也就没当真,想着逗你玩一下,”贺止休无比后悔道:“要知道你反应会这么大,老天爷过来把我摁地上我都不敢吓唬你。”   路炀肩背倚在门板上,突如其来的吓唬与追逐挣扎让他在这间潮湿阴冷的小屋里出了一背汗,正欲开口,按在手腕上的掌心陡然下滑。   Alpha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安分,趁人不注意,此刻正悄无声息地掰开了手指。   薄茧从掌心拂过,带起难以遏制的痒意,路炀几乎下意识拢起五指蜷缩成拳,恰好将还没收回的手指牢牢握在掌心。   反应过来的瞬间,路炀潜意识要松开,然而贺止休却不由分说地摊开虎口牢牢反握,微凉与炽热两股温度陡然紧贴交缠,路炀呼吸不受控制地一促。   想躲躲不开,想挣力气比不过,他只得咬牙骂道:“你他妈给我松开……”   话音未落,贺止休先一步打断:“这么多汗,是不是刚刚一路揣兜里偷偷出的。”   路炀一顿。   “是不是?”贺止休不厌其烦地追问:“不然这么短时间怎么会出这么多呢?”   “跟你有关系?”路炀别过视线,寒声道:“我热的,不行?”   贺止休闷笑了声:“当然可以,回去我就把那两小暖手宝退货了,理由就说路炀炀一趟鬼屋下来终于被吓成了耐寒体质。”   “……”路炀屈膝在他小腿上用力一蹬,“滚。”   “嘶,会正常打人了,”贺止休做作地吸了口气,又小心瞅他:“是不是说明不生气了?”   路炀没吭声。   片刻后,他冷若冰霜地目视着贺止休的眼睛,蹦出一行字:“你是真的欠。”   “我也觉得,”   贺止休暗暗松了口气,悬了半天的心终于缓缓落下半寸。   但他还是没松开路炀,说不清是怕他再走,还是舍不得这一刻前所未有的亲昵。   于是停顿寸许后,他又说:   “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也不怕呢,过山车那么高,上来下去旋转又倒挂的,你眼珠子都不眨一下,整车人就你下来了还走的跟模特似得笔直。”   路炀简直忍无可忍:“我滑板没防护二楼都蹦下来过,那点高度压杠压的死死的,不怕它还他妈成我的问题了?”   “你没问题,是我太菜了。”贺止休诚恳认错,“所以你为什么这么怕鬼?有原因么?还是天生的?”   路炀纤长睫毛在黑暗中轻轻一颤,别过脸:“关你屁事。”   “不能说吗?”贺止休贴着他轻声问。   路炀抿着唇没开口。   “我怕高倒是天生的,小时候一直想克服,毕竟我好歹是个Alpha么,居然恐高,说出去都不太帅气,”   贺止休话锋一转,揉按着路炀的手掌边说:   “所以当时从电视上看到游乐园,看到主角们玩过山车,我就特别想来试试,日夜祈祷着我可以依靠它克服我的恐高。”   “但那几年我家里出了点事,我爸妈没空搭理我,也不乐意带我来游乐园玩,”贺止休微微一顿,接着说:“身高达标那一年,我拿着体检报告想找我爸,说我过了一米二,已经到了可以去挑战自我的起跑线了。”   路炀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去。   “结果还没给出去,放学回家,就发现我爸把我体检报告给撕了,”贺止休淡淡道:“他说游乐园事故太多,一不留神搞不好就命丧黄泉,我的性命很珍贵,现在还不能去。”   路炀一愣,鬼使神差地想起上午游乐园门口,这人嘴巴没门似得来了一句说不定就一命呜呼的话。   ——原来满嘴的火车未必仅是潜意识,更多是因为往年被迫植入的潜移默化。   “什么叫做还现在还不能去?”路炀迟疑着问了句。   “谁知道呢,可能就是单纯不想带我来所以找的借口吧。”贺止休屈指拨开路炀微微打落在睫毛处的发梢,话锋一转:“那你呢,怎么会这么怕鬼?”   路炀却又抿唇不语。   沉默持续了片刻。   贺止休正准备放弃追问,就听路炀突然沙哑地开了口:   “我爸出事的时候我正好目睹了全经过,后来一整年里,我基本一闭眼就会梦见那些,时间长了不敢睡,也不想睡。深更半夜没事干翻鬼片看,结果就对这东西不太行了。”   贺止休想过也许会有原因,但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这个,霎时间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把。   他微微低头,鼻尖极轻地摩挲着路炀眉宇,仿佛在试图透过光阴,安慰许多年前他未曾谋面时独自蜷缩在被中、被噩梦惊醒的少年。   他放轻呼吸小声地开玩笑:“我以为学霸深更半夜睡不着,都是起夜学他个通宵呢?”   路炀不自在地躲开他的磨蹭,胸腔下的恐惧逐步消退,然而心跳失速却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有愈演愈烈的姿态。   小屋太安静,一门之隔回廊似乎响起细微动静,然而这一刻谁也分不出神去在意。   片刻后,路炀在寂静中平缓道:   “组碟片的老板说那些片子最感人,结局都是好的,因为主角睁开了眼,一切死去的事物都是一场梦。”   他顿了顿,罕见得露出一丝无奈:“结果后来发现,那都是为了过审硬改出来的。”   少年被困在日复一日的噩梦中,终不得已将夜不能寐的痛苦投掷于影片,只为一句结局睁开眼,一切便是庄周梦蝶。   然而影片之所以为影片,只因为现实是睁开眼后,既没有庄周,更不会梦蝶。   贺止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路炀从踏入大门起,就透出一丝难言的恐惧;为什么在小卧室门口时,他尚未迈步入房,这人就扬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路炀怕的未必是鬼,而是那一场场与现实截然相反的虚妄。   门后回廊的动静愈发明显,脚步踩过楼梯的吱呀声与门扉陡然开启的动静接二连三传来。   路炀心底的恐惧彻底被镇压,然而难以言描的燥热与心跳失速的频率却节节攀升,他暗吸了口气,压着动静试图挣开身前的贺止休:   “有人来了,你他妈别压着——”   话音未落,路炀感觉一只手陡然覆住他后颈,近乎滚烫的热度将那块逐日敏感的皮肤灼的当场电流四起。   他几乎是不受控地扬起下巴。   但尚未来得及反抗,热度出乎意料地离开后颈,上滑,穿入柔软黑发,最终轻轻捧住了他的后脑勺。   贺止休低下头,在路炀眉宇落下近乎虔诚的一个吻。   所有动静如潮汐褪去,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陷入静止,只剩下炽热的呼吸与躁动的心跳,彼此交织、共鸣。   与贺止休难掩的温柔。   “电影只有一小时,但我们有一生,”   他说:“不需要庄周梦蝶,也一定会是好的结局。” 第63章 牵手   “来我的乔, 你往后躲躲,”   回廊入口,宋达推开门扉,每朝前迈一步, 他视线便在周遭飞快逡巡一圈。   直至前方出现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他才终于停下步伐。   “怎么了达达哥?”被挡在身后的周乔桥用气音小声问道。   宋达眯着眼满脸警惕:“根据我阅览无数的恐怖片生涯,我敢断定, 只要我们接下来一往前, 这扇门绝对会飞出一只鬼、或者一颗脑袋!”   周乔桥震惊道:“我的天哪,这也太可怕了吧!那现在怎么办?”   “当然是先发制人了, ”   宋达哼笑一声,转头冲周乔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乖乖愣着被鬼吓唬那套已经过时了,鬼屋潮流新玩法当然是反客为主了——颤抖吧宵小之徒!本密室逃脱界泥石流堂堂来袭, 让我看看你们的头套带好没有!?”   木门咣当一声被猛然推开。   宋达尾音未落, 只觉两道漆黑身影如风般从眼前卷过。   然而下一秒,映入眼帘的既不是长发落地的女鬼, 也不是毛骨悚然的头颅, 而是一道高他足足半个头多、发顶几乎要触碰到天花板的挺拔身形。   “……贺止休?”   呆愣足足十来秒, 宋达终于缓缓回过神,不禁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路炀呢?”   他刚说完,余光便扫见贺止休身后。   只见他那半途分道扬镳的发小,此刻正面朝墙壁背朝门地戳在屋里。   少年肩上的卫衣帽扣在了发顶, 整个人近乎融进黑暗中。   微光由下至上刺入潮湿小屋,隔着贺止休,只能勉强从他挺拔的身形中窥出熟悉的模样。   “哥?小贺哥?”   周乔桥也疑惑地探入脑袋, 看看贺止休,又看看路炀, 眼底闪烁着一道狐疑的精光:“你们躲在这里干嘛呀?”   贺止休罕见的卡了壳,停顿稍许才若无其事道:“哦,没什么,就是稍微有点好奇这里头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捷径小道,进来检查检查。”   宋达精神一震,立刻好奇地探头查看:“那有吗?”   “什么也没有,”贺止休略略后退一步,侧身示意宋达自己看:“空空如也,连个误导人的机关出口都没做。”   周乔桥也跟着探头瞅了一番,本来还想进的,奈何这屋子实在小的可以,宋达半个身体侧进去就满了,根本挤不下第四个人了。   “哇,”周乔桥杵在门口经不住感叹:“这也太小了。”   贺止休点头,不让路炀的小表妹冷场:“是的,小的两个人都有点挤了。”   周乔桥又问:“那你们怎么还两个人一起进去呀?”   贺止休:“……”   路炀:“……”   明明是很稀疏平常的问题,然而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无端变得微妙起来。   一时间连宋达都难得觉察到什么,不由问:“你们咋了?怎么突然都不说话?”   他又伸手戳了戳半米之外的路炀,呼唤道:“路炀?你面壁思过什么呢半天不吭气,怎么还戴了帽子,有这么冷吗?”   充了半天石头的路炀终于动了动。   昏暗中他似乎抬起头,闷出一句沙哑的:“天花板漏水,我挡雨。”   宋达登时一惊,下意识也要去摸帽子。   然而手指在肩背摸空才倏地想起自己穿了件没帽子的衣服,郁闷道:“怎么漏水也不提前说,待会淋湿了我帅气的发型。”   “达达哥,你的帅气发型早在过山车时就已经毁于一旦了,”周乔桥好心提醒道。   宋达后知后觉靠了一声,叹息道:“那行吧,哪儿漏水你跟我们说一下,待会我得避开那鬼地方,免得它故意调色成血雨把我衣服染了。”   谁知路炀却说:“忘了。待会过去给你指。”   “啊?”宋达呆了下,抓着头发:“我们要一起走吗?”   贺止休也不由侧目望去:“不各走各的?”   “正确出口只有一个,各走各的除非一方迷路,否则待会也得遇见,没意义。”   只听刷拉一记急促音,路炀将方才挣扎中被贺止休蹭下的拉链拽至顶端,微微竖起的领口将他下巴遮住一小截。   直至宋达又要伸手戳来时,他才缓缓转过身。   昏暗中,Beta整张脸陷进宽松的兜帽中,略微垂下的帽檐与额发遮挡了大部分视线。   这让人很难在一瞬间捕捉到他的眉眼,只能从平直唇角里窥出对方神色似乎与往常无二般,是经久不变的冷漠。   宋达挠头道:“我还以为咱们可以比试一下谁先出去……”   “我也这么觉得。”   贺止休跟着附和,无比赞同地点点头:“比较一下。”   路炀瞅都没瞅他一眼,抬步与他错身,离开小屋:“比个屁,快下雨了,抓紧时间出去。”   贺止休眉峰一扬,还想说话,就见路炀在周乔桥身边停下,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这位小表妹的双马尾,低头跟她说话:   “刚刚小姑给我发微信,说你上周小测语文没上九十。”   周乔桥眼底狐疑的精光立时消了个空,愕然惊呼:“我的天哪!不是说好不告诉你的吗?我妈她怎么欺骗儿童!”   惨遭欺骗的儿童垂头丧气地被家族智商巅峰拉着往前走。   贺止休紧随其后,宋达莫名从头阵变成了垫后,一时之间只觉背后阴风阵阵,连忙将手中木门一关。   不料刚要松手跟上,就听耳边吱呀一声脆响。   “卧槽!”   前头三人齐齐停步回头。   周乔桥今天几乎就跟宋达一块儿搭伴玩了,顿时心系盟友,主动松开路炀的手,颠颠转身跑回:   “你咋啦达达哥?突然跟见了鬼一样叫的。”   “这门质量好差,我就关了一下,它居然就朝外给我拍来,差点以为要倒了,”宋达心有余悸地戳着门把,控诉道:“你瞅,这儿好像有条缝。”   周乔桥凑近一看:“真的耶!跟我们班二狗一个用力把桌子压裂了的小裂痕好像啊!”   “怎么还能把课桌压裂的?”宋达立刻被带偏。   “哦,他学电视里玩壁咚,把他同桌壁桌上了。结果两人一压,桌子承受不住,啪!一声就开裂了。”   周乔桥一脸谴责道:“老师说再用力点他就得赔钱了呢。”   宋达震惊道:“你们小学生怎么玩的比我们高中生还花?”   仿佛为了以表真实,宋达又抬头望向前方两位高中生:“是吧!?太花了,还压出裂痕,这门别也是哪对小情侣偷偷摸摸压出来的吧?”   路炀:“……”   “那也太不道德吧,”周乔桥吃惊玩,又一脸八卦:“真塌了会不会跑路呀?”   “有监控跑不掉吧。”宋达仰头瞅了瞅乌漆嘛黑的天花板,“这种地方基本每个死角都装了监控,坏了肯定得赔。”   周乔桥恍然大悟:“那得多少钱。”   “一百块?”宋达猜测说:“应该超不过三百吧,就这么个破门,卸下来丢垃圾桶都不见的有人偷。”   他边说边往前走,结果没几步,前方忽地堵住。   一抬头,只见贺止休正戳着原地出神,眉梢微拧,仿佛在思考什么。   “咋了你?”宋达不由问:“怎么不动。”   贺止休回过神:“在想一个事。”   “想啥?”宋达精神一振:“出口往哪条走吗?”   “哦,那不是,”贺止休揣着兜,微微一笑:“我只是在想我微信余额还有多少,不小心弄坏东西的话,够不够赔园区。”   他顿了顿:“不过三百块那应该还是绰绰有余。”   宋达一脸卧槽的表情,正想问你弄坏什么东西了,前方路炀忽然开口打断:“到底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慢点儿,”贺止休立刻回头跟上:“你指挥我开路,刚路过个小阳台感觉挺邪门,别一会儿蹦出点什么东西。”   路炀闷声问:“哪有小阳台?”   “去小卧室那条路的斜侧面。不过太黑了,我不知道是真的小阳台还是做的道具,”贺止休抬手板正了路炀微微歪斜地兜帽,然后下滑拽住抽绳,“能拉紧不?”   路炀冷冰冰地拍开手:“想死直接说,不用拐弯抹角。”   俩人一前一后双双转入拐角,宋达跟在后方,张了好几次嘴都没能插上话。   半晌,他愣在原地,指着自己,困惑而憋屈:   “难道今天不是为了安慰我才特意来的游乐园吗?他俩不对我嘘寒问暖就算了,怎么突然连嘴都不让插?”   “冬天来了,我的铁树哥哥也要开花了,”周乔桥摇头晃脑地小声嘟哝,同情地看向宋达:“达达哥,果然这个世界受伤的只有咱们俩!”   宋达:“???”   迷屋的分岔路口并不算多,显而易见身临其境难度下,鬼屋逃脱元素是要大于迷宫的。   因此在故意选择了其他路,却依旧七扭八拐地回到了小卧室时,路炀终于彻底放弃,杵在门口迟疑数秒,还是踏了进去。   老旧电视一如方才那般闪烁着雪花。   但可能因为这次人多了,叽里呱啦之下,反而把滋啦作响的动静衬的像稀疏平常的背景音。   路炀目光粗略在屏幕上一扫,正欲去翻看角落有没有出口,肩膀突然被人轻轻一勾,整个人被迫转进一个怀抱中。   “你——”   “嘘,”   贺止休勾在肩膀的手陡然上移,隔着兜帽捂住了路炀的耳朵,昏暗中他微微低下头,一只手竖在唇边,挑着嘴角冲路炀轻轻眨了眨眼,用气音道:“雪花屏快变了。”   路炀一怔。   果不其然下一秒,身后滋啦声音量陡增好些度,然后在宋达警惕的目光中,缓缓扭出一道人形。   紧接着只听“砰!”的一道动静炸响,刹那间,宋达撕心裂肺地狂叫与奔跑立时席卷整个房间。   再望去时,原地只剩周乔桥独自一人。   小姑娘短暂错愕后,既没尖叫也没昏倒,只是心有余悸地揉着耳朵,郁闷回头:“达达哥你吓死我了,你的恐惧比假手臂还吓人。”   宋达崩溃地指着电视机侧面陡然跳出来的手臂:“谁他妈能想到它会从旁边冒出,正常来讲不都是从正面屏幕窜出的吗!?”   “可能因为正面袭击太老土了,所以另辟蹊径从侧面!”   周乔桥说完觉得自己猜的很对,立时骄傲地挺起胸膛,一脸语重心长地说:   “达达哥,你可是高中生了,怎么可以连这种东西都怕呢!你看,整个房间咱们四人只有你吓地原地起飞呢!”   贺止休闻言不由闷笑一声,拽了拽路炀兜帽:“说你呢路炀炀。”   路炀冷刀子似得刮他一眼:“手拿开。”   “我错了,逗你玩儿的,”贺止休半点停顿也没有,立刻低头认错,又隔着布料寻到下边的耳朵,轻轻揉了揉,贴着他含混地咕哝:“还生气呢?”   卫衣布料外层是麻棉,内层却是滑面,贴在肌肤上微微发凉。   路炀还没来得及躲开这点凉意,就被耳朵传来的痒意刺的身形一僵。   偏偏贺止休见他不说话,又转过脸侧着下压,由下至上地去看路炀,眨着眼小声问:“怎么又不说话了?真的生气了?”   “滚,”路炀面无表情地拂开贺止休的手,自顾自朝前迈去。   直至抵达侧前方一张极为简陋破旧的梳妆台前,他才终于停下。   “怎么了?”贺止休跟上前。   路炀眯眼看着梳妆台上方立着的木板:“这是不是装的镜子?”   “这里只能装镜子了吧,”   贺止休正要凑近打量,忽地就听路炀又说:“右边有个圆形缝口。”   “?”   贺止休顺势望去,视线在边缘逡巡了圈,才终于找到路炀说的那个圆形缝口——是个撑死只有拇指大小、且颜色几乎融进背景板中的小圆圈。   “会不会是开关?”贺止休若有所思道。   后边的宋达和周乔桥也闻声而来:“出口的吗?会不会一按下去就掉下个鬼啊?鬼片里都是这么演的。”   听见鬼片二字,贺止休不由自主地瞟了眼身边的路炀。   “应该吧,”他淡淡道,“也不是没可能?”   “我的天哪!”周乔桥打了个激灵,当即后退两步,躲到路炀身后开始当儿童:“哥哥我害怕。”   宋达也退后一步,老鹰抓小鸡似得躲到了周乔桥背后:“哥哥我也怕。”   路炀:“……”   只见一步之隔的贺止休也跟着转头,张开薄唇,似乎要说什么。   电光石火间路炀曲腿在对方小腿上轻轻一踢,警告地眯起眼睛,眼底赫然写着你敢喊个试试。   “……”贺止休话在齿关半途卡住,半晌无奈地一指自己:“所以,我按?”   小鸡二人组立刻投来鼓励的目光。   路炀兜帽下的脸微微扬起落下,赫然是个催促的动作。   贺止休眯着眼回视,似乎有话要说,然而视线一扫后边俩人,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哭笑不得地转身去按缝口。   圆形缝口在按压中朝内凹去,几分立时屏住呼吸——主要是小鸡二人组。   短暂的寂静后,身侧木板床忽地上下晃动起来,周乔桥和宋达顿时鸡皮骤起,撒腿就往墙角退去。   路炀还没来得及,就觉手被人用力一拽。   “太过分了路炀炀,”   贺止休握住路炀再次冰冷下来的手,轻轻捏了捏,在吱呀作响中,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小声控诉:   “他们是叫完哥哥求人按,你不让我喊就算了,怎么自己也不喊就让我按……而且现在还想丢下我偷跑。”   “……”   路炀心脏无端漏跳一拍,连晃动的床都顾不上了,一个用力试图抽回手,冷若冰霜道:“喊个屁,滚……”   “蛋”字刚出了个气音,木板床骤然响起咣当一声,紧接着靠墙那侧的木板陡然下塌。   再望过去时,居然出现了一条朝下走的台阶。   “怪不得之前转半天也转不出去,原来是要下楼了么。”贺止休垂眸望向下方黑压压的楼梯,扶着下巴若有所思。   身后听闻动静的宋达与周乔桥贴着墙边磨蹭而来,路炀挣了两下手,依然没挣开,只好硬邦邦地出声道:“把手撒开。”   “下边没光,不抓着什么我有点害怕呢。”贺止休侧目,满脸无辜。   路炀下意识想说你可以抓扶手,结果定睛一看,发现这台阶居然是两侧镂空的。   别说扶手了,连墙壁都没有。   唯一能碰的,便是脚下掌心厚的地板。   “再说了,这么黑,不抓着点待会一不小心就走散了。”   贺止休目光一扫不远处、贴着墙正仔细观察下方有没有鬼影的宋达与周乔桥,不等路炀作声,自顾自地把手掌挤进路炀虎口。   掌心再次相贴时,贺止休清晰感觉路炀僵了下。   黑暗中,贺止休眼角眉梢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不受控地一弯,勾着唇将手又握紧了几分,像是要把路炀整个包裹进掌心里。   他就这么抬步下了台阶,小声呢喃:   “怎么才几分钟又这么冰,早知道刚刚就把小暖手宝带进来了。”   小暖手宝装在包中,一并被工作人员寄存在入口。   路炀根本来不及反抗,就被贺止休拉着手拽下了台阶。   下一层显而易见是一楼,没了地漏的光,四面八方漆黑如注,想看清什么都得眯着眼凑近,前进几乎都是倚靠扶墙摸黑,更妄论看清谁。   路炀下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挣开了贺止休的手,然而还没走几分钟,头顶毫无征兆地落下一颗圆滚滚的东西。   他下意识扬手接住,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怒目圆睁血糊糊的秃脑门。   路炀:“………………”   “噗嗤!”   “咣当!”   眼珠子冲着路炀脸弹出来的瞬间,贺止休眼明手快拽住弹簧,扬手丢进身旁的米缸。   等确定旁边不会再蹦出奇奇怪怪的东西后,他才歪头去瞅路炀:“吓到了?”   兜帽盖住Beta大半神情,漆黑中只能窥见一截瓷白的下巴。   贺止休闷笑一声,没忍住竖起食指戳了戳那截下巴。   但刚碰到,就被路炀伸手拍开。   他惯会为自己逮机会,当即反手抓住了那只手,还找借口:“还是拉着吧,刚刚走太快,差点儿就肚子迷路了呢,吓死我了。”   路炀还是没吭声。   但这次,掌心里发凉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终于不抽出了。   贺止休心满意足,得寸进尺地试图去掰路炀指缝。   但刚挤进去一根手指,小腿就被人从后轻轻踹了下。   “赶紧的,”路炀声音微哑,指腹在贺止休虎口用力一压,催促道:“要下雨了。”   小心思没得逞,贺止休也不失望,感受着手心紧贴的触感,心情颇好地捏了捏:“别怕,一会儿出去我给你人工遮雨。”   然而今天老天很争气,一个小时后,四人终于先后离开迷屋,抵达出口——正是入口旁边的一个小地下通道。   高空之上,乌云滚滚烈风阵阵,但不见丝毫雨点,甚至闪电雷鸣都还没开始表演。   贺止休非但没能人工遮雨,握着的手也被甩空,一时间瞅着四面八方,只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这是你们的随身物,各自检查下。”   工作人员将手机递还,走到贺止休与路炀面前时,不知是不是错觉,路炀莫名感觉对方表情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仿佛欲言又止地憋着什么。   等路炀解屏开始回消息后,工作人员依然满脸迟疑。   贺止休索性主动问道:“还有事吗?”   工作人员瞅瞅他,又瞅瞅路炀那张漂亮惹眼但面若寒霜、一看就不怎么平易近人的脸,最终还是转向贺止休,竖起手掌挡在唇边,凑近小声道:   “就是想跟您解释一下,我们项目非主屋的隔间一般只是用来装饰、烘托氛围增加沉浸感,所以选材质量也比较随意——下次如果有再光临的话,你们可以选择主屋对面的得房间,一般为了做对照,那个屋子的质量会比其他好点。”   “……?”   贺止休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时之间饶是他,神色也不免浮出几分空白。   然而工作人员仿佛无知无觉般,继续开口:“不过最好还是出来后再说,毕竟我们项目时常最多也就一个小时半。”   闪电终于划过天穹,转瞬即逝的光亮中,工作人员迟疑片刻,还是咬了咬牙,将最后一句说了出来:“能干,但也干不了太多——您说是吧帅哥!”   贺止休:“…………”   ·   “你们刚在说什么?”   十分钟后,园区门口,路炀难得主动问道。   贺止休极其罕见地沉默了一路,闻言像是才醒过神般,抬眼看向路炀:“没什么,就是让我回去帮他们打个好评,再好言好语宣传两句。”   信息时代,这种事很多商家都会这么干,路炀也被拖着要求过,闻言见怪不怪地哦了声。   他收回视线,正欲继续回微信消息,下一秒熟悉气息陡然从身侧席卷。   贺止休长腿一迈跨步上前,停在路炀半步之隔地斜后方,旋即朝前倾身,低头,不由分说地将下巴搭在路炀肩膀上。   他在被即将到来的大雨与人山人海中,贴着Beta的薄薄耳垂,将后半句补充完整:   “——说是这样,就可以不追究我们把那扇门给压出一条裂缝的责任。” 第64章 公交与雨   大雨将至, 上午来时入园闸口有多人声鼎沸,此刻门前马路就有多水泄不通。   在第三次叫车失败后,宋达终于烦躁地骂了句脏,把手机往兜中一揣:“我放弃了, 破补习班爱上不上, 老子要回家。”   “都四点了还要上补习班?”贺止休不禁问。   宋达重重地叹了口气:“老班不是在家长群里提前通知了下周五要期中考吗?昨天我一到家,我妈就开始提前叨叨。本来是想让我今天一天都去上一对一专辅的, 要不是我说今天跟路炀提前有约了, 现在搞不好还在饱受折磨。”   周乔桥不由倒吸一口气,舔着棒棒糖恐惧道:“高中生的妈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还好我只是个小学生。”   路炀一揉她头发,残忍补刀:“你也没几年了,好好准备。”   “……”   周乔桥立刻原地抑郁了。   四面八方汽车鸣笛此起彼伏, 伴随着头顶愈发汹涌的滚滚雷鸣, 场面堪称混乱一片。   路炀低头回个消息的功夫,就被前方突如其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刚要稳住身体, 肩膀陡然被人轻轻一勾。   “看你回了一路消息了, ”贺止休指尖轻轻按在路炀肩膀上, 余光在微亮的屏幕上若有所思地划过:“哪个小妖精谁让冷淡的你这么热情了。”   方才贴着耳垂耳语的热度尚未完全消退,路炀不自在地抬肩拂去搭在肩膀上的手,略略朝外靠了靠,面无表情道:“我妈。”   “……”贺止休短暂愣怔后, 立刻冲着手机低头:“阿姨对不起。”   路炀半点余光都懒得给。   贺止休又问:“是催你回家吗?”   “没有,她不在这边,”   路炀话音刚落, 手机倏地一震,低头望去, 只见微信窗口最下方毫无征兆蹦出来一条转账信息,与一句一如既往的叮嘱。   -好好考试,你们学校的卷子,738低了。   -我知道你可以考的更好。   路炀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刚打下一个嗯,对面又跳出来一条消息。   -滑板最近碰了吗?   “咣当!”   耳边陡然传来一声响,只见周乔桥咬着棒棒糖将托了一路的滑板丢在了地上。   旁边放下差生专属豪言壮语之后,没过一分钟,还是灰溜溜地重新继续叫车的宋达见状,不由道:“哟,你这是准备滑一圈儿吗?”   “怎么可能,人这么多,我又不是我哥,哪有那个技术呀,”   周乔桥一只脚踩在板面上左右来回滑动着:“早知道就不带过来了,滑又没滑成,一路上差点要把我累死啦。”   宋达好笑道:“来游乐园带滑板,你也是挺能想一出是一出的。”   “主要是为了给我哥揣——”   揣什么还没说完,周乔桥戛然而止,旋即在滚滚雷鸣中人小鬼大地嗐了一口气:“我们儿童就是比较容易冲动,想的不够周道。”   周遭等车的人实在过多,人行道上拥挤不堪,几乎三不五时就得被推搡着朝边缘挪动。   眼见第三次有人因为倒退要踩到滑板,周乔桥只得苦着脸收回脚。   正要俯身捡起,一只黑色板鞋陡然伸来,直接勾走了滑板。   只见路炀脚尖一踩尖端,滑板竖着跃起,少年扬手准确一抓。   等再回过神时,被周乔桥抱怨沉的滑板已然被他横托在身侧。   “哇!”周乔桥满脸崇拜:“太酷了吧哥哥,我又要迷恋上你了!”   贺止休准确抓住重点:“为什么是又要?”   “因为当初哥哥用如果期中期末都全科满分就教我滑滑板为要求,让我对他短暂丧失了崇拜,”   周乔桥义正言辞道:“这对一个儿童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   “一年级都考不上满分,我不残酷你现在就得跟着你的达达哥一起在补习班大眼瞪小眼了。”   路炀用手机轻轻一敲周乔桥脑瓜子,继而眼皮也不抬地飞快在消息框中输入了个“没有”,发送。   不等消息前方的小圆圈转停,路炀便息屏把手机往兜中一揣,接着一手托着滑板,一手托着周乔桥的后脑勺示意她往前:“走吧,车来了。”   公交车从远方驶来,然而街上拥堵不堪,五十米的路硬生生开了好些分钟。   直至旁边的宋达又一次叫车失败后,才终于缓缓在站前停下。   “到家给我发个消息。”贺止休忽然说。   路炀拉着周乔桥正要踩上台阶,闻言不由愣了愣,余光在Alpha熟悉的脸庞上一扫。   视线相撞时,路炀被迫窥见对方眼底某道难以言描、却几近井喷,想略过去都难的东西。   “……”路炀收回目光,神色毫无异常道:“再说。”   贺止休眉峰一扬,还想说什么,眼前的人已然被人潮飞速拥挤推搡着上车。   数米之隔的司机见他迟迟不走,不由问:“你不上?”   “不了。”贺止休收回视线,冲他礼貌一笑:“您慢点开,不着急。”   然而事实证明这道叮嘱完全就是多此一举,游乐园门口别说慢点,想开快个十迈都难如登天。   等好不容易驶离了拥堵路段,车窗外陡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雷鸣如众神击鼓般劈头盖脸砸下,全车人几乎都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等声音渐停后,路炀才缓缓松开捂住周乔桥耳朵的手,拍了拍她发顶:“下次出来不要带滑板了,免得待会回去被你妈发现,又得挨骂。”   周乔桥似乎想辩解什么,然而话在嘴里盘旋了一圈,愣是没想出来半句合理的辩解,只得苦着脸垂头丧气道:   “可是他们都不让你碰,明明你绝对不会影响学习,还那么喜欢,又那么厉害还有天赋,却总是碰不着,那不得憋死呀……”   “谁说我碰不着。”路炀低声打断道。   周乔桥立刻仰起脸:“你有玩吗!?”   路炀竖起食指立在嘴边,唇边勾着点很细微的弧度:“保密。”   周乔桥立刻点头如捣蒜,语气都变得开心起来:“怪不得小贺哥说他看过你滑板,原来你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有偷偷玩呀。”   路炀一顿:“他跟你说了?”   “是的呀,”周乔桥把当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忽地又想到什么,眨着眼神秘兮兮地问:“哥哥,你是不是和小贺哥在谈恋爱啊?”   路炀:“……”   公交车急停靠站,人流拥挤着下了车,路炀半倚在空地窗边,确定新上车的人群不会拥挤到周乔桥后,才终于冷硬开口:“没有,你想多了。”   “真的吗?”周乔桥拧着眉毛:“那你们刚刚在鬼屋里为什么要牵手?”   路炀:“…………”   “你告诉我吧,我不会告诉我妈和婶婶的,”周乔桥八卦道:“我发誓我一定守口如瓶!”   守个屁。   车内人群拥挤,晃动中并没有注意到路炀神情流露出几分难以言描的古怪,以及他在昏暗光线里隐隐有变色倾向的耳廓。   “没有牵,你看错了。”路炀抬手将周乔桥八卦的脸往下一按,声音平直中带着几分生硬:“我跟他只是普通同学。”   周乔桥还不死心,抓着路炀手腕又仰起头:“真的吗?”   “骗你是小狗。”   路炀把她脑门又按了回去,使出杀手锏:“你小测语文都没上九十,是不是在家没事光看恋爱小说去了?”   周乔桥:“!”   被戳中死穴的小学生终于抿着唇陷入了沉默,但八卦没让她死心太久。   到了下一个停靠点,路炀刚拉着小学生在后方一处空位落座,周乔桥再次扒拉着栏杆,春风吹又生地找事:   “真的只是普通同学吗?”   “……”路炀忍了忍,没忍住:“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跟贺止休谈……”   他微妙地停顿了下,生硬地改了口:“有关系?”   问完这话路炀又陡然想起这趟的种种,一时间难得有些后悔问这话。   但出乎意料的是,周乔桥趴在栏杆上晃着腿道:“因为哥哥你跟他在一起走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嘛。”   路炀一愣。   “你们在休息区的时候,我其实就在跟达达坐大摆锤,飞起来时候一睁开眼就看见你把柠檬茶贴在了小贺哥脸上,但平时你都不会这么做的。”   周乔桥抬起手,做了个下戳的手势:“你甚至还给他戳了吸管,上一个会让你这么做的人只有我和你小姑,还有婶婶呢!”   她顿了顿,忽地又说:“哦还有达达,但是达达是不一样的。”   路炀垂眸看她:“哪里不一样?”   “他是你发小呀,一辈子的好铁子,”周乔桥撑着下巴道:“但是小贺哥只是你的普通同学而已——还是才刚刚转学过来认识没多久的那种。”   公交驶入地下隧道,车厢光线陡然消弭,陷入满目的幽暗。   周乔桥在黑暗中不知想到什么,许久之后,隧道见了光,照亮了她脸庞上的小心翼翼。   “如果你们没在一起,”   小学生忧心忡忡地问:“那你是不是喜欢上小贺哥了呀?”   ·   雨势来得迅猛,走得倒也飞快。   路炀按照地址带着周乔桥在市区下了车,拐过街口抵达一个小区门前时,小姑池悦已经提前在保安亭候着了。   “你真的不去吗?”   池悦满脸无奈地看向自己一如既往冷淡的侄子:“只是简单吃顿饭而已,我跟小乔爷爷奶奶提了,他们都很欢迎你来。”   “不用了小姑,”路炀托着周乔桥的后脑勺轻轻往前一送,抬头镇定道:“我社恐,不太好意思见生人。”   池悦:“……”   “得了吧你,就你还社恐,那我就是社会自闭晚期了,”   池悦简直哭笑不得,扬手一拍眼前这位如今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的少年,无比感慨道:“以前只有我小腿长,现在都长这么大一坨了。”   路炀:“……”   坨是个什么见鬼的量词。   池悦又说:“不去算了,后天早上我去接你,顺便送你去学校。”   路炀正要开口拒绝,池悦率先板着脸做了个住口的手势。   她严肃道:“不许拒绝,下周期中考,你妈都跟我报备好了,半点风吹雨打都不能落你身上影响你考试,知道了吗?”   “我哥那么聪明,风吹雨打也影响不了他当年级第一的好吧,”周乔桥在旁边舔着新拆封的棒棒糖言辞诚恳道:“您多虑了我的亲妈。”   池悦似乎想反驳,然而话在嘴边转了两圈,想到路炀那逆天地成绩,又打心眼儿觉得这话完全正确。   于是纳闷片刻,她毫不客气地夺走了亲女儿的棒棒糖,自己舔了起来。   “我哥给我买的约定之糖!妈你好过分!”周乔桥愤怒地蹦起来抢。   池悦敏锐地问:“什么约定?”   周乔桥立刻哑火,正支吾怎么糊弄过去,就听路炀淡淡开口:“约定下次三科上了二百九,我就再带她出去玩。”   周乔桥:“……”   下过暴雨的天仍旧阴沉昏暗,连带吹来的风都比下午冻了好几度。   路炀告别了生无可恋的周乔桥与为“约定”而心花怒放的小姑,回到来时路过的拐角,走进一家杂货铺。   “喏,你寄存的东西在那儿。”前台看门的老板随手一指墙角,只见上头赫然立着周乔桥那块有些花里胡哨的滑板。   ——小学生有胆子偷带滑板出门,却没胆子带着滑板回她妈眼皮子底下。   别无他法,路炀这才找了个地方暂存。   路炀俯身抓起滑板随手一托,转身对老板道了声谢,便抬步离开。   屋外乌云密布,路边更是狂风大作,路炀被吹得受不了,重新戴上兜帽。   他正准备叫个车回家,一个微信通话陡然弹了出来。   是贺止休。   街边人流稀疏,疾驰的轮胎压过积水洼,溅起足有半人高的水花;不幸惨遭喷溅的路人立时原地咒骂连连;对岸的蛋糕店开了复关。   一切声音都很清晰。   包括手机频频震动的声音。   路炀指腹在红色的拒接上悬停好片刻,最终还是在路人的视线中,按下了另一个。   “你是不是又给我开了免打扰,”贺止休低沉地嗓音立刻在耳边响起:“给你发了半天消息,连个表情包都不回我。”   路炀托着滑板转身迈入人行道:“去掉又,我没关过。”   手机对面安静了好半晌,才终于传来贺止休无奈的失笑:“就算是真的,你就不能欺骗一下我吗?给我一个善意的谎言。”   路炀随口道:“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贺止休从善如流:“让我开心开心。”   路炀不假思索:“那没什么兴趣。”   “……路炀炀,”   半晌后,贺止休板着声音说:“你真的很过分。”   头顶乌云开始汹涌,风把街边连枝带叶吹得乱舞。   路炀避开了迎风飘来的一片秋叶,懒得继续废话,直截了当道:“有屁快放,没事我挂了。”   “本来是没事,结果你半天不回我消息,打电话也半天都不接,差点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给我吓出事儿了。”   路炀略略一怔。   直到此刻贺止休说了段长句,他才忽然发现对方声音似乎有些喘,仿佛刚刚做完什么运动一样。   “手机开静音了,没听见。”路炀望着前方极轻地眨了下眼,到底还是解释了:“我能出什么事。”   “没事就好。”   贺止休话音刚落,路炀忽地听见对面背景音尤为杂乱,仔细一听还挺熟悉,中间甚至还穿插了两句推销雨衣而贺止休拒绝的对话。   路炀终于意识到什么,不由停下脚步,侧目看向手机:“……你还在游乐园?”   “——我不看马戏团,我也不补课,未满十八,要不我您直接联系我爸问问他孩子补不补吧。不好意思麻烦借过一下。”   贺止休推拒了眼前一波接一波的推销,终于抵达方才路炀上车时地公交站台,才再次开口:   “是啊,你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消息,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只能沿途回来看看能不能等到你刚刚那趟公交,以此确保你只是没接没回我消息,还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   贺止休顿了顿,闷声开玩笑道:“你要再慢儿接,我都要直接去对面公安局报案了——词我都想好了,就说我校大学霸神秘消失足足两个小时,全市有偿寻人。”   对面安静了会儿,就在贺止休以为路炀是不是偷偷把他电话挂了的时候,Beta微冷的声音才低低响起。   “有偿多少?”   “唔,”贺止休望着不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交,沉吟片刻,说:“一个亿吧。”   “……”路炀无语道:“你当大家都是傻逼么。”   “那你说多少,”贺止休揣着兜反问。   对面响起一阵汽车鸣笛,伴随着轰隆作响的雷鸣。   只听路炀淡淡道:“我又不是人贩子,不会对个体估价。”   贺止休愣了愣,反应过来了,顿时忍俊不禁:“明明是你问的,怎么还反过来骂我呢。”   路炀停在十字路口前,对岸黄灯转红,汽车与电动席卷而过,车尾气将风熏出一瞬的温热,连带少年冰冷的面庞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温度。   “不过提到这个,我刚刚在游乐园就有个问题想问了。”贺止休忽然说。   “什么?”   贺止休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洗发水贵么?”   “……”   这是什么破问题?路炀莫名其妙:“不知道,小超市刷卡买的,没查过价格。”   “这样。”贺止休若有所思道:“那下周回去了我也去买一瓶。”   路炀随口一问:“你用完了?”   “没有,”贺止休说:“还剩半瓶吧应该。”   车流走了一波又一波,对岸红灯闪烁,黄灯过度,飞驰向前的车群终于一空。   车尾气随之消散,也带走了仅存的热意,风回归成刺骨的寒。   路炀在刺骨中缓缓跨上斑马线:“你买它干什么?”   手机对面,那辆路炀乘坐过的公交缓缓靠岸,停下。   长鸣之中,车门发着酸响吱呀打开,两侧等候的人流接二连三踩上台阶。   贺止休一手揣着兜,一手捏着手机,在司机师傅疑惑的眼神中,迟疑半秒,还是抬步上了车。   手机嘀一声轻响,贺止休转身踏入车厢。   在大半空座中,少年突兀地停在了车中空地,后背倚在窗户上,一如先前路炀在车上停留时候的样子。   他目光平直地凝视着前方,那里贴着一张色调黯淡但字体浮夸的海报。   【惊悚与机智共存,隐秘性绝佳的全身心沉浸式恐怖体验!——迷宫鬼屋】   “你买它干什么?”手机中,路炀清冷中又因为电流阻隔而略微失真的声音缓缓响起,“也没多好用。”   公交轰隆朝前驶去,眼前的海报也跟着微微晃动起来,字迹随着震动变得模糊。   贺止休的声音却很清晰。   “但是我今天突然发现,它挺好闻的。”   他说:“我很喜欢。”   “——轰隆!”   闪电划过天际,雷鸣震颤四方,暴雨再次泄洪般滔天落下,停靠在路边的车立时发出刺耳长鸣,带了伞的行人匆忙张开雨伞也不免被淋了半身,没带伞的直接朝着周身建筑疾驰狂奔。   滂沱雨幕,人人都在逃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路炀站在对岸的茂密树冠下,兜帽罩下的深色阴影盖住他大半神情,闪电从天际而来,贯穿天穹,布下白昼。   瞬息亮光之下,少年一截下巴被照的格外瓷白。   “喂!那边那个黑色衣服的!”远方似乎有人拔声喊道:“雷雨天别往树下站,快躲开!待会儿雷劈下来砸到了就完了!”   那人喊完停了下,见对方还是没有动静,俩手一抓雨伞,抬步就准备走来。   然而还没来得及迈出一米,远方的少年似乎终于回过神,如棉线般粗犷的雨幕中,少年身体朝后略微一侧。   兜帽之下,闪电之中,他看见一张年少的脸庞轻轻朝下点了点。   即是示意自己听见了,也是表达对提醒的感谢。   那人眨了眨眼,正欲开口问要不要一起撑伞去隔壁的建筑避雨时,就见少年已然先一步扭过脸。   他揣着在雨中也难掩板底花里胡哨的滑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手机在揣入兜中的前一秒,一条微信跳了出来,悄然顶掉了最上方的贺止休。   是周乔桥。   消息条上变换了两次最新消息。   -不要担心和彷徨,周乔桥的哥哥超酷超帅   -永远是第一,永远会赌赢   ·   两个小时前,公交车上。   路炀迎着周乔桥小心翼翼的视线,在公交穿梭出隧道的许久之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夹在靠站播报中,很轻的响起。   “……可能吧。” 第65章 发烧   周一。   时间尚早, 校门口已然人声鼎沸,各路车群络绎不绝,平日空旷的人行道拥堵满了人群。   池悦打着方向盘,勉强将车停靠在边, 忧心忡忡地回头:“你这样真的行?要不然咱们今天还是请假吧, 反正缺一天课也妨碍不了什么……”   “不用,”   路炀抓起身边的书包, 不等池悦话落, 率先推开车门伸腿踩地:“我待会早自习补个觉就没事儿了,您开回去慢点。”   池悦还想说话, 然而路炀已然反手关上车门。   后边的车跟催魂似得按着喇叭,池悦别无他法,只得把副驾窗户一落, 伸着脖子喊:   “把你那帽子戴上, 外边风大!实在熬不住给我打电话,我今天调休没事干可以来接你, 别怕麻烦, 知道了吗!?”   “知道了, ”   路炀勾着口罩朝后一退,在池悦的叮嘱中乖乖将校服外的兜帽往头顶一扣。   直到目送银色轿车重新汇入拥挤车流,后视镜也照不到这方寸之地后,路炀才收回目光, 从衣兜中摸出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重新推回鼻梁之上。   人潮汹涌,车水马龙的拥堵中,应中高二年级第一的大学霸又回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前方正门口此刻挤满了人, 弥勒佛带着各年级主任与校保安守在左右两端,犹如人工检测仪般逡巡着每个踏入校门的学生的衣着打扮。   路炀单肩挎着书包, 刚走过门口,便被边上的一位老师扬手拦下。   “帽子摘了啊,学生证拿出来,我看看哪个班的。”   路炀只得停下脚步摘了帽子,手在兜中一模。   ……然后成功摸了个空。   无论是裤兜还是校服外套的衣兜都空空如何,书包里更是除了作业,就只剩出门时被小姑硬塞进来两瓶牛奶一袋面包,以及两包感冒冲剂。   “……忘带了,”   路炀大脑昏昏沉沉,隔了会儿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应该是早上被小姑硬塞东西的时候,不小心遗漏在饭桌上了。   对面老师顿时眉宇一蹙,厉声道:“上学忘记带校卡,怎么没把你自己忘在家里呢——口罩摘了,哪班的叫什么名字,我记下。”   路炀勾着口罩朝下巴一兜,露出一张瓷白冷淡的脸:“高二三班,路炀。”   老师捏笔的手霎时一顿。   “路炀?”   路炀淡淡一点头:“我可以走了吗?”   应中学习紧抓程度比不上市重点,但也绝对不含糊,为了迎接临近的期中考,让学生抓紧时间提高紧张感,弥勒佛这才久违地带着老师守在校门口,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抓那些瞅着散漫无纪律的人。   结果万万没想到,守了半天一不小心把年级第一的学霸给逮了。   但纪律毕竟是纪律,尤其前方另一位老师也正逮着个差不多情况的,这时候因为成绩就把人放过,怎么看都不合理。   于是抓路炀的那位老师在瞅了路炀脸庞两秒后,还是抄着笔记下了名字,侧身让路:“行了,回去吧。下次回校记得要带校卡,丢三落四的要不得。”   路炀下意识想应,然而话到喉咙口又懒得吭声,索性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勾着口罩抬步踏入了校门。   梧桐路上人潮汹涌,显而易见寒冷的天与返校的痛苦只能通过互相述之于口才能得到片刻缓解,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叽里呱啦的聊天声。   路炀本来脑子就沉,顿时只觉耳边有千万个喇叭齐齐震响,吵得他太阳穴都突突直蹦。   一时间彻底懒得理会后方的老师还有没有在盯,扬手将落下的兜帽一拨,重新扣回了发顶。   然而还没来得抓稳,就觉一只手忽地隔着挺括布料拍在了后脑勺下方、濒临后颈脖颈的位置处。   路炀身体一僵,几乎是下意识扬手拍开。   “反应这么快?”贺止休一如既往轻佻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路炀抬头,隔着下垂的帽檐,窥见了一张俊美的熟悉脸庞。   路炀冷冷收回手:“你是不是手欠。”   “第一次见你在学校也把帽子扣上的,有点稀奇,”   贺止休甩着那只被拍开的手,轻微的痛意蔓延而上,他不由自主道:“突然一巴掌拍上来,差点以为认错人了。”   “换个人你现在已经在教导处了。”路炀声音闷在口罩中,嘈杂中听起来不甚清晰。   贺止休正欲接话,就见眼前的人神情突然顿了顿,紧接着毫无征兆侧脸转身,按着口罩,闷出一个颇有些惊天动地的喷嚏。   “你怎么了?”贺止休终于觉察到不对,脸上的调侃之意霎时一收:“感冒了?”   “没有,”路炀隔着口罩随意一揉鼻子,声音沙哑中透着几分罕见的疲倦,随口敷衍道:“鼻炎犯了。”   周六那场大雨过后,气温又在原来基础上直降了少说五度;冬意越发浓烈,长风的刺骨寒意中裹着难以抵抗的湿冷。   路炀伸手扯了扯帽檐,确定这样风能少往脸上打后,才一拽肩上微微下滑的包,抬步就要朝前方教学楼迈去。   然而前脚还没落地,手腕陡然被人从后一拽。   ——换成平时,他大概这会儿已经甩掉转身看哪个傻逼了,偏偏此时大脑昏沉不说,手脚也在阵阵发软;等反应过来想挣开时,另一只手已然不由分说地从后伸来,指尖飞速撩开他的额发,一把压在了眉额之上。   “见过鼻炎犯了一天打三五十个喷嚏擦完一张纸的,没见过哪个是在额头上架一捧火的,”   贺止休拧着眉叹了口气,屈指在路炀额角轻轻一弹,无奈道:“你发烧了路炀炀。”   ·   “发烧?”班主任颇为意外地转过身,“路炀吗?”   早读时间,办公室人并不多,墙角的绿植架上正淌着湿迹,贺止休站在桌前,陡然被叶子上的水珠滴了个正着。   他随意拂去,冲班主任点点头:“对,刚刚去医务室借了体温计,有三十九度二。”   “这么高?”班主任顿时眉峰一皱:“那他现在还在教室吗?”   课表上今早是英语早读,班主任没去露脸,也正是因此贺止休才特意跑了过来。   Alpha摇了摇头,接着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面上难得流露出几分无奈:“没有,医务老师说这么高的烧必须得休息,所以他先回寝室了。”   他正欲开口说这趟的目的,就见班主任率先皱着眉峰喃喃道:“那这有点难办了啊。”   贺止休仿佛事先预料到一般:“演讲的事吗?”   班主任颇为意外地看了眼贺止休,转而点点头:“对,这周升旗仪式轮到我们班上台进行演讲稿发言,本来定的让路炀上,”   他边说,边从抽屉里翻出一份稿子摆在桌上,拧着眉宇道:“但三十九度二,确实不太好再让他上台。”   贺止休来前就知道了这事儿,这一趟过来除了替路炀请病假,也是为了提前告诉班主任,让他给升旗演讲换人。   桌上的演讲稿并不算长,字迹陌生,显而易见并不是路炀写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考虑到马上期中,路炀肯定要全神贯注投入学习的缘由,班主任干脆自己撰写演讲稿,以免路炀浪费时间在这种事上。   “不然找文锦之顶替一下?”贺止休顺口提议道,“升旗演讲不都要成绩好的学生么,我记得他算年级第二吧,应该也差不多?”   “文锦之不行,我上周问过他,他说他上台结巴。”班主任头疼道:“没有提前练习,这会儿临时上,问题估计会更大条”   贺止休:“……”   怪不得最后会落在路炀头上,也怪不得路炀这个除了学习之外任何事情无一例外都嫌麻烦的人会同意接受这份烦人的差事。   毕竟三班里成绩出挑在年纪前端排的上号的只有路炀跟文锦之了。   电脑待机屏上的时间缓缓流淌,距离升旗仅剩不到半小时。   窗外寒风大作,天倒意外地晴朗,碧空如洗的半空游云盘踞停留,丝毫不见前两天雷鸣暴雨的姿态。   “那不然方佩佩呢?”   为了防止发高烧的路炀情急之时被抓壮丁,贺止休再次试图提议:“或者其他成绩还成的人?”   “成绩倒不是核心衡量标准……”   班主任话音一顿,蓦然之间仿佛想到什么,忽地抓着演讲稿转过脸,灯光下折射反光的镜片中赫然映出贺止休挺拔的身形。   “你上过台么?”班主任风马牛不相及地问。   贺止休:“……”   “……应该吧,”他沉默稍许,迟疑着试探开口:“如果小学上台领奖状发表感想那种算的话。”   “你小学还上台领过奖状?”班主任顿时眉峰一扬,蹿地站起身,忽然扬手用力一拍贺止休肩膀,“不错啊,潜力股嘛。”   贺止休难得想要谦虚地为自己反驳两句,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班主任抓起演讲稿,啪叽地一下拍在了他胸口上。   “还有半小时,先速读几遍练练口条,我再稍作修改一下。”   班主任一推眼镜,语气严肃地仿佛在传递奥运圣火,一字一顿道:“待会演讲你替路炀上。”   贺止休:“………………?”   ·   603寝室。   路炀裹着被子卧躺在床,额头贴着一块浅蓝色的退烧贴,那是贺止休临走前问医务老师要后,硬往他脑门上拍的,说是这样会舒服一点。   但体温确实烧得太高,除了最开始刚贴上几分钟尚还冰冷,此刻经过长达十数分钟的烘烤,乍然摸起几乎跟体表温度差不多高。   路炀一只手搭在额头,阖着双目试图浅眠小憩,然而昏沉作痛的大脑与四肢百骸陌生的酸痛感让他根本无法入睡,一如昨夜那般翻滚来去也不见得半点好。   事实上,路炀早在昨晚就发现自己身体隐隐不舒服。   周六那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格外凶猛,人行道上除了马路就是树木,根本无处可躲,尤其雨水砸下来的瞬间路炀就浑身湿透了。   因此到后面索性跑都懒得跑,任由雨水在身上肆虐,将他从头浇到了尾。   唯一庆幸的就是池悦因为去了周乔桥爷爷奶奶家,他可以直接回他爸那儿,衣服一换地一拖,没人知道他在凛冽的秋末初冬中淋了一场的暴雨。   然而事情可以无人所知,身体却不能假装没经历过。   第二天从睡梦中醒来,路炀就被身上难以言描的酸软与大脑陌生的昏沉所席卷。   直至昨晚夜半,这股陌生的难受将他生生从半梦半醒间逼起,路炀才终于缓慢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发烧了。   路炀身体自幼就很不错,很少生病,更遑论发烧。   上一次这么难受还是四年前池钧铭在比赛时意外过世,他因为目睹了全经过而高烧了足足一礼拜。   医生说那是属于精神与心理上的双重击溃,从而延伸到了生理上。   以至于那之后,连本该胜券在握的考试都砸得一塌糊涂。   人生病的时候大抵都不怎么能控制记忆,即便路炀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那段时日的滋味,但闭上眼睛陷入黑暗时,大脑仿佛失去引力漂浮在空的浮沉,不受控地将那段他曾经刻意尘封的记忆掀翻开来。   “……技术不行为什么非要来报名挑战?”早已失真的嗓音犹如魔咒般在耳边盘旋响起,路炀翻了个身,却仍旧听见那些恼人的动静。   “Alpha就是傲慢。”   “这下毁了我们所有人的梦想,这可是比赛,关乎他人一生的事情,技术不行就别来,出了意外所有人都要替他一起背锅!”   “所以我才讨厌Alpha,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算了算了,人死如灯灭,反正以后再严加审核,不能出这种岔子影响我们所有人就行了……死都死了。”   ——死都死了。   “啥?你想看悲剧的过程美好的结局,人真的死了又真的复活的鬼片?”   简陋的租碟摊后方,老板叼着烟颇为困苦地挠了挠头,半晌终于从琳琅满目的圆盘中挑出一大片:   “就这些吧,过程悲剧,亲情爱情都有,那叫一个惨的哦,但是看完结局没有人不哭!我都嗷嗷哭了两遍了,可好看了!”   路炀看见四年前地自己一言不发地接过所有,在老板诧异的视线中装了几乎半个书包。   然后他独自踏出老旧的巷弄,穿过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街道,回到那扇绿色的铁皮门房子里,在一个又一个深夜里,支着下巴,用足足一个暑假的时间,面无表情地看完了所有碟片。   直至铁门被人轰然推开,他妈踩着高跟鞋一脸冰冷地闯进客厅,掰碎了所有碟片,将他整个人从地上狠狠拽起,重重按在了墙边。   “人死如灯灭,路炀,你爸已经离世了。”   他听见他妈一字一顿地说:   “知道你看的那些片子结局为什么全是做梦、全是团圆的好结局吗?因为那全都是为了过审。这就是现实。”   “现实结局就是你爸没了,滑板害的,如果你再这样下去,电影的一个小时就将是你接下来一生的缩写——你将会是一个badend,坏结局。清楚了吗?”   ……   路炀在万籁俱静中喘了口气,翻过身,阵阵酸痛中,他终于难忍地睁开了眼睛,视线陡然扫过床边不知何时挪来的椅子,目光一凝。   ——上面不知何时放了个陌生的马克杯,空气上方,似乎缭绕了寸缕细雾。   路炀在鼻塞中抽了抽鼻子,终于嗅到了一点很细微的药味。   他沉吟片刻,终于起身,忽地发现杯底似乎压着张便利贴。   【感冒灵颗粒,在你包里看到的,借花献佛。没冷就喝,冷了丢着我回来倒。——贺】   Alpha成绩不怎么样,字倒写的很俊逸。   至少从笔迹上看,很难判断他其实是个学渣。   路炀放下便利贴,端起马克杯,气温直降的冰冷气温果然不出意外让感冒灵冲剂彻底冷掉,只在杯沿余留了一点很细微的余温。   昏暗里杯中冲剂愈发显的浑浊,路炀捧着杯子凝望寸许,鬼使神差中,那点不慎愉快的过往仿佛在此刻,跟着手中冰凉的温度随之褪去。   连带那些不受控响起的声音,也转变成了那天在迷屋中,贺止休短暂触碰之后,抵着他轻声说的话。   “电影只有一小时,但我们有一生。”   黑暗中,路炀仿佛感觉那个触感细微的吻再一次落在了自己额上,伴随Alpha低沉温和的嗓音,一字一顿在耳边晕开。   “……所以不需要庄周梦蝶,也一定会是好结局。”   路炀无声呢喃,片刻,终是彻底忽视了便利贴上的后半段,贴着杯口抿下了全部冲剂。   放下杯子时,床头的床边的手机陡然亮了下。   锁屏上显示着消息提醒,路炀下意识以为会是贺止休。   然而扫脸划开,点开微信,横成在最上方的却是宋达。   这位因为失恋而萎靡不振数日的发小今天显而易见终于恢复了精神,路炀只是解个锁点开微信的功夫,这人已经连续刷了几十条卧槽,瞬间淹没了整个聊天窗口。   -路炀:闭嘴,再发拉黑   -宋达:?   -我以为你睡了   -卧槽这不是重点!   -你猜今天咱班升旗演讲稿谁来讲?   路炀一顿。   他还没来得及回复,宋达自己先憋不住了。   -特么的   -是贺止休!   路炀:“?”   这下路炀也愣了,没忍住也迅速敲了个问号过去。   然而圆圈刚停歇,上课铃陡然在屋外响彻,手机左上角的时间恰好淌至七点五十,正好到了周一惯例的升旗仪式时间。   果不其然对面宋达丢下炸弹后彻底消失,任凭路炀此刻如何紧盯屏幕,头顶的名字也没有再变换成输入中,赫然是参加升旗仪式去了。   路炀捏着手机简直罕见地满头问号。   今天池悦提出让请假的时候,路炀没同意,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上周答应了班主任今天升旗需要他来演讲。   结果万万没想到,半路居然被贺止休抓包。   在那不由分说的探温后,任凭路炀如何想回教室,Alpha宁死不让,到最后甚至颇有一种“再这样下去信不信我当场把你扛起来打包送回寝室休息”的气势,路炀一时愣是没能抵住,强硬地被推了回来。   问就是演讲的事不用担心,他去跟老师说,他来解决。   ……万万没想到贺止休所谓的解决办法,就是顶替路炀,把自己送上了演讲台。   路炀盯着屏幕上宋达的最后一句话,犹豫稍许,还是没忍住翻开被子,准备去阳台上瞧一眼。   但还没来得及,寝室门陡然被人推开。   啪嗒一声灯光毫亮起。   路炀下意识转头望去,看见来人时不由一愣:“……江浔?”   江浔显然也没料到路炀这个点居然还在寝室,跟着怔了下,接着才抬起手,扯着嘴角跟路炀打招呼道:“我以为你去上课了。”   “没有,”   路炀扫了眼窗帘紧闭的阳台,那一瞬的冲动被打断,此刻已经烟消云散。   他坐会床上望向这位许久不见的室友,颇为意外:“你请假结束了?”   江浔微妙的停顿了下,脸色露出几分古怪。   不过这点微妙稍纵即逝,转而只见他笑着点点头:“差不多吧。毕竟高二了,再请下去我就真不用参加高考了。”   江浔成绩在三班算上游,放年级里也还能看,不算差;但他其实不算刻苦类型的人,至少不如路炀这种考得好还卷,以及文锦之这种贫困生来的勤快。   因此提升空间还很大。   而能不能再上去,端看个人是否满足现状,愿不愿意继续拼一把。   因为同寝缘故,江浔算是路炀之前在三班里除了宋达之外唯一一个交流次数比较多,也称得上熟悉二字的人。   此时见对方拉着行李箱进门,路炀翻身下床,捞起椅子上的马克杯搁桌上,顺便拿起一旁的口罩重新戴上,嗓音闷哑道:   “我今天发烧,估计房间里都是病毒,不好意思。”   江浔立刻笑道:“没事儿,我上周也刚烧完,身上暂时还有抗体,应该传染不到我。”   路炀这才想起对方休学原因用的是身体不适。   但具体为什么不适班主任并没有说,迄今为止整个三班也没人知道,就连各路小道消息都能神奇了若指掌的八卦精宋达,都对这事儿没有半点头绪。   寝室外传来国歌,升旗仪式显然正式开始,按照过往时长判断,最多再过五分钟,就会轮到演讲人上台。   路炀目光在阳台轻轻一扫,退回了床边,随口问了句:“你身体好了?”   江浔动作再次一停。   “应该是好了吧,”片刻后他扯着嘴角苦笑了下,“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再不回来,可能就更不知道了。”   这话实属有些绕口,路炀罕见地有些没听懂。   但他并不太关心别人的事,尤其江浔看上去并不想说,索性点了点头,便转身掀开被子钻进被窝中。   但还没来得及躺下,对面沉默着打开行李箱的江浔忽然回过头,突兀地问了句:“路炀,你是Beta吗?”   贸然问人第二性别其实是属于不礼貌行为,路炀虽然与江浔接触也并不算多,但印象中对方似乎还是算有分寸的。   不然也不可能同寝的下来。   他莫名觉得江浔态度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但高烧作祟的大脑昏沉发晕,无法支撑他在短暂的时间里准确判断出这点古怪是什么。   片刻后,路炀才勾着口罩答:“是。”   江浔又问:“一直都是吗?”   他顿了顿,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么奇怪,连忙又问:“我的意思是,你有怀疑过自己或许……不是Beta,不是自己吗?”   路炀停顿寸许,终于紧紧拧起眉峰:“什么意思?”   江浔站在寝室的另一端,他们中央间隔着两张合并在一起的课桌,一半书本繁杂,一半空空如也,白炽灯洒落在上头,折射出数道冰冷光线。   许久之后,江浔像是终于组织好措辞,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近乎艰涩地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发现自己不是Beta——或者说,发现自己会从Beta分化成Omega,且在不久后的将来……”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第66章 假设   遥远操场上, 国歌行至末尾,最后一个字伴随着音乐歇止而缓缓停下;紧闭的窗帘不知何时悄然从中分出一条缝,阳光如流水般见缝插针地刺入,一路倾斜, 几近贯穿至门口, 仿佛生生将603寝室左右瓜分成两半。   不知过去多久,路炀才缓缓从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回过神来。   他抬起被高烧灼的眼眶发酸的双目, 望向江浔, 沙哑说:   “性别分化始于基因,在幼年孩童时期就会初露端倪, 且伴随一生,现代科技手段迄今为止只能切除腺体与更改第一性别——Beta变化成Omega有什么科学依据?”   出乎意料的是,江浔并没有被这番理论反驳给辨住, 他抿着唇定定回望路炀:“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也找不出任何原因,仅仅可能因为类似于命中注定那种玄学……”   他停顿了下, 大概是为了让路炀便于理解, 于是找了个更加通俗易懂的解释:“就是, 你看过小说吗?”   “……”   路炀瞬息的错愕后,眸色不易觉察地暗了几分:“什么小说?”   “就是市面上最流行的爱情小说,里面有很多主角会突然从一个性别分化成另一个性别,有的从Beta变成Alpha, 也有从Alpha变成Beta,”   江浔顿了顿,大概也是觉得突然回校就拉着室友扯这么一通问题着实奇怪的很, 于是又连忙解释道:   “我不是说真的会分化,或者每个人都能, 只是假设——假设有天你自己会因为某个契机而从一个性别分化成另外一个性别的话,你会怎么办?”   时间尚早,宿舍楼里静谧无声,贯穿中央的那道阳光开始跟随游云开始飘忽不定,如同一条隔三差五被截断的长线。   路炀无声地凝望着眼前这位并不算非常熟悉的室友江浔——比他稍矮半个头的身高,整齐服帖的黑发下是一张清秀的脸,蓝白校服将少年衬的气质如水洗般干净;   除却Beta的第二性别外,其实是非常符合好看且招桃花的外在条件。   尤其他跟路炀比,江浔性格只是淡,但不算冷。   此刻大概是因为刚生病完休学回来的缘故,乍一看似乎较之刚开学那会儿要瘦,尖削的下巴与五官轮廓都突出起来。   只需稍稍一低头,便能迅速将下巴掩入高领毛衣里。   ——高领毛衣。   路炀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江浔那高的几乎能外折出两层半的毛衣上浅浅掠过。   片刻后,他才终于在江浔分不清是紧张还是探究的目光中,哑声道:“不知道。”   江浔一愣。   “情况还没发生,我无法做出发生后的假设,”   路炀屈指勾住口罩的比挂耳线,极轻地眨了下眼:   “退一步来说,如果真的要变成Omega,那也得看因为什么,以及变化之后对我来说是否有影响,才能随机应变地做定夺。”   江浔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站在原地杵立不动。   直至窗外窸窸窣窣的演讲似乎都结束时,他才终于抿着唇,再次开口:“那你会害怕吗?”   “害怕什么?”   路炀原以为江浔会说身体变化或生理性上更物质一些的问题,但出乎意料的是江浔缄默数秒,嗓音哑然地问出一句:   “……害怕改变后的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不认识的人。”   这下轮到路炀愣了愣。   阳台外的远方升旗仪式似乎终于到了尾声,稀稀拉拉的掌声自操场而来,一门之隔的走廊中也隐约响起了什么动静。   路炀坐在床上,微微抬眼,望着半寝之隔的江浔,刹那间某个难以言喻的念头陡然涌上触动神经末梢。   他太阳穴不自主地用力一蹦,口罩下的薄唇微微动了动:“你难道——”   “咚咚!”   敲门声毫无征兆陡然响起,路炀还没来得及吐出话生生直接给憋了回去。   江浔进门时只浅浅带了个门板,大约是考虑到白天,并没有落锁,于是等俩人双双转头望去时,就见门把被人从外朝下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一张陌生俊逸的脸陡然出现。   “韩佟?”江浔眉峰一皱:“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回校,来帮你收拾东西的。”   韩佟自顾自地走进寝室,直到关门再转身时,他似乎才发现寝室内除江浔外还有另一人的存在。   登时他眉头一拧,神色警惕地打量着路炀:“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江浔连忙解释道:“他是我室友,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去上课在休息。”   然后他转头看向路炀,一脸抱歉道:“对不起,我们这就出去。”   “室友?他就是路炀?身体不舒服你还来干什么,不如去我寝室,要是被他传染到了怎么办——喂你推我干什么?”   韩佟显而易见跟江浔很熟悉,甚至是有些亲密。   俩人连推带赶地走到门口时,江浔直接被韩佟反手勾住脖颈半揽入怀;以至于等寝室门合并时,连江浔也一并消失在了603。   余光中俩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口,直至周遭再次陷入寂静,一门之隔的脚步声都逐渐消散在遥远走廊外,路炀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摘下口罩,一只手朝后压住棉被撑住身体,另一只手则无声地揉按起滚烫不已还阵阵刺痛的眉心。   但大概是方才江浔那通突如其来的问话,以至于路炀阖上眼的时候,几乎不受控地再次想起数分钟前江浔突如其来的那句话:   “假如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从Beta分化成Omega,你会怎么办?”   ……   “——抑制剂会失效,但高烧不会放过你。”   刹那间,那个曾被路炀刻意压入记忆最深处的梦境猛地翻腾而出。   明明大脑昏沉刺痛,明明按照常理,梦境早应该在时间的长河中日渐模糊不清、直至彻底消散才对。   但在这一刻,路炀却发现这场梦境仿佛被雕刻进他记忆中一般,每一幕、每一句话,都无比清晰;   甚至连梦里贺止休垂下眉眼抚上他脖颈时指尖的触感,都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路炀难以遏制地听见贺止休在记忆里说:“你需要我的标记。”   “喀嚓。”   寝室门陡然轻响,路炀猛地睁开双目抬眼望去,刹那间记忆中的那场梦境仿佛跨越虚实凝聚在眼前,在数米之外的门口。   变成了真正的贺止休。   “怎么爬起来了,”   贺止休提着东西合上房门,刚路过储物柜,他脚步倏地一顿,敏感地蹙了下眉峰:“什么味道?”   路炀强迫自己的意识从深陷记忆中拔出,闻言霎时抬起头:“什么?”   “没事,就是突然感觉,寝室多了股什么说不出来的味道……”   贺止休屈指掩住鼻尖,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排斥动作,紧接着眼角余光扫见隔壁床铺旁边突然多出地行李箱,不由一怔:“你室友回来了?”   路炀点点头:“刚到。”   但或许是方才那场梦境记忆、加上江浔的话的缘故,路炀说完,又不由自主地追问了句:“你刚刚说多了股什么味道?”   贺止休唔了声,抬步走到路炀身边:“说不大上来,你没闻到么?”   他问完又像是想起什么,眯着眼道:“哦忘了,你现在是个高烧三十九度二的病人,鼻子都没通气吧?”   他说着伸手似乎想去捏路炀鼻子,然而还没来得及碰到,只见路炀一抬下巴,眼神冰冷如刀锋般在对方脸上重重一刮:“滚。”   “烧那么高,脾气还不小,”   小动作没得逞,贺止休只能颇为遗憾地收回手,转移话题道:“不过既然是你室友回来,那估计就是他造成的吧。还挺奇怪。”   “挺奇怪?”路炀不由蹙起眉峰,“什么意思?”   贺止休略微一顿,似乎在想怎么形容比较准确,顷刻后才半是迟疑地说:“就是总感觉,有点像Omega信息素的气味。”   “……”路炀霎时一愣,“Omega信息素?”   “对,说不大上来。”贺止休顿了顿,“但你室友我记得应该是Beta吧?”   路炀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就应该不是了,”贺止休屈指在鼻子下方轻轻一搓,不以为意道:“估计是洗衣液之类的味道吧,我也不太清楚。”   信息素与嗅见信息素是独属于Alpha与Beta的特殊能力,这是他们伴随自我腺体而诞生、类似于人体器官的生理条件。   Beta虽然也有腺体,但基本从出生到死去都是摆设,没有任何功能。   既无法产生分泌信息素,也不具备嗅见的功能。   路炀不由自主地抽了抽鼻子,试图去嗅贺止休口中的“奇怪味道”,但任凭他如何仔细分辨气息,能闻到的,除了方才感冒冲剂残留的浅淡苦涩外,就只剩此刻从贺止休身上传来的淡淡洗衣液的气息。   是与在游乐园鬼屋时,一模一样的冷冽香。   刹那间小屋中的场景再次浮现脑中,路炀几乎下意识屏住呼吸。   还没来得及转过脸,余光处一只手陡然袭来。   下一刻,熟悉的掌心再次不由分说覆上了额头,隔着退烧贴,略微冰冷的温度让路炀下意识眯起眼睛。   “还这么烫,”   贺止休当即拧起眉峰,不由分说地把人按回床上塞进被窝里裹住,难得斥责道:   “我还以为你退烧了衣服也不穿就坐起来,是不是待会还准备上阳台吹吹风看看太阳顺便降温?”   ——确实差一点就真上阳台吹风了。   不过不是为了降温,而是为了一睹这人被抓壮/丁上升旗台演讲。   换个时候路炀大概就拍开手转身回去继续睡了,但这会儿,他眯着盯着贺止休拎着袋子,从里头掏出各式各样的面包牛奶的身形,不知怎的心下不由一动。   于是大脑昏沉之下,路炀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上阳台看你。”   贺止休猛地一怔,手中面包直接没抓稳,啪嗒一下落了地。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弯腰捡起,甚至还没来得及从愣怔中回神转头去看路炀,就听床上的高烧病患沙哑着嗓子又补了句:“看你怎么演讲的。”   贺止休:“……”   要了个亲命的大喘气。   “我那是纯纯被抓壮/丁,”贺止休哭笑不得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上的?”   路炀极轻地眨了下眼,掩去眼中一瞬的仓皇:“宋达。”   “我就知道,”   贺止休满脸无奈道:   “之前我还以为班主任就是性格挺不羁的,少见的不怎么以成绩待人的老师,结果没想到他能这么不待见成绩。好歹是个升旗台演讲,四舍五入算班级代表,就这么随便抓了个上去顶你。”   路炀瞟了一眼贺止休,有那么刹那涌出一种班主任未必是真的随便抓个人就能顶。   毕竟客观上来讲,贺止休外形确实好,往演讲台上一站,估计全操场的人都得齐刷刷地专注望去。   有没有听进去什么另说,安静肯定是能安静下来。   “确实随便过头,”路炀裹着被子懒洋洋地应:“抓个你跟抓个宋达没什么区别。”   贺止休当即眉峰一挑,盘腿原地坐下:“你这是在骂我还是在骂宋达?”   路炀半阖着眼与他对视:“我为什么不能都骂?”   “……”   贺止休一本正经地看着路炀,半晌他说:“小心被达达听见,他是会抄起小扫把来这里撒泼的。”   路炀懒得跟他贫,把脸埋在被子里打了个哈欠,开始下逐客令:“几点了,你不去上课来这里干什么?”   “来给你送药,”贺止休从塑料袋里翻出一板胶囊,“本来想叫外卖的,结果这个点药店都还没开,只能问方佩佩借了一板退烧药。”   然后他又从抓起几个面包举到路炀面前:“不过退烧药吃前得垫肚子,天太冷了,点热食过来一会儿就凉了,只好随便买了点其他。你看看要吃什么,随便吃两口垫些。”   路炀对发烧没什么概念,如果不是贺止休硬压着他给他请假,他这会儿大概还坐在教室里准备上课,唯一的妥协应该就是课间不会再忙着刷题,而是趴桌子上补一觉。   什么退烧药,什么吃药前得垫个肚子,在他这儿统统不存在。   “睡着了?”贺止休迟迟没等到回答,不由把脸贴过去一瞅。   只见发烧人士正顶着一脑门热气半眯着眼出神。   三十九度二的高烧确实是有些威力的,此时终于靠近,贺止休忽地发现路炀那双永远镇定冷静的视线此刻朦胧涣散。   灯光下睫毛浓密纤长,每一次细微的眨眼都犹如鸦羽扇翅;瞳孔是少见的纯黑色,天花板高悬于中的圆盘灯映入其中,仿佛成了浩瀚夜空下的明月。   刹那间贺止休心念电转,不由分说地闯入这片笼罩着朦胧薄雾的澄澈夜空,格外强硬地遮挡抹去了明月的身影,让这双漆黑的瞳孔只能清晰倒映出自己。   “路炀炀,”   贺止休手肘垫在下巴处,身体略微前倾,直到能清晰感觉到路炀此刻因为发烧而独有的滚烫鼻息为止,才终于堪堪停下。   他一只手拨弄着路炀垂至眉宇的额发,像是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低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问你个问题么?”   路炀即便大脑昏沉难耐,这一刻想不觉察出什么都难,他感受着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而失速的心跳,动了动唇,下意识想开口说点什么。   然而话到嘴边,某种无形的力量仿佛将他整个人用力一拽——   “嗡!嗡!嗡!”   床头手机猝然震响,将满室旖旎击的零碎。   路炀仿佛从朦胧中清醒过来般,倏地转过身,将后脑勺朝向贺止休,伸手在床头仓皇一摸。   “谁这时候打电话?”贺止休声音少见的染着几分烦躁,低声骂道:“有没有素质?”   路炀随手一按接通,对面没素质的宋达立刻拔声就喊:“卧槽,路炀你现在在寝室吗!?”   “对,”心跳失速诱使鼻息不稳,路炀深吸一口气,强行逼迫自己声音也镇定下来:“怎么了?”   “出他妈大事儿了!”宋达几乎是咬牙切齿道:“那个傻逼卫一一把那天烂尾楼的视频发网上了,拍到了你脸!!”   路炀猛地一怔,立时撑起身体坐起。   贺止休终于觉察到不对劲,神色一敛:“怎么了?”   路炀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又是一震。   他缩小通话界面退出窗口一看,发现这次发来消息的人,是他地亲妈——路苑柯。   路苑柯只发了两条消息,格外简单。   上面是一个不知从哪转发来的视频,下面是引用了两天前,路苑柯询问有没有碰滑板,而路炀在停顿数分钟后,回答的“没有”二字。   后面紧跟着四个辨不出恼怒的字。   -妈:解释一下。 第67章 小道消息   嘟一声长音, 电话被接通,率先涌入耳中的不是路苑柯的声音,而是周遭嘈杂喧闹的环境。   晦涩难懂的英文涓流而出,路苑柯似乎语速飞快地应了句什么, 紧接着沉闷关门声响起, 只听路苑柯声音平直地切换回中文,问道:   “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路炀后腰倚靠在盥洗盆上, 低低吸了口气, 才说:“抱歉,我撒谎了。”   “我们之前的约定你没忘吧?”路苑柯又问。   “没有。”   “很好, ”   路苑柯似乎坐了下来,语气公事公办道:   “那么现在你有两分钟的时间可以陈述一下毁约的原因,视频中与你一起滑板的人是谁, 以及为什么要跟他约在烂尾楼这种地方较量。”   视频是卫一一用小号发出来的, 因为贺止休末尾倒打一耙的操作让他没能拍到全程,所以爆出来的那一段, 是前面滑板刚开始时, 他那位柴瘦助理用手机录下来的。   时长很短, 从头至尾不过一分来钟的画面。   宋达所谓的拍到路炀侧脸,其实也就是口罩上方的一双眼睛。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直播时路炀在卫一一直播间里,给观众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与讨论度的缘故;   又或者是这位柴瘦助理为了一报路炀的那个“滚”字;   视频中,他偷偷放大了拍摄的像素倍数, 直接越过曹卢围的身形,将路炀的半张脸都框进了镜头中。   少年尤为出众的面庞被黑色口罩与帽子遮挡大半,视频上只能窥见一双微微上挑的冷淡双目。   即便还是因为生的太过标志好看, 而在一瞬就成为了视频中心,但毕竟像素是被放大过的, 周遭光线也是夕阳沉没时被晚霞侵染的暗橘;   因此短暂的侧脸中,乍然望去,应该是很难认出那是路炀才对。   路炀猜测过也许某天路苑柯会发现,但没想过卫一一前脚刚发,路苑柯后脚就看见。   并在瞬间认出来,那个自以为包裹的严丝合缝的人就是自己。   宿舍楼里万籁俱寂,独卫外,贺止休早被赶回去上课,一窗之隔的操场上铃声响起又消止。   路炀兀自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一个你不认识的人,烂尾楼是巧合,原因我不想说,毁约的后果我愿意承担。”   四舍五入等于什么也没说。   路炀原本做好了被追问的准备,但出乎意料,路苑柯在短暂的沉默后,只说:“超过上次月考,做得到?”   路炀愣了愣:“可以。”   “行。”路苑柯冷淡地应完,仿佛这事儿就真的翻篇了,没再继续追问任何其他。   在交代了几句学习相关的话,临近末尾时,她才忽地话锋一转:   “十层烂尾楼跟不相熟的人对决滑板,无论什么原因,再有下次,就不是一通电话和一个你愿意承担后果能解决的,明白了吗?”   “……”   路炀垂眸无声望向地面,半晌低低应了声好。   对面传来一阵敲门声,路苑柯掩住手机简短应了句,才拿起手机道了个别,挂断电话。   直到听筒传来忙音,屋内重归满耳寂静,路炀才放下手机,长吁了口气。   左上角的时间跳往第一节课上课,微信列表里乱七八糟的信息堆满了整个页面,首当其冲的是周妙如转发来的与路苑柯完全相同的视频。   但与路苑柯的简洁有力且带有压迫感的质问不同,周妙如显而易见情绪更加外放,下边是跟宋达几乎同样风格地问号与感叹号组合。   -周姨:你跟姓曹的比了!???   -还是在这种地方!??!??   -你个小王八羔子!!!   -你完了路炀!   -这要被你妈看到得抽死你   -我是不会为你说话的了这次!   路炀冷静回复:已经看到了   周妙如显然字打一半又陡然被这句回复给当场噎住,头顶的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好半天,时间长的够写一篇小作文了,她才终于又发来一句。   -那她怎么说?   -路炀:期中考成绩超过上次月考就行   -周妙如:……   -你上次738,行吗?   路炀冷淡敲字:行   换个人说这种话大概率只会让人觉得这人在死鸭子嘴硬,打肿脸非要充胖子。   但偏偏这人是路炀,学霸的从容自信是有绝对的实力与行为所支撑的。   周妙如盯着手机上那个简洁利落的字眼,愣是被嚣张了一脸也没能想到什么噎人的话,最终只能咬着烟嘴笑骂出了声。   -行吧,你最牛   -我刚已经找人了解完情况了,卫一一那傻缺最近为了追求流量,接二连三到违规地进行直播,被抓了几次后这次终于捅到上头去了,拘留了一礼拜,平台也不保他了,直接进行了永久封禁   -曹卢围那扑街货最近跟卫一一天天合作搞这些有的没的,也被当成一丘之貉逮进去了,所以这俩人出来就当场翻脸   -这视频发出来主要是为了针对他,结果这傻缺没剪辑,直接给你也爆出来了,后边还有个他还没从烂尾楼里出来,就被城管逮住的视频,   最后一个逗号打的格外突兀,也不知是误触,还是敲了什么字但又觉得不妥而删除,却又因为手快而没把标点符号删去。   头顶输入中又持续了好一会儿,接着周妙如又发来消息。   -我问过了,这视频估计活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删除,大早上的也传播不了太广   -但下不为例啊!   -不为别的也为你妈心脏想想,那可是烂尾楼呢大侄子,别说你妈了,我刚看完特么都差点没给你吓晕过去   路炀一愣,不由指尖上拉,再次点开那个视频。   方才路苑柯发来后,路炀只随手点开看了两秒,看见柴瘦板寸托着手机把镜头朝向自己,且对着自己的脸放大后,他就关了没看下去。   路炀原以为路苑柯是通过周围环境与后期配字,才发现自己是在烂尾楼的。   但此刻将进度条往后一拉,路炀陡然发现,在倒计时归零滑板飞出之后,柴瘦助理依然没有停止拍摄。   一直到尽头,他和曹卢围先后一个飞跃消失在楼梯转角时,柴瘦助理才在手机后面感叹了两句。   接着只见镜头一转,也不知是为了向观众提高刺激性,亦或者是想表明他们没有在“虚假作秀”,视频画面陡然被一步一步挪动到了边缘栏杆处。   镜头朝下,二三十米的高楼之下,所有人影与物体都化作了蚂蚱大小的黑影,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一阵悚然。   怪不得周妙如会说差点没吓晕过去,路炀误触点开评论区时,第一条热评便是恐高相关。   甚至还有人在问这是不是极限运动。   但下面更多的是围绕曹卢围相关的讨论。   有嘲讽幸灾乐祸的,也有追问曹卢围这样,是不是等于彻底无缘于不久之后的国际预选赛了。   【这是当然的了吧?好歹是国际预选赛,如果参赛运动员连最基本的道德品行都过不了关,那不是出去给咱们丢脸么?】   【但他不去也少了个大将诶……别的不说,曹卢围技术还是挺牛的】   【板圈牛人多得是,差他一个?再说了,视频里的另一位小哥不是也挺牛的,听说这次对决他才是赢家,曹卢围中间走捷径作弊都没超过他】   【我靠?作弊?这也太恶心了吧,看错他了】   【之前卫一一滑板带货那期,那个人也很厉害啊,他俩顶上不就可以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俩人就是同一个人?】   【那不是更好?】   【好个屁啦!小道消息,这届比赛好像要加一条规则,Omega禁止参赛——这人要是个Omega就彻底完犊子了】   路炀划过屏幕的指尖猝然停住,片刻后他罕见地点下回复,朝最后那句禁止Omega参赛的评论打下一句:   【什么意思?】   然而刚摁下确认回复,页面倏地弹出一条视频已被删除的提醒。   大概确实是牵涉问题繁多,几乎眨眼间所有相关视频都被删了个空,有关曹卢围的所有讨论都转化为了负面。   这种情况下,恐怕就算曹卢围输了想毁约也没可能了。   国际预选赛从此将彻底与他无缘。   路炀翻过繁杂缭乱的各路信息,试图寻找那条回复中Omega禁止参赛的相关规则讨论。   然而那句话仿若真的只是一句尚未来得及被传播的小道消息,任凭路炀如何搜索相关信息,也没能翻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非说要沾边的也有,但都是一些零散的不认同Omega参加的。   一是因为人数少,组不成比拼队伍;   二是因为大部分技术不佳,不具备观赏性,认为其没有任何商业价值。   还有一些完全凭借主观喜厌就恶言相对的,放眼望去鱼龙混杂毫无逻辑。   路炀脑袋本就因为高烧未退而昏沉发晕的,一连串乱七八糟的信息过后,直觉太阳穴到眉峰一圈都开始阵阵刺痛。   他拧着眉彻底放弃搜索,息了屏,拎着手机就要转身出门。   然而步伐刚踏出,余光陡然在身侧洗手台上的镜子轻轻一触。   白炽光线中,干净明亮的镜面倒映出少年略显单薄的身形,清晨来校时的那件连帽衫早已被换做了浅色圆领打底,薄薄一件,此刻因为路炀后腰压住洗手台边缘许久的缘故,本就宽松的领口直接被动作带的向后拽去。   刹那间,线条漂亮的脖颈线、连同后颈那片瓷白的肌肤,都一并暴露在了空气中。   那场梦境之后,路炀有一段时间格外在意这个位置,在意自己的“腺体”。   但伴随着抽签换位的随机性并未将他与贺止休安排在一起,且脖颈后的这块肌肤并未因为梦境、亦或者他的在意而产生任何变化之后,路炀虽仍旧保持警惕,但也没再那么疑神疑鬼。   而之后与贺止休成为同桌,他也曾考虑过相关的可能性,但主动提出换位的人是他,班主任的安排与其说是巧合,不如更多是刻意为止。   ——无非是觉得他太孤僻,而贺止休是转学生,更有利于建立关系。   一如当初月考结束后再寝室单独对他说的那段话。   时至今日,数周过去,后脖颈这块肌肤除却那天在鬼屋里被贺止休不经意擦过之外,再也没有过任何多余的情况发生。   一切都格外平静。   仿佛那场梦境就只是一场因为睡前看了相关情节,所以大脑在入睡后,下意识顺着记忆随机编织而生的。   连同路炀自己,都日渐遗忘了这块位置。   甚至是那场梦。   如果不是今天江浔猝然提起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Beta分化成Omega?”   “高烧不会放过你。”   ……   高烧。   冰冷静谧的镜子倒映出少年瓷白漂亮的侧脸——他确实生得过于好看,眼梢上挑鼻尖微翘,从眉宇到脖颈喉结勾勒出一条标志且流畅的线条,一路延伸至领口锁骨。   视线扫来时,依然是往常的冷淡无波,却又因为高烧平添了几分慵懒与倦怠,浅色薄唇则在滚烫热度之下,罕见地泛起稍许红润。   一切与往日相同。   又好像有一点不同。   指尖拎着的手机在寂静中再次震了震,但主人并没有打开它,而是扬手将其倒扣于洗手台之上。   旋即少年微微低头,拽起衣领口,张嘴咬住。   另一手则就着这个姿势,无声挪至大片暴露于空气中的后颈处。   他仿佛感受不到指尖的冰冷般,伸指朝下一压,紧贴,重重一滑——   “嗡!嗡!嗡嗡——”   “铮——”   铃声猝然炸响,但还没来得及彻底扬声,陡然间某道混乱将它突兀碰落。   咣当!一声重响,手机打着旋磕在了墙边。   ·   嘟——   忙音骤消,贺止休拧起眉峰放下了手机。   “还是没接?”宋达咬着死皮赖脸蹭过来的面包,不由问。   贺止休点了点头,看着窗口中整个上午都打空的通话记录,沉吟半秒,当即将手机往兜里一揣,站起身:   “我去寝室看看。”   “马上上课了,你现在去哪里来得及啊?”   宋达连忙阻止:“他可能就是刚挨完他妈的骂,心情不好把手机静音了,又高烧睡觉现在还没醒,所以才没接到,你着啥急呀?”   大概也是觉得有道理,贺止休动作果然停顿了下。   然而紧接着他又眉峰紧蹙地反驳:“但他不可能睡这么久,刚刚我去的时候他都没睡那么久。”   “你咋知道他没睡,刚刚没睡现在就没睡吗?你又不是路炀肚子里的蛔虫。”   宋达一脸无语地瞅着贺止休,宽慰道:   “再说了马上最后一节课了,上完就是午休,到时候再不接我们再回去看看呗,正好还能给他带个饭啥的不是?”   贺止休沉默稍许:“你说得对。”   宋达认同地点点头,刚想再开口说两句,只听耳边响起一道短促地刺啦音。   再抬眼时,Alpha已然拉开教室后门,迎着阵阵冰冷妖风踏出教室。   “那就麻烦你待会给我们带饭了,”贺止休挑着唇微微一笑:“今天食堂有鸡蛋羹,记得带一份,别加葱花。”   宋达:“…………”   “不是!”   宋达满脸呆滞地咬着面包,半晌终于疑问出声:   “特么一个发烧而已至于吗!?我这个好铁铁都没这么担心——难道你想借这个机会趁虚而入取代我在路炀心中的好铁铁地位!?”   他仿佛窥破什么真相,猛然惊醒回神,哗啦一声拉开窗户,在满教室的咒骂中,冲早已远去的Alpha背影发出震惊地怒吼:   “——贺止休!你他妈也太心机了吧!?这还配是个Alpha吗!??”   意图趁虚而入取代宋达在路炀心中好铁铁地位的心机Alpha贺止休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拐进楼梯。   刚要踏下台阶,他目光陡然撞上下方一道熟悉的身影。   霎时所有动作一顿。   “……路炀?”   贺止休愣怔地望着下方突然出现的身影,回过神的瞬间,立时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你怎么来了?”   “上课,”   路炀脸上挂着口罩,声音沙哑低闷,身上换回了清早来校时的卫衣。   此刻兜帽再次将他整个脸罩入衣中,隔着粗黑的镜框,几乎难以窥清其中神情。   贺止休本就没松开过的眉宇顿时拧得更紧了:“你发着烧呢上什么课?不是说好了今天请假吗?”   路炀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下,但仅是一瞬便又悄然恢复,他垂着双目冷淡道:“吃了退烧药,感冒而已,没那么严重。”   “三十九度二不叫严重?”贺止休眯眼反问。   气温渐冷,楼道里寒风肆意,连带平日里嘈杂喧闹的楼道此刻也难得冷清安静,零散路过的人蜷缩着肩膀埋着脑袋步伐飞快地朝教室飞奔,冰冷的空气让他们无暇顾及其他人,也无从在意这一小块方寸之地突如其来的对峙。   恰在这时,上课铃声划过天际,余光中生物老师的身影缓缓从远处走来。   路炀收回视线,没接话,只是屈指一拽被风刮的微微朝后滑去的兜帽,旋即身体轻微一侧,就这么擦身越过了贺止休。   但刚踩住上楼的台阶,一只手横空阻来。   它不由分说地破开由宽大帽檐微微垂落、从而强行制造出的“私密空间”。   贺止休指尖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气,正要像数小时前的清早那般,撩开路炀额发,触碰额头测量体温。   但指腹甚至还没来得及碰到柔软发梢,身侧的路炀毫无征兆,闪电般朝后退去。   Beta极其敏锐地避开了所有触碰。   贺止休的手当场愣在了半空。   连同他整个人一起。 第68章 疏离   “干嘛呢贺止休, ”   这时生物老师夹着书信步走来,在数米外的廊道上便拔声开口:   “铃声都响了还杵在这里,不抓紧回教室,非得我亲自过来逮你上楼杀鸡儆猴吗?还是说你这是准备偷偷逃课呢?”   贺止休回过神, 顿了寸许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偏头扯着嘴角冲生物老师笑了笑:“突然想上个厕所而已。”   “课间十分钟,你非打铃了才记起来要排泄了, ”生物老师闷哼一声, 呵斥道:“赶紧的,给你三分钟, 回不来这节课站着上。”   贺止休薄唇一动,还没来得及出声,眼前路炀已然率先拽下帽檐, 沉默地从身侧擦肩踏上楼道台阶。   少年眉梢低垂, 沉重的镜架压住了口罩钢丝条,也压住了他所有的神情。   如一层冰冷的结界, 阻隔了所有妄图一探究竟的窥视。   “还不去?”生物老师走到面前, 狐疑地眯着眼:“真想站一节课啊?”   贺止休没接话, 唇边的笑意却淡了下去。   直至上课铃正式响起,他才双手揣在衣兜中随口应道:“不去了,憋回去了。”   生物老师:“?”   贺止休却不再多言,转身跨步踩上台阶, 徒留生物老师一人杵在原地。   顷刻后,这位步入中年隐有发福之相的生物老师,才终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嘟囔了句:“……年轻人膀胱还挺好哈。”   铃声响起又消止, 整条走廊独剩仗着老师还没到的三班最闹腾。   路炀推开为了挡风而虚掩的后门时,教室内有一瞬的寂静。   直到后边的宋达率先喊出路炀名字, 所有人才陡然反应过来对方是谁。   ——显而易见,路炀平日里黑框眼镜与板正校服的传统学霸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陡然带了个兜帽,外表与气质都在这身变化中,添了几分微妙的不同。   一时之间,居然谁也没反应过来那人就是路炀。   “你不是请假吗?怎么跑过来了?”   宋达伸着脖子,一条腿就要往外伸,似乎准备站起溜过来。   但还没来得及,室外走廊贺止休与生物老师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现。   咣当两声重响之后,只见生物老师横眉竖眼地推开门,踏入教室,第一句就是亘古不变的经典老话:“隔着十米远都听见你们班最闹腾。”   全班登时嘘声一片,纷纷嚎叫着说刚刚他们明明就没讲话,因为正在被突然更换形象的路班长惊得正襟危坐忘记出声。   所以十米远的闹腾分明就是污蔑。   生物老师这才后知后觉,目光朝后排已然拉开椅子自顾自坐下的路炀望去,奇异道:“哟?今天怎么带起帽子了?”   “感冒,太冷了。”   路炀声音沙哑地低咳两声,又沉闷道:“医生说暂时不能受风。”   生物老师刚准备开口让学霸把帽子摘了,不能因为是学霸就影响了课堂风气,陡然闻言,话锋立刻一转,肃穆道:   “看到没,成绩好向来是努力拼搏而出的结局。冲着这份带病上课的精神,咱们路炀同学这次期中考的年级第一一定是势在必得了吧!是吧路炀?”   “……”   路炀迎着生物老师鼓励中透着别让我冷场否则我很尴尬的请求的视线,沉吟片刻,兴致不高地随口应付了句:“不知道,我尽量吧。”   生物老师:“……”   教室顿时响起一阵丧心病狂的疯笑。   “安静!”   生物老师板着脸故作严肃了两秒,也没绷住笑出声,无奈道:   “行吧,学霸比我这个当老师的还谦虚好学——那你那帽子就带着吧,最后一排也影响不了什么,边上的窗户都给关关啊,降温了自己注意着点,别影响了期中考……”   生物老师又絮絮叨叨了几句,等课件亮起,教室也自觉地重归寂静。   偌大空间内,所有嘈杂的动静消弭,只余课本翻页时纸张摩擦发出的轻微沙响。   路炀半眯着眼将课本翻至指定页数。   退烧药虽然让体温暂且回归正常,大脑不再被烧的昏沉刺痛,但四肢百骸的酸软无力感仍未褪去,甚至在药物作用下隐隐有要放大的效果。   一阵阵难捱的困意席卷而上,到最后,路炀几乎不得已用笔抵住了眉心以作短暂支撑,即是防止自己原地趴下昏睡过去,也是准备浅浅眯一下。   不过还没来得及阖眼,一张纸条陡然从侧边被推入视野。   路炀下意识眯眼望去,只见米色便利贴上写着眼熟的字迹。   【困就趴下来睡会儿,笔记我帮你抄。】   路炀略略一顿,习惯性朝身边贺止休的方向扫去。   但没成功。   宽大的兜帽不仅挡住了窗户缝隙与门框间隙遗漏而来的风,同时也将路炀脸庞两侧的光景遮的严严实实。   除非他特意扭过头,否则被框柱的视野中,抬眼只能望见前桌的背影与讲台上闪烁变化的课件,低头只余自己身前的课桌与书本。   连贺止休压着纸条推过来的手,在帽檐的遮挡下也只能看见剩半截。   少年手掌生的修长有力,指骨分明,此刻正藏在桌缝上的楚河汉界后方,将巴掌大的便利贴缓缓推来。   大概是同样因为兜帽遮挡而无法窥见路炀神情,从而无法判断路炀是否看见了这张纸条的缘故,便利贴在停顿数秒后,不等路炀作反应,便再一次地朝前退去。   眼见指尖即将触碰路炀那只压在书上的手背时,对方忽地抬起了手,支住了额头。   动作极为凑巧,仿佛只是另一只支着脑袋的手终于累了,换成另一只罢了。   贺止休却不由顿住。   只见路炀随意撕了块纸条,笔尖飞速,旋即两指夹住纸条在空中竖起。   【不用。】   “……”   贺止休眼错不眨地盯着纸条片刻,薄唇翕动,试图开口说点什么。   然而路炀却率先将纸条攥紧揉捏成细团,随意往抽屉里一掷。   宽大兜帽下,Beta在这一刻成功强行摆脱了困意,再次抬起头,一动不动地望向讲台,认真听起课来。   他既没将那张早已越界至对方课桌三分之一位置的纸条推回,也没有如往常那样冰冷地警告身边人别烦,好好听课。   盖住脑袋的兜帽甚至凑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半丝将要扭头转来的褶皱。   直至下课铃响起,课件关闭,教室在满耳的猜测食堂今天会有什么菜的喧闹中空旷下来,端坐整整一节课的路炀才终于松开了手中的笔。   只见他隔着口罩轻轻吐了口气,旋即屈指摁着眉宇,颇为疲倦地揉了揉。   “你咋回事啊,不是高烧请假了吗?”   宋达课间说着不担心,但铃声一响,老师在前头讲台刚转身,他便火速丢下笔狂奔而来,此刻正双臂压在路炀课桌上,歪着头忧心忡忡地瞅着发小脸色:   “不会是你妈把你训了一顿,你心里不舒服,所以来自找虐受?”   “……”   路炀镜框要掉不掉地挂在鼻尖,无比冷漠地对上发小充斥着关怀的视线:“你觉得学习对我来说算得上自找虐?”   宋达被他一噎,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   接着他果断决定不再自取屈辱,转移话题道:“行吧,那你妈咋跟你说的?会不会直接把你滑板都烧了啊?”   “没那么严重,”路炀松开手,重新将镜框推回原位:“期中考总分超过上次月考就行了。”   宋达还没来得及因为上半句而松口气,后半句一出,胸膛里那口气差点没当场给他噎死,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原地厥过去,目眦尽裂道:   “——你管这叫没那么严重!??您上次可是七百三十八啊哥哥!咱们满分也就七百五好么!?”   “还有十二分的提升空间,”路炀倚着靠背波澜不惊道:“比两分强。”   宋达:“…………”   换个人宋达这会儿大概要翻白眼了,然而眼前这人偏偏是路炀。   沉吟半晌后,宋达叹了口学渣的气,起身拍了拍路炀肩背:   “尽力而为吧,好歹你的宝贝板子保住了,说明阿姨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解释解释没啥过不去的。”   路炀勾着口罩沉默片刻,才低低地嗯了声:“我知道。”   “那你烧退了么?”宋达抬眼朝讲台边的时钟望了眼:“现在那群牲口应该抢的差不多了,先吃饭去?”   路炀烧的嗓子发疼,半点胃口都没,当即摇了摇头拒绝:“不了,吃不下。”   “嘿哟你这人,”   宋达双手一叉腰,磨着牙下意识想斥责一番。   然而视线在路炀罕见苍白的脸色上一触,愣是又说不出了,只得懦弱道:“算了,不吃就不吃,我待会看看有什么速食玩意儿给你捎带吧——牛奶要不?”   路炀半阖着眼随口应了句随便。   宋达满不赞同地啧了两声,想训又无从下口,只得郁闷地抬头看向另一旁的贺止休:   “干嘛呢路炀同桌,怎么抱着手机半天不见开口——背着兄弟偷偷搞网恋呢?”   路炀埋在阴影中地睫毛不动声色地颤了下。   “我倒是想,不过好像没人愿意跟我恋,”   贺止休目光扫过对面骑手的回复,息屏,把手机往桌上一扣,转头时视线在身侧路炀脸上一触。   ——少年依然戴着口罩,兜帽遮挡下只能窥见半边侧脸;   宽大镜框下,双眸紧紧闭合,仿佛丝毫不在意身边俩人没个正形的对话,也无所谓贺止休话里那个略显意味深长地“想”与“恋”。   他就这么自顾自地闭目养神,仿若空气中任何情绪波动都与他无关。   “得了吧你就,谁不知道隔壁班天天有人有事没事就从咱班门口路过的,”宋达翻了个恨恨的白眼,又问:“吃饭去不?”   “不了。”贺止休收回视线,无声掩去了眼底的暗色,“我买点东西,顺便订了个外卖,估计一会儿就到了。”   宋达不能逼迫病患,也喊不动贺止休。   最后只好独自一人裹着冷风,孤独地朝食堂飞奔。   三班教室再次陷入寂静,但与上课不同的是,此刻正值饭点,不止有教室空荡安静,几乎一整栋教学楼都寂寥无声。   走廊上空空如也,凛冽寒风贯穿而过,将两侧玻璃打的细微作响;远方操场传来人群游荡聊天的动静,中间甚至还夹杂了篮球砸落在地的沉闷。   路炀在这片安静中一动不动地阖着双目,不知过去多久,身边终于传来一声轻响。   “退烧时出汗了吗?”贺止休冷不丁问了句。   路炀眼皮很轻的颤了下,许久后才终于撑开一条缝,让光漏进眼中:“一点。”   “头还痛么?”贺止休又问。   路炀声音沙哑:“还好。”   “晕不晕?”   “……”路炀淡淡回应:“没。”   少年面庞都被刻意掩进了黑暗中,语气平直无波,除却感冒特有的浓厚鼻音之外,听不出任何变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过往相同。   但贺止休明显感觉到有什么地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变得不一样了。   短暂沉默后,贺止休从抽屉里摸出一根体温计,拔开:“我上午跟老师借了一根,退烧药吃了也可能反弹,先量下体温吧。”   路炀终于睁开眼睛,微微偏过头。   他视线一半落在体温计上,一半落在了贺止休身上。   瞬息的愣怔后,路炀下意识想收回视线时,贺止休已然率先回望过来。   视线相撞的那一刻,路炀神色似乎顿了顿。   但不等贺止休窥出丝许端倪,路炀已然率先收回目光。   Beta既没有接过体温计,也没有任何要动弹的意思。   他维持着所有不变的姿势,声音沙哑而平直,听不出丝毫起伏地说:“我知道了。”   贺止休捏着体温计没动。   路炀眨了眨眼,大概以为自己声音太低,对方没听见,于是稍微提高了点音量,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地说:“待会我自己量。”   “……”   贺止休终于动了动。   但他既没有放□□温计,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任凭路炀如何拒绝,他先上手再说的主动姿态,而是维持着这个捏住体温计悬在半空的姿势,在这片微妙的僵持中,似乎极轻地吸了口气。   半晌后,他哑声开口:“路炀。”   路炀静默稍许:“嗯。”   “早上在寝室,我有话还没说完,”贺止休眼错不眨地凝视着身边的人,嗓音近乎喑哑:“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么?”   四面寂静无声,路炀就那么倚着靠背,既没有吭声,也没有动弹。   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回望贺止休的反问。   仿佛事不关己,也并不在意。   贺止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喉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难以遏制地伸出手去碰路炀胳膊,然而指尖刚刚触及,一阵脚步声陡然传来。   紧接着是虚掩的前门被人猛然推开。   “你们有看见江浔去哪了吗?”   陌生的Alpha气息猝然扑来,贺止休当即眉峰一皱。   刚想答话,身边静默不语许久的路炀忽地主动开口,冷漠道:“不知道。”   韩佟顿时拧起眉宇:“那他什么时候离开教室的?”   “不清楚,”路炀眸光冷淡:“自己打个电话问问不就行了。”   “……你这话真搞笑,打得通我还用得着来着这儿找么?”   韩佟叹了口气,不死心地在教室内扫视了圈,仿佛在确定江浔没有故意躲起来不让他找到那样,才终于转身离开。   等教室安静后,贺止休才问:“你们认识?”   “江浔认识的,”路炀淡淡道:“一面之缘。”   贺止休没再继续问。   骤然被打断的动作与话头仿佛错过了最合适的时机,重新安静之后,也失去了再次开口的机会。   路炀不追问,贺止休也没再试图开口。   没人知道这片沉默持续了多久,可能只是短短数十秒,也可能长达数十分钟。   直至手机震动划破空气,贺止休才终于推着椅子站起了身。   “我点了一些流食,没胃口也得吃点什么,体力充足才好得快,”   贺止休挂断骑手电话,下意识想伸手去摸路炀发顶。   然而手伸到一半,脑中倏然闪过先前在楼下时,对方敏锐而刻意的闪避;   刹时这段时日养出的所有下意识都被半路踩了急刹。   短暂悬空后,到底还是垂了下去。   “困也先别睡,等我五分钟,”   贺止休揣着手机拉开后门,声音听不出咸淡:“我很快就回来。”   贺止休说到做到。   五分钟后,他仗着腿长,一步能走出别人两步甚至腿短人士的三步距离,绕过操场、避开巡逻的老师,以及大冷天里分不清到底是在饭后散步,还是在偷摸观察学生日常行为的弥勒佛;   他提着热气腾腾的海鲜粥与满满一袋感冒药,以及维生素营养补充剂,健步如飞地回到三班教室。   推开门,座位上却空荡干净。   长风掠过身后长廊,冰冷席卷空空如也的教室,窗帘扬起又落下,打落了桌边摇摇欲坠的笔。   贺止休在啪嗒一声轻响中,松开了门把。   路炀确实没有睡觉。   但也没等他回来。 第69章 面包   “——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三天后。傍晚时分。   夕阳沉入地平, 橘粉色晚霞侵染天穹,食堂久违的没有人声鼎沸,就餐区空出大片座位。   宋达坐在桌子后面挣扎半晌,还是没忍住, 将压了好些天的困惑问了出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路炀正坐在对面漫不经心地给一条鱼挑刺, 闻言停顿了下,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个‘俩’指的是他和贺止休。   少年眉眼微垂, 神色窥不见半点异样地淡淡道:“没有。”   “那为啥这几天看你俩都……”宋达略一停顿,仿佛在思考如何委婉地表述情况。   但显而易见, 学渣的词库系统并不支持他进行这项复杂操作,于是憋闷半天,仍旧只憋出半句词不达意的:   “……都不怎么热情?”   “……”   路炀终于抬起头, 面无表情道:“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们以前很热情?”   宋达下意识说:“你跟他玩双人滑板, 我都没有!”   路炀:“…………”   距离滑板对决已然过去近乎两周时间,事件中心的曹卢围与卫一一如今双双名声扫地。   一个直接丧失了国际预选赛的参赛资格, 极大可能性连职业身份都无法继续维持;   另一个更是被全平台封号。   按照过往互联网习性判断, 估计再过不久, 就要彻底查无此人了。   唯独宋达依然牢记着自己苦守烂尾楼底时,另外俩个同行人却双双将他遗忘,自顾自地在夜风和明月之下进行双人滑板的事。   好在翌日便是亟待许久的期中考,紧张氛围甚至蔓延到了食堂, 邻座好几桌人边飞速扒饭,边纷纷扬言待会晚自习要复习哪些科目,一举洗刷月考成绩的耻辱。   一时之间, 倒也没人注意周遭的其他人都说了什么。   路炀放下筷子,片刻后在宋达义正言辞的视线中缓缓开口:“嗓子疼, 懒得说话罢了。”   “你懒得说话,贺止休还能懒得说话?”   宋达狐疑地瞅着他,犹豫寸许,还是忍不住问:“是不是还是因为考试压力太大啊?”   路炀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视线触及宋达略显探究地目光,又鬼使神差地将否认咽了回去。   “……应该吧。”   宋达当即咬着筷子嗐了声,宽慰道:   “多大点事儿,七百三十八已经很逆天了,真不行就不行呗!你就是期中考七百二十八你也得年级第一。你妈如果真的因为这个就冲回国把你滑板烧了,那大不了到时候你把滑板放我家,或者干脆给你妈做个秀,就说你卖了,挂网上,然后我再给他拍下来,你需要的时候我再给你拿出来,咱偷偷玩儿不就得了!”   “……”路炀没什么表情地与发小对视片刻:“你点子还挺多?”   “那不废话么?我是谁啊,”宋达颇为得意洋洋地朝后一捋额发,“人送称号,古灵精怪小王子。”   路炀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蒸豆腐:“确定是古灵精怪而不是诡计多端?”   宋达:“……”   “烧退了病好了嘴皮子也利索回来了是吧路炀炀,”   宋达直哼哼地瞅着路炀,确定发小脸色不见异样后,才又话锋一转,再次问:“所以你俩是真没吵架?”   路炀不动声色地咬了下汤勺:“没吵。”   宋达神色还夹带着几分犹疑,但他跟路炀确实认识太久了,出生至今,除却头几年与初中三年没在一块儿,剩下一大半时间,哪怕不时同班也是同校,早上出门到晚上回家几乎都是结伴而行,家还住对门。   完全可以称得上一句抬头不见低头的关系。   也正因此,宋达比谁都清楚路炀说一不二的性格,少年表情冷,脾气也没多软,有时候闷犟起来甚至十头牛都拉不住,想好的事情任凭天塌了也没办法让他扭头,吐出的话无论谁来了,也没办法让他改嘴。   如果他不想开口,那么任凭天王老子来了,也难撬出半个字。   宋达直觉里头应该还有事,然而目光在触及路炀一如既往冷漠寡淡的神情后,到底还是没继续追问,兀自叹了口气:“也行。没吵就行。”   他顿了顿,又忍不住多嘴了句:“不过你也别想太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憋闷的慌了也可以跟人发发牢骚,没必要全压在心里。”   大概为了缓解气氛,宋达又说:“而且你不说话贺止休也跟着一言不发,你俩那氛围看的咱班私下都以为你俩彻底掰了。”   路炀无声眨了下眼,随口应了句:“不至于。”   “哪不至于,没发现这两天大家连后门都不走了么?”   宋达意味深长道:“你发烧没胃口就算了,贺止休也快茶不思饭不想了,那脸寡淡的,差点以为同桌半月他也终于被你传染了面瘫。”   他口若悬河完骤然发现一没过脑蹦了个见鬼词汇,连忙鼓着腮帮子准备为自己的嘴辩护两句。   出乎意料的是对面的路炀却问:“茶不思饭不想?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呗,”   宋达灌了口汤,等胸口里那口饭彻底下去后,才接着道:   “应该是从你发烧那天中午开始的吧——我那会不是给你发微信让你过来拿牛奶,结果你被弥勒佛抓去医务室量体温么,我当时一回去,就看见他拎着满满当当的一大袋外卖,拆都没拆,直接塞给咱校的保洁大爷了,说是老师点多了吃不完,所以分给他,但他海鲜过敏,吃不了。”   那天贺止休前脚刚走,宋达后脚就发来消息,说是突然肚子痛的不行,急需上个厕所。   于是他把带来的牛奶面包塞在了操场的景观丛中,拍了个照发给路炀,让路炀下楼拿下,免得待会被人给偷了。   路炀别无他法,只得顺着位置找了过去。   结果刚到地方,就被饭后巡逻的弥勒佛逮了个正着。   ——这位不同寻常的教导主任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路炀发烧的消息,倏然遇到人,愣是拽着他上上下下关心了一通。   中途甚至还不由分说地上手试探他额头温度。   退烧药毕竟治标不治本,一通冷风折腾下,路炀当时体温又不受控地往上飙了丝许。   于是接着任凭路炀如何百般拒绝,弥勒佛活像个关心则乱的老父亲,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上医务室,测温开药口头关怀一样不缺,就差把路炀塞病床上给他亲手掖棉被了。   等路炀从医务室里匆匆逃出时,午休早已过去大半;兜里静音半天的手机,都被宋达满屏追问他拿到东西没有的问号所堆砌。   倒是中途跑去拿外卖的贺止休出乎意料,全程没发来半条消息。   等路炀重新回到教室时,Alpha已经不见人影,只有抽屉多出一包装满各类药物的纸袋。   上方还贴了张便利贴,仿佛生怕路炀看不懂盒上的说明,尤为仔细地一一标注了那些药各自的功能性是什么,哪些不能混着吃。   甚至连维生素该吃几片都写的明明白白,乍然望去,活像一纸药方。   少年字迹应该是潦草飘逸的,但那天那张纸条却一笔一划写的格外工整。   纸背被笔尖划出许多道凸痕,指腹擦过时,粗糙的不像张便利贴。   然而贺止休写的那么仔细,再回来时,却没有像往常那般追着路炀邀功半句。   只在下午上课后,才简短地询问了路炀还有没有发烧。   在听见同桌浅浅应了个没后,他便点了点头,没再开过口。   那段还没来得及说出、就被韩佟骤然打断的问话,再也没被问出口。   贺止休仿佛突然学会了什么叫安静。   接下来一连几日,除了清晨早自习询问路炀身体状态,与一日三餐定时定点地盯着路炀吃药测温之外,再也没有说过任何多余的话,也没再试图用手去触碰路炀。   课桌中央,那叠当初被路炀亲手堆磊而出的楚河汉界,直到这一刻,终于后知后觉地发挥出了效力。   三班一角自此陷入了难以言描的死寂。   全班几十号人,没人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包括与他俩关系最为接近的宋达。   千万种猜测之下,只能将原因归结于期中将近,年级第一的大学霸拖着病体也要沉迷学习。儿学霸同桌见他如此不珍惜身体,不仅生出了斥责。   双方理念不合,终于爆发争执,从而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简而言之就是,不仅吵架,还冷战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   回去的路上,宋达忍不住问:“以前都不见你生病,怎么这次突然就来了场高烧,还一烧烧了快三天?”   也不知道是不是平时不怎么生病的人突然病一次反应反而会更大的缘故,路炀这场突如其来地发烧一连持续了近乎三天。   虽说除开头天是高烧,后面两日都在低烧与中烧之间徘徊,但也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昨天下午结束。   直至今早醒来,才彻底恢复正常。   中途班主任见路炀一度不退,险些就要亲自带人去医院检查个清楚。   然而大学霸张口就是马上期中了没时间,低烧早点睡捂一捂就能退,生生给堵了回去。   但也亏今天退了,否则恐怕任凭路炀如何抵抗,也得被死拉硬拽着送进医院。   临近自习的点,操场上也逐渐冷清下来。   风随着夜色愈发寒冷,路炀伸手一拽被吹得朝后坠去的兜帽,阴影落下,所有表情连同情绪统统被遮挡的严严实实。   片刻后他仿佛终于想到该怎么回答,才缓缓开口说:   “不知道,可能是周六不小心淋了雨,所以着凉了。”   宋达一愣:“游乐园回去那天?”   “嗯。”   “我靠,你这都能烧三天,那你妹那不得烧一周?”宋达立刻关切起盟友来:“她本来成绩就不咋样,这么一来,小脑瓜子这不得跟我一样完蛋?”   路炀:“……”   关心个人还能关心的骂人一千自损一万,也是没谁。   路炀彻底懒得跟他继续交流,随口丢了句“她没淋”,便大步朝前迈去。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脚步又倏然在原地一停。   “咋不走了?”宋达两步上前,顺着路炀视线望去。   只见数米外小超市灯火通明,门开了复关,进进出出倒是不少人。   宋达又疑惑道:“干啥,你没吃饱啊?”   ——饱自然是饱了,或者说发烧刚退不久,嗓子的干哑刺痛都还没完全消失,路炀其实都没什么胃口,就算不饱的也没那么重要。   到食堂吃饭纯粹只是不想待在教室,所以才跟着宋达过去硬塞了两口。   现在腹中饱意很充足,倒是教室还有个人,如果不出意外,这会应该还空着肚子。   “……有点,”   片刻迟疑后,路炀还是抬步朝小超市走去:“你先回吧,我去买点东西。”   濒临考试边缘,临头抱佛脚的人显然不少,店内久违的人头攒动,冷冻柜里的咖啡成了抢手货,几乎是在成列消耗。   路炀绕到食品区,随意抓了几袋速食与面包,又扫荡了几盒冲泡热饮,转身想回柜台付钱,后方却陡然被搭伴买东西的人群给堵了个正着。   其实有缝隙可以侧身而过,但路炀向来不喜欢跟人贴的太近,尤其这几天。   当下几乎没怎么犹豫,便转身向另一头走去。   后方日用品区人迹罕至,仅有的几人也都是为了避开人群绕路经过。   路炀刚拐入一个货架区,就见一道熟悉身影不合时宜地立在不远处。   “嗯?不好意思,我挡路了么,”   贺止休下意识侧身避让,然而余光扫过数米外忽然出现的身形,所有动作又蓦地顿住,他不由开口:   “……路炀?”   路炀抱着满满一怀的速食面包与各类饮品,显而易见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贺止休,一时间罕见地杵在原地愣了稍许,才低低闷了个嗯。   “你不是去吃饭了么,怎么还买这么多东西,”贺止休目光在那些五花八门的面包与甚至零食上飞速一扫,轻轻扬起一侧眉峰:“没吃饱?”   路炀薄唇翕动,似乎想解释什么。   但话至唇边,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道又生生将话头扭转:“……晚上复习吃。”   贺止休恍然大悟:“这样。”   距离期中仅剩不到十二个小时,惴惴不安准备临时熬夜抱佛脚的不止有学渣们,还有从开学卷到期末的学霸。   他视线掠过那些包装,没话找话似得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吃这些。”   路炀确实不喜欢,但话已经先放出去了,这会儿再否认反而显得更不自然。   于是他沉吟寸许,只得闷声应:“随便买买。”   小超市被划分成两个区域,热门在前,冷门在后,此刻大概是为了省电,后半段无人光顾的位置直接没开灯。   日用品区恰好地处中央,倾斜溢出的冷白灯光把两米来长的货架被分截成两半,一半浸在前方的余光中,一半沉入昏暗里。   贺止休站在不算明亮的余光,背对着嘈杂动静与开开关关的大门。   直至一缕寒风贯穿而来,他才眨着眼开口:“那你买吧,病刚好,也别熬太久。”   他说着双手往衣兜中一揣,转身就要离开。   路炀望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你不买了?”   贺止休显然没料到路炀会主动问话,闻言不由一顿,回头望去:“我?”   “……”   路炀脸埋在兜帽里,帽檐与周身的昏暗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只见少年抱着满满一怀五花八门的食物,声音沙哑:“你不是在看什么。”   “啊,”   贺止休像是才想起来,眼角余光不自主地扫过方才被自己凝视许久的货架,继而淡淡道:“没有,路过,随便看看罢了。”   店内面积说大不大,说小却也有大几十平方。   前面三分之二都是食品区,后半程昏暗一片,除非闲着没事儿瞎逛,不然怎么也不可能随便路过。   但贺止休显然不是能闲着没事儿瞎逛超市的类型。   尤其还是在学校。   路炀不由朝货架上扫去,但还没来得及看清,上课铃陡然从外浩荡传来。   刹那间,无论是在门口、还是绕路到后方拐弯去柜台的人都齐齐躁动起来,付了钱的提起袋子就拔脚狂奔,没付钱或者来不及的,干脆直接将手中东西一丢转身就跑。   近乎眨眼睛,再回神时,偌大店里仅剩路炀和贺止休俩人。   “上课了,你俩挑完了不?”老板叼着棒棒糖从前方探出头来,开玩笑道:“还是要躲我这里逃课?”   贺止休眉峰一扬:“还提供逃课服务?”   “提供跟教导处打小报告服务。”老板笑了两声,冲他俩一挥手,终于说出了目的:“没人了,抓紧呢吧,天冷了我要早点关门歇业。”   贺止休这才又转头看向路炀:“你拿得动吗?”   路炀点点头。   贺止休看上去还想说点什么,但在瞬息的犹疑后,少年只是浅浅地点了点头,一如从碰面至今没有向路炀方向试图挪动过半步那般,重新把身体朝外转了回去:   “那你回去的时候慢点吧,别又受风了。我刚看天气预报,晚上可能会有小雨点。”   路炀一怔,下意识问:“你不回教室?”   “……”   贺止休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余光在路炀脸上轻轻一点,忽然露出一丝很淡的笑意,才哑声道:“待会吧,有个东西漏拿了,我回趟寝室先。”   他转过身,没走两步,忽地像是又想起什么来,回过头:“下午还有烧吗?”   路炀托着零食的手臂紧了紧:“没有。”   “那其他就别吃了,复合维生素再吃一顿……”   贺止休话音一顿,转而又道:“再吃一天吧,应该就差不多了,嗓子还疼的话我买了咽喉糖,放你抽屉里了,晚自习不舒服可以含一颗。不过夜里记得刷牙。”   他挑着唇冲路炀揶揄道:“糖分高,不刷牙容易蛀牙。”   “……”路炀冻着脸瞅他:“我每天都刷。”   贺止休低笑了声,没再接话。   少年终于彻底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开了又关,冷风钻进店内,掠过数不清的货架,拂向脸庞。   路炀站在方才贺止休停留过的货架前,沉默许久,直到店老板再次探头望来时,他才终于转身,缓缓抬步朝柜台走去。   琳琅满目的包装直接在桌上堆出一个小山包,店老板一一扫描装袋。   装至末尾,他忽地咦了声:   “你那个洗发水不买么?刚看你俩杵那儿那么久,又不要了?”   “……”路炀掏出饭卡的手一顿,短暂缄默后,他低低嗯了声,捏着卡在感应屏上一刷:“他没说还要不要,我回去问问他,下次再来吧。”   店老板吊着眼皮偷偷瞄了瞄眼前的人,少年神情冷漠,薄唇抿的平直,窥不出半丝喜怒哀乐,连音调都淡的辨不出情绪。   “那也行。”店老板把最后一个三明治塞入袋中,正犹豫着要不要给这位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小同学来点洗发水小推销提高下次购买率时,少年已然伸指勾住塑料袋,将饭卡揣入兜中,头也不回地推开门,独自踏入寒冷夜色。   路炀极其罕见地迟到了足有十来分钟才回到教室,一大兜面包把监班的英语老师看的一愣一愣,忧心忡忡地劝了句虽然这次期中是提了点难度,但还不至于严重到连年级第一的大学霸都需要鏖战一宿以作准备。   路炀不知道怎么解释,索性也就不解释。   他把面包往贺止休的空座上一置,一言不发地等待着Alpha回班后该怎么解释与店内不相符的说辞,一直等到了下课,又从下课等到了上课。   周遭喧闹与安静来回交替数轮,直至最后一堂,监班老师打着哈欠起身,宣布放学,教学楼彻底归于沉寂时,路炀才放下笔,缓缓回过了神。   窗外夜色浓黑,明月高悬。   风一缕接着一缕吹,低温把面包都冻得微微发硬。   唯独贺止休至始至终没出现过。 第70章 变化   “贺止休?”   613寝室前, 季炎咔擦一声拧开房门。   走廊灯光照亮室内,映出空荡漆黑的寝室;无论是远处的独卫,亦或者正前方通向阳台的窗帘,无一不是紧闭着的。   没有丝毫有人回来过的踪迹。   季炎松开门把, 啪嗒一声拍开灯, 确定屋里别说人了,连丝鬼影都不见后, 才回过头说:“没人, 床和椅子都没挪过位,应该没回来过。”   身后的宋达跟着缩回脑袋, 顶着一脑门困惑道:   “那奇了怪了,下午上课还在,怎么晚修突然就不见人影了。老班还让我转交他下了课去办公室说说为啥逃课……这下咋整?”   “我哪知道, ”季炎想了想:“那你给他打个电话呗, 总带手机了吧?”   “那不是没接么!”宋达忧心忡忡道:“不会出啥事了吧?”   “Alpha能出什么事,”   季炎翻了个无语的白眼, 信誓旦旦道:“搞不好他是逃避期中考, 不愿面对自己成绩太烂这件事, 所以干脆玩失踪。毕竟我这段时间都在学习,他却没有,他肯定在害怕面对成为年级倒数第一的现实。”   “……”   宋达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片刻后忍不住道:“虽然我不知道贺止休成绩到底怎么样, 但是我今天去找老师的时候,发现老班对他的评价挺高的。”   季炎一脸不信:“你怎么知道那是为人评价高,还是成绩评价高?”   “你这是明晃晃地嫉妒, ”   宋达叉着腰哼哼唧唧完,又把话拐了回去, “要不然你帮我发个消息问问看,我手机没电了,就说看到消息速回,老班找。”   季炎一脸不情愿地掏出手机:“文锦之给我押的题我还没写完呢,你就不能直接去问路炀么,他俩不是关系很好。”   宋达声音一噎,心说你都能想到那我还能没问过么。   然而这话还没来得及脱口,余光中落后些许的路炀已然挎着包缓慢走来。   刚下课不久,宿舍楼难以避免的嘈杂;走廊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无一例外都是满脸生无可恋地疲倦。   唯独路炀面上仍旧是不变的冷漠。   宋达为了找人比他先走一步,这会儿再遇,不由自主地去看路炀空荡荡地双手,下意识问:“你那一大兜子面包呢?”   路炀刚走到603门前,闻言不由一顿:“教室。”   “放教室干啥?”宋达奇怪道:“你不是准备今晚鏖战吃么?”   “不饿,没那么想吃了。”路炀随口应了句,掏出钥匙时,目光在对门灯光敞亮的寝室内一扫,几乎毫不意外地空空如也。   他捏着钥匙迟疑两秒,正欲开口说什么,前方一道身影陡然拔身而出。   ——赫然是韩佟。   韩佟显而易见是一路跑上来的,这会儿呼吸都有些乱。   他单臂撑在门板上,眼错不眨地盯着路炀,嘶哑道:“你有看见江浔没?”   某种难以言描的气息飘来,路炀眉峰一皱,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没有。”   “真的?”韩佟拧着眉说:“我不信。”   路炀:“……”   一旁的宋达直接没忍住“噗”地喷出来。   “我在找他,我有事情要跟他说,但是我联系不上他。教室也去了,都没找到人,”   韩佟深吸一口气,勉强将气喘吁吁平复下来后,才终于吐出目的:“你有钥匙吧?开个门让我看一眼,他如果没在我就走。”   “不是大哥,”旁边的宋达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道:“先不说你谁,江浔晚自习是跟老师请假了,你找不着人估计是跟家长回去了,看寝室有什么用?”   谁知韩佟张口就说:“他没有回家,我问过他爸妈了。”   “……”   宋达目瞪口呆:“啥关系啊还能问对方爹妈?”   远处传来宿管巡逻督促纪律的声音,韩佟显而易见并非这栋教学楼——甚至并非高二学年的学生,这个点串宿舍,被抓了免不了是要挨训的。   然而这人仿佛不看一眼就不肯死心般,硬是杵在门前一动不动。   “我就看一眼。”   韩佟低着头,声音带上几分与他外表不太相符的央求:“拜托。”   路炀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顷刻后收回目光,冷冷道:“让开。”   韩佟下意识后退一步。   路炀上前,钥匙捅/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过后,漆黑昏暗的寝室瞬间显露出来。   然而韩佟显而易见不死心,又开了灯长驱直入走到独。   在确定偌大寝室都空空如也后,才终于低着头,一脸失望地转身离开。   等人走后,季炎才忍不住问了句:“那人谁?”   “本来我还想不起来,刚刚那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他应该就是那个高一的,”   八卦小达人宋达立刻兴致昂扬地小声道:   “之前江浔还没休学的时候经常看见他来咱班找江浔,好像是个Alpha。哦对,小道消息,当初他跟江浔还有点传闻,据说……”   据说什么还没说出来,后方宿管老师的脚步声犹如攻打城墙的战士马蹄纷踏而至。   隔着十数米位置,对方张口就吼:“宋达!几点了还呆在那里,不想睡了吧!?”   “我靠!”宋达一个激灵,连忙抱起书包就往前奔。   跑到一半,他陡然响起什么,连忙又回头冲路炀压着声音喊道:   “你待会问问你同桌跑哪里野去了,一个人偷摸出去还不告诉咱们,太不义气了——明儿要被老班知道他就彻底完,记得找找哈!”   路炀没接话,只浅浅一扫对面只剩季炎一人的613寝,隔着走廊与房门,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窥见贺止休的床位。   Alpha个性散漫没个正形,床铺倒是收拾的尤为整洁干净。   至少比对面棉被乱堆成团的季炎整齐多了。   寝室中央课桌上零零散散摆着不少东西,但还没来得及看清,宿管老师从尽头快步走来,季炎背着书包瞬身闪进寝室。   咣当一声,房门合并,所有视野被统统阻隔在外。   路炀无声凝望着房门上方紧贴着的613门牌,数秒后,才在宿管老师的声音中缓缓回过神。   他拔出钥匙收回视线,将门重重合上。   “喀啦!”   一道突兀地闷脆声响起,只见数秒前还紧闭的窗帘纷扬飞舞,冰冷寒风呼啸而来,路炀摘了书包随意往椅子上一放,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说:“他走了。”   阳台上的人似乎顿了下。   下一秒,就见一分钟前韩佟四处寻找的江浔拨开窗帘,合上阳台拉门,表情略微尴尬地看着路炀:“你知道我在这里?”   “椅子和桌子上的东西有动过,窗帘拉的比早上出门时还要紧,所以大概猜到了。”路炀拍开桌面上的小台灯,鬼使神差般抬眸问了句:“我以为你们关系挺好?”   江浔身上还穿着校服,闻言愣了愣,接着才略略一点头:“他在上高一,比我小一岁,之前关系确实还可以。”   ——之前。   “吵架了么,”路炀顺口一问。   江浔下意识摇了摇头,但似乎又觉得这样就跟方才的行为与说辞不太符合,杵在原地犹疑了好片刻,才艰涩地挤出一句:   “也不算吧,就是我最近身体不舒服,心情也不太好,所以不太想跟他有过多接触。”   这话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可信度不高,然而路炀跟江浔不算很熟悉,方才多嘴问那两句对他来说已然是极限。   于是当下也无所谓真假,点了点头,便转移话题:“你要先洗澡么?”   江浔一顿,转而道:“我洗过了,你洗吧。”   路炀便不再多说,捞起衣服和手机直直走进卫生间。   哗啦——   冷水涓流而出,正是用热水的高峰期,几乎整个寝室楼都在洗澡。   路炀倚着玻璃等了半分多钟也没等到热水,倒是边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个没完。   路炀顺手捞过,点开微信。   出乎意料最上方的既不是宋达,也并非贺止休,而是最近沉寂许久的三班班群——没有老师在的那一个。   -许棉枫:@全体成员我靠,学校官网搞了个新栏目,把周一贺哥的红旗台演讲给拍成视频发上去了!   -[视频][视频][视频]   -报一丝,太激动,发重了   -卧槽!   -老子的流量!   -我的天为什么突然搞这种东西,难道因为贺止休长得比较帅,所以拿来充当门面吸引下一届的学弟学妹们来我校?   -?不可能吧,这不是以貌取人吗   -不至于这么肤浅吧!   -上面说的对,我又回去看了眼,新栏目不止有贺哥,还有以往每一周的国旗演讲人都被发上去了,包括咱们高一时候的   -@武子鸣,恭喜你喜提官网宣传视频   -我靠怎么除了贺哥有个帅样,其他都被拍得像十二生肖   -?   -谁说十二生肖,武子鸣明明像个猩猩   -???   -还不如肤浅一点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我会哭的!!!   -废话那么久,咱贺哥呢?怎么没人@贺止休一下,快来看看你的珍贵绝版视频   -贺哥今夜逃课了上面不知道吗   -逃课和互联网冲浪有什么冲突吗?@贺止休快来发表一下你的感想!   -你说得对,快来!@贺止休   ……   然而任凭群里如何召唤,视频当事人贺止休仿佛也从互联网上蒸发了似得毫无动静。   没有当事人在的讨论与自嗨没什么区别,尤其明天还有一柄名为考试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于是没过两分钟,群内便安静下来,只剩下武子鸣独自一人在愤怒而悲伤的为自己的高一视频做发疯抵抗。   路炀划过乱七八糟的消息,那个被许棉枫一口气发了三遍的视频重新出现在界面。   手里拎着的花洒成功从冷水过度成了凉水,从速度来看估计还得滋一会儿才能变热。   路炀垂眸迟疑寸许,还是点开了视频。   ——这个所谓的新栏目显而易见是学校策划已久的,画面高清收音明亮,效果居然出乎意料的不错。   大约也是上了台的缘故,视频中,Alpha平日里总是微微上扬的语调此刻难得沉了下来。   又与微怒时裹挟着丝丝冷意的低沉所不同,是一种路炀没听过的,难得正经地语调。   应中全校师生加起来足有几千号人,换成内向点儿的、或没有过上台经验的人,十有八/九得一句话两磕巴,要么就是干脆不敢抬眼看下方。   尤其是这种临时被抓上去的,能流畅念完都已经算表现不错了。   但贺止休却出乎意料的冷静,整个过程,从上台到最后一个字落下离开,少年都称得上一句游刃有余。   既没有磕巴,也没有埋头看稿不敢抬半个眼,话到末尾甚至主动将手中的稿子一折,往掌心一揣,定定地望向了下方。   视频画面也在这一刻朝前收缩。   Alpha挺拔的身形与再死亡角度拍摄也依旧不失俊美的脸庞,穿过时间与屏幕,在数日之后的浴室内,无人所知地映入了路炀眼中。   进度条行至末尾,恰好戛然而止在贺止休转身离开的背影上。   路炀无声凝视片刻,再退出时,群内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发完疯的武子鸣最末尾甚至也艾特了贺止休,内容是让他来评评理,自己哪里像个猩猩。   然而贺止休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手里花洒的水流终于开始有了要转温热的意思。   路炀倚着玻璃长吁一口气,最终还是在点开贺止休的对话框,与息屏之中,无声选择了后者。   入冬后洗澡时间被迫延长,应中也难得地做了人,在一周前便宣布熄灯时间往后顺延半小时。   然而事实证明这半小时没什么太大卵用,因为有一多半时间都被迫用来等待热水。   等路炀洗完澡出来时,室内已然漆黑一片。   没有吹风机,路炀也懒得再管,随意抽了条干毛巾搭在发顶,草草擦了两下,便踏出房门。   南方的室内没有半丝暖意,冰冷空气侵袭而来,只是短短几步路,好不容易才温暖起来的指尖又再次冰冷下来。   路炀坐回位置前后,才发现寝室另一端的江浔已经躺上了床。   “你要睡了么?”路炀不由问了句。   “嗯……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想早点休息。”江浔似乎翻了个身,接着又说:“没事,你忙你的,我带了眼罩看不见。”   路炀确实还不打算睡,虽说作业早在晚自习就已经写完,但明天毕竟是考试,他早就习惯了每次考前多押几道题再睡。   之前因为寝室只有自己一人,所以只要避开宿管的查寝,无论熬到几点都不必担心打扰到人。   但是有了室友就不一样了。   何况这个室友还亲口说了自己不舒服。   路炀犹疑片刻,还是熄灭台灯放轻手脚爬上床,准备直接用手机刷会儿题。   然而刚掀开被子坐进去,搭在头顶吸水的毛巾朝下滑落,带着冰冷湿意,毫无征兆地贴在了后脖颈上。   刹那间路炀身体不受控一僵,几乎下意识扬手抽落毛巾。   他屈指擦去后脖颈肌肤上那点冰冷的湿意。   ——然后毫不意外地,从那块日渐敏感的肌肤处,抚出了一道很细微的凸起。   那是真的非常细微一点,换做之前路炀或许都未必能发现不同。   但自从那场梦境之后,路炀十分刻意地记下了这个位置的触感,以至于任何一丝细微的不同,他都能敏感觉察。   因此周一那天,在挂断路苑柯电话,鬼使神差地触碰到这块不同以往的微微凸起时,路炀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在经过无数个确认,甚至对着镜子利用手机相机摄影探查后,路炀终于意识到,并不是。   他的后脖颈——或者准确来说,他的腺体,真的在发生变化。   一如那场毫无缘由的梦境一般。   嗡!   手机陡然一怔,路炀垂眸扫去,是宋达。   -咋样?   -联系上人了不?   寝室内寂静无声,一门之隔的走廊外连丝风声也不剩,只余屏幕微光照亮头顶天花板。   路炀捂着后脖颈沉吟许久,直至屏幕都暗了下去,他才终于解开锁屏,指腹从列表飞速划过,最终停在了日渐沉寂、如今几乎落入深腹的贺止休头像上。   对话框的消息还停留在周一上午,Alpha给自己打了好些通语音,最终都已未接停顿结束。   路炀是后来才知道,那天打铃之后自己在教学楼底遇见贺止休,正是因为自己没有接电话,所以对方才会想着课都不上了去寝室找他。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了。   湿漉的发梢失去毛巾擦拭,水滴不受控落下。   黑暗中棉被瞬间晕开一道湿痕,路炀却无动于衷。   他掌心压着那处不用力便很难感受到变化的细微凸起,低着头,任由湿漉漉的发顶压在棉被与额头间。   隔了足足好一会儿,才终于点下了最下方的对话框。   字母键盘跃上屏幕,路炀从膝盖上露出一只眼睛。   沉吟片刻,正欲敲下第一个字,隔壁床骤然响起一阵窸窣动静。   路炀一顿,下意识抬头看去。   两桌之隔的对面,江浔似乎坐起了身体,黑暗中他双手捂住口鼻似乎想强行忍住什么,然而没能维持多久,寝室内便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那动静一声比一声重,短短半分钟几乎已经到喘不上气的程度。   “你怎么了?”路炀问完,骤然想起江浔身上似乎还有什么病,顿时眉峰一皱,翻身下床拍开台灯:“要不要叫老师?”   谁知这话刚说,江浔猛地一摇头,当即也跟着翻身下床:“不要叫老师,我没事,让我自己缓缓就——咳、咳咳——!”   远比方才还要迅猛的咳嗽陡然响起,路炀这才发现江浔脸色格外的红。   室内温度明明最多只有十二三度、放杯热水没两分钟就冷掉的情况下,江浔额头鬓角却布满了热汗。   而且从额发的湿漉程度上看,显而易见已经流了有好一会儿了。   “你这情况不太对劲,”   路炀快步走到江浔身边,蹲下,手背隔着刘海轻轻一触,毫无意外是惊人的高温。   “让我缓一会儿就好了,拜托你路炀,”   江浔似乎强行抑制了咳嗽,然而呼吸仍旧急促粗重,短短不到半分钟,整个人像刚从桑拿房里捞出来似得。   偏偏江浔却只顾声音颤抖地央求:“别告诉其他人,包括老师……”   路炀一怔。   电光石火间他猝然想起那天江浔刚回寝室时文的问题——假如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从Beta分化了Omega。   从Beta,分化。   Omega。   就像小说主角那样。   “咚咚!”   “江浔你给我开个门,”韩佟的声音陡然从门外响起:“我知道你在寝室,江浔。”   路炀回过神,看了眼咚咚作响的门:“开?”   江浔咬着下唇,似乎在挣扎什么,数秒后他还是点点头:“拜托你了,再这样待会宿管老师听见就麻烦了。”   路炀扫了他一眼,没多说,起身拧开房门。   韩佟似乎在离开后并没有回自己寝室,此刻身上仍旧穿着一小时前的那套校服。   门刚开启一条缝,他便猛地从外推开,健步如飞地走到了江浔身边,不由分说地把人从地上抱起,抬步就要朝外走去。   “不、不行——”江浔猛地从韩佟怀里挣扎下来:“我不能出去!”   “为什么不能?你发烧了!我们去找老师,去医务室看看,现在医务室肯定还有人……”韩佟又想去抓江浔,然而根本还没来得及碰到,就被重重躲开。   “我不去,我有带东西,马上就可以缓过来……”江浔手掌在床上一撑,强逼着自己站起身。   然而手臂根本使不上劲,几乎三秒都没撑住,整个人就不受控地滑落跌倒。   “你别逞强了好不好,我……”   韩佟连忙上前扶住,但还没“我”出个什么,他身体陡然一僵,脸上显出几分困惑地神情:“……这是什么味道?”   江浔身体肉眼可见地一滞。   “……信息素?”韩佟呆愣地看着江浔:“江浔?你身上怎么会有信……”   “我没有,这不是,我是Beta,我没有这种东——咳、咳咳咳——!”   情绪剧烈翻腾之下,江浔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被彻底榨空,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泛红起来,一时间大汗如雨,立刻洇湿了校服,尤为痛苦地蜷缩在地。   “直接叫救护车吧,”   路炀从床上摸出手机:“老师来了也没用。”   然而也不知是被突如其来的信息素刺激,还是被江浔的模样刺激,韩佟几乎是下意识扭头要冲路炀喊句什么。   但没来得及出声,Beta冷若冰霜的回视直接将他所有的话沉重压了回去。   “……但是他连老师都不想叫,救护车,不就等于宣告了全校。”   顷刻后韩佟咬着牙嘶哑道:“没有其他办法吗?”   路炀看看手机上即将按出的120,又看看地上满脸痛苦却硬是强忍着的江浔。   沉吟片刻后,少年终于别无他法,转身捞过边上的外套。   ·   “肠胃炎?”   宿舍楼下方,宿管老师拧着眉忧心忡忡地一瞅被韩佟背在背上的江浔:“怎么突然肠胃炎呢?没事吧?”   “他之前出院医生说有时候会有些后遗症,这几天降温,估计着凉到了。”   路炀刷刷两下在出入册上签完名字,搁下笔镇定道:“问过了,说是医务室有肠胃炎的药,我们带他去看看就好了。”   宿管老师还想说什么。   然而江浔也在这时回过头了,闷出一句:“老师您放心,我就是突然有些疼,药还忘记带了,吃完药就好了。”   如果说学霸的话总是带着天然的信服力,那么两个学霸、且还是平日里基本不惹事,低调乖巧的有名的学霸一起开口,那基本上是一蒙一个准。   五分钟后,路炀避开了巡逻,带着人摸黑抵达平日里宋达他们专门用来翻墙的围墙底,长吐了口气,转过头道:“会翻?”   韩佟显然平时也没少听见路炀年级第一学霸的头衔,一时之间望向对方的目光都有了变化,微妙道:“你确定这能翻?”   “……”路炀冷冷道:“不能我带你来干什么?玩吗?”   江浔也在这时从背上下来,冲路炀道:“谢谢你,接下来我们自己来就行了。”   他说着伸手要去勾围墙顶。   但跟路炀这种表里不一的非传统学霸不同,江浔显而易见没干过这么大胆的事情,根本抓不住要领,尤其此时身体还处于某种难耐的极限中,几乎毫不意外地失败了。   路炀别无他法,只得指挥韩佟道:“我去上面接应,你扶住他,会?”   韩佟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路炀不再说话,原地后退两步,十分熟稔地助跑、起跳,扬手勾住墙头。   再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然稳稳停在了墙头。   正想转身调头回内墙,然而还没来得及,鼻尖陡然嗅见一丝很陌生的味道。   路炀几乎是下意识抬眼朝下望去。   夜色已深,街头空旷冷寂,只余数盏路灯排列而出,拖出一条深色而孤独地长影。   一道橘红火光就在此中闪烁。   路炀迎着一缕飘渺而上的青烟,对上那双尤为熟悉的眼睛。   “……”   贺止休呆愣仰着头,片刻后才听见自己沙哑地说:“……路炀?你怎么在这?”   “你说呢?”   路炀半蹲在墙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的Alpha,以及对方指尖夹着的烟。   少年冰冷地声音在明灭的火光下,一字一顿地缓慢而危险地响起:“逃了一晚上的学玩失踪,原来是躲在这里当叛逆少年?”   贺止休:“……” 第71章 分化热   夜色深邃, 皓月高悬。   围墙之外,行人道上空无一人,本就较为偏僻的马路上更是半天也不见一辆车影路过;以至于寒风吹拂时,空气中微微晃动的烟雾都变得格外明显。   路炀在短暂对视后便率先收回视线转身, 没看贺止休表情, 也没等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下即将脱口的解释。   他单手撑在墙头,手上一个用力, 生生将江浔半拽了上来。   但显而易见发烧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除, 身体还处于半康不好的状态,过去以差不多的姿势拽个宋达都还算有余的行为, 此刻陡然有些飘忽。   身体一抖,险些整个人朝后栽去。   “谢谢,”   江浔艰难地借力爬上了围墙, 哑声说完, 又没忍住从喉咙里闷出一声咳嗽。   夜色中他身上的汗明显比在寝室时出的更迅猛了,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得, 汗涔涔湿漉漉, 昏暗中难掩通红的脸上显出难以抑制的痛苦。   路炀确定他不会就地栽倒后, 才松开手问:“会下去么?”   “没关系,”江浔点了点头,“我自己跳就行了。”   “你跳什么跳!”   下方传来韩佟压抑着怒意的声音,只见他三下五除二翻过围墙, 落在对面,接着跑到江浔下方,不由分说地拽住江浔小腿:“现在下来, 我接着你。”   江浔身体在黑暗中一僵。   只见他指腹不自主地抠了两下水泥,面上不见欣喜, 也没有旁人在时被这么对待的尴尬,更多的是不知缘由的恐慌与退缩。   寒风拂过汗涔涔的脸庞,江浔喉结一滚,似乎终于要开口。   但在他出声的前一秒,路炀眼角余光陡然窥见远处教学楼边,有束炽白光线飞快从空中扫过。   刹那间他眉峰一拧,当即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低声道:“好像有老师要来了。”   江浔所有思绪瞬间被打乱,终于不再迟疑,牙一咬,整个人直直跳了下去,即将落地时被韩佟手疾眼快地揽住。   路炀原本是打算给这俩人打完掩护,再把人送出校外,就自己回寝室,顺便跟宿管打招呼,假装江浔今晚就先呆在医务室过夜,以此瞒天过海过去。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贺止休,也万万没想到零点深夜,居然还有不知是保安还是夜巡的老师拎着手电筒,四处巡逻到这片犄角旮旯的荒地。   眼见炽白光束愈发接近,路炀彻底放弃了翻回去的可能性,身体一转,正欲跟着跃下,就见贺止休不知何时站在了正下方,冲他张开了手。   指尖干净,空无一物。   方才那根燃至半途的烟,不知被掐灭丢在了哪个垃圾桶里。   “直接落地动静会很明显,”   贺止休仰着头,声音很轻:“慢点,我托着你。”   鞋底踩过落叶的声音终于缓缓传来。   路炀逆着薄弱光线,无声地对上贺止休那一夜未见的视线。   短暂迟疑后,直至下方的手似乎朝下落了几分时,路炀终于倾身一跃,迎面落进了贺止休怀中。   “扑通——”   “嗯!?什么声音?”   墙内响起陌生而警惕的低语,夜巡的保安紧握着手电筒,炽白光线飞快从四周扫过,然而映入眼帘的除了枯枝败叶,就只剩不知哪个缺德份子遗留下的垃圾残骸。   “……奇了怪了,难道是我听错了?”保安拧着眉又不放心地巡逻了两圈,确定周遭空无一人后,才终于带着满头问号转身离开。   墙外正下方。   四人身体笔直地贴在墙下,确定身后动静逐渐远去后,才纷纷松了口气。   “你们怎么突然大半夜翻墙出来?”   贺止休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视线不由在路炀身边地江浔和韩佟身上擦过,敏锐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出乎意料的是江浔率先开了口。   只见他整个人气喘吁吁地靠在韩佟背后,敏感而警惕地说,“就是我突然有些不舒服,所以拜托路炀帮我偷跑出来……咳。”   “行了你别说话了,”韩佟显而易见被江浔这副模样吓得不轻,声音带上几分颤抖,抱着人,一边去摸手机想叫车。   然而还没点开,就听旁边的路炀突然开口:“不用叫了,没人接单。”   韩佟一怔:“没人接?为什么?”   “这地方本来就偏僻,周围都是校区,入夜后基本没什么人流量,尤其这个点,基本上附近都不会有什么车,有也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对方不一定愿意大费周章地开来。”   路炀拎着手机把屏幕转向对面两人。   只见屏幕上,自从十分钟前踏出寝室开始,便一刻不停地约车界面,仍旧停留在待接单状态。   不见尽头的省略号与江浔愈发急促的呼吸中,韩佟咬牙犹疑寸许,还是点开了拨号界面:“我们叫救护车吧江浔,你这样……”   “不行,”江浔几乎是下意识摇头,“别叫,不要叫救护车,拜托。”   “为什么!?”韩佟难以置信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江浔却没有回答,只咬着下唇坚决不让韩佟叫救护车。   两厢僵持下,眼见韩佟的神情愈发坚决,江浔终于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道:“如果你叫救护车,我就……我就跟你分手。”   韩佟猛地一怔。   旁侧的路炀也不由抬眼看了过去。   虽说这几天或多或少猜出这俩人的关系,但万万没想到会被这么直接戳破,还是以这种方式。   然而江浔大汗淋漓的脸上神情坚决而认真,没有丝毫开玩笑的作势,仿佛只要韩佟一按下手中的拨通号码,他就能立刻转身独自离开。   “江浔,”韩佟脸上显出几分慌乱与迷茫:“到底为什么?你到底发生了……”   “你是不是腺体有问题?”贺止休突兀打断道。   韩佟话音戛然而止,下意识回头:“什么意思?”   贺止休没说话,而是抬步朝江浔走去。   然而还没来得及靠近,韩佟立时警惕地挡在前方,满脸阴鸷道:“你想干什么?”   “……”   贺止休没什么表情地与他对视,顷刻后他忽然很低地叹了口气,双手揣在兜中,略显无奈道:   “第一,我对你男朋友没什么兴趣;第二,他现在的症状很像腺体出现紊乱状态造成的应激反应,不及时解决是有进ICU的可能性的;”   他顿了顿,又说,“第三,我有喜欢的人,所以你大可不必这么警惕我。”   身后。   路炀正捏着手机试图给司机添小费,倏而闻言,手上动作不由顿了顿。   韩佟的注意力则落在了第二条,一时之间不由紧张起来。   但他话语间仍旧带着几分质疑:“你怎么知道?”   贺止休却是被问得顿了下,才说:“因为我见过。”   见过?   路炀不由抬眼看向前方Alpha的背影。   贺止休却并不打算多解释,只往侧边挪了一步,隔着距离眯眼打量了一番江浔,终于问:“路炀说你之前因为生病休学了一阵子,是不是因为腺体相关的问题?”   江浔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出院前医生跟我说过,避开过敏源让自己缓缓就会恢复,”江浔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水分大量流失直接让他嗓子都干哑的说不出话。   “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所以拜托你们,不要叫救护车,”   一阵闷咳过后,江浔半蹲在地,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声音细如蚊虫:“我不想再被更多的人发现,拜托你们……”   贺止休垂眸看着他片刻,最终转过身对路炀道:“我叫吧。”   路炀瞥他:“我加了费用,还是没人。”   他顿了顿,声音冷硬道:“实在不行只能叫救护车,没那么多时间耽误。”   “救护车过来估计也要一阵儿,毕竟都这个点了,”贺止休掏出手机,又将身上外套一拖,不由分说地盖住了路炀脑袋。   熟悉的冷冽香带着滚滚热意扑面而来,路炀下意识伸手想拽。   但还没来得及,又被贺止休重新拉了回去。   “病还没好全就湿着头发跑出来,一刻不看着你就不消停,”   贺止休仗着路炀不设防,隔着衣服用力揉搓了两下学霸那湿润而冰冷的头发。   直至路炀终于忍无可忍抬手准备将其拍开时,贺止休才终于停下动作。   Alpha屈指在头顶很轻地一拍,嗓音低哑沉闷,听不出情绪地说:“知道你不喜欢,先忍忍吧。明天就要考试了,别关键时候掉链子。”   路炀伸至半空的手一顿。   贺止休则是话落后,便飞快收回手。   他垂着眼望着屏幕上那串熟悉的号码,迟疑稍许,终是按了下去:   “下班了吗哥?有个事儿想拜托你帮个忙……”   ·   “哥?”   片刻后,路炀从贺止休衣服里探出头来,罕见地露出几分困惑。   “不是亲哥,”贺止休挂断通话,顿了顿,忽地又说:“虽然我确实有个亲哥,”   路炀眉峰一扬,不由转头望去。   只见昏暗光线中,少年眉眼显出几分过往从未出现过的、难以言描的神情。   但这点变化仅出现瞬息又彻底消失,不等路炀辨清,贺止休忽地再次抬手,捞过衣服就往路炀脑袋上再次一盖。   “你不用再叫车了,他说正好有经过这边,估计五分钟就能到。”   贺止休两手并用,眯着眼一点一点仔细擦拭着边缘被风冻得冰冷的发梢,幽幽道:“明天要是再发烧,我就让宋达把你小姑电话发我,让她亲自来治治你。”   他顿了顿,把游乐园时的话回旋镖丢回去:“淋雨又吹风,到底是谁在作?”   路炀:“……”   接二连三“作”的路炀被迫按在原地擦了半天头发,还没来得及挣扎逃出,一辆黑色轿车便骤停在了路边。   驾驶座大门一开,下来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   “患者在哪?”青年开门见山道。   贺止休终于松开手,一指倚在围墙上呼吸急促的江浔:“那边。”   青年立刻抬步走近。   韩佟见状潜意识要阻拦,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青年率先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工作证。   “我是医生,让让小朋友,时间宝贵。”青年刷的一声拨开韩佟,蹲下身,伸手探了下江浔的体温:“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应该是晚自习,”江浔迟疑数秒,还是诚实道:“七点左右。”   “七点开始发烧?”   “没有,发烧是十一点半开始。”   “出汗症状也是那时开始的?”   江浔点了点头。   青年顿时拧起眉峰,终于问道:“打过抑制剂了吗?”   这话一出,连路炀都不由看了过来。   旁边的韩佟终于觉察到不对,当即忍不住插话道:“打什么抑制剂?江浔是Beta,抑制剂不是给Omega打的吗?”   只听青年头也不抬地解释:“根据过往极少数案例显示,二次分化过程中,如果出现急性分化发热期——简称分化热,在没有Alpha的标记帮助抑制体内的信息素分泌,就必须适当注射抑制剂,否则会出现强烈的高烧症状,严重者甚至会引发休克。”   所有人立时愣在原地。   唯独江浔咬着下唇,几乎将脸埋进了膝盖中。   “但你这分化很明显快到末端结束了,怎么会突然产生急性分化热,简直就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加速了一样。”   青年眉峰紧蹙,思忖稍许后,终于试探地问:   “——你是不是最近接触什么应激过敏源?” 第72章 真实与虚妄   “高烧三十九度八, 腺体出现分泌异常造成急性分化发热期,目前已注射一针发热期抑制剂,预计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内应该就可以恢复正常体温,”   医生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病情本, 将笔往胸袋一别, 推着眼镜道:   “虽然没什么大问题,但临近成年期还能再进行二次分化属于极少数个例, 你们还是学生做不了主, 为了以防万一,最好现在就去给你们老师或家长打通电话过来, 商讨下具体情况。”   深夜病房空寂冰冷,四面纯白墙壁混着浓郁的药水味,生生压出几分凝重感。   站在病床边的韩佟过了足足好一会儿才从医生的话中回过神, 神情愣怔地反问:“……所以江浔真的是因为急性分化热才诱发的发烧?”   他喉结一滚, 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他要分化成……Omega?”   “依照目前的情况来判断,是的。”   医生凝神解释道:“不过具体还要等做完血液筛查才能知道到底会不会分化, 他目前的腺体尚处于Beta与Omega之间, 目前还只是能分泌些许信息素的情况, 但是Beta出现腺体紊乱从而分泌信息素的案例也不是没有。总之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你们做不了主,先给家里或老师打个电话,通知他们过来吧。”   病床上, 自从注射过抑制剂后,便沉默至今的江浔终于抬起头,沙哑地吐出了迄今为止的第一句话:“一定要打吗?”   “最好要, ”   医生说:“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你的身体和急性分化热也只是暂时被稳定了而已。在没有Alpha进行标记辅助稳定的情况, 最好是要留院观察,确定没问题了才能离开。过程里的住院手续等流程都需要监护人来进行,你们自己是办不了的。”   江浔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什么。   一旁的韩佟却率先开口:“我给阿姨打电话吧,现在不在学校,就算来了,也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他边说,边垂眸看向江浔。   然而病床上的人仿佛没觉察到投掷而来的目光一般,只低着头沉吟稍许,才轻而缓慢地点下了头。   韩佟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握紧,没再多言,转身跟着医生离开病房。   即将关门时,方才被贺止休一通电话喊来救场的医生忽然脚步一顿,握着门把转过身,冲病房内一扬手:   “贺止休你跟我过来,给你们班主任打通电话,半夜在校出现这种情况老师是有知情权的——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偷给翻墙逃课,回头我就跟你亲爹告状让他给你寝室安装实时监控监督你信不信?”   贺止休:“……”   他动了动唇似乎想狡辩两句,然而医生已经带上门离开。   贺止休别无他法,只得认命地抬步跟上。   临走前,他只来得及对身侧路炀小声道:“等我一下。”   路炀没说话,只是目送Alpha背影离开。   直至房门咔哒一声闭合,病房重归满耳寂静后,他才收回目光,缓缓转过了身。   “抱歉,”   江浔出乎意料地率先开口:“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还把你也一起拉过来了……给你添麻烦了。”   路炀不置可否,而是反问道:“所以你早就知道自己是因为分化热,才不愿意去医务室,以及叫救护车的?”   江浔似乎没想到路炀会这么直接,过了足足好半晌,他才终于点下头。   “我之前不是请了一个多月的长假,甚至和学校申请了休学吗?就是因为这个。”   江浔低着头深吸一口气,忽地抬眼望向路炀,一字一顿道:“路炀,你有没有怀疑过,这个世界其实是假的?”   路炀顿时一怔。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奇怪,所以我不敢对任何说,包括韩佟……我害怕别人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会把我送去精神科,”   江浔双唇紧抿,他似乎真的压抑了很久,明明声音不大,但语调却格外用力,连同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高二开学后,我发现自己身体开始变得不对劲。明明作为一个不应该感受到任何信息素的Beta,我却总会若有若无的嗅见过去我闻不到的味道。最开始我以为是谁用了香味很浓的沐浴露,或者是有人偷偷带了香水来学校喷——毕竟我们学校那么多莺莺燕燕的早恋人群。”   “但很快,我发现我错了。”   “一个年级上千人,我却每次都是从Omega和Alpha身上闻到那些味道,没有一次例外,从来没有从任何一个Beta身上闻到那种味道。”   江浔手指紧扣住床沿,因为用力过度,指甲泛起一片青白。   路炀垂眸不动声色地看着江浔,发热期诱发的红潮在抑制剂的作用下终于褪去,露出了江浔真实的神色——带着恐慌与试图逃避却又无处可逃地痛苦。   仿佛那还没来得及吐出的后半句,是连描述都需要提起巨大勇气。   “然后你就发现那其实是信息素?”   半晌后,路炀终是替江浔开口说了后半句。   江浔鬓角淌下一滴冷汗,呼吸粗重地点下了头。   “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变成Beta之外的人,无论是Omega还是Alpha,我也根本就不想变成那样。”   江浔扯着嘴角苦笑道:“可是我根本无法控制,我去医院检查,医生只让我先观察,因为Beta也可能会出现信息素分泌紊乱的情况,虽然概率极小极小,甚至可能比分化的概率还低。”   “所以才选择请假么?”   江浔点点头:“我不想分化成任何谁,无论是否有害,我也不想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所以我跟家里说明情况之后,选择了请假休学。”   这其实是很合理的选择,即便这世上的Alpha与Omega是稀少的,且占据一定程度的天然优势,甚至被人仰望羡艳,如同当初嫉妒白栖身为Omega的齐青乐那般。   但不可否认,这世上仍旧有人不愿意成为这个稀少数。   正如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人所追求想成为的最好,未必是所有人眼中的最好。   至少对江浔而言,除了Beta以外的任何一个自己,都不是最好。   “但请假之后没过多久,我突然发现我又闻不到信息素了,”   江浔哑声道:“无论是Omega还是Alpha,甚至有个Omega朋友来看我,我也闻不出任何味道,就好像在学校那段时间嗅见的所有信息素都只是我的错觉,包括我后颈上的腺体也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上个月,韩佟突然跟我告白了。”   少年时的情窦初开如初春第一捧晨曦露水,懵懂而陌生的爱意足够让人沉醉其中,忘却所有的困惑与茫然。   江浔也不外乎如此。   “他从小就跟我是邻居,比我小一岁,我们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他说喜欢我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也喜欢他很久很久了……久到我之后才回想起过往重重全都是爱。”江浔眉眼不受控地显出几分痛苦之外的神色,几乎低语喃喃:“我原本以为他会喜欢Omega,而不是与Alpha和Omega都并无太大缘分的Beta。所以那天我答应之后,我甚至跟我妈说觉得我没事了,想回去继续上学。”   “我想回学校上学,我想跟他在一起,监督他学习,然后三年后我们也能出现在同一所大学,我想跟他一直在一起。”   但仿佛人世间所有的事都注定有代价,择其一,便无法拥其二。   “……结果第三天,我准备给老师打电话的时候,我发现我停止变化的腺体又开始出现了异样。”   江浔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无声地覆盖住了自己的后脖颈,用力吸了口气,才接着说:   “并且在那之后,只要我一与韩佟接触——无论是说话,见面,甚至可能只是打一通电话,隔着手机用视频聊天,我的腺体都会随之产生变化,从开始的微微崎岖,一路鼓起。它越演越烈,到最后,我又开始能闻见其他人的信息素,而且比之前要更加浓郁、明显。”   江浔喉结一滚,近乎艰涩道:“一直到半个月前,我发现身上开始不受控制地朝外分泌信息素为止。”   人在面对完全意料之外的情况时几乎不可避免地会陷入慌乱与恐惧中,尤其是事情本身完全不受自我意识把控,且朝着意愿相反的地方奔去。   时至今日,江浔已经不太敢回忆起那个时候,他在意识到自己在产生信息素时,精神状态有多么崩溃。   无论世人与历史多么歌颂Alpha的稀有性与特殊性,当下社会如何拥护Omega,只要身处人群,他们愿意,就永远可以得到瞩目,被无数的Beta所羡慕渴望。   ——但那始终是他人的渴望。   江浔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其中之一。   即便他也曾好奇过信息素到底是什么,可好奇始终只是好奇,并不代表他愿意为此改变自己出生至今建立起来的认知。   他不想成为一个Alpha或Omega,更害怕不受控、不知缘由、以极少案例的情况下,突然分化,被迫地成为其中之一。   未知与陌生将他逼入绝境,难掩的恐惧掐住了咽喉,所有的喜欢在这之上也都幻化做了泡沫。   “住院的那段时间,我因为情绪太崩溃,不想见任何人,所以我爸妈帮我拒绝了所有探视。除了医生和我的父母之外,包括韩佟在内,至少有十天时间我没有见过任何人。”   走廊外响起一阵快速的脚步声,隔着门板闷而轻。   其实应该听不见的,但江浔还是下意识止住了声音。   直到脚步声远去,屋外不再有任何其他动静时,他才继续道:“然后接着我就发现,我好像又恢复正常了。”   这话一出,即便路炀没有事先知道这世界的暗中缘由,此刻也得意识到问题核心所在。   他微微垂下目光,听不出情绪地问:“闻不到信息素么?”   “不止,”   江浔摇了摇头:“你应该知道Omega因为生理构造缘故,后脖颈的腺体会天生会比其他两种性别微微肿起吧?尤其是当发热期来临时,会直接形成一个类似皮下大脂肪栓的小鼓包,必须注射抑制剂或者被Alpha进行标记,才能恢复原状——而我当时信息素分泌的时候,医生说,我的腺体几乎已经与Omega发热期时别无二样了。”   “但是在那十天里,在我没有接触任何人的十天里,我发现它又开始恢复原状,”江浔喉结用力一滚,似乎咽下了什么东西,扯着嘴角苦笑道:“……它居然又一次恢复回我身为Beta时候的模样。”   如果说第一次嗅不见信息素还可以当做是Beta小概率的信息素分泌紊乱情况,那么第二次,江浔就很难再进行自我欺骗。   他开始利用住院的时间不眠不休地进行调查,几乎翻遍了所有的相关话题,中间一度焦虑到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他不敢问任何人,只因为觉得这事荒唐过度。   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得出了一个可以解释一切、却远比猜测可能还要荒谬的答案。   “是韩佟。”   江浔咬着牙近乎颤抖道:“我发现只要我一与韩佟靠近,我的身体就会出现变化,而导致这一切的并不是因为韩佟是一个Alpha。”   “……只因为他是韩佟,而我是江浔。”   “我和他就好像那些网络小说里的主角,只要靠近彼此,就必然会触发某种机制。我们会互相喜欢,会不受控地想靠近彼此,会加倍地渴望出现在对方面前……与此同时,我也会因此从Beta分化成一个Omega——即便这很有违常理,即便这从生理学角度上根本不应该发生,毕竟我爸妈都只是Beta而已,我怎么可能会是个Omega呢?”   ——确实是不应该的。   但路炀清楚,这世上就是有很多有违常理的事情,因为这世界的确不是完全真实。   虚空之中有一只说不清道不明的手在无声把控着一切,说不清是推着人朝前走,亦或者是将命运铺陈在其脚下,让人无知无觉地朝前迈去。   他原以为一切都是注定,一切都无从反抗,如同陷于朦胧梦境的意识,被拖着拽着朝前。   然而此刻望着江浔,路炀却忽然感觉,一切似乎未必如此。   他终于开口,试探地问:“所以你回学校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检验自己的猜测?”   江浔停顿片刻,终是艰难地点下了头。   “今年六月,韩佟考进我们学校,九月开学的时候是我带着他一起来的,而就在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路炀敏感道:“梦?”   江浔点点头:“我梦见我二次分化成了Omega,还差点被韩佟标记了。但在这之前我根本没做过类似的梦,甚至我都没有想过我还能分化成为Beta之外的性别。”   “当时我觉得有些奇怪,但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所以还在网上匿名开了个贴子,想看看有没有人给我解释什么。”   “……”路炀罕见地愣怔住,下意识要脱口而出什么。   但临到唇边时,又生生止住了:“帖子?”   “对,现在应该还能找得到,叫做梦见自己二次分化成Omega预兆着什么,”   大概真的憋得太久了,亦或者路炀身上确实有种让人不由自主安定下来的气息,江浔几乎半点不做隐瞒,和盘托出:   “不过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只有一个答主试着给我从正常的心理学角度进行了解释,她说,那是因为我喜欢上韩佟了。”   事实上,江浔也是从这里开始缓缓意识到自己藏于内心深处许久的感情。   年少时陌生的怦然心动足以盖过所有直觉上的不对劲,更何况只是一场应该转眼云烟的虚妄梦境。   正如这世上没有无所不能的超能力,也没有人会觉得一夜突如其来的梦会是一场预知,会无声推动着现实,在将来的某一天悄无声息地化作现实。   命运齿轮在那一刻悄然转动,一切都随着荒谬却理所当然的路前进,那只看不见的手早已布置好了必定光辉璀璨的结局。   如过往无数童话落幕那般。   却独独忘了,江浔未必愿意被这么推着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喜欢上一个人,却要面临变成另外一个人。”   江浔哑声低语,茫然而无助地按住了自己仍旧微微发烫的后颈,空旷冰冷的病房中,他的每一道呼吸都变得无比沉重:   “我从小学拿到分化体检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这一生都会是个Beta,我没想过要成为其他人,更没想过我会在中途成为其他人。”   灯光下,江浔脸色不受控地泛白,眼中充斥着对荒诞的挣扎。   他扯着嘴角沉吟片刻,终于吐出了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我知道这很荒诞,可我也是真的无法接受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Omega——更何况,如果我真的分化成了Omega,那还是我吗?”   “我不想当Omega,我也不想因为任何一个人而变成Omega,所以我回来了,我必须确认我的猜测是否正确,我必须让自己再赌一次。”   结果事实证明命运给他开了一场天大的玩笑,所有荒谬的猜测成了真,那场原以为的虚妄梦境在他所不知道时候幻化做了真实。   命运在点破他内心深处潜藏的秘密、让一场原以为只是仲夏夜之梦的年少心动成了真的同时,又赋予了无穷无尽的代价。   江浔意识到自己赌对了。   可也赌输了。   凌晨的夜色漆黑如墨,游云遮住明月最后一抹余晖,远方的城市霓虹也随着墙上从缓慢下落的秒针逐步褪去。   须臾之间,仿佛除了这片方寸之地,整个世界都陷进幽寂的深眠。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再次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伴随着细微的对话声,江浔终于俯下僵坐许久的身体。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即便我曾经怀疑过,这是否也是虚妄的,但我无法欺骗自己……如果连这份感情都是假的,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江浔将脸埋入掌心,折射出冰冷灯光的瓷砖上陡然多出几滴泪水。   少年在满室寂静中,闷出一声难以扼制的哽咽。   “可我真的太害怕了,我别无他法,我无能为力……”   许久之后,江浔终于从恸哭之中颤抖地抬起头,泪水打湿他整张面孔,眼中的茫然与恐惧是再浓郁的氤氲水汽也遮挡不住的。   他望向身边的路炀,如深陷荒漠的旅人发出茫然无助的求救那般,再次问出了那天回校时,在寝室中曾问过的话。   “假如是你……路炀,”他一字一句,如同命运隔空借声:“你会怎么办?”   ·   “好,没事儿,应该的不客气。”   医生挂断电话长吐一口气,才推着眼镜看向对面俩人:   “你们老师估计一会儿就到,你准备怎么办?去我办公室静候挨训呢,还是趁着人还没来,抓紧时间翻墙回去,看看能不能把这事儿瞒天过海过去?”   “那还是翻墙回去吧,”   贺止休一派轻松道:“大庭广众挨训还是有些丢人。”   医生当即被这话气笑,没忍住开口训道:“知道丢人还半夜翻墙逃学,都多大了,要被你哥知道你现在长成这副德行,他得从床上蹦下来追着你打。”   话音落下,他表情又兀自一变,仿佛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了什么不该提的。   但不等再作声,就见贺止休轻轻笑了下。   “今天纯属意外,不过这个点了,宿舍楼都宵禁进不去了,我随便找个地方先睡一宿吧。”贺止休揣着兜道:“晚上麻烦了,下回请你吃饭。”   医生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晌,最终无声叹了口气:“得了吧,我一个中年人还能让你个小屁孩请——回头替我跟你爸问声好,最近太忙,等你放假了我再去找你们吃顿饭。”   贺止休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夜色已深,医院却不得消停,几句话的功夫,远方陡然传来救护车的嘹亮鸣笛。   再多的言语此刻都来不及,白大褂迎着冷风疾步而去,消失在拐角尽头的急诊室。   贺止休立在寒风中,眼错不眨地望着眼前尤为熟悉的大楼。   直至远处纷杂的脚步声与呼喊声逐步远去,只余丝许嗡鸣般动静后,他才长长吐了口气。   贺止休转身刚准备离开,余光陡然扫见远处电梯缓缓下来一道身影。   “……路炀?”贺止休略微愣怔:“你怎么下来了?”   路炀双手揣在兜中,闻言只淡淡地扫了眼他:“回去。”   “你不等老师来了么?”贺止休不由道:“你是因为江浔出现突发状况才不得已带着他翻墙跑来医院,属于被牵连的,老师来了应该也不至于怎么骂你。”   “我知道,”夜风席卷,路炀逆光走来,不紧不慢地在距离贺止休半米的位置处停步,眼皮也不抬地淡淡补完后半句:“但我不想闻药水味。”   贺止休不由一愣。   他下意识正眼望去,半米开外,少年脸上是与平常别无二样的冷淡。   但不知是一通折腾下来确实太累了,亦或者因为其他所不知道的原因,贺止休莫名从中窥出几分罕见的倦意与低沉。   那是来时的路上所不曾出现的。   贺止休不由敏感问道:“出什么事了?”   路炀微微一顿,片刻后停在距离贺止休半米远的位置,淡淡道:“没什么。”   贺止休薄唇微张,似乎还想追问两句。   但话到唇齿边缘,他又蓦然收了回去,只沉默地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好。”   然后就着相隔半米的距离,重新将身体转向寒风中。   远处急诊的动静幽幽传来,护士疾驰的身形与家属的沉闷的恸哭交错出现。   世界幽寂而匆忙,夜色朦胧却真实。   贺止休摊开手中的外套,因为刚刚给路炀擦过头发的缘故,衣服内侧尚还是濡湿的。   此刻经过一路寒风的洗礼,非但没干透,反而摸着跟直接触冰没什么差别。   然而贺止休却像浑然不觉般迎风套上,接着从兜中掏出手机,点开叫车软件,边往里敲字,边说:   “也不知道这个点宿舍还能不能进去,先试试吧,搞不好蹭蹭学霸光环,说不定有点优待……”   “没用,这个点宿管都锁门睡下了。”路炀忽地打断道。   贺止休一顿,下意识看了眼右上角的时间——凌晨一点整。   这个时间,即便路上再空旷,等回到寝室也少说将近两点。   别说宿管锁门睡下了,怕是连夜间巡逻的保安都已经打起了呼噜。   “那怎么办?”贺止休不由蹙起眉峰,“明天还有期中,不能这么熬,实在不行还是继续上去等老师。”   路炀终于抬眸瞟了他一眼:“你还在乎期中考?”   “我还好,但你不一样。你妈不是给你下了死令,必须要考得比上次更好么,”贺止休顿了下,仿佛突然想起路炀并没有亲口跟自己说过这事儿,自己不应该知道才对。   于是他又捎带歉意地冲路炀笑了下:“抱歉,是我问的宋达,他才告诉我了。”   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介意,我以后就不问了。”   路炀没有说话,大堂灯光落在他背后,影子在他身前拉出很长一条。   少年眼错不眨地望着远方夜色,过去很久很久,直至贺止休要再开口时,他才终于哑声道:“回家吧。”   贺止休一愣:“回哪儿?”   “我家,”   路炀摸出手机按下确认键,大步跨下了台阶。   贺止休想过在医院凑合一夜,也想过要是打不到车,干脆来个夜游,直接一路从医院走回学校。   反正他不在意明天的期中,也无所谓后果如何。   但千想万想,唯独没想过最后会坐着车去到了路炀的家里。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在一处老旧的小区门前停下,车控上方的时间已然走至夜色最深处。   贺止休没来得及多言半句,另一端的路炀已然刷完二维码,推门下了车。   这片小区显而易见有些年头了,大门的老旧松垮是昏暗光线也无法遮挡的;   守门的保安是个小老头,路炀刷着指纹推开门时,小老头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只眯着眼缝瞅了一眼来人,仿佛是在确定走的正门而非偷翻的墙,便又打着呼噜沉沉睡去。   小区内里光线昏暗,两侧路灯明一盏暗一盏,还明的不清晰,暗的很彻底。   不过路炀明显早就习以为常,连个顿都没打地长驱直入。   直到身后的贺止休因为光线昏暗而险些磕上边侧的座椅时,他才像后知后觉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按开了手电。   “我以为不能开灯,”贺止休低声说了句。   路炀头也不回地拐了个弯:“有什么不能的。”   “都这么晚了,”贺止休跟着拐弯:“怕打扰到人。”   路炀淡淡道:“老小区,大都是老头老太,早睡了。”   怪不得一路上健身器材没几个,石凳石椅和棋盘倒是不少。   大概是周围太安静,贺止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那你家里人——”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意识到路炀父亲早已过世,而他妈似乎远在大洋彼岸,所谓的家,其实更多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房子。   “抱歉,我……”贺止休潜意识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然而临到唇边又发现自己似乎无话可说,也没有太多的立场。   于是片刻的沉默后,有化作了一声低哑地:“对不起。”   路炀脚步有一瞬的停顿,但仅瞬息,他又径直朝前方一栋单元楼走去。   推开大门时,不锈钢铁门倒映出他平直的唇角,与身后始终保持着半米距离的贺止休的身影。   “你不用道歉。”   月光幽幽洒落,身后贺止休跟上后,路炀才松开了手。   他半是回答,也半是解释地说:“跟你没关系。”   贺止休猛地一怔。   路炀却已然率先抬步向前。   结果刚走到电梯门前,三个硕大的“维修中”霎时闯入眼帘。   ——老小区的通病,电梯总是隔三差五坏一次。   今天大概尤为水逆,一口气两部电梯愣是坏了个齐整。   楼梯使用频率不高,灯光好一层坏一层,幽幽月光从楼道小窗洒入,汇聚脚底,与手电一起照出数道狭窄潮湿的台阶。   路炀低着头上了足足一层半,刚要拐身踏上下一层,忽地发现身后没了动静。   他不由停下步伐转身望去。   只见台阶下方的中转处,贺止休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上来的架势。   “怎么了?”路炀望着他:“累了?”   贺止休却轻轻摇了下头:“没有。”   “那你杵着干什么?”路炀拧了下眉,下意识就想迈下去。   但还没来得及,贺止休忽然抬起头,一眨不眨地望了过来:“我不敢上去。”   路炀一怔。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忍住的,就像前几天那样,忍住不与你说话、不去做你不喜欢的事,忍住不碰你,不再试图逾越半点距离。忍住不去问你那个答案,继续做一个不陌生、也不算熟悉的普通同学。”   贺止休沙哑道:“但是今天下午在超市时,我发现我快到极限了。”   逼仄窄小的楼梯间万籁俱寂,没有风,也没有光。   窗外的最后一点月色又一次被游云好巧不巧地遮挡,徒留贺止休站在原地,终于将一路保持的半米距离生生拉成了一米远。   “在遇到你之前,我确实……挺叛逆的。我不是第一次抽烟,但其实也很久没碰了,今天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才会再碰它。”   贺止休眼错不眨地望着路炀,近乎艰涩道:   “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靠近你,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些天都这么消沉。所以我背着你悄悄问了宋达,他告诉我说,可能是因为你学习压力太大,毕竟满分七百五,你却被要求考上七百三十八之上,消沉与担忧是再所难免的。”   “我觉得宋达说的有道理,但我其实也不太相信。”   贺止休顿了顿,大概是周遭太过沉寂,他不由自主地把声音再次放轻了几分:“七百三十八很难,之上更是很多人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分数。但我知道你肯定可以。如果总有人生来注定光芒四溢,那我相信你也一定是其中之一。”   “无关性别,无关外表,无关任何一切外在因素,”   天地寂静沉闷,唯独贺止休的嗓音清亮温和,无风却似风,在这天寒地冻的深夜,他眼底蕴着一捧璀璨星火,诚恳而真切地、一字一顿地说:   “堆满床底的习题册与每个深夜的挑灯,注定了你应该这样。”   路炀捏着手机的手不受控地颤了下。   “但越是清楚,余下的答案也就变得更加清晰。”   贺止休喉结沉重一滚,许久后他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定那般,于昏暗中强迫自己对上路炀的眼睛,近乎小心翼翼地、一字一顿地将那句深埋多日的话,再次问了出来:   “你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吗?”   路炀没有说话。   他站在数米之外的台阶上,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握着手机,手电灯光跟随他的手臂垂落而照向台阶。   老旧的瓷砖折射出冰冷光线,将这方寸之地的沉默衬的愈发冷寂,近乎要凝成冰。   没人知道过去了多久。   直到风声捶打玻璃,鼓噪沉闷的声音阵阵传来,月光被厚云遮挡,手电也终于因为手机彻底没电,从而自顾自地暗下。   四面八方陷入落针可闻的安静,黑暗遮挡了所有视线,包括一米之外路炀的身影。   贺止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很轻地眨了眨眼。   “你回去休息吧,好晚了,明天第一场考试在八点半,最迟也得七点半就出发去学校,再熬下去对身体不好,”   许久之后,贺止休听见自己平静道:“我就不上去了,不太习惯住别人家,刚刚过来的路上看见隔壁有宾馆,我去那里凑合一下。”   他在黑暗中转过身,抬步朝来时的路迈去,强迫自己不去抬头看向路炀——即便在这满目漆黑中,纵使他如何用力,也不可能看见。   “晚安路炀,”贺止休迈下台阶,深吸了口气,终于道:“明天——”   “咣当!”   重物落地的声响陡然打断所有话语,贺止休下意识抬起头,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一股熟悉的柠香陡然扑面而来。   他近乎下意识抬手想接住什么,但伸至半空又陡然僵住,仿佛不知道是该继续,还是该缩回。   然而路炀没有给他思考时间。   少年在黑暗中兀自飞身跃下了台阶,须臾间骤然扬手,一把拽住了方才那件不由分说揉搓过他湿发的衣服领口,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将Alpha推止墙壁。   然后仰头,循着炽热的呼吸,急促而慌乱地吻了上去。   夜风狂舞,玻璃震颤。   窗外月色挣扎着试图云后探出头来,厚云却如一张屏障,遮挡了所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悄然凝滞。   没人知道过去多久,唯有胸膛下剧烈震颤的心脏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以及告知一切的真实。   “……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也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你;或者说,应不应该、能不能告诉你。”   许久之后,路炀松开贺止休,鼻息是罕见地急促混乱,声音嘶哑的不像话,几乎每个字都带着难以遏制的喘息,连带抓在衣领上的双手都有些颤抖。   贺止休低下头,贴住他的额,声音没比他好多少:“那我以后都不问,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告诉我。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路炀呼吸无端又急促了几分。   片刻后,他像是终于下好了什么决定,在看不见的地方喉结很轻地滑动了下,终于吐出一句简短地:   “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贺止休不自主地放轻呼吸:“什么?”   “与你无关是因为我家里的事情并不需要你来道歉,它不是你造成的,你不需要为此接二连三地对我说对不起,”   路炀终于抬起眼,主动望进了贺止休的眼中:   “还有,我没有不喜欢你,所以不需要忍忍。” 第73章 男朋友   咔哒。   锁孔发出细微闷响, 防盗门被拉开的瞬间,数日未通风积攒下的浮尘裹着冷空气扑面飞来。   路炀本就因为感冒未好而敏感的鼻子陡然被突袭,刹那间,只觉鼻腔深处传来一阵痒意, 几乎不受控地偏头打了个喷嚏。   他揉着鼻子尚未来得及抬起头, 一阵熟悉的温热陡然由后至前,将他整个人覆盖。   “让你湿着头发就瞎跑出门, 现在又着凉了。”   贺止休眯着眼不由分说地将外套搭在路炀肩上, 正欲开口再说两句,眼前的人肩膀一侧, 没有丝毫停顿地直接从外套下方溜掉。   贺止休眉梢一扬:“说好的忍忍呢?”   路炀大步跨入玄关,啪嗒一声轻响,冷白灯管亮起, 照亮他身后空旷干净的客厅, 以及他那恢复一如既往冷漠的脸。   “叛逆少年的烟味我一般是不忍的。”路炀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说:“熏。”   贺止休:“……”   “把门带上,门栓拉一下就行。”   路炀随手把钥匙往玄关柜上一搁, 转身头也不回地穿过客厅迈进厨房。   老房子的厨房尚还保持着过往的格局, 是单独一间。   自从池名钧离世后, 路炀大部分时间都在住校。   就算放假,大多数时间也都是被池悦抓着去她那边寄宿,鲜少回来。   偶尔一次通常也就留宿一夜,隔天不是回校, 就是被池悦开着车不由分说地逮走,问就是怕他一人在这儿把自己活生生饿死。   因此眼下,厨房干净的几乎跟样板房没太大区别, 唯一还在运作的电器便是冰箱,里头陈列了各式各样的速冻食品。   路炀从角落里翻出两瓶矿泉水, 正要合上门,一只手陡然从身后伸来,不由分说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平时在家就吃这些么?”   贺止休下巴轻轻压在路炀肩膀上,视线下滑,从这个角度可以直接将冰箱内陈列着的所有速冻食品收入眼中。   从包子馒头到汤圆烧麦,放眼望去堪称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看起来都不怎么健康。   “平时在食堂那么挑食,葱花不吃香菜不要,洋葱韭菜如临大敌,脖子以上膝盖以下统统拒绝,水里游的只能给淡水鱼机会,地上跑的宋达能跟牲口似得冲锋在一线,你同一桌闻着味儿就满脸嫌弃转身就要走,”   贺止休微微眯起眼睛,小声质问道:“结果自己在家一个人就吃这么糙?”   天生性格缘故,路炀从小到大都不太喜欢跟人有过多的肢体接触,即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宋达,迄今为止最亲密的动作也就搭个肩膀。   而且往往不超过三十秒,就会被路炀以包括但不限于太沉、太烦、靠得太近不舒服等理由甩开。   因此像贺止休这种陡然靠近、还是故意贴着耳畔一字一句吐息的行为,路炀从未经历过。   刹那间只觉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与燥意席卷而上,连同方才藉由上楼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鼓噪心跳,也再次不受控地卷土归来。   “嗯?”   贺止休却丝毫不觉有问题,甚至微微侧过脸,格外讨嫌地追问:“你怎么不说话,你在心虚吗路炀炀?”   “……滚,”   路炀暗暗吸了口气,强行压下了节节攀升的心率,再开口时声音是一如往常的冷硬:“我一个月回不了两次家,冰箱里不放速冻放什么,等着烂根么?”   贺止休略略一顿:“你平时都是自己住这儿么?”   “没有,偶尔周末回来住住。”   “那寒暑假呢?”   “看情况。”   “什么情况?”   “……”   “嗯?路炀炀?”   贺止休一手压在灶台上,方才还空出的寸许距离,在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里早已缩得半点不剩。   他五指不由分说地挤入路炀指缝,滚热的掌心贴着路炀一如既往发凉的手背,等了稍许依然没等到动静,于是指腹轻轻在怀里人的掌心处挠了挠。   他喋喋不休地追问:“那你寒暑假住哪儿?”   “……住哪儿关你屁事,撒开,”   路炀别过脸,挣扎着试图抽回被紧扣的手。   然而Alpha仿佛率先预料到一般,非但没甩开,反而被扣得更紧了。   “当然关我事了,”   贺止休微微侧目,凝视着眼前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步变红的薄薄耳梢,只觉心头被什么东西瘙了下,奇痒难耐。   他不由凑过去用嘴唇碰了碰:“你说不需要我道歉,但我却想为你做点补偿。”   路炀一怔。   “我想了解你,路炀,”   贺止休终于松开手,屈膝关闭冰箱门的同时,将怀里的人一把转了过来,身体正面相对的同时,他倾身而下,抵住对方的额。   头顶灯光炽白明亮,映进路炀那双漂亮的眼里仿若星光万丈。   贺止休却不由分说欺身遮挡,强行挡住了所有的光,让这双漆黑的瞳孔里只余下自己的身影,才心满意足地小声道:   “这样我就不会因为不小心说错什么而道歉,你不想要我道歉,那就让我知道哪些是没关系的,哪些是有关系的。”   “可以吗路炀,”   呼吸交织间,贺止休很轻地蹭了蹭路炀鼻尖,近乎小心翼翼地问:   “我可以拥有这个机会吗?”   路炀性格上的冷淡完全是与生俱来的,从小到大老师给出的评价都是寡言少语不够活泼,也不够合群。   许多被他那张尤为出众的脸,与堪称恐怖级别的成绩所吸引而来的人,最终都会败于他性格上的冷漠。   以至于这么多年,身边同学来来去去,关系好的朋友也就宋达一个。   但即便是宋达,路炀也极少跟他讲家里的事,甚至是自己的事。   无论是池名钧的离世,亦或者是滑板相关,成绩相关。   性格上天生的冷淡让他下意识将许多事都深埋于心,不知道怎么述之于口,也不想述之于口。   他原以为接下来一生都会如此。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出现那么个人,不由分说地拽着他,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询问这些他从来没有说过的事。   即想了解,也想深入。   “……寒暑假得看我妈回不回国,”许久之后路炀才终于开口,喉咙干涩道:“她要是回来,我应该会被拽去跟她住。”   贺止休唔了声:“那她要是没回呢?”   “去我小姑——就是周乔桥她妈家寄宿,”路炀顿了顿,“不过我不喜欢住别人家,所以大多数时候会睡这儿。”   “这是你爸家里?”   炽热鼻息交织成团,路炀从小到大都没有跟人这么近距离说过话,只觉胸膛下的心跳声愈发鼓噪,仿佛下一秒就能直接震响空气,传进贺止休耳里。   他不由自主地偏过头,避开那炽热的温度,哑声道:“他们分居后,我在法律层面是分给了我妈,但她工作太忙没空,所以一直是跟着我爸住这儿。”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贺止休也清楚,偌大厨房空旷寂寥,灶台上干净的不见任何锅碗瓢盆。   少年独自住在这套明明老旧、却又空旷的像样板房的家,没人知道无数个挑灯的夜里他会想些什么,推开门时又会想些什么。   刹那间,贺止休只觉心头被什么东西瘙痒而过。   酥酥麻麻。   难以遏制地想再做点什么。   眼见灶台边上的矿泉水都要恢复常温,路炀终于忍无可忍,扬手在贺止休身上一推:“你准备杵到什么时候?”   “你要睡了吗?”贺止休一把抓住那只手,不由分说地扣住:“能不能再给我两分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路炀不死心地再次挣了两下,毫无意外没挣开,只得由着他抓,绷着声音徒劳道:“什么问题?”   “刚刚在楼梯时,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路炀身体不由一顿。   “没有不喜欢,是不是就是喜欢的意思?”   贺止休低下头,再一次强硬地闯入路炀的视线,占据那颗漆黑漂亮的瞳孔所有的可视范围,一字一句哑声问:   “你们学霸说话方式都这么迂回吗?我差点要听不懂了。”   “……听不懂拉倒,”路炀错开视线,语气罕见地带着丝丝不自在:“就当我没说过。”   “那可不行,”贺止休欺身压近,捏住路炀那早已通红一片的耳廓,无辜道:“你都把我第一次拿走了,怎么可以不认账。”   路炀从来没别人碰过耳朵,刹那间只觉一股难以言描的滋味涌向四肢百骸,连呼吸都不自主地顿了下,几乎是下意识歪头想躲。   然而没来得及,贺止休不由分说地再次压近,一条腿挤进路炀之中,将他整个人牢牢箍在自己与冰箱之间。   末了还不忘小声谴责道:   “你这样始乱终弃可是渣男行为,知道么路炀炀。”   “……滚,”   路炀简直恨不能回到十分钟前,把头脑一热的自己死死按回原地。   他终于忍无可忍地闷出一句:“谁还不是第一次?”   这话出口的瞬间,路炀心头猛地涌出股不妙。   果不其然,贺止休闻言,立时贴得更近了。   路炀想退,然而身后是冰箱,左侧是墙,右侧与前方都被贺止休堵得严严实实,根本无路可逃,只得屏住呼吸:“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来个第二次,”贺止休终于说出了目的,眨着眼道:“刚刚你突然扑过来,吓死我了,都没来得及感觉是什么滋味,就觉得疼。”   路炀:“……”   “怪不得吻技这么差,原来是第一次,”贺止休又说,“那我就能理解了。”   路炀:“…………”   路炀这辈子很少被人用“差”字形容过,尤其对方还是贺止休。   沉吟数秒后,他不由危险地眯起眼睛,声音罕见地带上一丝不爽:   “说的好像你很有经验似得。”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贺止休一本正色道:“亲身实践的经验没有,不过指导人的经验还是有的。”   “?”   听过扮猪吃老虎,没听过还有菜鸡指导人的。   路炀难得微微愣了愣:“指导人?”   “接过一些情侣摄影,非要让我拍他们接吻。为了构图成效,别无他法,只能从头开始学,然后再一个个地教他们怎么亲,亲哪里,从哪里开始亲。”   路炀没接触过这些,无法理解怎么拍个照片还得教别人做这种事。   然而此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夜深了,贺止休低沉缓和的嗓音带着点难言的魔力,他不由自主地接了句:“……从哪里开始亲?”   话音刚落,Alpha忽然抬起头,在眉宇处落下一个吻。   “先从额头,”   贺止休薄唇下滑,落至眼窝,轻轻一吻:“然后是眼睛。”   路炀呼吸一滞,酥麻痒意涌上,陌生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想逃离。   但贺止休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炽热的鼻息与柔软的唇如薄纱垂落,态度强硬又动作温和地滑过每一寸肌肤。   直到视线再次触碰,路炀被迫从贺止休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睫毛半垂,耳梢通红,整个人不受控地微微仰起头。   “……”   路炀抿着唇缓了好半晌,在满耳鼓噪的心跳中勉强闷出一句:“好了没有?”   “还差最后一个,”贺止休轻轻揉碰着Beta通红滚烫的耳垂,薄唇再次下滑,在距离路炀唇前毫米的位置停下:“不过需要双方配合。”   路炀似乎预料到什么,没吭声,只是呼吸略略急促了几分。   果不其然。   贺止休倾身,轻轻在路炀唇上碰了碰。   然后贴着他,诱哄道:“路炀炀,把嘴张张。”   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愈发鼓噪的心跳,与难以言喻的燥热在厨房扩散,拉出旖旎又暧昧的细微水声。   路炀感觉自己陷入一场旖旎混乱的梦中,明明周遭都是空气,但他却无法呼吸,肺部空气接二连三地被攫取,挤压,求生本能让他下意识仰头张开嘴,然而下一秒更凶猛急促地侵略将他整个人覆盖。   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直到熟悉的铃声打破旖旎。   “……你他妈手机响了,”   “不管他,”   贺止休活像八百年没闻着肉味儿的金毛,不由分说地再次含住了路炀的唇瓣,含糊不清地嘟哝着:   “大半夜的哪个正经人给高中生打电话呢,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不法分子。”   然而不法分子活像给贺止休买了呼死你,愣是响了一分多钟也没停。   好不容易挂断,贺止休还没来得及再继续会儿,微信通话的铃声又不合时宜地响起。   路炀终于彻底忍无可忍,当即屈膝给了眼前没完没了的Alpha一脚。   趁着对方吃痛没反应过来,他一扯凌乱的衣服,喘着气冻着脸道:   “滚蛋,接你电话去。”   “……”   贺止休杵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手机开始响第三轮,他才倚着冰箱掏出手机,粗声道:“有屁快放,没屁拉黑了。”   “什么有屁没屁,发你微信半天不回,电话也不接,我还以为你半路被黑车拉去拐卖了,”   话筒对面传来医生熟悉的嗓音,他不仅狐疑道:“你刚刚在干什么?”   ——在跟人进行一些叛逆的早恋行为。   但这话显而易见是不能说。   贺止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那股因为被打断而熊熊燃起的烦躁,隔了会儿才哑声道:“抱歉,我睡着了没看手机。”   “你回学校了?”医生又问:“还是开的宾馆?”   贺止休难得卡了下壳:“没有,在路炀家。”   “路炀?”医生顿了顿,反应过来:“晚上跟你一块儿来的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   贺止休低低嗯了声,忽然话锋一转:“你没事关注人家长得好看干什么?”   “?”医生莫名其妙:“我实话实说而已。”   “你这样很没有A德,”贺止休谴责道:“不跟没有A德的人絮絮叨叨了,我要继续睡了,明天还得期中考,晚安。”   嘟一声忙音,通话挂断。   医生杵在值班室里看看手机,又看看时间,顶着满头问号愣了好半天都没明白过来对面的高中生在发什么疯。   手机上的时间将近两点,贺止休从厨房出来时,客厅空无一人,只有右侧一间卧室亮着灯敞着房门,显而易见是留给他的。   贺止休只看了一眼,便走到另一间缝隙漏光的紧闭门前,轻轻敲了下:“路炀?”   里头没动静。   “以防万一我准备提前约个车,七点走到得了么?”贺止休又问。   屋里头停顿两秒,这回终于有声了:“我约过了。”   少年嗓音沉闷喑哑,听上去似乎困极了。   贺止休因为一通电话被迫压下去的心跳又有点要燥乱的冲动,只觉心痒难耐,恨不得进去继续刚刚被打断的事。   但毕竟时间很晚了,明天还得早起回校。   他不在乎考试状态,路炀却不一样。   于是踌躇片刻,贺止休还是收回手,隔着门板低声说:“那你早点睡,晚安。”   喀嚓。   房门合拢发出低低脆响,路炀倚在门上,紧绷的后背终于以极其缓慢地速度松懈下来。   然而因为亲吻而产生的难以言描的酥麻感尚还残留在唇上,甚至连舌头都还在阵阵发麻。   每一个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都无比清晰地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事。   直至鼓噪的心跳终于在冰冷空气的侵蚀下一点一点平复,路炀才深吸了口气,低下头,扬手去碰后颈那块位置。   温热,柔软。   唯独中央处悄然鼓起一个很细微的弧度。   “如果是你,”   一个小时前,江浔在病房中茫然无助的询问再次不受控地在耳边缓缓响起,伴随着一声声源自对未知恐惧的鸣泣,如一曲挽歌般沉浮回荡在虚空中。   “路炀,你会怎么办?”   嗡!   刚冲上的电的手机陡然一震,路炀回过神,只见屏幕上经过两次高处摔落、钢化膜彻底摔成蛛网的屏幕上,忽地跳出一条微信消息。   是贺止休。   -睡了吗?   -还有一个问题,后面没说完   路炀没回应,只是无声凝视着窗口。   正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中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蛛网钢化膜在外力拉扯下,彻底碎了个稀烂,直到屏幕重新回到清晰的模样时,下面才终于缓缓跳出一条消息。   -我可以给你改个备注吗   -改成男朋友   隔壁。   贺止休心跳如鼓地发完消息,不由自主转头朝路炀房间方向看了眼。   一墙之隔的对面寂静无声,仿佛彻底沉入深夜中。   应该是睡着了。   贺止休暗暗心想,他低下头,看着屏幕里最后两条消息,莫名感到一丝很微妙的忐忑,有那么瞬间几乎生出撤回地想法。   但还没来得及,对话框头顶的名称忽地变成输入中。   -男朋友:随你。 第74章 期中   翌日清早。   教学楼喧哗嘈杂, 课桌椅擦过地面的刺啦声不绝于耳。   路炀挎着包从人群中穿梭而过,临近拐角时,没忍住重重打了个哈欠。   “很困么?”一旁的贺止就见状不由问道。   路炀眯着眼睛眨去了眼前浮起的生理泪水,双手揣在兜中, 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地说:“你试试两点半睡六点起第二天困不困。”   “还好吧, ”贺止休贴着他肩膀低声道:“我四点睡六点起,感觉现在还挺精神的。”   路炀:“……”   昨晚从医院打车到家时已经是深夜, 后面莫名其妙又在厨房一通瞎胡闹, 生生闹到了逼近两点。   能两点半睡着还得多亏了路炀自我逼迫。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够晚了,没想到贺止休居然比他夸张。   “这不是应该的么, ”   贺止休两步上前,肩膀贴着路炀的,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道:“谁跟喜欢的人谈恋爱后, 晚上还睡得着呢?”   四面八方人来人往, 有背着书包回教室的,也有拎着笔袋提前去探查考场踩点的, 三三俩俩汇聚成群。   头顶的广播更是不停回荡着弥勒佛拖腔拉调不够、还非得掐住主播嗓, 播报今日考场安排与纪律事项。   偌大的教学楼吵闹喧杂, 没有人注意这方寸之地暗流涌动的暧昧。   路炀几乎不受控地再次回忆起昨晚在厨房时候,那个缠绵又炽热的吻,连同当时贺止休身上凛冽冷调的气息,与衣服上残留的细若游丝的浅淡烟草味。   霎时间只觉耳梢泛起一阵难以扼制的滚热。   他近乎下意识转过了头, 抬步拐上了楼梯。   偏偏贺止休没完没了地又贴过来,小声说:“要不是今天要考试,出于尊重学习, 我估计能直接兴奋地下楼跑两圈。”   “……”路炀压下不自在,故作冷声道:“你是小学生么?至于这么激动?”   “可能恋爱使人返老还童吧, ”贺止休一本正色地胡扯完,又忍不住低头贴向路炀:“那你呢?你就没有一点点兴奋么?”   楼梯上人不少,天又冷,三五成群贴着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一时间倒也没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路炀却不由自主地偏头朝周遭扫了眼,确定没有老师在后,才一把推开贺止休凑过来的脸,错开视线声音紧绷道:“没有。”   “真的么?”贺止休握住路炀手腕,喋喋不休地追问:“一点都没有么?”   路炀:“……”   一点都没有肯定是不可能,尤其那条微信过后,贺止休火速甩了个名片截图过来。   无比熟悉的头像与昵称上方,陡然多出了“男朋友”三个字,简单明了,干脆利落地宣告了他们之间陡然转变的隐秘无声的关系。   “……没有,”   路炀错开视线,很轻地眨了下眼:“太困了,就睡了。”   贺止休眯了眯眼,顷刻缄默后,出乎意料地没再继续追问。   他低笑一声,理解道:   “也是,毕竟今天期中,考试比较重要——那你现在还困么?要不要去洗把脸清醒一下,还有十分钟才到去考场的时间,来回一趟应该还来得及。”   寒风自上方俯冲而下,路炀下意识要将脸埋入围巾以防鼻腔应激。   然而还没来得及,就见身边的贺止休忽然上前一步。   Alpha身体微侧,悄无声息地挡住了大半的风。   顿时间只余寸缕拂过路炀发梢,垂落时在耳廓处轻轻一扫,带出丝丝细微痒意。   “今天是不是降温了,”贺止休不由转头看了眼天:“怎么感觉冷了不少。”   路炀拽了下围巾:“十二度,比昨天低了三四度吧。”   “怪不得,”贺止休顿了顿,忽然眉峰一蹙:“暖手宝放寝室了,可惜时间不够。午休吃饭别等我了,我回去一趟,正好充个电。”   Alpha自顾自地絮叨着,中途还不忘把路炀额上一根被风卷入镜框之中的发丝拨开。   少年身后遮挡着风,指尖触碰到肌肤时是难得的微凉。   偏偏一切冰冷之中,唯独神情是毫不遮掩——又或者无法掩盖的柔和。   “行了,”   贺止休收回手,转身朝前迈去时潜意识想去拉路炀。   然而刚要碰到,忽地又想起这儿是学校,硬是半途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揣入外套衣兜里:“走吧,先去教室收个东西。”   路炀眨了下眼,恍然间他抬起脸,似乎有话要说。   但还没来得及,上方陡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卧槽路炀?你特么跑哪儿去了!?”   路炀一顿,下意识转头望去。   只见数步之外,宋达三下五除二飞跃迈下了台阶,脸上是少见的正色。   “去你寝室没人,发你微信不回,特么打你通话你也不接,连江浔都突然说请假,”宋达叉着腰痛斥道:“我他妈差点以为你从马桶里穿越了!”   路炀:“…………”   “为什么是从马桶里穿越?”一旁的贺止休插嘴道。   “当然是因为穿越剧都这么演——”宋达话音未落,陡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头:“卧槽,贺止休?”   “嗯哼?”贺止休眉梢一扬:“一晚上不见,至于这么惊讶吗?”   “……您那是一晚上不见吗,明明是直接夜不归宿了好吗??”   宋达还想再说了两句,然而电光石火间他像是陡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话音一转:“不对啊,你俩昨晚都偷偷不在寝室,怎么现在又一起出现了?”   路炀:“……”   “难道昨晚你俩其实在一块儿带着,且一起夜不归宿?!”   猛然间宋达感觉自己窥破了什么事实,猛地倒吸一口气:“我靠,太没良心了吧你们!我在寝室里为你们忐忑难安,你们却背着我在外私会玩耍?”   “……滚,”路炀当即冻着脸反驳。   不过鉴于事实情况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的确如此,以至于此刻,路炀脸上罕见地生出几分不自然:“碰巧遇见罢了。”   “碰巧?”   宋达狐疑地瞅了瞅眼前这俩人,迟疑寸许,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你俩和好了啊?”   路炀略略一顿,下意识朝贺止休方向扫去。   哪知好巧不巧,对方也正好望来。   视线相触的瞬间,某种难以言描的滋味无法抑制地涌上。   “差不多吧,”   路炀眨着眼错开目光,绕过宋达抬步上楼,转移话锋问:“教室弄好了么?”   宋达直觉眼前这俩人之间似乎哪里不太对,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打断。   他潜意识答道:“弄完了,包括你那一袋面包,我暂时先给你塞讲台柜下边了——你特么买那么多一个也没吃,差点没把武子鸣那群牲口给馋的,我简直虎口夺食。”   贺止休闻言不由反问:“面包?”   “对。”   宋达还想再说,但还没来得及,头顶广播中弥勒佛的拖腔拉调陡然一转,变成了进入考场时间的倒计时。   期中延续一贯的风格,是应中难得将个体排名清晰排列出来的时候。   考场分布按照月考成绩排名,路炀毫不意外依然身处瑞气千条的学霸考场;   而贺止休作为没有成绩的转学生,不可避免地被丢进了学渣聚集地——倒数第一考场。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次的考场分布效果不太好,这回前三的学霸考场并没有单独隔离出来,特意排去高一考场的附近,而是重新归列回高二队伍。   从学霸到学渣依次排出,毫无意外地成功占据了两层楼的一头一尾。   不但相隔了一整条漫长走廊,甚至还隔了一层楼。   来回游蹿一圈儿少说都得十分钟的路程。   “还没贴热乎就让我们牛郎织女级别的分离,老天爷也太过分了吧,”楼梯口前,贺止休望着两端的距离,没忍住低语了句,“我怀疑它是不是嫉妒我们。”   “……”   路炀只觉眉峰突突一蹦,彻底懒得搭理他,转身就要下楼。   不过还没来得及,一盒绿色的咽喉糖片陡然递了过来。   只听贺止休说:“没来得及买薄荷糖,只剩这个,昨天新买的,本来想给你,结果后面没来得及。”   路炀顿了顿,下意识说:“我还有。”   “我知道,”   贺止休拆开盒子,撕开内里的铝箔纸包装袋,捏了片咽喉糖递给路炀。   他仗着这方寸之地没人注意,故意捏了片咽喉糖递到路炀嘴边,倾身说:“你不是困么,这个吃了清凉,说不定能提提神,正好你嗓子还没好全,养一养——吃一颗?”   路炀没动。   贺止休本来也只是纯粹处于挑逗心里才递到路炀唇边,见状也不意外,只浅浅轻笑了下,就要松手递给路炀手中。   却在这时,眼前的少年忽地微微低头,张嘴咬住咽喉糖。   炽热吐息洒在指尖,齿关与薄唇擦过皮肤时,留下一点很细微的痒意,顺着血管蔓延而上,瞬间挠进了贺止休的心底。   他动了动唇,下意识想说点什么。   但还没来得及出口,路炀已然抬眼转身。   咽喉糖被他卷至口腔侧面,那张向来素白干净、冷若冰霜的侧脸,瞬间凸起一个罕见的小鼓包。   “想要违抗老天爷就努力学习,不要下次考试还跟我隔着天南地北,”   顷刻后,路炀双手拽在衣兜中,头也不回地朝楼下迈去,只余末尾几个字毫无征兆地垂直砸进贺止休心里。   “——知道了么,男朋友。”   铃声骤起,洁白如云的卷子如信鸽般翻飞,伴随着监考老师的声声呵斥,一张又一张地洒落在了坚硬冰冷的桌面上。   贺止休支着下巴,直至铃声正式响起,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笔尖划过卷面的沙沙声时,他才眨着眼,终于从朦胧胶质的梦境中回过神,长长吐了一口气。   怎么办呢。   贺止休垂下眼睫,凝视着眼前白底黑字的卷面,沉吟了好片刻。   直至讲台上的监考老师忽地起身,朝下方缓步迈去时。   他终于拿起笔,拔开了笔盖。   试试吧。   贺止休无声地想。   ……毕竟他都叫我男朋友了。 第75章 谈话   “试个锤子!我现在得了看见解字就会原地灰飞烟灭的病, 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绝对不可能再念任何一个单词,洋鬼子就是我这辈子命中注定的死敌!”   周六午后,最后一场考试宣告结束,所有人半死不活地倒在位置上, 整栋教学楼上空, 都盘旋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气沉沉。   唯有方佩佩独自一人抱着最后一道压轴题,试图找人一起探讨一下。   结果目光逡巡过整个班级, 愣是没人愿意跟她一起。   “放弃吧佩爷, ”   许棉枫沉痛而坚决道:“没有人刚从苦海里脱离还愿意再回去面对残酷现实的——不要过来,我现在看见数字我都能吐, 呕——”   方佩佩简直无语,重重地翻了个白眼,只得转头朝宋达看去:“路炀呢?怎么一直没看见他呀, 我想找他对下答案。”   宋达状态没比许棉枫好到哪里去, 听见方佩佩不是来跟自己探讨压轴题的,才终于放下心来, 有气无力道:   “他跟贺止休一起被老班叫走了。”   “班老师?”   方佩佩顿感疑惑, 忍不住猜测道:“为什么呀?难道因为江浔身体不舒服又要请假, 所以准备继续让路炀当班长么?”   旁边上一秒还趴在桌上有气无力的几人,闻言立刻纷纷凑过脑袋,满脸八卦:“啥?江浔又要请假?”   “是啊,你们不知道么, ”方佩佩说:“前天晚自习他身体似乎又开始不舒服了,所以这两天考试都没有参加。我早上在食堂听见班老师在跟教导主任聊,说他好像又要住院, 十之八.九短期内应该又来不了了。”   高二开学分班后,江浔虽然被选举为了班长, 但因为没待多久就请假休学,班上大部分人其实对他并不大熟悉。   当下闻言,只有几个高一与他同班相熟的人不由轻轻啊了声。   “不过这跟贺止休有啥关系,”   姚天蓬嘬着速溶奶茶疑惑道:“他怎么也被叫去了?”   宋达眨了眨眼,正准备回答,头顶铃声乍然响起。   紧接着前门倏地被人推开,只见班主任站在门口扬声道:   “提前下课了啊,要回家的抓紧收拾东西,留校的待会吃完晚饭,自觉回来上晚自习,我会挨个点名检查,一个也别想逃跑,嚎叫也没用——原地解散!”   期中举行在周五与周六,最后一场正好结束在下午,周末仅剩不足一天半的时间。   虽然不强制一定要留校,但离家远的基本都自觉留了下来,懒得折腾。   此刻陡然听见还得上晚自习,一时间走廊内堪称哀嚎遍地。   “喏,你俩的。”   教学楼底,宋达提着俩书包各自往前一抛。   贺止休扬手接过,还顺便替路炀的也捞了一把。   他无比诚恳道:“达达你人真好,省的我跟路炀炀再上去拿了。”   “废话,我是谁?整个应中暖男排行榜我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懂否?”   宋达立刻单手揣兜,无比做作地朝后捋了下额发,转而又意有所指地谴责道:   “我可不像某一些人,丢下此生唯一的挚友,自己大半夜偷偷摸摸跑出去跟人快乐玩耍。”   某一些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伸手接过书包就往肩上一垮。   仗着考完试,四面八方也没有老师,路炀大咧咧地掏出手机,冷酷道:“叫完你,我怕成绩出来阿姨喊我去给你哭坟。”   宋达:“……”   “听听这话,别伤心了达达,”   贺止休抬手拍了拍宋达的肩,从表情上看他大概是真的想安慰,但嘴角与尾音上的颤动依然暴露了他此刻在憋笑的事实。   Alpha忍着笑宽慰道:“这说明路炀炀确确实实在关心你,说明他心里有你这个此生唯一的挚友——再说了,我们也没有出去玩耍。”   “所以江浔半夜突然旧病复发,你俩翻墙送他去医院这事儿是真的?”   宋达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又忍不住问:“那老班怎么还把你俩叫过去臭骂一顿?”   “也没有骂那么严重,”贺止休说:“主要是谈了谈。”   “谈啥?”宋达不禁好奇问。   贺止休动了动唇,似乎想说。   但临到话口又忽然一顿,偏头看向路炀。   只见学霸指尖在屏幕上飞舞,似乎终于回完了最后一条消息。   他放下手机,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道:“谈江浔。”   虽然那天为了防止被班主任当场抓获而提前离开,但路炀在离开宿舍时,在宿管那里留了底。   夜不归宿的事情估计没到第二天天亮,就被班主任彻底抓包。   不过大概是碍于第二天就是期中,担心影响到路炀的考试状态,班主任愣是等到了今天,所有考试结束后,才终于把俩人同时叫到了办公室。   几乎在踏入大门的前一刻,俩人都以为这下少不了一顿骂。   路炀甚至提前想好了,假如班主任提出要找家长,要如何应对的情况。   结果却十分出乎意料。   班主任既没有大发雷霆地训人,也没有说要汇报家长。   发顶稀疏手腕雷霆的班主任,这次只是简单询问了下当天晚上的情况。   在得知是江浔自己不肯去医务室以及叫救护车,而路炀只是情急之下不得已才带着人翻墙后,甚至点了点头,正儿八经地夸了一番路炀的热心与果决。   “但如果以后碰上类似的情况,我希望你们第一时间还是要通知给我——或者不一定是我,通知给你们信任的任何一个老师,都行。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不是你们人为想掌控就能掌控的,必要时候还是可以多依赖大人——明白了?”   等路炀与贺止休分别点了头后,班主任才推着眼镜转移话锋:   “还有一件事,关于昨晚江浔的,他的情况你们应该都知道吧?”   半个小时前的办公室人来人往,监考归来的老师们抱着卷子进进出出,闲聊动静几乎与课间的班级没太大区别。   班主任说话音量并不大,几乎脱口的下一秒便被吵杂动静所淹没。   ——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直接说出江浔的问题。   “嗯,”路炀在喧哗中淡淡地点了头,“知道。”   “他委托我转告你们,希望你们能替他隐瞒这件事,”班主任顿了顿,推着眼镜说:“他说她不想被其他人知道自己未来可能会有不同以往的情况发生。”   贺止休只知道江浔腺体在发生变化,极大可能性会从Beta分化成Omega,但并不知道江浔为此而恐惧什么。   因此当下陡然闻言,顺口问了句:   “担心以后回来会被其他人议论么?”   班主任不置是否:   “其实不论变化为何,决定一个人是什么样、亦或者该是什么样的,从来不是外在的某些条件;尽管这些东西我们无法避免,但老师希望你们以后碰到类似情非得已的情况,不用过度苛责自己。”   “人生无常,但世界很大。”   ·   高空橘红,悬日朝西边坠去,寒风不带丝毫暖意,毫不留情地吹毁宿舍楼底每一位学子或精心或随意的发型。   宋达捂着脑袋冲着空气一通输出完,才回过头:“所以江浔生的到底什么病啊?怎么那么严重……不会危急性命吧?”   “不清楚,”   毕竟被交代了不让说,贺止休索性随口含糊道:“说是还需要持续住院检查,会不会危急性命还真说不定,也不是没有前科。”   一旁沉默的路炀不由抬眼,狐疑问:“你怎么知道还有前科?”   “唔?”贺止休仿佛没料到路炀会问这个,微妙地顿了下,才说:“听响哥——就是那天找我们的那个医生,陈响说的。”   “不过他那个例子不太一样,主要是Beta的腺体出现了一些难以治愈的变化——类似基因病吧。” 贺止休顿了顿,又低笑着小声开玩笑道:“不过Beta分化成Omega倒是连他都头一回遇见,还跟我絮叨说,学医以前一直以为这是只会发生在小说里的事情呢。”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没说话,只是很轻地眨了下眼。   隔了会儿他才收回视线,淡淡应道:“可能吧。”   ——这话其实没什么不对劲,但贺止休莫名听出几分兴致不高。   说不上哪儿有问题,又好像哪里都是问题。   “怎么了?”   贺止休不禁放慢脚步,垂着的那只手去勾路炀指尖:“考试压力太大,累了?”   四面八方都是人,宋达就在两步之前,只需要一个回头,就会立马发现到俩人间的小动作。   路炀几乎是下意识拍开贺止休的手,别过视线:“没有。”   贺止休眯了眯眼,显然不太信。   正欲再问,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沉闷重响。   ——只见数米之外的树丛下,水泥地面凌乱地堆叠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大概是装的太沉,半人高的行李箱直接歪倒在了地上,将上头挂着的背包直接甩飞了出去。   “嗯?”贺止休下意识望去,紧接着他不由扬起眉峰:“那人似乎有点眼熟?”   “隔壁小花,”路炀也跟着看去,淡淡道:“之前在宿舍楼下见过。”   前方的宋达显而易见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但大概碍于之前告白被拒的缘故,他少见地静止在原地没动弹。   “要去么?”路炀难得主动问了句。   贺止休跟着附和:“这可是个好机会哦。”   宋达抿了抿唇,嗐了一声:“没必要了吧,太尴尬了这样,她可能都不想见我……”   话音未落,前方陡然又是一记重响。   只见不远处,隔壁小花好不容易才刚搬起的行李箱再次歪倒在地,这次甚至又被宽大厚重的凉席迎面砸中,顿时间锁扣当场开裂,无数散乱的杂物立时落了一地。   “……草,”   宋达终于忍无可忍,所有的踌躇与犹豫都成了空谈。   他背起书包当即朝前狂奔,临走前,只来得及丢下一句含糊不清的:“你们先上去吧!我待会去找你们!”   枯叶迎风而落,荒芜成废墟的小亭子仍旧生长着野草,少年背影消失在影影绰绰的人流中。   宿舍楼人声鼎沸,贺止休侧身错开人流,终于忍不住问:“你刚刚是故意的么?”   “故意什么?”   “问宋达要不要去。”   男寝非熄灯时间就没有安静过的,这次更是大部分学生留校,一时间走廊格外拥挤,关系好的都自觉凑在一块儿贴着走,勾肩搭背地节约空间。   仗着人多口杂没人注意,贺止休终于名正言顺地伸手,搭上路炀肩膀,把男朋友往自己怀里轻轻一勾,悄声问:   “你就不怕他再被拒绝么?”   “……”   路炀晃了两下没晃开,又不敢动作太大,只得道:“不至于,搭个手而已。我接触过她几次,人还成。”   贺止休顿时眼睛一眯,搭得更紧了:“你什么时候接触过,我怎么不知道?”   “第一考场,你确实不应该知道。”   路炀很少被人这么贴着走路,只觉浑身哪哪都不自在,尤其Alpha扑鼻而来的气息与隐秘的关系,短短几步已经足够他乱了心率。   路炀忍了两秒,到底还是忍不住,扬手在肩膀上的那只胳膊一拍,声音紧绷道:   “松开,我要开门。”   江浔离校住院,刚恢复二人寝没几日的的603,再次成了路炀独自一人的空间。   远处阳台窗帘紧闭,寝室内不见半丝光。   路炀推门而入,还没来得及打开灯,就觉手腕陡然被人一拽。   混乱间只来得及听见耳边响起咣当一声关门响,再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被Alpha扑面而来的气息压在了门板上。   风尘仆仆的冰冷与鼻息唇舌的滚烫在黑暗中交织碰撞,薄薄门板将里外划分成两个世界。   一侧明亮喧嚣,一侧昏暗暧昧。   “……草,”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走廊上的动静换了一波又一波,路炀终于忍无可忍,扬手掐住了贺止休的下颔,躲开没完没了的吻,小口喘/息了好几下,才提起声音哑声骂道:   “你他妈是狗吗贺止休?”   他话音刚落,Alpha忽地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顷刻只见他忽然动了动唇,闷出一句:“汪汪。”   路炀:“…………”   路炀愣在当场,险些没绷住表情。   “我现在不仅是狗,我还是一直醋意大发的狗,”   贺止休眯着眼道:“头一回听见你夸人,居然不是夸我。”   “夸你什么,二百分开挖掘机吗?还是小测天天跟武子鸣争夺全班倒数?”   路炀深吸一口气,也眯起眼睛回视:   “要醋你现在应该是滚去学习,而不是把我堵在这儿学狗叫。”   寝室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是脚下从门缝里漏进来的走廊光。   贺止休借着这点光飞速适应了黑暗,眼错不眨地凝视着毫米距离的路炀。   因为方才缺氧的缘故,路炀眼里蕴着一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微薄的水雾,向来冰冷的语调也染上了哑意。   明明是在训人,却显得暧昧又软乎。   言辞之间更是尤为亲密。   贺止休彻底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你说得对,”   片刻后贺止休抚上路炀的耳朵,指腹轻柔搔刮过耳廓的每一寸,舔着唇道:“但是我现在只想亲我男朋友。”   路炀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滚烫鼻息又一次席卷而下。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防止路炀逃跑,揉搓着耳廓的手也不安分地朝后钻去。   温度奇高的指腹擦过耳后,穿入发丝,仿若烛火扫过肌肤,每一寸被触碰过的位置都燃起让路炀难以忍受地热意。   直至最终,贺止休手掌贴住发尾,缓缓朝下落去——炽热滚烫的掌心紧紧握上了后颈。   路炀身体难以遏制地猛然一颤。   “——咣!”   闷响落地,贺止休一连退后数步,直至后腰磕上并排在寝室中央的桌子时,才终于缓缓回过神,茫然地对上了数步之外路炀的眼睛。   黑暗中,少年气息混乱,那双裹着雾气的双眸,出现了一抹从未见过的仓皇。 第76章 成绩   “……抱歉, ”   短暂静默后,路炀率先哑然出声。   他倚着门板微微喘气,等身体里那股难言的滋味、以及后脖颈上,因为触碰而敏感的燥热消退缓慢平复下来, 才暗暗吸了口气, 嗓音沙哑地说:   “……我不太习惯被别人碰脖子。”   “为什么?”   贺止休摩挲了着指尖上残留的热度,轻声问:“觉得痒么?”   路炀没吭声。   片刻后, 他才按着镜框轻轻点了点头, 闷声道:“嗯。”   ——这理由其实是没有丝毫说服力,如果真的只是单纯觉得痒, 根本不至于有这么大反应。   毕竟贺止休指腹揉搓过耳廓时,路炀也会因为痒而下意识躲开。   两厢对比之下,方才那一下几乎称得上应激级别了。   路炀原本都做好了贺止休追问的准备, 但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解释, 就听前方忽地传来一声很轻的:“好。”   路炀蓦地一顿,终于抬眼望去。   只见贺止休后腰倚在桌沿处, 保持着方才被推开后停下的姿势, 肩膀上挎着的背包此刻倾斜着滑落歪倒在课桌边沿。   少年却像浑然不觉般, 只眼错不眨地凝视着数步之外的男朋友。   方才那一瞬的错愕与茫然尽数褪去后,神色间既没有恼怒,也不见探究。   只余眼底近乎要满溢而出的温和,与同样轻缓的回答:   “那我以后都不碰了。”   他声音很轻, 近乎低语,与一门之隔的走廊动静混杂交织传入耳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路炀上下起伏地胸膛有一瞬的凝滞。   贺止休抓住即将顺着胳膊朝地上倒去的书包, 正欲甩手往肩上挎去起身离开,余光中, 数步之外的路炀忽地低头,摘下了眼镜。   少年双腿长且笔直,步伐如风,近乎一眨眼的时间,贺止休感觉自己领口被人轻轻一拽。   紧接着好闻的柠香与温热柔软的触感便毫不停顿地覆上唇舌。   抓到一半的书包瞬间失去拉力,咣当一声重重砸落在地。   没人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   直至路炀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时,贺止休才终于恋恋不舍地主动放过。   他倚着身后因为被陡然压住双人重量、而轻微咯吱作响的课桌,两手在路炀腰间一环,略略仰头,借着门缝漏进来的微光小声道:   “第二次。”   “……”   路炀被亲的气息紊乱,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什么第二次?”   “你第二次主动亲我,”贺止休安抚似得顺了顺路炀的背,转而问:“这算不算刚刚突然推开我的补偿?”   路炀呼吸一顿。   片刻后他很轻地眨了眨眼:“你说是就是吧。”   少年面庞素白冷淡,睫毛却格外浓密挺翘,此刻没了眼镜遮挡,眨动时如羽毛般轻扫过肌肤。   仿若吹拂过野火的微风,顿时间燥的贺止休心猿意马。   他不自觉地收紧手臂,贴着人哑声道:“不过你刚刚那一下确实吓了我一跳,把我腰都磕疼了。”   路炀方才纯粹是下意识动作,并没有注意到施力程度。   闻言他不由一顿:“有那么严重?”   “当然,”   贺止休分不清是在逗人还是在借机讨疼:“搞不好都淤青了呢。”   寝室漆黑昏暗,唯一的光源是身后门缝里漏进来的走廊灯,即便双眼适应了黑暗,看东西时,眼前仍旧蒙着一层雾蒙蒙的灰。   也不知是大脑缺氧造成的短暂失神,还是贺止休的低哑地嗓音确实有种蛊惑的味道。   路炀半垂下眼,低声反问:“那怎么办?”   “再亲一口,”   贺止休碰了碰路炀的唇:“你再亲我一口就不疼了。”   路炀沉吟寸许,终于低头,在Alpha薄唇上吻了吻。   贺止休立刻撬开唇缝,如游鱼般探入。   等结束时,路炀刚松开,贺止休又依依不舍地追了上来:“再来一次,还有点疼。”   路炀:“……”   他终于觉出不对,危险地眯起眼睛:“你没完了是么?”   “不行么?”贺止休又说:“或者你还没有什么地方是不能碰的,我都摸一遍,然后你再把我推开,再补偿我一次……”   他话音未落,顿觉小腿一痛。   只见路炀搭在肩上的那只手不知何时绕了个弯,稳准狠地拽住贺止休脑后那搓用皮绳扎出一束小尾巴的辫子。   他略微使劲,把人朝后一拽,半眯着眼冷声道:   “滚蛋,少得寸进尺。”   “嘶……”   贺止休无比做作地倒吸了口冷气,仰着下巴小声控诉:“怎么还家暴呢路炀炀?”   “你应得的,”   路炀抓着辫子轻轻往后一扯,冻着脸道:“把手拿开。”   贺止休非但不放,甚至干脆往桌沿上一坐,连抱带缠四肢并用地把人牢牢扣在怀中。   确定路炀跑不掉后,他才眯起眼再次追问:“真的都没有了么?”   寝室漆黑如注,门缝漏进的光线在眼睛适应黑暗后作用几近等于无。   路炀挣了两下愣是没挣开,反而将贺止休身后的桌子压得吱呀作响。   冬日的寝室漆黑而冰冷,唯独这一块方寸之地温度节节攀升,燥的路炀指尖都不受控地发烫。   偏偏贺止休活像来了劲,喋喋不休地追问。   路炀终于忍无可忍,冷着脸扬起下巴,危险道:“耳朵,嘴——还有别把你那破舌头伸进来。”   “那你还是推吧,”贺止休忍俊不禁道:“哪个血气方刚的高中生谈恋爱可以忍住不亲嘴的,你这还不如让我抢你年级第一的宝座。”   路炀眉峰一扬:“那你抢个看看。”   “……”   贺止休罕见沉默下来,片刻后他没忍住将脸埋进路炀肩窝闷笑出声,无奈道:“你们学霸怎么嘲讽人都这么迂回。”   “那不是你自己说要抢的,”路炀懒洋洋道:“我顺着你而已。”   贺止休抬起头去咬路炀耳垂:“这么高难度,那我要提前预支一下事后待遇。”   预支什么根本不用问。   路炀当即想躲,然而贺止休活像八爪鱼般将他整个人困在怀中,根本无处可逃。   晃动间,本就不算稳当的寝桌当即被压得咯吱作响,混着低低的喘息,在满目漆黑中不停回荡,霎时间本就节节攀升的热度顿时升到了顶峰。   贺止休仰头,刚准备死皮赖脸地去索要预支,后方门板陡然响起咔哒一声——   “路炀?”   姗姗而归的宋达呼啦一声推开房门,走廊炽白灯光霎时齐齐涌入,映出冰冷昏暗的寝室,以及杵在黑暗中各站两端的路炀与贺止休。   宋达看看天花板,又看看身后灯光敞亮的走廊,头顶冒出一串直男问号:“你俩干什么呢?怎么灯也不开?”   “……忘了,”   路炀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一手揉着难以克制发热的耳垂,另一手将尚还在腰间作乱的手用力拽下。   他轻轻吸了口气后,率先转移话锋道:“你帮完了?”   宋达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在满屋漆黑的情况下,连灯都忘了开。   他隐隐约约感觉眼前这俩人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微妙——换作其他时候,大概已经窥出苗头了,然而此刻他显而易见心不在焉。   陡然被路炀一转话锋,立刻跟着变了注意力。   “算是吧,她其实也不是一个人,刚站那儿就是在等其他人准备一起回家,”   宋达关上门,开了灯,闷闷不乐地拉过椅子坐下。   贺止休虽然最后的预支没要到,但此刻心情依旧颇好。   他俯身捡起落地的书包,见状不由问:“等谁,对象么?”   “不是,等她室友,”宋达支着下巴冲路炀努了努嘴:“就是上次试图找我要路炀微信,结果他死活不给的那位。”   贺止休当即眉峰一扬:“哦?”   “刚还问我路炀是不是也留校没回家,”宋达发出同病相怜地叹息:“看上去似乎还没大放弃呢。”   “那还蛮有毅力的,”贺止休意味深长地瞅了眼路炀:“不愧是路炀炀。”   路炀半个眼神都多余给他,将书包随手往边上一挂,拧亮桌上的台灯:“不是对象你唉声叹气个什么劲儿。”   “我就是在想期中。”   宋达闷声道:“刚刚送她们到校门口的时候,遇到了晓春姐,她说是高二组的数学卷子已经批改完了,还说小花考的挺不错,单科分数不出意外应该在年级前五——甚至仅次于你都有可能。”   应中表面上虽然没有特别偏重某一科,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理科成绩——尤其是数学,平均分数线是高于其他科目。   因此除了路炀这个外挂级别的六边形战士,数学单科排名是每次考试厮杀最激烈的存在。   而隔壁小花能从这一堆厮杀中脱颖而出,且仅次于路炀,那分数恐怕就不是挺不错,而是相当不错的程度了。   “那确实挺厉害的,”贺止休不禁道:“那她其他科呢?”   “不出意外肯定也不差,”宋达更萎靡了:“她小学作文参加过市级比赛,还差点拿奖了呢,但最后据说输给了一个关系户。”   “……”   贺止休没料到还能有这种展开,沉吟片刻,怜悯道:“那还挺倒霉。”   “是啊,所以她说从那之后她就开始奋发图强努力学习,梦想是大学考入警校成为一名光荣的公务员,把全天下妄图破坏规则的不法分子统统逮进牢里,蹲他个永生永世!”   伴随着宋达铿锵有力的声音,寝室内陷入一瞬的寂静。   顷刻后只听啪啪两道掌声,贺止休愕然中带着点肃然起敬意思地鼓起掌来:   “很有理想啊,是位好姑娘。”   宋达立刻骄傲道:“对吧!”   “但是警院分数线可不低,而且基本都挺远,”   贺止休从兜里摸出一板咽喉片,掰开一颗,在宋达看不见的地方塞进路炀嘴里:“这一考过去,从此几乎十万八千里了吧?”   他说完,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宋达突然闷闷不乐的原因了。   果不其然,只见宋达上一秒刚运起来的气立刻又泄了个精光,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我当然知道了,所以我之前还特意去查过那边学校的分数线。”   “然后呢?”   “然后查前只是忐忑不安,查完直接心如死灰。”路炀犬齿咬着被硬塞进嘴的咽喉片,淡淡道:“现在知道学习的重要性了?”   “……我一直都知道啊,那不是脑子跟不上吗?”   宋达无比憋屈道:   “当初我为了考这所学校都废了老大劲儿,刷题背书玩儿命的学了整个初三。结果进来的一部分人都是滑档——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费了老大劲儿?”路炀眯着眼居高临下道:“你确定那不是因为你初一初二加起来七百多天,全在做梦当电竞选手,一天课都不好好上造的?”   “……”   宋达一口气叹到一半,险些被口水呛着,震惊抬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两年前你妈一脸痛心疾首地给我打电话让我劝劝你,说你死活要辍学去逐梦电竞圈,不让你去你就闹绝食,”   大概也是觉得荒唐,路炀声音难得绷地很紧,带着点罕见地无语:   “但是每天半夜都偷偷爬起来翻箱倒柜,还把她精挑细选用来敷脖子的黄瓜给啃了个精光,害得她脖子粗糙了整整三天。”   贺止休叹为观止,兴致盎然地追问后续:“然后呢?”   ——然后路炀在电话里沉默了足足一分多钟。   直到对面操碎了心的宋达他妈差点以为路炀把电话挂了的时候,他才终于礼貌且不失涵养地简短吐了一句:   “您让他去,去完就痊愈了。”   也不知是出于对学霸的盲目信任,还是为自己痛失的黄瓜而离奇愤怒的宋达他妈闻言,当即死马当活马医地听从了这个建议。   当天下午她就跟单位请了假,把窝在家中,有人在就闹绝食,没人在就偷偷点外卖开小灶的宋达逮住,亲自送到了所谓的电竞青训营。   “过了吗?”   “过个屁,”路炀毫不留情地嘲讽道:“你见过哪个职业选手两年下来还在青铜白银来回蹦跶的?”   贺止休当场没忍住笑出了声。   “……青铜怎么了!青铜局才是遍地大神好么!”   宋达悲愤而震惊道:“我就说那天我妈为什么突然亲自送我去青训营,结果她居然背着我偷偷给你打电话了!”   “不然呢,”路炀瞟他:“让她真看着你去当个辍学儿童?”   宋达一句话被堵在了当场,霎时间所有的气焰都消了个精光。   “你好酷啊学霸,”   贺止休倾身凑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故意道:“差点迷死我了。”   “……”路炀下意识揉了下尚还在发热的耳朵,冻着脸冷冷道:“那你最好祈祷你的期中分数好看点,我不怎么喜欢笨蛋。”   贺止休:“……”   夕阳西下,等阳台外的太阳垂落至边缘时,宋达才终于从忧郁中缓过神来,终于想起点其他的事情。   “话说你们这次考的怎么样?”前往食堂的路上,宋达歪头问道:“我炀?跟你妈的对赌有赢的可能性么?”   路炀略略一顿,继而实话实说:“大概吧。”   路炀是个很少会给出模棱两可答案的人,尤其是在学习上。   如果天赋让他学的比别人更快,那么努力就是他绝大多数时候自信的根源。   陡然闻言,俩人双双一怔。   贺止休不由问:“不确定么?”   “只能确定应该不会低于七百三,但再往上的就不知道了。”   “为啥啊?”宋达忧心忡忡道:“那八分你估不出来么?”   贺止休却反应了过来:“因为作文?”   路炀瞥了他一眼,旋即缓慢地点了点头:“这次是高三教师组批的。”   应中平时月考是由同年段不同班的老师批卷,但期中期末就会置换成不同年级组的老师。   与有正确的答案的题目不同,作文很多时候太看批卷老师个人的口味与标准,除却保证不跑题外,剩余的东西都很难预估。   路炀高一唯一一次最低分,就是因为换组老师批卷,从而拉分在了作文上。   虽然那次仍旧是第一,但与第二的白栖差距并不大,全靠其他科目一骑绝尘硬拽上去的。   考试两天批卷一天,短短一天的周末,不论回家的还是留校的,基本没人过的不焦灼。   周一清早上课时,整个三班几乎都死气沉沉,连窗户漏了缝,寒风钻入,刮遍每一个人的头顶,都愣是无人开口提醒。   直到武子鸣从走廊外钻进来,吼了一声班主任带着卷子过来了,所有人才终于精神一振,齐刷刷抬起头来,近百只眼睛如一盏盏探照灯般无比殷切地注视向大门。   或期待,或忐忑,或畏惧。   什么情绪都有。   唯独路炀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紧张么?”贺止休在无数紧张的交头接耳中,低低问了句。   路炀略微一顿:“还好。”   “真的?”   “不然呢,”路炀朝后一靠,垂眸淡淡道:“考都考完了。”   他身上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静,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动摇分毫,更不会退缩,坚韧地向一柄只会朝前的刀锋。   即便前方荆棘万丈。   但这一刻,贺止休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很细微的不一样。   走廊外的尽头,班主任的身影似乎遥遥出现。   路炀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觉手背被人轻轻一碰。   “没事儿,”贺止休屈指在路炀掌心挠了挠,半开玩笑道:“反正你妈在国外,真差那么点,你把卷子拍了,我给你P图。”   路炀:“……”   “你是笨蛋么,”路炀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勾起唇角,抓住掌心里那根作乱的手:“成绩会直接发家长手机,估计这会儿都已经看到了。”   贺止休一顿,仿佛才想起来般:“哦,也是。我都给忘了。”   做学生忘记成绩会直接汇报给父母,跟当猪的饭点到了却忘记吃饭没什么区别。   然而贺止休那一瞬的愣怔与茫然却不似作假。   路炀莫名感觉哪里不太对,但不及他再问,教室前门猝然被推开。   班主任挎着卷子在无数道视线中,终于姗姗来迟。   “知道你们在等什么,年级排名还没整理出来,得下午。本来我是不打算从高到低这么念的,前几是谁你们自己心里也有数,没什么悬念,念了也白念。”   班主任这话一出,全班所有人目光几乎毫无意外,纷纷朝路炀投掷而去。   只有方佩佩心细,扬声问道:“那为什么是本来呀?”   “因为第一那位考的有点出乎意料。”班主任说。   路炀不由抬眼望去。   “啥叫出乎意料?”   宋达从昨晚开始就急的像只热锅上的蚂蚱,这会儿就差直接蹦起来了。   他心惊胆战道:“到底几分啊,老师您别卖关子了,要憋死了!”   “这就卖关子了?”班主任眉峰一扬,推着眼镜道:“各方面综合因素,科目之间分差被拉了出来,所以出了个出乎意料的分数。”   班主任在近乎百来只眼睛的注视下,终于抬起头,看向远方一角:“恭喜你,路炀,刷了咱们学校的历史记录——七百四十二分。”   “这要是高考,清北的招生办已经开着直升机来挖你了。” 第77章 试卷   “——分我收到了, 发挥得不错。”   路苑柯一如既往平直冷静的声音透过话筒响起,仿佛那个足以惊遍全校、乃至整个市的七百四十二分于她而言不过堪堪入眼。   正值大课间,走廊上寒风肆虐,身后三班嘈杂喧闹的动静鱼贯而出, 伴随着卷子漫天飞舞的哗啦声, 将手机里的声音衬的愈显两极差。   路炀揣着兜往楼梯方向走了几步,等周遭没那么吵了, 正欲开口, 手机对面忽然传来哗啦两道耳熟的纸张翻页动静。   紧接着就听路苑柯话锋一转:“不过毁约的事一笔勾销,跟你比赛的那个人就得另做商谈。”   路炀一顿。   “曹卢围这人我多少有点印象, 技术有一点但不多,为人基本没个人样儿,滑起来像个猴一样上蹿下跳, 心眼儿倒是跟脸差不多曲折崎岖。当初池名钧——你爸看他年纪小, 父爱泛滥还想拯救失足青少年,但结果只证明了阴沟里的老鼠不会因为见了阳光就变态发育, 他只会发育变态, ”   手机对面, 路苑柯似乎啪地一声丢下什么东西,语气不见丝毫起伏变化。   但路炀依旧听出一丝浅淡地质问:   “所以,你跟他起冲突,到底是因为你爸, 还是因为过阵子即将开始预选赛的国际滑板赛?”   路苑柯是个很厉害的人,路炀猜到自己不说,对方十之八.九也早晚会查到一切。   但确实没想到会问的这么直接。   楼道人来人往, 远处操场上,足球飞过上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路炀站在阴影中, 望着那颗球擦过边缘滚向远方,沉默了足足好半晌,才终于开口:“他嘴巴太脏。”   简短的五个字概述了一切。   路苑柯终于没再追问。   “我忙完手头的事情,大概下月会回国,下次月考就不监督你了,期末自己掂量着,在这之前,我不希望再听见太多意外,无论有没有原因,知道了吗?”   路炀一一应下,听没听进去两说。   手机上的时间濒临上课的点,他正要挂断时,路苑柯忽地说了句等等。   “还有事吗?”路炀漫不经心道:“快上课了。”   只听路苑柯话锋一转:“你感冒好了没?”   这关心来得格外突兀,路炀不由一怔。   “上次电话听你嗓子就哑,气头上,没来得及多问。”路苑柯略一停顿,罕见地关心道:“国内换季,是不是着凉了?”   “一点吧,”路炀很轻地眨了下眼,“已经没事了。”   路苑柯似乎还想再说,但显而易见关心人这事儿并不是她的强项。   即便手机对面是亲儿子。   于是沉吟片刻,愣是也只闷出一个好。   通话挂断,距离上课还有些分钟。   路炀长吐一口气,转身正要朝教室迈去,余光陡然扫见下方一道身影。   “打完电话了?”   贺止休不知何时站在楼道下方,正不缓不急地往上走:“看你半天了,哪个小妖精偷偷勾搭我男朋友。”   这层台阶没人,Alpha压着嗓音说的并不大声,上方急着回教室的人连头都没低一下。   于是男朋友三个字轻飘飘地荡进路炀耳中,隔空挠起一丝痒意。   他揉着耳垂冷声道:“少在这里发癫。”   “我这明明是杞人忧天,”   贺止休在三步之外的台阶停下,近乎十公分的身高差瞬间被楼梯锐减成平视。   他一本正色道:“你这么优秀,我不得时刻保持危机感么?”   路炀:“……”   这都什么玩意儿。   路炀简直懒得搭理他,耷拉着眼皮毫不留情地讥讽:“你有这个空,不如担心下自己的成绩,别到时候真考北大青鸟去。”   “你北大,我北大青鸟,”贺止休没脸没皮:“一听就很登对。”   路炀当场扭头走人。   这什么完犊子男朋友。   临近上课,四面八方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加快步伐,不算宽敞的走廊瞬间拥挤起来。   贺止休没法并肩,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跟在男朋友身后,距离半近不远,上前一步能搂住,退后一步能插个人。   大庭广众,他什么也干不了,只能低头。   路炀蓬松柔软的发顶立刻映入眼帘。   学霸性格和表情都很冷,除此之外的地方又都很软,发梢跟着风朝后飘舞,末尾尖端向下蔓延至后颈,然后被高领打底衣遮了个严实。   那是路炀说不能碰的地方。   贺止休错开视线,抬手一戳前边人的肩胛,终于正经了:“跟你妈妈汇报的怎么样?她有没有受到惊吓?”   周遭都是人,路炀拂开这人作乱的手:“没有。”   “七百四十二分也没拿下她吗?”贺止休不由扬起眉峰,语气掩不住地诧异:“这么淡定的吗丈母娘。”   路炀脚下险些一个踉跄,忍无可忍地回头:“滚蛋,别逼我在这儿揍你。”   他冻着脸缓了两秒,才冷冰冰地答:“她高中是省榜眼,不差这点分。”   那怪不得了。   贺止休不由调侃:“原来是学霸基因。”   大概是近墨者黑,路炀因为那三个字表情冻得很微妙,顺口搭了句:“那你什么基因。”   问完他又有些后悔,毕竟按照贺止休那满嘴跑火车的的心,十之八.九要原地扯个学渣基因。   但话音落下,身边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   路炀不由侧目。   只见贺止休神色似乎有些冷顿,但不及细察,这点没见过的情绪便迅速消散,恢复回一如既往的混不正经,挑着唇道:   “不知道,可能是该死的Alpha基因吧。”   一张嘴就攻击了一个大群体。   边上路过的Alpha莫名其妙回头,大概是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冒出一撮人性别歧视Alpha。   三班近在眼前,路炀不由想起过往。   贺止休提起Alpha几乎没有一次不攻击,但其实除了最开始找茬的楚以维之外,敌意最重的几乎都是冲着自己。   他忍不住蹙眉:“你有那么讨厌Alpha?”   “唔?”贺止休大概没料到路炀会突然这么问,顺口接话:“你不讨厌么?”   路炀瞟了他一眼:“你确定问我?”   “哦对,”贺止休后知后觉,“抱歉,忘了,你爸是Alpha……”   不及说完,路炀张嘴打断:“你不也是么。”   隔壁班不知是不是在换座,桌椅拖拽发出的杂音刺耳,钻入耳膜震的人心率直飙。   贺止休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要命的心跳声中缓过劲儿来。   他抽着气哑声道:“太突然了路炀炀,再来一遍我得把你扛去小黑屋狂吻十分钟。”   “……”   路炀顿觉额角青筋突突狂跳,后悔多余问一嘴。   果然不该指望这人能蹦出什么正常东西来。   他收回视线加快步伐朝三班走去,彻底懒得搭理这个Alpha。   推开门时方佩佩正怀抱着数张考卷,满脸敌意与警惕:“说好的四十五分结束到谁手里这节课归谁膜拜,不许耍赖!”   “四十五的时候明明在我手里,您掐尾巴点硬抢的好么!到底谁耍赖!”姚天蓬委屈而悲愤,余光骤然扫见门口的路炀,立刻拔声告状:“前任!你评评理!”   路炀还没作声,落后一步的贺止休立刻挑眉望了回去:“喊谁前任呢,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秃噜啊这位同窗。”   “我哪里乱说了,班长是我前任同桌,一发入魂抽出来的!”   姚天蓬丝毫不觉有异,顶着又削短了一层的瓜皮头,满脸发苦地望向路炀:“帮我评评理,说好的铃声响了742仙气我先蹭,结果她仗着我没抓紧,直接给我抽走了!”   上次月考的七百三十八已经震慑了三班足足半个多月,但那会儿成绩刚下来时,路炀依然游离在三班集体之外,披着比三九寒泉还难以靠近的外衣。   别说抢卷子蹭学霸喜气了,连张嘴讨要卷子一睹尊容这种事都没人敢做。   尤其之后还出了齐青乐的事儿。   时隔一个来月,误会发生过,解除后也鞠了躬,道了歉,大家终于后知后觉发现成天冻着脸游离人群之外的大学霸并不是真的那么难接近。   他的不易近人更像一层天生冷调的外衣,实则内里干净而纯粹。   借作业参考会给,题不会了也教——能不能听懂另说;   上课谁被老师差点抓包,也会顺口帮着瞒一句。   考上七百四十二分,班主任杵在台上夸赞时,既不炫耀也不自满,点个头道了声谢就是全部。   下课时有人壮起胆子问路炀要卷子,七百四十二分的一沓卷子,换成谁都得小心翼翼收起来拿回家装框裱了挂客厅,少年却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直接把卷子往外一推。   甚至连小心别弄皱了这种话都不用提前保证。   因为递来的时候,他自己已经先折的全是痕迹。   谁要在上头多添两道都察觉不出来。   于是这沓卷子就这么被传了一个接一个人,几轮课间过去,终于成功发展成了争夺战。   方佩佩抱着卷子得意一笑:“胜利只会留给有准备的人!你等晚自习吧,小花也问我借了卷子参考,待会我得把卷子带给她一起看。”   姚天蓬立时五雷轰顶,委屈道:“可我是路炀的前任!”   “那我还是现任呢,”贺止休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冲文艺委员挑了下眉:“现任替本人批准了,多给小花儿看一下午。”   方佩佩立刻冲他一竖大拇指,喜滋滋地抱着卷子回位,跟同桌一块儿欣赏起来,那表情活像在看什么濒临灭绝的珍惜物种,徒留姚天蓬一人黯然回位。   前桌的文锦之大概不忍目睹,安慰了两句。   姚天蓬打起精神,刚想退而求其次借年级第二的来蹭蹭喜气,结果还没张口,就被另一边的季炎瘫着脸果断回绝。   “你们还是年轻,学霸喜气这玩意儿就是最大的诈骗,”   同桌宋达满脸沧桑地唏嘘道:“我他妈蹭了路炀十来年,但凡有用,咱这届榜眼我已经板上钉钉了……”   课铃正式打响,路炀半个眼神都多余给这群人,回到位置刚坐下,忽地发现桌上多了张卷子。   他捏住一角翻开,答题卡上密密麻麻的红叉惨不忍睹,卷顶的分数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路炀从早教班开始考试,这辈子就没允许自己写出过这种祖国河山一片红的试卷。   他眯着眼去瞅边上的名字,毫不意外,贺止休三个大字写的挺拔而凌厉。   “怎么偷看人家卷子,”   贺止休不慌不乱,甚至没有半点为自己考出这么屁多点分数而羞耻的模样,还有心情开玩笑:“有什么少男怀春的小心思别冲着卷子说,冲我来。”   “……滚,”   路炀把答题卡甩他怀里,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到底怎么考出这点破分的?”   贺止休一本正色:“超常发挥。”   路炀冷着脸看他。   “没逗你,真的。”贺止休无辜回视:“按照我之前在二中的正常水平,我还得再低个十分。”   路炀:“……”   怪不得下了课就被班主任喊去办公室,这成绩北大青鸟招生办见了都得直呼不得了,怎么好好一个人非长了颗脑子。   英语老师临近门口,班上渐渐安静下来。   路炀沉默两秒不知道该怎么训,也没时间了,于是冻着脸正想警告一句这节好好听课,余光忽地扫见卷子末尾的一个大勾。   “?”   他正想抬手捞回仔细看,前方传来嘎吱酸响。   英语老师托着教材迈入,脸上洋溢着肉眼可见的喜气:“同学们,这次月考咱班英语平均分史无前例地迈入前十啦!大家鼓鼓掌,真棒!”   全班沉默片刻,响起稀稀拉拉地掌声,面色一个比一个扭曲。   只有转学生贺止休戳破了残酷的事实:“高二不就十五个班,前十——那不就年级倒五么?”   ——的确如此。   尤其这还是年级前二都在班上拉拽的情况下,否则能不能年级倒五恐怕还两说。   然而英语老师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真心实意地在高兴,鼓励道:   “上次平均分排在第十三,这次前十,短短一个月进步了三位!按照这个速度,相信我们高三就能超越一班勇夺年级第一!”   这大饼画的煞有介事,所有人都听得晕晕乎乎。   路炀却错过了捞回卷子的时机。   贺止休已然把那张分数惨不忍睹的答题卡塞回书包,仗着后门关紧窗帘垂落,隔壁与前桌都沉浸在英语老师诚恳而激扬的鼓励中,没人注意这方角落,他反手悄然扣住了路炀的手,五指从指尖穿梭而过,掌心相贴,冷与热两种温度立刻交织。   路炀被烫的差点甩开。   贺止休却趁机将笔碰落,俯身去捡。   捏住的瞬间,Alpha用唇轻轻在路炀那截滑出衣袖的瓷白内腕上碰了碰,然后微微歪头,由下至上地对上路炀双目,悄声哄着:   “别生气,这节课我好好听,不考北大青鸟,也得考去你在的隔壁。”   路炀一怔。   贺止休松开手,攥着笔,分不清是在对谁说,近乎呓语:“生命有了新目标,学习有了新动力。希望老天爷会小小原谅我。”   原谅什么路炀不知道,也没找到机会问。   贺止休掌心如火,薄唇温度更是只高不低,接下来整节课,他手腕几乎都是烧灼状态的。   贺止休也如自己所说那般,接下来一节课果然罕见地认真。   讲台上的英语老师顿时以为是自己课前的鼓励奏了效,一节课讲得激扬澎湃。下课铃响起时,她几乎舍不得宣布下课,依依不舍地收拾着桌上的教材。   于是临走前,她苦思冥想稍许,决定再给大家一个自以为鼓励的鼓励:   “周五家长会,大家继续保持今天这种状态,你们父母一定会很高兴的!”   刹那间全班人只觉五雷轰顶,所有大饼后的喜悦洗刷一空,遍地哀嚎险些掀了房顶。   高中后的每个阶段都有各自的重要性,高二上册过半,如果期中考是对学生来说是一场学习反馈,那么家长会就意味着反馈的最大效果化。   至于是好是坏,全看分数是高是低。   于是接下来一连几天,考得好的一天比一天喜气洋洋,考得不好一天比一天死气沉沉。   宋达俨然就是后者。   家长会当天,他整个人如丧考妣,简直恨不能当场原地去世。   “炀啊,”   夜幕降临,宋达站在体育馆门口当迎宾,脸上的焦虑快要化作实质:   “如果今晚我被我妈乱棍打死,你一定要替我收尸,再帮我把那一柜子的限量版一起烧了——去年你送我的那双可以不用,留给你,往后余生你可以睹鞋思挚友。如果实在伤心,你把它烧了也勉强可以吧,毕竟抑郁症还是很痛苦的。”   他说完,下意识想去啃校服袖口的弹力带,一抬手咬了个空,才想起被选做家长迎宾,弥勒佛抽风,非让他们换上礼服。   白衬衫与深蓝条纹制服外套,再别个领带,好不好看不好说,反正放眼望去跟酒店大堂迎宾小伙没什么区别。   “别担心达达,”   贺止休诚恳道:“如果路炀炀伤心了,我会继承它代替你。”   宋达猛地转头,痛心疾首:“你果然还在试图暗算我的挚友宝座!”   “哪有暗算,”贺止休彬彬有礼地纠正:“我是明抢。”   宋达:“……靠,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路炀懒得搭理这俩货,正倚在门边事不关己地拽领口。   礼服穿的少,又是高一定制,几近一年的时间,路炀体格没怎么变,个子却较当时蹿了几公分,本就不算合身的衬衫此刻更加勒得慌。   他扯了两下没扯松,顿觉烦躁,索性扬起下巴解开上头两颗,漂亮的锁骨立刻跟着暴露在空气中。   “怎么解开了,”贺止休立时问道:“风这么大,待会又吹病了。”   “勒。”   路炀将立领往前一拽,后领标签蹭上后颈,粗糙的边缘刮蹭着日渐敏感的位置,他身体不受控地僵硬了下。   但这样也比刚紧贴着动一下就蹭一下来得强。   路炀暗自吐了口气,抬眼时余光扫见贺止休直勾勾的视线。   他莫名其妙:“看什么?”   贺止休倾身,贴在他耳边:“男朋友太好看,我心猿意马。”   路炀:“……”   远方操场人声鼎沸,时间渐近,家长开始陆陆续续地进校,车灯将夜空照的亮如白昼,强光之下根本看不清家长们的脸。   四面八方的学生们嘴上说着忧心忡忡,此刻真见着入场,又忍不住纷纷伸长脖子眺望,满心满眼都是急切的期待。   唯独宋达一人在真心实意的心惊胆战。   他眯着眼伸直脑袋逡巡半天,眼睛都找的发酸了也没看见亲妈身影,又无比心焦地喊:   “路炀你快帮我一起找找,我怕我妈拎着电棍嗞我!”   结果话落半天,身后安静的仿佛空无一人。   宋达不由困惑转头。   只见他的好铁铁和成天谋划篡位的心机Alpha,此刻正一块猫在位置刁钻的门后阴影中,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凑得格外近。   乍然望去只能看看路炀乌黑的发顶,其余位置都被贺止休挺拔的身影覆盖。   “我路?我贺?”宋达狐疑地喊了声:“你俩躲那儿干吗呢?”   阴影中,路炀似乎轻轻动了下。   贺止休终于抬起头,心情颇好地转过身,舔着唇道:“没什么,翻出颗糖,正拆着吃。怪甜的。”   他刚说完,小腿马不停蹄地挨了一脚。   门后阴影太深,宋达没注意到俩人的小动作,闻言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震惊道:“路炀就算了,你那分数怎么还有心情吃糖,你爹妈那么宽容的吗!?”   “还好吧,”   贺止休一派轻松地说:“他们又不来。”   路炀正用手背擦着唇角,闻言不由抬头:“不来?”   “嗯。”   贺止休抬手摆正路炀略微倾斜地镜框,指尖似有似无地擦过耳廓,听不出情绪道:“从我小学他们就不来了,今天也不会来。” 第78章 家长会   贺止休很少提自己的事, 唯一一次提起,还是上回在游乐园时。   那会儿在鬼屋一时玩心大起犯了浑,把路炀惹得当场扭头走人,情急之下把人拽进小空屋, 即求饶也安抚地堵着。   他在半哄骗半诉说中, 讲了明知恐高却仍旧对过山车怀抱另类执念的种种。   话中的男孩子天真无邪,父亲一角却是贺止休再云淡风轻地描述也盖不住的疏离——毕竟会直截了当亲手扼杀年幼孩童期待的成年人, 大部分也友好亲近不到哪去。   但骤然听见这么句, 路炀也不由愣了愣。   唯独宋达无知无觉地靠了一声:“这么爽的吗!?”   贺止休若无其事地挑眉笑道:“羡慕?”   “羡慕死了,”宋达唉声叹气地转过身, 继续心惊胆战地找亲妈去。   贺止休似乎早已习惯,面上表情不见任何变化。   趁着周遭人群注意力都被浩浩荡荡的家长所吸引,宋达又有视线盲区, 他把路炀镜框板正后, 指腹又不安分的贴着耳畔悄然下滑,停在了路炀泛着细细水光微微红肿的唇角。   然后他带着眷恋之意极轻地一抹, 悄声问:   “待会家长会结束, 你要回家么?”   应中这场家长会按照年级错峰开, 高二碰巧在周五,倒是方便了要回家的学生,一会儿开完家长会,可以直接跟着父母一起回去。   路炀家里没人, 周末回去也是寄宿在小姑池悦家中。   性格使然,他注定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坦然地寄人篱下,即便池悦对他很好, 也很疼他;周乔桥更是每周都满怀期待地等待他,恨不能路炀一周不漏都住她家。   但周末放假, 路炀仍旧能不回就不回,基本每月一次已经是极限。   这还是因为池悦强硬要求的。   早在周一成绩出来,路炀就收到了池悦的消息,说为了庆祝他期中惊人的分数,这周末要亲自下厨给他煮一顿满汉全席。   哪知周五碰巧又是家长会,池悦当即二话不说,主动提出要替远在大洋彼岸的路苑柯来参加家长会。   美名其曰不能让路炀感受到委屈,也为了这周末能顺路接人回家。   甚至连周乔桥都偷拿手机发来了期待的微信。   路炀在催促之下本来都打算回了,此刻陡然被贺止休一问,本该板上钉钉的回答此刻转到了嘴边,又莫名其妙地卡了壳。   “应该吧,”   顷刻后,路炀握住Alpha的手腕从唇边拽下,语气听不出咸淡:“待会看看。”   刹那间贺止休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没来得及,后方浩浩荡荡的中年人海已然纷踏而至。   宋达主动举起一旁的班级指示牌,一边苦苦逡巡亲妈的身影,一边尽职尽责地开始吆喝召集三班家长。   中间他还不忘回头,拔声呼唤两位不知道猫背后又在干嘛的小伙伴:“我来招呼,你们负责带人进去吧?”   贺止休转头:“你下午不还说你要带人么?觉得吆喝很傻。”   “我反悔了,我怕待会带到我妈,她直接把我揪走当场抽一顿,”   宋达拳头紧握,义正言辞道:“守住吆喝好歹人多,我得赌一把她还暂时不敢拿我怎么办!”   贺止休恍然大悟:“还挺有远见。”   “那必须啊!”宋达怂地还挺得意,昂首挺胸道:“也不看看我是谁,大名鼎鼎三班机灵鬼!哈!”   远处,家长大军越来越近,边上跟他们一样充当班级迎宾的其他班同学,也已经陆陆续续地带人进入体育馆。   贺止休方才被打断的话也被迫重新咽了回去。   “怎么这么多人,早知道我应该拒绝的,”   片刻后,贺止休望着浩浩荡荡的人海,没忍住喃喃了句:“长得帅就这点不好,我社恐都要犯了。”   “……”   路炀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应都懒得应,抬步就要朝前边一个家长走去。   然而步伐刚迈出,手腕陡然被一拽。   贺止休上前一步,跟他并肩朝前,嘴上却来了句风马牛不相及地:“第二颗扣子扣上。”   “勒,”路炀下意识以为他又要拿感冒说事,于是道:“十八度,没那么冷。”   “但我很醋,”   贺止休拇指节在手腕处不轻不重地按了按,说不清是控诉还是求饶:“行行好吧男朋友,那么多人,谁看一眼我都要酸死了。”   路炀:“…………”   他险些一脚踢飞路上的碎石,不及甩开,捏在手腕上的力道已然率先松开。   贺止休一边抬步朝前方来人走去,一边不忘意有所指地拽了下领口。   半轮月牙挂在云端,幽光如纱幔披落在Alpha身上,话语间侧目扫来的视线犹如一柄轻飘飘的钩子,跟刚刚那句直白的话一起,不由分说地吊住了路炀的三魂七魄。   路炀沉吟稍许,还是抬起垂落的手,如贺止休所愿地扣上了第二颗扣子。   动作间,标签贴向微微发热的后颈,蹭起的痒意几乎搔到了心底。   ·   贺止休嘴上说着社恐要犯,真跟浩荡的家长大军们接触起来,却又是全场负责迎宾的学生里头,最游刃有余的。   无论言辞用语,还是教养极好的态度,甚至连嘴角的笑意都透着彬彬有礼。   他仿佛早已习惯游走于家长之间,十分清楚长辈眼中一个“懂事礼貌有教养的乖小孩”标准是什么样。   如果说最开始还有人瞅着他那头明显不太符合中学生规范手册里的造型标准的头发还有点意见的话,一场迎宾下来,此刻也早已消散的无影无踪。   家长会流程十年如一日的千篇一律,开头是校长的演讲大会,舞台上灯光与话筒都摆好了,台下的家长也坐了七七八八。   三班近乎满员,就差那么三两个空座。   宋达的阴谋诡计果然成功,他妈确实没有在大庭广众下抽他,但是她直接杵在大门口等着宋达迎宾结束。   等人差不多到齐,二话不说直接拽着领口一起逮入席。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家长中,宋达堪称独树一帜。   然而他想走走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隔三差五回头侧目,试图寻找他的好铁铁来救场。   “要去捞他么?”   第五次接收到宋达的求救目光,贺止休好笑地觑着观众席,饶有兴致道:“感觉他脑袋快贴地上去了。”   濒临开场,体育馆外头已经没什么家长了,各班的班级牌也竖起,不需要他们再费事儿带人。   路炀站在门外,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地冷漠道:“不捞。”   贺止休眉峰一扬:“这么冷酷无情?”   “期中那个分再和蔼可亲高考都可以不用参加了,”   路炀眼角余光在远处发小蜷缩的背影上一扫,没什么表情地说:“有想要的去的地方、想要得到的东西,再不上点心认真下功夫,到了以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贺止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由问:“你觉得他跟小花儿还有戏?”   “……”   路炀沉吟稍许,还是实话实说:“概率不高。”   贺止休险些闷笑出声。   “但如果小花能让他努力一把,有没有戏也不重要。”   片刻停顿后,路炀忽地低声说:   “目标与梦想有时候也可以成为人往前走的借口,不一定要为别人,甚至实现与否都不重要。人得为了自己往前走。”   演讲台上领导终于上台了,弥勒佛也站在其中,掌声响起,话筒从左至右开始传递,聚光灯紧随其后,照亮许多颗锃光瓦亮的地中海。   路炀站在阴影分界线,半张脸浸着光,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   长风从远方吹来,将他敞了一颗扣子的领口吹得微微晃动。   贺止休眼错不眨地凝视着他,只觉心口和指尖都在发痒。   但一会儿演讲结束还得带着家长们回教室,心口的痒搔不了,他索性退而求其次,摩挲着指尖抬起手。   又仗着四下无人,他走到路炀身边与之并肩,然后勾住那只隐没在阴影下的手指。   “你说得对,”   贺止休碰了碰男朋友肩膀:“待会儿我就替你把这话转述了。”   侧面景观丛的过道传来细微动静,贺止休见好就收,勾完手指碰完肩膀,缓了心瘾,再继续下去就要收不住了。   他正要收手站直,退到一半的指尖忽地被人握住。   熟悉的冰冷触感立时涌上。   “怎么突然这么主动,”贺止休短暂的愣怔后,眯着眼转头,半开玩笑地低语:“你这样我今晚都要撒不开了。”   “那你为什么考试不好好答卷?”路炀忽地问。   贺止休一愣。   “数学卷压轴题做对的人屈指可数,前二十里都有三个没拿到分,”   路炀声音很轻,他微微侧身,直勾勾地对上贺止休双目,浓黑色的瞳孔里窥不出半丝情绪:“你明明答了个半对,为什么不把答案写了?”   游云被长风吹动,月牙露出全貌,弥勒佛说完欢迎词,掌声稀稀落落响起,路炀在嘈杂中,反手扣住Alpha的手,低声问:   “你是不是在顾虑什么?” 第79章 过往与将来   演讲台上, 校长开始发言,抑扬顿挫地语调丝毫无法缓解其内容所带来的无聊。   一墙之隔的后方台阶观众席上,散落着各班的任课老师,窸窣动静与细微的交谈声转瞬又被音响中的演讲所覆盖。   唯有门后阴影的方寸之地凝滞着寂静。   “……你看我卷子了?”   少顷, 贺止休在注视下后知后觉地闷出这么一句。   路炀后背倚靠在体育馆外墙, 大门阴影朝后倾侧,将他整个人埋进更深的阴影中。   但即便如此, 贺止休依然可以窥见, 少年应该一如既往平静眼中,那抹几近半永久的事不关己, 此刻罕见地化作了实质性的探究。   只听路炀淡淡道:   “下午重新摆桌的时候从你桌肚掉出来,我就顺手看了眼。”   实际上,周一课上那匆匆一撇中偶然窥见的红钩已经给路炀留下了印象。   但之后贺止休没再掏出那张卷子, 数学课上的讲卷更是只放了试题卷。   那张惨不忍睹的答题卷, 仿佛被他塞进某个犄角旮旯里彻底遗忘般,再也不见身影。   路炀心下虽有疑窦, 但他毕竟没有主动去询问别人什么东西一探究竟的习惯。   因此疑惑只在心中不轻不重地点了个卯, 便没有后话。   直到下午最后一节下课, 为了迎接即将开始的家长会,班主任盯梢着所有人打扫教室、调整座位间距时,课桌拉动间,那张答题卷悄无声息地从桌肚中飘了出来。   电光石火间一瞥的红钩印在压轴题之上, 末尾又跟着个硕大的叉。   正确的步骤写至一半戛然而止,乍然望去活像正确答案抄到了一半——但学渣考场能抄到正确答案的可能性,基本无限等同于路炀脑子惨遭雷击, 一夜之间退化成年级倒数第一。   除此之外,就是考场里又来了与当初路炀无异的黑马。   但显而易见是没有的。   否则早在成绩出来那天就已经传遍整个校区——毕竟当初路炀一举碾压众人, 成为第一时,就是这样。   实打实的优秀是任何费劲心力想要低调也无法掩盖的。   夜风拂晓过操场,数步以外的景观丛叶片舞动。   寒意很浓,却不及路炀那只仿佛天生气血不足、无时不刻都在冻僵的手冷。   片刻的静默后,路炀难得主动开口:“还是说,我不能看?”   “没有,我只是在思考怎么说罢了,”   贺止休反手握住那只僵冷的手,一如这周里的每次牵住那般,无比熟稔地裹入掌心,指腹轻轻搓着虎口,一本正色地说:   “作为一个拥有世上绝大多数Alpha所没有的高尚A德的Alpha,我的人生教条就是没有男朋友不能看的东西——除了相机里也许存在的照片。”   路炀准确抓住了重点:“什么照片?”   贺止休动了动唇,下意识想皮一嘴。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视线扫到男朋友镜片后危险眯起的双目,思忖半秒,终于放弃,眨着眼睛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用了个将来时态。”   路炀狐疑地瞅着这人一眼,对将来时态四个字保留怀疑态度。   但沉吟寸许,到底还是没追问,而是回归话题:“那你思考出了什么?”   身后校长抑扬顿挫的演讲终于结束,鼓掌声再次稀拉而起,落下时话筒似乎被换了人,音响拉出一条低频声。   贺止休在这道刺耳动静中,不受控地缓了神色。   即便嘴角弧度不变,路炀依然清晰感觉到这人的情绪明显寡淡了下来,连带搓在他虎口上的指腹都停下了动作。   许久之后,贺止休似乎终于打算开口。   然而薄唇刚动,路炀率先打断:“如果不想说就算了。”   贺止休一愣。   “我只是不明白,你如果会做,又为什么半途停下;答案就在笔下、在脑子里的话,为什么卡在中途故意不写完。”   路炀嗓音清浅平缓,大概是看穿了Alpha神色间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迟疑,因此最初暗含的质问都不复存在,疑惑阐述的平直而冷静。   他转身倚靠回阴影,周遭随时可能会冒出人来,他按住贺止休手背突起的指骨,想抽出来。   但只是刚动,贺止休抬起拇指张开虎口,把那只推卸的手指一同包裹进掌心。   接着他抬眼对上路炀的余光,终于说:“我不是故意中途不写完的。”   路炀一顿,侧目看向对方:“那是什么?”   “因为我写到一半不会了,”   大概也是觉得扯,贺止休说完自己先没忍住笑了出来,垂下头去看路炀:   “其实我都没想到那个解法居然是对的,纯属瞎蒙,居然还对了——这么说我运气还真不错?”   ——那道压轴题很明显是为了测逻辑思维能力,题型非常刁钻,大部分人从第一步就栽了陷阱。   能写到中途才不会,光靠运气一词可不现实。   尤其路炀清晰记得,贺止休开头的思路是完全正确的。   “怎么了?”   贺止休搓了下半天没反应的路炀虎口,小声问:“你不相信么?”   路炀没说话,只是站在阴影中望着他。   昏暗模糊了Alpha的脸庞,只能描摹出俊美立体的五官与被风吹起又落下的发梢,任凭四目如何交错,相望,也依旧望不到深处。   每一寸情绪好似都被他悄无声息藏在夜色中。   窥不清,摸不着。   密不透风。   如塑了膜的深井。   “知道了。”许久后路炀收回视线,不再多问:“回去我教你。”   贺止休似乎没料到,闻言不仅怔了怔。   他薄唇微动,仿佛想说什么。   但还没来得及出声,窸窣许久的景观丛走道陡然传来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呼喊:“哥!”   不远处,只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小跑而来。   高的那位手中还亮着手机屏,似乎在看时间;矮的那位头顶两端各梳着马尾辫,光喊还不够,还上蹿下跳地狂奔,仿佛生怕体育馆门后的俩道身影注意不到她。   路炀近乎是条件反射把手一抽。   “小乔?”   他下意识想揣入衣兜,结果双手在腰间插了个空,陡然记起今天为了迎宾被迫换了礼服。   领带早不知丢去哪个犄角旮旯地,索性没扎;   外套俩衣兜就封了个样式口,唯一能揣的只有裤袋。   然而路炀不爱揣裤袋。   他索性握了握掌心,试图以此缓解贺止休残存的触感与温度,以及险些被人抓包的不自在感。   “哈喽啊我的哥,想我了吗?我可想死你了哦!”   周乔桥一如既往的社牛,丝毫没有身处陌生高中校园的羞涩感,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至前。   不等路炀说话,她先一步从衣兜中掏出一叠折了好几层的白纸,哗啦摊开!   刹那间,两个红艳艳的100暴露在空气中。   “哟?上次还没上九十,这会儿就两火腿四鸭蛋了,”贺止休率先出声,毫不吝啬地夸赞:“你哥的本领被你真传了。”   “你好会夸呀小贺哥,”周乔桥似乎完全不惊讶贺止休的出现,立刻一脸感动道:“我单方面宣布你是让我刮目相看的第四个Alpha!”   贺止休眉梢一扬:“为什么是第四个?”   周乔桥昂首挺胸:“因为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我舅,第三个是我爸。”   头一回听见刮目相看排行榜里还有自己的,贺止休抬手一指路炀:“那你哥呢?是不是还有个Beta榜单?”   “我哥不用我刮目相看,从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让我震撼了,”   周乔桥喃喃道:“多么不要命的滑板和多么变态的成绩,太不是人了,我的Alpha人生还没来得及璀璨,就被Beta的光芒灼烧了开关。”   路炀:“……”   说话还挺押韵,可惜语数英三科里依然不见语文。   路炀屈指一弹在风中挺立的卷子,如魔鬼低语般轻飘飘开口:“还有一科呢?几分?”   周乔桥:“……”   “啊!飞机!”   周乔桥啪擦两声把卷子重新塞回衣兜,转头欲盖弥彰地呼喊她亲妈:   “路炀的家长!您都迟到了还讲电话,还不来!你太失责了,作为未成年人我要谴责你!”   走道上池悦身影顿了下,接着似乎对着手机说了句什么,终于挂断。   只见她快步走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对着女儿的发顶来一指头:“跟你舅妈打电话呢,没大没小。”   周乔桥立刻怂了:“我天哪,那你不早说,不会被听见了吧?”   旁边的路炀也是一愣:“我妈?”   “是呀,我前两天跟她说了我来给你开家长会,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托我跟你们班主任聊的。她说等她想想,刚来的路上才给我发了个清单。”   池悦没搭理周乔桥,按亮手机似乎准备给路炀看看。   结果屏幕人脸解锁完,她又陡然想起什么,把屏幕朝下按回掌心:“哎呀忘了,这是私密事项,不能给你知道。”   路炀:“……”   家长会聊个情况还能搞出清单,还私密事项不让知道。   一旁的简直周乔桥被大人的心机惊呆了:“你们大人窥私欲和控制欲怎么这么重,能不能给我哥一点自由!好可怜啊我哥。”   “下周你的家长会也有一样的待遇,允许你提前可怜你自己。”池悦冷酷无情地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路炀身边从头至尾杵着的身影,不由咦了声:“你是?”   “阿姨好,”   贺止休礼貌而从容地自我介绍:“我是路炀的同桌,我叫贺止休。”   他故意咬重了同桌两字的发音,惹的路炀不由自主地朝他侧目。   池悦却忽然惊乍道:“呀!原来是你呀。”   贺止休抬头,脸上不由显出几分困惑:“我们见过?”   “没有没有,”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陡增的音量与态度,池悦连忙笑道:   “我是听小乔说的,半月前你们不是一起去游乐园么,回来她跟我说小炀身边多了个关系特好的同学,全程形影不离,走哪儿都贴在一起,关系亲密程度都要超过宋达了——哦对,小炀还特别喜欢他。”   路炀:“……?”   周乔桥本来还窝在旁边为下周的家长会而瑟瑟发抖,陡然听闻末尾那句,险些一蹦三丈高,当即扒拉着亲妈大腿满脸惊恐:   “最后一句我没说!我的亲妈你快别胡说八道!我最多只说了可能会超越达达哥而已!!”   池悦毫无危机感,心大地挥挥手:“嗨呀差不多啦,你哥那么孤独地一匹狼,终于有了新的好朋友,肯定是因为很喜欢他。不然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成为好朋友呢?”   路炀:“…………”   他下意识想张嘴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尤其事实确实如此。   即便池悦的结果是错的,但思路七扭八拐居然点破了真相。   路炀暗吸一口气,掩去内心蒸腾而起的不自在,用冷的那只手揉搓耳垂,试图以此降温。   正欲开口打断,身旁的贺止休忽地率先开口。   “您说得对,我也特别……”   贺止休停了停,像是故意,又像是借机回应那句夸张化的形容,诚恳而缓慢道:“……特别喜欢路炀。”   周乔桥的惊恐戛然而止,表情化作空白;   路炀搓着耳垂的手彻底终于揉不下去了。   唯独池悦满脸欣喜,完美展现了思维上的笔直程度与性别无关,只和人有关。   她当即无比欣慰地替自己大侄子表白,就差热泪盈眶了:   “我们家路炀可好啦,虽然性格冷了点,但是外冷内热,刀子嘴豆腐心,心地还善良,高中时候的友情能长存一辈子,你们要一直当好朋友呀!”   “小姑,”   路炀终于忍无可忍打断话头,吸了口气,佯装镇定地指向体育馆:“演讲快结束了,得做家长登记。”   池悦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连忙朝大门迈去:“哎呀我都给忘记了。都怪高架桥的连环车祸,给我堵得头晕脑胀,早知道就直接坐地铁了。”   她走到一半,目光看见里头琳琅满目的位置,又停了脚:“你们班在哪个位置呀?”   “我带您进去吧,”   贺止休主动上前,他本就高,一米八八的个子站阴影里都惹眼,此刻迈进光里,俊美的脸庞立刻夺走了身高的优越。   黑发被风吹得扬起落下,唇角一如既往端着笑,一双桃花眼微弯,眼底是几欲贲发的笑意。   仿佛刚刚经历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整个人看上去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池悦张了张嘴,等人过来才闷出一句:“你这脸长得,你成绩肯定不好吧。”   贺止休:“……?”   周乔桥没忍住:“怎么以貌取人,长得好看就一定成绩不好吗?那为什么我哥那么逆天!”   “你哥的脸和性格就是磁铁,别人冲着脸来,晕着嘴走,”   池悦犀利点评道:“但是小同学,你不一样,你这嘴跟你这脸,肯定是个受欢迎的早恋大户——我没猜错吧?”   贺止休眉梢一扬,余光轻飘飘地在不远处的路炀身上临摹,转而道:“受不受欢迎不知道,不过大户是没有。”   周乔桥的社牛和自来熟显而易见是遗传自亲妈,池悦立刻八卦地竖起耳朵,试图聆听少年的青春心事:“哦?没有吗?”   “没有,”   贺止休在风中轻言细语,说给池悦,说给自己,更说给数步之外的路炀,意味深长又难掩笑意:   “我最近才找到了初恋对象让我情窦初开。”   演讲还没到尾声,席间各班开始拿着花名册进行家长到来统计。   贺止休带着池悦迈入体育馆,转瞬之间,方寸之地只剩下路炀与周乔桥兄妹俩。   “我亲爱的哥,”许久之后周乔桥终于憋不住了,抓着路炀开始跺脚:“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早恋了!”   大门有老师走出,听见动静下意识闻声望来,好在并没有听清周乔桥到底说的什么,只看了一眼,嘟囔了句怎么混进来个小学生,转头又走了。   路炀心下暗吁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衣摆又被周乔桥拽住。   小学生年纪小小心眼却多多,立刻用起了撒娇攻势,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道:“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快告诉我你唯一的亲妹吧!”   “……”   路炀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两件事,一件是目睹他爸意外身亡后,噩梦缠绕的数月,他瞒着所有人,骗着自己的大脑,在惊悸与恐惧中,强迫自己再次踩上滑板,挣扎着爬出噩梦;   第二件事是那天游乐园之后,公交车从漆黑隧道穿梭而出,义无反顾地奔向漫天雷鸣与暴雨,玻璃蒙上雨雾,遮挡了世界,他却在小学生澄澈干净的目光中,挣扎着看清了自己的心,并点了头。   一次面对无法改变的过往;   一次面对前路不明的将来。   此刻小学生再次试图八卦现状,路炀莫名难以启齿。   谈恋爱很稀松平常,路炀与贺止休在谈恋爱,这句话却莫名让人不知道怎么说。   于是路炀当即抽出手用力按住小学生的脑袋瓜子,冻着脸故意道:“你语文几分?”   周乔桥:“…………”   小学生被掐住死穴,终于哑火安分下来。   体育馆内贺止休的二度进门直接被生不如死的宋达拽住,死活走不了,还被塞了一份花名册帮忙统计到来的家长情况。   这本来是身为班长的路炀的工作,此刻有了人干,他当即没什么良心地冲馆中的男朋友与发小一摆手,带着小学生参观起学校来。   应中作为私立,占地面积大也是招生卖点之一。   几栋教学楼与操场逛下来,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走了十多分钟。   路炀拎着一兜子小超市买来的饮料与周乔桥挑选的零食,再回到体育馆门口时,演讲刚准备到尾声。   宋达和贺止休都没出来,不知道是不是被按在了位置上原地坐下。   路炀索性带着周乔桥在走道边的长椅就坐,顺便拎起一瓶果汁拧开盖递给对方。   小学生接过果汁抿了口,表情欲言又止。   从神色看,很明显是被还没得到回答的八卦哽住,此刻走了一路也没坠下。   “干什么?”   最后是路炀主动开口,怕她把自己憋死:“有话就问。”   周乔桥咬着瓶口,心说我想问的你又不肯说,问也是白问。   她纠结片刻,最终决定换个问题:“滑板国际大赛的预选赛快开始了,哥你准备什么时候报名呀?”   路炀顿了下,半晌后才说:“再说吧。”   “啊?为什么是再说,你之前不是说过这届一定要参加吗?”   周乔桥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所有八卦心思都被消灭了:“你说舅舅的梦想是四十五岁之前一定要踏上一次赛场,这届正好就是四十五……”   她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想到了什么,萎靡道:“还是因为舅妈吗?”   “……没有,”   路炀揉了揉周乔桥地发顶,放缓了语气:“各种原因吧。”   周乔桥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她又太清楚路炀的性格,她的哥哥很厉害,厉害到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总是一个人压着不愿吐露,只想自己解决,自己承担。   他说各种原因那必然是真的各种原因,至于到底是什么,周乔桥不知道,也清楚自己大概率如何撒娇如何问,路炀都不会透露半个字。   “那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反正你才高中生,没了这一届,还有下一届,上了大学毕了业就可以自由去参加了,谁也阻挡不了你。”   周乔桥转身坐回路炀身边,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路炀听:   “你超级厉害的,我看到了视频,虽然没人说那个是你,但是我认得呀,那么能飞的还飞的那么酷的人只有我哥哥一个。”   路炀罕见地忍俊不禁,调侃了句:“板圈人那么多,你哪来的那么笃定。”   “不一样呀,你的姿势,起步,踩地时候的动作,刷板跳跃时脚弹起的弧度,很明显的,你跟很多人不一样。我第一次在你家楼下看见,妈妈跟我说看到没,那个酷的要死的人是你亲表哥,我就记下了,”   周乔桥晃着腿仰头喝空果汁,然后啪嗒一声将空瓶重拍在木椅上。   她仰起头,杏仁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星光,声调昂扬地说:   “哥,你一定要去参加,错过这一届,那以后就不为了舅舅,为了你自己,也要去呀;你那么厉害,也那么喜欢它,老师说秉持热爱去埋头努力的人早晚会发光。”   风声拂过,枝叶低语,月牙高悬的天穹,浓郁夜色不见任何一颗星星。   周乔桥稚嫩的嗓音却铿锵有力:“路炀哥,你一定要去世界发光。”   ·   漫长寡淡的演讲终于结束,家长们晕乎乎的被灌输了一肚子鸡汤理论,走出来时一半人醍醐灌顶,一半人哈欠连天。   大概是觉得路炀仨人迎宾又要带领回班怪辛苦,三班以方佩佩为首,又自发组织来了几个人,举过班牌主动接替了工作。   宋达终于得以掏出他妈的魔爪,猫进走道时险些没哭出声。   “你好可怜啊达达哥,”   周乔桥主动递给他一瓶可乐,又话音一转:“但你妈妈一定很爱你。”   宋达还没来得及哭,被后半句突如其来的转折给弄得一愣。   他无语凝噎地问:“你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   “当然因为你考砸了,她亲自来,守着你结束迎宾,拽着你入席听讲,但又没有真的骂你,还开了手机录音专心听讲。我猜她肯定是要回去研究如何苦口婆心劝你好好学习。”   周乔桥跟个小大人似得分析:“她不愿意你摔在这个高中,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让你更努力,那索性得了空就试着抓抓你。你听,她也听。”   “爱小孩的爸妈才愿意去当个学生,不爱小孩的爸妈只会高高在上地怪你学习不认真,”   周乔桥蹙着眉振振有词:   “更不爱小孩的爸妈只会不闻不问地把你丢到学校,然后发现差了,也懒得责骂,只唱红脸贴心地给个他们觉得对的未来,而小孩还没有选择权!”   宋达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要被小学生教育,而且他还找不到反驳的句子,因为每一句听上去都很有理,连同满腔的委屈似乎都消散了些许。   他困惑道:“你哪里看来的这些?”   “营销号呀,”周乔桥舔着棒棒糖:“你不刷小视频吗?”   “……”宋达满脸空白:“我刷别人怎么早恋。”   周乔桥掩住嘴巴:“你们高中生好幼稚啊!”   宋达也拆了颗棒棒糖舔,边苦思冥想怎么反驳这句话。   一旁的路炀忽然开口:“贺止休在哪?”   “哦,他啊,”宋达后知后觉地一拍脑袋:“老班把他叫走了,说是让他接个电话。”   路炀疑惑:“电话?”   “对,”宋达点点头:“说是他爸给他打的。”   ·   高二教学楼灯火通明,走廊上充斥着学生聊天的声音,话题无一例外都是家长会。   平时没怎么出现过的爸与妈,在这时成了高频词汇。   “那你们聊聊,”   班主任将手机递给贺止休,看了眼窗外操场:“演讲结束了,我先回教室,待会你直接过来找我就行。”   贺止休捏着手机点点头。   等班主任离开后,偌大的教师办公室彻底空寂下来,贺止休才终于缓缓将微微发烫的手机贴向耳边。   对面仿佛感觉到动静,主动出声:“止休?”   “嗯,”贺止休动了动唇,半晌才终于艰涩地闷出一个字:“爸。”   “今天临时出了个场饭局,才结束,”对面男人平缓道:“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我才发现错过了。生气没?”   贺止休淡淡道:“没有。”   男人沉默下来,话筒传来窸窣的动静,片刻后他终于说:“期中成绩我收到了。止休,你没必要这么折腾自己,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情。”   “我知道。”贺止休早已习惯了这些话千篇一律的劝告,语气波澜不惊:“明白。”   男人在对面深吸了口气。   顷刻后,他像是忍无可忍,终于问出了那句深埋已久的:“我跟你妈过去了,你还是过不去,对吗?”   “没有,”贺止休垂眸,声音愈发平静:“我过去了。”   “你过去了你折腾自己,当年所有人都是逼不——”   男人话音戛然而止,仿佛意识到自己失态,险些说了什么不可挽回的话。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隔了好半晌,再开口时换了个话题:“我刚刚跟你老师聊了聊,你们学校还有个国际部。”   贺止休一怔,声音终于出现变化:“你想干什么?”   “止休,生命很长,既然老天让你生做Alpha,就要珍惜自己,不能让自己烂在这里。如果这个地方使你痛苦,那就换个地方;你迈不过去,那我来推你。”   男人语气不容拒绝,一锤定音:   “下学期转过去,备考雅思。高三结束,我先送你去念预科。” 第80章 喜欢   “我不去。”贺止休毫不停顿冷声拒绝。   贺父对这回答显然并不意外, 当即波澜不惊地接话:“你年纪还小,不要在这耍性子。不出国按你这成绩,高中毕业后你能干什么?”   贺止休避而不答,只说:“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管我。”   他把勉强两个字咬的很重, 是这场电话从开头到现在为止情绪最为浓郁的词。   对面的贺父似乎感觉到什么, 一阵低沉的杂音过后,他叹了口气:   “如果你认为这是勉强, 那就当是勉强吧。你怪我们当年把你生下来, 但止休,开弓没有回头箭, 尤其生命。不要过度追寻意义,钻牛角尖只会害了你。”   贺止休没说话,捏着手机的指骨却不自主握紧, 泛出青白:“我知道。但这些与出国无关, 别做无用功,我不去。”   贺父还想说什么, 贺止休却已经不由分说地率先挂断手机。   门窗紧闭的办公室空寂无声, 只余不远处一台香薰机正呜呜作响。   暖黄灯光闪烁, 明灭规律地如同口鼻呼吸,接二连三地朝外喷吐冷雾。   贺止休倚在墙壁上,窗帘蹭过他耳侧,痒意中他嗅见一股浅淡的柠香。   应该是香薰机里精油的味道, 与路炀身上的气息轻微相似,却不如路炀的自然,混着一股难以忽视的人造香精味。   屋外走廊嘈杂喧哗, 透过缝隙可以窥见是听完演讲的家长们成群结队浩荡回归,三班赫然在列。   方佩佩和武子鸣在前头热情带路, 但其实有没有他们带都没差,因为每个家长身边无一例外都跟着学生。   短短几分钟的路走的格外热闹,有环着父母胳膊撒娇的,有被揪着耳朵挨骂的,还有相敬如宾一前一后各走各的。   风格各异,但又无一例外都默契地“成双结对”。   窗帘与玻璃将世界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边喧嚣,一边空寂。   贺止休孤身站在另一端,眼错不眨地从缝隙里窥视着对岸,眸底的情绪被压得很深,炽白光线从他眉心中央飞出一条,倾斜挥下,仿佛也在这一刻将他灵魂撕扯成两半。   直至窗外浩荡人群离去,世界安静下来,他才眨着眼回过神。   班主任的手机已经不滚烫了,贺止休随手往兜里一揣,掏出自己的,点亮屏幕想看时间,却发现锁屏上弹出两条新消息。   一条是挂了电话后他爸给他发的,内容不长,但从文字就能感受到其中不容拒绝的强硬语气。   -贺琛的亲爸:不用着急拒绝,给你段时间自己想明白。   贺止休懒得回,也不想回,只扫了一眼便划出去,删除了这个一年到头浮出不了几次的头像。   然后刷至上方置顶,点开了另一条。   -男朋友:你在哪   男朋友性格上的冷淡毫无意外也蔓延到了聊天风格上,三个字干脆利落,言简意赅,连个问号都懒得加。   换个人见了估计会觉得太冷漠疏离,贺止休却只觉胸膛里升腾而起的那股说不出的闷燥寡郁,在这一刻格外神奇地被缓缓压下,替代而之地是前所未有的冲动。   想见路炀的冲动。   他转身,垂眸,一边朝大门迈去,一边飞快地敲着键盘回复。   -男朋友:老班办公室,我去找你   发送,开门。   咔哒一声轻响过后,空旷下来的走廊上忽地响起“嗡”一声。   贺止休下意识转头。   只见门口,路炀倚在一步之隔的墙上,衬衫领口迎风微晃,嗡嗡作响的手机屏幕照亮少年面庞。   抬眼望来时,贺止休隔着镜片,从那双眼睛里看见愣怔的自己。   “你找到了,”   路炀息屏,顶端男朋友三个字随之消失在空气中。   贺止休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点幻影,但没空多余看它,因为路炀转身靠了过来。   咫尺距离下,人造柠香终于被路炀身上清浅的柠香替代。   贺止休不自主翕动着鼻翼去嗅,在路炀拧着眉一脸“这人发什么疯”的表情中,他像终于缓过神般,眨着眼问:   “你说这办公室有没有监控?”   “?”   路炀莫名其妙地瞅了一眼身侧的窗:“不知道,但走廊应该有。怎么了?”   贺止休顿时满脸遗憾:“炀癫疯犯了,现在特别想把你亲到眩晕在我怀里。”   路炀:“…………”   “你是不是皮又痒了?”   路炀冷冰冰道:“别逼我在这儿揍你。”   “打是情骂是爱,我愿意承受你如狂风暴雨般的爱意,”   贺止休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发癫。   要不是身后是办公室,眼前是走廊,隔壁还接二连三传来各班班主任背着扩音器主持家长会的动静,他大概已经张开双臂抱上去了。   此刻只能过嘴瘾说:“来吧路炀炀,别打脸,我还得靠这个时刻保持魅力吸引男朋友。”   路炀炀杵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男朋友,从嘴角前所未有的平直感判断,他显而易见已经在爆发边缘了。   贺止休忍着笑,终于准备正经地说两句其他,以免路炀彻底忍无可忍。   给他一脚是小事,就怕转身走人不搭理他。   正要开口,眼前的少年忽地抬起手,拇指指腹压着中指甲床,高举至额前。   紧接着“Pia!”一道脆响,对着高出自己半个头的Alpha来了记响亮的指弹。   “少自我臆想,你男朋友暂时还没这么肤浅,”   路炀收回手,揣入裤兜,趁着贺止休还没回过神、满脸错愕地间隙,迅速转移话题:“你跟你爸通完电话了?”   贺止休从小到大见过很多人被弹额头,唯独自己没感受过。   儿时欣羡猝然成真,他脑子还有点懵,愣愣地点头:“嗯,通完了。”   “你们吵架了?”路炀突然问。   贺止休缓回神,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听见了?”   “没有,”路炀说:“随便猜的,看你聊挺久。”   贺止休关上门,冷风呼啸吹来,将室内带出的最后一丝暖意吹散。   他忽地想起方才浩荡人群从走廊穿梭而过,缝隙中窥见了三班的许多人,唯独不见路炀。   “你从什么时候站这儿等的?”贺止休终于后知后觉地问。   路炀顿了下:“没多久。”   话是这么说,视线却不自然地朝他处扫去。   典型的撒谎特征。   贺止休心跳鼓噪,不由分说去拉路炀露在外边的那只手。   “怎么这么冻,”贺止休哑声道:“得有十分钟了吧?为什么不叫我。”   “……”   路炀扯了两下,没拽动,对面贺止休探究的目光又似烈火,仿佛要把他灼穿。   短暂缄默后,路炀终于松了口:“发了消息,你没回。”   贺止休明白了,那句“你在哪”只是试探,以防万一他电话还没接完,而自己的贸然到来会影响或打断通话。   没有回复说明电话没有结束,那就不催促。   他出于习惯,站在空寂的办公室里独自消解着与热闹格格不入的低沉与黯然,却不知一门之隔的屋外多了个人,在天寒地冻里一声不吭地等着他。   与过往相似,又与过往全然不同。   后方走廊有人来,路炀潜意识抽回手。   他以为贺止休又得紧抓不放,于是用了力还准备开口警告,结果手掌只是轻轻往上一拽,就顺利地挣了回来。   出乎意料的顺畅,连路炀都不仅愣了愣。   贺止休却忽然问:“你现在要回教室么?”   “不回,”路炀摩挲着指尖。   贺止休体温太高了,掌心更是温度灼人,短短一分钟不到的功夫,把他指尖也染的发热。   “那你小姑和小乔呢?”贺止休又问,“不管没事么?”   “家长会除了班级召开,还要一对一面谈,没两三个小时结束不了,”路炀说,“小乔跟宋达打球去了。”   “那也就是说,接下来你没什么事了?”贺止休终于问出了想问的。   路炀抬起眼,隐约明白这人想干什么。   他对上Alpha直白的目光,半眯起眼:“你想做什么?”   楼下操场弥勒佛的身影穿梭而过,倾斜而落的灯光也无法将他圆滚的身影拉的细长。   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年教导主任生涯锤炼而出的直觉,他行至一半,极其突兀地停下步伐,抬起头,朝远处高二教学楼望去。   灯火通明的楼宇照亮黑夜,紧闭窗户之中是老师与满座的家长。   夜风萧瑟寒意难捱,走廊上的学生早已纷纷躲至他处避冷,放眼望去长廊空旷寂寥,不见活影,只剩月色。   弥勒佛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   犹疑顷刻后,他不知想到什么,摇了摇头,负手远去。   ·   教学楼的天台常年都被封锁,大概为了防止学生逃课,灯都是坏的。   沉重锁头挂在门上,内侧因为常年不动,锈迹都是与铁门缠绕生长,眼瞅着是要结为一体。   此刻却被突如其来的碰撞震得被迫分离,弹起砸下,敲出一道轻微闷响。   乍然听起,仿若控诉哀嚎。   但无人在意。   因为下一刻就被混乱布料摩挲的窸窣声,与急促喘/息所遮盖。   “来,呼吸,”   贺止休松开路炀,手掌在怀里人的后背一下一下抚顺,等怀里人渐渐调整回呼吸后,他又忍不住戏谑:   “明明是个大学霸,怎么换气学的这么慢?都亲这么多回了,我都怕你真晕过去。”   “……”路炀忍无可忍,冻着脸给了他一脚:“谁他妈让你亲起来跟不要命似得。”   “有吗?”   Alpha毫无知觉,得了便宜还卖乖,笃定道:“那一定是你嘴巴太软了,我碰着就停不下来。你反省一下,为什么让我这么失控。”   “……”   什么见了鬼的歪理?   路炀毫不犹豫又给了一脚。   贺止休环着人把脸埋入路炀肩窝,闷笑道:“错了错了,别踢,不然我待会要忍不住耍赖你把我踢瘸了,要你背背才能回去。”   路炀:“…………”   他简直想一脚把贺止休蹬飞,但显而易见按照这人的德性,搞不好还真干得出这种事。   思忖片刻,路炀还是按下了欲望,扬手捏住贺止休发尾的小辫,冰冷的语气中透出一丝罕见的咬牙切齿:   “滚蛋。长这么大没被人套麻袋往死里揍你也是个奇迹。”   贺止休丝毫没有被骂的自觉,闻言只是把脸埋在路炀肩窝里闷笑两声,片刻后他突然说:“男朋友,我可以问你个问题么?”   “不亲,”路炀冻着脸,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不能睡我寝室,不让抄作业,手别瞎碰。”   贺止休终于转过头,太阳穴压在路炀肩膀,视线由下至上地看着男朋友的下颔线,难以置信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吗?”   路炀冷酷无情地揪着他小尾巴:“自信点,用陈述句。”   “……”   贺止休沉默两秒,非但不恼,反而露出意味深长地笑:“可你刚刚说不图肤浅的外表,那是不是说明,你就喜欢我这份不堪?”   路炀:“……”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被回旋镖,路炀难得无语凝噎,干脆一扯小尾巴,准备搡开这个脸皮厚度正以肉眼可见速度飞速成长的Alpha。   但还没来得及,贺止休出乎意料地话锋一转:“不过我想问的都不是这些。”   路炀一顿,狐疑道:“那是什么?”   “好奇很久了,但一直没机会、不知道怎么问,”   贺止休直起身,难得主动松开路炀,在昏暗中对上男朋友的视线,悄声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路炀一怔。   “嗯?”   贺止休垂眸,拉过路炀褪去冰冷的手,他总在这种时候染上一丝小心翼翼,不逼问,也紧追,只低声征询:   “可以告诉我吗?”   ——其实没什么不能说的,但路炀张了张口,还是别过视线:“不记得了。”   贺止休轻笑了声,出乎意料地没有喋喋不休追问到底,而是道:“那你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吗?”   路炀很少对什么东西产生好奇,此刻却不受控地转过头:“怎么?”   贺止休转过身,后背倚在身后的栏杆上,下方便是垂直的楼道。   他却好似这一刻忘了自己恐高这件事,上半身朝后弓去,侧目看向路炀,也看向他背后的阑珊铁窗。   月色被切割成数份,他把自己的心也主动划开:   “因为你说,性别代表不了任何东西,不要框柱自己。”   路炀微怔,后知后觉想起这是贺止休转学来的第一天,他们从教导处出来时,宋达因为楚以维而辱骂了Alpha整个群体时,他听不下去打断阻止后说的话。   那也是贺止休第一次表露出“讨厌Alpha”的一面。   性别生来天注定,无论第一性还是第二性。   如同人不能选择父母那般,亦无法择选自身何为性别。   因此世上自我厌恶的人不在少数,或因外界伤害而痛苦其中,譬如当初的白栖;   又可能是对社会舆论的倾斜而心向往之,抬高他人,自卑如野草顽固丛生,变得偏执不可理喻,譬如当初的齐青乐。   那贺止休又是因为什么?   路炀沉吟寸许,终是问了:“你为什么那么讨厌Alpha?”   贺止休猜到路炀会问,却没想到这么直截了当,短暂愣怔后到底忍俊不禁闷笑起来。   “笑什么?”路炀眉梢一抬,又问:“不能说?”   “也不是不能说,你等我想想啊,”   贺止休止住笑意,低低吸了口气,视线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的月牙,仿佛在思考如何表述。   片刻后,他忽地扯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放弃道:“想了一通侮辱话,但是有损形象,还是算了。”   路炀瞥他。   “怎么说呢,”   贺止休摩挲着路炀虎口,在黑暗中停顿数秒,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闷出一句:“我其实也没有真的讨厌Alpha。”   没有真的讨厌?   路炀罕见没明白:“那你隔三差五攻击什么?嘴闲?”   “你要这么觉得也行,”   贺止休轻笑道:“毕竟我也是个Alpha,攻击两句权当自黑,要有人对号入座只能说他也不太自信。你说是吧?”   路炀:“……”   是个屁。   “开个玩笑,”   眼见路炀脸色愈发不善,贺止休终于正经下来。   他晃了晃学霸的手,转移话锋:“问你个学习相关的问题,你说Alpha和Omega结合后,会生下Beta么?”   这什么破问题?   路炀瞥他:“概率很低。除非三代以内有人是Beta。”   贺止休又问:“那如果没有呢?”   “没有说明基因突变,”路炀无语:“初中的知识点,你上课光打游戏了?”   贺止休却说:“那我哥就是基因突变了。”   路炀一愣,难得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我爸妈是最典型的Alpha和Omega,甚至包括我祖父母那一辈也是,三代人里没有一个Beta,”   贺止休淡淡道:“但我哥是个Beta。”   医学上什么病例都有,Alpha和Omega结合诞生Beta虽然罕见,但未必真的没有。   毕竟连Beta都能二次分化成Omega。   ——即便是因为世界规则下的强行促使。   “可能真的像你说的,基因突变,所以从我出生的时候,他就一直在住院,住了很多年,接受了很多种治疗。在我印象里,他只有每年春节才会被接出院,吃完年夜饭,我爸妈再开车把他送回去。”   大概是为了不完全沉入那段过往情绪中,贺止休垂下眸,细细摩挲着路炀虎口那寸柔软的肌肤,停顿了下,才接着说:   “大概一直到我三年级——还是四年级?反正就那两年吧,他还是没能扛过去。”   楼下有风寻觅而上,Alpha脑后一缕小辫子微微晃了晃。   路炀走到他身边,同样倚着栏杆,交握的双手自然垂落在他们之中,背后是交错的楼梯,眼前是锈迹斑斑的铁门,身边一步之隔就是月色。   “没治好么?”路炀浅声问。   贺止休停顿了下,接着才沉闷地嗯了声:   “临床案例太少了,且几乎桩桩因人而异,每个人的病因,特征,表现方式都不一样,除了基础治疗之外,基本全靠个人意志力强撑。”   但人的意志力从来有限,再坚韧的精神也会在不见天日的虚弱与病痛中逐渐消磨殆尽,尤其只是一个十几岁尚未成年的少年。   当所有的希冀不复存在,医疗手段也弹尽粮绝时,生命便无可挽回地走向末路,去往深渊。   路炀握了握贺止休的手:“人各有命。”   “那倒是,”贺止休长吐一口气,轻声道:“但我爸妈无法接受。”   路炀猜到了什么。   “他们太爱我哥了,无法形容,可能觉得愧疚,给他带来一个天生残缺的身体,所以拼了命想救他。但医生不是万能的,所以他们也做过了很多另类的努力,可惜无一例外全部失败告终。”   贺止休听不出情绪道:“我哥葬礼结束之后,我妈就出国了。”   失去亲人的痛苦路炀自己也体会过,难熬,想逃避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人可以坚持待在会让自己痛苦的地方度过数日。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对贺止休也是一种不公平。   正如世上没有人能把一碗水端平,也意味着也没有人能把一份爱公平地分给两个人。   一者多,那么一者必然少。   贺止休俨然就是被抛下的那个。   “所以你才觉得Beta比Alpha好么?”路炀问。   贺止休很轻地眨了下眼,似乎掩去了什么情绪,接着才抬头,勾着唇角道:   “是啊,小孩子的心眼也是很多的,别人有的我也想要,嫉妒羡慕恨之类的情绪很容易上头——知道了吗路炀炀,我很容易吃醋的,你要是多看谁一眼我心里都能酸死。”   路炀:“……”   说得好像他成天到处沾花惹草似得。   路炀瞟着他:“我看谁了?”   贺止休一本正经:“数学题。”   “…………”   路炀眼皮一跳,差点没被气笑,扯着嘴角讥讽道:“那你酸着吧,还有阅读题和作文,酸不出胃穿孔说明你移情别恋。”   贺止休莫名被反将一军,愣了好一会儿闷出声靠:“谈恋爱还挺折寿。”   路炀懒洋洋地瞟他:“怕了?”   “怎么可能,”   贺止休拉过路炀的手,在唇边吻了吻,眼中掺着点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劲:“我只是恐高,又不是怕死。折完这辈子现在原地一命呜呼都行。”   他话音刚落,路炀忽地蹙起眉峰,罕见正色道:“少说不吉利的话,我不想原地看人一命呜呼。”   贺止休陡然想起路炀的过去——在夏天时被迫目睹了父亲的身亡。   鬼屋里的低于诉说浮于大脑,他不敢开玩笑了,想蹭过去认错哄人。   但没来得及,两道嗡鸣骤然响起。   两人手机同时震动,路炀松开贺止休的手,掏出,发现是宋达拉了个群。   群内一共四人,除开他和贺止休,还有周乔桥。   此刻宋达正疯狂地刷屏艾特他俩。   周乔桥像是看不下去了,主动冒出来阻止。   -小乔芭蕉扇:哎呀达达哥!你发一条就够了!我手机要被你震死了。   -再发我要屏蔽了!   -天下第一帅达:谁让他俩半天没动静   -小乔芭蕉扇:肯定在忙呀   -天下第一帅达:家长都不领回去,忙啥!约会啊?   -小乔芭蕉扇:你管人家,你这么八卦,是会找不到女朋友的   -我们女生都不喜欢太八卦的男人   -有损逼格   没人知道这俩人明明猫在一块儿,还非要用手机聊天是几个毛病。   但宋达显而易见被最后那几句话给万箭穿心了,终于不吱声了。   路炀息屏:“家长会估计快结束了,走吧。”   他抬步要往外走,刚迈出,手腕被人一拽。   贺止休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至身前,昏暗中他唇角的笑意消退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仓皇,慌张。   他哑声认错,小心翼翼地:“对不起,我刚刚不该那么说,你别生气。”   路炀没说话,但也没有继续走。   隔了会儿,他才在贺止休的凝视下,缓缓转过身,对上Alpha的眼睛。   “我没有生气,”   片刻后,路炀终于开口,清冷平直的语调前所未有地认真:   “贺止休,我们无法选择很多种事情,无论性别、父母,甚至成长经历,很多时候也都充满了看似巧合、实则注定的命运。但就像那天你对我说,生命很长,我们要学会挣脱藤蔓,让自己自由生长一样,你可以难过于不可得之物,但不要让自己沉溺。”   贺止休愣怔在原地。   不知是因为路炀那句没有生气,还是因为那句他曾经说出口,却未曾想被路炀一字不差牢牢记住的话。   家长会的第二波流程结束,安静走廊再次喧闹起来,大呼小叫的嬉笑打闹声循着风贯穿而上。   月色幽幽,薄云如纱,窗外的世界朦胧而暧昧。   路炀挣开腕上的手,贺止休抓了个空,茫然地蜷缩了下。   但下一秒他又感觉被重新覆上,五指挤入指缝。   扣紧的瞬间,掌心相贴。   他们手腕交缠,跳动的脉搏倚上彼此,一声接一声,沉闷有力,好似在交换心跳。   “路炀……”   贺止休仓促呢喃,似乎想说什么。   路炀却强硬打断了他:“人一生会遇到很多种形态的爱,不止有亲情;或许你哥哥占有了你父母的大部分,但没关系,未来还很长。”   他罕见的温柔:“缺的那些,我给你补上。” 第81章 603   “哥你真不回去呀?”   校门口人声鼎沸, 汽车鸣笛接二连三地震响空气,但这依然没能掩住周乔桥话音里的失望。   她忍不住抬手拽了拽路炀衣摆,试图诱惑:   “你亲小姑说只要你回去就来一顿海鲜全宴,皮皮虾帝王蟹鲍鱼海参澳洲龙虾……”   说到最后, 她先把自己馋虫勾出来了, 一时间没忍住咽了咽口水,不死心地再次追问:“你真的不回去吗?”   “不了, 明天一天, 后天又要返校,太麻烦, ”   路炀拍了拍周乔桥地发顶,扬起一侧眉峰,半开玩笑道:“海鲜吃多了容易痛风, 少塞。”   周乔桥:“……”   “我们儿童的新陈代谢能力很强大, 不需要担心这种中老年人的顽疾,”   周乔桥双手叉腰, 还想再说。   这时后边传来汽车鸣笛, 紧接着是池悦的呼喊。   路炀把周乔桥送到车边, 正要开门,衣摆又被一拽。   他下意识以为周乔桥又要挽留求他一起回去。   结果一低头,只听小学生出乎意料地悄声说道:“那你不回去,可以告诉我一件事情吗?”   路炀:“什么?”   “刚刚你跟小贺哥没在, 是不是偷偷去幽会了,”   大概是担心被池悦听见,即便周遭嘈杂喧嚣, 机动车的嗡鸣震响整条大马路,周乔桥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   她拽着路炀衣摆示意他弯腰低头, 然后踮脚伸脖,贴在亲表哥的耳旁,几近用气音兴奋地问:“你又赢了是不是?”   路炀顿了下,反应过来这是那天游乐园回去后,周乔桥给他发的微信。   ——永远是第一,永远会赌赢。   小学生脸上的八卦毫不遮掩满溢而出,车灯从侧方打落而来,映入瞳底折射出微光。   路炀没说话,只是在周乔桥期待的目光中直起身,拉开车门,把小学生一把拍了进去。   鸣笛骤响,池悦用眼神做最后询问,似乎想再像周乔桥那样,问问路炀回不回家。   但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家长会结束后的高峰时段车鸣给镇压回去。   路炀在这片鸣笛中拉过安全带,倾身给小学生扣上。   合上门的瞬间,周乔桥听见她那永远冷淡镇定的表哥语调平直,内容却尤为嚣张地说:   “——我什么时候输过?”   ·   轿车随着车流消失在拥堵中,夜色深邃,校门半开,边上帮忙指挥路况的保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寒风拂过天地,剐蹭在肌肤上,终于彻底褪去了白天时的暖意。   刺骨寒冷中,路炀转身,正想往校内走去,目光陡然在后方数步之外、不知何时出现的熟悉身影上顿住。   “你怎么来了。”   路炀下意识问了句。   贺止休揣着兜半倚在门卫室墙边,灯光照亮他侧脸,将立体深邃的五官镀上一层浅薄朦胧的暖意。   少年眉眼微弯,眼错不眨地注视着数步之外的男朋友。   直至路炀走近,他才终于说:“来看你有没有走。”   路炀瞟他:“我不是说了不回。”   “我知道,但我这不是怕你抵不过小乔的攻势,一时冲动就见妹忘色给拉上车,”   贺止休倾身向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一本正经道:   “那我这漫漫长夜可怎么过。”   家长会结束,门口的人群终于散了个七七八八,但仍旧余留一部分还没离开的,有的甚至大门口拉着老师一通交流。   鸣笛退却,人声不减,贺止休的低语隐没进嘈杂中,边上路过的老师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俩。   时至今日,路炀终于彻底习惯了Alpha隔三差五的来劲。   因此当下,他也半丝余光都懒得给对方,眼皮也不抬地说:   “给你留了两卷题,刷着过。”   贺止休:“……”   有了个学霸男朋友四舍五入等于拥有了个学习监督员,贺止休顿感忍俊不禁。   他上前两步追上路炀,意味深长道:“那也行吧,前有古人睹物思人,今有学渣睹题思炀。”   “……”   这都什么烂类比。   路炀简直槽多无口,正想说话,肩膀陡然多了个重物。   只见贺止休不知从何掏出一件外套搭在了他身上。   “降温了,礼服做的太薄,先披着吧,免得待会被风吹着凉。”   贺止休边说边将领口往里压了压,边上某个开家长会还被拖堂的家长瞟来意味深长的一眼,从目光判断,十之八.九是在狐疑怎么还有学生大庭广众下早恋的。   路炀向来不在乎他人目光如何,但此刻却罕见地生出丝许不自在。   他略略一拽外套,转移话题道:“你回寝室了?”   “嗯,”贺止休点头,“陪宋达回去的。”   “宋达?”路炀困惑,“他不是回家了么,回寝室干什么?”   “为了拖延时间,”   大概是想到事情经过,贺止休忍俊不禁闷笑出声:   “本来是计划以我借了他某个东西,现在需要他还,所以他必须得回寝室拿,结果呢找了半天没找到,所以决定利用明天放假陪我出去买作为赔偿为由,试图留校不回家,以此逃避回家后的男女混合双打。”   “结果我刚陪他到寝室,他妈就直接杀了过来,二话不说拽着人就走。”   告白失败对宋达带来的打击显而易见是巨大的,即便游乐园之后,他的精神状态没之前那么萎靡不振,但隔三差五依然心不在焉。   有人跟他插科打诨时还好,一旦安静下来,整个人就又陷进黯然神伤的状态。   包括上课也是。   因为走神这事儿,一周下来被好几个老师点过名,杨春晓甚至直接投诉上了班主任那儿。   被喊去办公室约谈的时候扯得理由是为期中考犯焦虑,一度让班主任错以为宋达终于被路炀的上进影响了,还苦口婆心劝了两句放平心态。   结果成绩下来,沉闷寡淡一周为期中考“焦虑”的二人组成功同时刷新了记录——路炀刷新了最高记录,宋达刷新了历史最低记录。   班主任对着分数沉默数秒,成功让宋达他妈成为这场家长会中,一对一面谈最久的那个家长。   出于十数年来磨练而出的危机感,宋达当即决定做最后挣扎,企图借留校不回家的办法,以此逃避即将到来的男女混打。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宋达他妈显而易见对自家儿子什么德行了若指掌。   贺止休被当成挡箭牌陪着回了宿舍,结果刚到楼下,宋达他妈宛如天兵天将闪现而至,当场抓着人就拉走。   宋达苦思冥想了半天的借口还没来得及吐,已然消失在宿舍区域。   “那速度太猛了,”   走到宿舍楼时,贺止休不禁评价:“给我都吓了一跳。”   家长会结束,九成九的学生都跟着父母回了家,宿舍楼难得安静。   路炀吱呀一声推开大门,随口道:“他妈是警队的,速度上面专业练过。”   贺止休恍然大悟:“那怪不得。”   紧接着他又像是想到什么,意味深长地瞅着路炀:“不过你们这么熟么?对方家长情况都这么清楚?”   路炀:“……”   他冻着脸正欲回头警告,迎面楼梯下来一个人。   只见宿管老师拎着手电筒,满脸意外:“怎么今天家长会你俩也不回?”   ——应中允许学生周末留校,但是大多数情况下,能回家的没几个人愿意留。   也就只有路炀这个异类学霸。   一个月有四周,其中三周都泡在校内,活像跟学习难分难舍。   宿管原以为一年里碰上一个卷王的已经很罕见了,万万没想到,贺止休转学之后,马不停蹄效仿而之。   时至今日转学许久,只离校过一周,成功成为了第二个卷王。   可惜第二个“卷王”是个学渣,据宿管所知,期中成绩烂的出奇,也不知道一周周留校是窝在宿舍里发哪门子的闷。   学渣版卷王上前一步,无比坦然道:“期中没考好,留校反思,为期末头悬梁锥刺股,争取寒假能拿个年级前一……”   路炀眉峰一扬,下意识以为这人准备装逼吹个大的。   但短暂停顿后,只听贺止休缓缓补足了后面的名次:“……一千。”   路炀:“…………”   什么玩意儿。   宿管老师显而易见也很无语,憋了半天没能憋出什么回应,只得转移话题:   “那你俩好好学吧。不过留校了半夜就给我安分点啊,我是不可能再放你们出门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路炀,幽幽道:“尤其是你路炀。”   路炀:“……”   路炀从小优秀到大,平生头一回被老师逮住警告,显而易见上回为了带江浔开溜扯下的谎,已经成功让他被划入宿管心里的失信名单。   “知道了,”   无语凝噎片刻,路炀只得道:“夜里不出门。”   宿管这才满意地放人,挥手让他们上去。   临分别时,宿管忽地回头又问:“话说你们班的江浔现在怎么样了?还没出院吗?”   路炀脚步一顿,答道:“不知道,应该还没。”   “这样,”   宿管老师显见与江浔不错,他看着路炀欲言又止,似乎想问什么,但最后只叹了口气,低声咕哝了句:   “期中都没考,病这么严重的话,也不知道得休学到什么时候。”   路炀没接话,只是缄默数秒后,才随口般应了句不清楚。   随即打了个招呼以作告别,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迈去。   人去楼空,上楼时整栋宿舍安静地只剩脚步声。   临近楼梯拐角时,贺止休突然开口:“江浔还会回校么?”   路炀一顿,回头看他:“什么意思?”   “他那么害怕自己分化成Omega,害怕被其他人发现自己的变化,甚至到了可以说是情绪应激的程度。”   贺止休眯了下眼,忍不住问:“这种情况下,他真的还会回校继续上课么?”   ——确实如此。   一旦真的分化成Omega,即便有抑制剂,即便可以委托老师隐瞒,对任何休学疾病相关缄默不会糊弄而过,但迟早有一天还是会被人发现。   如同当初刻意隐瞒的白栖那样。   但江浔又与白栖不同,白栖本身就是Omega,他对自己的否认与痛苦源自外界施加的压力而产生了对自我的迷茫。   江浔却是彻头彻尾的抗拒。   而且他要面对的,是改变之前十多年来的人生的境况,甚至是对自我的认知。   路炀缄默片刻,尚未作答,就听贺止休忽地又说:“而且,我还有一点想不通。”   路炀侧目望去,用眼神询问他什么。   贺止休站在他身后,台阶拉平了他们的身高差,视线交错时可以清晰窥见彼此眼中的自己。   “我总感觉他似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Omega,所以才会那么抗拒。”   贺止休眼错不眨地对上路炀目光,顿了顿,又补充了句:“……甚至是恐惧。”   路炀不由一怔,眸底涌出一丝很细微的情绪。   但这点变化转瞬即逝,他极轻地眨了下眼,唇角一如既往的平直,眼中不见丝毫情绪。   他没有反问,也没有追究,只说:“可能吧,谁知道。”   贺止休望着路炀,莫名感觉他兴致不高,整个人多了点其他他不知道的东西。   但这点困惑刚升腾而起,还没来得及细究,路炀已然跨步上前。   少年在拐角处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的Alpha,眼皮半垂:“你确定要在这种地方继续跟我讨论其他人?”   刹那间所有困惑与不对劲都随着这句话破碎成空,贺止休腾不出心思在意了。   他长腿一迈,走到路炀身边,极其自然地勾住男朋友腰。   仗着没监控,也没有人,他凑过去对方唇角亲了两口,低声说:“季炎也回去了,你不让我去603,那我能不能邀请你来613。”   路炀双手揣在衣兜中,贺止休正好合身的校服到他身上就略显宽大。   肩线下滑,衣摆略长,拉链虚虚垂挂在胸前。   整个人都被凛冽冷调的熟悉气息笼罩。   路炀略略侧目:“去613干什么?”   “压轴题写出了前半,后半程实在解不出来;你留的两套卷我也想做。北大青鸟配不上你,那我努努力,去个配得上你的地方。”   贺止休哑声低语:“你说不要我沉溺,那我就尝试走出来;你愿意补给我空缺的爱,那我也想给你将来所有的陪伴。”   他倾身抵住路炀的侧额,夜色冷寂,少年鼻息滚烫,话语诚恳殷切,近乎许诺,一字一顿地说:   “路炀,我想跟你一起当卷王。”   六楼宿舍寂静空旷,往日喧嚣吵闹在此刻消散一空。   唯独603房门开了又关。   十一点半,宿舍定时熄灯,楼宇陷入黑暗,仅剩一张阳台窗帘依稀露出点橘色灯光。   敞亮足足半宿。   直到夜色浓厚,橘红忽地在帘后明灭数回,映出里侧似有似无的人影。   贴近,疏离,分开再拥抱。   抵身交错时,阴影终是连成黏合。   高悬月牙俯视人间,游云漂浮而过,没人知道过去多久,橘红灯光终于沉沉暗去。   万物融入夜色里。 第82章 葱   翌日。   天光大亮, 金色晨曦刺入寝室,路炀刚睁开眼,就听嘎吱一声轻响。   紧接着是贺止休拎着东西进门的身影。   少年换下了校服,外边套了件浅灰色毛衣, 略长的黑发散落在肩头。大概是刚洗过没吹干的缘故, 难得不怎么蓬松,两侧刘海都被随意别至脑后。   乍然望去还有点陌生。   路炀被晨曦刺得眯起眼, 还没开口, 贺止休率先注意到。   他把东西往桌上一搁,回头弓身, 伸出指尖去戳床上人的脸,逗弄道:“醒了?”   “……”   路炀下意识想伸手拍开,然而被子外太冷, 他退而求其次往下缩了缩。   在那根手指紧随其后跟上前一秒, 他立刻眯眼冷声警告:“滚。”   贺止休眉峰一扬:“起床气还挺大,昨晚没睡好?”   他顿了顿, 又似笑非笑地问了句:“还是手还酸?”   不提这茬还好, 陡然提起, 路炀顿时只想下床踹他。   家长会过后,宿舍楼基本空了,六楼更是只剩他俩。   路炀向来不大习惯进他人的寝室,尤其与603基本是路炀一人独寝的不同, 613还多了个季炎。   即便对方夜里不在,但残余的Alpha气息依旧浓重。   最开始路炀还对贺止休说的想好好学习持有怀疑态度,因此进门后, 他当机立断塞了两套卷让对方先写。   出乎意料的是,Alpha没有半句反抗, 果真一如楼梯里坦言的那般,格外认真地做了起来。   ——然后路炀就成功发现,那道压轴题可能真的像贺止休说的那样,大半是蒙的。   但能蒙对也是因为思路抓的对,后边没答上来,纯粹是平时累积不够、上课不够用心,老师讲的知识点听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下了课就全部倒入垃圾桶,且从来没有主动认真思考过这类型的题——甚至可能都没怎么接触过。   路炀向来独来独往,给人讲题的次数不多,之前绝大部分的经历都是给宋达讲。   但宋达主动求学的次数屈指可数,仅有的几次,一多半都要在结束时一脸茫然地反问你刚刚都说了啥。   他原以为贺止休也会如此。   但出乎意料的是,Alpha在短暂沉默后,居然恍然大悟地点了头。   “真的懂了?”路炀当时罕见地追问了句。   他在学习上向来不含糊,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不喜欢也无法理解不懂装懂。   但揣摩着贺止休平日里的德性,他还是笔尖抵着卷子主动说:“听不懂我可以再复述一遍,或者换个思路。有问题直说,成绩不会骗人。”   贺止休当时盯着他笔尖,满脸正色地问:“真的可以直说吗?”   路炀余光瞟他,示意他讲。   贺止休捏着笔正襟危坐,肃穆而郑重地开口:“我今晚可不可以留寝?”   然后毫不意外挨了路炀一脚。   Alpha没个正经,路炀也懒得再给好脸。   他踹完当场转身,从那个装满各式各样习题册的行李箱中,翻出一道题型差不多的丢给贺止休,让他重做一遍。   贺止休终于不敢再皮了。   他捏着卷子沉思了好半晌,终是没忍住,由衷诚恳地发问:“我在你心里有这么菜么?”   “满分七百五你勇夺三百五,我在卷上撒把米鸡啄出来的分都比你高,”   路炀半丝余光都懒得给Alpha,眼皮也没抬一下冷声讥讽:“所以自信点,去掉问号。”   “……”   贺止休被堵得哑口无言,终于低头乖乖做题。   结果没安静两秒,路炀又觉脚尖在桌下被人轻轻踢了踢。   他懒得搭理,挪到一边,Alpha却没完没了的紧追而上。   深夜寝室本就寂静,半点动静都变得尤为明显,鞋底擦过地面的摩挲声混着笔尖划过纸张的动,静足够让满是寂静变得吵耳。   直到路炀彻底忍无可忍的时候,贺止休终于停了下来。   不止有脚,还有手。   “路老师,我们来打个赌吧。”橘红台灯照亮贺止休的脸庞,Alpha俊美的五官被镀上一层难言的暧昧。   路炀其实在他开口的瞬间,就猜到这人想说什么。   但那一刻他给最后一道题划下了句号,撩起眼皮,明知故问地开口:“什么?”   “如果我写对了,可不可以让我留寝?”   贺止休支着下巴,冠冕堂皇地说:“六楼这么空,男朋友怕黑又怕鬼。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陪陪他。”   他把卷子往前一推,灯光照亮卷面狂狷的笔迹,每一个步骤都干净整齐。   路炀只需一眼便能认出,都是方才自己一一解析过的。   Alpha嗓音喑哑,像征询,又像引诱。   他喋喋不休地追问:“你觉得呢?”   那大概就是失控的开端。   划了红钩的卷子被扫下桌面,电量耗尽的橘红台灯来回闪烁,冰冷空气被布料摩挲与交织的呼吸点燃,温度难以遏制地节节攀升。   黑暗剥夺了视觉,却放大了其他感官。   路炀却只能感觉到贺止休将额头抵在自己肩窝处的触感,以及陌生电流席卷四肢百骸、想逃却无处可逃的滋味。   他在绵密难捱的体验中被迫握住了手,天生的体寒也无法让他掌心恢复冰冷,整个人滚烫如浸入沸水,虎口那寸肌肤不断被触碰摩挲,直到腾不出心神去感觉。   他无法遏制地颤抖,像幼年第一次踩着滑板站上一米高的坡台,额角都沁出了热汗。   只不过那一次是风吹走了咸腥。   这一次是贺止休吻走了淋漓。   等一切结束时,路炀指尖手腕近乎没了知觉,分不清是被烫的,亦或者酸的。   但他根本来不及细究。   因为疲倦与困意如山海倾覆,他蜷缩在被窝中,后背抵着墙,前额是贺止休的胸膛,伴随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贺止休的心跳,不受控地坠入意识深渊。   直至此刻悠悠转醒,倦意与滚烫都随着深眠一并堙灭于黑暗,手腕指尖残存的酸胀感,终于让路炀知道了昨晚近乎没了知觉的原因是什么。   然而罪魁祸首丝毫没有反省的模样。   路炀杵在盥洗盆前刷个牙的功夫,这人都要支在门框边彰显存在感。   末了还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地问:“握得住么?要不要我帮你?”   “……”   路炀哗啦一声吐掉满嘴泡沫,冷冰冰道:“给你三秒时间,自己滚回寝室,再废话一句待会就给你从阳台上扔下去。”   前半句威慑力太重,贺止休不敢再皮了。   但余光扫见镜前少年黑发下耳梢的那一抹红,昨夜记忆不受控地浮出。   他又忍不住心猿意马,低声说:   “主要台灯没电了,看不见你,不然应该不会那么久。”   大概真的是熬夜伤脑,路炀一时半刻居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他吐掉嘴里的漱口水,下意识反问:“什么?”   “视觉刺激和感官刺激一起上,我十之八.九招架不住,”贺止休意味深长道:“你要手酸的厉害,那下次我也买个灯好了。”   这下想不明白都难了。   路炀表情空白数秒,彻底忍无可忍。   只见他咣当一声丢下漱口杯,大步上前,拉住门板,然后在贺止休故作无辜的注视中,毫不迟疑地给了这人一脚。   等再出来已经是十分钟后的事,桌上的蛋羹都由热转温。   贺止休捡起落在地上的卷子,最后那道证明自己的压轴题被划了个标准的红钩,末尾悬着一个小撇,似乎是想写什么。   “你这是不是准备给我写评语呢路老师?”   贺止休掀开蛋羹盖子,又把分装地酱汁淋上,推给路炀,边问:“怎么又不写了?”   仗着第二天放假,写作业加刷题,还得抓对面学渣的错,抓完还把自己给坑了进去,路炀昨晚熬了个史无前例的大夜。   闭眼前,唯一记得的就是手机上的时间都变成了三点。   虽然早上醒的也迟,但此刻仍旧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他接过勺子舀了勺蛋羹,咽下后,才去扫手边的卷题,盯着那个钩,声音冻得比窗外一字开头的温度还冷:“你说我为什么不写了?”   贺止休眉梢一扬,想起来了。   ——因为那时候路炀刚拿起笔打了个钩,他就开始超额履行“赌约”。   窗外天色正值晌午,一顿早饭的功夫,醒来时还高悬的艳阳又被层层厚云遮蔽,空气似乎无端降了几度。   路炀慢条斯理地吃完鸡蛋羹,又被贺止休强行喂了两颗虾饺。   换成春卷的时候,他终于别过脸不肯张嘴了。   “粉条版本,尝一个?”贺止休兴致盎然,近乎哄着说:“待会不是还得写作业,脑力消耗那么重,你吃这点怎么可能够消耗?”   “不吃,”路炀拧着眉躲开,眼中的抗拒几乎满溢而出。   贺止休见他真不喜欢,也不再勉强,只随口问:“为什么?纯素版本,我刚吃了个,还挺香的。”   路炀下意识脱口而出:“有葱。”   说完他猛地想起什么,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贺止休眉峰微扬,眼错不眨地盯着他。   ——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梦境过后,路炀曾为了避开一切可能性,在翌日清晨中,为了拒绝贺止休主动买早餐的行为,主动开口说过喜欢吃葱。   时至今日,拒绝不复存在,抗拒变成相拥;他坦然坐在位置上,对贺止休的所有亲近照单全收。   为了拒绝而扯过的谎也终于难抵真实,彻底暴露。   霎时间寝室陷入难言的寂静。   四目交错的沉默中,路炀正欲开口。   但未来得及,只见贺止休率先露出若有所思地神情,似笑非笑道:“又不喜欢葱了?”   路炀含在齿间的话音一顿。   “怎么口味变得比翻书还快,看来以后得隔三差五跟你确认一下口味情况,以防万一哪天又不小心踩雷了。”   贺止休捏着春卷送入自己嘴中,酥脆外皮咔擦作响,露出内里的胡萝卜丝与粉条,以及数根惹眼的深绿葱丝。   他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放下筷子,又简单收拾了下垃圾。   正想拎出去丢时,手腕陡然被人轻轻一拽。   贺止休转头。   只见路炀坐在位置上,眼皮半垂,双目没有眼镜遮挡,视线由下至上侧目望来时,浓密睫毛宛若两张鸦羽翅膀,几乎要从眼角飞出。   寝室安静,少年嗓音低哑,音量不大。   贺止休却听得很清晰。   路炀说:“不用确认。”   贺止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路炀是在回应他方才的话。   “为什么?”   他忍不住问:“不会哪天又喜欢了么?”   “其他不知道,但葱不会喜欢了。”   路炀停顿了寸许,才眨着眼,意有所指般,低声淡淡地说:“不会变了。”   贺止休心中一动,转过身,正欲开口。   门外走廊陡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与交谈。   不等他们反应,房门率先被叩叩敲响。   紧接着是宿管老师熟悉的嗓音:“起了么路炀?开开门!”   俩人皆是一顿。   贺止休不由眯眼:“怎么周末还查寝的。”   门外的动静不减反增,眼见宿管老师就要推门而入了,路炀松开手,正想起身去开门。   发顶忽地被贺止休轻轻一按。   “我去,”   贺止休趁机揉搓了两把男朋友柔软的黑发,在手背挨巴掌之前适时收回。   然后转过身,哼着小调,心情颇好地去开门。   门口。   宿管老师拍了半天门也不见动静,正要继续,旁边拽着个行李箱的江浔连忙拉住他:   “别敲了老师,估计路炀在睡觉,我晚点再过来吧。”   宿管老师不由问:“你不是说很着急吗?晚点又可以了?”   “我……”   江浔吐了个音节,不知道想到什么,愣是没能把后半段说出。   好一会儿他才道:   “……应该没事,下午之前走就好了。还有两个小时,大不了待会我收快点,赶得上。”   他尾音逐步放轻,仿佛在刻意掩盖什么一不小心就会喷涌而出的情绪。   “我们先下去吧,待会等路炀醒了再说——”   江浔话音未落,就听无动于衷半晌的603房门咔哒一声被拉开。   俩人双双转头看去。   然而入眼的却不是路炀,而是贺止休那张俊美的脸庞。   少年个子挺拔,身材匀称,随意往门口一杵就是道风景线。   此刻更是桃花眼微弯,嘴角轻挑,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透着一股神清气爽的愉悦。   他眯着眼笑呵呵地冲宿管老师问了声好:“这么一大早,您过来有什么事儿吗?路炀刚醒呢。”   “……”   宿管老师抬头看看房门,又看看身后的613,满脸困惑:“你怎么跑603了??”   “为了学习。”   贺止休一本正经地板起脸,正欲再表述一下自己对当卷王的决心,小腿陡然被人从后轻轻踢了下。   路炀面无表情地拉开门板,看向宿管老师,道了声好。   旋即他开门见山地问:“有事吗?”   “哦,还以为你没醒呢,正要走,”宿管老师往后退了一步,露出被挡住的江浔,与他脚边那个硕大的行李箱。   他这才表明了来意:“我没什么事,主要带他来收拾东西的。”   路炀微顿:“收拾东西?”   就见半米开外,江浔站在走廊上,高领打底与兜帽将他整个人遮挡的严实,从前望去几乎只能看见一张脸。   那日夜里发热引发的潮.红此刻窥不见分毫,面色苍白如雪,连带对上路炀视线时,扯着嘴角露出的笑,都透着几分难掩的勉强。   他轻声说:“路炀,我决定离开这里。” 第83章 转学   “那你自己收拾的过来不?要不要帮忙啊?”   六楼空旷安静, 宿管老师站在门口,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多问了句。   寝室内,江浔刚把行李箱推至床位边,闻言连忙回头拒绝:   “不用了老师, 我没什么东西, 自己来就行。”   宿管老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吐出声, 一阵铃声陡然响起。   他只得打住话头, 揣着手机离开前又对603里的另外俩人说:“那你俩要是没事儿,待会有需要就给他搭把手吧, 好了下楼找我就行!”   路炀随意一点头,宿管老师这才接起电话匆匆离去。   走廊上回荡着沉闷的脚步与辽阔的嗓音,直至消失在尽头楼梯拐角处, 路炀才缓缓合上房门。   与绝大多数凌乱到衣服裤子满地飞、寝桌硬歪成扭曲版本的楚河汉界的寝室相比, 603寝可以说是干净的独树一帜。   放眼望去,除却因为刚睡醒而没来得及叠被的床铺、与堆满各类卷题与解析的寝桌外, 每一处摆列都尤为齐整。   大概是天生距离感的缘故, 即便江浔不在, 路炀依然极有分寸的没让自己的东西贸然越去对方的位置。   如果说江浔上次回校推开门时,自己的床与桌干净地几乎能抹一手灰,那么此刻就依然保留着上次深夜离开时的模样。   除却桌上出乎意料地铺着几本习题册与一张白卷。   “不好意思,昨晚借用了下你的桌子。”   贺止休上前捞过卷题与作业, 他书包昨天家长会开始前就先丟回了寝室,一时之间手中的东西愣是找不着位置搁。   于是他目光毫不犹疑地转向路炀:“有空地给我搁下么路班长?”   路炀拉开窗帘,拉开一条巴掌宽的门缝透气。   寒风争先恐后地钻入, 吹散了空气中残留的早餐香味,桌边的平铺的书页翻飞而起, 舞出一道道弧线。   连带路炀转身走来时,黑发与衣摆都被吹得猎猎飞舞。   他走到桌前,捞起边沿的一杯豆浆,扬了扬下巴:“放这儿。”   贺止休依言放好,又顺手捞了本搬砖厚的牛津词典压住卷子。   确定风卷不走桌上的东西后,他才抬眼看向对面不远处的江浔:   “你要介意的话,我回去拿湿巾给你擦擦,应该还有小半瓶酒精,你要消毒也可以。”   江浔显而易见没料到还有这种架势,愣了下才连忙摆手:   “不用不用,其实你继续放着也没事,我马上就要搬走了,以后也用不到这个桌子。”   虽说方才宿管老师带着江浔过来时就已经说过了,但此刻再次提起,饶是路炀也不由转头望去。   他尤为罕见地主动发问:“你确定要转学了?”   ——这话其实与废话没什么区别。   应中寝室条件优越,且正常情况并不会随意变动学生寝室,因此即便有学生申请休学,也会保留床位,就像之前的江浔那样。   除非同届的室友都高三毕业了。   因此江浔亲自来收拾东西,那基本就没有第二个可能性。   出乎意料的是,江浔却并没有立刻点头。   他立在原地沉默了好片刻,才在冷风吹拂中哑然开口:“嗯,定好了,要转的学校也联络好了,今天其实主要是来办手续的。”   “这么快?”贺止休不由扬起眉峰,顺口一问:“什么学校?”   江浔报了个校名。   路炀没听说过,倒是一旁的贺止休露出恍然神色:“我记得这学校,出了校门五十米就是省医院吧?”   “……”   江浔显然没料到贺止休会知道这个,愣了下,才略显磕绊道:   “嗯……对,是省医院。我爸说他们家在腺体方面的治疗很专业,所以我就转过去了,这样也能一边看病一边上学,总不能真的整个高中都休学过去。”   ——确实如此,高中课程紧张,半学期的耽误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很致命了,因此江浔这个决定看上去也情有可原。   但贺止休却莫名生出一股疑惑。   譬如Beta分化成Omega这种事真的是腺体治疗可以阻止的么?毕竟当年他哥的Beta腺体问题都因为重重原因而失败告终。   与之相比,临床案例更加少的可怜——几乎可以说是都市传说级别的Beta分化Omega,真的有可能“治愈”成功么?   又譬如,江浔现如今已经到了需要休学的地步,那么为什么转学过去倒是能实现一边上学一边治疗的情况?   诸多疑点在大脑生根发芽,贺止休直觉自己忽视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但他跟江浔并不熟,也没有对着他人刨根究底问个清楚的习惯,于是当下只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这倒也是,那就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   江浔扯着嘴角露出了个笑,尽管看上去有些勉强:“上次在医院没来得及跟你说,那天在围栏外,谢谢你帮我叫车。”   “哦那个,不客气,顺手的事。”贺止休顿了顿,忽地话锋一转,“真要算起来的话,那天我该谢谢你才对。”   江浔一愣:“谢我?”   “嗯哼,”   贺止休身体略微后倾,小腿抵在路炀的床沿边,半臂之隔的身侧是正咬着吸管喝豆浆的路炀。   寒风穿堂而过,拂起深黑发梢,露出少年因为半垂而向上勾起的眼尾。   以及跟随话语,而逐步移来的视线。   贺止休半眯着眼,对上男朋友熟悉的目光,在那隐隐的警告味中,意有所指道:   “阴差阳错,在那天得到了一个心心念念、喜欢了很久的……东西。”   “咔擦——”   “你不是要去丢垃圾么,”   路炀三下五除二喝空手里的豆浆,塑料空杯被他随手捏成一团,转身半点犹豫也没地塞进手边的垃圾袋中。   然后他格外罕见地主动提起,递给贺止休,面若寒霜道:   “十点半就要收车了,你还不去?”   校内垃圾车平时早晨六点出门,乌拉拉的能把宿舍楼惹的满片骂声,周末放假,垃圾车也开晚班,耗到十点半才要冒出头来。   桌上的手机刚走过十点一刻,吵耳动静还没开始,贺止休看看垃圾袋,又看看男朋友面若寒霜的脸,顿觉心下发痒,想说点什么。   然而话至齿关,又陡然想起江浔还在两桌之隔的不远处杵着,只得半途忍住,接过垃圾袋。   “行吧,都听你的。”   贺止休意味深长地说:“谁叫你是路班长呢。”   路炀:“……”   寝室门开了复关,穿堂风呼啸而过,纸页沙响中,603恢复寂静,Alpha的气息似乎也随之转淡下去。   直到一门之隔的脚步声缓缓消失在尽头,江浔才终于松懈下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的身体。   他低头长吐了口气,才抬眼对路炀说:“谢谢。”   路炀没作声,而是转身走向阳台,将方才为了吹散气味而拉开的门重新合上。   玻璃阻隔冷风,也将一切动静都阻挡在外。   “昨晚他在这里写作业,所以借用了你的桌子。”   路炀转身看向江浔,顿了顿,又道:“不知道你今天要回,抱歉了。”   ——路炀是个性格很疏离冷淡的人。   从被分到同一间寝室的第一天,江浔就深刻意识到对方很难接近。   因此最开始,他对这个室友其实是抱着点能住就住、不能住就申请换寝的想法。   但真正相处下来,江浔又慢慢意识到,路炀的冷淡疏离绝大多数都只是表面,惜字如金与不易近人的外壳之下,潜藏的是个无时不刻镇定礼貌、又极为有分寸的灵魂。   譬如离校数月仍旧不逾越半寸距离的寝室;   也譬如那天发热之后、时至今日回想起只觉得诸多不合理的哀求之下,对方依然没有过问半分为什么。   少年把自己包裹进密不透风的结界中,不逾越踏出,也不逾越踏入。   仿佛刻意让自己游离在人海之外,既不掺和任何事,也懒得结交任何人。   江浔一度以为除了宋达这个据说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之外,或许没有第三个人能接近他。   以至于此刻陡然被道歉,不由愣怔了下。   短暂缄默后,江浔还是没忍住问了句:“你们关系很好吗?”   路炀少见地卡了下壳,迟疑稍许后才点了点头。   “怪不得,”   江浔笑了笑,难得调侃了句:“我说以前在学校,从来没见你让人来寝室串门过,今天还没走到门口,就从门缝里闻到一股Alpha的气息。”   人无法想象自己没经历过的体验,路炀不禁微微蹙眉:“有那么浓么?”   “我开玩笑的,其实就一点,”   江浔摸着鼻子讪笑道:   “可能换成其他Omega之类的来,也就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气息,但我太敏感了。那几天住院,只要有Alpha的医生靠近,隔着门外我都能感觉到味道。”   路炀不动声色地扫过对面足有半人高的行李箱:“所以你才决定要转学么?”   窗外不知何时再次阴云密布,一个小时前的艳阳不知被遮挡去了何方,连带寝室内的光线都暗了几个度,衬得江浔脸上本就勉强的笑意又陡然黯淡了几分。   片刻后,他才缓缓点下头,俯身打开了行李箱:   “我没办法,路炀。那天你们走了之后,我想了好久,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我既可以留下来,不走,也可以不变成Omega的办法。”   “……但是没有,”   江浔扣住行李箱一角,低着头,似乎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两次腺体筛查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没有办法了。”   路炀一顿:“两次?”   “嗯,”   江浔抬起头:“那天你们送我去医院后,我做了一次,检测结果出来是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要分化成Omega,甚至连我爸妈都认定了;但是在昨天,我又做了一次,分化概率跌到了百分之四十。”   “……”   路炀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江浔格外平静道:“因为第一次检测结果出来后,我跟韩佟说了分手,他再也没来见过我。” 第84章 江浔与韩佟   路炀第一次意识到这所学校——亦或者这个世界有所不同, 是在转来应中的路上。   初春天寒地冻,小学尚未开学,高中却要率先报道。   周乔桥靠着浑身毅力,愣是大清早就爬起来;   美名其曰:想看看她哥的新学校长什么面貌。   结果上了车才发现, 随行的不止有池悦, 还有当时正处在年假还没回归工作岗位的路苑柯。   霎时间,所有的精力充沛与兴致盎然都被冲刷殆尽, 从家到学校几近两个小时的车程, 愣是安静地像只鸵鸟,窝在后排车座揣着手机一言不发。   直到临近学校时, 一段跌宕起伏的缓冲带震掉了小学生的耳机,刹那间手机里播放了一路的内容终于倾泻而出。   ——那是一段极其一言难尽、任谁听了,都会当场愣怔在原地的内容。   尤其末尾音节处。   路炀即将俯身去帮忙捡起那颗跟随行驶晃动、从而滚落至脚边的耳机时, 手机扬声器陡然飘荡而出六个发音——樱花高级中学。   但未来得及确定, 周乔桥已然从半梦半醒间猛然回神,涨红着脸掐断了听书。   在确定前排的亲妈和路苑柯似乎并没有听清楚手机里念得是什么后, 才终于缓缓松了口气, 转头去拽路炀的衣摆, 双手合十地委托他别说。   路炀向来对这种东西毫无兴趣,尽管因为其内容之离奇、语言之诡谲,以及最后那串出乎意料与即将抵达的学校相似发音的名字,让他短暂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那天他心情算不上明朗, 因此当下面对周乔桥小心翼翼地哀求,他只是扬手拍了下对方的发顶,淡淡提醒了句没营养的东西少看, 便当翻了篇。   未成想前脚刚抵达学校,后脚就马不停蹄地在前往教导处的路上, 遇上了与那段意外倾泻而出的内容相差无几的一幕。   光线昏暗的寂静中庭,高大挺拔的身影将另一道牢牢困顿在阴影间。   冬日寒梅迎风舞落,路炀站在景观丛的另一侧,尚未来得及拐身离开,就被迫听见了一句低哑地台词。   “——我爱你,我要在这里标记你。而此时此刻,没有人会过来,我知道的,”   陌生低沉且富含磁性的声音闷哑响起,与半小时前的车厢中,从手机扬声器里流淌而出的听书机械音毫无阻碍的重叠。   路炀听见那个人说:“当然因为这里樱花高级中学了。”   时至今日,路炀已经记不起最后末尾那六个字的发音到底是樱花、还是应华;但当下却只觉得荒谬异常。   且在这之后,他恍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误入了什么潘多拉魔盒,短短一学期的时间里,他被无所不用其极各种方式被迫“偶遇”到无数类似的事情。   从厕所到体育馆;从教室再到宿舍。   无论何处,仿佛只要踏足之地,必然会有主角的身影。   事到如今,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遇到过多少。   每一次对象都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据路炀所知,每一组的最终走向都朝着亘古不变、传统意义上的“好”而去。   譬如白栖与楚以维;   也譬如文锦之与季炎。   尽管过程里与所谓的“剧情”多有不同,尽管他们的抉择依然是建立在自我意识之上,但仿佛虚空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悄然地让命运与既定事实不谋而合。   路炀并不清楚过往遇到的其他人如何,他原本先入为主地以为大抵都该是那样——但此时此刻,江浔站在数步之外,脚边是敞开的行李箱,身后是空旷的床位,他笔直杵立在原地,当初在病房痛苦挣扎的模样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坚决的平静。   一门之隔的长廊空寂无声,紧闭的玻璃被风吹得嘎啦作响。   独卫中不知哪里有水滴落,砸在瓷砖上,细微声响透过门缝灌入寂静。   “那也可以,”   许久之后,路炀缓缓开口,主动打破沉默,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直冷淡,听不出丝毫波澜,淡淡地说:“你觉得哪个更好,就选哪个,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江浔一怔。   路炀却不再多言,将椅子往桌下一推,抬步走至江浔身侧,屈指轻轻一敲那张空旷的寝桌:“收什么,我帮你。”   正如江浔自己所言,他的东西不多——甚至可以用少的可怜来形容,除却柜中上次回校时放入的几件衣物之外,卫生间中的洗浴用品几乎都是短期分装。   他仿佛早就料到了自己迟早会离开般,从最开始踏回寝,就没再遗留更多痕迹。   “不好意思啊,弄得有些乱了。寝室内我扫过了,卫生间里的东西可能得麻烦你一会儿再收一下,我不知道你原来东西都放在哪。”   江浔啪嗒两声扣紧行李箱,带来的半人高箱子最后只装满了三分之二不到,抬起时几乎能听见里头东西在咣当碰撞。   路炀拉开阳台门,将扫把往屋外一搁。   一个小时的功夫,头顶天气又变了样,高空不知何时悄然布满乌云,放眼望去灰沉一片,狂风肆意卷入寝室,将还没来得及关上的柜子当即吹得敞开。   紧接着就见一本轻薄的作业簿顺风落下,路炀离得近,下意识伸手一捞,结果刚抓住边缘,一样银灰色的东西陡然从本中落了下去。   啪嗒一声细响,小东西在瓷砖上轻巧的滑出好寸许距离,直至打着旋磕在路炀脚边,才终于停止。   路炀下意识俯身看去,发现这居然是个U盘。   “抱歉,”   路炀合上门,捡起脚边的U盘:“没注意,不知道摔坏了没,不然我赔你一个。”   说着他掏出手机就准备给江浔转账,后者见状连忙上前接过:“没事没事,没这么容易坏。再说了,我本来就打算丢了,真坏了也无所谓。”   高中生用得到U盘的人不多,毕竟手机就能存不少东西,更别说还是把U盘随身携带的。   路炀潜意识认为这玩意儿应该对江浔挺重要,陡然闻言,眼中罕见露出几分困惑。   大概是前段时间的接触、以及期中前去医院的那趟意外,江浔莫名对路炀生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感。   见状他当即也没怎么隐瞒,坦然说:   “我之前说,我休学那阵子在医院查了很多Beta分化成Omega、以及其中缘由资料的事,保存之后,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所以我把所有东西都单独转移了——就放在这个U盘里。”   银灰色的U盘拇指大小,是非常普通随处可见的样式,江浔休学也就前两个月的事情,时间不算近,但也绝对不算远。   但眼下,他手中U盘表面的镀银层却已经斑驳褪色。   路炀知道这是被人长时间用手摩挲剐蹭后,才能弥留下的痕迹。   江浔指腹无意识地在表面轻轻擦过,垂眸道:   “我当时为了找解决办法,试图把所有类似的事情都总结下来,做一个统计,再找出共同点,试试看有没有办法,又或者找到什么医院之类的可以改变也好……但是根本无济于事。”   “包括外网,案例少到连100M都存不到,除了失败与再无后续之外,根本没有第三种可能性。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想要避开这一切的发生,我除了离开韩佟之外,再无任何办法。”   江浔手指穿过U盘上方的圆环,摊开手掌、U盘垂落时,边缘褪色的铁锈色折射出很细微的光芒。   他很轻地眨了下眼,然后哑然道:   “而我选择了这个办法,那么我也就不再需要它了。”   他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他那个无法抉择、注定会朝他所恐惧的发展走去的未来;   离开所有一切;   ……离开韩佟。   江浔掌心翻转,U盘在半空划出弧线,轻巧地落入手中。   “我带下去丢垃圾桶就行,”他顿了顿,故作轻松地半开玩笑:“这东西应该算有害垃圾吧?”   “学校垃圾还不分类。”路炀顺口应道。   江浔恍然大悟,笑了出来:“那倒也是。”   他正欲揣入兜中,路炀出乎意料地说:“你不要的花,能先借给我么?”   江浔一怔,恍然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借你什么?U盘吗?”   路炀点了点头:“我想看看。”   “可以是可以,”江浔摊开掌心,将那枚拇指大小的U盘递给路炀。   迟疑片刻,他还是没忍住问:“但是为什么?”   路炀没应答,而是抬手接过U盘后,忽地说: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如果是我会怎么办吗?”   江浔没料到路炀会突然问这个。   ——他曾分别在回校第一天与医院的最后朝路炀问出这个问题,头一次是身处迷茫混乱中困惑地求助。   而路炀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说不清道不明的答案。   但那时候他心绪混乱,因此不曾放在心上,甚至将其遗忘。   第二次他在医院里陷入痛苦抉择。   与其说是询问、征询意见,不如说更多的是在为心中那个早已倾斜的天秤寻找认同感。   而那一次,路炀不知是看出这把答案早已注定的天秤,亦或者是出于其他原因,他并没有作答。   一门之隔的走廊外似乎有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沉闷而熟悉。   江浔停顿了好片刻,才听见自己故作平静道:“……怎么办?”   “这世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对每个人而言,鱼与熊掌各自代表什么都不尽相同,因此做出的选择也会不一样。”   路炀攥紧U盘,在耳边的脚步声愈发清晰的前一刻,他垂下眼皮,很轻地说:“假如注定要择其一,那我会选择至少未来十年都不会后悔的那一个。”   “……”   江浔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艰涩地问:“哪怕成为一个Omega吗?”   路炀没有说话,因为下一秒门把嘎哒作响。   只见宿管老师推门探头而入,疑问道:“江浔,你收完了吗?你爸妈在楼下等着呢。”   应中宿舍有规定,除了开学与放假离校俩天,平时是不允许家长随意上楼的。   即便今天是周末,宿舍楼可以说是空荡一片。   江浔回过神,连忙转身点头道:“好了,我现在就下去。”   宿管老师点点头,但并没有关门,而是就着姿势转头看向旁侧,忽地说:“你搁这儿干啥,大冷天的在宿舍门口罚站啊?”   罚站?   路炀霎时一怔,当即跨步走到门口。   只见丢了个垃圾后再也没出现的贺止休不知何时杵在了门口,离开时还略微濡湿的黑发此刻显然彻底干透,被风吹得微微絮乱。   光线黯淡的长廊中,少年半侧面庞藏在阴影里,中间又隔着个宿管老师,一时之间,路炀居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没罚,这不是正好过来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么,   ”贺止休抬起眼,露出点笑意,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没个正经:“助人为乐传统美德,何况还是昔日同窗。”   宿管老师一愣,不由以一种恍然的目光上下打量起贺止休,颇为意外道:“没想到你居然还这么有爱心?”   “当然了,”   贺止休没有半点谦虚立刻接住了这顶高帽:“不信你问路炀,他最清楚我的爱心有多热忱真挚。”   路炀:“……”   然而宿管老师没搭理这套,只是哼哼两声,开始意味深长地翻旧账:   “管你们怎么热忱真挚,下次再给我半夜偷偷夜不归宿,就是拯救世界保护地球殴打小怪兽,也别以为能再像上次一样一份检讨书就可以算了的——懂了没有?”   吹逼没讨到夸赞,还正好踩中地雷,贺止休终于不啃声地。   等宿管老师走后,路炀才转头去看Alpha,不由问:“你刚去哪了?”   “唔?”贺止休回过神,晃了晃空空如也的手,揶揄道:“怎么差遣完人干活就把人忘了?路炀炀你没有心啊。”   路炀没搭理他地贫嘴:“丢个垃圾能丢一小时?”   腕上的表已然指向十一点,收垃圾的环卫车都拖腔拉调驰向了遥远的大门口。   空旷安静的楼宇之外,操场安静地只剩风声擦过树冠发出的沙沙响。   贺止休侧身贴在墙边,浅灰色的毛衣衬出一丝少见的沉静。   他难得停顿了下,才压着声音道:“这不是为了避嫌么。”   路炀微愣:“避什么嫌?”   “虽然他现在还是Beta,但身上多少有点气息;而我毕竟是个Alpha,还是个有男朋友的Alpha,”   贺止休抬手拨去路炀飘至前额的发梢,轻笑道:“贸然接近,我怕你吃醋。”   路炀:“…………”   见鬼的吃醋,他就不该多余问这一嘴。   路炀冻着脸正欲抬手拍开,然而手指刚动,贺止休却难得率先一步收回手。   他毫无异状地揣入兜中,一转话锋:“不过你们都收完了么?我刚从寝室出来想问你们,就碰上了老师。”   “……你之前在寝室?”路炀顿了下。   “是啊,总不能一直站这儿,”贺止休笑道:“今年冬天来的还挺早,才过了十一月没多少天,就这么冻了。”   路炀没接话,余光在贺止休脸上略一停留,终于转回去回答贺止休之前的前半句:“基本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后方江浔终于收拾完末尾,拖着行李箱拉开门板:   “我收完啦,上次的事真的谢谢你们,可惜最近没什么时间,等寒假你们要是有空,我请你们吃个饭吧。”   路炀转过身,正要说话,身后的贺止休却率先回答:“那可以,不介意的话加个微信?到时候好联络时间。”   一时间不止江浔,路炀都不由一顿,情不自禁回首望去。   “那也可以,”江浔掏出手机:“你扫我吗?”   贺止休点开二维码:“你扫我吧。”   嘀一声轻响,添加发送。   还没来得及看加没加上,江浔手机陡然响彻,来电显示是妈妈。   “我得下去了,”   江浔挂断后,拽着行李箱往外走去。   然而箱中东西不多,却依然沉得不行。   大约半月前那场发热对他的影响依然尚未完全褪去,开始平地拽着还好,到了楼梯,需要提起行李箱,江浔动作立刻变得略显吃力起来,整个人步伐都不太稳健。   中间有一阶险些没注意踩空,眼见就要脚滑栽落。   路炀原本就打算送到楼梯口,见状当即要上前拽一把。   然而脚步尚未迈出,另一道陌生身影率先从身后俯冲而下,眼明手快地拉住了行李箱拉杆,硬是把江浔原地拉了回来。   熟悉的力道与气息由后至前扑鼻而下,江浔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   他立在原地愣怔了好几秒,才在错愕中回过身,愣怔道:   “……韩佟?”   周末休息,高一与高二宿舍楼中间还隔了一栋高三的,韩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然而他非但出现了,还是从楼上踏下。   没人知道他是早有预料江浔会来,又或者是悄无声息地潜藏等待。   直到此刻江浔险些跌滑,才终于忍无可忍,冒出了头。   “你怎么在这里,”短暂错愕后,江浔主动哑声询问:“没回家么?”   “期中考砸了,被老师勒令留校补课,”韩佟拽住行李箱握把,声音无波无浪,旋即抬眼问道:“我能提么?”   他用的是“我能”,而非“需要”。   江浔薄唇翕动,眼中潜意识显出几分迟疑。   ——其实持续时间不长,几乎转瞬即逝,但韩佟却像明白了什么那般,松开握把,将手揣入校服衣兜。   楼梯昏暗光线也依然没盖住他相较前些日子而言,眼下略显削瘦的脸庞、与充满血丝的双目;   但此刻,他并没有像那天江浔发热期那天那般怒不可遏地追问,只是悄然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几乎与路炀并肩。   “我知道了,那你慢点。”   韩佟半垂双目,眼底的青黑让他整个人都多了一丝憔悴,唯有肩背依然笔挺。   只听他出乎意料地平静道:   “拽拉杆只会更提不动,拉握把吧,提起一点,累了就放下,或者让路炀帮你。”   路炀瞟他一眼,还没开口,后边落后一步地贺止休率先接话:“那不太成,路炀病也才好没几天,今天手还不舒服。不介意的话,我来吧。也不是多大点事。”   哪知江浔却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说罢,不等其他仨人多言,他率先按下拉杆,一个用力原地拽起握把,硕大的行李箱立刻被拽立地足有三五公分。   少年兜帽遮挡住后脑勺,宽大的卫衣也依然无法遮掩其肩背的单薄。   但接下来的路途中,他拽着行李,挎着书包,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没有半丝摇晃,仿佛韩佟的出现无端成为了支起他身形的一柄竿。   不敢歪斜,也不想在此刻歪斜。   直至长风贯入拐角处,数米之外大敞着的宿舍门映进视野,江浔三下五除二地踏下楼梯,放下行李箱,喀拉一声闷响中,滚轮落地。   他转过身,仰头望向跟着迈下的路炀与贺止休:   “送到这儿就好了,外头风挺大的。路炀你不是也身体不舒服么,别到时候又吹感冒了。”   “听到没有,”贺止休跟着一本正经道:“别又吹感冒了。”   “……”   路炀懒得搭理这人的马后炮,但也确实没打算再往前。   狂风冻得慌,他身上只套了件单薄的针织衫,还没口袋,这么一段路走下来指尖早已冻得冰凉。   何况门外就杵着正等待的江浔父母。   此刻正双双跟宿管老师与不知什么时候冒出的教导主任围在一块说话。   “有空联系,”路炀顿了顿,还是说:“东西谢了。”   贺止休不由转头,问道:“什么东西?”   “一个我不要了的东西。”   江浔主动回答,他望着路炀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问。   但最后还是没能吐出。   因为目光不再为他所控,情不自禁地越过中间的两道身影,望向了楼梯身后。   只见韩佟杵立在楼梯拐角处,没有下来,也没有离开。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静止在原地,身形笔直如松,三分之二的身体掩在阴影中,连同居高临下投望而来的视线也藏在昏暗里。   那样平静,那样冷淡。   与记忆中永远炽热虔诚,蕴着无尽碎光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不下来了么?”   贺止休侧身回头,主动开口:“一动不动杵别人背后,你让我们有点发毛。”   “……”路炀无语道:“自己发毛别带我。”   “那我一个人多寂寞,你得陪陪我。”贺止休握住路炀手腕,将他往边上一拽,顺便侧身替他挡风:“来,正好陪我等个外卖。点了两杯奶茶,省的一会儿上去再下来。”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江浔:“本来也给你点了,不过骑手有点慢,赶不上了。”   江浔一愣,正要作声回答。   紧接着就听上方沉默了一路的韩佟陡然说:“他不喝奶茶。”   贺止休不由眉梢一扬,开玩笑道:“你们学霸饮食都还挺健康。”   “……”   江浔无声握紧握把,顷刻后点了头:“是不太喜欢喝,太腻了,我吃不了甜。”   贺止休热情推荐:“我知道一款不太甜的,纯茶调配,路班长也觉得不错。”   路炀瞟了他一眼,顺口报了个名字。   江浔笑了笑:“好,那下次有看见,我去尝尝。”   话音刚落,数米之外的聊天四人组终于注意到这边动静,宿管老师扯着嗓子喊了声江浔,父母的询问紧随其后。   江浔回首拔声拒绝了帮助,挎紧肩上的背包,摁下按钮,拽上拉杆。   然后他微微侧身,看向路炀与贺止休,声音听不出情绪道:“那我走啦。”   路炀点点头。   他向来话少,也不知离别该说什么,于是短暂沉吟过后,闷出一句乍听之下有些烂俗、却涵盖了世间一切最真实的祝福:   “以后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江浔愣了愣,顷刻后才扯着嘴角露出一丝笑。   但不知为何,这抹笑意显得极为勉强,连带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近乎低语道:“你也是。”   路炀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轻轻眨了下眼。   门口的催促声再次响起,江浔不再做停留,屈膝在行李箱底部轻轻一踹。   滚轮倾斜着打滑,他终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迈去。   从头至尾,没再看拐角处的韩佟半眼。   “东西都收完了?”宿舍老师贴心问道:“就这么多吗?”   江浔点点头,没有建筑遮挡的大门口寒风肆虐,将他额发吹得朝两侧飞去,露出的脸庞格外苍白,几乎窥不见半丝血色。   江母立时满脸担忧:“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江浔摇摇头:“没有,可能就是有点累了……我们回家吧。”   应中面积广袤,宿舍楼与校正门好巧不巧,各自位于校区两端;   徒步过去几乎要穿过整片教学楼与行政楼,一个大操场与篮球场,乃至于半个小操场。   江浔家里距离学校并不算远,因此与路炀不同,过去一年多中,除非学校强制性不让走,否则他没有一次周末是留校的。   此刻拽着行李箱徒穿操场与教学楼,他才恍然发觉,原来没人的学校可以这么这么安静。   ——安静到他如何试图转移注意力,拼命压制回忆,也依然无法阻止那些被他在来时路上全力封锁进盒中的声音冲破层层自以为坚固、实则脆弱不堪的枷锁。   所有回忆循着僵硬的脚步,犹如走马灯般,缭绕回荡在耳中。   “——江浔,我考中了!”   Alpha咋咋呼呼的声音穿过飘窗,恼人地划破半年前暑假第一天的清晨。   江浔看见记忆中的自己从被中惊醒,明明是连滚带爬地下床,却依然故作朦胧地推开飘窗,支着下巴故意迷茫道:   “考中什么啊?”   “应中啊!你看!”   Alpha哗啦一声敞开特意打印出的成绩单,纸面的热度都还没来得及消散。   他像一只摇着尾巴兴奋地恨不能跃过栏杆、抵达对面的大狗,激动道:   “六百四十一,第一志愿稳当录取!九月我就可以跟你一起去学校了!!”   “你很高兴吗?”   “那不废话,”   晌午烈日倾泻而下,数米之隔的对窗,少年浸在金光中,双手紧握围栏,蕴着星河的瞳孔中只框入了对岸少年的身影。   他暗暗吐露心声,像是告白,又像许诺:“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在你身边,三年陪不了,两年我还能缺席吗。”   “那大学怎么办,我肯定985。”   江浔含笑调侃,故意逗他:“你行吗?”   韩佟一下愣在原地,学渣的自尊一败涂地,如三九寒天落下一兜冰水,浇得他哑然失语。   江浔立时后悔了,于心不忍。   他张嘴要哄:“我也不一定能考上985……”   “你可以的,”   对岸Alpha出声打断,他折起成绩单,揣入裤兜,弓身趴在围栏之上,伴随着楼下路过人群的低语,他说:   “不过到时候你得等等我,高三任务太重了,我成绩不如你,所以要多努力,可能还会来不及顾及你,没办法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及时出现,也可能为了学习错过你的电话。”   “但是最多一年,只要一年,”   烈阳照亮韩佟的脸庞,他一字一顿格外认真道:“我一定去你身边,从今往后,再也不走。”   江浔知道那一刻自己动容了,他指尖抠住玻璃,几乎泛白。   明明心跳如鼓,却依旧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真的,”   那天韩佟确定地答:“除非有天,你赶我走了。”   “——你要赶我走吗,江浔。”   数日前的夜色如水,病房幽寂。   江浔面色潮红尚未褪去,眼角的飞红与瞳孔周围的红丝却不似病理常留。   他紧咬下唇,始终不敢抬眼去看韩佟的眼睛。   可韩佟却不放过他,在身前蹲下身,高大的身形在此刻蜷缩成团,视线由下至上挤入江浔的视野。   过往望来永远淬着光的眼底此刻除了茫然无助,便是张皇失措。   他双手搭在江浔膝盖,极力逼迫自己镇定,可开口的瞬间又暴露了内心的慌乱,以至于不敢大吼质问,只小声道:   “为什么,江浔,因为你要变成Omega吗?”   江浔呼吸急促,不敢啃声。   可韩佟不懂什么叫点到为止。   他极力追问:“你不想变成Omega对吗?那我们再想想办法,我陪你休学,我陪你去找医院,一定会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了,”   江浔哑声打断,嗓音颤抖如筛。   他几乎是逼着自己一字一句吐出:“韩佟,我真的没办法了。”   时至今日,江浔已经记不起当时韩佟的表情。   他们从周岁相识,结伴长大十多年;   小学时他因为内向沉默遭人排挤,韩佟挎着书包,在放学后为了他把领头人揍得哇哇大哭。   自己挨了罚,招了骂,依然一声不吭;   胳膊被抓出了血痕,后背被撞出大片淤青,也不喊一句疼。   只在江浔给他贴创可贴的时候,才终于拉着人衣袖,不知道是讨疼,还是撒娇般,小心翼翼地喊:   “哥哥,我疼。”   “……江浔,我疼,”   许久之后,韩佟半蹲在地,将额头抵在手背上,隔着掌心压在了江浔膝盖。   他捂着心口,整个人几乎蹲坐在地,一声接一声的呼喊,一句比一句嘶哑,最后几乎是裹上哭腔,颤抖地听不清语调。   “我们才十七,哥,求求你,往后那么多年,”韩佟颤抖地近乎是在哀求:“我真的捱不住。”   江浔没有开口。   他仰头看向紧闭门板,很久之后,才听见自己近乎空洞地说:   “你可以的,韩佟,我们得为自己而活,不要屈服于命运,让它折断了你自由抉择的翅膀。”   “……可是江浔,”   韩佟抬起脸,灯光下他泪眼婆娑,双目通红,薄唇不受控地颤抖,一字一顿、如同剖胸挖心,疼的几乎喘不上气:   “可它已经折了。而我爱你,我无法不屈服。”   ·   “叽叽——”   鸟啼陡然划破上空,把江浔从记忆中拽出。   他仰头寻声觅去,青黄鹦鹉飞驰而过,寒风之中双双落在枝头,互啄戏耍,依偎取暖,不亦乐乎。   “这么冻得天,谁家鸟飞了,”跟随而来的弥勒佛忽地道。   江浔望着那双鸟,不由自主地接话:“会冻死吗?”   “或许吧,”   弥勒佛略一停顿,忽然浅浅笑了下,像个看破红尘的诗人,文艺道:   “但逃出笼中的代价总是巨大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它做了自己的选择,那前路再坎坷,也得拍着翅膀飞下去。”   江浔却忽地问:“那假如有天,它后悔了怎么办?”   “记得到路、主人还要,那就回去。”弥勒佛淡淡道。   可这天寒地冻的,钢铁森林,满城数不清的鸽子笼,谁也不知道它们后悔了是否还回不回得去。   青黄鹦鹉蒲扇着翅膀又跳上了另一个枝头,其中一只羽毛抖落,在越向下一段枝头时,忽然踌躇起来。   乍看之下,好似在退缩。   “那假如回不去了,”短暂静默后,江浔忽地又问:“它会觉得自己飞出来其实是错的吗?”   弥勒佛没有应声,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背着手缓缓道:“江浔,这世上其实除了考试/答案与法律上的不可碰外,人生轨道上,大多数抉择都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之分。”   江浔微怔。   “所有答案端看你怎么选。”弥勒佛抬手,轻轻拍了拍江浔的肩膀,眼中是罕见地慈和:“但跟着心往前走,总不会出大问题。”   江浔没再说话,道了别,收回目光,拽着行李箱朝前迈去。   后备箱打开,行李箱落入,他拉开车门,在父母与一路送行的弥勒佛注视中,弓身踏入车厢。   砰一声闷响,寒风与鸟啼被同时阻隔在外。   残余的只剩弥勒佛回身踏进校门后,保安拉住铁门闭合的酸响。   江浔朝外望去,行人道上空无一人,校门紧闭,闸机红灯闪烁。   梧桐路上荒无人烟,只剩一枚不知从何而来、又去往何方的枯叶半途卷过。   “——咔哒!”   铁门应声合上,恍然间,江浔记忆不受控地抽回一个月前的午后。   那天他也坐在这里,以同样的姿势、角度望向大门;   但不同的是,那天阳光普照,烈日似火,四面八方喧嚣热闹。   而韩佟就在遍地嘈杂中,不顾身后目瞪口呆的当值保安,手腕一撑,悍然跃过伸缩门,众目睽睽中粗喘着奔至车前。   然后在高昂的骂声中、与江浔的错愕,敲开了车窗。   “给你的,我想了好久,”   粉色信封藏在搬砖般厚重的词典中递入,明明嚣张地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越校门逃出,此刻吐出的每一句却都带着难以忽视的颤抖。   他双手扒着车窗,双耳通红,额角沁出热汗。   没人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应该是紧张的吧。江浔想。   毕竟一千米跑下来也只红个脸,不红耳根,可那天韩佟连脖子都通红一片,嗓音沙哑到尾音都不清晰。   可他瞳孔澄格外澈,江浔无需仔细看,抬眼的瞬间便从漆黑中看见自己的脸庞。   错愕、愣怔。   不可置信中,夹杂着同样的紧张。   江浔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而韩佟的话却如同没完没了的除颤仪,每一字都震慑着他的心房。   “如果你愿意,晚上十点,我等你的电话,”   韩佟压低嗓音,保安的斥责与前排哭笑不得地江家父母动静如潮水褪去,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穿进那一刻江浔耳力。   “阳台的话全是真心,信上的末尾我留了白,因为我想亲口对你说。”   ——我喜欢你,江浔。   从周岁礼见你的第一面起。   从前、现在、将来。   三百六十五天中的每一个二十四小时。   长风俯冲天际,青黄展翅远去,车尾气蒸腾而出,漆黑轮胎碾过地面的瞬间,江浔难以遏制冲动,近乎慌乱地落下车窗。   可来不及了。   寒意贯穿温暖车厢,将他一人凭空攫住,狂风卷来的瞬间,紧扣了一路的兜帽终于朝后滑落。   江浔感觉四肢百骸如坠冰窟,无法遏制、燥热数日的后颈在这一刻也如他所愿,一同冷却,仿佛数日前的滚烫都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刹那间,他听见虚空中有一柄重锤悍然落下,摇摆不停地天秤彻底随他所愿落了地。   世界重归寂静,他的一切都没有变。   可又都变了。   血液如坠冰窟。   江浔合上车窗,景色远去,冰冷消散,他在寂静中垂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没人知道过去多久。   直到后视镜中应中的最后一丝模样彻底消失不见,轿车驶入喧闹大街,十字路口红灯暗灭,黄灯闪烁,窗外阴云闷颤,路边行人似海。   “嘀——”   黄灯交替,暗灭在半空中,绿灯缓缓亮起。   一如那双交替飞驰的青黄鹦鹉。   轿车朝前驶去,漫天喇叭与嗡鸣声中,江浔彻底濒临极限,俯身将脸埋入冰冷空荡的双手中。   卫衣领口被拉扯下滑,露出那块许久未曾暴露在空气中后颈。   皙白,平滑,不见丝毫异样。   是与过往十多年里,江浔所熟知的模样。   而他也终于忍无可忍,暴发出了过往十多年未曾有过的恸哭。   难以遏制。   彻底决堤。   ·   宿舍楼下。   远处的几道身影接二连三地离去,路炀收回视线,只见拐角处的韩佟已然消失不见。   也不知是上了楼,还是躲进了他们看不见的位置。   就在这时,一阵铃声陡然响起,贺止休掏出手机接起:“你帮我放门卫室吧,周末可以收,我一会儿过去拿,辛苦,谢了。”   等他挂断电话后,路炀才说:“奶茶?”   “嗯哼,还买了点小食,一起到了,可惜多了一杯没人喝。早知道江浔前脚走他后脚来,刚刚应该跟着一起去,还不至于浪费。”   贺止休目光一扫四周,确定无人后,才扬手搭在路炀肩膀上,指尖不安分地拨弄着男朋友冰冷的耳垂:“外头这么冷,你先上去等我?”   路炀微微偏头避开了指尖,忽然问:“你挺关注他?”   “什么?”贺止休一顿,险些没反应过来:“你说江浔?”   路炀还没说话,贺止休忽地眯起眼睛,骤然贴近:“你不会吃醋了吧男朋友?”   “……”   路炀额角青筋一跳:“滚。”   贺止休非但不滚,搭在肩膀上的手遽然一收。   因为心中欣喜过度,也顾不上待会会不会有人突然进来,他只心动地问:   “因为刚刚我主动要江浔微信么?”   路炀终于抬起眼,两根手指压在他肩膀,把这个眼见下一秒就能当众贴在他脸上的金毛推出寸许。   沉吟几秒后,他才半眯眼道:“干什么,你要解释?”   “我们A德必修课,需要解释的事情才有鬼——我觉得我没有鬼,但是男朋友有意见了,那我就讲明白,”   贺止休挑着唇道:“主要难得看见除了宋达之外还有个人跟你关系不错,我得抓紧时机侵入你的世界,以防任何单身状态的人。”   “……”   这都什么玩意儿?   路炀简直无语,沉默稍许,不知怎的愣是没忍住闷笑出声:“你有病么?”   “热恋期的青少年没有几个不犯病的,以后你俩谁发朋友圈,互相点赞互相留言评论,我可都是看得见的。他刚失恋,深受情伤,什么文艺句子一发……”   贺止休直勾勾地紧盯路炀双目:   “男朋友is watching you.——懂否路炀炀?”   越说越离谱,路炀捏住贺止休的耳朵轻轻往外一扯:“这时候会拽英语了——下午三套英语听力给我做了。”   “……”   贺止休无语凝噎,半晌终于无奈笑出声:“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直球来的太突然,路炀难以遏制地愣怔片刻。   他眼错不眨地望着贺止休,不知怎的,忽然不受控地再次想起方才在寝室时的话。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假如注定要择其一,那我会选择至少未来十年都不会后悔的那一个。”   ……   “……路炀炀?男朋友?宝贝?”   贺止休疑惑的声音贴着耳畔传入,路炀一个激灵回过神,下意识捂住耳朵。   忍了忍,他还是没忍住,绷着声音问:“你喊我什么?”   “谁让喊你半天不回神,这不就挺有效,”贺止休挑着唇笑得促狭,又故意凑近:“跟我在一起还能出神,想什么呢宝贝?”   “……滚蛋,少在这里发癫。”   路炀揉着耳垂,不自在地挣脱搭在肩膀上的手;尽管声音冷硬,但不受控通红起的耳朵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贺止休看的心痒,想再逗,却又深知继续下去十之八.九会直接把人惹得恼羞成怒。   于是迟疑半秒,还是意犹未尽地半路刹车,屈指搓起那滚烫耳梢聊以止痒。   然后他转移话锋道:“所以你刚刚到底在想什么呢?我这么近喊那么多声都没听见?”   “……”   路炀没吭声,只很轻地眨了眨眼,半晌才道:“没什么,随便想想。”   贺止休眉梢微挑,潜意识想追问,但窥见路炀神色时,又莫名压在了喉头。   好在路炀也转移话锋:“你还拿不拿外卖了?”   “唔?拿。”贺止休随口问,“怎么,你也要去?”   路炀没吭声,而是一把拽下捏着耳垂上的手,仿佛生怕他再作乱一般,虎口扣住对方的掌心,紧抓在手中。   他朝前迈去,迎着寒风朝着大门迈去,只淡淡道:“拿个快递。”   寒意席卷而来,俩人并肩而行,踏出大门时撞上迎面回来的宿管老师。   天太冷,他也丝毫没觉得俩人贴的太近,贺止休甚至主动问他喝不喝奶茶。   宿管老师哦豁一声,应了声喝。   等人拐身进入宿舍,周遭望去空无一人时,贺止休忽地掏出手机,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句:“你生日什么时候?”   路炀被问得一顿,下意识道:“一月十六,干什么?”   “……”   贺止休神色一怔,抬起眼,表情罕见地微妙:“你几年的?”   路炀报了个年份。   贺止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你居然比我大?”   路炀眉梢一扬,难得有些兴致盎然:“你几月?”   贺止休神色有些挣扎,看上去似乎有些后悔陡然提起这事儿。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挣扎无用,片刻后他只得在路炀催促地注视下,哭笑不得道:   “……三月二十三。”   “哦,”路炀鼻腔轻轻闷了口气:“弟弟。”   他纯粹顺口占了个便宜,哪知贺止休短暂的挣扎后,已经飞快地接受了自己比路炀小两个月地事实。   陡然闻言,当即蹬鼻子上脸,没脸没皮地应:“干什么呢哥哥。”   路炀:“……”   他脚下险些一个踉跄,摁着额角狂奔的青筋,忍无可忍道:“……滚蛋。”   “上一秒还叫人家弟弟,现在就让人家滚蛋,”   贺止休低头飞速摆弄手机,拇指飞快扫过键盘,似乎在输入什么,等结束后才抬起眼,一本正经道:   “太没良心了哥哥,亏我还把你生日设成了锁屏密码。”   谈恋爱时把对象生日设为密码这事几乎是老俗套的情节了,但路炀没料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他罕见地没反应过来,隔了会儿才说:“你设那个干什么?”   “以防万一你想查我手机,随时随地都能打开。”   贺止休咔擦一声锁屏,揣入兜中,边说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路炀,“我们A德满分的人一般都这样,听见了吗Beta。”   路炀懒得搭理他,随口回呛:“A德满分的人不会当着男朋友的面主动给人二维码。”   “……一朝失足成千古恨,”   贺止休喃喃:“幸好我还没同意,要不我这就拒了吧。”   路炀终于回头,罕见愕然道:“你还没同意?”   “这不是得经过你允许么,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是让他扫,而不是我扫他?”贺止休得意地一扬眉峰:“知道我们A德满分的人有多满分了么?”   “……”没完没了了还。   路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顷刻后不知怎的居然忍俊不禁,勾着唇角瞟他:“少自卖自夸。”   “我明明是陈述事实,”贺止休一本正经道。   路炀彻底懒得搭理这货。   结果刚拐入一侧无人的行人道,手就被人牵住,滚烫的五指挤入指缝,拽着他不由分说地揣入裤兜。   “下次出门咱俩至少得有一个换外套,怎么会这么冰,”贺止休拧着眉有些后悔:“早知道要下来,就给你套暖宝宝了。”   路炀挣了两下,没挣动,况且掌心滚烫,确实太舒服了。   他垂眸极轻地眨了下眼,到底还是放弃。   “好像没电了,”顷刻后路炀说:“你回去冲冲。”   贺止休揉了揉掌心的手,挑着唇:“好。”   广袤天穹阴云密布,长风拂过旷野,朝天际盘旋而去。   青绿鹦鹉自天际而来,寒风将它们翅膀吹得微微晃动,羽毛脱落,又被风卷去相反的方向,直至消失在远方。   细微雷鸣震颤,艳阳不知藏去了何方。   门卫室前,路炀站在门外,仰头看天,一枚枯叶却在此刻飘落而下,路炀下意识伸手拈住。   “怎么了?”贺止休拎着大兜小兜踏出门卫室,见状不由问道。   路炀回过神,随手把枯叶丟回风里,接过奶茶拎着:“没事,走吧。”   贺止休贴近他:“真的?”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没让他滚,而是沉吟几秒,他忽然仰起头,冲着空气轻轻哈了一口透明雾气,浅声道:   “就是在想,冬天来了。”   天地冰冻,枝叶枯败。   寒意于无声中降临;   而万物在沉睡中分离。   冬天来了。 第85章 国际赛   十一月下旬, 寒意凛冽。   恰逢周末,应中校门紧闭,连带对岸的美食街都罕见冷清,只余书店内还算热闹。   “总共238元, 要袋子不?”   “要要要, 没带包呢,没袋子我得抱回去了。”   宋达摸出手机付完款, 收银台尚还没什么人, 他退出界面打开备忘录,对着上头排列而出的名单对了一遍, 确定没遗漏后,才接过沉甸甸的塑料袋,满脸感慨地朝门口走去: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也走上了主动追求知识的道路。果然, 人只要活的够长,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确实,”   一旁杵在沿边等候许久的贺止休闻言当即欣慰道:“爸爸很为你感到高兴, 待会奖励你请我和路炀炀喝奶茶。”   宋达:“……”   “路炀我勉为其难还可以接受, 但我为什么还要请你!?”   店门口人来人往, 冷风从玻璃门缝贯穿而入,收银台后边的工作人员被吹得下意识拢紧身上的小棉袄。   唯独贺止休恍若未觉般,斜支着条逆天大长腿,头也不抬地接话:   “这大好周末, 我为了陪你来书店购书而放弃了与路炀炀共进午餐的机会,这难道不够成为你请我喝奶茶聊以补偿我心灵的理由吗?”   ——他这话里隐喻的关系其实是有些奇怪的,譬如放弃和路炀吃饭为什么要补偿心灵。   换做其他人或许宋达已经下意识嗅见什么异样。   但此刻, 也不知是天气降温寒风吹得大脑萧瑟,亦或者数天前的周测成绩让他直至此刻尚还耿耿于怀;一时之间腾不出心思去觉察任何不对劲, 当即眉毛一竖,满脸幽怨地眯眼反斥:   “这难道不是你们背着我在学校偷偷开小灶当卷王,周测丢我一人独自坚守全班倒数,害我心灵千疮百孔的补偿吗!?”   贺止休:“……”   距离期中过去几乎整月,就在所有人以为三班从此又多了一名学渣坚定不移地拽低他们本就岌岌可危、几乎全靠路炀与文锦之,才勉强没跌底的平均分时,贺止休又活像异军突起,在接下来的周测中成绩节节攀升。   短短几周过去,已然成功从班内垫底的姚天蓬之下,成功翻身至宋达之上。   最近一次周测因为临近月考的缘故,试题难度大幅度上涨,在所有人成绩都小幅度下跌的时候,贺止休不退反进,分数直逼班内成绩还算不错的许棉枫。   据说要不是某道数学题漏写了个解字喜提扣分,极大概率要连许棉枫都踩在脚下。   班主任大概也是为了刺激人,往常周一才公布的周测成绩,这次愣是周六清早就大手一挥砸入群内。   这一出无异于往池塘里丢了颗炮仗,等宋达从被窝里姗姗来醒的时候,班群里早已被各式各样的问号与质问所刷屏。   偏偏贺止休这人活像不懂得什么叫做低调,上来第一件事先发了一波红包聊表庆祝。   然后在诸多讨伐声中,自以为谦虚地把进步的主要功勋让给了路炀。   原话是这样:   -谬赞谬赞   -这都要感谢我亲爱的同桌每个夜晚的耐心指导,我才能有今天的辉煌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贺止休能异军突起背后,十之八.九少不了路炀的功劳;但在确凿的分数下与每个夜晚耐心指导的刺激中,全群都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然而没有人敢讨伐学霸,背着所有人偷偷努力的Alpha本人又格外不要脸。   讨伐了半天,除了给自己添了一肚子气之外毫无作用。   于是所有人的矛头纷纷对准了自诩路炀从小到大唯一好铁友的宋达头上。   事实证明这一招出奇管用,在学渣搭子背着自己偷偷努力考取高分,且帮助他的对象还是自己从小到大穿一条裤子的好友,且期间俩人都没有告诉自己等多重打击之下,宋达活像陡然窥破奸情的武大郎,整个人堪称怨气冲天,就差直接穿过网线从俩人屏幕里穿出去。   为了表达自己的怨念,他在四人小群内刷了足足一天的屏,把路炀烦得险些当场退了群。   最终是贺止休看不下去,主动提出让路炀归整一份清单,然后由他亲自陪同采购;   并且往后有开小灶行为一定绝对通知他一起学习,争取在期末考上一鸣惊人——由此才堪堪保住了这段岌岌可危的友情。   “想当初,你们吵架,我为你们胆战心惊;你们和好,我为你们欢天喜地——结果你们呢!?”   宋达声情并茂地捂着小心脏,痛心疾首道:   “前有双人滑板留我一人独守营地,后有双人小灶瞒我一人独考垫底;你们扪心自问,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贺止休诚恳凝望他:“你确定要听实话吗?”   “……”   宋达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奶茶店门口人声鼎沸,大门开了复关,阵阵冷风呼啸过头顶,短暂的余温没能残留片刻便又一哄而散。   贺止休接过奶茶递给宋达,终于不不皮了,笑道:   “开个玩笑,那不是一不小心忘记了么?烂尾楼那会儿情况紧急,光顾着跑了;开小灶基本都是周末,你又正好回家都没在,总不能拉着你不让回家。”   宋达狐疑地瞅着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不完全真就对了。   毕竟要是宋达周末也留校,那基本全天候都得杵着跟他们一块儿,那样贺止休每周期盼的二人独处耳鬓厮磨的机会基本就会被大大削弱;   更别说晚上,极大概率连借着夜深了、学累了,需要男朋友充电这种理由,从而厚着脸皮强行在603留宿的事,也得尽数泡汤。   “千真万确,”   贺止休难得主动戳开奶茶,言辞诚恳道:“我跟路炀炀是那种人吗?”   路炀先不提,贺止休是不是完全可以打个问号。   宋达总觉得这俩人莫名古怪,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思忖良久也没琢磨出半点所以然来,索性接过奶茶吸溜了口。   等他一口气嘬掉足足半杯,尽数咽下、神清气爽地抬起头时,才发现对面地贺止休活像网瘾少年附体,再次捧着手机低下了头。   从手指动作频率来看赫然是在打字。   “你看啥呢?”宋达忍不住问:“刚刚在书店就见你盯着手机聊个没完。啥情况啊,搞对象呢?”   贺止休眼皮也不抬地说:“这都被你发现了。”   宋达顿时虎躯一震,当即满脸八卦地凑上前:“谁?是咱校的不?我认识吗?哪个Omega啊这么快就被你拿下了。”   “好奇?”贺止休扬起一侧眉峰。   宋达点头如捣蒜:“我发誓绝对不告诉任何人!”   “包括路炀?”   宋达略一沉思,咬牙点了头:“我努力!”   “就是他。”   宋达:“……”   宋达:“?”   这一句来的措手不及,宋达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贺止休什么意思。   他当即靠了一声,满脸无语道:“你特么耍我啊,不想说拉倒。”   虽说贺止休是半开玩笑的性质,但陡然听见宋达这么说,他不由扬起眉梢:“怎么,路炀有什么问题吗?我俩难道不登对?”   “……”   宋达欲言又止地瞅着他,半晌发自内心由衷道:“哥,我知道你很自信,但你先别着急着自信,换个时候我估计就信了,但现在绝不可能。”   他态度坚决的有些离奇,贺止休不由问:“为什么?应中校规禁止早恋?”   “咋可能啊,那破校规跟摆设几乎没啥区别,你见几个人守了?”   宋达长吁一口气,转而略显迟疑地问:“你知道他爸的事情吧?”   贺止休点点头。   “先不提他这个板性恋到底能不能有对象这种亘古难题,这个节骨眼,他估计也抽不出其他心思。”   宋达顿了顿,终于说:“下一届的滑板国际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贺止休上次听见滑板国际赛还是因为曹卢围那事儿,时至今日,这位当时气焰嚣张不干人事的职业滑手早已声名狼藉,身上的赞助商也掉了个精光。   别说参加国际赛了,怕是连能不能继续维持职业的身份这事都还得打个问号。   “怎么,”   贺止休问:“路炀要参加么?”   “咋说呢……我之前也一直以为他要参加,毕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届正好碰上池叔四十五岁;而池叔早年的梦想,就是四十五岁之前能踏上国际赛的舞台。”   结果天不遂人愿,命运总是热衷于阴差阳错地玩弄人。   贺止休无声摩挲着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微信对话框,男朋友三个字无动于衷地钉在顶部,直至屏幕转为昏暗,也没有收到回复。   “所以他想替代他爸去一趟么?”贺止休息屏,把手机倒扣在桌上:“他那个技术,过个初赛应该绰绰有余吧?”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宋达欲言又止半晌,忽地叹了口气,“但是前段时间小乔跟我讲,路炀这届好像不准备去了。”   “为什么?”   贺止休顿了顿,忽地想起之前视频被传播后,宿舍中路母陡然发来的那条消息。   他问:“因为他妈么?”   “没说,但我猜估计是,”   宋达嘬着奶茶感叹道:“当年那事儿之后,他家里基本就不允许他碰滑板了,每抓到一次就得把滑板没收,然后处理掉。”   他没说怎么处理,但贺止休知道,十之八/九也不是什么好善终。   “我之前听小乔说,路炀之所以高一会转学过来,就是因为他之前在公立走读时,放学在外头玩儿,不小心被他妈抓了,滑板当场被丢进火场烧了个精光。”   ——从客观角度上来讲,在发生了池名钧的意外之后,这种对路炀碰滑板避如蛇蝎的态度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没有人能够承受第二次意外,即便他的概率只有万分之一。   但显而易见,对路炀而言,滑板承载的不止有喜好那么简单,这行为无异于是一种精神凌迟。   贺止休难以想象当时的路炀会是什么心情。   “他之前隔三差五还会溜出去练一下,甚至之前跟姓曹的那瘪孙比赛,赌约还是赢了对方就绝对不可以参赛。我一直以为他这届肯定会去,毕竟预选赛各个地区省份轮赛,进场门票都要耗时一年多,只要通过,正式赛开始时正好是咱们高考完的暑假,”   宋达拧着眉峰忍不住嘟哝:   “他计划了那么久,甚至算准了池叔的日子,这都临到头的事了,怎么又突然说不去了呢……”   然而没人知道为什么。   路炀是个嘴巴封的很紧的人,于他而言越严重的事情反而越难从他嘴里听见实话。   哪怕是半句陷入困境的迷茫与抱怨。   尽管宋达怀疑是因为家里因素,但贺止休没由来地觉得不止如此——假如真的只因为家里缘故,那么宋达所说地所有计划应该不复存在才对。   毕竟被禁止滑板并非一天两天的事情,能否被允许参加早就一目了然,根本无需时至今日才陡然放弃。   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又是什么呢?   店内人声鼎沸,远处柜台等候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大半都是应中学生,无数声音汇聚盘旋在半空,钻入耳中。   贺止休却恍若未闻,难以抑制地想起数个周末前的晌午。   “……假如注定要择其一,那我会选择至少未来十年都不会后悔的那一个。”   “哪怕变成一个Omega?”   “——算了,不想了。”   桌对面,宋达满脸感慨地嘬完最后一口奶茶,终于想起什么,拔声问道:   “话说路炀去哪了,他不是说让咱们在这儿等他么,人呢都?”   家长会之后,路炀借着学习的借口又在学校窝了足有两个礼拜,直至这周五,才终于被忍无可忍的池悦亲自来校门口拎回家。   理由是连续吃半个月的校内餐不利于青春期少年身体成长,外加马上又要月考,所以必须亲自给他下厨好好补补。   路炀不在,贺止休倒也没回家,一个周末过的百无聊赖,三分之二的时间都用来骚扰男朋友了,把路炀烦的差点又开免打扰。   哪知昨天清早周测成绩下来,宋达惨遭“背刺”暴击,又在小群内怨念冲天,一小时能刷出99+条的消息。   两厢夹击下,路炀彻底忍无可忍,早在上午十点宋达在群内准备发新一轮癫的时候,他便先一步表明了自己中午就要到校,劝他珍惜生命。   宋达这才讪讪停了下来。   然而池悦家离校远,宋达与贺止休踏进书店时路炀地铁刚要靠站,索性直接约好了抵达后在奶茶店集合。   此刻俨然已经过去近乎两个小时,就算是徒步过来也早该到了。   然而街上人来人往,应中校服占了大半,却丝毫没看见路炀那道熟悉身影。   贺止休从记忆潮水中抽回神,正欲说话,手机倏然一震。   只见迟迟没有回复的置顶终于跳出一个红色的1。   -男朋友:我还有点事,要晚点,你们买完了提前回去就行,不用等我   贺止休凝视两秒,敲下回复。   -你在哪?   对面静止片刻,没有回复,而是弹出一个定位。   -男朋友:[清北网咖] 第86章 网咖   “——成了, 续一小时,待会要走了再拿卡过去结账吧。”   网咖内人声鼎沸,键盘敲击声络绎不绝,老板挂断电话, 瞅了眼电脑前、与周遭格格不入平放着的笔记本与笔, 不由问:   “你是不是高中生啊?作业没写完跑这儿来补作业?”   路炀发完定位,也没看对面的贺止休回复了什么表情包, 息屏抬头, 闻言停顿半秒,到底还是懒得解释, 索性随口含糊道:   “差不多吧。”   网咖开在美食街附近,方圆十里内学校最多,隔三差五出现个逃课打游戏的差生属于屡见不鲜的情况, 但是大周末跑来网吧写作业的就有点稀奇。   老板不由自主看了眼屏幕。   出乎意料的是上头既不显示游戏, 也没见什么答案参考大全,反而亮着个略显陌生的网页。   长串的文字几乎占据了整个屏幕, 密密麻麻的字眼堆积在一块, 足够把每个路过的学渣都晃得犯偏头痛;下方甚至还夹杂着了诸多晦涩的英文词汇, 前头引用二字比桌上纸页整洁字迹凌厉的作业还要与网咖格格不入。   “……你们现在高中生都这么变态的吗?”   呆滞片刻后,老板终于忍不住惊叹道:“还没上大学呢就开始写论文,哪个学校啊这,以后我得给我儿子报报!”   路炀微顿, 才想起来屏上的页面漏了关。   然而店老板大概是真心实意地吃惊,一时间没收音量,话音落地的瞬间, 邻座边的几人也纷纷偏头望来。   从表情上判断,大概率也在心里跟着吐槽什么鬼。   “没写, 随便看看,”   诸多注视中,路炀镇定地关闭界面。   直到此刻,杵在身后的店老板才终于发现,这篇密密麻麻晦涩难懂的论文并非网页,而是张截图形式的图片。   ——然而无论是网页还是图片,都无法改变一个高中生跑来网吧写作业、且写一半突然打开论随便看看这事儿的离奇程度。   网吧老板平时闲着没事儿就喜欢跟学生仔唠嗑,此刻闻言,砸吧着嘴习惯性想再说两句。   然而位置上的少年却是陡然侧目望来,率先打断:“还有事吗?”   男孩子脸庞生的格外精致好看,尤其一双眉眼,睫毛纤长且浓密,由上至下望去时,有那么一瞬仿佛要从镜框与面容之间的缝隙中飞出。   偏偏那双如无机质黑宝石的瞳孔格外黝黑冰冷,窥不见丝毫情绪。   视线交错的刹那,店老板罕见地微微一愣。   “……啊,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顷刻后老板回过神,缓解尴尬般一搓手:“你学习吧,年轻人爱学习是好事儿,待会还要续时直接后台吱一声哈。”   路炀没吭声,只懒洋洋地点了点头。   等老板转身离开后,他才收回视线,合上桌上字迹潦草的笔记本,重新点开那张密密麻麻的文献截图。   ——《Beta二次分化的可能性与临床分析》   距离江浔转学离开过去半月有余,三班在经历了短暂的诧异后,时至今日最大的疑惑不可避免的变成了江浔到底生的什么病,居然严重到要在高中这种节骨眼转学到八百里开外的学校去。   然而班主任不说,也没人敢去真的询问当事人,唯二知道真相的路炀与贺止休,也对背后嚼他人舌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   尤其江浔本人并不愿意被人知道。   好在校内学习繁忙,再抓心挠肝的疑惑撑死也就只能维持一周。   时至今日,班内的话题早都轮转了不知道几波,再过一阵子十之八.九都要想不起来曾经还有过江浔这么一号人。   路炀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终于找到机会,对江浔离开前留给他的U盘一探究竟。   原先他是打算借公共室的电脑,然而校内IP很容易被监测到阅览内容,即便是U盘也有一定风险,这才一直拖到了今天。   正如当初江浔所说,U盘内储存的资料并不多,除却几个真假不知的案例以外,大多数相关文献都是在讨论可能性与成因性;   又因为例子鲜少、缺乏临床经验的缘故,导致如何应对、避免、甚至是发展情况与每个阶段变化的耗时长短之类的东西都没有确凿的数据。   路炀从坐下到现在过去足有两个小时,将U盘内的所有东西都仔细翻阅了一遍,仍旧没有找到半点与“延迟分化”相关的内容,更别说规避了。   ——但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追根究底,分化背后的真正成因大概率还是因为“剧情”。   一如当初江浔所说,他会分化并非因为接触了Alpha,而是因为接触了韩佟。   而离开韩佟,无异于是在脱离剧情。   当预定的发展脱离轨道,那么本该改变的东西也会随之停止。   因此对江浔而言,韩佟便是那段他不想要的命中注定。   时值周日午后,正是濒临返校的时间,放眼望去店内一多半都是学生。   除却应中之外,还有小部分穿着没见过的校服,眼下无一例外,都拧着眉专心致志地紧盯屏幕上异常绚烂的游戏画面,键盘与鼠标被按得咔咔作响,仅有的空隙也只来得及低头吸面。   嘈杂与喧嚣汇聚于此,谁也没空注意身边的人屏幕上显示着什么。   最后一张文献截图阅览结束,路炀一无所获地回到桌面。   右下角的时长还剩将近半小时,他索性也不急着走,犹疑寸许,还是点开了任务栏中缩放已久的浏览器。   下一秒,只见一个喷涂着五彩缤纷油漆的网页跃然而上,顶部一行朴实无华的加粗标题映入眼帘——   “202X年冬季滑板预选赛?”   身后陡然传来陌生动静,只见一位端着泡面弓着腰背、尖嘴猴腮的男生停在侧后方,若有所思地盯着屏幕:   “哥们,你不会准备参加这比赛吧?”   路炀侧目看去,不置是否:“怎么?”   “我也玩滑板,不是我多管闲事给你唱衰啊,这届改了筛选赛制,预选赛范围扩展到各路牛马都可以去试试的程度,据我所知这次可去了不少大神,那叫一个卧虎藏龙,”   大概是为了增加信服度,猴脸又说:“你关注这个,肯定知道曹神吧?”   路炀不动声色地瞟他:“曹卢围?”   “诶,对头,自己人啊!”   猴脸索性把泡面往桌上一搁,兴致勃□□来:   “他前段时间不是闹了个黑历史么,在烂尾楼输给了个闻所未闻的口罩男。要我说,他这种级别的大佬都能被一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黑马给抹脖子了,更别说咱们这种菜鸡,十有八.九门口就给咔擦了。”   他顿了顿,又神秘兮兮道:“更何况坊间传闻,这口罩男可也准备参加比赛呢,跟咱们就同一片区,修罗场呀修罗场。”   路炀眉梢一扬,菜鸡这种莫名扣上的黑帽暂且不提,那个见鬼的坊间传闻又是个什么东西?   沉吟几秒,路炀还是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会去参加比赛?”   猴脸顿了下:“你说口罩男?”   “……”   路炀面无表情地一推眼镜:“是。”   “听别人说的呗,圈子里都那么讨论。”   猴脸不以为意:“再说了,小众技术玩到那种水平,好不容易有个面向国际的舞台,是个人都想上吧?”   这话倒是没错,无论初心始于喜好或者其他,当达到一个临界点,最终无疑都会对正式比赛心向往之。   更别说是世界级别的比赛了。   “不过你突然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个事儿,”   猴脸忽然话锋一转,若有所思道:“听说这届要取消Omega的参赛资格,假如那个口罩男其实是个Omega,那他不就是板上钉钉铁去不成了?”   他仿佛看破了什么一般,猛然一拍大腿:“卧槽,我好像知道他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会冒出来跟曹神比赛了,搞不好就是嫉妒!”   路炀:“……”   猴脸男越说越兴奋,当即端起泡面飞快回位,中途还不忘掏出手机,摁着语音大声跟人嚷嚷自己福至心灵的“新发现”。   耳边恢复清净,隔壁座的人捧着一碗泡面,刚落座就马不停蹄地投身进了下一局。   嘈杂不停地对话声中,没人注意到路炀神色暗沉如水。   直至电脑自动转入休眠状态时,他才像终于回过神般,捏着鼠标退出了报名界面,转而打开搜索引擎。   叮咚!   摆放在旁侧的耳机传出低闷声响,空白网页在顷刻的静止后,缓缓弹出一个充斥着诸多医疗广告的在线咨询聊天窗口。   -张三医生:您好,有什么可以为您帮助的吗?   路炀沉吟数秒,终于打字。   -您好,我想咨询下,假如Beta分化成Omega,要如何干预才能延迟分化?   -延迟多久?   -两年。   【消息已撤回】   -一年半。   回车刚被按下,桌上手机陡然亮起,一个眼熟的名字跃然而上。   路炀拿过手机,刚滑开接听,话筒就响起周妙如罕见严肃的粗犷质问:   “你现在在哪?”   ·   “——我到网咖了,待会见到路炀再回去找你,”贺止休拎着一兜油炸食品与一杯奶茶,在网管的指示下拐声踏入无烟区。   “你保证啊?”对面的宋达警惕道:“你俩待会不会又背着我偷偷学习搞内卷吧?”   偷偷学习应该是不可能,但干点别的就很有可能了。   不过这话说了宋达也不信,贺止休索性道:“偷学一分钟给你一百。”   “卧槽,那你还是学吧,给我个暴富的机会。”   宋达真心实意地说完,又道:   “哎不说了,我遇到武子鸣他们了。你到了顺便帮我看看路炀在干嘛,头一回见他主动跑去上网——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别是暗地里偷偷陷入了网恋吧。”   怎么会有人三言两语就试图给别人的正牌对象扣绿帽的。   贺止休不由道:“你不是说路炀不可能谈恋爱么?”   “那不是说说嘛,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宋达哼哼唧唧道:“搞不好哪个小妖精就让他铁树开花了呢。”   小妖精本人贺止休罕见认同道:“确实,这倒也不是没可能。”   无烟区人满为患,大部分都还穿着校服,路炀等地铁时发过一张照片,玻璃中倒影出来的少年并没有穿校服,且脖子上缠绕了围巾。   贺止休挂断电话,刚准备找下路炀在哪,远处一道高挑的身影陡然站起。   ——赫然是路炀。   只见阔别一个周末的男朋友此刻正捏着手机,也不知道再跟谁说着什么,站起后丝毫没注意到数米之外的贺止休,头也不回地朝反方向快步离去。   贺止休不由扬起眉梢。   他立在原地迟疑片刻,在跟上和等候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转而抬步绕到了机子前。   宋达猜测的网恋毫无意外落了空,来前开过的网游厮杀玩笑也不见踪影。   路炀机位的偌大屏幕上,只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文件夹。   贺止休本性其实是个极为冷淡的人,他向来不怎么关心他人的情况,无论是好是坏,是悲是喜;是顺畅无阻,还是步步艰辛。   与路炀连知道都不想知道、从头至尾纯粹的不在意也懒得在意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只旁观不论述,也无所谓真相、甚至对与错的散漫态度。   他会凑很多热闹旁听很多八卦,兴致上来也会追问两句,活像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蛋份子,但也仅限于此。   对于探究他人隐私并没有兴趣,出于教养也并不会这么做。   哪怕只是一个文件夹。   因此目光触及屏上的瞬间,他第一反应其实是别过脸避开的。   然而刚收回视线,隔壁桌的绚烂的游戏画面陡然一暗,游戏人物以一个极其惨烈地方式倒地身亡。   男生在瞬间的愣怔过后,陡然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把边上本就因为置放突兀而摇摇欲坠的泡面横扫飞出,好死不死还是朝着路炀位置倒去地。   眼看即将歪斜倾倒、淹没桌上的笔记本,贺止休几乎下意识伸手向前,手疾眼快地拦住方便面。   然而拦住了纸桶拦不住汤面,滚烫的面汤当即飞溅而出,贺止休避之不及,当场被洒了小半个手背。   本能松手的瞬间,一时没控制住力度,好巧不巧击飞了边侧的鼠标。   紧接着就听鼠标“咔哒”一声轻响,路炀离开前特意缩回后台的网页陡然被打开,陌生的咨询窗口跃然而上。   连同那几句对话,一并清晰无阻地映入贺止休的眼中。   -张三医生:无法干预,除非离开过敏源。 第87章 烫伤   网咖侧门有个求生通道, 长满锈斑的窗户被嘎吱推开,冷风席卷而入,裹着楼下不知哪家店铺的流行乐涌进耳中。   右上角的信号格勉强恢复正常,路炀才重新递至耳边:“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昨晚给我发的消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下届国际赛的赛制会不会有变化——路炀, 你想干什么?”   手机对面,周妙如常年被香烟熏烤的嗓子难掩沙哑, 平日拔高语调还好, 此刻陡然一沉,愣是带上几分罕见的严肃:   “平时玩玩我可以帮你瞒, 但这事儿没戏啊我可警告你。”   早在昨晚路炀决定主动问起时就猜到过周妙如的态度,眼下倒也不觉意外。   他后背倚在窗沿边,望着眼前逼仄狭窄的求生通道, 顿了两秒才说:“没想干什么, 就是有点好奇赛制,所以随便问问。”   周妙如拧着眉峰狐疑道:“这有什么好奇的, 赛制这东西基本出不了什么大变化, 四年前什么样这届十之八.九也差不多, 当年池子没给你——”   话音戛然而止,周妙如陡然惊醒什么,少顷的沉默后,她一转话锋问道:   “你难道真的还想替你爸参加一次, 就为了给他正名吧?”   路炀半垂着眼没吭声。   短暂缄默过后,周妙如细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不至于路炀,任何极限运动都伴随着受伤的风险, 当年那场意外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也有摄像, 池子的能力毋庸置疑,还不需要你特意为了他去证明、实现什么。”   南方的冬日潮湿冰冷,每一缕钻入缝隙的风都挟带刺骨寒意,擦着耳畔呼啸而过,一路朝空旷幽暗的楼梯深处弛飞远去。   路炀垂在身侧的手不自主蜷缩了下,顷刻后才低哑道:“我知道。”   手机对面传来几声短促气音,周妙如似乎咽下了什么欲言又止的话,化作一声不甚清晰的短叹,到底还是转移了话锋:   “那你真的就是随便问问?”   “嗯,”   路炀停顿半秒,还是迟疑着开了口:“我认识一个人,是个Omega,他有点想参加的意思;但最近网上有个风声,说这届赛制可能会取消Omega的参赛资格。”   周妙如显然没料到路炀会问这个,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你说这个,确实有点风声,不过目前都是小道消息,具体什么情况还没透露。”   “……”   路炀哑声问:“所以大概率会有这个条例?”   “不太好说,我这边接触到的消息是上一届Omega选手太少,几乎都撑不过省赛;或者即便过去了,因为人数少的缘故,留下来的选手跟另一条赛道相比差距太大,所以一部分赞助商觉得观赏性太低,没必要多浪费一部分资源。”   周妙如顿了顿,又道:“但这些大都只是猜测居多,距离正式开始还有段时间,具体会有什么调整我也还不大清楚。”   话落,或许是考虑到路炀话里的“朋友”,她迟疑少顷又说:   “不过据我所知,内部还是有不少人对这事持有反对意见,这才一直没定下来。如果你那朋友如果真的有参加意思的话,也别太纠结,我觉得应该不至于,现在就在商量有没有其他对策,比如用一套标准直接并入,不分赛道。”   周妙如滑板店经营的一般,但因为入圈早,资历深厚且性格豪迈的缘故,圈内人脉尤其的广。   上一届甚至与市内的主办方都有些关系在,也因此在池名钧意外发生之后,才能尤为迅速的将闲言碎语制止下来。   但明面上的压住了,私底下的嘴却管不了,依然无可避免地被当时的路炀听见。   大概是深知路炀心底潜藏的执念,也生怕勾起对方过往那段记忆,因此这回濒临举办,除却曹卢围那一次之外,周妙如几乎从没提起过相关话题。   但不提不代表她就没有参与。   因此如果周妙如都没有完全否认这条来源不明的小道消息的真实性的话,那几乎意味着最终对Omega的禁赛可能性至少高达五成。   一墙之隔的网咖键盘敲击声不绝于耳,伴随着隔三差五的呼喊,与空无一人的求生楼道形成鲜明反比。   路炀转身踏入窗户边侧一处光照不到的角落,缠绕的围巾被拉开寸许,寒意灌入领口,将脖后那处敏感的肌肤吹得激起一道细微寒毛。   路炀屈指在上头轻轻一模,毫无意外地摸到一处熟悉微凸,如平地拢起的小山包那样,埋在肌肤之下。   ——其实是即便用手触碰、也可以猜出那是肉眼看不出的曲线,但路炀还是不受控地沉下目光。   “我知道了,回头转告他,”   路炀收回手,冰冷指尖上嗅不见丝毫气息,那个于Beta而言终其一生都是未解之谜的信息素尚未出现,也不知会不会、亦或者何时出现。   他随手揣入衣兜中,才又说:“谢了周姨。”   “就这么点破事说个屁的谢,”周妙如失笑道。   转而她又不知想到什么,欲言又止片刻,还是话音一转,略显迟疑道:   “虽然这话轮不到我来说,但是路炀,为你妈想想,那一场意外,她或许比你更要不好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再等等吧,至少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再说。比赛不是只有这一届,时间很长,你还有很多次机会,池子泉下有知也会赞同的,你说对吧?”   前方楼道传来沉闷的脚步声,迎面而上的工作人员显而易见没料到这会有人,拐进门时不自主用余光打量了眼路炀。   少年站在阴影中,黑发将肌肤衬的格外瓷白,在这天寒地冻的南方仿若一捧突兀的雪,出奇抓人视线。   却又在对上目光的瞬间,难以抑制地意识到对方每一处都是冷的。   路炀面无表情地回视,直到对方回过神连忙收回视线离开后,才收回目光。   他捏着手机转过身,在对面周妙如疑惑的追问下,终于浅声开口:“应该吧。”   周妙如似乎还想说,但紧接着路炀再次开口:“我到学校了,改天过去看你。”   果不其然周妙如瞬间被转移注意力,立刻道:“得,好好学习啊,等你期末再拿个第一,我请你吃海鲜大餐。”   路炀眉梢很细微地一扬,漫不经心道:“那你可以先准备着了。”   “……靠,”   周妙如愣了两秒,没忍住笑骂道:“得亏咱俩隔代,否则你这态度当年我得联合池子一起给你套麻袋一顿捣——太气人了。”   路炀嘴角勾起一丝很浅淡的笑意。   通话挂断后,他并没有着急离开,方才上楼的工作人员彻底消失在网咖,楼道恢复寂静,一时之间耳边独剩长风贯穿耳畔的细微杂音,与楼下远方不知从哪个望不见的角落传来的孩童喧闹与父母斥责的动静。   “——比赛不是只有这一届,你还有很多次机会。”   “时间还很长。”   ……   恍然间周妙如方才的话语再次不受控地浮出大脑,路炀手肘压在窗沿,任由风将他额发吹得向后飞舞,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终于回过神,冲下方袅袅升起烟雾的煎饼果子摊长吁了口气。   ——时间确实还很长,可留给他的却不多了。   咣当!   窗户被重新拉合,路炀揣着手机转身踏回网咖,结果刚走到无烟区,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聒噪的喧哗声。   “卧槽不好意思啊兄弟,我真不是故意的,”   只见隔壁位置上,那位方才一小时游戏能有五十分钟对着耳机没完没了絮叨的男生,此刻难得无视了开到半途的游戏,挂着耳机满脸歉意道:   “对面有个傻逼打野突然窜出来抓我,一激动忘记了我还有泡面放在手边——你没事儿吧?烫到了没有?”   贺止休正悬着手甩去手背上的汤汁,明明脚边就是满地狼藉,他却出乎意料的心不在焉,闻言顿了下才缓慢回过神。   正要开口回答,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只见方才捏着手机不知去和谁打电话的路炀陡然走来,拧着眉率先问:“怎么回事?”   男生显见对路炀这个邻桌还有印象,大概是出于闯祸后的罪恶感,他率先出声解释:   “就我刚刚打游戏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泡面,差点把你东西淹了,结果这位兄弟路过,帮忙拦了下,但没拦住还是把面打翻了……不好意思啊哥们,这地方坐不了了,要不你换个位,我给你出钱换机!”   男生态度格外诚恳,话落的同时立刻站起身,捞起手机转头就要冲不远处闻声赶来的网咖老板表述情况。   然而路炀却没空搭理他,在贺止休准备收回手前,一把捞过那只手,拧眉道:“烫到了?”   “嗯?”贺止休顿了下,才说:“哦,刚刚不小心被泼了下,油滋滋的。”   他表情一派轻松,还生怕路炀担心,主动解释道:“没事儿,擦一下就好。”   然而那盒泡面是刚沸水状态冲泡的,陡然被泼,饶是再皮糙肉厚也得红肿一片。   路炀拧着眉冷冷一瞅贺止休,在对方抽回之前,率先抬眼看向迎面走来的老板:   “洗手间在哪?”   ·   哗啦——!   水流从水龙头湍急而出,路炀盯着贺止休,一连冲了足有十来分钟,眼见再继续下去,再火气十足的体质也得被冻得指尖失去知觉后,他才主动抬手关上水龙头。   紧接着路炀又捞过这只湿漉漉的手,手背上的红肿跟方才相比消了大半,但还是因为紧急降温的太晚,此刻仍然不可避免地残留了挺大一片红色的烫伤痕迹。   “没事儿,看着红而已,没多疼,”   贺止休抽回手甩去手上湿漉漉的水迹,旋即一转头就对上路炀冷若冰霜地脸庞。   他不由心下一热,极其手贱地伸指戳了戳男朋友的脸颊:“别担心,烫一下而已,没这么娇气。”   “滚,”路炀冻着脸拂开这人作乱的手,冷冷道:“鬼才担心你。”   贺止休张口就来:“我不允许你这么辱骂自己。”   路炀:“……”   “我刚刚应该捡起地上那桶面再给你来一下才对,”   路炀深吸一口气,在路人好奇的目光中强行忍住了给这人一脚的冲动,转而从兜中掏出一管烫伤药膏,没好气地冲贺止休一扬下巴:“手给我拿出来。”   贺止休乖乖伸手:“怎么随身带这种东西?”   “刚问老板要的,”路炀拧开盖子,又拽着贺止休走到边上的小空地,才往那片难以忽视的红肿位置挤上一坨药膏。   贺止休嘴上说着没事,真的再碰上时,失去冷水镇痛后针扎般炙热的痛感立刻汹涌而上。   路炀指腹贴上的瞬间,他几乎条件反射地蜷缩了下手指。   “现在知道疼了?”   路炀由下至上地瞟了这人一眼,冷冰冰道:“百来度的沸水泼到了不知道赶紧来冲水降温,杵那儿发呆,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贺止休眼错不眨地对上男朋友的目光,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想你。”   路炀:“……”   虽然早已习惯了Alpha隔三差五来这么一下,但陡然大庭广众听见这么句,路炀差点没直接咬到舌尖。   “你是不是欠?”   顷刻后路炀忍无可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皮痒了直说,出去我就可以给你一顿揍。”   “那不是你问我在想什么吗,我如实回答而已,”   贺止休故作无辜的曲起指节抵住路炀掌心,轻轻在那毫无意外冰凉的掌心里蹭了蹭,直至男朋友的神情愈发冷硬,他才终于闷笑一声,不敢开玩笑了:   “主要刚被泼到的时候确实没感觉很疼,我以为没事,就懒得过来;再说你东西不是都在那,人又不再,我怕待会谁过来顺手就给你拿了。”   事情还挺多,路炀木着脸瞟他:“店里有监控,而且几个笔记本,拿了就拿了。”   贺止休却道:“不是还有个U盘么?”   路炀抹开药膏的手一顿。   “刚看见显示器上插着,”贺止休又问:“是你的么?”   路炀面上不受控的划过瞬间迟疑。   贺止休敏锐的将其收入眼底,然而却不知道这份迟疑源自什么;   但不等他细究,这点极其细微地情绪在路炀脸上稍纵即逝,眨眼睛少年又恢复一如既往的模样。   他淡淡道:“是我的,来下载点东西。”   “下载什么?”   “学习资料,”路炀顿了顿,又说:“前几年的各省高考卷子,之前找到了个压缩包,顺便一起下了。到时候整理完给你一份。”   贺止休颇为意外地一扬眉:“那宋达呢?”   “……”   路炀本来想说他目前那成绩打给他也是浪费打印纸,但紧接着又想起昨天那一通堪比呼死你的发狂程度,还是改口都说:   “……他要就打吧。”   “哦——”贺止休眉峰一扬,故作失望道:“我还以为我是唯一呢。”   时至今日,路炀已经彻底习惯了贺止休隔三差五就要散下赖德性的劲儿,简直连半个眼神都懒得给对方。   他仔细涂完最后一点,拧上盖子,旋即冲着Alpha那双指骨分明的修长五指施力一拍,冷冷道:   “少在这儿发癫——待会下楼找药店买一管,回去按时涂,过两天应该就没事儿了。”   “你帮我涂么?”   仗着四下无人,贺止休反手拉住路炀即将收回的手:“就像上次我手磕伤了的时候,你每天帮我消毒换药那样。”   路炀顿了下,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之前揍了曹卢围之后手擦伤的事情。   当初砸出的伤口与地板蹭出的血痕早已愈合,光影之下看不出半丝痕迹。   Alpha生着薄茧的掌心难得冰冷,他紧握着路炀指尖,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那时候说滑板的国际赛要开始了,你会去么?”   路炀一怔,不由抬眼:“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来,所以问问,”   贺止休眼错不眨地看着他:“我记得你那会儿说,这是你爸的梦想……你要替他去吗?”   偌大的洗手间难得空旷,洗手台边悬挂着一盘香薰蚊香,袅袅烟缕盘旋而上,又在半空朝四面八方扩散。   其中一缕好巧不巧飘至眼前,隔着薄薄白雾,贺止休看见路炀很轻地眨了下眼,仿佛在掩盖眼底或许会溢出的真实情绪。   “还不确定,”   少顷后路炀说:“马上期末了,明年下半年就是高三,不一定有那么多时间忙这个,到时候看看吧。”   ——这确实是个无懈可击的原因,即便路炀的成绩怎么看都不太需要为高考而太过于劳心劳力,但偏偏他向来是个自信却从不自负的人,在确凿成果到手前,失败与成功的可能性与他而言其实都是对半开,因此他也绝不可能真正放松。   但这一刹那,贺止休莫名闪过方才在屏幕上电光石火间窥见的讯息——   洗手间外有脚步声传来,路炀下意识要抽回手,就听贺止休突然又问:“那你想去吗?”   路炀不由顿住。   “那不只是你爸的理想,同时也是你的,对吗?”   贺止休近乎强硬地让自己挤入路炀视线中,他眼错不眨地凝望着眼前人的双目,试图从中窥出一丝真实情绪。   但出乎意料的是,路炀似乎并没有打算深藏。   短暂的沉默后,只见他点了点头:“是。”   “那你……”   “所以我迟早有天会去的,至于是什么时候,就看时机了。”   路炀抬眼回视,语调平直而镇定道:“当下以学习为重,不代表我就舍弃了它;如果时机允许,也许这一届我也会去参加。”   他近乎一字一顿道:“学习和比赛,我哪个都想要。”   路炀很少直观的表露自己想要攫取某样,即便过往面对其他人对年级第一位置的夸张调侃时,也经常会对自己成绩的自信直言不讳,但更多的是一种轻飘飘的表述;   像此刻这般完全直白地袒露、甚至可以说是野心勃勃的模样,完全可以说是头一次。   以至于这一瞬,贺止休甚至没能腾出心神去细思,路炀口中的“时机”,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愧是路炀炀,”   少顷贺止休闷笑一声,在洗手间外的脚步声从由远及近变成了由近及远后,一个用力把人拽入怀中。   他搂着男朋友的腰微微低头,鼻尖相抵、薄唇相贴地马后炮道:“看来我也得再加把劲了,不然到时候走着走着跟不上你了可怎么办。”   路炀半垂着眼抬头后仰,与贺止休拉出几公分的距离,形成一种很奇异的俯视角度:   “知道了待会回去先把上周测的错题全纠一遍,晚上我检查。”   “那我岂不是接下来都没时间了,”贺止休立刻满脸肃杀的眯眼凑近:“不行,你得让我先充个电。”   路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充什么电?”   “男朋友的电。”   贺止休咬住那柔软冰冷的耳畔,瓮声瓮气地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天半等于四点五个秋,四舍五入我已经足足一年半载没充电了,路炀炀能量不足我要休克了——快让我亲一口。”   路炀:“…………”   “给我滚蛋,”   路炀感觉一股热意顺着聒噪的心跳直冲头顶,耳梢瞬间滚烫一片。   他下意识抬手要去拽这人的尾巴,岂料贺止休今天没扎,抓了一手空不说,五指还顺势插.入了黑发之中。   乍然间仿佛是在按着贺止休朝自己压近。   就在贺止休刚掐住路炀下颔,迫使男朋友略略张开了唇缝,灯光下齿后的殷红舌尖都若隐若现映进瞳孔了,一阵铃声陡然划破空气——   “别管,先不接……”贺止休还没说完,第二道铃声再次震响空气。   叮叮咚咚此起彼伏,交错回荡,活像在这间不大的洗手间里谱一曲交响乐。   路炀趁机一个用力挣开Alpha箍在下颔的手,摸出手机一看,出乎意料的居然是从未给他打过电话的许棉枫。   贺止休就更迷了,居然是方佩佩打来。   俩人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底看见难言的疑惑。   “喂?”   路炀嘟一声接起通话,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就听对面响起一阵混乱的声音,紧接着是许棉枫难掩惊恐、几近喊劈的公鸭嗓。   “喂路炀!你快过来卧槽——宋达他们群殴起来了!!” 第88章 群殴   “——我艹你妈的, 你特么有病吧!?”   平日偏僻冷清的校后门此刻铁门紧闭,空无一人的保安亭外汇聚着数道身影。   许棉枫刚挂完电话,就听见混乱中不知是谁飙了这么句脏话,他一时间连手机都顾不上塞, 连忙扑上去跟武子鸣一起拉住宋达:   “卧槽你特么冷静点, 待会把老师招来了!”   “招来就特么招来,艹他妈的, ”   宋达眼睑边缘赤红成圈, 来时干净无尘的白色牛仔外套此刻灰扑扑一片,连带平时出门, 只要遇上狂风就得仔细护着的造型都顾不上。   他神色狰狞地瞪着眼前的人,咬牙粗声道:   “你看不见人家不想搭理你?你动个屁的手脚,手很贱是不是?”   对面男生毫无征兆挨了一拳, 此刻正捂着嘴角抽气, 陡然闻言,用力翻了个白眼, 嗤笑道:“那关你屁事, 花依依你女朋友啊?”   宋达满腔怒火霎时一顿。   边上方佩佩则上前一步将花依依挡在圣后, 毫不客气地拔声回怼:   “跟女朋友不女朋友有什么关系,依依早都跟你说了她对你没有意思,你再这样接二连三的骚扰堵人,信不信我告诉教导主任通知你家长!?”   花依依轻轻一拉方佩佩肩膀:“佩佩……”   “喂, 听见没,她说要告诉老师叫家长诶,”   对面男生侧后方, 一位染着黄色鸡冠头的男生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故意掐着嗓子, 阴阳怪气道:   “好——可怕的威胁呀,吓死人家了咯,真的好怕怕哦哈哈哈哈——”   三班在年级里成绩算不上前茅,平日里也吵个没完,但绝大多数里都称得上平和,再皮的几人也就嗓门大点,课间烦人闹腾了点。   像这种张口就是阴阳怪气的刺儿头,可以说是闻所未闻。   一时间方佩佩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意直冲头顶,整个人杵在原地难以扼制的发起抖来。   旁边方才因为担心招来老师而压着火的三班其他人顿时也齐齐黑了脸,武子鸣更是握紧拳头要朝鸡冠头扑上去。   但紧接着就听耳边陡然响起一阵急促的——   “喀啦!”   那瞬间只见方佩佩猛地一踢脚下滑板,滚轮碾过粗糙水泥,朝前疾驰飞去。   然而眼见即将撞上仍在原地捧腹大笑的鸡冠头时,滑板前轮毫无征兆磕上边侧一颗拇指大的碎石。   刹那间,整个前端轨道偏离,难以克制地歪向另一旁,擦着鸡冠头的鞋面朝后方飞去。   “咔哒!”   末端陡然被人一脚踩下,滑板刹停地瞬间同时朝后翘起。   只见鸡冠头扬起下巴,挑着唇角轻蔑嗤笑道:“不是我说,就你这水平,还出来玩儿什么滑板啊,连踢个人的准头都没有,乖乖回家扶着墙壁扭扭屁股得了。”   他顿了顿,又故意道:“还是说,其实是就为了出来碰瓷人?”   “你他妈放屁!她才刚刚开始学滑板,碰瓷你个鸡毛!”许棉枫彻底忍无可忍,两步上前准备从鸡冠头脚底下抢回滑板。   然而还没来得及靠近,鸡冠头仿佛看出他的来意,冷嗤一声:“刚刚开始学,那哥来教教你,什么叫做撞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滑板陡然在鸡冠头脚底掉了个头。   只见他身体朝前微弓,落地的那只脚在水泥地面猛然一蹬,逼近一米八的块头沉沉压在板面上,刺啦一声酸响,整个人毫不犹豫地朝迎面走来的许棉枫狠狠撞去——   “躲开许棉枫!”   “我艹你大爷——”   “我天!”   所有动静发生在同一秒,宋达和武子鸣几乎下意识伸手想把许棉枫拽回,然而鸡冠头显而易见不是新手,被加了速的滑板眨眼间便驰飞至许棉枫身前。   人在紧急时刻大脑很容易陷入空白,以至于许棉枫甚至来不及侧身躲避,眼睁睁看着鸡冠头伸臂砸来。   刹那间唯一能做的只有闭上双目等待疼痛降临。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只听“咣当!”一声巨响,近在咫尺的拳头伴随着鸡冠头的身形陡然一歪!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降临,取而代之的时鸡冠头不堪入耳的脏话与痛呼。   “很嚣张啊几位朋友,大庭广众之下居然就敢故意撞人?”   熟悉的轻佻语调倏然响起,所有人下意识齐齐扭头望去。   就见五米开外的人行道上,路炀与贺止休不知何时立在原地;学霸单肩挎包,黑色围巾将他肌肤衬的格外瓷白,镜框下脸庞一如既往不见任何表情,但此刻,在场所有人却莫名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尖锐冰冷的寒意。   “我艹……”   水泥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的鸡冠头忍痛撑臂坐起,尾椎与小腿上的剧烈疼痛让他当场沁出满额冷汗。   边上原本看热闹的几人见状,纷纷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扶起他。   直至此刻,鸡冠头才终于注意到当场将他撞歪了的东西是什么。   ——那居然也是一架滑板。   “……你们他妈谁啊?”   鸡冠头怒从心中起,要不是疼的厉害,这会儿估计已经扑上去揍人了:“关你们屁事,有病吗!?”   “我们只是平平无奇地社会主义接班人,梦想是仗剑走江湖理想是世界和平,如果你觉得这是病,那就是吧,”贺止休单手勾着路炀肩膀,彬彬有礼地微笑道:“作为神雕侠侣,我们有义务路见不平一声吼。”   路炀:“……”   鸡冠头:“……”   刚准备抬步走进的宋达一行人:“…………”   “我们真的要过去吗?”短暂沉默后,武子鸣压着嗓音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怎么突然感觉怪丢脸的。”   “少他妈说废话,”   鸡冠头搭着同伙的肩膀勉强站起,继而重重一踹脚边的滑板,恶狠狠地看向贺止休与路炀:“这他妈谁踢得?”   “我,”路炀面无表情地对上鸡冠头视线。   他鞋尖压着地面轻轻一碾,声音平直而冰冷,不带丝毫温度地反问:“有问题?”   如果说刚刚鸡冠头那突如其来的一摔是让对面一行人脑子发懵,以至于场面瞬间凝滞成冰,那么路炀这短短地四个字就好比一粒火星落入汽油捅;刹那间,这几位装扮与街头混混无二差别的人被当场点燃,几乎是狰狞地冲上前要动手。   然而其中一位刚靠近路炀半米之地,身侧从始至终面上带笑的贺止休陡然长臂一伸,半路截下了对方的拳头。   “去你妈的,跟你没关系就少碍事,”   来人烫着个品味诡异的爆炸头,用力两下却没能挣脱开后,当即凶横地瞪着贺止休:“信不信我们连你一起揍!?”   “嘶,这么蛮不讲理的吗?”贺止休故作害怕地向后一仰,无辜回头道:“怎么办呀路哥哥,他们说要一起揍我,我好害怕哦。”   “……”路炀额角一蹦,简直不想认识他。   爆炸头显而易见被阴阳怪气地整个人都要炸了,他咬牙试图将手腕拽回,然而眼前的Alpha手劲儿大的出奇,言辞间还不忘收紧握力。   恍然间爆炸头感觉自己骨头都在要发出细微悲鸣。   “我日你奶奶个腿……”爆炸头当即忍痛抬腿朝贺止休踹去。   他显见平日里没少打架,这一脚直接就冲着贺止休膝盖飞去,旁边走来的宋达立刻直呼了句小心,但紧接着就见路炀飞身冲着爆炸头小腿就是一脚。   贺止休无比巧妙地在同一时刻松开了手,惯性作用下,爆炸头立刻脚步踉跄地朝后退去,一头倒栽进后方鸡冠头一行人的怀中。   这一下战火终于被彻底点燃。   肾上腺素作用下,鸡冠头立马忘了尾椎上的疼,带着一行人怒吼着飞身冲了上来。   “我艹!”   许棉枫人都都傻了,瞠目结舌道:“怎么你俩一来反而直接变成群体互殴了!?”   “废话!刚刚让你别打电话你非要拨,他俩脾气一个赛一个炸你不知道吗!?”宋达吼完又冲路炀一回头:“兄弟你一脚爽到我了!干得漂亮!”   “太牛逼了学霸!”方佩佩也紧跟着说:“贺止休你那一拳也接得好!太帅了!”   贺止休谦虚一笑,颔首道:“一般一般,不如路班长帅气——来文委,你们去远点,免得一会儿真打起来了不小心撞到你。”   宋达也立刻跟着回头:“小花你快站远点!”   花依依立时依言点头,拉着方佩佩往边上一站。   同一时间鸡冠头一行人终于迎面上前,空气中除了怒吼之外,只剩武子鸣瞪大眼睛的痛呼:   “卧槽我新买的滑板啊啊啊——”   应中不学好的差生不少,刺头也分了几拔。   如果说之前的洪新庄小品那帮人是招人嫌的刺头,那么眼前的鸡冠头显而易见就属于没人敢惹的真混子。   即便身侧就是应中校门,随时可能面临着教导主任冒出逮人的境况,这群人仍旧毫无顾忌地直奔上前。   大概是接二连三的吃瘪将怒火堆积至极点,光动手还不够,鸡冠头与爆炸头俩人甚至一人抄起一块滑板,脚下一蹬朝路炀凶狠撞去!   然而路炀也不是什么真正的传统学霸,当即飞速侧身避让。   鸡冠头却仿佛率先预料到一般,刹那间脚下一刹,踩着板尾原地百八十度转身,滑板瞬间倾斜着朝路炀小腿横劈而去!   电光石火间,路炀几乎下意识伸手勾住斜后方、正背对着他的贺止休的肩膀。   贺止休在瞬间反应过来,将手中扑来的爆炸头往边上用力一掼,当即反手揽住路炀劲瘦的腰,施力托起——   “当啷!!”   “咔擦——”   翘起的一端滚轮悍然砸落在地,双重力量拉扯之下,只见崭新滑板从中应声而裂,无数木刺朝两端倾斜冒出。   鸡冠头显然没料到还能这样,顿时被震的后退两步。   路炀则单脚踩住断裂的滑板,朝后轻轻一滑,刹那间鸡冠头猛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只见学霸就着被Alpha揽在肩前的姿势,脚下一个施力,断裂的滑板立刻如一柄弓箭飞射出去,直冲鸡冠头腿间,没有半丝偏移——   “连踢个人的准头都没有,就敢出来滑板,”   混乱中,所有人听见平日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学霸一字一句冰冷而清晰地说:   “想干什么,碰瓷我?”   ——咚!   闷响骤起的刹那,所有人看见滑板翘端迎面撞上鸡冠头小腿。   然而刚抵住还没来得及狠磕反弹事,一道身影倏然奔来,飞速截下了所有冲力。   “我草,”来人生了张尖嘴猴腮脸,陡然刹停还有些回不过神,略懵道:“什么情况,我特么就去网吧上个网你们怎么就跟人干起来了!?”   鸡冠头立刻应声抬头:“孙侯!”   “……”   猴脸正欲低头,但刹那间他余光似乎扫见什么,目光生生半途一扭,投向了另一端,紧接着一顿:“咦,你不是网吧那哥们儿么?”   路炀眉梢一跳,终于将眼前这张尖嘴猴腮脸,与半小时前、杵在他身后絮絮叨叨说国际滑板赛的猴脸重叠,交合。   “嗯?”贺止休转过身,换了只手勾住路炀的腰,微微垂眸:“你们认识?”   众目睽睽之下,路炀感觉自己腰侧被隔着衣服用力捏了捏,他喘息着拍开那只作乱的手,瞪了Alpha一眼,随口解释道:“刚刚在网咖见过。”   被鸡冠头热情唤作孙侯的人显见是这伙混子里带头的那位。   霎时间,这群人仿佛又找到主心骨一般,纷纷恶声恶气地指着路炀一行人告状。   “哦——所以你们的额意思是,李子翔在追高二四班的花依依,结果这群人突然蹿出来作乱,那个穿白衣服的还打了李子翔一拳,那个女的还用滑板袭击了王吉?”   “骗鬼呢你们!?隔三差五就在教学楼饭堂堵依依,她都说不乐意了,你们还成天就堵,我们就在这儿玩下滑板,结果硬是冲上来拽着人就要耍流氓,宋达这才动手回击的!”   方佩佩也是个暴脾气,当下气得差点没直接冲上去给这群人几巴掌,然而手腕被旁边的花依依牢牢拽住,愣是没能上前半丝。   “我喜欢他才堵她,换个人你看我搭理她不?”   先前挨了宋达一拳的李子翔立刻嗤笑道:“不要在这里不知好歹!”   宋达登时只觉怒火直冲头顶,正要上前,胳膊被人用力一拽。   只见贺止休半眯着眼道:“照你这么个意思,花依依还得为此感觉荣幸?”   “不应该的么?”李子翔冷哼一声,大言不惭道:“你们都是高二吧?我们都是高三,有学长追,是看得起她,知足吧。”   刹那间所有人都被这厚颜无耻的话惊呆了,贺止休当即没忍住倾身在路炀耳边低语了句:“你前几天在床上骂我不要脸骂早了,这才是真正的不要脸啊,我简直自愧不如。”   “……”   路炀额角青筋猝然一蹦,不引人注意地给了Alpha狠狠一脚。   “事情经过我大概知道了,”   孙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境况,最终视线落在了脚下断裂的滑板上:   “既然打都打完了,行吧,看在你我之间有过一面之缘的缘分上,外加难得也玩儿板,只要你们道个歉,这事儿就翻篇,行不?”   如果说刚刚李子翔是厚颜无耻,那么这个孙侯完全就是颠倒黑白了。   宋达险些又要破口大骂,许棉枫更是忍不住吐槽:“你疯了吧!?他来找事儿,我们还特么跟你们道歉——我们有病吗?”   “你们把我兄弟伤成这样,道个歉不过分吧?”孙侯嗤道:“不想道歉也行,你让那个花依依跟李子翔在一起,也不强求,一个月,答应了这事儿就翻篇。”   花依依当下一顿。   宋达立时上前把她护在身后,粗声道:“去你妹的少做梦!”   “那你们说要怎么办?”孙侯咧嘴一笑:“总不能我兄弟白挨了这顿打吧?”   “还有另一个方法。”沉默许久的路炀终于开口。   孙侯下意识:“什么?”   “你过来让我们也打一顿,就不算你兄弟白挨了,”路炀冷若冰霜道:“正好同甘共苦,以衬你们的兄弟情深。”   贺止休立刻举手:“我可以倾情帮忙哦。”   孙侯:“…………”   “……牛啊,原来还能这样,”后边的许棉枫满脸震撼道:“山上的笋都被他们夺光了我靠。”   “他会不会恼羞成怒也发癫了吧?”武子鸣也小声道。   “有可能,”方佩佩认同地点点头:“气死我了,要是待会再打起来你俩趁机多给两脚,就当替我打的,晚上请你们吃饭!”   出乎意料的是孙侯沉吟片刻居然没有发癫,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滑板,忽地问:“你们都是应中的吧?”   宋达警惕道:“干什么?”   “既然都是,那就好说了,”   孙侯轻轻一踢地上的滑板:   “怎么说来着,解铃人需系铃人,马上就是运动会了,这届我们跟学校申请添了个项目,滑板,正好咱们两拨人呢又都会,不如到时候比一场,谁赢了谁向谁道歉,你们有人赢了,我们跟你们道歉,今天的事儿就翻篇;要是输了,你们就得跟我道歉,然后花依依跟李子翔交往一个月。”   他顿了顿,又道:“算了,她不喜欢,那就半个月吧。我还是很善解人意的。”   刹那间全场静默,所有人内心同时爆了句粗口,路炀眉峰一蹙,贺止休危险眯起眼睛,宋达更是手背青筋暴起。   正当气氛剑拔弩张之际,花依依忽地走了出来。   宋达一怔,下意识出声想喊,却见向来温柔的少女此刻脸上不见任何表情,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她跨步走到孙侯面前,在所有人疑惑的注视中,忽然扬手——啪!   一记清脆耳光猝然响起,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孙侯歪着脸,表情彻底扭曲了:“我叼你个臭bia——”   “不要拿我道德绑架我的同学,这很恶心,”少女面色镇定地打断,一字一顿冷漠道:“交往就交往,不需要这种比赛,我给你们一个月时间。”   宋达立刻失声:“小花你别——”   “我来跟你比,”   宋达话音未落,就被路炀冰冷地嗓音沉沉打断。   只见学霸神色前所未有的冰冷,镜框下的瞳孔如墨般漆黑,不见丝毫温度:“不需要赌约,自己挨揍的准备,因为你们没有除了输以外的第二选项。”   “嗯哼,”   贺止休轻轻一挽袖口,笑得堪称温和:“或者你们要是嫌好了再挨一顿打太浪费恢复精力,我也不介意现在提前预支哦——没关系,医药费我全包。” 第89章 后颈   “你再说一遍, 谁来比!?”   翌日,三班走廊寒风大作,没关紧的门板被吹得来回摇晃,咚隆作响吵耳异常。   然而此刻却没人在意这点动静。   只见后排位置几乎汇聚了大半个班的人数, 站在其中的姚天蓬话音落下的瞬间, 啃到一半的薯片也因为听闻的内容而啪嗒一声摔落在桌。   “路路路路——”   “是的,你没有听错, 就是路炀, ”   许棉枫趁机抢过薯片,眼明手快地抓起一把塞入嘴里。   然而从涣散且肌无力的眼皮上来看, 他显而易见还沉浸在昨天校后门的事情中,尚没能完全回过神来。   此刻边嚼着薯片,边面色沧桑地含糊不清道:   “当时情况之危机, 对面的粗言秽语之厚颜无耻——尤其是隔壁小花那一巴掌, 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根本没想到该怎么回复;原本我都做好了再打一场、招来弥勒佛写三千字检讨书的准备了。”   “结果路炀就应战了吗?”坐在前排的文锦之也忍不住回头问道。   “是!啊!”   许棉枫咕咚咽下干巴巴的薯片, 澎湃道:“你们不知道, 当时那场面, 那情况;路炀那气势,那背影,那姿态,那……”   “那个屁, 你倒是快说!”   姚天蓬急得瓜皮头都要静电了,刷一声抢回了薯片。   结果还没来得及抓,头顶无数只手陡然从天而降, 再回过神时,满满当当的薯片已经连半点渣都不剩了。   他差点心态崩溃:“卧槽你们这群牲口——”   然而牲口们没有搭理他, 所有人紧盯着许棉枫:“班长居然还会玩滑板吗?”   “不禁会,貌似还很溜,”   许棉枫立时来了劲,满脸正色:   “当时那个傻叉鸡冠头要来撞我——当然我是宁死不屈坚决保护文委的人身安全,为此即便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结果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息,一架滑板以雷霆万钧之势飞跃而来,猛然撞上鸡冠头!就像这样,”   许棉枫刷一把再次抢过姚天蓬掏出的第二包虾条,两掌夹击之下,袋子咚隆一声应声而破。   而他在咚隆声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抓了一把塞入嘴里,含混不清又满是感慨道:   “然后鸡冠头就当场摔了个四脚朝天破口大骂,你们不懂那场面,真的,我昨晚半夜做梦都是这个素材,爽得我头皮发麻。”   许棉枫的描述堪称声情并茂,神色间的心驰神往也没有半点虚假的影子,但此刻所有人都不太能想象出这一画面。   毕竟常年稳坐年级第一的顶级大学霸平日里素来沉默寡言、冷淡如冰,看上去除了学习之外对什么都不太敢兴趣;   更别说滑板这种一看就跟学习毫不沾边、甚至绝大多数时候还会被广大长辈斥责玩物丧志的小众爱好。   “不过我听我高三的表姐说,那个孙侯这方面似乎蛮厉害的,本来咱们往年运动会都没滑板,他愣是跟学校领导申请出来了,”   良久面面相觑中,姚天蓬抱着自己又瞬间被瓜分半袋的虾条,憋屈无比地幽幽问道:“班长会玩,但会和很会是俩回事,咱班这,确定打得过不?”   许棉枫激动的神情终于顿了下去。   只见他叼着虾条恢复回方才的一脸沧桑,深深叹了口气:“不然你们以为方佩佩和武子鸣为什么一大早就在路炀跟前发癫呢?”   话音刚落,就听前门咣当一声被人从外推开,紧接着是方佩佩急促的脚步和无比嘹亮的声音:   “路炀呢!?有人看见路炀没,我特意回寝室拿了手机想给他看视频,怎么突然人就不见了!?”   武子鸣跟着蹭出来:“报告首长,厕所也没人,尿遁可能性远远低于百分之三十!”   刹那间只见方佩佩痛心疾首地攥紧手机,目光飞速从后排汇聚的人群里逡巡而过。   许棉枫咽了咽口水,在激烈的注视中倾情提议:   “……要不然你把视频发班群,然后艾特他?”   方佩佩恍然大悟,立刻掏出手机,指挥武子鸣:“快,我现在发,你艾特路炀——以防万一学霸不带手机,把贺止休也艾特上!”   “为什么要艾特贺止休?”姚天蓬忍不住问了句。   “因为他俩最近不是跟连体婴差不多,”许棉枫小声说出半个三班群众的心声:“走哪儿黏哪儿,还鬼鬼祟祟的——要不是他们一个Beta一个Alpha,还以为是在偷摸谈恋爱呢。”   ·   “嗡嗡嗡!”   手机震动陡然响起,但未等完全传出,又被哗啦作响的水流声与喧闹谈话所覆盖。   直至脚步声由近及远消失,偌大的洗手间恢复寂静后,身处最里间的路炀才终于忍无可忍,一把薅住身前紧压着他的贺止休的后脑勺。   他极力后仰,强行避开那张纠缠的没完的薄唇,咬牙闷出一句气息不稳地:   “——你他妈是不是没完了?”   “我这不是充电么,好不容易才甩开那群没眼力见儿的电灯泡,我都快憋死了,”   贺止休轻轻咬住男朋友因为后仰而微微翘起的下巴,哑声嘟哝:“早知道要这样,当时就应该我来应战了。”   “……”   路炀扬起一侧眉梢瞅着他:“你会滑么?”   “那不是有路老师你在么,反正还有几天时间,你手把手教教我,说不定一颗明日之星就冉冉升起了呢,”   贺止休话音未落,耳边再次传来一阵嗡嗡声。   但与方才路炀兜里发出地不同,这次轮到了贺止休的兜。   俩人无声对视片刻,贺止休脸上流露出一丝少见的无奈道:“反正比现在这样强。”   自从昨天下午路炀应战开始,以方佩佩为首的三人组就开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   最开始还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转折与路炀出乎意料地应战,以及学霸要是输了、或者要是赢了,那群人输不起,天天堵学霸回寝室的路找茬怎么办等等;   后面方佩佩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孙侯的短视频账号,抱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想法,仨人凑在手机满脸严肃地开始“探查敌情”。   结果看完回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原因无他,孙侯的水平居然格外的不错。   ——至少在方佩佩和武子鸣这俩初入茅庐的初学者眼里,那简直就是堪称大佬级别的存在。   虽说路炀在抵达阻止鸡冠头撞向许棉枫那一脚让他们震惊不小,但其实大部分都只是在震惊路炀作为一个看上去除了学习,对什么都毫无兴趣、且不屑的顶级大学霸居然还会滑板,而且五米开外准头还那么好,力度那么猛这件事上。   与孙侯账号中堪称眼花缭乱的炫技动作相比,无疑是在客厅里飙玩具车和在沙漠中飙赛车的区别——没有任何对比性。   于是刹那间,仨人都齐齐陷入焦虑——甚至可以说是恐慌之中。   接着从晚自习开始,仨人就疯狂给路炀发各种滑板教学视频,连最基础的如何在滑板上顺利站稳、且不会因为太过紧张而摔下来这种视频都一并打包给了路炀。   一节课四十五分钟,结束时路炀的手机内存差点都被直接塞爆。   最后忍无可忍直接把这仨人直接拉黑。   哪知道前脚刚拉,后脚这仨人直接转为盯梢攻势,走哪里跟哪里。   甚至早上还没到六点,路炀就被一阵咚咚个没完没了的敲门声吵醒,且足足持续了五分钟,也没有任何要停歇的架势。   刹那间路炀只觉起床气攀升至前所未有的顶峰,冷着脸拉开门时张口就骂:“贺止休你一晚上不睡603是不是能死——”   然后话音未落,就对上了门外许棉枫与武子鸣困惑而茫然的脸庞:   “贺哥不是住613吗?为什么会睡603……?”   死寂中一步之隔的613缓缓打开,露出贺止休睡意朦胧的脸。   只听Alpha意味深长道:“因为社会主义兄弟情。”   路炀:“…………”   ·   “本来我是想等六点半你差不多醒了再进去,哪知道那俩电灯泡跟狗皮膏药似得那么早,把你吵醒了,还愣是蹲门口不走了,非要给你看那破视频。”   听者与说者没在一个关注点上,路炀揉捏着贺止休脑后那一撮小尾巴,半眯着眼危险瞅他:“你六点半跑来干嘛?”   “当然是补觉了,”   贺止休也半眯起眼,理直气壮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宿没你长夜难眠——你看我眼下这俩黑眼圈,都是想你想的。”   他边说边往路炀眼前贴,仿佛真的是想让路炀看清。   隔间光线昏暗,Alpha本就立体的轮廓被阴影雕刻的愈发深邃,墨黑色的瞳孔宛如一潭藏匿飓风的深水,只一眼,灵魂与意识仿佛都被卷入其中,根本无暇去在意眼底那点不甚清晰的浅暗色。   路炀来不及错开视线,就觉鼻梁上的眼镜被不由分说推了上去。   尺寸宽大的镜框沿着眉间擦过上额,将零落的刘海一并卡在了发顶,贺止休轻微低头,在男朋友睫毛浓密的上方眼窝落下近乎迷恋的一吻。   狭窄隔间内,路炀被困在胸膛与门板之间,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只能被迫仰头,承接一路下挪的亲吻,直到湿润的唇峰被再次含住。   唇齿被撬开的瞬间,他感觉空气与五感也被一同尽数攫住。   顷刻间,沉入寂静的洗手间只残余潮湿暧昧的水渍声回荡。   直至屋外午休铃划过天际,贺止休才终于缓缓松开呼吸不畅的路炀。   大概因为这一吻格外深入且缠绵的缘故,路炀那张平日里仿佛发生什么,都无法使他惊慌失措,永远游刃有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无人所知的模样。   天光从头顶斜侧方的小窗口打入,好巧不巧落在了少年眉眼,氤氲水汽的双眸后方,此刻正染着一抹因为缺氧而泛起绯红。   眨眼间,贺止休感觉那鸦羽般的睫毛轻扫过自己脸颊。   ——其实是很细微的痒意,却如同羽毛落入深井,在贺止休心底扫荡出波及每一个角落的涟漪。   刹那间贺止休只觉喉头一紧,难以遏制的心动与无法言说的欲望将他整个人倾覆。   在路炀喘/息着抬手推拒的前一刻,他率先攥住对方手腕,蛮狠粗暴地重压在门板上。   路炀心底一怔:“贺止休——”   “嘘,”   贺止休犬齿咬住路炀耳侧,在那薄薄的耳廓处不轻不重地刮过。   接着怀里的人毫不意外地传来细微轻颤。   贺止休闷笑一声,哑声诱哄说:“午休还没结束,让我缓缓就回去,好么?”   路炀不自主咬紧牙关,想说话,但Alpha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耳廓被放开的瞬间,路炀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贺止休用挺拔的鼻梁一路蹭过他的耳侧与脸颊,扫至下颔线,最终停在了下巴与脖颈的链接处,铺下一片难以忽视的炽热呼吸。   围巾被扯开的瞬间,冰冷空气侵袭而来,路炀大脑未觉清醒,滚烫的气息再次驱散了寒意,不由分说地占据了周遭每一寸肌肤。   路炀几乎是不受控地抬起手拽住贺止休衣服,那力道简直与没有没什么区别。   贺止休仿佛被这个举动鼓励到一半,本就禁锢在腰间的手猝然收紧,寂静的洗手间内霎时被布料窸窣声所充斥,难掩暧昧。   路炀在动作中,被迫歪侧着仰头向后。   ——然而这一动作无疑将那线条漂亮、肌肤瓷白至近乎透明的脖颈彻底暴露在贺止休吻下。   刹那间,路炀感觉炽热呼吸无端紧促了几分,紧接着它又顺着喉结环绕向后,滚烫的吻擦过每一寸皮肤。   直至最终,它毫无意外地抵达那块脆弱的、日益敏感他却束手无措,只能勉力护住的后脖颈——   “路炀炀,”   Alpha侧脸压在恋人肩窝,鼻尖一下一下蹭着那块光滑柔软的肌肤上,嗓音被寒冬中炽热的体温灼烧的沙哑,分不清是贪恋还是渴望道:   “你好香啊……”   话落,贺止休彻底难压情愫,几近虔诚地印下一吻。   哪知刚触不过毫米距离,耳边陡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咔哒!”   “咣当!”   “哎哟卧槽!”   ……   身后门板猝不及防敞开,电光石火间,贺止休反应堪称神速,全仗着臂力强劲,生生半途捞回了因为重压而不受控朝外跟着栽去的路炀。   刹那间只听咚!一声闷响,他搂着路炀一屁股惊坐回身后的马桶。   然后眼睁睁看着门外探进来一张熟悉的脸。   宋达:“……”   贺止休:“…………”   被迫坐在贺止休腿上的路炀:“……………………”   ·   “不是我说,哥们儿,”   许久之后,洗手台前。   宋达终于提着裤子走出来,满脸一言难尽地说:   “方佩佩那仨再怎么逼得紧,你们再怎么难以忍受,一块儿藏同个厕所隔间里躲人这事儿还是太他妈超前了——我他妈差点被你们吓尿了好吗!?”   “那你尿了吗?”   “……当然没有,”   宋达深吸一口气,板正表情,刚想再说点什么对眼前俩人表达一下自己在五分钟前心灵饱受的震撼,结果一抬头,就发现贺止休正侧倚着洗手台。   少年半眯着眼,不见丝毫刚经历过被陡然撞上诡异场面的尴尬,甚至还有心思眯着眼摸着下巴上下打量了圈宋达。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眉眼神色间还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深长与……怜悯。   刹那间宋达神识不知飘去哪个爪哇国,猛地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警惕:   “你想干什么!?我可告诉你我对Alpha毫无兴趣,我的精神与灵魂都属于小花!”   他顿了顿,又立马补充:“肉/体也是!”   贺止休:“……”   “我很好奇,贵发小当初到底是怎么意识到自己喜欢上隔壁小花的?”   短暂沉默后,贺止休想也不想直接无视了自我意识过剩的宋达,微微一侧,贴在路炀耳边说:   “以他这情商,分明应该十年后蓦然回首才想起来那个女孩子原来是我的初恋这样才对。”   路炀正站在洗手台前伸手,镜框下神色已然恢复往日里的冷淡,窥不见半丝情绪。然而在贺止休贴近的瞬间,他身体忽然轻轻朝另一侧微微倾斜了下。   ——那其实是个很细微的动作,说是巧合都没问题。   但霎那间,贺止休还是敏感地顿了下。   “我怎么知道,好奇自己问,”路炀关掉水龙头,刚准备甩干手上的水滴,一张白纸倏然递来,轻轻压在他的手背上。   “擦干缩回兜里,”贺止休说:“免得一会儿又冻的发僵。”   路炀微怔,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听贺止休又说:“还是说等待会冻僵了,好找理由让我帮你亲手焐热?”   路炀:“…………”   “从现在开始,你再碰我一下我就去跟班主任申请换位,我坐第一组,你坐第四组,除了检查作业,任何时候过来一次罚抄错题十遍。”   路炀面若冰霜地擦干手,把纸巾团成一团,全靠从小到大过人的涵养与素质,才勉强忍住了把它砸在贺止休脸上的欲望,转而丟回垃圾桶,头也不回地转身朝外走去。   贺止休出乎意料地没有立马跟上,而是背对着洗手台紧紧凝望着路炀的背影,以及触感柔软的黑发下方,那块被围巾重新紧密包裹、不见寸许皮肤外露的后脖颈。   ——假如Beta分化成Omega,要如何干预才能延迟分化?   假如Beta分化成Omega。   ……   分化成Omega。   四周沉寂如深水,贺止休难以遏制地再次回忆起昨天在网咖里无意窥见的聊天框,有那么瞬间他涌出追上探究的冲动。   但仅仅只是一瞬,这点冲动又一次被某种更深的、源自内心深处难以露齿的东西沉沉压了回去。   “……休?贺止休??”   一旁宋达接连喊了几声也不见人动静,终于话音一转,气沉丹田:“路炀同桌!!”   “嗯?”贺止休终于施施然回神,掏了下耳朵,反问:“干什么?”   宋达:“……”   “你他妈真的,”   宋达简直目瞪口呆,种种惊诧与头脑风暴之中,他愣是没真出个什么来,最终变成一句:“……我问你还有纸巾没,我手甩冻僵了。”   “没了,刚刚那是最后一张,”贺止休一拍宋达肩膀:“没事,冻僵就冻僵,回教室放屁股底下压一压就焐热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抬步追上前方,路炀停在外头,转身催促的身影。   转瞬间偌大洗手间徒留宋达一人杵在原地,以及一句后知后觉的怒吼:   “你他妈没纸了自己不甩干擦我肩膀上——贺止休你特么是不是人!?” 第90章 花依依   走廊上安静的只剩寒风, 宋达嘹亮的嗓门率先冲了出来。   路炀懒得搭理这俩货,见他们跟上,转身正要继续往前,一道身影陡然停在前方。   “咦, ”只见花依依抱着一叠作业, 神情略显困惑地转过身:“宋达的声音?”   话音刚落,就见贺止休与宋达一前一后踏出洗手间, 后者正伸着两只手疯狂试图往贺止休衣服上抹, 嘴上还不忘自以为恶狠狠地:   “别以为有路炀撑腰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小爷我今天必让你悔恨终——”   终什么还没来得终出来, 所有话音在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隔壁小花身影时,立刻戛然而止。   须臾错愕后,只见宋达猛地收回刚准备往贺止休校服上擦拭的手, 满脸尴尬而局促道:“小花——咳, 花依依,你怎么在这?”   “我去交作业。”   花依依轻轻颠了下满怀的作业本, 笑道:“好巧呀。”   宋达与路炀完全相反, 天性开朗, 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伶牙俐齿、话多到招人烦的类型,从小到大因为喜欢讲话没少被老师点名批评、甚至是投诉举报;   上高中后曾为了装逼,短暂尝试过立酷哥人设,为此还学路炀的惜字如金。   然而没维持多久就因为路炀陡然转学过来而彻底破功, 抓到发小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坦坦荡荡地交代了自己情窦初开的对象,并且还附带了自己的追人大计, 洋洋洒洒自信满满地讲了半个多钟。   最后重归把路炀烦得险些没一碗鸡汤盖他脑门上,这才终于堪堪歇止。   然而私底下的滔滔不绝与伶牙俐齿在此刻真正面对花依依时, 猝然失了效。   宋达就那么杵在原地,近乎结巴道:“啊,对,是,要回去了要回去了。”   他顿了顿,又问:“那群人后来还有再去找你吗?”   昨天战役结束后,花依依就提前一步被老师叫走,直至此刻才再一次巧合偶遇。   只见花依依摇了摇头:“没有,他们几个是高三的,通常情况不会跑来高二,毕竟有老师盯着,跨年级窜教学楼还是挺明显的。”   宋达恍然大悟,点点头:“没有就好,如果要是还来找你,你跟我说,我一定……”   他还没定出个什么,又忽然想到自己告过白,也被拒了,发生什么事其实都跟自己没关系,也没有立场管这些。   所有声音都哽在了喉咙,不知道怎么吐出,也不知道要不要咽下。   两相拉扯中,忽地听一旁的路炀替他接了话:“他一定替你教训那几位。”   “路炀说的对,”贺止休一唱一和道:“尽管说,不用担心。那几人欠成那样,不给点教训是不长记性的。”   不知是想起昨天的事,还是此刻陡然心情不算太好的缘故,他话语里带着点少见的冷嗤,乍一听寒的有些不成调。   路炀不由侧目瞟了这人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花依依居然认同地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我本来都在想,他们要是再来烦我,我要不要打电话□□以毒攻毒,就像古惑仔电影里那样,套麻袋丢进巷口里揍一顿就老实了。”   贺止休颇感意外地赞赏道:“你很有想法呢同学,我家学霸也这么想过呢。”   “哇,”花依依故作惊讶:“那是不是代表我也有考年级第一的潜力啦?”   贺止休搭着路炀肩膀认真道:“你要换所学校搞不好真行。”   花依依也认真思考:“现在转学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路炀:“……”   宋达:“!?”   “开个玩笑,”花依依笑道:“昨天真的谢谢你们,否则确实会有些麻烦,就是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运动会的较量……”   她转头看向路炀,面色郑重:“李子翔那群人据说从初中就开始玩街头滑板,名气挺大技术也很不错,今年的这个项目就是他们极力跟学校申请的,主要目的应该就是为了耍帅。我之前偶然看过他们滑板,为了博人眼球经常会做出一些很差劲不堪的行为,所以到时候如果他要做了什么,你不用在意什么赌注不赌注,安全第一。”   ——这话其实很诚恳,也很实际,少女脸上的神色也透着认真,与朝孙侯挥巴掌时的表情如出一辙,仿佛对那见鬼的赌约丝毫不在意。   “关于滑板你不用太担心,你不知道,路炀技术可牛了,别说孙侯了,就是十个孙侯过来把他夹击了也玩儿不过她,比他考试还厉害呢!”宋达信誓旦旦地说完,又生怕花依依不信一样,立马转头看向贺止休:“你说我说的没错吧?”   “有错,”贺止休严肃纠正道:“学霸考试也很逆天,所以两者是肩并肩的厉害——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学霸?”   “……”   路炀只想转头走人,然而花依依的眼神如影随形,沉吟数秒后,他暗暗叹了口气,还得开口:“差不多吧。”   “你看吧!”宋达立马握拳道:“他超牛的了,绝不可能输,就算没这事儿,只要他一个参加,他第二就不可能有人第一!”   意外的是花依依居然点了点头,直白道:“这我知道呀。”   这下连路炀都不由看过去。   贺止休更是眉梢一扬:“你怎么知道?”   “宋达以前跟我说过,他有个无所不能的发小,特别厉害,除了不爱说话跟性格太冷,没有其他缺点,”花依依笑着看向宋达:“我都还记得。”   宋达瞳孔细不可查地遽缩了下,良久才眨着眼愣愣地点点头:“……哦哦。”   “那我先走了,得给老师送作业去,”   花依依把下坠的作业往怀里托了两下,腾不出手挥别,索性只冲他们仨点点头:“昨天谢谢你们,运动会请你们喝水!”   宋达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最后却只是杵在原地点头挥手:“那你路上小心。”   “好,”花依依顿了下,忽地说:“那一拳谢谢你,很帅。”   宋达猝然一怔。   少女却已经抱着作业转身离开,高马尾跟随步伐轻微晃动,黑色发丝被风吹起又落下,直至与身形一起消失在尽头拐角处。   正值午休,各班静谧一片,唯独兜里的手机还在嗡鸣不断,趁着上楼梯不见老师的间隙,贺止休掏出来看了眼,毫无意外是班群,前后短短十来分钟的功夫,群里已经被各式各样的滑板视频刷屏,一朝滑动居然见不到底。   “这群人可真能搜,”贺止休顿时忍俊不禁,他把手机往路炀面前一递,打趣道:“你要不要回两句什么?”   “不回,”路炀头一回遭遇这种信息轰炸,现在看见微信都头疼,想也不想屈指一弹贺止休手腕,示意他赶紧拿开。   贺止休则眼明手快地抓住指尖轻轻一捏,正欲说话,身后陡然传来一道急促的踉跄。   俩人双双回头,只见宋达不知何时落后一大截,正歪斜地踩在下一截的楼梯上发愣。   “怎么了达达,”贺止休弓手压在扶手上,意味深长地问:“还沉浸在隔壁小花的夸赞中么?”   宋达意外地没吭声,直至走上楼后,才闷出一句:“个屁。”   他语调出乎意料的低落,与平时半点与隔壁小花相关的风吹草动都会心神荡漾的状态相差甚远,靠近了看神色间还带着几分罕见地沮丧。   只听他叹了口气,闷闷不乐道:“我倒宁愿她不夸我呢。”   这下连路炀都有些困惑:“为什么?”   “就是突然觉得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只揍了李子翔一拳而已,给他们的魄力和杀伤力可能还不如小花那一巴掌,甚至最后还是靠你们俩来了才扭转,”   宋达沮丧道:“孙侯说要对决比拼我也做不到,也全都靠得路炀会。”   走廊上寒风凛冽,天边悬挂的艳阳在操场上镀了层浅淡的金边,然而照不到的阴影之地依旧冰冷如注。   宋达揣着兜站在台阶上,小麦色的脸上是难掩的低落:   “我嘴上说喜欢她,但除了知道她喜欢粉色,其他什么也不了解;我不知道她被李子翔那群人纠缠,也不知道她被堵了那么多回,唯一一次意外碰上,却什么也没帮上,甚至差一点还让她为了我的冲动而被迫答应所谓的一个月交往。”   “或许她拒绝我才是对的,”寸许沉默后,宋达碾磨着鞋底哑声自嘲:“我这样的,确实没有什么地方值得被她喜——”   “咚!”   闷响乍起,剧痛陡然从肩后传来,宋达猝不及防挨了一拳,所有的话都被硬咽了回去,整个人当场一蹦三张高,捂着后背,连滚带爬地上楼转身,满脸惊恐道:   “卧槽路炀,你突然打我干什么!?差点没给我送走!”   “这点力气就能把你送走,那你离真走也就不远了,”   路炀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冷冷道:   “少说丧气话,一个人值不值得被喜欢从来不是看你一定要做到什么,而是你为了她愿意去做什么;如果你觉得自己现在做的还不够,那就想办法去够到,成绩配不上就去学,不够了解就跟她从朋友开始正式接触;孙侯会提滑板是因为我们在网咖碰过面,他会,我也恰好会,他但凡把内容换成峡谷厮杀,接这场对决的就不是我而是你;傻逼挑事儿你打不过就找我们帮你,拳头挥下去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在努力了;再说对面五六个人一大伙,谁能真的一打多?许棉枫、武子鸣,还有方佩佩,你是一个都看不见?”   四下俱寂,唯独少年踩在空旷楼道上,嗓音冰冷神情冷淡,明明是宋达站在上方低头望去才对,这一刻他却莫名生出被居高临下凝望着的错觉。   “自怨自艾的自我贬低除了加重你的自我厌恶外毫无作用,而讨厌自己是一件很轻而易举的事情,爱自己才难。”   路炀一字一顿道:“如果真的喜欢,那就不要渴求走捷径,放弃永远比努力简单,但没有人的成功是轻而易举的。”   楼下有陌生的老师途径路过,高跟鞋磕碰在地面上荡出声声闷响。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宋达才终于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傻不愣登地蹦出一句:“……好久没见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差点以为你被夺舍了呢炀。”   “……滚。”路炀顿觉额角青筋重重一跳。   偏偏一旁的贺止休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闷笑着说:“那不可能,路炀炀要被夺舍了麻烦的就是我了。”   宋达心说你有什么好麻烦的,最麻烦的难道不应该是路炀自己么?   但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听贺止休转过身,懒洋洋地倚在扶手上缓声道:“不过路炀炀说的对,无中生有的自责感只会让自己陷入永无止境的自我厌恶里,更加讨厌自己,再想从这种情绪里脱离可比陷进去艰难多了。”   他似乎在犹疑后面的话是否该说出口,不自然地停顿了好些秒,才哑声说:“别太钻牛角尖了,宋达。”   宋达抠着校服有些动容。   “再说了,你不是说小花还要学习没时间早恋么,距离高考还有一年半,趁机抓住机会激流勇进,说不定呢,”   贺止休上前两步,拍着宋达肩膀鼓励道:“没事儿达达,爸爸在前头等候你的到来。”   “?”宋达满脸疑惑:“什么前头,为什么说得好像你很有经验一样?”   贺止休正要开口,就被后面跟着上楼的路炀一把扯住后领。   男朋友冷酷无情地把他往自己一拽:“巡逻老师要来了,赶紧滚回教室。”   高二三班门窗紧闭,却依然无法阻隔教室内的细微喧闹。   路炀站在教室门口难得身出点踌躇,宋达头一回见他这样,忍不住问:“方佩佩那仨有这么严重么?”   “当然,”贺止休低声道:“你待会进去帮我跟许棉枫和武子鸣说说,明早要是再来敲路炀的门试试,我一定不客气。”   “为什么又是你不客气!?”宋达简直抓心挠肝,拧着眉道:“不是,你俩最近怎么回事?我怎么突然老跟你们格格不入!?”   贺止休正要作答,兜里手机陡然传来一阵震动。   原以为又得是方佩佩在群内发滑板视频,结果点开的瞬间,他表情微微一愣。   “怎么了?”路炀不由问。   贺止休回过神,还没来得及作答,面前门板呼啦一声被人拉开。   霎时间窃窃私语的嘈杂倾泻而出,姚天蓬叼着奶酪棒杵在门后,四双眼睛面面相觑了足有三秒,他才回过神,猛地“卧槽”了声。   “怎么站门口没声的,吓我一大跳,还以为老师呢。”姚天蓬拍着胸脯心有余悸道:“快快快,撑着老师不在,让我出去。”   宋达奇怪地瞅他:“还没下课呢你去哪,又蹿了啊?”   “才没有!人家肠胃很健康,才没有蹿,不要污蔑人!”姚天蓬恼羞成怒道:“我这是要去打探消息!”   “啥消息?”   “体检啊!”姚天蓬捂着肚子说:“听说咱校这周要搞体检,可以喜提一上午不用上课呢!大家都在猜准备哪天搞。”   刚拉开椅子坐下的路炀微怔:“体检?”   “是啊,据说这次项目可多了,还囊括了腺体类的检查。”   “这有啥稀奇的,哪次体检不囊括这个,”宋达不以为意:“不过这跟咱们Beta也没啥关系就是了。”   却见姚天蓬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摆动,满脸高深莫测地说:“你错了,这次不一样,据说咱们Beta也要一起检查。” 第91章 体检   校体检一年举行一次, 大都进行在秋冬季节的上学期,路炀高一转学来已经是下学期的开春,因此这也是头一回听说应中也有。   先前初中小学虽然也会有体检,但大都只是常规基础项目, 身高体重视力心肺能力等等, 再细致点的可能还会抽一管血。   像腺体这类几乎很少涉足,更别说连不具备这项功能的Beta都要一起检查。   消息一经确认, 整个校内几乎哄堂, 讨论声险些盖过了体检那半天不用上课的愉悦。   要不是当天为了错峰检查、每个班级都在同一时段被分去检查不同项目,当天腺体检查处大概率会被围堵的水泄不通。   “——不可能!我上礼拜在家明明量了我有180.15, 现在怎么可能才177.65!?”   偌大篮球场上,宋达怒目圆睁地瞪着体检表上医生亲手隽写的身高,当场把白纸往地上一摔:“是谁偷走了我的25公分!?”   “达达, 你这个数学杨老师听见了会把你单方面开除人籍的, 那明明是2.5公分才对,”贺止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宋达肩膀, 说:“没关系, 我也被量矮了不少。”   宋达立刻抬头, 满怀希冀道:“你也没过一米八?”   “哦那没有,”   贺止休刷一声摊开手中卷成空筒状的体检纸,只见身高栏上赫然写着187.6。   从字迹末尾突兀的小圆点上来看,大概前去检查的医生也在惊叹现在的青少年可真是有够能长得。   “我记得暑假那会儿我粗略一量应该还有188.6, 没想到这才过去半年,居然矮了一公分,时光荏苒岁月不饶人呀, ”   贺止休无比唏嘘地卷起体检单,在宋达与周遭三班男生的敢怒不敢言的怒视中转移目光, 用手肘捣了捣身边的路炀,“你多高呢同桌?”   路炀正倚着球框闭目养神。   四面八方喧嚣嘈杂,头顶指挥的广播萦绕不绝,他却仿佛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般,任凭贺止休如何疑问作怪也八风不动。   “对啊你多高啊路炀,”   宋达捡起体检单也颠颠地蹭过来,见路炀毫无反应,伸手就要去拿他手中的体检单一探究竟。   然而指尖刚触到,上一秒还无动于衷好似五感尽闭的路炀陡然掌心一拢,极其巧妙地躲开了宋达的手指,将体检单往衣兜中一塞。   “一米八,”少年终于睁开双目,球框将日照劈成两半,落在脸上形成惹眼的一暗一明,黝黑瞳孔中是镜片也没能掩盖的困倦。   他冷淡斥道:“往前滚,后面的人要揍你了。”   只见宋达前方已然空出半米多长的空档,后边包括姚天蓬在内,好几人已经准备悄无声息地插队了。   宋达当即卧槽一声,什么身高都顾不上多在意,连忙回头一把揪住自己试图篡位的同桌。   路炀正欲跟上,贺止休忽地撞着肩低头:“真的一米八么?分毫不差?”   “……”   路炀冷飕飕地瞟他:“你又皮痒痒了是不是?”   贺止休忍俊不禁,贴着他耳侧欠道:“要不今晚回去你再教训我一顿?”   话还没说完,小腿先被蹬了一脚。   只见路炀眯着眼冷声警告道:“昨晚两套卷子在全部写完之前不准踏进603半步。”   贺止休当场倒吸一口冷气。   然而被踩了雷区的学霸已然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腺体检查被安排在了最后,因为多少涉及隐私的缘故,与其他项目不同,单独隔出了一个小间,按照各班学号进行排位,念到名字的进。   路炀好巧不巧,学号排在了第一位。   “班长你出来能不能给我们讲讲里头有啥呀,”学号排在中位偏后的武子鸣脸上难掩羞涩道:“人家还是头一回做这种检查呢,有点紧张。”   姚天蓬奇怪地看他:“那你直接问佩爷不就完了,她可是个Omega,肯定没少做。”   “虽然佩爷在咱们心里是大哥级别的存在,但生殖隔离还是在的懂否?你这么问,四舍五入跟性骚扰有什么区别?”旁边的许棉枫立刻正色呵斥:“我们是那种人!?”   姚天蓬恍然大悟,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那问贺止休总不算了吧?Beta对Alpha总构不成性骚扰吧?还都是男的!”   “话是这么说,但Alpha和Beta又不一样,检查应该也不同吧?”   武子鸣拧着眉忧心忡忡地犹疑两秒,还是转过身冲路炀道:“拜托了班长,我有社恐,你出来了跟我讲讲,如果还要脱衣服的话我就、我就……”   就什么还没就出来,前方二班最后一个人抓着体检单进了教室。   队伍哗哗朝前迈去,路炀理所当然地站在了第一位。   “脱不了衣服,信息素腺体又不长肚子里,充其量也就拽个衣领,”   仗着没人监督排队情况,贺止休硬生生从队末挤至最前端,停在路炀身侧道:“别担心。”   走廊上动静嘈杂,前后两端楼梯人流来往不断,二班班长更是扯着嗓子四处找人收体检单,隔三差五就能讨来老师一句怒吼。   整栋综合楼喧哗动荡,唯独路炀格外安静地站在门前,眉眼微垂。   隔了好一会儿,他像才听见贺止休的话,缓缓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检查腺体不用脱衣服,”贺止休屈指将路炀镜框中的一缕发丝撩至外侧,垂眸对上他眼睛:“怎么,你也紧张么?”   路炀微顿,下意识别过视线:“没有。”   贺止休眯了眯眼,出乎意料地没再追问,而是话锋一转,带着罕见的犹疑:“有个事情一直很想问你,但不知道能不能问。”   路炀感觉身体有一瞬的僵硬,须臾停顿后他再次对上贺止休视线,掩在围巾后方的下巴与颈部同时不自主绷紧。   他听见自己声音镇定道:“什么?”   一门之隔的检查室内传来脚步声,大概是里头的人终于结束了。   长风从尽头而来,卷起才拨出的发梢再次钻入镜框之中,贺止休抬起指腹准确无误地按住,掌心滚热的温度与路炀被风吹得微凉的脸庞形成明显反比。   他微微凑近,隔着捎带划痕的镜片,眼错不眨地对上路炀眼睛,几乎低语道:   “……你其实没有近视,对么?”   路炀一怔。   就在这时,身后门板咔哒一声被拉开,二班最后一人拎着体检单迈步而出,生活老师抱着花名册拔声喊道:   “都给我安静!几个班下来就你们最吵——都我按学号排好啊,第一位路炀到前边来!”   路炀回过神时贺止休已然收回手,那捋被他按住的发丝再次别至镜腿外沿。   少年仿若方才只是随口一问那般,重新将略微歪斜的镜框板正。   “去吧。”贺止休收回手,温和道:“我等你。”   路炀直视他寸许,忽地扬手一推镜框:“你当然得等我,不然你想旷检查么,学号倒数第一。”   “……”   贺止休愣了下,不由失笑:“那你待会等我,行么?”   路炀没说话,只主动伸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勾了下贺止休指尖。   旋即不等Alpha回神,便率先转身离开。   门板咣当一声闭合,贺止休杵在原地,无声凝视着方才路炀停留的空位足足好半晌,直至指尖残留的触感与温度都在寒意中消散时,他才终于眨着眼回过神。   “——五十一号贺止休是谁?”这时前方的生活老师忽然拔声喊了句。   贺止休微顿,下意识说:“老师是我。”   只见生活老师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抱着花名册道:“有个班迟到了,估计一时半会没那么快,你带头,学号逆过来,后头一半去另一个老师那儿检查。动作快点呢啊!”   应中学生不算多却也绝对不少,这次还不知道突然抽什么风非要连Beta的腺体一起检查,导致这方面的医生直接来了好几个,分批次进行。   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个班迟到,直接把三班从中拆分进行加速,一时间本以为要排到天荒地老的后排人员活像中了大奖,欢天喜地地跟着生活老师朝另一处狂奔。   “不是,”恰好学号处在正中央的武子鸣指着自己,满脸震惊而委屈:“我呢!?我这就成最后了!?”   许棉枫冲他投去一个怜爱的眼神:“可能这就是命吧,没事儿,一会儿路炀就出来了,你求一下他,或许他就愿意给你讲讲呢!”   然后也不管对方脸上的表情多么空白,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   “——就这儿,剩下都给我排好队啊,来了就不能再跑回去,我统计了人头,程序出现错乱到时候出不来结果你们就得自己上医院补一份了。”   生活老师把门一推,冲贺止休努了努下巴:“先从最后一个开始,你进去吧。”   体检的所有室内项目都进行在了综合楼,室内面积不大,左侧墙壁,右侧是一整面贴了磨砂层的玻璃,隐约还能窥见有模糊影子在对面晃动。   贺止休揣着体检单走到桌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头也不抬地说:“体检单拿过来,名字是贺止——”   声音戛然而止,医生抬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贺止休率先喊道:“响哥。”   “哟,你小子原来在三班啊,我还以为今天检查不到你了呢。”陈响扬起眉峰道:“正好省的跟叔叔交差。”   贺止休不以为意:“你也可以说你没碰上我。”   “嗤,你以为我们上班是胡来,主治医生随便填个名字就能糊弄过去的?你想我还怕被同事追杀呢,”   陈响放□□检表,抽了副新的手套戴上,起身:“坐下吧,正好你也挺久没检查了,顺道一块儿做了,回头发给你妈,省的你去医院又心烦。”   贺止休没吭声,立在原地静默寸许,才终于在陈响催促的目光中,略带烦躁地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信息素检测盒。   锋锐的针头刺穿指腹,凛冽浓郁的Alpha信息素立时伴随着痛感汹涌而出。   贺止休面无表情地用嘴撕开包装袋,旋即在指腹上挤出一滴血珠,分毫不差地滴落在拇指大小的检测盒下方的凹槽中。   所有动作熟稔地仿佛刻在本能里。   包括痛感也是。   “——您的小孩初步判断将来分化为Alpha的概率会更大一些,这种事情无法进行医学干预;不是说孕期行为造成不同的变化……虽然第二性是幼童时期才定下来的,但那只是因为腺体在这个时期才发育到初步成熟的地步,他跟第一性一样,在胚胎时期就决定好了的。”   纯白冰冷的色调最开始是与鲜红所绑定的,伴随着指尖一次又一次的刺痛,与医生从开始的耐心劝解、到最后带上不耐地唉声叹气,同时在贺止休脑中并行了许多年。   也让他在同龄人时尚还分不清第二性是个什么东西的年纪,能够事无巨细地说出每一性各自间的不同。   譬如Alpha的信息素更具有攻击性,Omega的信息素更具有包容性,Beta没有信息素;   但Beta没有信息素却未必没有腺体,也有一种Beta可能是腺体功能受碍而被迫成为Beta。   “Alpha可真厉害,电视上呼风唤雨的都是Alpha,”   虚空中,那间时至今日、无疑是噩梦般存在的病房当空罩下,病床上的少年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上沉重的相机,边遗憾嘟哝:   “要是人可以二次分化就好了,我也想当个Alpha,也想感受下信息素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没得到回应的缘故,他又举起手中的相机朝向远处矮桌,咔擦一声轻响,闪光灯如白昼照亮满室,唯独桌前的小孩依旧埋头专心致志地写作业。   “你想当什么呀,”贺琛看向自己尚未分化的弟弟:“肯定也是Alpha吧。”   “不想,”   良久后,贺止休终于从题海中抬起脸,他眼错不眨地望向数米之外的亲哥,说出了从出生至今所有人对他的期望,近乎笃定:“我想当个Beta。”   ……   “从指标上看一切正常,腺体发育也良好,条件有限,等寒假的时候你来医院,我再帮你做个仔细检查吧。”   陈响合上便携式腺体检查仪:“信息素检测盒给我看看。”   贺止休将小凹槽已经干透的盒子递了过去。   “信息素也正常的,不过你这数值有点不对劲啊,”陈响脸上露出一丝意外,接着像是意识到什么,眯着眼睛突然问:“你不会偷偷谈恋爱了吧?”   贺止休眉梢一扬:“哪看出来的?”   “信息素浓度有点超标——你看这色条,以前你撑死也就到绿色那条杠,现在都蹦着粉色去了,”陈响神秘道:“你知道再往上走时什么意思么?”   贺止休想了想:“易感期?”   “对,”陈响说:“不过Alpha和Omega不太一样,Omega天生就有发热期,Alpha的易感期只有受到Omega信息素指引才会发生。也就是说呢在你小子找到对象之前,是暂时没办法体验什么叫做易感期了。”   贺止休却突然问:“那如果对方是Beta怎么办?”   陈响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易感期一般只有Omega才能被勾出来,它本质是一种信息素与信息素之间的磨合行径。Beta不生产信息素,自然不可能勾出——除非这个Alpha私底下与其他Omega有亲密过度的行为,那是可能会被诱发的。”   贺止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陈响见状不由问:“怎么突然问这个,你真偷偷谈恋爱了啊?”   “唔,”贺止休捞起外套穿上,轻笑道:“你猜。”   陈响眉梢高高吊起,架着眼镜居高临下地打量了这位高中生一圈,不知怎的,忽地响起一个月前的某个深夜的一通电话。   “草,够可以的你小子,”   半晌后陈响哼笑道:“怪不得你爸上次给我打电话说你不肯出国留学,让我想想办法劝劝你——得,现在好咯,彻底没戏。”   贺止休脸上笑意淡了点:“我还以为你要棒打鸳鸯。”   “算了吧,要棒打我也不够格,小爷我从初中就征战情场,你这都高中了才情窦初开,已经算晚了,不如说你要再不开我才担心,”   陈响长吁一口气,意味深长道:“有了喜欢的东西人才会有活气,就怕你哥当年给你弥留的影响,让你太难认同自我去往前走。”   贺止休没吭声。   “算啦,不提他了,填完表你就出去吧。今儿这差事可真特么难捱,要不是为了外勤补贴我才不干。”   陈响伸了个懒腰,抓起桌边的笔,刚准备给贺止休填表,兜里的手机陡然传来一阵震动。   出于礼貌,贺止休下意识说:“我先出去?”   “不用,两个字就填完了,正好我接个电话。”陈响边写边接起:“喂,怎么了?地点又要变动么?”   室内安静,陈响的工作机声音格外的大,以至于对面的动静近乎一字不差地传入空气中。   “没有,我就想问问,咱院之前不是接过一个Beta分化成Omega的高中生么,当时他是怎么分化的?”   贺止休脚步一顿,下意识抬眸朝手机望去。   “我记得是没分化成功,”   陈响笔尖写的飞快: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他似乎自己很清楚为什么会分化,并且在入院的第二天就说自己已经跟过敏源剥离了,从今往后不会再接触,也是挺奇怪的,之后再查腺体确实停止了变化,信息素指标也跳楼下跌——我记得就住了三天、还是四天院,反正没到一周就走了,出院时我还给他做了信息素检测,指标基本都恢复回了Beta特征。”   对面的人又问:“那他有没有说自己的过敏源是什么?”   “没有,我问的时候他没吭声,后来蔡主任也问过,只说从模模糊糊中猜出来,可能是因为某个人。”   某个人?   某种难以言描的直觉攀上神经末梢,贺止休当即怔忪在原地。   陈响丝毫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全神贯注地填完手中的表,转而问:“怎么突然问这个,别告诉我你检查到这样的学生了吧?”   “我不太确定,但有点像,从资料上看他是个Beta没错,自己也说自己是Beta,但是颈后皮下呈现微凸,有点类似Omega的腺体特征。我以为是个人脂肪之类的问题,但以防万一让他测了下信息素,发现血液里确实含有很细微的信息素浓度。”   啪嗒一声陈响签字笔直接没拿稳摔桌上,声音难掩惊愕:   “我靠?又是Beta二次分化?阶段呢,前中期还是末期了?这得让他去医院做个针对性的检查。”   “从腺体发育表征与血液中的信息素浓度上判断,我预估应该还是前中期,靠中一点,毕竟血液浓度已经开始有了,接下来就是上升快慢的问题。”只听对面的医生道:“我又跟他说这个问题,但跟你刚说的那个高中生感觉差不多。”   陈响一愣:“什么意思?”   “就我跟他说你的腺体出现了分化症状,他回了我三个字。”   “——我知道。”   门窗紧闭的检查室内,少年那张说是漂亮也绝不为过的脸庞冷静的不像个高中生。   在淡淡扫过桌上只有拥有信息素才能向上飙升、此刻直逼绿色阶段的色条节点后,他只眉眼低垂了一瞬,便再次抬头,仿佛早就预料到一般,尤为平静道:   “我只有一个问题需要您帮我解答下。”   “什么问题?”   “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看,我最迟大概多久会分化?”   “——最迟?”陈响不禁疑惑:“一般不是问最快么?”   “我也不知道,从他的态度上看,他好像不太在乎分不分化这件事,问最迟似乎是因为有什么事想趁着还是Beta的时候去做,”手机对面迟疑片刻,又说:“不过说实话,我也没接触过类似的案例,只能从幼童阶段推测,保守估计,最迟应该半年以内。”   “接触过敏源的情况下?”   医生嗐了一声:“怎么可能,那就只剩最多三个月——甚至一两个月也不是没可能。”   陈响欲言又止半晌,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只剩下一个嗐字:“怎么这年头突然这么多分化的,还都是Beta——跟小说一样。”   “可不嘛,”   对面医生似乎又说了什么,贺止休没听清,只觉大脑与呼吸都变得有些空灵,直至陈响即将挂断时,他才回过神,张口就道:“等等。”   陈响“嗯?”了声:“怎么?”   “你能帮我问问,那个学生是谁吗?”贺止休听见自己强自镇定道:“那个检测出可能会分化的人,叫什么名字?”   陈响疑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贺止休没吭声,唯独薄唇紧抿,整个人透出一股极其不自然地紧绷。   陈响狐疑数秒,还是收回了正欲按下挂断的手指。   “名字啊?”对面传来一阵哗哗纸声,仿佛在寻找什么,紧接着就听工作机那夹带电流的扬声器传来清晰的:   “——路炀。一路向北的路,秋炀烈如燀的炀。” 第92章 真相大白   周五, 艳阳高照。   “我真的填了啊路炀?”   偌大操场喧哗嘈杂,络绎不绝的学生在四面八方游荡着,武子鸣撅着屁股趴在桌前,满脸犹豫道:   “你真的没问题吗?实在不行的话, 要不我上的, 反正有人应就行了。你毕竟是个学霸,我至少还学过几个月, 应该还可以……”   “你写不写, ”路炀不耐烦道:“不写笔给我,我自己填。”   武子鸣一噎, 看看路炀,又看看身边围着的人。   半晌只见方佩佩一咬牙:“填吧!我相信班长,他长这么好看, 帅哥要是一不小心输了也比丑男丢的脸少!”   “那确实, 何况帅哥加学霸,”姚天蓬也咬牙应和:“双重Buff, 稳妥!”   武子鸣立刻瞪大瞳孔, 颤抖质问:“……你们是不是在偷偷内涵我!?”   “怎么会呢, ”方佩佩咧嘴一笑,“你的错觉!”   “明明就有!”   武子鸣还欲再说,手中的笔猝然一空。   只见路炀夺过桌上的纸笔,单手撑在桌沿, 没有半丝停顿地在“应华高中校运会班级参赛学生名单”下方滑板一栏写下自己名字。   然后又将纸一转、笔一塞,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不愧是学霸,”   片刻后许棉枫才从这一串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地动作中回过神来, 唏嘘而感慨道:“签个名都这么潇洒,果然, 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狗都大。”   咔咔轰!   武子鸣顿觉十八道天雷当空劈下,正欲恼羞成怒挥拳乱打,头顶广播骤然响起一道干净甜美的广播腔:   “请还未上交参赛学生名单的班级,在十分钟内上交到升旗台处。再重复一遍,请还未上交……”   “……你们给我等着,”   顷刻后武子鸣抱着参赛表朝升旗台狂奔远去,中间还不忘回头撕声怒吼道:“等这次结束,我就拜班长为师,势必修成归来惊艳你们这群肤浅之徒!”   肤浅之徒们不以为意的长吁声立刻随之响彻,险些贯穿操场上的鼎沸人群。   方佩佩甚至还想转头去问路炀怎么看待这发言,然而一转头发现,学霸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偌大操场上只剩颜色各异的陌生班服。   运动会如期而至,意味着那天在校外与孙侯约好的对决也即将来临。   路炀自己没什么感觉,但架不住方佩佩仨人组不分昼夜的视频分享骚扰。   在被路炀与贺止休双双拉黑和退出班群后,这仨人还不死心,又开始一下课就抓着手机缠着路炀,活像一群给早朝结束的皇帝递奏折的大内总管般,殷勤又严肃。   临近末尾时,武子鸣甚至还提出要把自己的滑板借给他。   美名其曰,他买的那块他在店里千挑万选,最后店长忍痛割爱卖给他的镇店之宝——职业专用的滑板。   然后被路炀没有半点迟疑地拒绝了。   “咔哒!”   教室门被推开,与人声鼎沸的操场不同,教学楼安静地几乎能听见鞋底碾磨在地面上的声音,三班更是空旷寂寥,只剩讲台上堆放着几个空了的班服袋,正被钻入其中的风吹得摆动摇晃。   贺止休几乎是在动静响起的瞬间,条件反射般熄灭屏幕。   抬眸望去,只见本应该在操场上的路炀此刻正站在前门边。   “怎么突然回来了,”贺止休声音不见异样:“正想给你把滑板带下去呢。”   路炀关上门,顺手将被吹得扬起的窗帘往会按去:“等你半天也没下来,担心你在这儿把自己闷死了,所以上来看看。”   贺止休眉梢一扬:“原来是男朋友关心我。”   换成其他时候路炀见了贺止休这副嘴欠嘚瑟样,十之八.九得冻着脸骂两句。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直到他走至最后一排,也不见变了脸色。   教室门窗紧闭,走廊空空如也,耳边唯一的动静除却脚步声就只剩彼此的呼吸。   路炀停在贺止休身后,低头地与他对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既然知道我在关心你,那是不是应该交代一下刚刚躲在这儿干什么?”   贺止休表情有一瞬的错愕,但这点不自然稍纵即逝,紧接着就见他反手一勾路炀腰身,仗着最后一排桌椅间隔大,不由分说地把人搂在腿上。   鼻息交缠中,Alpha轻声笑道:“就刷了会儿手机,你这话说的,别人还以为我在偷偷干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呢。”   路炀下意识瞟了眼身边的窗户,确定窗帘紧闭不留半丝缝隙、且刚换的深蓝不了并不透光后,才略微一动,调整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借着体位营造而出的身高差,居高临下道:“那你干了么?”   贺止休立刻挑眉反问:“我是那种人吗?”   “宋达前两天跟我说,你有个网聊对象,所以才天天捧着手机,看似在当网瘾少年,实则怀疑你背着他在偷偷搞网恋。”   路炀略微低头,抬手掐住贺止休的下颔,乍然间仿佛在逼迫贺止休与自己抬头对视那般,近乎一字一顿地问:   “网恋,嗯?”   贺止休:“……”   “完蛋了,这都被你发现了,”   短暂沉吟后,贺止休眯着眼道:   “确实有个网恋对象,刚刚其实是在刷他的视频,平台上可出名了,就是没人看得见他的脸——不过我就不一样了,作为网恋对象,我还是见过的。”   贺止休神色认真毫不作伪,眉眼间甚至带着几分难掩的自豪,末了还眯起眼睛问:“你想知道是谁吗?”   “……”   某种微妙的直觉触动神经末梢,路炀冻着脸没有半丝犹豫地回答:“不想。”   “那不行,作为一个富有A德的Alpha,我不能对男朋友有半丝隐瞒,”   话落的同时,贺止休拿起手机,指尖飞快在屏幕上一点。   紧接着熟悉的“咣当!”声响彻整间教室,只见屏幕上赫然播放着那天烂尾楼时,路炀跃下高耸台阶的身姿。   与网上流传的仅仅一闪而过的片段不同,这个视频完整稳当,视角高悬,且镜头紧跟路炀身影,每一个跳跃避障与拐弯都清晰摄入。   少年发丝与衣摆高高飞起,夕阳镀在他身上,昏暗中仿若发着光。   路炀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无人机拍的?”   “嗯,文件太大,之前一直没去拷出来,剪了一部分才勉强传进手机,还没来得及降噪,风声一吹就太吵了。不过本来也就自己看看,也无所谓,等我回头有时间了再弄。”   贺止休仰着下巴与路炀对视,故意问:“怎么样,我网恋对象是不是很帅?”   路炀:“……”   就知道这里头没藏好事儿。   “怎么不说话,不会真吃醋了吧?”贺止休立刻做作地倒吸一口冷气,锁上屏幕满脸正色道:“别怕,你跟他我一定更爱你。”   贺止休说过很多次喜欢,但却是头一回用“爱”这个字眼,即便这句话无论从语境还是现况来看,都只是在犯不正经,路炀却仍旧不自在地别过视线。   “滚蛋,”路炀木着脸转移话题:“那你什么时候把完整版的拷出来,发我一份。”   贺止休难得一愣:“你也要?”   “嗯,正好看看有没有哪个地方没做到位,到四楼的时候,落地再起步感觉动作没到位,但情况太紧急来不及细想,正好有视频,到时候看看。”   路炀说完,才发现贺止休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他不由也扬起一侧眉梢:“不行?”   “当然可以,内存卡直接给你都行,”贺止休笑道:“就是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你很讨厌被拍,也不喜欢有人把它留下来。”   “有些动作自己做起来和第三方看着效果不同,录像正好可以检查,”路炀淡淡解释道:“我只是不喜欢被其他人拍了传播。”   贺止休恍然大悟,习惯性般顺口一问:“那我呢?”   ——都说Alpha性格强硬,说一不二,仿佛骨子里就带着股高高在上的傲劲,但贺止休却格外不同。   他既不强硬,也没有说一不二,嘴欠的招人烦,却也从不越界,仿佛天生很有边界感,知道什么可以碰,什么不能踩;   高高在上更是从未见过,仰头讨疼求吻却不少,烦人的像只黏着人不放的金毛大犬,无时不刻渴求着直白而炙热的爱意。   路炀身体微微后弓,低着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人黝黑的瞳孔,半晌终于如他所愿:“你又不是其他人。”   即便料到路炀也许会说出口,但却未想过会这么直接,也没想过听见这句话的瞬间,贺止休心底难以遏制地涌出一股残暴的冲动。   远处传来五十米速跑即将开始的广播通报,操场上似乎有一片位置音量倍增,四面窗帘紧闭的教室略显昏暗,仅与窗帘缝隙中遗漏出数道金线将桌椅分割,其中一道恰好落在贺止休高挺的鼻梁处。   炽热吐息与潮湿水意将冰冷干燥的空气点燃,贺止休亟不可待地含吮着那片熟悉微凉的薄唇,力道凶横,动作急切,仿若在确定什么令他不安的存在一般,却又在舔开路炀唇缝与齿关的时候,所有动作蓦然一顿,毫无征兆地停下。   他们接过很多次吻,甚至更亲密的行为都早已有过,停下的方式也有很多,有回甚至是因为贺止休吻过来太凶太急,从而不小心撞到了牙齿。   那天俩人唇角齐齐破了口,肿起一块镜像的血色小包,被宋达疑惑了很久为什么蚊子改行喜欢叮别人嘴唇了。   却独独没有这么戛然而止过。   饶是路炀也不由生出几分错愕,气息不稳道:“怎么了?”   “……我怕待会把你亲肿了,宋达看见又要问蚊子怎么专盯咱俩的嘴咬,”贺止休抹去男朋友唇边残留的水渍,话锋一转:“那你以前有自己拍过么?”   路炀顿了下,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录像的事。   “没有,小时候我爸给我拍过,用来纠正动作,”路炀实话实说:“后来他不在了,我自己懒得架,除了宋达偶尔会录,我就看下。”   “你爸是从小就带你玩滑板么?”贺止休手指一滑,挪到耳畔处,轻轻用指腹搔刮过耳廓。   酥麻痒意让路炀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短暂僵硬后,贺止休以为他会躲开站起时,路炀出乎意料地居然只是略微调整了下动作,手臂虚虚圈住Alpha脖颈,整个人罕见放松地趴伏在贺止休身上。   “应该是,不太记得了,”路炀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说:“也可能是本能的觉得这东西挺有趣,然后就顺势跟着玩起来了。”   贺止休唔了声,饶有兴味地调侃:“那你是不是从小就是一方霸主,同龄人里杀遍天下无敌手的存在?”   路炀:“……”   这都什么见鬼形容。   “不知道,我一般自己玩,没怎么跟人比过,”路炀顿了下,又道:“小时候参加过一些小型赛事,拿过点第一。”   贺止休眉峰轻轻扬起:“点?”   路炀也扬起一侧眉峰:“四五个,有问题?”   “必须没有,谁叫我男朋友这么厉害呢,只要他在,他是第二就没人能拿第一,”贺止休一本正经地夸张道:“大魔王绝杀的存在啊。”   路炀无语凝噎:“……没有吹逼大赛供你大展拳脚真是委屈了你这张嘴。”   “真有我也展不了,”贺止休闷笑道:“它也就只能吹吹你了。”   路炀愣了下,旋即不知想起什么,耳朵无端红了几分,咬牙冷声骂道:“……滚蛋。”   再胡扯下去可能真的要没完没了了,路炀深吸一口气,松开圈住贺止休的手,屈指一弹这人肩膀:“放开我,该下楼了。”   贺止休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我是认真的。”   “什么?”   “只要你第二,就没人是第一,无论小比赛,还是大赛事,你比我见过的人都要厉害。”   路炀一怔,贺止休却已经松手将他放开。   兜里手机震动,是宋达打来问他们在哪儿的:“滑板场子都准备开始布置了,你俩人呢!?又背着我偷偷私奔去爪哇国了吗!?”   “……”   有些人文科成绩不行不是没有原因的。   路炀懒得搭理这个低级质问,道:“拿东西,下去了。”   挂断电话后,他从桌底拉出一个长方形布袋,弯腰拿起时衣摆却不小心被桌沿的钩子勾住,后领口直接拉出很长一块。   运动会,天又难得晴朗,操场上走一圈几乎没几人还能把外套裹得严实,饶是路炀这个怕冷体质,今天也不得不把缠了好些天的围巾给摘了下来——虽然主要原因还是戴着下楼晃悠一圈就能即刻回收无数道注目礼。   三班班服是方佩佩集合全班意见亲手设计的,前面单字一个飞,班主任亲自提笔隽写,按班主任自吹自擂的话来说,那就是字形大气潇洒,笔锋不失风骨,   虽然三班一致觉得就是个普通的行楷而已。   背后则是一双几何图案排组成的彩色翅膀——美名其曰象征着五彩缤纷自由飞扬的青春。   抛开图案而言就是件普通的黑色加绒卫衣,暖和度适中,唯一的缺陷就是领口做的有些大,正常穿着还好,此刻陡然被往后一拽,霎时间路炀脖后整片肌肤都暴露在空气中。   贺止休无需低头,就能清晰窥见颈后那块陌生的肌肤。   平滑,瓷白。   颈部线条因为弓身低头而微微紧绷,却格外漂亮。   ——其实乍然望去与平时毫无异样,但这一刻贺止休却忽然想不到这个“平时”。   因为直至此刻意外窥见,他才猛然意识到,虽然时至今日他与路炀有过无数回耳鬓厮磨,但无论是在远离人群的角落,亦或者是603深夜的缱绻,他都对路炀这片本该近在咫尺的肌肤格外陌生。   不曾窥探过,也不曾触摸过。   唯有的二次,一次被路炀推开,他说不习惯被触碰,于是贺止休答应不再触碰,从此再也没有靠近过半寸;   一次在洗手间隔间,他情难自已,循着本能想去蹭,门板却好巧不巧在那一刻轰然打开,就像是路炀情急之下拉开了门栓借此打断那般。   ——“我跟他说你的腺体出现了分化症状,他回了我三个字。”   “什么?”   体检那天夹杂电流的声音再次于耳边响起,贺止休不受控地再次听见医生捎带不解的声音响彻脑海:   “他说,我知道。”   一墙之隔的走廊有人经过,谈话嬉笑与脚步声扫荡而过,路炀起身拽好领口,潜意识让他转头看了眼贺止休。   却见后者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路炀下意识拽了下衣服,转身:“怎么?”   贺止休没说话,只是眼错不眨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Beta熟悉的面庞蕴着一如既往的冷淡与镇定,镜框下的瞳孔永远波澜不惊,无论是初见时从高处飞腾而下的淡然;还是在烂尾楼时被卫一一找茬围堵的冷静;甚至是转学第一天被众人误解针对时的镇定;以及后来遇到曹卢围恶意挑衅时的冰冷。   他仿佛灵魂深处烧着捧坚韧的火,任凭外界如何风吹雨打,也依旧无法熄灭他半寸火苗。   永远镇定,也永远毫不动摇,朝着自己意识熊熊燃烧。   但贺止休也知道,这份无与伦比的镇定并非真的从未有过涟漪。   譬如宁愿撒谎说自己爱吃葱也要拒绝他买的鸡蛋羹;譬如俩人三足时抵达终点的惊慌,以及之后突如其来的抗拒;   也譬如那天被打断的告白后,将自己藏进兜帽下无声而冰冷的拒绝。   过往无数细节翻涌而上,曾经迟迟得不到解惑的疑问在这一刻终于真相大白。   路炀或许很早就喜欢上他,却未必是他愿意的。   因为这会让他分化成Omega。   就像江浔在微信里说的那样,江浔的过敏源是韩佟,而路炀的过敏源是他。   ——嗡!   手机骤响,贺止休仿佛终于被震回神,他垂眸扫过屏幕,前后不过半秒,便又将手机熄灭,无声揣入兜中。   “没事,”   他在路炀疑惑地目光中缓缓起身,没有朝前,而是转过身拉开后门。   冷风汹涌而入,将少年黑发吹得肆意飞舞,他站在门后阴影中微微侧目,唇角弧度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异样,唯独掩在风中的瞳孔蕴着点没见过的神情。   他哑声说:“走吧,下楼。”   路炀拎着滑板,某种很细微的直觉让他潜意识想说什么。   但尚未脱口,贺止休却先一步收回视线,拽开门板,抬步踏了出去。 第93章 前夕   “你俩搁上头干什么呢, 半天都不见人影,”   教学楼下,路炀刚迈出楼道,就见宋达从远处小跑而来, 微喘着气叉腰抱怨道:“我都准备上去找你们了。”   四周嘈杂, 但依然盖不住操场上此起彼伏的哨声与滔天欢呼。   路炀随意将滑板往身侧一托,淡淡道:“拿滑板。”   宋达下意识低头朝路炀手中的滑板望去, 艳阳下只见漆黑板底果不其然印着只格外眼熟的红猫, 此刻正横着朝下端坐,乍然望去格外打眼。   “我靠, ”宋达立时震惊道:“你真的把它搞来了啊?周姨帮你叫的跑腿?”   路炀点点头:“不习惯用别人的。”   应中这届校运会虽然添加了滑板比赛,但毕竟还是学生自主申请的项目,最多提供一下场地和布置情况, 比赛过程中的工具只能学生自主安排。   因此最开始武子鸣和方佩佩都纷纷想把自己的滑板借给路炀, 甚至连花依依都拐着弯向宋达打探,问路炀缺不缺, 需要的话她也可以倾情提供。   结果无一例外都被路炀一一谢绝了。   滑板属于消耗品, 路炀从小到大玩坏的不计其数, 但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否则他从不会随意碰用别人的滑板。   一方面是脚感不同,一方面纯粹是个人习惯问题,天生距离感让他很难自发性地去使用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东西。   宋达清楚路炀这习惯, 但也没想到他真的会把东西给带来。   一时之间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那滑板,啧啧叹道:“能借我玩会儿不?”   路炀瞟他:“你确定?”   宋达上次玩滑板还是念小学的时候,觉得路炀每天驰骋来去酷的没边, 于是死缠烂打了他妈足足一个月终于也买了一块。   结果兴致冲冲地滑了两天时间不到,就差点把自己摔成脑震荡, 非但如此,还直接在当时暗恋许久的女生面前丢了大脸,当场陷入社死自闭中,自此之后便彻底放弃了这项显而易见与他八字不合的爱好。   时至今日虽然已经不记得险些摔成脑震荡的疼痛,但那一瞬的社死却没有半点遗忘的架势。   于是当下,宋达沉默数秒,毫不犹豫地收手放弃。   他理直气壮地给自己找理由:“算了,这是你的宝贝,我不能玷污它,正所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宝贝不可亵渎!”   “……滚,”   路炀彻底懒得搭理这人,抬步正要离开,忽地发现身边少了什么。   他不由顿住回头:“贺止休?”   只见身后数米之外的楼梯,贺止休居然还停在台阶上。   艳阳与阴影将倾斜的楼梯斜切成两半,少年站在中央缝隙,俊美的面庞掩在阴影中,此刻正捏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连下楼都忘了。   直到宋达也跟着喊了声,他才终于回过神抬头道:“怎么了?”   “你看什么呢?杵那儿半天不下来,”   宋达八卦地瞅了瞅对方手中紧攥不放的手机,忽然挤眉弄眼道:“你别是真背着我们有网恋对象了吧?”   贺止休下意识垂眸对上路炀的视线,扬起一侧眉梢:“我是那种人么?”   “你不是么?”   宋达也扬起眉梢,一脸不信任地说:“是兄弟就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可是从情书到告白都事无巨细地跟你们分享了!”   “你确定那不是你自己表达欲太旺盛么?”贺止休毫不犹豫地堵了回去。   旋即他才在宋达满脸做作地惊诧与受伤表情中,将手机息屏,往兜中一揣,跨步踏出教学楼,随口解释道:   “开个玩笑,没有网恋。我这脸就是毕业直接去开挖掘机也能当个小头牌,搞网恋岂不是暴殄天物么。”   “……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自卖自夸到厚颜无耻地步的人,”   宋达满脸震撼地瞅着他,潜意识想憋出几句话怼一怼,奈何语文修养偏在这时捉襟见肘,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几个字来,干脆抬臂一捣身边的路炀:   “来我的炀,发挥下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让这个臭不要脸的Alpha怀疑一下人生。”   然而路炀仿佛陡然转性,既没有怼,也不见扭头就走。   他只是立在原地眼错不眨地望着贺止休,直至Alpha停步在两步之外的身后,才终于缓缓开口:“有什么事么?”   贺止休略微一顿,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手机:“没有,就是我爸突然发消息,正好回了下,就耽误下楼了。”   路炀意外道:“你爸?”   “嗯,”   贺止休薄唇微动,刹那间他望着路炀似乎有话要说,但仅持续须臾,又仿佛被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沉沉压下。   再出口时就变成简短的:“就说了点事,不是很重要。”   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没事儿。”   校运会进行到一半,大部分人都汇聚在操场上,教学楼难得僻静,冬日艳阳倾斜洒落在少年脸上,将本就深邃俊美的轮廓打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浅光,眉眼微弯时,眼底恍若盛着一池金水。   然而视线交错的刹那,路炀莫名涌出一股难以言描违和感。   但不及他细思,旁侧宋达忽然开口打断。   “卧槽,许棉枫说场地弄完了,让咱们赶紧过去!”   运动会一共举办两天,头天是单人项目,第二天则是团体赛。   滑板作为应中校运会史上头一回出现的新增项目,从正式宣布开始讨论度就居高不下。   但因为是头一回举办,学校估计也没完全决定好要把场地安排在哪儿,以至于直到开始这天,所有人才知道把场地选在了高一教学楼区域的中庭处。   “根据我扒墙角偷听到的路线,应该是从咱们这个过道为起始点,途径廊桥,一直滑到最前面通向主操场的过道,然后再拐弯,以相同的方式滑回来就算结束!”   许棉枫满脸肃然道:“我特意问了老师,全程大概有两百多米,速度快的话应该两三分钟就能滑完了,速度慢的话五分钟总能结束的!”   “两百多米要花五分钟?”一旁的姚天蓬纳闷道:“不至于这么慢吧?这还滑啥滑板,不如直接下来让滑板滑人算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   只见旁边的方佩佩叉着腰道:   “你看着咱们脚下这个台阶没,足足有五级呢!中间途径地中央廊桥两边也都有同样高度的台阶,还有尽头那个过道也有,这么对称地兜一圈来回,这就意味着席间一共要跳至少八次台阶!五八四十,好几层楼的高度呢!”   大概是为了防止学生在中庭追逐狂奔的缘故,教学楼之间的过道连接处都做了抬高设计,两侧台阶各五级,坡度不高,但每节台阶做的宽,倾斜度长,走路时与平地没什么太大区别,但轮到滑板就不一样了。   在没有平地的情况下,这就意味着每个参赛的学生都得连人带板跃下台阶,然后还得在前方的廊桥再跃上。   姚天蓬顿时恍然大悟,紧接着又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那待会路炀岂不是得从上面跳下去,然后到对面过道了又得跳上去!?”   许棉枫沉痛地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我靠,”   旁边的武子鸣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台阶,不由自主地比划了下高度,顿时脸就白了:“那路炀能行吗?这下岂不是输——”   后边的话还没来得吐出,就听旁侧传来宋达嘹亮的嗓音:“这下岂不是赢定了?”   三班几人当即齐齐回头,一脸见鬼似得看向宋达:“你说啥!?”   “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么,比赛路线就是这么几个破台阶上上下下,然后再转一圈就结束,”   宋达两手一摊,理所当然道:“要是这样的话,那路炀基本上是赢定了。”   距离孙侯挑衅一事过去一周,方佩佩为首的三人组也精神上骚扰了路炀整整一周。   但因为当时的滑板都没有带进学校的缘故,导致他们理智上虽然知道路炀也许会滑板、可能大概率还滑得挺不错,可因为缺少亲眼所见,情感上仍旧无法想象他的具体实力如何。   唯一一次见路炀与滑板接触,也就揍鸡冠头时时的一脚。   而且当时还因为战局混乱,并没能看清具体。   而几人里唯二会滑板的就是方佩佩和武子鸣,水平仅限于站上去不摔,能滑,武子鸣再多会一个拐弯,除此之外一窍不通。   以至于此时此刻也下意识以己度人,觉得路炀大概率也就这水平。   然而宋达脸上的笃定找不出半丝勉强或作伪,仿佛这些在他们眼里难以逾越的障碍,于路炀而言的确不值一提。   一时之间几人顿时面面相觑。   “但如果是比跳跃用时的话,赛程要怎么进行呢?”   这时方佩佩身边不知何时走来的花依依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滑板赛冷门参加的人少,所以没有分年级,高一到高三所有人一起比,对吧?”   宋达立刻闻声点头:“对对。”   “但滑板速度那么快,中庭中央是绿植和景观丛,唯一能走的只有两边的人行道——总不可能让所有人同时一起在人行道上滑吧?”   花依依困惑道:“如果分组进行,那成绩以什么标准计算,全程用时长短吗?”   “——当然是动作了。”   粗哑如砂纸擦过水泥地的嗓音陡然响起,所有人觅声望去,只见过道后方的小操场中,上周在校后门见过面的孙侯一行人招摇过市地走来。   这群人显而易见是真混子,即便在校内也仍旧我行我素地穿着颜色各异的奇装异服,为首的孙侯反而因为套了件校服外套,反而被衬的稍微正常一些。   但也就仅仅一点。   “速度有什么好比的,又不是竞速滑板,这种地形滑的再快也比不过用脚跑步,”   孙侯一手插兜,一手高举在额前,活像只吊在树干上张望逡巡四周的毛猴,故作惊诧道:   “哦哟,那两位说让我准备挨揍的主呢?怎么不见人影,别是害怕跑路了吧?”   宋达立时眉峰一蹙,粗声道:“你特么才害怕跑路。”   “我们差生成绩不行,但逃兵是不会当的,”   孙侯俩手一摊,故作无奈道:   “至于你们学霸么我就不清楚了啦,毕竟老话说得好,脑子好的人没有一个心不脏的嘛。听说他还是个年级第一?那能理解,能理解哈!”   如果说上一句还可以勉强算得上挑衅,那么后半段就属于彻头彻尾的人生攻击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宋达只觉有股火腾的一下直冲脑门,咬牙草了声就要骂回去。   然而脏话刚到齿关,一道哨声陡然从后方响起。   紧接着是体育老师粗犷无比的怒吼:   “都干嘛呢那边!?滑板赛要开始了啊,所有参赛的学生过来集合领号码牌,看比赛的都往边上走廊站着去,把地方空出来——中央廊桥也别给我站人!”   一触即发的场面被打断,远处体育老师紧盯不放,宋达只得强行压下满腔怒火,冲孙侯竖了下中指,冷冰冰道:   “垃圾,待会有你好看。”   “哎呀好可怕呀,吓死人家了呢,”   孙侯无比做作地搓了搓胳膊,似乎还想说什么。   然而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见体育老师快步走来,冷声警告道:“再找事就别比了,给我马上滚蛋,听见了没?”   孙侯这才终于耸肩闭嘴,但仅安静半秒,就见他将手中滑板往地上一丢,在周遭其他参赛学生纷纷徒步过去集合领号码牌的时,他活像一只从中窜出的鸡冠,眨眼间超越了所有人。   在濒临台阶之际,孙侯一个踩板,整个人瞬间腾飞而起,脚下滑板也在此刻好似化身螺旋桨般,拧出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   “咣当!”   全场静默之中,只见孙侯一个刹停落地,率先抵达廊桥中央正欲发牌的老师身边。   “高三九班,孙侯,”   孙侯享受着周遭的短暂寂静,仰着下巴就要伸手去拿老师手里的号码牌。   然而指尖刚刚触及,对面一只指节修长指骨分明的手率先一步拿走。   孙侯一怔,下意识抬眼望去。   只见方才那位遍寻不见、被他嘲讽是不是害怕跑路的学霸路炀,不知何时站在对面,从动作来看,显而易见比他还早到一步。   少年眉眼精致而冷淡,被遮挡在厚重镜片下的瞳孔浓黑如墨,窥不见半丝情绪。   不论是敌意还是警惕、愤怒还是冰冷,统统不见分毫。   更别说畏惧或胆战心惊了。   仿佛眼前的人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街边随处可遇的一块可有可无的石头。   孙侯极少被人用这种眼神看待过,尤其是周遭显著的惊愕氛围尚未完全消退。   两厢对比下,他当即眉峰一拧,冷冷道:“你他妈什么意思?”   然而路炀丝毫没有要搭理他的架势,接过写着自己名字的号码牌后,便将视线一收,转头看向老师:“这个要贴么?”   “对,”发牌老师淡淡瞟了眼孙侯,转头冲路炀点头道:“要贴,待会比赛按顺序出场,一人一次机会。”   路炀点点头,道了声谢,便托着滑板头也不回地离开。   仿佛从头至尾都没看见孙侯这号人一般。   孙侯当即只觉脑门蹿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烈火,立刻拔身追上咬牙骂道:“我□□姓路的……”   话音未落,余光处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陡然袭来。   紧接着孙侯只觉肩膀连同脖颈,都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力度牢牢禁锢。   “嘘——冷静点这位朋友,好端端地操什么操,谁允许你冲我家学霸说这种不堪入耳地脏字儿了?”   贺止休哥俩好似从后得紧紧勾住孙侯肩颈,Alpha直逼一米九的个子比后者高出半个头多,眉眼微弯,唇角半挑,乍然望去说是笑得如沐春风也不为过了。   然而齿关挤出的话语,却带着一股难以忽视的戾气:   “还没输呢就讨打,怎么长得像猴,脾气也这么一脉相承的猴急呢?不知道咱们现代社会动物不准成精的吗?”   孙侯:“……”   贺止休瞟着孙侯那张眼见下一秒就要七窍生烟的脸,正欲再说,前方远去的路炀忽地停步回头:“你在那里干什么?”   贺止休当即松开了手,抬起眼显出几分莫名的无辜:“没什么,就是看看二十一世纪新物种。”   “…………”   孙侯当场只觉一口老血梗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重咳两声,咬着牙抬头就要回骂。   却在这时,前方刚刚从头至尾都不搭理他半个眼神的路炀,忽地眉梢一皱,毫无征兆地抬步走回。   “少看不长脑子的东西,待会被传染了,”只见路炀跨步而来,揪住贺止休,不由分说地往自己方向一拽,冰冷道:“我厌蠢。”   贺止休恍然大悟,立刻主动跟上,乖顺道:“都听你的。” 第94章 孙侯   “你俩牛啊, ”   始发地的过道口后方不需要避让空位,宋达拥挤出围观数量愈发汹涌的人潮,路炀前脚刚抵达,他后脚便兴奋地迎面奔来, 竖起大拇指怒夸道:   “那几句人身攻击简直就是绝杀, 神他妈二十一世纪人类不能成精,太损了。”   “有么, ”   贺止休踩上台阶, 周遭人声鼎沸,不知何时浩荡集成的人海几乎将远方斜阳遮挡, 洒下一片深色阴影,从零碎的对话声与视线聚焦处判断,话题大半都集中在路炀身上。   ——几乎不用猜, 肯定是因为方才那句拐着弯也没刻意收音量的怼。   “当然有了!”旁边紧随而上的许棉枫也跟着说:“你们走的快没瞅见, 那孙子的脸都快变成红绿灯了。”   他无比惋惜道:“早知道刚刚应该拿手机拍下来,心情不好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 搞不好高考砸了瞅着那脸我都能笑一宿。”   旁边的武子鸣立刻啊了一声, 表情一言难尽道:“你好重口味啊同桌, 那种脸你都能对着他笑一宿,好可怕哦。”   许棉枫:“…………今天不给你一顿打,我明天倒立窜稀!”   四面八方人群躁动,后方其他参加比赛的学生还在一个接一个的领取号码牌。   距离比赛开始还有段时间, 于是打闹过后,一行人又凑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待会要站在哪里看比赛,才能稳妥录下路炀的身姿、以及孙侯那群人吃瘪时精彩缤纷的脸色。   中间几人还不忘热烈邀请路炀与贺止休加入。   然而路炀向来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 也不关心,几乎想也不想就当场拒绝。   出乎意料的是, 向来也跟着掺和一脚、从始至终最唯恐天下不乱的贺止休,这次居然也摇了摇头,拒绝道:“我就不了。”   顿时间连路炀都不由瞟过去一眼。   宋达更是惊诧道:“为啥啊,你不拍么?”   “待会再看吧,”贺止休似乎没觉察到路炀的视线,只是细不可查地眨了下眼睛:“昨晚手机没充电,这会儿估计没多少电了。”   宋达恍然大悟,惋惜地点点头。   旋即他又立马扭头看向路炀,捋着刘海拍着胸脯骄傲道:   “没事,你的新铁铁拍不了你胜利的英姿,但是作为你这辈子最好的铁友,我,宋达,一定不会错过你的每一个瞬间!这感天动地的兄弟情!”   “……”   路炀懒得搭理这人的自卖自夸,远处号码牌颁发结束,体育老师正举着喇叭宣布纪律与路线安排,几乎与方才许棉枫所说的大差不差。   路炀放下手中滑板,摸出号码牌,足有巴掌大的红字白底圆形贴纸上,除了数字外,还标注了班级与姓名。   那个每天都被印在校门口优秀学生榜的“路炀”二字陡然暴露在空气中,一时之间,周遭无数目光投掷而来,伴随着无数细小的窃窃私语。   然而学霸仿佛天生对引人注目没太大兴趣,也不怎么在乎。   他单脚踩着滑板,捏着那张薄薄的贴纸试图撕开,结果抠了好几遍也没成功,终于有些烦了,正欲撕开小角尝试另辟蹊径时,一只手陡然伸来,不由分说地接过贴纸。   “先用指腹刮开一个小毛边再去抠,这么薄的直接用指甲划是划不开的。”   贺止休指腹在边缘接连刮了两下便蹭开一个小口,撕拉一声气音,贴纸一分为二。   他拎着一寸小角看向路炀:“来,贴哪儿?”   路炀抬眸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没有伸手接,而是脱下方才下楼时为防冷风而穿上的外套,印着飞字的黑色卫衣立时露出。   只见少年拎着校服淡淡道:“左胸口吧,没特意说明,应该哪都行。”   他话音落下,面前的贺止休却依旧一动不动。   “怎么?”路炀抬头望去:“不贴?”   “……”   贺止休有瞬间似乎想说什么,但仅须臾,齿关的话又被他重新咽咽了回去,转而露出一点不太正经地似笑非笑:   “大庭广众突然这样,待会要被人看见发现什么可怎么办?”   “发现了就发现了,能怎么办,”   路炀面无异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般,冷淡而随意地反问:“我们确实在谈恋爱,我男朋友帮我贴一下号码牌,这有问题么?”   贺止休倏然一怔,愣在原地足足好半晌。   直至远处的体育老师开始宣布比赛规则,中庭路线彻底被驱散的空无一人时,他才终于回过神,在路炀冷静而直白的注视中,缓缓伸手,将号码牌往卫衣左胸口处缓缓按去。   少年明明怕冷,却又不爱多穿衣服,问就是穿太多行动不便,写个作业手臂都施展不开。   今天难得艳阳高照,更是只单独穿了件卫衣。   薄绒布料略厚,却仍旧无法阻挡血肉肋骨之下那颗有力而滚烫的心脏传出的剧烈跳动,每一下用力敲击,都顺着掌心,几乎烫入贺止休心房。   “……赢了他,路炀。”   良久后贺止休哑声道:“第一非你莫属。”   体育老师开始报数,围观人群纷纷后退。   被随机分配到第一、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的人,此刻已然踩着滑板站在起点线,不远处孙侯虎视眈眈的目光更是如影随形。   只见路炀抬手摘下镜框,掏出帽子,长至眉眼的刘海被随意捋至脑后,光滑饱满的额头与精致眉眼终于在此刻前所未有地暴露于校园天光中。   但仅存须臾,一切便又被帽檐沉沉压下。   再抬头时,他毫无阻碍地对上贺止休的瞳孔,眼错不眨地望着对方漆黑眸底中倒影出的自己,近乎一字一顿道:   “当然,所以你也要在终点等我。”   贺止休瞳孔遽然一缩。   “吁——”   哨声划破冰冷空气,体育老师倒计时终于归零。   刹那间,起点线上,滑板滚轮倏然朝前奔去,翻飞的衣角与潮水般涌起的呼声瞬间填满整个中庭上空,险些盖过远处操场上的炽烈动静。   ——学校之所以能让滑板项目通过申请,正式成为校运会的一项,显然也是私底下做过一定的调查,确定会有足够的人数参加才批准开展的。   但毕竟是小众运动,足够的人不代表就能与其他项目相比较。   因此为了防止出现参与人数过少甚至可能连比赛都组不成的情况,所有项目里,唯独滑板一项另辟蹊径,没有像其他那样按照年级与性别进行数个分组,而是所有人凑在一块,出场顺序全部打乱之后,组了个前所未有的大拼盘。   然而万万没想到报名参加的学生远超预料,哪怕不至于像其他项目那样每个班都有人参加,但全校所有年级加在一块,数量直接碾压了其他任何一项比赛,乍然间成了全校人数最多、最为热闹的一组。   站在教学楼二层朝下望去,选手预备区堪称乌泱泱一片,滚轮滑动砸落地面的当啷声不绝于耳,混着四面八方的交谈,吵得仿佛深入菜市场中心。   二楼走廊上,宋达一行人仗着来得早,率先抢占了最佳观战席。   姚天蓬扒拉着栏杆百无聊赖地望着下方,在看了不知第几个杵在台阶前暂停运气足有半分多钟,结果依然没能跳上去的人之后,他终于忍不住纳闷道:“怎么感觉大家水平都不咋地呢?”   “嗐,这才是咱们普通人的正常水平,又不是人人都是路炀那种变态,”   宋达叼着棒棒糖边拨弄手机录像,边随口道。   虽说从宋达与贺止休的态度上判断,路炀水平估计确实不错,否则也不会游刃有余到这个地步。   但因为从未见识过的缘故,一时间几人不由再次面面相觑。   方佩佩又一次忍不住问:“路炀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那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那明明是……”   “是啥?”   宋达捏着手机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应该如何形容,才能准确表达出路炀的实力。   于是他干脆扭头看向一旁的贺止休,用手捣了下对方:“诶,要不你来说?”   贺止休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下方。   只见选手预备区内,路炀正单独倚在角落一侧廊柱边,在其他人踩着滑板提心吊胆地做准备时,他仿佛只是个误入其中的无关人员,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凝视着手中那枚在艳阳下微微反光的银色耳扣。   ——其实应该是看不清的,但这一刻,贺止休莫名感觉到路炀正来回拨弄着这枚他父亲遗留给他的遗物。   他在犹豫着是否要将其戴上。   像过往每一次踩上滑板时那样。   “……贺止休?小贺同学!”   “嗯?”贺止休后知后觉回过神,侧目问:“怎么了?”   “他们问路炀到底有多厉害,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直接拿以前的视频给他们看我怕待会路炀知道得给我一顿揍;你要不帮我形容形容,要不然这群人烦死了,”   最后那句话宋达是压着嗓音说完的。   紧接着他又顺着贺止休方才的视线望下去,奇异道:   “这几人水平都快跟我差不多了,你看什么呢还能一脸凝重的?我还以为有多厉害。”   “没,随便看看,”   贺止休视线重新落到下方路炀身上,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少年手中的银色耳扣已然被他收了回去,略长黑发遮挡住耳朵,无法窥见对方到底是收回了、亦或者是扣上耳梢。   贺止休正欲收回视线,下方路炀仿若在这一刻忽然感知到什么,骤然仰头望来。   刹那间,视线越过距离与高度在半空交错,日光中一抹浅淡的银映入贺止休眼底。   “随便看看?”   宋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没来得及追问,后边的方佩佩又戳着他追问。   眼见贺止休又不答,他正欲自己随便想个回答应付时,眼前的Alpha忽然半垂眸道:“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形容,不过有件事可以确定。”   旁边几人闻言立时纷纷凑上脑袋:“啥?”   只听贺止休声音平缓镇定,没有半丝犹疑道:“他进国际赛绰绰有余。”   ·   “——下一个,十五号,高三九班,孙侯!”   名字响起的瞬间,二楼对岸的教学楼走廊立刻爆发出一阵滔天欢呼声。   只见鸡冠头与李子翔那帮人故意站到与宋达几人面对面的对岸教学楼走廊处,此刻正吹着口哨,高声呼喊着孙侯的名字。   隔三差五还不忘夹杂几句“干死那个不自量力的四眼仔!”“手下留情点!别待会给人学霸吓哭了跑去教导处告主任说我们欺负他!”等等垃圾话。   三人组里脾气最炸的是身为文艺委员的方佩佩,当下气得直接不管不顾扯嗓子怼了回去。   一旁的几人见状,也马不停蹄地加入战局。   一时之间下方比赛还没开始,二楼的骂战先进行的如火如荼。   眼见两拨人马上就要扭头汇聚真人肉搏起来时,体育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抬头一道哨声呵斥,这才终于勉强停下。   “终于轮到我了,都等累了。”   孙侯踩着滑板站在起点,与前面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脸上既不见紧张,也不见慌乱,方才所有人都过得战战兢兢的台阶跳跃,好似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   此刻甚至悠闲地伸了个懒腰。   接着他才慢腾腾地侧目,看向不远处的路炀:“喂,你之前看过国际赛的报名对吧?你报了么?”   路炀正倚在旁侧的廊柱上,闻言只冷冷地望了回去,并没有回答。   出乎意料的是孙侯居然也不恼,似猴般的的尖腮脸庞显出几分嘚瑟意味。   只见他下巴微扬,半是炫耀半是挑衅道:“我报了,你敢么。”   “准备!”   体育老师叼着口哨端着喇叭,在全场人的注目之中,尖锐哨声终于再次吹响。   ——孙侯当初敢直截了当地提出用滑板来比、且态度那么嚣张,确实是有水平支撑在的。   如果说前面上场的能成功跳出一个完美的落地、或者能够一次性成功跳上台阶,就已经酸非常厉害、且能收获大片掌声的话,那么孙侯仿佛是将滑板与他鞋底黏连成一块,无论是跃起还是落地都非常稳当流畅。   当初大概为了建筑美观,而故意修成S型的人行道,于孙侯而言仿若平底,速度不减反增不说,途径边侧摆着的横凳时,他陡然一个踩板跳跃,连人带板滑跃而上。   滑板翘端沿着边缘拉出一道刺啦长音,滚轮再次落地的瞬间,四面八方瞬间爆发出前所有未有的卧槽声。   “卧嘞个槽!?”   上方二楼,姚天蓬目瞪口呆地望着下面把滑板玩的好似滑轮鞋般流畅的孙侯,难以置信道:“这特么除了跳台阶外,居然还能这么玩吗!?”   “当然可以,正常一般都能这么玩,这动作看着难其实也不是特别难,”宋达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道:“没事,我钻研过了他的账号,里头其实最厉害的也就这个,他应该没其他大招了,估计分数最多也就……”   话音未落,就见廊桥处最后一段台阶位置,孙侯踩板跃起的瞬间,脚下滑板在此刻陡然与鞋底分离,旋即自顾自地在半空飞速旋转足足周半——咣当!巨响落地。   众目睽睽中,只见孙侯双脚踩住滑板两端,整个人犹如被惯性抽了一鞭子的陀螺,连人带板一路朝前旋转。   直到哒!哒!两声脆响响起,他身形倾斜着登上起始点过道的台阶时,才终于结束。   “吁——!”   尖锐哨声伴随着剧烈鼓掌响起,方才因为观赏性不足而重归寂静的中庭再次嘈杂起来。   七嘴八舌地讨论声中,只见身为三位评分老师之一的体育老师终于捏着一张纸条转身,举起喇叭缓声宣布:   “十五号,孙侯,二十九分。”   ——因为场地问题,外加为了防止有学生在比赛过程里为了赶时间而着急乱来造成受伤情况,因此这场滑板赛才用的是计分制。   三位据说多少有过相关经验的老师充当评分老师,每人十分,总分三十分,最终分数最高的为获胜者。   前头最高的也就二十五六分,其中有一多半其实都给的鼓励性质。   谁也没想到居然有人能达到二十九,只差一步之遥就是满分。   即便这只是普普通通的校运会,但这一瞬四面八方的欢呼声可谓是前所未有。   “……我开始害怕了,”   许棉枫咽了咽口水,在对岸激动而挑衅地目光中,胆战心惊道:   “最后那什么玩意儿,为什么半空还能那么转——这这这就差一分,你们谁能告诉我那什么国际赛是啥玩意儿,有视频吗,能不能让我瞅两眼安定安定我的小心脏……”   他边说边转头,想去问贺止休,却见方才还站在旁边的Alpha此刻俨然不见人影。   连他身侧的宋达也是一脸懵逼:“奇怪,贺止休跑哪去了?”   “他早就下去了,”旁边的花依依接话道。   宋达疑惑:“早就?”   “嗯,就在刚刚说完路炀够进国际赛就走了,”花依依扬手一指下方:“刚刚孙侯上场快出发的时候,他就走到了起点旁边。”   四面八方喧哗躁动,即便此刻已经节数,讨论声也仍旧不断。   校运会两天不禁止学生用手机,因此放眼望去,几乎所有人都捧着手机互相询问方才是否拍了视频,能不能发校群里共享一份。   贺止休拥挤出人群,朝预备区迈去的短短几步路功夫,就被迫停了好几耳朵对孙侯的夸赞。   “据他们班的人说,他水平似乎挺高的,够参加什么国际比赛呢!”   “之前有个在烂尾楼滑板的戴口罩的人你知道么,据说就是孙侯呢!”   “不是吧,那个人不是据说水平都够得上职业吗?”   “刚刚孙侯好像就说了他也报名了什么比赛,说不定真的是呢。”   ……   几人讨论的热火朝天,甚至还掏出手机,眼见是要开始翻找烂尾楼视频,试图将其与孙侯相结合。   贺止休眉梢细不可查的一蹙,但不及他多做什么,只见前方应该结束离场的孙侯,忽然踩着滑板,朝预备区快速滑去。   “刺啦!”   滑板倾斜着踩刹,孙侯在无数注视中停下步伐。   只见行道边上,胸口贴着白底红字、数字16号码牌的路炀正站在旁侧,鸭舌帽遮挡住他大半面庞,唯一清楚显露在外的,只有一截瓷白下巴,与仿佛天生不知何为扬起的唇角。   “国际赛上很多大牛的小弟弟,如果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推荐你最好报名表都别看,毕竟这世上很多东西还是要讲天赋的。比如人天生的平衡能力,以及什么肢体协调性、运动细胞等等,”   孙侯揣着兜,故作语重心长道:   “不过没关系,你不是年级第一的学霸,据说聪明的很么?那这些东西勤学苦练,过个十来年也不是不可能实现梦想。”   他仿若只是特意过来嘲讽两句,以报方才领取号码牌时被路炀讥讽的仇,此时说完,扯着嘴角手一摊就要离去。   贺止休在后方危险地眯起眼睛,正欲抬步上前,孙侯好似又想起什么,身形突兀地一顿。   就见孙侯扭身侧目,朝路炀投去极其意味深长地一眼:   “——当然,如果你是个Omega那就爱莫能助了。”   Omega就爱莫能助?   贺止休步伐猛地一停。   紧接着就听孙侯操着他那声公鸭嗓,一字一顿道:   “谁让接下来Omega只能被禁赛呢,要怨,只能怨你运气不好哈。” 第95章 输赢   “谁让接下来Omega只能被禁赛呢, 要怨就怨你运气不好咯,”   孙侯故作怜悯地叹了口气,话落甚至抬手想去拍路炀肩膀,但毫不意外被侧身避开。   只见路炀面不改色, 身高优势让他无需踩在台阶上便能俯视孙侯。   他眼皮半阖, 语气听不出半丝波澜地冷冷道:“说完了?”   “……”   孙侯看了看自己拍空的手,大概是刚出完风头, 且自认为方才那番话成功刺激到了路炀内心最深处, 以至于这会儿居然也不觉得恼。   他不尴不尬地甩了两下拍空的手,自以为帅气地插入裤兜, 吊儿郎当道:“啊,完啦。”   孙侯略微一顿,刚想再开口多说两句什么。   紧接着就听路炀没有半点停顿地冷冷接话:“说完了就滚, 别挡路。”   少年嗓音冰冷, 说话声音也并不大,但架不住孙侯风头正盛。   方才那对外行的人而言可以说是耍杂级别的表现, 让他在此刻结束之后, 仍旧保持着中庭聚焦中心的地位。   四面八方讨论声不绝于耳, 连同各类注视都飘然而来,这种关注度下,距离稍微近的人几乎瞬间就将路炀这话收入耳中。   一时之间无数目光投掷而来,孙侯在短暂的愣怔之后, 脸上志得意满的表情终于有些绷不住了。   “你他妈——”   “我他妈什么?”   路炀截断话头,帽檐落下的阴影中,漆黑瞳孔冰冷森寒, 唯独嘴角却极其罕见地扯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不掩讥讽道:   “国际赛从预选开始至少耗时一年半, 这一届更是为了扩大基本盘,起到推广作用,区赛别说人了,只要你会滑,是条狗都可以参加——请问这种情况下,你登陆网站填个名字和身份证号码报名成功这件事,很值得挂在嘴上夸耀一次又一次么?”   如果说方才孙侯还只是绷不住表情,那么此刻说是恼羞成怒也不为过。   只见他脸色陡然阴沉,跃下滑板正欲上前,后方一道哨声倏地响起。   紧接着是体育老师粗犷高昂的呼喊:“下一个,十六号,高二三班路炀。”   刹那间孙侯像是被人硬生生按下暂停键,原地停滞足足数秒,才终于面含危险地踩着滑板离开。   末尾只留下一句冷嗤:“你也就现在嘴硬。”   路炀半丝余光都吝啬给他,众目睽睽下正欲抬步上前,陡然间他仿佛感觉到什么,不由自主地朝身后看了眼。   人群密集,声音嘈杂。   但无一例外没有一个认识的面孔。   “路炀!”前方再次响起体育老师的呐喊,“到前边来!”   路炀目光停留寸许,终于收回视线,转身朝前迈去。   ——高挂在学校大门口优秀榜单许久的学霸无人不晓,但显而易见,没人料到还能在这种项目里听见这个名字。   即便其中也有人率先听说,此刻也经不住纷纷哗然。   刹那间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寻找着记忆中那抹永远校服笔挺、厚重镜框从不离身的、远远望去冷淡至极的冰冷身影。   然而视线遍寻整个预备区,都没能找到相似的身影。   直至起跑点上走来一位陌生身影为止。   “……你真的是路炀么?”   体育老师姓费,恰好也是高二三班的科任老师。   他面带犹疑地打量着眼前与记忆里全然不同的学生,停了好几秒,才闷出这么一句怪异之中又合情合理的话。   “……”   路炀面无表情地踩着滑板,眼皮都懒得抬:“要看校卡吗?”   能把礼貌与冷漠拿捏的这么正好的人找不出几个。   体育老师定了定神,彻底确定这人就是是学霸没跑了。   “那倒是不用,”体育老师略显尴尬地低咳一声。   不怪他诧异,毕竟眼前这人除了个子与态度之外,怎么看都与印象中学霸不太沾边。   他瞅了瞅少年熟悉又陌生的面庞,还是忍不住问:“你眼镜呢?怎么突然不带了。”   路炀拨弄着耳朵上的银扣,浑不在意道:“碍事,摘了。”   体育老师恍然大悟,又说:“那你看得见吗?”   “……”   这都什么破问题?   换成贺止休,路炀现在大概已经一脚过去了。   然而此刻他只能沉吟寸许,按捺住脾气缓缓答道:“看得见。”   大概也是觉得这话问的太过离奇,体育老师终于不再多嘴,低咳两声,转而肃穆道:   “那你自己注意小心,运动会重在参与,跳不上的也不用勉强,滑完全程就好,滑不完也没事,重在参与哈!——准备好了吗?”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路炀没有答话。   他额上的遮阳帽压得很低,由上至下望去时,只能勉强窥见一截瓷白下巴。   四面八方人声鼎沸,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孙侯那一出表现被传出的缘故,此刻周遭围观人海肉眼可见地增加,连四楼走廊栏杆上几乎都挂满了人。   二楼走廊,宋达一行人趴在栏杆处,从路炀名字被体育老师念出的那一刻,他们就开始尤为卖力的呐喊起来。   整片教学楼鼎沸喧嚣,热闹非凡,谁也没注意站在聚焦中心处的学霸,此刻视线正飞速掠过四周人海,像是在寻找什么似得。   直至体育老师又喊了声,他才终于回过神,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头。   “好了。”   “那行,”体育老师这才点头向后退去。   身侧空出的刹那,路炀像是感觉到什么,猝然回头。   只见后方遥遥人海之外,赫然立着一道他方才遍寻不见的熟悉身形——那是贺止休。   空气干燥,冷风呼啸。   视线交错时,贺止休仿佛早有预料,神色不见丝毫讶异。   他站在人海之后的阴影下,隔着遍地喧嚣,眼错不眨地注视着前方的人。   耳边倒计时即将归零,恍然间,路炀似乎望见Alpha极轻地动了动唇——   “吁——”   哨声划破茫茫人海,体育老师粗粝嗓音扬声落下:“开始!”   烈日当空,天穹炽白。   濒临正午的骄阳格外刺目,但深冬的日头终究不及夏日,因此应该不至于因为眯起眼睛而视物模糊才对。   然而体育老师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人只听见一道剧烈脆响于中庭赛道上骤响,等定睛朝起点望去时,那平均耗时至少十秒的始发台阶上,此刻竟已空空如也。   “……等等,不是开始了吗,人呢!?”   “跑了?”   “不至于吧,不就一个校运会么,”   茫茫人海的后方,不知是谁幸灾乐祸地应了句。   然而话音未落,就听远处陡然响起一道熟悉脆响,紧接着是前排围观人群难以置信地吸气声:   “哪个傻逼说跑的,人明明早特么飞对岸去了!”   话音落下的霎那,所有人纷纷觅声望去。   只见那位长期霸占年级第一不撒手的大学霸,此刻早已驰飞抵达于五十米开外的中断处。   少年难得脱下笔挺校服,镜框不见,帽檐紧压,显露而出的面庞是阴影也压不住的精致漂亮。   唯独冷漠与生俱来,仍然桎梏于每一寸肌肤。   也不知道学校当初是怎么想的,跃过中央廊桥,通向主操场的后半段路线尤为夸张,说是低配版秋名山弯卡也不为过了。   因此迄今为止,上场的人有一多半的时间都耗费在了过这段路上,就连孙侯在卡弯时,也不得已放慢速度。   但即便如此,中间也因为转向变化太大而险些从板上歪倒摔落。   然而路炀却仿佛没注意到这些堪称魔鬼的弧弯似得。   从廊桥台阶落地的刹那,他左脚轻轻在地面一蹬,本就时速惊人的滚轮被凭空加了速。   艳阳下,他整个人如化作漆黑长箭,难以阻挡地飞驰而出——   “卧槽!”   二楼走廊上方,紧跟路炀身影朝前狂奔的姚天蓬陡然见状,险些咬到舌头:“路炀疯了吗!?前面就是假山和花盆景观丛了,这他妈不得直接撞上去!?”   “他应该是想跳过去,”紧随其后的宋达接话。   “跳过去?”   花依依也不由停下步伐,视线越过身前惊呼的人群,朝下方中庭落去,眼中难掩惊讶道:“可景观前后相隔了至少两三米,高度都有半人高……这跳得过去吗?”   话音刚落,下方路炀身形已然逼近景观丛边。   南方冬日潮湿阴冷,唯独丛中绿叶茂盛依旧。   寒风从远方呼啸而至,将少年身上宽松的衣摆吹得微微向后鼓起,两侧顷刻勒出一寸精瘦腰身。   然而路炀无知无觉,帽檐下那张漂亮到惊人的面庞一如既往冷静无波。   无数道视线聚焦而来,却没有人能从中窥出半丝与紧张或退缩,甚至是孤注一掷、绝境一博之类的情绪。   他平静的仿佛逼近身前的不是半人高的绿丛,而是一条普通寡淡、早已走过千遍万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柏油马路——   “咔!”   “刷啦!”   滑板猝然跃起,少年劲瘦的身姿如一柄半空掷出的利剑,险些跑出火星的滚轮此刻却蜻蜓点水般擦过枝条。   冷风席卷而过,吹出数片拇指大小的落叶,在翻滚落地的同时,朝另一方向远去的路炀突然脚下一勾——   滑板好似也在这瞬化作飞叶,轻若鸿毛般,在半空毫无征兆旋转数圈!   “当啷!”   绿叶触地,重响骤起,全场陷入难以置信地静默中。   数米之外的二楼上方,许棉枫啪嗒一声手机摔落,从口型上看似乎正要憋出句什么。   然而路炀没有给他这个时间。   装饰作用的假山逼近,一年到头永远干涸的人工池塘迎面;校徽与雕塑、圆桌与石凳,环境堪称小生态园的中庭遍地障碍。   S型路径生生将五十来米的路程铺出进百米的游园小径。   所有人都走的无比坎坷的路途,此刻在路炀脚下却如履平地,几乎生风。   通往大操场的尽头走廊不知何时聚满人头。   大概是为了凑近看清的缘故,原本应该远在后方台阶观望的人群,眼下居然踩上了被划入为赛道的走廊中。   路炀踩板落地的刹那,旁侧一位男生不知是过于全神贯注,还是被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拥挤中,整个人不受控地朝前趔趄而去。   眼见即将与路炀撞个正着时,后者陡然一个侧身跳跃,紧接着咚隆!脆响震颤而起。   男生只觉眼前一道黑影飞驰而过,再抬眼时,只见险些与他撞个正着的路炀,此时正斜侧着弓身立在一步之隔的铁栏杆上。   利风如刃扑面而来,少年却仿若无知无觉,破风朝前。   直至栏杆抵达尽头,黑色遮阳帽于风中脱落摔地——   “咚!”   “轱辘辘——”   滚轮再次落地。   万籁俱寂中,路炀眼错不眨地望着前方,失去帽子遮挡的面孔,也终于彻底暴露于天光之下。   黑发飞舞中,银扣在众目睽睽之下折射出炽烈微光,由后至前望去,与背后那双几乎要从漆黑班服中挣脱而出的翅膀竟相得益彰。   中央廊桥左右两端宽至数米,足以数人并排而出,即便是跑,也得迈出几步。   但此时此刻,它在路炀脚下却愣是没撑过一个跳跃。   前后仅一个呼吸间,少年身形便闪现在了另一端,身后翅膀仿若在这一刻彻底挣脱而出,带着他朝终点呼啸而去。   早在跨出中央廊桥的刹那,起始点的人海便跟着朝前挪动,百来米的长度在路炀板下不过几个呼吸间。   但对其他人而言,却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以至于此刻,终点处几乎空空如也。   孙侯站在尽头,脸上的游刃有余与志得意满彻底幻化为空。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足足好几秒才瞠目呢喃:“这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旁边陡然响起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这当然可能。”   只见数步之外,贺止休孤身站在空无一人的廊柱后。   少年身材挺拔五官俊美,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逆着光被阴影包裹的缘故,先前领取号码牌时,勾着唇促狭轻笑的危险模样彻底不见,整个人显出一股罕见地冷淡。   乍然望去,与现场炙热的氛围都有些格格不入。   孙侯显而易见没料到他会出现,短暂愣怔后,脸上表情变得尤其难看。   贺止休却在这时突然牛唇不对马嘴地问了句:“你刚刚是不是跟路炀说,你报名参加了国际赛?”   聚焦与高光都被统统夺走,无论是技术层面还是人气层面,这场现已经都是要输了。   孙侯当即像被嘲讽了一般,怒目而视:“关你屁事!?”   “确实与我无关。”   贺止休平静道:“但如果我没记错,除此之外,你刚刚还对路炀说,Omega不能参加国际赛。所以要怨,只能怨他运气不好?”   “是,我说了,怎么?”孙侯顿了顿,像是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嗤笑道:“难道他真的是Omega,所以我这话戳他心窝了?哈!”   前方路炀身影逼近,滚轮淌过水泥道路的动静,转瞬就被人海喧嚣尽数覆盖。   贺止休却在这一刻收回视线。   只见他那仿佛天生轻佻的桃花眼此刻不见半丝笑意,唇角平直冷漠,猝然对上孙侯视线时,后者难以克制地涌出一股瑟缩之意。   “他无论是不是,你在他跟前连条指甲缝都比不上,”贺止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知道了?”   输人不能输阵,孙侯暗自镇压住那点寒意,咬牙讥嘲说:   “知道个屁,上都上不去,指甲缝又怎么样?我他妈能上,他不行,那这世界没人证明他能赛过我,懂了没?”   烈日铺天盖地洒下,远处利剑般地身影愈来愈近,二楼三班众人的呐喊几乎要撕破喉咙。   深冬本该冰冷的空气在此刻无形沸腾,炙热地几乎要燃起烈火。   冰冷对峙中,孙侯深吸一口气,握紧身侧双拳,正欲再开口嘴硬嘲讽,贺止休忽然率先挪开视线。   只听他极其出乎意料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但没关系,”   远处身影乘着光飞驰而上,恍如近在咫尺的初见。   只不过那天跃入的是镜头之中,这次是贺止休的瞳孔眼底。   Alpha久久凝视,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脑海最深处。   少顷他近乎呢喃:“我来让世界证明。”   “咣当!”   “吁——”   哨声落地,轰动未起,体育老师宣分的嗓音紧随其后,他也近乎是激动昂扬道:“十六号高二三班路炀,得分,三十!”   “全员满分!”   刹那间掌声与呐喊如雷鸣般响彻整片教学楼。   宋达连嘲讽对岸走廊的鸡冠头一行人都没心思了,所有人嘶吼着朝楼道狂奔而去。   路炀胸膛上下起伏,落地后却没作停留,而是一踩板尖,飞速刹停。   剧烈运动后,脚步不可避免的略微虚浮,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似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贺止休身前,视线先在转身离去的孙侯背影轻轻一扫,才转而落至贺止休脸上。   “你在跟他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在交流下待会儿去哪里实现赌约,才能不被老师逮住呢。”   贺止休倚着廊柱,眼底的冰冷消弭于无形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常的轻佻笑意。   路炀抬眼对上,试图从中窥出半丝不对劲,但毫无意外失败了。   Alpha唇角弯起一丝细微弧度,与往常并无任何不同,但此刻路炀却难以抑制地涌出某种微妙的不对。   他没搭理这人的插科打诨,直白地问:“你怎么了?”   贺止休难掩愣怔。   他动了动唇,有那么瞬间似乎想说什么,但尚未开口,手腕陡然被紧紧握住。   低头,只见路炀眼底蕴着微光,在这光源之中,贺止休看见了自己。   “……没有,”少顷贺止休终于哑声开口。   远处落后数步的人海浩荡袭来,宋达几人的身影踏出楼道,不绝于耳的喧嚣中,贺止休彻底难以扼制冲动,抬手抚上路炀面庞,然后轻轻抹去他额角缓缓滚下的热汗。   “路炀,”他像按捺住无数翻腾而起的情绪,只让自己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路炀不由一愣。   不等开口,贺止休冰冷的手掌已然离开脸侧。   然后他就这么带着指腹上舍不得拭去的热汗,于众目睽睽中,大胆将人拥入怀中。   浅淡柠香扑鼻,无声中和了鼻腔的冰冷与酸燥。   他贴住路炀耳侧,嗓音嘶哑,近乎一字一顿地说:“你赢了,路炀。” 第96章 赛后   “——谁赢了?”   “路炀!”   “谁是第一?”   “路炀!”   “路炀怎么?”   “路炀牛逼!!”   夜色当浓, 小超市门口人来人往,头顶广播正响彻着弥勒佛那拖腔拉调的絮叨。   然而根本没人在意都说了些什么。   所有人推门而出的瞬间,视线就被这几道激烈昂扬、整齐划一的呼喊所吸引,纷纷扭头望向边缘角落聚满人影的位置。   咔擦!   一声脆响划破空气, 武子鸣站在桌前, 高举手中的可乐,表情严肃如从大洋彼岸另一端喜迎炬火的火炬手, 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庄严道:   “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就是为了庆祝路炀夺得滑板比赛冠军, 成为我们应华高级中学滑板项目的一代冠军。从今往后,名留青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荣耀, 必将牢记在我们每一个应中学子心中, 尤其是——卧槽你抢我演讲稿干嘛,我后面还有一长串没念完呢, 我辛辛苦苦想了一下午才写出来的!”   “再念下去待会路炀就要上来让你名留青史在咱校了, ”许棉枫冲后方努了努下巴。   果不其然就见小超市门口, 路炀正拎着一兜东西张在台阶上。   大概是入夜后降温的缘故,他身上的卫衣班服再次被蓝白外套所覆盖,拉链一如往常被拽至领口,遮阳帽被脱下, 厚重镜框重新架上鼻梁,乍然望去赫然是个极其符合刻板印象中的古板学霸。   晌午那仅靠短短一分钟时间,便将整片中庭征服并掀翻、招起层层激烈尖叫呼喊时的模样彻底不见, 甚至连半丝相似的姿态都无法重叠。   ——除了那股永远沉着镇定、不易近人,如三九寒天冰窟冷泉的凉飕飕气质之外。   “买啥呢进去这么久, 我还以为你们没带饭卡,被小店老板扣押当收银小弟去了呢。”   桌前,宋达与路炀刚抵达,姚天蓬便立时凑近,好奇地瞅着眼前满满当当俩袋子。   只听宋达立刻得意洋洋地哼哼两声,抓住袋子底部朝上一拽,刹那间无数零食翻滚而出,五花八门的包装袋当即堆满了整张塑料桌。   “为了庆祝路炀夺得第一,以及孙侯那群傻叉被成功打脸,今天哥哥我请客,零食随便吃,不够的接着买,吃完这一波待会夜宵点来了食堂继续,”   宋达一手插在兜中,一手指尖夹着饭卡潇洒一晃,宛如陡然一夜暴富的巨款那样,纨绔而吊儿郎当道:   “刚冲的饭卡,能刷爆算你们的本事,懂么?”   果不其然满桌人都被这一幕给震撼住了,遍地哇声足足持续了好半晌。   只有方佩佩突然问:“但是为什么是你请客,而不是贺止休呢?”   宋达迎着注目礼,自以为谦虚而低调地准备落座。   屁股还没触底,闻言立时昂首挺胸,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因为我是路炀关系最好的好铁友了!”   紧接着他又反应过来后半句,立时敏感反问:“为什么不能是我,而非得是贺止休?”   “当然因为他们看上去关系更——”   方佩佩话音一顿,仿佛突然间想不到可以用来描述的形容词。   恰在这时,不知为何难得不见人影的贺止休终于姗姗来迟。   夜色正浓,白昼艳阳带来的暖意早已被驱散的半点不剩,降至个位数的天冷意逼人,寒风汹涌,周遭擦肩而过的人无一不是缩紧脖子快步离开。   唯独贺止休却像感觉不到冻似得,身上校服非但被早早脱去,仅余的深黑班服此刻也只是松垮套在身上,两边衣袖甚至还挽至手肘。   昏暗光线从后至前打落在他半身,侧拉出一道格外修长的暗影。   “更什么?”   贺止休极其自然地朝路炀身边走去,但与往常紧贴而上不同,这次仅余两步之差时,他陡然停下脚步,往路炀另一侧迈去停下。   ——其实是看不出距离的,但那一瞬路炀本能地感觉到什么,不由侧目瞟去。   “当然是更好了!”   方佩佩刚说完,就立马得到了对面宋达的强烈抗议。   然而文艺委员有文艺委员的人际关系,她当即把头一扭看向身旁的花依依:“依依你觉得呢?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花依依作为在场里唯一一个非三班人员,跟路炀与贺止休的接触屈指可数,唯一称得上正面交流的,大概也就先前在洗手间门口偶遇那回。   闻言她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桌前俩人。   短暂沉思过后,她略显犹疑道:“与其说是更好,不如说是更加亲密?”   “!”   宋达顿觉五雷轰顶,咣当一声十分做作地摔回椅背,与方佩佩对赌成功后扬手击掌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   时至今日,路炀已经彻底习惯了这群人隔三差五戏瘾附体的德性,连半个眼神都懒得回应。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往常最唯恐天下不乱的贺止休,此刻罕见地只是笑了一下。   他既没跟着添油加醋,也没借机嘴欠地趁机“巩固地位”,安静地仿佛与在场所有人不熟,刻意把自己摈除在外。   周身光线不甚清晰,但依然可以看清Alpha神色如常。   逆光之中本就立体的五官愈发深邃,除了难得披落的黑发末梢沾着湿润之外,连同唇角扬起的弧度都与平时毫无差别。   贺止休随手捞起一瓶可乐拨开喝了口,刚咽下,余光无端瞥见路炀的注视。   他不由转头,没有丝毫躲避地对上路炀视线,低声问:“怎么了?”   路炀没说话,只是眼错不眨地凝视他数秒,忽地说:“我有点渴。”   贺止休一顿,下意识反问:“那喝水?”   他说着就去翻满桌的零食。   然而五花八门的垃圾食品中什么饮料都有,唯独没有矿泉水。贺止休当即一模怀中的饭卡:“我去买,常温的吧,天这么冷就别喝冻得了。”   话音刚落,贺止休甚至还没来得及转身离开,手腕陡然被一拽。   只听路炀道:“不用,喝饮料就行。”   “饮料?”贺止休不由愣了愣,俨然对路炀的话有些意外。   但也没多说什么,只道:“那我给你开一瓶?喝什么,果汁还是可乐。”   他说着俯身又要去拿。   宋达在花钱方面显而易见与贺止休师出同门,甭管好不好喝、有没有人喜欢,先买就对了。   此刻长桌沿边摆了几乎整整一排,贺止休指尖掠过瓶身冒冷雾的,刚选中几瓶常温,准备捞过来给路炀挑挑,却见路炀又是一摇头。   “都不喜欢?”   “都喝不完,”路炀一手揣在兜中,另一手拇指按在贺止休脉搏处迟迟未松。   炽白色光影照亮他半边面庞,少年肌肤瓷白如雪,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无波,难以窥出半丝情绪。   但这一刻贺止休却莫名感觉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路炀轻轻扬了扬下巴:“你的给我喝口就行。”   贺止休指尖难以觉察地一抖:“我的?”   “嗯,就有点口干,想喝点带味道的,其他的开了我喝不完也是浪费,”路炀顿了顿,仿佛觉察到什么似得,又问:“还是说你介意?”   “……”   贺止休薄唇翕动,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想说什么。   但仅寸许的功夫,所有的冲动便被他又一次沉沉压下。   只见他挑唇一笑,反扣住路炀那只在手腕内侧摩挲撩拨的手,继而终于倾身,朝路炀方向靠近了半寸。   “怎么会呢,你愿意碰我喝过的这可是天大的荣幸,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像掩饰那一刹的情绪,画蛇添足地补了句:“倒不如说我还以为你介意呢,平时吃口饭但凡筷子靠近五厘米,就得拉响警报的挑食鬼小洁癖。”   路炀:“……”   “开个玩笑,逗你的,”贺止休终于捞过桌沿边的可乐,周身灯光昏暗,谁也没注意到他动作有一瞬的迟疑。   等递到路炀眼前后,他才说:“喝吧。”   路炀没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怎么,真又介意了?”   贺止休眉梢微扬,正欲再说,就见路炀终于收回视线,抬手接过可乐。   少年眉眼清冷镇定,不见丝毫被逗弄后的不耐与冰冻,此时再开口,嗓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平直:   “真要介意,事到如今你就不会站这儿了。”   ——这倒是事实。   时至今日,他们之间更亲密逾距的事情都早已发生过,共喝一瓶可乐这种事,无异于是左手摸右手。   贺止休眸光微动,情难自已地紧紧凝视着路炀。   紧接着路炀又道:“再说了,又不是第一次喝。”   贺止休少见地没反应过来。   只听路炀说:“之前在烧烤摊不就喝过了。”   烧烤摊?   短暂愣怔后,贺止休终于后知后觉想起,路炀说的是那天烂尾楼结束后的档口,是那瓶直至他离开抵达家中后,才终于觉察到不对的可乐。   他原以为路炀不知道,却不曾想对方心知肚明,依然在那时将其喝空。   桌前喧嚣鼎沸,前后短短几分钟的功夫,话题已然从路炀心中最佳好铁子的宝座究竟是宋达还是贺止休,一路跳跃至白天的运动会,滑板赛结束后体育老师宣布路炀拿下第一时,杵在旁侧的孙侯鸡冠头一行人青到发紫的脸色。   眼见方佩佩掏出手机准备再观赏下赛程视频时,路炀终于用指腹轻轻抹去灌口上因为冷雾消散而凝出的小水粒,含住瓶口仰头灌下。   “我天,”   这时方佩佩突然惊叫出声,只见她唰!地举起手机,满脸激动而兴奋地仰头望向路炀:“路炀你滑板的视频播放量破十万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刹那间本就喧闹的满桌愈发喧哗,所有人一窝蜂地把脑袋伸到手机前。   路炀捏着可乐不由蹙眉:“十万?”   “是咱们学校的官方号,应该是老师拍的。据说是为了宣传校风用的,今天的运动会每一个项目都发了。”   方佩佩一把夺过手机,殷切地递给路炀。   只见屏幕上方赫然悬挂着应中校徽,黑底黄字的加粗宋体极具冲击力,但这依然没有下方视频中,身着黑衣的少年从栏杆上方横穿滑过陡然落地来的冲击力大。   五颜六色的弹幕转瞬淹没了视频,此起彼伏的感叹号几乎要从屏幕上喷发而出。   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夸耀,就见后方陡然飘出来一句。   【就我一个人觉得一般般吗?不如上一个更厉害。】   “上一个是谁?”姚天蓬忍不住问。   “姓孙的呗,排名前五的都发了,按照顺序倒数,上一个正好是第二名,”   方佩佩撇着嘴鄙夷道:“我严重怀疑这条弹幕是他自己发的,真要厉害现在点赞量也就堪堪三位数,何止倍杀!简直绝杀!”   “我也觉得,”许棉枫认同地点点头:“我今天听人说,他还往朋友圈里头发了什么国际赛的报名回执,试图镇压今天丢脸的事实。”   “国际赛?”武子鸣作为几人里唯一对滑板较为了解的人,闻言立刻敏感道:“难道是快开始的那个预选赛吗?”   “可他实力还不如我的前同桌,这也能报名成功吗?”姚天蓬不由惊诧道:“那这么说路炀岂不是也能去啦?”   这话一出,顿时间所有人纷纷转头看向路炀。   武子鸣更是一拍大腿激动道:“是哦!滑板结束那会儿我还听体育老师说呢,孙侯能有二十九分是因为他呈现出来的水平确实几近满分,但是路炀的三十分是因为满分最多只能有三十分!”   “我靠,评价这么高?”   姚天蓬一愣一愣的,当即扭头朝路炀望去,满脸期待道:“那你要参加吗?国际赛诶,要是拿下了——四舍五入我等于是跟世界冠军当过同桌了!天哪这也太牛了吧!”   路炀:“……”   时间渐深,小超市大门的开关频率终于逐步下降,远方操场大灯亮起,余光穿过教学楼与无数深绿树冠,勉强照亮了这方寸之地。   数双期待的注视中,路炀只是拎着可乐轻轻晃了晃。   逆光的阴影与眼镜的宽大遮住了他所有神情,一时间难窥具体,只能听见他一如既往平直冷淡的嗓音:“不知道。”   “不知道?”   桌沿几人不由面面相觑,唯独宋达在短暂的沉默中嗐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   但还没来得及,对面的花依依忽然开口问:“不过滑板国际赛是那个两年后举行、目前刚要每个地区选拔个的哪个吗?”   “好像是?”许棉枫并不了解这一块,索性掏出手机道:“我把那姓孙的截图发群里,你们自己看。”   校内信号不行,连带网络也慢的像在地上爬。足足半分钟后,所有人手机才嗡的一声响。   花依依不在群内,所以是蹭着方佩佩手机看的。   只见她目光触及屏幕的时,清秀的脸上难得显出几分难掩的排斥。   宋达不由问:“你知道它么?”   “知道一点,不过不是很了解,”花依依点了点头,略显迟疑道:“就前阵子闹挺大的时候关注过。”   姚天蓬立刻满脸八卦:“什么闹挺大?”   “这个我知道!”武子鸣立刻道:“是不是那个小道消息,说这届不允许Omega参赛,只能Alpha和Beta报名……”   他话音未落,身为在场唯一的Omega方佩佩当即拍桌起身。   她怒目圆睁道:“我靠?二十一世纪了还搞性别歧视?有病吧!?”   “怎么还有这样的?”   姚天蓬也不仅吃惊,当即愤慨道:“怪不得姓孙的玩意儿实力连我的前同桌都不如,还敢去报名,原来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呢!”   许棉枫当即起立鼓掌:“说得好!”   “不过据我所知现在其实都是小道消息,官方还没发布具体规则,我是觉得应该不至于这么缺德……”   “管他至不至于,这条约束会传出本身都很离谱的好吧,”方佩佩撇嘴道:“Omega怎么了,一个竞技比赛而已,又不是看体能的,平衡性之类的天赋技能又不会因为你的第二性是什么就区别对待。”   啪嗒!一声脆响,方佩佩愤愤地扣下手机,捞起可乐仰头重重灌下半瓶:“不知道多少人还想成为Omega呢!”   “这倒是,”花依依轻笑道:“我小时候还想过要是人可以有二次分化,再变成Omega的话会怎么样呢。”   “巧了,我也想过,不过我想的是要是可以分化成Alpha就好了,”只见姚天蓬神情扭捏地朝全桌里唯一一个Alpha贺止休望去,眼底是掩不住的羡艳:“这样我说不定就可以摆脱一米六五的诅咒,成功奔向一米八八的伟岸身姿了。”   “那我倒是还挺想的,”武子鸣忽地在旁边嘟哝着接了句。   一时间所有人不由转头望去,他显而易见没料到会被人听见,连忙摆手:“不是,我就是好奇能闻见信息素是什么滋味,所以如果有机会,我还蛮想体验一下。”   ——这理由确实无懈可击。   人总是会对认知以外的事物充满好奇,尤其是穷极一生都注定无法体验到的东西。   近乎半学期的相处让姚天蓬对贺止休的观感从最初的充满恐惧,到如今已经能自然搭上话。   于是在短暂想象后,他不由转头,满脸好奇地看向贺止休:   “贺哥,有信息素到底什么感觉啊?是不是每时每刻都能闻到香味?”   话落,所有人不禁纷纷扭头望去。   贺止休正安静坐在木椅上,大概是刚洗过澡不久的缘故,黑色发梢沾着点湿,垂落在脸侧蕴出几分与往常轻佻散漫所相反的孤离。   陡然闻言,他顿了顷刻才抬头:“你们说什么?”   “问你有信息素什么感觉,是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闻到香味,”坐在他身边的路炀重复完,目光在贺止休脸上轻轻一触。   只见贺止休神色如常,窥不出半丝不对劲,闻言当即恍然大悟,略一沉思:“没什么感觉,香味的话……倒是有个办法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   姚天蓬诧异道:“还有这种好事?”   一时间满桌Beta——甚至连路炀都不由看了过去。   只见贺止休微微一笑,神秘道:“买瓶六神花露水往脖子上涂一层,你就知道什么感觉了。”   “……”   “难道不是么?”贺止休眉峰微扬,“我感觉效果应该差不多。”   “确实差不多,”短暂沉默后,宋达忍不住冲他竖起钦佩地大拇指,槽多无口道:“六神花露水甚至还多个功能——还能驱蚊呢。”   贺止休丝毫不觉有异,立刻点头认同道:“那比信息素强多了呢。”   所有人:“……”   神他妈强多了。   然而在场几人除了方佩佩之外都是清一色Beta,对这种无异于自黑的说法根本无从反驳,更何况也不知道怎么反驳。   一时间满桌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注意到路炀望向贺止休的眸子很细微地眯了下。   “那路炀你呢,”   这时方佩佩忽然问:“假如有天你变成Omega,你会怎么办呀?”   ——这问题说是没话找话都不为过了,几乎每个Beta从性别分化的那一刻起就会被人追问,假如有天你变成了Omega、或者Alpha会怎么样。   甚至都不是被人追问,光是自己就会自我叩问。   虽说自从先前的齐青乐事情之后,所有人后知后觉发现路炀并非真的如外表那般不易近人。   但学霸沉默寡言与不爱搭理闲话闲事显见是与生俱来的个性,因此方佩佩话音落下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路炀会直接掠过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说。   姚天蓬大概是怕冷场,主动昂首挺胸地接了句:“路炀这么酷,要假如那肯定也是和我一样成为Alpha啦。搞不好还能窜一窜,说不定就一米八八了呢!”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忽然在这时开口:“不怎么办。”   贺止休当即偏头望去。   “成为什么并不能改变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者去做什么样的事。所以Omega也好,Alpha也罢,我不是很在乎这种东西。”   月色从云后幽幽探出,银白光芒洒下,轻盈游入路炀的镜框与眉眼之间,停落在纤长睫毛与挺拔鼻梁之上。   乍然望去少年脸庞仿佛被镀了层浅色高光,明亮地几乎让人难以错开视线。   恍若错觉,路炀仿佛感受到什么,在这一刻略微侧目。   他没给贺止休半点错离的机会,突兀又强硬地对上Alpha的视线。   “我无所谓成为什么,我只要走我自己选择的路,”   路炀轻声道:“而我也只会这么走。” 第4章 月考   翌周。   “明天考完就最后一个月了, 该收心的收心,别到时候过年又在鬼哭狼嚎说自己压岁钱被克扣了什么的,丢死个人,知道了不。”   夜里十点, 寒风呼啸, 最后一节自习铃划破冷冬,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里动静细微, 所有人满脸倦意地打着哈欠。   等讲台上的班主任推着眼镜絮叨结束, 四面八方才终于响起一声有气无力地“好”,就算充当回应。   “你们作业写完了吗?”   回寝的路上, 宋达挎着书包打了个沉沉地哈欠:   “我还差一张卷。老杨女士太歹毒了,明知明天就要月考了,还把题弄得这么难, 特么写了一节课才写了不到一半, 我真是……”   “真是什么?”后方猝然响起熟悉的嗓音,只见歹毒的老杨女士杨春晓好巧不巧站在后方数步之外, 正挑着眉意味深长地望过来。   宋达一口哈欠还没打完险些被吓得直接咽了回去, 连忙回头话音一拐:   “——我真是太差劲了, 居然连那么些题都不会做,辜负了您的一片好心,我该死,我这就马不停蹄地回去刻苦学习, 争取明天考上一百分!”   “……”杨春晓险些踩歪了高跟:“满分一百五你目标就考个一百?”   宋达小声嘟哝:“这已经很多了……”   “多你个头,能不能有点出息,”   杨春晓叹了口气, 双手抱胸地冲旁侧努了努下巴:“看看人家贺止休,转学不到一学期, 跟刚来时的成绩快一个天一个地了。”   贺止休正杵在一旁发呆,陡然被点名居然也没回过神。   直到路炀揪了下他领摆,才终于眨着眼缓回思绪:“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成了你的对照组,”   宋达面怀沧桑地瞅着杨春晓离去的背影,转而又道:“不行,明天就月考了,这回说什么也得把分数再往上拔一拔。”   他说着便朝路炀看去:“你俩待会回去还学不?给我加个坐!”   ——路炀自然是学的,身为一个早已把卷字刻入骨血中的人,每天睡前不学满两个小时以上基本没可能沾床入睡。   临近月考又天寒地冻,宿舍楼的喧闹时间大大缩减,数日前运动会的热闹气氛彻底消散一空,直至接近熄灯时间,站走廊放耳听去,门后还能传出的不少嗡嗡作响的背书声。   宋达自从上次在楼道处因为自怨自艾的自贬,而被路炀重击一巴掌后,终于一改颓式,以及往常每逢学习就按捺不住摸鱼走神、混不正经的姿态。   虽说隔三差五还是会因题太难而停笔抓耳挠腮地痛苦,但好歹不再半途而废、或当场弃笔摆烂。   直至腕上的电子表开始闪烁绿光,提醒濒临熄灯只余十分钟后,宋达才终于把笔一丢,半死不活地摊在椅子上嚎叫:“我不行了,真的一滴也没有了!”   “那就滚回去睡觉,”   路炀掀起眼皮扫了这人卷子一眼,写没写对另说,但确实是认真做的,至少边上的演算纸也填了个密密麻麻。   宋达摸出两颗口香糖丢嘴里咀嚼,又把塑料瓶往桌上一抛:“你俩还继续吗?”   路炀接过瓶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对面许久未开口的贺止休忽然抬起头。   他说:“不了,我也有点累了。”   宋达立时满脸狐疑地瞅他:“真假?别我前脚一走你又偷偷溜回来继续背着我和路炀一起学习吧?”   贺止休眉梢一扬:“我是这种人吗?”   宋达当即危险地眯起眼睛:“你不要逼我揭穿——就上周五,明明说好运动会结束不学习的,结果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又偷偷钻过来了!”   他说完又像生怕贺止休耍赖不认,义愤填膺地一拍桌,看向路炀,“你说对不对?”   路炀:“……”   ——那天“庆功宴”上,姚天蓬几人活像把可乐喝成了酒,天寒地冻中愣是玩上头了,吵闹声一直持续到往常晚自习下课时。   最后把小超市老板吵得伸出脑袋骂人,几人才终于得以作罢,灰溜溜地结束回寝。   出于周测贺止休暗地里“偷偷学习”成绩飞速攀升一事,当时告别前,宋达特意问了夜里他俩学不学,在得到路炀前所未有的休息回答后,宋达这才终于放心摆烂举步回寝。   结果走到一半,陡然想起前一天的试题卷落路炀寝室,鬼使神差中他回头去寻,结果一敲开门,就见贺止休杵在屋内。   俩人就着一盏半暗不明的橘色台灯,不知道凑一块鬼鬼祟祟干什么。   “明明说好要一起卷,结果你们隔三差五背着我一块儿学习,真是太痛心了,”   宋达刷拉一声合上书包拉链,故作唉声叹气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旧人换新人;事到如今,果然我在你心里还是不如这个新来的小妖精了吗?”   说完还煞有介事地冲着面若寒霜的路炀长叹了口气。   “达达,话不能这么说,我与路班长就好比你与隔壁小花,这不能混为一谈,”   新来的小妖精合上书,站起身,一本正色道:“难道短短几天你对小花的爱就已经质变了吗?”   宋达下意识想说什么叫做你与路炀好比他与隔壁小花,说得好像他跟小花成功有一腿似得。但还没来得及发散思维,就被后面那句打的措手不及。   他当即挺直肩背,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对小花的喜欢情深似海,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贺止休长长地“哦——”了声,语气充满质疑。   宋达顿时横眉竖眼欲语还休。   一旁听烦了的路炀彻底忍无可忍,冻着脸打断:“还有三分钟宿管就要来了,你是准备明天再挨一份检讨书吗?”   话音刚落,一门之隔的走廊果不其然传来熟悉脚步声。   宋达登时菊花一紧,捞起书包转身就跑,临到门口还不忘宣誓下对明天考试的决心。   “那我走了,”   宋达书包一垮,拽着门把正要贴心替好铁子合上,门板陡然被人从后一拽。   只见贺止休不知何时也停在门前,正单手卡着门。   “你也要回去?”宋达下意识问了句。   贺止休眉梢一扬,正要点头应话,后方忽然响起“刺啦”一声锐响。   紧接着是路炀冷静平直地嗓音:“贺止休等下。”   贺止休一顿,门口俩人双双回头望去。   只见路炀不知何时停下笔,此刻手中正拎着张晚自习上杨春晓下发的习题卷,橘红台灯将他镜片折射出暖色的光。   学霸面无表情道:“有道题错的太离谱,你改下。”   贺止休愣了愣,下意识道:“快熄灯了,要不然明天?”   “明天可能会考到,”路炀抬起食指轻轻在上面一点,“你确定?”   贺止休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宿管的脚步声已然近在咫尺。   宋达连幸灾乐祸嘲笑的时间都没,挎着书包马不停蹄地狂奔远去。   “还不歇呢路炀,”   走廊上,宿管老师借着门缝瞅了眼室内,语重心长道:“明天还考试呢,早点睡觉知道了吗?”   路炀点点头,咔哒一声合上门板。   指尖扫过锁销处,他突兀地停顿两秒,仿佛在迟疑什么。   还没来得及动作,身后的贺止休突然开口:“哪道题错了?我晚上特意对了下答案呢,记得应该是没写错才对?”   距离熄灯时间仅剩寥寥几分钟,不论宿舍楼亦或窗外学校都陷入万籁俱寂,偌大安静的寝内只余冬日寒风吹打过玻璃的动静。   门前的人迟迟没有动静,贺止休终于意识到不对。   他抬头望去:“……路炀?”   “嗯,”路炀回过神,停在锁销的指尖终于朝边缘用力一送。   咔哒一道轻响,门板严丝合缝地锁在了一起。   路炀终于转过身,视线只在贺止休手中卷子停留不足半秒,便道:“是都没错。”   “那你说错的太离谱……”   “我骗你的,”路炀摘下镜框,毫无阻碍地对上贺止休视线,暖黄台灯将他面庞照的朦胧而暧昧。   明明一如既往面无表情,贺止休却莫名喉咙一紧。   “怎么还学会撒谎呢,”   他放下试卷,姿态松散地往身侧椅子一坐,桃花眼里盛着几分暧昧的打趣,故意道:“你这样会让我以为你是故意留我下来,想对我做点什么呢路炀炀。”   这类调侃贺止休说过无数遍,他早已熟悉路炀接下来的反应会是什么,认错卖乖的话都到齿边,却见对方忽地在身前停下脚步,然后微微低下头。   发丝垂落,阴影笼罩而下,少年黢黑瞳孔如无机质黑宝石般毫无偏移注视而来,几乎要探入心底的最深处。   贺止休身体不自主僵硬,有那么瞬间心底生出逃离之意。   却听路炀居高临下,轻缓却不容置疑地反问:“不行么?”   “……”   “我突然想跟自己男朋友接个吻,有问题吗?”   没人知道炽白灯光是何时熄灭的。   滚烫的体温与鼻息几乎将路炀整个人吞噬,他肩背沉沉压在寝室那张脆弱不堪的课椅上,下巴向上高高扬起,橘红灯光下,修长白皙的颈部绷出一道漂亮的线条,从喉结一路向下,直抵锁骨,淹没进无人所知的漆黑领口中。   不知过去多久,眼见肺里的空气都要被攫取一空时,路炀才终于听见耳边响起一道很细微的“啵”。   “换气终于进步了呢,”   贺止休单手压在寝桌上,另一手用指腹抹去路炀唇角的湿痕,嗓音因为压抑过度而显得格外沙哑:“明天考试要早起,今天就别熬夜了,早点睡。”   说罢他收回手就要起身离开,但还没来得及,手腕陡然被人用力一扯。   路炀忽然问:“你晚上是不是没吃饭?”   贺止休顿了顿,下意识回答:“没吃。”   “为什么?”   “……”贺止休迟疑了下,才道:“不怎么饿,就懒得吃。”   “不怎么饿?”路炀眼睛略微一眯。   明明他才是坐着的那个,但这一刻贺止休莫名感觉自己才是被俯视的那位。   果不其然只见路炀站起身,语气微冷道:“早上两口粥,中午半碗面,一天下来水都没喝几口,你背着人类偷偷进化了么,一天下来这都不饿?”   贺止休显而易见没料到路炀会注意这些,神情有瞬间的错愕,但转瞬又被他刻意用调侃抹去,轻笑着道:“马上考试了,怎么成天注意我吃没吃呢,难道不应该关心学习吗?你这样恋爱脑我很替你忧心啊路炀炀。”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没有驳斥他的插科打诨,而是罕见认真道:“关心学习和在意你并不冲突。”   贺止休倏地一怔。   路炀是个很少直白袒露自己内心想法与我想要什么的人,或许是性格使然。   因此像此刻这样直白坦率地言语,于贺止休而言,完全是头一回听见。   步入十二月,南方湿冷是不论在室内或室外都沁入骨髓的,橘红灯光也没能让这份冷意得到短暂的消解。   贺止休指尖微凉,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像是再也克制不住勃发的情绪,情难自已地张开臂膀,一把将路炀拥入怀中。   “贺——”   “嘘,让我抱会儿,不然我怕我待会按捺不住想对你做点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贺止休收紧双臂,不由分说地将脸埋入路炀肩窝,贪婪而眷恋地深吸了口气:“明天可要月考了,你肯定又是第一,我今天就快紧张死了。”   路炀略微一怔,不由疑惑:“你紧张什么?”   “当然是怕考砸了,”贺止休活像一只留守在家苦等主人下班等了足足一整天的大金毛,没完没了地蹭着怀里的人。   Alpha发质本就略微蓬松,今天又少见地没扎起,低头拥来时一股脑地全蹭在了路炀颈窝处裸/露的肌肤上,动作间难以避免地擦出一道又一道无法忽视的痒意。   路炀按捺住脾气忍了几秒,眼见怀里的人愈发没个消停,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揪住对方耳朵就往外一扯,咬牙冷声道:“你他妈给我好好说话。”   “嘶,”贺止休故作疼痛地吸了口气,侧目对上路炀冷飕飕地视线,又不由闷笑了声:“明明是你自己招的火,现在又怪我不好好说话,路炀炀你怎么这么拔吊无情。”   拔吊无情的路炀炀懒得搭理这人的混不正经,狭长的眸子朝下垂落,指尖动作稍显陌生地抓住了贺止休一侧耳朵。   路炀一边回忆着之前自己耳朵被对方把玩时的动作,一边轻微揉搓,拐回话题反问:“你期中那分已经砸无可砸了,能紧张什么?”   只听贺止休一本正色道:“当然是怕给你丢脸了。”   路炀眉梢微挑:“我?”   “全班包括老师都知道我私底下出卖色相——嘶,我错了,是死皮赖脸扒拉着你让你给我偷偷开了小灶,周测突飞猛进,事到如今如果月考砸了,那不是就丢了路老师您的脸么,”   贺止休反手抓住揉着耳朵的手,五指由后至前扣住,略一偏头,在那冰冷的掌心落下炽热的吻。   他抬眸,轻轻地:“我差可以,你怎么行呢。”   室内静谧,窗外有风刮过,远处传来嘎啦一声轻响,听不出是什么发出的,只能从动静判断或许是某样东西凭空折断。   路炀后腰倚在寝桌边缘,一手撑在旁侧作稳,另一手掌心帖在贺止休脸庞,指腹无声刮过对方眉眼时,他忽地开口:“体检结果出来了,你视力多少?”   “好像是5.0?”贺止休顿了顿,“怎么问这个。”   路炀淡淡道:“我也5.0。”   贺止休一愣。   “我确实没近视,眼镜是平光的,戴着是因为怕摘了事多,招人烦,而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上课和学习,没打算跟人有太多的瓜葛牵扯,等毕业后拿着成绩单去我妈,告诉她我该做的都做到了,接下来我也想去做我想做的。”   贺止休很轻地眨了下眼:“参加国际赛吗?”   “嗯,”路炀指腹勾勒着Alpha的眼窝,低声说:“的确像你之前说的,它是我爸生前的梦想,也是我现在的。”   贺止休没有说话,只是悄然收紧了搂在路炀腰上地手臂。   “你可以的。”少顷后他抬起脸,用嘴唇轻轻碰了碰路炀的下颔线,声音沙哑:“你一定可以的,不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你爸生前。”   “我知道我可以,”路炀顿了顿,忽然转头看向贺止休:“但人的一生很漫长,我也不可能只有一个目标与梦想。”   贺止休微怔,下意识问:“那你还有什么?”   他话音未落,路炀那只被扣住的手忽然挣脱离开。   掌心陷入空荡,贺止休茫然地悬在虚空轻拢了下,分不清是想抓住什么,还是想确认什么。   不及反应,熟悉的掌心紧贴而上,主动添补指缝空缺,如齿轮嵌入,紧密无间地反握,彼此脉搏纠缠,犹如灵魂在黑夜相拥。   路炀声音清明:“还有你。”   贺止休呆立在原地。   “你说要跟我去一个地方,那我就当了真,成绩不行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死拉硬拽上去,每一个细节我都会想办法给你纠正,即便是无关紧要的,也可能是无需在意的,”   世界安静,少年嗓音低哑,明明音量细微,每个字吐出口的瞬间,又格外掷地有声,像滂沱大雨,不由分说地砸进贺止休心房。   他避无可避,只能被迫承接这直白而浩瀚的真心。   贺止休听见路炀说:“因为我也想跟你从今往后都在一起。”   置放在侧的手机弹出一条短信,长串乱码,数字多到眼花缭乱,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上方的时间,不知不觉濒临零点。   万籁俱寂,万物沉睡,唯有一盏台灯点亮周身。   贺止休在光影中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点了头,低低说:“好。”   “好好考,稳定发挥砸不到哪里去。”路炀很少夸人,他语文成绩也向来顶尖,但书面用语到了口头表达又成了另一回事。   张嘴闭合反复几回,他终于让自己直率:“你比想象中的要聪明。”   贺止休愣了愣,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夸一样,片刻后居然闷笑出声。   “……”   路炀木着脸蹬了他一脚,耳梢却在阴影里微红。   他语气生硬,温度陡降:“笑个屁。”   “笑我男朋友真可爱,笑我的命真好,这么可爱的男朋友都让我遇上了,得到了,”贺止休感慨道:“感谢老天爷让我出生,活着真好啊。”   路炀:“……”   这都什么破感言。   他额角青筋直跳,贺止休却在这时倾身,不由分说地在眉间落下一个珍惜的吻。   旋即一个低头,一个抬头。   四目交错的刹那,他们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   “都听你的,”   贺止休眷恋地说:“我也想跟你一直都在一起。”   603门开了复关,台灯被拧灭,夜风盘旋于幽暗上空,直至月光倾泻而下,铺满人间,它终于朝不见天日的天际奔驰远去。   月考持续两天,大概是为了应景,阴云密布的闷沉空气也持续了两天。   直到三天后,轰隆一声雷鸣撕裂长空,月考成绩在滂沱大雨里浩荡而下。   路炀一如既往第一。   贺止休却不再持续周测的辉煌,史无前例,砸了个彻底。 第98章 爆发   正午, 高二教职办公室。   屋内门窗紧闭,正值饭点,不论走廊亦或工位都空无一人。   班主任端着盛满热水的一次性杯子放下,等最后一个老师身影也从窗外消失后, 他才终于开口:“说说吧, 遇到什么事儿了?”   贺止休并非头一次被老师喊来办公室约谈,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正经的。   他接过暖烘烘的一次性杯, 没喝, 道了声谢后才缓缓道:“没事。”   “没事?”   班主任一推镜框,眼神犀利:“没事你前面上周周测还好好的, 这周怎么突然就掉成这样了——全部不及格,年级排名就不说了,班级也直接触底, 比期中还严重。”   月考两天, 成绩出得快,事实上头天结束, 三班就有人隐隐听说这次班上有个人题目错的格外离谱, 当下还引起不少人惶恐不安, 尤其宋达,生怕这个倒霉蛋是自己。   所有人都怀疑过这个人会是谁,独独就是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贺止休。   几次周测的节节攀升一度让所有人忘了贺止休的期中成绩,甚至月考前的最后一次周测成绩出来后, 武子鸣已经当他期中不过是刚转学来的不适应罢了。   万万没想到第二次月考,在三班因为这次题目较为简单而平均成绩集体上拔的时候,贺止休毫无预兆又跌回了原样, 甚至比期中时更甚。   分数出来时所有人都惊了,班主任直接放话让他午休去办公室单独面谈。   既是疑问, 也是担心。   高分与低谷仅在一周间发生,即便应中的学习环境算不上高压,也很容易因为打击而出现心理问题。   然而此刻,班主任忽然发现自己大概是多虑了。   只见Alpha面色平静,不见丝毫因为成绩断崖式跌落而惨遭打击后该有的失魂落魄。   他身形笔直地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剐蹭着杯壁,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周测和大考还是不一样的,说不定这才是我真正的水平,之前那几次都是偶然凑巧。”   “周测的题目也是我出的,考试是我监的,卷子也是我批的,偶然凑巧答对一次可以,但次次偶然就是必然,”班主任不吃它这套,敲着桌子道:“我听监考老师说,你考试全程心不在焉的,边上有人作弊被抓都浑然不知,所有科目都审题马虎成这样,总得有个原因。”   贺止休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作答,班主任仿佛生怕他再来一句混不正经的插科打诨,直截了当地将话锋一转:   “上次家长会过后,你爸爸又给我打了次电话。”   贺止休捏着杯子的手一顿,终于正视望去:“为什么?”   “他说希望你去留学,但你不乐意,希望我给你做点这方面的思想工作,”   班主任双手交叉置放在桌,下方那张月考成绩表格外醒目,尤其贺止休那串被重点标红的、低于平均分的分数。   “我是不太赞同家长强制性把学生送出国那套,尤其如果你自己没有这方面意向的话,”出乎意料的是班主任突然说:“我查了你之前的成绩,发现你小学那会还参加过奥数竞赛,差点打进省赛里,初中学校也很不错,怎么后来突然就一跌不振了?”   贺止休没料到班主任居然还会调查这个,立在原地愣怔片刻才说:“没有,就是……”   他顿了顿,像是一时间找不到理由,隔了会儿才继续:“……突然对学习没兴趣了。”   “突然没兴趣?”   “嗯,”贺止休扯了下嘴角,“太久了,记不清了。不过小时候成绩好长大了不行的人也比比皆是,或许我只是现代版的伤仲永而已。”   Alpha生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乍然望去格外叛逆,说起话来却又比谁都彬彬有礼,言辞间的谦逊足以抹去外表所带来的初印象,交流过程里甚至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诚恳——但也仅限于一丝。   如果说路炀身上的距离感与冷漠是与生俱来,而天生喜静不愿喧闹,注定了他不可能随意与人交言过深,也不习惯袒露心声;那么贺止休更像是强行把自己兜进一个深井中,拒绝、或者说是抗拒任何一切试图接近自己、了解自己的事物。   他单手拎着一次性杯杵在桌前两步之外,神色表情格外淡然,油盐不进地仿佛任凭接下来是继续质问或推心置腹的交谈、甚至是痛骂挨罚,都无关紧要。   班主任看了他半晌,终于他叹了口气:“毛都没长齐的人,谈什么伤仲永,要谈至少也得到我这个年纪了再说——行了,回去吧,卷子发下去后错题全部给我抄个两遍,再做个错题本,下周一回校交上来我检查,不会的讨教你同桌或到时候单独问科任老师都行。”   贺止休应了声好,转头正要走,班主任忽地又叫住他。   “你家里希望你出国这件事,你怎么想的?如果你是因为不想去,但跟家里意见相驳才影响到成绩的话,我回头跟他们谈谈。”   四面八方寂静无声,走廊唯一的动静只剩半空阴云带来的绵密闷雷,邻位的香薰机正亮着橘红灯光,在贺止休手背上落下浅浅一层。   “不用了老师,”   片刻之后贺止休终于开口,垂在身侧的手不引人注意地握紧。   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声音低沉而沙哑,近似呢喃:“我也不一定不去。”   班主任一顿,似乎还有话要说,但贺止休却率先冲他一点头,以作告别,旋即头也不回地转身朝着大门迈去。   咔哒一声轻响,冷风席卷,门板合上。   贺止休站在门口,握紧的双拳还没来得及松开,他余光忽的觉察到什么,骤然一扭头。   “……路炀?”   只见数步之外,本应该去食堂吃饭的路炀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被拉至顶端的校服衣领浅浅遮住一小截下巴,黑色镜框挡住他大半神情,从侧面望去时很难窥清对方此刻的神情,只能勉强从站立姿势里辨别出他应该不是刚抵达的。   “你怎么来了,”短暂错愕后,贺止休再次开口。   他转身似乎想抬步过去,但仅一瞬又微妙地顿住,停在原地问:“不是去食堂吃饭了吗?”   “没有鸡蛋羹,不太想吃,就出去打包了点东西回来。”路炀仿佛没看见他动作上的迟疑,不紧不慢地举步上前。   贺止休这才注意道他手上似乎拎着什么。   冷风呼啸,天色阴沉,四面八方的教学楼都陷在沉寂中,一门之隔的后方还坐着班主任。   而路炀就这么停在距离贺止休半步的位置处。   “一起吃个饭么,男朋友。”   ·   遍布氤氲水珠的盖子被掀开,热气裹着香味争先恐后涌出,短短数秒立刻将空旷教室侵染。   贺止休看着手中洒满葱花的鸡蛋羹,不由一挑眉:“你是不是忘记让老板别加了?”   路炀只扫了一眼便说:“应该。不记得了。”   贺止休笑了下,正欲再顺口调侃两句,只听啪嗒一声,路炀掰开一双筷子,然后捏住中端出乎意料地递了过来。   “嗯?”贺止休受宠若惊:“给我的?”   “不然还有第三个人?”路炀懒洋洋地把筷子往他手里一塞,然后指着眼前的鸡蛋羹:“帮我挑下葱花。”   路炀对葱花的接受程度不亚于普通人对生啃苦瓜的接受程度,不只是鸡蛋羹,哪怕是其他菜色里,只要出现葱花都必然是往边上拨,如果不小心吃进一根且在嘴里意识到了,出于教养会强行将它吞下,但接下来整顿饭里能吃的把眉毛都拧成死结,活像舌苔味蕾惨遭了凌迟一般,什么东西都变得难以下咽。   因此为了避免再出现这种情况,这段时间只要是可能出现葱花的菜,贺止休都会第一时间帮他仔细检查,挑出,确定里头空了才会递回去。   一开始路炀还有些不习惯,然而刚想拒绝,就被贺止休用一句这是男朋友的特权给堵了回去,外加吃饭终于不用继续警惕有葱花钻进嘴里成为漏网之鱼这件事实在太舒心,因此到后面,路炀对此彻底默许,任凭贺止休在吃饭前先给他检查一番。   但像这样直白且主动提出要求的,倒是第一次。   最后一根葱花消失在嫩黄色的蛋羹上,贺止休才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你怎么会这么讨厌吃葱呢?”   “不知道,天生的吧。”路炀舀了一大口蛋羹塞入口中,舌尖在上颚轻轻一顶,滑嫩鸡蛋立刻粉碎成末。   他咽下后才继续道:“那股味道太刺鼻了。”   “有吗?”贺止休随手将筷上的葱花放入口中仔细咀嚼两下,愣是没尝出什么刺鼻味道,“确实,不怎么好吃。”   路炀瞟他:“每个人口味不同,用不着强行顺着我说。”   “这怎么能叫强行呢,我明明是无条件唯男朋友马首是瞻,”贺止休一本正色道:“你说它不好,那它肯定就难吃。”   “……拐着弯骂谁是马?”路炀面无表情地夹起一块豉汁排骨塞进贺止休嘴里,“赶紧吃饭,吃完给你讲卷子。”   月考成绩出来了,卷子却还没下发,贺止休含着排骨不由愣住。   路炀却像是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主动解答:“题目我差不多都记得,待会大题你把考试时的答案都简单复写一遍,我看看问题出在哪先。”   入冬后为了确保所有学生都能吃上热菜,每个年级开始分批错开去食堂,远处高一教学楼开始有窸窸窣窣回班的动静,高二却仍旧安静,三班更是空无一人。   紧闭的门窗阻隔了一部分绵密的雷声,只能从窗帘缝隙间窥见一丝外头的现状。   路炀咽下一口汤粉后,发现身边的贺止休迟迟没开口,终于转过头:“怎么了,不记得当时写了什么么?”   “……”贺止休牙齿抵着那块排骨,眼错不眨地盯着路炀寸许,忽然问:“你不生气吗?”   “生气什么?”   “我考砸了,”贺止休紧紧凝视他:“你明明说过我稳定发挥差不到哪里去,那天晚上还特意帮我押题,教了我……而我却砸得还不如上一次。”   豉汁排骨尚还滚烫,白色雾气飘渺而上,循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细风倾斜而来,模糊了彼此的眼睛。   路炀盯着贺止休看了片刻,忽然极其罕见地叹了口气。   “成绩起起落落很正常,没有人真的可以百分百保证自己每次分数都只高不低,进步过程里的一次滑铁卢也不代表之前的努力统统都是无用功。人在考场上的状态、心态,甚至是否过度紧张,都可能决定你分数的高低。。”   路炀语气出奇地平缓,中途甚至夹了块豉汁排骨咬了口,咸香的酱料与柔软的瘦肉即刻融化在舌尖。   他仔细咀嚼咽下后,才舔着唇,罕见地扬起一侧眉峰,半是意味深长地瞟向贺止休:“再说了,生气又怎么样,还能分了再换一个么?”   贺止休瞳孔遽然一缩,继而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闷笑出声,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路炀炀,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路炀:“……”   “你之前明明说过有你有厌蠢症,但现在我都考砸了,你却没有生气,还安慰了我,”   贺止休手肘压在课桌上,支着下巴,直勾勾地看着路炀:   “都说喜欢一个人能让他包容起原本无法忍受的事物,你这样,是不是说明你其实特别特别特——别的,喜欢我?”   有追着表白示爱的,也有直球询问喜欢的对象对自己是何感受的,但像贺止休这种追问别人是不是喜欢自己的——甚至还重复强调数遍特别,属实是独一份没跑了。   路炀并不是会直白表述自己感情的人,无论面对什么都一样,天生性格注定了他不可能像宋达那样跟所有人坦率直言自己的感情与尝试付出的努力,也不可能会随意将喜欢或爱这类词汇挂在口头。   因此贺止休其实只是心血来潮地一问,并没有真觉得路炀会回答。   但学霸仿佛有特异功能,总是会在很多个贺止休自以为不会的瞬间,给出预料之外的反应。   譬如当下。   只见少年漫不经心地咽下嘴里的蛋羹,继而幅度不大却极为明显地点下头,视线扫来时浅淡无波,却又理所当然:   “我不喜欢你,就不会跟你在一起了。”   贺止休一怔,唇上的笑意瞬间又扬高了几分。   他索性放下一口没动的米饭,倾身靠近:“真的吗?”   “骗你有好处么?”   “好处没有,坏处就不一定了。”   路炀舀了一勺鸡蛋羹喂给贺止休,垂眸看他:“什么坏处?”   贺止休学着路炀用舌头与上颚将蛋羹挤碎,浅淡的蛋香混着香油酱汁在舌尖扩散,他喉结一滑,缓缓咽下,由下至上地与路炀对视:“坏处就是我会难过。”   路炀眉梢一扬:“有多难过?”   “唔,我想想,”贺止休眉梢微拧,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足足十来秒后,他才终于开口:“就像宋达被小花拒绝了那样。”   他说完又像觉得不够,于是说:“再乘以十倍吧。”   路炀瞟他:“有那么严重?”   “必须,”贺止休眯着眼道:“宋达不止喜欢过小花一个人,但我只喜欢过你,唯一喜欢的对象要是不喜欢我,那跟灭顶之灾有什么区别?乘以十倍已经是我保守估计了。”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性格吊儿郎当,路炀嘴有多难撬,贺止休的嘴就有多滑舌,表白与情话总是信手拈来,没有丝毫障碍。   路炀原以为自己早已听惯了,但此刻真的再次听见,心跳又难以扼制的快了几分。   他不自主地轻眨了下眼,反问道:“我是唯一?”   “我没说过么,”   楚河汉界早已不见,贺止休趴在分界线上,用眼睛临摹着男朋友漂亮的五官:“我没喜欢过什么人,也没喜欢过什么东西,在遇到你之前我活得很随便。”   ——其实并不是第一次,那天送江浔去医院后回去的楼道上,贺止休说过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但后半句确实是路炀头一回听说。   他不由问:“摄影不是吗?”   贺止休表情有刹那的停顿,仿佛才反应过来还有这么个东西,后知后觉地反问:“是吗?”   “不是?”   “是吧,”   贺止休眨了眨眼,自己都被问笑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第一次碰他是因为我哥生前说,如果他不在了,他就把他的相机送给我,让我帮他拍一拍外面,这样他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看见他还没来得及感受的世界。”   路炀不禁愣住:“所以你才开始拍照?”   “差不多吧,算是个契机。”贺止休说,“最开始就是没事干随便拍拍,后来出去瞎晃,有个一家三口让我帮忙给他们拍一张,我就随便拍了,没想到他们很满意,问我能不能多拍一点,不免费,可以给钱。”   “然后你就拍了?”   “有钱不赚是王八蛋,冤大头都找上门了,那我肯定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贺止休抄起筷子夹了个鹌鹑蛋,敲碎剥皮,白嫩嫩的小圆蛋立刻跃然。   他递给路炀:“吃不吃?”   路炀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一侧脸颊微微鼓起,意有所指道:“然后就走上了收费的道路?还收费可是很贵的?”   贺止休眉梢一扬,听出路炀是在说当初在烂尾楼跟卫一一直播时自己说的话。   他把剩下半个鹌鹑蛋丢入口中,朝后一靠,笑道:“没办法,谁让我在这方面天赋异禀,谁都想约我档期——不过那是别人,给你拍,我愿意倒贴。”   “倒贴很贵么?”   “要钱没有要人一个吧,”贺止休紧紧凝视着:“你要么?”   “不要,”路炀眼皮也不抬一下地咽下最后一口蛋羹,“拿点本来不是我的东西来做交换,已经有了的你没自主权。”   贺止休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顿时笑出声:“怎么这样,就不能让我二次贩售吗?”   路炀瞟他:“我没退过货,哪来的机会二次贩售。”   “那你退一次?”   “不退,”路炀放下筷子,侧目望去,那句迟迟没来得及送出的回答终于得以脱口:“谁让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回答来得猝不及防,贺止休直接呆在了原地。   走廊开始略微有动静,桌上的米饭菜肴热气开始变低。   路炀拧开矿泉水抿了口,冰冷驱散胸膛间的滚烫,后颈处也微微酥麻。   他松开口,还没来得及放下,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就见贺止休张开双臂,无所顾忌地拥了过来。   “谢谢你,路炀,”   贺止休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谢谢你喜欢我,我也真的很喜欢你,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那天去公园遇见你,但其实我骗了你。”   路炀一怔:“什么骗我?”   “我其实那天根本没有蹲日落,夕阳如何下降我根本不在意,从你踩着滑板踏进公园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我赌你或许会在那里一跃而下,所以我就去了对岸,选了一个也许会拍下你的位置,”   贺止休抬起头,看着路炀眼中映出地自己:“然后我赌对了。”   路炀愣住。   “我以为那只是一面之缘,没想到其实是初遇,”   贺止休仿佛情不自禁,抬手亲亲临摹过路炀的轮廓,似眷恋,又似挣扎,“我曾经憎恶命运将我带来世上,但现在我又感激它把我带到你身边。”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但路炀没能等到。   因为贺止休住了口。   窗外雷鸣逐渐剧烈,食堂有人陆续回归,窗外终于有人要经过了,贺止休在这一刻倾身,蜻蜓点水般在路炀唇角落下一吻。   克制,颤抖,明明满眼的贪恋,但硬逼着自己点到为止地抽离。   他满是虔诚,几乎宣誓:   “如果人生到此为止,那我将爱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   半空阴云密布,寒风猎猎,空气里充满了冷冻因子。   宋达拽着兜帽死命把自己裹入兜帽,三步并作两步哆嗦上楼,结果一不留神当头撞上了人。   “哎我天,不好意……贺止休?你挨批挨完了?”宋达意外地瞅着眼前的Alpha,少年俊美的面庞上此刻显出几分罕见地蔫,明显心不在焉。   “嗯,完了。”贺止休拎着满兜垃圾袋,“我去丢个垃圾。”   宋达还想说,贺止休却已经率先抬步离开,步伐飞快,头也不回,眨眼便迅速踏进了漫天狂风中。   “跑这么快,赶着投胎啊?”宋达奇异道。   濒临午休,小超市门开了复关,来往学生无一不是三俩结伴,唯独贺止休孤身一人、   少年模样格外出挑,沿途收割的视线难以计数,偏偏神色晦暗不明,乍然望去比头顶即将倾盆大雨的天色还要危险。   他拎着一兜垃圾从小超市大门前路过,数日前为路炀庆祝胜利的位置此刻坐着几个不认识的人,桌上摆着冲泡完的热饮,正齐齐捂住杯身热手,以缓指尖的僵硬。   谁也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路过,直至不远处的垃圾桶中半空落入一袋重物。   “有人?”   “没吧,”背对着的一位学生回过头,映入眼帘的身后空空如也,她转回身抱怨:“这里信号好差呀,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结果讲一半嘎嘣就断了。”   “你去店里头点呗,那里会好点。”   “真的吗?那我现在去试试。”   “别了吧,”另一个人叫住她:“刚刚有个人也过去了,急匆匆的,搞不好也是打电话,一块儿打多尴尬呀。”   “我靠,”女生又坐了回去,“那还算了。”   ·   超市后方。   “嘟——”   忙音持续了好一会儿,贺止休即将挂断重打时,对面终于缓缓接起,出乎意料的是并非预料之中的声音,居然是贺冶本人。   “怎么这时候打来,”   贺冶仿佛猜到什么,开门见山道:“想好了吗?”   四周万籁俱寂,只剩雷鸣从头顶滚过。   贺止休低着头,声音藏在雷鸣中:“想好了。”   “想好了就下学期吧,问下你班主任哪天有空,我定个时间过去办下手续,先去国际部那边过度一下……”   “不用过渡,我直接申请吧,”贺止休打断,声音格外平静:“到那边直接适应更快,相对的,还有一个月就到寒假,我就不上了。”   贺冶在对面停顿了下,似乎没想到贺止休这么心急。   “不行么?”   “……”贺冶长吐一口气:“可以,你能自己想开是最好的。”   贺止休没接话,只道:“那我挂了,快上课了。”   “等等,”出乎意料贺冶忽然再次道:“下个月是你哥的生日,你妈托我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贺止休沉吟数秒:“到时候再说吧。”   贺冶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再继续:“那你自己做好准备,约好时间让你们班主任联系我一下。”   贺止休应了声好,没有任何停留地挂断电话。   远处午休铃响起,耳边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他倚着生满青苔的一角站了很久,直到毛毛细雨随风而下,一道闪电从云间穿梭,将阴暗昏沉的天劈成两半时,他才长吸一口气,压下种种复杂难掩而沉重的情绪,抬起头,转过了身。   然后当场愣在了原地。   “……路炀?”   “什么叫做还有一个月你就不上了?”   两米之外,路炀面若冰霜地看着贺止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直截了当道:“这就是你这段时间接二连□□常的原因,是吗?”   贺止休想过很多种坦白的场面,唯独没想过这种,一时之间整个人空白地愣在原地。   直至轰隆一道巨响砸在耳边,仿佛将他灵魂劈成两半,一半清醒,一半浑噩。   他抓着清醒强行逼自己镇压浑噩,自以为自持理智地张开口,但迟疑数秒后,第一句却依旧是:   “对不起,路炀,我……”   “你什么?你决定听你爸的,出国,很着急,寒假都等不了,现在立刻马上就要休学回家,从此再也不回来,是么?”   路炀冷冷打断:“为什么?”   狂风肆虐,雨水倾泻,每一滴落在肌肤都如匕首般刺骨寒冷,贺止休却仿佛毫无知觉,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低头沉默了很久也没有给出回答。   “对不起,”   他仿佛变成一个复读机,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词汇,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抬头,艰难挣扎:“对不起路炀,我们分——”   “闭嘴贺止休,有些话是不能提的。”   路炀冰冷打断,他跨步上前,近乎一字一顿道:“我不管你什么原因,给我一个理由。”   贺止休望着他,话到唇边,仍旧说不出口。   路炀却无所顾忌,撕开了所有迷雾:“因为我要分化成Omega,你无法接受;还是说你其实讨厌的不仅只有Alpha,Omega你也不喜欢?”   贺止休终于呆住了,他错愕地看着路炀:“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从你支支吾吾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猜到了。但你既然不想说,那我就不问,我给你时间想清楚,给你机会理明白,你有千八百种难以启齿或心口难开,没关系,我等你说,因为你说你也想永远跟我在一起。”   两米距离,路炀从慢到急,每一步都踩得很重,直到最后一步抵达贺止休面前,他停步,仰起头,浓黑的瞳孔中是比雨还低温的冰冷:   “——结果就是这么想的?”   贺止休呼吸一滞,几乎不敢去看路炀的眼睛。   他粗/喘着躲开视线,紧咬牙关,许久之后,终于沙哑开口:“我知道,但是路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们必须……”   “滚你的必须,”   路炀猛地揪住贺止休领口,一把撞向身后的墙壁,眼底通红,近乎一字一顿,森寒地:“贺止休,是不是真的以为我舍不得揍你?” 第99章 坦白   “怎么弄的这脸, 偷偷打架了?”   “没有没有,又不是小学生,怎么会打架呢老师,我们就是玩闹不小心撞到墙壁了, 涂点药就没事儿了, 骗您我是小狗!”   医务室内,宋达巧舌如簧的天赋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 好说歹说终于把医务老师满腔狐疑勉强打消一半。   确定其不会上报班主任与教导处后, 宋达终于松了口气,合上门, 转身回头去看帘后沉默中的俩人。   “你俩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丢个垃圾也能打成一团?”   宋达简直一头雾水,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嘴馋突然想喝饮料, 翘了午休钻进小超市,出来时拉环还没开, 墙后的动静率先把他吸引。   原本凑近时是想偷看个热闹, 结果瞅见扭打对象, 当场把他可乐都吓掉了。   毛毛细雨中俩人扭打在一起——说是扭打都不准确,单方面是路炀在揍人,贺止休一言不发地任人鱼肉。   宋达冲上前拉开时,路炀那身总是干净整洁的校服都拉出道道折痕与脏污, 拉链当啷作响,雨水与青苔沾附而上,拳头落下去时夹雨带风, 镜框在动乱间不知被谁踩了一脚,当场碎成两段。   宋达上次看见路炀这副模样, 还是在许多年前池名钧刚离世那会,有人暗地里偷偷嚼那场事故的舌根,话说的又毒又难听,不明所以的人路过听见都得皱下眉的程度,偏偏被路炀听见了。   于是平日里向来无动于衷冷言寡语的少年,当场抓着人就是一个拳头下去,打的毫不留情,最后还是好几个人死拉硬拽才勉强停止下来。   宋达认识路炀很多年,知道发小向来是个情绪极其稳定的人,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过路炀生气,除此之外任凭发生什么——哪怕是滑板被他妈亲手烧在了眼前,他也没有彻底动怒过。   他原以为不会有机会看见第二次,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学校里见到,还是与眼见关系要比他更好的贺止休身上发生。   正值午休,综合楼内隐有动静,走廊上老师的细微交谈与脚步声接二连三扫过,与医务室内难捱的死寂形成鲜明反比。   贺止休坐在床沿一角,面庞倾斜朝下,从侧面望去,隐约可以窥见嘴角处泛着道明显的青紫。   那是方才路炀一拳砸下去遗留的。   “是我的问题。”   窒息的沉默中,贺止休终于开口,他声音嘶哑的仿佛声带被人撕扯过,几乎听不出原音,缓慢而艰涩地说:“跟路炀没关系,是我的错。”   贺止休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这一点整个三班都清楚,即便他隔三差五会出现唯恐天下不乱的一面,但那也仅限于无关紧要的玩笑。   他似乎天生知道如何拿捏人与人之间那种微妙的距离感,从不越界,总在濒临边界线时恰到好处的点到为止。   因此宋达想象不出来他做了什么能把向来冷静的路炀逼得动手,下意识想问,但没来得及出声,就听身后吱呀一声。   只见方才进门时被他强行拽开,摁在门边座位上的路炀,忽地站起身。   少年被雨淋湿的发梢朝两侧分开,鼻梁上空无一物,那张干净漂亮的脸直白显露在空气中,漆黑瞳孔中寒霜一片,觉不出半丝温度。   出于方才小超市的前车之鉴,宋达当即上前一步,挡在了俩人之间。   他苦口婆心劝道:“不管出什么事儿都有话好好说,别他妈动手了,什么天大的矛盾是靠嘴解决不……”   “靠嘴是解决不了,”路炀停在半途,声音冰冷,没有半丝隐瞒,掐头留尾一针见血:“毕竟他准备跟我分手。”   “分——”   宋达惊得险些一口咬破舌头,他错愕地看着路炀,又看看贺止休,表情空白的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唯有潜意识在认同这句话,甚至冒出怪不得。   因为如此一来,过往这俩人的所有反常都得到了合理解释。   宋达在空白中涌出了很多想法,他想问路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更想问贺止休怎么做到的。   但惊愕之中,吐出口的只有:“为什么?”   窗外雨势迅猛,雷鸣一声接一声,仿佛要将天撕裂,闪电穿透玻璃照进室内,将路炀的脸照的瓷白冷峻。   他毫无保留,直白干脆:“因为我要分化成Omega了。”   如果说听见分手宋达还只是呆滞,那么这话一出他直接傻在了原地,整个人好似被窗外的雷鸣当场劈了般,连贺止休终于抬头望来都没注意到。   路炀却没心情在意这么多。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让声音强自镇定下来后,才扬手一拍发小肩膀:“你先出去下,我有话跟他说。”   宋达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目光触及路炀神色,抵在齿关的舌头愣是没能冒出半个字。   短暂沉默后,他才终于重重一滚喉结,压下满腹的疑窦与五味杂陈,浑噩地点下头:   “……好,我去看看老师,免得她待会中途进来。”   临到门前,宋达迟疑两秒,还是回头:“不论发生什么,你们好好说,要动手也别在学校,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打,把老师招来就不好处理了。”   他忧心忡忡,还想多说,然而语言系统却被路炀短短两句话冲击的彻底崩溃,嘴巴张了复关,持续数次之后,只化作一道不甚清晰的呼吸。   咔哒一声门板合上,偌大医务室重新陷入空旷。   白色床帘被开门卷进的风吹得扬起,天边闪电从云中穿梭,光芒穿过玻璃打进室内,在地面投下道道晃荡暗影。   贺止休手肘压在膝盖上,双手交叉紧握成拳,宽阔的肩背此刻朝下弓去,冲天花板露出半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直至视野之内出现路炀熟悉的腿,他终于难忍压抑,主动开了口:“……我没有讨厌Omega,也没有无法接受。”   “是吗,”路炀眉眼垂落,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人:“那是因为什么?”   贺止休却又不说话了。   他定定看着脚下的瓷砖,仿佛那个仅剩的答案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   但路炀无所顾忌,他抬手一把掐住贺止休下颔,硬逼着Alpha抬头朝自己望来。   四目交错的刹那,贺止休有一瞬慌乱,潜意识错开视线要逃离。   偏偏路炀不管不顾。   他俯身向下,强硬地侵占这人所有的视野,让他困在自己的视线中,彻底无处可逃。   “看着我,贺止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路炀一字一顿,冰冷质问:“不是因为我要分化成Omega,那是因为什么?”   “……”   贺止休交叉的双手掐得指缝青白,手背绷起一道道筋骨,好半晌才压抑道:   “我不想说,路炀,你太好了,我知道只要我说出来你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我,哪怕我走,你也一定会因为我而陷入愧疚,我不想让你这样,你也不应该这样的。”   路炀面若寒霜,冷冷看着他:   “那我应该怎么样?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蒙在鼓里,被你满腔自以为是的牺牲推开,一个人留在原地,十年后别人提起你的时候顺口接一句,哦我被这个Alpha二话不说抛弃过,原因是我要分化成Omega了,他嫌弃我、不要我了。”   贺止休猛地抓住路炀手腕,仓皇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路炀紧追不舍,眼错不眨地注视着贺止休双目:“你说说看,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   “……”   贺止休紧咬牙关,指尖难以扼制的微微颤抖。   “说不出来是吗?那我来说,”   窒息的沉默中,路炀再次开口:   “你希望我一无所知的当着受害者,看着你原地离开,我得以像江浔离开韩佟那样,彻底停止分化,然后顺理成章地去参加国际赛,也不用从此往后因为你而去面对成为Omega的人生——这个我抗拒、不喜欢,不想要的性别。”   “十年后有人提起如今、提起你,只会痛骂你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我真他妈的倒霉遇上了你这么个人渣Alpha,Alpha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一点也配不上我。”   滂沱雨幕倾覆世界,阴云却不见半点退却,天色愈发暗沉,室内空气冰冷的仿佛要凝滞成实体。   贺止休面色泛白地仰着头,下颔被五指死死卡住,他毫无力气挣脱,只能被迫承接路炀要探入心底最深处的注视。   所有难以启齿、苦苦挣扎、强行建起的堡垒,在这一刻毫无征兆轰然塌陷。   没有一丝遗留。   “我猜的对不对?”   路炀眯起眼睛,残忍地凌迟着:“你确实没有看不起我,因为从头到尾你看不起的人都只有你自己而已,是不是?”   贺止休重重闭上眼睛,很久之后才再睁开,眼底赤红一片。   他哑然开口:“对。”   路炀面色森寒。   “我没有梦想,我对未来也没有任何期待,我放纵自己沉沦在虚无的执着中,走不出去,也失去了朝前的欲望,甚至我原本不活在这里才对。——但是路炀,你不一样,”   贺止休艰涩道:   “你有目标,有想做的事情,你可以为了你想要达到的未来而拼劲全力,你也有足够的能力去实现、去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的人生应该自由如风,每一样抉择只取决于你想不想做,而不是被命运闷头按在原地,让枷锁束缚了你所有的渴望。”   走廊脚步声渐消,倾盆雨势仿佛要将世界倾覆,贺止休在滔天雷鸣中急促喘了两口气,紧握路炀手腕地力度逐步松开,变成了虚虚的触碰:   “你那么好,但我不行,所以我问了江浔,我找了医生,我甚至还想去找那个傻逼国际赛问问凭什么,还想过如何跟你坦白,因为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你。我想找找看,有没有办法,有没有一个可以让我留在你身边、继续喜欢你的办法。”   “……但是我找不到啊,路炀,”   贺止休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难以言描的苦笑,哑然道:   “我找不到凭什么要你妥协的理由,我也找不到我可以改变你人生轨迹的资格。你那么好,好到只要我假装不发现,不察觉,我只要继续装作一无所知,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你可以为了我而放弃很多东西,甚至闷声不吭不让我知道你的付出,只因为我喜欢你——可我凭什么?我真的值得吗?”   曾有人研究过,Alpha的自信是源自基因刻入骨髓之中的,是后天难以磨灭更替的,他可以不显露,但永远深埋在血肉中。   然而贺止休的Alpha仿若只是一纸报告上的一个单词,他身上充满了强烈的矛盾性,渴望爱让他在深夜的楼道上义无反顾地向前,仰着头直白地吐露心声,只为得到一个答案;不知从何而来的自卑感,又让他被路炀身上无法遮挡的光芒灼烫了心。   他卑劣地渴望拥有路炀,又无时不刻担心着自己不够好,抹去了心头肉身上的光辉,让自己身上的不堪玷污了路炀身上的光,最后在日复一日中,封锁住路炀的翅膀,让路炀被禁锢在这片本该与他毫无瓜葛、也不该出现在他人生中的泥沼里。   “你不应该为了谁而献出自我,被迫改变什么;你要披荆斩棘地大步朝前,而不是被我拽在这里,去成为你不想成为的人、根本不是你的人。”   下颔处的力度变松,贺止休却心甘情愿地抬起头,久久凝视着路炀的面容,仿佛要将他永久刻入脑海中。   他语气细微、几乎是哄着说:“路炀,朝前走,你应该光辉灿烂。”   路炀一眨不眨地看着贺止休,不知过去多久,窗外雨势都渐渐缓下时,他终于眨着眼回过神,保持着被贺止休抓着手腕地姿势,缓慢开口:   “所以你觉得,只要我选择了你,我的将来一败涂地,从此不再光辉灿烂了,是吗?”   贺止休下意识想说话。   路炀却不给他开口地机会,而是挣脱开手腕,再次抚上贺止休脸庞,却在欺身低头的刹那,他忽地眯起眼,唇角勾起一丝极其罕见的、气急的笑:   “贺止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贺止休一怔。   “你觉得你说的这些我没有想过吗?还是说你觉得我当初在楼道里选择跳下去,吻了你,仅仅只是一时上头的冲动,或是被荷尔蒙冲昏了头脑,亦或者我在同情你?”   路炀眯着眼冷冷道:   “我告诉你贺止休,决定我成为什么人的从来不是一个性别,Omega也好,Beta也罢,你的Alpha我也从来没放在眼里过,国际赛要是真的不让Omega参加是它傻X,而傻X迟早有天是会被惩戒的,或早还是晚都是时间问题。”   “你说我那么厉害,我告诉你,是的,我这么厉害,所以我也从来不做会让我后悔的事情,也从来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选择将来会后悔终生的路。”   “你说我应该自由如风,那么我选择你,也是我的自由。”   路炀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你觉得你不值得我为你分化,不值得我为你付出任何事——但是贺止休,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   贺止休愣在原地,满脸呆滞而错愕,仿佛被剥夺了所有力气。   他任凭路炀托住自己的面庞,任凭眼前的人无所顾忌地接近,任凭鼻息暧昧交缠在这暴雨天纯白色里。   “这世上可能有很多无可奈何,也有很多迫不得已,但没有人可以替谁决定他的抉择就一定是错误的,就像你也不能替我擅自决定我应该要什么,不应该要什么。”   “我确实挣扎过,但最终选择了你,既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是无可奈何,”   路炀垂下眼帘,放慢语气,几近低语:“因为我真的爱你。”   天边响起一道闷雷。   轻微、绵密,如弹珠击落鼓面,咚咚作响。   贺止休终于忍无可忍,扬手将人重重拽下,丢入床侧。   如鱼求水,如溺水之人仰头呼吸。   他仓皇而肆无忌惮地欺身吻住了路炀。 第100章 过往   炽热呼吸交错中, 阵阵雷鸣混合雨水击打玻璃的动静遮盖了所有。他们接过很多次吻,缠绵的、激烈的、温情的、甚至狡黠打闹的。   唯独这一次带着晦涩难言的颤抖。   贺止休拽着床帘遮住所有被窥见的可能性,不知过去多久,他才终于喘息着松开, 眼底的赤红与下方数日未眠的青色交织。   他久久凝视着咫尺处的路炀, 心头话很多,脑中却很乱。   于是寂静之中, 张嘴第一句仍旧是沙哑的:“对不起……”   “我不想听你道歉。”路炀毫不留情地打断。   他显见已经很久没这么生过气了, 往日的镇定冷静都在此刻紧绷成线,随时可能从中断裂;淡色的薄唇因吻而变得殷红, 呼吸急促眉峰紧蹙,不光是因为接吻过后的换气,更多的是情绪濒临迸发的边缘。   他深吸一口气, 仿佛在极力平复声音, 但再开口却仍旧不可避免地裹上丝许沙哑:   “我只想告诉你,既然我选择了你, 那我就没有想过任何抛下你的可能性, 分化成Omega对江浔来说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难题, 但对我来说不是。我不需要你成为第二个韩佟,因为我不是江浔;我也不想听你故意把自己形容的那么不堪,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而我护短。”   少年眼睫浓密乌黑, 瞳孔澄净而认真,这么直勾勾地望来时几乎能照进人心底。   医务室脆弱的床板在轻微咯吱,贺止休却被看的分不出神, 只觉得整个人的灵魂都被路炀紧紧攫住,几乎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生怕一切都不过是场镜花水月。   很久之后他才终于重重一滚喉结,思绪混乱道:“我没有故意形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   “你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路炀哑声截断,抓住衣领的手缓缓松口。   他坐起身,单臂撑在斜后方,另一手捧住了贺止休的面庞,主动叩他心门:“你无法解释,那能不能告诉我缘由?”   贺止休薄唇翕动,好像在思考如何开口,又好似在挣扎。   闪电划过窗外,转瞬即逝的光亮映出他眉眼间的拉扯。   路炀也不催促,就这么安静候着、等着。   直到姗姗来迟的雷鸣从耳膜滚过,他的手背附上了道灼人的温度。   手掌擦过肌肤,一个冰凉的吻落在掌心。   “你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么?”许久之后贺止休小声问道。   路炀微顿,下意识问:“去哪?”   “陵园。”   ·   天色灰沉,阴云密布。   路炀对陵园并不陌生,幼年每逢清明都会被带来祭拜未曾谋面的爷爷奶奶;后来池名钧离世,他又隔三差五往陵园里跑,一个人坐着地铁跨越半座城市,然后蹲在石碑前对着印刻上去的名字一待就是一整天,直到被池悦开着车抓回去为止。   后来升了学,走读背着路苑柯偷偷练滑板,毫无意外被抓了包,当场烧了滑板转了学。   新学校是私立,寄宿制,一周里得待满五天,周末还得被摁头上堆满整个白天的补习班。   别说滑板,休息都只偷见缝插针地歇,来的频率才终于缓慢下降。   但较之正常的一年个位数,他依然频繁,基本只要有空就会往这儿钻。   来了也不说话,不叙旧,就纯看看。   以至于看守大门的保安换了几任都依然能认得他。   下车的时候暴雨歇止,变成毛毛细雨,冷风呼啸打在脸庞。   路炀站在伞下望着眼前的陵园,顿了两秒忽地说:“你哥也在这?”   用的也。   贺止休不由侧目,神情微愣:“你来过?”   路炀点了点头:“我爸也在这儿。”   医务室那沉默的时间里,贺止休思绪百转千回,却独独没记起这个可能性,也没想过居然会这么巧。   路炀幼年关系最亲密的父亲也恰好长眠在这里,几乎毫无意外会触景生情。   数个小时前开口既做好的决定陡然被截断,贺止休停在了原地,抬手轻轻拽住路炀,无数思绪间他开口的第一句仍旧是:“对不起……”   “……”   路炀终于抬头,没有镜框,他脸上的冷淡毫不遮掩,眼角还沾着几滴飘来的雨珠。   他冷漠问:“你今天是对不起说上瘾了吗?”   贺止休思绪还没完全回轨,闻言不禁愣住。   短暂沉吟后,他低下头,在路炀的注视中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那,抱歉?”   路炀:“……”   “我不知道你爸他也会在这里,要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贺止休把手中的伞朝路炀倾斜,让冷风与细雨落在自己身上,试图用冰冷来镇压情绪,让头脑清醒。   但他的语言系统显而易见崩的很彻底,张口闭上反复数回,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词。   短暂沉默后他终于无可奈何的放弃,对上路炀视线再次开口:“对不起路炀,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好了,我现在就叫车……”   他掏出手机就要解屏,但手指刚触到,就被另一道冰凉覆盖遮挡。   贺止休想说话,路炀却率先截断:“还想道歉就把嘴闭上,我不想听。”   贺止休果不其然乖乖闭上嘴,一脸无辜地眨了下眼。   路炀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数秒,终于忍无可忍,叹了口气,抽出他手机,屈指在那罕见发冷的掌心处搔刮了下。   “一段时间没来不小心忘了,这儿只有一座陵园,既然都是这座城市的,那么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也不稀奇罕见。”   路炀指尖朝下滑落,勾住一根指尖,三言两语道破了贺止休潜藏的担忧:“不至于触景生情,我来的很频繁。”   “真的吗?”贺止休不禁追问。   路炀点点头,侧目望向大门,微微眯眼:“我爸刚过世那会儿,在家里待着反而更难受,所以经常一个人跑过来看他,后来清明什么的也会过来祭拜。”   贺止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神态间的后知后觉不似作假,路炀瞟着他,终于觉出半丝不对。   迟疑稍许他还是问道:“你第一次来?”   贺止休不做任何掩饰,直白地点了头。   亲人离世却没去过对方墓前,这其实是很少发生的情况,尤其这个人还是贺止休实打实接触过、认识过的亲哥。   饶是路炀也不禁愣了下,下意识问:“为什么?”   原因其实很清晰,贺止休也不是头一回被这么问,但过往顺畅的答案此刻却难以脱口。   张口闭上数次,他终于做好心理准备,刚要从齿缝冒出半个音,手掌突然被握住。、   “不想说就别说了,”路炀主动打断:“不用勉强自己非得回答。”   贺止休一顿:“你不想知道吗?我以为这还挺过分的。”   路炀直白道:“我不认识你哥,所以你的感受对我而言比较重要。”   雨伞被细雨击打,四面八方太安静,以至于这点闷响都变得很清晰。   贺止休杵在原地呆愣了好片刻,终于弯下眉眼,露出了迄今为止第一个笑。   “我本来以为亲口承认这件事挺艰难的,尤其是跟你;但现在感觉还好,可能因为想对你毫无保留的欲望高于了一切。”   贺止休抬手抹去路炀眼角处几滴飞溅而来的水珠,指腹蹭过漆黑眼睫,细密柔软的触感如羽毛搔过心尖。   其实应该发痒或更难开口才对,但被这双眼睛注视着的此刻,贺止休出乎意料地感觉到心安。   阴云密布,世界晦暗,他哑声敞露自己卑劣的一面:“因为我讨厌我哥,可能还不只是一点点讨厌。”   路炀一怔。   贺止休继续:“而是非常、非常讨厌。”   贺止休很少直白坦言说过自己的喜厌,除了出于幼年残留的影响,导致他隔三差五对Alpha进行一次人生攻击外,大多数时候是个很难窥探出他到底喜欢厌恶什么,又对什么上心,对什么不上心的人。   饮食上没什么忌口,学习上没什么偏好,四季轮转与阴晴雨雪似乎都能接受。   路炀曾以为是他唯一兴趣所在的摄影,其实也并非他真正所热爱的。   他迷茫地游离在人世间,迄今为止好似只有喜欢路炀这件事是笃定的。   以至于陡然听闻厌恶,路炀有短暂的愣怔。   但仅持续寸许,他醒过神,平静地问:“他对你做了什么?”   这下轮到贺止休怔住。   后方恰有车鸣流淌而过,前方轮转的红绿灯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正值工作日,陵园无论内外都空荡安静,满地水洼倒映出昏沉的天,细雨滴落,荡出道道涟漪,不及停下,边缘一侧陡然被人踩住。   刹那间水渍飞溅而出,在深蓝的裤腿上印出小片点状水滴。   从正门口到陵园内,贺止休活像无端被戳中了什么笑穴,愣是低头自顾自地闷笑了一路。   台阶层叠而上,无数墓碑如山峦排列而出,场面沉静而悲伤,将隔三差五的低笑衬的愈发明显。   眼见十数米外的行人都转头望来,路炀终于忍无可忍,扬手在这人后腰处一拍:“突然抽什么风?”   “抱歉——哦不对,你不让我说,那不好意思,”贺止休止住笑意,尽管眼角眉梢与唇角仍旧弯着弧度:“就是一时间没忍住。”   路炀疑惑:“忍什么?”   “你刚刚的话,”贺止休又很轻地闷笑了下:“正常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我为什么讨厌他么?结果你居然问的是,他对我做了什么。”   “有问题?”路炀收回手往兜里一揣,语气平直毫无波澜:“不知道我护短么。”   贺止休眸光微动,捏住伞的手无声紧了几分。   少顷他才说:“谢谢你路炀,不过他其实没有对我做什么,相反,如果没有他,我可能就不会遇见你了。”   路炀终于彻底怔住:“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我哥是个Alpha与Omega结合之后生下的概率极低的Beta么?”贺止休平静反问:“因为意料之外,所以出现了问题,他是个Beta,却拥有了不该有的腺体,无法二次分化,也无法切除,畸形的功能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生命日复一日的流失,直至死亡降临将他带走。”   “我父母四处寻求办法,但金钱唯一的作用只有续命,而非救命;后来有次他们出国,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据说是当下唯一的治疗方案。”   路炀头脑思绪翻飞,仅在瞬间明白了什么,薄唇翕动却又哑然止声。   “你猜的没错,”   贺止休一派轻松地笑了下:“所谓的治疗方案就是再生个Beta,然后把他身上健康的部分与之对调——听起来有点类似移植心脏手术。”   细雨缠绵,寒风刺骨,俩人并肩站在高处台阶上,右边是攀附绿植的围墙,左边是冰冷安静地墓碑,那里埋了许多具灵魂。   贺止休撑着伞站在已逝的土地上,平静阐述着自己生命诞生的最初。   他微微低头,与路炀对视:“然后我就被这么生出来了。”   时至今日贺止休早已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或许是懂事之初有人不小心说漏了嘴,又可能是最开始就没人打算隐瞒。   毕竟事实已成定局,隐瞒意味着总有一天要解释,一个父母夹带私心而诞生下来的孩子,并不需要赋予他这种复杂的流程。   因此在同龄人尚还不懂生命为何,对死亡毫无概念的时候,贺止休就清楚知道,他要在不远的将来分化成Beta,然后救下自己生命垂危的亲哥。   怎么救他并不太清楚,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也无从得知,他唯一知道的是父母对此很上心,亲人的情绪永远排在他当时浅薄短暂的生命第一。   所以顺理成章,他也对此很上心。   他四处打听人会在几岁分化,问当时身边最多的医生护士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当上Beta,得到一个大概区间的数字后,他又坐在病床前掰着手指翻日历,比病床上的贺琛还要认真专心地数着那一天的到来。   但往往天不遂人愿,诸多盼望中,老天不知出于怜悯还是恶作剧成性,它让贺止休分化成了一个Alpha。   一个Alpha与Omega结合之后,理所当然的Alpha。   “我妈根本无法接受,她在怀我的时候用了很多办法试图让我未来能顺利分化成Beta,从而达到救贺琛的目的,为此周围人一度觉得她魔怔了;饱含期待与盼望生下来后,又心焦等了那么多年,结果我却事与愿违地踏上了正轨,成为了一个Alpha……一个毫无用处的Alpha。”   陌生冰冷的墓碑前,贺止休弓身放下手中的百合。   贺琛二字时隔数年再次扑面而来,刹那间无数回忆将他淹没,指尖不受控地轻颤了下。   不及缓解,另一道触感将其卷入、握住。   路炀将伞斜倚在肩膀,牢牢牵住他:“别那么说自己。”   贺止休顿了顿,轻笑着回握住,仿佛凭空多出了份力气,支撑着自己从浩瀚回忆中重新站起。   “她真的很爱贺琛,或许跟她过往经历有关,她渴望治好贺琛、渴望让他活下去几乎成为了一股执念,甚至是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执念。所以我的分化结果出来的那天,对她来说可能不亚于世界末日吧。”   “——他为什么会是个Alpha?他怎么能是个Alpha!?”   那是个顶楼常年安静寂寥的医院,然而难以置信的质问几乎冲破房门,更无法阻止其涌向仅隔数米、一帘之隔着的病床。   那是贺止休第一次见到他妈那么失态,以至于他胆小地假装尚未睡醒,假装对一切都浑然为止。   即便长久以来建立起的认知被推翻后,他也被迸发的恐惧与惊慌紧紧包裹,在此刻依旧不敢吭半点声。   唯一能做的,只有撑开一丝眼缝,让视野里充斥圣洁而冰冷的白,试图以此逃离当下远超认知界限的情况。   但人无法永远逃避现实,他也不可能一直躲在那床帘之后装聋作哑。   亲手从医生手中接过报告时,贺止休没有从上头那串他当下年纪无法看明白的单词上明白什么,但他从周围人或怜悯、或惋惜,或意味深长无可奈何的眼神中觉察到了不对劲。   “那天之后,她又开始恢复了以前全球飞的日子,甚至还动摇过再生一个的想法,但我爸不愿意。一是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假如又是一个Alpha呢,总不可能真的一个接一个;第二个则是贺琛……我哥他没时间了。”   路炀之前听贺止休讲过,但并不大具体。   此刻不由侧目:“恶化了?”   “差不多,但其实是在预料之中的,只不过之前所有人都算好了,这个节点只要我分化结束,就可以立刻进行手术,哪怕无法保证万无一失,但至少情况不会进入到最糟糕的地步,”   贺止休淡淡道:“哪知道事与愿违,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分化错了方向不说,贺琛的恶化也加了速,这时候我再凭空变成Beta都救不了的程度。”   贺止休的分化报告仿佛击破气球的银针,一切希望都坠进现实这口深渊,义无反顾地朝比最糟糕还要糟糕的地步狂奔。   一时之间,不论医生亦或贺止休父母都陷入了巨大的焦头烂额中,没人顾得上还有个刚分化完毕,需要人在意且引导的贺止休。   等一切重回正轨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贺父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除了贺琛之外,还有个小儿子。   但不知是出于长久以来期望坠落成空,还是失职之后无数愧疚将其包裹的茫然,他在批发倦怠之中,悄无声息地选择了逃避。   贺止休背着无数谴责与失望,以及半条人命,孤身一人走完了半个童年。   之后数年,贺母重新回到了为寻找治疗贺琛办法,而世界各地奔波的日子。   贺琛也因为身体日渐恶化而再也没踏出过医院。   贺止休隔三差五会去病房探望一次,但从不长待。   毕竟不该活的人身体康健,饱受期待的人重病在床,他担心这荒诞的一幕会被贺母撞上,更担心早已成为他噩梦一环的崩溃与质问再度重演。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为什么会分化成Alpha,即便他也不想;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成为了Alpha,毕竟这也非他所愿。   长久的压抑与自我否定如同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哪怕后来,他明白了世间生命平等,性别没有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让生命自由生长的权利,也依然无法让紧箍咒松开半分。   因为他总是潜意识在每一句话的后面加上一句,除我之外。   他的生命未曾被人真正期待,他的分化摧毁了另一条生命的延续,他的性别让带来他生命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   他无可奈何,无力挣扎。   即便一切非他所愿,即便一切也都不是他的错。   但命运从不讲道理。   “其实也不是没人同情过我,都安慰我说不是我的原因,让我别太自责,有的甚至还悄悄说,换成他是我,他也会庆幸自己没分化成Beta,”   贺止休微微垂眸,看着地上那束百合花:“但我其实没有庆幸……我更希望我可以分化成Beta,我一点也不想当Alpha。”   “所以你就去问医生能不能割除腺体?”路炀突然问。   贺止休一愣,不由转头:“你怎么知道?”   路炀道:“白栖在餐馆里说自己曾经去问过这方面,结果你说未成年不允许擅自摘除腺体。”   贺止休顿了下,终于后知后觉想起这段早已被当做不重要的事情、弃置一旁的记忆。   他若有所思,低声开玩笑:“原来你从那里就开始关注我了吗福尔摩炀。”   “……”   路炀在他掌心一抓,出乎意料没纠正他态度:“是因为你当时接了白栖一句话。”   “话?”   ——凭什么痛苦的长短都是他人说了算?   凭什么我当下的绝望又仅仅只是一时的?   数月之前白栖的痛苦与质问仿若与过往的贺止休重叠,又在许多年后的未曾彻底走出的傍晚,贺止休悄然给出了一个不是答案的回答。   “因为世人总在自说自话。”   头顶悄然滚过一道闷雷,由近及远的脚步声消失,远处不知是谁的家属缓缓离去,四面荒凉,仅余寒风拂过枝叶的沙响。   贺止休立在原地很久,才极缓地点了点头。   “我确实去问过,当时年纪小,没想起来可以上网查,结果问完之后就立马传开了,有认识的医生告诉了响哥——就是陈响,他来找我,苦口婆心的安慰我,让我别对我哥的事情太愧疚,这不是我的错,就算我想救我哥,割了Alpha腺体也不会变成Beta,还是救不了他的。之后他们一度还觉得我挺好,很善良,”   贺止休握着路炀指尖,视线眺望远方,昏沉之中阴云似乎裂开了一条缝,又似乎没有,他眼错不眨地盯着,雨伞罩在头顶,雨水打在四周。   他听见自己说:“但其实我没有那么想救他,我只是……”   路炀将伞倾斜:“只是什么?”   贺止休喉结轻轻一滚,声音微涩:“……我只是,不那么想活了。” 第101章 生与死   细雨在百合花上凝成水珠朝下坠去, 冰冷墓碑上方印刻着贺琛的照片,雨水沾湿了黑白面孔,但依然可以从中窥见几分少年气。   贺止休垂眸浅浅凝视,短暂的出神让他面庞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宁静, 冷风卷起耳梢旁的细发, 雨水击打伞面滑入水洼的声音在填满整个世界。   不及回神,被路炀握住的那只手陡然被轻轻捏了捏。   “都过去了, ”   路炀五指主动穿进贺止休指缝, 拇指压在虎口处轻轻摩挲,似安慰, 又仿若在提醒自己的存在。   他说:“以后很长,你也确实很好。与任何事情都无关。”   银色伞柄映出少年不甚清晰的面庞,唯独双目认真笃定。   明明黢黑似墨, 高光点缀应如深冬的冰冷黑曜石, 此刻陡然对上,贺止休却莫名从中感受到难言的热度, 恍若在这漫天昏沉中窥见了一方盛阳。   “嗯, 我知道, ”许久之后贺止休紧紧回握住路炀的手,仿佛借此汲取勇气。   继而他略略松开,蹲下身,望向眼前迄今为止第一次目睹真实模样的墓碑。   数年不见的贺琛永远沉睡在这座冰冷石碑之下, 印在上方的模样却依然带笑。   与贺止休散漫、混不正经的模样远远不同,照片上的少年明眸皓齿明媚开朗,黑白色调与雨水交加之下, 反而挡住了长年重病的体弱,显出几分不大适宜的阳光。   贺止休长长凝视着贺琛, 片刻之后才终于说:“但那时候我确实有些……钻牛角尖了,所以贺琛走的那天,我在医院送走他就没再来了。”   路炀也在他身边蹲下。   雨伞罩住他们二人,百合花与他一起望向贺止休。   路炀小心试探地问:“害怕吗?”   “我也不知道,应该有一点。其实我跟他关系挺好的,毕竟他从小到大都住院,我出生之后几乎是他唯一的玩伴,哪怕年龄差了好几岁,但毕竟我还挺聪明的,智商开化的早,三岁就牢背乘法口诀和二十六个字母了,还有一些简单的古诗词,”   贺止休说到这不知想到什么,忽地话音一顿:“这么一想其实我还真的挺伤仲永的?”   “……”   路炀面无表情地一掐他虎口:“回去给你把伤治了,重新痊愈回仲永。”   贺止休不由微愣,继而闷笑两声,接着道:“他最后一面我其实没见到,那天我正好在学校上课,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前一天他状态还挺好。结果一放学,司机就直接把我送去了医院,他当时就躺在床上,脸上盖着白布,跟电视里演的那样,医生掀开被单时我看了一眼,脸很白,眼睛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睡觉与死去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前者会睁开双目,后者就此长眠于世。   毫无血色的面孔与周身接二连三的,或闷哭、或嚎啕,足以宣告一切。   唯独年近十岁的贺止休站在病床前,镇定冷静的仿佛只是行人路过一般。   没有人顾得上在意他情绪上的不对劲,也没有人生的出空余心思疑惑他为什么毫无反应;最终是一位护士见其一动不动紧盯,以为是被吓到了,连忙把人推开。   踏出病房站上走廊时,还格外好心地蹲下身安慰了几句。   时至今日贺止休已经不记得对方说的是什么了,但无非还是哄小孩那套,或睡着了,或去了另一个世界;亦或者浪漫一点,变成了星星。   然后让他别太伤心,往后要把他哥的份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他们以为我没反应,是因为我被吓到了,而且还吓得不清,所以后面我不去参加葬礼,他们也没有勉强,我非常顺利地躲在家里,直到现在才来,”   贺止休屈指轻轻拨弄了下百合滑板,水滴瞬间洇湿了指腹。   “但其实我并没有觉得很害怕,我不想去也不是无法面对分别,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是因为我发现我还是很羡慕贺琛。”   “我小时候羡慕他能获得我妈所有的倾注,是所有人的聚焦点,而我存在本身就代表了我妈对他的爱;后来羡慕他命不久矣,可以早早合理地离开这个世界,直到他真的离世的时候,我对他的羡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贺止休抹去指尖的湿意,抬眼对上墓碑上的照片:   “医生掀开被单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是躺在这里的是我,那就好了。”   如果说贺止休出生的伊始是因为贺琛,那么贺琛的离世,无异于也带走了贺止休灵魂深处,那股对生活与未来充满憧憬与希望的部分。   如同贺母自此失去了精神支柱,一夜苍老般,贺止休的生命继被宣告分化成Alpha后,第二次彻底失去了意义。   他没有爱,也不知道未来该通向何方;   他的生命踏着另一个人的生命而诞生,而现代诞生之初所该承担的责任与意义彻底破灭,贺止休感觉到了彻头彻尾的虚无。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也遍寻不到人生的意义。   更没有人告诉他,活着或许也可以没有意义,因为生命本身就是自由生长。   “其实我原本的成绩还可以,但贺琛走了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对什么东西都没兴趣了。上课无法集中精神,明明早该会的知识点愣是一次次写错题;考试也一下子从年级前三掉到了尾巴。幸好当时没人管我,不然指不定要被怎么男女混打了。”贺止休自我打趣道。   路炀却隐隐觉察到了什么,没搭腔他的苦中作乐,反问:“你们老师没找过么?”   ——那自然是找过的。   但被贺琛的离世打击最重的,无疑是贺母,再加上本就常年积郁,几乎葬礼结束,她便彻底一蹶不振,为了避免再度触景生情,踏上了飞往国外的飞机。   回来次数屈指可数,贺止休几乎都忘记了上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贺父倒是能联络上,但也仅仅能联络上罢了。   在学生面前老师能做的属实有限,数次的尝试过后,当时的班主任彻底无力可施,只得从贺止休身上下功夫。   然而那时的贺止休并非突然的状态下降,而是长期压抑后,骤然爆发遗留下的心理残骸。   他整个人从精神到认知都坠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挣扎,他遍寻不到自己应该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贺琛的死亡与贺母失魂落魄的逃离,彻底抽走了他从出生起便被灌输而入的,伊始的“意义”。   茫然之中,他内心深处早早深埋下的“一切破灭归结于我”的种子彻底生根发芽,在无人所知的情况下,以贺止休的灵魂为养料,悄然生长成一颗参天巨树。   他消极地放任自己朝下坠落,对万事漠不关心,对一切点到为止。   直到学校尝试开展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课时,心理老师忽然颇为严肃地将他单独点出。   “——你的抑郁情绪很浓烈,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说,不要一直憋在心里,否则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演化成抑郁症的。”   心理老师捏着一纸报告神色严肃,坐在对面的少年却仍旧浑然不觉,直到提到要叫家长来面谈时候,贺止休才终于有了细微反应。   “不用了老师,我真的没事,”   贺止休从混沌的大脑中搜刮出半个理由来:“可能因为最近成绩下降,所以压力比较大。等我自己调节就好了,您告诉他们,我只会压力更大,搞不好到时候情绪更重了。”   ——这说辞乍然听来其实挑不出什么毛病,因此在短暂的思考后,心理老师终于放弃了叫家长的行为。   但对贺止休的心理检查变成了每周例行一回,仿佛生怕他哪天情绪喷发一不留神从天台上一跃而下。   但出乎意料的是,之后几周内,贺止休的状态又突兀地恢复了正常。   “我那会儿确实每天脑子都很乱,也没那么想继续活着,不过从学校上跳下去这事儿我也确实干不出,”贺止休说到这仿佛还被逗到了般,低声闷笑了下,“而且要是她真的要叫家长,也会变得很麻烦。”   “所以你就在心理咨询上作弊了?”   “对,这东西虽然有标准答案,但它无法检测谁在过程里作弊了,所以我只要表现得积极上进些就行了。”贺止休拖着下巴瞟向路炀,眉眼中蕴着几分得意:“我是不是很聪明?”   “……”   路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顷刻后把伞往下一拽,敞开的伞骨轻轻在Alpha脑袋上敲了敲:“勉强从金毛升级成边牧级别吧。”   “……行吧,好歹也算狗界天才了,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贺止休笑道:“心理咨询结束的时候,那个老师说如果我学习压力真的很重,也可以找点其他不影响到学习、也不会过度沉迷的兴趣爱好发展一下,放松的同时,也能在课余时候转移注意力。”   路炀一顿:“所以你就去拍照了?”   “算是吧,”贺止休轻轻眨了下眼:“毕竟我那时候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也根本想不起来我还能干什么。”   于是当下,家中那台贺琛遗留下来的单反成为了他唯一的选择。   与贺止休不同,贺琛生前是个对万物充满兴趣的人。可能是因为常年久居医院的缘故,他比谁都要渴望外面的世界。   贺止休第一次听见他讲梦想,也是说想成为一名摄影师,因为这样就可以踏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为此还一头扎进相机的坑。   然而再多的相机也需要人亲手去拍,医院的窗户能拍到最美的景色也只有日出与日落。   贺琛被困在那间纯白的牢笼中,看不见烟火人间,也无法窥探世间万物,向往自由的灵魂让他求助起了自己的弟弟。   贺止休对摄影没什么兴趣——或者说他对大部分东西都没有兴趣,放学后即便来病房陪贺琛,基本也都是缩卷在角落里看书写作业。   因此被央求之后,他也只是把这件事当成例行任务。   一直到那天心理老师的建议之后,贺止休才头一次为了自己拿起了相机。   “但我还是对摄影兴趣不大,”贺止休说:“最开始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看看这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是怎么活着的;后来发现我在这方面似乎真的有点天赋,为此还有人花钱找我给他们拍,不知不觉就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然而坚持并非就真的是热爱,也可能是长期压抑过后,终于找到一个可以释放情绪的疏通口。   “我爸其实很早就希望我去留学,但我没松口。他一开始是想送我去分校上国际班,后来才改成了转到应中,”   贺止休垂眸坦陈交代:“转学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我跟他接了电话。其实我对上哪所学校没什么意见,反正对我而言都差不多……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烦,我就去了那座公园。”   后面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那是相遇的最初,一个飞跃一个仰望,谁也没料到他们会在那里遇见对方,也没想到巧合接二连三降临。   直到此刻,他们十指交握肩膀紧贴,雷鸣与雨水也没能将彼此分开,而是站在曾经不敢踏足的地方,向另一人敞露着原以为这辈子都深埋于心房最深处、无人所知无人所见的自我。   时间濒临傍晚,天色愈发昏沉,细碎雷鸣却终于缓慢消止。   长风自天际吹来,把细雨吹得倾斜,路炀放低雨伞,笼罩彼此。   “其实走的时候,我本来以为我们只会是一面之缘,但后来在应中,你推开门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这么巧的事情都被我们撞见了,跟命运推着我们相遇一样。”   贺止休在伞下偏头侧目,剧烈的情绪蕴在他眼底。   刹那间他似乎想接近,又在末端极力克制:“但我忘了命运背后总会有代价,而这次的代价是你。”   路炀凝视他,忽然问:“是江浔告诉你的么?”   贺止休微顿,片刻后点头:“但也不全是,那天我去丢垃圾,回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了你们的话。”   怪不得后来贺止休一反常态主动要起了江浔的微信。   曾经朦胧的直觉豁然开朗,路炀猜到贺止休能憋,却没料到能憋这么久。   “后来在网吧,我看见你查分化的事,体检时你的腺体检查医生打来电话,我正好听见了,他说了你将来不就可能就会分化,”   贺止休很轻地眨了下眼:“我问陈响,怎么样才能阻止分化,他不知道,我只好去问江浔。”   远在千里之外的江浔隔了很久也没有回复。   大概是旧事重提,他被迫回忆往事,疼痛难当下,并没有询问追问的原因,只简短而明确地给出了唯一的答案。   ——离开与他拥有亲密关系的Alpha。   因为他的每一份喜欢,都会是分化的催化剂。   “我别无他法,路炀,”   贺止休声音沙哑,无奈又徒劳地挣扎:“要是知道会这样,当初——”   他话音未落,头顶雨伞陡然朝前方倾斜罩下。   前方墓碑与其他光景统统被遮挡,唯一能看见的只有路炀冷淡的面庞。   “我说过,贺止休,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至少现在不能。我知道你内心深处始终觉得分化成Alpha是罪,你对你哥的离世抱有强烈的负罪感;你厌恶自己,厌恶身为Alpha的自己,你认为该消失在这个世上的人应该是自己。”   “——但是贺止休,没有任何人有权利让你消失。”   路炀哑声道:“从你出生那一刻起,你就只属于你自己。贺琛的离世不是你的错,因为人类几千年的医疗技术也都对此无能为力;你的父母不给予你爱,你所背负的负罪感,本质问题不在于你;我曾经很厌恶命运的把持,但我并没有后悔那次的相遇,命运把我们带到彼此身边,那你走不出来,我陪你走;你得不到爱,我来给你;你找不到人生的意义,那我陪你找。我曾经被人丢下过,我不想再被谁丢下一次。”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我说过,这道题对我来说是不存在,否则我当初就不会选择你,”   路炀话音一顿,忽地问:“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其实是一个始乱终弃,随时可能将你丢在原地的人?”   贺止休下意识拽住伞柄否认:“不是,我没有,我只是……”   “你只是随时做好了被人丢在原地,做好了可有可无的准备,你把自己放在所有选择的最底层,认为自己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是吗?”   贺止休薄唇嗡动,他试图反驳,试图开口否认,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路炀的每个字都像从他灵魂深处榨取而出。   他早已习惯了被当做不重要的事物置放在一侧,也无力再去幻想自己是否也能成为他人心中某个重要的存在,更不曾觉得自己配得上。   他生命的价值早在数年前贺琛死的那一刻彻底失去价值,他揣着一副躯壳在世间游离,只知来处,向死而去。   “但我不想丢掉你,贺止休,”   雨伞摔落在地,铮亮伞骨如长剑指向暗沉阴空,细雨不知何时停下,剧烈寒风从远处吹来,地上水洼荡出阵阵涟漪。   路炀一手按住贺止休膝盖,倾身靠近,微湿黑发在深冬里飞舞,交织,他们紧贴,额前发丝也一并交错,分不出彼此。   “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你在我这里永远不是最底层,”   路炀抚住他脸庞,一字一顿,似告诫,又似哄劝与请求:“所以你也别半路把我丢在原地,知道吗?”   贺止休喉结上下狠狠一滑,过了很久,他终于出声,嗓音嘶哑的可怕:“……那我还可以继续喜欢你吗?”   “不可以,”路炀轻轻扬起唇角,在冷风中露出一丝很浅的笑:“你得爱我。”   时间仿若在这一刻静止。   不知过去多久,贺止休终于倾身向前。   有那么一瞬路炀以为他要吻过来,但短暂的注视过后,贺止休只牢牢抱住他,继而低头,将脸深深埋入路炀肩窝。   狂风席卷,远方乌云裂开一条缝;   一缕天光倾斜洒下,照亮这片偌大森冷的陵园。   路炀在温热濡湿之中,听见贺止休颤抖回答。   “好。” 第102章 最好的铁子   傍晚时分。   路炀啪嗒一声拍开灯管, 冷白光线瞬间驱散满室幽暗。   与上一回凌晨时分的寂静不同,正值傍晚,下班与放学的纷纷回归,屋外暴雨连天, 楼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泥土腥气混着诱人油烟,填满整条楼道, 开个门进屋的功夫, 顺便中和了下室内的冰冷空气。   路炀将手中湿漉漉的伞搁置在侧,南方冬日的雷雨天毫无规律, 陵园短暂的歇止没持续很久,等他们踩着闭园的尾巴离开时,那条能让余晖勉强穿过层层厚云的吝啬裂缝, 已然被再次缝合, 倾盆大雨即刻劈头而下。   他们杵在大门口撑着伞侯了近乎半小时,才终于等来一辆愿意过来的网约车。   然而校服外套依然被溅湿的冰冷。   从袖子到衣摆, 每一处都沾着雨滴未干的痕迹。   而贺止休埋在肩窝处遗留下的痕迹, 则成了湿痕最明显的地方。   路炀不自主屈指在上头轻轻抹了下, 犹疑寸许,还是搭在了椅背上,旋即才转身打开衣柜,翻出一套干净的睡衣、   迈出房间时, 只见客厅空无一人。   而一早跟着他进门的贺止休,此刻竟还一动不动地杵在玄关处。   “你站那儿干什么?”   路炀不由看过去:“罚站?”   屋内灯光明亮,但通往玄关的位置有一条走廊。   贺止休站在未开的灯下, 头顶兜帽遮住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截下巴, 阴影中他似乎反应了下,才后知后觉地抬眼望向数步之外的路炀。   陵园决堤之后的双目仍旧透着赤红,乍然望去显出几分罕见地呆愣,从模样上看,仿佛还没能从巨大的情绪中缓回神。   以至于直到路炀跨步走进,贺止休才轻轻眨着眼,嗓音沙哑地开口:   “没有,我只是……”   他话音突兀一顿,仿佛没想好后面要接什么。   亦或者想好了,但在对上路炀眼睛时,涌上齿关的潜意识被他半途拦截。   “只是什么?”路炀耐心反问。   “……”   贺止休薄唇嗡动,好似在迟疑要不要说出口那般,片刻后才终于坦诚:“只是在想,我该不该进去,该不该继续靠近你。”   客厅灯光被走廊吊顶阻隔,恰好在玄关位置前落下一道鲜明的分界线,路炀停在一步之隔的光中,没再继续往前。   他抬眼直视贺止休双目,眼错不眨地轻声反问:“那你想好了吗?”   一门之隔的屋外嘈杂喧嚣,老旧楼房隔音条件显而易见的不行,家家户户开门复关的动静伴随着七嘴八舌的谈话,接二连三的响起。   或笑,或闹;或窃窃私语,或拔声交谈。   雷雨天与寒冬没能阻止人间烟火,一如方才在陵园,寒风冰冷刺骨,也依然没能阻止路炀掌心肩窝的滚烫。   “想好了,”   短暂静默后,贺止休终于跨步上前,宽大兜帽随着他动作朝后滑落,他却什么也顾不上,踏出阴影,迈入光中。   靠近路炀咫尺距离时,他鼓起勇气张开双臂,无所顾忌地拥住了对方。   “你既然那么说,那从今往后我就不离开你,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直到有朝一日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真的么?”路炀忽然问道。   贺止休点点头,还没来得及抬头再说,路炀忽地微微偏头,贴在他耳边继续道:“那我要是上了清北,你也跟我一起上么?”   贺止休:“……”   “路炀炀,我发现你真的学坏了,怎么越来越会往别人痛处上戳了呢?”贺止休哭笑不得地抬起头,转而道:“这样,我们不如提前打个商量。”   路炀:“什么?”   “如果到时候你上了清北,你去上北大,”贺止休一本正色地盘算:“这样我就可以去上北大青鸟,四舍五入,我在精神上依然陪着你。”   路炀:“……”   天晴了,雨停了,Alpha的嘴又觉得开始很行了。   好在这回终于长了眼神,眼见路炀表情愈发冰冻,贺止休及时适可而止,闷笑着搓了下路炀耳朵,边卖乖边哄着:   “开个玩笑,清北就清北吧,还能怎么办呢,接下来一年半我只能头悬梁锥刺股地奋起直追吧。”   然而头悬梁锥刺股的宏伟闷响显见只能留到下周。   情绪喷发询问路炀愿不愿意陪他去陵园时,贺止休其实没有怎么过脑,说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不可能的。   至少眼下不可能。   但路炀仿若一个奇迹。   他好似天生有一种能把许多不可能的事情化作可能的能力,于是当下,贺止休还没来得及多言,少年已然点了头,行动力飞速地拽着他找了池悦帮忙联系老师。   揣着请假条离校时,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拿书包,俩手空空的走,如今又俩手空空的回。   全程里浑身上下除了一台手机,再也找不出第二样东西。   偏偏今天又是周五,从陵园出来时已然傍晚,再打车回去,抵达事估计天色都漆黑一片,学校更是人去楼空,指不定还得被逮住怎么追问。   于是两厢抉择之下,路炀索性再次带着贺止休回了自己家。   “进去左手边第二间就是浴室,左拧热水右拧冷水,沐浴露和洗发水都在旁边,自己看字用,”路炀把衣服往贺止休手里一塞:“没多余了,凑合穿。”   怀里的衣服干燥柔软,色调是与其主人极其相衬地冷白灰。   贺止休上一次穿路炀衣服还是刚转学来没多久,校服洗空,私服快递没到,又没有舍友,导致他不得不裹着毛巾,深更半夜站走廊上“乞讨”。   那件黑T后来被他洗完晒干,亲手还给了路炀。   但时至今日再次回想,贺止休后知后觉地发现,在那之后,他似乎并未再见路炀穿过它。   也不知是因为尺寸确实太大了,又或者纯粹是沾染了他的气息。   而他的一切,又对当时与现今的路炀而言,是分化路上的催化剂。   客厅宽敞明亮,Alpha抱着衣服不由自主的出神。   ——其实不过短短瞬间的变化,但路炀仍旧敏感觉察:“怎么了?”   “唔?”贺止休回过神,眨着眼道:“哦,没什么,就是在想这衣服我能不能穿进去,会不会有点小……”   他话音未落,就见眼前路炀目露凶光,脸色冻如三九寒天,一字一顿地危险道:“你是不是中午没挨够打,现在又皮痒痒了?”   嘴角处的淤青尚还隐隐作痛,学霸通常不动手,但打起人来却毫不拳下留情。   贺止休立刻乖巧地闭上嘴,抱着衣服忙不迭地溜进浴室。   关门前,他忽然又探出头,风马牛不相及地问:“路炀炀,我需要锁门吗?”   浴室干湿分离,门外还有道帘子隔开洗漱区与淋浴区,以便有人洗澡时,另外半侧也能勉强继续使用。   路炀下意识以为对方是在问他中途用不用洗脸,于是道:“不用,房间里还有一个卫生间。”   “哦,那行吧,”   贺止休语气还颇为可惜:“我还以为你待会可以过来一起洗。”   路炀:“…………”   水声缓缓响起,路炀杵在沙发边运了半天气,才终于勉强平息将贺止休拎出来揍一顿的强烈欲望。   他摁着眉心深吸一口气,正欲起身踏入卧室,一阵铃声陡然响起——是贺止休的。   老房子,隔音效果并不瓷实,浴室内的水声也恰好停下,贺止休毫不意外听见。   路炀正犹豫要不要拿起给他递过去,就听里头传来喊声:“你看是谁,我爸就挂了,其他的你接吧。”   出于教养,路炀极少碰他人的私人物品,尤其是手机这种东西。   即便与贺止休在一起这段时间,除非对方自己递来,否则哪怕只是瞄一眼,对于路炀而言,其实都是一种越界的行为。   浴室内再次恢复水声,路炀迟疑稍许,还是伸手从外套兜中捞出。   出乎意料的是,来电显示上既不是贺止休父母,更不是什么诈骗电话。   而是宋达。   下午假请的匆忙,情绪又太纷乱,以至于医务室一别,路炀就彻底忘了与之联系。   此刻一切真相揭露,情绪也重回镇定,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当下在医务室里,除了贺止休的坦白之外,他也对宋达坦白了分化与交往的事。   路炀很少隐瞒什么,也向来无所谓他人的看法,换做其他人得知,他大概率也就扫一眼的程度,甚至懒得再多余给半个眼神。   但宋达毕竟从小认识到大,人生一多半时候都有对方的存在。   一时间路炀罕见地迟疑了瞬,眼见即将挂断时,他才终于摁下接听。   “喂?贺止休你他妈总算接电话了,你跟路炀跑哪儿去了?打他手机半天也不接,还关机,微信也不回,你俩被人贩子拐卖了吗???”   “……”   “喂喂喂?被绑架了您就眨个眼——”   “我眨了眼你看得见么?”路炀颇为无语地打断,在宋达重新滔滔不绝前率先解释:“我手机静音了,后面没电,没看见。”   宋达显见被这意料之外的声音惊的不轻,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啊,这样,原来如此,那没事了。”   他顿了下,而后又问:“但是我明明打的贺止休手机,为什么是你接?”   路炀如实交代:“他在洗澡。”   “我的妈!”刹那间对面传来一声巨响,乍听像什么东西砸落在地。   宋达似乎从床上一跃而起,嗓音里全是惊恐:“你俩跑去开房了!?”   “…………你是不是也皮痒欠揍?”路炀深吸一口气,忍着掐断电话的欲望,冷冰冰道:“回学校太麻烦了,所以我先带他回家。”   “……”宋达显见还没从惊疑不定中缓过神来,满是狐疑地问:“真的吗?”   路炀毫不犹豫地掐断电话。   果不其然仅过半秒,宋达电话再次拨来。   他缓缓接起,冷冷道:“再废话一句我拉黑了。”   “我这明明是关心你,怎么就废话了呢?你知道我下午为你们胆战心惊了整整五节课,放学又一个人吭哧吭哧扛着你俩的书包和作业,就为了明天能捎带给你们的我的用心良苦吗?”   宋达痛心疾首,泫然欲泣:“你们都不知道,你们就知道回家,甚至都不给我回个电话。”   路炀:“……”   这事的确他们理亏。   走的时候太匆忙,陵园的细雨与路途的暴雨,又确实很难让人再空出多余思绪去想其他。   路炀沉吟片刻,难得主动松动:“忘了,回头请你吃饭。”   宋达立刻得寸进尺:“你再说一遍,我得录个音。”   “我挂了。”   “诶等等,怎么玩不起呢,”宋达不敢开玩笑了,终于切入正题:“我下午听老班说了,贺止休好像要出国……你俩是不是其实是因为这个吵架的?”   路炀一愣,没料到宋达居然会猜到这方面上。   但最重要的早已交代,其他细节也没必要在隐瞒。   他承认:“对。”   “那他真的要出国么?”宋达忧心忡忡地问。   路炀扫了眼水声四溢的浴室,方才的头悬梁锥刺股发言尚还历历在耳,他提前擅自做主:“不清楚。但应该不去了。”   宋达反应迅速,立刻听出了言外之意:“你俩和好了?”   “嗯,”路炀淡淡道,“算是吧。”   宋达长长“哦——”了声,仿佛松了口气:“那就好,没事了就成。下午吓死我了,你俩突然就打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俩突然被雷劈坏了脑子,差点就打120了。”   “……”   这都什么破脑洞。   路炀额角青筋不自主蹦了下。   只听宋达又道:“不过既然是因为要出国留学才吵的架那我就放心了,毕竟异地恋是很苦,我懂。”   路炀不由眉梢一扬,心说你一个母胎单身狗什么时候还吃过异地恋的苦。   但这话他没问,毕竟说出口发小那颗十年如一日的少男心碎一地事小,以后隔三差五提出来幽怨一下就比较烦人了。   他意外的是其他:“为什么出国留学吵架你就放心了?”   “嗐,说明这是你俩对以后的选择出了矛盾呗。每个人谈恋爱都会有这种问题,说开解决问题就行了。”   宋达顿了顿,语气一改:“但如果是跟你下午说的那样,那就不成了,那这拳不仅你得挥,我也得不能忍。”   早在路炀选择从楼道跃下那一刻起,他就猜过,未来有天要是宋达知道他会分化成Omega是何反应。   震惊的、错愕的、呆愣的,甚至难以置信觉得他在说梦话,都有想过。   冷静接受的其实也有,但凭借多年相识,在冒出来的瞬间,便被路炀丢入反应概率最低的列表。   万万没想到,概率最低的反而成了真。   “为什么?”路炀少见地反问。   “这属于歧视问题了,我可不接受我的好朋友是这种肤浅的人,”宋达义正言辞道:“尤其是对我最好的铁子进行。”   路炀眉梢一扬:“你这意思是,我和贺止休你都脚踏两条船的当好朋友?”   “……”宋达没想过还能被这么反将一军,愣了足足片刻才草了声:“你他妈!非要在这里给我挖坑是不是?”   墙上秒针滴答转过,屋外暴雨似乎小了几分。   路炀捏着手机踱步到阳台前,夜色投掷在玻璃上,倒映出少年修长的身形,漂亮的面庞上显出一丝罕见地笑意。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会分化成Omega。”稍许后,路炀主动开口提起。   宋达一顿,而后重重“嗐”了一声:   “确实,下午刚听你说的时候我都傻眼了,到第二节下课为止都才被姚天蓬掐回神。当然也好奇为什么,但世上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呢。你既然不说,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至于其他的,只要身体健康就行了。”   他顿了顿,忽而想到什么,立刻道:“这方面没出问题吧?”   “暂时还没有,”路炀不疾不徐道:“一千米跑赢你没什么太大问题。”   宋达:“……咱来这友谊的小帆船迟早得沉。”   路炀很轻地笑了下,他拉开门,冷风灌入,冰冷雨滴飘落在脸颊。   暴雨过后的淅淅沥沥总夹带着一股清浅的泥土青草腥。   “谢了,”良久后,路炀忽然冲着电话道。   宋达显然没料到这声道谢,愣了好一会儿,忽然说:“你还记得小时候你练滑板,非要跳起来从一米二长的石椅子上擦过去的事儿么?”   路炀顿了下,一时间没想起来。   只听宋达继续说:“有次你爸信誓旦旦说你大功练成,成功从上头滑过去了,我不信,然后你俩非要我见证奇迹。为此咱俩还赌了一包跳跳糖,你赌能跳过去,我赌不可能。”   路炀想起来了。   那是小学一年级的事,基础动作基本吃透后,路炀终于背着他妈偷偷练更高难度的。   但有回不明缘由卡在一个不算简单,但也绝对不难的二重跳上,以至于他不服气死磕了许久,终于在一个春天的周末学会。   结果没见识的宋达总觉得这玩意儿难度太高,不相信,于是抓着路炀,非要让他跟自己赌一包跳跳糖。   路炀从小对赌约兴趣不大,但小孩儿胜负心也容易激,在百般刺激下,他还是应了。   哪知临到关头,草丛里突然跳出一只猫,眼见就要撞上,路炀避之不及,只得半途拐弯,被迫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景观丛里。   摔倒失败对路炀而言如家常便饭,但对那时的他来说,这种一头扎入景观丛里,还因为个子太矮被卡住的事情属实是头一回。   尤其身边还有其他人看着。   于是当下,路炀毫不意外就听见宋达在旁边笑得险些没喘上气。   哪知等他冻着脸一回头,却发现这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居然同样一头扎在隔壁的景观丛里。   路炀后来才知道,那时宋达是为了救猫,顺便防止他滑板撞上猫摔了,危机之下条件反射飞扑上前。   哪知猫反应比人快得多,他还没来得及抓住,猫咪应激之下,挥了他一巴掌便逃窜而出。   徒留他一人跟着路炀的步伐,齐齐扎进景观丛中。   “然后你成功输给了我一包跳跳糖!”宋达感慨道:“事到如今,我依然记得,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跳跳糖——胜利的味道真让人上瘾啊。”   “滚,”路炀面无表情道:“重来一回你自己也输了一包。”   宋达哼哼唧唧道:“嗨呀那怎么能混为一谈呢,不要这么输不起,太不大气了,你看我输给你一包我说你什么了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包跳跳糖你应该没兑现给我吧?”路炀不紧不慢地揭穿。   宋达:“……”   “咳,那正好扯平了呗,”宋达理不直气也壮,“我记你一次究极出丑,你记我一次老赖,咱俩谁跟谁啊,是吧?”   路炀忍了忍,忽地失笑:“滚蛋,你才究极出丑。”   出乎意料的是宋达格外豁达道:   “出就出呗,反正那时候也只有你了,没有其他人,在好铁子的记忆里留下一两道不可磨灭的黑历史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不然怎么能叫好铁子呢?”   路炀略略一顿。   身后的浴室水声停歇,淅沥小雨被小区路灯照明,在黑夜中仿佛一条条流窜却紧闭的丝线。   楼下不远处的小路上,有小孩举着伞争相攀比着彼此脚下的水谁溅的更高,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泥土青草香一如当年先后齐齐扎入景观丛出丑时,嗅见的气息所相同。   “我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是Beta还是Omega,还是Alpha,只要你是路炀,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好的铁子。”   喀啦一声脆响,宋达似乎推开了窗。   少年人的嗓音略粗,却并不粝,放轻音量不咋咋呼呼时,甚至还有些低沉。   他在呼啸而来的风与细雨中,由衷道:“没有之一的好朋友。”   远处小孩嬉笑远去,灯光拉出的长影也消失在远方。   路炀很轻地眨了下眼,收回目光,望向广袤无边的夜色。   “嗯,”   他眯起眼睛,轻笑着说:“我知道。” 第103章 路山伯与贺英台   哗啦——   氤氲水雾顺着满地湿漉飘渺而上, 路炀关去花洒,拉开门,冷空气争先恐后涌入,他却仿若无知无觉, 打着赤脚走到洗手台前。   贺止休方才清洗遗留下的痕迹已然尽数消失, 瓷砖上只残留了丝许水痕,甚至连装着洗脸巾盒子的抽拉也被他仔细推合。   路炀擦干身体, 盯着盒子寸许, 鬼使神差地抬手朝后颈处伸去。   然而指尖还没来得及触碰肌肤,门板陡然被人轻轻叩响。   紧接着是贺止休突兀地询问:“路炀, 你吃番茄吗?”   时隔数小时,Alpha因为恸哭而格外浓厚的鼻音已然褪去,但沙哑并未完全消失, 隔着门板, 本就低沉的嗓音乍听之下带着点闷。   路炀早已习惯一个人在家,陡然之间的动静让他不由自主怔了下, 条件反射地回身去看门板——上了锁的。   “路炀?”贺止休又敲了敲门:“你还没洗完吗?”   “洗完了。”   路炀随手捞过旁侧的白T套上, 拉开门板。   只见门外, 贺止休一手曲着指节作势敲门,一手举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锅铲。   “怎么洗这么久,还不回答,”贺止休收回半空中的手, 眉梢微扬:“差点以为你晕里头了,准备撬门英雄救美呢。”   “……”   路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你手里的锅铲吗?”   “——不要小看锅铲,这可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   十分钟后,贺止休端着一锅番茄牛腩面从厨房迈出, 色泽红润香气四溢。   路炀站在餐桌对面,脸上罕见地显出几分愕然,连头顶的毛巾向后滑落都无知无觉。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隔着热气腾腾的烟雾问了一句废话:“这你做的?”   “总不能是我变得,”   贺止休哭笑不得道:“至于这么惊讶么?”   ——是很惊讶,或者说很难不惊讶。   毕竟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贺止休都不像是会做饭的人。   方才在浴室,路炀原以为这人问他忌口是为了点外卖,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要亲自下厨,进厨房的时候他原本都做好贺止休会端出一锅四不像来——结果眼前的番茄牛腩面出乎意料的有模有样。   虽然比不上餐馆宣传图,但也称得上是色香俱全。   “我家里没人会做饭,我妈大多数时候都在医院,要么就跟着我爸世界各地到处飞,大部分时间就我自己一个人,厨师煮多了吃不完,煮少了就犯懒,翻来覆去就那几样,上外头吃被发现又得挨训,说我不健康——他们不太管我,但对我生命安全还挺在乎。”   贺止休一边解释,一边熟稔地用锅铲在碗边一刮,弯曲的面条立刻拦腰斩断。   他放下锅铲,捞起木勺开始舀汤:“我吃腻了家里,又不能天天上外头,学校的饭索然无味,索性就自己摸索着下厨。结果发现还挺好玩的,后来隔三差五就自己来一回。”   他端着盛满的碗放在路炀面前,蒸腾而上的热气让少年面容变得有些模糊,一时之间无法窥清对方眼底情绪。   “番茄和牛腩都是冷藏柜里找到的,我看了日期,还没过期,但没什么调料,就加了点盐。”   贺止休将筷子搁在碗沿,试探道:“尝尝看?”   路炀虽然独居,但做饭方面水平仅限于水煮饺子不破皮——这还得是全神贯注隔三差五打开盖子看下的情况。   但凡中途从厨房里出去,看少了几回,幸运点破一两个;不幸运点,只能当成面疙瘩汤来吃。   他没正儿八经下过厨,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好玩在哪里,独自摸索有什么乐趣,毕竟冰箱里这唯二的食材是池悦何时给他塞进去的他也早就忘了。   但此刻望着眼前有模有样的面,不知怎得,他脑中莫名浮出了贺止休方才在门前举着锅铲,问他吃什么的模样。   见路炀迟迟没动,贺止休不禁迟疑了下,下意识就想开口询问是否果然有忌口。   但未来得及,少年忽地拉开椅子坐下。   筷子在指尖被轻轻推齐,路炀俯下身,夹起一筷,只在唇边轻轻吹了两下,便张口迅速吃入。   “挺好吃的,”路炀喉结一滚,缓缓咽下:“就是下次少给我盛牛腩。”   贺止休眉峰一扬:“你不喜欢?”   “嗯,”路炀夹起一块牛腩,扬手丢进了贺止休碗里,“吃不大惯。”   贺止休知道路炀不大喜欢吃肉类,但之前以为仅限于猪,没料到连牛都这么挑。   一大锅番茄牛腩面,最后有三分之二的牛腩都进了贺止休碗里。   剩下那三分之一,还是出于对贺止休下厨的尊重,路炀勉为其难地吃了。   “你这么挑食,很容易缺乏蛋白质和维生素的呢路炀炀,”   贺止休看着碗里又莫名其妙多出一块的牛腩,终于没忍住失笑:“你这样以后可怎么办?”   “以后靠身体自己合成,”路炀放下筷子站起身:“吃完了?吃完了把碗给我。”   贺止休下意识将碗递了过去:“干什么?拍照?”   “……”   别人是吃前拍照,哪有人吃空拍的,更别说眼下桌上残羹遍地,只能拍出满碗油渍。   路炀面无表情地接过碗筷,双双叠起,“洗碗。”   这下轮到贺止休愣了:“你帮我洗?”   “嗯,”路炀淡淡道,“做饭的人不洗碗,洗碗的人不做饭,我家的规矩。”   贺止休从小到大和家里人吃饭的次数不说屈指可数,但也绝对算不上多。   这种规矩于他而言闻所未闻,当下短暂愣了下,才恍然大悟地点了头。   “那要这么说,以后岂不是都得你洗碗了,”贺止休半开玩笑地说了句。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格外平静,似乎并没有对这句话产生停顿,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地端着碗筷朝厨房迈去:“买台洗碗机不就得了。”   贺止休心下微动,路炀却已拐身迈入厨房。   哗哗水声中,路炀刚抹上洗洁精,紧随其后进来的贺止休忽然说:“我能拍张照片么?”   路炀微顿:“拍照干什么?”   “纪念我男朋友为我亲手刷碗,回头我要洗出来裱在床头,每天睹照思人,梦里也要跟你一起洗手作羹汤……”   “你敢裱一个试试,”路炀冷冷打断,眼中闪烁着危险的警告。   贺止休活像揍没挨够,当即掏出手机对准路炀。   紧接着咔擦一声轻响,闪光灯在厨房里一晃而过。   “…………”   路炀额角青筋一蹦,在继续刷碗和停下来给眼前人一顿打之间犹疑了半秒,果断拧开水龙头开始洗手。   贺止休连忙上前闷笑着认错:“没拍你人,就是拍了洗碗池。”   说着他把手机一转,屏幕上果不其然是像素放大后的洗碗池,路炀唯一入镜的只有手。   少年平日握笔书写的手陡然捏住了瓷白碗碟,反倒显出几分不一样的感觉。   确定没有脸出镜,暂时不至于被进行裱上床头这种怎么听都不正常的事来,路炀终于关掉水龙头,狐疑地瞟向贺止休:“你拍这个干什么?”   “发给宋达,”贺止休满脸无辜:“他问咱俩是不是真没有偷偷去开房,我说没,他不大信,我只好给他拍个照片证明一下。”   路炀:“……”   发小脑子九曲十八弯路炀清楚,但他没料到这事儿居然还没过去,甚至跑去再问了贺止休。   一时之间,路炀只觉脑门上有跟筋轻轻蹦了下:“他信了么?”   贺止休:“我觉得信了。”   “?”   什么叫我觉得?   路炀莫名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他不由凑过去看,只见聊天窗口下方蹦出好几个感叹号。   -贺止休:路炀炀在为我刷碗!   -[照片]   -宋达:!!?   -怎么从开房变成同居了   -好可怕你们   -人家还只是个孩子   路炀:“…………”   “你觉得我该怎么回?”贺止休反问。   路炀哗啦一声倒去碗中的水,面无表情道:“让他滚。”   宋达滚完,贺止休手机也彻底没了电。   路炀东西向来极简,尤其一年里大部分时光都住校,家中唯一一根充电线在充他自己的,翻箱倒柜了半天,才终于在书架角落里翻出一根多余的粉色线。   “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少女心?”贺止休颇为意外道。   路炀简直多余怼他半句:“小乔之前漏在这的,还没拿回去。”   贺止休恍然大悟。   他接过数据线,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在书架上扫视而过。   高耸的架子上书籍只有零星几本,绝大多数都整齐码着收纳盒,透明塑料中是分类完善的陌生零件,每一盒侧面都粘着白色贴纸,大概已经有些年头了,表面微微泛黄,将陌生字迹也晕的微微模糊起来。   但最显眼的则是横放在最顶层的一架滑板。   “那是你的么?”贺止休迟疑了下,还是没忍住问。   路炀顿了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上头的滑板,他也跟着抬眼望去:“是我爸的。”   贺止休不禁愣住,刹那间想到了什么。   “不是他最后用的那,办后事时我妈做主,让我爸把它一起带走了。”路炀淡淡道:“上面那个是我爸小时候第一次玩滑板买的,说是为了纪念没舍得丢,就一直留着了。”   少年声音冷淡平静,仿佛只是提起一件极其平常随意的事情,贺止休却心下一沉。   他下意识想为自己蓦然提起的事道歉,但话到齿关,又想起下午路炀不允许他继续说对不起的话。   迟疑中路炀忽地转身朝客厅走去,贺止休下意识跟上。   只见路炀走到电视柜前,蹲下,继而拉开抽屉,拎出一个硕大的医药箱。   “去沙发坐着。”路炀吩咐道。   贺止休隐约猜道:“你要给我涂药吗?”   “不然呢,”路炀咣当一声将箱子放在桌上,面无表情地看向贺止休唇角处那抹自己亲手打出来的淤青:“等着下周一被弥勒佛看见,抓去教导处写检讨吗?”   淤青并不算重,乍看其实与先前在餐馆前跟曹卢围起冲突时造成的程度差不多。   只不过曹卢围那次是混乱之中来阴的,路炀则是实打实挥上去的。   下午在医务室时老师帮忙短暂处理过,此刻经过时间沉淀,成功红肿起一个小包。   路炀用棉签沾了酒精消毒表面,大概是擦过破口处的缘故,贺止休明显朝边侧略移了几分,但仅一瞬又立刻平静下来。   “疼?”路炀停下动作,不由问了句。   出乎意料的是贺止休摇了摇头:“没有。”   路炀瞟了他一眼,棉签又沾了丝许酒精,继续往原先的地方按回。   “嘶,”贺止休终于露态了,他一把抓住路炀的手,哭笑不得道:“路炀炀你是不是故意的?”   路炀眼皮也不抬:“以免你记吃不记打。”   贺止休微顿,路炀却将手抽回。   他折断了棉签丢入垃圾桶,而后摸出一管药膏,拧开盖子挤上指腹,转身时,贺止休那只被挣脱的手还停在半空,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过来,”路炀冷淡吩咐,“把嘴闭上。”   贺止休乖乖凑上前,任由路炀将药膏涂在唇角,少年刚碰完水的指尖比药膏还要冰冷,擦过破口处时传来阵阵刺痛,贺止休却舍不得挪开。   直到结束时,他终于小声询问:“那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路炀指尖还按在他脸上,闻言淡淡:“你想说什么?”   “我想跟你道歉,”贺止休望着他:“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个,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可以怎么表达……可能真的是我太笨,一遇上与你相关的事情,我就不知道怎么处理。不论是曾经意识到我喜欢上你时,还是今天自作主张替你选择了放弃我。”   “我原本以为放弃过很多,早已习惯了松手,也早早做好跟你离开的准备,但每逢要开口的时候,我都说不出话,”   贺止休垂下眼睑,灯管横挂在电视柜上方,冷白光线落在他脸庞,另半侧笼着薄薄阴影。   下午的情绪已然退却,嗓音痕迹却仍有残留,连同垂眸时眼底很浅的一抹红色。   “为什么?”路炀浅声反问。   贺止休轻轻拉扯嘴角,片刻后终于道:“我太害怕了。”   路炀动作一顿。   “我害怕只要我一开口,从今往后别说接近你、甚至连见你的机会都彻底没有了,就像韩佟与江浔那样,”   贺止休顿了下,而后道:“我没想到你那时候会跟过来,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那就是最后了。”   却不曾想路炀早早猜到,那些心口难开,那些茫然挣扎,他所有的自作主张都被尽数窥穿。   少年似尖刀利剑,将他自以为搭建完善的谎言摧毁的半点不剩,拳头挥来时落下的每一点疼痛,也都在此刻化作了拔除心头上尖刺时所弥留的痕迹。   客厅冰冷,酒精与药膏的味道混入空气微微刺鼻,路炀指尖压在淤青上,动作间指腹难以避免地蹭过破口,贺止休却毫无知觉。   他轻轻握住路炀的手,仿佛终于鼓起勇气。   正欲开口,路炀忽然打断:“这确实是最后一次。”   贺止休不禁抬眼看去。   “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确实没想好怎么开口,很多事情的荒唐程度远超想象。送江浔去医院之前,我也曾挣扎过,是否要接受命运的调配,那样之下的我究竟还算不算我自己,甚至我喜欢你这件事,又是不是真的是出于我自己的感受,”   少年嗓音一如既往平静而冷淡,唯独被抓住的手腕一动不动,任凭贺止休逐步收紧力度。   路炀抬起另一只手,用力按在贺止休膝上,仿佛在借此按住什么:“但在见到白栖、文锦之,甚至于江浔之后,我发现或许是我想错了。”   贺止休一愣,下意识问:“想错什么?”   “没有人是真的可以三言两语概括,如果我喜欢你是命运,那也是因为我让他成为了命运,而非命运把控着我让我按头喜欢上你;就像你可以自作主张、为我好而离开我那样,我也会将你一把拽住不让你走,”   阳台门有缝隙没闭合,冷风卷入,吹起窗帘一脚,扬起落下的风拂向客厅,将茶几上没能摆正的药膏圆盖吹得滚动,落下。   满室寂静中,谁也腾不出空去在意这点声音。   贺止休张了张口,似乎想说话。   但未来得及,路炀忽地抽回手,罕见地主动倾身靠近。   四目交错间,贺止休无端觉察到几分压迫感。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贺止休。”   路炀哑声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你可以后悔遇见我,觉得都是因为你才让我不得不变成Omega,亦或者觉得自己不配,一切你认为难以调和的矛盾,你都可以说出来,唯独分手不行,唯独自作主张地替我做选择不行。”   少年嗓音低哑,鸦羽般浓密的长睫在空中扫过,他太少向外袒露情绪,早已习惯将一切隐藏,但此刻仿佛在时间的压制下,终于满溢而出。   隔了好一会儿,贺止休听见路炀沙哑地说:   “……站在你后面亲口听你说要走,我也鼓起了很大勇气。”   啪嗒!   医药箱被重新合上,路炀扣上锁扣,拎起提手,正欲起身放回原位时,手腕陡然被人用力一拽。   紧接着天旋地转,整个人毫不设防地重新落进沙发。   “……没有下次了,”   贺止休双臂撑在路炀耳朵两侧,薄唇紧抿,用了很大力气才让将所有情绪沉重压下,唯独眼底好不容易消散一空的赤红再次悄无声息地攀上。   他指尖拂过路炀发丝,声音压抑的近乎沙哑:“你说我得爱你,那我从今往后生命里就只剩下你,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在你屁股后面,哪怕你烦了还是腻了,我都不走。”   他顿了顿,又补充:“不过百八十年后病床上,你可以先走一步。”   路炀整个人被困在沙发中,后脑勺倚着沙发扶手,脖颈被硌的略微难受,他轻轻动弹,调整姿势时耳尖不经意擦过贺止休手腕。   脉搏贴在耳侧,其实应该听不见的,但路炀却不由自主地停下动作。   他垂下眼对上贺止休的目光,浅声反问:“为什么是我先走。”   “因为我要定制一个双人棺材,把咱俩都钉进去,这样未来有人盗墓把我们的坟一刨,就知道我们是现代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路炀:“…………”   眼见男朋友脸色愈发木然,贺止休闷笑一声,终于改口:“开个玩笑。生命无常,但留下的永远比离开的痛苦,我不想让你再感受一次。”   池父的离世历历在目,日夜噩梦缠绕的滋味时至今日也仍旧清晰。   路炀不自觉抓住贺止休衣摆,半晌他缓缓点头。   “不过双人棺材就免了,”路炀忽地补充。   贺止休眉峰一扬:“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和我埋在一起吗?”   路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因为不火葬犯法,知道了吗贺英台。”   “……”   贺止休顿了两秒才从这突如其来的称呼中回过神来,没忍住笑出声:“知道了路山伯,等我回去就定制个双人坛子,以后火烧了就直接把咱俩得骨灰装一块,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加点水还能化作春泥更护花。”   “…………”   这都跑得什么火车?   路炀忍无可忍,抬腿给了这人小腿一脚:“滚蛋,自己一人拌匀去。”   “那可不行,”贺止休指尖勾住路炀耳廓,低声道:“说好了从今往后都好好爱你,那少一分一秒都算我违约。”   路炀一怔,贺止休却俯身贴来,薄唇悬在咫尺距离时,他忽然说:“路山伯。”   路炀看着他。   “贺英台可以亲你一下吗?”   “贺英台不行,”路炀垂下眼帘,淡淡道:“贺止休就可以。”   贺止休霎时一愣,顿时忍俊不禁,埋在路炀肩窝处笑了好一会儿,直至路炀耐心快售罄,他才终于抬起头,抵住路炀的额:“谢谢你。”   路炀抬手轻轻握住他垂落的发尾:“谢我什么?”   “很多,比如谢谢你让我遇见你,谢谢你会喜欢上我,谢谢你没有离开我,”   贺止休轻轻吻住路炀,不深入,只在外侧辗转流连,好似彷徨沙漠许久、终于寻到水源的旅人。   无比珍惜又小心翼翼,生怕一切不过海市蜃楼、镜花水月。   “更谢谢你给我机会,”   良久之后,他松开寸许,再次含住路炀,哑声呢喃:“……允许我继续爱你的机会。” 第104章 火锅   翌日, 周六。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乌云散去,暖阳高悬,金黄光芒渡洒人间, 唯独暗巷仍被鳞次栉比的钢铁都市所遮挡, 满地湿漉在阴影中沁出刺骨寒意。   路炀前脚刚拐入巷口,冷风从远端席卷而至。   刹那间他只觉鼻腔一痒, 偏头闷了个半大不小的喷嚏。   “让你多穿一件非不。”贺止休脱下外套, 不由分说地往男朋友身上牢牢盖住。   Alpha气息侵袭而下,路炀身体不受控地微微僵硬, 潜意识想侧身避开,然而眼角余光扫见贺止休斥责中夹杂丝许无奈的神情,外套上残留的体温鬼使神差地盖过了所有瞬间的本能。   他放松身体, 任由大出一号的外套将他整个人罩住。   “穿太多行动不方便, ”   路炀半张脸藏在围巾后,冷风将他额发朝两侧吹去, 没有镜框遮挡, 干净眉眼立时显露在空气中。   大概是刚睡醒不久的缘故, 他神色间带着浓郁的困顿。   外套携带的体温驱散了几分寒意,也不知是不是太舒服的缘故,一时之间没忍住,眯着眼打了个半大不小的喷嚏。   生理泪水涌上眼角, 昨夜尚未消退的红色再次点缀上眼尾,路炀眨着眼正欲抹去,一只手率先伸来替他轻轻擦去。   “有这么困么, 这一早都几个哈欠了,”贺止休忍俊不禁道:“从早上醒来就看你在打了, 还没缓过神?”   他随口一问,路炀却立时冻下了脸,面无表情道:“你确定要跟我掰扯这个?”   贺止休眉梢一扬:“难道是我的问题?”   “……”   路炀冷冷地看他:“不然谁的?”   ——昨夜到家给贺止休上完药,夜色已然深邃。   路炀原先是打算一切结束后就去收拾出一间客卧,未成想Alpha情绪平复之后,精力依然半点不减。   被按在沙发上耳鬓厮磨地亲吻时,路炀没料到最初的辗转摩挲会变成无法歇止的深入,天生冷淡的脾性几乎一并影响到了他的触感与知觉,乃至于身体。   于是炙热之中,他所有的抵抗都变得不堪一击,无法操控神经,更无法把控时间。   他如一池浮萍,被贺止休一手握住,把控操持。   挣脱不了,也无处可逃。   不知是因为连日来的压抑终于得以释放,亦或者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患得患失的情绪仍在心底交织缠绕,Alpha变得比往日还要粘人磨蹭。   无论路炀如何威逼利诱斥责、到最后甚至软着声音哄劝,都不肯停下收手。   直至路炀肺部的最后一丝空气与最后半点体力都被榨取一空后,贺止休才终于舍得结束。   早睡的计划不仅化作泡沫,还被迫熬到凌晨才终于得以沉沉睡去。   直到暖阳洒入房间,被遗落在客厅的手机接二连三的震响,路炀才不得已从半梦半醒间睁开眼。   下床时要不是天太冷人太困,能当场给贺止休一脚。   正值周末,巷口人迹罕至,深冬寒风拂过头顶,悬挂在防盗网上的衣架嘎啦作响。   贺止休仗着腿长,三下五除二飞快追上前方头也不回地男朋友,时间尚早巷口僻静,四面八方除他们以外唯一的活物只有远方飞蹿而过的流浪猫。   他轻轻捞过路炀的手扣住,满脸无辜地为自己找借口:“那不是没忍住么,差点失而复得,生怕是一场梦,睁开眼全都是泡沫。”   路炀气早在路上消了大半,此刻闻言只瞟了他一眼,冷淡道:“这会儿知道怕了。”   “我本来就怕,不然你以为我这么多天为什么没留寝603?”   贺止休理不直气也壮,他略微低头,贴在路炀耳侧小声道:“快憋死我了,这么多天,昨天充其量就充回了百分之三十……二十的路炀炀能量,还有百分之八十。”   他边说边将五指挤入路炀指缝,四目交错时眼底堪称一本正经,吐出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晚上我还可以睡你家吗?为了学习,争取今夜充上百分之五十……”   “那你别学了,”路炀冻着脸打断,作势就要甩开手:“上北大青鸟去吧。”   贺止休反应迅速,牢牢扣住不给他半点松开的机会:“说好的要在一起一辈子呢?怎么这才一个晚上你就变了?路山伯你好狠的心啊。”   “……”   路山伯困得两眼几乎要眯起,彻底懒得搭理这人。   然而Alpha戏瘾上身,抓着他的手揉捏个不停还不算完,又欠兮兮地贴来讨骂。   路炀被烦的不行,反手掐住对方虎口,正欲警告,一阵铃声陡然响起。   他反应了下,才意识到是自己的。   “电话?”   “微信。”   路炀解开锁屏一看,是周姨发来的照片。   满桌的食物中央,是台铺满各类生肉的烤肉火锅一体机。   -周姨:还没到呢?   -就差你俩了   昨夜荒唐过度的后果,就是今早醒来时床头的电子表已然直抵十点,然后硬生生错过了许多消息,直接把向来不太打扰路炀的周妙如电话都给招来了。   路炀不是个贪睡的人,小时候因为池名钧每天早上有锻炼的习惯,他被迫抓起来跟着,于是养成了早起;后来长大又被真正的卷王路苑柯天天抓着早起学习。   自此往后,不论是否放假、早睡或晚睡,路炀起来的时间最迟也不超过八点。   生物钟已然固定在他身体,未成想有朝一日会突然破例。   因此手机在客厅炸响,贺止休帮忙拎来床边的时候,路炀都还有些没回过神。   直到对面的周妙如突然问他今天来不来滑板店时,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池悦说你俩昨天下午就请假回家了,结果晚上我给你发微信都没回,问池悦,也说晚上都没消息,给我吓了一跳。”   光线略显昏暗的滑板店内,周妙如咔擦两声拨开易拉罐拉环。   她在碳酸饮料的滋啦作响中,将可乐放至对面二人桌前,半开玩笑道:“早上你俩要再不接电话,我就得跟池悦俩人冲你家看看怎么回事儿了。”   ——幸好接了,否则依照早上那情况,真被撞上,还指不定得怎么解释。   “手机没电放客厅充了,没看见消息。”   路炀端起可乐浅浅抿了口,轻眨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罕见的不自然。   他转移话题,抓住了前头的关键字眼:“小姑让你来找我的?”   周妙如当即眉峰一挑:“怎么,我就不能突发奇想,请你们来吃顿饭么?”   请当然可以,作为他爸的好友,路炀很小的时候就与周妙如认识,说是关系最为亲近的长辈之一也不为过。   别说请顿饭,就算是让他过来迟钝年夜饭也并不算奇怪。   但也正因如此,路炀清楚周妙如是个分寸感很强的人,临近学期末,又天寒地冻,仅仅只是为了让他吃顿饭而把人喊来,显而易见不是对方的作风。   路炀捧着可乐,隔着滋啦作响的烤肉盘与周妙如对视数秒,后者终于败下阵来。   “行吧,我服了你了,”周妙如哭笑不得道:“本来还想着边聊边进入话题,这还怎么说啊。”   “该怎么说怎么说,”路炀淡淡道。   “……”   周妙如被他怼的一愣一愣的,隔了好一会儿才支着下巴颇为感慨道:“前有你妈,后有你,跟学霸交流果然既省力又费劲。”   这是什么矛盾词?   路炀莫名其妙,一旁从进门后便不怎么吭声,闷头烤肉的贺止休忽的抬头接话:“我也觉得。”   周妙如哦豁一声,立刻如见到同僚一般伸出手臂。   贺止休立刻意会,俩个Alpha在烤盘上方莫名其妙击了个掌。   路炀:“……”   这都什么玩意儿。   “夸你呢,”   贺止休收回手,滋啦一声夹起一块熟透了的烤肉。   趁着放入路炀碗中的间隙,他悄然贴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道:“多亏了你的洞察力,我才能坐在这里。”   耳朵痒意攀爬而上,店内冰冷的空气被滚滚而上的浓烟烘烤,温度随之攀升,路炀终于后知后觉出热意来。   他仿若不经意般轻轻拨弄了下略微红起的耳垂,继而起身将围巾与外套脱去,搁置在店内空位上。   再坐回时,周妙如终于放弃了酝酿开场白。   她撂下筷子,开门见山道:“也不全都因为你小姑,之前曹卢围那事儿之后我就想找你吃个饭,但一直没找着机会。”   路炀动作一停,隐约明白什么,贺止休也歇止了给烤肉翻面的动作。   俩人抬眼齐齐望去。   果不其然,只听周妙如直白地问:   “路炀,你实话跟我说,你果然还在想着要去,是不?”   她没直截了当地说想去哪里,但在场仨人都心知肚明。   一时之间,偌大店铺仅剩烤盘上的肥牛在滋啦作响。   墙上老旧的挂钟漆面斑驳,白底涂鸦泛出岁月沉淀后的黄。   秒针擦过12点,时间正好步入正午,一门之隔的窄巷开始有人途径,趿拉而过的脚步声伴随烤肉滋啦响起。   寒风拂过,紧闭的玻璃门细微颤动,将并不宽敞的的店内与门外分成两个世界。   啪嗒。   轻响之中,路炀放下手里的可乐,在两道注视中终于缓缓点头,口吻一如既往的平静:“说不想是骗人的,你们也不会信。”   周妙如不由张口想说什么,然而紧接着又意识到这是事实。   人能因为好奇心而尝试五花八门的食物,但能坚持下来的却都是少数,尤其像路炀这种滑板几近贯穿整个人生的。   除却真实的热爱之外,再无其他可以解释。   时至今日,终于有个相关赛事摆在眼前,如果他忽然开口否认想去,反倒会显得在口是心非。   尤其这个比赛的意义于路炀而言不仅仅只是个国际赛而已。   “……”   短暂沉吟后,周妙如叹了口气,罕见地语重心长道:   “我知道你确实喜欢滑板,不然当年也不至于摔的鼻青脸肿、就差打石膏了,也依然没想过要放弃。但是路炀,比赛是比赛,跟我们平时自己玩玩不一样……”   她话音未落,就见对面路炀忽地眉梢细微一扬,趁着她绞尽脑汁如何把后面的话委婉吐出的间隙,蓦然插嘴打断道:“你是担心我会输?”   “……”   周妙如顿觉哭笑不得,靠了一声:“少给我先扣帽子啊,这话我可没说过。”   路炀又一针见血:“那就还是因为我爸了。”   刹那间所有动静立刻歇止。   沉寂在餐桌上持续数秒,周妙如终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你们学校运动会那个视频我看见了,包括之前烂尾楼那次,我承认,你现在的水平的确很高,甚至在我看来,大概率比你爸当年巅峰时的水平还要高,你去的话搞不好还真的能弄出点大成绩回来,我也相信你会有这个能力的。”   她顿了顿,忽地话音一转:“——但是路炀,这是你爸的目标,不是你的。”   路炀没吭声。   只听周妙如继续道:   “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没必要、也犯不着为了他人的遗憾而把自己困在里头,给自己施加重担,非要为其实现、或者证明什么。”   她嘴唇张开闭合数次,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顷刻停顿后,周妙如到底还是叹了口气,真心实意道:“……这太辛苦了,池子在下面也不一定乐意看你这么做。”   烤盘油渍浅浅飞溅,左侧的火锅已然沸腾,牛肚虾滑与腐竹豆皮尽数浮出,乳白浓烟滚滚而上,不过顷刻便将四周烘烤微微发热。   贺止休额边不自觉沁出小滴热汗朝下滚落,瞬间浸湿了鬓角处的发丝。   然而此刻他却抽不出神理会。   他仅知道路炀内心向往国际赛,无论是为自己,亦或者是为数年前盛暑时的意外;也清楚路炀周围的人并不同意他朝那儿迈去。   却未料到是因为这个。   贺止休不由侧目望去。   只见路炀眉眼低垂,炽热浓烟与垂落的刘海模糊了少年好看的眉眼,但仗着咫尺距离,他倾身靠近几分,还是强行窥见了少年面上的神色。   ——出乎意料的冷静。   路炀仿佛早已猜到了这番说辞,当下只是很轻地眨了下眼。   直至对面周妙如终于结束,他才缓缓抬头,说:“我知道。”   周妙如一怔,接着苦口婆心道:   “既然知道那就好好专心上你的学,以你现在的成绩,超越你妈妈当年的成就也不是没可能,没必要耗在这种事……”   “高考砸不了,成绩肯定是第一,能不能超越另说,反正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去北大青鸟,”   路炀说着还不忘朝身侧的贺止休瞟了眼,恰好与后者本就投来的视线所相撞。   贺止休在听见北大青鸟时,眉峰不由轻扬,意思是这时候都还不忘记拐弯抹角地点我?   路炀拎起那只仗着桌底盲区无人可见,便肆无忌惮搭在他大腿上,眼下甚至不安分揉捏起来的手,往旁侧一丢,继续道:   “我从两岁就开始摸滑板,头一回趴在上头溜出去半米远,还是因为您把我放上去的。人的喜好会不会遗传我不知道,也可能确实与生长环境有关系,但我能喜欢这么多年,至少能证明一点,那就是我确实很喜欢它。”   路炀是个极少向外表达自我情感与喜好的人,天性冷淡与游离群体之外的独立性让他鲜少在乎外界的视线目光,更无所谓他人是否理解。   也正因如此,于他而言,向他人解释自己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是种纯属浪费时间的行为。   毕竟他并不会因为多说一句或少说一句,而对事物本身喜好产生丝毫变化。   以至于哪怕是身为池名钧年少时代就相识的好友周妙如,当下也是头一回亲耳从对方口中听见“喜欢”二字。   一时之间不仅愣在位置上。   “我一直想参加国际赛,有一部分、甚至可能是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我爸,也确实曾想过要去替他实现目标,以及向那些说三道四胡乱揣测的人证明什么;但这对我而言,这并不意味着都是负面。”   路炀说:“我知道你们都在担心什么,但事实上哪怕没有那场意外,我有朝一日也仍旧会朝比赛前行,只不过未必是替我爸实现什么——”   他话音一顿,好似陡然意识到什么,转而又道:   “其实现在也无法替他实现任何事情。对我、可能对我爸来说,任何目标与向往,除了自己亲自抵达、触碰,藉由他人之手实现的,都不过是某种自我安慰罢了。所以我也并不奢望、或执着于此,这件事也成为不了我的重担。”   时间一点点朝前走,僻静的巷口终于缓慢喧闹起来,艳阳在此刻攀至最高点。   金色光辉穿过鳞次栉比的建筑洒落在地,布满瓦砾碎石的水洼倒映出浅色蓝天,竟显出几分罕见地清澈。   电瓶车鸣笛在门前嘹亮划过,路炀背对着玻璃门,声音低哑而平缓:   “我想参加,只是因为我想上去看看,他向往了半生的景色到底长什么样,站在那里又会是什么感受。”   逼仄窄小的店内倏然沉寂,周妙如坐在位置上久久没出声,路炀也没继续开口。   他倚在靠背上细不可查地长吐了口气,略微鼓胀的心口还没来得及缓下,指尖突然被人悄然一碰。   只见贺止休不知何时倾身靠近,仿佛安慰般,悄悄用小指摩挲着他的指节。   细微的痒意蔓延而上,因为突然剖开心声而略显鼓噪的心跳竟奇异般平缓下来。   路炀垂眸极轻地眨了下眼,在贺止休即将收回的前一秒,主动抬起小指轻轻勾住。   贺止休霎时一顿,不禁侧目望来。   “行吧,”良久后周妙如再次开口。   路炀略略一顿,抬眸望去:“你不劝我了?”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劝——或者说,我还怎么舍得继续劝呢?”周妙如哭笑不得地摸出一根烟。   对面有俩高中生在,她也没点,只咬在齿间过了把瘾:   “我跟你爸都是叛逆过来的主,这会儿再端着为了你好、不要你觉得只要我觉得之类的架子来劝你,那就太不要脸了。况且你比我俩当年强多了,还是个学霸。不忽略正事的情况下,追寻眼下的理想在我看来确实也没什么错误。”   周妙如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既然你想好了,不是强迫自己,也没有施以重担,那想做就做吧,我也没什么好非阻止你不可的理由。”   路炀罕见愣怔了下,不等开口,周妙如忽地话锋一转:“不过我和池悦还算好说话,你妈那关,就不一定有用了。真想去的话,还是得跟她好好说说。”   “……”   路炀垂下眉眼,顷刻后只淡淡说:“到时候再说吧。”   锅里的牛肉丸早已熟透,周妙如撇去浮沫,舀出数颗搁置在公用瓷碟中,闻言不禁看向路炀,疑惑什么叫做到时候。   但还没来得及问,一旁的贺止休忽地放下碗筷。   他突兀地问:“周姨,我还有个事想再问问您。”   “?”   思绪被打断,周妙如下意识转头看过去:“什么事?”   Alpha面貌俊美,嘴角处的淤青经过一夜终于消肿,浓烟蒸腾之中,只能窥见对方神色难得严肃。   周妙如满头雾水,旁侧的路炀却隐隐猜到他想问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只听贺止休问:“国际赛上说Omega会被禁赛……是确定了么?”   “Omega禁赛?”   周妙如没料到话题会九曲十八弯到这来,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哦,你说之前网上流传的那事儿是吧。”   她不禁困惑:“怎么突然问这个,你也有个想参加比赛的Omega朋友?”   “也?”   贺止休顿时愣住,紧接着反应过来什么,下意识望看向路炀。   “……”   路炀没想到当初为了躲避周妙如喋喋不休的追问,随口胡扯的挡箭牌居然在这时候被再度提起,还是跟贺止休。   正当他想低声解释时,周妙如忽然说:“回去告诉你俩那位朋友吧,赛制的确改了,之前的Omega赛道确定将要被取消了。”   刹那间空气无声凝滞了下,贺止休眉眼间的神色不由重重沉下。   紧接着就听周妙如又道:“不仅如此,Alpha赛道和Beta赛道也全部取消。”   如果说方才的凝滞是源于沉重,那么此刻就是愕然了。   就连路炀都呆了好几秒才缓过神,错愕问:“全部取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上面的人在征集数据后,觉得这类主要展现技巧的比赛,性别造就的体能其实是次要的,各凭实力才更加具有话题性和观赏性,以及商业性。”   周妙如支着下巴说:“修改赛制后,优点是参赛选手没有任何限制,缺点是,筛选难度会大幅度攀升——因为所有人都变成了竞争对手。”   “Omega没有被禁赛,可以参加。”   她举着筷子在空中一划,扬起眉峰:“明白了不?” 第105章 选择   周一, 三班教室内。   宋达下巴支在高耸的书塔上,满脸呼之欲出的茫然与愣怔,连嘴边啃到半途的火腿肠都顾不得继续吃,赶忙问:“所以周姨的意思是, 直接按地区进行小组赛, 只按地区划比赛,不按性别, 直接全员混战?”   “对。”   “那这个全员混战中Omega到底还能不能参加?”   宋达简直抓耳挠腮, 举着手中的火腿肠虚空比划了好几下,才终于又支吾着小心问道:“……如果你要是真的分化了, 还能上吗?”   正值早读课间时候,窗外阴雨绵绵,寒风瑟瑟, 取消升旗仪式的教室嘈杂一片, 各组组长收作业的呼喊,与临头抱佛脚开始紧急补作业的刷刷声此起彼伏。   放眼望去, 居然有三分之一的人头都埋在课桌后方。   其中甚至包括了稳坐年级第一之位的路炀。   哗啦一声轻响, 路炀将上周五遗留的卷题补完, 折起递给了一旁走来收作业的组长后,才在宋达小心翼翼地视线中缓缓点了头。   “可以。”   “真的?”宋达下意识挺直身体紧盯向路炀:“确定了吗?不会又是假的吧?”   “应该不是,毕竟官方昨晚已经公开说明了。”   “什么公开说明?”宋达立刻掏出手机追问道:“在哪儿呢?”   路炀懒得解释,索性直接摸出手机解了锁屏就递过去。   只见屏幕上, 熟悉的报名界面正上方多出一条白底黑字的公告,内容简短却精准直接,直接否认了前段时间讨论度沸沸扬扬的Omega是否被禁赛一事。   教室嘈杂, 玻璃被风吹的震响,一墙之隔的走廊被细雨浸湿, 斜角处凝聚着薄薄水洼,头顶广播传出弥勒佛拖腔拉调的雨天课间安全事项。   直至声音几近落尾,宋达才终于舍得从公告中收回视线。   他长长吐了口气,只觉心口高悬数日的石头终于落了下去,不禁愤懑道:“这他妈可真是有够魔幻的,既然是假的为什么不一早就辟谣?”   路炀淡淡道:“具体不太清楚,据说最开始是因为在商讨对赛制变动,有声音提出要禁止时,确实是被列入采纳待定一环中,结果还没来得及提出商讨,就被作为博流量的手段提前传了出去。”   消息一出,立刻在圈内引起不小的水花,但小众项目之所以是小众项目,便是因为再大的水花也很难出圈,限定范围依然在方寸之地,尤其最开始也都是小道消息作为开头传播的,没人知道具体的真实性。   然而前段时间,卫一一因为烂尾楼滑板直播而被封禁一事直接扩大了讨论度,再加上报名通口正式开启,关于赛制与Omega是否禁赛的相关争论也立刻水涨船高。   眼见即将引起更加广泛的争吵时,销声匿迹许久的官方终于出面,借着公开新赛制的风头,一同拐着弯将Omega禁赛这事儿辟谣。   “但这算不算是因为外界的反对声音过大,所以才打消了禁赛的决策,前头的坐视不理本质上只是在探口风罢了?”   周六晌午滑板店内,贺止休在听完周妙如的解释之后,不由眯着眼发出了困惑。   只见周妙如颇为意外地瞅了贺止休一眼:“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毕竟不是内部人士,所以他们最开始到底是不是真的要禁,我也不太清楚。”   烤肉滋啦作响,桌上的饮料凝出片片密集水珠,顺着罐身下滑汇聚在桌面。   周妙如握着夹子,给眼前两位高中生碗中各自夹了一叠烤肉,继而笑道:“但无论如何,结局是好的就行,它要是真的禁了,自然会有其他后果。世界这么大,还差他们一个主办方?”   “——有道理啊,都他妈二十一世纪了搞这出,不翻车才奇怪。”   宋达无比认同地点了点头,又翻遍了主办方在各个社交平台上的账号,确定Omega被禁赛这事儿是彻头彻尾的结束了,才终于将手机递还给路炀,仿若重重松了口气似得,趴在书塔上:   “早不发晚不发,现在才发,害得我这两天都没睡好觉,早上爬不起还被我妈掀杯揍了一顿……”   路炀接过手机,闻言不由眉峰一扬:“为什么?”   “她怀疑我半夜偷偷打游戏不睡觉呗,”宋达长叹一口气,幽怨道:“天可怜见,我这周别说打游戏了,我连游戏图标都没摸过,全他妈在提心吊胆了!”   “提心吊胆什么?”   “当然是你如果分——”   高昂的话音戛然而止,旁侧咬着面包路过的方佩佩疑惑望来。   宋达连忙低咳一声佯装无事发生,等周遭重归寂静,也没有人再转头看来时,他才压低声音凑近路炀道:   “……如果你分化成Omega之后,真的被禁赛了该怎么办。”   窗外雨势绵密,光线在阴天中格外昏暗,即便早已深冬,走廊温度冰冷刺骨,仍旧盖不住勾肩搭背飞速踏过的脚步声,伴随着喧闹与笑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路炀捏着笔从作业中抬起头来,只见发小面上神色难得肃穆,眼底的心有余悸却盖不住。   夹杂着丝丝欣喜,与下方眼窝处因为熬夜而冒出的丝丝青黑形成鲜明对比。   “那也就没必要非去不可了,”   路炀合上卷题与笔盖,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唯独口吻罕见地夹杂了丝许不同往日的味道:“过于低能的赛制规则,也不值得去。”   “……草,”短暂愣怔后,宋达顿时吭笑出声:“那倒是,那样就是他的损失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突然就要分化成Omega了?”   那天之后宋达又给路炀发了不少微信,确定路炀身体没有任何异样,至少没有什么瞒而不告的绝症后,他才终于放下心来。   但因为周末被逮住补课,除了补习班与家里再也无法踏出任何一步、甚至连用手机发微信都得偷偷摸摸躲着他妈的缘故,宋达并没有来得及询问路炀为什么突然会分化这事儿。   一是没逮住机会;二则是没找到机会开口。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彻底憋不住,讪讪道:“那天突然给我来一出,吓我一大跳,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分化了?”   他顿了顿,又没忍住说了句:“跟他妈小说似得,说实话我差点以为自己穿了。”   “……”   路炀捏着笔的手微微顿住,笔尖在空白答题处落下重重一撇,深色墨水晕开,鬼使神差间,他忽地说:“说不定呢。”   宋达没反应过来:“啥?”   “说不定就是小说呢,”路炀抬起头,银边眼镜将他冷淡的面庞添了几分陌生的味道。   他意有所指一般,缓缓道:“你没有穿,我也没有穿,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某个虚拟世界中的一员。”   “……”   宋达似乎没料到路炀居然会说这个,一时之间愣在原地好半晌。   片刻后他才动了动唇:“那这虚拟世界也太无聊了吧?”   路炀一顿。   “别人虚拟世界是升级打怪分分钟成为大魔王,而我们还得坐这儿上课考试写作业;别人一念成仙一念成魔,我们一念成什么?”   路炀薄唇嗡动,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门板陡然被人从外推开。   寒风吹进,凛冽气息循风而来,路炀下意识要转头,一只手率先搭上他肩膀。   紧接着是少年低哑熟悉的嗓音:“一念乘法口诀?”   只见贺止休风尘仆仆而来,嘴角的伤口经过两天休养稍好丝许,但痕迹依然在,以防引人注目,回校前他特意在上面贴了个创可贴。   然而此刻,从走廊上接二连三不知是路过恰好望来,还是为了一探究竟而特意路过飘来的视线来看,反而愈发引人注目。   “……”宋达举着火腿肠沉吟数秒,还是忍不住吐槽:“你要不要听听看你自己在说什么?”   “那一念什么,三字经?ABC?或者元素周期表?”贺止休拉开椅子面向路炀坐下。   仗着座位靠墙,合上门便能彻底阻隔外界视线,位置下方几乎盲区,他肆意地将长腿朝路炀桌底一伸,不安分地去碰路炀的腿。   “一念北大青鸟。”路炀抬腿直接压住Alpha的,放下笔转而问:“你去哪了?”   贺止休如实回答:“教师办公室。”   “去那儿干嘛?”宋达咬开第二条火腿肠,幸灾乐祸道:“问你为什么挨揍么?”   “不,”贺止休肃穆道:“问我为什么早恋的这么激烈,把嘴都亲破了——”   他话音未落,被男朋友压住的那条腿立刻挨了一下后脚跟。   眼见路炀脸色愈发冷冻,贺止休见好就收。   在宋达满脸空白中,Alpha终于说了实话:“问我转学的事儿,应该是我爸给他打了电话,想让他劝劝我,先转去另一校区的国际班那边。”   那天因为觉察出不对劲,而鬼使神差跟踪在后,最后陡然听见的通话内容再次浮于耳边。   路炀不禁侧目瞥去:“那你怎么说?”   贺止休轻轻蹭了下路炀的小腿:“我说我不去了。”   ——“我不去了。”   二十分钟前,教师办公室。   贺止休嘴角贴这块方形创可贴,上周的颓丧与闷闷不乐彻底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极为罕见地神采奕奕。   眼前工位上的班主任停顿了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不想去留学了。”   “对,不去了,”   贺止休说:“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去,只是之前觉得或许我走了一切都会回归正轨……所以与其说是去留学,逃避目前现状可能更准确一些。”   他顿了顿,又笑道:“但现在发现现实未必那么糟糕,还是留下来好一点。为了高考我也会努力学习的,就是以后搞不好还得来找您帮我多补课。”   班主任颇为意外地看着眼前的人半晌,终于一推眼镜:“补课自然没问题,既然决定留下来,那就好好学习吧。”   话落他顿了顿,忽地站起身,扬手在贺止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   “还是朝阳的年纪,大胆一点,人生还有很长的时间让你们探寻更多的可能性;好好学习,这也是拓宽未来可选择道路的基础;咱们活着最重要的是过程,而非目的。”   贺止休短暂愣怔后,终于点下头:“好。”   等要离开前,班主任突然问:“你父亲那边需要我去帮你说么?他的态度看起来挺坚定,还是说,你要自己沟通?”   ·   “我还是想自己说比较好,”贺止休剥开糖纸将嫩黄色的棒棒糖递到路炀唇边。   后者拧着眉瞅了两秒,似乎正要拒绝,贺止休又道:“鸡蛋布丁味,不怎么甜,尝一个?”   路炀略略一顿,迟疑寸许,到底还是张开了嘴。   温润清浅的甜味在舌尖漫开,确实不怎么甜。   路炀含着棒棒糖顺口问道:“那你想好怎么说了?”   “没有,”贺止休一本正经道:“所以这不是准备跟你们征求意见么?”   路炀:“……”   然而事实证明学霸也不是全能的。   任凭路炀在成绩上打遍应中无敌手,在滑板上遇到曹卢围这种职业级别的也丝毫不怵,但涉及到与家长父母沟通相关的事——尤其是关系还比较僵持的家长,别说意见了,连半个字儿都憋不出来。   其难度难度不亚于让宋达原地超越路炀空降年级第一。   宋达倒是绞尽脑汁试图提出点子,然而在简单听完贺止休对他家里情况的描述之后,他足足沉默了一整个晚自习。   直至下课回寝的路上,才终于欲言又止地憋出一句:   “实在不行,不如你直接跟你爸说你深陷爱情的漩涡,如果离开路炀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人类离开了空气必死无疑,为了防止孔雀东南飞举身赴清池的这样的悲剧再度发生,你必须留下来,否则到时候就是一尸两命——啊不两尸两命了!”   宿舍楼寒风阵阵,贺止休恍然大悟:“你说的有道理,我回头考虑考虑。”   他话音未落,挎着书包落后一步的路炀终于彻底听不下去。   他扬手一把拽住Alpha的后领口,把人朝后一扯,冷冷打断:   “考虑个屁,有这功夫不如多做两道题,期末分数提上去再去商量比什么理由都有说服力。”   “这倒也是个好办法,”   贺止休顺从地后退一步,仗着天色擦黑楼道光线昏暗,在路炀松开手收回前,他反手抓住包裹进掌心:   “今天数学报纸的倒数第二道大题好像有点不对劲,你待会有空么?”   这几乎是废话。   十二月后除了高三以外,其他两个年级下课时间提前,但熄灯时间一如既往,对路炀而言等于只是换个地方上自习罢了。   不过跟过去总是独来独往一人不同,事到如今还多了贺止休和宋达这俩。   临近603,路炀摸出寝室钥匙,面无表情瞟了贺止休一眼:“我没空你就不来了?”   “虽然你说得对,”贺止休也学着瞟回去:“但这话怎么听起来显得我很不要脸呢?”   路炀懒洋洋道:“自信点,去掉关联词和问号。”   贺止休不由扬起眉梢,路炀却已率先上前一步拧开门把。   啪嗒一声灯光亮起,路炀还没来得进寝,宋达忽地在身后说:“那我先回寝室了。”   路炀不禁回头:“你今晚不学了?”   “学啊,我回自己寝学,”宋达昂首挺胸,得意洋洋道:“我月考卷子还在柜子里呢,上周忘记带回家了,我得好好收起来,回去拿给我妈炫耀一下。”   与贺止休因为心里压了事儿导致月考成绩一落千丈不同,宋达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态度更正之后,成绩几乎得到了显著性地提升,为此连几位向来不怎么夸人的老师,都在成绩出来后的课上对宋达进行了点名表扬。   一天下来,学渣那颗虚荣心得到了极大地满足,整个人都尤其飘飘然。   到了下午甚至摆出学霸的姿态,放言可以友情辅导、并传授进步经验。   而获取方式是得叫他一声爸爸。   因为过于嘚瑟,成功收获了三班一众的愤怒鄙视。   “你们认识的学渣宋达已经阵亡在了昨天,现在在你们面前的宋达2.0之学霸版本!”   宋达振振有词地说完,又扬手一捋额发,自以为潇洒道:“自习这种事情,还需要人监督?开玩笑好吧?!优秀的男人总是孤独的一匹狼!”   “就像当电灯泡一样的孤独?”贺止休忽然在旁补了一刀。   宋达:“……”   “草,这他妈能怪我吗?”毫无征兆被拆穿真实原因,宋达憋了两秒,到底还是没憋不住了,愤怒道:“谁让你们俩背着我偷偷搞上!?”   他音量一时间没克制住,后边恰好也回寝的季炎顿时望来:“谁和谁偷偷搞上?”   路炀:“……”   眼见四面八方视线投掷而来,贺止休果断决定祸水东引:“你和文锦之是不是偷偷搞上了?上礼拜我去食堂看见你俩偷偷在后厨拉手!”   “……我没有!”季炎顿时满脸通红:“我就是碰了他一下!”   贺止休立刻眯起眼睛,狐疑道:“你一个Alpha没事儿碰人家Omega的手干什么,难道你想占他便宜?”   “………………”   季炎张口闭合数秒,除了脸色愈发通红之外,半个字儿也没憋出来,最终恶狠狠地冲室友比了个手势,脸红脖子粗地甩上了门,力度之大,险些把613铭牌给震掉。   宋达没忍住道:“你就不怕待会他跑去跟宿管投诉,要求换寝室吗?”   贺止休也压低声音:“那我不是正好可以住进603吗?”   一旁的路炀:“……”   宋达被这波算盘珠子崩的表情差点没绷住,沉吟寸许,终于冲他比了个大拇指:“你他妈谈个恋爱也挺不容易,我服了。”   他说罢转身要离开,贺止休见状不禁道:“你真不学了?”   只见宋达打了个大哈欠道:“不了,前两天晚上都没怎么睡好觉,月考也结束了,再不早点睡我感觉自己要猝死了。”   没睡好觉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贺止休也没在多问。   他勾起唇角在宋达肩膀上轻轻一锤:“谢了。”   “嗐,多大点事,明天请我吃饭原谅一切!”   宋达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而后看向路炀,欲言又止片刻,还是问:“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Omega不会禁赛,那你这届……真不准备参加了吗?” 第106章 约定   咔哒。   卫生间门板被推开, 贺止休湿着黑发走出来。   寝桌上一如往常堆着卷题,桌前的路炀却罕见没有在写,而是捧着手机正看得出神,连贺止休走到身后都无所察觉。   “怎么学到一半突然开始玩手机呢, ”   贺止休俯下身, 故意贴向男朋友耳侧道:“你变了路老师,你不再是从前那个自律卷王了, 你居然背着我学会了摸鱼。”   路炀懒得搭理他, 一把将他脸推开,嫌弃道:“滚回去吹头发, 水滴到我了。”   “我这不是担心吵到你学习吗,特意没敢吹,结果你居然在这里玩手机, ”   贺止休将垂落至额前的黑发朝后一捋, 反客为主地把伸来的手攥入掌心,细细揉捏:“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这么大一个男朋友在你旁边你都不抬头看我一眼。”   路炀挣了两下没抽回来, 索性由着他去, 闻言眼皮子都懒得抬一眼,自顾自地划着屏幕,淡淡反问:“你很好看吗?”   贺止休:“……”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三更半夜在床上说要爱我一辈子不离不弃并且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要和我甜甜蜜蜜在一起果然都是假的……”   路炀:“……”   他猴年马月说过这些见鬼的梦话。   然而Alpha活像惨遭重大打击, 趁着路炀不注意,猛地将人一把抱起,自己鸠占鹊巢坐在位置上。   路炀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再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从坐在位置上莫名其妙变成了坐在贺止休腿上。   湿漉漉的发梢贴在他颈侧肌肤, 冷意顺着领口毫无阻碍地闯入衣服中,他几乎是不受控地打了个颤。   “但是现在反悔已经晚了,不管你收到多少封情书、移情别恋去了谁、愿不愿意继续跟我在一起,你都只能跟我在一起,”   贺止休双手环住路炀腰上,将人牢牢箍在怀中不得脱离,这个姿势路炀比他高出几乎一个头有余,想要对视,只能抬起头。   他将下巴抵在路炀因为换位动作导致领口下滑从而露出的锁骨之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   “因为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贺止休了,我现在是钮祜禄黑化版本Alpha之贺止休!”   路炀:“……”   寝室门窗紧闭,冰冷空气中,唯一的动静只有寒风刮过玻璃制造出的拍打声。   路炀略微垂下眼,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俯视贺止休此刻脸上的表情——大概是为了让嘴里的话真实度变得更高些许的缘故,Alpha故意眯起眼睛,强行挤出一丝自以为冷酷肃穆、实则怎么看都有些滑稽的危险神色来。   “你怎么不说话了,”贺止休仰头凑近,眯着眼追问:“果然被我的黑化气息给震慑住了?”   “……震慑个鬼,”   路炀冻着脸说完,要再张口,但莫名其妙没绷住,勾着唇角笑了出来:“你是不是有病贺止休?再发癫自己滚回寝室去。”   “季炎那小心眼儿还喜欢恼羞成怒的德性,现在十之八九已经把门反锁了,你现在让我回去那我今晚只能露宿大门口了,”   贺止休振振有词,又倾身贴近:“今晚降温,天气预报显示只有三到六摄氏度,你真的忍心么?”   路炀扬起一侧眉梢,垂着眼回视,故意反问:“我为什么不忍心?”   “……”   贺止休呆愣地眨着眼,足足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嘶,路炀炀你变了,我现在真的要怀疑你是不是背着我在跟谁偷偷网聊了,我要检查你的手机了……”   说着他果然低头作势要去看。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丝毫没避讳,任由屏幕上的光照在贺止休面庞。   熟悉界面映入眼帘时,贺止休故作严肃地神色蓦然一顿。   “报名登记须知?”   贺止休不禁抬头,意外道:“你准备报名了么?”   刚洗过澡的Alpha浑身热气,与周遭的冰冷空气形成鲜明两极差。   路炀被箍着下不去,索性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住,懒洋洋道:“没有,随便看看。”   ——然而要是真的随便看看,可不会在进入状态学习状态之后,又突然掏出,还看的格外专心,连有人走到背后都没半丝觉察。   贺止休也不揭穿他,只低头再次朝手机看去。   半晌他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所以现在比赛规则是真的取消性别划分赛道——甚至连男女都不分了?”   “嗯,官方页面也正式标出了。”路炀边说边点开公示栏。   显而易见他方才是开出看过地,因为寝内那烂到出奇的网速之下,此刻仅加载了不足数秒便跳转过去。   紧接着显现出一串白底红字的新赛制告示,上头第一列果不其然写着取消按性别划分赛道的通知。   贺止休定睛凝视片刻,不禁问:“那假设你去参加,是不是意味着,你的对手就是报名参加的所有人?”   “差不多,但那也得过了各个地区的预选赛再说。报名体量很低的情况下,就算取消赛道划分,也未必能遇上太多的人。”   路炀意兴阑珊扫过屏幕上早已烂熟于心的新赛制,正欲滑出锁屏,一只手陡然将他半途拦截,生生把即将滑出去的界面又给强行拉回了原地。   手背被熟悉的体温牢牢包裹,路炀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我想看看到时候如果比赛正式开启,现场会不会有摄像直播之类的,”   贺止休半眯着眼尤为认真地盯着网页,然而一目十行飞速扫过所有须知,也没有看见任何一道与比赛现场相关的条例。   他不由困惑:“怎么都没写呢?”   “写这玩意儿干什么,”路炀无语地抽回手机,咔擦一声锁屏倒扣在桌上。   贺止休看了个空,又把手重新箍回路炀腰上:“为什么不写,这难道不重要么?”   路炀没明白他的脑回路,垂眸反问:“这哪里重要?”   “一场戴着口罩的直播,就能让你在互联网上掀起轩然大波;校运会的区区一个露脸,到今天去食堂吃饭都有人特意绕路,只为了看你一眼;这要是比赛对你进行放大加粗的特写,那我不得提前做好与全世界为情敌的准备。”   只见贺止休仰起头,满脸正经道:   “正牌男朋友的危机感时刻处于红色警戒线,你不懂。”   “……”   这都什么见鬼的危机感?   路炀简直无语凝噎,偏偏Alpha还煞有介事地蹙起眉峰。   四目交错间,路炀有点绷不住了,习惯性抬手揪住这人的耳垂捏了捏:“没那种东西,真要有直播也是远景,一个体育比赛,谁要把摄像头怼脸上去?”   “是么?”贺止休在此之前没怎么接触过这方面,所有参考均源自电视,闻言颇为意外道:“我以为多少都会怼一点?”   “具体不太清楚,但真要怼,那也是省赛以上才会出现的待遇,”路炀淡淡解释:“区赛还够不上这么大费周章。”   他话音无端一停,忽地又说:“至少上一届没有。”   贺止休顿了下才反应过来,路炀口中的上一届,指的正是池名钧发生意外那一届。   没有暖气与空调的南方寝室深冬冰冷如水,临近熄灯时间,整栋宿舍楼近乎陷入沉睡,安静地连窗外风声吹拂而过的动静都尤为明显。   贺止休眼错不眨地望着路炀寸许,到底还是迟疑着出声:“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   路炀垂下眼,用眼神示意他说。   只听贺止休略显迟疑道:“如果比赛真的如你所说的不怼脸,是全景,那到时候遮严实一点,是不是可以瞒住你妈不被发现?”   路炀不禁一愣。   “那天周姨的意思应该是不会阻止你去了,地区赛的举行时间我参考了上一届,可能是考虑到参赛人员的构成问题?除了后期,前面预选赛都进行在周末——那剩下的只要想办法瞒住你妈,不让她发现,你是不是就可以参加了?”   贺止休眨着眼悄声盘算着可能性:   “反正她在国外,老班每次联系家长也都是找你小姑,只要没有怼脸出镜,也没有人漏调给她,这么一算瞒天过海的概率也不是完全为零?”   一门之隔的走廊似乎有细微动静穿过,路炀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这个完全堪称赌/博性质的盘算中回过神。   他不由找漏洞:“那要是后期怼脸被发现了呢?”   “预选赛时间都拉那么长,真到后期怼脸还指不定得猴年马月,”贺止休半开玩笑道:“再说了,都闯进那么后期了,那会儿再出面阻止……确定还有用么?”   那确实是没用的。   真到了那个地步,大概率比赛主办方也会出来游说。除非路炀真的自愿退出,否则任凭路苑柯如何折腾,大概率也是没办法让其退赛。   “当然,我也就是开个玩笑,”   眼见怀里人迟迟没有反应,贺止休又立刻说:“如果你还有其他顾忌,那等下一次也不是不行,这次冠军就留给其他人去拿,免得到时候你真的前脚状元后脚世界冠军的,显得我很高攀你。”   路炀垂下眼睫瞅他:“你也知道高攀?”   贺止休顿时扬起眉梢,一脸正色地反问:“我哪回不知道?”   路炀:“……”   还挺理直气壮。   路炀潜意识想板起脸,但此刻四目相撞,他居然没能成功,而是罕见地勾起唇角。然后在贺止休呆愣的目光中,缓缓回答:   “瞒天过海我也想过,但我犹豫的并不是这个。”   贺止休不禁一愣。   只听路炀继续道:“转来应中前,我跟我妈做了个约定。”   “约定?”   刹那间贺止休莫名想起之前烂尾楼视频暴露后,那通突如其来打断的电话。   他隐约觉察出什么,不禁试探着问:“不碰滑板么?”   路炀点了点头。   “从入学开始,一直到高考前年级名次不得低处年级前三,如果跌出就别想再碰;如果一直保持在第一的话,就允许我去参加比赛。”   他顿了顿,继而补充:“但附加条件是三年里都不能再碰滑板。”   贺止休猜过很多种可能性,其中也不乏对成绩上面的要求。   他原以为不低于年级前三已经很苛刻了,万万没想到后面还有个保持年级第一才能被允许参加比赛的条例。   ——怪不得即便每次月考都稳坐年级第一,仍旧不见路炀有半点松懈。   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头顶,他必须时刻绷紧,才能保证自己绝对不跌落。   夜色暗沉如水,桌上弓成椭圆的手表逼近十一点。   濒临熄灯时间,整栋教学楼寂静无声,少年眉眼低垂,声音听不出咸淡,似乎早已习惯了口中那个任谁听完都觉得无比苛刻的条件。   贺止休不由自主地收紧手臂,他微微仰头,迟疑寸许还是问道:“但你高考结束后,比赛不也结束了么?”   他想了想每届的举办时间,不由蹙眉:“错过这次,再等下届还得四年,那要求你拿三年第一的意义在哪里?”   ——非但如此,如果只是希望路炀不耽误学习、甚至只是为了让他考个厉害的学校,依照目前的成绩,走竞赛路子或高二提前高考,也未必会有多差。   偏偏约定给出了个限定词,三年。   这么一来,与其说这个约定是为了让路炀集中精力在学习上,倒更像是为了让路炀无法再碰滑板——亦或者说不让他去参赛而已。   果不其然,就听路炀说:“因为她不希望我这届去。”   “……”   猜测被证实,贺止休隐约明白了什么:“因为你爸么?”   “应该吧,她没直白说过,我也没具体问过,”   路炀显而易见极少讲过往,尤其是涉及到父母的事情,一时间难得卡住,顿了好一会儿才整理好语言:   “我印象里她一直不太喜欢我爸玩滑板,觉得太危险,容易受伤,所以我小时候那几年我爸基本没怎么碰过。一直到后来,她工作忙起来,一年到头出差的天数比在家里还多,管不着了,我爸才又偷偷捡起。”   也是因为这一捡,把路炀也一起带入了坑。   最开始池名钧没想让他碰,但架不住小孩子好奇心天然旺盛,尤其路炀只是看着乖,骨子里其实逆反的很,越不让什么越要干什么。   亲爹禁止,亲妈不在,滑板被置在了他爬柜子也够不着的高处,多重无计可施的阻力下,他当机立断将转移目标,找到了当时在圈内还名声大噪、未曾金盆洗手去开店的周妙如。   等池名钧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尚还豆丁大的路炀已经学会了怎么在滑板上站稳、并滑出去五米远。   池名钧哭笑不得,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尤其大人已经做了个坏榜样,自己玩的痛快,却禁止小孩触碰,怎么看都不太讲理。   多方纠结下,索性借着路苑柯远在天边的功夫,悄摸教了起来。   “怪不得约好的高中三年不碰滑板,我却从第一次遇见你起就是在滑板上,”贺止休挑眉笑道:“原来‘阳奉阴违’的满身反骨也是遗传的呢?”   “没被看见就等于我没碰过,”路炀手指一勾揪住对方发梢,瞟他:“怎么,有意见?”   贺止休立刻认输:“我哪里敢。”   路炀微微眯起眼睛。   “要不是滑板我们说不定到现在为止都没说过两句话,我谢谢它还来不及呢,哪里敢有意见,”   贺止休无比虔诚,就差双手合十捧心作揖,从善如流道: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幼小的路炀炀和他满身的叛逆,以及被你坑了一手的周姨与叔叔……”   “……”   路炀顿觉忍俊不禁,反手给了他一肘子:“滚蛋。”   “咳咳,怎么还恼羞成怒呢,”贺止休做作地弓起腰部,趁机仰头在男朋友脸上亲了口:“那你妈后来发现了么?”   路炀被亲得猝不及防,顿了下才说:“一回来就抓包了。”   时至今日,路炀早已记不清具体是怎么被抓的,只记得他前脚知道他妈回来,后脚就马不停蹄地被拎到阳台接受拷问。   一同受罚的还有他爸池名钧。   路苑柯与传统里的母亲角色大相径庭,身为Beta,不论性格还是行为,她都要比Alpha更强势冷酷。   因此事情败露后,比起责骂训斥,她更加倾向于直接给予行为上的处罚。   譬如自那之后就失踪了很久的池名钧滑板与家中的扫地机,甚至包括电脑主机中闪烁霓虹的显卡。   而路炀则是年纪轻轻就成功达成了牢记两百个英语单词,与二十篇古诗词的著名成就。   但遗传的浑身反骨劲并不会因为区区一次惩罚而告终。   路苑柯前脚一走,路炀掏滑板的速度比池名钧还快。   路苑柯当时又正好处于事业上升期,一年到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见不到人,偶尔抽空回趟家,也没精力搭理父子俩又作了什么妖。   等她终于抽空瞅一眼时,路炀已经连少年赛的冠军奖杯都捧回家了。   “吵起来了么?”贺止休不禁问。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摇了摇头:“没吵,离了。”   贺止休:“……”   虽说早已事先知道路炀父母在他小时候就离异,但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种节点。   饶是自幼没怎么经历过正常家庭氛围的贺止休,此刻也不禁愣住,下巴开开合合好几下,才终于组织好语言,闷出一句发愣的:   “……因为你拿了少年赛的冠军,不务正业吗?”   “……”这都用的什么成语。   路炀手动把他下巴合上:“我开始也这么以为过,但后来我爸说并不是。”   “——怎么可能因为你真的比了个赛就离婚呢,年纪小小脑洞大大啊路炀小朋友,你未来很有去当个编剧的潜质,老爸看好你逐梦娱乐圈哦!”   十数年前空空荡荡的客厅,池名钧倒在沙发上笑了好半天,眼见小路炀那张婴儿肥尚未褪去的小脸蛋愈发冷冻,眼神愈发怨念,完全有下一秒一脚飞踹而来的架势时,他才终于深吸一口气,勉为其难地停下。   尽管肩膀上的颤抖依然暴露了当下的心境。   当时个子尚还只有腿高的路炀垮着小脸,看着不靠谱的亲爹清了清嗓子,起身在眼前蹲下。   直到他们平视后,路炀才紧绷着声音问:“那为什么突然会离婚?”   “当然是因为我跟你妈在一些观点上有矛盾,而这些矛盾是很深远的,从你还没来这个世上的时候就存在。事到如今我们终于谁也无法说服谁,你妈看见我就心烦,所以一怒之下终于决定对我眼不见为净了。”   记忆中池名钧高大的身形蹲在狭窄拥挤地茶几前,支着下巴,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   “确实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滑板,但绝对不是因为你,没必要把自己想得那么罪孽深重,懂了吗?让小孩子背负大人矛盾的成年人都不是合格的成年人,你老爸我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   小路炀低着脑袋沉思良久,才终于抬头,试着用自己的逻辑作出总结:“简而言之,是你自己被我妈甩了,跟我没关系,是吗?”   池名钧:“……”   路炀说完跃下沙发捡起滑板就跑,徒留池名钧一人蹲在原地无能狂怒,只能对着路炀嘶吼了好几天我是不是太疼你了揍你揍少了,以泄被准确嘲讽住了的怒火。   人与人的矛盾很难一言蔽之,离婚于池名钧和路苑柯而言,只是诸多矛盾交叠挤压后造成的结局。   手续办理结束后,路炀才知道自己的抚养权给了路苑柯,但因为路苑柯工作太忙,因此抚养权也仅仅是法律上,生活仍旧一直跟随着池名钧。   大概是终于没了约束,也决定了一定要实现一直以来的目标,自那之后池名钧除了工作与照顾路炀以外,绝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滑板上头。   直到意外降临,让他永远留在了自己向往已久终于抵达的赛道上。   出事那天路苑柯正好在飞往国外的飞机上,时差与来回路途的耗时,让路炀在第三天才见着自己母亲。   时至今日路炀仍旧清晰记得,那天路苑柯挎着包风尘仆仆地站在殡仪馆门口,她没有进门见最后一面,甚至没有踏入馆内,只盯着路炀怀中紧抱着的滑板很久很久,直至烈日几乎将她后背衣服都浸湿,才终于蹲下身,将路炀紧紧拥进怀中。   那是路炀懂事之后,头一回被路苑柯这么搂进怀中,以至于他甚至忘了作声,只循着本能动了下唇。   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觉一股滚热浸湿了领口。   那是路炀平生第一次见路苑柯哭,或者说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他妈也是会哭的。   利落直接、从不拖泥带水的性格决定了路苑柯极少对外袒露真实心情,无论遇上天大的事情,只要有解决办法,就绝不会浪费毫厘时间在情绪上。   别说哭了,甚至连发火生气大声斥骂人的事都极为少见。   也是直到那一刻,路炀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路苑柯与池名钧离婚的真正矛盾。   一个执意要滑板,一个生怕种种意外降临。   以至于当路苑柯带着浓重鼻音,半是命令半是央求的让他从今往后放弃滑板时,路炀甚至不知道如何反驳。   许久沉默后才在烈日的灼烤中,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但我还是没办法真的舍弃,”   路炀哑声道:“喜欢是一部分,纪念我爸也可以算是理由之一,不想放弃的原因可以找到很多,但我妈未必愿意接受。”   如果说池名钧的意外离世是路炀迄今为止人生中遭受过的最大的冲击,那么路苑柯蹲在殡仪馆门口,用眼泪浸湿了他领口就是第二个。   离世父亲的遗愿与源自母亲发自内心的反对,一度让路炀陷入难以言喻地拉扯之中。   但向往与渴望是难以抑制的,在诸多思考下,他还是偷偷捡起了滑板,趁着路苑柯看不见的时机,执着地朝着池名钧未能抵达的目标而去。   ——然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再小心谨慎也难逃被抓的风险。   一如当年池名钧在时那样,被抓包后,路苑柯不斥责也不发火,而是一言不发地捞过滑板,然后当着路炀的面,将其彻底烧成了灰烬。   贺止休之前听宋达提起过这个,但并不知道具体的前因后果,此刻骤然得知,只觉心下五味杂陈。   他小心触碰过往:“你难过吗?”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不咸不淡道:“还好,毕竟那个滑板本来就快坏了,就算她不烧,我也要换新的了。”   贺止休:“……”   “行吧,”   贺止休哭笑不得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卖个乖,让你妈生点愧疚心。搞不好按原价折现赔给你,就可以再偷偷换块新的了。”   话音刚落,耳边中响起一声很细微的低笑,路炀似乎被这话逗乐。   贺止休还没来得及多说,路炀已然收回了笑意,继续道:   “我知道她是害怕我重蹈覆辙,最后变得像我爸那样,我没办法说她这样不对,毕竟危险是客观存在,意外发生也是有前车之鉴的。”   但显见池名钧意外离世的打击于路苑柯而言是巨大的,以至于烧滑板的第二天,路苑柯就给路炀找了个寄宿制的学校。   甚至为了防止路炀再次背着她偷偷练滑板,还用补习班填满了路炀的所有周末。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再忙路炀总能挤出那么点空荡,尤其路苑柯大部分时间都远在天边。   一直持续到高一,路炀某次为了多挤出点空档,从家到补习班近乎十多公里的路途,愣是没坐车,一路踩着滑板去。   结果在等红灯的功夫,迎面撞上了个为了赶时间而横冲直撞闯红灯的电瓶车。   碰撞之下他整个人冲上马路,险些一头撞上拐弯而来的汽车,多亏是路炀反应迅速,踩着滑板凭空掉头滑了回去,才勉强逃过一劫。   但剐蹭与迟到是不可避免了。   任凭路炀如何游说,也无法阻止补习班老师的通风报信,直接把身处外地的路苑柯给炸了回来。   所有过往被全数揭露,路苑柯终于前所未有的意识到,少年那张不吵不闹、懂事冷静的皮囊下,藏着的其实是从小就没变过——甚至越演越烈的满身反骨。   一如当初她没能阻止池名钧那样,时至今日,她也不可能阻止路炀。   “然后她就让你转来应中,并提出了条件?”贺止休问道。   路炀点点头:“要么彻底别碰,要么无论大小考试必须年级第一,并且要拿满五个学期,在此期间不可以碰滑板。只要做到,高考结束后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会干涉我丝毫。”   但对当下的路炀而言,去参加国际赛,更多的其实是为了池名钧未能达成的目标。   路苑柯这一条件无疑直接扼杀路炀当时原有的预设。   “像你之前说的,前期瞒天过海,后面即便发现了她也无能为力的办法,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毕竟不出意外,她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国外。”   良久之后,路炀终于袒露心声:   “但我不确定这么做对不对。”   桌上的手表时间跳至十一点,灯光毫不意外熄灭,整间寝室瞬间落入黢黑之中,那盏兢兢业业陪伴他们熬夜学习的充电式台灯,此刻被搁置在远处无人理会。   唯一的光源只余窗外远方不知何处贯穿而来点点霓虹,极其勉强地照出了少年沉在黑暗中,窥不出端倪的面庞。   “那你想去么?”贺止休缓声问道。   路炀没有回答。   一直到眼睛适应黑暗,足以看清周遭时,贺止休才终于看见路炀很轻地点了下头。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是这一届。”   “因为对你意义独特么?”   “嗯,”路炀顿了下,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并没有跟贺止休说过这件事。   他不由低头:“你怎么知道?”   “情报提供者让我给他打个马赛克,我得为他保密。”贺止休一本正经道。   路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宋达知道自己穿了皇帝新衣吗?”   “……”贺止休沉吟片刻:“目前应该还不知道,你要是好奇明天我替你问问。”   “……”   路炀居高临下地瞅着他,冷冷评价:“你早晚会被除我之外的人套麻袋打一顿。”   “那还是算了,我只想被你套麻袋打一顿,其他人我可没有兴趣,”贺止休一脸正色:“在这方面我很有原则,只遵守自己内心的想法。”   路炀:“…………”   这都什么跟什么。   路炀忍无可忍,懒得跟他贫嘴,掰开腰上的手起身。   正要借着微弱的霓虹灯光去开台灯,手腕陡然被人从后一拽。   “在遇到你之前,我总是顺着他人的心意活着,我放弃了很多自己想要的,到最后已经彻底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能拥有什么,每当产生什么想法,第一反应是问我该不该,这对不对——但其实根本问不出答案,在行动之前,谁也不知道一件事是对还是错,”   路炀停在原地,愣怔转身,恰好对上贺止休仰头望来的视线。   Alpha嗓音低哑而温和:“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做对不对,也无法替你决定对错。但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违背自我真实意愿后,不论将来如何,当下一定会很痛苦。”   “无论你选择哪个我都支持你,但如果可以,我还是自私地希望你不要选择痛苦,”贺止休攥着路炀的手紧了紧,好似在黑暗中尝试一寸寸抚平那些望不见的褶皱。   他温柔道:“路炀,跟着心走。” 第107章 腺体   叩叩——   门板陡然被敲响, 紧接是宿管老师的熟悉问话:“睡了吗?”   路炀回过神,还没来得及应答,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被拧开。刹那间屋内的俩人皆是一怔, 路炀几乎是瞬间拽起贺止休就往身后床上一推。   等门缝开启, 手电筒炽白的灯光照亮寝室,宿管老师探头望来时, 路炀已然裹着被子躺在了床上。   “有事吗老师, ”路炀哑声道:“我睡了。”   “没事,就是看你难得门缝没光, 来确认下,”宿管老师不由打量了下床上的身影,颇为意外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困了, ”路炀闷声闷气道:“所以早点睡。”   寝室漆黑如注, 桌上摊开的习题册旁还躺着没合盖的笔。   宿管老师直觉哪里不太对,但找不出端倪, 目光逡巡一圈, 才半信半疑地关门离开。   门板闭合, 脚步远去,四面八方的黑暗再次侵蚀视野。   路炀松了口气,正要掀开被子,耳边忽地传来一道低低闷笑。   只见兵荒马乱中被一把塞入被窝中的Alpha此刻双肩颤抖, 后背抵着墙壁不知在笑什么,还颇有越演越烈的架势。   路炀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看了数秒,蹙眉疑惑:“你抽什么风?”   “没有, 就是没想到你突然会把我塞进来,”贺止休兀自闷笑了好半晌才终于抬头, 声音是压不住的笑意:“这早恋刺激的,差点以为在拍什么电影。”   路炀:“………………”   “滚,”路炀只觉脑门有根青筋在蹦,曲腿给了这人一脚,冷飕飕凶道:“回你寝室去,我要睡觉了。”   “真睡呢?”贺止休不敢逗了,敛去笑意:“不是还没学完么,才十一点。”   路炀面无表情地找借口:“我困了。”   “那我也回不去了,”   被子空气稀疏,贺止休探出头一脸无辜地说:“刚刚当众掀了季炎老底,宿管查寝他直接把门都反锁了,我出去就真的只能露宿走廊了。”   寝室床铺窄小,一人有余,俩人就太拥挤,更何况入了冬,蓬松厚重的棉被便占走大半位置,被窝空间骤减,变得格外逼仄。   路炀想下去却被箍住动弹不得,只能用眼神冷冷警告:“那就滚去对面床上睡。”   “没有被子,太冷了。”   “柜子里有,自己铺。”   “那没有男朋友,我心冷。”   “……”   路炀愣了足足好半晌,骂人的话都到嘴边了,不知怎的莫名其妙蹦出一声笑:“贺止休,你是不是有病?”   “头发没干,天寒地冻还没男朋友,现在没病明天难保就真的有了,”贺止休欺身贴近,四目交错时,他们距离终于缩到了咫尺。   路炀仰躺在枕头上,下巴顺势微抬,散落在一侧的手掌被寸寸掰直。   他下意识回缩,却又被紧紧扣住。   十指严丝合缝,所有意图昭然若揭。   他不由眯眼,明知故问:“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亲一个。”贺止休贴着他的唇,低声询问:“男朋友同意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谁让男朋友被按着动弹不得。   刚洗漱完,彼此的唇齿间都带着冰凉的薄荷味,路炀只轻轻张开一条唇缝,贺止休立刻如鱼得水般侵入。   借着季炎锁门的借口,贺止休终于成功用上了当初在公交上,曾对路炀说过的很好闻的洗发露。尚还湿漉的发梢漫出一股与路炀身上相同的气息,与炽热鼻息混杂交织,几乎分不出彼此。   寒冬深夜的冷空气在此刻席卷一空,前所未有的炽热攀爬而上。   不知过去多久,路炀才感觉自己被放开。   Alpha的呼吸却与退离的唇舌同样灼热滚烫,他本能朝一侧别过脸,意图短暂逃离,却不想刚刚侧过头,一道冰凉陡然滴落在颈侧,顺着肌肤朝后颈滑去。   刹那间路炀只觉所有话语被封锁在喉,连同动作都僵停下来。   寝室单人床逼仄窄小,贺止休敏锐觉察到路炀的反常,不禁问:“怎么了?”   路炀张了张口,还没说话,贺止休那头因为怕打扰到他学习而特意规避使用电吹风、以至于直至此时依旧湿漉一片的发梢再次淌下水珠,好巧不巧还是滴在同一处,又一刻不停地沿着后脖颈滑去。   “路炀?”   “……你头发滴到我了,”路炀说着想要擦去,手臂却都被贺止休牢牢扣住。   然而那水滴仿佛在此刻突然泛滥,短短半句话的时间,又是两滴先后落下。   敏感的位置陡然被裹着Alpha气息的事物紧密触碰,异样感觉蔓延开来,路炀当场呼吸一滞。   偏偏室内漆黑无光,贺止休看不清路炀此刻地表情,闻言习惯性抬手要替他擦:“滴到哪里了?脖子吗?”   路炀还没来得及说话,贺止休指尖已然触碰到肌肤。   少年脖颈平滑柔软,体温却高得吓人,贺止休自认自己手掌温度滚热,此刻陡然触碰,也不禁被烫的一愣。   “你发烧了?”贺止休不由问。   “……没有。”   “那你怎么——”贺止休话音未落,冰冷水珠落在指骨洇进指缝,眼见爬向路炀脖颈处,他近乎本能追上试图将其擦拭。   恰在这时路炀原本朝一侧转去的脸陡然扭回,一进一转,再停下时贺止休滚热的掌心已然被卷在了路炀脖颈之下,只需轻轻一拢,便足以将少年的纤细脖颈单手把握。   这是贺止休从未触碰过的地方。   “抱歉,”短暂错愕后,贺止休率先回神,急忙将手抽回。   然而脖颈与枕头之间的缝隙实在太窄,情急之下他顾不得再去擦拭肌肤上残留的湿意,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中央一处明显的鼓起。   指腹擦过的刹那,路炀身形明显一僵,黑暗中闷出一道极其细微地鼻音。   霎那间俩人均是错愕一愣,贺止休停住了动作,路炀忘记了别脸,借着交错的视线,他们在彼此眼里看清此刻自己脸上的神色。   呆愣,讶异,出乎意料。   唯独谁也不敢再动。   贺止休单臂撑在床沿,陌生的触感与空气中陡然多出的似有似无的气息让他大脑陷入混乱。   隔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唇,嘶哑问:“……你没事吧?”   “……”   路炀潜意识弓起颈椎,极力平复呼吸,但张口时话音的嘶哑依然暴露了他此刻心跳如雷的事实:“没事。”   “我不是故意的,”贺止休薄唇翕动,千言万语挤在喉咙,往日成精的舌头此刻却突然僵硬到忘了怎么发音。   好半晌他才艰涩而混乱地说:“我没想到你那里已经……抱歉,你抬一下头,我现在就收回来……”   话音未落,预想中的离开没有出现。   只见路炀仍旧保持着脖颈颈椎微微弓起的姿势,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看着贺止休。   “我以为你会想问我。”顷刻后路炀罕见主动开口。   贺止休一顿:“问什么?”   “分化,以及Omega腺体,”路炀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缓:“或者说,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分化的。”   贺止休显而易见没料到路炀会这么直白挑明,漆黑中少年面庞被隐没大半,窥不出半丝端倪,只能从肩背起伏的频率判断此刻呼吸是有些急促的。   隔了好一会儿,贺止休才终于开口,出乎意料的居然是回答:“……是从那天我推开门,你从床上摔下来开始的,是么?”   这下轮到路炀愣住:“你怎么知道?”   “猜得,”   贺止休难得看见路炀露出讶异地表情,尽管黑暗中看不大清,他仍旧不自主地勾起唇角,轻笑道:   “虽然你总说我早晚会被你套麻袋,但真的动手只有那次丢枕头,你关门的时候捂了后脖颈,也在那天拒绝了我的早餐——甚至扯谎说你无葱不欢。”   他笑了笑,讨夸似得又说:“我猜的对么?”   确实没错。   以至于此时路炀才后知后觉地清楚意识,当初的每一丝异样反常都被对方清楚记下,又在后来得知他会分化时成为线索,抽丝剥茧出一个隐秘不宣的真相。   寝室空气冰冷,远方有飞机低空飞过,巨大轰鸣震响整栋宿舍楼,闪烁灯光透过未拉紧的窗帘贯穿而入,短暂照亮了路炀此刻的表情。   他无声凝视着贺止休。   就在贺止休以为他要起身,正准备借着指腹与脖颈的空隙抽回手时,路炀毫无征兆地放松身体。   脖颈下压,略微鼓起的、意味着分化的腺体顿时紧密无间地落入了贺止休掌心。   贺止休霎时停住,不禁垂眸望去:“路炀?”   “确实猜对了,不过只猜对了一半。”   路炀打断道:“那天从床上摔落只是因为梦见了你,知道将来的某天会因为你而分化成Omega,正式开始分化不是那天。”   “那是什么时候?”贺止休不禁追问。   路炀眼睫轻眨,乌黑扫过空气,痒意却落在了贺止休肌肤。   他终于揭穿:“是公交上你说喜欢我身上的味道……发现我喜欢上你开始的。”   飞机远去,轰鸣彻底消失,微弱的灯光也跟着抽离,四面八方重新陷入无边黑暗。   贺止休一动不动地僵持数秒,路炀几近以为他傻住了时,Alpha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我可以用力点吗?”   难言的高温正无声侵蚀着大脑,路炀有一瞬的茫然。   还没来得及反应这话什么意思,后脖颈陡然被一道力度紧紧掌握。   本就日渐敏感的后颈接连遭受刺激,此刻半点变动都会变得格外明显,以至于路炀几乎是本能地仰头企图避让。   然而贺止休仿佛早已料到般,五指从后牢牢箍住少年脖颈,继而捧起,俯身,在那脆弱而柔软的颈侧落下滚烫一吻。   刹那间无数电流席卷全身,所有话语被堵在喉管。   路炀近乎是下意识揪住对方那头湿漉漉的黑发,咬牙道:“你他妈……”   “对不起,”   贺止休埋在路炀颈侧,身影嘶哑沉闷:“我实在忍不住。”   路炀一顿,贺止休终于抬起头来。   明明周遭漆黑一片,他眼底却蕴着碎光,看向路炀时仿佛对方在眼里蕴着层星河。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向你道谢,谢谢你会喜欢上我,谢谢你还在这里,”   他喉结上下滑动,下方仿佛藏了千言万语,但真正张开口,他哑然半晌,只闷出一句:“未来如果标记了你,我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   路炀:“……”   “当然,你也得对我负责到底,”贺止休话音一拐,又一本正经道:“Alpha和Omega的标记可是双向的,一次绑定终身不离,如果要是有一方背叛或变心,另一个人得失魂落魄的过一辈子,然后带着对方的标记郁郁寡欢直到死去——知道了吗路炀炀?未来那么长,如果你始乱终弃,我就——”   路炀眯眼:“你就什么?”   “……”   贺止休动了动唇,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就不出来。   缄默数秒,反倒自己忍不住失笑起来:“我就去你家楼下没日没夜蹲点,求你别弃。”   路炀:“…………”   这都什么破招?   路炀简直无语,屈指勾住贺止休湿漉漉的头发:“有这毅力不如用到学习上,别期末又拿个全班倒一。”   “早恋影响学习,我现在只想和我男朋友耳鬓厮磨,”贺止休顺势抬起头,贴在路炀耳侧:“路老师有什么好办法刺激一下我吗?”   路炀不由瞥去:“什么刺激?”   “比如进步十名奖励你主动亲我一个,或者我主动亲你一个,”贺止休半开玩笑道:“说不定一刺激,我就从伤仲永复活成仲永,一举进步到全班前十呢?”   贺止休本意只是逗一逗路炀,原本都做好挨踹的准备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男朋友居然非但没有立刻反驳,反而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什么。   片刻后路炀说:“也就是说,我提出条件,你来完成,然后成功了,你就可以获得奖励?”   “嗯哼。”   “可以。   这下轮到贺止休怔住了。   只听路炀又道:“不过我的条件很苛刻,年级前一百,你确定可以?”   应中虽然比不上市重点,但想进年级前一百还是有点难度的,尤其贺止休上次月考惨不忍睹的情况下,换个人这会儿只会觉得路炀这完全是在痴人给梦。   出乎意料的是贺止休没有立刻拒绝,短暂沉吟后,他问:“如果失败了呢?”   路炀早已摸透Alpha那点脾性,当即对症下药:“寒假自己补习,别来找我。”   “……”贺止休错愕道:“一次也不行?”   “你说呢?”   “嘶,”贺止休立时倒吸一口冷气:“你好冷酷,那还是算了。”   路炀头一回见有人放弃的这么干脆利落,只觉额角青筋不受控地蹦了蹦:“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出息哪有你重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个月不见如隔一辈子,我们热恋期的Alpha那里受得了这么大惩罚呢?”   贺止休一本正经地扯犊子:“我会得相思病的。”   路炀:“…………”   眼见男朋友表情是漆黑也掩不住的冷冻,贺止休不敢继续逗,闷笑着转移话题:“那要是我真的考上了,奖励是什么?”   路炀瞟他:“想知道?”   “嗯?”贺止休眉梢一扬,“不能说么?”   “可以,”路炀顿了顿,忽而眯起眼睛,“但是告诉你了,就表示同意这个条件,你愿意?”   如果说方才的惩罚让贺止休产生前所未有的退缩感,那么此刻路炀截然相反的态度又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短暂沉吟后,他还是没忍住:“是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没再说话,而是眼错不眨地凝视对方片刻,数秒后他五指穿过Alpha湿漉漉的黑发,将人朝自己压近——   “咣当!”   剧烈闷响落地,只见贺止休单臂撑起半身,声音嘶哑:“一言为定!” 第108章 报名   “——滚。”   “什么滚?”   宋达抱着篮球刚靠近的脚步蓦然一顿, 满脸无辜地指着自己:“我才刚过来你就让我滚,大中午的也有起床气啊?”   体育馆内动静纷杂,左右两端球场将三班拆分为两拨人,男生打篮球, 女生打排球, 鞋子擦过地板的刺啦声不绝于耳,唯独路炀一人坐在角落长椅处闭目养神。   少年皙白面庞透着丝若有若无的疲倦, 乍然望去似乎比平时还要冷。   听闻动静, 路炀这才睁开眼睛,与宋达那双眼见下一秒要故作泫然欲泣起的眼睛对视片刻, 终于木着声开口解释:“没说你。”   “啊?”宋达疑惑:“那说谁?”   “说我呢。”   这时只见贺止休拎着矿泉水从另一侧走来,唇角挂着似笑非笑,丝毫没有被骂滚的自觉, 甚至拧开瓶盖递给路炀:“喝点水降降火?”   路炀只觉额角青筋一蹦, 半点也不耽搁地重新阖上双目,惜字如金道:“不喝, 滚。”   贺止休眉梢一抬, 也不强求, 只拧上瓶盖俯身放在他身侧。   借着低头俯身的功夫,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笑问:“火气这么重,还疼啊?”   “……”   不提还好,陡然提起, 路炀只觉心中那股烧了一天的无名之火愈发茂盛。   他终于侧目扫去,视线比屋外的狂风暴雨还冰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字道:“你自己来试试看?”   “我错了, ”贺止休服输认错的尤为干脆,但紧接着他又给自己辩解:“但这事也不能全都怪我, 你突然说出那种奖励,哪个男朋友遭得住啊。”   他义正言辞道:“我只是犯了全天下Alpha都会犯的错。”   路炀:“…………”   要是知道说完奖励之后,会被这人按在床上软磨硬泡折腾半宿,哪怕贺止休期末真的再拿个年级倒数,他也不可能再开口多说半个字。   四面八方无人发现这方寸之地的暗流涌动,路炀想抬腿给这人一闷踹的念头更是前所未有的剧烈。   然而大腿只是轻微动作了下,内侧根部,某块难以言描的隐秘肌肤立刻蔓出火辣辣的擦痛,混杂着陌生的羞耻感,生生让他又把腿搭了回去。   贺止休敏锐觉察到男朋友脸色变化,不敢开玩笑了:“真那么疼?要不我背你去医务室看看?”   话音未落,男朋友一个死亡射线接踵而至。   贺止休立马意会:“那回寝室,我给你涂点药舒服点?”   体育课非必要是不允许回班以及回寝,更别说路炀现在走路都有些艰难,方才列队来体育馆时已经强忍不适了,这会儿再走,十之八九得被人看出不对劲来。   但要真让贺止休背,恐怕不用下课,乱七八糟的小作文能立刻传遍三班——甚至整个高二都不带歇的。   路炀虽然不在意他人眼光,但这种堪称社死的情况还是抗拒的。   当下他毫不犹豫拒绝道:“不回,下课再说。”   贺止休一眼看穿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也没多劝,只意味深长地冲他笑笑。   他放下水瓶,正想趁着起身摸一把男朋友,结果手刚伸过去,路炀立刻冷冷瞥来,警告道:“把手撒开。”   贺止休愣了下,顿时哭笑不得。   正欲说话,后方宋达探过头来:“说啥悄悄话呢你俩?嘛呢,不会真又吵架了啊?”   “是啊,”贺止休拎着那只摸空的手在空中晃了晃,意有所指地控诉道:“现在连碰都不让我碰了。”   宋达一头雾水,路炀彻底不想搭理Alpha。   他转头看向宋达:“你不是在打球么?过来干什么。”   “哦,武子鸣说要来一局3V3,找你们组队呢,”宋达抛起手中的篮球,“来一局不?咱们仨还没组过队呢。”   路炀会打球,但兴趣不大,正欲拒绝,贺止休率先答道:“我可以,不过路炀就算了。”   “为啥?”   宋达想起刚刚地吵架,立刻紧张:   “不至于吧?你俩都搞上了还能闹的球都不让打?什么恋爱怎么谈的比当朋友还伤感情?别哪天真掰了那多尴尬——我不成了你俩的夹心饼干!?”   路炀:“……”   “放心吧达达,不会有那天的,就算你要当夹心饼,那也是我俩将来结婚穿黑西装,而你穿白西装当那唯一的伴郎兼百分之五十可能性的单身狗,”   贺止休故作安慰地拍了拍宋达肩膀,在后者跟随后半句逐渐愤怒起来的脸色下,缓缓解释:“路炀炀他身体不舒服,进行不了剧烈运动。”   宋达忍着被嘲讽单身狗的愤怒,反问:“干嘛不舒服,感冒啊?”   贺止休沉吟半晌,由衷诚恳地说:“是的,为了争取期末考上好名次,昨晚我们刻苦学习了半宿,累到肌肉拉伤了,所以我们来打吧!”   宋达当场被卷的“卧槽!”一声,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愈发危险地目光,被贺止休勾肩搭背拽着朝球场走去。   “刻苦学习”到肌肉拉伤的学霸坐在角落里旁观了半节课的球赛,在Alpha毫无悬念地扣下不知道第几个二分后,他终于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窗外雨势淅沥,体育馆内热火朝天,打球的围观闲聊的都有,就连体育老师也在另一端给如火如荼的排球赛当裁判。   没有任何人注意这方寸之地。   路炀半阖着眼犹疑寸许,确认从这个角度老师看不见后,以极其缓慢地速度将双腿放平。   等大腿内侧的灼烧感稍微降下后,他才从兜中摸出手机。   打开浏览器,缓慢加载之后,跳出的仍旧是一直不曾关闭的国际赛报名界面。   通道关口上方是系统通过IP自动识别出的所在区域,下方则是参赛选手的个人信息报名表。   眼下从姓名年岁到联系方式,以及身份证号码,无一例外均填的满满当当。   路炀指尖轻轻向上一滑,界面即刻落至末尾。   蓝底白字的“提交申请”四个字暴露在空气中,于满目白色中变得尤为惹眼。   “决定去了?”   宋达声音陡然响起,路炀循声望去,只见发小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了身边,额上布满大片汗水,剧烈运动后声音都是喘的。   路炀随手摸了瓶矿泉水给他,宋达看了眼:“这不贺止休给你的?”   “不是,他给我的在边上。”   宋达低头一看,只见贺止休方才拿来的那瓶果不其然还原封不动放在原地;路炀手中拿的,则是他自己带来的。   “草,”宋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头一回觉得槽多无口:“你俩这对象搞得,我有点恐男了。”   “……”什么玩意儿?   路炀无语:“滚,不喝拉倒。”   “喝喝喝喝喝,白来的我还能不喝么,”宋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夺过矿泉水,拧开灌入一气呵成。   大半瓶水下肚后,他才转回话题,朝手机方向努了努下巴,揶揄道:“昨晚还说考虑呢,今天就考虑好了?”   昨夜寝室门口临别,宋达那句疑问后,路炀只模棱两可地回了句再说吧,他便不再多问。原以为按照路炀性格,这事基本等于要被搁下了。   未料此时空白的报名界面已然被填满,就差直接提交了。   “差不多吧,”   短暂缄默后,路炀低头看向手机,待机屏幕自动变暗,他轻轻一点,唤醒亮屏,把按钮重新召回现实。   他声音清浅,听不大出情绪:“还是想试试再说。”   宋达盯着他看了会儿,忽地啧啧咂舌道:   “认识你这么多年头一回见你犹犹豫豫的,想去就去吧,最差也不过挨一顿骂被追着一顿打么?兄弟我早就身经百战了,不丢人哈!”   “那倒是,”   路炀缓慢翘起一条腿压上另一条,意味深长道:   “被追着满小区狂奔,最后被一尺子抽中手背、当场跳进粪池里喊自己残疾了往后要靠吃屎度过余生的辉煌经历,也不是谁都有的。”   宋达:“………………咱们下课咱们就回教室立字据,从此断绝情谊老死不相往来了谢谢!!”   路炀用鼻腔哼笑了声,拧开矿泉水抿了口。   “诶,不过说真的,”   片刻后宋达拧上手中的水瓶,百无聊赖地抛着玩:“哪有人真的可能一辈子半点险都不冒的呢?那也太不真实了。”   路炀没吭声,寸许才点点头:“确实。”   “想好了就试试吧,就像当初你对我说的,努力了尝试了,不管失败还是成功,都是最勇敢最牛逼的那个,”宋达接住水瓶,看着透明水流在塑料中卷成一股微小的龙卷风,笑道:“我牛逼过一回了,不后悔。现在轮到你了。”   他哑声说:“别后悔啊路炀。”   远处哨声尖锐高昂,贺止休在后方排球扣杀得分的激动尖叫中,踩上篮板,跃起,灌入,篮网震颤,球鞋摩擦,此起彼伏的卧槽响彻整个体育馆。   路炀在喧闹中低低嗯了声:“不会。”   宋达紧绷的唇角终于放松,他哼笑一声,再次抛起水瓶。   “要我看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你又不是辍学去参加,搞不好到时候拿个世界冠军回来,招生办一看卧槽这么牛逼,连高考都不用你参加了,直接稳妥保送呢?”   路炀放下水瓶,欠揍道:“不用拿冠军我也可以稳妥保送。”   “……”   啪嗒一声矿泉水被接了个空,宋达无能狂怒道:“你不是跟贺止休谈恋爱,你是跟他拜师学艺学习怎么顶嘴的吧!?”   “顶嘴?顶什么嘴?”   这时在球场上耍足了帅的贺止休顶着满头热汗走来,他俯身捞过路炀手中的水,极其自然地灌了口:“说什么呢?”   “……说你俩这恋爱谈的够互补的,很牛逼哈!”宋达瞅着眼前两人,莫名涌出一种流浪狗路过却被无辜踹了一脚的憋屈感。   为了防止Alpha又臭不要脸瞎嘚瑟,他立刻转移话题:“你也不打了?”   “不打,武子鸣球风太脏了,”贺止休罕见露出几分嫌弃:“抢球的时候居然试图用放屁来吓退对手,姚天蓬在后面下腰被崩了个正好,现在正搁那里吐呢。”   果不其然只见远处球场局势已停,姚天蓬正撅着屁股跪趴在篮板下方,伴随着周遭一阵阵丧心病狂的爆笑与武子鸣羞耻的哀嚎,发出一个接一个撕心裂肺地干呕。   场面滑稽至极,连远处正给排球赛当裁判的体育老师都望了过去。   “幸好我反应迅速远离及时,不然我就脏了呢,”   贺止休拧上瓶盖将水放回,低头正好也看见屏幕,他不仅挑眉:“你就这么放在这里,很危险啊路炀炀。”   路炀正看姚天蓬的笑话,闻言眉梢一扬:“怎么危险了?”   “我会很想按下去。”贺止休一本正经地问:“确认申请,我可以按么?”   路炀唔了声,仰头将后脑勺抵在墙上,懒洋洋地说:“你试试。”   这下轮到贺止休愣住了:“真让我按?”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   “按不按?”   “不是,你等等,”贺止休哭笑不得,干脆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你这样我不敢动了啊路炀炀,你到底什么意思?”   路炀没回答,只眼错不眨地与他对视。   俩人大眼瞪小眼互看了好半晌,只见路炀唇角毫无征兆地提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   不等贺止休看清,下方沉默已久的报名界面陡然被指腹点亮,蓝底白字由浅转深,最终在短暂的静止中转为空白。   只听路炀轻声说:“就是我决定去了的意思。”   嗡!   细微震动传出,一个绿底白勾地大圆显现在空气中,下方跟随者四个极其显眼地粗体。   ——报名成功!   “草!”   旁侧响起宋达震惊的喊叫,他显见没料到自己看个热闹的功夫,路炀居然就提交了申请。   足足愣了好些秒才抬头,错愕道:“……这就算成功了?”   路炀点点头:“差不多,剩下的就是等通知了。”   “开赛通知么?”贺止休才想起要问:“我记得第一场是报名截止后的第二周末开始吧?”   路炀嗯了声:“上一届是这样,这届应该差不多。”   “那报名截止到什么时候?”宋达不禁问。   路炀点开手机看了眼:“截止到这周结束。”   “今天周二,也就是说截止到周日,第二周就是下周末……”   宋达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手下一个没控制好,直接将掰数到半的指关节按出一声脆响:“我艹!那不就剩下不到十天时间!?” 第109章 比赛   十天后, 周六清晨。   “我昨晚苦思冥想了整整一宿,你觉得我待会假装肠胃炎无法考试,找补习老师开请假条、或者直接偷偷溜走说去医院这个方案怎么样?”   街头车水马龙,难得艳阳天却仍旧冷风猎猎, 冻得四面八方均不由自主裹紧外套。   路炀踩着滑板拐进空旷巷口, 一路贯穿进隔壁街道,陡然安静下的四周将耳机里宋达罕见的正经衬得格外明显。   “不怎么样, ”   路炀冷酷无情地唱衰:   “假装完你就能喜提家长电话, 被你妈亲自抓去医院,要么暴露挨顿打, 要么没事装病挨两天针,你可以自己二选一。”   宋达:“……”   报名结束后,第一场预选赛来的格外迅速, 举行时间果然不出贺止休所料, 定在了周六。   宋达前脚刚计划好当天在哪碰面,过程里要怎么给路炀打气;后脚就从他妈那儿得知这周补习班要考试, 按照学生成绩重新进行分班。   百般央求无果后, 宋达在微信里鬼哭狼嚎的几乎整宿。   开始路炀还有耐心应和几句, 后面被疯狂的弹窗弄烦,差点直接把人丢进黑名单。   早上醒来见手机终于没动静,路炀原以为这人终于放弃,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在苦思冥想如何逃离补习班的魔爪。   “那他妈怎么办, 装病不行,请假不让,目前编的理由都不通过, 你去参加比赛这事我又不能说,那岂不是只剩下虔诚祈祷老天原地落下一颗陨石即刻踏平补习班所在地这么一个办法了吗?!”   宋达在手机对面抓耳挠腮好半晌, 直至确定脑细胞榨不出其他办法后,破罐子破摔道:   “要不然我直接逃课不去算了?只要手机一关,我妈也找不到我,大不了晚上回去挨顿骂,反正我爸出差暂时还不用迎接男女混打……”   “少作妖,”   路炀冷冷打断他:“你是觉得阿姨拿不起衣架了,还是抄不稳扫把了?别待会真把自己作的寒假全天候补课,连春节都在冬令营过。”   “……”   手机对面终于没了声,短暂沉默后只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宋达罕见萎靡道:“我他妈就想去看一次而已,怎么这么艰难呢?”   时间尚早,隔壁街道毗邻老市场,电动车与行人在诸多小摊贩里穿梭而过,丁零当啷喧哗不已。   迎面飞蹿过两个买早餐的小孩,险些撞个正好,多亏路炀反应迅速,立刻转身刹停,才勉强阻止这场“人祸”诞生。   滋啦一声短促刹停淹没在人潮与烟雾之中,路炀下了板,勾起横托在侧,眼见俩小孩跑远后,才按着耳机缓缓道:   “如果你只是想看一次,那机会多得是。寒假好几把,不上冬令营随便来。”   宋达愣了愣,没忍住骂了声草,故意哼哼唧唧道:“我这他妈不是怕你待会发挥不佳给我来个一轮游吗?那不就又得等个四年了!”   “……我要真一轮游你也不用继续等四年了,等下辈子吧。”路炀大步朝老市场外跨去,公交车从远处缓缓驶来。   他拥挤过人潮踩上站台:“挂了,我要上车了。”   宋达满腹地话头只得收了回去。   临挂前,他又没忍住千叮咛万嘱咐道:   “记得让贺止休拍视频啊,可以的话用无人机露,怼脸怼动作,大露特露!武子鸣那几个鳖孙也等着一探究竟呢,可别忘记告诉你对象了哈!”   ——然而说好要来的对象不知道人去了哪里,直到路炀抵达体育中心门口,发出去的消息如同泥牛入海般毫无回应。   已过晌午,温度攀升至最高点,四面八方绿植稀疏空地繁多,此刻每一处都聚满了人,且无一例外手中各自托着滑板,前来原因一目了然。   仅有的一部分、手上与脚下都空空如也的人,路炀全都一一扫视而过,但仍旧没找到贺止休的身影。   偏在这时进场时间已到,参赛人员与观众被分成两拨队伍。   路炀单手托着滑板朝队伍走去,边点开与贺止休的对话框。   -路炀:你在哪?   -还活着就动下   两条消息先后送出,然而往日秒回的Alpha此刻仍旧不见动静。   路炀眉峰一皱,毫不犹豫摁下通话。   然而页面刚弹出,一只手陡然从后伸来,准确无误地按下了挂断。   “馆内禁止大声喧哗,过程里参赛选手不得随意拨打通话哦,”   熟悉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路炀猛地回头。   只见一整个上午毫无声息的贺止休此刻正站在半步之外,手里还捧着个陌生的单反相机,粗长的圆形镜头极具存在感,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一出来就看到你,简直天赐良缘,”贺止休轻笑道:“好巧呀男朋友。”   路炀捏着手机没吭声,退回窗口的微信上堆满了发出后没得到回复的消息,艳阳落在屏幕上映出硕大金色光团,近乎刺眼。   “……”   贺止休短暂愣怔后,终于意识到什么,主动解释:   “观众席离赛场太远,还不能随意靠近你,前段时间看到官方欢迎当地摄影师加入帮忙宣传,本来想报名,成功了就告诉你,结果昨天打开邮箱看结果才发现我是被内部邀请了,自带设备可以先入场,哪知道内部人员的条件居然不让带手机,一进门没来得及给你发消息手机就被先收走了。”   Alpha脸上显出几分无奈,态度诚恳地低头认错:“没有故意不回你消息,也还活着,拿到手机后第一件事就跑出来找信号,没想到你居然已经来了。”   前方大门被推开,四面八方排队的人陆陆续续踏入,工作人员的说话声传来。   路炀终于回过神,转身跟着队伍朝里走去。   贺止休紧紧跟上:“真生气了?”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格外平静,只将手机往兜中一揣,淡淡答道:“没有。”   贺止休显见不太信,于是等进馆后,队伍四散,路炀跟着工作人员引导抵达签到地,登记领牌一切结束后,他才终于逮住空档,趁着周遭没人注意,一把拽住路炀就往角落里塞。   Alpha挤着人不留丝毫对方能够逃跑的空隙,小声哄道:“我错了路炀,别生气好不好?”   “……”   路炀挣了两秒确定走不了后,终于抬头看他,面无表情道:“你特意搞个摄影席位过来,就为了拍照?”   贺止休眉梢一扬,理所应当道:“我男朋友期盼已久的第一场比赛,我想尽办法找个距离近的角度拍个照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   路炀:“说人话。”   “我想和你一起迎接胜利!”   贺止休抑扬顿挫地说完,却见男朋友漂亮的脸庞快冰冻成屋外阴影处的寒风了。   他沉吟数秒,终于说了实话:“我怕你发生意外,要是距离近点儿,我能冲过去的速度也快一点。”   路炀不禁一愣。   只听贺止休又说:“我知道你不会让事情重蹈覆辙,但你不会与我不会担心是两码事。”   中央的赛台还在做最后的监测,远处也有观众陆续入席;选手候场区域有的在热身,有的在做最后的准备,滚轮砸落地板的动静接二连三响起;没人注意到这方寸之地的对话。   良久缄默后,路炀才终于放松身体,轻轻点了点头:“好。”   少年眉眼垂落点头的模样显出几分极为罕见的乖,贺止休没料到他应得这么干脆,愣了好些秒才回过神。   一时之间只觉得心痒难耐,恨不得把人按在怀里亲上两口。   然而四面八方没有一处是完全遮挡的隐蔽位置,他只得恋恋不舍地放开路炀,在背后抓着对方的手握了握,转移话题道:“其实我担心的不只有意外,还有另一件事。”   眼前有人经过,路炀无声拍开贺止休作乱的手,瞟他:“什么事。”   “分化的事,”   贺止休压低嗓音倾身贴在路炀耳侧,被拍开的那只手朝上攀升,熟稔亲昵地抚上了被高领黑T遮挡住的后颈:   “上次响哥不是说,情绪大起大落容易刺激到信息素的分泌情况,轻则催促分化进程,像当初江浔那样子;重则直接原地分化或者发生其他问题也不一定。”   他略一停顿,终于道出了最真实的担心:“我查不到其他相关信息,唯一的参考只有我哥曾经的病情……我害怕你出什么意外。”   路炀愣了下,转头安抚:“我跟你哥情况应该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不一样,他毕竟是天生……”   “不,我不是说这个不一样,”路炀出乎意料的打断道。   贺止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觉路炀话里有话,但又没明白究竟哪里‘不一样’,愣了好一会儿才反问:“那是什么不一样?”   路炀却没在开口,仿佛在犹豫如何开口似得。   不等再说,就听贺止休略显迟疑地再次问道:“是当初你说隐瞒了我一些事,并且与你明明没有近视,却一直戴着眼镜有关么?”   路炀顿住,俨然没料到贺止休居然会把这些联想到一起。   远处工作人员的通知再次传来,临近赛点,选手与其他人员要做最后的位置分配。   声声动静中,路炀终于点头承认:“对。”   贺止休动了动唇,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路炀又道:   “不但如此,与很多有关,但现在看来都已经无所谓了。如果你想知道,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就都告诉你。”   “我其实也无所谓,”顷刻后贺止休轻笑道:“只要你没事,怎么样都行,我不在意。”   他顿了顿,又说:“你会没事的,对么?”   “嗯,”   远处人员名单愈发接近,路炀戴上鸭舌帽,随口问道:“要真有了你要怎样?”   贺止休不假思索:“你都叫我贺英台了,我还能怎么样?当然是殉情了山伯兄。”   路炀:“…………”   话题越来越没有营养,路炀彻底不想跟他贫嘴。   恰好前方工作人员终于走来,路炀托起滑板朝前迈去,即将抵达预备区时,后方贺止休突然问:“尘埃落定是什么时候?”   短暂间隙后,路炀头也不回地抬起左手,四指收拢,食指竖起。   一个干脆利落的1。   “赢了的时候。” 第110章 一语成谶   预选赛第一场是小组赛, 每四人一组,大概是因为取消了原有的性别划分赛制的缘故,参赛选手出乎意料的多。   往届的抽签分配直接被更替为电脑随机匹配,路炀抵达候场区域时, 头顶的偌大公屏刚更新出最新匹配名单。   无数个白底黑字的姓名跃然而上, 乍然望去几乎眼花缭乱。   路炀仰头眯眼找了好半晌,才终于在中后位找到自己的所在组。   好巧不巧的是, 名字下方, 恰好是格外眼熟的孙侯。   “哦哟,很不幸啊朋友, ”   后方不远处响起贺止休轻佻的嗓音,这人不知何时居然站到了观众席前,半人高的围栏后, 恰好站着当初起过冲突的鸡冠头。   Alpha半倚着栏杆, 故作遗憾实则欠揍道:“没想到上来就要一轮游,看来本届跟你们没什么缘分了。”   鸡冠头当场脸色青白交替变幻不断, 看上去似乎下一秒就要破口大骂。   然而四面八方无数视线, 在学校门口能嚣张不已, 这个地方却不行,一时之间只能攒足口气扭头,朝着候场区的孙侯怒吼打气。   刹那间周遭所有人纷纷循着声音去处望去,只见不远处本就脸色不佳的孙侯直接黑了脸, 目光触及路炀时,他身体明显僵硬了下,从嗡动不停的嘴唇判断, 内心十之八.九正在骂街。   然而他没把话说出口,便动作匆匆地戴上兜帽, 转身朝他处迈去。   临走前还不忘丢下一句:“你们等着!”   路炀却连半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只翻出手机交给迎面走来的工作人员帮忙暂存。   “你俩跟那小非主流有过节?”   这时身边突然响起问话,路炀一愣,转头,只见周妙如不知何时居然站在了身侧,胸前还挂着张工作人员特有的通行证。   大概是平日里总板着脸镇定游刃的少年难得露出愣怔神色,周妙如咧嘴一笑,调侃道:“怎么,都跑来参加了,被我当场抓包这种事你早就该预料到了吧?”   “……”路炀缓过神,抬手调整了下帽檐:“确实预料到了,不过没想到这么快。”   “吓一大跳么?”   “没有。”   “……”   周妙如没忍住靠了声,笑道:“你小子真是油盐不进,换个人这时候应该讨好我一下,以防万一我转头就把你举报给你妈了。”   路炀踩着滑板漫不经心地前后滑动着,声音低缓而平静:“你要真想举报,那天就不会直接让我回去了。”   周妙如不禁顿住。   远处赛场,第一小组已经站上了始发点,裁判端座在不远处,正午的烈日从头顶纷扬洒落,将整个赛道包裹进金黄中,人影在其中成了最孤独的一个点。   □□声响起的瞬间,又似化作不羁的风,朝前驰落。   “你爸最向往的地方,我也没站上去感受过,能看见什么样的景色,诞生什么样的体验,这些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不一样的,”   良久之后,交头接耳的细微讨论中,周妙如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有信心么?”   第一组选手对决结束,各自分数紧跟姓名跃上头顶公屏,评分标准出乎意料的严苛。   刹那间四周哗然四起,人人拧眉自忧。   路炀只扫一眼便缓缓收回,落向身侧的周妙如:“你指什么?”   “赛场上,还能有什么?”周妙如扬眉看他,打趣道:“总不可能是一轮游的信心吧?”   路炀没接她的玩笑,只淡淡道:“没有我就不来了。”   明明口放豪言,少年神色却不见半点傲慢,帽檐垂落的阴影遮住他一如既往的冷淡面容,但此刻眼底却好似藏着什么东西。   短暂缄默后,周妙如终于像憋不住般,哼笑道:“这次给你当帮凶了,给我争气点,否则哪天被你妈抓包我连替你求情的地方都没有,那可就尴尬了。”   说罢她扬手在路炀后背一拍,本来是想以示鼓励的,结果手掌刚碰上外衣,出乎意料的热度让周妙如不禁疑惑了下。   “今天有这么热吗?你怎么衣服都烫了?”周妙如不禁问道。   路炀闻言也不禁顿了下,下意识摸了下自己衣服,确实是热的。   “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大概是曾经的意外时至今日仍旧历历在目的缘故,周妙如当即变了脸色,眉峰紧蹙紧张道:“要是有问题就算了……”   “没事,”路炀摇摇头,镇定道:“可能刚刚在外面排队太阳晒的久了,所以有点热,没什么问题。”   少年眉眼舒展,既没有汗也不见半点故作没事的勉强,周妙如这才半信半疑地放下心。   “那你要换衣服么,”周妙如又问,“要是太热影响状态可不太好。”   路炀却又道:“不用,我没觉得热。”   “?”   周妙如显见被他这一会热一会不热给搞蒙了,疑惑两秒正欲再说,头顶广播陡然响起通报,后边小组要排前预备热身,所有无关人员都得短暂离开。   临别时周妙如忘了没问出的话,只拍着路炀的肩膀道:“安全第一,明白吗?”   路炀微顿,薄唇嗡动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依然只是点了点头。   “嗯,”他说:“安全第一。”   “吁——”   “第八小组,30号,路炀!”   广播声音歇止,烈日之下无数目光朝中央聚焦,只见少年形单影只地站上始发点,漆黑滑板踩在他脚底,绵延起伏的赛道定焦于眼前,金黄艳阳倾泻洒下,占据了视野的每一寸。   除却蝉鸣被寒风所替代,每一处似乎都在与记忆里那场盛夏所重叠。   恍然间路炀以为回到了数年前,他站在遥远的观众席外,眼错不眨地注视着一切。   他看着池名钧飞扬,也看着他半空陨落。   喧闹更替成宁静,最终成为一场时至今日仍旧难以抹去的阴影。   而现在,他来到了同样的位置。   裁判的提醒声响起,四面陷入安静中,路炀终于缓缓睁开双目。   “准备好了么?”   路炀深吸一口气,即将点头的刹那,他仿佛预感到什么,鬼使神差地转头。   只见十数米外贺止休站在艳阳下,冲他很轻地做了个口型。   “三十号?”裁判低低提醒。   “好了。”   路炀收回视线,压低帽檐,一切情绪被他压进最深处,再低头时,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跟随着他的注意力如潮水一般褪去,只剩下心跳与风,以及滚轮碾过水泥的细微动静。   倒计时在耳边回荡,最终定格在一声清脆□□中——   “砰!”   ·   “砰!”   “上午先到这里,下午回来先继续上课,摸底成绩出来,重新排班会发家长手机上,大家先出去吃个饭吧,别走太远,自己注意安全。”   补习老师抱着卷子推门而去,所有人紧跟其后,唯独宋达一人仍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桌底的手机此刻正疯狂地发送着消息。   -赢了吗?   -战况如何!?   -说好的实时播报呢亲??   -再不回我我要闹了   -贺止休!   -赢了请扣1我祝您二位白头偕老互相祸害一辈子永远锁死谢谢   ……   消息如泥牛入海般毫无回应,任凭宋达如何刷屏,对面也毫无动静。   右上角时间已然步入正午,距离官方公布的时间早已过去一小时。   不会真的给他说成一轮游了吧?宋达不由想到。   短暂迟疑后,宋达一咬牙,点开输入框右侧的加号,正准备直接打个电话试试时,身侧走廊的窗户陡然被人推开。   紧接着是轻盈而熟悉的声音:“听说那边的信号不好,比赛过程里为了防止打扰到选手,要求所有人将手机静音,你打了可能也接不到哦。”   宋达一愣,扭头,只见一墙之隔的走廊上竟站着花依依。   见他望来,花依依冲他抱歉地笑笑:“没想到你也在这里补课,本来想跟你打招呼的,结果不小心看到你屏幕——对不起呀。”   宋达回过神,连忙摇头:“没事没事。”   所有要打电话的念头都在心上人面前被击得想不起来,缓了好几秒,宋达才掩去慌乱,深吸一口气,故作自然地问:“你怎么那里要求手机静音的?”   “前几天看见官网上有写注意事项,所以注意到了。”   “官网?”   这时旁边传来另一道声音,只见方佩佩居然也在,此刻正从手机里抬起头来疑惑道:“什么官网选手的,你们在聊什么啊?”   花依依话音一顿,转而解释:“就是前几天宋达跟我聊的一个比赛项目,上面说为了防止打扰到选手状态,所以手机要求静音。”   她没具体提到是谁,方佩佩显见也只是随口一问,闻言便兴味索然地哦了声,继续低头看手机去。   宋达这才舒了口气,小声道:“谢谢啊。”   “小事情,本来也是我先看你手机有问题在先,”花依依转而又问:“我还以为你今天也会去看,因为摸底考么?”   宋达点点头,看了眼一如既往没有回应的手机:“也不知道现在咋样了。”   “上次校运会他那么厉害,预选赛应该可以稳过的吧?”花依依不禁问道。   “那肯定,一个区赛而已,稳稳拿下!”宋达立刻昂首挺胸,挺完又忍不住瞟了眼手机,仍旧毫无动静,他不由撇了下嘴。   正欲放弃倒扣进抽屉时,旁侧花依依突然说:“你下午还考试吗?”   宋达下意识摇头:“没有吧,下午不是上课么?”   “唔,”花依依支着下巴:“那要不要去看看?”   宋达顿时愣住,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旁侧的方佩佩陡然发出一声震惊的“卧槽!”。   “怎么了?”花依依不禁问。   然而方佩佩仍旧只激动地在原地蹦跶,接连重复了数十遍卧槽之后,她才终于深吸一口气,憋出一句完整的:   “刚刚武子鸣说在中心体育馆遇到了路炀跟贺止休——路炀居然真的跑去参加国际赛了,今天就在举行预选赛!!”   旋即她将手机一转,只见屏幕上显示着张被放大许多倍后,像素糊的只能窥见几坨色块的照片。   即便如此,宋达仍旧一眼从色块中准确找出路炀那身放到哪里都格外扎眼的身形。   少年身材挺拔,鸭舌帽遮住大半面容,立在准备区域,脚下的滑板微微翘起,仿佛是在做最后的准备。   “据说这一组结束之后就马上轮到路炀,我靠为什么不早说,许棉枫和姚天蓬他们都打车过去看了!”   方佩佩一抬头,憋闷道:“怎么办,我也好想去啊。”   “……”宋达沉吟两秒,沉痛附和:“说实话,我也好想。”   “那不如就走?”   花依依忽地开口,旁边俩人同时扭头看去,只见花依依不知何时已经掏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着打车界面。   “从这里到中心体育馆,如果抄近路的话,最快应该只要十五分钟,”花依依晃了晃手机,眨眼道:“说不定呢?”   十分钟后。   补习老师刚推开教室大门,就见空白黑板下方正歪斜着写着几行字。   她不由走近望去,低声念出:   “……老师我冰淇淋吃太多急性肠胃炎突然犯了,正在隔壁中心医院打针挂水,等我打完就回来继续上课,请您务必不要告诉我爸妈,火箭班方佩佩留。”   “我陪方佩佩同学一起去。火箭班花依依留。”   补习老师念完不禁沉默数秒,还没来得及掏出手机问问什么情况,余光忽地窥见最下方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   ——我带了手机,给她们叫车!平行班宋达留!   补习老师:“…………”   沉吟数秒后,补习老师到底还是没忍住看向窗外。   百米之外的对街上,中心医院那硕大的红色招牌与醒目的红白十字标耸立在楼顶,距离近的仿佛都要在透明玻璃映出倒影。   “哎呀我天,”   另一头网约车上,方佩佩猛地想起什么,后悔道:“我刚刚好像一着急写成了去中心医院,就咱们对面那家……老师不回来找我们吧?”   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前座的宋达俯身捡起滑落的手机:“不会。”   “你怎么知道?”方佩佩不禁问。   宋达沉吟数秒,终于悲痛地揭穿现实:“因为我用的理由是带你们打车去医院。”   方佩佩:“……”   刹那间车内陷入难言的沉默,好在没持续多久,体育场已然近在眼前。   正午时候,想不堵车无异于是异想天开,好在花依依家住附近,对这一片格外熟络,因此避开了不少拥堵路段,卡在了十五分钟的线上堪堪抵达,   但另一头同样接到消息后狂奔而来、试图观战的许棉枫几人,就没这么好运了,直到现在还被堵在某个红灯前生不如死。   推门而出时,远处陡然响起一阵激烈的欢呼,三人即将关门的动作均是默契顿住,连车内的司机都不由抬眸望去。   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在掌声中陡然震动起来。   宋达下意识掏出。   是贺止休发来的。   -宋达:赢了请扣1   -贺止休:1   ·   体育场内。   贺止休回完消息,再也腾不出多余的神去在意对方回复了什么。   他将手机往兜里一揣,旋即深吸一口气,抓起手中的单反,正想趁着路炀回来的路上看下照片,以便缓解自己此刻只想火速冲过去的心情时,余光陡然瞥见远处,路炀笔直离开赛场的身形。   “……”   贺止休隐约感觉哪里不对,下意识喊了声:“路炀?”   仗着特邀的摄影师身份在,贺止休是站在距离赛场更近的位置,远离观众席与选手候场区域。   四面八方的人并不多,尤其路炀也是朝此而来,这一声呼喊就算被周遭喧哗遮盖,路炀也应该能听得见丝许才对。   然而此刻,十数米之外,路炀只低着头踩着滑板以极其平缓地速度滑来,头顶的鸭舌帽被压得极低,乍然望去几乎要怀疑还能不能看见路的级别。   刹那间贺止休猛地感觉到什么,手中相机都顾不上在意,也不顾周围人多口杂,随意将其往地上一搁,头也不回地朝路炀奔去。   与此同时,路炀仿佛也感觉到什么。   即将靠近时他终于抬起头,笔直的身形倏然歪斜,直直落入贺止休怀中——   “扑通!”   众目睽睽中贺止休无所顾忌地将人拥进怀中,然而下一秒,汪洋如海的陌生信息素贴附而来,紧紧缠绕,不过眨眼便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刹那间贺止休所有动作僵在原地,满脸错愕地低头,终于明白了那些异样源于何处,也看清了此刻路炀的模样——   “被你一语成谶了,”   路炀紧抓着贺止休领口,极力压制下才勉强忍住了没让自己原地栽倒。   然而难忍的高温与剧烈心跳,以及极其陌生的体验,让他每个字音都在吐出的瞬间被呼吸打乱。   路炀微微仰头,试图避开那块灼烧着的后脖颈,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我好像真的开始分化了。” 第111章 突袭【二更】   “情绪剧烈起伏促使信息素加速分泌, 本来就快到临界点了,再加上剧烈运动以及赛前赛后都有跟Alpha亲密接触的缘故,直接诱发了急性发热期,所以才会突然出现短暂晕倒状态。”   医院人山人海, 周妙如满脸紧张地站在诊室桌前:“也就是说没什么问题是吗?要不要住院观察或拍个片看看之类的啊?”   “可以住也可以不住, 情况不是很危急,主要看你们怎么选择。”   陈响放下手中的检查结果, 一推眼镜:   “我开了一针抑制剂和一些信息素抑制胶囊, 最近一段时间可能会有信息素紊乱情况,让他多注意观察, 有征兆了就提前吃一颗。如果哪里有不舒服、或者再有发烧的情况发生就过来找我,没有的话,休养一周再来复查就行。”   从体育场一路吊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 周妙如长吐一口气, 恨不能握住眼前医生的手好好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   “那就好那就好,没什么问题就行了, 等会回去我一定监督好好吃药, 以防待会再信息素紊乱进入急性发热期!”   陈响点头又简单交代了几个注意事项, 等结束后,周妙如即将离开时候,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她犹疑稍许,到底还是没忍住, 回头疑惑道:“Beta也会有发热期吗?我以为这是Omega独有的……?”   “嗯?路炀没跟你说吗?”   陈响扬手指了指对方手中的检测报告,平静宣布:   “他目前正处于分化阶段,按照现在的进度来看, 最多一个月时间,他就会分化成Omega。”   “Ome——”   周妙如顿时如遭雷击, 下巴一抖,当场咬破了舌尖。   ·   “好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尽可能不要去碰腺体,在你的身体彻底适应改变之前,随意触碰随时可能再次诱发信息素紊乱。初期频繁使用抑制剂对身体弊大于利,所以尽可能自己小心点,明白了吗?”   诊室内,身着白衣的护士语速飞快地嘱咐完,见眼前的人点头表示知道后,她才满意将针头推进手背血管中。   缠好胶带后,她才冲路炀一伸手:“时间差不多了,体温计拿出来看看。”   急性发热期来势汹汹,高烧如一捧难以言喻的烈火,不禁烧的路炀大脑浑噩,连同四肢百骸都酸软起来。   陡然闻言,前所未有地顿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然而体温计恰好夹在空着手的那只腋窝中,路炀微微蹙眉,正犹豫着如何取出时,一股熟悉的气息率先扑鼻而来。   只见贺止休俯身勾住他领口,指尖探入衣内,熟门熟路地将体温计抽出。   举起的刹那,路炀隐约窥见玻璃制的棒身在灯光下反射出浅浅微光,以及护士短暂的愣怔后,逐渐变得意味深长地目光。   路炀:“……”   偏偏贺止休无比自然地将低体温计递上,甚至提醒道:“好了,给您。”   “三十八度六,还挺高的,”   护士随手一甩体温计,转而道:“那你也别处去了,直接在这儿吊完再走吧,见底了按铃喊我就行。”   贺止休立刻无比诚恳地道了声谢。   却见护士走出两步,忽地想到什么,骤然回头。   只见她神色微妙道:“刚刚忘记说了,Alpha过度靠近也可能会导致信息素再度紊乱,所以在退烧之前,最好与Alpha保持距离,不要过度亲密。”   路炀:“……”   正准备趁着护士离开四面没人贴过去的贺止休:“……”   刷拉!   纯白色布帘拉合,护士脚步声远去,四面八方的喧杂仿佛也在此刻被阻隔在外,窄小的诊床边只剩彼此四目相对下的死寂。   “不是说男朋友急性发热期时,作为Alpha应该陪在对象身边,随时随地进行无微不至的关怀、安抚,满足对方的一切需求,包括但不限于撒娇、拥抱、亲吻,甚至标记的吗?”   片刻后贺止休眉峰紧蹙着不满道:“怎么现在居然连靠近都不让我靠近了?”   “……”   路炀听得脑门一阵突突跳,无语反问:“谁跟你说还有这种东西的?”   贺止休一本正经道:“书上说的。”   “哪本书?”   “那可就多了,”   贺止休清了清嗓子,报菜名般如数家珍道:   “霸道Alpha与他的甜心Omega,高冷Beta哪里逃,我那沉默寡言的Beta校草,倨傲Beta分化后我坠入爱河了——暂时就这些,还有一部分没来记得看,还在收藏夹里,本来准备期末结束好好恶补一下,现在看来都是骗人的,我这就把他们都删了。”   路炀:“…………”   眼见Alpha果真掏出手机作势要删,路炀终于忍无可忍冷冷道:“你一天到晚闲的没事就看这些东西?”   “这怎么能叫闲的没事,我男朋友要分化了,我抓紧恶补一些相关知识不是理所应当的么?”贺止休义正言辞地接话。   布帘之外有人进进出出地打针,半点动静在这间不大的诊室内都会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路炀动了动唇,难得不知道如何回应。   一时之间,俩人隔着半臂距离大眼瞪小眼,互相注视了足足半晌,最终是贺止休率先忍不住,低笑着开口:“逗你的,没看那些书。”   “那你看什么?”路炀面无表情地瞅他,眼底蕴着不信。   “体检那天结束后,我找响哥借了很多相关类的科普读物,还有一些资料文献。为了预防这一天,我甚至还买了抑制剂在身上,预想了很多次你什么时候会发生这种情况,到那时又应该如何是好,”   贺止休倾身靠近,习惯性想抬手去碰路炀,却在即将触碰时,又想起方才护士的嘱咐。   皮归皮,闹归闹,真让路炀再来一回发热期,贺止休根本舍不得。   于是当下他只好半途堪堪歇止,转而去勾路炀身上的薄被:   “但万万没想到你居然会在今天这种情况突然栽倒,晕过去的时候差点心脏都跟你一起停了。”   一小时前,比赛结束后,路炀甚至没及等候评分出来,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拽着贺止休提前离开了体育馆。   踏出大门的刹那,艳阳还没来得及照下,他便再也支撑不住,一无所知地晕倒在了贺止休怀中。   半梦半醒间只能听见Alpha慌乱的心跳声与急促的呼喊,再睁开眼时,周遭已然一片纯白。   唯独Alpha遍布紧张的目光直至此刻,依然无比清晰地印在脑中。   “我也没想到,”   路炀隔着薄被主动去碰对方的手,握住指尖轻轻捏了下:“结束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突然发烧了,然后就发现身体不太对劲。”   贺止休不禁蹙起眉峰:“不舒服么?”   “没有,”路炀顿了顿,仿佛是在回忆当时的感受:“就觉得身体很热,没力气,类似于发烧,但又比发烧多了一股没有过的冲动。”   贺止休疑惑道:“什么冲动?”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这次不吭声了。   贺止休直觉他似乎藏了什么很重要的细节没说,正欲追问,熟悉铃声陡然在耳边震响。   贺止休只得半途咽下话头,掏出一看,毫无意外是宋达打来的,还是视屏通话。   布帘外头终于安静下来,但以防万一,贺止休依然掏出耳机,给自己和路炀戴上后,才按下接听。   嘟一声长音,屏幕短暂卡顿后,唰然跳出几张眼熟的人脸。   只见对面除却宋达之外,还有方佩佩和花依依、甚至武子鸣与姚天蓬几人,此刻齐齐拥挤在屏幕前,连半丝窥出身在何处的背景缝隙都没留。   “我靠终于接了!”   “怎么样啊你们,路炀没事吧?受伤了吗,严重吗?要不要住院啊?”   “你们在哪个医院啊我现在就打车过去!”   “卧槽没出什么大事吧!?”   ……   一连串追问蜂拥而来,路炀本就浑噩的大脑被吵得愈发钝疼,当即想也不想,直接摘下耳机。   直到对面安静下来后,贺止休才替他适时开口解答:“没事,就是突然身体有点不舒服,又剧烈运动,所以低血糖犯了。”   屏幕对面几人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唯有知道情况路炀真实情况的宋达仍旧面带担忧。   然而周遭有人在,具体情况不能直接问,含糊不清又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迟疑稍许后,宋达只能无比废话般再次追问:“真的没事么?”   “没事,”路炀重新带回耳机,嗓音除了稍显疲倦外,与平日并没有区别。   他缓缓转移话题:“你们刚刚有来么?”   “来了呀,”   方佩佩立刻道:“哪知道刚下车你就结束了,不过幸好有人录了像,路炀你好牛啊,小组赛第一!最后下坡那一跳在朋友圈都传疯了!”   路炀一顿:“朋友圈?”   屏幕对面,武子鸣用力点了点头,见路炀一脸茫然模样,当下便掏出手机要将那传遍朋友圈的视频翻出来给路炀看看。   但还没来得及,屋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哒哒声。   刹那间路炀只觉某种直觉攀上神经末梢,不由抬头朝布帘外望去。   半透布帘外,外间诊室空无一人。   护士似乎推开了门,与谁低语了句什么,不及听清已然结束,紧接着显出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形。   “就是这个,跃上栏杆在滑下来这一跳!”   耳机里武子鸣嗓门激动响起,他高举着手机将屏幕怼上摄像头,霎时间,方才路炀在体育场上纵身一跃的身影立刻无比清晰地映了出来。   然而路炀却腾不出神观看,某种预感让他下意识摘下耳机。   旁侧的贺止休也终于觉察到不对,不由跟着摘下,疑惑道:“路炀?”   话音未落,失去耳机后,尚未挂断的通话声音立刻从扬声器传出。   刹那间武子鸣嘹亮的嗓门立刻响彻整个诊室。   只听他无比激动道:“路炀,你不第一谁第一啊!”   “刷拉——!”   白色布帘毫无征兆被人从外拉开。   一步之隔的帘外,一张与路炀足有七分相似的脸庞陡然显露,来人视线冰冷,既没有看路炀,也没有看贺止休。   而是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举在半空的手机,以及视频里头已然开始重复播放的画面。   少年从高处跃起,沿着铁质栏杆陡然下滑,刁钻到极点的旋转乍然望去好似悬滞于半空。   落地的刹那,他身形倏然一歪,好似要飞出去,却又在瞬间立刻稳住。   刹那间视频响起剧烈欢呼,伴随着七嘴八舌的嗓门,将诊室这方寸之地衬的愈发死寂。   不知过去多久,女人终于缓缓开口:“这就是你守约的方式吗,路炀?” 第112章 路苑柯   “有话好好说, 君子动口不动手,没有什么事情是无法用沟通来解决的,实在不行体罚下做一百个俯卧撑或二百个深蹲……”   周妙如话音未落,身后陡然响起一道闷咳。   只见不远处、从头至尾不曾开口的贺止休仿佛突然被寒风侵袭, 掩嘴朝路炀方向一连咳了好几声, 动静大的险些要跟远处正因为扎针而嚎啕大哭的小孩旗鼓相当。   周妙如陡然被打断,不禁回头问道:“你也感冒啊?”   “……前天体育课做了二百个俯卧撑出了一身汗, 出门就被风吹, 温差太大,可能有点着凉, ”   贺止休意有所指般清了清嗓子,谦逊道:“没关系,我回去吃点药就好了。”   周妙如短暂愣怔后, 终于福至心灵, 立马改口:“哦对对,没错!寒冬腊月天寒地冻的, 这妖风一吹人就得病, 待会一不小心流感病毒把脑子搞坏、或者做的过程里把身体弄伤了, 岂不是都写不了卷子?不好不好,体罚也不可取!”   她斟酌着语气还想多劝两句,对面排椅上、被强行隔开的路苑柯却丝毫不领情。   只见她终于从工作邮件里抬起头来,语气冰冷地说:“两米多高的台子跳下来都不怕弄伤, 百来个俯卧撑就写不了卷子了?”   刹那间所有人齐齐噤声,方寸之地仅剩面面相觑的呼吸声。   好在静默没有持续多久,远处护士走来, 给头顶见底的吊瓶换了瓶新的,又嘱咐路炀这头风大最好往里挪挪。   避开寒风的无人角落处排椅拥挤, 坐下后才发现中间过道格外窄小。   周妙如终于无法再故作不经意地挡在中央,以此截挡母子俩人的面对面。   眼见路苑柯面若寒霜,她低咳一声,正迟疑着再说点什么,远处广播陡然响起路炀的名字。   “应该是配药出来了,”   贺止休主动起身:“我去拿吧。”   他说罢就要朝前迈去,结果刚踏出半步,肩膀陡然被人一按。   只见周妙如一脸欲言又止地紧绷道:“你待着吧,我去拿就好。”   贺止休微顿,隐约觉出稍许不对劲。   但没来得及细想,周妙如已然跨步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叮嘱路苑柯,从口型上看好像再说打人别打脸。   然而路苑柯显见与她尤为相熟,连半丝眼神都没给。   直至周妙如身影消失在注射区,周遭除却护士路过的脚步,与此起彼伏的咳嗽外,再无其他时,路苑柯才终于将手机往大衣里一揣。   那双与路炀如出一辙的眼睛缓缓抬起,无声望向半米之外,许久不曾开口的路炀脸上。   “现在身体还难受么?”路苑柯语气平缓,出乎意料地没有穷追不舍的质问,取而代之的是罕见的关心。   路炀正垂眸不知沉思什么,忽然闻言不由一愣,下意识摇头:“还可以。”   “不难受?”   “没有。”   “脑子缓过来了?”   “……”   路炀没说话,只抬眸望去。   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路苑柯一字一句冰冷道:   “既然没事,那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解释一下,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预选赛上这件事了?”   方才在诊室中,始料未及的出现与质问直接让路炀呆愣在原地足有好半晌。   饶是他想过千八百种被抓包的方式、甚至是直接在赛场上被发现,也万万没想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况。   一时之间,别说解释了,直到视屏被贺止休眼明手快地挂断后,才后知后觉的闷出一声妈,以及下意识询问对方怎么来了。   路苑柯只冷冷地回了句你说呢。   路炀当时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后方匆匆赶来的周妙如直接打断。   大概是当下路苑柯神色属实过于危险,以至于抵达之后,周妙如生怕下一秒“女子单打”的惨剧就要在诊疗室里诞生,一时间顾不得在意其他,二话不说拽住路苑柯连劝带对路炀的骂。   好说歹说了半天,甚至连医院禁止口角争吵、否则会给路过的小孩带来心理阴影这种扯淡理由都秃噜出来,才终于堪堪保住了路炀的“人身安全”。   然而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直。   该面对的回答仍旧是要面对的。   路炀上一次与路苑柯这样面对面剑拔弩张,还是在一年前,他因为滑板被抓包一事,路苑柯旧事重提,直白要他让他承诺再也不碰。   路炀死犟到底,愣是不开口,僵持数日后才终于在池悦的劝阻下,各退一步,定下主要目的明确的约定。   时至今日爽约在先,面对质问任何解释本质都是辩解。   路炀薄唇嗡动,却少见地哑口无言。   “……抱歉,”短暂缄默后,路炀终于缓慢出声。   不知是不是药水缘故,他嗓子格外干哑,本就瓷白的面庞此刻显出几分病弱,唯有眉眼间的神色仍旧一如既往不见变化。   只见他极轻地吸了口气,旋即抬头,迎上路苑柯布满霜寒的目光,声音沙哑道:“没什么好解释的,是我违约在先,对不起。”   却见路苑柯面不改色道:“先斩后奏的道歉意义不大,你也清楚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路炀薄唇不自主一抿。   果不其然,只听路苑柯话音一转,不容拒绝道:“从今天起,不准再去参加任何相关赛事,预选赛也一样;家里所有滑板没收,一块都不能留。”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包括你放在家里储物架上面的那块。”   即便早有预料,陡然闻言,路炀仍不由自主地愣了下。   他近乎下意识拒绝:“我不想退。”   “为什么?”路苑柯眯起眼睛:“你忘记当初转学前是怎么答应我的了吗?”   “我没忘,所以对不起,违约去参加是我的不对,除了退出比赛之外,当时说好的任何要求我都会完成,也不会影响到任何学习,除此之外的任何后果我都愿意自己承担。”   路炀一字一顿道:“我保证。”   正值深冬感冒高发期,医院注射区人满为患,无数纷杂动静此起彼伏地在上空回荡,谁也没注意到这方寸角落沉默的对峙。   路苑柯生了张格外艳丽的脸,光阴并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唯独与生俱来的冰冷在岁月磨砺下愈发锐利。   她面沉如水地望着眼前脸色素白的儿子,片刻后直白反问:“所以照你的意思,你这次是不准备放弃,想继续参加下去,对么?”   路炀不做半点委婉,直接点头:“对。”   “好。”   出乎意料的是路苑柯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咄咄逼人地追问。   她站起身,在路炀少见地愣怔表情中打开手机,冷冷道:“既然你不想退,那我来申请。”   路炀不由怔住。   只见路苑柯动作飞快地按出一串号码,跃然而上的刹那,路炀立马认出那是赛事官方的电话。   饶是知道这事没那么轻易解决,但路苑柯这当机立断毫无挽回余地的态度,也属实在预料之外。   路炀顿时神色微变,连手上的吊针都顾不上,下意识就要跟着起身上前。   但还没来得及,一只手凭空按住他肩膀。   “等等阿姨,”   旁侧许久没有吭声的贺止休骤然起身,在路苑柯即将拨出通话的前一秒,率先打断道:“预选赛的小组赛结果已经出来了,还有全场评分情况,您不想看看么?”   路苑柯一顿,仿佛才想起贺止休的存在。   她寻声偏头看去,轻轻眯了下眼:“评分?”   “是的,刚刚公布在了官网上,”贺止休生怕迟了半秒对方就直接拒绝,话音未落,便迅速将手机朝前递上。   果不其然,路苑柯习惯性垂眸望去。   只见屏幕上诸多名字与号码排列而出,后方的分数更是用粗边做了醒目效果。   “路炀小组赛拿了第一,”   贺止休指尖稳稳压在路炀后方显示着的分数上,一边示意路苑柯看,一边悄无声息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见路苑柯视线确实朝下挪去后,才继续放缓声音说:“虽然我还没对比全场,但从当时得分情况判断,他极大概率也是这场的第一。”   出乎意料的是,路苑柯看上去对此毫不意外,视线只在上头短暂停留稍许便迅速收回,波澜不惊道:“所以?”   “所以足以证明他的确是有实力可以安全无损地从赛台上下来,并且取得高分,”   贺止休喉结无声地上下一滚,飞速道:“如果您不相信,我有现场的长焦录像视频,您可以看看近距离的赛程再下定论,行么?”   路苑柯显见也没料到还有这出,不由扬起一侧眉梢:“长焦?”   “对,”   贺止休乘胜追击,习惯性朝背后摸去,紧接着毫不意外摸了个空。   他这才猛然想起方才在体育场中路炀突然倒下时,相机被他情急之中直接丢在了体育场,后面才委托临场进去的宋达帮忙领走,此刻根本没在身边。   “……抱歉阿姨,刚刚着急来医院,把相机忘在体育场了,”贺止休沉吟两秒,当机立断掏出手机。   他刚想拨给宋达让他帮忙导出发来时,就听对面路苑柯再次开口:“不用了,我不看。”   贺止休动作一顿。   他下意识想再说什么,衣摆却毫无征兆被人轻轻一拽。   只见路炀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攥住贺止休衣摆,缓缓从座位上站起。   炽白灯光落在他脸上,本就瓷白的肌肤显出几分少见地病弱,唯独眉眼间的神色一如既往不容动摇,毫不退缩地对上路苑柯眼睛。   “那要怎么样您才同意我参加?”   “怎么样都不可能,”   路苑柯毫不犹豫道:“我当然知道你去参加的话,通过预选赛绰绰有余,甚至你爸当年要是不出意外,也未必不会走到最后。”   她话音一转,冰冷道:“但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为这一次的安全无损并不意味着它等于每一次,只要站上赛台,每一次成功与失败的概率就都是百分之五十。”   路炀眸光微闪,试图说话。   路苑柯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无论你这次是第一还是倒数第一,通没通过,我都不会同意。像今天这样下了飞机就接到你从赛场上被送进医院这种事,我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大概是再次回想起先前收到消息时一路赶来的心情,路苑柯神情愈发沉冷了几分,当即毫不犹豫地再次点亮暗下的屏幕,冷硬道:   “这次磕碰一条胳膊或腿,下次也许就是脑袋;第一次就做不到完好无损,那么这件事也与你彻底无缘。放弃吧路炀。”   “……”   刹那间路炀终于觉出哪里不对,眼见路苑柯即将拨通,情急之下他下猛地抬步上前,用扎着针头的那只手握住对方手腕。   “等等,妈你误会了,”路炀拔高嗓音,语速飞快道:“我没有受伤。”   路苑柯终于顿住,下意识朝路炀扎着针头地手背望去,拧眉道:“没受伤你跑医院来干什么,糊弄鬼呢?”   “我不是因为受伤进医院的。”   “那为什么?”   “……”   路炀想过分化一事迟早有天会被路苑柯知道,但万万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突然。   眼见路苑柯神色间的狐疑愈发凝重,他沉吟寸许,在贺止休担忧的注视中,终于深吸一口气:“我是因为——”   “——路炀,哪个是路炀?”   这时旁侧陡然传来高声呼喊,只见先前给路炀扎针的护士站在不远处,目光在注射区内飞快掠过,最终定格在角落里三人杵立的身影。   “怎么跑这儿来了,找你大半天也不吭声。”   护士快步上前,手中还捏着一根熟悉的体温计:“刚刚忘记给你了,待会打完针再量一□□温,如果还没有降回三十七度五以下,就去找陈医生给你再开一针抑制剂,回去自己注射或找人帮忙都可以。”   她把体温计往路炀手中一塞,抬头时不由自主地扫过眼前神情呆愣的俩人,迟疑稍许,还是没忍住多叮嘱了句:   “你现在处于Omega分化发热期,最好不要找Alpha,以免接触过程里发生什么意外。发热是一回事,情难自已或无法抵抗本能标记了又是一回事,Omega在这方面得稍加注意点,尤其你们年纪不大的情况,知道了不?”   路炀:“……”   贺止休:“……”   眼见俩人一声不吭,护士以为自己说的不够清楚。   正欲再开口,旁侧的路苑柯终于从方才一连串超出预料的叮嘱中回过神,脸上维持许久的冰冷破碎一空,取而代之的是罕见地错愕与愣怔。   “稍等一下,您刚刚说的需要注射抑制剂、正处于Omega分化发热期地人是哪位?”路苑柯沉吟半秒,终是因为难以置信而抬起手,迟疑而心情复杂地指向路炀身边身高腿长身材挺拔的贺止休:“……是他吗?”   贺止休:“…………”   路炀:“………………” 第113章 解决   “所以, 你在体育场里晕倒,不是因为受伤,也跟比赛过程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因为你突然进入急性发热期?”   半小时后。   路苑柯拿着医生递来的诊单, 白纸黑字上下简短几行, 她来来回回看了足有十来遍,确定自己半个标点符号都没有遗漏后, 才终于神情恍惚地放下了手。   头顶吊瓶终于见空, 路过的护士掏出棉签扭身走来。   路炀主动伸出手,在路苑柯的质问的视线中, 彻底避无可避,点下了头:“对。”   “什么时候开始的?”   良久沉默后,路苑柯终于终于放下揉按太阳穴的手。   尽管努力平复, 但在看见路炀承认时, 方才的冷漠与严厉到底还是没端下去,化着淡妆的脸上凝出一股罕见地错乱。   她深吸一口气, 直直望向正对面一步之隔的路炀:“为什么都没告诉我?”   “……”   路炀难得哑口无言, 等护士拔针离开后, 才说:“没多久,大概两个……一个月前开始。”   “上次生病也是因为这个?”路苑柯又问。   路炀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那次烂尾楼一赛之后被抓包的突然质问。   虽然没有特意明说,但嗓子的沙哑与无力仍旧被对方隔着电话在大洋彼岸发现。   “不是, 那次是不小心淋雨着凉到,所以感冒了。”   路炀屈指握了握因为输液而彻底冻僵的手,感觉手背上的血止的差不多了, 便松开棉花:“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没想到会这么快, 本来以为没什么事。”   他薄唇微动,还要接着说,冻僵的手骤然被紧握。   松开的棉花重新附上手背。   只见对面的路苑柯倾身换位到路炀身边,细长柳叶眉微蹙:“按满三分钟,否则你回去针口该痛了。”   路炀下意识:“那还不至于。”   “少来,”路苑柯警告地瞟他一眼:“左撇子的事情忘了?”   “……”   不提这茬,路炀还真想不起来。   左撇子这事还得追溯到路炀念幼儿园那会。   路苑柯职业注定了她不可能有过多闲暇时间,因此从懂事起,路炀大多数时候都被他爸带着,再加上路苑柯并非慈爱型的妈,每逢回家第一句话就是询问这周学习任务完成的怎么样——哪怕当时路炀才上幼儿园。   以至于路炀一度与路苑柯格外不熟,有池名钧在的时候还好点,没有的话,可以一下午也不吭半声,就沉默地干自己的事。   一直到某次转季,幼儿园内流感盛行,倒了半个班后,路炀也终于不堪重负成功染上。   小孩子午休醒来烧得满脸通红,给老师吓得够呛,连忙给家长打电话。   恰好那天池名钧远也赴外地赶回不来,最后是在临市出差的路苑柯踩着两个钟的油门一路赶到学校。   接到人时,路炀险些烧得不省人事。   换其他小朋友这种情况,见到父母时十有八/九都得哭得不行了;路炀见了路苑柯,却好似锯了嘴的河蚌。   除了在上车时喊了句妈,他再也没吭过声。   就连护士扎针的时候都没抖一下,当场成了整个儿科的模范对象,被护士夸得天花乱坠,就差下一秒要原地颁发奖状了。   是个人都有虚荣心,那会正值幼儿园中班的路炀也不例外。   尤其那次带他来的,还是时常聚少离多的路苑柯。   在某种微妙的虚荣下,长达数个小时的输液时光,路炀除了睡觉就是看书。   拔针时路苑柯正好接了个电话,他偷偷犯懒,不等血彻底止住便松开了棉花,甚至为了展现自己不疼,还十分潇洒地撕了止血棉胶带。   结果没止透的针口一路迎风滋血,上了车才觉出痛意,再用袖子偷偷按也已经晚了。   到了夜里,路炀手背血管青肿,连吃饭拿筷子都握不利索,又生怕被发现丢人,最后干脆把右手往兜里一揣,倔强地改用左手拿筷。   然后毫不意外被池名钧抓了个正着。   “你爸问你怎么突然改用左手吃饭了,你非说自己要练习当个左撇子,”   三分钟过去,路苑柯松开棉花看看情况,边冷酷无情地揭穿往事:“问你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想改变起人体习惯了,结果你闷了半天闷出一句什么,你自己说说。”   “……”   路炀别过脸,冷漠地拒绝三连:“不知道,太久早忘了,想不起来。”   路苑柯毫不吝惜,竹筒倒豆子地揭露:“你说电视上讲左撇子聪明右撇子笨蛋,而你想成为一个聪明蛋,后天改造大脑逆天而行。”   路炀:“…………”   “后来你对滑板那么执着,跟你爸一个德行,我都怀疑是不是当初打针放血给放的,”   路苑柯脸上少见地显出几分悔意:“早知道当年应该就着你继续当个左撇子。”   “……”   路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委婉提醒:“我上次月考七百四十二。”   “我高中也没下过七百四,你很高?”   路苑柯丢开棉花,眼神微凉地掠过手中的检测单:“再说,分数代表不了所有,谁让你干出这种这么大事也不跟吭一声的?”   谁也没让这么干,但这事确实魔幻,尤其它背后的实际成因。   路炀无法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何况他理亏在先,此刻只能闷不吭声地接受指责。   注射区人来人往,嚎啕大哭的小孩终于安静,此刻正围在远处的电视机前聚精会神的观看动画片。   周妙如取药后又被电话叫走,贺止休揣着手机不知去向何处。   方寸之地,眼下仅剩路炀与路苑柯两人面面相对。   短暂缄默后,路苑柯再次问道:“既然是一个月前就开始,那上个月前你们学校发来的体检报告里,怎么都没有提起这个事?”   “……我拜托负责体检的医生不要写上去,”   路炀如实交代:“这涉及到个人隐私,在没有伤害到其他同学的情况下,当事人有权选择隐瞒不公开,应中也有这项规定。”   这也是当初白栖迟迟没被发现的主要原因。   路苑柯眉梢轻轻扬起寸许:“这你倒是背的挺清楚?”   “小时候你打发我看法学教材的时候记下来的,”路炀随口回答:“以防万一您又临时抽查,背不下来还得挨罚。”   “你还怕挨罚?”路苑柯半眯起眼冷冷道:“那现在怎么不怕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约定,还擅自跑去参加比赛,你就不怕我突袭回来罚你?”   手背的针口彻底止血,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路炀五指虚拢无声握了握,半晌沉吟后,他终于抬眼:“想过,但我知道,比起被你发现,我更不希望将来后悔。”   路苑柯微顿:“为什么?”   “你比我更清楚原因,”   路炀十指交拢,迎头回视:“我爸从小的梦想就是能够站上一次大的比赛,中途放弃过很多回,但最终依然割舍不下。你们离婚那段时间,我有次半夜醒来听见他在跟人讲电话,说他很后悔这个决定。”   路苑柯显而易见不知道这些,她微微错愕:“后悔什么?”   “后悔无法割舍执念,为此甚至不惜同意离开你,也让我的成长路途变得支离破碎,”   路炀微微朝前倾身,瓷砖倒映出少年清晰标致的下颔线。   他喉结上下轻轻滑动,头一回讲述不曾告知过任何人的往事,言辞都带着几分干涩。   “他说希望老天爷给他一次机会,只要让他踏上那个赛台一次,不论结果如何,哪怕一轮游也愿意,从此往后就算了了这辈子的心愿,往后余生再也不碰。”   执念犹如心魔,人不撞南墙、不了了夙愿是不会回头的。   池名钧固执地选择了自我,又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立下了誓言。   却不曾想,老天没给他机会走下那个赛台。   他没见证过结果,也没来得及一窥结束时的景色;他向往许久、为此放弃诸多的地方将他永恒留下。   路炀不知道这个结果于池名钧而言是否了了执念,事到如今也没有人能在替池名钧说明白,那索性就当一切尚未结束,由他亲自去看看那份执着了多年的地方映入眼底的到底是何风景。   “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多长,是否能够到我爸内心真正向往的那个位置;但我还是想力所能及的试试看,有朝一日去告诉他,他曾经向往的地方我也去看了,确实很好。虽然假若有机会重来一次,我也会阻止他去,但这一切并不妨碍它本身是个很恣意的地方,”   路炀十指并拢交握成拳,低头,一步之遥的瓷砖映出路苑柯的下颔,角度与光线让人无法窥见对方此刻的神情。   就像小时候在医院输液,他从长椅上睡醒,睁开眼从地板反射中看见路苑柯倒影,而自己不知何时被用外套裹住,揽进对方怀中那样。   路炀十指无声紧握,短暂沉吟后,他暗自长吸一口气,终于抬头: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去,就像当初阻止我爸那样,不是真的担心影响到我学习,只是怕我出什么事……当初答应你不碰滑板的事我爽约了很多次,但这次我一定说到做到。”   路苑柯没说话,只看着他。   “如果我在过程里受到任何半点损伤——哪怕只是擦破皮流了血,我都立刻主动申请退出比赛,且完后不在参加任何相关赛事。”   远处贺止休身影终于走来,手中还拎着方才落在体育场里的相机,隔着段距离蓦然听见这话,心有灵犀地放慢向前的脚步。   路苑柯冷冷地说:“所以你这次是非去不可了是吗?”   路炀没吭声,权当默认。   气氛立时凝滞下来。   俩人对峙许久,最终是路苑柯叹了口气,满脸疲倦地别过视线,揉着眉心烦躁道:“算了,随你的便。”   路炀一怔。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路炀,”   路苑柯睁开眼,冰冷道:   “从今天起,你的每一场比赛都要与我如实汇报,我会到现场监督,但凡有半点剐蹭磕碰,你的机会就到头了。我会直接跟主办方申请剔除你的名额。”   路苑柯亮起手机:“我已经事先了解过了,你们这比赛背后的地区主理人正好是我跟你爸当初的学弟,只要我想,随时可以给你穿小鞋,明白了?”   “……”   路炀终于明白了路苑柯为什么会这么快就收到消息、又匆匆赶回抓他的原因了。   他忍住嘴角抽搐的冲动,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路苑柯盯着路炀看了许久,半晌长吁一口气,点了点头,放下手机。   再起身时,余光终于扫见不远处拎着相机停滞不前的贺止休。   “看来不需要我的录像了?”贺止休迈步上前,半开玩笑道:“我还特意叫了个跑腿让宋达帮忙把相机送了过来呢。”   路苑柯闻言转头望去,意外道:“你真的录了?”   “是呀,”贺止休不由忍俊不禁,解释道:“我算是比赛特邀的摄像师,所以有路线许可,事后要发出来作为引流宣传片的。”   “摄影师?”路苑柯不禁疑惑:“你不是小炀同学吗?”   这下愣住的变成了贺止休,连路炀也不由困惑起来。   他们今天都没有穿校服,贺止休从头至尾也都没找到机会做自我介绍,而路苑柯的语气,却好像早已事先认识贺止休的存在。   大概是看出俩人眼中的疑问,路苑柯主动解惑:   “我听你小姑说的,说是这学期你身边突然多了个关系特别好的新同学,不禁一起去游乐园,家长会也凑在一块儿,甚至周末还带着人一起回了你爸那边,厨房都有了开火的痕迹,卧室被单都换了两套。”   路炀:“……”   贺止休:“……”   “怎么,”   路苑柯觉察出气氛的微妙,视线在俩人之间微妙地游移:“有问题?”   “咳!”   贺止休率先回过神,耳梢极为罕见地攀上一抹粉红。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努力让声音不那么异样,但开口仍旧带着几分不自在的尴尬:“没有,您说的对,我们是同桌,而且就住在隔壁寝室,所以关系会比较好点。”   路苑柯眉梢细不可查地扬起。   她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半眯起眼,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起贺止休,以及身旁难得别过脸、此时正眼错不眨紧盯着远处动画片看的亲儿子。   比方才在诊室被突然抓包还要心惊胆战的诡异沉默持续足有半晌,路炀快要绷不住了时,周妙如终于姗姗来迟。   她拎着药道:“咦,打完了啊?”   “嗯,”路炀暗自松了口气,赶忙朝外迈去:“打完了,再量个体温,温度下来了就可以回去了。”   体温计方才被贺止休收了,他先把相机装进背包单肩挎在背后,继而掏出体温计,拔盖抬手,对着光确认水银线没问题后,才递给路炀:“你夹着,我计时。”   路炀顺手接过体温计,再抬眸时,无端感觉路苑柯的视线变得有些锐利。   “……”   他罕见脑袋空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憋出一句:“之前发烧,他帮我量过。”   “是嘛?”一旁的周妙如立刻接话:“同学之间就该互帮互助,高中时的关系是一辈子的,路炀,人家这么照顾你,以后可别辜负他啊。”   路炀:“…………”   路炀险些一口气没过去。   好在路苑柯没有多问,而是让路炀先量着,自己拿着诊单让周妙如带她去找主治医生了解具体情况。   分化一事说小不小,她向来谨慎,但凡路炀早些时候说漏嘴,她早就狂奔而归,根本不会给路炀任何去报名比赛的时机。   等俩人双双消失在注射区,路炀终于长松一口气。   还没将体温计夹好,贺止休忽地在旁边若有所思问道:“我们有换两套吗?不是换了三套吗?”   路炀:“…………”   “你是不是很想看看ICU里头长什么样子,”路炀目露凶光,危险警告:“我不介意让你进去一探究竟。”   “那还是算了,”贺止休立刻一本正经道:“倒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主要担心我男朋友心疼,他本来还还生着病,妈妈也在,待会要是因为太忧心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其实还在早恋这件事,我们棒打鸳鸯了,那多不好。他会伤心欲绝嚎啕大哭的。”   路炀眯起眼冷冷看他:“谁伤心欲绝嚎啕大哭?”   “……”   贺止休眨了眨眼,能屈能伸地指向自己:“我会。”   路炀终于满意地坐下,指尖勾住领口,将体温计送入其中。   “毫无磕碰和擦伤,能做到吗?”贺止休定完计时器,不禁问道。   路炀摇了摇头:“不知道,过程里应该可以,但具体还是得依托当下情况才能知道。”   “也是,”   贺止休倚着椅背,半晌他忽然笑道:“我本来以为这事儿没那么快解决,出去拿相机都跑着去跑着回,生怕你们待会打起来。”   “不至于,”路炀忍俊不禁:“我妈轻易不动手。”   “那不轻易呢?”   “拿民典法当挨巴掌吧,或者现场监督罚抄唐诗三百首,”路炀意味深长道:“但这里既没有民典法,也没有唐诗三百首。”   贺止休眉梢一扬:“很狡诈啊路炀炀,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会算计。”   “怕了?”   “爱了。”   “……”   表白太过突如其来,路炀错愕了好几秒才缓过神,第一反应是抬眼看向周围。   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后,才没忍住轻轻踢了Alpha一脚:“抽什么风。”   “为你高兴,”   贺止休手掌沿着冰冷座椅游向路炀,借着角度遮挡,他隐秘地牵住:“你可以毫无隐瞒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路炀微顿,而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能往下赢吗?”   贺止休侧目看去,轻声问。   路炀后脑勺轻轻朝后一磕,手掌一翻,主动挤入贺止休指缝,收拢扣住。   然后微微偏头,对上男朋友的视线。   “必须。” 第114章 气球   “所以, ”宋达蹲坐在角落,头也不抬地问:“阿姨最后到底发现你俩在早恋没?”   “……”   路炀面无表情地将打气筒怼进气球里:“不知道,可能吧。”   “她没问你?”   宋达惊讶抬头:   “她从小到大最关心的不就是你学习么?这种危害学习的玩意儿,难道不应该当场逼迫你俩原地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否则就让你们从此不能比翼双飞天各一方吗?”   学渣的本领就是文言文不一定背下多少, 但该看的电视剧,该有的想象力, 从来没有少过。   路炀额角青筋一蹦, 耐着性子正要解释。   这时,旁侧半天没吭声的贺止休忽地转过身, 插嘴道:“其实我开始也这么觉得,所以这最近我苦思冥想许久,最终猜出一个结论。”   宋达期待道:“什么结论?”   “我长得太帅了, 路炀炀他妈对我很满意, 提前在心中认同了我和路炀的关系。”贺止休拧着眉,煞有介事道:“我们已经是官配了。”   “……”   宋达被这番自恋发言震惊的无以复加, 静默数秒, 佩服地抬起手送上掌声。   贺止休还没来得及再谦虚几句, 余光处,路炀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将手中气球对准他的脸——   “噗——!”   裹着塑料味的冷风扑面而来,直接蹿进口鼻。   贺止休当即被灌了满嘴, 偏头低咳,失笑道:“谋杀男朋友呢路炀炀?马上考试了,待会喝风喝蹿了我真的要跟你天各一方了。”   “正好, 省的你一天到晚烦人。”   路炀面无表情地把充气筒再次怼进蔫了的气球里,冷酷无情道:“吵的慌。”   贺止休立刻长吸一口冷气, 故作伤心道:“这才多久就七年之痒了,达达,替我说说你发小。”   宋达以前还真切忧心过,贺止休这嘴欠的样儿,哪天会不会真把路炀惹毛,俩人就此彻底掰掉;现在只觉得自己才是个小丑。   所有不以分手为目的的吵嘴,本质都是放闪行为。   而他只是一只无辜路过,却被踹饭狗粮的单身汪。   “我哪里敢管,我只是个发小,”宋达哼哼唧唧,决定不搭理这俩人打情骂俏,转身时余光却忽然扫到贺止休耳朵。   “你听什么呢?”打气球太无聊,他随口一问。   贺止休扫了眼耳机:“英语听力。”   宋达打气地动作立马顿住,猛地抬头:   “卧槽真假?你最近也太卷了吧!上下课跟着路炀不是刷题就是看名师指导,现在办个元旦晚会打个气球你特么还要偷偷听英语??”   “哪里偷偷了,”   贺止休义正言辞道:“我这不光明正大么?”   宋达:“……”   距离在医院被路苑柯当面抓包一事,过去近乎整月,地区小组赛进程接近尾声,距离结束只差周末的最后一场。   而在这之前,恰好迎来了跨年。   应中有办元旦晚会的传统,早在半月前就宣布想参加的班级可以主动申请。   三班也凑了一脚热闹,由身为文艺委员的方佩佩一手操持。   她为此苦思冥想出了好几个表演节目,其中有一项是让班上最帅的几个男生上台跳流行舞、或组个男团压轴唱一首。   新潮程度可谓让所有男生兴致勃勃期待万分。   其中有几个自恋的,甚至在公开票数前,已经率先商量起表演哪首歌了。   然而还没来得及选定,名单陡然公布,班长路炀高举榜首,其同桌贺止休紧随其后。   第三名仅有一票,是厚着脸皮自己给自己投票的武子鸣。   名单出来的瞬间,整个三班都沉默了。   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算意外,但基本也钦定了这节目得黄。   果不其然,等方佩佩去找路炀,还没来得及开口,后者立马直言自己四肢不协调,平衡性极差,且五音不全,浑身上下哪哪都和艺术不沾边。   方佩佩沉默地回想对方滑板时那些刁钻无比的动作,到底还是没指出这话里的漏洞有多么不合理,转而将期待挪到了贺止休身上。   哪知贺止休居然也不愿意参加。   “马上期末了,我得抓紧学习,上次月考没考好,我家里大发雷霆,说这次期末要是考不上年级前一百,就要让我直接辍学去厂里拧螺丝。”   Alpha言辞诚恳神情认真,再加上这段时间的努力程度确实有目共睹,当场让方佩佩再也说不出半句。   离开前,她甚至还委婉地安慰了一句贺止休,说凭他这个脸不一定非要拧螺丝,实在不行去闯荡娱乐圈,一定可以红。   “——骗你的,这大好时光谁还卷啊,听脱口秀解闷而已,”   贺止休摘下一边耳机递上:“要听?”   宋达狐疑地瞅着耳机,似乎要说什么,这时远处陡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姚天蓬抱着一摞不知道哪来的道具,步伐匆匆地跑来:“达子!佩爷叫你该过去化妆了!”   “啥玩意儿?化妆?”   宋达被转移注意力,错愕道:“我不就拉个二胡吗怎么还要化妆?”   男团企划的榜首人选没一个愿意参加,其他落败的男生立刻自告奋勇。   然而文委方佩佩大手一挥直接取消,选了另一个乐器合奏。   美名其曰宁可丢才,不能丢脸。   宋达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一度热爱混迹广场舞之中,中间还误打误撞学了点二胡。   当初刚分班,班主任要求上交过一份自我介绍表,宋达为了让表格看起来满当点,就随手填了,哪知今天居然被方佩佩抓了壮/丁。   临近晚会开场,方佩佩喊得着急,宋达不能再猫着偷懒,只得硬着头皮离开。   角落重回安静,贺止休将耳机重新塞回耳里,又掏出手机,把音频重新调回方才没听完的英语长文中。   “骗他干什么?”路炀摘下鼓起的气球,捏着端口打了个死结。   “这不是担心他待会被我卷到么,补习班摸底考排名跟隔壁小花差了快半个银河系,姚天蓬说他最近焦虑的上课都忍不住抖腿了。”   贺止休贴着路炀坐下,从脚边袋中捡起新气球,两指一夹,咬住端口,开始翻旧账:“我哪里一天到晚烦人了?”   路炀将气球随手抛进周围的球堆里,眼皮也不抬一下地反问:“你哪里一天到晚不烦人了?”   “那我到底还学不学啊,”   贺止休长腿往前一伸,摘下耳机,音频随之中断:“男朋友始乱终弃不要我了,我干脆不努力了,一口气出国离开这伤心之地吧!”   话还没说完,腰侧被人重重捅了一肘子。   贺止休立刻故作吃痛地弯下腰,仗着角落昏暗角度刁钻,无人能直接窥见全貌,他弓起肩背吸着冷气,一头歪倒在路炀肩上。   “下手真狠,你难道就不心疼我么,”话是这么说,他声音含笑,丝毫听不出痛意:“我最近连梦里头小人的都在讲英语了。”   路炀稳住身体,抬手揪住他发尾:“还有空做梦,说明卷的不够厉害。”   “……”   “难道我说的不对?”路炀又说。   贺止休终于抬起头,失笑道:“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路炀还没再说,贺止休忽地倾身靠近,不由分说地将一边耳机塞了过来。   平静舒缓的英文歌曲传入耳中。   -You are my love   -*and my life* always   “我爸昨天给我打了电话,只要这次期末能看到显著进步,就不再干涉我的决定,”   悠扬女声在耳中回荡,贺止休的声音好似也随之变得平缓:“作为交换,他希望到时候我可以主动把成绩发给我妈看,以及春节可以回家吃饭。”   路炀微怔:“那你回吗?”   “不知道,”贺止休坦诚道:“说实话,就算回去也很尴尬,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她见过面、说过话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想见我。”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关卡,或源于他人,又或源于自己。   也许将来会在时间长河中逐渐消弭,成为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于当下而言,依然是难以跨越的重大障碍。   “那就不回,发个成绩单就好了,”路炀拨弄着手心里的小簇发尾,浅声安慰:“好好考,别丢人。”   贺止休靠近,在男朋友锁骨处印下一吻。   “知道了路老师,”他顿了顿,忽地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就算没有我爸这一关卡,就冲你当时给我画的饼,这次期末我也势在必得。”   陡然再次提起,路炀不禁想起那天头脑一热给出的奖励,一时之间耳梢罕见攀上几分绯红。   他故作镇定地松开手,推开贺止休的脑袋:“考到了再说——走开,我气球还没打完。”   “早够了,又不是小学生要挂满整个舞台,几个角挂上凑个六六大顺就行,”   贺止休夺过打气筒,单臂撑在路炀后背,倾身贴近:“你今天吃药了吗?我好像闻不着味道了。”   自从预选赛上的急性发热后,后颈处因为分化开始催生出丝许气息。   虽然味道很淡,除非像贺止休这样倾身贴近,基本都闻不到;但为了以防万一,上周复查的时候,陈响还是给路炀开了调节信息素相关的口服药。   只要吃下,基本当天就会把气息压得严严实实。   “早上吃了颗,”路炀瞟他:“怎么?”   “怪不得,我说今天怎么突然这么想亲你,原来是天意,”   贺止休悄悄拉近距离,在咫尺处对上路炀眼睛:“那护士说发热期少跟Alpha靠近,那你现在信息素都暂时被压下去了,我总可以亲你了吧?”   路炀:“……”   无数动静就在数米之外,随时会有人过来。   Alpha视线灼灼,路炀不禁扬起一侧眉峰,难得有些没绷住:“你至于?”   “当然,”贺止休幽幽道:“我已经一周没有碰你了。”   “很久吗?”路炀眯眼看他。   “度日如年,四舍五入我已经七年没有亲你了,你看你都七年之痒了,”贺止休抚上路炀耳梢轻轻揉弄,炽热鼻息交织,分不清你我。   他半是诱哄,半是恳求撒娇:“亲一个好不好?嗯?”   路炀睫毛微颤,分不清是拗不过,还是一周确实有点长了,连他都有些心痒。   短暂沉吟,炙热注视中,他终是放软肩膀,眼皮耷下。   闭合的瞬间,黑暗与熟悉的柔软同时落下。   薄唇微凉,齿关之后却是滚热的,身后数米之外是寒风与喧嚣动静,他们背着天寒地冻,躲在这方角落吻的失控。   气球不知何时从身前变成在背后,路炀肩背抵住一颗,下意识朝前想躲,贺止休却在这是深深侵入,将他紧拥入怀的同时,朝后轻轻挤去。   胸膛相抵,水声回荡,空气温度急速攀升,旖旎之中路炀却隐隐觉察不对。   他张开齿关想说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砰!   砰!   砰!   一连串剧烈爆炸声在耳边炸响,脚边堆放的气球仿佛受到冲击,接二连三爆开来。   前后持续了好几秒,贺止休几乎下意识松开路炀,抱着人朝后一退——   砰!   后退被逼停,他们终于停住,与此同时无数气球碎片从他们之间缓缓落下,一路途径头顶、眼前,最终在彼此的肩膀上各自留下了一片残骸。   “……”   俩人面面相觑愣在这五颜六色的废墟中,一时之间连后方听闻动静好奇走来的人都顾不上在意。   不知过去多久,贺止休薄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   尚未脱口,远处陡然传来一句匆匆的呼喊。   “我靠,弥勒佛来抓搞对象的了!”   “那边凑一块叽叽喳喳谈恋爱的赶紧躲起来!!”   “听说这次抓到要叫家长!”   ……   刹那间原先所有热闹都被新的顶替,世界一下吵闹起来。   路炀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手腕被人一拽。   “这还得了,”   贺止休踢开旁侧剩余的气球,五彩缤纷飞舞中,他拉过路炀朝远处楼梯飞奔而去,起身跃下的同时,他回头。   “——私奔吗?男朋友。” 第115章 弥勒佛   元旦晚会即将开始, 教学楼内逐步空旷。   教导主任惹来的风波并未跟随步伐消失,从楼道里出来时,远远还能看见有几道成双入对的身影正朝周围慌忙四散。   “那是不是文锦之?”贺止休忽地半途刹停,视线越过中庭与景观丛。   远处拐角, 灯光被教学楼围墙劈成两半, 一半亮如白昼,一半沉入黑夜。   路炀顺势望去, 就见三班的英语课代表文锦之少见的入夜后仍在学校, 手中似乎还抱着一叠什么东西,正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   “什么情况, 大晚上的玩儿躲猫猫?”贺止休不由扬起一侧眉峰,侧目看向路炀:“要过去凑个热闹么?”   “不去,”路炀毫不犹豫地拒绝。   贺止休毫不意外, 他轻笑了下, 正想再说,却见向来冷淡的男朋友在话落之后, 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马上收回视线, 而是仍旧望着那方位置。   “他应该也是在躲教导主任。”路炀忽然道。   贺止休微怔, 下一刻就见亮如白昼的那侧走出一道身影。   季炎好似刚探寻完周遭情况,步伐飞快地在文锦之身边停下。   时过境迁,二人初识时的针锋相对彻底消弭于无数相处中,间隔十数米之外, 仍旧可隐约窥见季炎低头专注的视线。   他们好似交谈了什么,短暂停顿后,文锦之将怀中东西递上。   季炎接过的同时, 仿若顺手一般,握住了文锦之的手。   文锦之单薄的身形似乎颤了两下, 却没有挣开,而是顺从地接受。   月亮从云层之后探出,盈光倾泻,昏暗被悄然破开,地面映出两道交叠的身影。   那一刹那季炎似乎朝前倾身想做什么,但还没来得及,他余光好似扫见什么,所有动作蓦然顿住。   “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贺止休眯着眼睛仅思考了半秒,果断抬手冲远方的室友一挥,先发制人:“哎呀主任来了!来抓早恋的了!”   路炀:“……”   果不其然只见文锦之猛地抽回手,连头都没敢回,夺过季炎怀中的东西抬步就跑了。   眨眼睛只留季炎一人在原地,Alpha气急败坏地冲室友比了个中指,连狠话都顾不上放,转头匆匆追了上去。   直至四周重归安静,路炀才淡淡锐评:“信不信他下学期就申寝不跟你当室友。”   “那不正好么,直接换进603,我现在都可以回去提前收拾行李。”贺止休一不做二不休,拽着路炀果真朝宿舍楼方向走了几步。   路炀绷不住,反手把人拽住,忍俊不禁道:“突然抽什么风?”   当然是抽炀癫风。   但这话说出去肯定得挨踹。   四下人群稀疏,月色正好,贺止休不想破坏,顺从地放慢脚步,沿着班级走廊朝前。   以防万一,他还回头看了眼后方,确定教导主任不在后,才挣开被握住的手腕。   仗着夜色浓郁,教室黑暗,他悄悄把路炀的手包裹进掌心。   “你还记得我刚刚转学来那天么?你也这么拽着我躲过教导主任。”   贺止休忽然回忆道:“结果刚下来藏好,也恰好迎面碰上俩早恋的。”   时至今日路炀几乎都忘的七七八八,陡然提起,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天贺止休为了确认他到底是不是路炀,往他手机里十秒内刷了一连串表情包,叮当炸响中招来了教导主任。   情急之下他别无他法,拽着人落荒而逃。   跑到近乎气喘,才在一处楼道堪堪藏起。   结果还没来得及离开,上方陡然冒出一对剧情进行时的主角。   此刻再次回忆,路炀发现自己早就不记得那俩人究竟是谁,长什么模样,又说过什么台词,现如今又在这座偌大学校里的哪个角落。   甚至连主角这个概念,似乎也随着时间流逝,逐步淡去。   “早恋多了去了,碰上也不稀奇。”路炀回过神,缓慢道:“不然教导主任也不会逮着今天特意抓人了。”   “那倒是。”贺止休安静两秒,又说:“路炀炀,我有个问题很好奇。”   “嗯?”   “你是不是早知道文锦之和季炎总有天会在一起?”   路炀动作一顿。   顷刻静默后,他抬眼看向对方:“为什么?”   “因为季炎想进步,文锦之是年级第二,校园传说,学渣和学霸谈恋爱,学渣总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成绩被带飞。”   贺止休一本正经地说完,眼见路炀表情从空白逐渐到冷漠,按在虎口上的指腹愈发用力,他终于忍着笑意,正经解释:   “因为刚刚只是一眼,你就知道文锦之肯定在躲教导主任的早恋搜寻。”   路炀一眨不眨:“这个时候会藏那儿的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理由么?”   “别人我不知道,文锦之还真有,”   贺止休说:“他待会还有英语朗诵,怀里那一叠可以是稿子,藏那儿是因为在做最后的登台练习。”   他低头侧目,若有所思:“但你只是一眼就确定了他的原因。”   走廊行至尽头,远处偌大操场人山人海。   元旦晚会已经开始,主持人的声音穿过音响扩散而来,字正腔圆的播音腔乍听格外突兀,但依旧惹来了下方接二连三的欢呼。   路炀没再开口,只是停在原地。   皎洁月光将他肌肤映的瓷白,呼吸间白色雾气飘渺而上,模糊了漆黑瞳孔。   “我是不是不该问?”   贺止休打破沉默,将路炀被风吹乱的发丝拂至耳后:   “我随便一说,你别当真。季炎喜欢文锦之的事儿早就露馅,我们能日久生情,他们也能,真要背个英语也不至于探头探脑……”   “我确实知道,”路炀突然打断:“没那么多理由,他俩抽签成同桌那天我就知道了。”   贺止休一怔:“知道他俩要在一起?”   路炀不再迟疑,点下了头。   之前答应过贺止休会说,但一直没想好怎么开口,不料居然会在这里意图揭晓。   短暂沉吟过后,路炀终于整理好语言。   正欲开口,旁侧陡然传来一声:“哪两位要在一起?”   俩人双双愣住,路炀近乎瞬间抽回被紧握的手。   转身,只见弥勒佛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侧手边的教室中,幽幽月光照在窗户玻璃上,将他微微垂落的两腮衬出几分难以言喻的诡异味道。   “吓到你们了?”   弥勒佛拉开窗户,背着手笑眯眯道:“本来想进来躲着看看有没有人趁机来这儿搂搂抱抱,正巧就听你们聊八卦了。”   他背着手,视线缓慢地在眼前俩人身上游移,笑呵呵道:“你们班有人早恋?哪位,叫什么名字呀,不会是你们自己吧?”   “……”   贺止休率先回过神,低咳一声:“您听错了,我们不是在讨论谁早恋。”   “哦?”弥勒佛意外道:“那是什么?”   “我们是在说,在一起的可能性。”   贺止休脑子转的飞快,刹那间他猛地想起什么,语速飞快道:   “咱们学校不是有个传说么,只要成绩不好的同学跟学霸谈个恋爱,就可以一举飞升成为学霸,985211信手拈来,清华北大指日可待。”   弥勒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贺止休原本都做好被反驳的准备了,万万没料到弥勒佛居然会回应。   他不禁微微愣怔,下意识与路炀对视了眼。   “这传说不是假的么?”路炀不由问了句。   “那得看人,”   弥勒佛意有所指道:“对一部分而言是真的,另一部分就是假的了。”   换成其他人八成只觉这话是故弄玄虚,路炀却莫名明白了。   ——对于“主角”是真的,但对于“其他的普通人”而言,就是假的了。   “那如果有真的部分,学校为什么要特意禁止恋爱呢,”贺止休略微眯眼,俊美的面庞上是阴影也难掩的困惑:“那可是清北市状元呢?”   只见弥勒佛睁开眼睛,笑道:“当然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活在现实里了。”   路炀不由愣住。   “传说可以三言两语把所有成功概括归因,纸笔也可以瞬息之间创造出无数个不得而知的世界,于别人来说,这或许只是一段简写的话。但话里的人却又在自己的世界里,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生存着。它想要取得成功,始终是需要埋头努力的。”   弥勒佛慢吞吞道:“既然都要埋头努力,那就没必要再有这种传说——要是所有人都这么觉得,所有人都不好好学习,转头都去找学霸们谈恋爱,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事物,那不就乱套了吗?”   贺止休“唔”了声,似乎在沉思什么。   还没来得及再说,就听弥勒佛又笑呵呵道:   “再说了,咱们学校学霸就那么几个,总不能让年级第一三宫六院桃李满天下吧?那他多尴尬呀,三年下来得宠幸多少人才能休息——是吧路炀?”   路炀:“……”   远处一班的诗词朗诵表演已然落幕,主持人再次登场,播报第二场。   这次似乎是什么舞蹈表演,话音未落便掀起了一阵剧烈欢呼。   “行了,让你们出卖同班同学也挺破坏感情的,去看晚会吧。”弥勒佛合上窗户开门走出,正要背着手离开时,忽地想起什么:“你们俩有在违反校规吗?”   何止违反。   简直在校规之外蹦迪了。   气氛诡异沉默下来。   贺止休正想着如何委婉避过这话,身旁路炀忽地抬头,风马牛不相及道:“真的那部分,都是因为主角吗?”   贺止休顿时愣住,不由偏头看向路炀。   只见数步之外的弥勒佛短暂沉吟后,忽然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未必。”   “未必?”   “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成功了,所以才成为主角,也说不定呢。”   弥勒佛笑呵呵道:   “但这并非说失败了、或者选择其他的路,就意味着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毕竟世上没有一样的人,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书,而恰好这二者数量都格外的多。”   他终于转身,望向身后:   “也许这个故事之外的人,在其他故事里又是主角呢?” 第116章 晚会   “你这破计划真的可行么, 要是主角他不乐意出门咋整?”   “对啊,宋达说他基本不怎么出门,美名其曰有那时间不如多写两道题!”   “……比我厉害的人还比我努力,不让人活了。”   “要不然我看还是在学校好了, 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 在天台或在教室给他一个惊喜!”   “但不是当天还有啥意义啊?”   ……   “嗨呀,放心吧, 出门这个这我都想好了!”   舞台下方, 许棉枫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在数道目光投掷而来的时候, 胸有成竹道:“等回头我再找贺哥,让他加入我们,再成为那个鱼饵, 岂不就是大功告成了!”   “鱼饵?那要钓哪条鱼?”   “他还能钓哪条鱼, 当然是他同桌那条大鱼啦!”   许棉枫信誓旦旦地说完,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狭窄的走道上, 消失一夜不知去了哪里的贺止休此时正站在身后, 俊美面庞带着几分若有所思地疑问。   “卧槽!”   短暂愣怔后, 许棉枫不自主地高喊了声,刹那间四面八方无数目光转头望来,连台上的主持都不由扫来视线。   他连忙捂嘴弯腰,等视线纷纷扭回舞台后, 才往旁侧挤了挤,压低嗓音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你说回头找我让我帮忙钓鱼的时候,”   贺止休在腾出的空位上坐下, 旋即抬头看向身后的路炀,拍了拍自己大腿:“来吧大鱼, 我来钓你了。”   路炀:“……”   许棉枫这才发现路炀居然也在——但其实并不算意外,毕竟一学期下来,班长与转学生早已是公认的形影不离。   贺止休能消失一夜不见,路炀自然也会随之一起。   ——但这也意味着方才的话路炀基本也听了个全。   刹那间许棉枫只觉尴尬的慌,恨不能原地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曲腿用膝盖在贺止休并拢起来的长腿上轻轻踢了踢,冷冷道:“滚,往里挪点。”   “寒冬腊月冷风萧瑟的,我的大腿难道不比这硬邦邦冷冰冰的不锈钢板凳更吸引你吗?”   贺止休边往里头挪,边不消停地说:“路炀炀,你会不会选。”   路炀早已彻底习惯了这人嘴上的跑火车,闻言只居高临下冷冷警告:“再废话一句我走了。”   “……”   贺止休哪里敢说,立刻乖顺地给路炀腾出位置。   等人坐下后,他才满脸遗憾地转头:“钓鱼没成功,要辜负你们的期待了。”   所有人:“……”   舞台上元旦晚会进度已然过半,此刻上个班地表演节目刚刚结束,下个班的还在后台做准备。   中场时间,特意换上礼服的主持人一左一右走上台。   男生路炀不认识,女生则是宋达喜欢许久的花依依。   俩人并肩站在中央,灯光倾斜洒落,乍然望去,颇有点金童玉女那味。   换成其他时候许,棉枫早联合姚天蓬一起拍照给尚还在后台待机准备的宋达看。   但此刻他们纷纷腾不出心神,俩人拥挤在一块儿挤眉弄眼,试图用脸商量出一个对策。   短短数秒沉默宛如过去半个世纪。   俩人终于决定好说辞,只见许棉枫低咳一声,转过头,满脸郑重地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远处陡然奔来一道熟悉身影。   只见武子鸣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我靠啊方佩佩的架子鼓可真特么沉,几步路差点没把我累死。”   他一屁股在姚天蓬身边坐下,仰头灌了两口可乐,继而像是又想起什么,立刻兴致勃勃道:“你们讨论的怎么样,班长的生日到底要怎么弄啊?”   姚天蓬在他开口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试图阻止,但武子鸣俩大绝活就是黝黑的肌肉,与比宋达还快、甚至还要能嘚啵嘚的嘴。   话音落下的瞬间,四周陷入难以言喻的沉默。   姚天蓬心如死活地捂住脸,许棉枫仿佛看破红尘,茫然而空洞地望着舞台。   “咋了?没想好吗?”   武子鸣浑然未知,甚至兴致盎然地准备开始表达自己的计划,仰头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余光忽地扫见前方两道熟悉视线。   他下意识定睛望去,然后猝不及防与计划中的主角视线对了个正着。   武子鸣:“…………”   计划还没成型就被主角正面听见,算上刚刚那回堪称连环炮,一时间场面诡谲叵测。   唯有路炀是因为愣怔而难得静默两秒,在武子鸣差点一口气把自己憋死在位置上,率先开口疑问:“我的生日?”   贺止休也明白了,不禁问:“所以你们是准备给路炀炀办惊喜生日会么?”   “……”   计划彻底败露,惊喜还没来得及准备就彻底漏气,许棉枫一面尴尬的想找条缝钻进去,一面想给自己掐人中。   他搓着脸沉默了好半晌,才终于破罐子破摔地点头承认。   “佩爷说,上次她帮老师拿学生花名册的时候看到你生日,一月十六,正好在咱们期末考结束后,我们就想着能不能给你一起庆祝下什么的,”   许棉枫沮丧道:“本来是想借着这两天一人出一个或几个点子,最后通过投票方式择选出最合适的方案,争取能给你一个惊喜。”   然而现下看来显而易见没这个必要了,生日主角已经提前被剧透完了。   路炀愣愣地坐在位置上,显见没料想过对方居然会计划这种事。   “这种事怎么没人告诉我一起?”贺止休不禁问道。   “嗨呀,还不是因为全班都知道你俩形影不离,”   姚天蓬拧着眉正经解释:“本来就是为了惊喜,告诉你的话,你待会要是一不小心暴露给班长,那不是全白搭了嘛!”   贺止休不由扬起一侧眉梢,竖起食指指着自己:“我看上去有这么不靠谱吗?”   对面仨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点下了头。   贺止休:“……”   “行吧,”贺止休不禁失笑。   他放下手,转身轻轻拍了拍身边路炀的大腿,意味深长地询问:“怎么办班长,你要不假装没听见,选择性失忆一下?”   路炀:“……”   其他几人:“……”   然而失忆显然不过天方夜谭,路炀也没办法继续假装不知道。   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很独的人,性格冷淡与沉默寡言让他不论在哪个阶段、什么班级,都显得难以靠近。   相熟认识的同学也不是没有,但几乎都如云烟,离开校园便记不起来要联系;微信列表躺着许多账号,但拥有聊天记录的屈指可数。   尤其是转来应中之后。   最开始因为与路苑柯年级第一的约定、也因为主角剧情定律,他极其刻意地让自己游离人群之外。   高一转学来那学期,除了避免不了的接触以外,他几乎没与班上的任何一个人相熟。   甚至一直到期末结束,他都没认清班上的每个人分别叫什么名字。   他原以为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离开应中为止。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刻意躲避却依然会弄巧成拙,蝴蝶振翅,让他莫名被卷入其中,短暂的动荡与预料之外的落幕方式反成了生活的转折。   时至今日,一切看似未变,其实又变了许多。   至少与他最初想象中应该的模样大相径庭。   许棉枫见路炀迟迟没有反应,下意识以为他并不想被这么对待,连忙开口:“不过本来也还在计划阶段,我们都忘记考虑你可能还要和家里人一起过呢,嗐!不过大冬天出门确实挺麻烦的,那几天天气预报还说要降温,不如在家睡觉舒服!”   他顿了顿,又对路炀说:“不好意思啊,我待会去跟佩佩说下。不过你能不能把家里地址发给我们,期末周我妈不让我带额外的东西来学校……”   他话音未落,路炀终于在位置上轻轻动了动。   只见他缓缓转过头,如墨般黝黑的瞳孔中倒映着远处舞台灯光,少见地没有冰冷。   只听他淡淡打断:“我期末考完一般不回家,而是暂时寄宿在我姑家里。一般不怎么收快递,太多的话后面拿回去不方便。”   霎时间几人面面相觑,武子鸣不仅挠头:“那咋办?送去你家门口??”   “反正隔不远,当面给不就好了。”   路炀把脸转向舞台,主持早已下台离开,下个班的相声讲了个开头,快板拍起来,四面八方全是阵阵嬉笑。   路炀将外套拉链拽至最上,灯光映出他轮廓俊挺漂亮的侧脸,漆黑双眸一眨不眨地凝望前方,在其他几人的注视下,声音清冷道:   “也没有完全暴露,我只知道你们要给我开,具体在哪,怎么搞,我也不知道。”   “……”许棉枫张了张嘴,隐约明白什么,但又有点无法确定。   他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地看向班长他同桌:“啥意思啊?”   “就是可以继续偷偷计划的意思,”   贺止休活像路班长钦定的发言人般解释道,继而转头眉眼含笑地看向路炀,故意道:“是不是啊路班长?”   路班长缓缓地点了下头,旋即不引人注意地抓住那只仗着座位下方昏暗,就在大腿上捏个没完、作乱又揩油的手,用力丢出。   继而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咬牙警告道:“再乱搞,期末奖励作废。”   贺止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这么严重的吗?”   路炀还没说话,另一头仨人在得到确切回复后,突然自顾自地欢呼起来,动静还不小。   好在舞台上的相声也在同时讲到高潮,四周笑声吵耳,也没显得突兀。   “那计划可以继续进行了!明天开始放假,元旦回来咱们各自提交一下方案,到时候按照之前说好的来,内部投票制,谁的票数高就选择谁的!”   许棉枫说完,忽而想到什么,又看向贺止休:“你要一起来么?”   贺止休唔了声,笑道:“那也可以。”   “那就这么决定了!”   清脆快板透过话筒响彻整个夜空,相声落幕,主持人再度从两侧迈步走上。   短短两个节目的功夫,就经历了被发现、被揭露、彻底破灭,再到重拾计划准备的大起大落,以至于眼下,许棉枫仨人情绪堪称前所未有的热情高涨。   一时间晚会也顾不上看了,脑袋挤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地嘀嘀咕咕起来。   “不想加入可以拒绝,”   路炀忽然悄声开口:“用不着非得跟着他们一起计划。”   贺止休顿了下,反应过来路炀什么意思,失笑道:“没有不想。想什么呢,这可是你生日,我看上去是那种会在重要节日里马虎带过的人?”   重要二字擦过耳畔,路炀不自觉地抬手刮下耳廓,而后道:“那你愁眉苦脸什么?”   贺止休讶异:“我有愁眉苦脸?”   路炀转头,眯眼道:“没有么?”   “……”   贺止休也眯眼望回。   俩人对视半晌,台上的下个班表演都开始布置场地,他终于忍不住伸手在路炀领口处地拉链上拨弄了下,以此作为宣泄。   “黑漆嘛唔还没镜子,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贺止休难得咬牙切齿,指尖故意在路炀下巴扫过。   接着他又话锋一转:“但我确实是有些不太满意。”   路炀微怔:“为什么?”   “因为我早就想好了那天要干什么,跟你去哪里,吃什么,玩什么,选什么样的蛋糕,插什么样的蜡烛;赴约时我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几点起床几点去见你;见到你后的第一句说什么,告别时应该说再见、还是问你下次约会是什么时候;更想零点想做第一个对你说生日快乐的人,”   贺止休略微向前倾身,侧目,由下至上地对上路炀视线。   四面八方是人□□谈,舞台上是音响躁动,整座学校没有一个地方的安静的,仗着无人窥见,他伸手勾住路炀垂落的手。   指尖交缠中,他无所顾忌地表述真实想法:   “路炀,我想在你最重要的日子里单独占有你。”   “哎呀!路炀你区赛是不是马上结束了?”武子鸣忽然咋呼道。   路炀被陡然唤醒。   他抬起脸,难得反应了几秒才点头:“下周六最后一场就结束了。”   “区赛结束了就是市赛吧?”   “我靠,那不是马上晋级了!”姚天蓬一脸激动道:“啥时候公布成绩啊?这不得好好庆祝庆祝!”   “每个区赛还要进行成绩排名,正式公布应该是一周后。”   “也就是说两周后……”许棉枫飞速翻查日历,猛地抬头:“卧槽,那不就是你生日那两天公布!正好可以一起开庆功宴了!”   “妙啊!看来我的方案要掏出杀手锏了,接招吧你们!”   “切,谁怕谁啊!”   几人兴高采烈,字里行间俨然已经把生日会转移向了庆功宴。   路炀难得无语凝噎,忍俊不禁道:“还没定的事,用得着这么认真准备?”   哪知仨人立刻严肃转头望来。   “什么叫还没定的事,你现在成绩就是区赛第一,官网上挂着呢,晋级市赛那不是板上钉钉的吗?”   “就是就是,”武子鸣点头附和:“体育竞技,就是要当自信大魔王,不要自卑知道吗!”   姚天蓬更是一拍大腿:“贺哥,说说你同桌!”   于是贺哥用膝盖轻轻碰了碰同桌小腿:“性感同桌,在线为你注入自信能量,”   旋即他趁着没人看见,又悄悄将五指挤入路炀指缝,扣住,故作严肃道:“感受到了吗?感受到了就再回答一次,这难道不是铁板钉钉的吗?”   路炀:“……”   舞台上,花依依宣读结束的同时,宋达与方佩佩、以及其他三班的熟悉身影相继出现在中央。   架子鼓与二胡搭配属实前所未有,刹那间引起无数诧异与困惑,甚至有人举起手机拍了张照。   四面八方热闹异常,唯独这方位置难得安静。   几道目灼灼光紧盯下,路炀终于绷不住,露出一个很浅的失笑:“是。”   他略一停顿,缓缓补充:“板上钉钉。”   “滋啦——!”   “咳,大家好我们是高二三班的,今天我们班带来的是《二胡加入摇滚的可能性》,希望大家喜欢,谢谢!”   舞台上,方佩佩一脸社恐地说完,连忙将话筒放到一旁。   她正捏着鼓棒深呼吸平复心跳,旁边的宋达忽地叫了她一声。   “武子鸣好像在比划什么?”   方佩佩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台下,不止有武子鸣在比划,还有姚天蓬和许棉枫也在高举双手挥舞不断。   好像在说些什么,又好像在为他们鼓舞。   “你确定这样他们看得懂我们想表达的么?”姚天蓬忍不住吐槽道。   “管他呢!”武子鸣心大道:“反正比划就对了!这个方案我势在必得,你们谁也别想比过我,这可是我幼儿园就压箱底的超级计划!”   “你幼儿园的生日愿望不是摇摇车从早做到黑吗?”   “卧槽,武子鸣我死也不给你投了!这也太社死了!”   “许棉枫你他妈答应过我不说的——”   ……   喧闹声中,伴奏前摇伴随着鼓棒倒数击打的声音缓慢响起。   人海中,武子鸣像是憋不住了般,直接原地站起,远远冲舞台上望来的方佩佩与宋达用手臂比了个勾。   灯光汇聚之下,方佩佩似乎眼睛有一瞬亮起。   下一秒架子鼓震颤,吉他与二胡共鸣,激昂音□□过音响震颤空气,朝夜空盘旋而上。   远处霓虹划破深蓝天穹,遥远天边,隐约间有烟花绽放后弥留的火光。   世界热闹沸腾,路炀无声扣紧贺止休即将松开抽离的手。   他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倾身靠近。   猎猎冷风拂过前额黑发,少年干净的眉眼终于在这一刻尽数暴露在空气中。   “一月十五给他们过,一月十六给你。”路炀忽然说。   贺止休一怔:“可以么?”   “当然,”   路炀睫毛阖动,舞台顶部灯光旋转,倾斜着映入他眼底,碎光与笑意交汇,凝出一片浩瀚银河。   他说:“谁让你比较重要。” 第117章 一月十五   半个月一晃而过, 最后一场区赛也在阴雨绵绵中落下帷幕。   距离第一场小组赛过去正好整整一个月,路苑柯也果然如当初在医院所言那般,除却最开始路炀刻意隐瞒地那场,之后每次比赛都会特意赶回观完全程。   在确定路炀毫发无损后, 才再乘着飞机回去。   最后一场则因为工作缘故实在抽不出空赶回, 特意委托了小姑池悦帮忙到场监督。   池悦希望路炀远离滑板的心仅次于路苑柯,所以当天早早到场, 半点也不含糊地选了个大前排紧盯。   担心太远看不清, 还特意把看话剧才会用上的望远镜都捎了过来。   美名其曰:不能让路炀偷偷隐瞒每一个磕碰。   一同前来的周乔桥见状,无语地直接跑到贺止休边上, 以此假装跟她妈不熟。   但等路炀站上赛台了,小姑娘又立刻原形毕露,杵在一旁激动的就差摇旗呐喊, 抄起手机录完了全程, 才发现因为举臂不稳全程摇摇晃晃,根本看不清楚。   于是等一切结束后, 又朝身旁的贺止休要了个足够高清且足够专业的录像, 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哥!你小姑跟我要小贺哥给你录的视频, 说是要发给舅妈看,你要不要给呀?”   周乔桥耷拉着兔毛绒棉拖正要去敲侧卧房门,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眼前门板率先拉开。   路炀站在门口, 略显困惑地低头:“什么视频?”   “就是区赛最后一场视频,舅妈正好没在那场,官方实况这次不是要等排名彻底出来了再一起公开嘛, 所以舅妈她现在还没看过呢,”   周乔桥解释道:“我本来想给我拍的, 但你小姑不知好歹,觉得我拍的不好,跟我要小贺哥拍的。”   然而贺止休作为主办方特邀,录制视频能否抢在官方发布还是个问题。   周乔桥作为网上冲浪的一把好手,深知这类风波,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便特意奔来询问路炀。   “能不能发呀?”   周乔桥愁的眉头直皱:“要是不小心侵权了,是不是还得赔好多钱?”   “他是特邀,本身就需要帮忙宣传的,应该还不至于。名次这两天就出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路炀好笑地在周乔桥额头上屈指弹了下:“不过你要担心就先别发了,我回头问问他吧。”   “那也行吧!遵纪守法小心为上,争取做一个好公民!”   周乔桥煞有介事地说完,余光忽然扫见路炀手中拎着的外套,不由抬头:“哥你要出门么?”   临近春节,期末也早在两天前落下帷幕。   路苑柯因为工作缘故尚还无法回国,路炀早已习惯她的忙碌,原本是打算自己收拾回家的。   哪料到放假那天,他拽着行李箱还没来得及出校门,就被等候许久的池悦与周乔桥一并抓回来了家。   美名其曰马上就是他生日了,回了家那天也得再过来。   与其多麻烦一趟来回,不如暂住到池悦家来方便。   池悦大多数时候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唯独在路炀回家这事儿上,总是格外孜孜不倦。   每逢放假她都会主动邀请,理由五花八门,但实际原因路炀也清楚,无非是怕他独自在家过于孤单,又面对空旷房屋而触景生情。   性格使然,即便关系亲近,他也并不大习惯就住别人家中。   因此过往每逢询问,他大都是或直接或委婉地拒绝。   原本这次也想拒绝,然而站在校门口,陡然触及对方欲言又止、掩藏着担忧与小心的目光时,抵达齿关的拒绝愣是没能顺利吐出口。   正值晌午,窗外天色难得晴朗明媚,墙边悬挂着的日历尚未来得及撕下。   微风拂起一角,露出属于今天的一月十五日。   路炀按断了震动不停的手机,穿上外套迈出卧室:“嗯,要出去一趟。晚上估计会挺晚回来,晚饭不用等我。”   周乔桥却像是嗅见什么,不禁好奇问道:“去哪里呀?”   她无比敏锐:难道是跟小贺哥去约会吗?”   小学生学习不一定上心,八卦起来脑子却转的尤其迅猛。   路炀不由一阵无语凝噎,还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客厅陡然探出一颗脑袋。   “什么约会?小炀你在学校偷偷谈恋爱了!?”   只见池悦满脸惊讶道:   “男的女的,Alpha还是Omega,或者是Beta?长得怎么样呀,学习好吗?是你们班的吗?上次家长会我见过吗?”   一连串问题蹦的猝不及防,路炀足足沉默了好半晌才终于开口,语气罕见艰涩道:   “……没有,只是班上同学聚会而已。”   池悦这才一脸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眉眼间隐隐还缭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那好好玩,集合地远不远,要我送你去不?”   “不远,我自己去就好了。”   路炀话音刚落,手机又是一串连环震。   为了方便集合,离校那天许棉枫拉了个群,早上路炀还没睡醒就被几个人直接震起,他烦得直接把群屏蔽了。   结果这群人大概是在群里喊他没有回应,猜到三班的孤独一匹狼十有八.九又开了免打扰,干脆直接点名艾特,或隔三差五拍一拍。   直到最后路炀被烦的忍无可忍,终于冒了泡,发了进群之后的第一句话:   -再拍退群了。   这才终于消停下来。   然而这份消停并没能持续太久,群内几人又开始纷纷汇报起出门进度。   其中当属武子鸣屁话最多,直接被方佩佩威胁再刷屏就把他踢出去。   路炀随手回了个现在出门便把手机揣回兜中。   恰逢周末,门外邻居动静不小,路炀推开门,正要回身告别,池悦忽地迈步向前,将一个黑色毛线帽套在了他头上。   “本来想明天送你的,但你今天要出门,那就当提前了,”   池悦整好帽子边角、与因为触碰而稍稍凌乱的额发,这才满意地拍了拍少年那早已比她高出足有一个头的发顶:   “生日快乐小炀,希望你健康平安,喜怒哀乐只有喜与乐;喜欢滑板就好好滑,要去你爸想去的地方,那就去看看。但世界很大,还有很多事情值得你往前。所以不论如何,安全第一,知道了吗?”   距离比赛被抓包过去一个月,池悦与路苑柯联系密切,自然也在不久之后便得知。   如果路苑柯对路炀继续滑板是持反对,那么池悦便是一定程度的心理阴影。   毕竟于她而言,这东西带走了她前半生唯一的亲人。   因此后来,接到池悦电话时,路炀其实比面对路苑柯还要忐忑几分。   出乎意料的是池悦并没有指责,也没有过多质问。   她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一般,只问他体验如何,感受如何,又问他下一场是什么时候。   路炀一一回答后,池悦只笑了笑。   然后才在电话里开口说起了以后。   她说下一场她也想去看,问可不可以去看。   “知道了。”路炀乖顺地点了头,又抬手摸了摸帽子:“谢谢小姑。”   “不客气!”池悦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好了去玩吧,晚上要是太晚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路炀下意识想拒绝,话到唇边又陡然一转:“好。”   楼道宽敞明亮,远处未关的窗户漏了风,冷意卷过鼻尖,路炀下意识屈指轻轻扫过。   他正要抬步离开,池悦忽然在身后又喊了一声。   路炀不禁回头。   只见池悦脸上挂着与周乔桥极其相似地八卦:“所以你在学校真的没有偷偷谈恋爱吗?”   路炀:“……”   “可以偷偷告诉小姑哦,你和小乔不一样,你这么聪明又有目标,肯定不会耽误学习。所以你要是想谈一谈,小姑没有意见哦!”   池悦自以为善解人意地说完,丝毫没有注意大外甥一言难尽的表情,继续自顾自地欣慰道:   “不瞒你说,本来我跟你妈都在担心你要真的是个板性恋可怎么办呀,滑板又硬又冷的,以后老了也没个人陪伴你。”   她丝毫不觉自己的话有多么诡异,顿了顿又继续道: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滑一滑就坏了,我哥——就你爸当年一年下来能换好几块板,你这要真恋,岂不是成了脚踏N条船的渣男了嘛!”   路炀:“………………”   一个小时后。   在脚踏N条船边缘悬崖勒马的渣男路炀,终于在集合位置的地铁下了站。   他刚掏出手机想看下具体哪个位置,一股熟悉气息陡然传来。   不等反应,一只手便由后至前搭在他肩膀上,整个人毫无征兆落入臂膀之中。   “哪里来的帅哥,长这么好看,加个微信认识下?”   轻佻散漫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贺止休鼻息下压,最终紧贴在耳垂边:“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路炀:“……”   地铁人来人往,路过的行人显见也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上来就勾肩搭背的搭讪,一时之间纷纷投来注视。   远处甚至有人停步,从模样上看似乎时想过来帮忙。   然而看看搭讪那人的脸,一时间又不确定自己上去到底算帮忙,还是算毁了别人姻缘。   “帅哥?”   见路炀不说话,贺止休没完没了起来:“你怎么不说话呢帅哥,要不还是我扫你?”   “……”   大概是刚刚被池悦的真心话前所未有地刷新了三观的缘故,路炀沉吟数秒,在给这人一脚与直接无视之中,出乎意料地折了个中。   “我扫你吧。”   他指尖转向右上角,毫不停顿地点开了扫一扫:“二维码呢?”   这下轮到贺止休愣住了。   “码呢,抓紧,”   路炀终于缓缓抬眼扫来,漫不经心道:“再不给,我男朋友就要来了。”   “……我草,”   贺止休情不自禁闷出一声脏话,彻底认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时过境迁,路炀炀你真是越来越坏了。”   “不是你先在这儿撩闲么,”路炀懒洋洋地收回视线,朝四周看去:“其他人在哪?”   “一号门集合,没在这儿,”贺止休拨弄了下路炀耳垂,哭笑不得道:“你是真的把群屏蔽的很彻底呢?”   痒意从耳边扩散,路炀用眼神警告男朋友安分点:“太吵了,不屏怕手机给他们震坏了。”   “你这么一说也不是没可能,”贺止休又问:“那我呢,刚刚给你发消息都不回,难道你也把我屏蔽了?”   实际上是地铁人太多,站完了全程就懒得再掏手机。   尤其这一路上脑子都被临走时池悦的话覆盖,根本没腾出多余心思念及其他。   但此刻路炀难得不大想认真回答。   他故意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偷看我手机了?”   “……”   贺止休满脸错愕,兀自喃喃:“有男朋友还加别人微信,现在还把男朋友微信屏蔽了,新年新气象,路炀炀你居然要对我始乱终弃了。”   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已然从疑惑变成意味深长,路炀少见有些站不下去。   眼见贺止休戏瘾即将上身,他当即给了这人一肘击,强行打断:   “没有始乱也终弃不了,刚刚要换个人现在警察都过来了——少废话,一号门在哪?再不走就迟到了。”   ·   群内几人叫的欢实,一口一个今天行程很满,迟到的人自罚三杯。   真到了约定时间,又几乎都是掐着线到的,光是等人就耗费将近二十分钟。   “都差不多了吧?还差谁?”   奶茶店门口,武子鸣捧着杯葡萄多多含糊不清到:“要不要报个数啊?”   许棉枫无语道:“你是小学生吗还报数——今天统共就八个人,咱们这儿现在六个,八减二,就差俩了。”   “八个?”掐着点抵达的宋达不仅疑惑:“不是七个吗?除了佩佩还有谁?”   他话音刚落,奶茶店门口当啷一声被推开。   贺止休用吸管戳了戳他肩膀,神秘兮兮道:“朝你的九点钟方向看去。”   宋达下意识转头。   下一秒映入眼帘的便是路炀就着贺止休的手,低头嘬了口奶茶的画面。   “……”   宋达表情空白半秒,重重翻了个白眼,忍无可忍道:“你俩是不是不秀一下会死?知不知道秀的多分的快!?”   “怎么说话呢这孩子,让你看九点钟方向,没让你看十点钟。”贺止休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把脸往前挪挪。   “你就忽悠我吧,还九点钟!”   宋达拧眉叉腰,一副痛心疾首道:“我算看透你们了,原来你俩都是重色轻友的货,背着我暗度陈仓就算了,现在又来我面前一次次伤害我!”   路炀:“……”   “我真是——”   真是什么还没真出来,前方人海骤然分离。   宋达只来得及看见路炀面无表情地朝后退了一步,下一秒一张尤为熟悉的面庞立刻跃入眼眶。   “真是什么?”   花依依梳着干脆利落的高马尾,随着风微微浮动的鬓角与额发下方明眸黝亮,她看了看宋达捂在胸前的手,关心问:“你身体不舒服吗?”   “……我今天真是太为路炀高兴了,他终于过生日了,我等这一天真是等了好久好久,礼物等的都快结蜘蛛网了。”   宋达咽了咽唾沫,所有怨念都在心上人出现的瞬间伴随心跳声尽数消弭,他低咳一声,连忙把手放回两侧,尴尬中不失意外地问:   “你也来啦?”   “嗯,佩佩说今天是路炀生日,问我要不要一起,正好上次你们一起帮过我,一直没找到机会正式答谢,送东西他肯定也不要,这下有生日作为理由,就好多了。”   花依依转身看向路炀,笑道:   “生日快乐呀路炀,祝你天天开心,以后也都是年级第一!”   可以说是非常具有实用性的祝福了。   路炀冲她礼貌地点了点:“谢谢。”   恰在这时,进店拿奶茶的方佩佩拎着袋子快步走来。   她一杯递给花依依,另一杯正要递给对面的今日寿星。   结果还没来得及,陡然瞥见对方手中显然刚喝了一口的奶茶,不由愣住:“啊,班长你有啦?”   “早跟你说了不用,这玩意儿在学校都被他同桌给承包了,哪里还轮得到你来投喂寿星,”   姚天蓬一脸早已看破红尘地模样摇了摇头,继而疯狂暗示道:   “不过没关系,我这个人一向不介意给别人当垃圾桶,如果你喝不完我勉为其难替你喝下也不是不行……”   方佩佩一巴掌呼开对方,没好气道:“大不了我自己喝,点给寿星的奶茶,肯定寓意非同。”   她边说又递上奶茶,虔诚道:“来吧班长!你快碰一下,让我沾点学霸的气息,保佑我期末成绩一定要进前五十……不行的话前一百也可以!”   她话音刚落,旁边几人立刻蜂拥而上举着奶茶让路炀碰。   场面一度失控的仿若明星握手会,险些把商场门口巡逻的保安都给招来。   “都是一群什么牲口,”   半晌混乱终于消止,进了商场后,贺止休哭笑不得道:“那阵仗,差点以为他们要把你撕成几片抬回去供起来了。”   这都什么破形容?   路炀下意识想吐槽,然而想到方才场面,话倒齿关又不由停住。   片刻后他难得认同道:“没有下次了。”   “还不如我们俩人单独在一起。”   贺止休低声开玩笑:“要不偷偷溜?”   路炀眉梢微扬,正欲说话,忽地发现前方喧闹不已的几人中,赫然没看见宋达身影。   他不由步伐一停,朝后望去。   “我都听见了哦,”   宋达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你俩不要太过分了啊我说,一月十六改成一月十五就算了,都这会儿了还来?”   贺止休颇为意外道:“这你都猜得到原因?”   “当然,”宋达叹了口气:“也不看看我认识路炀多少年了。”   那确实太久了。   也怪不得当时表述要更换日子出门时,宋达会在旁边露出没眼看的神情。   “那看来是没戏了,”   贺止休故作遗憾地啧了一声,转而又问:“所以你落在末尾就为了偷听我们说悄悄话么?”   宋达神秘一笑:“你猜。”   贺止休不由挑了下眉峰,下意识与路炀对视一眼。   而后不知想到什么,俩人双双放慢脚步。   等宋达上前后,他才缓缓开口:   “我猜,你心率直上一百八,离得近了怕被人听见,所以干脆躲在没人看见的后面一个人逃避。”   宋达表情一顿。   “我说的对么?”贺止休故意问道。   正值周末,又是寒假,时间虽早,但商场内已然有了不小人流。   许棉枫几人走在前头,正兴致勃勃地朝据说是预定好的第一个目的地出发。   花依依与方佩佩走早中央,一行人吵闹的恍若天然小喇叭,险些把头顶广播的声音都盖过。   仨人落在距离前方一米来远的位置慢吞吞地跟着,隔了不知多久,宋达才从少见地沉默里缓过神。   只见他细不可查地点了点了头:“这都给你猜对了。”   “因为花依依?”   路炀侧目看他:“我以为你知道她会来。”   宋达摇了摇头:“前段时间不是天天跟着你们复习么,怕分心,我就把群屏蔽折叠了,没注意他们说什么。”   怪不得这段时间群内热闹非凡,身为三班的社交达人宋达却鲜少在群内出现。   按照许棉枫的话,就是安静的仿佛被人夺舍了。   “都几个月了,还没走出来么,”   贺止休意有所指,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放弃了呢?”   宋达嗐了声,苦笑道:   “我原本也以为过阵子就好了,但真的实践起来却发现,这玩意儿真的挺难的。说不上来什么感受,不想它的时候以为都过去了,但只要破开一个口子,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又都铺天盖地的来,根本没辙。”   “那听起来是挺难受的,”   贺止休拍了拍宋达肩膀以作安慰:“我能大概理解一点。”   “得了吧,你理解个屁,你又没失恋过,”   宋达哭笑不得道:“吵架那点事儿不算,古人有云,任何不已分手为目的的吵嘴都是小情侣秀恩爱的把戏罢了!”   贺止休想了想,还是认同道:“你非要这么说,那也是。”   “……草,”宋达气的想原地绝交:“要不是看在这学期的革/命友谊的份上,我现在就要跟你俩恩断义绝。”   “断个屁,”贺止休意味深长道:“今天你发小生日,小心他许愿让你考不上七百分就回家迎接男女双打。”   宋达立刻转头:“你会吗?”   路炀懒洋洋道:“你猜。”   “……”   宋达头晕目眩,只觉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要是真的实在无法死心,那不如干脆换个办法,”片刻后路炀忽然说。   宋达微怔:“什么办法?”   “龟速朝前,或者直接转身。”   贺止休心有灵犀般接话:   “往前走,那就再试一次,从认识的熟人试起;她优秀,你就尝试去追逐她的步伐,努力与她并肩。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你一定会成功,一败涂地的结局也一抓一大把——但人生嘛,遗憾总有,尽力而为,量力而行,不要后悔自己做的决定就好。”   “直接转身呢?”   “我的生日在一月十六,今天你不在也没事,”   路炀停下步伐,转头看向发小:“借口很多,你可以自己选一个,我们来说。”   四面八方人来人往,暖气烘的人肌肤发热,前方穿了羽绒服的武子鸣已经热的直接脱下。   方佩佩不知何时挽着花依依走到队伍最前,她们踏上扶梯朝上而去,花依依这才注意到后面地寿星与其他俩人居然落后了好一段距离。   她不禁低头望去,疑惑喊道:“宋达?你们不上来吗?”   宋达像是才回过神,下意识冲她挥了下手:“马上来!”   “好,”   花依依笑了下:“那你们快点。”   宋达望着那笑容,难以遏制地愣住。   扶梯缓慢向上,距离越来越远。   面庞跟随谈话朝另一侧转去,最后仅剩一道遥远的背影。   不知过去多久,宋达才终于缓缓放下手臂,却没有低头,而是这么仰着,无声望着灯光璀璨的天花板。   过去足有片刻的沉寂,他才终于长吸一口气。   “——算啦。”   路炀一怔,贺止休也不禁转头看去。   “你俩明天不是要一起过么,之前不知情,非要瞎凑热闹,现在我可不想继续再当八百瓦电灯泡。”   宋达眨着眼道:“我还是朝前吧!”   答案出乎意料,又似乎合情合理,路炀与贺止休不由对视一眼。   “你们说得对,人生就是会有很多遗憾,但我想了想……果然还是不太想让遗憾停在这时候,”   宋达话落,视线不自觉朝上方望去。   那道触不可及的身影在遥远之外,乍看好似只一臂就可触及的距离,但他又清楚知道,想要触及,又绝对不止。   广播停歇,音乐流泻而出,盖过了许多吵闹,也让少年低沉的嗓音多了几分喑哑。   宋达收回视线,听不出情绪道:   “我也不知道结局会怎么样,可能会释怀,也可能会再也无法释怀,但我还是想再试一次。”   天真愚蠢也好,一根筋认不清也罢。   但假如很多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不如就干脆去撞了再说。   “那就试试,”   半晌后路炀抬手拍了拍他后背,淡淡道:“说不定呢。”   “我也觉得。”宋达笑了笑,语气罕见地带上几分不好意思:“谢了啊你俩。”   “小事,”   贺止休故意松了口气,用认真口吻开玩笑道:“你要是真放弃了,明天真来,那电灯泡瓦数可太大了,论起这个我谢谢你才是。”   “……”   宋达冷漠评价:“你俩早晚得被我套麻袋打一顿。”   贺止休眉梢一扬:“一打二,你很有想法啊朋友。”   宋达哼哼两声,继而话音一转:“不过仅限于明天,开学后的电灯泡我还是得继续当了,从来没有想过我居然会有天这么后悔以前没认真学习。”   他越说越忧愁:“也不知道京城的学校好不好考。”   “应该还好,”   贺止休一本正经道:“北大青鸟的分数线我查了,上次月考咱俩稳稳过关。”   “我靠,”   宋达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吐槽居然真的去查了分数线,还是佩服贺止休的行动力和长远目光。   愣了好几秒他憋出一句:“那是还挺好考的哈!”   路炀:“……”   这都什么没志向的东西。   路炀简直听不下去,面无表情地大步离开:“考上后出门别说我们认识。”   “怎么这样?”宋达不满道:“管管你对象,他学历歧视!”   “太过分了,”   贺止休跨步上前紧随其后,愤慨道:“看我接下来卷出一个985,让他无法歧视,只能稳稳正视我,然后从此爱我爱的无法自拔。”   宋达:“…………” 第118章 一口倒   按照许棉枫的说法, 这趟神秘兮兮筹备小半月的行程,最终是集合了所有人的意见。从上午到晚上七点,每个小时该去哪儿、干点什么,都划分的明明白白。   并且整个过程中, 除了下一个目的地, 都禁止对这天的寿星路炀过多透露。   美名其曰,这样才能保证神秘感。   自从小学以后, 路炀对生日就没什么太多的期待感或仪式感, 上次大张旗鼓的过生日还是池名钧在世时。   那会他即将小升初,池名钧自作主张, 提前给他办了个名为告别童年的生日,甚至还贴心鼓励路炀可以多邀请些同学回来。   结果那年生日当天碰上期末考试,路炀一门心思扑在了考试上, 根本忘了什么邀请不邀请。   等放学回了家, 推开门,满室兴高采烈的成年人们与孤零零的小少年形成鲜明对比。   场面一度比窗外的腊月寒冬还冰冷。   事后池名钧与池悦两兄妹一度以为路炀在学校被同学孤立了, 过个生日都没人愿意来家里做客, 险些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校长。   “真去找了?”   夜色凛然, 贺止休站在步行街入口听得津津有味,盛满笑意的桃花眼弯出一道明显弧度,惹的旁侧停候等人的几个女生频频望来。   路炀勾着口罩摇了摇头:“没有,家长群里问一嘴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 又说:“再说,我看上去是那种会被人霸凌的类型?”   ——那确实是不像的,毕竟怎么看都只有大学霸自发性霸凌一整个班的类型。   譬如从成绩以及智商上进行惨无人道的霸凌。   大概是游玩一天的缘故, 路炀脸上多了几分倦意,但平日的冷漠淡去不少。   贺止休看的心痒, 他忍不住抬手拂去飘到眼前的发丝:   “那可不一定,长这么好看学习还那么好,滑板又那么厉害,踩上去酷的要命,搞不好就招来什么红眼病在背后对你酸言酸语呢?”   他振振有词,“所以叔叔的担心很有道理。”   路炀略微一顿,不禁失笑,抬眸瞟他:“你很有经验?”   出乎意料的是贺止休说:“没有,我没怎么过过生日。”   路炀下意识想问为什么,但紧接着又反应过来对方最初出生的原因。   贺琛在的时候没人有太多时间去在意他的生日,贺琛死后更没有心思。   尤其贺止休自己也未必想过。   毕竟那时他堪堪维持求生欲已经竭尽全力,生日指不定只会让精神更加饱受折磨。   冬日昼短夜长,刚过六点一刻,天色已然擦黑。   步行街人来人往,不远处琳琅满目的路边摊早已架锅开火,阵阵香气拥挤进繁华人海,组成这片烟火人间。   贺止休意识到自己顺口一说拉低了气氛,他正想开口转移话题,垂在身侧的手被人轻轻握住。   五指钻入指缝时,他下意识反客为主地扣住。   “……不过今年打算再过一次,”   贺止休临到齿关的话一转,低头对上路炀双目,眼底的笑意近乎漫出:“你可别忘了啊男朋友。”   路炀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只勾着口罩说:“忘不了,弟弟。”   贺止休:“……”   “我当初就应该再往上报个年份,这样你就能喊我哥哥了。”   贺止休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哥哥长哥哥短的,我不得幸福死。”   他说得憧憬,路炀听得无语。   好在这时候手机震响,是贺止休的。   “好,我们现在过去。不用定位,我知道在哪。”   贺止休掐断电话,继而解释:“武子鸣说肚子好了,让我们现在直接过去。”   今天行程是做好计划的,但吃的不是。   一行人途中各式零嘴几乎没停过,其中以姚天蓬和武子鸣最为夸张。   这俩人早中晚各一杯奶茶,左手芝士棒右手可丽饼,踏出商场路过美食街,一晃神的功夫,嘴里咀嚼的又成了臭豆腐和狼牙土豆。   于是在十分钟前,终于不负众望,双双吃进了厕所。   行程被短暂打断,恰好临近饭点,预定好的餐厅在商场对街的一处大厦,走路过去至少得二十分钟。   贺止休不想走个路后头还跟着一串儿电灯泡,干脆别有用心地提议暂时分开行动,等闹肚子的俩人解决完,再去餐厅集合。   夜色浓重,行人匆匆,正值饭点时候,大厦门口进进出出格外热闹。   然而放眼望去都是陌生面孔,丝毫没有看见其他几人的身影。   “订的包间,他们应该都在上头等着了,”   贺止休看出路炀神色上的困惑,主动解释:“这群人太闹腾了,大厅里我怕待会给人服务生赶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关注点在其他地方。   他问:“这位置你定的?”   “对,”贺止休点头承认。   室内开了暖气,他却依然将路炀的手紧紧揣在衣兜:“我不太清楚应该上哪儿玩,所以就抢了晚餐的方案。”   电梯门敞开,前边的人低着头踏入。   贺止休说完,又后知后觉出一丝忐忑。   他不由回头低声询问:“你不喜欢吗?”   “没有,”路炀回过神,跟着踏入电梯:“我就是在想,待会推开门,你们要是给我喷满身彩带怎么办。”   贺止休不禁愣住,半晌忍不住笑了:“班长,能不能打个商量。”   路炀撩起眼皮用余光瞥他:“商量什么?”   “机会难得,体验一下当个笨蛋的滋味儿,好么?”贺止休低头,贴在他耳边:“你这样我真的感觉要去北大青鸟了。”   路炀:“……”   这都什么跟什么。   “明明是你们自己太明显,”   路炀薄唇嗡动,还想说,电梯骤然一停,偌大餐厅映入眼帘。   所有人迈步离开,唯独他们边上停了位服务生。   “十六号房的客人吗?”   服务生礼貌地问:“包间要往左侧走。”   身后电梯门合上,餐厅的喧嚣在踏上包间走廊时被彻底掩盖,只能听见浅浅的瓷碟碰撞声。   贺止休望着两侧逐步递增的房号,终于承认:“确实有点明显,完了,这下不都没有惊喜了——早知道我应该跟宋达换个定位的。”   “……”   路炀一言难尽:“你们还有定位?”   “当然,我负责带路,他们负责其他,宋达负责出场,这会儿估计都兴致勃勃地搁门后等你推门了,”   反正被猜了个透彻,贺止休干脆也不多隐瞒。   低声解释完,正欲再说,忽又发现路炀脚步似乎较之方才慢了几分。   虽说贺止休并不在乎被人发现他们在交往,但出电梯时俩人交握的手还是松开。   此刻只见路炀眼皮微垂,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洒下寸许阴影,乍然望去让人无法窥清真实情绪,但贺止休莫名觉察出几分不同。   他心下微动,不由试探问道:“路炀炀。”   “唔?”   “你不会是紧张了吧?”   “……”路炀眼睛飞快一眨,面无表情地回答:“没有。”   “真的吗?”贺止休微微低头,仗着四下无人,领路的服务生并不回头,他肆意贴在路炀耳边,近乎挑逗:“可你都同手同脚了。”   路炀脚步顿时一停,下意识低头朝脚下看去,视线触及地面时,又骤然想起自己分明两只手都揣在外套衣兜中,根本不存在顺拐的可能性。   果不其然只听耳边响起一声闷笑,路炀冻着脸正欲扭头,眼前服务生骤然停步转身。   16号房门不知不觉杵在了身侧。   “别担心,没有喷你一身的彩带,但估计会很吵。”   贺止休上前侧身握住门把,用力拉开的前一刻,他忽地抬手,将一个圆弧状的皇冠轻轻扣在路炀头上。   “生日快乐,路炀。提前一天我也要做第一个。”   吱呀——   砰砰砰!   门推开的瞬间,微弱气流伴随空响从眼前炸响,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生日快乐,响彻整个安静走廊。   确实没有彩带,取而代之的是不断伸直回缩的彩色气卷。   路炀尚未来得及回过神,喧闹的人墙骤然分离,摇曳火光照亮满室昏暗,只见宋达小心翼翼地推着偌大蛋糕缓慢走来,直到在路炀面前停下。   “生日快乐啊路炀,”   他笑道:“许个愿吗?”   路炀上次许愿还是在许多年前,他活得现实,从不过多祈祷什么,因此许得草率,蜡烛也吹的匆匆。   时至今日早已忘了当时想的什么,此刻站在门口,无数视线投掷而来,眼前是好友,身侧是贺止休。   火光点亮昏黑,将漆黑瞳孔染成暖色的红橙,细微长风拂过,摇曳之中,他忽然生出无数想法。   中英文交替的生日歌谣终于落至末尾。   路炀轻轻吸了口气,将所有蜡烛吹了个精光。   “好耶!”   吵耳的欢呼响彻,头顶灯光亮起,路炀这才发现眼前这包间居然是餐厅与歌房一体式的。   偌大圆桌后方,五彩斑斓的灯球旋转闪烁,不知是谁为了氛围,甚至将“祝路班长生日快乐!”这一行字投进了硕大屏幕中。   五颜六色的变形字体与包间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方佩佩转身时遥遥望见,没忍住吐槽了句:“谁负责的海报呀,真的好土。”   “哪里土!这可是我设计了整整一个晚上,每一笔一划都刻画着我对前同桌虔诚的祝福,一点也不土!”   姚天蓬愤愤转头:“班长你评评理,这土吗??”   “肯定土!”方佩佩也回头:“不用问了,班长肯定也这么觉得!”   班长压根没听他俩这堪比小学生般的口角。   蛋糕被置放到一旁,大门合上的同时,所有人纷纷围绕而上,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接二连三送上。   大小不一的盒子险些将路炀淹没,这群人显见是要把神秘贯彻到底,每个人的包装都近乎相同,且不留姓名,纷纷表示要让路炀回去打开后,再猜猜分别是谁送的。   美名其曰测试一下学霸在识人上的敏锐程度。   路炀无语凝噎,短暂沉默后没忍住勾起唇角,随他们去。   将礼物暂时搁置在沙发后,路炀起身,正欲朝餐桌迈去,余光处忽然扫见什么。   他顺势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只听咔擦一声轻响,贺止休在相机后方按下了快门。   “偷拍?”路炀眉梢微扬。   “有吗,”贺止休放下相机,笑道:“我明明是光明正大地拍。”   他说着看了眼方才的照片,满意道:“我的手机锁屏又有找落了。”   “……”   路炀忍俊不禁:“滚,少给我乱用。”   “把男朋友当做锁屏照片怎么能叫乱用呢,这明明是爱的表现,”   贺止拎着相机靠近路炀,一本正经道:“我们热恋期的青少年都这么做,要学着点,知道了吗学霸?”   学霸心说学完下学期被班主任逮住,怕是得教导处一日游了。   然而此刻他心情颇好,懒得反驳,睨见贺止休手中的相机,他莫名心下一动,冲热恋期的青少年勾了勾手指。   “?”   贺止休下意识倾身上前。   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只觉领口被修长手指轻轻勾住。   炽热鼻息毫无征兆贴近。   少年微冷的嗓音含着点细不可查的笑意,在耳边缓缓荡开。   “学会了,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把照片发我?”   路炀轻声说:“还是说,你准备把他当成生日礼物送给我?”   “——我靠,上菜了!我要饿疯了!”   远处餐桌上,姚天蓬饥肠辘辘地落了座,结果一抬头发现寿星还远在他处不知干什么,立刻拔声呼喊:   “班长!快来个开门红!”   路炀撩拨完人,松开手指,在一群饿鬼的嚎叫中自顾自去开门红了。   徒留贺止休一人愣在原地,足有好半晌,直至宋达在远处喊了一声,他才缓缓回过神,滚着喉结闷出一声低哑的音节。   作为庆生的最后一环,众人弥留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   贺止休的考虑无疑是正确的,一通晚饭扫荡完毕,所有人又开始围着三层蛋糕让寿星分切,起哄喧闹,吵得不行。   这群人原本还想再寿星脸上抹一指头奶油作为庆贺,然而还没来得及靠近,就撞上路炀那冷若冰霜的视线。   刹那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将手指纷纷送入嘴中,偌大包间顿时回荡起一阵诡异的啧啧声,成功收获了旁侧收拾东西的服务生意味深长的目光。   不过诡异气氛没有持续太久,众人又纷纷将注意力投掷到歌房上。   路炀向来对唱歌没什么兴趣,原先只打算坐在一旁随意看看,然而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武子鸣塞入话筒。   美名其曰寿星开了麦,其他人才能唱。   “来一首吧班长,”武子鸣怂恿道:“什么歌都可以!”   路炀看着话筒若有所思:“什么都可以?”   所有人齐齐点头。   只见学霸沉吟数秒,终于拎着话筒起身,走到点歌台前。   然后在众人期待的视线中,点了一首纯音乐。   “你们自己说的,什么都可以,”   路炀将话筒塞入旁侧目瞪口呆的武子鸣怀中,头也不回地坐进角落沙发,语气坦然毫不心虚:“有问题?”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也没人敢有问题。   唯有宋达早有预料般叹了口气,然后冲路炀比了个你牛的大拇指。   “你这招也太损了,”贺止休也忍俊不禁道:“怎么想出来的?”   “他只说来一首,又没说非得唱,”路炀端起眼前的杯子:“你的?”   贺止休下意识点头,紧接着又想到什么:“等等——”   话音未落,只见路炀已经一口抿下。   五彩斑斓灯球下,微微泛黄的水液没入薄唇之后,一股陌生的味道在舌尖晕开,路炀几乎瞬间拧起眉峰放下杯子。   “……酒?”   “我刚想提醒你,”   贺止休无奈:“包间配套的,你刚刚点歌的时候被许棉枫翻到了,非说要来点叛逆的,于是一人倒了一杯。”   他烟都抽过一阵时间,酒这种东西早已不在话下,但路炀不同。   男孩子面冷心热,果断却又无比纯粹,无论是外表还是内里,都格外干净。   一时之间贺止休不由生出几分担心,他抬手抹去对方唇角的残留水渍:“呛到没,反胃的话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说着要起身,手腕却被人反手一拽。   “不至于,”路炀放下杯子,“一口酒而已。”   贺止休不由一顿:“你喝过?”   ——其实是没喝过的,他连饮料都兴趣不大,这种酒精更加避而远之,仅有的接触还是因为啤酒鸭。   但不知为何,此刻感受着舌尖那点陌生的干涩,路炀不由自主地改了话锋。   “一点,”   路炀淡淡道:“能解渴就行了。”   他说着伸手就要再去捞酒杯,但还没来得触碰,杯子率先被人拿开。   “酒能解什么渴,一口就够了,小心待会喝醉,”贺止休屈指在那悬于半空的修长手背上轻轻弹了下,好笑道:“等着,我去给你倒水。”   路炀眉峰微蹙,似乎想说什么。   但薄唇嗡动过后,又只是点了点头:“好。”   平日向来冷冰冰的人突然异乎寻常地乖顺,贺止休不由一顿。   但尚未再说,就见路炀又抬头望来:“怎么了?”   “……没事。”   贺止休想了想,还是将剩余半杯啤酒一同带走:“就是突然想起这边没热水,只有蜂蜜水跟柠檬水。你要哪个?”   路炀眯了下眼,才说:“都可以,你看着倒吧。”   他语气如常,但贺止休莫名觉出几分不对劲。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两个小时后。   贺止休出个门的功夫,只见方才还安静坐在位置上的路炀,不知何时居然摸到角落点歌台前。   屏幕荧光照亮他干净好看的面庞,毛线帽不知掉落何处,微乱的发丝下,那双向来镇定冷静的双眸此刻罕见茫然。   “怎么摸这儿来了,”   贺止休躲开唱上头的一帮人,倒了杯蜂蜜水走过去,停下时作弄般将杯口抵住男朋友薄唇,轻声问:“你想唱歌么?”   路炀摇了摇头,没说话,也没推开杯子,而是一反常态地顺势张口嘴,咬住杯口。   然后任由贺止休将杯子举高,将蜂蜜水灌入嘴中。   温热水流触碰舌尖,贺止休举杯弧度并不大,怕他呛着,喂得很慢。   但路炀状态确实不对,即便他再小心翼翼,依然有几滴来不及的咽下,循着唇角溢出,一路朝着淌去,洇湿了弧线好看的下颔。   点歌台正播放着《朋友》,一行人唱到高潮,恨不能跟着MV紧紧相拥。   没人注意这方寸角落的细微暧昧。   贺止休只觉一阵喉头发紧,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某些冲动,而后放下杯子,抬指抹去男朋友唇边的水渍。   “早知道刚刚就不该让你碰,”他嗓音沙哑,隐忍过后,语气透着几分无可奈何,咬牙切齿道:“路炀炀,你怎么还是个一口倒呢?”   安静了一晚上的人终于抬眸,眉峰微蹙,神色少见认真,问的话却不知所谓。   只听路炀说:“什么是一口倒?”   “……”   男朋友眼中的茫然与疑惑不似作假,贺止休顿觉哭笑不得。   但更多的是新奇之后的心痒难耐。   然而身后便是人,包间偌大却没有藏身之地。贺止休暗暗叹了口气,在男朋友耳垂上发狠揉搓了两下,以作惩罚:“我去给你找碗汤吧。”   他说着正要转身去点单,一只手陡然拽住他手腕。   只听路炀硬巴巴地拒绝:“我不喝。”   贺止休失笑:“那你要什么?”   路炀没说话,只是拧着眉峰,仿佛在试图思考,贺止休耐心等待,直到一首歌结束,他才终于抬起眼。   “我要生日礼物。”   “在那边沙发上,”贺止休哄着:“我带你过去?”   却见路炀摇了摇头。   “不过去?”   “不是那个礼物。”   贺止休微怔,不等反应,一只手陡然伸来,半紧不松地勾住他衣领。   “男朋友,”   路炀一个用力将人拽进,鼻息贴近地刹那,他微微仰头,睫毛几乎触上对方肌肤。   少年眉峰微蹙,眸底清亮,含糊的话语中罕见带上了几分情绪。   他眯着眼索要:“我的生日礼物呢?” 第119章 生日快乐   “你肥去记得打开看啊班长, 那可是我精挑细选好几天的精心准备嗝——”   大厦门口,姚天蓬左摇右晃地被塞进车内,车门合上时他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晕头晕脑地扒着车窗, 连车外的人是谁都没看明白, 张口便大着舌头深情呼喊:   “记得看啊班长,别、别忘了啊知道嗝吗——”   一箱意料之外的酒干趴了近乎一半的人, 宋达作为仅剩地尚还意识清醒的人, 迫不得已背负起了运送的任务。   半个小时下来好不容易才塞满整个后排车厢,这会儿大冷天地脑门硬是闷出满头热汗, 还没来得及擦,听到这话登时一阵无语。   “知道了知道了,没忘记!快给我缩回去。”   宋达毫不怜惜地把姚天蓬脸往车里一推, 确定对方暂时不会再伸出来后, 连忙冲前头司机喊道:   “师傅帮忙关个窗啊谢谢!”   车窗呼啦而上,前排师傅甚至无比贴心地落了锁, 把后排醉醺醺的仨人关了个严实。   宋达终于得空喘口气, 擦去额角热汗后, 他才转头看向身边与他一同运人的贺止休:“还剩一个位得送他们仨,你走还是我走?”   贺止休正看手机,闻言抬头一扬眉峰:“你觉得这问题还能有第二个答案么?”   三小时的欢唱结束,除了滴酒未沾的宋达和花依依, 与酒量出乎意料好的贺止休以外,其余只要碰了的都或多或少上了头。   包括因为好奇心而浅尝一口的方佩佩。   好在方佩佩知道适可而止,且感觉到不适便率先与花依依离开, 不像其他仨人人菜瘾大,明明不能喝却硬要逞能。   一杯接着一杯灌还不够, 末尾甚至直接抄起瓶子说要较量一番。   结果半瓶都没灌下,人先七扭八歪地挂倒在点歌台前。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路炀。   事实上直到最后要离开了,宋达才发现路炀状态不太对,整个人栽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任凭他怎么喊都不见动弹。   他好奇凑近,嗅见一股极其浅淡地酒味,才终于明白自己发小难得一见的也醉了。   夜色浓深,街头却依旧川流不息,霓虹照亮暗色天穹,把贺止休脸上的理所当然映的格外夺目。   宋达瞅着这人意味深长的视线,终于后知后觉想起,这俩人早已不是自己可以陡插一脚的铁友关系了。   “……行吧,那您自己来,我就不打扰您二位的二人世界了,”   宋达忍住一吐为快的冲动,转身朝副驾迈去:“到家记得群里汇报一声,跟路炀也说一声。”   以防万一,合上车门后他又落下车窗,探头警告:“秀恩爱就免了,大过节的我可不想期末成绩还没出来,先被你俩沤红了我的宝贵双眼。”   计程车扬长而去,贺止休带着那点尚未消去的似笑非笑转身。   朝向大厦的步伐刚踏出,视线不经意触及数米之外的门口,他动作蓦然一顿。   只见数米之外的台阶上,路炀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他显然醉意未消,大厦外寒风萧瑟,却连外套都没穿,一头蓬松黑发被风吹得凌乱,身后大堂灯光由后向前打落在他身上,勾出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影。   “怎么下来了?”   短暂愣怔后,贺止休飞快上前。   腿长的好处就是数节台阶在他脚下愣是没撑过一步,他边走边摘下围巾,一把将眼前的人牢牢裹住,声音少见地带着几分无奈:   “帽子也不戴,你不冷?”   酒精对大脑的影响是显著的,路炀顿了好些秒才回过神,从严实的围巾里微微仰起头:“忘记了。”   贺止休失笑:“这也能忘?”   “嗯,”往常冰冷的人此刻异乎寻常地乖顺,只见路炀点点头,又说:“没找到你,着急下来,所以就忘了。”   再多脾气这一刻也得统统消融,贺止休只觉心房仿佛被什么东西用力敲了一下。   足足过了好半晌,他长长吸了口气冷气,在心底警告自己好几遍,这儿是大街不能干什么、否则明天路炀酒醒想起来了,指不定会被怎么算账。   揍一顿还好,不搭理人才致命——按照路炀的脾性,极大概率可能是后者后。   想到这里,贺止休才终于逼着自己压下无数冲动。   “武子鸣他们几个喝醉了,我跟宋达一起把人弄上了车,费了点时间,”   四周人来人往,拿着手机打车的人居多,并没有人注意他们。   贺止休把所有冲动挤压,只留下一条细缝,暗暗去拉路炀的手以作缓解。   毫无意外的冰冷入掌,他不由自主紧紧收拢,拉着人往大堂走去:“这地方打车有点费劲,先上去拿东西了叫到车我再送你回家,好么?”   世界都在旋转,路炀说不了答应之外的话。   他任由自己被牵着穿过大堂,踏上电梯,们从中间向两侧敞开时,外头站了许多人。   少年人交握的手格外自然,却又引人注目,无数视线夹杂许多不同的情绪投掷而来,有探究、也有好奇。   但不论是什么,此刻都没人顾得上在意。   贺止休不在乎,路炀更是。   十六号门被推开又合,包间酒味残留,但没有离开时那么凌乱,显见是离开的间隙有人进来收拾过。   沙发上堆放着无数礼物盒,叠起来近乎有一人那么高,赤手空拳根本无法全部捎走,除非拆开将盒子丢掉,只留实物。   然而寿星当事人此刻半醉不醒,别说拆礼物了,把包装撕开估计都费劲。   “怎么办,”   贺止休蹲在沙发边上,在确定根本无法塞进背包后,他回头尝试商量:“要不然委托店里帮我们寄存一下,明天再过来拿?”   路炀进来后就被按在沙发上坐着,闻言茫然地回视:“拿什么?”   贺止休:“……”   “路炀炀,”   贺止休终于忍不住了,他干脆就着半蹲的姿势转过身,抬头看向男朋友的脸,哭笑不得地问:“你今天是不是第一次喝酒?”   路炀顿时拧起眉峰,像是在回忆什么,紧接着露出今夜醉后的第一次抗拒:“不是。”   “真的?”贺止休不信:“你以前喝过其他?”   路炀点点头:“喝过。”   “什么时候,在哪里,跟谁,”贺止休喋喋不休地追问:“什么牌子什么颜色的?”   “……”   路炀显而易见没料到他会问的这么复杂,宕机了好些秒,才拧着眉犹犹豫豫地挑最后两个问题回答:   “……啤酒鸭牌,黑色的。”   话音刚落,就见贺止休微微一愣。   继而他像是彻底绷不住了,撑着额头笑得肩膀发颤。   偌大包房寂静的只剩少年彻底无法掩盖的笑声,然而路炀只是醉了,不是傻了。   他立时眉头皱得更紧,不满地用脚尖去踢眼前的人:“很好笑吗?”   “……咳,一点吧,”   贺止休勉强压下笑意,抬眸触上路炀视线,哄着说:“好不好笑是次要,主要是你太可爱了。”   路炀显然头一回被人这么说,即便醉意仍在,也依然愣住。   平日里镇定冷漠的人突然露出这副从未有过的神态,贺止休那颗从方才在楼下便被撩拨的心痒痒的心彻底无法按捺。   他站起身,单臂按住对方身后的沙发靠背,另一手板住人下巴,情难自已地倾身靠近,   即将触碰时,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只见路炀微微后倾,竟是故意躲开了这个吻。   “真生气了?”贺止休微怔,难得诧异失笑:“逗你玩儿呢,啤酒鸭也是酒,不应该笑你,我错了好不好?”   路炀却说:“没怪你。”   “那怎么不让我亲?”   贺止休再次施力夺回主权,俯身贴近,与路炀鼻尖触碰。   薄唇近在咫尺,他试图去碰,但仅靠近毫厘便被再次逃离。   与此同时,被握住的手腕也一同松开。   贺止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那只手朝前一伸,重重按在了他心房上。   “因为你礼物还没给我。”路炀终于开口。   包间光线昏暗,歌房这侧五颜六色的灯球早已熄灭,仅余墙角一圈灯条尚还亮着暖色的光,因为角度缘故,大半都被贺止休遮挡住,仅留丝许映照在路炀脸上。   只见那张漂亮的面庞印着直白的不满,不只是因为醉意扩散,还是因为终于只剩他们俩人,所有故作冰封的冷意都消失不见。   他眉峰紧锁,眼睛半眯,语气罕见不高兴道:“不是说结束后就给我吗?”   ——这是方才点歌台边被索要时贺止休说的话,贺止休没料到他在醉酒状态还能记得。   愣怔过后更多的是心动,贺止休感觉自己憋得那股气终于快到极限了,他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强行逼着自己耐心道:   “亲一下就给你。”   “……”   “就一下,好么?”贺止休强硬俯身,磨蹭着男朋友被冻得发凉的鼻子:“亲一下,我全都给你。”   换做清醒时候路炀根本不听这番鬼话,但酒精确实会让人失去理性,尤其面对贺止休。   于是在短暂迷茫后,路炀终是无法抵抗过本能,缓缓松下了按在胸口上的手。   然而手掌还没来得及彻底落下,心跳又隔着布料紧贴而上。   一同被覆盖的,还有唇齿与鼻息。   缠绵的水声在昏暗中扩散开来,压在靠背上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悄然按住了后脑,五指压着蓬松黑发蹭过头皮,路炀彻底避无可避,只能扬起脸庞任凭对方撬开唇缝。   酒精本就让意识迷乱,呼吸又被不由分说地攫取,细微缺氧中,路炀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热度驱散了方才在楼下沾染上的所有冷意。   他试图张嘴呼吸,换来的却只有更剧烈的侵袭,不知过去多久,四肢酸软中,他终于情难自已攥紧了抵在掌心的衣服。   五指隔着布料剐蹭过肌肤,刹那间贺止休的呼吸似乎有瞬间的停滞。   叮铃——   清脆声响划破满室旖旎暧昧,路炀终于被浅浅松开,他薄唇湿润红肿,齿后的舌尖因为被纠缠过度的缘故,此刻正微微发麻。   也不知是这点情难自已的不适,又或者是深吻过后大脑短暂缺氧的缘故,被酒精麻痹的神经出乎意料地清醒了丝许。   但不等他回神反应,脖颈陡然传来一阵细微冰凉。   熟悉的指腹与体温擦过颈侧触碰到后脖,那块微微凸起的腺体被猝不及防地触碰,路炀呼吸不受控地略微停顿了下。   好在触碰没有久留。   脆响落地,冰冷贴着颈侧扫过锁骨,路炀顺势低头望去,只见空荡荡的胸前此刻坠着一枚银色的钥匙。   “想了好久应该送你什么,本来想买滑板的,但我看不懂轴承,也辨不了木板好坏,挑来挑去都觉得是在关公门前耍大刀;又想着要不要送鞋,哪知还没来得及钻研就被你发小恶意抢先。”   “手机帽子相机围巾或者照片,所有实用主义的东西想了一圈也没选出来,最后甚至在想要不要干脆照着你那一箱子卷题,再给你送上两箱,一箱给你做,一箱用来让你鞭挞我。”   包间寂静,贺止休嗓音低哑地开着玩笑。   不等路炀开口,Alpha已然率先起身离开,但没有坐下,而是在沙发边上蹲下,指尖同时勾住那枚钥匙。   路炀顺着动作略微倾身,低头。   四目交错的刹那,他看见贺止休抬手在自己领口一勾,挑出一枚两指宽的南京锁。   暖黄灯光从四面墙沿洒落,窗外霓虹明艳,清晰照亮了锁上雕刻的字母。   路炀看见一个X。   “我曾经渴望一死了之,因为我觉得我的人生毫无意义;我没感受过爱是什么,因为我生下来就是为他人而活的工具;可惜工具没当成,命运推着我走向了另一条路,而我曾以为这是对我失职的惩罚,”   贺止休仰头诉说,一字一句近乎虔诚:“直到我遇见了你。”   “我一无所有,你却愿意驻足爱我,所以我自私到底,找了工匠订了一把锁,锁上刻着我,钥匙交给你,不论将来如何,我都全权听你。”   “不问原因,不辨对错。”   嗡一声轻响,方才纠缠时双双滑落在侧的手机传来震动。   屏幕陡然亮起,跃然而上的除了一条消息之外,是濒临零点的23:59。   一门之隔的走廊上似乎有人经过,脚步匆匆,交谈不断,门板也疑似在这刻被敲响。   贺止休却顾不上在意。   他掐着时间变换的那一秒,轻声开口:“生日快乐,路炀,希望从今往后,你的每一天都顺遂平安,光芒万丈。”   “也希望我还能陪你走过往后无数岁月中的每一个生日。”   “……直到生命尽头。” 第120章 成绩与奖励   “嗡!嗡!——”   剧烈震动伴随铃声骤然响彻, 贺止休率先回神,转头寻声望去。   只见不知何时滑至沙发边缘的手机上,此刻正闪烁着来电显示,他下意识伸手捞过, 看清屏幕上的头像与备注时不由一顿。   “你小姑的打来的, 估计是要问你怎么还没回家的,”贺止休松开项链, 转而抹去路炀唇边残留地一点水渍。   不算明亮的光线下, 少年神色还夹杂着一点涣散。   但较之先前的茫然醉意,又似乎好了不少。   手机动静孜孜不倦, 贺止休无法确定路炀状态是否清醒,只好耐心追问:“能接吗?还是我来帮你说?”   路炀脖颈与耳廓都染着红,分不清是热的, 还是方才缺氧憋得, 此刻陡然闻言,他张了张口, 刹那间似乎有话要说。   但仅瞬息停顿, 他又重新闭拢了唇缝, 在贺止休掌心里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却终于清晰:“……我自己接。”   贺止休还有些犹豫,然而路炀已经抬手接过手机。   恰在这时远处门板再次被敲响,一门之隔的包间外响起工作人员的声音:“您好, 这个包间还需要继续使用吗?”   沙发上路炀已然直起身体接起了电话。   大概因为对面是池悦的缘故,他嗓音依旧微哑,但稍稍恢复了丝许清明, 不看脸庞的话,好似方才的醉意不过幻觉。   贺止休看的心痒难耐, 没忍住在男朋友下巴逗弄般搔刮了下,才终于站起身,朝即将被从外推开的门口迈去。   “不好意思,我们收拾一下马上就走,”贺止休大步上前率先拉开门板。   夜色已深,即便因为有歌房配置而延长营业,此刻走廊上也听不见什么动静了。   只见门口站着两位工作人员,像是没料到贺止休会突然拉开门般,愣了下才回答:“好的,没事,刚刚看你们离开了又回来,以为要续房,所以来问问。”   “不续,一会儿就走。”   贺止休顿了顿,忽地想起什么,话锋一转:“不过太晚了,有些东西不太好拿,可以在这儿暂时寄存一下么?我们明天来拿。”   ·   “——今天不回啦?”   听筒对面传来池悦带着责怪的声音:“不是说好太晚了给我打电话,我直接过去接你们不就成了么?”   尽管比方才好上丝许,但大脑的昏沉眩晕仍旧无法控制。   路炀从来没想过区区一口酒会产生这么大反应,一时间揉着眉心,暗暗吸了颇长一口气,才勉强让声音镇定下来。   “太晚了,正好有人一起打车到家附近,我就跟着回了。”   路炀顿了顿,以防万一,他又浅声撒谎:“我快到了,明天我再过去吧。”   十七八岁的少年主意大的很,池悦知道多说无益。   短暂沉吟后她只叹了口气,到底没再多问,只简单交代了几句天冷要自己注意早点休息之类的话。   路炀强撑精神一一应下,末尾几乎都没听清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临近挂断时,池悦忽地又说:   “对了,忘了告诉你,这次期末考的成绩我已经提前发给苑柯了,她之前跟我说要第一时间知道,今天你在外头,我想应该是腾不出空,我就擅自做主了。”   路炀不禁一顿,终于睁开了眼:“期末成绩?”   “是呀,下午你们班主任先公开了。”   池悦在电话对面笑道:“恭喜你,又是第一。”   足有一人高的礼物被暂时存放,贺止休揣着存储纸条回到包间时,路炀已经结束了通。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居然没有因为醉意而像先前那样倚着靠背眯眼,也没有因为不见他人而起身寻人,或是乖顺等待。   而是极其罕见地捧着手机,眼错不眨凝视着屏幕。   幽幽荧光照亮少年素白脸庞,醉意是否褪去贺止休没看出来,但直至他停下步伐,这人居然也没有抬眸望来。   “看什么呢,”贺止休俯身凑近,作弄般也要去看:“这么认真?”   手掌贴在后脑一路下滑,指尖要触不触地悬在后颈,路炀终于格外敏感地抬起头来:“成绩出来了。”   “成绩?”   贺止休微怔,刚想问哪个成绩,一连串震动陡然从兜中传来。   他下意识掏出一看,只见上方不断弹出微信消息,叮叮咚咚响彻整个包房。   原以为会是宋达发来追问他们是否各自到家的询问,点开消息,才发现居然是之前家长会时候,宋达建的与周乔桥及路炀在一块儿的四人群。   -好帅一只达:我艹   -区赛晋级排名出来了!!   -[图片][图片][图片]   -路炀是第一!!   -@路炀   -你他妈进了啊!!!!   ……   满屏的感叹号好似一句句无声的兴奋嚎叫,大概是刷的太狠,又恰逢寒假,深更半夜之际,愣是把理应早已沉睡的小学生也一起弹醒。   顿时间群内从宋达一人刷屏变成两个人,对路炀的艾特如潮水般汹涌而上。   末了大概是兴奋劲儿勉强消点,想起路炀今晚刚一口倒,又或者只是单纯被得到回应的缘故,宋达又把艾特的人换成了贺止休。   然而早在戳开图片的瞬间,贺止休便飞速给群开了免打扰,转而打开官网。   早已被加入收藏夹一日看三遍、险些被盘包浆的页面立时弹出,与下方白底黑字的晋级名单同一时间跃进瞳底。   即便早有预料,但在确定最上方第一列的第一个名字写的是路炀后、与对方赛时的号码牌后,贺止休依然不由自主地猛松了一口气。   “满分十分,别人差最多零点八,你一骑绝尘高出了快一点五,不愧是你,”   难以遏制的剧烈心跳中,贺止休两指放大末尾分数,将手机递上,一字一句低声道:“路炀,你赢了。”   包间寂静无声,路炀没有说话,干净的面庞因为低头的缘故此刻笼下一层暗影,由下至上只能看见那双浓密纤长的睫毛似乎眨动了下。   他分不清是仍被残存醉意侵蚀,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的有点反应不上来,足足过了好半晌,直至群里的俩人因为久久没得到回应,此刻已然转移私人小窗时,路炀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极其缓慢地点了头。   “……嗯,”   良久之后光芒暗去,手机自动锁闭,漆黑屏幕倒映出少年模糊的面庞,窥不出情绪,唯独声音前所未有的嘶哑。   他好似长吸了一口气,像终于提起勇气般开口:“我赢了。”   ·   离开包间踏出电梯时,群内堪比深夜蹦迪的二人转仍然没有半点要结束的架势,甚至已经一路从激烈尖叫转为了对之后赛程的热烈讨论。   包括但不限于决赛在哪里举行,什么舞台,会有哪些选手,以及到时候出国护照怎么办,现场应援道具会不会被卡海关等等。   甚至连出门落单不会英语,报警是要打110还是119都正儿八经的提了一嘴。   搜索截图跳出的时,贺止休终于哭笑不得,指尖飞速敲出一句,回了今夜被艾特半天之后的头一句话。   -你们要是再废话下去,到时候先卡你们的应该不是海关,而是路炀本人信不信?   -宋达:……   -周乔桥:……   俩人终于彻底安静。   但仅过一秒,宋达又发来消息:你们到家了么?   贺止休低头随手回复:正要走。   -宋达:……   -服了你们臭情侣,居然这会儿才要走   -这还打得到车么?   按理来说应该是打得到的,毕竟也才零点过后不久。   但不知是不是宋达也长了张乌鸦嘴的缘故,贺止休牵着路炀抵达大厦门口时,打车平台上仍旧没有司机接单。   地铁与公交早已停班,市中心位置,寒冬腊月的深夜,打车需求无可避免地高,街边计程车更是不见踪影。   冷风如刺刀刮过肌肤,贺止休微微侧身,替路炀挡住寒意,继而又不放心地问:“冷吗?要不去里面等?”   出乎意料的是路炀居然摇了摇头:“不冷。”   贺止休眉峰一扬,正想说不信,就见路炀终于从围巾里抬起脸,声音沙哑:“我有点热。”   “……”   贺止休不由愣住:“热?”   方才包间里确定晋级后,路炀仿佛进入一种大脑宕机的状态。   虽然神色间的茫然醉意尚未彻底消失,但与先前那种发懵间隙还不忘表达情绪的状态不太一样,而是仿佛整个人沉入深水中,安静的任人摆布。   从包间到门口这一路,他从头至尾任由贺止休牵着走,不问去哪,如何回;也不谈排名与以后,甚至贺止休回消息也不看半眼。   他像忘了所有,把自己交给贺止休,只低着头安静地跟着、等着。   以至于直到此时,贺止休才发现路炀脸色似乎不太对,眼角眉梢与鼻尖都染着点红,黑发下的耳梢更是布满深绯。   深夜温度比起白天更为刺骨,掌心里的温度却较之先前上升几分。   贺止休第一反应是酒精过敏,顿时蹙起眉峰,伸手去碰路炀额间——不算滚烫,却也算不上正常。   “是不是发烧了,”贺止休自作主张,掏出手机就要更换地址:“还有哪里不舒服,干脆直接去趟医院……”   他指尖还没来得碰上屏幕,手腕被人施力按住。   只听路炀道:“不用,没有发烧。”   贺止休一顿:“那为什么……”   他话音未落,大脑先一步反应过来,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刹那间眉峰紧紧蹙成一个川字,神色带上几分紧张 :   “难道又是分化热?我带了口服,你等等,我去买瓶水——”   贺止休说着转身就要朝远处灯光敞亮的便利店走去。   但还没来得及踏出脚步,握住手腕的力度陡然收紧,将他牢牢拽停在原地。   “刚刚我小姑给我打电话,期末考的成绩也出来了。”路炀突然开口道。   贺止休不由一怔,紧接着反应过来什么,不由停步转身:“所以你刚刚在楼上,说看成绩,是在看这个么?”   “嗯,”   路炀点头:“据说晚上发了家长群,有人急不可耐,于是又悄悄透露了三班的部分成绩。总平均分往上拨了两名,跟上次月考相比,第一依然是我,倒数却不再是你。”   贺止休愣住,刹那间他后知后觉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路炀道:“班内前十,年级具体多少还没公开,但老班说,达不到前一百也有前两百。”   “……”贺止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许久之后又只是浅浅一点头:“……嗯,我知道了。”   他眨着眼长吸了口气,不知过去多久,才终于再次闷出一句:“谢谢你路炀,我——”   叮咚——   手机动静骤然打断,召唤许久仍旧失败后,订单自动退出,屏幕上跃出重新呼叫的提醒。   贺止休尚未来得及按下,握在腕上的手忽然松开。   但下一秒就见那只指骨修长的手朝上挪来,食指曲起,挑出先前被刻意藏进衣服里的银锁。   叮铃!   链条晃动发出细微声响,转瞬又被远处突如其来的车鸣吞没。   路炀在这点动静中,肆无忌惮地将带着丝许体温的南京锁囊进掌心,然后故意引诱般,拽着项链朝后退了一步。   时值深夜,大堂一角灯光灭去,不见人影也没有声响,漆黑的仿佛深入其中便能陷落。   偏偏路炀毫无顾忌,就这么一步踏入,任凭自己被幽暗吞没。   唯独眼底蕴着抹浅色的光。   “不用谢我,毕竟选择往前的是你;既然你想陪我走过每个生日,那从现在开始的一月十六日才算数,”   少年声音沙哑,却带着点罕见的温柔:“我不想吃药,太苦;医生说分化热会一直持续到有朝一日我遇上Alpha为止,而我已经遇到了。”   贺止休定在原地,彻底明白路炀为何突然提起成绩。   “你做到了,我也不想爽约,”   路炀握紧南京锁,继而抬眸,将自己送进贺止休眼中:“我想兑现奖励,男朋友。” 第121章 标记   打车平台的订单最终还是没取消。   从大厦到小区统共半个多钟的路程, 深夜街头寂静无声,车厢内也没人开口,司机音响播放的听书声近乎催眠,但从头至尾没有任何人生出半丝睡意。   路炀好似铁了心, 分不清是没分解完的酒精在作祟, 还是他早早便做好了准备。   单元楼电梯抵达,声控灯跟随脚步一盏接着一盏在楼道亮起, 直至防盗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满室熟悉的黑暗映入眼帘,他才终于缓缓松开手。   “到了。”路炀终于开口打断了一路的沉默。   却见贺止休没有动。   他手臂垂落五指微张, 仍旧保持着被放开时候的姿势,闻言好似终于回过神,停顿两秒后才哑声问:“路炀, 你认真的么?”   “怎么, ”路炀抬头,隔空对上他双目:“你未成年吗?”   “不是, 我就是在想……”   “还是事到如今, 你还在害怕什么?”路炀冷冷打断, 尽管从酒精下夺回了大半意识,但后劲仍旧残留。   他眯起眼不留余地地刺激:“你说要一直跟我在一起,是想有朝一日爽约吗?”   话音刚落,路炀还没来得及看清贺止休此刻是何表情, 就觉手臂被人重重一拽。   紧接着只听防盗门被用力甩上,视野从清明到黑暗只用不过半秒,不等回神, 滚烫鼻息与被深夜寒风吹拂过的微凉薄唇沉重压下。   与在包间那个贺止休索要来的吻不同,不知是环境因素, 还是被路炀话语刺激地缘故,这一次贺止休亲的格外用力。   他双臂穿过外套下摆牢牢禁锢在路炀腰间,胸膛紧密相贴,项链磕碰撞击,在黑暗中叮铃作响。   好似缠绵之中混乱心跳被具象化交织响彻。   不知过去多久,路炀才感觉自己被松开,但距离并没有拉开,贺止休不退反进,把人挤压在自己与房门之间。   “你不放弃我又哪里舍得离开,我脑子被驴踢了才想爽约呢,”   Alpha声音低沉喑哑,话语间带着几分微喘。   他一手搂着路炀,一手抬起,指腹不轻不重地在对方唇角处一抹,“我刚刚是想说,你家里有东西吗?”   路炀大脑还没转过来,闻言不由愣怔,罕见懵道:“什么东西?”   贺止休贴在路炀耳边报了串名词。   “车上被你的直球打的我大脑一片空白,上来了才想起少了东西,本来在想叫个外卖或找个药店便利店,”   贺止休意味深长地低语:“哪知道男朋友这么着急。”   “……”   路炀耳梢不受控制地发热,被酒意冲击的大脑终于缓慢转过劲儿来。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不及脱口,按在唇边的指腹陡然朝后滑去,掌心贴向敏感后颈,紧接着被毫无间隔地牢牢攥住。   “没有就算了,反正现在这么晚估计也买不着了。”   贺止休在男朋友耳垂上咬了一口,旋即手臂一个用力将人抱起,转身朝卧室而去:“——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也着急了。”   南方的深冬室内冰冷刺骨,寒意往往能透过衣服钻入皮肤,路炀性格冷淡却又天生格外怕冷,入了冬的夜往往要把棉被在身上裹成团,但这样也不一定能把手脚彻底暖和,因此时常在冰冷中入睡,又在冰冷中醒来。   这一夜却前所未有地被烈焰灼烧。   尤其是被咬住后颈的刹那。   浑身炙热仿佛都在这一刻幻化做无数电流,任凭路炀前头如何紧咬牙关,此刻也情难自已地泄出丁点声音。   “疼吗?”贺止休敏锐觉察,松开齿关在后颈处亲吻了下。   信息素倾泻而出,源自性别带来的所有本能被强烈勾起,他忍得呼吸都不受控地粗重几分,却也没有再多动作,只是空出一只手去握床头紧攥着被单的手。   屋内只开了一盏床头的小夜灯,少年指骨分明的修长指节被一寸寸掰开,皙白手背与黑丝绒形成鲜明反差。   路炀将脸埋在枕头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一下接一下的细吻安抚中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   “一点,”   少年声音沙哑,顿了顿才又说:“没感受过,有点奇怪。”   “书上说,标记本质是两个人的信息素交汇相识的一个过程,但对我来说,其实更像是在彼此身上刻入另一方的气息,”   贺止休五指不由分说地挤入路炀指缝,扣住同时,拇指指腹一下一下揉按着虎口那寸柔软的皮肤。   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轻笑:“我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了解这种事。”   “人生这么长,谁说得准以后如何。”路炀额角压进枕头,热汗不知何时濡湿了他鬓角发丝。   他略微转头露出半面脸庞,暖色灯光与边侧暗影在他眉眼交汇,睫毛眨动间,他似乎勾了下唇角:   “……我也从不后悔能遇见你。”   热度再次席卷而下,灯光不明所以地明灭起来,现实与虚幻都在这一刻被搅和成团,不分你我,没有界限。   所有难耐汇聚在后颈,信息素短暂交汇又分离,犹如进水满溢又干涸,难以言喻的滋味不停折磨着意识,朦胧间路炀感觉贺止休的吻从后颈一路攀爬向上,最终贴在他滚烫的耳后。   挂在脖上未取下的南京锁贴着肩窝滑落,细微冰冷如同触及满池沸水,路炀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峰。   他张口想说话,屈指想动作,可贺止休率先一步咬住他耳廓,握住钥匙与锁,然后贴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话。   所有事态彻底走向失控。   按照路炀最初的想法,所有事情结束之后最少还能睡满半夜,翌日晌午醒来与贺止休吃完饭,再待个一下午,晚上还能赶回与池悦一道吃饭。   毕竟对方说要给自己过生日说了挺久,不能临到头了又扫兴。   更何况如果不出意外,路苑柯也极大概率要回来。   哪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夜好梦成了幻影,到最后,路炀都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唯一知道的便是大脑的昏沉早已不是酒精在作祟。   直到最后一刻精疲力竭地被黑暗吞没时,他半眯着眼,透过窗缝窥见一丝鱼肚白。   再醒来时已经是翌日下午。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接二连三没完没了,大有不接不停地架势。   路炀被迫睁开眼睛,满腹的暴躁还没来得及涌起,就先被浑身近乎散架的酸痛给弄得当场倒吸一口冷气。   “醒了?”门口传来贺止休的声音。   只见Alpha不知何时醒来,此刻正神清气爽地走进,浅色T裇与长裤将他整个人勾勒的恍若模特,神色间是藏不住的愉悦。   他手里拎着满满一兜东西,路炀没腾出余力看清,就见对方倾身放下,然后捞过旁侧响彻不停地手机看了眼。   “宋达打来的,估计是昨晚后到家就没回复过,这会打来问情况的。”贺止休在床边坐下,顺手戳了戳男朋友的脸:“你还能接么?还是我帮你接?”   路炀眉峰一拧,下意识就想说这有什么不能接的。   结果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沙哑到不行的嗓音给弄愣了。   贺止休本来就是随口一逗,没想到真能一语成谶,也愣了下:“怎么这么严重,明明昨晚听你都没怎么喊,也就后来你在上面重点——”   话音未落,Alpha险些被路炀一脚蹬下床。   眼见男朋友脸色冻如三九寒天的满池冰水,眼中更是目露凶光,贺止休赶忙闭嘴,转而接起电话。   刚尝了荤,可不能把对象惹毛了,毕竟由奢入俭难。   更何况,来日方长。   嘟一声长音过后,宋达声音急不可耐地破出:   “我靠路炀你他妈可算接电话了,特么昨晚到现在都不回消息,你没动静贺止休也没,小乔还说你也没回家,再他妈不接我要以为你俩被绑架去缅北搞电诈,差点没报警了!”   “我手机没电忘记冲了,路炀开了静音也没看。”   等对面絮叨完后,贺止休才缓缓开口:“别担心,我俩就是被绑去了缅北那也是缅北小王子,头牌的存在。”   路炀:“……”   宋达:“……”   神他妈缅北小王子头牌存在,宋达宕机了足足好些秒,才终于从满心吐槽中刨出重点:“贺止休?怎么是你接电话,这不路炀手机吗?”   “嗯哼,”   贺止休还没说完,就见旁侧路炀忽地掀开被子准备起身。   但他还没来得及坐起,折腾足足一夜的腰背顿时传来一阵酸软,刹那间立时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   贺止休见状,索性开了免提把手机往边上一丢,给路炀扯了个枕头在腰后垫着,然后随口扯道:“路炀还在睡觉,不方便接,我就先接了。”   “睡觉?”宋达一头雾水道:“这都下午两点了,他怎么还在睡觉,猪啊?”   路炀:“…………”   “早上睡得晚,折腾太久了,所以睡到这个点也正常,反正放假也没事干。”   贺止休边说边起身走到床的另一侧,掀开被子,不由分说地把人捞进怀中。   昨晚记忆涌现,路炀潜意识想躲开,但没来得及,温热的掌心率先附在腰间揉按。   细密的酸软被立刻缓解,路炀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这才缓慢放松下来。   手机对面宋达半知半解地哦了声,总觉哪里不对。   但还没来得及想通,贺止休打断:“所以你还有事么?”   “哦,没什么,就是打来确认一下你们还活着没有,以及路炀知不知道比赛出来的事情,”宋达说:“昨晚他不是喝醉了么,也不知道现在醒酒了没。”   “醒了吧,一口而已,应该不至于那么严重。”贺止休刚说完,就觉腰侧被人用力掐了下。   他不由收敛声音,又闷笑着低头,有来有回般在路炀耳梢咬了一口。   “那倒也是,”手机对面,   宋达哼笑一声,仗着路炀“听不见”,嘿嘿开口:“我昨晚还偷偷拍了一小段视频,就他要去唱歌那里,好兄弟的囧况就是要珍藏到底!”   “是吗?”路炀终于出声:“小学六年级还因为研学去滑雪而兴奋地尿床,第二天偷偷洗床单这照片你也想公开了是吧?”   宋达:“……”   “卧槽路炀!你不是睡着了吗!?”   震惊过后宋达立刻愤怒道:“那么老的照片你他妈怎么还存着——不对我靠!我说了我那不是尿床,我是不小心把水倒在床单上了!”   “真的吗?”路炀冷嗤:“我不信。”   宋达:“…………”   对面的好兄弟顿时心虚破防,叽里呱啦一通输出。   路炀只觉吵得头疼,当即捞过手机挂断。   卧室重归寂静,只剩身后传来短促低笑。   “笑什么?”路炀面无表情地回头,“你拍了没?”   “拍什么?”贺止休明知故问。   路炀眼睛一眯:“你说呢?”   “那我哪里知道,我昨天拍的你可多了去了,”   贺止休长臂一伸将人再次捞过,只不过这次是连人带被地困在身下:   “早上从地铁出来的,奶茶店门口喝芝芝莓莓的,电玩城里投篮的,密室逃脱拽着我的,还有跑跑卡丁车上飙车的,许愿后吹蜡烛的,回家时摸着项链的,昨晚缠着我说喜欢我要跟我一辈子在一起的不让我走还叫我亲爱的老公的。”   路炀:“……”   前面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最后一句肯定是诽谤加造谣。   Alpha满嘴跑火车的德性路炀早已彻底习惯,此刻闻言额角青筋也不由蹦了下。   然而此刻,他身体都被困在对方身下,做不了什么,当下只得眼睛一眯,手指勾住对方脖上坠落的锁链,朝前一拽。   “亲爱的老公……”   路炀故意一顿,然后补充:“……公,才对吧?”   贺止休被拽着一愣,顿时失笑,故意隔着被子在路炀腰上用力一按,意味深长道:“我要是老公……公,你嗓子能哑成这样?”   “……”   路炀彻底忍无可忍,松开锁链掐住Alpha脖颈往外一推:“滚蛋,我要去洗澡了。”   “昨晚你睡过去后帮你简单擦洗过了,开了空调,但估计还是不小心着凉了,”   贺止休非但不走,甚至就着被掐住的姿势朝前探去,抵住路炀薄唇轻声问:“还疼么,要不要我去买盒金嗓子片?免得待会发炎了。”   喉结在掌心颤动,路炀不由松开动作,垂眼与贺止休对视:“不用,喝点水就好了。”   贺止休又问:“那我去给你倒水?”   “嗯。”   “热点还是温的?”   “随便。”   “行,”贺止休说:“那我去了。”   话是这么说,直到路炀松开手,贺止休依然没有起身。   路炀眉梢轻轻一扬:“干什么?”   “我在想是现在亲你一口,还是等倒完水借着喂你的由头再亲你一口,”贺止休贴着路炀薄唇瓮声瓮气:“但是我发现我有点自视甚高了,我起不来了。”   “……”路炀忍了忍,还是忍俊不禁:“你是不是有病?”   “有啊,”贺止休一本正经道:“我相思病。”   路炀:“……”   这都什么玩意儿?   他彻底懒得搭理,正要推开,贺止休却又突然打断:“不过昨晚已经治好了。”   路炀一顿。   “一辈子是真的,我会努力让它贯穿我们往后生命的每一天,少一分一秒都不算。”贺止休鼻尖轻轻磨蹭着路炀鼻梁:“我保证。”   胸前钥匙滑落在颈侧,路炀拉过摆正,与垂落的锁一并握入掌心:“你说的。”   “对,”贺止休吻住薄唇:“我说的。”   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内,满室旖旎暧昧中,路炀闭上双目缓缓张开薄唇,缠绵水声尚未停歇,手机陡然再次响彻。   贺止休烦躁地蹙起眉峰,捞过手机准备挂断,顺便给路炀开个静音时,指尖却不小心滑到了接听。   “小炀?”   手机里传来意料之外的声音,俩人皆是一愣,路炀下意识朝手机看去。   只见来电显示赫然写着熟悉的备注——妈。   “池悦说你在家,我没带钥匙,你出来给我开个门,”   路苑柯说:“我现在在门口。” 第122章 尾声   咔哒。   防盗门被拉开, 路炀顶着一头湿发站在玄关,纯白毛巾被随意地搭在脖颈处,发梢水滴濡湿寸许领口,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浓郁的湿气。   “这个时间洗澡, 刚睡醒?”   门外, 路苑柯从手机里抬起头,略显意外地上下打量了圈路炀, 最终落在亲儿子那眼底捎带丝许红色的眼睛上, 眉梢微挑:   “昨晚玩通宵了?”   “……”   四舍五入确实也算玩通宵。   但此通宵非彼通宵,饶是路炀平日再镇定无畏, 眼下也难以克制地涌出几分心虚。   他下意识错开目光,含糊作答:“……堵车回来晚了,有点失眠。”   他侧身让路, 主动拉过路苑柯手边的行李箱, 岔开这个危险的话题:“不是说晚上飞机么,怎么提前了。”   “事情提前结束, 就一道改签先回来了。”路苑柯踏入客厅, 仿佛随口一说:“我儿子生日, 所以想赶回来给他过过,你有什么问题吗?”   路炀关门的手一怔,难得哑然。   正要再开口,就听路苑柯进屋的脚步忽然顿住。   她显见许久没回过这里, 视线在周遭打量了一圈,神色略微复杂。   但这情绪只短暂停留了瞬许,接着她仿佛觉察到什么, 低头看向脚下地板。   “有同学来了?”路苑柯忽然说。   路炀猛地一怔,不等回答, 只听喀拉一声脆响,远处阳台门陡然被人拉开。   只见事先猫去阳台的贺止休,此刻正捏着手机煞有介事道:   “嗯我知道了,等我同桌生日过完我就回去,不用接,我自己打车……那你发个定位过来吧,挂了。”   嘟——   长音过后,贺止休长吐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停止,他仿佛余光扫见什么,骤然抬起头,目光毫无阻隔对上客厅里的路苑柯时,他后知后觉般愣了下。   “啊,”贺止休满脸讶异道:“阿姨,您什么时候来了?”   路炀:“………………”   刹那间整个客厅仿若死寂,路炀惨不忍睹地别过脸。   早知如此,刚才贺止休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有对策的时,就不该相信这人。   出乎意料的是路苑柯在短暂沉默后,倒没有太大反应。   她只点了点头:“刚到,你们昨晚在这儿过生日?”   “没有,外头。”   贺止休倒丝毫不觉尴尬,面色如常地把挂断的手机揣回兜中,合上阳台门截断了风,大步走回客厅,主动解释:   “昨晚叫车回来太晚了,我家距离有点远,一时半会回不去,所以就过来蹭了路班长一宿。”   路苑柯不知道信了没有,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低头看了眼地板上濡湿的脚印,以及不远处只露出一条小缝的路炀房间。   半晌她听不大出语气地说了句:“你们关系不错。”   ——其实是十分寻常的一句话,然而此刻昨夜地荒唐尚还弥留,俩人双双心里有鬼,一时间连路炀都难得卡壳了下。   尽管之前医院过后,他们都有猜测过路苑柯是否发现什么,但毕竟路苑柯并没有多问什么,因此也只是猜测。   贺止休拿不定态度,此刻脑子转悠飞速。   顷刻沉吟后,他正欲开口打破安静,只听刷拉一声轻响,踏出玄关的路炀忽地将行李拉杆往下一按,主动开了口:“嗯,挺好的。”   贺止休不由看向路炀。   只见路炀表情仍旧镇定,窥不出半丝多余情绪。   好在路苑柯也没有多问的意思。   路炀拽着行李箱,又说:“我给你放房间?”   “不用,那是给你的。”路苑柯终于开口。   路炀不禁愣住:“给我?”   “生日礼物,”路苑柯解释:“还有比赛和年级第一的礼物。本来是想分开给你,结果下了飞机,就收到你区赛和期末成绩的消息,就一起拉过来了。”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又看向贺止休:“视频也收到了,拍得挺好。”   贺止休笑着道了声谢。   昨天在征得贺止休同意后,路炀便直接在微信上转告了周乔桥。   小学生与她妈立刻把视频尽数发给了当时还在飞机上的路苑柯,末了还特意把聊天记录一块儿截图发来。   路炀猜到按照周乔桥和池悦那憋不住的样子,昨晚一出来肯定就直接发给了路苑柯,但没料到路苑柯居然会给他带礼物。   而且是直接准备了三份。   午后阳光依然明艳,窗外天空湛蓝,整齐摆满各类滑板工具的书架倾斜洒下一层阴影。   路炀在阳光里打开这个足有半人高的行李箱,只见里头装着三个盒子。   上头俩路炀没看清是什么,目光落在了最底下那个。   “这是,”贺止休顾及路炀身体,主动替他拿出,看清东西时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意外:“滑板?”   “……嗯,”路炀脸上的意外不比贺止休少,但不等他完全从惊讶中缓过来,视线陡然触及砂纸末尾处印着的一道标志。   他猛地抬头看向路苑柯。   路苑柯像是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不紧不慢开口:“没猜错,就是你爸那年比赛上用的那款。”   贺止休也立刻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   路炀少见哑然失声,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我以为你……”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路苑柯却明白了:“以为我厌恶它么?”   路炀迟疑稍许,点了点头。   路苑柯也没有开口,而是忽然转身,走到前方书架前。   仰头,只见最上层安静的横放着一块滑板,四轮与轴承带着岁月留下的星点锈斑。   “你爸当年死犟,我阻止不了他;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拦了你这么多年,依然拦不住你追着他的步伐。实话实说,那天走后,我本来还是想强行把你从比赛里弄出去。”   路苑柯平静道:“不过没来得及,前段时间我跟你周姨聊了一会。”   路炀没吭声,却又明白了什么。   “之前说好的条件不变,如果有半点差错,不管什么名次,我都会让你直接退出比赛——在这个基础上,带我一起看看那场风景。”   只见路苑柯抬起手臂,屈指在滑板边沿轻轻一弹:“也带他一起看看。”   寒冬艳阳倾泻而下,洒了半个客厅。   路苑柯在安静中收回手,转身,隔着距离望向不远处的路炀。   “去赢吧路炀,你做得到。”她眼中罕见染上几分很浅的笑意:“是不是?”   毛巾在暖阳中落了下来。   贺止休下意识抬手接住,抬眼的瞬间他看见路炀的眼,平直的唇角忽然勾起。   “嗯,”只见路炀指节按在滑板上,声音与表情同样笃定。   他一字一顿浅声说:“我做得到。”   ·   滑板被收起来后,路炀还没来得及去拆另外两份礼物是什么,就听一阵铃声陡然响起。   贺止休掏出手机接起,听了两句又飞速挂断。   “外卖到了,不肯上来,我下去拿下。”   贺止休从地上站起身,扫了眼身后不知何时拐进卫生间的路苑柯,俯身在路炀头顶擦了两把,小声说:“快去吹,待会感冒了。”   路炀拽着毛巾点点头,大概是路苑柯突如其来的话让他还有些没缓过神的缘故,此刻表情极其少见地透着几分愣。   “你不是买了早餐吗,”路炀后知后觉想起方才醒来时,贺止休拎着地那一大兜,不由回头问:“又买?”   “这不是怕你太饿么,”贺止休冲他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毕竟昨晚累坏了。”   “……”   尽管说的事实,但陡然被揭破,路炀依然没控制住红了耳梢,忍了好几秒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蛋:“你他妈才累坏了。”   “我还好,”贺止休盯着那抹绯红,心头发痒:“要不下次你让我累坏一回试试?”   话音刚落,旁侧忽然响起咔哒一声。   只见路苑柯从卫生间里踏了出来:“什么累坏了?”   路炀:“……”   贺止休:“……”   六目相对间,空气有瞬间的凝滞,最后是外卖催促的来电打破沉默。   等防盗门重新合上,客厅只剩俩人时,路炀才终于干巴开口:“……没什么,就昨天玩的太久,所以有点累坏了。”   这解释乍听其实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在路苑柯并没有深究,只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半晌忽然说:   “刚刚你们班主任把各科成绩发出来了,考得不错,比上学期有进步。”   路炀昨晚只从池悦口中得知排名,并不知道具体分数,闻言也没太大感觉,只淡淡点了点头:“是吗。”   “嗯,进步挺大。”路苑柯说:“所以我刚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路炀:“什么事?”   路苑柯却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转去应中么?”   这问题拐的太突兀,好巧不巧路炀确实也想过这个问题——在发现校内那么多主角,许多事情都不在人为的时候。   但他从来没想过路苑柯或许会知道什么。   刹那间路炀心念电转,唯有神色依旧不变。   短暂迟疑后,他半猜测半试探反问:“……为了让我住宿,不让带滑板?”   “算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应中整体成绩看起来平平,但本科率出乎意料的高,前几年更是出过省状元,学生素质并不差。”   路苑柯顿了顿,又说:“后来我去了解了下,这些状元的在校情况都挺相似,所以延伸出了一个传闻。”   ……   什么东西?   传闻?   状元?   刹那间所有怀疑都被这些关键词踩了刹车,路炀猛地想到什么,杵在原地好半晌也没问出延伸了个什么传闻。   因为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路苑柯说:“只要跟某个学霸谈个恋爱,他们的成绩从此都会稳在榜首,一直到高考结束为止。”   路炀:“…………”   防盗门外响起清浅脚步声,似乎有人走来。   可能是贺止休,也可能是其他路过的人,但此刻都没人在意。   “虽然我之前对你要求高,有一部分是想让偶然失利,无法达成条件。但是路炀,”   不知过去多久,只见路苑柯拧着眉峰,半是狐疑半是严肃道:“你不会为了以防失败,可以参加比赛,特意为此去找人谈恋爱吧?”   路炀:“……………………”   ·   “不是,”   贺止休弓着腰笑得整个人发抖:“原来还能这么想的吗?”   路炀面无表情地甩掉肩膀上的手,冷冷警告:“再笑自己滚旁边慢慢笑去,少扒拉我。”   他刚说完,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挤进衣兜,贺止休两步跨上前,牢牢贴住人,故意说:“那我就扒拉着你呢?”   路炀没说话,拎起那只手就往外一丢。   贺止休又马不停蹄挤进去。   路炀再丢。   贺止休再挤。   ……   不知重复了多少回,眼见身边不论是朝前还是往后走的人都纷纷投来目光后,路炀终于绷不住了。   在贺止休第不知道几次钻进来时,他一把攥住那指乱蹭个没完的手指,忍俊不禁道:“你是不是有病?”   “等你发现好久了,”   趁着四周视线清零,贺止休顺势挤入指缝用力扣住,拇指在男朋友虎口处轻轻揉了两下,喟叹道:“足足有二十天没见不到你,我都快相思成疾了。”   时间一晃而过,距离开学仅剩最后两天。   应中规定必须提前一天抵达校内,因此下午路炀便提前收拾好了东西。   春节后的第一场区赛时间定在了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趁着最后的赛前自由时间,路炀拎着滑板原本是想出门练会儿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一回用了路苑柯送的滑板的缘故,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陵园门口。   还恰好遇上了同样过来的贺止休。   “你不把晋级名单带给你爸看看么?”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时,贺止休突然问了句。   路炀顿了下,掏出手机:“看吧。”   “就这么看?”贺止休扬起一侧眉峰。   路炀站在上面一节台阶,也扬起一边眉峰,眼中赫然写着不然怎么看。   “你等了这么久,他也一定等了这么久。手机眨眼的功夫,下头哪里看得清晰,”   贺止休笑着从兜中掏出手机,众目睽睽下,只见他剥开手机壳,里头居然装着一只被压成薄薄一片的千纸鹤。   贺止休捏住两边翅膀,冲着中央洞口轻轻吹了口气,刹那间白色千纸鹤再次鼓胀起来。   他拎着尾巴递给路炀:“借你。”   “?”路炀难得疑惑,接过千纸鹤:“什么东西?”   “区赛晋级名单,缩小打印版,象征你要一飞冲天。”贺止休挑唇道:“同时也是我的幸运符,要攒满一罐子的。”   千纸鹤被拆开,里侧果真印着官网保存下来的晋级名单。   大概是为了显眼,路炀的成绩排名连同名字一块,被镀了个金边,甚至后面贺止休还用笔亲自留了一行。   -将来的冠军!   “决赛还有一年,八字还没一撇,先凑合看着吧。”   路炀曲腿坐在滑板上,许久未见,墓碑上池名钧的面庞仍旧与记忆里相同,眉眼清隽,笑得恣意。   望过去的刹那,仿佛在跨越生死,温和地注视着路炀。   “你没能去成的地方我要去看看,替你,也为了我自己。所以这是第一张,也不会是最后一张。”   路炀将千纸鹤版晋级名单放在墓前,忽然间他仿佛想起什么,好似说悄悄话一般,低语道:“我交了个男朋友,他说要攒上一罐子,到时候再一起给你看。”   长风自天际拂过,太阳坠向地平线,留下半片天穹的火烧云。   时间在寂寥中悄无声息流逝,不知过去多久,路炀才终于感觉到腰侧传来丝丝僵硬。   他长吁一口气,捏起千纸鹤站起身:“我回了,区赛结束再带下只来看你。”   路炀说完俯身捞起滑板,刚转身,就见贺止休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正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下次还要白嫖我的千纸鹤么?”   路炀慢悠悠地走向他:“不给?”   刹那间贺止休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目光触及男朋友脸庞,彻底认栽,失笑道:“给,哪里不给。别说千纸鹤,丹顶鹤我都给。”   路炀眯眼瞟他:“丹顶鹤折出来不就是千纸鹤么?”   贺止休“嗯?”了一声:“是么?”   “不是么?”   “那就是吧,”贺止休笑道:“那我回头再学个鹿,或者羊的折纸,说不定等你比完,正好凑满十二生肖。”   路炀无语凝噎片刻,又忍俊不禁:“哪里的十二生肖还有鹿?”   贺止休一本正经:“我命里。”   时值傍晚,整座陵园都空了下来,俩人拾级而下,路过贺琛那一列时,路炀脚步略微停顿了下:“你看完了么?”   “看完了,”贺止休偏头,朝贺琛方向看了眼:“跟之前没什么变化,没有长草,墓碑挺新,照片也还没褪色,就是跟前多了一束花。”   路炀微顿:“有人来过?”   “嗯,应该是我妈,”   贺止休收回目光朝下走去:“每学期开学前她都会过来一趟,之前听我爸提起过,我猜估计是来唠一下假如贺琛还活着,这学期应该念什么学校,哪一年级,成绩如何,生活如何,接下来又应该有一些什么样的规划。”   Alpha语气一派轻松,好似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路炀清楚,他口中的这些猜测大概率他自己都没有经历过。   人总是会被曾经不可得之物困住,或许是暂时,也可能是永久。   但人生很长,路炀并不希望这份情绪会在贺止休心中永存。   气氛似乎沉了丝许,贺止休意识到什么,正欲改口,垂落的手被人握住。   他略微愣怔,继而反手主动扣住,像来时挤入路炀衣兜中那样,这次拽着路炀的手塞进了自己的衣兜。   “春节一起吃了顿饭,他们跟我说了对不起,还给了我一封信,说是前段时间整理遗物,在贺琛住院时的外套口袋里发现的,是他死前写给我的。”   贺止休眼睫轻眨:“不过我还没拆开看,我想不到他会对我说什么。”   “那就不看,”路炀曲起手指,在贺止休指骨上轻轻蹭了下:“等你什么时候想看了,我再陪你看。”   贺止休笑了笑:“好。”   他又说:“所以首当其冲,还是得先好好学习,考不上跟你一个学校也得在隔壁或对门,不然我三更半夜想找你只能开视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二十天不见我相思成疾,住不了对门我要在大学得相思癌了却终生了……”   这都什么破烂比喻,路炀简直无语。   但考虑到内容和以后,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立刻反驳,只说:“知道就好,正好买的题明天到货,明晚就开始学吧。”   “……这感天动地的早恋,真是太督促人进步了,”贺止休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半晌他忽地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喂,路炀炀。”   路炀:“?”   “你那天说的是真的么?”   “哪天?”   “除夕那天,”   贺止休视线朝身侧瞟去:“你说,假如这个世界是无数本书,每个人都可能是某本书里的主角,他们的行为轨迹其实都被书中决定,一举一动都被人观看,包括未来也是被书写好的,所以才会有那个早恋得飞升的传说……”   “真的么?”贺止休转过头,眼错不眨地追问。   路炀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步伐,只转动眼睛睨了眼贺止休,又将视线平移回前方。   陵园大门近在咫尺,看守的工作人员视线从他们身上滑过又收回,飞鸟钻进树梢飞掠而过,惊动枝叶落下一片嫩芽。   踏出大门时,路炀终于开口,却不答反问:“你觉得真的假的?”   “我?”贺止休唔了声,“我也不知道。”   路炀转头看他。   “说实话,对我来说,真的假的其实没那么重要,假如我是主角,我现在当场喊一声我要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人,并原地被清北录取——难道我就能成功么?”   路炀眯了眯眼:“你想的还挺美?”   “白日梦,不想美点怎么做。”   贺止休也勾着唇笑了笑,而后又想到什么,他垂下眼帘:“但其实是真的吧?”   路炀停下步伐,只一眼便猜出贺止休在想什么。   他攥紧贺止的手,施力捏了捏:“不要自作主张假定我的一切‘如果’与‘后悔’。”   贺止休愣了下,而后挑起唇角:“我知道,毕竟你也那么喜欢我。”   “……”路炀绷了两秒没绷住:“你能不能要点脸?”   “被男朋友爱着要什么脸,”   贺止休叹了口气:“要是条件允许,我简直想脑袋上顶个头衔,就像游戏里那样,就写‘路炀这辈子唯一的男朋友’,让全世界都看到。”   路炀:“……”   什么玩意儿。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东西吗。   路炀无语,贺止休却想得津津有味。   时间流淌,晚霞将整个人间染成绯红,微风拂过枝叶,斑马线对岸的得黄灯闪烁,红灯幽幽亮了起来。   路炀望着飞驰而过的汽车,鬼使神差地,他问:“贺止休。”   “嗯?”   “假如,”路炀缓慢道:“假如,你是主角,全世界此刻都看得到你,你会想说什么?”   贺止休一愣,显见没料到路炀会这么问。   “我么?”他反问。   “嗯。”路炀点头。   贺止休没开口,只是抬眸望向了对岸。   马路对面恰好有对情侣路过,步伐匆匆,一前一后走的飞快,初春的傍晚风依然冰凉,吹得肌肤发冷,也让交握的手愈发收紧。   红灯倒数,一辆庞大货车飞驰而过,再望去时,对面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贺止休凝望许久,直到路炀以为他出神时,这人终于收回视线,动了动。   “In case I don't see you,”   贺止休轻声道:“Good afternoon,good evening and good night.”   路炀一怔,反应过来:“楚门?”   “嗯,楚门。”贺止休轻笑着与他对视:“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选择遇见你,毕竟这就是我的真实。”   对岸红灯闪烁,他们在这端四目交错。   不知过去多久,路炀勾起唇角,望向前方:“我知道。”   红灯转绿,脆鸣之中,数字进入新一轮的倒数。   但与红灯相比却格外的短,路炀大步向前,跨上对岸,才发现贺止休没跟上来。   他回头望去,只见少年不知何时悄悄捧起相机。   漆黑镜头被晚霞镀上暖色,刹那间路炀想到初遇的那天。   满片绯红,光芒万丈。   连空气都有了颜色。   只不过这次不同,对视之后,路炀留在了原地,贺止休放下相机。   他没有转身,而是跨步上前。   少年大步踩过斑马线,长风从他身后吹来,推着长影在地面穿梭平移。   从慢到快。   最终变成了与路炀当初同样的追逐奔跑。   “不好意思,”   他一跃上前,追上了光:“接受搭讪吗?”   ·   In case I don't see you,Good afternoon,good evening and good night.   假如再也见不到你,祝你早安、午安和晚安。   ——引自《楚门的世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