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死时他后悔了》作者:暗色星云   文案:   颜烟在生日那天确诊胃癌。   收到病理报告时,颜烟正在公司加班敲代码,看着上司在工作群里画的大饼,颜烟当即平静地辞职退群。   工作五年,钱包空空。   颜烟不想治病,决定用卡里仅剩的五万块旅行,只买一张单程票,挥霍完就在海边安静等死。   然而飞机刚落地,颜烟就被堵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   推搡之间,颜烟站不稳,差点倒地被踩踏,却在即将跌倒时,落入一个熟悉怀抱里。   颜烟愣怔着扬起头,望着面带墨镜的大明星,下颌线分明,鼻梁高挺,光鲜亮丽,心头只有一个想法。   ——还有什么比在将死之时,看见前男友比自己过得好,更惨的事情。   -   一个好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了一样。   但段司宇显然不是。   颜烟去沙滩看篝火,差点火烧眉毛,段司宇会神出鬼没冒出来,揪住他的衣领。   颜烟去夜店看表演,被舞者邀请上台,段司宇又冒出来攥住他的手,凶神恶煞阻止。   颜烟半夜去酒馆买醉,喝到呕吐时,段司宇一把夺过酒,全部砸碎,“颜烟,你还要不要命了?”   颜烟挥开段司宇的手,翻个白眼,“关你屁事。”   段司宇却气得目眦尽裂,发疯似的说:“我没有同意过分手,怎么不关我的事?”   -   五万元存款依稀见底。   颜烟花光最后两千块,去看段司宇的演唱会。   大明星在舞台上光彩耀目。   颜烟跟着台下的粉丝合唱,边唱边笑着想,还好他没有答应段司宇复合的恳请。   演唱会结束,颜烟决心踏进汇入深海的浪,沉入海底,永不回岸。   冰冷的海水充盈肺里。   失去意识前,颜烟遗憾地想,这辈子实在太短,如果有下辈子,他一定收敛脾气,至少对段司宇说一次真话。   至少说一次......我很爱你。   意识恍惚间,一双宽大手臂破浪而来,紧紧拥住颜烟,将他从海里捞起。   如水的月光照进眼,颜烟以为自己死了,却依稀听见段司宇乞求的声音,“不要死,求你......”   心高气傲嚣张大明星攻x口是心非清冷颓丧社畜受   He,1v1,双c,年下   受会治好,最终救赎,从头到尾只有彼此。   注:1攻很嚣张且傲慢。   2受本身有强烈的自厌情绪,并非攻造成。   3角色都非完美人设,有一个救赎成长的过程。   4文内一切设定切莫带进现实。   内容标签: 都市 情有独钟 虐文 破镜重圆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烟,段司宇 ┃ 配角:辛南雨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将死时他后悔了   立意:生而为人,无需抱歉,与自己和解。 第1章   日落带走稀薄的暖意。   冬日时天黑得早,不到六点,月亮蒙在冷雾里。   颜烟摘掉防蓝光的眼镜,视线从屏幕上的代码移开,因为畏光,偏头时阖了阖眼。   右侧的工位空空如也。   原本坐在颜烟旁边,以及对面那个工位的同事,都在上个月被“优化”。   他们这组前端,如今只剩下两人。   颜烟,与一个进公司不久的应届生。   “Yan,晚饭你想点什么?今天你生日,我请你。”到饭点,应届生准时问。   “不用,”颜烟揉揉眼眶,“主管找我谈话,今天你点自己那份就好。”   一听颜烟是被叫去谈话,应届生顿时煞白了脸。   所谓“谈话”的意思,他们都清楚,无非两种结果,一种无事发生,一种打包走人。   今年,组里的人接连离职,应届生从年中焦虑到年尾,只怕自己是被裁的那个,本以为只留两人已是极限,未曾想过,他们这个组或许会全军覆灭。   应届生没了吃饭的心思,焦虑肉眼可见。   颜烟无意破坏他人心情,也不会说安慰话,起身时整理好办公桌面,往会议室走。   主管还没到,颜烟打开灯,先坐到次位上等。   前一个用过会议室的人开了窗,呼啸的冬风裹挟着雪米,一起涌进室内。   零星的雪落到窗框,窸窸窣窣。   颜烟闻声望过去,一时被晶莹的雪吸引注意,静静侧着头看。   “谁开的窗户?”进门时,刘令打了个寒颤。   颜烟收回视线,声音平淡,“我不知道。”   共事两年多,刘令清楚,颜烟就是这种性子。   极致的冷,不在乎人情世故,任凭你敲打,也无法改变对方的行事轨道。   这种人做事高效,却不利于掌控。   刘令亲自去关了窗,坐下时,还顺手将椅子往旁边拉,无意识中远离颜烟。   “你来公司,有两年了吧?”刘令说。   “两年六个月零十四天。”颜烟补充。   刘令语重心长,“Yan,我知道你不喜欢听套话,那我直说了,产品那边对你一直有些不满,你跟他们沟通的时候,态度至少要温和......”   刘令不过三十多岁,却秃了头,头顶上只有几撮飞扬的毛,有些滑稽。   颜烟没细听刘令的话,只是盯着那几撮诙谐的毛,佯装听得认真。   等话停止,颜烟点头答:“我知道了。”   知道了。   会不会改却不一定。   颜烟没什么大毛病,工作能力强,加上学历高,所以上头决定裁员时,刘令特意留下颜烟。   但颜烟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刘令很不喜欢,得改。   “Yan,我记得,你是从清大毕业?”刘令话锋一转   颜烟一顿,“......是。”   “我一直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刘令阖眼一笑,“清大出来的,肯定会有一番大作为,不说改变世界扬名立万,至少和你师哥师姐一样,在行业里有点名声,是吧?”   “嗯。”颜烟抿了抿唇。   “现在这种市场形势,公司选择留你,就是觉得你潜力巨大,但以你目前的综合能力来看,想往上升,想有成绩,还得再努把力,我也很愿意帮助你成长,知道吗?”   刘令苦口婆心,仿佛是真的为颜烟好。   可是他已经连续加班半个月,曾经一整个组的工作量,现在全压在两个人头上,颜烟也不懂,他要怎样才能算努力。   “我知道了。”颜烟稍稍勾唇,面容因此温和不少,笑得感恩戴德,有种庸俗的生动。   颜烟改变明显。   刘令终于满意,拍了拍颜烟的肩,“不愧是清大的高材生,悟性就是高,不用我多费口舌。”   走出会议室,颜烟先回了趟工位。   办公桌上有几盒礼物,都是其他部门送的,最贵的那台咖啡机出自产品部。   唯一一张贺生信,也是为产品总监所写,感谢颜烟平时耐心,往后一起继续加油。   产品那边是否对他不满,不知真假,但刘令对他的不满,倒是很明显。   他早就没有野心,无足轻重,何至于让刘令用这种阴阳话术驯化。   颜烟感到厌倦,没心思吃饭,而是直接上了天台。   凛冬天冷,颜烟裹紧外套,点了根烟,火星随着风雪忽明忽灭。   四周大楼灯火通明,从顶亮到底。   加班是这个时代的常态,工作如同溺水,只有饭点的这点空闲时间,能浮上水面呼吸。   颜烟吸了口烟,亮屏手机,想看个长视频。   社交平台第无数次推【前端已死】的高赞问答,颜烟笑笑,刚划掉推送,微信又显示有新消息。   本科室友多年未联系,忽然有信,多半是喜事。   果不其然,对方这周结婚,给颜烟发了张电子请柬,地点在南半球,是场浪漫的公路婚礼。   【1号床:兄弟,不用份子钱,你给我朋友圈点个赞就行。】   【Yan:恭喜,新婚快乐。】   颜烟点进室友的朋友圈,滑到最底下,往上逐条点赞。   本科毕业,出国深造,硅谷入职,恋爱结婚,一路高歌。   一条耀眼的人生线。   一条,与他完全不同的轨迹。   颜烟抿紧唇,屏幕的蓝光开始扭曲,像是海潮隔空涌来,将他溺在旁人不凡的人生里,掐住他的脖子,不得呼吸。   “呼......”   颜烟摁着虎口,大口呼吸,求生似的退出朋友圈,点进最常用的捐款小程序。   很快,页面中充斥苦难,满是重病却无钱可治的可怜人。   颜烟随便点进一个,一如往常捐赠一万元,钱包提示余额不足,颜烟换张卡支付,却依然失败。   银行卡一张张换过去,切到最后一张时,终于显示支付成功。   【您的善举将拯救一整个家庭】   捐款成功,屏幕上浮现致谢,如同一剂良药,不仅让颜烟恢复平静,身体轻盈,甚至碾碎了所有负面情绪。   烟烧到头,休息时间结束。   颜烟掐灭烟,用纸包好烟头,在晚班开始前动身回工位。   嗡——   没几步,手机忽然震了震。   一看是陌生号码,颜烟没犹豫地挂断,今天是他生日,推销电话也异常多,从早上就开始打。   然而,电话挂断后,对方再次打过来,同一个号,孜孜不倦。   没来由的,心跳稍有变快。   颜烟摁下接听,“喂?”   “您好,是颜烟先生吗?您上周在我们医院做过胃镜检查,您还记得吗?”   “我记得。”   对面静了片刻,语气小心斟酌,“您的病理结果已经出来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来一趟医院,和医生做详细的沟通?”   无言沉默,仅有的答复是晚风的喧嚣。   颜烟花费大半分钟,思考对方的言下之意,“稍等,我需要一点时间确定,等确定了再给您回拨过去。”   “好的。”   对话框中,医院的公众号早几天前提醒,病理报告已出,但因为无休止的任务,颜烟没来得及看。   【胃镜诊断:1.胃Ca?2.胃底黏膜下隆起】   【活检诊断:腺癌】   雪越下越大,呼吸间白汽缥缈,冷到失温。   颜烟盯着屏幕上的字,心口处却出奇的静,既不慌乱,也不恐惧,甚至比刚才还冷静。   他得癌症了。   他可能时日不多。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   他终于不用再像现在这般活着?   颜烟收起手机,站在雪里,又点燃一支烟,缓慢品味,竟然感到解脱,如释重负。   不知何时,雾散了,月光顺着雪花落下,满地皑皑的光,圣洁绮丽,覆住通明的高楼,盖住挣扎的尘世。   两年来,颜烟第一次觉得,这天台上的景漂亮,美到他通体舒畅,疲惫尽散,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颜烟仰起头,闭着眼睛,似乎能闻见雪的味道,那是种自由的生机,能净化一切污浊。   这气味让他想起海上的日出,蔚蓝不可见边际,波光粼粼的海面。   他要去海边。   如果要死,他想死在温暖的风里。   不多想,很随意,睁眼的一瞬,颜烟就下定决心。   又一支烟燃尽。   颜烟动身,挟着满身冰雪回工位,身体却无比轻松。   工作群里,刘令又发了几段激昂“演说”,明年市场必将复苏,公司飞腾的大饼。   颜烟收拾好个人物品,退出每个相关的群,在系统里向刘令提离职申请,整个流程一气呵成。   紧接着,慌忙的脚步声渐近。   “颜烟,到我办公室来。”刘令皱着眉,该是快步跑过来的,头顶的毛刹不住车,正前后晃动。   颜烟盯着那几搓毛,终是没忍住笑了一下。   刘令似有所感,面色有些尴尬,拔高声音近乎呵斥,“你笑什么?”   其他员工听见动静,从工位上探出头,悄悄看戏,正窃窃私语。   “没什么,”颜烟指指头顶,相当诚恳地建议,“你该去植发了。”   -   雪连下两日,冬日的第一次寒潮到达尾声。   进门时,叶思危垂眸,瞥了眼青石板上的大号快递盒,决定装作没看见,大步一跨,进了花园。   这处金戟半山的合院,原先常年无人居住,直到两年前同前任分手,段司宇匆匆搬进。   大少爷一身反骨,有自个儿独特的审美,非说这里的陈设泯灭灵感,写不出歌,大手一挥,就把合院改得面目全非。   院子是江南烟雨水墨画,屋子是北欧野生皮草房,极不和谐,毫无风水可言。   做段司宇的经纪人近三年,每次叶思危来,都忍不住感叹,这搞艺术的少爷,比爱惹事的二世祖还麻烦。   不愁钱,脾气大,不想接的工作一概不看。   更可恶的是,叶思危还没法说教,毕竟人实力摆在这,歌火人火,公司的大老板还是人亲姐姐。   “叶总。”听见屋外的动静,段司宇的助理周澜及时开门。   “门外有个快递,”叶思危换上拖鞋,“祖宗呢?在写歌?”   “对,”周澜点头,迅速往外跑,“我去拿快递。”   屋里从不开暖气,和室外差不多冷,大少爷的怪癖。   叶思危缩着肩,站在工作室门前,给段司宇发语音,“你早上那条消息什么意思?出来解释一下呗。”   今天凌晨,叶思危收到段司宇的消息,短短一句命令。   【Duan:后天下午两点十五分前,我要到鹭城机场。】   没头没尾,没有原因。   唯一能勉强解释的说辞,便是大少爷忽然改了主意,终于答应上综艺。   但那节目三个月后才开拍,如今还在筹备阶段,段司宇现在就要去鹭城,很不对劲。   叶思危最怕这少爷反常,十次反常里,至少九次都和前任有关,一反常他就跟着遭殃。   门里悄无声息。   叶思危改为激将法,“少爷,您不是说只有小丑才上综艺?您现在是想干什么?上赶着去当小丑?”   咚——!   里头传出大动静,应该是手机被段司宇丢到了桌上。   叶思危眼睛一转,又故意说:“该不会是因为颜......”   “烟”字还没说出口,门倏地从里面拉开,段司宇站在门口,低着视线。   段司宇本就长得高,将近一米九,平日里都是用下巴看人,现在眼睛往下一睨,更是目中无人。   跟堵墙似的。   叶思危后退一步,“解释一下?”   “后天下午两点十五分前,鹭城。”段司宇不解释,只逐字逐句着重。   “你想去哪肯定是你的自由,”叶思危感到为难,“但你也清楚,你不说原因,宇总就会亲自来问你。”   段司宇觉得烦,随便找个理由搪塞,“那你就跟我姐说,这里冬天太冷,我没有灵感,要去海边休息。”   一听就是胡诌的借口。   “这样,”叶思危企图商量,“你想干什么,先跟我透个底,我保证帮你瞒着。”   闻言,段司宇终于低头,拿正眼看叶思危。   叶思危以为有戏,“怎么样?”   段思宇却嗤笑,“我想做的事不违法,为什么要瞒着掖着?你想知道,就自己看,凭什么要我主动告诉你?”   说完,大少爷手一挥,砰的一声关上门,态度张狂。   叶思危没来得及反应,航空公司先发来短信,很明显,后天一起去鹭城的机票,段司宇已经帮他定好。   “叶总,我们最近有去鹭城的行程?”周澜拿着半人高的快递进屋,和叶思危一样,同时收到航空公司的讯息。   我行我素,且明目张胆。   人少爷根本不屑隐瞒,甚至光明正大带上经纪人和助理,只是懒得告诉他而已。   叶思危彻底气笑了,“祖宗说找不到灵感,要去海边度假。”   -   离职的翌日,颜烟买好去鹭城的机票,联系房东退房。   房东是个好心人,看房子干净整洁,崭新如初,就把押金和剩下的房租一并退给颜烟。   加上退款,颜烟一盘算才发现,他全身上下总共只有五万块。   在节省度日和今朝有酒今朝醉之间,颜烟选择后者。   反正他活不长,不如随心所欲。   本该坐地铁去机场,颜烟叫了辆专车,本该在出发前填饱肚子,颜烟去机场点了碗最贵的面。   然而价格与体验并不成正比,专车里的皮革味道很难闻,机场的面也平平无奇。   所以吃面时,颜烟取消掉星级酒店的订单,选了家合眼缘的民宿,价格适中,还包三餐。   出发过早,现在离登机还有两个多小时,颜烟只好让服务生收走面碗,发着愣等,百无聊赖。   忽然闲下来,颜烟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像一根绳子,早被工作拉到极限,现在力松开,他却依然紧绷,因为已经失去弹性。   面馆里没几个客人,服务员该是看他无聊,打开音响放歌。   前奏梦幻,旋律抓人,只一节就吸引了颜烟的注意。   颜烟打开音乐软件,听歌识曲,正准备将这首歌加入歌单。   “该说哪句,如果再遇   时过境迁,好久不见   还是擦肩,生人般淡然体面......”   再熟悉不过的歌声。   识曲结果在第一句时已经显示。   段司宇——《重复分镜》   心脏在此刻猛然紧缩,像被放进高速行驶的列车,趋向远离胸膛的绝地。   颜烟立刻退出识曲,从背包里翻出一副头戴式耳机,播放自己的歌单,将音量调大,直到完全覆盖音响里的歌声。   后朋摇滚充斥耳膜。   颜烟匆匆起身,逃似的离开,将余音甩在身后。   可命运的本质是顽劣,人怕什么,就偏要来什么。   颜烟上了飞机,才亲身感受到那人的红火。   旁边坐着一对男女,面色兴奋,不停歇地聊天,对话中频繁出现“段司宇”三个字。   十几分钟的爬升期间里,颜烟听见这名字的次数,比过去两年都多。   高过平流层,飞行趋于平稳,颜烟又一次戴上耳机,与外界隔绝。   颜烟拉下遮光板,闭着眼睛,想用睡眠平复心绪,却无法入睡。   心脏突突地跳。   很像大事发生的前兆。   闭目养神片刻,颜烟实在睡不着,又拉开遮光板,望着窗外的云出神。   高空的云奇形怪状。   最远那端,有朵玫瑰形状的云,正随着气流缓慢旋转。   颜烟看得出神,一时忘记时间,直到被邻座乘客拍了拍肩。   “先生,您的面包和水。”空姐将套餐递过来。   颜烟不饿,摘下耳机挂在颈间,只接了水,“谢谢,给我水就好。”   空姐一走,旁边的男生忽然凑近,自来熟,“你好,我想问问,你的耳机是什么品牌啊?”   颜烟微微一顿,“没有品牌,我定制的。”   “定制的......”男生眼神发亮,对暗号似的,“你也是粉丝?”   粉丝都知道,段司宇有一副耳机,很是宝贵,向来摆在工作室里,只能在经纪人发的照片视频中窥见其影。   有人试图扒出品牌买到同款,最后却发现那是副定制的hifi耳机,只此一个,独一无二,所以只能找人定制个八分像的仿品。   而颜烟手里这幅,与那副出奇的像,几乎看不出差别。   颜烟语气不自觉加重,“我不追星。”   “抱歉......”男生一愣,为自己的唐突道歉。   “没关系。”颜烟戴上耳机,侧过身继续看云。   极致的冷淡,与泄进窗口的暖阳,完全是两个极端。   男生保持安静,斜着视线偷瞄颜烟,总觉得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不是明星。   五官却比银幕里的演员还要精致,特别是鼻翼右侧的一颗小痣,最引人注意。   光子仿佛是被吸引来的,贪婪与他相撞,被他身上的冷冰湿,光变成了雾,变成水晕,染出一层柔焦的温和。   没有任何理由,男生被吸引住目光,直到被同伴摇了摇胳膊。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男生收回视线。   后半程,邻座的动静明显小许多,颜烟终于清静。   然而,这清净在落地后直接归零。   颜烟没有托运的行李,本以为能错峰,先于旁人出站,哪知大厅里挤满了人,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聒噪,无比吵闹。   人群里时不时传出刺耳的尖叫。   颜烟想往回走,等人少了再离开,却被后面急着离开的人往前推,被迫挤进人潮中,堵在逼仄的缝隙里。   安保人员在门口疏散人群,却还是有大批人往大厅里涌,前头疏散了,后头又补上。   拥挤间,颜烟失了方向感,东倒西歪,只觉得缺氧,胸口闷。   被挤得麻木了,颜烟索性放弃抵抗,人潮往哪挤,他就往哪走,离出口越来越远。   许久后,尖叫声渐渐消失,人群有松动的迹象。   四周的人感受到松动,拼命往自己要去的方向挤,反而造成局部更大的混乱。   颜烟位处混乱中心。   右边的人想往左走,觉得碍事,重重推了他一把,颜烟失去平衡,头朝着地,往刚好空出的缝隙里跌。   光线被淹没,所见之处是黑压的人影。   本能驱使颜烟抬高手抓,想找个支撑点,却有一只手先拽住颜烟的后领,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拉进怀里。   佛手柑的香气浓郁,仿佛将颜烟从污浊的空气中提起,再扔进柑橘成熟,汁水充盈的果林。   “挺巧啊,颜烟。”拎着他的那人这样说。   周围明明很吵,一度吵得耳膜疼。   可此声后,鼎沸的人声骤然熄灭,全被这声低语驱逐,只留一丝模糊的余响。   不用回头,只听声音,颜烟都知道那人是谁。   但他依然回头看了。   大号墨镜遮住俊丽野性的眉眼,却遮不住张狂,傲慢与生俱来,那人站在哪里,哪里便是视线的焦点。   此前一切不祥的前兆都有了解释。   人在最落魄时,往往会遇见最不想见到的人。   比如,分手时闹得很难看的前任。   颜烟望向段司宇,咬紧牙关,“是挺巧,好久不见。”   如歌词里,生人一般,淡然体面。 第2章   来鹭岛前日,周澜事先联系人租了辆商务车,方便出行,座位异常宽敞,后排至少能挤五个人。   叶思危本来觉得,这款车宽得未免太夸张,没必要,毕竟段司宇也不在车里睡觉。   可当段司宇把颜烟推进门,又飞快抓走钥匙锁车门,而后两人各坐一边,离两米远,默不作声时,叶思危又觉得,这车租得真对。   他们的航班提前到达,不到两点就降落,段司宇却不跟着来停车场,说自己有事,让他俩先去车里等。   原来是为了接颜烟。   叶思危透过后视镜,偷瞄后排的动静。   都不说话,看着不像是和好了。   颜烟没什么变化,和两年前差不多,沉静冷清,只有点不易察觉的疲态。   而段司宇摆着副冷脸,比平时还装,不过人颜烟面朝车窗,根本就没看。   僵持片刻,段司宇先开口,“哪个酒店?”   颜烟不咸不淡,“随便找个可以停车的路口,放我下去就好。”   闻言,段司宇立刻回头,动静很大地看向颜烟。   而就算听见动静,颜烟也不为所动,回应就是一个绝情的后脑勺。   照常理,这时候少爷脾气该上来了,开始疯狂输出,戳人痛脚。   但段司宇却只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把头转回去,不服输,也回一个“绝情”的后脑勺。   又一次僵持不下。   叶思危主动解围,“颜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叶思危。”   “我记得。”颜烟看向叶思危。   “最近鹭城有音乐节,机场里有很多跟拍和粉丝。如果有心人追车,您半途下车,会很危险。您把酒店地址告诉我,我们送您过去,这样稳妥一些。”叶思危忽悠道。   鹭城的音乐节早过了,今天机场拥堵,完全是因为某个小明星空降,经纪人故意透露航班消息,想买个红火的热搜。   而段司宇的航班信息,一般人拿不到,拿到也不能做什么,刚才撞上这种混乱场面,纯属巧合。   “如果我现在下车......”   “也不安全。我观察过,停车场里蹲点的人也不少。您看,那一辆的车窗有异常反光,车里可能是狗仔,您现在下车,大概率会被拍到。”   叶思危胡诌得有模有样,颜烟果真被说服。   “稍等,我确认一下地址。”颜烟确认好定位,将地址报给周澜。   导航显示民宿不在鹭城岛内,而是在跨海的西岛,要坐轮渡才能上岛,如果开车过去,办通行证又要折腾很久。   周澜做助理不到一年,没见过颜烟,人也有些迟钝,还想开口问,确认是不是真要开车上轮渡。   ——开你的车,别乱问。   叶思危使个眼色,让周澜把话吞回肚里。   车启动,驶上高速,在跨海的大桥上飞驰,不满一小时便到码头。   轮渡行驶时,人不得坐在车里。   颜烟背着包下车,站在栏杆边等船开。   段司宇在甲板上晃悠,遛弯遛着,不知怎的,船开时正好遛到颜烟身旁,就这么站着不走了。   船体随浪起伏,晃得人头晕。   好在包里还剩半瓶水,颜烟取出水,抿了几口才好受一些。   “晕船?”段司宇问。   “没有。”   “包怎么不放在车里?”   “怕有人偷。”   “你包里能有什么贵重物品?”   不出五句话,火药味又起。   “没有贵重物品,”颜烟立刻反击,“但我怕你翻我的包,拿我的东西。”   “我?拿你的东西?”段司宇觉得不可理喻,“我有病才去偷你的东西。”   “你以前不就拿过我的行李箱?”   “我是拿了行李箱,但你最后不也还是走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一句都要吵,前任见面,少不得要翻旧账。   颜烟没接话,段司宇也不再出声。   尽管冲突暂停,看不见的硝烟仍在弥漫,戾气不会因为沉默而消失。   心里烦躁。   颜烟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不喜欢生气,更不喜欢和别人争吵,但一遇上这人,他就管不住嘴。   嗓子发痒,颜烟下意识摸口袋,想拿烟盒,但想到是在公共场合,最终只将手揣在兜里,什么都没做。   这细节很熟悉,段司宇见过数次。   那时颜烟为了不让他吸二手烟,想抽烟时会自己去阳台,说二手烟对他的嗓子不好。   但他会悄无声息跟过去,因为喜欢看颜烟抽烟时的模样。   半阖着眼睛,缓慢吞吐,面容在白烟中朦胧,烟散时清晰,像精灵拨开了化雾的雪,清冷到极致。   二手烟这种无足轻重的东西,他顾不上,所以他跟过去,偏要看,还要大张旗鼓搂着颜烟看。   而颜烟却只将手放进口袋里,抿唇忍着,烟也不抽了,什么都不做。   冷到似乎不在意任何事情,但却为他而忍耐。   这份殊荣使他飘然,心痒难耐。   颜烟抽不抽烟?那不重要了。   因为只要他低下头,就能获得一个清冷又炽热,任凭他索取的吻。   一个,像是月光味道的吻。   海浪不稳,撞得船猛地晃动。   “想抽烟?”再开口时,段司宇的语气软了点,连自己也未察觉。   颜烟不答话,避免再出现刚才的拌嘴。   段司宇却非要拱火,“怎么不抽?总不能是为了我在忍。”   “打火机上不了飞机,如果不是你硬拽着我上车,我可以在航站楼先领一个应急。”颜烟不想多费口舌,说完就翻出耳机戴上,避免交流。   火药味终于消停。   叶思危潜伏在角落,偷摸观察,看两人的口型,尽管一句有用话都没读出。   周澜悄声问:“叶总,这位颜先生是......?”   “祖宗最大的灵感来源,缪斯,月光,明目张胆,极地的雪。”叶思危戏谑,故意把肉麻词都说一遍。   周澜不懂,“明目张胆,极地的雪......?”   段司宇的成名曲之二。   “前男友。”   远远望去,颜烟戴上耳机,根本不搭理,段司宇因此吃了瘪,又开始冷脸装范。   叶思危被逗乐了,拍手鼓掌,不忘向周澜嘱咐。   “你以后机灵点儿,祖宗要是发脾气,你别傻瓜一样过去劝,更不能说颜烟的一句不好,不然有你受的。总之,他俩的事,你别插嘴,更别外传,旁观就行。”   这两年叶思危可没少吃苦头,无论好的坏的,只要提一句颜烟,森*晚*整*理段司宇立马拿他开刀。   “我记住了。”周澜点头,被唬得一愣一愣。   西岛面积不大,一个古镇大小,从码头到民宿,不过十几分钟车程。   民宿是幢四层的老式洋房,位处地势高的岛中央,灰白色墙面,茂密的三角梅从窗台上垂下,铁门上也缠着花,与周围建筑风格迥然。   颜烟道声谢,刚要下车,门却锁着。   “您好,麻烦开一下车锁。”颜烟朝周澜说。   “好的,马上。”忽然被搭话,周澜手忙脚乱,在驾驶端控制开关。   然而周澜刚摁开车锁,门又立刻锁上,他摁几次,门就重新锁几次,闹鬼了似的。   叶思危忍住笑,拍拍周澜,示意他不用摁了。   段司宇早就偷拿车钥匙,揣在兜里控制,周澜当然摁不开。   颜烟也清楚,真正作怪的到底是谁,深吸气,转头面对段司宇。   不知何时,段司宇摘了墨镜,颜烟一转头,正好对上那双野性的眼睛。   琥珀色,眼尾稍扬。   如旷野外奔流的风,侵占着席卷过境,轻易撼动神思。   心口微震了一下。   颜烟攥紧背包带,直视段司宇,说了句咬字很重的“谢谢”,移开视线。   仅是谢谢,没有再见。   段司宇微怔,“不客气。”   车锁打开,再未关上,颜烟开了门,迅速下车。   砰——!   车门关上,颜烟离开,头也不回。   这次周澜很有眼色,别人不发话,他就不开车。   过了民宿的铁门,颜烟的身影隐进三角梅中,彻底从视野里消失。   车里恢复寂静。   沉默也好,吵嘴也好,人走了,情绪也就散了,连痕迹都没有留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良久,段司宇收回视线,“就近找个住处,我今晚要住岛里。”   “只有今晚怎么行?”叶思危故意阴阳怪气,“不如你以后都住岛里,颜先生在岛上住多久,你就住多久。宇总不问我不说,宇总问起我惊讶,等到宇总来扒我的皮,你再替我求情?”   宇亿梦随母姓,性格却随父,独断专行。   从前段司宇同段父闹翻,才刚成年,零花钱说断就断,一分都不给,任其在外流浪,宇亿梦也不曾心软。   旧情复燃这种私事,叶思危拿不准严重性,少爷自己要恋爱,他确实管不了,但也不想担责。   叶思危商量道:“不如你自己跟宇总说,这样我就不用去告状,到时候还讨你嫌。”   段司宇没说话,像是在深思什么,过了半分钟才回神,不紧不慢扫一眼叶思危。   叶思危假笑,“少爷,您刚才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了,等着。”段司宇亮屏手机,当着叶思危的面,不是和宇亿梦通话,而是直接点开家人群。   【Duan:我和颜烟在鹭城,准备复合。】   发完,段司宇丢开手机,双手抱臂,很是猖狂,“用不着你去告状。”   还准备复合......   八字都没一撇,倒是胸有成竹。   叶思危撇嘴,“我看人颜先生根本不想搭理你。”   被戳痛脚,这次段司宇却没发脾气,反倒笑而不语,因为想到颜烟在船上戴的那副耳机。   神神秘秘。   叶思危疑惑,“你笑什么?你不会觉得人家还对你旧情难忘?”   “你都找不着对象,”段司宇不置可否,眼里充满同情,“你懂什么?” 第3章   民宿比颜烟想象中大,进了铁门,还要再走一段石路,穿过茂盛的三角梅,才能到洋房门口。   这里精致得不像民宿,更像有钱人自建的别墅,请人精心设计,不计成本建造。   颜烟推开门,门顶的风铃应风而响,贝壳海螺相碰,清脆叮当。   “欢迎光临......嘶!”   先是一声重物跌落的巨响,再是痛呼。   颜烟站在门口,视线平扫,并未见人影。   片刻,一清瘦的青年不知从哪钻出,冒冒失失,双眼晶亮,朝颜烟迅速奔来,似挟着一股充满生机的热气,比夏日正午的风还烫。   颜烟退后半步,背包抵在了门上。   “啊......对不起。”   青年察觉自己的唐突,在半米远外停了脚步,“您是颜先生吧?请给我您的身份证,我帮您办理入住。”   颜烟未动,上身往后仰,依旧谨慎。   这青年比他矮半个头,四肢纤瘦,看起来很年轻,神态清澈得像个未成年。   或许是民宿老板的儿子。   颜烟从包里翻出证件,为了确认,问道:“你是这里的......”   “我是老板,”青年后知后觉,自我介绍,“我叫辛南雨,您今天早晨订了半个月的单人间,对吧?”   老板叫辛南雨。   民宿叫‘南雨小窝’。   简明扼要。   颜烟将证件递过去,跟着辛南雨到电脑边。   辛南雨在键盘上东摁西摁,捯饬了一阵子,着急地道歉,“抱歉,我还不太熟练,您可能得再多等一会儿。”   颜烟摇头,“没事。”   辛南雨身上有股很浓的皂香,额头汗湿,身上还挂着围裙,似乎是刚打扫完卫生。   颜烟不动声色观察四周,除了缓慢的键盘声,没有听见其它动静。   整间洋房只有这一个人?   似乎没有别的员工,以及客人。   颜烟收了视线,观察辛南雨,圆幼杏眼,小巧鼻尖。再三细看,颜烟仍觉得对方是个未成年。   良久,辛南雨登记完毕,长舒一口气,将证件还给颜烟,“入住办好了,您的房间在三楼,我带您上去。”   辛南雨小步跑过电脑桌,看着颜烟身上的背包,“您的行李,我帮您拿?”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颜烟摆手拒绝。   对方细胳膊细腿,如果背着他的包,说不定连路都走不稳。   话少,音调平稳,这是颜烟的常态,冷淡惯了。   辛南雨却心沉了一下,以为对方是为自己的慢手慢脚不悦,便低着头,紧张地上楼。   三楼只有两间房,在同一边,都向阳。   因为位处高地,虽然离海岸远,但却能清楚看到海面。   “颜先生,您想住哪一间?”辛南雨打开门,笑着问。   房间居然任他挑选,而不是老板提前安排?   格格不入的洋房,不熟练业务的老板,没有别的客人和员工,简直是恐怖电影的开头。   违和感到达顶峰。   颜烟沉默顷刻,防备地问:“你成年了吗?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有没有证件能够证明你就是这家民宿的老板?”   “我成年了啊......”   辛南雨一愣,慌忙拿出手机,翻找相册里存着的照片,递给颜烟,“您看。”   身份证,房产证,营业资格证,各种许可证,一应俱全。   23岁,江宁市。   视线停顿在身份证住址处。   江宁。   一个他离开后就再未回去的地方,十年有余。   颜烟有一瞬失神,忘了反应。   客人不说话,辛南雨更是紧张,磕磕巴巴解释:“颜先生,您是这里的第一个客人,所以我还不太熟练,但我确实是这里的老板。”   “我是第一个客人?那平台里的评论......”   “民宿开了半年,一直没有客人,所以我让朋友帮忙写了几条好评,对不起!”   辛南雨羞红了脸,为自己作假的行为不耻,觉得颜烟肯定不会住了。   但这对颜烟来说,其实不是件大事。   投钱曝光,虚假好评,电商的常态,更何况这里的陈设,确实与照片里一致。   打消疑虑,颜烟将手机还回去,走进就近的那间房。   时间晚了,夕阳晃进窗,金辉的光波带着暖意,雪落时的虚假日光根本不可比。   空气也是暖的,浅淡的海味,比办公室楼的空调热风舒服得多。   颜烟深呼吸,清新的空气入鼻,久违地感到一丝安宁。   “您要入住吗?”辛南雨不可思议。   “嗯。”   颜烟放下包,问道:“这里通快递吗?我的行李暂存在中转处,收货地址就填平台的定位?”   这似乎......   是要长住的意思?   辛南雨激动点头,“通的,驿站就在旁边,行李到了我帮您去拿!”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好的。”   辛南雨有些无措,他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情绪稳定地可怕,语气平淡,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辛南雨站在门边不动。   颜烟等待片刻,提醒:“门,请你帮我关上。”   “好的!”辛南雨拉着门柄,在即将关闭时收了力,很轻地合上。   耳旁终于清净,只有平稳的海浪声。   昨天收拾行李,颜烟几乎没睡,今天又舟车劳顿,这时四周安静时,疲乏全部涌了上来。   颜烟脱掉外套,闭着眼睛躺倒在床。   疲惫越积越多,心脏处微微绞痛,身体明显累了,释放出要休息的信号,但睡意几乎为零。   良久,颜烟起身,从包里翻出药盒,就着瓶里仅剩的水,吞下一片镇静安眠的药片。   随着海浪声,药物开始起效,颜烟长呼一口气,沉入梦里。   ......   研三的第一场雪。   平安夜,那是颜烟第一次遇见段司宇。   组会过后,导师一走,几个被课题折磨的单身博士师哥一改窝囊样,现出原形,提议大家都出去买醉,今夜不归。   最终,有对象的提前走了,而没对象的,都被拉到校外的酒馆去。   酒馆门前摆了棵圣诞树,蓬松的雪落在叶间,挂着的小灯忽明忽灭,节日氛围浓重。   入座后,颜烟盯着时间,准备过了十点就走,在地铁停运之前回到住处。   颜烟不喝酒,也没兴趣参与话题,点了杯气泡水,思考自己的事。   “颜烟,你offer确定了?”不多时,话题转到他身上。   “嗯,已经开始实习。”   “现在就实习?搞这么卷?”   “还好。”   “多少钱一天?”   “460.”   “哎,还是工作好啊,早知道当初就不读博了......”   诸如此类的抱怨,每次聚会都有,颜烟听过太多遍,懒得反驳或赞成,只觉得无聊。   十点差一分。   颜烟仰头喝光气泡水,整理好衣领,准备到点就走。   然而,将要起身的一瞬,音乐骤然停止,周围的灯逐渐变暗,仅有一束光打在不远处。   一人影随光而清晰。   电子键盘的前奏渐响,旋律很熟悉,颜烟一下顿住,没走,因为这是一首他过去一周里最常听的歌曲。   “什么情况?”有人问。   一个师妹答说:“我知道,那个是艺术史论大二的学弟,在这里打工,每天都有表演。”   “连人家是什么专业你都打听清楚了?你心怀不轨啊,想对本科生下手。”   “拜托,本来就有很多人为了看他来这里喝酒,多的是人讨论,我用得着去打听?一天天憋在实验室,两耳不闻窗外事,活该你单身。行了别说话,学弟要开始唱了。”   I text a postcard sent to you   Did it go through?   Sending all my love to you①(我寄出一张明信片,代表我全部的爱,不知你是否顺利签收。)   吐字是标准的美音,嗓音清澈,干净锋利,像是无杂质的冰,扎透所有无聊的情绪,将枯燥粉碎得彻底。   “My beating heart belongs to you.”(我的心跳随你而动)②   唱到这句时,台上的人不经意侧过头,视线随意一转,正好对上颜烟的眼睛。   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那是张令他险些忘记呼吸的面孔。   眉目俊丽,鼻梁高挺,眼神高傲而烈性,远超颜烟对于“好看”的认知标准,任何词语在此刻都显得浅薄,没有资格用来形容。   咚咚——咚咚——   这是首抒情摇滚,但颜烟心跳的节拍,却是鼓点速度的两倍有余。   顷刻,那人收回视线,直视前方放空,继续唱歌。   仅有一瞬的对视只是个偶然,短暂到似乎是场幻觉,但却在内里掀起惊涛骇浪。   一场无声的骇浪。   独属于他的心脏。   他没喝酒,却像醉了酒,鬼使神差问:“他叫什么名字?”   师妹答他:“段司宇,掌管——司,天地——宇。”   ......   颜烟被一阵强风吹醒,冷得他打哆嗦,眼帘掀起之前,他以为自己还在北城。   望着陌生的天花板,颜烟躺着发怔,很浅地呼吸,好一会儿才从梦里缓过劲。   风一直吹,越来越冷,颜烟抹了把脸,缓慢坐起身,套上一件薄外套。   天黑了,不到晚上八点。   颜烟走到窗前,眺望海岸边。   西岛虽小,却非常热闹,为了迎接游客,连狭窄的巷子里都装有夜灯,光点顺着路铺亮起,如同散开的落星。   这种静谧时候,适合抽烟。   颜烟摸了摸口袋,忽然想起他没有打火机,因为某个硬将他拽上车的人。   那人跑到鹭城来做什么?参加音乐节?   不可避免,他又想到段司宇。   颜烟咬紧牙关,强行打断思绪,决心什么都别想,出去散步,顺便买个打火机。   咚——!   门开时,楼下正好传来一声沉闷响动,紧接着是模糊的人声,话口很密,像是有人在吵架。   察觉不对,颜烟加快脚步,迅速下楼。   辛南雨面前站着个人,血气方刚,也很年轻,手正朝辛南雨伸去,辛南雨相当生气,眼角都气红了,重重将那人的手臂挥开。   那人不可置信,而后一把攥住辛南雨的手腕,半个身子欺了上去,似乎是要抱,又像是要亲。   流氓非法入室?   颜烟冲到两人之间,用力推开此人,将辛南雨拉到自己身后。   “他是谁?要不要报警?”颜烟回头问。   “我是......”   辛南雨大声打断,“纪泽,你再不走,我就报警。我不怕把事情闹大,闹得众人皆知,如果你承受得起的话。”   这话对此人好像很有威慑力,犹豫再三,最后留下一句“我会再来”便离开,走之前还瞪了颜烟一眼。   两人明显认识。   颜烟怀疑,他卷入了别人的感情纠纷。   “对不起,颜先生,吵到您休息。”辛南雨垂着头,不敢看他。   犹豫片刻,颜烟还是忍不住问:“他是谁?你们认识?”   “他......”辛南雨顿了顿,“他是我以前的朋友,我们闹掰了。”   “江宁市的朋友?”   “嗯。”   颜烟不信,但也没有追问,只说:“如果他再来纠缠,你提前录音录像,保留好证据,到派出所报警。”   “好,我记住了,谢谢您。”辛南雨感激地笑了笑。   “没事。”   “对了,您饿吗?我去做晚饭。”   “不用,我打算出去走走,在外面吃,你有没有推荐的餐馆和景点?”   “我......”辛南雨被问住了,因为他根本没有做过整理,脑海里迸出许多答案,一时答不上来。   “你可以试着整理,白天,夜晚,哪些地方值得去,设计几套路线,做成一目了然的攻略图,这样以后客人问起,你随时能发给他们。”   甚至能与别的商户合作,互相引流。   但颜烟没说,因为辛南雨确实太稚嫩了,像个小孩,什么都不懂。   “颜先生,谢谢您教我。”辛南雨很激动,知道颜烟是在给他建议,觉得语言不足以表达感谢,便朝颜烟鞠了两躬。   这两躬阵仗极大,热情洋溢,比白天出来迎接时更饱满。   颜烟不习惯这种热忱,退后几步,“不客气,我先走了。”   “颜先生再见。”   “再见。”   出了民宿,颜烟跟着路牌走,到达公交车站,脚步反常地轻快。   西岛只有一路公交线,两班车环岛行驶,骑电瓶比等公交快得多,所以车站通常无人,如果遇到无人等候的站,为了方便,司机不会停车。   良久,公交到站,颜烟上了车,坐到后排靠窗的位置。   风透过半开的窗,在耳旁喧嚣。   脑海中,辛南雨感激的眼神反复重播,就像捐助后的那排小字,【您的善举将拯救一整个家庭】,让颜烟浸入一种飘忽的状态。   身体轻盈,像是充满氢气,能顺着窗户飘出去,到最高空。   颜烟把车窗推到底,大片的空气涌进来,他深呼吸,觉得自己和风变成了一体。   如果能飞出去就好了。   颜烟望着窗外想。   车速渐快,带着心跳一起攀升,视野里,路上的夜灯连成线,像条闪烁的光链。   不自觉,颜烟想伸手去触,车速却忽然下降,光链断了,夜灯变回独立的亮点。   公交车到站,前门唰的一声打开,一人上车。   如若一对旧时恋人,曾经在一起生活超过一千天,那当对方靠近时,就算隔着人海,另一方也能立刻锁定对方的身影。   那是一种感知,磁场的吸引,不用看,不用听,只一丝气味足以确定。   “扣费成功。”   语音播报时,颜烟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平淡侧头,望向车门口。   段司宇换了身衣服,黑T牛仔裤,发梢剪到耳上两厘,微卷松散,胸前一条鱼骨项链。   一如旧日,在清大时。   颜烟有一瞬幻视,仿佛回到北城的夏夜,段司宇背着一把吉他,在地铁口等他。   他收到段司宇的消息,匆匆打卡退勤,接通语音,出了公司一路狂奔。   “你在跑?这么想我?”听筒里,段司宇的声音有种金属冷感。   “没有。”他放缓脚步,抑制住呼吸声。   对面轻笑了一声,很小声,戳穿他的否认,让他无处可遁,贴着手机的那只耳朵因此发烫。   地铁口人来人往,众人低着头,神情疲惫,视线锁在几寸小的屏幕中,赶最后几班地铁。   他们是灰色,白色,单调失焦,因为在颜烟眼中,所有色彩都倾注在一个背影里。   他疾步走近。   段司宇似有所感,转过身,一下抽走颜烟的手机,指尖触到他滚烫的耳尖,“你没有想我?”   反问句。   言下之意是“我知道你很想我”。   他的否认是挽尊,段司宇直接拆穿。   狂乱的心跳声充盈双耳。   颜烟改口,“有一点。”   公交车重重一顿,合门起步。   颜烟对焦视线,清楚知道,这里是鹭城,而非北城,不是灯火通明的软件园,而是昏暗的公交车。   而他们,已经分手很久,快要超过一千天。 第4章   段司宇踱步走近,夜光随其而动,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力,一呼一吸时,若暗若明。   一句被用烂了的词,闪现在脑海。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①   虚浮的陈词滥调。   颜烟在心里讽笑自己庸俗。   或许是为了清醒,摆脱回忆中的情绪,颜烟错开视线,就当作没有看见段司宇。   但他还是低估了段司宇的脸皮厚度。   段司宇毫不犹豫,直接坐到他身旁的位置,坐下时,鱼骨和银链相碰撞,叮当作响,很是张扬。   这点响动并不大,但落在耳里,颜烟就是觉得刺耳。   柑橘的香气逐渐飘近,连风都吹不散,将颜烟裹得很紧,对方呼吸的热气一阵一阵,全打在颜烟耳畔的碎发上,刺挠发痒。   颜烟忍了片刻,忍到极限,转头,刚要问段司宇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有事跟我说?”段司宇占据先机,抢了他的话,轻飘飘收回视线。   颜烟直说:“请你保持边界感,不要盯着我看。”   段司宇挑挑眉,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盯着你看?你很在意我?”   ......   他说不过这人,从前是,现在也是。   颜烟索性闭嘴,拿出手机,随便点开一个社交软件,刷新内容分散注意力。   屏幕上的字,颜烟一个都没看进去,指尖机械地往下滑,实际是在分神。   蓦然,公交车急停,颜烟没拿稳,手机向前滑了出去。   颜烟伸手去捞,段司宇却比他动作快,先接到手机,抢进自己手中。   避无可避,颜烟只好又一次看向段司宇,此人正勾着唇角,仿佛占了高地,很讨打。   “坐车时玩手机容易晕车。”段司宇不还他,炫技似的,将手机从食指转到无名指。   颜烟深呼吸,语气刻意淡漠,“手机还给我。”   “行,还你就是。”段司宇不作怪了,将手机递过去,有意无意,指尖擦过颜烟手心。   故意找存在感,轻挠一下,点到为止。   段司宇惯用的方式,像根钝刺,挠得发痒,却又不痛。   除了打火机,颜烟决定,他还要买一副入耳式的耳机,方便携带。这样,无论段司宇如何找存在感,他都能当作听不见。   颜烟双手抱臂,紧靠在窗边,硬是把与邻座的距离拉出十几厘,姿态防备。   段司宇将手肘撑在前座靠背,歪着头看,不加掩饰,他越看,颜烟躲得越远,最后只给他留一个绝情的后脑勺。   兔子么?   躲这么远,缩成一团,他又不会强行做什么。   段司宇来鹭城,其实没有特定理由,不过是在看到颜烟的航班日程时,他的第一想法是他也要来。   所以便来了。   昨天之前,段司宇也没想过要做什么,不过是在机场时,颜烟差点跌倒那刻,他慌了神,甚至攥住了就不想放手。   所以便决定留下来。   自然而然,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去做了,没有设限的计划,更没有怯懦与羞耻心。   正如大一的秋夜,他戴着防风口罩,出校门时,偶然看见一抹清冷侧影,颜烟戴着有线耳机,低头看手机。   北城秋夜冷,零下刮大风是常态。   颜烟似乎穿少了,正轻轻呵气,缥缈的水汽半掩侧脸,雾散时,鼻尖上的小痣乍现,精致秀逸。   一种诡谲的吸引力盛情挽留,扼住他的去意。   这人到底在看什么?在听什么?   他想知道。   便要知道。   所以他停下脚步,相隔一米,垂眸去看颜烟的手机屏幕,正好窥见其上的音乐软件页面,顺势记下了对方的ID与头像。   察觉到他的目光,颜烟侧头,朝他所在的方向睨了一眼,漫不经意,冷冷清清,如凌晨四点,一日之中最冷时的月。   这是头一次,段司宇想用月光来形容一个人。   公交车又一次停下。   这次停下,无人上车。   司机不耐地叹气,说了句方言,开门下车,绕车观察一圈,发现右后轮胎瘪了。   司机绕到后排窗外,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对两人说:“爆胎了,车不能开了,你们下车吧。”   段司宇站起身,向右一步,空出间隙后站着不动,让颜烟先走。   两人一前一后下车。   颜烟顺着路走,段司宇离了半米远,正大光明跟着。   他走两步,停住,段司宇也停住,他往前,段司宇也跟着向前。   颜烟抿紧唇,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前冲。   他身上那件外套偏大,纯白色,松松垮垮,领子边缝有一圈细绒毛,正随着风抖。   兔子。   段司宇盯着抖动的绒毛,轻笑。   忍无可忍,颜烟终于回头,却不想问段司宇在笑什么,不然对方又要倒打一耙,说他在意。   段司宇似笑非笑,“你这件外套挺好看,有品位。”   颜烟沉默片刻,语气冰冷,“能不能别再跟着我?”   像对陌生人一般,淡漠,无起伏。   冰冷的凝视下,段司宇逐渐收了笑,“行。”   他转身走向来时的路,真的如颜烟所愿离开。   聒噪的源头终于消失。   耳旁清静到可怕。   背影渐行渐远。   颜烟垂下视线,望着鞋尖,不去看那背影,也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陌路,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颜烟对自己说。   抛锚的车在哪里停下,颜烟不清楚,他凭直觉走,没开导航,遇到岔路就转向,走到死路就退后。   约摸十几分钟,颜烟走到一条明亮街道。   街道里小店很多,颜烟随便走进一家餐馆,点了份海鲜面与蚵仔煎的套餐。   将近十点,店里依然热闹,很多旅客。   海鲜面味道鲜美,热腾腾,下肚之后让整个身子都发暖。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细嚼慢咽,而不是在短暂的饭点狼吞虎咽,三明治嚼几口便吞下肚,为图方便,只是果腹。   吃到一半,颜烟已经撑了,但他不想浪费,暂停休息一会儿,把剩下的蚵仔煎一并吃了。   因为现在不吃,以后或许再无机会。   结账时,餐馆老板热情地问:“小哥,你来岛上住几天?”   西岛的紫外线光照强烈,岛居民在外晒久了,多是小麦肤色,晚上也不怕风大,穿个背心都嫌热。   像颜烟这样穿着外套挡风的,一看就是游客。   他要住多久?   颜烟也不知道,随意答说:“半年。”   “住这么久?”老板惊讶,“这里你住两个月就能摸透,住半年不怕无聊?”   颜烟摇头,问道:“有没有打火机?”   老板给拿了个打火机,顺口问:“要什么烟?”   “味道淡的就好。”   一盒烟,打火机,还有一张多余的传单。   “小哥,岸边有篝火晚会,如果感兴趣,你可以去看看,今天是最后一天,说不定会放烟花,很漂亮的。”老板说。   “我记住了,谢谢。”颜烟顺手拿起传单,看向纸上的图字。   出餐馆时,手机震了震。   辛南雨给他发了条微信,询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回去。   颜烟差点忘记,民宿只有辛南雨一个人,也没有值班的前台,为了安全,晚上估计是要锁门的。   紧接着,辛南雨发来第二条微信。   【辛南雨:对了,颜先生,今晚有篝火大会,您感兴趣的话可以过去看一看,我把定位发给您。】   定位离他所在之处不足五百米。   【颜烟:谢谢,我看完后回去。】   【辛南雨:好的!到时候我去接您?】   【颜烟: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跟着导航,颜烟往海边走,穿过崎岖的小巷。   隔着百米,火光映天,人声鼎沸。   颜烟到达时,沙滩上多数人举着火把,各自聚在几堆篝火旁,跳着转圈。   音响里正放着电子乐,节拍极快,震耳欲聋。   这种场面,颜烟只在视频里见过,看着前方泱泱的火,感到茫然无措。   他只拍张照留念,站在远处看看就好。   颜烟本这么决定。   但这种氛围容易煽动情绪,兴致高的疯起来,看见谁落单,就算不认识,也忍不住将人拉进去一起跳。   两个穿着校服的初中生,看见颜烟一个人,也不先问,直接牵起他的手,尖叫着往人群外围跑。   不过颜烟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两人冲刺途中,陆续拉了几个人加入队伍,增加惯性,一起向前冲。   离篝火越近,热浪越强,燃烧的烟味呛鼻,再加上太多人举着火,一晃一晃,并不安全。   颜烟并不想待在火把中,趁着队伍到达人群,那两人松开他的手时,转身折返。   然而,他身后的人举着火把,正在靠近,未料到颜烟会冷不丁改向,来不及收回。   火焰太近,滚烫的浪差点烧着眉毛。   电光火石间,颜烟侧身往旁边躲,堪堪躲过火时,被一股力揪住衣领,拉了出去。   有惊无险。   火靠近的那刻,颜烟很冷静,有自信躲开,却在闻见佛手柑的气味时,心漏跳半拍。   段司宇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眉眼,眉头紧蹙,似乎气得不轻。   颜烟挥开段司宇的手,垂头往前走,避免和那双俊丽眼睛对视,哪怕只有一秒。   “你不想进去,就该在他们拉你的时候拒绝,而不是等进去了再离开。”段司宇的声音闷在口罩里,比平常冷。   颜烟加快脚步,“我不用你......”   “你想说什么?你不用我救,你自己能躲开,不需要我在你面前当英雄。”段司宇追上,拉住颜烟的手臂,帮他说完后面的话。   颜烟停住,静了片刻,低声说:“......你知道就好。”   段司宇动了动唇,想说话,可喉咙像被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因为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   话题走到死胡同。   就像他们分手前的那半年,段司宇伶牙俐齿说五句,颜烟不咸不淡回一句,难以沟通。   段司宇没想过要分手,但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的矛盾愈来愈多,到最后轰然倒塌。   在哪一刻出了问题?   段司宇无数次回望,找不到原因。   还是说爱情的本质是陨灭,所有人都会这样,热恋,冷却,从某一时刻起开始厌倦,最终形同陌路?   段司宇不信。   因为他从没有厌倦过。   砰——!   几簇烟火升上高空,盛放,散作金辉色的蒲公英。   闻声,颜烟仰头,顷刻后闭上眼睛。   火光本是乏味的,却在映到颜烟脸上时,生动绚丽,变成一场精美的默剧。   “段司宇,我在许一个和你有关的愿望。”颜烟冷不丁开口,语气是冷的,与浪漫无关。   心跳自动加快。   不是因为期待,而是因为段司宇知道颜烟会说什么,那必定是一句暴击,冷漠的奇袭。   “我想你今后从我眼前消失,行吗?”颜烟睁开眼,同他对视。   段司宇有所准备,但还是被颜烟眼中的冰冷所刺,扎得七零八落,散成碎裂的砂砾。   “不行。”段司宇咬紧牙关,恶声拒绝。   颜烟想用这种方式来摆脱他。   他偏不让。 第5章   凌晨,天蒙蒙亮,海平面上残留有月光。   周澜背靠车门,站在码头边等。   轮渡准时到达,熙攘人群里,一穿着polo衫的男人下了船,墨镜挂在领间,腰间一条印花及膝短裤。   不像是来正经度假,倒像是来风流寻欢的。   “随先生!”周澜看见人,热情招手,点头哈腰将人迎上车。   随晏打个哈欠,问:“叶思危呢?”   “叶总在沪城,跟节目组做具体沟通。”   “宇仔在睡觉?”   “我出门时他醒着,”周澜顿了顿,“他这两天好像心情不太好。”   “因为那谁?”   “应该是的。”   至于么?   随晏轻啧,打开微信,找到宇亿梦的对话框,清了清嗓子,“姐姐,我到鹭城了,宇仔的事包在我身上。”   一改风流不恭,声音沉得差点变气泡音。   随晏排练几遍,最后小森*晚*整*理心谨慎地发了语音,等回信。   【宇亿梦:有劳。】   对方只回文字,随晏撇撇嘴,还是发语音回应,“不客气,姐姐。”   随晏比段司宇大一岁,幼时住同一个胡同,经常拿段司宇当借口,去段家的合院窜门蹭饭,实际是为了见宇亿梦。   在随晏记忆里,段司宇从小就爱装范,特立独行,跟其他二世祖玩不到一起。   幼时别人爬树翻墙,捣蛋作乱,段司宇在乐室练琴,偶尔抬头望天,看见航迹云,说那是风的印痕。   青春期时别人早恋,跟班里同学暧昧,段司宇坐在窗边,拿着本古典音乐史装深沉。   成年时别人出国,在外当混子,段司宇说要搞音乐,气得其父段玉山大发雷霆,被扫出家门。   如今别人听从家里安排,与世交结婚,婚后各玩各的,段司宇在为个前任要死要生。   颜烟此人,随晏认识,在他的酒馆里见过几次。   那时段司宇刚入学,立刻成了院里的香饽饽。   随晏读的是名校里的水专业,讨厌课业,便在大学城盘了个酒馆,他出资,段司宇“卖艺”,利润五五分。   有些人天生就瞩目,来看段司宇唱歌的人,远超随晏的预估。最初的听众,便是这么来的,颜烟似乎也是其中之一。   车一路行驶,到岛中央。   下车时,随晏抬眸,瞥了眼对街的白洋房,“那谁......住在那儿?”   周澜点头。   随晏又啧一声,推门进了段司宇的住处,一幢小洋房,比对街那个小上一半。   房里窗帘紧闭,不透光,一片昏暗。   “宇仔,醒着睡着?”随晏喊了一声,没人应,便打开灯。   一楼无人影,随晏上楼,直奔向阳的角落房间,果然找着了人。   房间已经被改成工作室,主用的设备全被搬过来。   段司宇正戴着耳机,用midi键盘跟弹钢琴似的,十指哐哐往下砸,脾气看着比平时还大。   随晏赶紧掩上门,小声问:“你不是说他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不睡觉休息,居然把自己关房间里写歌。   周澜答:“是啊,他这两天一直这样,不睡觉也不出门。”   八成是被颜烟给刺激的。   随晏叹口气,小心翼翼下楼,给段司宇发条消息,说自己在楼下,阖着眼往沙发上一倒,睡觉补眠。   “醒醒。”   三小时后,随晏被光晃醒。   窗帘全被拉开,段司宇站在沙发边,似乎洗过澡,还换了身衣服,精神饱满。   随晏坐起身,“你要出门?”   段司宇不答话,上下打量他,“解释一下。”   “我来度个假,”随晏干笑,“顺便帮你出谋划策,我们俩一起想办法,说不定你和颜烟明天就能和好。”   段司宇沉默,紧盯着随晏,像是能轻易看穿他的心思。   随晏咽了口唾沫,无端紧张,“怎么?”   “你再怎么讨好我,我姐也不会喜欢你。”段司宇一开口,直戳随晏肺管子。   确实没有任何人要求或请求,是他自作主张上岛,就为在宇亿梦面前找点存在感,但段司宇这么直白地戳穿,随晏觉得受到了羞辱。   “那你为个男人要死要活,死缠烂打,人家都不愿意看见你,你不比我好到哪里去。”随晏脱口反击,说完时已经后悔,毕竟他并不想挑衅段司宇。   但段司宇却异常冷静,像经受过脱敏治疗,一点脾气不发。   段司宇只是一条条反驳,“我没有要死要活,我们以后会复合,以及,你来讨好我,她也不会懂你的心思,你不如正大光明去追。”   虽然话难听,但段司宇不是故意挖苦他,而是在给建议。   随晏一怔,“我现在没有事业......还没到去追的时候。”   “怂包。”段司宇轻嗤,懒得管随晏,朝门外走。   随晏起身跟着,“我又不像你,自信过头,才几天,就有信心复合。”   “这是可预见的事实。”段司宇说。   “自恋狂。”   “随你怎么说。”   快出门时,段司宇换了鞋,停在玄关,打开木柜上摆着的一个首饰盒。   “你干什么?”随晏抬高下巴看。   段司宇不答,从中拿出一部旧手机,打开某个页面扫一眼,又立刻放回去,合盖关盒,行事神秘。   随晏疑惑,“你怎么有两台手机?”   “备用机,保存数据。”段司宇说。   “你为什么不直接用常用机保存?”   “防止丢窃。”   “直接上传云端不就行了?”   “怕数据意外丢失。”   随晏不懂这古怪的逻辑,又问:“你现在要去哪里?”   “你能不能闭嘴?”段司宇被问烦了,不多的耐心尽失,恶语凶声。   “行,我闭嘴还不行么?”   随晏一闭嘴就全身不舒服,消停不到半分钟,又开口,“怪不得叶思危要叫你祖宗......话都不让别人说。”   段司宇深吸气,无视耳旁的聒噪,打开音乐软件,去翻颜烟的账号主页,像过去的无数次般。   颜烟这一周的听歌排行,每首都是后朋克,重贝斯,颓废虚无,唱的都是“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人生是无止境的凛冬”。   从两年前起,陆陆续续,颜烟的歌单里就只剩下这些,就算来了海边也没有变化。   段司宇有太多不解。   颜烟为什么来鹭城?   为什么比原来瘦这么多?   为什么提了分手,拼命摆脱他后,不找新欢,还活成现在这幅颓废憔悴的模样?   分手那天,颜烟说的每句话,每个神态,全刻在记忆里,久不褪色。   那时他已经签约唱片公司,在北城办第一场Livehouse,颜烟全程没有出现,只有一条“我要加班”的消息。   演出结束,工作人员聚餐。   午夜时分,段司宇赶回住处,颜烟坐在沙发上,脚边一个硕大的行李箱。   房间里没开灯,月亮是唯一的光源。   颜烟的侧脸隐在暗光中,面无表情,前所未有地冷漠。   听见开门的动静,颜烟转过头,双眼平静到可怕,看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生活习惯,小的矛盾,他们平时吵归吵,却都没有当过真,隔天也就忘了,不会记仇。   但颜烟这种冰冷的眼神,段司宇从没见过。   他尽量心平气和,先攥住行李,“你要加班,没法来看演出,我能理解,但这是什么意思?”   “我跳槽了,新的工作在沪城。”颜烟说。   “原先的工作辞了?”   “嗯。”   “什么时候?”   “前天。”   “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这是件小事?”   “......”   “所以你说今天要加班,其实是在骗我?”   “......”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火气一下窜上来,段司宇冷着声音问:“你到底想干什么?颜烟,说话。”   良久,颜烟终于出声,“......我想分手。”   分手。   一个他想都没想过的词,从颜烟嘴里说出来,毫无起伏,冷若冰霜。   段司宇差点失语,无法理解,“为什么?”   “......”沉默。   “颜烟,你对我到底有什么不满?”   “......”还是沉默。   段司宇再遏制不住火气,将颜烟从沙发上拽起,拉到眼前,只隔几厘,“说话!”   “我没有不满。”   颜烟似乎颤了一下,而后盯着他的眼睛,很平淡地说:“我只是发现我不喜欢你了。”   “段司宇,我不爱你了。”   如果颜烟能说出具体的不满,比如讨厌他作息紊乱,讨厌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写歌,讨厌他索求时毫无节制。   这些他都可以接受,能改则改,改不掉的再想办法,继续磨合。   可颜烟说的是不喜欢他了。   颜烟亲口说的。   不爱他了。   这天以前,段司宇嗤笑文艺作品爱夸大,像“他的话像一拳重击,打得我痛不可忍,分不清东西”这种文字,他嫌矫情。   不过一句话而已,能痛到哪里去?   可现在,他竟觉得程度太浅。   “痛不可忍”哪够用来形容?   他感觉骨头都要碎了,那些碎骨疯狂往外迸,扎破他的皮,每个毛孔都鲜血淋漓。   从前,段玉山骂他目光短浅,不务正业,一辈子成不了器,段司宇嗤之以鼻,全当放屁,因为在他眼中,不看好他的人都是傻逼,蠢钝迂腐。   可颜烟,仅用一句“我不爱你了”,就足以让他感到莫大的羞辱,失控,恼羞成怒。   颜烟可以讨厌他的任何缺点,但不能不爱他。   当时当下,段司宇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堵住颜烟的嘴,因为他没法承受下一句重击。   就这样,他们彼此撕咬,从沙发到卧室,月光味道的吻不复存在,变成血月那般凶戾。   气口之间,他发疯似的控诉,指责颜烟凭什么自作主张,没有任何征兆,将他从自己生命里剔除。   颜烟只是重复,腻了,厌倦了,不爱他了。   重击接踵而来。   他再度堵住那张嘴,单方面驳回,却不起作用,仿佛在演一场独角戏。   直到凌晨,他们都精疲力竭,谁也无法说服对方,让对方屈服。   最终,是段司宇先沉默认输。   不是因为被说服,更不同意要分手,而是真的没办法再承受重击,再多听见一句“我不爱你了”。   颜烟在几点离开,段司宇不清楚,只记得颜烟不要行李,走时连头都不回,急于摆脱他,还对他的成全说“谢谢”。   随晏问他死缠烂打至于么?   至于。   他就要死缠烂打。   反正他早就脱敏,“我不爱你了”这种话,现在对他来说不在话下。反正颜烟没了他,并没有过得更好,反而憔悴又可怜。   如果颜烟无懈可击,他不会自取其辱。   但现在颜烟显然过得一塌糊涂,只要有一丝脆弱的缝隙,他就要趁虚而入。   转过几个街角,段司宇理了理衣领,走进拿快递的驿站。   “你大清早出门,只是为了拿快递?我以为你出来吃早饭。”随晏无法理解。   段司宇不答话,只打开信息,缓慢地翻看快递的消息。   随晏等得百无聊赖,不明白段司宇在磨蹭什么,直到猛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颜烟不是一个人,身后有个细皮嫩肉的男生,正拉着一台手推车紧跟。   “颜烟?!”随晏装作惊喜,顺便一巴掌拍在段司宇肩上,示意他转身。   颜烟侧头,冷不丁对上段司宇的眼睛,立刻收回视线,“您好。”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随晏。”   “我记得。”   “我们那时在酒馆见过。”   “嗯。”   “你也住在这里?”   “不好意思,我要走了。”   几句话间,辛南雨已将行李的包裹全部取走,堆在小车上,奈何力气不够,推不动。   段司宇一言不发,走近,抬手准备帮忙。   颜烟却先一步,从他手里抢过拉杆,自己往驿站外推。   “你......”   段司宇一怔,话刚开一个头。   颜烟迅速从口袋里翻出新买的耳机,戴在耳上,隔绝声响,就这么推着车走了,头也不回。   无懈可击。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 第6章   几日相处下来,辛南雨觉得,在他认识的所有人里,颜烟不仅情绪最稳定,还是最成熟,最有耐心的人。   辛南雨有时打开话匣关不住,连自己都嫌聒噪,颜烟却不会打断他,而是静静地听。   然而,就是情绪这么稳定的人,在刚才,态度恶劣地无视了别人!   而且那人他知道,他听过段司宇的歌,歌单里还收藏有好几首。   段司宇,脾性公认的乖张,但粉丝却很多,冲着那张脸,以及出一首红一首的歌,鲜少有听众去在意那些负面评价。   颜烟走得很快,拉着推车的手臂爆青筋。   这是第一次,辛南雨感受到颜烟的情绪波动。   “颜先生!”辛南雨加快脚步,提高音量喊了一声。   闻声,颜烟回神,摘下耳机,“怎么了?”   又回到耐心淡然的模样。   “刚才那两个人,您认识?”辛南雨小心翼翼问。   随晏,四五年未见,但颜烟清楚记得这人,那时常在酒馆里出没,是段司宇的朋友。   “......算是认识。”颜烟一怔,思绪不受控制,回到北城的冬天。   ......   平安夜后,颜烟也变成了段司宇听众的一员,一有空闲,他就会去酒馆点一杯气泡水,频次高时,一周能有三次。   为什么要去酒馆听歌?   他说不清理由。   或许是因为他从不和别人分享歌单,毕竟听摇滚的人不算多,但段司宇每次唱的,大部分是他歌单里收藏的。   这种感受很微妙,就像对上某种电波,此前,颜烟总觉得自己是孤岛,却没想到,现实里竟然有人和他喜好一致。   如师妹所说,来看段司宇的学生很多,表演开始前半小时,视野好的位置已被占满。   实习退勤,赶晚高峰地铁,颜烟赶到酒馆时,通常只剩下后排的位置,有时表演甚至已开始一半。   所以他经常缩在角落,灯光暗时才会瞥一眼舞台。   等表演结束,午夜灯明,他不想离开,便带着电脑去,伪装成刷夜的学生,和其他学生一起,装作急着赶ddl。   不过,他本来就在忙毕业论文,也非全然是装。   有个叫随晏的人,不像老板,也不像员工,隔几天来一次酒馆,同店里的客人说段司宇的事。   去酒馆的次数多了,耳听八方,颜烟了解到不少。   比如,机械学院去年动工新建的大楼,得益于段父的捐赠。比如,段司宇因为不听从父亲的安排,被断掉了生活费,所以才在这里打工。   再比如,段司宇平常会写歌编曲,一些学生组织的歌曲、项目配乐,也出自其手。   这些传言不知真假,有随晏说的,也有陌生人聊天时议论的,只是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容易引起人遐想。   颜烟也有过一些遐想。   段司宇,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内里和外表一样高傲冷漠?还是正好相反?   圣诞节,元旦夜,小年。   一整个落雪的期末,许多个夜晚与周末,颜烟都在酒馆里度过。   寒假过后,学生回家,酒馆里的客人愈来愈少,连随晏都不怎么来。   时间一晃,转眼到除夕。   成年之后,颜烟未再回过江宁,对他来说,除夕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通常只待在租的住处,或是在寝室独自过。   但今年,颜烟有了想去的地方。   预想中,除夕夜应该热热闹闹,酒馆满人。可不过九点,店里已经空荡,只有几个偶然进店休息的客人,哄笑着喝几杯酒,很早便离开。   整个店里只剩下他一个客人,以及两个值班的员工。   他似乎在无形中增加了别人的工作量。   如果他不来,这些员工可以提早休息。   颜烟感到局促,几口喝完气泡水,准备离开,等春节后人多了再来。   可他刚站起身,灯光骤然转暗,背景音乐戛然而止,段司宇拿着一把吉他上台。   表演整整提前一个小时。   调整好麦克风的高度,段司宇往台下扫了一眼,最终,目光定在颜烟身上。   至少有五秒,他们安静地对视。   颜烟全身僵住,以为是自己站着太惹眼,赶紧坐回去。   片刻,段司宇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怎么不坐到前面来?”微冷,一丝沙哑。   颜烟屏住呼吸,下意识怀疑段司宇不是在同他说话。可是,店里已经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他。   踌躇之间,段司宇还在看他,似乎在等他过去。   颜烟忘了思考,昏昏沉沉,站起身走到前排,挑个位置坐下,离台前只有两米。   等他坐定,段司宇拨弦,开始表演,没有伴奏,只有弦声。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①   (抬头仰望繁星,它们是因你才璀璨夺目)   一首英伦摇滚,颜烟初中时就听过,再熟悉不过。   可段司宇的声音不同,只一点差别,就让他全身的血液倒涌,脸颊,耳朵,无处不在发烫。   暧昧是种氛围,是看不见的波,逃无可逃,让颜烟浮想联翩。   就好像,段司宇是在专门为他一人唱歌。   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颜烟感到口干,干咽几口空气,有些懊悔刚才将水一饮而尽。   曲终时,段司宇下了舞台,一语不发,提着吉他往远处走。   颜烟不明所以,半站起身侧头看。   生气?因为只有他一个客人?   还是累了?所以表演要提前结束?   好在段司宇并未离开,只是停在吧台,开了几瓶调味配料,将基液与冰块倒进雪克杯,合盖单手摇晃。   冰块叮啷作响,灯光晦暗不明,段司宇的背影些微模糊,远远望去,挺拔,从容,高不可攀。   可颜烟不觉得段司宇冷漠,反而很炽热,有种他一伸手,就能触到滚烫生机的错觉。   不到半分钟,段司宇返回,手里多了一杯饮品,杯口飘着半透明的雾。   将饮品摆到颜烟桌前,段司宇瞥了他一眼,又很快走回台上,继续表演下一首曲子。   等反应过来,颜烟已然错失道谢的机会。   他端起杯,汲了一口。   气泡在齿间迸开,清新的柑橘味,酸少于甜。   外界的一切,颜烟已无暇顾及。   他只觉得,他的身体,心脏,从头到脚,全都被柑橘味的气泡水填满,微微的酸,八分的雀跃。   往常,段司宇只表演一个小时。   而今天,等颜烟回神,拿手机看时间,才发现已过11点。   两个多小时。   相当于看了一场演唱会。   表演结束,灯亮起,段司宇下台,将吉他放在一旁,走到颜烟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离段司宇这么近。   颜烟屏住呼吸,“......要打烊了吗?”   不知何时,值班的两个员工走了,四周悄然,只余音响中的一点电流声。   段司宇扫一眼他的背包,问:“要赶deadline?”   学校里多的是会说标准美音的同学。   可这样一句平常的话,一个单词,从段司宇口中说出来,莫名不一样,让颜烟半边耳朵发麻。   “没有。”颜烟尽量冷静,摇头。   段司宇颔首,挑了挑眉,不置一词,态度似有若无,让颜烟琢磨不透。   颜烟主动打破沉默,“这杯饮料,加上一杯荔枝桃桃,一共多少?”   不是错觉,颜烟清楚看见,在他说“荔枝桃桃”的时候,段司宇的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   荔枝桃桃。   有什么问题?   酒单上的饮料,确实是叫这个名字。   颜烟些微局促,“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段司宇亮屏手机,调出二维码递过来,“一共12。”   他平常只点一杯都要24,两杯怎么都不可能是12。   “是不是算错了?”颜烟确认道。   “除夕夜有折扣。”   原来如此。   颜烟了然,扫了手机上的码,跳转的不是付款页面,而是添加好友的页面。   昵称为Duan,头像是一弯明月。   颜烟指尖轻颤一下,抬眸望向段司宇。   段司宇正在看手机,察觉他的目光,抬头看他,落落大方对视,似乎在等他付款。   他就算点击申请添加,应该也没有关系。   反正是段司宇自己调错二维码。   于是,颜烟将错就错,点击添加好友,等通过了,赶紧将钱转过去,再偷偷观察段司宇的反应。   顺利接收转账,段司宇收起手机,拿起玻璃杯,往吧台上随手一放,将店里的灯全部关闭。   视野变得黑乎一片。   颜烟背起包,迅速打开手机电筒。   白光一晃,不过一眨眼的时间,段司宇已经穿好外套,背上吉他,走到颜烟身后。   向前走时,颜烟抬高手机,尽量照亮视野。   段司宇的呼吸擦过他头顶,若有若无,一股淡橘香气飘近,他险些分不清,这是因他喝的气泡水,还是段司宇身上的味道。   他们一前一后出店,段司宇拉下闸门,从兜里翻出钥匙锁门。   锁好门,段司宇漫不经心问:“回寝室?”   颜烟点头,“......嗯。”   一路上没几个人,街道里空空荡荡。   两道影子映在地上,离得很近,被月光拉长,手臂若有若无触碰,分开,再触碰。   颜烟垂眸,望着地面上的两道影,心跳变得有些快。   他们从西门进,研究生的寝室距离更近,没多久便到达到分叉路口。   颜烟停下脚步,“我到了,再见。”   闻声,段司宇也停下,回身站定,凝视他的眼睛说: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为了掩饰心跳,颜烟说完便转弯走了,脚步轻快,等走出好远,他才回头看。   视野里早就没有段司宇的身影,只有静默的灯光。   心口一种说不清的失落。   也许对段司宇来说,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甚至有些麻烦,明明可以早些下班,却因为他留在那里,加班两个小时。   颜烟深呼一口气,白汽缭绕,他继续往宿舍走,沉入独自过的夜晚。   嗡——   进寝室时,手机震动,是段司宇给他发来一张图片。   颜烟点开放大,拿近了看。   图片是张电子酒单,气泡水分类下,第三行的饮品名字被划上一条横线。   荔枝挑桃。   挑,而非桃。   酒馆里灯光昏暗,他一直错认成荔枝桃桃,怪不得段司宇听到他那样说时,似笑非笑。   一股热气直冲头顶,颜烟从未感到如此尴尬,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好在段司宇又及时发了条消息。   【Duan:会员充值180元/月,每天可以任选两款饮品,比单点合算。】   【Yan:好的,谢谢告知。】   颜烟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转过去180元。   【Duan:请填写一下个人信息。】   颜烟按照段司宇发来的格式,将名字、性别、生日、年龄一一发出。   【Duan:感谢惠顾。】   【Yan:不客气。】   这句后,对面不再回消息。   洗漱结束,颜烟躺上床,辗转反侧,仍在懊悔没有看清饮品名字,在段司宇面前出了个大糗。   凌晨一点,手机屏幕再度亮起。   颜烟翻身,迅速拿起手机解锁。   【Duan:不是非要选两款不同的饮品,也可以只选一款,点两杯。】   【Duan:比如荔枝桃桃。】   荔枝桃桃......   颜烟一手抓住头发,尴尬到顶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Yan:好的,谢谢提醒。】   单手回复了消息,颜烟黑屏手机,重重倒回去,将脸闷在枕头里,耳朵和后颈滚烫发麻。   段司宇是在故意笑他吧......   一定是。 第7章   砰——!   最后一件行李搬进房,颜烟回神,思绪从旧日跳出。   麻木的思维,重负荷、缓不过劲的身体状态,每一样都在提醒颜烟,一切今非昔比,他回不到过去。   不过他也从未意气风发过。   颓败从最开始就已注定,就算回到过去,也不过是再重复一次悲剧。   颜烟深吸气,将行李一件件拆开,叠好包装袋,有序放进垃圾桶里。   辛南雨站在走廊里,没走,似有话说。   颜烟看向门外,“怎么了?”   辛南雨稍有些局促,“颜先生,您上次说让我几张攻略图,我已经做好了。等会儿饭点时,如果您在家里吃,您能......帮我看一看吗?”   “可以。”颜烟点头。   “谢谢您!”辛南雨一改局促,雀跃地说,“我现在就去准备午饭。”   说着,辛南雨蹦着下楼,脚踩在木地板上,咚咚作响。   走廊恢复空寂,随着辛南雨的离去,生机好像消散了,空荡孤独,什么都不剩。   颜烟望着无人的走廊,兀自失神,等回神时,楼下已经传来卤肉香。   半个小时,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站着发愣。   紧绷的弦断裂,一旦泄气,他就会像现在这样,反应逐渐迟钝,注意力涣散。   颓势不可挡。   不过他又不用工作,浪费点时间又算什么。   反正,他的人生本就没有意义。   这么一想,颜烟倒有了点干劲,拿剪刀将包裹全部剪开,动作麻利地收拾行李。   四个包裹,一个背包,就是他二十几年来的总和。   衣柜挂满衣服,衣物折叠有序,厚的薄的,深色浅色,都按照习惯分类摆放。   颜烟把每件物品摆到合适位置,用酒精湿巾擦拭掉灰尘,忙前忙后,终于将一切规整成顺眼的样子。   收整结束,身体感到乏力。   颜烟躺倒在床,望着吊灯发愣,思绪涣散,什么都不想。   “颜先生,开饭了!”不多时,楼下传来辛南雨的呼唤。   颜烟撑着床沿,勉强起身,将发皱的薄被拍平,缓慢下了楼。   十二点整,准时开饭。   餐碟铺得满满当当,桌上少说有十个菜,过于丰盛,肉鱼海鲜,清蒸红烧,连素菜都用的是价高的豌豆苗。   坐下时,颜烟直说:“我吃不了这么多。”   辛南雨习惯了颜烟的直白,不会轻易惶恐,傻笑两声,“没关系,我食量大,您不用硬撑,这些我一个人就能吃完。”   颜烟瞄一眼辛南雨的细胳膊,不太信。   哪知,颜烟吃一块牛腩的功夫,辛南雨已经解决掉半条鱼,鼓着腮帮子,像只松鼠,风卷残云。   等他饱时,每道菜都还剩下一半,辛南雨见他放下筷子,便无所顾忌,敞开了吃。   不多时,餐碟果真光了,大部分食物进入辛南雨的胃里。   急着给颜烟看成果,辛南雨迅速收拾餐桌,拿出打印好的攻略图传单,还把电子版也发给了颜烟。   “颜先生,您看这样可以吗?”辛南雨站得笔直,像个求问的学生。   辛南雨做了好几个版本,每版都是不同的路线。   传单两面,分别是白天与晚上的计划,平面色调以蓝白为主,字少简明,路线细致,既精确到预计花费的时长,又不显得繁复。   这出乎颜烟意料。   “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颜烟问。   “对啊,”辛南雨点头,解释说,“我本科是学视觉传达的。”   他险些忘记,辛南雨才23岁,应该毕业不久。而且他记得,房产证图片里的名字,就是辛南雨本人。   所以,辛南雨为什么不在江宁,而是在一个小岛上开民宿?   年纪轻轻,又为什么有钱买下这幢洋房?   “看着很舒服,”颜烟将图保存,“我会按照你的路线走一次,方便找到需要优化的细节。”   “谢谢您!”辛南雨很高兴,弯着眼睛笑。   颜烟仍在思虑疑问,便直接问:“为什么你不继续读书,或是工作,而是在这里开民宿?”   闻言,辛南雨一下收了笑,下意识移开视线,脸色发白。   心情的变化全写在脸上,不懂得掩饰。   “我......”   “没关系,你可以不说。”   尽管相处时间不长,辛南雨已经不只把颜烟当作客人,而是一个贵人,是帮助自己的朋友。   所以就算颜烟不追问,辛南雨也没有逃避的意思。   “我被我爸赶了出来,他让我滚出江宁,因为......”辛南雨微顿,“因为我喜欢男生。”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辛南雨是同类,颜烟不惊讶,可因此被赶出家门,颜烟不理解。   性别取向,仔细划分能有64种,总不能因为剩下63种与自己不同,就指责对方是错。   “这里离江宁远,没有人认识我,冬天也很温暖,所以我就来了。”坦白后,辛南雨如释重负,还冲颜烟笑了笑。   “你开民宿的资金,从哪里来?”颜烟又问。   “我把衣服包包球鞋什么的都卖掉,攒了八十多万,加上税差不多六十万买下这里,剩下的钱都用来装修了。”辛南雨说。   光卖这些东西就能攒八十多万。   没有任何经验,就敢一口气花光,开民宿。   每一步都毫无计划,跳脱常规,一般人做不出来。   与颜烟猜测过的情况差不多,辛南雨可能是锦衣玉食的少爷,“忤逆”了长辈,所以被赶出门。   就和......   那时的段司宇差不多,区别是那人身无分文,刚刚成年。   “没有客人和收入,过去半年你怎么生活?”不由得,颜烟想到那个叫纪泽的年轻人,“找你朋友借钱?”   听闻“朋友”一词,辛南雨思考片刻,才明了颜烟是在暗示谁。   辛南雨坚决否认,“我永远都不可能找他借钱!我平时在网上接一些平面广告和后期处理,酬劳足够我生活。”   辛南雨一脸正气,拳头紧握,这模样把颜烟逗笑。   颜烟勾唇,“如果生意一直惨淡,你准备怎么办?”   辛南雨应该想过这个问题,立刻答:“那我就一辈子住在这里,实在接不到广告就去做苦力打工,反正我是房主,西岛的开销也不高,饿不死。”   一辈子......   颜烟渐渐收了笑,声音平淡,“也行。”   虽然爱犯糊涂,不聪明,但相对的,对于别人的情绪变化,辛南雨却很容易感知。   颜烟的兴致,似乎在减少。   辛南雨赶紧换了话题,“颜先生,您准备在岛上住多久?”   “半年,”颜烟一顿,“如果你急用,我可以现在支付全部房费。”   一个月不到两千,总共也就一万出头。   辛南雨摆手拒绝,“不用!您可以免费住。我就是想拜托您再多教教我,多提一些建议。虽然说,我是能接受一辈子就这样生活,可如果生意能成功,我当然乐意啊!”   颜烟却摇头,“我不是相关专业,也没有经验,会误导你。”   他不专业,不过是年长几岁,徒有一些生活阅历。   “没事,误导就误导,我现在连客人都没有,还能糟糕到哪里去?”   “......”   怕颜烟再拒绝,辛南雨干脆拉住他的手臂,“求求您,拜托,我知道您很厉害聪明,我看人很准的,我不收您房费,您想住多久都行。”   恳求的眼神近在咫尺。   “......好。”答应的话先脱口而出,颜烟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真的吗?谢谢您!我平时一个人住在这里,晚上风大,窗户咯吱响,森*晚*整*理我听着都觉得害怕。现在有您在这里一起住,我就不怕了。”   辛南雨欢欣雀跃,俨然已将颜烟当成“好朋友”,给了他一个感谢的拥抱。   无尽的生机。   像是有使不完的劲。   有那么一瞬,颜烟被这生机感染,充满干劲。   但也仅是一瞬。   拥抱松开时,干劲也消失了,如同泄气的皮球,颜烟有种躯体迅速萎缩,老化到起褶皱的错觉。   但很快,这种错觉消散,一种轻盈飘忽的放松感取而代之,因为辛南雨看向他时,无比感激的眼神。   没来由的,颜烟忽然想到篝火边,段司宇说的那句“你不需要我在你面前当英雄”。   他讨厌段司宇当英雄。   自己却喜欢做别人的救世主。   卡里的钱空了,快死了都还要做。   足够双标。   颜烟在心里自嘲,又问辛南雨:“你下一个阶段的目标是什么?怎么实现?有什么想法?”   辛南雨一愣,傻傻答:“就是先提升自己,然后等客人来住,给他们良好的住房体验,这样生意就能越来越好,收支平衡,最终财富自由。”   很空泛,没有细分的目标步骤,只有终点的海市蜃楼,要是再加点鼓动人心的话,建一个更夸张的目标,就和刘令画的成功学大饼如出一辙。   ......   语塞无言。   “具体的步骤。”颜烟换个方式举例。   “比如,先找出你订单数量为零的根本原因,并解决?再或者,做一个‘南雨小窝’的态势分析,你有什么优势劣势、机会威胁,并改善?在这些步骤实施完毕后,你预估的订单数量能达到多少?”   偶尔跟产品部的人闲聊,上过几节课,耳濡目染,颜烟虽没有具体经验,倒也能举几个例子。   闻言,辛南雨一下瞪大双眼,“我之前总是发愁,我知道有问题,但不清楚要怎么下手,但现在听您这么一说,我感觉我开始长脑子了!”   长脑子......   颜烟再度语塞,“......那就好。”   “您真的很厉害,我的眼光果然没错!”辛南雨笑得弯了眼睛,“谢谢您来我这里住。”   “不客气。”   辛南雨好像不会感到忸怩,感谢与夸赞自然而然,无论是夸别人,还是夸自己。   小太阳。如果用来形容辛南雨,倒是很贴切。   不像那人......   颜烟咬紧下唇,在又一次将要想起段司宇前,自己打断思绪。   “你不用叫我‘颜先生’,也不需要用尊称来称呼我,直接用‘你’就好。”颜烟提议。   “那我叫你......”辛南雨试探着问,“烟哥?”   “......好吧。”   头一次,颜烟觉得他的名字痞气,有种江湖大哥的气质,而辛南雨是他唯一的小弟,他们在演一场荒诞喜剧。   这么一想,颜烟又被逗笑,微勾唇角。   辛南雨跟着笑,“烟哥,你应该多笑一笑,不然我都看不出来,你平时心情是好是坏。”   又一声“烟哥”。   颜烟还不习惯这称呼,觉得太滑稽,很轻地笑一声,半露齿。   不笑还好,这一笑,辛南雨比刚才听他举例时还要震惊,又一次睁圆眼睛。   颜烟不明所以,“怎么了?”   辛南雨用手比了对兔子耳朵,“烟哥,你笑起来好像只兔子,很可爱诶。”   这倒是夸得颜烟有些难受。   可爱,兔子。   怎么会用这种词来形容他?   颜烟快速收起笑,岔开话题,“你下午要忙什么?”   “我下午......”辛南雨想了想说,“先把接了的平面做完,然后把第一个目标和步骤制定好。”   “烟哥你呢?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还是在房间里休息,睡个午觉?”颜烟看着总是很累,辛南雨有些担心。   颜烟说:“我有事去一趟鹭城区内,会晚点返回,你不用等我吃晚饭。”   说话间,手机闹铃正好响起。   颜烟关闭闹钟,划掉提醒事项里去医院的计划通知,同辛南雨道别,“我上去加一件外套,晚上见。”   辛南雨:“晚上见。”   上了楼,颜烟套上一件防风外套,又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药盒。药盒是空的,原先镇静的药所剩无几,没两天便被他吃光。   处方笺,诊断证明,药盒,颜烟一一检查,一并揣进衣服口袋,合上拉链,确认都装好了,才出门。   同一时刻,洋房对面,段司宇的闹铃也响起。   随晏刚吃过午饭,晕碳,觉得困,正准备阖眼午睡。   谁知闹铃一响,段司宇立刻起身,跟装了弹射器似的,戴上口罩就往门外走。   “你又要干什么?!”瞌睡被惊醒,随晏慌张地问,“你要出去发疯还是打人?”   今早被颜烟那样无视,回了住处,段司宇比平常还脸臭,跟被骗走百八十万似的,随晏也不敢聒噪,惹他不快。   “睡你的觉,别跟着我。”段司宇开门时说。   “等等,你说清楚。你要是敢做违法的事,我立刻向姐姐告状。”随晏狐假虎威。   姐姐......   手臂起满鸡皮疙瘩,段司宇蹙紧眉,“你要么叫她名字,要么用代称,少恶心我。”   随晏改口,“我立刻向宇亿梦告状。”   换成名字顺耳得多。   鸡皮疙瘩消下去不少,段司宇耐下性子解释:“我去医院。”   “你身体不舒服?”随晏疑惑。   “没有,”段司宇高深莫测地答:“我去趁虚而入。” 第8章   坐上轮渡,来这里快一周,颜烟第一次离岛。不适应船上的大风,颜烟拉高衣领,将半张脸缩在衣服中。   过去两年里,颜烟不常吃镇静类药物,要加班,他也不需要睡眠充足,等熬到累了,实在疲乏,支撑不住,自然能睡着。   他去医院开一回药,只偶尔吃一次,一盒能管半年。   如今闲下来,不用再工作,他反倒更难入睡,每晚早早洗澡上床,就算躺成容易入睡的姿势,也无济于事。   数数,舒缓音乐,冥想,任何手段都不起作用。   直接吃药吧,没必要挣扎。   颜烟想,反正离死也不远,他就别再固执,给自己添堵,非要用意志力硬熬,战胜失眠。   如今就诊方便,在网上提前挂个号就行。   进了门诊室,颜烟把诊断证明和处方笺递给医生,熟练地说:“我最近失眠加重,入睡困难,睡眠维持困难,早醒,唑仑类药物对我效果显著。”   说着,颜烟又在手机里调出上次体检的部分结果,递给医生,“这是上个月的体检报告,我的肝肾功能全部正常,没有器质性疾病。”   将体检结果递过去时,颜烟又一次感叹命运顽劣。   他去做全身体检,主要是想查肝肾功能,开一些镇静的药缓解顽疾,胃镜只是个附带的项目。   不曾想肝肾倒是正常,胃却出问题,还是个巨大的问题。   医生看一眼体检结果,将手机还回去。   颜烟接过手机,直视医生,等对方的回答。   如此镇静的病人,医生不常见,更常见状态不稳,濒临崩溃,要么哭诉着说不想吃药治疗,讳疾忌医的,要么恳求加大剂量,即刻入院,一秒都不想耽搁的。   颜烟也没说要如何,只是平淡地阐述,但每句都指向一个目的:你直接给我开新的诊断和处方笺就行。   如此熟练。   应该不是头一次这么干。   医生细看诊断证明,发现日期是两年前,不仅时间久远,还是在异地沪城,不由得提高警惕。   “先做量表,我会根据实际情况评估。”医生说。   颜烟感到烦躁,攥紧手指,开始说谎,“我只能请一个小时的假,半小时后我必须回到公司,没有时间。”   医生没说话,只是盯着颜烟的眼睛,似能将他看穿。   不管他有多平静,在医生面前说谎,就如在监考老师眼皮子底下作弊,再多伪装都是白费力气。   “你可以不做,”医生说,“我没法给你开药。”   片刻寂静。   “我知道了,”颜烟自己将谎圆满,“我再向公司请两个小时假。”   检查,量表,谈话,诊断,拿药,吃药,停药,重复。   颜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个过程,每次结果其实都差不多,焦虑性障碍,严重失眠,两者一起作用,引发抑郁倾向。   重复诊断过程,不过是浪费时间。   但如果不这样做,他拿着沪城的处方笺,满城去找,凭运气去碰一个能给异地处方开药的药房,更浪费时间。   好在过程顺利。   做完评估,颜烟拿到新的诊断证明和处方笺,准备下楼,去药房拿药。   顺利完成计划,颜烟心头轻快不少。   电梯到站,里头无人,空空荡荡。   颜烟走进电梯,摁下一楼。   叮——   还未下到一楼,电梯便停了,该是有别人要上来,颜烟往角落站,留出空位。   电梯门开,没有人上电梯,只有一阵悲切的哭声出现。   一个女人正在痛哭,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可言,五官像是紧缩在一起,正在经历难以承受的折磨,痛不可忍,引得旁人注目。   而她身后站着一小女孩,头顶才到女人腰处,表情不安懵懂,只能紧紧抱着女人的腿。   这是第一次,厄运活生生出现颜烟眼前,以一种直观的方式,而不是隔着屏幕,只是几张图。   什么病?   有什么苦楚?   颜烟不知道。   但女人的崩溃太强烈,是一种天崩地裂,恨不得一头撞死,就此结束痛苦的程度。   要上电梯吗?   你怎么了?   有什么困难?   颜烟有很多问题可问,很多话可以说,他甚至可以摁住开门按钮,等女人进电梯。   但颜烟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静静站着,四肢僵住,喉咙像是被扼住,连呼吸都被迫停止。   很快,暂停的时间到头,电梯门往中间合。   在最后一霎,狭窄的缝隙里,小女孩抬起头,惶恐无措的眼神,与颜烟的视线正对。   犹如在控诉。   控诉他怯懦,虚伪,爱当救世主,不过是为了一丝安然,享受旁人感激的眼神,而不是发自内心的善意。   电梯继续下行,速度不快,对颜烟来说,却像是自由落体。   惊恐,心悸。   颜烟撑在扶手上,为了能透气大口呼吸,一只手疯狂摸手机,亮屏,打开捐赠的小程序。   银行卡,支付失败。   电子钱包,余额不足。   他卡里没有钱。   颜烟后知后觉想起,上岛后,卡里仅剩的五万块已经被他换成纸币,锁在房间的衣柜里,等要用时再换回去。   而电子钱包中,只留下几百块,拿来急用。   可以先用信贷支付。   他差一点忘记。   颜烟急急切换到支付软件,将要支付时,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   “你怎么了?”熟悉的声音。   颜烟抬头朝外望。   段司宇站在电梯外,蹙紧眉头,口罩遮住半张脸,诧异从眉目里透出,将他的丑态,他失控的面目,尽收眼底。   巨大的耻辱感席卷。   颜烟侧身躲避,脸缩进衣领中,想伸手去关电梯门,却被段司宇一把拽了出去。   “颜烟?”   段司宇单手抱住颜烟,另一只手轻拍颜烟的脸,又喊一声。   颜烟却没有回应,只是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他,双手用力推,想从他怀里挣脱。   “他是不是怕待在电梯里?”   旁观的人见了,提议说:“快快快,你把他带去开阔的地方,不要待在闭塞的空间里!”   闻言,段司宇抱起颜烟,往门诊楼外跑,找到一个人少的空地放下,却仍搂着,不敢放开。   到空地上,颜烟开始好转,呼吸渐渐平稳,不用力挣了,但面色依旧惨白,嘴唇毫无血色。   段司宇稍松口气,虽然急,但实在不想用指责的语气问话。   “你害怕待在电梯里?从什么时候开始?”段司宇将颜烟的衣领往下拉,露出脸和耳朵,俯身,贴在颜烟侧颊小声问。   ......   颜烟一下接一下地抖,仍没有任何回话。   “没事,已经出来了。”段司宇放下另一只手,双臂一起抱住颜烟,以一种安全的力度。   良久,颜烟不再发抖,呼吸平稳。   段司宇抬头看,发现颜烟已经彻底平静,眼神也对上焦,像是恢复到常态。   “你......”   “我刚才很丑吧?”颜烟一开口,又是平淡无波澜的语气。   丑?和颜烟根本就不沾边。   “我从不觉得你丑。”段司宇拧紧眉,很认真地说。   闻言,颜烟忽然笑了,却不是高兴,更不是如释重负,而是一种悲凉的苦笑,唇角下撇。   段司宇一时失语。   几小时前,他还在讨厌颜烟当他是空气,无视他的冷眼。可现在,这种打破冷漠的悲切,竟然让段司宇更难以承受。   还不如继续冷漠。   心口像有石头磨,钝痛。   比不上重击时的痛楚,但却绵长沉重。   段司宇又俯下身,与颜烟平视,鼻尖相隔一厘,行为是下意识的,根本顾不上能不能趁虚而入。   “为什么要这么笑?”段司宇看着颜烟的眼睛问。   颜烟摇头,只说:“把手放开吧,我要回去。”   “我不放,”段司宇搂得更紧,“我问的问题,你打算全部无视,一个都不回答?”   “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你不说,那我就自己去查。”   “这是违法,侵犯隐私。”   “你会追究?”   “嗯。”   “那你尽管追究,我不怕。”段司宇勾起唇角,一如既往猖狂。   傲慢,嚣张,永远自负,段司宇天生的品性。   是他没有的品性。   颜烟攥紧袖口,不想多费口舌,改口,“刚才的事,谢谢。”   谢谢。   又是谢谢。   段司宇微怔,有一瞬放松警惕。   颜烟趁机使力,将段司宇推开,脱离拥抱,“不要跟着我,再有一次,我会报警。”   一天偶遇两次,他们之间不可能有这种巧合。   段司宇并未再纠缠招惹,任颜烟走了,只是望着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趁虚而入,目的已经达到,颜烟确实展现出一丝脆弱的缝隙,尽管不是以段司宇预想的方式。   出了医院,门口停着一排出租车。   颜烟没叫网约车,随便挑一辆坐进,说不出目的地,只让司机随便转转。   鹭城是个旅游城市,城建绿化相当舒服,甚至在高架桥两边都有绿植花束。   客观上很漂亮,但引不起积极的情绪波动。   颜烟望着窗外,看腻了,等车开下桥时,便让司机找个路口停。   今日出行的主要目的还未完成。   下车后,颜烟跟着导航,就近找到一个药房,进院拿药。   再出院门,颜烟停住脚步,下意识张望四周,确认没有段司宇的身影,这才放松警惕。   颜烟走到人少处,拆开纸质药盒,包装丢进垃圾桶,将药片摁出,一颗颗收纳进自己的药盒中,按间格摆放。   “我从未觉得你丑。”   冷不丁,这句话在脑海里闪现。   颜烟咬紧牙关,在将要想起段司宇说这句话时的眼神之前,强行打断思路。   他就不该问那句话。   更不该在那样温暖的怀抱中待这么久。   他本来就......   不该和段司宇再有任何交集。 第9章   何时上的轮渡,颜烟不清楚,没看时间,下了船就绕岛步行,漫无目的,胡乱游逛。   医院发生的意外在脑海里重播。   为什么僵住不动?   连一句安慰话都不与那女人说?   为什么要在电梯里失控?   为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展现出如此惊恐的丑态?   颜烟低着头自我数落,越想越觉得懊悔。   天黑路不清,一不小心踩到石子,硌了脚,颜烟退后一步,抬脚,直直将石子踢飞。   石头高飞,带着他的懊悔、怒火一起飞出去,划出一道模糊的抛物线。   砰——!   石子落地,滚动,碎裂成几段,接连发出声响时,污浊的情绪被清空,颜烟一下就平静了。   夜风吹动树影,耳旁海浪声平稳,路上无行人,环境就是天然的镇定剂。   颜烟深吸气,站着冷静半分钟。   等情绪彻底平稳,他走到路边,手肘撑在围栏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烟点燃。   他也不是有瘾想抽,只是氛围到这了,不点燃一支,总觉得少点什么。   火星在指尖明灭。   一支烟的时间结束,火燃到尽头,颜烟神色淡然地掐灭,拿纸包好,收进口袋。   懦夫,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居然还想用信贷支付。   颜烟在心里自讽,随即摸出手机,卸载掉支付软件,直到软件图标消失,心里才好受一些。   处理好情绪,颜烟这才往岛中央,出发回民宿。   到花园时,屋里有对话声传出,颜烟以为那个叫纪泽的年轻人又来了,在纠缠辛南雨,便加快脚步,推门而入。   高阔的背影映入视线,连头发丝都写着嚣张,根本就不是纪泽,一看就知晓该是谁。   颜烟立时顿住,停驻在门口。   门自动合上,风铃声叮铃响,段司宇听见声响,转身看向他。   或许是因为段司宇早前目睹过他的丑态,一股耻辱的火气直冲头顶,打破颜烟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   尽管段司宇不觉得他丑,还帮他脱离困境。   但这种耻辱感很顽固,并不会因目睹的人不以为奇,就能轻飘飘消失。   颜烟清楚自己是在迁怒,但他没法控制。   因为面对的是段司宇。   “段司宇,我说过了,再有一次,我会......”颜烟本想冷声控诉,控诉其跟踪,现在还闯进这里,尽管民宿本就是开放的空间。   可话说到一半,“报警”两个字霎时堵在喉咙。   因为他看见了段司宇手臂上的伤口。   左小臂处,很长一道刮伤,前半段已经止血,后半段因为伤口较深,还在往外渗血。   火气轰然消散,无影无踪。   哑然。   颜烟动了动唇,想说别的话,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而段司宇只是沉默不语,凝视他的眼睛,没有反驳,也没有自辨。   四目相对,片刻宁静,最终是颜烟先移开视线,逃避似的。   “段先生,药盒找到了!”辛南雨急冲冲跑出,打破既有的沉默。   见颜烟正站在门口,辛南雨有一丝心虚。   辛南雨隐约知道两人可能认识,甚至不对付,但段司宇找上门,问有没有纱布时,手臂正淌血,吓得辛南雨没法拒之门外。   辛南雨举着药盒,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扫,一时无措,不敢乱说话。   “麻烦先帮我包扎一下。”段司宇先开口。   话像是在对辛南雨说,眼睛却盯着颜烟。   辛南雨打开药盒,却不认识对应的医药物品,手忙脚乱,“我,我没给别人包扎过伤口,怎么弄?!”   颜烟轻叹一口气,“......我来吧。”   接过药盒,颜烟走到沙发边,单手提了把稍高的椅子,一语不发坐下。   段司宇走近,坐到沙发上,面对颜烟,主动将手举到他面前。   颜烟先拆了双医用手套戴上,撕开一次性纱布的包装,放在手心,压在伤口上,稍用力摁着止血。   两人离得很近。   虽然手臂相碰,颜烟却不看段司宇,侧头望向别处,不知在看什么。   段司宇还盯着颜烟,明目张胆,也不管颜烟什么态度,就是要看见对方的脸,没一点羞耻心。   气氛尴尬。   辛南雨挠挠脸颊,主动问:“段先生,您怎么受的伤?”   “车祸。”段司宇说。   闻言,颜烟蹙紧眉头,终于看向段司宇,眼里不自觉带上责备,刚要质问对方为什么不去医院。   “电瓶车撞的。”段司宇又说。   ......   要说的话卡住,颜烟彻底语塞,再度扭头看向别处,像是听见了荒谬之语。   见状,段司宇轻笑一声,嘴角微动。   而颜烟听见轻笑声,将头转得更偏,唇抿成一条线,像有点生气,又好像没有。   有一瞬间,辛南雨以为颜烟要翻白眼。   可情绪这么稳定的人,怎么可能翻白眼?!辛南雨想象不出那种画面。   气氛不再是尴尬,而是变成更微妙的怪异。   是什么?   辛南雨说不清,只能顺着话附和,“西岛的电瓶车确实太多了,有的还不看路,不管前面有没有人,只要看见空隙就钻,平常是得小心一点。”   无人顺着接下一句话。   辛南雨绞尽脑汁,仍活络不起气氛。   好在段司宇开口问:“我没有吃晚饭,这里有吃的吗?”   “有有有,”辛南雨点头,热情地问颜烟,“烟哥,你饿吗?我多做一些,我们一起吃吧。”   “......好。”   有逃脱的机会,辛南雨一刻不耽搁,迅速跑进厨房,备菜忙活。   唯一话多的人一走,大厅里只剩寂静。   十分钟后,颜烟轻轻掀开纱布,观察止血效果。   得益于按压,血已顺利止住,颜烟拧开生理盐水,倒在伤口处,用水流清洗,将灰尘脏污统统冲掉。   要给伤口消毒,颜烟稍弯下身,用碘伏棉签一点点擦拭。   发丝跟着接近,时不时轻晃,似有若无贴到下巴上,挠得段司宇心里发痒。   以前他也有受伤流血,只不过伤口比这浅,也是颜烟给他包扎。   那时他给吉他调音,没注意轻重,有根弦忽然崩断,在手心划了一大道口子。   伤口处流血,痛意并非不能忍,段司宇嫌麻烦,懒得管,准备拿张纸巾盖着,草草了事。   颜烟却不同意,执意要去拿药盒,仔细处理伤口,还勒令他坐着别动。   此前,颜烟也没有给他人处理伤口的经验,拿了药盒,上网现查,才知道正确的步骤。   段司宇轻笑,“再不快一点,伤口都要愈合了。”   颜烟抿唇不语,不理会他的玩笑话,真到给他包扎时,虽然是第一次做,却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   “穿外套,我陪你去打破伤风。”包扎结束,颜烟说。   段司宇想说不用,小伤而已。   但颜烟的表情却很认真,认真到如果他说不,就会举出个一二三,说明不去打针会造成哪些严重后果。   做什么事都认真,像是很熟练的模样,明明自己也没什么经验。   消毒结束,左臂开始包扎,紧绷的痛意迫使段司宇回神,脱离浮现的短暂回忆。   三两下,颜烟用绷带包好伤口,将药盒收拾规整,恢复成原样,起身要走。   段司宇却先拉住颜烟的手臂,还故意用受伤的左手,这样颜烟就不能用力挥,将他甩开。   颜烟深吸气,耐住性子回头,用眼神问他所为何事。   “医生说我营养不良。”段司宇说。   营养不良。   颜烟上下打量,觉得这词与段司宇,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段司宇从口袋里拿出张薄纸,单手摊开医检报告,“医生说我体内vd数值偏低,要多食用鱼肉蛋奶。”   报告出自他们下午碰见的医院,检查的时间,甚至先于他到医院。   言下之意是解释自己并没有跟踪他。   进门的一刹,颜烟的火气快到顶。   可现在,他确实生不起气。毕竟,他不能,也不想,对一个受伤的人恶语相向。   “我知道了,你先放开,我要丢垃圾。”颜烟说。   段司宇缓缓放开手,站起身,跟在颜烟身后,“还没吃晚饭?”   “没来得及。”颜烟将沾血的纱布、棉签扔进垃圾桶,转身时,距离过近,差点撞上段司宇。   段司宇立刻退后,似乎是因为速度太快,脚步不稳,要往后摔。颜烟下意识伸手,攥住他的T恤,赶紧将人往回拉。   间隔缩小,毫无预料,鼻尖之间只隔几厘。   “谢谢。”站定后,段司宇勾起唇,又凑近一点。   琥珀色眼睛近在咫尺。   颜烟侧头,想推开,却想起段司宇受了伤,只好自己后退,侧身躲开,往别处走,坐到餐桌前,等开饭。   不多时,迟来的晚饭做好,辛南雨端着做好的饭菜上桌,时间紧张,他只能煲一锅海鲜,再随便炒几个家常菜。   三人各坐一方,辛南雨在中间,剩下两人相对。   段司宇尝几口菜,对味道很满意,问辛南雨:“我每天到你这里吃晚饭,需要多少钱?每个月一万,够不够?”   一万?   辛南雨许久未听到过那么多钱,瞪大了眼睛。他倒是想快点赚钱,但不敢轻易答话,因为看不透两人的关系。   钱固然重要,但也不能以出卖颜烟为代价。   辛南雨佯装没听清,装傻充愣,“啊?什么一万?”   “我买一个月的晚饭,一万不够?”段司宇又加码,“那就两万。”   “这......”辛南雨下意识偷瞄颜烟,揣摩颜烟的态度。   段司宇要作怪,变着法子都能找到机会。颜烟不想让辛南雨为难,索性说:“没事,他想买,你就卖。”   大不了他出去解决晚饭。   一顿饭吃到最后,无人说话,气氛古怪。   转了饭钱,段司宇起身,朝颜烟说:“我走了。”   “......嗯。”   只得到不咸不淡的回应,段司宇也不难受,反而兴致高涨,出门时还抬手拍了拍风铃。   风铃叮当响。   辛南雨踌躇,犹豫片刻,刚想问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门却再次打开,段司宇去而复返,从门后探出脑袋,似笑非笑。   颜烟半闭着眼,长呼一口气,看向门外,冷声问:“你还有什么事?”   “谢谢你帮我包扎,”段司宇勾起唇角,看着颜烟说,“明天见。” 第10章   门又一次合上,这次段司宇是真正离开,不再折返。   彻底的静默。   辛南雨还在心虚,坐着没敢动,也没敢收盘子,不动声色偷瞄颜烟。   颜烟垂眸,盯着桌上空了的餐盘,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不出生气与否。   长久的沉默令人焦灼。   终于,辛南雨忍不住问:“烟哥,你......还好吗?”   颜烟回神,摇头说:“没事。”   有一刹,颜烟差点以为,他们还在北城,段司宇说的是“晚上见”,而不是“明天见”。   他到底在干什么?   决定好不再有交集,现在又前后矛盾,两意三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任自流。   他到底在......   心慌什么?   颜烟站起身,下意识想找点事做,驱散异样的情绪,将那人从脑海中彻底甩出去。   瞄见空盘,颜烟伸手去拿,叠着整理,说:“我帮你洗碗。”   这可把辛南雨吓着了,忙说:“不用不用......”   但颜烟手不停下,还在收,辛南雨也不敢抢着阻止,到时候摔碎了,更是麻烦。   无可奈何,辛南雨只能跟着一起收,把剩下的餐盘叠好,紧跟在颜烟身后进厨房。   “给我吧,我帮你洗。”颜烟走到水池,放下餐盘,又接过辛南雨手里的。   “......烟哥,”辛南雨欲言又止,小声说,“厨房里有洗碗机,不是我怕麻烦你,是真的不用洗......”   颜烟骤然清醒,意识到他的行为是在往失控方向行进,冷静半分钟,说:“抱歉,我擅自把餐盘放进水池里。”   颜烟情绪稳定下来。   辛南雨放下悬着的心,“没事,我本来也要先把残渣冲掉,再放进洗碗机。让我来吧,你先去坐着休息,我热一点喝的,你尝尝味道,我保证好喝!”   “好,谢谢。”   出了厨房,颜烟坐到沙发上,腿刚贴到沙发毯,蓦然想起,这位置刚才被段司宇坐过,又赶紧站起身,坐到另一头去。   一股挫败感陡然出现。   他想忙着做点什么,可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他去做,需要他帮忙。   颜烟背往后靠,彻底地放空,什么都不想。   吊顶的水晶反光,在墙面上映出几道光圈,模糊,清晰,再模糊,再清晰。   过不久,脚步声渐近,颜烟对焦视线,坐直身体,恢复到淡然的常态。   辛南雨走近,端着一套印花茶具,放到茶几上。   “烟哥,”辛南雨将茶倒进杯中,“你尝尝,一点都不苦,是清甜的那种。”   颜烟接过茶杯,端视杯上的花纹。   不是欧式那种清晰花纹,反而朦朦胧胧,强调色彩,更像一副印象派的画,很明显不是工厂批量出产的。   辛南雨看他注意到花纹,傻笑着说:“烟哥,杯子好看吧?我去陶艺店帮忙,老板就同意让我免费做几套杯子,自己带走。”   “你还会做杯子?”   “当然啦,好多东西都是我自己做的,风铃,这个兔子摆件,还有你现在坐着的毯子,也是我亲手织的,不然十几万怎么可能够装修这里?”   辛南雨抬起下巴,有些神气,像是在求夸奖。   “你的动手能力很强。”颜烟勾唇,吹了吹茶面,小汲一口。   一丝桂圆的味道,红枣味浓郁,确实清甜。   “好喝吗?”   “嗯。”   “我还会做很多好喝的,奶茶也会做,什么焦糖奶绿,茉莉奶冻铁观音,如果你想喝的话,我都可以做......”   辛南雨打开话匣,便停不下嘴,颜烟静静地听,时不时给个回应,再汲一口茶,竟感到一丝安然。   夜深时,辛南雨说倦了,不停打哈欠。   颜烟看出他的困意,主动说:“去睡吧。”   “烟哥你呢?”辛南雨问。   “我再坐会儿就上去睡。”   “好吧,你早点睡,可别熬夜。”   拐弯走上楼梯,辛南雨脚步一顿,终于想起他忘记的事,回头问:“烟哥,我能问问,你和段先生是什么关系吗?”   “以前是朋友,”颜烟学着辛南雨的话说,“后来闹掰了。”   “......这样啊。”辛南雨睁大眼睛,心虚地移开视线,转身快跑上楼。   周围彻底寂静。   楼梯处的夜灯开着,灯光昏黄。   颜烟拿起茶几上的兔子摆件,就着暗光看,摆件是用粘土做的,粉粉白白,色彩舒服可爱,拿出去卖绰绰有余。   兔子。   他怎么可能是活泼的兔子?   活泼一词,与他从来不搭边,就像谦卑一词,与段司宇从不搭边。   颜烟轻嗤,将摆件放回原位,上楼回房,走到阳台,点燃一支烟。   心口感到微微亢奋,并不是享受旁人感激的轻飘感,而是一种安全范围内的高兴致。   因什么而起?   颜烟不森*晚*整*理清楚。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与别人闲谈琐事,不追求效率,不在乎意义,只是打发时间。   慢节奏并不是件坏事。   也不是每件事,都必须有目的与实现步骤,而就算拼命努力过,也不一定会有好结果。   可惜......   他从前不信这些道理,做许多事都别有目的,寻求意义,包括居心莫测接近那人的方式。   ......   除夕夜后,颜烟大半个月都待在学校里,因为认错字的尴尬,他实在没脸去酒馆,更没脸见到段司宇。   实习暂告一段落。   开春后就要查重,颜烟大部分时候在忙论文收尾,等到闲暇时,才会点开段司宇的朋友圈。   朋友圈里多是宣传酒馆的图文,几月几日有什么活动,几乎没有关于段司宇自己的内容。   三番五次点开,颜烟还是没有点赞,留下一点痕迹,他就像个偷窥的贼,束手束脚。   开学后,颜烟提前将论文发给导师,确认没有大的问题。   完成阶段性的目标任务,颜烟终于敢去酒馆,点上一杯气泡水,独自做个简单庆祝。   当然,这次他绝不会再点荔枝挑桃。   初春将冷冬的寒意驱散。   上次他来时,门口还摆着那颗圣诞树,而现在已经换成一块霓虹灯牌。   学生回校,酒馆再度恢复热闹,不到九点,前排已经被坐满。   颜烟仍旧躲在角落,刚要扫码点单,却蓦然想起,他充值过会员月卡。   这卡要怎么用?   段司宇好像还没有说明。   程序里也没有无支付的点单的选项。   颜烟立即点开段司宇的对话框,主动发消息,几乎没有犹豫,因为找到了正当理由。   【Yan:您好,请问月卡要如何点单?】   【Duan:请直接发送饮品与桌号。】   【Yan:一杯柑林蜜柚,24号桌。】   【Duan:稍等。】   颜烟不知道段司宇上次调的饮品叫什么,凭感觉选了杯带“柑”字的。   孤高的身影由远及近。   颜烟没想过段司宇会亲自送过来,不由得屏住呼吸。   咚——   玻璃杯轻放在桌上。   “谢谢。”颜烟没抬头,装作淡然。   “不客气。”依旧是微冷的声音,却又有些变化,不再是冰,而是将要融化的雪,些微软乎。   不对,声音怎么会是软乎的?   颜烟暗道自己胡乱形容,急忙喝一口气泡水。   入口是浓郁的西柚味道,只在后调里出现一点柑橘味,过甜,不及上次好喝。   颜烟皱了皱眉,懊悔点错,并没有察觉,段司宇只是后退一步,还没有离开。   “不喜欢?”段司宇问。   颜烟吓了一跳,忙抬起头说:“没有。”   段司宇似乎剪过头发,上次他们见面,发丝已过耳,如今剪到耳上半厘,多了点学生气。   猛不丁对上视线。   颜烟心脏漏跳一拍,赶紧说:“味道很好。”   段司宇挑挑眉,“月卡在第一次消费时激活生效,有效期从今天算起。”   言下之意是,前半个月他没来的时间,不用算在月卡有效期内。   “好的,谢谢告知。”颜烟点头道谢。   “不客气。”   短暂的交谈。   段司宇转身离开,身影隐入吧台,颜烟终于敢呼吸。   不知为何,这点小插曲过后,柑林蜜柚味道好上许多,甜味没有第一口时明显,柑橘味变得浓重。   也许是因为冰化。   一如既往,颜烟听完全程的表演,在午夜灯开时,打开电脑,检查论文有哪些需要优化的小地方。   蓦然间,一人影遮住眼前的光,有人拿着电脑,坐到他的桌对面。   颜烟下意识抬头,猝不及防,又一次与段司宇对上视线。   琥珀色。   灯光够亮,颜烟此时才发现,段司宇的眼瞳颜色并不深,反而很浅,因此添了几分深邃感。   他要说点什么吗?   段司宇应该不想被打搅。   这么想着,颜烟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电脑屏幕。   可他高估了自己的专注力。   当柑橘味的清香逸散,从段司宇身上飘到他鼻尖时,别说改论文,他连目录都要看好几遍,才想起下一步要干什么。   不自觉,注意力放到对面,颜烟用余光感受。   段司宇盯着电脑,正蹙紧眉头,不像往常那般从容,好像有些苦恼。   是课业的问题?   段司宇的专业,他记得是艺术史论,他不太了解。   数次偷瞄,颜烟局促到口干,他凭感觉去摸玻璃杯,也没看杯中饮料的余量,直接咬住吸管汲。   呲——!   杯中的饮料早被喝光,颜烟一吸,直接发出巨大空响。   颜烟赶紧停下,但却为时已晚,段司宇已经抬头看他,眉头还蹙着。   为了缓解尴尬,颜烟主动问:“你怎么了?”   “代码总是运行错误。”段司宇说。   代码?   艺术史论也卷到了要学科交叉的地步?   颜烟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主动说:“什么语言?我帮你看看?”   闻言,段司宇站起身,带着电脑走近,坐到颜烟身旁来。   C语言的基础编程,不少大一生要学的通识课程。   段司宇大二竟也逃不过。   颜烟仔细读了题,逐行检查,揪出细小的错误。   “这里,循环次数多了,分号删除,还有这里,是浮点型......”颜烟上手改动,运行几次,顺利得到正确结果。   颜烟转头,想问段司宇是否看懂,而段司宇本在看屏幕,察觉到动静,也侧过头来看他。   不知何时,他们靠得很近,左肩与右肩相碰。   这样的距离,连对方眼中斑斓漂亮的虹膜,颜烟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跳一下拉高。   颜烟放轻呼吸,主动说:“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问我。”   “好,谢谢。”段司宇稍稍退后,却没回到对面,还坐在颜烟身旁,只是隔了几厘距离。   “......不客气。”颜烟说。   这天之后,段司宇有不懂的问题,便会找他求助。有时无关于编程,只是忙着赶任务,段司宇也会坐在他对面,准备专业课的展示。   柑橘香气与键盘声。   初时让颜烟心辕马意,后来渐渐习惯,如若闻不见,听不到,他甚至会有一瞬心慌。   冷潮彻底褪去,春日的味道渐浓。   仲春时,论文顺利过了查重和盲审,又一个阶段性目标完成。   暂时无需回岗实习,下一次再去公司便是入职,他没有要忙的任务,颜烟难得多出两个多月的空闲。   高兴之余,颜烟还感到一丝失落。   如果没有要忙的事,他该用什么正当理由去酒馆?只是为了帮助课业?那未免太奇怪。   正当他犹豫时,段司宇发来一条消息。   【Duan:周六空闲?】   【Yan:空闲。】   段司宇有不懂的题?   颜烟想了想,主动发【Yan:如果有题着急解答,你可以先把代码发给我。】   对面发来一张活动截图。   【Duan:这家自助周六做活动,情侣五折优惠。】   情侣......?   情侣!   大脑有一瞬空白。   颜烟重复看了好几遍,许多个想法穿过脑海,仍读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Duan:我请客,作为辅导的回礼。】   原来是为了答谢他......   这家自助原价六百块/人,不在活动期,请客花费就要过千。或许段司宇是不想在便宜餐馆请客,那样会显得敷衍。   但他不可能让一个本科生破费,况且对方还天天在酒馆打工。   【Yan:谢谢。但这太贵重了,能否换一家便宜的餐馆?】   对面静了有半分钟,才发来一张截图。   一家平价的火锅店,人均不到五十。   【Duan:这家?】   【Yan:可以,谢谢。】   【Duan:不客气。】   本科时,他每月还会与室友约一两次饭,如今他基本独来独往,最常参与的活动就只有同门聚餐。   单独与一个人出去吃饭。   这是头一次。   他们约好五点在西门口见。   这件计划的优先级排到最前,重要程度最高,绝对不能耽搁或忘记。   一如往常,颜烟点开“提醒事项”,设置好日期地点与提醒时间,确认无误了才放心。   周六是个难得的晴天。   天蓝日光明媚,颜烟听着歌,逛逛论坛,偶尔望向窗外,感叹天气好得过分,不经意失神,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快到四点。   颜烟手忙脚乱洗澡,换上刚买不久的衣服。   蓝领衬衣白针织衫,阔腿牛仔裤,比平常土气的棉袄精神许多,也保暖。   怕迟到,颜烟收拾好便出门,跑到西门时,离五点差十分钟。   段司宇还未到达。   他站在门口,为了平复心情,装作自在地看手机。   不多时,肩膀被人轻拍一下。   颜烟转身。   段司宇穿着黑色长风衣,深棕色的高领内搭,与平常不太一样,莫名成熟。   “下午好。”颜烟主动说。   “......下午好。”   段司宇顿了一下,视线久久停在他的衣服上,那种让他摸不清,似有若无的态度又来了。   “我的衣服,”颜烟疑惑,“有问题吗?”   “没事。”段司宇打开导航,先往前走。   颜烟紧跟,趁段司宇在前头带路,他低头检查衣服,抻平褶皱,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餐馆很近,店面不大,未至饭点,人也很少。   接过菜单递给颜烟,段司宇叫住服务生,问:“一次性的围裙,这里有吗?”   “抱歉,我们店里没有。”服务生说。   这里只是个小店,服务并不齐全。   颜烟正在拿笔点菜,闻言,后知后觉明白,段司宇刚才为何要盯着他的衣服看。   来吃火锅,他竟然穿针织衫,还是纯白色。   他在买这套衣服之前,为什么不多考虑一下?   颜烟攥紧铅笔,时隔两个月,又一次感到剧烈的尴尬,程度只比“荔枝桃桃”好上一点,但也仅是一点点。   他明明已经快要毕业,年龄成熟,心智成熟,为什么屡次三番在段司宇面前出糗?   这边颜烟在心里懊悔。   那边段司宇点了个就近的超市外卖,锅底上桌时,骑手正好送达。   外卖里除了一次性围裙,还有几瓶果味气泡水。段司宇拆开包装,起身抖开围裙,走到颜烟身旁。   “谢谢。”颜烟立刻站起身,接下围裙,三两下套好。   “我帮你系。”段司宇说。   颜烟停顿半刻,缓慢转身,“......谢谢。”   段司宇稍俯下身,拉起固定的细绳,将绳绕到颜烟后腰,系了个松垮的蝴蝶结。   “好了。”段司宇低声说。   声音很近,像是贴在他耳边,呼吸带着热意,麻麻痒痒。   颜烟下意识往前一步躲开,“谢谢。”   “不客气。”段司宇扫他一眼,坐回自己的位置。   火锅是鸳鸯底,两个人都不太能吃辣,辣底因此被冷落。   是否要说句话,打开某个话题?颜烟拿不定主意,他不清楚段司宇吃饭时的习惯,索性不出声音。   “你是哪里人?”冷不丁,段司宇问。   “江宁。”   “江宁......”段司宇挑眉,“我是北城人。”   颜烟点头,尽管他早就知道。   “毕业之后会回江宁工作?”   “就在北城,软件园,离这里不远。”   “为什么不回去?”段司宇又问。   他留在北城,不过是因为最满意的offer刚好在这里,但假若工作地点是在江宁,他也会考虑回去。   这是他不回去的真实理由,颜烟可以这样回答。   但他还可以回答另一个真实,非谎言,却不相干的因素。   “我父母在我十岁时离婚,我父亲再婚后,我与他关系不好,成年后我们就断了关系,所以我不想回去。”   在真实理由与不相关因素间,颜烟选择了后者,因为他早已察觉到自己的私心。   一种,隐秘阴暗,别有目的的居心。   他明知道段司宇被家里赶了出来。   而他也很清楚,相似,意味着相吸,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所以只要他抛出相似的东西,那大概率,他会收到段司宇的吸引。   他也许会......   看见一个与旁人所见不同的段司宇。   一个,只有他才能触到的段司宇。   火锅汤底咕嘟冒泡。   一刻沉默。   片刻,段司宇蓦然笑了,不是那种意味不明的笑意,而是唇角上勾,露齿弯着眼睛。   眼神灿然生辉,如同银河里最亮最远的那颗星,慈悲地落到他面前。   怦怦——怦怦——   又一次,颜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充盈耳膜,犹如鼓鸣。   “挺巧,我也被我爸断绝关系了。”段司宇笑着说。   蓬勃的生息扑面而来,颜烟定定望向对方。   活力,炽热,旺盛的意气,不再是孤高的虚影,要找借口才能接近。   他们之间,名为客气的透明墙悄然碎开。   他终于,捕获到段司宇的吸引。 第11章   那日火锅后,他们之间的对话,再也不止是道谢或求助,他们会像真正的朋友那样闲聊。   新上映的电影,做活动的餐厅,乐队的Livehouse。   这些活动中,他成为段司宇的首选。   交谈之间,他掌握到段司宇的真实信息,而非碎片的流言。   比如,段司宇的父母是世交,奉长辈之命结婚。   后来段母想结束无感情的婚姻,提出离婚,出国读博,遇见年少时的恋人,在当地与其再婚。   比如,段司宇不止会吉他,从小就会钢琴。   幼时有自己的第一台电脑后,段司宇不是用来打游戏,而是捯饬怎么混音,怎么用Cubase重新编曲,现在也确实有在写歌,寝室的桌上放满了设备,快要堆不下。   再比如,段司宇有一个姐姐,离婚时被母亲带走,后来完成学业回国,雷厉风行接手段父的集团。   而颜烟也有一个妹妹,幼时被母亲带走,不同的是,他们再未见过对方,连姓名样貌也差点忘记。   他与段司宇。   情况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   就像日与月,位处在同个轨道,却是不相干的两种人。   可就算是不相干,他也费尽心机,获得特权,站在了段司宇亲近的位置。   做段司宇最亲近的朋友。   这样就够了吗?   两个月后,他将失去学生的身份,到那时,他们是否能维持这种亲近?   数个深夜,同段司宇道过晚安,颜烟都会这样问自己。   时间快速消亡。   这日,答辩顺利结束,有人不参加毕业典礼,翌日就要搬离校园,有人下周就要离开北城,提前入职,再见面,恐怕是在多年以后。   为了庆祝这最后的相处,这回无论单身还是有伴,聚餐后都被拉着去酒馆,誓要不醉不归,看见日出的太阳。   临近毕业,酒馆里实在热闹,平常多是来看表演的听众,现在全是庆祝毕业的学生。   颜烟并不喝酒,但被浓重的兴致包围,他也跟着点了杯调制酒。   不喝还好,这一喝,即便只有两口,都让颜烟脑袋昏沉。   桌上的杯子开始重影,心脏突突地跳,颜烟重重眨了眨眼,无济于事,只好靠在沙发上休息。   原来喝醉是这种感觉。   轻飘,有意识理智,却不想克制,总想做点出格的事情,随心所欲。   他的私欲是什么?   又在因什么而克制?   颜烟盯着昏黄的灯,静静思考,仿佛这是个哲学问题。   是开一瓶香槟胡乱地洒?   还是站到舞台上乱唱一气?   迷糊之间,例行的表演开始。   为了应景,最近的选曲都有关于夏日与告别,激奋的鼓点,像是在为将要离开校园的人践行。   “Say goodbye to all your friends”①(与你所有的朋友告别)   这只是一句平常的歌词,但却让颜烟一下睁开眼,如同惊弓之鸟,望向台上。   他一点都不想和段司宇告别。   他的私欲,自始至终,一直都在眼前。   一瞬间,酒精带来莫大的勇气,颜烟倏地站起身,端起酒杯,脚步不稳地往前走。   “颜烟?你干什么?”   他把同门的惊呼甩在身后,走到前排正中央,也不管旁人异样的眼光,硬往里挤。   尽管颜烟看起来很平和,但没人想惹醉鬼。   大家往两旁稍微让一让,挤一挤,还真凑出一个缝隙,让颜烟坐进去。   “谢谢,”颜烟向左边道了谢,又朝右边点点头,“这边也谢谢。”   他只想道一声谢,因为酒精,执行起来却有偏差。   但颜烟管不了这么多,又汲几口酒,双手捧着脸撑在桌上,仰着头,明目张胆看段司宇唱歌。   一首曲终,段司宇低眸,扫了他一眼,唇角似有若无上勾,好像在笑。   段司宇又在嘲笑他么?   颜烟蹙紧眉头,趁着音乐停,嘀咕道:“我要点歌。”   他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段司宇捕捉到。   “你想点什么?”段司宇看向他问。   因为这句话,周围的视线一齐聚拢,均停在颜烟身上,诧异的,震惊的,不解的。   以及,嫉妒的。   他从未收到过如此多的注目,颜烟一下清醒,后知后觉,他的行为过于出格了!   “抱歉。”颜烟赶紧起身,或因为酒,或因为尴尬,脸颊和耳朵都臊得发红。   他匆匆离开前排,摇晃着回到同门所在的座位,看似平常地坐下,实际心跳以及快到发狂,带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起跳。   “你还好吧?”有人问他。   “我没事,我休息一会儿就好。”颜烟摇头,将酒杯放在桌上,决心再也不要碰。   坏事的酒精。   为了缓解窘迫,颜烟闭上眼睛,装作半醉,靠着椅背消磨时间。   旁人看他“不省人事”,惊叹他的酒量怎会如此之差,颜烟当作没有听见,思考等会儿如果段司宇过来,他该怎么办。   表演结束,午夜灯明。   同门喝不过几杯酒,便撑不住,管不了来时的大话,统统嚷着要走,以后有缘再一醉方休。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有人拍拍他,说一起回校。   颜烟只摇头,“我再休息一会儿,酒醒就走,不用管我。”   等所有认识的人都离去,颜烟才睁开眼,望着墙壁发愣。   夜渐深,客人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剩少数刷夜的学生在赶ddl。   余光中,段司宇的身影正在接近,颜烟侧头,愣愣看着对方走到他面前。   段司宇俯下身,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颜烟?”   往常,他们并不叫对方的名字,多用“你”称呼。   颜烟。   这是段司宇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像是冰一样微冷的声音,散成雪屑,一颗颗落在他耳畔。   颜烟没答话,头昏脑涨,心慌意乱,不但没有酒醒,反而感觉更醉了。   “这是几?能看清吗?”段司宇比了两根手指。   他看清楚了,但却胡乱撒谎,“4?还是2?”   段司宇挑高眉,看了眼他面前的酒,似乎有些惊讶。   片刻,段司宇弯下身,一只手绕到他后背,搂住,将他从座位上扶起,“我送你回宿舍。”   只是宿舍。   从这里走过去都要不了半小时。   这么一点相处的时间,怎么够?   坏事的酒精,如今变成壮胆的后援兵。   “我寝室的床铺搬走了,”颜烟又一次说谎,“我叫车回租的住处,你把我扶上车就好。”   颜烟很清楚。   段司宇不会只把他丢上车,撒手就走,因为段司宇做不出这种事。   果然,段司宇说:“地址给我,我送你回去。”   将地址输入到目的地,叫了车,颜烟被架着站起,脚步虚浮,走得歪歪扭扭。   没几步,段司宇停住,“还能走吗?”   颜烟点头,奋力往前一迈,想站稳,腿却不自觉哆嗦。   “抱歉,我不常喝酒。”颜烟低声道歉。   他只是想撒谎,再多和段司宇待一会儿,但并不想显得软弱,连个路都走不稳。   段司宇轻叹一声,将他扶到椅子上坐好,再然后单膝蹲下。   “上来,我背你。”段司宇回头望向他。   段司宇比他高十厘,从前都是他抬头仰望,而现在,颜烟低下头,就能看见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每簇稍卷蓬松的发丝,耳尖之上细小的绒毛,映在光下,像碎星一般忽闪。   颜烟放轻呼吸,缓缓俯身,勾住段司宇的肩,落在宽厚的背上时,他陡然生出一种错觉。   落在他眼前的星星,此刻跳进了他的怀中。   尽管稍纵即逝。   段司宇起身,往前走时,颜烟又一次道歉,“抱歉,让你麻烦。”   “醉鬼。”段司宇轻笑。   晚春的风微凉。   上了车,颜烟将头靠在车窗,车偶尔驶过不平的路,震得他将头撞在玻璃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耳旁段司宇又叹一口气,将他拉近,拍拍自己的肩膀,“靠我肩上。”   “谢谢。”颜烟轻靠,小心翼翼,不太敢大声呼吸。   下了车,段司宇又一次背着他,跟着导航走。他的住处在一处老小区,没有电梯,但好在他住在二楼。   到门口,段司宇侧头,“钥匙。”   颜烟摸摸口袋,递过去。   屋子虽然旧,但被他打扫得很干净,家具不多,墙上贴着一层新的木色墙纸,桌上的绿萝生意盎然。   一室两厅,租金却比新楼的一居室便宜。   段司宇将他放在沙发上,扫一眼屋内的房间,意味不明,“你自己住?”   颜烟点头,“谢谢你送我回来。”   “没事,那我走了。”   “时间太晚了,如果不介意,你可以住在空的那间房,明早再回去。”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安静地对视。   夜深,凌晨的月亮悬在高空。   凉风冲进窗,掀起颜烟的额发,他阖了阖眼,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忐忑的心跳。   片刻,段司宇嘴角微动,“行,如果你不介意。”   这夜,隔着一道墙壁,他的住处多了一个人。   睡意注定很浅,颜烟没能睡着多久,就被亢奋的心跳震醒,三番五次。   日出涌现,一道阳光照进窗缝。   颜烟想,段司宇这回真的要走了,等他入职,他们或许再无时间相处,最终渐行渐远。   毕业,最让他留恋的无它。   竟只有段司宇。   吱吖——   大门开合的声音传进房间,段司宇一定是醒了,已经离开。   颜烟轻呼一口气,把头蒙在被子里,正要失落,手机屏幕却在此时亮起,他收到一条消息。   【Duan:醒了吗?】   【Yan:你走了?】   【Duan:出来吃早餐。】   段司宇还未走。   颜烟一下起身,掀开被子,快步走出房门。   段司宇正在拆外卖包装,扫见他还未收起的慌忙神色,“怎么了?”   “没什么。”颜烟平复呼吸走近。   段司宇似笑非笑,“怕我不打招呼就走?”   “没有,”颜烟岔开话题,“你睡得如何?房间还满意吗?”   闻言,段司宇手一顿,将餐盒放到桌上,转身靠在桌沿,凝视他的眼睛。   “颜烟,”段司宇又一次唤他名字,“你在找合租的室友?”   段司宇以为他在调查房间的体验。   颜烟习惯独来独往,不喜欢被陌生人侵占私人空间。   但段司宇的话,却让他豁然开朗。   合租,他怎么没能想到这个提议?   “嗯,来看过的人都认为空间太小,”他说谎,主动试探,“你感觉如何?能不能放得下你现有的设备?”   段司宇果然意动,挑起眉问:“租金是多少?”   “2400/月,”颜烟又一次说谎,直接将租金对半砍,“如果你要住下,那个房间比较小,租金四六分就好,我六你四。”   他说完,段司宇却只沉默。   安静越久,颜烟越是局促,数次在脑海复盘对话,检查他的谎言是否有破绽。   片刻,段司宇走近,稍俯下身与他平视,“租金是多少?我要听实话。”   虽不情愿,颜烟只好承认,“......4800。”   超过预算的租金,段司宇或许不会接受,颜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但段司宇却说:“行,我可以和你合租,但有一个条件。”   怦怦——   又一次,他听见自己渐快的心跳声,迫不及待问:“什么条件?”   段司宇勾起唇说:“租金要五五分。”   ......   烟烧到头,差点烫了手。   颜烟猛然回神,望着远方翻滚的海,失神片刻,而后忍不住讽笑。   他是要死了。   但也不是现在就会死。   怎么总是想起北城的事?想起那些画面?跟死前的走马灯似的。   颜烟将燃尽的烟包好,丢进垃圾桶,重新点燃一支,这回终于衔在嘴边,缓慢地抽。   滋啦——   楼下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常年不开的门窗,骤然被拉开,很是刺耳。   颜烟微蹙起眉,垂眸往下看。   正对街洋房的二楼开了扇窗,段司宇正站在窗内,朝他抬抬下巴,唇角似有若无上勾。   明媚的月色照亮街道,繁星在夜空中铺开,远方深色的海面摇晃,拨乱颗粒般的月光。   他们像印象派画中的人物,只隔一条街,远远对望。   从前他们隔着一面墙。   现在他们隔着一条街。   心跳径自起伏,跟着海浪波动,受回忆影响。   烟散时,颜烟点开微信,将被关进黑屋两年多的账号放了出来,发起语音通话。   语音立刻被接起。   “你能不能把窗户关了?”颜烟冷声问。   “......行,我关。”段司宇合上窗户,但人还站在窗前,隔着玻璃与他对望。   颜烟深吸气,“窗帘也拉上。”   听筒里先传来一声冷哼,过不久,窗帘终于被拉上。   语音刚要挂断,段司宇先出声。   “你再拉黑我,我就把窗帘重新拉开。”   “随你。”   颜烟掐灭烟回房,合上阳台门与落地窗帘,挂断语音,又一次把账号关进黑屋中。 第12章   屋内漆黑一片,窗帘拉紧,白天过得跟黑夜似的。   叶思危掀开窗帘,让夕阳照进屋,“节目一共十二期,就给你签了后面六期,主题曲你来写。”   段司宇不咸不淡地答:“嗯。”   “前六期在鹭城区拍,后六期在西岛,暂定的台本我发你了,找时间仔细过一遍。”   “行。”   “有镜头跟着,麻烦你注意言行,要是乱说话乱发脾气,到时候给你剪正片里,你看观众喷不喷你。”   “......嗯。”   段司宇望着窗外,像在思索什么,不像把话听进去了。   叶思危晃晃手,“少爷,您清楚您接的是什么综艺吗?”   “一群外行聚在洋房里作秀,节目组找拖演住店客人,经营类游戏真人版,开挂的那种。”段司宇回神,三两句概括。   ......   话听着不舒服,从段司宇嘴里说出来反倒显得正常。   叶思危语塞,没法反驳,只说:“行吧,那你别作秀,你等着遭骂。”   “无所谓,骂我的都精神不正常。”段司宇耸耸肩,满不在乎,又开始思索,想别的事。   这祖宗肯定在想坏事。   叶思危阖着眼,一猜就知道和谁有关,索性问:“你的复合大计,最近有什么进展?”   叶思危以为会被无视,段司宇却反常地分了个眼神。   “你觉得,在电梯里大喘气,发抖,惊慌是什么情况?幽闭空间恐惧症?”段司宇问。   叶思危挑起眉,“谁啊?这毛病不是偶像剧主角才会有?”   段司宇睨他一眼,又不说话了,自顾自翻出手机,神神秘秘,不知在看什么。   叶思危有种不祥预感,“你别是想干坏事,查人家隐私吧?你怀疑谁有这毛病,你就去问,偷鸡摸狗算什么事?”   “谁”字被叶思危刻意重读,暗示为颜烟。   段司宇不理会,仍在看手机,甚至和人发起了消息。   “你能不能有点公众人物的自觉?做这种不得体的事,被媒体发现,你看宇总会不会收拾你。”叶思危抬出宇亿梦压制。   段司宇轻哂,将手机屏幕翻转,“我不查,我让我爸的高助去查。”   并非颐指气使,段司宇转了五万块给人家,让人去找关系,拿颜烟在鹭城医院的病历,还说一旦被段玉山发现,就说是他恶意威胁。   明目张胆地龌龊。   这祖宗竟然抬个辈分反击。   叶思危顿时噎住,“段总同意你不要脸面,大老远跑来找颜烟?”   “我管他同不同意,”段司宇嗤笑,“他以前管不了我,现在更管不了。他还等着我给他心心念念的老偶像写新歌。”   这事叶思危有所耳闻。   段玉山年轻时有个喜欢的歌星,叫林琪,第一张唱片就红遍大江南北,演唱会座无虚席,多的是公子哥主动追求,段玉山估计也是其一。   段司宇被赶出家门时,放的大话就是“你爱听林琪唱歌是吧?你等着,有朝一日她重新出山,唱的就是我写的歌”。   那时段玉山全当听个笑话,手一挥,收走所有副卡。   未曾想几年之后,歌后时隔十年再发歌,词曲编曲还真就是段司宇。   此后,无论段玉山去哪,都得被同龄友人打趣,“诶,你儿子是不是给林琪写歌了?我听了,你别说,还挺好听。”   祖宗。   谁都没法管。   叶思危作罢,唉声叹气,“行,您想干什么就去干,您自己向宇总报备就行,我不管你。”   话音刚落,晚六点的闹钟铃响。   段司宇站起身,整理好衣服,往门外走,快出门时停了一瞬,回头扫叶思危一眼,若有所思。   “怎么?”叶思危睁大眼睛瞪回去。   段司宇摇头,一语不发,径自出了门。   门合上不久,手机震动,叶思危拿起来一看,发现是段司宇给他转了五万块。   【Duan:实在是闲就去找个对象。】   【Duan:别嫉妒我。】   他嫉妒谁了?   叶思危倒吸气,被气得不轻,但又没法和钱过不去,只好含恨接收转账。   日暮西垂。   段司宇心情颇好,跨过街,推开对街洋房的门。   桌上菜肴丰富,桌边却只有一个人。   辛南雨站起身,轻咳,“段先生,这是今天的晚饭,您看合您口味吗?”   段司宇微蹙眉头,“颜烟不在?去哪了?”   “烟哥说他今天不在家里吃晚饭,要出去吃。”辛南雨心虚地答。   段司宇一顿,脸色迅速变森*晚*整*理臭,抄起筷子随意吃道菜,便甩手离开。   翌日同一时刻,段司宇再来,仍不见颜烟。   辛南雨的解释是“烟哥出去探查路线,好几天都不会回来吃晚饭”。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吃晚饭?”   “可能下周吧......”   一连几天,无论是早到,还是晚留,段司宇都扑空,没能见着颜烟。   而他一走,没过多久,颜烟便回了民宿,段司宇很难不怀疑,颜烟让辛南雨通风报信。   颜烟到底在外面晃什么?   段司宇再度查看备用机里的“提醒事项”功能,近日都为空,很明显,颜烟什么都没往里面记。   数据同步一时无用。   不如从辛南雨那里套话。   于是,段司宇这天早早出发,不到四点,日头还旺时到达,进门时特意攥住风铃,避免发出声响。   辛南雨坐在电脑后,正小声嘀咕,自言自语,未察觉段司宇早到。   “明明换了封面首图,投了曝光,为什么访客量还是上不来?态势分析......‘南雨小窝’的机遇......”   辛南雨皱着眉头,一副愁苦的样子。   段司宇将手撑在前台,扫一眼电脑屏幕,骤然出声,“你在写什么?”   “啊——!”   辛南雨被吓得大声尖叫,连人带椅往后翻,差点摔倒,好在及时扶住墙壁。   至于么?   段司宇双手抱臂,不紧不慢退后,“什么态势分析?你民宿的?”   辛南雨点头,心有余悸,“您饿了吗?我现在去做晚饭。”   “不急。”段司宇摆手,绕到桌旁,看辛南雨到底在写什么。   电脑桌上有几张传单,段司宇拿起扫一眼,“你说颜烟这几天在探路,指的是纸上设计的行程路线?”   “......对。”   “他为什么要去探路?”段司宇问。   辛南雨有些不好意思,“民宿开了半年,一直没有客人,烟哥在帮我找原因,试试路线有什么问题,顺便在岛上散心,四处走走。”   思索片刻。   段司宇放下传单,似是而非地说:“我知道原因。”   辛南雨拍了照,换过首图,重新编辑过详情页,都没有任何起色,段司宇如何看一眼就知道原因?   辛南雨瞪大眼睛,将信将疑,“是什么原因?”   “我可以告诉你,但有条件,”段司宇稍作停顿,“你让颜烟今天回来吃晚饭,我就告诉你。”   辛南雨抿紧唇,蓦然变得警惕,不轻易答话。   段司宇冷下视线,这种被排在外的感觉,使他不快。   才相处不到一个月,这两人仿佛发展出革.命友谊,敌人一样防备他。   可跟颜烟认识超过两千天,得到过偏爱与殊荣,拥有过颜烟吻与拥抱的人,明明是他。   心头的不悦迅速增多,但段司宇硬生生忍住了,不露声色。   “这样,”段司宇提议,“你建个群,把我和颜烟拉进去,我亲自跟他说,你也不用替我背锅。”   辛南雨沉默片刻,眼神由摇摆不定,逐渐变得坚定。   “段先生,您以后别来这里吃饭了,您和烟哥已经闹掰,我还赚你的钱,这个钱我赚着不踏实,我现在就把饭钱全款退给您。”   说着,辛南雨去拿手机,真要退钱给段司宇。   “等等,”段司宇沉下脸,慢条斯理说,“我什么时候同意你退钱了?”   段司宇平常脾气虽大,不悦傲慢却都浮于脸上,很浅显,并不会让人感到恐惧,只会让人尽量躲避,别触其霉头。   可现在,段司宇沉着脸,视线冰冷,竟有种令人畏惧的压迫感。   辛南雨被吓得摇头,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你应该能看出来,他的心情一直很差。”段司宇说。   辛南雨点头。   “你找得出原因吗?”   辛南雨摇头。   “那你认为谁能找出原因?”段司宇挑起眉,暗指自己。   辛南雨一愣,侧目小声嘀咕,“难道不是因为您总来纠缠,烟哥才心情不好的......”   因为他纠缠?   分明是跟他分手后就开始颓靡,他就该早点纠缠,他不纠缠才要出问题。   段司宇咬紧牙,勉强忍住火气,“前几天,你给他通风报信,他看不着我,心情就有变好?”   辛南雨仔细回想,震惊地说:“没有!好像变得更差了!”   言尽于此,点到为止。   段司宇冷哼一声,指指手机,“拉群。”   辛南雨被这逻辑说服,但又觉得哪里奇怪,仍在犹豫,“可是您都和他闹掰了......”   “不是闹掰,是分手,而且过不久就会复合。”段司宇纠正。   段司宇落落大方承认,毫不避讳。   这反倒让辛南雨放下心,还有一丝羡慕,“好吧,那我拉群,但如果烟哥自己退群,我不会再拉一次。”   三人的群建起。   段司宇迅速将名称改为【南雨小窝改造计划】。   【Duan:今晚回来吃饭@Yan】   【Duan:我知道为什么没有客人来民宿。只要你准时回来吃饭,我就告诉你@Yan】   颜烟没有回复,也没有退群,一片寂静。   辛南雨些许不安,“烟哥没有反应,怎么办?”   段司宇挥挥手,径自坐到沙发上,“他过会儿就会回来,你去准备晚饭。”   “......好吧。”辛南雨不安地往厨房走。   “等等。”半途,段司宇出声叫住他。   “怎么了?”   “他不爱吃辣,早饭爱吃灌汤包,或是叉烧包;荤菜偏爱扣肉,烤鸭,烧鹅,滑鸡,肥瘦相间油而不腻的那种;蔬菜偏爱卷心菜,西葫芦,菜心,要清水煮,不要加油烹炒。”   段司宇一项项细数,非常详细。   从辛南雨的角度望过去,他看见段司宇的侧脸。   眼神些微失神,怀旧,想念,似在回忆一段,美好到舍不得脱离的过去。   一时之间,辛南雨竟觉得,段司宇好像在难过。   一个不可一世的二世祖,爱拿下巴看人的大明星,正在难过。   “记住了吗?”察觉到他的目光,段司宇侧头看过来,仍是傲慢的眼神,仿佛刚才那点难过是错觉。   “记住了,烟哥还爱吃哪些菜,您回头发给我,我多给他做。”辛南雨说完,快速跑进厨房。   六点差一分,桌上摆满菜。   段司宇撑着头,望着门口,等待一声风铃的轻响。   叮铃——   六点整,颜烟推门而入,掀起一阵月光般的风,清冷的视线扫过,落到段司宇身上。   如同曾经成为室友不久,在一起前,颜烟下班,无数次推开家门,视线寻到他的身影,主动望着他说:“晚上好,我回来了”。   但段司宇很清楚,现如今,他无法再听到这句话。   所以他弯起唇,远远与颜烟对望,先主动说。   “欢迎回家。” 第13章   欢迎回家。   有多久没有听过这句话,颜烟已然忘了。   久到最远端的回忆,仿佛已被黑洞吞噬,深不见底,黑不见光。   就像......从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   到这一刻,颜烟才忆起,原来曾经有个人,会等他回家,桌上会有热腾腾的饭菜,尽管全是酒店的外送。   一霎恍惚。   颜烟抿紧唇,转身将门合上,站定半刻,平复心口的波动,转身时又是淡然的模样。   “烟哥,”辛南雨先心虚开口,“你看,今天的菜,合胃口吧?”   苏菜粤菜的集合,清淡口。   “辛苦。”颜烟点头,去洗个手,回来时,桌上只剩中间的空位,段司宇与辛南雨各坐两旁。   这样的座位排序,段司宇只要想作怪,一抬手,就能碰到他。   颜烟深呼气,入座,接过辛南雨递来的饭,“谢谢。”   晚饭开始。   辛南雨没有一刻闲着,心虚和焦灼共同作祟,让他时不时就开口问,颜烟今天都去了哪,中午吃了些什么。   找话题之间,辛南雨也偶尔侧视,朝段司宇使眼色询问。   良久,两人都吃到八分饱,放下筷子,同时对上彼此眼神,无声的对峙就此开始。   辛南雨赶忙将剩下的菜卷入腹,麻利收拾好餐桌,直直坐到原位,放轻呼吸。   “说吧。”颜烟先漠然开口,并无一丝好奇,不像要求答案,而是要评判证真伪。   “你知道原因?”段司宇高深莫测,“那你先说,请。”   作怪。   颜烟睨他一眼,发了几张拍好的图到三人群中。   “西岛人流量高,但留存量小,旅客几乎十点前就会离岛,不在这里过夜。这是没有客人的根本原因,客观条件使然,不是你民宿的问题。”   颜烟指指群里的图,“岛上没有纯粹的民宿,一般是餐馆或商店等经营场所,偶尔给留岛的客人提供住宿,如果对方消费超过一定金额,会免费提供,不以此盈利。”   民宿没有客人,是因为西岛根本不具备,让旅客留岛的条件。   辛南雨瞪大眼睛,受到极大冲击,“我本来以为,如果岛上只有我这一家民宿,游客没有其它地方可选,就会来我这里订房,生意多多......”   辛南雨似乎快崩溃了,颜烟还未说完,欲言又止。   旁人是否崩溃,段司宇不在乎,嗤笑一声,补充颜烟没说完的后半句。   “本地人不做民宿,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市场,这是人家玩剩下的,淘汰掉的东西。”   一出口,毫不留情。   创业的忌讳之一,察觉某地没有某个产业,一拍脑袋就去发展,以为自己抢占了先机,降维打击,实则此地根本没有该产业的发展空间。   “我真的是笨蛋......”辛南雨抱着头,撇嘴苦脸,“怪不得这里只卖六十万,我还以为自己捡到了便宜......”   傻个儿。   段司宇还想开口嘲笑,被颜烟斜着视线一瞪,轻咳收笑,闭上了嘴。   等辛南雨稍微平复情绪,颜烟才问:“你......还要继续听?”   “烟哥你说吧,我想听完。”辛南雨苦着脸说。   “客人不在岛上住宿的原因。一是岛本身面积小,娱乐项目少,清晨上岛,夜晚下岛,只需一个白天就能玩转,除非出现篝火大会这种特殊活动,不然旅客不会留在岛里。”   “二是,鹭城和西岛之间的轮渡,来去一次路费是160元,假设西岛民宿的价格比鹭城区低,但一旦加上交通花销,总体费用会反超,所以没有在西岛住宿的必要。”   颜烟举出的原因,均是客观事实,无可辩驳。辛南雨越听越难过,耷拉着肩,径自无言。   颜烟从不会说安慰话,见辛南雨难受,难得感到几分不忍。   再加上段司宇的视线实在灼人,不可忽视,颜烟感到一丝烦躁,本打算无视,此时烦得忍受不了。   “你有什么问题?”颜烟侧头看过去。   段司宇似笑非笑,还是那副游戏人间的模样,仿佛站在高地,无所不知,傲慢睥睨挣扎的凡人。   “没有,就是觉得你很厉害。”   段司宇盯着颜烟,声音微沉,“烟哥。”   似冰的声音,是那种春潮时,化冻成露水的冰,冷不丁滴到耳尖,让颜烟猛然瑟缩,从外颤到内里,扼制呼吸。   “你凭什么抢我的称呼?不许你叫烟哥。”辛南雨正崩溃,破罐破摔,顾不上礼仪。   这一打岔及时,阻隔侵占的眼神。   颜烟松了一口气,移开视线,看向他方。   段司宇咬了咬牙。   不过一个称呼,他不稀罕,“你说完了?那我补充一点,公用轮渡的营业时间,是早六点至晚十点。”   段司宇看向辛南雨,“就算你把价格压到最低,加上轮渡费不超过200,旅客也不会选这里。一旦轮渡停运,他们要么在鹭城区重订住宿,要么坐私人游艇回来,怎么选都是破费。”   “所以你在这里开民宿,”段司宇故意一顿,评价道,“确实是愚蠢,愚蠢至极。”   颜烟的话只是平淡呈述,不带私人感情,那段司宇的便不仅是陈述,还带着一丝看戏的嘲弄。   辛南雨倒在椅子上,望天叹气,“好好好!我承认我是笨蛋,彻头彻尾的笨蛋,没救了的大笨蛋!”   段司宇是在故意顽劣,颜烟知道,所以侧视,又瞪其一眼。   段司宇挑挑眉,事不关己。   不过,出言嘲讽后,不明的嫉妒与恶气散去不少,他也确实没必要自降等级,同一个弱不禁风的蠢蛋争风吃醋。   辛南雨备受打击,沉浸在难过里。   颜烟绞尽脑汁,勉强憋出一句务实的安慰,“就算不做民宿,也可以改做其它经营,餐馆,或者手工品商店,你厨艺很好,也会做手工。”   “他不是本地人,旅客上岛是为了体会当地风情,尝试本地的特色菜。不是为了寻乡愁,吃家常菜,买网上就能买到的手工艺品。”段司宇反驳。   话虽难听,但段司宇说得确实没错。   辛南雨似哭非哭,一下站起身,“我去煮壶茶。对了,冰箱里有茉莉奶冻,奶茶你们喝吗?”   “慢慢来,不着急。”颜烟点头,知道辛南雨是想一个人静静,   辛南雨跑进厨房,大厅暂时安静。   颜烟收起好脸色,望向段司宇,“非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反常地,段司宇不答话,只是盯着他看。   颜烟蹙起眉,不自在,“你干什么?”   倏地,段司宇俯下身靠近,左手一抬,朝颜烟发丝伸去。   啪——!   颜烟下意识侧头,挥开段司宇的手。   段司宇手臂悬在空中,僵住一顿,唇间一丝微弱吸气声,并不明显。   颜烟挥开时,才想起,段司宇的左臂受了伤,不知伤口是否好转。   “我......”颜烟欲言又止。   段司宇立刻换了右手,再度靠近,将颜烟发旋上的一根绒毛取下,随意丢开,又重新坐好,退回安全的社交距离。   一瞬静谧。   疼么?   伤好了吗?   抱歉。   颜烟知道他该说什么,但对着段司宇,他没法轻易开口,明明这都是再平常不过的话。   他竖起满身刺,去蛰,去扎,只要假设段司宇不会痛,就可以放任自流,随心所欲。   但他没有忘记,段司宇其实是会痛的,而就算痛了,受伤,再疼都不会表现出难忍或懦弱,因为高傲的自尊心。   强烈的挫败,以及悔意。   颜烟深呼吸,动了动唇,想说点什么。   “伤口没事。”   骤然,段司宇掀开衣袖,将手臂伸到颜烟面前,主动说:“你没有打到。”   左臂的绷带拆了,伤口结痂,很长一道暗红的痕迹。   “......嗯,”颜烟一顿,低声说,“抱歉。”   钟表秒针有规律地响。   氛围变得微妙,诡异的安静。   颜烟盯着桌面走神。   火气似乎被抽干了,在一瞬之间。原来,在面对段司宇时,他可以保持平静,而不是竖起尖刺。   片刻,段司宇出声打破沉默,“出去聊聊。”   “聊什么?”颜烟说,“就在这里聊。”   “你不觉得,他现在想自己待着?”段司宇指辛南雨。   颜烟没答话。   “还是说,你怕和我单独出去?”段司宇问。   “我没有怕的事情。”颜烟自认为铜墙铁壁,毫无波澜。   段司宇沉默半刻,轻嗤,“颜烟,你现在这种表现,会让我误会你对我还有感觉。”   没来由,心口猛地一跳。   颜烟深吸气,抬眸望向段司宇,平淡地说:“我是什么表现?会给你这种错觉。”   正对上琥珀色的眼睛。   颜烟攥紧手指,这次再未移开视线。   “既然没有感觉,你何必怕跟我出去?只是聊聊而已。”段司宇又说。   话头绕来绕去,又回到原点。   段司宇惯用的手段,绕逻辑,一般人不不注意,没几句就被绕进去。   颜烟想说,时间晚了,他不想出去,无关于和谁,或者怕不怕。   段司宇抢占先机,“我们要一直这样下去是吗?两句话就开始作对,吵嘴。”   声音沉了一度,认真,不是傲慢地捉弄,而是真心想解决,他们如今死路般的局面。   片刻,颜烟终于松口,“你想聊什么?”   段司宇说:“聊你和我,聊未来几个月要怎么相处。我看,你也不想让辛南雨为难。”   “行。”颜烟站起身,率先往外门外走。   毫不停顿的脚步,果决的背影。   有一瞬,段司宇差点以为,他回到颜烟离开时的那晚,风高月悬,月光冰冷。   “别走。”段司宇下意识低声说。   闻声,颜烟回头,蹙紧眉头,不明白他的前言不搭后语。   段司宇咬紧牙,压下那点脆弱的神思,三两步走到颜烟身旁,直接控诉,“不能先等我一下?以前你走我身后,我每次都刻意放慢脚步,就为了等你。”   无端一下心软。   颜烟顿了顿,理屈,终是放慢脚步,“知道了!” 第14章   夜幕已至。   出了铁门,段司宇朝右,颜烟朝左,两人都在转身的一瞬定住。   “哪边?”颜烟问。   段司宇往右指,转身,颜烟便像那时一样,先在他身后,再加快速度,快步到达他身旁。   月和星光比夜灯还亮。   两道影子仿佛紧贴,但那是路灯造成的错影,三维空间中,他们的手臂一直隔着几厘远。   颜烟在等他说第一句话。   段司宇很清楚,但他舍不得开口,尽管这一刻只是虚假的平静。   “去哪聊?”安静走了几分钟,颜烟忍不住问。   “海边。”段司宇说。   从岛中央开车过去海岸都得要十几分钟,更遑论步行,一来一去,就要一个多小时。   颜烟怀疑段司宇故意作怪,立刻停住,不走了。   “坐车去,海边人少,在路上聊不方便。”段司宇说得煞有介事。   “哪儿有车?”颜烟问。   “我家。”   他们已经走出几百米,段司宇不早说,很像故意作怪,临时起意。   颜烟侧身,质问:“你是真的想聊天,还是在找茬?”   “刚出门时,我是打算走过去,消食,但是算了,”段司宇一顿,“你整个白天都在外面走。”   说着,段司宇转身,“在这里等我,我回去开车。”   也不等颜烟回复,段司宇径自折返,快步往回走。   身旁的热源离开,有一瞬,颜烟竟感到无比寒冷,抬眸回看,那人的身影已隐入夜色,在转角处消失。   事实上,他白天走走停停,多数时候都坐在公共木椅上,发愣,听歌,只是为了错开时间,不与段司宇碰面。   段司宇说得对。   他确实怕。   怕与段司宇独处,怕听见冰一样的声音,怕带着柑橘气味的靠近。   而他最怕......对上那双野性的眼睛。   作怪。   他将段司宇的行为,都归结为傲慢地作怪,不过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段司宇确实是在给予关心。   一种无力感涌起。   颜烟将防风衣的拉链拉高,裹住脖颈下巴,营造虚假的安全感。   引擎声渐近。   一辆迈莎锐改装的SUV驶停,不是上次那台宽型的商务车,哑光黑色,车牌是北城,应该是段司宇自己的车。   颜烟低头,将鼻尖也缩进衣领中,这才上车,系紧安全带。   车缓缓起步。   段司宇单手撑在方向盘,控制方位,侧头观察后视镜,很是娴熟,再不同于往日。   那时他们出行都是地铁,共享单车,偶尔会叫网约车,谁都不会上路开车,也没有车给他们驾驶。   路边夜灯忽明忽闪,海风带起咸湿味的落寞。   颜烟侧头望着窗外,不由得想。   段司宇本就该要这样,天生瞩目,受人追捧,坐在昂贵的车里,雍容不迫。   而和他相处的那一千天,不过是段司宇人生里,一段短暂的落魄,就该要忘记,统统当作是无用前尘。   “很冷?”段司宇猝然出声。   颜烟回神,“没有。”   段司宇极轻地叹气,主动关上车窗,留下几厘缝隙,打开车载空调,吹出温热的风。   “工作辞了?”段司宇问。   “嗯。”   “要在岛上待多久?”   颜烟一顿,“......不知道。”   “你没有事情想问我?”   “没有。”   骤然,一辆电瓶从角落里窜出,擦着车头迅速开过去,段司宇踩下刹车急停。   开车时,驾驶人最怕随意窜出的电瓶车。   一个不小心,车擦了是小事,出人命却是大事。   段司宇重重啧一声,倒没发火,只是连上蓝牙,随便放一首歌,平复心情后再启动,车速依旧缓慢。   “出门的时候记得看路,不然就跟我一样,被电瓶撞。”段司宇说。   “嗯,谢谢提醒。”   没话找话,聊不起来。   好在有音乐播放,气氛不至于太尴尬。   段司宇蹙了蹙眉,专心开车,没再自讨没趣讲话。   颜烟变得很封闭,拒绝和人沟通,不止是拒绝他,而是无差别地拒绝所有人。   就像是,硬生生将自己关闭起来。   几日相处,段司宇已有所察觉。   颜烟看似照顾辛南雨,与这个刚认识的人交好,但辛南雨并不知晓任何细节,甚至不知道颜烟也是江宁人,做什么工作,那天独自去医院干什么。   所以,就算是面对辛南雨,颜烟也从未透露过有效信息,像个游魂,有互动,有应答,答案却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   他非得找到原因不可。   三个月不够,就花上半年,一年,十年,他总归会找到原因。   车驶到临海的小山丘停驻。   段司宇关停音乐,下车打开后备箱,从中拿出一瓶矿泉水,绕到副驾驶,敲了敲车窗。   颜烟摁下车窗,段司宇将水递过去,“冷就坐车里,别下来。”   “谢谢。”   颜烟拧开水,将领口往下拉,仰头很浅地汲一口。   瘦脖颈上喉结滚动,锁骨露了半截出来,皮肤细白,泛光,仿佛比月光还亮。   不像凡人在喝水。   而像隐世的精灵在喝夜露,不可轻易惊动。   段司宇放轻呼吸,拿手机打开软件,迅速记了段旋律,脑海中同步演奏,用的是钢琴声。   他记完,颜烟也拧上瓶盖,侧头看向他,用精致漂亮的眉眼。   想吻上去。   如若是在以前,段司宇早就吻上去,任意索取颜烟的呼吸,而后,无数段复杂无序的旋律,如烟花般,在他脑海与耳畔盛放。   但他现在只能侧身,手肘撑在窗沿,俯身靠近,离他的月光,稍微近那么一点。   “我来岛上拍节目,三个月后开拍。”段司宇主动说。   “就在西岛拍摄?”颜烟问。   “一半在鹭城区,一半在西岛,我签了在西岛拍的六期。北城的冬天太冷,我没法工作,所以提前过来,就当是度假。”   谎言只说一遍,会不熟练,但段司宇排练过好几遍,说出来时,连他自己都差点相信。   “嗯,”颜烟一顿,又说,“抱歉。”   “你道什么歉?”   “我误会你了。”   “误会什么?误会我跟踪你?”   “不是,”颜烟怔了怔,“我以为你是为了找茬,故意留在岛上,抱歉。”   颜烟竟会认为他是在故意找茬,而不是往他仍旧喜欢这个方向想。所有人都知晓他心思不纯,只有颜烟不知道。   段司宇勾唇,没忍住笑,叹着气移开视线,望向无尽的海面,“你呢?没有一句话要对我说?”   沉默片刻,颜烟说:“我来这里度假,打算好好休息,大概......会住半年。”   虽是套话,没什么有效信息,但好歹能平和沟通,也算是一种进步。   于是,段司宇转头,盯着颜烟,“那天在医院的电梯里,你为什么发抖大喘气?”   比起其它,这才是他最想问的事。   “与你......”   无关。   在颜烟竖起刺前,段司宇及时提供一个既定答案,试探,“你怕待在密闭的空间里?你有幽闭恐惧症?”   颜烟一顿,平淡地说:“......差不多,一种焦虑性障碍,经常失眠早醒,所以我去开安神的药,帮助睡眠。”   说谎。   段司宇一看便知。   贸然改口,顺着他的话说,避重就轻。再下一步就是逃避。   “聊完了吗?我想回去。”果然,颜烟说。   每个步骤,全都按照段司宇的预想走,他太了解颜烟说谎是什么样子。   拷问得不到正确结果。   段司宇直起身,绕回驾驶座,“行,回去吧,我也有工作。”   车开之前,手机震动。   段司宇解锁屏幕,看见消息时,视线一沉。   “我回几条消息。”   “好。”   高助秦梁发来电子诊断证明和处方笺,结果确实和颜烟的回答出入不大。   【Duan:焦虑的原因是什么?】   【秦梁:这个要查颜先生的初始病历和诊断记录,病历记录不在鹭城,可能在沪城的某个医院。】   【Duan:去查。】   段司宇收起手机,扫了眼颜烟的侧脸,装作无事一般,启动引擎。   行车时,等到颜烟开始发愣,似乎卸下防备时,段司宇调高空调温度,顺便关闭所有车窗,不留一丝缝隙,用余光观察。   意料之中,颜烟没有任何不适与惊慌。   段司宇收回视线,蓦然感到巨大的无奈。   偷摸欺瞒调查,小心翼翼闭口,变着法子试探,他现在是要把窝囊的行为,全做一遍,还没法停止。   因为事关颜烟。   车驶回民宿。   下车时,颜烟难得跟他说了句“再见”,而不是直接就走。   “明天见。”段司宇道了别,开回车库,车停住时,立刻摸出手机,拨通语音。   “拿到初始记录,需要多少时间?”段司宇问。   “颜先生上个公司所处的区域,有超过40家医院的精神科,如果算上周边区域,再加上心理咨询室,一家一家排查,工作量很大。”秦梁似很为难。   段司宇深吸气,“你,或者你找人去查,把这件事办妥,段玉山给你多少年薪和奖金,我就给你多少。”   -   颜烟下了车,进门时,屋里灯还亮着。   辛南雨正坐在餐桌边,发愣,仍未从打击中恢复。   “还没睡?”颜烟走近问。   “烟哥,”辛南雨无力一笑,“我把奶茶煮糊了,抱歉。”   “没事,你先去休息,民宿的事,我会帮你想办法。”颜烟尝试安慰。   “我......”辛南雨嘴一撇,难过自嘲,“我真的太笨了,完全没有想过这些原因,如果你们今天不说,我肯定还会往错误的方向,继续做无用功。”   颜烟坐到辛南雨身旁,沉默一瞬,说:“我也很笨。”   辛南雨像听了无比荒谬的话,“你怎么会笨?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颜烟笑而不语。   他很笨,所以才很努力。   努力学习,而后认清自己与天才之间的差距,努力工作,而后认清自己与嫡系之间的鸿沟。   见他不语,辛南雨直接下结论,“你才不笨!”   颜烟摇头淡笑,“但就算是笨蛋,也要做努力,至少把方法都试过一遍,再看结果,如果不试,就一定会后悔,对吧?”   说着,颜烟的视线逐渐失焦,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对,”辛南雨似是被鼓舞,“我今晚好好休息,等明天起来,我肯定能恢复原状,打破困局!”   话音刚落,两人的手机同时一震。   辛南雨先解锁屏幕,在看到消息后,瞪圆眼睛,立刻息屏,避开颜烟的视线。   “我先上去休息了,烟哥晚安!”辛南雨不自在地道别,说完就往楼上跑。   颜烟不解,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是段司宇在群里发了消息。   【Duan:晚安@Yan】   【Duan:祝你今晚的梦里有我@Yan】   【Duan:[heart]@Yan】   怪不得辛南雨不敢看他,直接跑了。   颜烟深吸气,将段司宇的账号从黑屋里放出,再度拨通语音。   “把群里的消息撤回。”颜烟冷声说。   “行,撤了。”段司宇倒很爽快。   颜烟切屏检查,群里的消息确实被撤回,但同时,段司宇将这些消息单独发给了他。   紧接着,段司宇说:“颜烟,别再拉黑我。”   声音低沉,像是过境的热带狂风,吹得他耳朵发烫,耳根突突地跳,连带着心口处,一起发颤。   颜烟抿紧唇,安静良久,最后沉默地挂断语音。   终是未再将账号关进黑屋中。 第15章   天刚亮,四周的烟酒味还未散。   随晏冷不防惊醒,从包厢的沙发上爬起,迷迷糊糊,四处找手机。   砰——!   蓦然,包厢的门被撞开,发出一声巨响,吓得随晏心脏猛跳,差点摔下沙发。   段司宇站在门口,戴着副墨镜,面色极差,“你说要来鹭城区发展事业?你的事业就是吃喝玩乐,每夜烂醉?”   “我......”随晏心虚,“我这不是,先融入这边的圈子,再想该怎么发展嘛......”   凌晨,段司宇接到段玉山的电话,刚接通就是一顿臭骂,说他带头不学好,把随晏拐带到鹭城,天高路远,连续几日失联,害自己被随母叨得心烦。   “他一个成年人,用得着我拐带?”   表面上这么说,段司宇心道:您要是知道随晏对您闺女的心思,恨不得让随晏永远别回北城。   随晏没做成过什么事,就连那酒馆也是。   签公司后,段司宇再无时间去表演,客流量就此锐减。   随晏也不知找个新人接替,造个新的人设留客,等他后来再去关注,已无力回天,前几年赚的全吐了出去,酒馆只得低价转手。   有些人就适合当吉祥物,比如随晏,就不要想歪点子,想了必然会破财,每日享乐才最安全。   “出来。”段司宇招手。   随晏站起身,脚步虚浮往外走。   浓烈的酒精和烟味靠近。   段司宇蹙紧眉,翻出口罩戴好,丢给随晏一套新衣服,“去洗手间,把味道消干净了。”   随晏撇嘴,到水池边洗了把脸,换掉酒臭味的衣物,跟着段司宇上车。   车上不止一人。   周澜开车,叶思危在副驾驶,神采奕奕,衣冠整齐,门开时,还朝随晏抬手打个招呼。   反观自己,头发乱着,一身狼狈。   随晏不太自在,当着外人面终于要脸面,坐上车后安分闭嘴。   “现在住哪?”段司宇不耐提醒,“地址。”森*晚*整*理   随晏忙不迭输入住址,不解,“不去你那儿?我还以为,你是受命抓我回去。”   “你有什么资格住我那儿?”段司宇轻哂,“房产证上有你名字?还是钱你出了一半?”   “行行行,就颜烟有资格,你们就是在我那酒馆遇见的,我还算半个月老呢......”随晏嘀咕,“居然对月老没一点感激之情。”   月老。   段司宇无声轻嗤。   他和颜烟之间,从来没有缘分之说,除了第一次的偶然。   住址是个五星酒店,随晏订了足足半年套房,费用快赶上段司宇在‘南雨小窝’对街购置的洋房。   车驶入停车场。   随晏正准备下车,段司宇先落了车锁。   “干什么?”随晏疑惑。   “我给你指条路,”   段司宇摘掉墨镜,“你现在去低价收一家MCN公司做准备,鹭城区里多的是这种小作坊。准备好之后,给‘南雨小窝’或者辛南雨本人做推广,就是你的下一个任务。”   随晏怎么听,怎么觉着奇怪,“辛南雨是谁?颜烟那家民宿的老板?我都没接触过这产业,我又不会。”   段司宇耐下性子解释:“就和你那时天天忽悠客人,逢人就说我背景高深,清高落魄,造个神秘人设,把学生全吸引到你那酒馆里消费一样,相似的原理。”   这么一解释,随晏懂了,但仍质疑,“这能有得赚么?他那民宿在孤岛上,谁愿意去住啊?”   西岛只是小,用孤岛来形容,未免太夸张。   “你不做,我就找别人做,到时候‘海滨旅社’定在他那儿拍,热度高了,钱就去别人兜里,你一分别拿。”说着,段司宇打开车锁,一副懒得再辨的模样。   “好好好,我做我做!”一听钱要被别人薅走,随晏急了,“我马上就去准备,行了吧?好兄弟有钱一起赚,你跟我客气什么?”   仿佛已经看到钱进兜里的场面,随晏下车后,没回套房,而是精神抖擞出行,真去开始准备。   车驶回西岛。   周澜开着车上轮渡,叶思危则跟着段司宇,上了私人游艇。   为个复合,房买了,游艇买了,车也跋山涉水运过来,大费周章。   现在还画大饼,忽悠人家没有定论的事。   游艇启动,叶思危阴阳怪气问:“我怎么不知道,节目组改了拍摄地点,把拍摄定到那民宿了?”   “这是你的任务。”段司宇说。   “我的任务?”叶思危冷哼,“我一个打工仔,有权利左右节目组的决定?你当我是玉皇大帝。”   段司宇嗤笑,“你是没有权利,但是你会画饼,你不就把宇亿梦忽悠来收购这破公司?”   叶思危语塞,这点他确实没法反驳。   当年这唱片公司,规模不大,段司宇之所以答应签,是因为他承诺,坚决不干涉段司宇的任何决定与私事。   可正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就这么个小公司里头,竟也有内斗。   叶思危跟二老板的侄子斗得天昏地暗,眼看要被架空,这时偶然知晓段司宇的背景,他偷摸联系人家里,去跟宇亿梦谈判。   最终宇亿梦答应注资,二老板和关系户被踢出局,叶思危混得风生水起。   也正是从此时起,段司宇和家里的关系逐渐缓和,顺利恢复。   “我是会画饼......”   不等他说完,段司宇打断,故技重施,“你不想谈,我就找别人去谈,你不想要翻倍的奖金,总有人想要,我又不会逼你。”   万恶的资本家血脉。   不当老板也有一股资本家的臭味。   叶思危只好妥协,“行,我找时间去跟节目组谈,你最好在这之前把民宿的热度炒起来,不然我空口画饼,没人会搭理我。”   游艇到码头。   段司宇下船,单手低头看手机,率先走在前,步步生风,傲慢得眼里装不下任何人似的。   叶思危三步并两步,窜到段司宇身旁,看其手机里到底有什么。   这边发过去早安,那边颜烟根本没回复。   叶思危幸灾乐祸,“偷偷搞这么多操作,莫名其妙,还不如直接送礼物。”   “蠢人才只会送礼物,”段司宇斜眼一睨,“我是在参与他想做的事,挤进他的生活,抢夺他的注意。”   -   下午三点时,三人群里忽现一条消息。   【Duan:晚饭后开会,事关南雨小窝的改造问题,收到请回复@所有人】   【辛南雨:收到!】   【Duan:@Yan】   收到消息时,颜烟正坐在阳台上,大半月以来,第一次打开个人电脑,整理不同民宿、酒店及餐馆的管理规范。   段司宇像有使不完的劲,一旦参与某件事,就一定得做出点成果,不然就再来一次。   颜烟轻叹口气,回复。   【Yan:收到。】   又一次,三人坐在桌前吃晚饭。   这顿里,颜烟爱吃的菜肴又多不少,就像是段司宇从前订的外送,装进盘子里,连摆放都相似。   饭后,辛南雨率先说:“经过一整天的调整,我已经恢复好了,你们有任何批评与建议,畅所欲言,不用顾忌我的感受。”   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颜烟知道辛南雨很乐观,所以不惊讶。段司宇听了,反倒稍稍高看其一眼。   “你自己是什么想法?”颜烟问。   “我一开始想做民宿,就是想给别人提供一个安全的住处。我刚被赶出家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租房,被黑中介骗了三个月房租和押金,朋友报警上门去讨要,对方才把钱还给我......”   辛南雨意识到把话说远了,忙说:“实在做不了民宿,改成餐厅也可以。”   “没法改成餐厅,”段司宇无情反驳,“你房子的占地面积本身不够大,放不了几张餐桌。”   颜烟思索片刻,给出不同意见,“实在要改做餐厅,面积不是问题,可以在花园里放餐桌。”   辛南雨没来得及高兴。   颜烟话锋一转, “但是,开餐馆不像民宿,一个人能勉强应付。采购,备菜,接客点单,烹饪,清扫,这一系列流程,你无法独自完成,必须招人,这样人工成本会增高。”   闻言,辛南雨长叹口气,恢复的斗志在一瞬枯萎。   辛南雨这边正难受,而旁边,段司宇似笑非笑,一看就是有鬼点子。   颜烟数次侧视,对上段司宇的视线,终于忍不住说:“你有什么想法,请直接说。”   “西岛留不住旅客,那你就创造条件,把人留下。”段司宇高深莫测。   “怎么创造?”辛南雨问。   “轮渡会在十点停,那你就找个有私人游艇的人合作,民宿加出海套餐,打包一起卖,反正码头那儿这么多游艇,停着也是浪费。”段司宇说。   辛南雨根本没想过这个办法,因为实在离谱,“我上哪儿去找有游艇的人?”   “我知道谁有私人游艇。”   “谁啊?”   段司宇正要说自己,却敏锐发觉,颜烟的眼神有一丝奇怪,那是种复杂的眼神,不易察觉,他看不懂。   焦虑性障碍。   段司宇蓦然警惕,迅速在脑海里复盘,刚才的话里,哪一个元素可能引发焦虑。   “谁有游艇?”见他不说话,颜烟也看向他问。   那丝奇怪转瞬即逝,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段司宇一顿,冷不丁改口,“随晏有,他的游艇现在就停在码头。” 第16章   辛南雨稍作回忆,忆起,随晏是那日在驿站遇见的人,颜烟说过是段司宇的朋友。   可就算是段司宇的朋友,辛南雨也不好意思占便宜。   “这样成本会不会太高啊,我现在只够温饱,没有钱租游艇......”辛南雨磕磕巴巴说。   段司宇说:“你是找人合作,不是出钱租赁。先搞个噱头,让别人知道,在西岛上,有你这么一家民宿,会用私人游艇接送客人,域内自由出海。”   这提议实在跳脱,连辛南雨都觉得不着调。   辛南雨犹豫不决,“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段司宇轻嗤,“你想做生意,连基本的前期投入都不敢下注。我看,这民宿做不成,还是早日卖了为好。”   “我......我哪有不敢!”   辛南雨被这么一激,立刻冲昏头,“你把随先生的电话给我,我现在就联系他。”   又在捉弄人。   颜烟提起茶壶,朝段司宇的空杯中斟茶,“别捉弄人,有什么想法,一并说了。”   红茶斟满。   段司宇立刻端起杯,一口气喝光,重新摆回桌上,直勾勾看着颜烟。   颜烟轻叹一口气,再度提起茶壶,斟茶,“也别捉弄我。”   段司宇挑挑眉,这次倒是只汲一口,没再喝光继续作怪。   “你不用联系随晏,他的游艇现在由我管,你要是想借,明天就可以用。”段司宇说。   事情进展如此之快。   辛南雨瞪大眼睛,傻乎乎问:“那下一步要怎么办?民宿游艇一体的套餐,价格是不是得四位数/天?这样真的会有人来吗?”   “没有人来,你就自己主动找人来。上社交平台抽几个旅客,免费体验,前提是让他们发视频帮你宣传,或者你直接找几个托,自己拍了发,怎么方便怎么来。”   段司宇似是失了耐心,眉头越蹙越紧。   辛南雨大气不敢出,忙不迭点头,“我懂了,如果没有条件,就要主动创造条件。”   “你民宿的社交账号,在各平台上都建好了?”段司宇不耐地问。   辛南雨一愣,摇头。   段司宇眉头霎时皱得更紧。   辛南雨一下站起身,忙说:“我马上就去建。”   “等等,”段司宇骤然喊停,“你顺便给自己也建一个号。”   “我自己?”辛南雨愣了愣,说,“我自己有号啊......”   “什么号?”   “做手工的。”   “改了,以后换你本人出镜,做什么内容自己去想。”段司宇颐指气地说。   “啊?我也要出镜?”辛南雨有些畏怯,“我不行的。”   “这有什么问题?”段司宇啧一声,“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别人能出境,你为什么不能?”   头一次,辛南雨体会到一种上司般的压迫,虽然段司宇不是上司,而他才是这里的老板。   “可是......”辛南雨仍在为难,因为平日本就不常自拍,更遑论在镜头面前说话。   “先试试吧,”颜烟握住辛南雨的手臂,给予鼓励,“我们昨天说好的,要把方法都试过一遍,再看结果。”   颜烟平时冷淡少语,但这时,在段司宇的衬托下,竟显得友善亲和,让辛南雨感到安心。   “......好,烟哥,我会试试。”辛南雨看向颜烟,愣愣点头。   咚——!   陡然,茶杯被段司宇重重放下,碰撞发出巨响。杯底磕在桌上,如若不是用料好,估计要被磕裂。   执手相看的场面被巨响打断。   “我现在去建账号!”辛南雨挺直背,一刻也不敢耽搁,速速到电脑桌后去操作。   餐桌上忽地只剩两人,以及敲键盘的声音。   颜烟垂着视线,在电脑上整理内容,以及讨论出的初步方案。   段司宇正在看他。   视线里还带着不明所以的盛气。   余光中,颜烟能敏锐感受到,紧盯的视线灼人,让他打错几个字,又删除,又再打错,效率降低不少。   整理完毕,颜烟轻呼一口气,才抬起头,对上段司宇的视线,也用一种不明所以的眼神,直直看回去。   四目相对,无言对峙。   片刻,段司宇先站起身,认输似的说:“我走了。”   交汇的视线就此错开。   颜烟一怔,不明白这人的怒火因何而旺盛,又因何而减少,就像阴晴不定的天气。   段司宇走两步,便停住,回头看他一眼,“不送我出去?”   声音里似还有怒火残余。   颜烟实在不解,以为段司宇有话要说,站起身,跟着往外走。   出了花园,到大门边,段司宇双臂环抱,也不说话,就这么冷脸站着。   颜烟不想猜,更找不到话说,不过段司宇有心帮忙,他不道谢,未免太薄情,没有人性。   “......谢谢。”颜烟低声说。   又是谢谢。   意味着再见的谢谢。   “你以后能不能别说谢谢?”段司宇问。   “行。”   颜烟爽快答应,反而让段司宇哑火。   半刻沉默,段司宇再开口,便是阴阳怪气,“你现在的品味,不怎么样。”   “我是什么品味?”颜烟蹙紧眉头,不解。   “不知变通,瘦弱无骨,手无缚鸡之力,矮豆苗......”   “谁是矮豆苗?”颜烟打断,想了想,“你指辛南雨?”   段司宇低沉冷哼一声,也不回答,转身往对街走,用力推开自己家的门。   吱吖——   铁门大开,发出嘶哑声响,在夜里尤为突出。   “我对他没有任何......”颜烟脱口解释,说了半句就停,因为忽然想起,他根本无需向段司宇解释。   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凭什么要解释?   段司宇停住,回头,直直对上颜烟的眼睛,“没有任何什么?”   颜烟压下忙着辩驳的情绪,冷淡地说:“我现在不喜欢任何人。对所有人,我都没有超过朋友以上的感情。”   “所有人”被着重突出。   段司宇闻言,火气倒是消去许多,但刻意重读的“所有人”,却令他有种难忍的钝痛。   因为这个“所有人”,也包括他段司宇。   “是我以己度人了,晚安。”段司宇转身,大步往前走,关门进家。   对街空荡,再无人影。   岸边海浪翻滚,枝叶婆娑,此刻,安宁的自然声竟有几分落寞。   心口处有一丝空洞,像被针扎了个孔,海风能顺着孔钻进去,在他身体里肆意流窜。   颜烟缓慢垂下视线,久久伫立在原地,等这点落寞消亡,才转身推门回去。   一晚上时间,在颜烟的帮忙下,辛南雨顺利建好账号,发布了第一条抽取旅客免费体验的内容。   阶段性完成首个任务,颜烟又整理好民宿的管理规范,简单爬取社交平台上新兴账号的涨粉数据,一并发给辛南雨。   “如果你不知道要做什么内容,可以先看看这些账号,分析之后再做决定。”颜烟说。   辛南雨收到文件,长呼一口气,如释重负,“烟哥,你真的好厉害。我刚才特别害怕,不知道要怎么开始,如果再去问段先生,他肯定会生气,还好有你在......”   他只是个半吊子的执行者,也想不出段司宇说的那种点子。   颜烟抿紧唇,“给你建议的是段司宇,我不......”   “不许你说自己不厉害,”辛南雨打断,“没有你,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反正,你和段先生都很厉害,不一样的厉害!”   他......厉害吗?   回了房,颜烟望着地板,背靠在门上发愣。   他还不够厉害,所以要加倍努力。   诸如此类,一直以来,他所得到的,都是这样的评价。   只要再努把力,就可以考上杭大,离开家;只要再努把力,就可以拿到保研资格,到北城去;只要再努把力,就可以拿到满意的offer,认真工作,做一个世俗意义上成功的人。   他做过很多努力......   可现在,却是这种局面。   阳台的门未关,留了条缝,风透过间隙吹进,将窗帘吹得蓬开,再又干瘪。   颜烟盯着飘忽的窗帘,走神,思绪空空,陷进负面情绪的漩涡里。   嗡——   手机连震几声。   颜烟回神,摸出手机。   段司宇的语音电话。   颜烟望着屏幕,指尖悬在挂断之上,停滞良久,最终还是点了接通。   “什么事?”颜烟尽量平静地问。   听筒里静了半刻。   “你怎么了?”段司宇的声音一如往常,微凉,明明该是冰,却莫名比晚风还热。   他怎么了。   颜烟也想问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要点接通,又为什么还不挂断。   “你在房间?”得不到回应,段司宇又问。   “嗯。”   “怎么不开灯?”   “快睡了。”   “你每天不是要到凌晨才关灯?怎么今天睡这么早?”   如此明目张胆,在对街窥探,还要无羞耻地说出来,告知当事人,也就只有段司宇会干这种事。   颜烟索性打开灯,“找我什么事?”   “明早九点,你和我,亲身去体验一次游艇住宿套餐,以及辛南雨规划的路线,做个详细测试,改善问题补充细节。”段司宇说。   又是单独出行。   颜烟一顿,“知道了,还有什么事?”   “安神的药......”段司宇声音稍沉,“必须每天吃了,你才能睡着?”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颜烟下意识攥紧手机,“不一定,入睡困难就会吃,不困难就不吃。”   他说了句废话。   “所以你现在,每天都入睡困难。”   “偶尔不会。”   “睡不着的时候在想什么?”   “工作的事。”   听筒中安静几秒。   段司宇似是叹了口气,很轻,“颜烟,别对我说谎。” 第17章   “别对我说谎。”   “别再拉黑我。”   “别走。”   既像命令,像乞求,也像是控诉。   手指剧烈收缩,指节泛白,指尖刮着手机金属边缘,发出干涩嘶哑的摩擦声。   “我要睡了,晚安。”颜烟关了灯,立刻挂断,不想再多持续一秒通话。   段司宇没再打过来,只是发条消息。   【Duan:晚安。】   三十秒一过,手机息屏。   颜烟倒在床上,等心情平复,翻出药盒,打开一看,发现里头竟只剩下一片药。   医院一次只能拿一周的药量,如果他今天吃了,要么明日白天去拿药,可如果要遵循计划出行,到晚上就只能硬熬。   颜烟思索片刻,带着药起身下楼,步履小心地去厨房,就着月光摸到一把小刀,将药片切成两半,回房吞下其中一半。   记录好提醒事项的计划,定好八点的闹钟,在药效的作用下,颜烟很快沉入梦里。   -   翌日,天还未亮,颜烟一下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时,视野里一片漆黑。   药量蓦然减半,对入睡影响不大,却对睡眠质量与时长有影响。   睡眠时长五个小时,不长不短。   颜烟躺了几分钟,决心不再勉强自己入睡,去阳台点一支烟清醒。   时间尚早,段司宇应该还睡着,他们不至于又一次隔街对望。   这么想着,颜烟拉开窗帘,俯身撑在阳台围栏边,点燃烟。   极淡的烟味四散。   颜烟没抽,只将手臂伸出阳台,把烟放到顺风的位置。   风一吹,火星发亮,白烟变成很长一缕,顺着风往远方飘,渺然,淡到消失。   一根烟被风吹尽。   颜烟摁灭,转身背靠在阳台边,往空中一掷,丢进垃圾桶。   丢的明明是烟,颜烟却觉得,他丢的是一场平凡的人生。   出生如点燃,哭啼是滚烫的火光,此后随着洪流飘荡,渐渐暗淡,到最后油枯灯灭,被人丢进垃圾桶般的骨灰盒。   这也像是......   他的人生。   颜烟轻呼一口气,回房关窗。   床头柜上,手机屏幕亮着,而后开始震动,孜孜不倦。   颜烟走近一看,发现又是段司宇的语音。   或许是早前接通过一次,再看到是那人的来电时,排斥感竟然不多。   颜烟这次倒没犹豫,接通语音,懒得先开口问话。   “还没睡着?”对面声音有一丝喑哑。   “睡了,刚醒,”颜烟问,“你不用睡觉?”   每天就盯着对街看,观察别人的阳台,是否熄灯入睡。   “我睡不了这么久,三四个小时就够,”段司宇一顿,“你忘了?”   他怎么可能忘?   段司宇根本就是怪人,半夜睡两小时,白天睡两小时,睡不了多久便会醒,浑身精力找不到地方使,就要往他身上使。   “忘了,”颜烟冷淡地问,“你又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语音?”段司宇低下声音说,“我还以为,那晚谈过之后,我们之间能和平相处。”   带着叹息的尾音,竟有一丝夜晚独有的落寞情绪。   无端心软,又一次。   颜烟沉默片刻,从紧绷逐渐到松弛,终是放轻声音问:“你要聊什么?”   “刚才做梦了?”段司宇问。   “嗯。”   “噩梦?美梦?”   “噩梦。”   “梦见什么?”   梦见你了。   颜烟心说。   “不记得,我忘了。”颜烟说。   “既然不记得,你怎么知道是噩梦还是美梦?”   “凭感觉判断。”   一瞬静谧,对面似乎再找不到话可说。不过,就算在从前,他们之间本来也话不不多。   颜烟等了等,听不见声音,问:“我挂了?”   “别挂。”   ......   颜烟不懂,段司宇为何有如此多的废话要说,而他更不懂,自己为何还不挂断语音。   “你躺着?”片刻,对面再出声。   “差不多,半躺。”   “我编了首赋格,你听听?”   “......行,我戴个耳机。”   颜烟翻出便携的那副耳机,戴上,掀开毯子,彻底躺平。   演奏一息后开始。   古典吉他,曲速缓慢,主题是一段安神旋律,错位重复,高度工整。   同段司宇在一起之前,颜烟不知道什么叫赋格,听音乐只知道听个响,看是否符合口味。   所有与音乐相关的知识,都是段司宇睡前教他的,像讲故事一般,讲着讲着,他就打着哈欠睡了。   赋格很“稳重”,落在颜烟耳里,每个音符都是同等重量,没有明显的强弱势,就像代码里的每个字符,不带任何色彩,不会引起共鸣,而是抚平波动。   旋律向前发展,颜烟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四条旋律的摆线,依次左右摆动。   左右,左右......   随着线条摆动,意识逐渐模糊,彻底睡着之前,一个想法蹦进颜烟脑海,从前他无可抵抗,会爱上段司宇,渊源有自。   因为,无人会不爱段司宇,而仰望星光的芸芸众生里,他不过是稀松平常,又最幸运的那个。   -   清晨八点,闹铃响起。   颜烟睁开眼时,耳机掉了一只,语音还通着,未被挂断,接听时间已持续三个多小时。   段司宇知道他听睡着了。   甚至可能知道他一觉睡到八点。   血气倒灌,全往脸上涌。   已有好几年,颜烟未感到过害臊这种情绪,上次这么尴尬,还是在北城时。   颜烟放轻呼吸,小心翼翼翻身,想偷偷挂断语音。   “醒了?”耳机中骤然传出声音。   深沉,低哑,带着刚醒不久的颗粒感,像是覆在他耳边说话,正好抓包他的窘态。   挂着耳机的那只耳唰地红了,不自觉发烫。   颜烟顿了很久,缓缓说:“嗯,醒了。”   “睡得如何?”   “挺好。”   “是吗?”段司宇声音里带着笑意,“那过会儿见。”   “嗯。”   语音挂断。   颜烟垂着头,不禁思考,他睡着时是否有说梦话胡话?而这些话,有没有被段司宇听见?   可他这次入眠无梦。   应该......不太可能说胡话。   颜烟稍放下心,洗澡洗漱,换了身方便行动的运动装下楼。   大厅飘着浓郁的黄油香气。   段司宇坐在餐桌前,正低头看平板,听见楼梯间的动静,抬头朝颜烟望过来。   下意识,颜烟避开视线,四肢有些僵硬,步履极慢。   “烟哥,你醒啦,”辛南雨看见他,笑着说,“今天有叉烧包,还有菠萝包。”   “谢谢。”颜烟拉开椅子坐下。   打开抽屉,辛南雨翻出一个小手提袋,打包好几个菠萝包,以及两瓶桂圆茶,“烟哥,等会儿出门记得带着,出海时饿了能垫肚子。”   颜烟点头,抬眸时,视线不经意扫过段司宇。   深色的休闲西裤,靛蓝色衬衫,领下两颗扣子大开,莫名的慵懒,游刃有余,跟往常大有不同。   视线停顿,落在大开的领口,半露的锁骨上,短短一秒,颜烟迅速低眸,拿了片面包送进口,无声咀嚼。   “我的衣服有问题?”段司宇放下平板问。   “没有。”颜烟咳了一下,差点被噎着。   段司宇看他一眼,端起茶杯,递到颜烟手边,“别噎着。”   指节触到他小指,微凉,似有若无勾了一下,迅速收走。   颜烟停止一瞬咀嚼,端杯汲一口茶,低声说:“谢谢。”   氛围微妙地和谐。   连辛南雨都看出来,低头安静吃早饭,没有故意找话题。   煎熬的早饭一过,辛南雨跟着两人出门,记录从民宿走到码头的路径与时间。   约摸二十分钟,时间不长不短。   两人上船前,辛南雨将保温袋递过去,嘱咐说:“烟哥,袋子隔层有晕船药,不舒服了记得吃。”   “好,谢谢。”   私人游艇,颜烟倒是头一次坐,从前他连海边都不常去,更遑论玩海上项目。   这是个家用中型游艇,设备齐全,甲板上停有一辆摩托艇,舱内也有唱歌饮酒的空间,一次性载八到十人最为合适。   等两人都上了船,船长启动引擎,游艇乘着浪启动。   海风掀起额发,日头正好,日光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有些刺眼。   颜烟靠在甲板护栏上,望着海面,有时被阳光刺了眼,不自觉半阖眼皮。   “戴上。”段司宇带了副多的墨镜,递给颜烟。   颜烟接过,架在鼻梁上,“谢谢。”   有一层镜片阻隔视野,颜烟稍微松弛了些,四肢没再紧绷着。   段司宇背靠甲板,面朝颜烟,稍靠近一点,“感觉如何?晕么?”   佛手柑的香气,随着海风飘到鼻尖。   颜烟摇头,手指握紧了护栏,“很好。”   段司宇逼近,“你作为首个体验的客人,只评价一句‘很好’可不够,优点缺点,具体说一说。”   颜烟想了想,说:“风景很好,设备齐全,活动空间也足够,我目前没有发现缺点。”   没有发现缺点。   段司宇勾起唇,笑着问:“你喜欢么?”   “还好。”颜烟说。   谈不上喜欢与否,但确实比在轮渡上清静舒服。   随着日头升高,游艇驶到远方,入目皆是海面,鹭城与西岛全变成模糊的小点。   到达既定地点,船速减慢,渐渐停下,随着海浪缓慢摇晃。   早晨海上风大。   段司宇摘掉墨镜,又靠近一点,“浮潜,垂钓,摩托艇,滑板,或者其它项目,你想试什么?”   阳光下,琥珀色的眼睛明亮泛光,像是瑰丽的星云,要将所有渺小的尘埃全吸进去。   呼吸擦过面庞。   颜烟侧头,“不用浪费时间,哪些项目保留,哪些去除,你来决定就好。”   “我来决定?行,”段司宇一锤定音,“那就全部保留。”   全部保留也太过于奢侈......   就算是要做宣传,也不至于不计成本。   颜烟只好说:“我试试垂钓。”   垂钓。   倒是符合颜烟的性格。   段司宇轻笑,叫船员拿来垂钓用的工具,将鱼饵装好,甩线固定,才放到颜烟手边,跟作弊似的。   一切准备就绪。   颜烟抓住鱼竿,坐到钓鱼椅上等待,椅子偏矮,他只能缩着腿,场面一时有些诙谐。   而段司宇仍靠在护栏上,背对海面,似笑非笑,看着颜烟。   垂钓需要耐性,无聊不可避免。   不多时,段司宇耐不住无聊,问:“辛南雨那天说,他被赶出家门,是什么原因?”   “他父亲不接受他的性向,”颜烟一顿,补充说,“男。”   闻言,段司宇阖了阖眼,“他有男朋友?”   “应该没有,或是分手了,我不清楚。”颜烟说。   段司宇一下警惕,刨根问底,“他是什么类型?”   类型......   是指上下?   颜烟反应过来,皱着眉头说:“这是他的隐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话音刚落,鱼竿被剧烈下拉,像有大鱼上了勾,在撕咬鱼饵。   颜烟赶紧拉住鱼竿,与力对抗,难得手忙脚乱,“现在要怎么做?”   段司宇勾了勾唇,走到颜烟身后,俯下身,紧握颜烟拿着鱼竿的那只手,稍稍往上提,另一只手收线,慢条斯理,一点儿不急。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来海边度假,为什么偏要选鹭城?”段司宇低声问。   为什么是鹭城?   颜烟定机票时,只是凭感觉选,在热门城市中挑一个合眼缘的岛,没有任何理由。   可此时,当佛手柑的气息紧紧包围,热意的呼吸擦过他发尾,一段久远到早已忘却的记忆,蓦然蹦进颜烟脑海里。   在北城的冬天,冷到落雪的街道。   段司宇摘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他颈间,滚烫的手心捂住他的双耳。   “还冷吗?”段司宇抱住他问。   颜烟摇头,“不冷。”   他一开口说话,白雾从嘴边呼出,冷空气侵入,便忍不住连着低咳。   听见咳嗽声,段司宇将他搂得更紧,“下个冬天我们去海边待着,那里温度高,不容易受凉。你有没有想去的海滩?”   他要工作,根本不可能在海边待一整个冬天。   可他依旧答应说:“鹭城吧,我还没有去过鹭城的海滩。”   “好,去鹭城。”   鱼钩浮出时,其上的鱼饵已经消失,鱼也不见踪影。   颜烟回神,被烫着了似的,一下从钓鱼椅上站起,鱼竿因此从手中脱离,掉在地上。   段司宇弯身捡起鱼竿,缓慢收了线,“慌什么?”   随着线收,鱼钩左右轻晃。   空的是钩。   心跳却也跟着空了一拍。   颜烟重新坐回钓鱼椅,调整好呼吸,冷静地说:“这里的物价低,不用顾虑消费问题。”   闻言,段司宇从他身后离开,绕回护栏边慵懒靠着,高深地评价道:“挺好,理由不错。” 第18章   出海不到三小时。   中午时,游艇驶到鹭城码头,再绕回西岛。   颜烟记下两岛间来回所花的时间,惊叹私人游艇确实方便,比去挤轮渡效率高得多。   游艇靠岸时,保温袋里,段司宇的那份茶已喝光,菠萝包还没动。   段司宇提着保温袋,重新戴上墨镜,让颜烟先下船,“面包还吃么?不吃我给船员了。”   颜烟转身,下意识蹙着眉问:“你不吃?”   辛南雨专门准备两个菠萝包,就怕森*晚*整*理段司宇也饿着。   四目相对片刻。   段司宇轻啧一声,重重打开保温袋,把面包摁扁,三两下吞进腹,因为没有水,吞咽时噎得刺嗓子。   他倒也没有强迫段司宇吃掉面包的意思。   颜烟抿了抿唇,后悔自己责怪的语气,“我还剩半杯茶,你喝吧,我不渴。”   段司宇一愣,而后勾起唇角,“行,那我不客气了。”   说着,段司宇拧开保温杯,也不避讳,唇直接触到杯口,仰头一饮而尽。   颜烟并未多想,只是觉得对方被噎着,急需喝水,但段司宇那种似有若无的笑,像是在暗示,他的提议是多么暧昧过界的行为。   段司宇喝完,拧紧瓶盖,似笑非笑说:“怪了,比我的那杯甜。”   颜烟迅速转身,不想搭理段司宇的捉弄,快步往前走。   脚步声跟着靠近,他走快了也无用,段司宇三两步就跨到他身旁。   “辛南雨画的路线是什么样?发给我看看。”段司宇说。   颜烟点开对话框,将图全发过去。   段司宇点开图,难得多看几眼,“图倒是做得不错,我还以为,他傻到什么事都要等你去帮忙才会做好。你喜欢哪一条路线?”   “都差不多。”颜烟说。   段司宇随便选一条,指着图说:“你带我去逛逛,我看看还有什么缺点。”   颜烟一顿,视线落到段司宇脸上,“你不戴口罩?被人拍到......”   “我不戴,”段司宇无所谓地说,“拍了又如何?我们是牵着手还是在拥抱?你不是一直离我挺远的么?拍了又有什么价值?”   也行。   既然本人都无所谓,他也没必要过于在意。   两人从码头走到岛中央,花了将近半小时,到达时已有些疲累。   颜烟在备忘录上记下问题,提出建议:旅客带着行李,最好有专车在码头接送。   暂回民宿,段司宇将保温袋随意丢到桌上,又回家拿了两个渔夫帽,其中一顶戴在颜烟头顶。   日头正盛,段司宇换了身短袖,仍觉得热,“辛南雨买下这里时,没有考虑过客人从码头下了船,还要拖着行李徒步几公里才能到达?走这么远,谁会想来他这里住?”   颜烟轻咳,为辛南雨辩驳说:“他年纪小,买的时候,也许没有考虑这么多。”   “23岁还叫年纪小,那我只比他大几个月,我也叫年纪小?”段司宇嗤笑。   如果不提,颜烟险些忘记,段司宇不过才24岁,可他总觉得,他们的心智年龄差不了多少。   “行,你也小。”颜烟说不过,索性顺着话说。   他也小?   段司宇难得被噎,总觉得这话别扭,终于没再挑辛南雨的刺。   跟着导航,两人在小巷中穿行,打卡不少小店,都藏在街角里,不特意去找都没法发现。   其中一个手工陶艺店,橱窗上摆着个兔子摆件,形似辛南雨做的那个,只是材质不同。   段司宇只扫一眼,便被摆件吸引,叫店主从里拿出,一定要买下。   “先生,这个是非卖品,”店主说,“这是学徒做的吉祥物,不卖的。”   颜烟一愣,问:“这是辛南雨做的?”   “你们是南雨的朋友?”店主惊讶地问。   “我们......”   段司宇及时打断,“我们是‘南雨小窝’的住店旅客,他推荐我们来这里,说这家店的手工艺品不错。既然吉祥物不卖,那我看看其它东西。”   说着,段司宇随意走一圈,挑了对最贵的马克杯,递给店主,“这两个,分开包装。”   店主拿走杯子,不自觉多看两人几眼,包装时,套着近乎问:“你们在岛上住几天啊?”   “就今晚。”段司宇说。   “多少钱一晚?”   “250。”   “250也太贵了,花这么多钱住那里,不划算的。你们就住一晚的话,岛上的餐馆都是免费住,不用花钱。”店主包好马克杯,装进袋子时,顺势丢了张传单进去。   “谢谢。”段司宇接过礼品袋,转身时,顺势搂着颜烟的肩膀往外走。   “不客气。”   出了陶艺店,走过几个拐角,绕出街巷至大路旁,段司宇才松开手,把店主塞过来的传单拿出来看。   传单上印了一家餐馆。   西金餐厅。   颜烟也凑近细看,发现这家店,确实在他标注“提供免费住宿餐馆”的范围中。   “辛南雨和这家陶艺店老板认识?”段司宇问。   颜烟稍加思索,推测说:“刚到西岛时,他可能在这家店帮过忙,作为感谢,店主让他免费做几套茶具拿回去用。”   “他还感谢?请问现在哪里的学徒不发工资?”   段司宇听了直发笑,“他这不就是变相打黑工?没有协议,没有工资,不报税,几套茶具就把他打发了,现在还被挖墙角,他脑子缺根筋?”   是傻子,也总好过是坏种。   颜烟欲言又止,刚想替辛南雨辩驳。   “行,我知道他年纪小,傻是理所当然,”段司宇不想听,打开导航,输入西金餐厅,“去这家店看看。”   两人到达目的地。   餐厅是一家特色菜饭馆,占地面积不小,室内室外三层楼,加起来足有五百平,现在早过饭点,室内仍是满座。   段司宇扫码点了几道最贵的菜,总价上千,上菜时叫住服务员问:“我们今天刚到西岛,不知道能去哪里逛,你有什么推荐的地方?”   当即,服务员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张传单,放到桌上,笑着说:“这些地方都还不错,您感兴趣的话,可以去试一试。”   餐馆的传单和陶艺店那张很像,同个背景,但更细致,零零总总二十几处打卡点,有自然景点,也有街角小店。   不到十分钟,所有菜上齐,服务员又道:“如果不嫌麻烦,您可以关注我们店的账号,写个好评,结账时凭好评可以打八点八折。”   “行,没问题。”段司宇抬抬墨镜,等服务员走远,立刻垮下嘴角,面色极差。   四目隔着镜片相望。   颜烟知道,段司宇肯定是想发火,为辛南雨不计后果的“单纯”。   意识到事态的严峻,颜烟保持安静,不去触段司宇的霉头,舀了勺佛跳墙里的金汤,送进口。   辛南雨作为外地人开民宿,想要做成功,难度本就大,更何况是在西岛。   西岛小,越密集的地方,人情世故越杂,本地人相识多年,会相互引流客人,抱团排外,再正常不过。   再加上,人老板也不是老古板,而是人精,不仅懂得抱团,还知道怎么在网上做宣传,吸引外地游客。   辛南雨没有一点优势,来这里开民宿就等于自寻死路,被本地人摁在地上捶打。   如今,连惟有的年轻,都成了无知的劣势。   明智的作法是及时止损,炒一波热度就卖掉民宿,能赚最好,不能也力求保本。   但依照段司宇的性格,只要开始做一件事,就必须做成,无论是用偏方还是耍手段。   就算辛南雨现在说算了,干脆放弃改造,段司宇非但不会妥协,还要发火,放狠话说必须要成功。   片刻,见段司宇消了不少火气,颜烟拿过对方的碗,盛几勺金汤递过去,“味道不错,你尝尝。”   段司宇深吸气,脸色好了不少,拿起勺尝一口汤。   味道确实不错,浓厚鲜香,该是为了迎合外地游客,做过一点改良,祛除掉了正宗作法的淡淡药味。   “你标记过的经营场所里,这家饭店的规模最大?”段司宇问。   颜烟摇头,发了个链接给段司宇,“还有另一家,和这里规模差不多。”   段司宇点开链接,发现这竟是个能交互的地图页面,点开打上图标的场所,就能看见颜烟亲手拍的照片,与收集的具体信息。   不仅能按照场所类型筛选,还能按照规模大小筛选,方便调取与查看。   心口像是被击中,电流直直穿过,酥麻微妙,引起大脑皮层的极度亢奋,飓风一般席卷而过。   段司宇太清楚这种感觉,尽管已经快暂停三年,但他仍清楚记得。   崇拜,欣赏,爱慕,再或是最庸俗的喜欢。   独一个词太寡薄,不足以描述,这种感觉是集合体,第一次出现时就让他上瘾,久久难忘。   在段司宇的世界里,能让他崇拜的人并不多,诸如勃拉姆斯或是帕格尼尼,多是去世的作曲家,活人几乎没有。   他最讨厌别人装腔。   而活人总爱装腔,就算不是为了脸面胡说八道,也总会在熟悉的领域表现出优越感,只有死人不会,因为永远闭上了嘴。   但颜烟却不一样,无论对待什么事,颜烟都不会有优越感。   只会用一种淡然的态度,平淡到像说“我要喝水”一样,抛给他一个出乎意料的东西。   只此一点,就让他持续沉迷很久。   标记里的另一家大型饭店,海贝酒楼,只看名字都觉得有些年头。   段司宇点开,问:“你自己做的?什么时候?”   “前两天,”颜烟下意识解释,“用现成代码改的,很简陋,你随便看看就好。”   随便看看?   段司宇偏不,反倒每个图标都点开,认真翻看。   “过会儿去这家酒楼看看。”   “好。”   意料之外,海贝酒楼的生意不差,装修风格虽然旧,但胜在简单自然,有种浓郁的本地风情。   两人进了店,扫码翻看菜单,发现标价比西金餐厅便宜得多,眼见的服务员不到四人,都穿着便服,没有统一服侍。   见他们坐下,一个约摸三十的女人走近,端着茶壶茶杯,热情笑着问:“你们是哪里人,喜欢清淡口味,还是重口?”   不标准的普通话,带着浓重乡音。   段司宇依然点了几道最贵的菜,直接说:“你们这里的菜,怎么比西金餐厅便宜?”   提到西金餐厅,女人脸上有一丝嫌弃,“那里是鹭城人开的,不正宗。”   段司宇挑高眉,故意问:“你不是鹭城人?”   “我是土生土长的西岛人,和鹭城没有关系的诶。”女人撇清关系似的说。   “我们喜欢清淡口,不吃辣,少放盐。”段司宇说。   “好的诶。”   女人一走,段司宇面色大好,一扫在西金餐厅时的怒气,唇角似有若无上勾,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歪点子。   颜烟等待片刻,没听见解释,叹口气问:“你又在想什么?”   西岛地域上属于鹭城,但本地岛民似乎并没有归属感。   像西金餐厅那种高度商业化的店铺,老板披着西岛的皮,联合其它商业店主抱团,挤占本地岛民的生存空间,固然会遭到岛民的嫌恶。   “我是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岛,也会有地域矛盾。”   段司宇嗤笑,“我本以为,辛南雨是被本地岛民欺负,现在看来,他是被长居这里的岛外人坑了。不过,既然已经找到根源所在,我再帮他坑回去就好。”   “你得出的这个结论,有什么根据?”颜烟不解,段司宇不过是聊了几句而已。   “凭感觉推测,”段司宇说,“等我跟老板聊聊就能确定。”   上菜时,段司宇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现金,递到女人手边,“你们老板在么?叫他过来。”   女人哪见过这种架势,赶紧后退,“你......你有什么事?”   “我想跟他聊聊,”段司宇说,“我弟弟被西金餐厅那伙人欺负了。”   胡诌信手拈来。   女人一听,立刻瞪圆眼睛,顾不上桌上的百元大钞,直直转身,气愤地往后厨走,像是去找帮手,马上就要带着人出门打架。   颜烟不由得紧张,放低声音,“你瞎说什么?到时候出事了怎么办?”   “怕我出事?”段司宇似笑非笑,“你在担心我?”   这种时候还在捉弄他。   颜烟深呼吸,语气严肃,“段司宇,我没有在说笑。如果你出事,你让你的粉丝怎么办?喜欢你作品的那些歌迷怎么办?”   闻言,段司宇逐渐收起笑,定定望着颜烟的眼睛。   “那你呢?”段司宇沉下声音问,“颜烟,如果我出事,你会怎么办?”   颜烟没法回答,因为他不知道答案。   就算他想,他又能怎么办?   他时日无多,也早就不想活。   这事实,颜烟预想过无数次,也早已接受。   可此时,在段司宇的注目之下,当它们再次闪过脑海时,颜烟惊恐地发觉,心口竟然擅自生出一丝留恋与不舍。   不知是对这世界,还是对眼前人。   颜烟咬紧牙,错开视线,隐去乍现的一丝悲切,平静地说:“我不能怎么办。你还想干什么,随便你。” 第19章   不多时,女人从后厨走出,身后跟着个高胖子,正穿着厨师围裙,满头大汗,刚才该是在猛火下烹炒。   “谁被欺负了?”高胖子走近,风风火火问。   “我弟弟,他在岛中央开了家民宿,被西金餐厅那伙人联合排挤。”段司宇收起现金,线上结了饭钱,“您贵姓?”   “陈,”高胖子说,“陈章。”   段司宇颔首,“辛北晴。”   辛北晴......   辛南雨的名字倒转?   颜烟低咳一声,缓解紧张,虽然分明是段司宇在胡诌。   “我弟弟开的民宿没有客人,资金无法周转,他去那伙人的陶艺店做工,半年间没有拿到一分工资,自己捏的作品也被那家店主抢走,故意放在门口当吉祥物,耀武扬威。”段司宇解释说。   乍一听,情节严重,令人气愤。   十句里,八句符合现状,两句又有些细微偏差,尽往夸大之处说。   颜烟无声叹口气,实在叹服段司宇胡诌的能力,简直是信手拈来,带节奏的好手。   果然,陈章一听,当即气急了眼,一巴掌拍在饭桌上,“太过分了!他们就逮着年轻人欺负,没有良心的东西。”   餐盘里的油被拍得溅起。   段司宇往后仰了一厘,躲开,继续胡诌,“我听说,你们也经常受这伙人欺负,所以过来找你问问,了解一下情况。”   闻言,像是终于找到知音,陈章拉开椅子坐下,话匣打开,滔滔不绝。   七八年前,西岛仍是个原生态的小岛,多数店铺是本地岛民在经营,代代相传,老辈休息小辈接上,几十年如一日迎接客人。   后来,岛外一个暴发户进场,先是开了西金餐厅,后来又陆续开起无数店铺,形成一条的牢固产业链。   市场盘子就那么大,被暴发户抢走不少,本地岛民逐渐落了下风。   最终倒闭的倒闭,关店的出售,大量年轻人流失,全部外出打工。   西岛因此失去大量原生特色,若不是年纪大的老辈没有经济压力,经营如同养老,西岛也会沦为一个被高度商业化,最平常的景点。   段司宇听了,问:“你们就没有想过联合,一起反击?”   “他们就是地痞流氓,看谁不顺眼,就带几个人去砸店恐吓,我们报警,警察拘留了这次闹事的,剩下的又继续砸,我们怎么反击?”陈章气愤地说。   “流氓......”段司宇挑高眉,不以为意,“谢谢告知,我们加个联系方式,今后常联系,说不定哪天运气好,你能看见他们被赶出岛。”   出了海贝酒楼,段司宇心情大好,顾不上分寸,搂着颜烟的肩膀往民宿走。   颜烟太了解,段司宇如果反常地安静了,不捉弄人,那就是在想歪点子。   颜烟抱着双臂,倒没挣脱故意扫兴,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打算?”   段司宇回神,“把暴发户踢出局,让随晏接手。”   随晏?   他们最初的目标是改造“南雨小窝”,如今不过一天探查,目标就变成混斗,还要扯上随晏。   颜烟皱着眉,感到排斥,并不是怕麻烦,而是觉得危险。   段司宇不能出事,更不能在这里出事。   “和随晏有什么关系?”颜烟问。   段司宇解释:“忘了告诉你,他喜欢宇亿梦,又胆小不敢追,非要找理由说因为没有事业,所以我准备踢他一脚,催一催进度。”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   宇亿梦,段司宇的姐姐。   颜烟下意识僵了一下,很短一瞬,不易察觉,“你注意分寸,不要做危险的事。”   段司宇没答话,也不知是否听进去。   回到“南雨小窝”,不出意料,辛南雨被严肃批评一顿。   尤其是去做黑工,被占便宜还感谢对方这一点,段司宇不止是批评,近乎是臭骂。   “我知道我是笨蛋嘛!我吸取教训,以后不会再干这种事了。”辛南雨苦着脸,想找个支撑,肩膀靠着颜烟。   还没靠上,被段司宇一瞪,辛南雨又赶紧坐直身子。   “从网上抽取免费体验的旅客,安排好了?”段司宇问。   辛南雨紧张提气,“平台上联系我的旅客要下周才能来,但我已经请了托,明天就来拍摄,我自己做后期,保证内容不出错。”   为了不被骂,辛南雨已经有了进步,学会主动出击,比原先机灵。   “还算有进步。”段司宇高傲评价,顺势瞄了眼颜烟。   回来之后,颜烟便没了声,总是走神。   段司宇戳戳他的手臂,主动问:“你今天发现了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颜烟回神,“最好有专车在码头接送。如果让旅客自己拉着行李到民宿,会非常不便。”   “完了,”辛南雨一下紧张,“我没有车,怎么办?”   段司宇慢条斯理,“你慌什么?我跟海贝的老板说一声,找他借一辆不就行了。你跟陈章沟通的时候,记住我现在是你哥,叫辛北晴。”   “好,我记住了,谢谢您,”辛南雨一顿,喊道,“宇哥。”   宇哥。   头一次有人这么叫段司宇,倒是和“烟哥”相匹配,所以他这次没挑辛南雨的刺,反倒欣然接受。   夜深时,会该散了。   颜烟终于再出声:“明早我要去一趟鹭城区,预计在中午回来。”   “好。”辛南雨点头,未做多想。   而段司宇本要回家,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向颜烟,沉吟不语,像是在要解释。   颜烟无法,跟着朝门外走,“我送你出去。”   出了花园,颜烟仍未停,走到段司宇家门口,才低声开口,“安神的药吃完了,我明天要去医院开药。”   段司宇闻言,蹙紧眉头:“又要去?你一晚到底吃几片?”   怕颜烟是不计药量吞服,段司宇明显误会了。   颜烟解释:“我只吃一片,但医院一次只能开一周的药量,所以我每周都要去拿。”   沉默片刻,段司宇说:“正好,我也要复检,我和你一起去。”   颜烟叹口气,严肃地说:“我不在,辛南雨遇上麻烦,就只能找你帮忙,你就算真要去复检,也等我回来了再去。”   段司宇介入辛南雨的事,本是为了找机会跟颜烟相处,现在却变成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尽拖后腿。   别无他法,段司宇不情愿地答应,“行,我不去,你早去早回。”   -   半片药的药效注定不够,翌日,颜烟仍在天亮前清醒。   昨日去阳台点烟被段司宇发现。   今日颜烟索性躺着,不敢去阳台,望着天花板上的光影放空,直到天蒙蒙亮。   趁着辛南雨还未醒,颜烟带上药盒与诊断证明,又是一身防风衣,裹住半张脸,悄悄出行。   六点第一班船多是客渡。   客渡只载人,比轮渡班次多,就是体积比较小,容易人挤人。   颜烟走到码头正好赶上,到达医院时,时间尚早,便坐在大厅等待。   因为在同个医院拿药,这次的过程相当顺利,半小时后,颜烟便揣着下一周的药回程。   不到十点,颜烟又上客渡回岛,靠在护栏边回复消息。   【Duan:出发了?】   【Duan:拿到药了吗?】   【Duan:什么时候回来?】   几小时而已,段司宇连发数条消息,跟催命符似的。   【Yan:上船了。】   【Duan:我到码头等你。】   码头人多口杂,这人也不怕被认出。   颜烟叹口气,提醒。   【Yan:戴上口罩。】   【Duan:戴了。】   到了码头,总有乘客忙着下船,不自觉推搡,颜烟没动,准备等人少一些再下船。   倏然,有个人从颜烟身边走过,比他高几厘,身形壮硕,有一丝熟悉感。   心口没来由一跳。   颜烟下意识伸手,拉住了此人的胳膊。   此人回头,面容熟悉。   颜烟一下想起,这是上次来纠缠辛南雨,擅自动手动脚的年轻人,名义上是朋友,实际上可能是前男友。   纪泽盯着颜烟看了几秒,回忆片刻,想起他是谁,立时蹙紧眉头。   “你找辛南雨有什么事?”颜烟冷着声音,比平常还要淡漠。   纪泽甩开颜烟的手,“神经病,我劝你少管闲事。”   典型的二世祖模样,肆无忌惮。   “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也说过不再想见到你。你今天只要踏进民宿一步,我就马上报警。”颜烟警告道。   “行啊,你想报警就报......”   “赶紧下船,要聊下去再聊!”客渡的工作人员高声打断。   纪泽不耐啧一声,先转身,往出口走。   颜烟跟在其后,视线紧盯着,为防纪泽脱离视线。   两人一前一后下船,上了连接客渡与码头的登船通道。   没走两步,纪泽蓦然转身,阴沉地问:“你有什么毛病,非要跟着我?”   他跟着纪泽?   他本身就住在南雨小窝。   颜烟觉得荒谬,冷淡反驳,“我回我住的地方。只要你不是来找辛南雨,西岛之上,你去哪里都和我无关。”   闻言,纪泽阴着视线一侧,瞄到颜烟身后偏矮的护栏,不屑嗤笑一声。   电光火石间,颜烟还没来得及警惕,就见纪泽迅速朝他伸手,往他胸膛重重一推。   一声闷响。   颜烟被大力推着向后倒,膝盖以上,全倾斜到通道外,他已来不及抓护栏,便一把攥住纪泽的衣领。   纪泽的本意是将人推下水就走,没料到颜烟会忽然拉他,重心猛地被带歪,稳不住,跟着往海里跌。   噗通——   水花溅到通道上。   “救生圈在哪!有人落水了!” 第20章   跌入海中,颜烟懵了几秒,但迅速反应过来,立刻往海面上游。   破水的一瞬,一股力忽然扯住他的衣角,疯狂往下拉,将他扯回海中。   猝不及防,颜烟呛了口水,气泡顺着嘴边往上飘,从眼前划过,模糊他的视野。   气泡消失时,颜烟平复好心绪,回头一看,发现纪泽正疯狂挣扎,攥着他的衣角不放,瞠目张嘴,呛水,面目可怖得跟水鬼似的。   纪泽不会游泳?   如此凶悍,竟不会游泳。   颜烟自认没法让一个溺水的人冷静,抬脚往下踹,连踢纪泽的肩膀几脚。   纪泽却更惊恐,将他视为救命稻草,被踢了也不敢松开,甚至用上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小腿。   越是扭打,他们越往下沉。   情况若再继续僵持,后果不堪设想。   立时,颜烟改变策略,从后方攥住纪泽的衣领,拉着人拼命往上浮。   顺利破出水面,大量空气涌入呼吸道。   颜烟大口呼吸,缓过劲,喘着气警告,“你敢乱动一下,我立刻松手。”   纪泽惊慌地点头,不挣了,只是发抖,牙齿打颤,还攥着颜烟的衣袖。   因为水下的扭打,再加上今日风大,海浪急,两人距离跌落的通道,已有很长一段距离。   船员见他们冒头,重新确定了方位,将救生圈甩到相近的位置。   但海浪汹涌,没几下,便将救生圈推向远处。   颜烟深呼吸几次,调整好呼吸节奏,一鼓作气,逆着浪往救生圈处游。   带着一个大体重的人,还只有一只空手可用,等勉强抓到救生圈时,颜烟已经体力透支,意识模糊,手环抱在救生圈上大喘气。   见两人都抓住救生圈,危机解除,船员松了口气,速速拉绳。   攀上浮物,局面终于稳定。   随着浪摇,许多想法后知后觉,涌入颜烟脑海。   他应该吃了早饭再出发。   他不抓纪泽一起下水,一个人就能游上岸,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麻烦。   段司宇说在码头等他,是不是又目睹了他落水的丑态?   为什么每一次,他都要在段司宇眼前出糗......   诸多情绪涌上心头,走马灯一般,有后悔,有自责,像打成死结的毛线,复杂紊乱。   到了岸边,船员将他们拉起。   从海里脱出的一霎,颜烟再撑不住,无暇顾及形象,上了岸就瘫倒在地。   “颜烟!”   眼前的人开始模糊,视野变成一片黑,颜烟隐约听见了段司宇的声音,也不知是幻听还是现实。   湿衣服贴着皮肤,风吹得身体发冷,比在海里冷多了,所以失去意识前,颜烟不禁想。   还是海水温暖。   沉在海里时,他竟然一点儿都不冷。   ......   北城的初秋。   “晚上好,我回来了。”颜烟换上拖鞋,关门时闻到浓郁卤肉香。   窗外月朗星稀,屋内灯火通明。   段司宇打开微波炉,重新热了饭,放到餐桌上,“明天放假,今天还要加班?”   “抱歉,”颜烟走近,有些局促,“主管找我谈话,耽搁了。”   “你向我道什么歉?”段司宇将饭递给颜烟。   “谢谢。”   颜烟拆开筷子,坐到段司宇身旁,安静吃晚饭。   他们合租已有几个月,从夏到秋。   搬进的第一日,段司宇询问他合口的菜式,在酒店下单外送,他将一半饭钱转过去,他们便从此一起吃晚饭,自然而然。   就算每日开门就能见面,颜烟也总是局促,时间越久,越不见好。   段司宇却很从容,随和有分寸,不仅按照他的习惯,主动将物品摆放整齐,还自觉将衣服晾在阳台左半边,从不多占空间。   沐浴露,牙刷,洁面膏,水杯。   他们的东西放在一起,总是紧贴着,比人还亲密。   有一次,沐浴露到底空瓶,颜烟打开花洒后才发觉。   用段司宇的应急?还是立刻出门买一瓶新的?   理所当然,颜烟选择后者。   颜烟擦干半湿的头发,走出浴室时,正好遇上段司宇出门,出发去酒馆打工。   见他身上没有水汽,刚进浴室就出来,段司宇不解,“怎么了?”   “我出去买瓶沐浴露,”颜烟解释,“我的空瓶了。”   “没事,你先用我的,”说着,段司宇移开视线,朝他挥手道别,“走了。”   砰——!   颜烟还未回应道别,门已合上。   段司宇让他用自己的沐浴露。   室友间互相借东西,这不过是件平常的事。   有时段司宇用完纸巾,也会找他拿一包,两个人一起合租,本就会模糊相处的边界。   但是,这是沐浴露。   他只要用了,就会沾上和段司宇同样的气味。   颜烟站在门口,先是抨击自己不纯的心思,再自我告诫,段司宇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心,不想让他半夜出门折腾。   况且,段司宇都这样说了,他还要再出去买,岂不是显得不识好歹?   总之,颜烟找了一大堆理由,终于自我说服。   做足心理准备,颜烟回了浴室,只挤两泵沐浴露在手心,不敢多挤。   橙色,清新的柑橘香。   是段司宇身上的味道。   浑身发烫,全身的气血似在叫嚣,疯了一般亢奋,四处乱窜。   颜烟将水温调低,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作勃然失控,他不敢沉溺其中,赶紧冲掉泡沫,回房冷静。   打开窗,秋夜的凉风吹进,缓了很久,颜烟才冷静下来。   至此以后,颜烟发现,会让他失控的事情越来越多。   比如坐在一起吃晚饭,段司宇将饭递给他时,互相轻触的手指。   再比如,他去阳台收衣服,不小心瞄见对方衣架上的贴身衣物,内.裤上CK商标的腰边,在最左那端若隐若现。   所有他从未注意过的细节,全变得显眼,在毫无防备时,在他心口上轻轻一敲。   “国庆假期要加班?”现在,就连段司宇近距离的声音,冷不丁,也能让他心头一颤。   颜烟抽纸擦干净嘴唇,摇头,“不用加班。”   “你有什么安排?”   “没有。”   段司宇起身,收走吃剩的餐盒,丢进垃圾桶,“明天酒馆歇业,我休息,你想看什么电影?”   歇业,意味着段司宇不用去打工。   他们能看晚场。   颜烟并未关注热映的电影,忙说:“我都可以,你决定就好。”   段司宇没说话,眉梢很轻地一动,意味不明。   假期首日,无论商场或街道,地铁或公交,人山人海。   人流拥挤,有好几次,他们差点被挤散,最终,段司宇被挤得烦了,一把拉过他的肩搂着。   半侧身子相贴。   无端,颜烟想到家中的日用品,他和段司宇的东西,也像现在这样,紧紧贴着。   微热的体温透过衣袖,紧贴在皮肤。   颜烟停止思考,也忘了看路,脚尖被旁人的鞋子一绊,差点跌倒。   “小心。”段司宇及时将他往上提,为防他跌倒,搂得更紧。   颜烟压下乱了的心跳,“谢谢。”   晚场的电影几乎满座。   他们到达时,电影已经开始,只能勾着腰,对着电影票找位置。   一部悬疑动作电影,双影帝出演,演技没话说,不过几分钟,颜烟就被剧情吸引,不再想入非非。   电影结束,颜烟还沉浸在剧情里,复盘电影里的伏笔,越走越慢。   啪——   段司宇俯身,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在想什么?”   颜烟回神,近距离对上段司宇的眼睛,心口一跳,后退半步,“我在想主角为什么选择同归于尽。”   “因为剧本这么安排。”段司宇直起身,慢条斯理。   一个随性,与众不同的答案。   很符合段司宇的性格。   颜烟一怔,不再想伏笔,或是揪出电影逻森*晚*整*理辑中有哪处不妥,注意力又回到段司宇身上。   午夜将至,街道上人流减少,小孩大人回家,剩下的多是年轻人。   出了影院,他们不用再紧贴,只有手臂时不时相触。   “现在回去?”段司宇问,“或者,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颜烟不想这么快回去,也不知还能去哪,“走回去吧,就当作散步。”   “也行。”   段司宇话不多,颜烟话更少,待在一起经常沉默。但颜烟并不感到别扭,除开悸动紧张,大部分时候,他们相处得很舒服。   周围人来人往,灯火辉煌,颜烟看着地上相贴的影,一团混在一起的黑,有种他们是一个整体的错觉。   “段司宇?”   霎时,有个男生停在他们面前,头发及肩,精致漂亮,随性又张扬。   闻声,段司宇停住脚步。   男生靠近,亲昵勾住段司宇的肩膀,望向颜烟,笑意盈盈,“这谁啊?”   “我室友,”段司宇轻啧,有些嫌弃,但并未推开,转而向颜烟介绍,“我宿舍的舍友,院里产设的,比我低一级。”   颜烟了然,主动打招呼,“你好。”   “你叫什么名字?”男生自来熟地问。   “颜烟。”   “颜烟......”男生暧昧轻笑,玩味地凑近,带着浓郁玫瑰香,“现在流行管炮.友叫作室友?你是1还是0?我都可以做,不介意的话加个微信?”   光天化日,如此直白的话,颜烟头一次听,避害似的向后仰,远离刺鼻的玫瑰香。   男生见他远离,还要再往前凑,大方接近。   好在,段司宇及时抓住男生的衣领,将人向后拉,扯到一边,沉着脸问:“你有病?大庭广众下发.情。”   “还真就只是室友?开个玩笑而已,至于这么生气?”   男生嬉笑,眼睛还盯着颜烟,“可是,他真的是我中意的类型嘛,再戴副眼镜就很禁.欲系。你有这种室友,怎么不早说?好歹介绍给我认识。”   段司宇眉头蹙得更紧,推开男生,再一把抓起颜烟的手,大步往前离开。   “学校见啊,”男生在后面笑着喊,“有时间一起吃顿饭,记得带上你室友。”   段司宇不予理会,脚步里带着怒气,手也因此紧握着,走出很远,还未放开颜烟。   滚烫,暖和,带着心跳的脉搏。   段司宇的手心,比他想象中还要热,如一团刚点燃的火,顺着手心往心口烧,要将他烧成轻飘的烟。   颜烟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出声提醒,任由段司宇拉着他走。   他们穿行在街角,路过灯光和月色,秋夜的风吹不散热意,水波一般,拨乱发丝时,也淹没颜烟的理智。   他昏昏沉沉,像喝醉了酒,心口突突地跳。   1,还是0?   男生的问话在脑海中反复。   颜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面对段司宇时,他的感觉总是确信而模糊,确信的是喜欢与靠近,模糊的是细节与具体。   可现在,颜烟意识到,这些似乎都不重要。   因为,只要对象是段司宇,他都没关系。   他要说出口吗?   现在就坦白他的私欲?   如果坦白,段司宇一定会重新审视他们的相处方式,决定是否继续合租。   最理想的情况是,段司宇不仅接受,还愿意跟他在一起,但这太理想化,颜烟不敢想。   最坏的情况则是,段司宇不接受。而如果不接受,段司宇是否会厌恶他,甚至搬走?   不会。   颜烟很快分析出答案。   因为在刚才,段司宇并不排斥那位舍友的接触,只在对方口无遮拦后生气,所以只要他不贸然告白,冒犯边界,他们就能继续做室友,维持这段友谊。   他不是天才,颜烟一直清楚,他只是尘世里的一介凡人,所以才要努力,紧紧抓住每一次机会的降临,才能达成目标。   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颜烟仔细分析利弊,确信他能承受最坏的结果,立刻停住脚步。   段司宇跟着停下,侧头回望,注意到他们紧握的双手,正要松开,“抱歉......”   “我都可以。”颜烟直视那双野性,让他从一开始就沉迷的眼睛,不再躲开。   段司宇一怔,似乎没听懂这残缺的回答。   “他刚才问我,1还是0,”   颜烟无声呼一口气,出奇地冷静,“我想,我都可以。”   ......   颜烟睁开眼,医院的天花板入目。   手心处异常暖和,记忆里相贴的滚烫余温,似乎传到了现实,颜烟动动肩膀,发现正有人握着他的手。   “醒了?”先是声音,再是关切的目光。   段司宇站起身,垂头望向颜烟,手还握着,没有松开,十指相扣。   适应灯光,颜烟逐渐看清眼前的面庞。琥珀色的眼睛,深邃如远星,带着硕大引力,轻易将人吸引,坠入沉迷。   心跳的速度,比起梦里,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记忆里的心跳在作祟?还是此刻的现实让人心悸?   颜烟分不清了,只能闭上眼睛,掩耳盗铃一般,刻意“抹杀”眼前的人影。   很快,温暖的掌心覆到他额头,试探温度,“头晕?”   “不晕。”颜烟眼皮一颤,冷淡地答。   “你刚才输过葡萄糖,现在饿不饿?”   “不饿。”   “还想睡?”   “不想。”   “那你为什么闭着眼睛?”   怕看见你。   颜烟在心里回答,心绪平稳后,再度睁开眼,“纪泽在哪?去找辛南雨了?”   提到纪泽,段司宇就来气,咬着牙说:“他们俩都在派出所,辛南雨正在做笔录。监控我看过,是他先故意推搡,落水后还试图溺毙你,蓄意杀人。”   ......溺毙?   颜烟沉默一瞬,“他不会游泳,推搡是故意,溺毙倒不至于。”   “我知道,”段司宇烦躁啧一声,“反正,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就算没法进去,也得给我褪层皮。”   确实不能算了,这点颜烟同意。   必须要让纪泽无法再来西岛,无法再纠缠辛南雨。   这么一想,颜烟躺不住,立刻坐起身,“现在就回去,我要去做笔录,坚决不和解。”   “躺着,”段司宇将他摁回去,“急什么?休息好了再走。”   都睡了一觉,还要怎么休息?   颜烟将视线移到窗外,外头日光正盛,该是到了下午,他下意识摸口袋,想找手机看时间,却发现他穿的是病服。   “我的手机在哪?”颜烟清楚记得,下船前,他将手机揣进口袋,合上拉链。   段司宇摸摸外套口袋,从一堆杂物中,抓出手机递过去,“还能用,没进水。”   颜烟接过手机,总觉得少了样东西,思索片刻,“我的药盒。”   段司宇分明听见了,却不动,双眼直直盯着他,高深莫测,像是又有歪点子。   “药盒,还给我。”颜烟耐着性子,逐字逐句重复。   闻言,段司宇从口袋里拿出药盒,隔着半米,远远举着,“我帮你开了三个月的药,今后,你不用每周都来鹭城区取药。”   “......谢谢。”颜烟一愣,不习惯对方忽然的成熟体贴。   “所以为了安全,药盒不能放在你这里,医生再三嘱咐,这些药必须由我亲自保管,你要服用时,就来找我拿,一次一片,多一片都不行。”说完,段司宇翻转药盒,从食指转到无名指,最终又揣回自己兜里。   得逞的表情很是讨打。   段司宇根本就没打算还给他,还擅自透支未来三个月的药。   颜烟深吸气,甩开段司宇的手,翻身以背相对,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安静持续片刻,身后忽地发出响动。   闻声,颜烟睁开一条眼缝。   段司宇正拖着椅子,绕床半圈,再度坐到他眼前,面对面,脸极臭,生气又受屈,仿佛找茬的人是他,而段司宇是受害者。   没来由的,一股火气往上冲。   旁人无法让颜烟生气,就连早晨在海里,被纪泽拖后腿,颜烟也只是不耐。   可一旦面对段司宇,任何情绪,他都控制不住,无论好与坏,怦然或动怒。   “段司宇,你有病?”颜烟低声问,尽力控制火气。   段司宇俯身,一把抓过颜烟的手,再续上暖和的体温,大方应允,“对,我就是有病。” 第21章   日落前,两人回程西岛。   颜烟下了船,直奔派出所,一刻不想耽搁。   西岛小,岛上消息灵通,有人在码头落水这种稀奇事,只要一天,就能在岛民之间传开。   一进派出所,大厅中的人,除了一部分旅客,剩下的都齐齐望过来。   颜烟骤然警惕,回头,检查段司宇的口罩。   口罩松垮,大半张脸露在外,颜烟皱着眉提醒,“口罩戴好。”   段司宇手揣兜里,不拿出,反倒俯身,将脸凑到颜烟面前,非要让颜烟帮忙整理,不讲道理。   颜烟无法,伸手拉高口罩,再用力摁紧,严实遮好,“有病。”   被骂,段司宇却反以为荣,眼睛得逞地弯着。   做过记录,警察将两人带到调解室,辛南雨和纪泽正对坐,纪泽身旁还坐着个年轻男人,衣冠楚楚,助理打扮。   二对一,辛南雨明显处于弱势。   “烟哥,宇......北晴哥。”见两人进来,坐到身旁,辛南雨似是吃了定心丸,松一口气。   不像在海中那般惊恐,纪泽已恢复嚣张的模样,指着段司宇,咬牙切齿问辛南雨:“他又是谁?”   “我哥。”跟着段司宇混不久,辛南雨已学机灵。   “他的远房亲戚,辛北晴。”   段司宇翘起二郎腿,比纪泽还嚣张,“你三番五次纠缠我弟,不经同意私闯民宅,对他耍流氓行龌龊事,今天还试图溺毙民宿的客人,这样还不进去蹲一段时间,不太合适吧?”   段司宇夸张的功力,纪泽显然没有体会过,当即红着眼睛暴起,蛮横拍桌,“他妈的神经病,你少胡说八道......”   “警官,他现在还涉嫌侮辱我,罪加一等。”段司宇打断,看向主位的警察。   “安静!”警察厉声警告纪泽,指着让人坐下,“这里是调解室,不是吵架的地方。真实的情况我们已经掌握,监控和聊天记录都是证据,你现在要做的是向受害人道歉,寻求谅解,不是在这里逞威风!”   教训过纪泽,警察又看向段司宇,提醒:“你也注意言行。”   场面暂时平静。   纪泽身旁的男人动了,勾起公式笑,“颜先生,这次确实是纪泽做错,您觉得多少赔偿金合适,我们这边都可以接受。”   拿钱息事宁人,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   颜烟冷淡地说:“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和解,纪泽必须被拘留,并且保证以后再不纠缠辛南雨。”   男人笑容一僵,改变话术,“您只要接受和解,我们一定会写保证书,承诺纪泽不再来西岛找辛先生。”   “我不接受和解,”颜烟摇头,“以及,就算我不接受,纪泽也必须写保证书,并且承诺做到。他受拘留,是他推我下水应受的惩罚,他做保证,是他枉顾辛南雨意愿的道歉,一样都不能少。”   态度坚决,无可退步。   一时寂静,无人出声。   段司宇侧视,余光中瞄到颜烟的神态,不由自主勾起唇,心口发软,又有一丝酸。   冷淡却坚毅,不破的厚重冰层,对敌人是坚不可摧的盾,对受到偏袒的人,却是最有安全感的盔甲。   只是可惜,如今受到偏袒的是辛南雨,而不再是他。   首次调解以失败告终,纪泽暂留在派出所,三人走入街道,都有些疲乏。   夜幕降临。   上了段司宇的车,辛南雨独自坐在后排,像蔫了的白菜,勾着腰,无精打采。   段司宇往后视镜里一瞄,直呼其名,“辛南雨,等会儿回去,把你和纪泽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不许有任何隐瞒。”   “是!”辛南雨坐直,被吓得恢复了精神。   渊源并不复杂,不过是平凡生活中,随处可见,最俗套的那种。   辛南雨高中时就清楚自己的性向,谈过一个男朋友,男友高他一届,毕业时要出国,两人便和平分手。   上了大学,经过社团的学长介绍,辛南雨认识纪泽,相处之后感觉不错,家世也相当,自然而然在一起。   但不像辛南雨这样单纯,纪泽明显纨绔得多,私生活很随意,性.爱如穿衣,只要外貌尚可,谁都可以。   初时在一起,因为新鲜感,纪泽还会收敛。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后来日子久了,纪泽觉得乏味,索性骗辛南雨有事要忙,其实是去风流寻欢。   事情败露,理所当然,辛南雨主动提分手。   纪泽却不同意,还拿性向威胁辛南雨,说只要分手,就把事情捅到辛南雨家里去。   辛南雨不堪其扰,更无法忍受被威胁,就主动向家里出柜,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但一直活在象牙塔内,从小纯真到大,辛南雨高估了父母的爱,也低估了父母的顽固程度。   结局就是如今的光景,拿上所有行李,被赶出家门,从云端跌落到底,是死是活都毫无关系。   而在辛南雨走后,纪泽又反悔,辗转于人打听到他的位置,到西岛多次纠缠,忏悔道歉,非要接他回江宁,说能养得起辛南雨。   无论辛南雨如何拒绝,反抗,都无济于事。   纪泽就像听不懂人话,非要做俗套故事里,浪子回头的“深情”角色,自以为世界中心。   直到上次被颜烟撞见,事态出现转机,才发展成今天这般。   辛南雨本很平静,说着却开始掉眼泪,最后抱头大哭,涕泗横流。   “我觉得我没有做错事,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有了能倾诉的对象,辛南雨把所有委屈都倒出来。   对这种悲恸的场面感到无措,颜烟不会安慰人,只能扯一张抽纸,给辛南雨蘸干眼泪。   辛南雨哭得咳嗽,擤了鼻涕,脆弱得不行,想找个依靠,便抱住颜烟,靠到他肩上。   沉浸在难过里,这回,辛南雨没能接收段司宇的眼神警告。   段司宇蹙紧眉头,“被赶出家门而已,你哭什么?你父母比我爸还迂腐,断了就断了,正好早断省事。”   从前段司宇总说段玉山迂腐,但好歹每逢六月,段玉山都会跟风转发个彩虹图,维持完美的社交人设,就算是装样子给合作伙伴看,也装得有理有据。   更何况,段玉山也非全然是装,时不时还要应邀,参加客户或同窗的同性婚礼,男女皆有,甚至有的是二婚。   “我难过当然要哭,”辛南雨很委屈,“我就要哭!”   说话间,眼泪又往下流。   颜烟睨一眼段司宇,无声警告其闭嘴,再度扯纸,擦掉辛南雨脸上的泪。   “行,谁有你能哭。”段司宇侧开视线,勉力忍耐烦躁。   不多时,等辛南雨平静,段司宇开始问正题,“纪泽已经向家里出柜了?”   辛南雨摇头,“没有。”   段司宇匪夷所思,“那你为什么不反过去威胁他?他的性向,不和你一样么?”   辛南雨一愣,苦着脸说:“......因为我是笨蛋。”   所以从没想过这种事,被威胁了只会慌张坦白。   为了找补,辛南雨又说:“但是!如果他根本就不怕,我反过去威胁也没有用。”   脑子缺根筋。   段司宇感到头大,帮着捋顺逻辑,“就是因为他父母不接受,他才会怕出柜,故而以己度人,认为你也怕,所以才拿这个威胁你。”   辛南雨听得云里雾里,还未点头,民宿的大门先被推开。   砰——!   门砸到墙壁。   “颜烟是谁?出来。”一中年男人进门,面目凶狠,视线锁定在三人身上,风风火火冲过来,身后是调解室里纪泽身旁的年轻人。   段司宇迅速反应,挡到颜烟面前,顺手抄起扫帚,木杆抵在桌沿一劈,掰成两半,丢了一半给颜烟防身。   “这好像是纪泽他爸,我去他家的时候见过。”辛南雨小声嘀咕,声音有些抖。   段司宇并不震惊,像已知晓答案,等纪父走近,举起棍子,狠狠往前挥,似要不计后果打下去。   然而,木棍只是贴着额发擦过,并未触到对方,纪父却已被这动作吓得后退,嚣张的气焰消去大半。   “怂包。”段司宇嗤笑,故技重施,又挥一下木棍,看纪父被吓得一抖,刻意反复戏弄,逗猴似的。   “你......”   不等纪父暴起,段司宇先打断:“你儿子喜欢男人,你不知道?”   纪父脸色一变,立刻反驳,“你少胡说八道。”   段司宇看向后方,朝那年轻男人抬抬下巴,“不信就去问你副手,他肯定清楚。”   纪父回头时,男人垂下视线,一副避而不答的模样。   答案写在沉默里。   很快,纪父回神,矛头移到辛南雨身上,“纪泽来这里找的是你?你要不要脸,勾引男人......”   勾引,带坏,仿佛纪泽是多么单纯的巨婴。   这种词太老套。   颜烟受不了,及时打断:“纪先生,您儿子推我下海,拘留是他应受的惩罚。要拘几天,警察来评判,我不会干涉。如果您不会管教儿子,那就让警察来管教,如果您再口无遮拦,我可以把您也送过去,一起接受管教。”   吵嘴吵不过,估计打也打不过。   纪父阴着脸,转身便要走,只留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行,你们等着。”   仿佛要进行某种实质的打压。   “慢着,”段司宇眼眸一抬,喊停,“要是让我发现,你提前把纪泽捞出去,或是私底下搞小动作,所有你认识的人都会知道,你,纪绫佟,在外包养男人。”   此话一出,不止辛南雨发懵,颜烟也难得感到震惊。   纪父一下白了脸,“你少胡说八道!”   早前的嚣张荡然无存,多了一丝恐惧。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清楚,我不介意帮你在江宁出柜,”段司宇故意一顿,“对了,你年纪大,应该不知道出柜的意思。我向你解释一下,出柜,就是向人宣告,你喜欢男人。”   纪父迅速走近,像是失了智要扭打。   段司宇提起木棍,轻易将人抵开,“还有,你老婆现在已经知道了,我建议你马上滚,别再让我在鹭城见到你,或是纪泽。”   对这种行骗之人,当众戳穿谎言是利器。   面对几道震惊又鄙夷的目光,纪父脸色发青,再待不下去,匆匆离开,背影慌张。   不速之客撤离,门再度合上,民宿恢复安静。   辛南雨还懵着,忍不住问:“宇哥,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猜的,”段司宇随口说,“一个人最怕什么,最排斥什么,那就说明他是什么。”   高深莫测。   辛南雨不懂,仍旧疑惑,“那你怎么知道纪泽他爸的名字?”   “不小心在派出所看见。”   辛南雨傻傻点头,似乎信了。   但颜烟清楚,段司宇就是在胡诌,不提前查,根本不可能知道详细信息。   与人对峙最是耗体力。   一时安稳,疲乏趁虚而入,颜烟揉揉太阳穴,“我回房了,你们早点休息,晚安。”   等颜烟上了楼,段司宇眉梢一动,不走了,“我家停水,在你这里住一晚。”   段司宇不计成本帮忙,别说一晚,多少晚都不够还。   为表答谢,辛南雨热心点头,“没问题,你想住一千晚都行。”   刚答应,辛南雨蓦然想起两人的关系,意识到对颜烟来说,他忙不迭的答应不太厚道,有些心虚。   辛南雨顿了顿,问出心里话:“宇哥,你觉得,你们真的能复合么?”   “能,他只会喜欢我,看不上别人。”语气相当笃定。   看不上别人......   辛南雨哑然,被这种过分的自信震惊。   “他住三楼?”   “对。”   “哪一间?”   “离楼梯近的那一间。”   段司宇勾起唇角,随意朝辛南雨挥手,脚步轻快上了楼梯。   民宿的布局奇特,二楼房间多,总共八间。   而三楼只有两间房,占了一半面积,剩下的是休闲用空地,摆放电动,投影仪和台球桌。   段司宇打开无人那间房,冲个澡披上浴袍,走到阳台面朝隔壁,拨通颜烟的语音。   语音接起。   “什么事?”颜烟问。   “来阳台。”   片刻,隔壁的阳台门拉开,颜烟走出,指尖正夹着烟,冷不丁被旁边的人影吓着,差点松手把烟丢了。   两边阳台离得近,伸手就能触到对面的人。   颜烟长叹口气,转身靠在护栏,侧头继续吸烟,“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雾缭绕,袅袅飘远,吻过颜烟的指尖,清冷得着迷。   段司宇撑在护栏边,半身倾斜靠近,“家里停水,我在这里住一阵,你没有事情要问我?”   停水。   颜烟不信,也懒得细究,问其它事,“纪泽的事,在我醒之前,你已经计划好了?”   段司宇不置可否,“把他爸的皮褪了,不比褪他的皮有效率?等纪泽出来,他家已经乌烟瘴气,谁都不想认他这儿子,让他也尝尝被扫出家门的滋味。”   “你查他,很容易?”颜烟拿开烟,忽然问。   “他爸来鹭城之前,还在小情儿家里寻欢,一点不遮掩,还用得着......”话说一半,段司宇一顿,对上颜烟的眼睛,读出一丝异样情绪。   一瞬寂静,四目相接。   片刻,段司宇忍不住轻笑,有些无奈,“怎么?怕我查你?”   “我没什么可查的。”颜烟呼出过肺的烟,烟雾拂过面庞,穿过发丝,顺风而行。   “我不会查你,我想知道任何事,会亲自问你。”三番五次练习,段司宇已经能在颜烟面前淡然说谎。   “谢谢,”颜烟掐了烟,丢进垃圾桶,“还有什么事?”   “今晚不打算吃药?”   “你想给就吃,不给就算了。”颜烟的火气通常很短,面对被拿药盒这事,出院时他已平静接受。   段司宇打开药盒,取了片药拿在指尖,递到颜烟唇边,指尖似有若无擦过脸颊,像是要亲自喂,“只要你想要,我每天都会给。”   说的是药,又像是别的东西。   阳台下的三角梅正盛,烟味散了,花香反扑,意味不明的对话也被沾染了香气,朦胧暧昧。   颜烟侧头,后退一步,用手接下药,送进口中生吞入腹,“晚安。”   “行,晚安。”   颜烟跨进房间,刚关上阳台门,手机又响,他躺倒在床,接通段司宇的语音,闭着眼睛昏昏沉沉。   “药效快起了,我要睡觉。”他提醒。   “其实每次你抽烟,我都觉得你抽的不是烟,而是别的东西。”又一句抽象的话。   “什么东西?”他问。   “月光。”   心口猛地一颤,指尖一抖,语音挂断。   颜烟一下睁开眼,视线移到阳台,从窗帘缝隙里瞄到一半月亮。   感官失调,似刹那飞入云端,缺少氧气,昏沉又清醒。   药片的苦味残留在舌根。   颜烟仰起头,轻嗅空气,无端觉得,月光不是烟味,也不是苦的。   而是甜的,是馥郁花香。 第22章   叶思危的电话在清晨时打来。   “账号的IP都改成港岛了,我发的是去年的照片,说你正闭关写歌,节目开拍再出关,你现在把所有账号退出,不要擅自登录变IP。”叶思危在听筒那端嘱咐。   “行,退了。”   “主题曲,进度如何?”叶思危例行催促。   “做完了,昨天刚发过去。”   “这么快?在哪儿录的?”   “鹭城区,租了间录音室。”   “你那荒岛民宿,什么时候能有起色?我把照片信息发给制作,人说房子不错,但是离海边太远,不好取景,要要再考虑考虑。”   “这个月。”   掌握最新情况,叶思危稍放下心,“行,那少爷您继续求复合,注意分寸,少给我惹事,别闹出大动静。”   段司宇眉梢一挑,没答话。   因为纪泽,大动静已然闹过,甚至接下来,去坑西金餐厅那伙人,他还会闹出更大的动静。   他不说话,叶思危察觉有异,“你真在琢磨坏事?”   “不是坏事。”避重就轻。   “你最好提前报备,不然......”   “不然你就向宇亿梦告状,”段司宇替人说完,直说,“我在琢磨如何赶走当地的流氓,击退盘踞在西岛的恶势力,帮助岛民恢复美好生活。”   听筒里寂静良久。   “爱说不说,编故事骗我有意思?”叶思危轻啧,挂断电话。   忙音一阵。   段司宇微怔,笑了。   他隐瞒,叶思危要追着问,主动说实话,叶思危又不信。   有病。   步骤有条不紊进行。   辛南雨找的托已将视频上传,反响还不错。   已有不少人知晓,鹭城有个西岛,西岛中央有家民宿,民宿老板有条游艇,只要关注民宿的账号,就有机会体验免费的游艇与住宿。   下一步要搭建的,是辛南雨“本人”。   段司宇拨通随晏的语音,探查进度,“你的公司弄好了?”   “弄好了,但是......”随晏欲言又止。   “直说。”   “很多员工辞职,跟着原先的老板跑了。”   傻子,又被人坑。   段司宇蹙眉,“公司现在多少人?”   “加上我,总共五个。”   “你重新把人招齐,让他们给辛南雨做几套备选方案,商量看做什么内容,怎么推广,加快进度。”   “......好吧。”   随晏回答拖拉,显然兴致不高。   段司宇加柴添火,“你把辛南雨的事做成,我就送你个礼物。”   “什么礼物?”   “能让宇亿梦高看你的礼物。”   “真的?!”兴致霎时提高。   “当然。”   “行,我去招人,你别骗我。”   “我从来不屑于骗人。”   语音挂断。   段司宇少见地失神。   不屑于骗人......   从前,他尚有资格这样说,但现在,面对颜烟,他几乎是把下半辈子的谎全撒光了。   不仅撒谎,还像只孔雀,无时无刻开屏,找存在感。   他总戏耍别人是猴,但在颜烟面前,他却自愿当小丑。   八点整的闹铃响。   段司宇回神,一扫忽现的感性,提起椅子,抱着吉他到阳台,调音,跑几段音阶活动手指。   日光初升,辛南雨正在晾床单被套,听见响动,绕到花园里,仰起头看。   瞥见人影,段司宇垂眸,是辛南雨正朝他招手,看戏似的笑,饶有兴致。   ——立刻消失。   段司宇做口型。   辛南雨抿着嘴,还在笑,眼神移到颜烟的阳台,神色肉麻地摇头,抓着床单速速跑回后院。   隔壁仍无动静。   将要弹奏,指尖覆在弦上时,段司宇重重一顿,终是改了主意,不唱自己的歌。   因为,颜烟或许并不想听。   “......   It’s you that I hold on to.   I know I was wrong.   I won’t let you down.”①(我将紧抓住你不放,我知晓我的过错,我不会再让你失落。)   刻意温柔,蓄意深情,一首企图挽留的歌。   唱到一半,隔壁的阳台门开了,段司宇侧身,歌声停了,指尖却不停,仍在弹奏。   不见人影出。   “早上好,”段司宇主动问,“睡得如何?”   接连一周,颜烟在阳台拿药,不知因何,同样只吃一片,他却不再做噩梦,一觉睡到七八点,自然清醒。   前几日到了饭点,辛南雨在群里发消息,他与段司宇便同时出门,下楼吃饭。   但今日不同。   颜烟刚醒不久,正对着天花板发怔,虚度时光时,却猝然听见一阵柔和弦声。   别唱,千万别唱。   前奏将要结束,颜烟在心里如此祈祷。   因为他怯懦,不仅怕直视那双眼睛,更怕听见那人的歌声。所以,就连段司宇的歌,他也不敢听。   “Did I drive you away”②(是因为我你才离开?)   第一句起,稍稍喑哑的低音,神伤的歌词,似意有所指,又似没有。   耳尖一颤,颜烟咬紧牙,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心口似有热雨在滴灌,分分秒秒都焦灼。   歌到一半,颜烟实在受不了,起身开门,却只敢靠在门边,不敢走出去。   “早上好。”颜烟攥紧门沿,尽量平稳声音答复。   人还在房里不出来。   段司宇一怔,下意识问:“你没穿衣服?”   ......   古怪的脑回路。   颜烟语塞,跨门而出,心头那点焦灼,也随着这句打诨被敲散了。   见他穿着长袖睡衣裤,段司宇挑挑眉,意味不明,“我还以为,你独自在房间里时不穿衣服,喜欢裸着。”   颜烟靠在护栏边,点一支晨烟,没抽,只是夹在指间,“换一首没词的。”   演奏暂停,半刻寂静,换了别的曲子。   德彪西的《月光》,用吉他演奏,段司宇从前对他弹过,只不过那时是午夜,事后昏沉时,而现在是光天白昼。   分明是白天,晨光暖和,颜烟却觉得,他闻见了月光的味道。   不是烟味,也不是花香,而是一种清淡的涩味,像冷空气,带着零下的雪,冷冷刮过呼吸道,森*晚*整*理发疼。   《月光》用钢琴弹奏,已不简单,而用吉他,想要弹得好,更要全神贯注。   颜烟微微侧头,视线往旁飘。   段司宇眉头微皱,是为下一个泛音,要精准把控力度,等听到音色明亮到满意了,才舒缓缓展开。   有些东西与生俱来,天赋是,吸引力也是。   心口处闷得发慌,热雨逃出心脏,在血液中逃窜,使颜烟焦灼又亢奋,莫大的煎熬。   颜烟想,他不仅错了,还愚蠢。   方才,还不如就坚持听那首歌。   现在好了,他不止怕听段司宇的歌声,还怕听见段司宇的琴声。   曲终时,烟也燃尽。   段司宇抬眸,对上颜烟的视线,“如何?满意么?”   “很厉害。”颜烟中规中矩点评,极力隐藏情绪。   “下来吃早餐了——!”   好在,辛南雨及时出声,站在楼下高声喊。   颜烟松了一口气,移开视线,“下去吃饭吧。”   每日锻炼,辛南雨厨艺见长,原先就厉害,现在更是炉火纯青。   吃饭时,段司宇冷不丁说,“我帮你报了名,‘海滨旅社’在西岛拍摄用的房子。”   辛南雨没听懂,“啊?什么意思?”   段司宇逐字逐句解释,“我参加的节目‘海滨旅社’,我帮你向制作组报了名。现在,‘南雨小窝’在拍摄候选名单里,能听懂么?”   “我的房子,被选去参加综艺了?!”辛南雨一听,差点跳起来。   “只是候选,没有定论。”段司宇说。   “那现在该怎么办?我做什么能得到这个机会?”辛南雨激动地问。   “搭建好你的账号,给制作画饼,说你自带热度,在这里拍摄事半功倍。   跟本地岛民搞好关系,至少几年内,你要保持经营,保证账号内容的输出,让制作觉得,在这拍摄,能体现节目对当地,有正向长效的影响,方便他以后忽悠赞助商。”   “四五年,只待在这里,你做得到么?”段司宇故意吓唬,等节目结束,辛南雨也不必亲自经营,让团队代运营,自己做个花瓶就好。   “四五年算什么?”辛南雨根本不怵,“我可是打算一辈子在这里生活。”   这决心倒出乎意料。   段司宇说完自己的功劳,看向颜烟,笑而不语,似在等夸奖。   “你很厉害。”颜烟被盯得心焦,只好公式化地表扬一句。   “谢谢。”   “烟哥,你呢?对我有什么新的指导?”辛南雨主动求教。   颜烟发了个文件进群,“这是几个现有民宿的主题,你看看例子,想一个贴切鲜明的风格,既代表这里,也代表你本人和你的账号,彻底定下后,就不再随意改动。”   这难倒了辛南雨,绞尽脑汁,“我是什么风格?”   “幼稚笨蛋风格。”段司宇戏说。   颜烟侧视一睨,警告段司宇别捉弄人。   “幼稚笨蛋?是可爱的意思吗?”一贯将两人的话视为圣旨,戏言都被当了真,辛南雨神色认真。   颜烟看不下去,提醒,“你不用管他。”   辛南雨却若有所思,抬眸扫视四周,目光落到桌上的兔子摆件。   “小动物可以吗?不是真的动物,是我做的手工,每个房间都用不同的小动物当主题,合起来,就是‘幼稚笨蛋’的风格?”   辛南雨小心翼翼问:“这样,是不是既能代表南雨小窝,也能代表我和我的账号?”   颜烟一愣,对上视线段司宇的视线,互相看到对方眼里细小的惊诧,一时无声。   无人说话,辛南雨未免局促,“......我瞎说的。”   颜烟摇头,忙鼓励,“不不不,你的想法很好......”   “我原以为你真是傻子,没想到,你还会有灵光的时候。”   段司宇接过话,“挺好,先这么定,等热度起来,你把稿图发给工厂,批量生产上线卖,连最基本的变现方式都有了。”   “就决定是这个?真的?”辛南雨也未想到,他的灵机一动能成真,从前他不是被否认,就是被别人说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可以先试试,”颜烟鼓励道,“等你抽的旅客入住,根据反馈再作调整。”   被认可,辛南雨嘴角一勾,刚要高兴。   段司宇却问:“你打黑工的时候,有多少摆件留在那家陶艺店?”   辛南雨赶紧坐直,“好像,只有那个兔子。”   段司宇挑起眉,似笑非笑,“正好,今晚我去把它抢回来。”   -   日月相晖时,两人穿着一身黑,都带着口罩,步行而出。   颜烟本不想掺和,但段司宇做起事来,没轻没重,他不去,根本放不下心。   本想劝算了,段司宇却说:“既然主题定了,就不能在民宿外的地方,留下同样的东西,不然会造成风波。”   无法,颜烟只能同行,跟着去,希望能以理服人,解决问题。   两人穿过街道,直奔陶艺店。   店还在营业,里头有两个旅客,正在挑选纪念品。   到门口,颜烟没来得及说话,段司宇先重重拍门,“齐木林,出来。”   动静极大。   引得那两个旅客回头看。   片刻,店主齐木林走出,笑着问:“两位找我有什么事?”   “把我弟做的东西交出来。”   “您弟弟是......”   “辛南雨。”   齐木林一顿,当即否认,“辛南雨是谁?我不认识。”   上次还知道挖墙脚,现在却说不认识。   闻言,段司宇提醒那两个旅客,“这家店是个黑店,专门雇无业游民打黑工,不给工资,抢占他人的劳动成果,你们要小心被宰。”   店内起冲突,旅客本就起了离开的心思,现在一听,不敢再待,迅速往外撤离。   随心所欲,致力于将事情戏剧化。   段司宇的一贯风格。   颜烟轻叹口气,加入恐吓,“麻烦您把东西交出来,不然我们将向有关部门举报,您非法雇佣,偷税漏税。”   这话更能唬人。   齐木林明显一愣,但仍顽固咬死说:“我不认识叫辛南雨的人。”   段司宇回头,挑挑眉,似在暗示,流氓听不懂正经话,颜烟的威胁太文明,起不了作用。   颜烟压低声音,“现在怎么办?”   段司宇轻笑,走到齐木林面前警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东西还来。”   “我说了,我不认识......”   对方话还没说完,段司宇直接拉开橱窗柜子,流氓似的,抢过兔子拿在手里,还在齐木林面前举着晃几下,耀武扬威。   在岛上横行贯了,齐木林从没遇见过这种事,情绪上头,本性暴露眼神发狠,当即就要挥拳砸过来。   颜烟顿时警铃大作,一把抓住段司宇的手,拉着人往店外跑,近乎冲刺,脚步不敢停。   太阳落到海平面,天边夕阳是橘红色,少见的红火。   视野里两旁建筑静止,边缘模糊,明媚的色彩晕开,如置身印象派的油画。   风声刮过耳畔,一丝轻笑似有若无,飘进耳中。   颜烟脚步不停,只是回头,想看齐木林是否跟过来。   却见段司宇摘了口罩,唇角上勾,眼里盛满炽烈的情绪,是春风得意,情动不可隐匿。   火烧半边天的云,被日暮映照的海面,美不胜收,却不再惹眼,统统沦为一人的背景。   “你担心我?”段司宇笑着问他,依旧没个正形。   照往常,颜烟该生气,火气上涌,问段司宇是不是有病。   但此刻,颜烟只是发愣,被那双弯着的眼睛,吸走所有情绪。   齐木林没有跟来。   颜烟慢下脚步,速度平稳了,心脏却仍快速跳动,后怕地直呼其名,“段司宇,你就不能,少做这种事?”   一霎停顿,是微不可查的乞求,脆弱的缝隙。   段司宇立时收了笑,猛地将颜烟拉近。   鼻尖只差一厘相触,目光一凝,眼神笃定,“你在担心我。”   不再是反问,而是一句陈述,客观事实。 第23章   风铃响时,辛南雨正在搭原画框架,已选好十几种动物,都定位成乖巧的“笨蛋”风格。   门开。   辛南雨刚要打招呼,却只见段司宇一人进来,手里拿着他捏的兔子,面色看不出好坏。   “烟哥呢?出了什么事?”辛南雨忐忑地问。   “他出去散步,过会儿回来。”段司宇坐到沙发上,背往后靠,静了半刻,举起兔子摆件,对着光看。   少见的,段司宇变得沉静。   吵架了?   辛南雨察觉到不对,去厨房倒煮茶,小心翼翼回来,端到桌上,“你和烟哥闹矛盾了?”   “不算是矛盾。”段司宇仍在看兔子。   他说了那句“你在担心我”,颜烟便一把推开他,转身就走,像在生气。   他跟上去,颜烟就让他别跟着,说要独自散步,他敢跟着就后果自负。   可就算跟着,又能有什么后果?   颜烟生气了,最多骂他一句有病。   心里虽这么想,但段司宇仍遵照对方意愿,放颜烟去独处,毕竟,他只想找存在感,并不想招颜烟厌烦。   兔子。   稍微凑近一点,就急眼“咬人”。   不过,颜烟要是真能咬他一口,他不仅接受,还会很乐意。   沉默,不符合段司宇的作风。   辛南雨靠在沙发边,主动打开话题试探,“宇哥,我一直想问,你这么喜欢烟哥,为什么要分手啊?”   不知道。   又不是他提分手,也分析不出原因。   甚至,在颜烟搬去沪城后,他找去新公司门口堵人,结果在意料之中,又一次,他听见无数句“我不爱你了”。   联系也断绝。   先单方面把他删除,他三番五次发送好友申请,重新加上后又被颜烟拉黑。   是因为他太傲慢。   所以颜烟才不再喜欢他?   有些夜晚,段司宇这样想过,但等到一觉睡醒,再睁开眼,他又惊觉,这不是原因。   别人可以说他傲慢,唯独颜烟不会,因为在颜烟面前,他自认没有尊严,脸面踩在脚底。   段司宇抬手,戳戳兔子的脸颊,“因为吵架,我把他气走了。”   这句不纯是胡诌,他确实怀疑过这原因。   “吵架?”辛南雨难以置信,“可烟哥看起来,不像是会吵架的人,为什么吵啊?”   “我想把我们的衣服挂在一起,他想分开叠好;我半夜要写歌,他晚上要休息;我喜欢传记电影看生平,他爱看悬疑片找逻辑;我经常随心所欲,他事事要有计划......”   一顿细数。   越听,辛南雨越觉得,两人似从神坛走下,有了凡人的实感。   可人间本就无神,再厉害的人,也依旧是人,摆脱不了人性与七情六欲。   辛南雨震惊,“你们是因为这种小事吵?”   “他不会主动吵,很多时候是我在吵,他只是......”段司宇欲言又止,神色有些落寞。   只是在他密集的输出后,清冷回上一句,不咸不淡,连反驳都像月光一样,冷得让人着迷。   颜烟上辈子该是月宫的兔子,而他是月桂树上的果。   他散出香味,引得兔子注目,有恃无恐时,兔子咬他一口,嫌苦,私自跑走。可他偏舍不得,要主动落到地上,追着让兔子继续咬。   这想法一出,段司宇忍不住轻嗤,讽笑自己矫情。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觉得,不把这些问题解决,就算复合,也还是会分手,”辛南雨一顿,壮着胆子说,“我不想烟哥又难过......”   段司宇眉梢一挑,“你还懂这个道理?”   “我在其他方面是笨蛋,在感情上又不是。”辛南雨辩驳。   “对,感情上不是笨蛋,”段司宇故意阴阳,“但会被纪泽这种喽啰拿捏。”   辛南雨吃瘪,苦着脸,不说话了。   一时寂静。   良久,段司宇声音低沉,“我知道你的意思。这种愚蠢错误,我不会再犯。我比你,更不想让他难过。”   语气难得认真。   如果颜烟说他有病,他就大方应允;如果说不想看见他,他就消失一会儿再出现。   反正,他有的是闲情,而颜烟又容易心软,总会重新接受他。   辛南雨侧眸,偷瞥对方坚决的神态,心里不禁嘀咕,在颜烟的事情上,段司宇确实没有一丝高傲。   一阵无言。   蓦然,段司宇坐起身,“现在几点?”   辛南雨看时间,“九点差十分。”   颜烟在外散步,快超过两个小时,还未归来。   段司宇蹙了蹙眉,摸出手机,刚要联系人,颜烟的语音却先拨过来。   段司宇接通,“怎么了?”   “我去了一趟海贝酒楼,想问他们西金餐厅的事,看有哪些受害者,做个统计调查,”颜烟的声音有些喘,像是在跑,“他们说那伙人睚眦必报,尤其是齐木林,你......”   砰——!   话还没说完,屋外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地面有一瞬轻颤。   “什么声音?”听筒那端,颜烟也听见了。   “你在外面待着,不要回来,一会儿派出所见。”   段司宇挂断语音,迅速发了几条消息,戴上口罩,从茶几柜里翻出两瓶喷雾,一瓶丢给辛南雨。   “这是什么?”辛南雨手忙脚乱接住。   “辣椒喷雾,前几日买的。”说着,段司宇抄起扫帚掰的木棍,扛着就往外走,一副以一敌百的姿态。   辛南雨哪见过这种架势,忐忑跟在后,抖着手拆开喷雾包装,试喷几下,差点呛着自己。   花园外,铁门被一辆面包车撞倒,铁杆弯曲变了形。   有四人从车上下来,手持铁棍,为首的正是齐木林,此时脱了围裙,一身黑,比在陶艺店里张狂得多,终于有点流氓味道。   对面气势汹汹,步履极快,没有要讲理的意思。   “看准时机再动,不要乱喷。”段司宇提醒。   但此时,辛南雨已万分恐惧,什么都听不进,牙齿打颤,手指紧紧覆在喷头上。   几人走近,齐木林先挥棍,剩下几个也不示弱,跟着举起铁棍,月黑风高下跟恶鬼似的。   直直朝段司宇打来。   锵——!   段司宇抬手,挡了第一棍,木棍对上铁棍,掌心被震得发麻,处于下风。   还没来得及摁喷头,耳旁先是一阵高声尖叫,耳膜刺痛。   “啊——!”   辛南雨疯狂尖叫,对着前方摁喷头,一顿乱甩狂喷,喷圣诞彩带一般,无差别攻击。   呛人的水雾迅速弥漫,触及之处无不灼痛,对面一下僵住动作,大叫着咳嗽,眼泪狂流不止。   饶是段司宇及时闭气闭目,仍有零星水雾落到眼里,灼得眼睛发疼。   “停!别喷了。”段司宇捂紧口罩。   辛南雨却像没听见,失了智,自己被呛着也要继续喷,见对方往后退,更是恐惧,边哭边往前冲,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对面以为他拿着哪种生化武器,撒手丢了铁棍,吓得四处逃窜。   蓦然,远方传来警笛声,警灯的光由远及近。   警车停到门口时,辛南雨才稍稍冷静,不摁了。   车门打开,颜烟第一个下车,望见被撞烂的铁门,心里一紧,往里跑时差点被绊倒。   然而,里头场面诡谲,五人正勾腰咳嗽,涕泗横流。只有段司宇还正常,体面站着,只是眼睛有些红。   “都别动,”段司宇朝外喊,提醒,“等喷雾散了再进来。”   颜烟停下脚步,对上段司宇的眼。   发红,泫然,傲慢的野性尽失。   蓦地,理智断了,控制不住情绪,他无法再多伪装一丝淡然。   雾勉强散去,颜烟第一个向里冲,旁若无人,直接攥住段司宇的衣领,“段司宇——!”   咬牙喊了一声却又停,哑然无声。   是骂还是担忧,一句也说不出口。   凶狠,失态,惊慌。   是未曾出现过的模样。   段司宇一时恍了神,一个念头乍现于脑海。   如果他提前知道,颜烟为他担心的模样,是如现在这般,怒火中烧,语无伦次,无法控制的失态。   他宁愿收敛,不试探了。   “别担心,我没事,”他俯身搂住颜烟,“没有人受伤,只是低浓度的喷雾,攻击力不高,一个小时就能消肿。”   攻击力不高,却会让人湿红眼眶。   除开他搬离北城那日,段司宇什么时候红过眼?   颜烟仍紧攥衣领,死死不肯松手,情绪上来,不是一句解释就能浇灭。   沉默片刻,段司宇抬手,轻抚颜烟的背。   “对不起。”   生命里第一次,段司宇郑重道歉,是为求颜烟饶恕,宽恕他的嚣张,为颜烟所带去的惊慌。   “别为此讨厌我。”段司宇低声说。   颜烟呼吸一滞,似是倏地冷静,渐渐松开手,“我不讨厌你。”   -   半月之内“二进宫”,三人又到调解室,甚至是同样的座位,主位上也是同个警察。   齐木林有前科,去年被拘过一次,七天行政处罚。   剩下三人刚成年,初中毕业就出来混社会,去年起开始做齐木林的“小弟”,四处嚣张跋扈。   几人眼鼻上的红肿已消,人无大碍,唯一受伤的,只有“南雨小窝”的铁门。   “我不接受和解,我要他们坐牢。”辛南雨双眼发愣,还在惊吓之中,但因记着颜烟上次的话,下意识学着说。   “是他先来我店里抢东西,我才开车去,打算抢回来!”齐木林指着段司宇。   “那是你的东西?”辛南雨瞪着眼睛,直愣愣说,“那是我的。你不给我工资,还擅自拿我做的摆件,现在又来撞我的门,拿着铁棍打我哥,你必须坐牢。”   话音刚落,调解室的门忽然开了。   一年纪稍大的人走进,俯到警察耳边说了几句,很快离开。   主位的警察侧头,严肃地问:“你确定不接受和解?”   辛南雨点头,“确定。”   “你们可以离开了,如有进展,我们会及时通知。”警察说。   话是对着辛南雨说,齐木林那边却站起身,以为事情了结,小人得志般笑着挑衅。   见状,警察站起身,甩开警棍指着对方,厉声呵斥:“坐下!”   笑意霎时僵住。   齐木林一愣,缓慢坐下,额角无端紧张一跳,下意识往旁边瞄,发现段司宇正看着他,唇角上勾。   三人起身,段司宇走在最后,走时,刻意扫一眼齐木林,意味不明。   砰——!   门合上,意味深长的笑彻底消失,留在调解室的,只一丝惶恐不安的余韵。   段司宇的车停在门外。   周澜半夜接到电话,立刻登上西岛,开车来接。   下车前,段司宇随便吩咐几句,懒得让周澜保密,他提前告知过叶思危,是叶思危自己不信,事出有因,不能怪他。   回了民宿,朝辛南雨道过晚安,颜烟不由分说,直接拉着段司宇上楼。   “去阳台。”关上房门前,颜烟冷声说。   段司宇轻叹口气,直奔房间阳台,开门时,颜烟已在等待。   颜烟双手抱臂,这晚没再点烟,“你要做什么,有什么目的,能不能提前告诉我?”   表情严肃,似在等今晚的解释。   “行。”段司宇点头。   颜烟洗耳恭听。   “齐木林这次会被刑拘,至少进去待半年。作为他撞门的‘报复’,我会让人每天在轮渡上发防骗传单,告知旅客,西金餐厅那一连串店是黑店,以及打差评。”   “然后?”颜烟问。   “如果西金餐厅的老板妥协,找我和谈,我就低价接手他的店,如果他报复,我就把他送进去,再向法院接手。”   “你怎么确定能送他进去?”   “这里要拍节目,鹭城区和西岛想提高治安,本来也要严抓地痞和流氓头子,他只要不端,我会让人把他送进去。”   “所以,你知道齐木林会报复,今天才故意去抢兔子?”   “也不全是。”   “那是什么?”   “我想看你担心我,”段司宇一顿,“但你向我冲过来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抱歉。”   又一声道歉。   段司宇今天两次道歉,都为惹他惊慌。   无端心软。   颜烟听完解释,面色稍霁,但语气还是没法软下,“我睡了,晚安。”   “晚安。”   隔壁阳台的门关闭。   段司宇撑在护栏边,望着遥远海面,又一次失神。   不多时,手机震动。   以为是叶思危的消息,半夜来责问,段司宇不耐皱眉,亮屏,却发现是颜烟的消息。   【Yan:我不讨厌你。】   【Yan:早点睡,晚安。】   【Duan:晚安。】   眉头一瞬舒展。   失意一扫而空,段司宇勾了勾唇,望向隔壁。   窗帘拉紧,却留下一丝缝隙,房里的灯光透出,映在瓷砖上,添几分温热的暖意。   ——梦到我。   回房之前,对着隔壁,段司宇在心里发号施令,恢复一贯的傲慢高姿态。   翌日八点,段司宇倒没作怪弹吉他,因为思及昨夜三人都睡得晚。   群里发了早饭提醒,段司宇推门而出。   隔壁房门紧闭,以为颜烟不在房间,段司宇疾步下楼,却仍不见人影。   “烟哥呢?”辛南雨见只有他,疑惑地问。   颜烟不在楼下?   段司宇察觉不对,折返上楼,敲了敲门,等待片刻无人应,便推门而入。   见床上躺着人,段司宇松了口气,走到床边,“颜烟?”   “唔......”   受到打扰,颜烟低吟一声,嗓音沙哑,昏沉地翻身,面色发红,睁不开眼。   发烧?   段司宇眉头一皱,抬手覆在颜烟额头,果不其然,触到一片滚烫。   “颜烟。”段司宇又喊一声,轻拍颜烟脸颊,仍喊不醒,便转身要去找体温计。   没两步,手被拉住。   稍高的体温,攥住他指尖,越收越紧,不让他走。   “对......”   一句咕哝,很小声,段司宇听不清,只好折回凑近。   “怎么了?”段司宇俯身问。   模糊几句喃喃自语,慢而细碎,但段司宇还是听清了。   “对不起......对不起......”   痛苦愧疚的道歉,一迭连声,不知是在对谁说。 第24章   昨夜进了房间,洗澡躺上床。   颜烟才想起,他忘记找段司宇拿药。   算了,不过一天而已,能睡就睡,不能算了。   颜烟偏头,透过缝隙望向天幕,一如既往发愣,虚度光阴。   许是前夜的药效残存,不多时,颜烟竟感困顿,眼皮沉重,就这么睡了过去。   谁知这一睡,噩梦缠身,光怪陆离。   梦里,段司宇不是被流氓打折了手,住进医院,就是红着眼控诉他,说他凭什么擅自搬走。   头重脚轻,昏昏沉沉。   段司宇进房时,颜烟正梦到分手那日。   他们互相撕咬,两人的嘴角都破了,铁锈味道混着柑橘香,他无端想到枯枝的玫瑰,一种将要腐烂,穷途末路的香气。   “我不爱你了。”他不断说。   ——对不起。   同时,他在心里说。   仿佛这样,能减轻一丝罪恶感。   额头倏然冰凉,颜烟一下醒了神,睁开双眼。   “醒了?”段司宇坐在床边。   颜烟想起身,段司宇立刻将他摁回去,不由分说。   额头上是退烧贴,体感清凉,涂了风油精一般,极不舒服。   “我想......”颜烟开口,嗓子像被刀刮,实在疼,欲言又止。   “要什么?”段司宇凑近。   颜烟叹口气,勉强抬手摸到手机,改为发消息。   【Yan:我想喝水。】   床头柜上备着热水,杯里还插着吸管。   段司宇摁开药片,拿起热水,手动扭转吸管口方向,递到颜烟嘴边。   “先吃退烧药,我查过,和安眠的药不冲突,可以一起吃。”段司宇说。   颜烟张开嘴,生吞入胶囊,汲两口水,没有大动作,却似耗干力气,累得慌。   吃了药,颜烟又拿起手机发消息。   【Yan:谢谢。】   段司宇不答,坐回床边,似乎不打算离开。   颜烟侧头,视线移到别处,现下他没精力赶人走,也没有勇气赶,梦里那种愧疚感,似穿透时光,延续到现实。   “抱歉。”冷不丁,段司宇又道歉。   颜烟眉头一皱,不解。   【Yan:你道什么歉?】   “你发烧是因为昨晚受惊。”段司宇说。   【Yan:我不至于被吓得发烧,受凉而已。】   打完字,颜烟索性闭上眼养神,不敢对上段司宇的视线,就算是不经意。   良久,段司宇问:“饿不饿?”   颜烟摇头。   “辛南雨在煮粥,你喝了再睡。”   他不想睡。   但颜烟懒得反驳,只点点头。   “......难受么?”段司宇又问。   颜烟唇一抿,睁开眼,摸手机欲发消息。   你没发过烧?   你能不能不说话?   我想安静。   每一句话,打了又删。   最终,颜烟只是放下手机,什么都没发。   难受,但不能以此为借口,肆无忌惮向旁人发火。   就算对方是段司宇,他也不能。   这样不对。   似感受到他的无名烦躁,段司宇未再说话,只是捂着颜烟的手,背靠床头,安静守着。   不多时,药物起效。   那种虚无的飘感减轻,虽依旧无力,但烦躁感消去不少,喉咙的痛意也被暂时镇压。   “粥好了。”房门被敲了敲,辛南雨门外问。   段司宇起身开门,接过辛南雨的粥,又欲关门。   “烟哥怎么样?退烧了吗?”辛南雨抵着门,关切着急。   “吃完了测体温。”段司宇转身,一顿,终是没关门。   “烟哥,我进来了?”辛南雨问。   颜烟勉强坐起身,“好。”   得到允许,辛南雨快步跑进,站倒床边时,难得欲言又止,话全积在喉咙。   发烧,可大可小,几小时后退了便没事,再多的安慰都是聒噪,不如药有用。   而现在,颜烟似乎想要安静。   辛南雨一向能敏锐感知旁人的情绪。   所以难得的,辛南雨只句:“烟哥,等你感觉好些了,想吃什么告诉我,我都会做。”   便小跑出门,轻轻合上。   段司宇将粥放到床头柜,视线在闭合的门上停留,一瞬后收回。   碗里的不能算是粥,而是肉蛋蔬菜,再加点米糊,营养俱全。   段司宇舀起一勺,吹冷了,送到颜烟嘴边。   颜烟一愣,张嘴接下,随即抬手,要拿过勺子自己吃。   这回,段司宇倒没有躲避,任由颜烟拿走勺,而他端起碗,悬在颜烟眼前,正对面。   颜烟一顿,往旁边看,想说不用。   “我不吵你,我看你吃完就走,”段司宇停顿一瞬,“但我每个小时要进来一次,检测体温。”   颜烟攥紧勺,没动。   无处安放的火倏然浇灭。莫大的愧疚,比梦里还多。   原来,比起聒噪或捉弄,他更怕看见段司宇现在这般,语气高傲,说的话却砍去棱角,只为照顾他的情绪。   片刻,颜烟将勺递回去,放到段司宇手里,冷冰冰说:“我累了,你来吧。”   段司宇一怔,重新将碗放在床头柜,继续投喂。   一碗粥,吃了近半小时。   最后一勺入口,颜烟也咀嚼累了,吃到头大。   “我把碗拿出去,还要回来一次,给你测体温。”段司宇说。   “好。”   很快,段司宇去而复返,从柜上拿了体温枪,覆在颜烟手腕处一扫。   38.4。   药效发挥作用,比初时低了半度。   “再一个小时就能退烧,只要不反复,就没事。”段司宇起身,将体温枪放回原处,往外走。   步履清静,背影竟有一丝寂寞。   门关上。   颜烟仰头长呼气,不是累极,而是太难受,不深吸几口气,身体里那种郁结感没法消去。   当然,深呼吸也是收效甚微。   望着墙壁出神,思绪不自觉分散。   颜烟蓦然想到,他其实不常发烧,从小发烧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而他上一次发烧,还是在北城,他被戳破心思的平安夜。   ......   1,还是0 ,我都可以。   连日来,这句话萦绕在脑海,颜烟感到煎熬。   他说这句话时,直直盯着段司宇的眼睛,想看出点什么。   但段司宇只是一愣,而后松开握着他的手,颔首认真说:“挺好。”   他点头两下,他们继续往住处走,一前一后,未再牵手。   挺好。   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是在鼓励他大方性向表露?还是其它意思?   颜烟想不明白。   他们的相处方式,如他所预感,有了细微变化,很微妙,说不出好坏。   一方面,段司宇会格外注意分寸,贴身衣物不再晾阳台,出浴室时穿戴整齐,再不会只裹一条浴巾,围在腰间就出来。   可其它方面,段司宇又无视边界,出行时,就算人不多,也会搂住他肩膀,见他在听歌,还会拿走他的一只耳机,听他的歌单。   这是好是坏?   颜烟不懂。   北城的秋日很短,对颜烟来说一直如此,不到11月,夜晚温度便到零下,如同冬日。   冷空气侵袭,平安夜时,颜烟罕见地发了烧森*晚*整*理。   那年平安夜在周六,他们约好去看电影,波西米亚狂想曲,等段司宇打工结束,他们在中间的地铁站碰头,看午夜场。   早上只有些头昏,他没在意,撑着去公司。   到下午,主管看他脸色实在差,让他准时退勤,回去把病养好。   赶着晚高峰,颜烟回到住处,决定先小睡一觉,调好闹铃,再提前半小时坐地铁出发。   谁知,他一开门,段司宇站在门口,正好要出去。   “你怎么了?”只一眼,段司宇就看出异样。   颜烟摇头,“我没事。”   段司宇蹙紧眉,将他拉进门,手心覆在他额头,“颜烟,你在发烧。”   “我没事......”颜烟执意坚持,出于私心,他不想毁约。   今天不止是平安夜,还是他与段司宇相识一周年,无论如何,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休息上。   “发烧怎么能叫没事?”   这是第一次,他见段司宇动怒,不过也只是语气稍凶而已。   颜烟哑然,被段司宇拉进房间。   “你躺着,”段司宇问,“退烧药和温度计,家里有么?”   他缓缓躺下,摇头。   随即,段司宇点了医药外卖,又到卧室打湿毛巾,拧干,回来搭在颜烟头上。   “先将就用,外送到了换退烧贴。”段司宇拉起他房内的椅子,坐到床边。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颜烟感到脸烫。   是发烧?还是因为段司宇正在他床边?   或许都有,他分不清。   不多时,外卖到达,段司宇拿了药,迅速折返测体温,督促他吃药,换上退烧贴。   一阵忙碌,天色已晚。   颜烟看看时间,忙不迭提醒,“你该去酒馆了。”   段司宇似听见荒唐话,满脸愕然,“我去酒馆,谁照顾你?”   他想说不用照顾。   发烧而已,况且他已吃了药。   但私心在作祟,颜烟并未这样说。   他只是问:“酒馆那边怎么办?”   “只是缺一天,没事。”段司宇亮屏手机,和人发过消息,再度看着他。   颜烟被看得不自在,索性闭上眼,“我睡一觉。你不用守着我,把门打开就好,你可以随意进出。”   他的本意,是不想让段司宇浪费时间,照顾他只要顺手就好。   段司宇却将眉头蹙更紧,“你不喜欢我待在你房间里?”   “我喜欢......”颜烟忙否认,却说多错多,“不,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段司宇静了一瞬,起身回房,再回来时,手里拿着电脑。   “我做我的事,这样就不算浪费时间。”段司宇再度坐下。   “好,谢谢。”颜烟闭上双眼。   偶尔的键盘声,很小声。   第一次,颜烟在入睡时闻见柑橘香,这香味曾让他紧张,现在却让他安神入眠。   他做了个怪梦,逻辑不通。   梦见自己误入一片柑橘果林,只用轻轻一跳,就能飞上树梢,摘下叶间的柑果。   他摘一个,树便消失一棵,他不停摘,直到果林消失一半,一只巨手从天而降,将他抓起飞上云端,放在手心,离地六千米。   “你为什么偷我的柑果?”是段司宇的声音。   他摇头,想否认,却被捏住了脸,“你偷了我的柑果,必须拿一样东西抵罪。”   “什么东西?”他问。   “你。”   梦到这,颜烟一下惊醒。   正当清晨,一缕光照进窗,颜烟想找手机,却感觉腹部正被压着。   他垂眸,只见段司宇伏在被子上,侧头沉睡,窗缝透进的那束光,正映在对方鬓角。   睫毛微动,呼吸平稳。   又一次,他俯视段司宇,能看见每一丝细小绒毛,正在光下熠熠生辉,充满生机。   颜烟看得入了迷,放轻呼吸,视线落到蓬松的发丝。   段司宇的头发会是什么触感?   一定很松软。   于是他伸手,趁人不备,指尖触到柔顺的发梢,轻柔抚摸。   段司宇动了动,他赶紧收回手,手忙脚乱找手机,戴上耳机,装作正在听歌。   很快,段司宇清醒,因是趴着睡了一晚,起身时侧扭脖子,活动肩颈。   颜烟摘下一只耳机,装作淡然,“早上好。”   段司宇却不答,盯着他片刻,拉过摘下的那只耳机,往自己耳朵上戴。   他根本就没在听歌。   情急之下,颜烟点开一首日推,来不及细看歌名。   “   Give me a shot and I’ll give you the world.   If you let me.   Tell me are you in or out?”①(如果可以,请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带你看整个世界。我的心意,请告诉我你是否愿意?)   这歌词,让颜烟指尖一抖,慌得心颤。   他没想告白,至少不是现在就表露心意。   颜烟手忙脚乱,想切歌,却一下被段司宇攥住手腕。   他愣着抬头,对上对方的眼睛,深邃如星,灿若星云。   “颜烟,你是不是喜欢我?不止是朋友的那种喜欢。”段司宇这样问,开口就戳穿他卑劣的伪装。   他要承认?还是否认?   两种选择,分别会走向何种结果?   一瞬间,他又开始飞速思考,分析利弊,用惯常的逻辑,推导段司宇的动机。   最终,他仍无勇气,选择折中,“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段司宇应未预料到他会反问,一时愣住,眼里闪过疑惑,“你的眼神,有时和他们很像。”   他们,指喜欢段司宇的人。   酒馆中慕名而来的男男女女。不分性别,不分性向,不分院校。   他顾着伪装,却忘记,段司宇本就会收到注目与喜欢,那种单恋崇拜的眼神,段司宇已看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   ——什么眼神?   颜烟没勇气再装傻反问。   他意识到,在段司宇眼里,他那点心思无处可遁。   他们是朋友。   对段司宇来说,他该是被划在“重要”那一栏,不能轻易失去。   因为如果不重要,段司宇就不会守在他床边,更不会直白问他的心思,而是将他当作那些仰慕的众生,直接无视。   他又开始分析,用逻辑揣测,分析到头,才敢开口。   “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做?”问出口时,颜烟听见自己的心跳,快到不像话。   段司宇却问:“你想让我怎么做?”   颜烟静了静,“如果你无法接受......”   “我接受。”   他话未说完,段司宇先答。   段司宇说接受。   接受他?还是接受他心怀不轨这件事?   颜烟一下懵了,“什么意思?”   “你想要什么关系,我都接受,只要不是绝交和断联。”   这句极富偏爱性质的回答,壮了颜烟的胆。   此时,他确信,他对段司宇很重要,无论是以朋友,还是别的意义。   所以他再次紧抓住机会,“我想要恋人关系。”   “我接受。”   ......   房门打开,门锁发出咔嗒的声响。   颜烟从记忆中脱离,侧眸,段司宇进门,沉默拿起温枪,在他手腕上一扫。   37.6.   体温成功被药效压下。   测完,段司宇看他一眼,视线里似有诸多情绪,但并未开口表达。   “‘海滨旅社’什么时候开拍?”颜烟平淡地问。   段司宇说了节目组初定的登岛时间。   离现在只差不到两个月。   “怎么?”段司宇问。   只要再坚持两个月,他们就能各自回归正轨,各走各路。   段司宇的正轨是广袤星尘,而他的......   早已是末路。   “没什么,我怕时间不够,想尽早让这里有起色,拿到拍摄的机会。”颜烟又一次撒谎,因为不愿再竖起尖刺,扎向段司宇。   段司宇的眼神变得很复杂,像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颜烟没敢看,移开视线,沉默。   片刻,段司宇动了,没离开,而是提起椅子坐到床边。   “今天早晨,你在跟谁说对不起?”段司宇冷不防问。   颜烟指尖一颤,“不知道,我记不清了,可能是噩梦里的怪物。”   他听见耳旁一声轻叹。   不过一句无言叹息,竟像利刃,险些刺破他淡然的壁垒。   “颜烟,别对我说谎。”段司宇低声说。   他的谎言,一如他曾经的心思,在段司宇眼中无处可遁,找借口式的伪装,不过是一层薄皮,一句话就撕碎。   颜烟深吸气,调整心绪,抬眸对上视线,“我在对你说,为我口出过恶言,说希望你从我眼前消失而道歉。”   半真半假,真话掺着谎言说,连自己都差点信了。   “......没关系。”段司宇明显一愣。   “谢谢,”颜烟勾了勾唇,手藏在被角里,紧紧攥成拳,“那么今后,我们能彻底和平相处,作为朋友,对吧?”   语气真诚,无可指摘。   作为朋友。   段司宇有一瞬僵硬,侧颈上的青筋爆出,转瞬即逝,快到无法察觉。   “挺好。”不置可否,意味不明。 第25章   低烧持续几天,不痛不痒,终于彻底退去。   烧一退,颜烟闲不住,得出门透气,去躺海贝酒楼,段司宇则开着车,送颜烟过去,顺便与陈章碰头。   二楼的八间房已重新布置。   趁颜烟发烧这段时间,辛南雨重新设计过房间,定墙纸买材料,要批量做的,就建模发给工厂打样,马不停蹄开工。   趁着今日两人出门,辛南雨见缝插针,正好消杀三楼的两间房,抓紧时间,在两人回来前结束改造。   车驶出车库,路过西金餐厅,颜烟察觉,客流至少砍了三分之二,里头未坐满,外头也冷清。   出乎意料,段司宇的歪点子起效极快。   也不知是防骗宣传起效,还是网上评价崩塌所造成。   “发放防骗传单,你去哪找的人?”颜烟问。   段司宇答:“岛民发的,陈章安排。”   “他们不怕被报复?”他以为会找鹭城区人。   “怕,但那又如何?如果有人砸店,直接报警,流氓全送进去刑拘,没个几年别想出来,店的损失由我负责。”   财大气粗。   歪点子还多。   颜烟忽然理解,叶思危称其祖宗的原因。   海贝酒楼倒和原先一样,客流稳定,不多不少。   轮渡上一周的售票总量变化不大,说明客流分散到了其它店铺,一家独大的情况有所改善,市场生态趋于健康。   见两人进来,上次接待的女人弯着眼,朝店里其他人招手,“诶!恩人来了。”   声音调高,剩下几个员工一起围过来,热情地问:“想吃什么?是不是清淡口,不辣少盐,我们都记得的。”   热情过甚。   颜烟有些局促,下意识往后退,后背撞到段司宇胸膛。   还未离身,段司宇先搂住他的肩膀,“不用,我们吃过了,叫陈章出来。”   说着,段司宇来开椅子,搂着他坐下,仍不松开手臂。   颜烟等待片刻,侧身抬手,想推开对方。   段司宇却睨他一眼,态度无谓,“朋友之间,搂一搂怎么了?你那天不是说,要和平相处?”   ......   他难得搬起石头砸脚,早知如此,那时就不该加“朋友”一词。   颜烟抿唇,深吸着气点头,任由段司宇将手搭在肩膀。   听闻两人到来,陈章迅速走出后厨,满面高兴,同段司宇聊近况。   忽然,陈章似想起了什么,说:“颜先生,我这几天找大家问过,也录了视频和文字记录,回头我发给你。”   “什么视频?”段司宇皱眉。   竟有事瞒他。   陈章解释:“颜先生那晚过来,给了我一张问题表,叫我收集大伙被施暴的情况,发给他,能派上用场。”   段司宇眉梢一挑,问颜烟,“怎么不告诉我?”   “你现在知道了,”颜烟平淡地说,“等我整理好,会发给你。”   面上劝他不要惹事。   却在知道他想做什么之后,私底下努力,尽力帮忙。   段司宇有一瞬心软,胸口发闷,一时沉默。   片刻,调整好心情。   段司宇恢复一贯的高姿态,朝陈章吩咐,“‘南雨小窝’要招两个人,做打扫清洁工作,工资按你的标准开,要做事麻利,没有歪心思。”   “没问题,我立刻安排,明天就让人到您那里试工。”   停留不久,两人离开。   冬日到达尾声,早春暖风挟着花香。   车窗降下,颜烟伏在窗前,朝外看,有些失神。   段司宇往旁一瞥,察觉颜烟静得反常,他们之间仿佛有层厚玻璃,而对面那端,连空气都郁结。   “在想什么?”段司宇装作随口一问。   “没想什么。”   意料之中的回答。   主动问也得不到答案。   段司宇无声叹息,改为捉弄的语气,“我们不是朋友么?说好和平相处,你怎么对朋友爱答不理?”   颜烟长呼一口气,回头,耐性解释,“我在放空。”   还真未在想任何事。   “......嗯。”段司宇轻咳,不再开口打扰。   未直接回民宿,段司宇开到环岛路上,绕岛行驶,想让颜烟多多透气。   窗外视野开阔,海风吹进窗,似乎吹走一丝郁结。   颜烟望着海面,难得主动开口说话,“我一直觉得你很厉害。”   没头没尾,含糊不明。   那是当然。   换别人来说,他会像这般回答,毫不犹豫。   但此时,这句话是由颜烟来说。   段司宇一顿,不置可否反问:“是么?哪一方面?”   “每个方面。”   被颜烟夸赞,他至少该雀跃,但段司宇只觉得别扭。   好在,他一向相信直觉,换句话说,直觉就是他做每件事的驱动力。   所以段司宇很小心,试探,“比如?”   先是一瞬寂静。   “你不会畏难,而且只要想做,就会去做,也从不失败。”颜烟轻声说。   这评价过高了。   难得,段司宇对夸赞感到焦灼,因为对象是颜烟,他读不透这些话的意味。   “还好。”答复模棱两可。   车绕岛行好几圈,颜烟也不催着要回去,只静静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夕阳西落,他们回程,车停至车库时,段司宇的手机响了。   陌生号码。   “我接个电话。”   “好。”   电话一接通,段司宇皱起眉。   初时,颜烟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叶思危定时查岗。   直到段司宇嗤笑一声,“你如果有求于我,就该主动来西岛求见。打个电话就想让我去鹭城区,你有什么资格?”   随即电话挂断。   颜烟察觉不对,“谁的电话?”   “西金餐厅的老板,说定了会所的包间,让我今晚去鹭城区聊聊。”段司宇说。   心一下提起。   颜烟蹙紧眉,话还未说出口。   段司宇先凑近,解开他的安全带,“我知道分寸,不会有事。”   四目相接,颜烟愣怔一瞬,先移开视线,“嗯。”   晚间,正当晚饭,民宿的门被推开。   辛南雨站起身,以为是客人,蹦着跑近,“您好?”   “请问,段先生在吗?”一中年男子,手里提着两盒东西,笑着问。   闻声,段司宇预料到是谁,放下筷子,慢条斯理走近,颜烟不放心,跟在身旁,保持警惕。   “段先生?”齐斌堆着笑,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段司宇不接,反而双手抱臂,垂眸瞄一眼木盒。   金行的商标,重量沉甸。   “你是谁?”段司宇故意问。   齐斌笑着说,自我介绍,“段先生,我叫齐斌,西金餐厅的老板,今天下午跟您通过电话。”   被打痛了,现在知道讨好。   早前欺负岛民,叫人砸店时却不知收敛。   “我不收这个,太廉价了,”段司宇直说,“你要真想送礼,就把你那些商铺转赠给我,税也由你来出。”   开口就是要白拿,且态度嚣张。   以为对方是在说笑,齐斌笑得有些僵硬,提议,“段先生,您看不然这样,我免费帮您这里做宣传,保证您这里生意红火,旅客都抢着住。”   段司宇却不接话,“你不想送也没事,等你进去了,我直接找法院接手,正好避免纠纷。”   齐斌一顿,再挂不住笑,本性暴露,眼露凶色,“段先生,我看你年轻,做事不要太绝,给自己留条退路......”   段司宇挥手打断,“叫人砸店施暴的时候,你留退路了?你做得不绝?怎么现在调换个位置,你站在弱势,就受不了?”   齐斌一愣,似被这反问给镇住。   “趁现在还没进去,我诚心建议,你赶紧到寺庙多捐点香火钱,说不定能少关几年。”段司宇推门赶人,“自便。”   齐斌个子矮,头顶都不及段司宇肩头,脸色早变了,却没敢说狠话,只恶毒瞪段司宇一眼,转身离开,有些秋后算账的意思。   风铃声响。   门将要关时,段司宇蓦然发现,门上挂着的风铃换了。   原先是贝壳海螺串在一起,如今是十几个陶瓷做的小动物,最顶上的是那只兔子,脸颊红红,极为可爱。   “这风铃,你自己做的?”段司宇抬手戳戳兔子,扫一眼颜烟,意味不明。   辛南雨点头,骄傲地说:“我找工厂订了几百个摆件,重新装饰后还剩下不少,就拿小的钻孔,系上铃铛,做成风铃。”   段司宇眉梢一挑,又问:“这个兔子,还有多余的么?”   “有,还剩十几个。”   “你再多做几个小的风铃,只用兔子,我要挂在家里。”段司宇说。   只用兔子......   辛南雨一愣,迅速了然,也忍不住看颜烟,嘴角似勾非勾,“好好好!我马上开工,今晚就能做好!”   两道视线先后探过来。   颜烟不自在,无端心口一跳,也不懂两人在看什么,速速转身离场。   有病。   段司宇有病。   他在心里重复好几遍。   -   辛南雨抽的第一波客人入住两日,体验一把游艇民宿套餐,在第三日清晨离开。   照颜烟的建议,客人走前,要留下.体验评价,给辛南雨的服务,以及民宿提出意见。   客人离开不久,颜烟下楼,见辛南雨正靠在墙边,垂着头似在发愣。   “怎么了?”颜烟不解。   辛南雨抬头,哭丧着脸,满脸委屈,“烟哥......客人说我很多地方不专业,除了房间装修漂亮独特,没有任何优点。”   “没事,发现问题正好解决,差评也比没有评价好。”颜烟不会安慰,只能抬手轻拍辛南雨的肩。   辛南雨苦着脸呜咽,倒没流泪,只是需要一个肩膀靠着。   正欲要个拥抱,门却忽然开了。   段司宇站在门口,视线一扫,落到两人紧靠的肩,眼神猝然冰冷。   “早上好!马上开饭!”辛南雨转身,心虚地溜进厨房。   这两日因有旅客入住,为不引起注意,段司宇先回家住,等今日旅客一走,又立刻返回。   辛南雨傻归傻,手艺倒是不错,两日不吃,还有些不习惯。   时隔两日,三人终于又一同吃饭。   辛南雨苦着脸,说自己被客人差评了,段司宇听闻,又是一顿不留情的批评。   颜烟汲一口茶,没参与旁人的聒噪,静静查看旅客留下的评价。   房间里没有熨烫机,无法熨烫被压行李箱的皱衣服;门锁不是电子锁,走廊里没有消防器具,安全性差;房间不备投影,也无大屏幕,和游艇的体验感天差地别,有割裂感......   诸如此类的问题,常住的人习惯了,容易忽略不当回事,而旅客却会在意。   住久了,颜烟险些把这里当作是家,未曾用客人的视角,好好审视“南雨小窝”的不足。   早饭后,颜烟迅速上楼,逐层检查细节,对照其它民宿的配置规范,查漏补缺,记下一长串建议。   建议刚发到群里,楼下倏地传出一阵响动,锣鼓喧天,笙歌鼎沸,由远及近。   认知中,一般只有婚礼,或当地特有节日,才会有这种阵仗,动员整个地区的人庆祝。   颜烟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发现街边站着许多人,不仅有人拿着横幅锦旗,旁边还有舞狮舞龙,敲锣打鼓的。   看装束面相,多是本地岛民,还有几个凑热闹的路人。   横幅长达数米,上头印着“不惧恶势力,终会获光明”。   “颜先生,快下来!”陈章站在最前,仰头看见他,朝他兴奋招手。   颜烟懵了一瞬,转身下楼,看所为何事。   一楼大厅已有不少人,段司宇被人群簇拥在正中央,犹如遥远发光的星。   似有所感,段司宇侧眸,朝他看过来,仿若有明亮光辉绕过人群,穿过芸芸众生,降落到颜烟眼前。   “颜烟,过来。”鼎沸人声里,段司宇的声音落入耳畔,清晰明亮,似长夜路上唯一的火光。   不等颜烟反应,已有人拉住他的胳膊,热情带着颜烟往外走,与段司宇一起。   两人在门边相汇,段司宇搂住颜烟的肩。   “什么情况?”颜烟不解。   段司宇似早已知晓,解释,“齐斌昨天被抓了,商铺全部查封,今早刚被贴上封条。”   人太多,感激与热情扑面。   颜烟实在局促,凑近问:“会关多久?”   “还没到流程,估计五年起步,贿赂,教唆他人犯罪,罪行多的是。”   段司宇唇角上勾,不是因被簇拥,而是他们被挤到要搂着彼此,仿佛回到了北城,他们曾相拥的夏夜。   走入街道,他们被推到横幅后面,一人被塞了一面锦旗,分别是感谢颜烟、辛北晴两位先生的无私帮助。   很快,辛南雨也被推出来,站在他们身后,身上还穿着围裙,满脸迷糊。   “谢谢。”   耳旁重复最多的话。   砰——!   礼炮哄响,漫天的彩带与亮片,风一吹,飘斜而落,几片掉到颜烟发梢。   段司宇侧身,旁若无人,指尖拍掉他发上的彩带,手腕挟有一丝柑橘香,擦过颜烟鼻尖。   世界似乎静止。   低空飞行的彩带,在视野中变缓,慢得像脱离重力,不会落到地。   “都看镜头,要拍了!”一初中模样的小孩举着手机,朝所有人大声喊。   颜烟回神,看向正前方,许是被滚烫的热闹感染,心跳陡然变快,不由自主。   这些不是他的功劳。   他很清楚。   这些功劳属于段司宇,而他因为正好在星星身旁,所以幸运地被照拂,映到一丝星光的热意。   虽然不属于他,但也没关系。   尽管短暂,再不久就会消散,但至少在此刻,他触到蓬勃的生机,像是又活了过来。   咔擦——   快门声响时,颜烟勾起唇角,不禁想,今后他要少生气,至少要对段司宇好一点。   至少持续到......   他死之前。 第26章   凌晨,随晏发来辛南雨的账号内容规划,忙碌大半个月,竟只商量出三套方案。   富少爷创业失败剧本,在线哗众取宠,虚假但起效快。   Vlog日常,真实治愈,但赛道饱和,内容易同质化。   维持原本的内容——找不出亮点的做手工。   段司宇看了头大,打电话过去,“我请问,你这些方案,有哪一个能快速起热度,且适合辛南雨本人?”   辛南雨从外到里,每根头发丝都写着单纯,要是真去演少爷哗众取宠,只稍想象,都忍不住发笑。   “人设嘛,又不是真的,”随晏反驳,“现在观众爱看猎奇的东西,富少爷在线卖蠢,完美结合慕钱+看人出糗的心理,起色肯定快。”   为热度不择手段,半真半假混着表演。   随晏说的不是不在理。   但上星节目的制作人,无不有些高傲气魄,如果看见辛南雨哗众取宠,别说来这里拍摄,甚至一帧画面都不会给。   段司宇烦躁轻啧,“先这样,我跟颜烟商量了再定。”   “等等,你给我准备的礼物,到底是真是假?”随晏心念段司宇画的饼。   “差不多了,还剩最后一步,等我接手就送你。”段司宇说。   随晏欢呼两声,挂断电话。   颜烟吃过药,正当入睡,等天亮了,段司宇将几套方案发到群里。   【Duan:随晏公司的策划。】   这成果过于低级,段司宇划清界限,为找存在感邀功。   片刻,群里回复消息。   【辛南雨:要演戏吗?我不会啊![哭哭]】   【Yan:可以都先试试,再做调整。】   【辛南雨:好![奋起]】   就算只是文字回复,也让人觉得安稳。   似乎任何事,只要交由颜烟来做,就能做好,每步皆有根据与计划,不会有错。   无端,段司宇眼神一凝,蓦然想到那日车里,颜烟夸赞他时的语气,似一下找到别扭的端倪。   颜烟会那样说,是因为.....   羡慕他?   可颜烟才是真正不畏难的人。   无论工作恋爱,还是改造“南雨小窝”,无论某件事是否有经验,颜烟都会一步步推进,解决问题,直到完成为止。   不畏难,是颜烟的常态。   但现在明显反常。   难道,有哪一件事,让颜烟产生了畏难情绪,所以才会在搬到沪城后,愈发颓废,来到这里也不见好?   这件事,与颜烟的失眠和焦虑有关。   若再往前推,甚至......   还可能与他们分手有关。   思绪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晰过,似一条线,将细枝末节串起。   段司宇重新审视过去,寻找他曾忽略的细节。   蓦然想到,他们恋爱一年左右,颜烟开始抽烟,说在公司有些无趣,想打发时间,正好同事给了一支,试过之后觉得不错。   烟的味道很淡,而他第一次看颜烟抽烟,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月光终于有了形状。   颜烟初时会藏着掖着,认为这是件丢面的事,他会不喜欢。   可抽烟与否是颜烟的自由,这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他喜欢看。   所以他说没关系,这样很漂亮,甚至以夜为背景,颜烟在阳台抽烟,拍了张复古风的照片,当作手机电脑壁纸。   至此,颜烟不再躲着他抽。   一切崩塌的根源,难道要追溯到那样久远时?   段司宇长呼气,随即拨通秦梁的电话,“进度。”   “目前查到,颜先生在两家不同的医院开过药,都只有诊断证明,没有初始病历。还有个奇怪的地方,颜先生支付药物费用时,从不用软件,也不刷医疗保险,只用现金,就像......”对面欲言又止。   段司宇攥紧手机,“就像什么?”   “就像怕被熟人发现一样。”   怕被发现。   段司宇不信颜烟有先见之明,能预见他会去查,之所以藏着掖着,只可能因为......   颜烟认为这是件丢面的事,就像抽烟一样。   可去医院怎么会是件丢脸的事?   而他那时,怎么能毫无察觉?全然忽视?   他就这样,一无所知,任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局面,甚至在分开的年岁里,从未捋清想通 ,每日只记着颜烟说“我不爱你”。   在沪城查不到病历,大概率因为,在他们分开之前,颜烟就已独自去过医院。   初始病历根本不在沪城,而是在北城。   段司宇咬紧牙,“去查北城的医院。”   对面一顿,“颜先生的医疗保险中没有记录,每家医院的系统也互相独立,如果同时查北城的医院,这......”   工作量多到无法想象,效率也会降低。   “沪城的可以先放缓,但不要断,把重心放到北城。”段司宇说。   段家的关系多在北城,在北城查,比在沪城水中捞针简单。   秦梁松一口气,有了信心,“明白。”   电话挂断。   段司宇伫立门边许久,酸楚难忍,竟比颜烟提分手时还要难捱。   因为只要一想到,颜烟那时是独自去医院,而他一无所知,甚至在和颜烟吵,他就觉得自己荒谬。   为什么没能察觉?   答案其实很明显。   因为他傲慢,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他的注意力,从前十分都放在自己身上,后来分了两分给颜烟,看似已很偏爱,却仍远低于作为恋人该有的及格线。   闹钟铃响。   段司宇回神,反复深呼吸,勉强调整好心绪,推门到阳台。   颜烟已在阳台,指间一只烟,清淡地扫他一眼,先是一顿,而后掐灭烟,掷进垃圾桶。   “今天不练琴?”颜烟难得主动开口。   今日刮南风,风向朝着段司宇。   颜烟掐灭烟,只是因为不想他呼吸二手烟,这太细节,此前的他不够仔细,根本察觉不了。   段司宇无声呼气,回房拿了吉他,折返,“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   段司宇点头,只弹奏,并不唱。   《Last Night On Earth》   颜烟呼吸一滞,这是初次见时段司宇唱的歌。好在对方这回没唱,不然他又得找个理由,胆怯到躲回房,不敢听。   几曲后,到饭点。   段司宇起身,回房收吉他,走出房门时,竟发现颜烟在走廊等待,而不是自己先走。   见他出来,颜烟才动。   态度与此前相比,柔和太多。   段司宇跟在后,心里发软,不再没有分寸,故意找存在感。   饭间无人说话,只有咀嚼声,森*晚*整*理两人彻底平和相处。   但在辛南雨眼里,这显得异常微妙,辛南雨左右偷瞄,只觉昨夜发生过什么事,让两人一夜之间变了态度。   那是种似有若无的暧昧感,很清淡,是只拥抱过,但还不到亲吻的程度。   辛南雨也不知,他怎能想象得如此详细,喉咙倏地一抽,被面条卡了一下,气没喘上来,捂着嘴狂咳不止。   分贝过高,段司宇不耐皱眉,责怪,“你怎么回事?”   终于恢复常态。   辛南雨摇头喝水,转移话题,“我看了方案,我真的要装成少爷吗?我感觉好难。”   “没事,试过再做决定,随时可以做调整。”颜烟说。   不多时,随晏公司的团队到达,不仅携带基本设备,人员也齐全,连妆造都有人专门负责。   如段司宇所预料,辛南雨装不了一点。   台词剧本看了好几遍,甚至放个提词板前方,辛南雨也跟傻子行骗似的,眼神飘忽,说话结巴,一眼就被看穿。   就算不装,试着拍摄日常,辛南雨还是紧绷,连做奶茶时炒茶都糊锅。   只有轮到最乏味的做手工,不看镜头了,辛南雨才如鱼得水,状态自然。   一轮试下来,段司宇脸色愈发难看,火气已然到眉毛,再多一点,便是破顶爆发。   察觉火气,不止辛南雨安静低头,团队员工也大气不敢出,因为被老板多次嘱咐:段大明星比网上传闻的还可怕,千万不能惹。   好在寂静之中,有人出声解救。   颜烟发了几张图进大群,“还是做手工吧,已经有几千粉丝,忽然换内容也不利于账号发展。我刚才翻了评论,发现几条不一样的,你们看看。”   众人一起翻手机,围到颜烟身旁,都松一口气。   【南南,我的狗狗昨天去世了呜呜呜。】   【想看q版人像,南南不露脸的话,就捏个自己吧~】   有当账号是树洞的,有提要求想看其他手工的。   这些评论有何不同?团队人员未懂,看着段司宇眼色,也不敢问。   好在辛南雨傻傻问:“这些评论怎么了吗?”   颜烟指着最后一张图,“上次我爬取的账号里,这几个账号原本没有流量,在和观众互动后,内容被投到下一级流量池,粉丝与浏览量迅速上涨。”   辛南雨一知半解点头,还是没懂。   “你要和观众互动,”颜烟又说,“这个人的宠物去世,你就私信问他要照片,给他的狗单独做个摆件。你要让观众多评论,多投稿,抽取他们想看的做,提高互动率,增加曝光。”   说着,颜烟侧头,问段司宇:“‘海滨旅社’的制作立意,我记得新闻里写‘弥补快节奏生活的缺憾,在海边找回遗失的时间’。相近风格的立意,可以提高‘南雨小窝’的中标几率,对吧?”   “嗯。”段司宇降下火气。   颜烟点头,“逝去的人或宠物,丢失的物品,你可以主要挑这些来做,做完寄出给投稿人,每个视频对应投稿的故事,账号立意是‘弥补缺憾’或‘纪念遗失’,诸如此类,尽量靠拢节目的立意。”   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不止辛南雨,旁人也哑口无言,眼神从惊讶到赞赏。   随晏招的草台班子,抵不上颜烟一人。   可是,这么厉害的颜烟,让所有人安心信任的颜烟,为什么要用那种可怜的语气,夸赞他,羡慕他?   甚至自己偷偷去医院,还怕被人发现?   “挺好,制作就喜欢这种立意。”段司宇攥紧拳头,想做出个满意的笑,却又怕自己笑得发苦,索性不笑了。   好在,一声哭啼及时打岔,掩盖了段司宇的异状。   “烟哥,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辛南雨眼泪夺眶而出,“刚才试拍,我以为完蛋了,特别害怕,原来我还有救。你提到狗狗,我又想起了我的耶耶,我被赶出家后,就没有见过它,也不知道它过得好不好......”   颜烟不解,“耶耶?”   “我的萨摩耶。”辛南雨靠在颜烟身上,想到自己的狗,更是伤心。   颜烟递了张纸过去,向其他人说:“Vlog的内容放在民宿账号,用第一视角做,辛南雨偶尔出境,可以吗?”   “可以。”旁人纷纷点头。   “你们还有什么想法?”颜烟问。   面对颜烟,团队似找到主心骨,畅所欲言,将蹦出的想法一并说出讨论,气氛良好。   主题顺利定下,所有人抓紧时间开工。   为防辛南雨过于紧张,颜烟站在镜头外,守着观察,记录问题。   不多时,段司宇走近,站到颜烟身旁,手臂往旁动了动,提醒颜烟看手机。   【Duan:出去吃饭。】   【Yan:我不饿。】   【Duan:我饿了。】   颜烟抬眸,犹豫片刻,确认辛南雨渐入佳境,遂妥协,轻声往楼下走。   辛南雨平时在四楼做手工,整层相当于一个小型工作室,摆件可爱墙纸精致,是天然的取景背景。   两人坐上车,段司宇没往海贝酒楼行驶,而是到环岛路上,像是要兜圈。   绕行一圈,又开始绕第二圈。   颜烟疑惑,“你不是说饿了?”   “现在不饿,”段司宇侧眸,“你想去哪里?”   颜烟一愣,摇头,现下并没有想去的地方。   段司宇沉默半刻,又主动问:“今天游艇空闲,想不想出海?”   颜烟没及时答话,因为对此刻的状况感到迷茫。   今日以前,他总是发火,而段司宇又常捉弄戏谑,但从早晨起,两人的态度同时大转弯。   恍然有种......他们恋爱时的感觉。   “我都可以,”颜烟说,“看你。”   “出海吧,正好现在天气不错。”段司宇掉头去码头。   又一次出海,颜烟不像上次那般局促,或许因为那日的决定,他反倒变得坦然,真分出不少耐心面对段司宇。   海面晕一层夕晖,波动的金色绵延起伏。   颜烟撑在护栏上,听着海浪海风,耳旁许久无人声,才发现段司宇静得反常。   侧眸瞄一眼,颜烟未发现对方神色有异。   应该不是在生气。   难得,颜烟主动找话题,“拍摄的团队,你让随晏找的?”   “不全是,他有好好做事的想法,我给他提了点建议。”段司宇停顿一瞬,“问你个问题。”   “什么?”   “那时候为什么想抽烟?”   颜烟眉头轻皱,回想,最终摇头,“我记不清,太久远了。”   确实太久远。   他们连分手,都已快要到三年。   “也是,确实太久了,记不得也正常......”段司宇看向海面,有些失意。   颜烟点头,动了动唇,没再出声,因为硬找话题显得太僵硬,还不如沉默。   几句对话,恢复安静。   其实这才是他们正常相处的状态,就算恋爱时,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话,除了最后那半年,总是争吵。   船头破开海浪,往广袤前方奔涌。   冷不丁,段司宇问:“颜烟,你现在心情好么?”   尾音里似有声叹息。   心口微微一颤。   面对段司宇的关心,颜烟没再竖起尖刺,而是接受这下意识的反应,等这一瞬的怦然自然消亡,恢复平静。   颜烟点头,稍弯起唇角,“挺好。”   挺好。   这回答反而让段司宇更难受。   因为他清楚知道,颜烟以前心情好时,不是这样。   段司宇攥紧护栏,跟着勾起唇,笑里却有一丝苦,“那就好。” 第27章   辛南雨的账号起色很快。   有互动提高曝光的效果,也有露脸的功劳。   【南南的脸居然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好可爱!】   【南南自己开了家民宿吗?这个是不是你的民宿账号呀?@南雨小窝】   【想让博主给我爷爷奶奶做个摆件,求求了,无论多少钱都可以。】   ......   看到这些鼓励,面对镜头时,辛南雨逐渐松弛,也不再躲闪。   ‘南雨小窝’第一次接到真正的客人,不是托,也不用游艇吸睛,而是真真正正被辛南雨吸引,为来民宿一住,特意登岛的人。   根据颜烟的查漏补缺,民宿的配置做了改善,房间门锁全换为密码锁,可移动的投屏,消防器具等,一应俱全。   客人走时,不仅夸房间可爱,住着很舒适,还说下次来鹭城,一定再到‘南雨小窝’住。   这夸奖让辛南雨飘忽大半天,吃饭时都在傻笑。   “快,你们把红包收下。”辛南雨风卷残云自己那份饭,趁着两人还在用餐,热情招呼。   颜烟点开手机,群中,辛南雨发了两个三百的红包。   段司宇也看见,“你发红包干什么?”   “以后这里赚的钱,我们三个平分,”辛南雨扬起下巴,神色骄傲,“这次赚了九百,一人三百,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首个团队拍摄的视频发出前,辛南雨的两个账号已签过合约,在段司宇的命令下,账号收入大头给辛南雨,小头给随晏的公司。   随晏倒也不在意这点小钱,只在乎段司宇的礼物。   “等账号的收入分给随先生,剩下的我们仨也平分。”辛南雨又看了看账号后台,里头已有个几百块,虽然并不多,但蚊子腿也是腿。   三百。   还不及一趟出海的油费。   段司宇嘴角一抽,未点接收。   颜烟也没收,“你现在把收入转出,报税时要怎么算?你准备少报?这不合法。还是你准备用自己那份收入,付清全部税务?”   辛南雨似从没想过这问题,慌张瞪大眼睛,“我......我不知道,那怎么办?全部由我来付也没问题。”   “钱收回去,”颜烟难得冷脸严肃,“任何关于钱的事,今后你都要慎重对待。”   竟有些语重心长。   通常是被段司宇批评,这次换成颜烟,辛南雨立刻挺直背,只敢乖乖点头,不敢反驳。   气氛诡异沉重。   颜烟骤然的严肃,连段司宇都不太习惯。   “长点心眼,”段司宇接过话,假意批评,“别又被人害了,还傻乎乎给人数钱。”   辛南雨忙点头,一顿,似忽然想起什么,傻傻问:“宇哥,那天我在微信上,感谢随先生借游艇给我,但他说他没有游艇,怎么回事啊?”   上句才提醒要长心眼。   下一句还是没长心眼。   闻言,颜烟抬眸,扫他一眼,“游艇是你的?”   “......嗯。”段司宇低声承认,视线一扫,观察颜烟的态度。   “那你为什么说是随先生的啊?”辛南雨还在问。   直觉让他当时那样撒谎,他那时也不明白缘由。   但现在,段司宇一下豁然,终于知道颜烟的眼神怪在哪里。   那种眼神是羡慕。   他以前根本看不懂。   所以 ,颜烟到底在羡慕他什么?   “我怕你知道是我的,不好意思用,畏首畏尾,做不成大事。”段司宇转移话题,“现在,‘南雨小窝’的粉丝快破二十万,是不是我的功劳?”   “是!”辛南雨被糊弄过去。   而颜烟依旧平静,面上看不出态度。   晚饭后,辛南雨忙着拍摄,如今的杂活由陈章找的两个清洁负责,而辛南雨专注于账号运营,以及迎接客人。   鉴于客人日渐增多,为避免麻烦,段司宇确实不能再住‘南雨小窝’,要把东西全搬回家。   尽管段司宇不乐意,不想搬。   但有一次,有客人见他和颜烟走下楼梯,盯着他好一阵,试探着问:“段司宇?”   “谁?”他煞有介事反问。   对方被他纯粹疑惑的态度迷惑,“你不是段司宇吗?”   “段司宇是谁?我叫辛北晴。”他眉头紧蹙,带上点江宁口音,像被严重冒犯了一般。   对方见他不耐,赶紧道歉,说认错了人,速速下楼。   这次糊弄过去,颜烟却不准他住了,三番五次催促他搬回去。   最终段司宇只好妥协,说自己东西太多,一个人没法搬,要颜烟帮忙,丝毫不提醒周澜的存在。   东西多倒不是假话。   除了日用品,还有工作要用的东西,基础的电脑键盘耳机,只吉他就能有三把。   颜烟打开纸箱,用胶带粘好底部,固定好了,准备包不能磕碰的东西。   “重的我来,你帮我收衣服。”段司宇接过泡沫纸,开始包装。   衣柜中,外穿的衣服全叠在下方,摆放整齐,颜烟只需平移到箱子里,并不费事。   “浴室里还有几件。”   颜烟也没多想,直接走进浴室,却见横杆上晾着一排内裤,喉咙莫名一紧,速速退出。   见他空手而出,段司宇停下包装,“怎么了?”   “你自己收。”颜烟移开视线,似有些尴尬。   段司宇一愣,没想到颜烟会是这种反应,照此前,高低也要捉弄一句“不过内裤而已,再多的都见过,这有什么?”   但现在,段司宇只是低咳一声,自己进浴室收,没让颜烟继续尴尬。   打包结束。   两幢洋房离得近,没几趟就搬完。   东西堆在门口,颜烟沉默片刻,“我回去了?”   “我一个人要整理很久。”段司宇打开门,手掌撑在门前,态度不言而喻,就是要邀请颜烟进门。   “......嗯。”颜烟垂眸盯着门槛,屏息一瞬,抬步跨进。   房子里意外干净,没多少东西,让人不禁怀疑,段司宇把家里东西搬空,故意放进‘南雨小窝’。   段司宇拉开鞋柜,拿了双拖鞋放到颜烟脚边,白色毛绒,兔子图案。   颜烟一顿,换上,跟着段司宇上楼。   洋房是小两层,二层只有三间房,一个被改成工作室,另外两间分别是主次卧,一大一小。   “衣服放在哪一间?”颜烟问。   段司宇指着次卧,“我住这间。”   独居还住小的次卧。   颜烟点头,进了次卧,拆开箱子开始整理。   平移叠好的衣服倒是省事,惟一的问题,是那十几条内裤,实在烫手。   颜烟深吸气,找齐衣架,以极快的速度抻开晾好,统统挂到衣柜里,砰的一声合上柜门。   听见动静,段司宇走出门,“整理好了?过来帮我一下。”   “好。”   出乎意料,工作室的房间很小,东西又多而杂,为利用空间,墙壁上订了好几排置物板,用来放小东西。   而在最高处,有一副头戴式耳机,被“关”在透明盒子里。   和颜烟那副很像。   因为这副,本就是他送给段司宇的礼物。   那时一年租期到,他也有了存款,所以他们搬到新的地方,离软件园更近,仍是两居室,其中一间做工作室。   生日将至,段司宇说礼物想要他的耳机,不要别的。   可他的耳机并不贵,虽然是定制,但目的是为了耐用,音质并不出彩。   所以他花掉大半积蓄,重新定制一副相像的hifi耳机。   段司宇拿到之后,爱不释手,却并不用,而是装进亚克力的盒子中,不许落灰,只准摆着,不许动。   凝视耳机片刻。   颜烟收回视线,在心里叹口气,“要我做什么?”   段司宇提了个矮凳,让颜烟坐下,两人一起拆泡沫纸。   “心情不好?”拆着,段司宇问。   “没有。”   “我以为你不高兴,”段司宇装作随意,“刚才为什么批评辛南雨?你不是最爱偏袒他?”   颜烟手一顿,“我只是正常建议,不至于是批评。”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颜烟只是想到,他死之后,辛南雨若还是这样单纯,届时又会被人坑害,语气才不自觉严肃。   两人拆包整理,撕胶带,无言中忙活一晚上。   归置好所有物品,颜烟也该回去休息,这样短的距离,他独自离开就好,段司宇却非要跟着下楼。   门打开,刚要走,手腕一下被攥住。   颜烟心头一跳,没回头,只低声问:“怎么了?”   “你的药在楼上,等我去拿下来。”夜里,段司宇的声音有些沉。   颜烟点头,等身后响起脚步声,才回身,斜靠在门边,等段司宇去而复返。   夜风微凉,耳旁叮铃响,铃声清脆。   颜烟仰起头,瞄见门上的风铃,陶瓷兔子,颈间一条红白格纹围巾,边上还绣着细致白绒。   这围巾非常眼熟。   颜烟凝神观察,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   这是他戴过的围巾,段司宇搭在他身上的那条。   心脏无端一紧,而后狂跳。   颜烟像被烫了似的,下意识后退,跨出门槛,上身因此离开门板,防盗门自动关合。   吱吖——   几秒后,门被拉开,段司宇眉头微蹙,见他站在外,眉间方才复平。   “我找了个盒子装药,方便你以后拿取,耽搁了点时间。”段司宇将盒子递过来,指尖带着热意,擦过手心。   “没事。”颜烟接过拿稳,攥在手心,视线不受控制,下意识又扫一眼那风铃。   就这么短暂一眼。   被段司宇敏锐抓住。   段司宇抬眸轻瞥,“风铃有什么问题?”   “没事,”颜烟摇头,声音发干,“你现在挺喜欢兔子。”   段司宇一顿,声音更沉,“你觉得,我为什么喜欢兔子?”   “因为辛南雨做的兔子最可爱。”   “你是这么认为?”   “嗯。”   “......行。”   一时无声。   颜烟等待片刻,不见对方有话,主动说:“我回去了,晚安。”   转身时,身后又是一句问话。   “颜烟,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帮辛南雨?”   远方灯塔的射灯扫荡,擦过海面。   颜烟阖了阖眼,没有答话。   “因为我找不到事做,无聊,闲得慌,你可以这么认为。”段司宇自问自答。   他已经不想步步紧逼,更不想让颜烟难受,但语气中,仍藏不住自嘲。   颜烟点头,没说什么,抬步回去。   推门进了南雨小窝,没几步,耳旁忽然出现一声响动,很细小,从前台传出。   辛南雨在楼上拍摄,所以一楼大厅空着。   颜烟脚步一顿,视线先扫过去,总觉得不对劲,放轻脚步,往声源处走。   距离越近,响动越明显。   颜烟提高警惕,路过餐桌时,弯身拿起段司宇折断的木棍,放在身前防备。   电脑桌后的盲区逐渐减少。   先是枯黄干燥的发梢,头顶是新长出的黑色发根,再是惊恐的双眼入目,一穿着T恤的黄毛男生,正抱着电脑显示屏,蜷缩在椅子后方。   四目相对,视线交汇。   倏然,黄毛男生视线一动,似正要丢手,站起身往外冲,意欲逃跑。   “手别动,门口有监控,你跑不了,”颜烟举着木棍,冷淡提醒,“你手里的显示屏金额过万,如果摔了,造成损失,你得判三年以上。”   被这么一吓,黄毛彻底僵住,抱着显示屏,一动不敢动。   “你先蹲着,我叫老板下来,看他想怎么处理。”颜烟打开手机,打语音通知辛南雨。   很快,慌乱的脚步声渐近,摄像和拍摄助理不在,只有辛南雨一个人。   “小偷在哪儿?!”辛南雨迅速跑近,“我的电脑没事吧?”   黄毛没想到老板如此年轻,面相单纯,随即诚恳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是学生,明年要高考,如果被我爸妈知道这件事......”   “停,”颜烟打断,转头问辛南雨,“你想怎么办?”   “我......”辛南雨停顿一瞬,迷茫,“我不知道,他说明年要高考,他是不是未成年啊?”   明显的心软。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就一定是真的?”颜烟语气严肃。   辛南雨一愣,忽地想到段司宇那句“要长心眼”,立刻说:“我现在报警。”   “我真不是故意的!”黄毛一听急了,忙不迭哀求,“对不起,我下次不会再犯了!真的对不起!”   哀求间,手中的电脑摇摇欲坠。   “手拿稳。”颜烟再度提醒。   黄毛立刻抱紧电脑,虽然手发抖,但好在没松开。   “无论你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颜烟平淡地说。   黄毛点头。   “等警察来了,要怎么办,老板会和你父母商讨。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蹲着不动,别把电脑摔了,以此减轻事情的严重程度。”   或许是颜烟的声音太过平静,黄毛也被感染,手渐渐平稳,不抖了。   警察到时,三人仍保持这种站位姿态,有些滑稽。   黄毛在车上提供了身份信息,到达派出所时,父母已在门口等待。   确实如其所说,黄毛是个未成年,和父母来鹭城旅游,独自在西岛游玩时,看‘南雨小窝’装修漂亮,好奇而入,因发现大厅无人,一时起了歪心思。   这次,只有辛南雨进调解室。   颜烟只站在派出所门外,同段司宇发消息,简单概括事情经过。   【Duan:什么时候结束?我开车去接你。】   【Yan:不用。】   对面停顿好几分钟,才发回消息。   【Duan:我明天叫人来装监控和防盗门。】   【Yan:好。】   颜烟看着对话框,总觉得他的回复太冰冷。   【Yan:距离很近,你没有必要开车来接。】   【Duan:行。】   解释过后,愧疚感消去不少。   颜烟收起手机,仰头望月,有些烦躁。   无怪辛南雨会放松警惕。   他只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从未听闻过盗窃事件,多数夜晚不锁门也无事发生,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下意识认为不会有人盗窃。   更何况,辛南雨已来西岛一年多。   好在每间房都换成电子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思索间,颜烟越想越懊恼,觉得这错误非常低级,他不该犯,更不该没能提前预料。   颜烟皱眉思考,在心中自我数落,未发现远方渐近的身影。   “在想什么?”   鼻尖擦过佛手柑的味道。   思绪被打断。   颜烟对焦视线,一怔,“你怎么来了?”   段司宇发丝蓬松,许是刚洗过澡,身上香味比平时浓。   段司宇走到颜烟身旁,也仰身背靠玻璃门,手臂挨着手臂,“确实没有必要开车。”   颜烟侧眸,瞄到对方侧脸。   月光洒落面庞,无端让他想起一段缠绵旋律,是段司宇弹过的《月光》。   因而一时忘记移开视线。   白雾在呼吸间缭绕,段司宇也仰头,和他一样,望着月亮,“所以我是步行过来。” 第28章   月光正盛,门前人来人往,他们隐在月色里,也无人注意到这隅角的面庞。   “怎么不进去?你放心辛南雨独自在里面?”段司宇问。   颜烟望向前方,“他总要学会自己处理问题,以后再出事,不一定有人帮他。”   语气有些沉重。   段司宇点头,又问:“不点支烟?现在氛围不正适合?”   “这里不是吸烟区,”颜烟一顿,“我现在也不想抽。”   “是么?”段司宇不置可否,“我刚才还以为,你很烦躁。”   他确实在烦躁。   又一次。   段司宇察觉他的情绪。   颜烟轻呼气,索性承认,“是有一点,但不至于要抽烟。”   “怎么?”   “我在想,为什么换房间锁时,没有想到在大厅加装防盗门?如果提前加装,今天就不会发生这这种事。”   段司宇一怔,第一次察觉,颜烟也是会烦恼的,并非时时都冷淡地稳操胜券。   而且,烦恼的原因竟很琐碎,小到他认为这根本不是个问题,不至于烦恼。   或许曾经,颜烟也在为许多事烦恼,可是他忽略了,什么都没能察觉。   心头一丝难受。   段司宇调整好情绪,语气刻意无所谓,“加装了也会发生。”   “为什么?”   “因为时间还早,辛南雨不会关门,那学生依然能进门。”   “......嗯。”   “况且,就算加装,也要考虑开关门的时间段,不能因为大厅没有人,就直接关门,那和主动赶客没有区别。”   这样一说,颜烟被转移注意,烦躁消去不少,认真思考要如何提高安全性,“再招一个人做前台?”   段司宇不否认,只说:“现阶段的客人多是为了他本人,他不亲自接待,谁想来这里住?”   “那他也不能24小时待机,”颜烟停顿一瞬,“第一次接待他亲自露面,平常时候,还是要有人守着。”   做生意哪有不劳费精力的,又不是人人都是段玉山,生来就是宏图大道,劳役他人干活,自己忙生计,一天睡5小时都嫌多。   段司宇轻笑,“我发现,你是挺心疼他。”   有一丝落寞。   “我......”   “他年纪小,脑子也缺根筋,被心疼是理所当然。”科诨打岔,但尾音仍咬着说。   段司宇已尽力控制妒忌,不想表现出多余的负面情绪,却仍有泄露。   一时沉默。   片刻,颜烟自嘲一笑,“也不算是心疼。或许,因为我喜欢做救世主,享受别人感激的眼神。”   辛南雨是,岛民也是,那种感激,似能让他活过来,感觉自己还有几分用。   救世主?   段司宇眼神一凝,“什么意思?”   “没什么,随口一说,”颜烟摇头,直起身,“我进去看看,还有多久结束。”   又是躲避。   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颜烟的背影似蒙在雾里。   段司宇没执意追问,因为就算紧逼,也只会得到谎言。   不久,辛南雨从调解室出来,黄毛与对方的父母也跟在身后,仍在鞠躬道歉。   处理结果是辛南雨接受和解,对方赔偿三千元,考虑到黄毛是未成年,显示屏也完好无损,这算是最优解。   “他爸妈说要断掉他的生活费,那他岂不是更拮据,再去偷东西?三千块是不是太多了?但我看网上都说这样处理最好......”   事情结束,辛南雨心有余悸,仍在思虑。   “我当时就该早点下来。”最终,辛南雨仍是懊恼。   颜烟想起,辛南雨当时是一人下楼,问:“摄像不在,拍摄已经结束?”   辛南雨低咳一声,“嗯,我当时还在做手工。”   有些心虚。   “两天一次拍摄都不够你做?”段司宇倒没批评,只说,“明天会有人来装防盗门和监控,我让陈章......”   颜烟拉住段司宇的胳膊,打断,转而向辛南雨说:   “你去找陈章沟通,大厅没人守着不安全。你去问他,谁有意向到你这里做前台。工资,工作时间,工作内容,这些都由你自己定。”   “我自己定?我不会......”辛南雨下意识畏难。   “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这次你试过怎么招人,面试,以后人员再有变动,你就不会慌。”颜烟声音平淡,仿佛这是件易事。   辛南雨一向听颜烟的话,尽管忐忑,还是点头应下。   到达住处,午夜已至。   洗过澡,颜烟半躺在床,疲乏大量上涌,他却还不想吃药。   在段司宇面前,他似乎,太过放松警戒。   半夜去派出所也好,烦躁的事也好,这些都无碍,说就说了。   可他为何要脱口而出那句“救世主”?   不自觉懊悔。   似乎只要面对段司宇,他就总是懊悔,懊悔某一时刻不该说哪句话,做哪件事,从前至今,毫无长进。   嗡——   手机倏地震动,打断思绪。   【辛南雨:烟哥,你睡了吗?我有个小礼物给你。】   【Yan:好。】   颜烟起身开门。   辛南雨将东西放在他手心,道了句“晚安”便跑下楼,十几秒后,楼下传来一小声欢呼,似很高兴。   门合上。   颜烟打开灯,细细看礼物。   一个卡通小人,黑色头发,鼻翼右侧一颗小痣,黑色大衣与双肩包,颈间......   一条红白条纹的围巾。   特征太明显,一眼便能认出。   这是曾经的他。   手机又震一声,颜烟回神。   段司宇发来两张图,一张是手工的卡通小人,另一张,则是一张旧日合照。   颜烟指尖一抖,没敢点开合照。   只看小图,他已知晓,那是他和段司宇,平安夜在楼顶,冷风吹拂下的一张合照。   镜头略微模糊,白雾缭绕,他忍住咳嗽,将半张脸躲在围巾里,而段司宇搂住他的肩,抬高手机。   【Duan:辛南雨手艺不错。】   【Duan:他找我要照片,想给我们做个小人摆件,我随便挑了一张发。】   【Yan:嗯。】   颜烟垂眸盯着小图,有些失神。   良久,屏幕熄灭,颜烟收起手机,指尖拂过小人颈间的围巾。   小人脖子上戴有围巾。   但他的围巾,早已丢失。   把摆件放到床头柜,颜烟吞了药,侧躺着与小人对视。   眼皮逐渐沉重,一个荒谬的想法乍现。   如果能实现他一个愿望,他想,他要把时间定格在那时的平安夜,在他死时,孜孜不倦重复一百次。   对街的灯熄灭。   段司宇离开窗前,回到工作室,没立刻戴上耳机,坐在工学椅上,又一次失神。   显示屏处于待机状态,无序的泡泡相互撞击,鼠标一动,变成常设的壁纸,颜烟夜里抽烟的那张照片。   他的壁纸换过一阵,在分手期森*晚*整*理间。   至少有一年,他不想看见颜烟留下的东西,也不愿处理丢弃,所以就算原先的房子不住,他也要继续租。   后来房东要收房,也不打算卖,他只好亲自去收东西,因为不想让别人碰。   卧室抽屉里,段司宇发现一部旧手机,那不是他的,而是颜烟的上一个手机。   手机放在掌心,段司宇的第一想法——如果颜烟的账号没有登出,数据还在同步,他必须要看看颜烟的动向。   所以他充电开机,发现颜烟的账号依旧登着,便第一时间关掉旧手机的定位与数据同步,避免被颜烟发现端倪。   照片,备忘录,日程提醒事项,他一项项翻,厚颜无耻。   反正,羞耻这种情绪,他从未有过,今后也不会有。   出乎意料,他们的合照都在,未被删掉。   甚至,他的照片也在。   最早前,竟有一张他在酒馆表演的照片,拍摄于他们初次交流之前,这视角明显是一张“偷拍”。   颜烟喜欢他,是一种纯粹的爱情,他知道。   但他不知道的是,颜烟会这么早就喜欢他。   无怪段司宇察觉不到。   因为那时,他并不把对颜烟的感觉称为是爱情。   他曾觉得“爱情”太俗套,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高傲否认。   最开始,他只是瞥到对方音乐软件的ID,想知道对方在听什么,回到寝室,戴上耳机探寻。   或许是古典,播放前,他这么想,并调高了音量。   然而,第一首曲竟是潮核摇滚,主唱的嘶吼一下炸了耳,段司宇迅速摘掉耳机,耳膜被震得嗡嗡响。   脑子发懵几秒,而后他不自觉笑了。   室友见他笑,问他看见什么了,有这么好笑?   他摇头不语。   心里想的却是,他好像遇见了一个很有趣的人。   长着那样一张脸,视线清冷平淡,似目空一切,耳机里放的曲子却如此炸裂。   他以为对方是高脚杯里的醇酿,谁知酒里加了一滴辣素,辣得他喉咙发烫。   此后,空闲时候,他就会看看,这周颜烟都听了什么。   颜烟的歌单变化有序,持续几周抒情摇滚,又会跳回激烈宣泄的后核,几周内只听相似的风格。   这让他不禁想。   这几周里,对方做了什么,心情如何,与听的歌是否有关系?   想的次数一多,段司宇在某日忽然想,他为什么要猜?去认识对方,直接问不就好?   于是,顺着对方ID里关联的微博账号,根据微博里偶尔发的内容,他推测对方是软院或计科的学生。   先是在本科生里找了一圈,没能找着人。   于是他联系到一团委的学姐,是软院大四的学生,他让人帮忙留意。   学姐以为对方欠了他钱,严肃询问他那人的特征。   很清冷,右侧鼻翼有一颗小痣,长得像精灵一样。   他如此形容。   学姐听了,直翻白眼,“你是不是一见钟情,鬼迷心窍了?”   一见钟情?   庸俗。   所以他高傲地否认:“我不喜欢任何人。”   他给的形容太抽象,学姐自己也忙于实验课业,从夏到冬,研一过了大半学期,才发回照片。   “你要找的人不会是他吧?”   “对,就是他。”   “救命啊!你居然真的喜欢我师哥!我难以想象!”   “我不喜欢任何人。”   学姐却听不进去,“你完了,他是那种超冷淡,超自律的神人,看不上你们世俗的情情爱爱,我导可喜欢他了。”   非常冷淡。   但听摇滚。   所以,颜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那年平安夜,学姐突发来一条消息,说把“神人”拐来了酒馆,人已经在路上,成败在此一举,让他好好表现。   为什么要把他的好奇,庸俗地归位爱情或喜欢?   他只是想认识颜烟而已。   暗光中,颜烟似要起身离开,他站上舞台,选了颜烟这几周最常听的歌。   至此,只要颜烟来酒馆,他就会唱其歌单里的歌曲,顾虑到其他观众的体验,他挑的都是抒情摇滚。   学姐说颜烟是个神人。   可据他观察,“神人”在刷夜时,也是会打哈欠的,但平淡得像是在呼吸,一点都不狰狞,眼角凝着的湿意清淡冰冷,似是凌晨的夜露。   “神人”还会面不改色地说“荔枝桃桃”,仿佛是酒单印错了字,而自己说的才对。   段司宇心想,“神人”确实是个很有趣的人。   无数个夜晚,他在一旁高傲地审视,观察颜烟是否有资格做他的朋友,尽管他根本不清楚对方的想法。   质的变化,是那次颜烟帮他修改代码。   前一年,为换新的设备,他同时接了几个广告公司的配乐,从早到晚忙得焦头烂额。   到了期末,其它课程,他熬两夜就能拿到高分,惟有C语言,他熬了好几夜,竟是低分飘过。   这简直不可忍。   看到分数时,段司宇想,他要重修,他非得在第二年拿到高分不可。   直觉与灵光是他做事的驱动力。   而代码,因为那些细致的规则,只要有一处错,就全盘运行错误,这让段司宇无比抓狂。   因为自尊心,有哪处不懂,他宁愿自己想,上网查,都不会去找人问,因为他讨厌旁人装范,或表现出一丝优越感。   但意外的是,颜烟没有优越感。   颜烟只是平淡地看了题,而后上手改动,告诉他哪里有问题,声音清清冷冷,让他想到雪化时滴落的水珠。   颜烟的声音渐渐朦胧,他有一瞬恍神。   直到声音停止,他侧头,正好对上颜烟漂亮的眼睛,心头只有一个想法。   ——这世上,竟然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不让他讨厌,甚至愿意主动靠近。   从小到大,段司宇讨厌过很多人。   同龄二世祖,聒噪且脑子有病;段玉山,总是爱装腔;   同学,全是恋爱脑;长辈,陈腐古板;亲戚,阿谀逢迎的马屁精。   似乎每个人,都无法对上他的频次。   他的世界是个孤岛,他喜欢的东西没人懂,他曾激烈表达过不满,但依然无人理解,所以最终,他放弃与蠢人沟通,独行踽踽。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世界里,终于出现一个特例。   ——颜烟。 第29章   颜烟说不会回江宁,因为早与家里断了联系。   真巧。   段司宇想,无怪他会被那一睨吸引,颜烟果然是个特例,是降临在他世界里,唯一能理解他的人。   晚春时,他接了一部电影配乐,那是他第二次与这导演合作。   电影剧情很简单,就是两个学生,高考后结伴逃离,在野间流浪的故事。   电影时长短,工作量很小,不到半个月,他就完成工作。   导演听过后说:“我感觉,你的风格有了点变化?”   段司宇不耐,“有哪里不满意?”   “不是!我满意啊!”导演急急解释,“上次我只感觉你配得还行,能过关,下次还找你;但这次我闭上眼睛,随便抽一段听,听着听着,居然能想象对应的剧情是哪一段,你懂这种感觉吗?”   “不懂。”段司宇冷漠地说。   每个作品,他都只对初始成品感到满意,因为甲方总会挑毛病让他改。   设备烧钱,升级换新,总需要钱,他没法像从前一样清高,当然会照对方的要求改。但如此改动后,他将不再认为这是他的作品,而是个被染指过的俗物。   对方什么评价,是好是坏,他统统不在意,只有冷漠。   “就感觉忽然有精气神了,你懂吗?”导演恨他麻木,“你不是学艺术的吗?怎么就听不懂呢?”   精气神。   段司宇想,他只是在看过电影后,做了个想象。如果电影中的主角是他与颜烟,那在每个定点处,他更想听见什么?   一切与从前没什么不同。   只是多了一步想象而已。   “不懂。”段司宇依旧这样回答。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片刻,对面八卦地问,“还是有喜欢的人了?”   恋爱,喜欢,一见钟情。   为什么每个人的脑子里都装着这种东西?   段司宇感到厌烦,“没有,挂了,以后再聊。”   电话挂断,不悦却仍在持续。   凭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他的改变是源于爱情?爱情那样廉价,保鲜期短,随时可被替代,他瞧不上。   而面对颜烟,若要比喻。   他想,他是在对待一颗,从月亮上掉下的月光花种,每晚放在手心,让其沐浴夜露,既怕对方太快枯萎,又怕对方没有动静。   他近乎小心地对待颜烟,送对方回家,与对方合租,每天定不同的晚饭,并坚持认为,这不属于廉价的爱情。   室友光天化日下搭讪,骚扰到颜烟。   他气得没边,拉着颜烟离开。   那时他仍觉得,对方亵渎了他的月光,这比人人都“误解”他坠入爱河,还要令他生气。   直到那句“1还是0,我都可以”出现。   颜烟说这句话时的眼神,段司宇再熟悉不过。   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就说喜欢他的“恋爱脑”;来酒馆不为听歌,而为打探他微信的“烦人精”;分明有伴侣,还意欲肢体接触的“人渣”,全是这种眼神。   而颜烟,出现了这样的眼神,还是那种,他最讨厌的眼神。   颜烟......喜欢他?   段司宇在心里打了个问号,因为他不想就此下定论。   于是他试了无数个烂俗的举措。   扯下对方的耳机,凑近看对方的歌单,尽管他本来就知道。   偶尔弯身,说颜烟的后领有褶皱,主动帮忙整理,其实根本没有皱。   电影里所有烂俗的情节,他都试了,猜测板上钉钉。   颜烟真的喜欢他。   且无关于友情,或其它意义,是一种纯粹的爱情。   他不能装作不知道,这不对。   可他如果接受,这似乎对颜烟不公平。   他喜欢颜烟吗?   电影里那种紧张,心脏狂跳的感觉,他还没有过。   颜烟很厉害,是为数不多他会欣赏的活人,可这就能说明他喜欢颜烟吗?   “喜欢是什么感觉?”有天,他问随晏。   随晏瞪目咂舌,“你喜欢谁?”   “颜烟,我室友,”他一顿,精准补充,“可能喜欢。”   “你居然会喜欢‘人’?”随晏见鬼了似的。   他不喜欢‘人’,难不成要恋物?   段司宇皱起眉,“你有病?”   “不是,我还以为,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傻子......”   “除了他。”   “你这不是喜欢。”随晏说。   “那是什么?”   “你这是真爱啊。”   真爱。   随晏也是个“傻子”,所以他并不把对方的话当真。   没有建议能解决这个困境,而他的选项里,更没有远离或断联绝交,他不可能让他世界里唯一的月光离开。   平安夜时,颜烟发了烧,躺在床上神色恹恹。   无端,他想到一个摔骨折的男同学。   对方崴脚摔下楼梯,班长是个很瘦的女生,看他高,便拜托他一起将人送去医院,等导员来了再走。   他耐着性子送了,结果同学却拉着不让他走,说腿疼得厉害,在父母来之前,需要有人陪着。   段司宇转头就走,心道对方脑子有病。   可此时,颜烟发着烧,执意让他去酒馆,去忙自己的事,他却气得不行,只得拿着电脑在床边坐着。   后来颜烟睡着,段司宇收了电脑,俯身凑近。   鼻尖相隔几厘,距离很近,视线落到颜烟微张的唇。   吻下去,这样就能证明他喜欢颜烟?   段司宇愈发靠近,两唇将要相贴,但在相隔最后一厘时,他停住了,并未继续。   因为颜烟嘴唇微动,小声说了句梦话。   “我没有......”   没有什么?   他侧头,将耳朵覆近了听。   “我不是故意的,不要......”颜烟摇头细语。   段司宇一怔,重新坐回椅子上。   或许这句话并未意有所指,或许颜烟在做别的梦。但他却觉得,颜烟是在对他说,是在为自己的喜欢所道歉。   颜烟怕他拒绝,所以不曾坦露,已经很小心掩饰,却还是忍不住从眼神中透露。   短暂,若隐若现,像在平淡湖泊上的一秒涟漪。   第一次,他知道了心软是什么感觉。   那是一种很涩的情绪。   像吃了不熟的杏子,发青的梅子,涩得他想将颜烟喊醒,说他已经知道了,不用再这样小心隐藏。   天快亮时,段司宇有些疲乏,趴在被子上小憩,但并未睡沉,颜烟一动他就醒了。   还未睁开眼,发丝上先传来轻柔触感,颜烟小心翼翼,像是在抚摸易碎的物品。   可那只是他的头发而已。   颜烟想怎么碰,他都允许,何必这样留心。   他一动,颜烟就立刻将手收回去,甚至装作在听歌,平淡地同他说早安。   那一刻,段司宇想,他再也不想试探,也不想装作不知情,无论颜烟想要何种关系,他都接受,他都同意。   -   在一起的第一个月。   他们的相处方式并无变化。   一起吃晚饭,互道晚安,周末去看电影,最多就是搂着肩膀,或人多时候牵着手,跟原先没什么差别。   直到又一年除夕。   简单的年夜饭结束,他问颜烟想做什么。   颜烟想了想,看向窗外,说想去楼下放烟花。   说是烟花,其实只是无声的烟火而已,拿在手上,光散时便安静熄灭,就像从未留下过痕迹。   颜烟两手拿着烟火,而他摁下打火机点燃。   呲——   火光陡然茂盛。   颜烟似勾起唇,很安静地高兴,将其中一个递给他。   不多时,颜烟手里的火光灭了。   残余的青烟与白汽混在一起,被颜烟的呼吸缓缓推远,此时分明未下雪,可段司宇却觉得,鼻尖有一丝雪的气味。   随后,他手上的烟火也熄灭,颜烟仰起头,唇角还勾着,漂亮的眼睛看向他,再未停留在烟花上。   世界似乎静止。   北城的大风被摁了停。   无端,段司宇想到初见颜烟的秋夜。   那时,他也有这样的感觉,似灵魂从身体脱离,极慢地在半空飘行,思绪轻若飞雪。   段司宇意识到,他犯了个低级错误。   从头至尾,他都在用世俗定义的喜欢,来评判他对颜烟的感觉。   但他却忘了,他本就与这世界格格不入,若照世俗的经验来定义他自己,定义他的爱情,也只会得到一个错误结论。   他曾觉得没有紧张,就不是心动。可如果他的心动,本就该像现在这样,安静无声,思绪轻飘呢?   他不说话,颜烟便问:“怎么了?”   段司宇凝神,俯身抵上颜烟额头,他们之间的距离,第一次如此近。   颜烟愣了一下,但没有躲,依旧是清清冷冷的模样,仿佛无论他想做什么,有多过分,颜烟都能平静接受。   心口没来由发痒。   段司宇不自觉想,如果他吻下去,颜烟会露出何种眼神,依旧平淡,还是惊慌?   想做什么,就直接做。   他人生的信条。   “我要吻你了。”这并非征求,而是一句告知。   他收紧手臂,将颜烟往上一搂,低下头,终于吻在颜烟唇上。   唇相贴的一瞬,他已无暇顾及颜烟的反应。   他的动机始于恶劣的坏心,但真吻上时,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作感官失调,灵感迸发。   根本就不是电影里说的,心跳加速,这么一个低级的词就能形容。   那是种抽象的混乱。   他的灵感像被压缩在一个奇点,而后嘭的一声大爆炸,零零碎碎的和旋四处飘洒,钢琴声,小提琴,合成器,紊乱到他无法整合。   或许只一秒,或许有几分钟之久,段司宇根本分不清楚。   他直起身,唇相分离,颜烟睁开眼,呼吸声发抖,耳朵也已经红了。   到这时,他才想起他顽劣的动机,抬手去触颜烟的耳朵。   颜烟下意识躲了一下。   段司宇收紧手臂,并不让颜烟躲,指尖触到滚烫时,他只觉耳旁又出现旋律,这次并非紊乱狂炸,而是和谐有序的一段。   即刻,他攥住颜烟的手腕,快步拉着人回家。   门合上的一瞬,他再无法自控,将颜烟锢在门上,低头直接吻了下去。   唇舌相触,却已无法满足。   他撬开颜烟的唇,侵占似的吻,像要夺走对方的所有氧气,不给颜烟留一秒气口,贪得无厌纠缠。   而颜烟没有反抗,只是将手放在他肩膀,初时只是轻轻搭着,后来收紧了手指,攥得很紧。   这一吻持续太久。   到后来,颜烟似是站得腿软,半身重量都搭在他身上,清冷的眼中蒙着薄薄一层水雾,像是远山清晨时的冷烟,又一次让他脑海里炸了和弦。   索性,他搂起颜烟,将人拉到沙发上坐着,不由分说继续吻。   他停不下来。   也不打算停下。   段司宇决意,他要吻到颜烟失神,眼里的水雾顺着眼角落下来,惊慌地推开他为止。   可到最后,颜烟就算被吻到小声喘气,也未曾推开他,只是看他一眼,再移开视线,仿佛躲避眼神就是最过激的行为。   “颜烟,你还想让我做什么?”他俯身凑近,半身的重量压在沙发,像要将对方嵌到自己血液里。   他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在接受颜烟的那天,就认真做过功课,买好要用的东西,权衡过数次,当这些事真正发生时,他是否能接受。   但此时,段司宇想,用接受一词并不准确。   他不是在接受,已近乎邀请。   颜烟又不说话了。   他知道颜烟在干什么。   颜烟一定在思考,像写代码一样,在这不清醒的时分,仍攥住一丝理智分析。   所以他摇头,不等回答了,直接将颜烟楼起,往浴室走,不给对方一点理智的余地。   “我没有准备东西。”   “你想准备什么?我房间里有。”他毫不羞耻,直接问,“还是说,你现在不想做,要再等等?”   出乎意料,颜烟竟立刻摇头,平淡地说:“我不用等,是你需要认真考虑。”   是他需要认真考虑。   不知何时,颜烟似抓到了他的心思。   知道自己对他有重大的意义,以为他一个月前的答应,是一种变相妥协。   但颜烟不知道的是,他这一生不会为任何人妥协,如果他不想做一件事,谁都无法逼他。   爱情不是廉价的落俗。   与其它感情比起来,也无谓高级低级,更不是他不承认,就能当作不是的东西。   颜烟可以是月光的花种,可以是半夜化成人形的精灵,可以做他的缪斯,也可以是他的爱人。   这一切,并不冲突。   “我已经考虑好了。”勃发的欲望已然证明,他想要颜烟,再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逃避的借口。   颜烟静了一瞬,而后闭上眼睛,主动吻上他的唇。   很轻柔,体温稍低,像是漫天的月光洒落,挟带极地低温的雪,净化他的呼吸。   这一刻,段司宇坦然承认。   他坠入的是爱河。 第30章   辛南雨的两个账号,各平台零零总总加起来,粉丝突破五十万时,“海滨旅社”已开始着手布置在鹭城区的拍摄。   比起大流量的账号,辛南雨这点粉丝不算什么,有一点底气,但又不多。   开拍时间愈发近,制作那方仍无新动静,还未定下在西岛的拍摄地点。   除了辛南雨在忐忑地忙碌。   颜烟也已在计划,如果没法得到这个机会,届时要如何蹭上节目的热度,找到更简单的变现方式。   账号有起色,客流跟着增加,隔一日就有几个客人入住,按如此增速保持,开始盈利指日可待。   新招的前台是个中年女性,在外做文职十年有余,今年“被”提前退休,回岛后正愁没有收入。   辛南雨开的工资不低,前台一入职,不仅认真做本职工作,还会主动帮忙做其它事,麻利勤快。   整个南雨小窝,人人各司其职。   只有段司宇在悠闲享受,没客人时,就去大厅解决早晚饭,等有客人,就让辛南雨打包送到对面。   当然,打包的不止饭菜,还要把颜烟也一起打包了。   原因是段大明星不想独自一人吃饭,必须要有人陪着,不然就要任性地到大厅用餐,无论是否有客人。   “烟哥,吃完了微信叫我,我过来收拾,你千万别自己收啊。”走时,辛南雨提醒过,便速速跑走。   一楼的厨房是开放式,橱柜上没有厨具,摆了些酒,酒量有多有少,皆有被开过的迹象。   颜烟的座位正对橱窗,看到酒时,视线稍作停留。   段司宇正在拆包装盒,察觉后一顿,“怎么?”   “没什么。”颜烟收回视线,垂眸。   拆包装的声音,打包盒里的烧腊,水煮的青菜,两碗米饭。   一切过于相似。   有一瞬,颜烟差点以为,他还在北城,只是和段司宇换了间屋子住而已。   段司宇将饭递过来,颜烟接过道声谢,压下心内隐隐的焦灼,安静吃饭。   “没想到我会喝酒?”冷不丁,段司宇开口。   已知道他那一眼的意思。   “......我以为你,”颜烟一顿,“不喜欢喝酒。”   他记得,段司宇从前滴酒不沾,因为讨厌酒精的味道,说那味道很恶心,像是呕吐物。   “现在偶尔会喝。”   段司宇唇角一勾,似想到好笑的事,“有天我喝多,半夜失手发了首歌,把叶思危吓得,穿着睡衣开车,直奔家里教育我,还打电话向宇亿梦告状。”   颜烟攥紧筷子,并未被逗笑,只是点头。   “我这两年的歌,你有听过么?”段司宇夹了块烧鸭,放进颜烟碗里,动作自然。   “听过一首。”嗓子发干。   “哪一首?”   “重复分镜,听过一小段。”   一时寂静。   片刻,段司宇又笑了,“挺巧,只听过一首,正好就能听到我失手发的那首。”   意味不明。   焦灼陡升。   颜烟索性转移话题,“制作那边,有定数了吗?”   “没有,”段司宇似十拿九稳,“但最后肯定是在‘南雨小窝’,我保证。”   “那就好。”颜烟并没有质疑,因为段司宇总能成功,只要是其想做的事,没有失败可言。   一顿饭吃到末尾,最终由段司宇亲自收拾,将包装盒一并放进垃圾袋。   “我送你出去。”段司宇提着袋子。   “谢谢。”   两人先后出门,段司宇丢了垃圾,“明天见。”   “晚安。”   颜烟没有回复明天见,因为只有两人的晚饭太焦灼,他已无勇气再来。   刚要走,身后传来问话。   “今年会给我准备礼物么?还是你已经忘了。”   春分将至。   也意味着段司宇的生日将至。   颜烟轻呼口气,只觉嗓子干哑,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没有忘。”   说完便走,脚步匆忙。   段司宇望着颜烟进门,三楼房间的灯亮起,才转身回屋。   他没带手机出门,屏幕显示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叶思危打来。   段司宇回拨,“什么事?”   有预感似的摁了免提,调低音量。   “你说要去扫黑除恶,这事他爹的居然是真的?!”叶思危音量极高,吃了炮仗似的,难得说脏话。   齐木林的案件流程早就走完,刑拘一年,已转移到鹭城监狱。   叶思危竟现在才来发难。   看来,周澜也不是事事都会告状。   段司宇不置可否,“我告诉过你,是你自己不信。”   “我就知道,放你自己待在那儿,指定要惹是生非!”叶思危咬牙切齿,“你让我怎么跟节目组交代?”   “和节目组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叶思危听了更气,“你露着个大脸在外,还搂着颜烟拍照,昨天照片已经登报,要不是这年头没几个人看报纸,我又先紧急拦了消息,现在的热搜就是你和颜烟。”   照片。   段司宇这才想起,那日岛民庆祝,给他们拍了好几张照。   “这不正好?”段司宇态度无谓,“你去跟制作沟通,说我和辛南雨在西岛扫黑除恶,热搜马上要爆了,让他们赶紧抓住热点,宣布在‘南雨小窝’拍摄。”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那破民宿?少爷,您人还没追到手就算了,现在要是有不长眼的去扒颜烟的信息,您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段司宇静了一瞬,再开口,已不是科诨打岔的语气。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媒体发的、网上流传的照片,除了我,其他人的脸全部打码。”   “我......”   “如果你做不到,我会找别人来做。”   听筒里转为寂静。   段司宇颐指气使,“制作那边,你尽早和他达成共识。如果最终,需要我亲自去沟通才能成功。那我请问,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或许因为颜烟,最近段司宇的脾气有所收敛。   叶思危习惯了对方好说话的模样,却差点忘记,少爷脾气本就该像现在这样,高傲难猜,多一句都说不得。   更何况,这两件事都与颜烟有关,他如果松懈,必定会吃大苦头。   “我知道了,”叶思危清了清嗓,语气迅速冷静,“媒体那边我会解决,制作的结果会尽早给你答复。”   -   没几日,清晨时,辛南雨猝然接到电话。   对方说自己是“海滨旅社”的总导演,今日会派人过来,先了解他房子的布局,再商量拍摄事项,两边随时保持联系。   听到这句话时,辛南雨激动得差点尖叫。   但经过几十天的“捶打”,辛南雨已能装作淡然,平静答应,等挂了电话才仰头尖叫。   “啊——!”   楼下响起狂欢尖叫。   颜烟正点着烟,听见尖叫,弯身往楼下看,对面洋房的窗户同时被推开。   段司宇站在窗边,单臂搭在窗沿,扫一眼花园,又抬眸,往三楼看。   手机震了。   颜烟掸掉烟灰,知道是谁打来的,微叹口气,点开接听。   “拍摄确定在‘南雨小窝’,如果不出意外,不会再发生变动。”段司宇说。   “谢谢。”颜烟一顿,轻声说,“生日快乐。”   “你向我谢什么?”   “我看到热搜了。”   一早,辛南雨给颜烟发了张照片,说有粉丝私信,问这张照片是不是在南雨小窝拍摄?正中间的人是不是段司宇?   照片是他们拿着锦旗横幅的合照。   好在除开段司宇,其它人全被打了码。   颜烟察觉有异,立刻打开社交平台,挨个查看。   最顶上的词条已然爆过一轮。   【辛北晴到底是谁】   【辛南雨又是谁】   【辛南雨和辛北晴是什么关系】   【段司宇在西岛当卧底】   【海滨旅社官宣】   鹭城官号是照片首发,评论里有眼尖的,直问【我看错了吗?这个叫辛北晴的,咋和一个姓段的长得这么像?】   鹭城官号则回复【你没有看错[赞]】   随后,“海滨旅社”的官号迅速转发,说段司宇在节目组合作的住屋‘南雨小窝’休假,偶然发现当地流氓的恶行,主动化名为屋主的哥哥辛北晴,夜半对抗流氓,协助警方收集证据。   事情过于奇幻,起初没人信,以为是个玩笑。   直到叶思危转发认证,粉丝才恍然,段司宇真去“当卧底”了。   【卧槽?段哥说去闭关,其实是去当卧底?!】   【这是什么新型的找灵感方式吗?】   【有的人找灵感:违法犯罪。段哥找灵感:扫黑除恶】   【6,不愧是段哥。】   【段哥搂着的是谁啊?锦旗也要打码?】   叶思危则回复【这是热心路人,为保护对方的个人信息,避免被打击报复,身份不便做透露。】   总之,几个官号接连跳出认领,热度愈发高,连带着辛南雨账号的粉丝,也涨了不少。   舆情控制得很专业,话题走向正面,任何有关于素人的猜测,发出来不久,就会被删除。   看着热搜,颜烟想,无怪段司宇有底气。   无论民宿有多漂亮,亦或是账号内容有多治愈,其实都比不上这种正面又罕见的热度,这才是节目组最终选择这里的原因。   没有段司宇,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成功。   颜烟无声呼气,平静地说:“帮辛南雨,打码,引导舆论。总之,每件事都谢谢。”   他不喜欢与人社交,更不喜欢被挂在网上,受人议论。所以看见脸和名字都被打上码时,颜烟松了口气。   耳边寂静。   颜烟凝神,看向对面窗户,段司宇分明举着手机,却不说话。   “怎么了?”颜烟问。   “我的礼物,应该不是一句谢谢吧?”   近几日,段司宇每日都要提一次生日,拐弯抹角,生怕他森*晚*整*理忘记了似的。   “......不是。”   “那就好。”   下午时,现场导演和几个摄制到达,进门先感叹房子漂亮,在屋内绕过一圈,走个过场,便开始同辛南雨商量拍摄事宜。   并非想象的,把房子给节目组,拍摄结束就归还,这样简单。   辛南雨作为屋主,本人要参与拍摄,而其他几个嘉宾打下手,作为员工,帮忙迎接客人。当然,客人都是节目组找的演员,并不会出差错。   “我也要出镜?”辛南雨有些忐忑。   对面点头,笑着说:“您是段先生的弟弟,面貌端正,性格乖巧,制作那边点名要您出镜的。”   从未受过这种奉承,而且是乘着段司宇的风。   辛南雨心虚咳嗽,“好的,我和我哥,还有公司商量一下,晚上给您答复。”   不多时,人一走。   辛南雨彻底慌了,忙在群里狂发消息,问该怎么办。   【Duan:有台本,你照着演。】   【辛南雨:我不会啊!我上次试富少爷的剧本,你说我像傻子。】   【Duan:你不演也是傻子。让随晏给你签合同,不要自己瞎签。】   【辛南雨:好的!】   【Duan:今天不吃晚饭,我和颜烟出门有事。】   【辛南雨:哦哦好的~~】   早饭后,颜烟就出门去了对面洋房,现在还未回,也不发消息,照段司宇的回复来看,晚上貌似也不准备回来。   想到这,辛南雨捧着脸傻笑一声,轻拍门上的三角梅,忍不住感叹。   今后,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第31章   生日寿星最大,而如果段司宇正好是这个寿星,那这寿星想做什么,谁都没法管。   颜烟本以为,他带着礼物送过去,要么再出一趟海,或吃顿饭,这就是极限。   不曾想,段司宇竟然说:“我想滑雪。”   滑雪。   在春日的海边,正午时候超过二十度,段司宇说想去滑雪。   颜烟以为对方是词不达意,愣了几秒,“你的意思是,你想溜冰?”   “我想滑雪。”段司宇重复。   颜烟连溜冰都没试过,更遑论滑雪,不知作何反应,“那你去滑,我先回去了。”   “你陪我去,”段司宇攥住他手腕,“今天是我的生日,25岁,只此一次,意义重大。”   哪一岁不是只此一次?   颜烟叹口气,倒没甩开,随对方拉着,旁观段司宇要怎么作怪。   见他默认,段司宇即刻出门,逮着人上游艇,直奔鹭城机场。   机票早已定好,拿到手时,颜烟倒不惊讶,毕竟段司宇清楚他的证件号码。   横跨南北再转机,降落边疆时,天虽还大亮,但时间已过晚六点。   此处天黑得晚,晚九点才看日落。   到机场,段司宇现场购置防风抗冻的装备,套在颜烟身上,出门随便拦一辆出租车,报了酒店名字,就这么两手空空出发。   全无计划,将随心所欲贯彻到底。   入住酒店,落地窗外日落正盛。   颜烟望还不适应,感官混乱,因为天黑得晚,觉得这一天变得好长,却因为无做正事,只赶了路,又显得好短。   不久将要天黑,颜烟问:“什么时候去雪场?”   “明天,天亮之后。”   颜烟不明所以。   今天是生日,却把时间花在赶路上,延迟满足,这不太符合段司宇的作风。   套房里温度合适,段司宇嫌热,脱了外套,“怎么?不想和我住一间房?我给你重开一间?”   颜烟从愣怔中回神,“没有,我只是惊讶,你会把生日浪费在赶路。”   套房本就有两间卧室,可以分开睡,这倒不是原因。   段司宇挑挑眉,“无所谓,只要我想,明天也还是我的生日。”   何止明天,每天都可以是。   颜烟不语,到浴室先洗澡,准备等日落了就睡觉,维持作息。   “药。”休息前,颜烟找段司宇拿药。   段司宇正在看手机,穿着浴袍半靠在躺椅,闻言手一顿,没立刻作声,缓慢抬眸。   “没带?”颜烟问。   “......”   他们出发匆忙,连手机充电器都没带,到了机场才重新买,更别说药片这么细小的东西。   “算了。”颜烟转身要回房。   “药我带了。但今天,能不能试试不吃?”段司宇从口袋里拿出个小盒,里头果然装有两片药。   带了药却不给他。   颜烟皱眉,不懂这提议的意义。   “上次听赋格,你不是睡着了?”段司宇问。   颜烟抿紧唇,“那是个偶然,因为前半夜的药效还在。”   “到底是不是偶然,你再试一次不就知道?”   见他沉默,段司宇颐指气使,“今天是我的生日,这就是我的生日愿望之一。”   段司宇只是不想让他吃药。   还非得用这种语气命令,显得他像个不听话的任性小孩。   25岁。   无端,颜烟想到对方的年龄,又想到自己,在心里叹气。   “......你要怎么试?”随即妥协。   段司宇唇一勾,拉着他进卧室,推到床上躺好,自己提了张椅子坐在床边。   目视天花板,但侧方的视线过于焦灼,总让颜烟分神,别说睡着,能静心都是奢侈。   没几秒,颜烟偏头,提前下定论,“这样睡不着。”   段司宇还在选云端里存的音频,没理会颜烟的发难,在“赋格”的文件里,挑出编号为11 的音频。   连上卧室的音响,音频播放。   和颜烟上次听的赋格旋律很像,不同之处是,这次不是纯粹的吉他弦声,而是一种很奇妙的音色,他从未听过。   像是雨滴落到湖面,轻盈地一点,弹跳,最终沉入湖泊,泛起涟漪,尾音波动渐朦胧。   颜烟闭着眼睛,脑海里不是四根摆动的弦,而是一场局部地区的雨,逐滴下落,在水面上跳动。   曲子首尾相连,重复播放,听感上像是从没断过。   不吃药,入睡注定困难。   听了很久,身体已很困乏,但意识却还清醒,甚至会在一瞬间弹跳,清醒到过分,根本无法入睡。   其实睡不着才正常。   睡眠障碍,真实的顽疾,并不会像偶像剧里那般,听首歌、有谁陪着就立刻病好,堪称医学奇迹。   颜烟微叹口气,睁开眼,想说上次就是个偶然,残余的药效发挥作用而已。   却见段司宇双眸轻闭,侧靠在床头,呼吸平稳,似已睡着。   额发微颤,睫毛轻抖。   分明是黑夜,远方的摩天轮是唯一光源。   但他却能清楚看见,段司宇耳尖的绒毛,细小微亮,正随着呼吸有规律地颤,像是自有生机一般。   呼吸不自觉放轻。   颜烟小心抽走手机,摁下暂停,一时顿住。   如果他起身拿药,那样定会吵醒对方,如果他不作声,段司宇就要保持姿势,继续坐着睡。   犹豫片刻,颜烟还是轻推手臂,意欲将对方叫醒,如此他能吃药,段司宇也能回房躺着休息。   他一推,段司宇皱着眉醒了,眼睛睁开一瞬又闭上,迷糊起身,往床上倒,大半身落到颜烟身上。   佛手柑的气味变得极淡,却仍有残留,擦过鼻尖。   心跳漏了半拍。   颜烟静止几秒,才缓缓出声,“药。”   段司宇动了动,睁开眼,抬手摸出药盒,“先吃一半,如果明天没法回去,还能吃剩下一半。”   声音中有被吵醒的喑哑。   颜烟摁开药盒,里头不是两片药,而是一片,被段司宇分成了两半。   “我知道。”颜烟拿了半片,吞入腹。   他吃了药,段司宇却不起身,只稍挪动,躺在另一侧,双臂圈住颜烟,抱枕似的抱着。   “晚安。”像赖着不走。   耳旁呼吸温热。   颜烟想动,却听见一声低语。   “今天,我只剩下这个愿望。”段司宇贴在他耳边说。   手臂悬着,片刻后垂下。   颜烟不动了,只无声呼气,将多余的情绪呼出,等心跳渐慢,恢复平稳。   药效上来时,颜烟闭上眼,最终在心里说了晚安。   -   一夜无梦。   再睁开眼,天黑没亮,耳旁尚有呼吸声。   颜烟以为不过两小时,因为段司宇貌似未醒,不止双臂圈着他,还将他整个人捂在怀里,弄得他呼吸不畅。   “醒了?”冷不丁一声,段司宇分明醒着。   颜烟动了动,抬手摸手机,亮屏看时间。   时间已过早八点,他睡了近七个小时,天还没亮,是因为日出太晚。   “睡得如何?”   “挺好。”无梦且未半途惊醒。   颜烟完全清醒,段司宇却不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我要去浴室。”他提醒。   闻言,段司宇深呼吸,像在嗅颜烟颈间的味道,反复几次后缓缓才松手。   热意散了。   颜烟掀被起身,趿上拖鞋进了浴室,慢手慢脚,洗了将近半小时才出去。   日出时分,用过早餐,两人终于出门,叫了车朝雪山出发。   颜烟没滑过雪,用的双板,在路上查过滑雪的注意事项,仔细记下,在初级道上实践两次,迅速上手。   段司宇用的是单板,本计划牵着手,亲自教学,但颜烟根本不需要教,第三次就直往下冲,毫不减速,不像是第一次滑雪。   段司宇跟在后面,看得心惊,直到颜烟平稳停在雪道尽头。   “你骗我?”段司宇摘了护目镜,横板刹停。   雪被单板激起,几颗落在颜烟的板上。   颜烟卸了板,单手拿起抱在臂,又往缆车处走,“我骗你什么?”   “你不是说没滑过雪?”段司宇疾步跟紧。   “网上有视频教学,我在车里看过。”   刚才就该收走颜烟的手机。   段司宇抿紧唇,等颜烟在初级道反复熟悉过,便拉着人上了中级道。   中级道坡度增大,比平缓的初级道陡峭。   颜烟没法像刚才那样狂冲,稍减速度,段司宇则在前,来回转弯,不让颜烟脱离自己的视线。   两三千米的长度,来回反复。   后来,颜烟自己保持动作都嫌累。   段司宇却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抓板,外转,豚跳,愈发精神。雪花随板涌起,像白色的海浪,被日光一映,熠熠生辉。   到山脚,颜烟摘掉口罩,微喘气调整呼吸。   段司宇察觉到他的疲态,立刻不滑了,等颜烟呼吸平稳,拉着人到餐厅休息,要了两杯热可可。   高热量的热饮入腹,体力稍有恢复。   运动过后补充能量,兴致也跟着高涨。   难得,颜烟主动问:“你什么时候学过滑雪?”   以前也不见段司宇提过滑雪,哪想竟会这样多花招。   “小时候,我妈经常带我去雪场,”段司宇轻啧一声,“后来他俩离婚,段玉山不带我去,也不准人带我去,我就自己打车去,然后摔折了腿,腿养好后就没再滑。”   颜烟一愣,未料到会如此久远,侧眸偷瞄,观察段司宇是否有难受情绪。   段司宇倒不难过,又说:“不过去年,我去奥勒看我妈,她让我上雪道重温一下,看我还记不记得动作,没想到我全都记得。”   他们从前并不提及家里,提了也不觉高兴,索性不说,但好在,现在段司宇已同家中和解。   心口处无端酸软。   颜烟汲一口热可可,勉强勾了勾唇,“挺好。”   “我之前总觉得,他俩选错了,就该我妈把我带走,宇亿梦留给段玉山,这样最合适。”   说着,段司宇勾唇一笑,“不过现在,我又觉得这样也挺好,如果我没有留下,就不会去清大,也不会......”   遇见你。   最后半句留在喉咙。   段司宇垂眸扫一眼。   颜烟正低头,手腕轻晃,看似放松地听,手指实则紧捏杯把,很紧绷。   段司宇微小轻叹,改口,“开个房间休息?等快日落再去试高级道。”   颜烟摇头,“不用,我坐会儿就好,你先自己去滑,不用管我。”   段司宇静了一瞬,语气严肃,“颜烟,如果我只是想滑雪,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可以去,没有必要特意等生日这天再飞雪场。”   大费周章,不过是想和你一起来而已。   句句意有所指,像无形的高气压,形成一堵墙,压得颜烟呼吸困难。   “不用开房间,再坐半小时,”颜烟轻呼气,也改口,“我也想试高级道,日落之前能驾驭就更好。”   又灌下一杯热可可,体力彻底恢复。   出了餐厅,两人跟着提示,真站上高级道。   坡度陡增,远目眺望,竟看不到山脚与尽头。   颜烟低头往下看,却不觉得惊慌,心口处异常平静。   “控制速度,如果要摔了,双臂先抱肩膀,降低重心保护自己,身体别乱动,自然滚停,就算今天驾驭不了也没关系。”出发前,段司宇再三嘱咐,检查颜烟的护具。   “我知道,我的速度很慢,”颜烟一顿,提醒,“你才要注意安全,速度别太快。”   “嗯。”段司宇挑挑眉,虽然答应了,却不知是否听进,神色有几分本性里的高傲。   段司宇速度高,等颜烟先出发,隔了段距离才启程,避免危险。   高级道陡峭,饶是颜烟放慢了速度,板也颤得厉害。好在他的常态就是情绪稳定,几次差点要摔时,都沉稳地调整重心,重新站稳。   不自觉,颜烟想,他本该就像现在这样,时时保持平静,做什么都很冷静。   除了面对与那人有关的事时......   蓦然想到段司宇,颜烟一下恍了神,快到山脚地势平坦处,反倒脚步不稳,往前一扑,今天头一次摔。   就这样,他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雪花在耳边扫过,咔擦作响。   停下时,颜烟发现他已摔到边上,不会挡到人,索性就这么躺着,摘掉护目镜,远望斜阳。   很快,一阵疾风侵袭。   段司宇弯身,眉头蹙紧,声音很急,“哪儿摔疼了?”   “不疼,”颜烟语气平静,“我躺着休息一会儿。”   段司宇不信,从头到脚拍着检查一遍,确认颜烟真的不痛,才松一口气,“怎么到山脚还会摔?”   “我走神了,忽然想到别的事。”   “什么事?”   颜烟深吸气,“忘了。”   说着,颜烟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雪,“再来,下次我不会再摔。”   刚才见颜烟摔那一下,段司宇心里一紧,失了速,山脚人又多,几个道的人汇在一起,他差点撞到人。   但其实,滑雪哪会不摔跤,就算是老手,不注意也会摔,可他却看不得颜烟摔,多摔一下他都心疼。   “等着,我去换个板。”   再回来,段司宇已换上双板,紧跟颜烟的轨迹,不曾放松警惕。   好在,颜烟只摔了那一次,后来几回,速度提快也未再摔。   晚七点,日光开始发红稀薄,太阳落到雪山巅。   体力快到极限。   颜烟摘掉护目镜,最后一次坐缆车,登上高峰,眺望落日,“登机时间是几点?”   “十一点。”   所剩时间不多。   这是最后一趟,滑完就该离开。   颜烟弯身固定好板,将要下落时,倏然听见段司宇问:“颜烟,你今天心情好么?”   声音低沉,带着金属的冷感,像那时酒馆气泡水里的冰,让人心颤。   或许是速度壮了胆,再或是因为死前能有一次滑雪经验,这一瞬,颜烟竟真的感到高兴,不再怕看段司宇的眼睛。   颜烟深吸气,侧头凝视段司宇,唇角上勾露齿:“很好。”   笑得真心实意,没有一丝假意。   雪板倾斜,颜烟迎着光下落,像是自由无拘束的风,擦过段司宇的鼻息,刚才的笑意便是唯一的痕迹。   段司宇一时恍了神,等再回神,颜烟已经离得太远。   他再追,却已追不上,等滑到山脚才汇合。   颜烟站在边上朝他挥手,嘴角还凝有笑意。   颜烟真的在高兴,终于。   这并非他的错觉,或一场谎言。   心脏似猝然被捏紧。   段司宇无暇顾及其他,躲开人群直冲过去,抱紧颜烟,“再说一次。”   尾音微抖。   颜烟僵了一下,不懂他的意思,双手无措地贴在两旁,“说什么?”   “你今天心情好么?”段司宇收紧手臂,又一次问。   “很好。”   得到确定回答,段司宇勾起唇,声音无比庆幸,“那就好,这样就好。” 第32章   降落鹭城机场,天已大亮。   飞机上噪声高,颜烟吃了药,仍睡不安稳,没多久便清醒,看了会儿手机,等眼睛发涩再闭目养神。   赶路不仅耗精力,还耗光了残留的高兴。   回到民宿,身体已很疲乏。   颜烟躺在床,祈祷冥想能有用,残余药量继续施效,让他顺利入睡。   可惜无果,他的祈祷从来无用。   颜烟思忖片刻,打开音乐软件搜索平均律,戴上耳机,从第一首开始播放。   折腾许久,反而愈发清醒。   颜烟蓦然烦了。   他为什么要硬熬?独自承担失眠的后果?   分明是段司宇拿了他的药,只给他吃半片,还给他听赋格,让他产生依赖性,却不发给他音频,让他浪费时间,在这里听什么平均律。   这些负面情绪,不受控制,多是无理的迁怒。   涌上来时很迅速,像浪迎头打来,烦得颜烟起身下床,在房间内抱臂来回走。   绕行几圈,颜烟拉开窗帘,到阳台点燃一支烟,正对对面洋房,用力呼出白烟,仿佛这就是他的指责。   一种无声的迁怒。   白烟飘过街,消失在对面。   不多时,烦躁的浪缓慢退潮,理智重新占领高地。   颜烟盯着飘烟,冷静之后摁灭烟头,只觉乏力,像是打了一场仗,明明没人和他吵。   思绪清醒。   一个他不敢承认的事实,乍现脑海。   段司宇其实从未在找茬,而是关心他,所以才三番五次问他的心情。   拉着他出海,去滑雪,每一样,都是在担心他。   但他不敢承认,因为怯懦。   他总把负面情绪加在对方身上,刚才甚至有一瞬,他想拨通语音,跟段司宇大吵一架,口出恶语,让对方少管他的事。   好在他控制住了。   颜烟想,明明下定决心要对段司宇好一点,若因为失眠这种小事破功,他没法接受,也坚决不允许。   昨日的高兴仿佛水中之月,天亮就散,未残留一丝痕迹。   整个白天,颜烟待在房间,装作在睡觉,实际打开夜灯,记录账号变现的案例,眼睛涩了就听歌闭目。   傍晚时,辛南雨在群里发消息,叫他下去吃饭。   颜烟起身,洗了把脸,强打起精神下楼。   今日无客人,段司宇已坐在餐桌前,正打哈欠,少见地表现出疲态。   两人面色委顿。   唯一兴奋的,只有辛南雨。   “你们这两天去干嘛了呀?”辛南雨憋不住八卦的笑意。   “滑雪。”段司宇说。   “滑雪?在哪滑?”   “北疆。”   只是滑雪。   “哦哦......”事情并未朝想象的发展,辛南雨没再多问,低头乖乖吃饭。   “节目组那边联系随晏了?”段司宇问正事。   辛南雨点头,“随总让我别管,他会找法务看合同,有不满意的地方,法务会跟节目组沟通。”   有段时间没关注,随晏竟有了些上司风范。   段司宇挑挑眉,“合同发过来,我看看。”   合同两份,一份签人,一份场地租用,除了演出费用不高,倒没什么坑。   录制期间,民宿不能擅自接客,辛南雨与其员工需得听从节目组安排,这些是最基本的,不能改动。   颜烟一眼扫过去,意识到,他是客人,并非员工,也不想出镜,所以开始录制之前,他得先搬出去,等结束了再搬回来。   段司宇似也同时想到,“录制期间,你到我那里去住,东西我帮你搬。”   语气不容置喙。   这就是最合适的方案。   西岛没有别的民宿旅馆,颜烟如果不住对面,就要住鹭城区的酒店。   颜烟很清楚,但没立刻作声,只收了手机,安静吃饭。   态度不明,氛围因此而古怪。   辛南雨左右瞄两眼,将盐水鸭推到颜烟面前,主动说:“烟哥,你尝尝,我试过好几次,今天终于成功了,超好吃的。”   颜烟点头,夹了筷鸭肉,缓慢咀嚼。   客观上味道不错。   但疲乏和衰弱的神经让食欲大减,颜烟勉强吃了几块,放下筷子,结束用餐。   颜烟几乎没有夹菜,只是把碗里的饭消灭,直到辛南雨特意招呼,才顺便吃几块肉而已。   段司宇蹙起眉,“你不吃了?”   “嗯,我不饿。”语气刻意平淡,难以藏匿的冷。   良久寂静。   段司宇察觉不对,放下筷子,不吃了,“去我那儿,谈谈。”   颜烟不答,段司宇就盯着他,大有他不答应,就将一直坐着等他的架势。   气氛彻底毁坏。   辛南雨坐直背,大气不敢出,闭嘴无言。   算了。   本来也要去拿药。   他们之间的事,何必牵扯辛南雨,让旁人跟着不安。   这么一想,颜烟索性起身,主动往对街走。   两人进屋。   门一合上,段司宇先到厨房,开了几瓶酒,两个玻璃杯,一杯调酒,一杯温水。   自己灌几口酒,温水递给颜烟,段司宇才低声问:“为什么不高兴?”   强压的冷静。   颜烟攥紧杯子,眼前似出现数个岔路口,每个岔口代表不同答复。   ——我没有不高兴。   ——你能安静吗?我现在很烦。   ——今天的药给我,我要回去休息了。   ——把全部药都还给我,以后少管我的事。   在每个岔路尽头,颜烟仿佛能看见,在相应回答后,他与段司宇会如何争执。   可他不要和段司宇发生争执。   他已经下过决心。   索性沉默。   颜烟抬杯,一口喝光水,将杯子递回去。   段司宇接下杯子,深吸气,转身去冰箱里翻出一盒果汁,开包装倒入玻璃杯,放进微波炉热十几秒,重新递过去。   果汁偏酸,无糖,颜烟没法大口喝,只能小口汲。   颜烟不说话,段司宇也不催,斜靠橱柜,单手看手机,去翻颜烟的听歌排行。   平均律。   段司宇阖了阖眼,打开云端,翻找备份,“我白天没睡。”   凌晨在飞机上,段司宇就拿着手机,不知在忙活什么,今日白天还不补眠,无怪眉眼中会有疲态。   为什么不睡?   两天不合眼,中途去滑雪,不怕猝死?   话还没问出口,手机忽然震了,段司宇随即收起手机,朝颜烟抬抬下巴。   颜烟一愣,摸出手机亮屏。   对话框中,段司宇发了个压缩文件夹,名称为“赋格”。   颜烟点开,发现里头竟是上百首音频,音频的命名皆是两组数字,从1到15,前一组是曲子编号,后一组是音色效果编号。   “配合这些赋格入睡,今后药量能减半么?”段司宇问。   思绪倏地停了,一片空白。   烦躁的火被浇灭,无影无踪。   颜烟盯着手机,心里除了发酸,还有一丝庆幸。   庆幸他闭了嘴,没有口出恶言,不然他无法想象,在他说了那些话后,段司宇该抱着哪种心情给他发这些音频。   “......什么时候做的?”颜烟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平常随手就编了,白天集中调了下音色,不够的话,电脑里还有。”   段司宇说得轻巧,可这是上百首,再怎么随手,也要花精力。   颜烟摁灭屏幕,喉咙发干,抬头看段司宇一眼,很快移开视线,为他方才的躁火感到羞愧,尽管还未发出。   “......谢谢。”   “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高兴?”   “白天我睡不着,所以有一点烦躁,”颜烟一顿,“但现在已经好了。”   “半片的药量不够?”段司宇问。   “嗯,”颜烟解释,“醒了之后难再睡着。”   缘由竟很简单。   段司宇微怔,猛然意识到,他白日忙着调音色,整理音频,动机是为颜烟,却忽略了现实里颜烟的状态。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忽视外界,正如过去的无数次那般。   所以曾经,颜烟也是像今天一样,自己蜷在某处烦恼焦躁,回到家后,还要承受他的怒火,听他争吵?   胸口发涩,沉闷得慌。   段司宇又开了瓶酒,倒上半杯,混入原先的酒液,仰头饮尽。   无言之中,倒酒声竟显得刺耳。   颜烟干咳,主动说:“今天我会试着只吃半片,配上赋格,中途应该不会惊醒。”   酒精起效,闷意稍有好转,行为也不再受理智束缚。   段司宇放下玻璃杯,攥住颜烟的手腕,陡然将人拉近,面对面,鼻尖只差几厘就要触碰。   颜烟下意识要挣,段司宇却先侧头,额头轻靠在他肩膀,疲乏长叹。   “搬过来吧,主卧空着,房间比对面大,多少行李都能放,还有阳台,比住酒店舒服。”段司宇低声说。   像是要把所有优点全说一遍,只为邀请对方搬进。   热意的呼吸擦过耳畔。   颜烟僵住,低低回复,“嗯。”   “答应了就不准反悔。”   “嗯。”颜烟本也不打算折腾,他不同意,段司宇也总有办法让他同意,辛南雨还会跟着劝,因为这就是最佳的方案。   “今天先住下试试,哪里不满意,我让人来改。”酒精作祟,段司宇忍不住得寸进尺。   他哪会有不满?   颜烟无声轻叹,或是因为心软,依旧低声答应了,“好。”   耳旁似有一声低笑,轻到像是错觉,而后再无响动。   颜烟等了等,以为对方已然喝醉,轻推段司宇的肩,“醉了?”   他一推,段司宇便动了,不是往后退,而是往前压,双臂圈住颜烟的腰,紧紧搂着。   猝不及防,颜烟被压得往后退,尾椎撞上橱柜前,段司宇及时将手隔在中间,他只撞到一片柔软。   而手背磕到柜沿,段司宇闷哼一声,很低。   热意包围,心脏像被提起,悬在半空颤巍。   颜烟不再乱动,双手像昨日一样无措,僵硬地贴在两旁。   边界一旦被打破,任何行为,轻易就会有下一次。   段司宇其实没醉,最多只到微醺,不过是仗着那点酒精胡作非为,做这种他曾经不屑的窝囊事。   不多时,颜烟的手臂微抖,下意识的,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个姿势,肌肉僵硬。段司宇能感受到。   抱了多久,后背就空了多久。   这只是个单方面索取的紧贴,连拥抱到算不上。   段司宇长呼气,终于松开手臂,拉着颜烟上楼,推开主卧的门,“房间里有浴室,热水一直都有,你先洗澡,我去对面帮你拿几件衣服,今晚早点睡。”   他房间的衣柜里放着现金。   颜烟心里一紧,阻止,“我自己去。”   “行,我和你一起。”段司宇似怕他反悔,要跟着。   出乎意料,夜半了,南雨小窝仍有客人到访,倒不是旅客,而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   这次人员明显增多,除了导演,场务和摄影等都在,零零总总十几个人,在屋里上下走动。   风铃一响,所有视线往门口聚,整整齐齐。   “段......”   不知谁刚喊一个字,段司宇眉头一蹙,不耐的视线扫过去,让对方不自觉停声。   “口罩。”段司宇朝辛南雨招手。   “好的!”辛南雨点头,立刻翻出个一次性口罩,快跑着送过去。   段司宇拆开包装,转身,将口罩戴在颜烟脸上,仔细摁紧边缘,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   明星露着脸,素人反倒戴口罩。   这场面实在诡异,一时无人出声。   口罩戴好,段司宇拉着颜烟,旁若无人上楼。   没几分钟,两人再度下楼,段司宇手里提着个布袋,而颜烟两手空空。   半途,颜烟忽然停住脚步,似看见什么东西,段司宇也跟着停下。   颜烟弯身,从地上捡起一烟盒,抬头扫视四周,“这是谁的?”   声音平淡清冷。   有一年轻场务恍然,急急跑近,勾腰道歉,“对不起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谢谢您。”   正要接过,指尖即将相触,烟盒却先被段司宇抽走。   场务一愣,手僵在半空,摸不着头脑。   段司宇皱着眉,将烟盒递到场务手里,冷声提醒:“下次小心。”   “好的好的,谢谢您。”场务拿到烟盒,迅速退开,忙回到原位。   小插曲一过,段司宇转而搂住颜烟的肩,手臂收紧,往外走,透出似有若无的占有欲。   两人离开。   众人交换视线,还没来得及议论,门又开了。   “叫陈章送些糖水过来,或者让他发菜单,你问问他们要吃什么。”段司宇颐指气使,朝辛南雨吩咐一句,关上门彻底离开。   半分钟后,确认段司宇不会回来,屋内凝滞的氛围陡然高涨,一下炸锅。   “段司宇搂着的森*晚*整*理是谁?是不是合照上的另一个人?打了码的那个?”   “好像不是圈里的,是素人吧!”   “刚才吓死我了,脾气是真的不好,但人也是真的帅。”   ......   七嘴八舌,还有人凑近,八卦地问辛南雨素人是谁。   辛南雨挠挠脸,语焉不详糊弄过去,转移话题,问大家要喝什么,展示段司宇转来的五万元,让大家千万别客气。   南雨小窝炸了锅,对面却相反,氛围诡谲。   回到主卧,颜烟迅速洗了澡,换好睡衣,靠在门边,没去找段司宇拿药,因为心跳实在太快。   先是愧疚于怒火,被段司宇抱了很久,出去拿衣服又遇上节目组,大庭广众之下,段司宇还故意搂他。   件件接踵而来。   让他没法保持情绪稳定。   笃笃笃——   “洗好了?”段司宇在门外问。   颜烟抖了一下,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打开门,“嗯,刚洗好。”   段司宇进门,到床头柜边,拿起颜烟的手机,试了原先的密码,发现竟还能解锁,便直接连上卧室的音响。   “我帮你连了音响,你要听哪一首?”段司宇搬了椅子到床边,落落大方坐下。   别说保持边界感,如今边界都已被磨秃,能随意横跨。   颜烟站在门口,没出声,有些后悔今天就入住。   “你怕我对你做些什么?放心,今天不是我生日,等你睡着我就走。”段司宇随意点开一首赋格,雍容不迫。   这话没有可信度,因为从一个喝醉酒,就抱着不放的人嘴里说出。   颜烟抿紧唇,缓步走近躺上床,自己盖好被子,等着吃药。   段司宇打开药盒,拿了半片,递到颜烟唇边,执意要亲自喂似的。   指尖轻触,带着微热体温。   颜烟张开唇,吞了药,随即闭上眼,“晚安。”   视觉关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赋格调子,呼吸声,以及......   飞快的心跳声。   药物逐渐起效,那种昏沉又清醒的感觉又至,像飞入云端,在云中旋转,轻飘得厉害。   因为亢奋,入睡的过程被拉长。   良久,意识模糊,还残留一丝清醒时,音响中的赋格戛然而止,呼吸声靠近,停在耳畔处。   “晚安。”   额头触到一片温软,像一个暌违已久的吻,似现实,又似他的幻觉。   脚步声渐远,门轻轻合上。   彻底沉入睡眠前,颜烟不禁想,这个吻最好是他的幻觉。   因为如果是现实,作为一个将死之人。   他罪无可赦。 第33章   为准备录制,“南雨小窝”暂时闭店,鹭城区的前六期已然开拍,再不到十天,节目组就会转移西岛,开始为期半月的拍摄。   越临近期限,辛南雨愈发忙碌,为保证闭店期间账号保持更新,工作量成倍,积累素材。   许是“辛北晴”的热度发酵,涌入鹭城的旅客有所增多,大部分积在鹭城区,少部分涌入西岛,不少是为了到南雨小窝打卡。   好在每日的轮渡票量有限,为保证安全,游艇的出海数量也设了限制,不至于造成骚乱。   快到傍晚,“南雨小窝”门口,仍人流堆积。   颜烟靠在阳台,垂眸望着对街,视线平淡,呼出白烟。   人群三三两两,结伴的旅人互相拍照,在铁门外欢声嘈杂,笑语四布。   筹备近三个月,南雨小窝终于迎来热闹,即将走上正轨。   这是他的目标,现在完成大半,他该感到高兴。   但颜烟没有,反而有些失意。   不至于怅然若失,这只是种很淡的情绪。   他像是将卫星成功送上云端,而后自我剥离,一片片坠毁成碎片的火箭。   成功很耀眼,但他只能看见遥远的火光,却触不到热源。   手机震了。   颜烟回神。   【Duan:今天想吃什么?】   段司宇又一次发海贝酒楼的菜单。   辛南雨正忙碌,已无空闲做饭,正好最近法院开始拍卖被查封的商铺,段司宇出门忙完事,回来时,顺路从海贝酒楼带饭。   颜烟挑了几个菜式回复,掐灭烟头,转身回房,到楼下热两杯果汁。   行李全部搬进,剩下的三万多现金,已被重新存进账户。他住进来一周有余,初时无措的地方,现在也都习惯了。   出乎意料,段司宇饮酒频率很低,至少他住进来的这周,颜烟都没见对方再开酒。   蓦然,大门的电子锁响动,有门开的动静。   颜烟感到疑惑,端着果汁往外走,因为段司宇才刚发消息,不至于这么快回。   叶思危刚进门,正弯身找拖鞋,听见响动,侧头望过去。   四目相对,一瞬寂静。   “颜先生?好久不见!”叶思危先反应过来,笑着招呼。   颜烟不太自在,“......好久不见。”   “您住这里还习惯吗?”   “习惯。”   客气寒暄两句。   颜烟手上有两杯果汁,大概率是给祖宗准备的。   叶思危怕对方递给他喝,届时被段司宇知道,定要发脾气,忙往里走,“我去二楼找点东西,过会儿就走,您忙您的,不用管我。”   “好。”颜烟站在门口,犹豫片刻,终是决议等叶思危下楼,人走时说声再见。   前脚叶思危刚上楼,没过多久,门又开了。   段司宇两手空空,身后辛南雨提着两袋餐盒,正露齿笑,模样心虚。   “特意在门口等我?这么热情?”段司宇挑挑眉,先接下果汁。   颜烟解释:“叶思危来了,在楼上找东西。”   “我知道,他提前发过消息。”段司宇换了拖鞋,直接往里走,也不招呼辛南雨进门,全无主人样。   “啊......”辛南雨傻乎乎问,“我穿哪双拖鞋?”   颜烟叹口气,打开鞋柜,找了双新拖鞋放到地上,正要接过餐盒袋子。   “没事没事,我来提。”辛南雨缩手,速速换上拖鞋,将自己的鞋踢到角落规整好,方才进屋。   今日菜式多,明显是三人的饭量,辛南雨少见地留下。   段司宇拆了包装,将颜烟点的几样放在他面前,抬抬下巴,示意他快吃,似乎忘了楼上还有个人。   颜烟一顿,“不叫叶思危下来一起?”   好歹是经纪人,吃饭竟不叫对方。   段司宇轻蹙眉头,“不用管他,他想吃什么,自己去外面吃,钱不够我会给他转,为什么要挤在这里抢?本来菜就不多。”   一如既往不讲究人情世故。   也罢。   这才符合段司宇的作风。   颜烟不多问了,低头夹菜。   沉默间,段司宇抬眸,朝辛南雨使了个眼色。   “烟哥,”辛南雨坐直,咳嗽清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怎么了?”颜烟放下筷子,认真听。   辛南雨双手合十,“节目拍摄的时候,你能在现场陪着我吗?我怕造成麻烦,拖慢进度。”   其实辛南雨不提,他也会到现场,他本就无事可做,总不可能每日待在房间发愣。   下意识,颜烟侧眸扫一眼,段司宇闷不作声,竟没嘲笑辛南雨,实属反常。   见他不答,辛南雨可怜地撇嘴,“求求你嘛。”   “好,我会在现场陪着。”   “好耶!谢谢烟哥!”   辛南雨在说谎。   颜烟很快识别。   辛南雨现已不怕镜头,性格本就乖巧,讨人喜欢,早就和节目组的人打成一片,如果要他去现场,不会说要他陪,而是欣喜地邀请他去看。   当然,最不对劲的是段司宇,不嘲笑就是最大的反常。   颜烟沉默吃饭,忍了几分钟,还是没忍住当面戳穿,“为什么让辛南雨撒谎?”   话是对着段司宇说。   蔬菜纤维卡了喉,闻言,辛南雨捂着嘴疯狂咳嗽,眼神惊恐心虚,不打自招。   始作俑者倒镇定自若。   段司宇索性不装了,颐指气使,“我第一次接综艺,会紧张,你陪着我。”   段司宇紧张。   实属天方夜谭。   颜烟不搭理,朝辛南雨严肃地说:“今后旁人提的要求,你不必每个都答应。不管是我的,他的,或是别人的,如果这个要求没有任何价值,你也不想做,你可以拒绝。”   谎言被戳穿,辛南雨乖乖应好,羞愧低头。   而段司宇面色明显不悦,一分为不留情面的戳穿,九分为颜烟的偏袒。   但颜烟并非故意找茬,只是觉得时日无多,辛南雨却仍像个小孩,傻乎乎。   他知道这是小题大做,但他忍不住说教。   气氛由此变得沉闷。   好在叶思危及时下楼,视线一扫,敏锐察觉,“少爷,去车库聊聊,找您有正事。”   段司宇直接丢了饭,起身离开,快到楼梯口时脚步一顿,又折返,从抽屉里翻出几种微量元素的补片,沉默递到颜烟面前。   颜烟接下,随水吞服,段司宇才转身离开。   到车库,段司宇不耐地问:“什么事?”   “我看气氛不对,特意叫您出来,解救您呗。”叶思危邀功似的说。   “浪费时间,有病。”段司宇转身要回去。   “等等,我真有两件正事,”叶思危忙问,“第一件,你上次跟家里说要和颜烟复合,宇总和段总是什么态度?”   “怎么?”   “我就是问问而已,没别的意思。”   “说实话,”段司宇眼神一凝,“别装,没必要。”   人精社交那一套,在段司宇这里行不通。   叶思危索性直说:“媒体那边拍了你和颜烟的照片,很多。你家里要是看好,我就先全部压下来。如果反对,我没必要费那个力气,直接散布照片,等你复合失败,从西岛回去后再辟谣,正好炒一波热度。”   趋利避害,只在乎利益。   颜烟会如何,叶思危其实根本不在乎。   平常叶思危装模作样,段司宇看了嫌烦,现在不装,展现本性,反倒顺眼不少。   但仍丑陋。   段司宇点开家人群,往上划几下,翻到对应记录,丢给叶思危。   【Duan:我和颜烟在鹭城,准备复合。】   【YunYun:真的吗!加油加油!】   叶思危一愣,“这是谁?”   “我妈。”   群里冷清,根本无人说话,过了好几天,才有另一条回复。   【宇亿梦:注意分寸。】   段玉山不回复,宇亿梦虽态度不明,但看着不像反对。   叶思危警惕,“你爸到底什么态度?”   段司宇不耐啧一声,点开段玉山的对话框。   【Duan:我准备和颜烟复合。】   没几分钟,对面发来几条语音。叶思危点开,段玉山语气火爆,炸得耳朵疼。   “准备准备,准备几个月了还没有复合,你什么效率?”   “从以前就做事拖沓,注意力不集中,歌不好好写,人也追不到,脾气还大,难怪人家不跟你复合。”   颐指气使,强调效率。   既像段司宇,又像宇亿梦,无怪是一家人。   叶思危将手机还给段司宇,“你不早说,这不都同意吗?”   “不知道,没问过,”段司宇态度无谓,“我管他同不同意。”   工作量又要增加。   叶思危叹气,阴阳怪气,“行,我让那边先压着照片,少爷您什么时候想官宣,那边再发出来庆祝,给您庆祝三天三夜,您看成吗?”   “还有什么事?”   “随晏,他让我来问问,你说的礼物是真是假,如果是个假的大饼,那就算了,他不问了。”   假的大饼。   随晏竟还能说出这种词。   是否长进不知道,至少长了点心眼。   将叶思危赶走,段司宇拨通随晏电话,让人下周去办产权过户。   “什么产权?”声音质疑。   段司宇耐下性子,“西岛的流氓头子进去了,他名下有二十几家商铺,我已经去法院拍下,你是承受人。”   对面寂静一瞬,又问:“余款是我付还是你付?”   明显是心眼长过了头。   “我付过了,”段司宇嫌烦,“你如果不想要,我送给别人。”   “别别别,我是被坑怕了,最近手头有点紧......”   “挂了。”   “等等,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   “你觉得......我和宇亿梦,配么?”   “滚。”   不想听随晏的矫情话,段司宇直接挂断电话,转身上楼。   连喜欢都不敢说。   畏首畏尾。   窝囊。   客厅安静,辛南雨已经离开,厨房有水声,该是颜烟在洗东西。   想起刚才沉闷的气氛,段司宇有一瞬顿住脚步,而后自嘲一笑,大步往厨房走。   他竟还说随晏窝囊。   他自己不也畏首畏尾?   他想让颜烟在现场陪着,却要让辛南雨撒谎,不过是因为他下意识畏惧,怕从颜烟嘴里听见拒绝的话。   进了厨房,段司宇放轻脚步。   颜烟微弯腰身,穿着围裙,系带紧系在腰上,将里头家居的白色线衣,勒出一道明显痕迹。   水声时停时现,厨房灯光昏黄,映在白衣上,竟有种静谧的温暖。   段司宇停住,不再往前走,连呼吸都放轻,因为怕惊动眼前的画面。   如果他们不曾分手,等他们再搬家,搬到一个大的复式,家里也有同样的开放式厨房......   想到这,段司宇咬紧牙,强行打断思绪,不再做无用的幻想。   其实就算搬了家,他也不会注意到。   因为那时的他太傲了,只看得见自己想看的,根本不会在乎这种平凡的日常。   段司宇无声深呼吸,缓步走近,很想从后方偷袭,故意搂住细腰,低头在颜烟后颈落下一个吻,就此捕捉对方清冷的仓惶。   但他强行忍住了。   因为他现在没有资格这样做。   “在洗什么?”段司宇侧身,背靠到橱柜,随手拿了瓶酒,开盖。   颜烟似被惊到,肩膀轻抖一下,闻声回头,眼睛明亮到湿漉漉。   “辛南雨送了些水果过来。”颜烟关了水,自己解开系带,脱掉围裙挂好,抱着果盆走近。   清风与果香袭近。   喉咙莫名发痒。   一种隐匿的欲望亟待压制。   段司宇没调酒,对瓶吹几口酒,平复心情,接过果盆。   盆里水果丰富,桑葚草莓樱桃圣女果,不是交错摆放,每种水果占据一方,整整齐齐,很有颜烟的风格。   段司宇不爱吃水果,拿了个草莓敷衍,嫌酸,就不再吃了,继续喝酒。   颜烟动了动唇,看着他,似欲言又止。   “怎么?”段司宇问。   “你......”颜烟一顿,“你是不是不高兴?”   段司宇怔住,一下忘了反应。   颜烟竟然会问他是不是不高兴?   颜烟抿了抿唇,低声解释,“如果是因为我说辛南雨,你没必要放在心上,我只是不想他以后吃亏,不是在拐弯抹角责怪你......”   越听解释,喉咙的痒意越严重,甚至有不少往心口钻,密密麻麻地亢奋。   算了。   他本就算不上个正经人。   何必装?又何必忍?   段司宇甩开酒瓶,正如丢开了他的体面,一把搂住颜烟的腰,直接捞到怀中,从背后抱着,实现方才的一半幻想。   仅剩的体面,则是他没有吻在后颈,而是将唇抵在肩头,垂头紧靠,吻在了衣服上。   又一次紧绷不动。   双手撑在橱柜,手指无措地攥紧。   段司宇知道,颜烟会是这样的反应。   但没关系,从背后抱着,本就是一种单方面的行为,也不需要被抱的人有任何正向回应。   “我不高兴。”段司宇低声说。   “......嗯。”   “我想让你陪着我拍摄,但是我不想听见拒绝的话,所以我让辛南雨撒谎。”   怀中人无声。   意料之中的沉默。   段司宇收紧手臂,深呼一口气,“我想让你在现场陪着我,而不是陪辛南雨,行不行?”   终于将真话问出口,一字不差,清清楚楚。   寂静之中,颜烟的紧绷似有实音,那是手掌在瓷板上干磨,发出喑哑的嘶吼。   沉默太久,久到段司宇抱得手酸了,连带着心口处也发酸,酸得实在厉害,都没能等到回复。   “算了。”   “行。”   两人同时出声。   段司宇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松手将颜烟转过来,面对面直视,“你同意了?”   “......嗯,”颜烟移开视线,“我本来也要去现场看,不用你特意说。”   “我和辛南雨不在一个机位的时候,你要看我。”段司宇即刻得寸进尺,争取更多的偏袒。   颜烟这次没回话,侧身躲开,逃出段司宇的怀抱,匆忙走出厨房。   段司宇没再紧逼,将酒瓶归位,又拿了颗草莓送进口,愁绪一扫而空。   手机震了震。   颜烟发来一条消息。   【Yan:请你今后不要随意动手动脚。】   【Duan:行。】   行,他不“随意”动手动脚。   今后他“故意”动,“郑重”动,深思熟虑动。 第34章   等待开拍的时间里,积累了将近一个月的内容素材,又因闭店不用迎接客人,辛南雨在最后几日莫名闲暇。   人一闲,就容易乱想,为不存在的事心慌。   因为熟稔,辛南雨如今不怕镜头和节目组,反倒开始怕嘉宾,怕自己招待不周,说错话,让嘉宾不满意,还特意潜入粉丝群与超话,搜集“情报”。   除了辛南雨和段司宇,另外四个常驻嘉宾,两男两女,两个演员,一男模特,一女主持。   两个演员的年龄各排首尾。   最大的年近40,向文茵,知名度高的老演员,年轻时曾红火过,中途沉寂一段时日,再复出已接不到角色,只能跑跑综艺。   最小的则25,陆蔚,出道没三年,因有背景,拿的资源异常好,接的全是剧中高光角色,粉丝和热度与段司宇近乎持平。   两个演员都签了整12期。   剩下两人则是“关系户”,男模特凯奚是赞助商的儿子,女主持林韵则是总制片的妻子,经常活跃在综艺里。   粉丝群和超话中,几乎无可用信息。   就算有,也前后矛盾,前一条还说陆蔚讨厌咖啡,后一条又说喜欢焦糖拿铁,因为多是假消息。   努力做了功课,但却是无用功,开拍前一日,辛南雨沮丧到谷底。   颜烟看他沮丧,简单爬取几个嘉宾的高频关联词,以及出道以来的舆情.事件,整理成通俗易懂的内容发过去。   “你不必做到事事周全,”颜烟安慰,“只要能避开对方的雷点,避免说让对方不悦的话,就是成功。”   辛南雨打开文件,松了口气,抱着颜烟不放,“烟哥,还好有你在!我一个人真的不行,我就是笨蛋,什么都不会......”   警告的视线扫过去,段司宇问:“什么文件,怎么不发我一份?”   辛南雨应声转发,仍未松手,靠在颜烟肩上,汲取温暖。   点开文件,段司宇认真看完,顺手收藏下载,存入云端,“以后的文件都发到群里,我也要看。”   “你说你不需要,烟哥才只发给我的。”辛南雨小声反驳。   段司宇蹙紧眉,“我什么时候说不需要了?”   “我那天问你,你说你用不着看情报,还指着人照片说——”   辛南雨咳了咳嗓,模仿,“你就记住,年老色衰的小情儿,笑面虎,事儿逼。”   前两个对应向文茵和陆蔚,“事儿逼”则对应后两个关系户。   辛南雨的儿化音不太自然,有些滑稽。   颜烟似是被逗笑,低笑一声,声音很轻,微不可查。   难得见颜烟笑。   段司宇一怔,没朝辛南雨发难,只说:“不信你等着看。”   当晚,所有工作人员事先到达,架设设备,调整检查,提前十几小时做准备,通宵达旦忙碌。   对面灯火通明,连花园里都架着大灯打光。   人声嘈杂,门庭若市。   颜烟站在阳台,没点烟,手里一杯温水。   热闹被隔在对面。   那种极淡的失意又至。   颜烟摸出手机,拉近镜头,聚焦对街摁下快门。   这些画面不会出现在节目里,无人在意,也无人记录,因为这对工作人员来说,不过是万天忙碌中的平凡一日,连自己都数不出价值。   多数光鲜的视线,只会落于镜头前的人,并不会扫到幕后。   而幕后的人,名字被写在感谢名单里,便是唯一留痕,而更多无记录的实习生与临时工,连名字都不会被留下,归途将是声息杳无。   他亦是如此。   需求改了又改,同事来了又走,项目拆分重组,他走后,亦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唯一参与过的证明,是几十条税收与保险记录。   单手拿手机不稳,手腕太抖,照片很模糊。   颜烟放下玻璃杯,两手拿稳手机,再一次摁下快门。   夜里视野不明,但手机的算法,已能构建出让人类满意的照片,颜烟点开图查看效果,对他这个门外汉来说,成品竟意外不错。   “还不想睡?”身后的门被拉开,带着水汽的风及近。   颜烟侧身,往旁一步,主动给段司宇让出原先的站位。   似在警惕猝发的拥抱。   段司宇眉梢一挑,并未动手动脚,只是抢过颜烟的手机,看他方才在拍什么。   主体不是南雨小窝,而是花园里摆弄设备的人,门口进出的身影朦胧,轮廓虚影失焦,竟有些孤独意味。   段司宇举起手机,擅自拍一张,方才还给颜烟,“想通宵熬夜?”   “没有。”颜烟接过手机,查看对方拍了什么。   大片黑影,光源扭曲,连建筑都看不清。   颜烟留下没删,只收起手机,“但可能会晚睡,先把药给我,你别等我睡,早点休息。”   根据计划,天不亮时,所有人都要到场做准备,按台本上的顺序入镜。   辛南雨本也睡不着,但想着要上镜,怕精神不济,索性先远离,去海贝酒楼休息一晚,保持饱满精神。   “晚睡?为什么?”段司宇问。   “我想看他们。”   他们。   循着视线,段司宇发现,颜烟正望着楼下忙碌的人,情绪很诡异,不高兴也不压抑,实在看不透。   “我陪你。”段司宇索性说。   “......算了。”颜烟转身,要回房间,不可能答应。   段司宇迅速攥住颜烟的手腕,将他拉回原位,并不放手。   颜烟侧过头,也不看楼下的人了,视线不知落在何处,细颈上的筋紧绷着。   拉锯对峙的沉默。   良久,段司宇妥协,将药盒放到他手心,“我不打扰你,你想看多久都行,明天醒了之后给周澜发消息,他会过来接你进去。”   说完,段司宇停顿一秒,而后主动离开,似有未说完的话。   颜烟一怔,在段司宇关上门前,主动说:“晚安。”   “晚安。”   砰——   门合上。   望着紧闭的房门,颜烟有一瞬失神,转身再面向对街时,心思已不在楼下,而是飘到别处。   还剩不到半个月。   十几天,等节目录制结束,他与段司宇就会走到岔路口,今后各走各路。   这是可预见的未来。   他已构想过无数次。   但此刻,当楼下的人犹如警钟,打下第一道铃,开始倒数时,竟有一丝不舍擅自闯进,窜入他的情绪,扰乱早就下过的决心。   别这样。   你要死了,别垂死挣扎,那没用。   颜烟在心里对自己说,想要喝点水冷静,手指却一抖,拿空,杯从指尖脱落。   砰——!   两层楼的高度,玻璃杯摔到地,发出破碎的巨响。这声响动太刺耳,引得旁人皆停住动作,往声源处看,没见着人,才继续麻木地忙碌。   颜烟深呼吸几次,转身下楼,去厨房拿了个垃圾袋,慌忙出门。   好在杯子质量不错,没被摔成渣,只是碎成十几片,零零散散分布。   打开手机电筒,颜烟蹲下身,仔细拿起碎片,放进袋子里。   收拾到第二片时,大门倏地开了。   昏黄的光泄出,犹如日出时的朝晖,照亮视野。   颜烟背脊一僵,没抬头,继续收拾。   “颜烟,别收了。”段司宇疾步走近,将颜烟从地上拉起,一把抢过垃圾袋。   颜烟仍垂眸,“碎片留在街上不安全,有人摔了踩了会受伤。”   语气平静,但没敢看段司宇的眼睛。   说着,颜烟正欲蹲下继续收,段司宇却更快,先于他伸出手,要徒手去抓玻璃碎片,根本不考虑后果。   颜烟心里一紧,攥住段司宇的手,“你干什么?!”   音量拔高,终于暴露情绪。   “我干什么?”段司宇咬紧牙反问,“颜烟,我不过是在做和你一样的行为。”   和他一样的行为......   颜烟愣神,一下松开手,后知后觉他在徒手捡碎玻璃。   夜风微凉,风声覆盖住沉默。   见他暂时冷静,段司宇低声说:“你进去拿扫帚。”   守在原地,为防颜烟再徒手拿碎片。   颜烟抿紧唇,起身进门,到厨房找扫帚簸箕。   再度收拾碎片时,两人都彻底冷静,段司宇扫玻璃,颜烟抻开袋口,没两分钟就收拾干净。   洗了手,段司宇直接跟着进主卧,坐在床边,这次不再妥协,“刚才你在慌什么?”   颜烟侧身躺下,住进来后第一次背对段司宇,没答话。   “对不起。”良久,颜烟只说。   “为什么道歉?”   “我只是想尽快收拾残局,不是故意朝你发火。”   “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慌什么?”   避重就轻无用。   颜烟无声呼气,稳定情绪,“楼下人多,进进出出,我不想有人踩到玻璃受伤。”   耳畔出现一声长叹,像无奈到极点。   颜烟攥紧被子,终是翻身,面朝段司宇,“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   直视对方眼睛,以“佐证”他说的不是谎话。   四目相接。   片刻,段司宇无奈轻嗤,“算了,现在吃药,我等你睡着就走。明天醒来后我不在,你记得联系周澜。”   似并不相信他的说辞。   颜烟点头,吃了药,赶紧闭上眼睛,怕再多看一秒对方的眼眸。   这晚虽吃过药,但因为碎玻璃的插曲,颜烟又做了无数个醒不来的梦。   有他死后,段司宇来参加他的葬礼,在他骨灰前控诉,说他是个骗子。   还有他重回到北城,那日平安夜没有去酒馆,未遇见段司宇,多年来孑然一身,最后死在了病床上,尸体无人来认领。   诸如此类,接连不断。   翌日天亮,一丝日光照在眼上,颜烟终于从梦中梦里逃脱,大喘着气坐起身。   额头上凝着一层薄汗。   颜烟抖着手摸到手机,点开赋格,随意挑一首,靠在床头深呼吸,慢慢平复心情。   不多时,群里忽然有消息。   【辛南雨:@Yan烟哥,你醒了吗?急!出大事了!】   【辛南雨:@Yan醒了记得看消息,急需帮忙!】   【Duan:@Yan别管他,还困就继续睡。】   录制时能大张旗鼓看手机?   还是在休息?   颜烟回复消息,让辛南雨别慌,他马上就去。   颜烟穿了一身黑,T恤运动裤,戴上口罩,简单低调,尽量不惹眼。   周澜正在门口等,见他出来笑着招呼,“颜先生!”   “你好。”颜烟颔首,跟在其身后。   为防被打扰,两旁的路口皆被封锁,铁门前也有保安驻守,至少明面上很安全。   进铁门前,周澜递给颜烟一张工作证,保安检查一眼,他们成功进门。   室外的工作人员比想象中少。   颜烟本以为,会有乌泱泱一群人,举着无数镜头设备,场面恢弘。   但事实上,室外的人暂时无事,都聚在不入境的位置,安静看手机。   周澜推门时,颜烟有些犹豫,“直接进去?”   “没事,现在正休息,叶总有事出去了,过会儿就回来。”周澜说。   大厅里镜头极多。   远远望去,段司宇和辛南雨正坐在餐桌前,一个日常脸臭正看手机,另一个满面惊慌。   时不时有人从颜烟身旁经过,各忙各的,不甚在意。   随着距离拉近,辛南雨似有所感,回头,像看见了救星,直冲过来。   “烟哥!”辛南雨一把抱住颜烟,嘴角一撇,苦着脸。   段司宇起身,跟着走近,所有视线紧随其动,细小的说话声逐个消失,最终彻底静下来。   数不清的视线令人焦灼。   段司宇皱着眉扫一眼,那些视线立刻收回去,继续忙碌。   “出了什么事?”颜烟很低声地问。   “就是,陆蔚,你知道吗?他他他......”辛南雨语无伦次。   “陆蔚是他高中时候的前男友。”段司宇不耐,帮忙说完后半句。   ......前男友?   辛南雨很单纯,但不是弱智,总不可能不记得对方的名字。   “连自己前男友都认不出,还进粉丝群搜索‘情报’,刚才人一进门,跟他说好久不见,他瞪着眼睛‘啊——?’,”段司宇嗤笑,“傻子。”   “他之前叫林谨,又不叫陆蔚,而且都七八年没见了......”辛南雨辩解。   颜烟大致了解,不懂这有何避讳,不过是前男友而已。   “只是一起共事而已,你不用怕,你看我和......”颜烟一顿,念着周围有人,谨慎改口,“我和我前任,从前森*晚*整*理吵架,现在不也和平相处,做朋友?”   做朋友。   段司宇正傲慢嘲笑,飓风忽然刮到自己身上,笑意凝在嘴角。   “况且你们是和平分手,更不用怕。”颜烟轻拍辛南雨的背。   “和平分手......”段司宇泼冷水,“他把人甩了,他当然心虚,你没看到陆蔚刚才笑的样子,只差把他活吞了。”   辛南雨再度辩解,“明明是他出国,一个月都不联系我,我才说分手的......”   话音刚落。   一人影从厨房走出,三两步走到三人身旁。   “颜先生?您好。”陆蔚先抬手,笑着朝颜烟说。   狐狸眼半阖,眼里带十分笑意,却不自觉让人后脊发凉。   辛南雨心里发慌,迅速躲到颜烟身后,只敢露出一双眼睛。   “......您好。”颜烟伸手,同对方轻盈一握,立刻收回手。   “我是南南的高中同学,陆蔚,既然南南叫您烟哥,那我也......”   陆蔚话还没说完,先被一声轻啧打断。   段司宇神色不耐,将辛南雨从颜烟背后拽出来,丢到陆蔚身旁,自己则搂着颜烟,往后院的空地走。   走了几步,‘南南’此称呼还在耳畔重复,油滑肉麻。   段司宇将眉头蹙得更紧,实在忍不住,回头看向两人,直白评价:   “有病。” 第35章   后院无人,只有几台固位的摄像头。   颜烟被一路搂到角落,等段司宇停住脚步,才将人推开,侧身拉开一段距离。   “这里到处是工作人员,这么多摄像头,你能不能......”   “要我注意分寸?要我别动手动脚?”段司宇打断反问。   颜烟静了一瞬,很低声,“你知道就好。”   语气平静冰冷。   段司宇侧头,似叹了口气,一时无言。   谁都知道颜烟是谁,看得出他的心思,唯独颜烟自己在掩耳盗铃。   焦炙的沉默。   两人各站一边,视线垂在地上。   段司宇是赖着不走。   颜烟则不打算立刻回去,思及辛南雨感情上的事,该要让其自己解决,他不能事事都插手。   良久,有人在门口出声喊。   “少爷!休息结束了,赶紧回来。”叶思危远远招手,瞧着两人又似在闹矛盾,感到头大,赶紧走近。   段司宇站着不动,像要等颜烟先走。   叶思危使个眼色,“导演在催,你先回去,我来跟颜先生聊,说一下现场的注意事项。”   段司宇深呼气,倒没发难,只用眼神警告叶思危别乱说话,转身回去。   后院门开合。   叶思危指指侧颊,语气亲昵,“颜先生,您戴着口罩,感觉闷吗?”   颜烟摇头,“还好。”   “感觉闷了,您随时可以摘下来,别怕有任何影响。节目组这边我打过招呼,说您是段司宇重要的朋友,您把这里当作娱乐场所,放轻松就行。”叶思危说。   颜烟未摘口罩,“好,谢谢。”   仍是谨慎紧绷。   然而对叶思危来说,口罩戴不戴都一样,上百张照片卡在媒体手里,就等着这边官宣,颜烟已没必要谨慎。   况且,这种避嫌的态度,反而会让祖宗发脾气,起反效果。   叶思危索性胡诌,“您也不用怕有媒体偷拍,去年我们告过一轮,没人来拍他。而且现在组里都不戴口罩,您戴着,反而会有点惹眼。”   颜烟一愣,回想进来后所见的画面,恍然确实无人戴口罩。   “谢谢提醒。”颜烟立刻摘了口罩收好。   “没事,我们现在进去,录制期间,动作小一点就行。”叶思危提议,却不动,等着颜烟先走。   “好。”颜烟即刻返回,脚步轻盈。   叶思危跟在后头,推门时不禁想,祖宗能把颜烟惹生气,也真是怪事一件。   分明很好说话,还听劝。   要是手下的艺人都像颜烟这样,他至少能省一半心。   如段司宇所说,几个嘉宾的性格,确实能用那几个词概括。   向文茵看似辈分最大,雍容不迫,其实态度最小心,说话也谨慎。   陆蔚态度谦卑,无论听谁说话,都笑意盈盈,可若细看,眼中却无温暖的热意。   剩下两个关系户,凯奚话极多,经常打断旁人,让焦点聚在自己身上,特别是在向文茵说话时。   而林韵没录多久,就要向导演喊停,频繁让妆造助理上前,检查形象,送水端茶。   颜烟虽不常看综艺,最大的兴趣就是看乐队Live或电影,但偶尔浏览过短视频内容,也知晓大概的画面。   然而,做过后期精剪的视频,与直接在现场看,两者相差极大。   就像成品的奶油蛋糕,与纯蛋糕胚的差别,颜烟觉得,他不像在看综艺,而像在看烂俗的职场斗争。   进度已然拖慢,但思及林韵是总制片的亲属,执行导演仍笑脸相陪,应其所有要求,无人说不。   拍拍停停。   终于,在林韵第四次叫停,而导演同意后,段司宇耐心尽失,侧颈上青筋隐现。   叶思危来不及阻止,便见段司宇起身,双手抱臂,“你还要休息几次?”   周围一霎寂静,所有呼吸声放轻。   林韵爱搭不理,“没有任何规定说不能休息吧?”   抬抬下巴,示意助理给自己整理衣领,目中无人。   气氛凝滞,无人出声阻止。   除开辛南雨是真的胆小,旁人则是为了不蹚浑水,保持旁观的沉默,事不关己的态度。   “行,你继续休息。”段司宇轻嗤,直接离场往门外走,擦过导演身旁时,目光带上一丝鄙夷,像是要发脾气罢拍,不留后路。   叶思危倍感心累,忙轻推颜烟的手臂,“颜先生,拜托您跟过去劝劝,一定让他冷静,林韵这边我来沟通。”   段司宇已走远,出了花园,颜烟匆忙找出去,人正在街边打电话。   “谢谢白叔,段玉山养的龟甲牡丹要开花了,下次您来北城,我带您去家里抢。”   颜烟到达时,对话已到尾声,他只听见这句。   段司宇挂断电话,回头看见他,眼中的不耐消去大半,“你怎么来了?”   声音刻意放轻。   “我......”颜烟一顿,“叶思危叫我出来劝劝。”   叶思危叫的......   段司宇自嘲笑一声,“所以他不叫你,你就不来?”   “不是,”颜烟低声说,“我本就打算出来找你。”   “是么?那你准备怎么劝我?劝我成熟?注意分寸?让我别耍脾气撂担子?”段司宇背靠在墙,语气失控,横冲直撞。   “你不用在意他们。”   然而良久,颜烟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并不是告诫或指责他。   段司宇一怔,侧头,“什么意思?”   颜烟与他对视,语气前所未有地认真,“不用在意他们,你没有错,是他们有问题。”   颜烟......   这是在偏袒他?   段司宇有一瞬失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从未想过,颜烟的偏袒能重落回他身上。   “再说一次。”段司宇忍住相拥的冲动,只是搂过颜烟的肩,将人拉近。   “你没有错,是他们有问题。”   “烟哥!你找着人了吗?”   话音刚落,辛南雨的声音由远及近。   闻声,颜烟推开段司宇的手臂,下意识往旁躲开。   见两人在街边,辛南雨松一口气,小心翼翼,“宇哥,导演让我叫你回去,说今天不会再中途暂停了。”   “只有今天怎么够?”段司宇蹙紧眉,拉着颜烟进门。   屋内气氛已大不同。   段司宇离开不过几分钟,导演便接到台长的电话,被勒令公放扬声器,当着众人面,在电话里将林韵数落一通。   叶思危本还在沟通,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祖宗已经发难,根本管不住,他只能尴尬沉默,躲开林韵一行迁怒的视线。   见段司宇回来。   导演面带笑意,将林韵一并拉到跟前,“司宇,我让林韵给您道歉,她保证过了,今后不会随意叫停。”   “对不起,耽误您时间。”林韵面色苍白,已不同于方才的傲慢。   段司宇却不搭理,“不会随意叫停,是指能故意叫停?那我再打个电话问问,让上面明确一下规定?”   “不用不用,”导演咳嗽一声,讪笑,“今后没有紧急情况,谁都不能喊停,休息时间由我来定,每天不超过两次。”   闻言,段司宇似是满意了,重坐回空位,傲慢的视线一扫,最终定在男模特身上。   凯奚难得老实,提着气问:“我怎么了吗?”   “你太聒噪,少插话,等人把话说完再表演。”段司宇颐指气使,直白评价。   “......谢谢前辈提醒。”凯奚抽了抽嘴角,点头答应。   经过一番整顿,流程终于能顺畅推进。   成片中不过二十分钟的画面,现场或要拍两个小时。   颜烟陪着看了会儿,只觉枯燥沉闷,胸闷头胀,朝叶思危打个招呼,轻手轻脚出门透气。   花园中寂静无声,耳旁终于清净。   颜烟深呼吸,站定,思索是出去散步,还是就近找个角落抽烟。   “颜先生?”   思索间,有人叫他。   颜烟侧眸,发现是上次掉烟盒的年轻场务,“您好。”   “上次谢谢您,”场务勾腰问好,“我叫李桐晋,是场务组的。”   毕恭毕敬,热心哈腰。   颜烟点头,想说不用如此恭敬。   对方却像看透他刚才所想,先问:“您是要找个地方休息吗?那边有桌椅和水,您可以过去坐着。”   很会察言观色。   “哪里允许抽烟?”颜烟问。   李桐晋了然,领着颜烟往相反方向,走到花园左侧角。   此处人少,只有一男一女正抽烟聊天,见他们来了,朝颜烟颔首问好,迅速关了电子烟,留出空位。   整个过程中,两人不曾理会李桐晋,就像当其是透明人。   颜烟敏锐注意到,下意识侧眸,瞥一眼李桐晋。   “颜先生,您平时喜欢哪个牌子?”李桐晋似习以为常,手里拿着打火机,准备给他点烟,低声下气似乎是惯常。   心口莫名发闷。   颜烟摆手拒绝,摸出打火机,自己点烟,直说:“你不用讨好我。”   李桐晋一愣,先是慌忙将打火机收起,过几秒又再拿出,手足无措,点燃自己那支烟。   李桐晋的烟焦油味极重,比颜烟的重得多。   烟味飘到鼻尖,颜烟不自觉咳嗽一声,李桐晋闻声侧头,迅速灭了烟,“对不起。”   “没事,你......”颜烟微顿,解释,“不用这么小心,我只是个普通人,这是我刚才说‘你不用讨好我’的原因,不是生气或别的意思。”   李桐晋点头,状态放松了些,但仍拘谨。   片刻,颜烟从自己烟盒中取一支烟,递给李桐晋,“味道淡的其实也不错。”   “谢谢您。”李桐晋接下,点燃,这次没勾腰,不像此前那般紧绷。   白烟相汇,寂静无声。   颜烟凝视飘烟,恍然他已很久未同人一起抽烟,上一次这么做,还是在北城时。   或许是李桐晋小心的态度,再或是上午段司宇受的“漠视”,颜烟终于想起,他那时开始抽烟的原因。   ......   颜烟的第一个主管,也是清大毕业,甚至是同院的学长,来自大山间,是镇上唯一考上大学的人。   那时候,主管放在他身上的精力,比其他人多,时常找他谈话,语重心长。   “你要学会和人沟通。”   “我知道你不喜欢社交,但是你要清楚,工作不止是‘工作’,你的眼里除了项目,也要装有别的东西。人际关系,沟通能力,这些都很重要。”   “颜烟,你要多为未来考虑。”   ......   沟通。   颜烟从不觉得他沟通的方式有问题。   他认为自己的沟通很高效,与他对接的人,从未表现出过不满,也很乐意与他沟通。   在学校是,在公司也是,他认真完成每个任务、写好日报周报,也理所当然认为,他的努力皆有意义,终会获得相应的回报。   但现实并非如此。   从第一次评绩效,他拿到C起;   从准备了许久的项目,最终无法落地,只是一场空起;   从部门合并,原先的主管斗争失败,被裁辞退,他渐渐被新的主管与同事边缘化起。   颜烟意识到,工作与学习,是两种孑然不同的东西。   并非他努力,就能获得所想。   甚至于,他投入的努力越多,得到的回应就可能越少。   边缘化。   一个曾经他在论坛里看见,就直接划走,根本不会点进的词,“毫无预兆”落在了颜烟头上。   那种感觉像是处于虚空。   对不上同事的频率,跟不上新主管的脚步,看不懂旁人眼中不明的意味,像个透明人,被彻底无视,落入虚空。   这个过程很长,像是被吸进硕大的黑洞,初时根本感受不到,等他猛然回头,才发现自己站在了边缘。   沟通。   到此时,颜烟再想起学长的话,恍然大悟话中的意味。   他沟通的方式有问题,但不是与同事。   而是与上司。   他太清高冷漠。   他不讨人喜欢。   被边缘化不是毫无预兆。   而是前端这个工种,以及他性格共同造成的必然结果。   他是不是该改?   如果不改,就是他活该?是他咎由自取?   可他为什么要改?   明明这就是他原本的模样,也是段司宇喜欢的模样。   但遇到问题就解决,绝不要逃避,是他长久以来的做事方式。   所以他想的解决办法——伪装。   至少在公司里,他别再显得那样清高冷漠,他要扭转边缘化的进程,就像他曾用勤能补拙的方式,完成每个目标一样。   第二任主管喜欢一种进口的烟。   所以他认真观察,找到对应品牌,买了五条,低调送到主管办公室,关上门后,打开天窗直话直说。   他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也明白主管对他的期望,他今后将会有所改变,请主管能见证他的成长。   帖子里的话术,他练习过无数遍,翻来覆去咬文嚼字,练到最后,连自己都差点信了。   主管没有收他的烟,而是从自己的烟盒中,拿出一支递给他,像是在给他一个新的机会。   “加油。”   “谢谢主管。”   那五条烟,最后全部被他自己抽光。   在每次会议之后,在每顿午休之间,有他独自去吸烟室抽的,也有和主管一起在天台上抽的。   家长里短,爱人亲人,常做个安静的聆听者,适时附和对方的观点。   他终于知道如何与上司沟通。   他扭转了边缘化的进程。   可他不是个演员,他只是个平凡人。   他在用伪装自我保护时,也在被伪装同化内里。   比如烟瘾。   嗓子泛痒,心口难受,总想着去点一支,难以自控。   并非只在公司犯,回到了家也会犯,颜烟每点一支,都像在提醒自己,他变成了一个不自律的俗人。   他变成了,自己都瞧不起的那种人,更遑论段司宇。   唯一的安慰,是段司宇爱看他抽烟,说他抽的是月光,是月亮降临在大千世界,漂亮极了。   但颜烟清楚,段司宇说的不对。   他不是月亮,是落俗的清高。   他抽的也不是月光,是被摒弃的自尊。 第36章   一支烟燃尽。   颜烟蓦然回神,摁灭烟,检查火彻底灭了,方才丢进装烟的废纸箱。   这款烟味道过淡,李桐晋该是抽不惯,索性大口抽,先于他灭了烟。   片刻沉默。   似又让李桐晋紧张焦灼,态度小心。   颜烟有些无奈,他似乎有种能力,总能让旁人紧绷,只是无言都让人畏怯。   他并非像段司宇那般,令人畏惧又着迷,纯粹是因为太清高冷淡,才让人不敢接近而已。   “你被同事无视了?他们讨厌你?”颜烟主动问。   李桐晋一下放轻呼吸,既为颜烟的敏锐,也为他的直白,连旁敲侧击的开场白都省掉。   “也不是,他们只是......”李桐晋欲言又止。   “只是知道组长不满意你,所以趋利避害,抱团孤立而已。”颜烟平静地说完后半句。   李桐晋一怔,下意识后退,有些恐慌。   因为颜烟的话很精准,一字不差道出他的处境。   “我不会读心术。”   颜烟又点燃一支烟,“上司对你不满意,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耳畔寂静。   李桐晋不答话,变得很谨慎,甚至畏惧,像在怕他跟制作告状,或与旁人“告密”。   可他怎么会告状?   他只是,曾站在同样的位置,知晓那些不明眼光,到底意味着什么而已。   颜烟侧头,将点燃的烟递过去,神色平淡,眼神无波澜。   李桐晋接过烟,吸一口,极淡的烟味入肺。   明明上一支,他还品不出滋味,只觉索然,但现在不知怎的,喉间竟有种清淡的冷香,就像是......   极地的雪。   蓦然,李桐晋想到段司宇的成名作。   那年,街头巷尾都在放段司宇的歌,尤其是《明目张胆》,但李桐晋更喜欢《极地的雪》,因为前者过于直白,只是一首庸俗情歌,而后者更像是一段抽象感受的记录。   但此时,一个荒诞想法乍现。   《极地的雪》可能也是一首情歌。   这两首,或许都在写同一个人。   李桐晋摇摇头,心道自己幻想过甚,收回思绪。   呼吸道中充满雪味清香,奇异地,李桐晋静下心,情绪渐渐平稳,比入职后的任何时刻都平静。   “上一周吧,来鹭城之后。”李桐晋呼出烟,紧绷的弦就此放松。   一周就能让人如此低声下气?   颜烟有些惊讶。   李桐晋见他疑惑,解释,“我们听台里调遣,可能今天在这个组,下个月就会去其它组,变动挺快的。”   “海滨旅社”拍摄周期不到一个月。   李桐晋或是从其它组调来,等结束了再又回去。   “这边组长对我不满,主要原因是,他跟我原先的组长不对付。”   说着,李桐晋自讽一笑,“我一开始总想,只要忍过这个月,等回去就好了。但仔细一想,我去哪都是当牛做马,打杂讨好,这个职位本就没有上升的空间。”   话匣打开,李桐晋索性敞开倾诉。   “但又能怎么办?我这种普本水专业,本来也找不到高薪工作,与其辞职,还不如待在组里巴结艺人,说不定哪天运气好,能一飞冲天。”   话虽这样说,但颜烟能听得出,对方不过是自我嘲弄,并非真会这么做。   “你没有想过转其它岗位?”颜烟问。   “刚进来时想过去摄制,”李桐晋摇头,“但那边都是科班出身,我不专业,导演肯定不会同意让我转岗。”   “为什么要导演同意?”   “当然要同意才能......”李桐晋欲言又止,先是觉得荒谬,而后愣住,因为理解了颜烟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让我辞职去做摄像?”李桐晋忙摇头,“我没有经验,就算从台里出去,还是只能做场务。”   “你可以从现在开始积攒经验,你只是‘空闲’时去摄制组‘帮忙‘,这无可厚非,也不需要人同意。”颜烟很平淡,仿佛这是件易事。   “我......我不行的,我能力很差。”李桐晋仍自我否认。   如同多米诺骨牌,人一旦开始自我否认,将很难停下,直到事事溃败,彻底崩塌。   颜烟很清楚这种感觉。   颜烟摸出手机,点开南雨小窝的账号,播放最新的Vlog视频,递到李桐晋面前。   李桐晋不解,愣愣接下,看视频。   半分钟后,颜烟摁下暂停,“这一段,几个机位?什么角度?怎么拍?拍之前需要做什么准备?”   “人像是平拍和侧拍,空景多用仰角和俯角,换了八次机位,可能需要三台......”   答案不自觉蹦出,李桐晋逐渐小声,最终沉默,连自己都惊讶。   颜烟点开手机相机,摁下录制,将李桐晋推远,自己摸出打火机与烟盒,“给我拍个视频,凭感觉拍。”   李桐晋忙举起手机,调整角度与参数。   屏幕中,颜烟点燃烟,李桐晋拉近镜头,特写聚于明灭的火光,片刻烟离口,白烟呼出,镜头缓缓拉远,露出颜烟的侧脸,冷淡的侧睨。   很短,几乎不到十秒。   颜烟拿回手机,将视频发到“南雨小窝”账号的团队大群中。   【Yan:这个视频怎么样?】   【这是谁拍的啊?好有感觉。】   【wow感觉哥立刻就能进组出道。】   【@Duan@辛南雨快来看!!!】   ......   李桐晋怔怔看着评价,“我......”   “颜烟——”   蓦然,一声呼喊乍现。   段司宇和辛南雨站在远处,身后有两个跟拍的摄像,叶思危和周澜也在后方,似准备出外景。   李桐晋将手机还给颜烟,后退一步,拉出距离,勾腰朝段司宇问好。   “我过去说几句话就走。”段司宇回头,眼神发沉,面色不虞。   摄像忙不迭点头,站在原处,暂时关了录制,而辛南雨倍感不妙,先行后退。   段司宇沉着脸,几步走到颜烟身前,视线似有若无扫过李桐晋,刚要说话。   “你觉得这个视频怎么样?”颜烟灭掉烟,主动将手机放到段司宇手心。   段司宇一愣,点击播放,“还行。”   看完顺手转发给自己。   颜烟朝李桐晋解释,“他说还行,就是很好的意思。”   段司宇明显有话要跟颜烟说,李桐晋不敢再打搅,迅速离开。   “谢谢您,我去忙了,”李桐晋走两步,回头承诺,“颜先生,我会从今天开始积攒经验。”   颜烟点头,收起手机。   “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段司宇问。   不到一小时,颜烟又有了他未参与的事。   “他想转摄制,但没有信心,我让他给我拍个视频,你看过说还行,他就有信心了。”颜烟三两句解释。   不像是谎言。   段司宇眉梢一挑,火气消去大半,改口轻声问:“饿不饿?”   早上,颜烟吃了几片面包垫肚,现在快到落日,段司宇忽然一提,颜烟确实感觉饥饿。   “有一点。”   “我和辛南雨出去‘买’东西,周澜去海贝酒楼拿饭,你想吃什么跟他说。”   “好。”   嘱咐几句,段司宇便离开,没让颜烟跟着,因为不知要在外走多久,颜烟体力本就不行,站久了都嫌累。   叶思危跟去出外景,而周澜开车载回几十盒饭,犒劳工作人员,唯一用保温盒装着的那份,给了颜烟。   西岛台本的第一期,嘉宾“分配”各自的职位,段司宇因为个高,定位是做苦力,哪有重物就上手帮忙,民宿缺什么就去采购。   向文茵监管,凯奚接客,林韵负责卫生,陆蔚做饭,似以年龄长幼分配工作量。   不过就算台本这样分配,艺人也未必亲手去做,录几个镜头而已。   饭吃完,已是傍晚。   颜烟从桌前站起,抬手伸个懒腰消食,打起精神。   没做几件正事,不过只是旁观,颜烟仍觉得乏力,七分因为无聊,三分因为浪费时间。   “颜先生?”   又有人叫他。   似乎整个节目组的人都已认识他,走哪都有人打招呼。   颜烟无声深呼吸,“您好。”   来人却不是工作人员,而是嘉宾。   凯奚站到颜烟身旁,“晚饭味道如何?好吃吗?”   臂贴着臂套近乎,距离异常亲昵。   “还好,”颜烟稍侧身远离,“那边还有剩,你饿了可以吃。”   “你别紧张呀,现在没有在录制。我还不能吃,陆蔚在做饭,等南南和司宇回来,录过晚饭和分房入住,今天的流程才结束。”凯奚笑着说。   “嗯。”颜烟又往旁几厘,倒没有紧张,只是不喜欢凯奚的香水味,味道刺鼻。   凯奚似要再贴近。   好在有人打断,“烟哥,我切了芒果,来一点?”   陆蔚出了门走近,将果盘举到颜烟面前,勾唇笑意盈盈。   烟哥。   辛南雨的称呼彻底被抢走,到陆蔚嘴里,反而显得意味不明。   颜烟感到头大,叉起一块芒果送入口,“谢谢。”   “诶,你怎么不问我呀?”凯奚抬手,亲昵搂在陆蔚肩上,自己叉芒果吃,因此离颜烟远了些。   香味就此淡下。   颜烟松了口气。   他不喜欢凯奚这种自来熟,因为像带有目的地接近,而不像辛南雨那般,是单纯的性格使然。   “颜先生,我也能叫您烟哥吗?”凯奚吃了芒果问。   颜烟还未出声,陆蔚先答:“恐怕不能。”   “为什么你和南南能叫烟哥,我就不能叫?”凯奚拉住陆蔚的衣领,亲昵地扯了扯。   “因为你年纪比他大。”陆蔚仍保持笑意,抬手,一根根掰开凯奚的手指。   被掰开手指,凯奚又换一只手臂搂上,“是么?我还以为我年纪比较小。”   “并非,你只是出道比较晚而已。”   “确实,不然我叫你陆前辈?”   “不敢,在T台上,我才要称你是前辈。”   ......   话头推来推去,废话越说越多,实在焦灼。   颜烟默不作声,只觉两人似在对刺,又似在互相奉承,但只要战火不波及他,便当作未听见。   “颜先生,我今天一直想问,你和司宇是什么关系啊?”   战斗的火星终是飘到颜烟身上。   “朋友。”颜烟答。   “只是朋友?我还以为你们是恋人。”   “不是。”   “我觉得司宇肯定很喜欢你。”   “......”   这话颜烟不知道怎么接,索性沉默。   凯奚似还要追问,但陆蔚唇角幅度猛然拉高,忽然发难,一把推开凯奚,差点将人推倒在地。   吱吖——   一秒后,铁门被拉开。   段司宇提着几袋重物,面色不耐,而辛南雨手提一袋,正大喘气。   陆蔚整理好衣领,上前迎接,正要接下辛南雨手里的东西。   辛南雨瞪圆眼睛一躲,闪开,速速跑到桌前放下重物,靠在颜烟肩膀,“烟哥,拍摄好累,我脚好痛,比接待客人还累。”   皂香涌入鼻腔。   颜烟呼吸顺畅,“没事,觉得累很正常,等明天习惯就好。”   陆蔚扑空,转而接下段司宇手里的部分袋子,一起提进屋。   段司宇放下东西,正要出门,冷不丁听陆蔚说:“对了,烟哥好像对凯奚很感兴趣,刚才他们俩聊天,烟哥挺高兴的。”   段司宇蹙紧眉,视线高傲一扫,“你衣服皱了,身上香水味很重,你在房间里和凯奚上过床?”   陆蔚下意识低头确认,却发现衣服平坦,段司宇是在胡诌,以回敬他的“污蔑”。   确实和传闻中一样。   不好惹,脾气差,但不是愚蠢的二世祖。   棋逢对手。   陆蔚笑了笑,不试探了,转而真心实意劝告,“烟哥不喜欢待在现场,我看他这一天挺无聊,总是发呆,精神疲乏。”   “用不着你提醒。”段司宇收回视线,大步往外走。   桌边,辛南雨仍靠在颜烟身上,苦脸诉苦,而凯奚搂着辛南雨的手臂,依旧无分寸,是个人都想贴上去。   段司宇啧一声,不由分说将两人全推开,拉着颜烟往外走。   “怎么了?”颜烟问。   “你先休息,药在我房间的右床头柜,你想睡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到对街,颜烟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对司宇推进家。   “晚安,”段司宇一顿,颐指气使,“不准把药全部拿走,只许拿半颗,我回来后会检查。”   “......好,晚安。”   段司宇返回录制。   门重新合上。   颜烟站在玄关,没动。   家中的柑橘味覆盖鼻尖,扫去残留的刺鼻香水。   静谧中,颜烟轻嗅香味,从小心到贪婪,竟觉得疲乏消失,精力逐渐充沛。   嗅够了,颜烟才上楼,到次卧床头拿药。   药盒被放在平面,很显眼,盒中药片似还很多,但却是因为均被分成一半,才显得多。   颜烟拿了半颗,一顿,忍不住数药的数量。   剩23整片。   还能再吃46天。   而离他与段司宇走向陌路,只剩14天。   一瞬失神。   颜烟关上药盒,放回原位,回了房间。   时间尚早,颜烟拉开阳台门,让对街的热闹散过来,打开电脑看了两部电影,见辛南雨的账号更新,又点进去观看。   发布不到六小时,单平台播放量能过十万。   评论也很热闹。   等节目播出,热度会更高,只要有合适的变现方式,今后辛南雨独自生活,不成问题。   陆蔚看着虽然“阴”,但不像纪泽那样纨绔,有正当体面的工作,应该不会刁难辛南雨。   一切都在正轨之上。   他离去后,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世上只是少了一个平凡人。   没来由,颜烟竟想所有人能早日忘记他,因为记得意味着哀悼,他并不希望旁人为他难过。   特别是......   段司宇。   颜烟轻呼气,关了电脑躺回床上,没急着吃森*晚*整*理药。   是等段司宇回来?   还是他现在吃了药就睡?   若是放在两个月前,他定不会犹豫,只会直接吃药,倒头就睡。   可现在,他竟心软到这个地步,一步步放任边界磨平。   最终,颜烟选取居中的办法。   再等二十分钟。   如果到十二点,段司宇还未回,他就先睡。   咔嗒——   十几分钟后,楼下传来一声响动,门开了,脚步声很轻,像是怕他被吵醒。   段司宇真回来。   颜烟又不敢出去迎接,因为想到,他如果出去,段司宇一定会捉弄他,“特意等我回来了才睡?”   就该早点吃药。   而不是一时心软决定等。   颜烟皱着眉懊悔。   懊悔之间,卧室的门蓦然开了。   颜烟心里一紧,闭上眼舒展眉头,放轻呼吸,装作在沉睡。   咚——   很轻的落地声,再是贴近的呼吸热意。   段司宇该是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   他已经睡了,段司宇为什么还要进房?   呼吸很近,颜烟感到无比焦灼,心口突突地跳,很像他乘坐来鹭城飞机的那日。   “晚安。”   随即,温软的触感贴到额头,轻若羽毛,温柔珍重。   颜烟很清楚那是什么。   段司宇的吻,曾经存在于每个昼夜的吻,在他睡前与醒来后的吻。   周围的空气似被抽干。   气管像被捏紧,紧得颜烟无法呼吸,一道尖锐的耳鸣穿透耳膜,像重重给了他一拳,打得他意识断开。   段司宇在何时离开?   颜烟不知道。   等他从混沌中回神,再睁开眼,颜烟只觉得喘不过气,恐慌肆意侵袭,很像焦虑发作的前兆。   颜烟坐起身,慌乱地去找药盒,抖着手吞下半片药,有规律地呼吸,直到恐慌的浪趋于平静。   那日的吻不是错觉。   甚至,在他每晚睡着后,段司宇都有可能坐在他床边,吻过他后再离开。   不是打闹似的搂肩,或捉弄似的拥抱,而是郑重认真的吻,是再也无法用借口搪塞的吻。   颜烟靠在床头,全身似脱了力,终于敢承认他一直逃避的事实。   段司宇不是关心他,更不是同情心泛滥。   而是,还爱他。   这一次,他是真的罪无可赦。 第37章   一整晚,颜烟几乎没睡,闭目顷刻,再又睁开,心脏突突地跳。   半片药平时只够入睡,更遑论要压制恐慌,现在能保持平静都是勉强。   要怎么面对段司宇?   干脆装作不知道?   录制结束,段司宇是否会跟他摊牌?   太多问题盘旋,思绪飞转,旋桨一般,颜烟没法睡,紧绷到极点。   天快要亮,门外又响起轻盈脚步声,从次卧起,止于他房门。   心口跳得更厉害。   颜烟赶紧闭上眼,祈祷段司宇别再进门。   可他的祈祷从来无用。   半分钟后,门依然开了。   同样的椅子落地声,带着清香的呼吸热意。   但这次,段司宇并没有吻他,只是坐着看了片刻,而后起身,帮他掖紧被角,摁平缝隙。   只是掖被角,如此简单的行为。   却比吻还让颜烟焦灼。   颜烟再装不下去,猛地睁开眼,对上段司宇的眼睛。   “醒了?”段司宇蹙起眉,“你睡了几个小时?”   只是怀疑他没能睡好。   下意识,颜烟松了口气,“不知道,忘了。”   可他不是演员,强烈的焦灼没法隐藏。   段司宇很快察觉异样,“你不舒服?”   “刚做了噩梦。”   “什么噩梦?”   “梦见我死了。”   颜烟脱口而出,或许这是潜意识迫使他试探,观察段司宇会作何反应。   段司宇一下定住,呼吸也似静止,惊愕后是沉重的担忧,“你......”   “然后我又活了。”颜烟迅速改口。   只因为心软。   段司宇深呼气,仍皱着眉,“什么噩梦?又死又活的?”   担忧有所缓和。   “有高维生物降临地球,世界被虚拟化。我开车出逃,怪物改了代码,高速桥的桥梁消失,我从断口冲出去,掉到地上摔死,怪物又把我复活,一切重来,我继续逃亡。”颜烟面无表情胡诌。   段司宇轻笑,“你的噩梦还挺稀奇。”   “是有一点。”   “我的噩梦都很无聊。”   “比如?”   “我失聪了,听不见任何声音。”   这回换颜烟定住,哑然无声。   明明只是噩梦,未知真假的一言之词,但颜烟却觉得胸口发闷,无法接受。   段司宇失聪。   这只是个假设,他都接受不了。   可他要死了并不是个假设。   是个既定事实。   段司宇要怎么办?   “怎么?”见他沉默,段司宇问。   “没什么,”颜烟努力平静,“你要去录制了?”   “差不多,”段司宇一顿,“你昨天在现场,很无聊?”   “还好。”   “今天西金餐厅重开剪彩,随晏换了个名字,那边的店铺要逐渐开张,挺热闹,你无聊了,可以去那儿逛逛,以后不用在现场陪着。”段司宇说。   知道他无聊,段司宇宁愿不让他陪着。   颜烟心口一酸,答应,“好。”   “但每天晚上,你必须来接我下班。”不容反驳的语气。   “知道了。”   颜烟今早意外地好说话。   段司宇眉梢一挑,立刻得寸进尺,“我想动手动脚。”   颜烟没能理解,“什么?”   段司宇直接俯身,半身倒下,单手搂住颜烟。   另一只手臂撑在床头借力,为防力太重,压痛对方。   呼吸落在耳畔。   颜烟放轻呼吸,没敢动,也没挣,双手垂在软乎的被子上,轻飘到似不着地。   “动手动脚。我这次提前告知过,所以不算随意。”   段司宇紧贴在肩头,说话时,嗓间的震动透过睡衣,传到颜烟锁骨。   颜烟沉默,因为不知所言。   甚至他该要推开,不该放任局面自流,但他没法抬起手。   低姿态地迁就。   连抱他,都要装作厚脸皮,找理由。   他为什么又把段司宇变成这样?   颜烟感到悲哀,视线移到阳台,想将心思放到别处。   身上的重量蓦然增加,是段司宇松开借力的臂,拉住颜烟的手腕,提高,往自己背上搂。   “再两分钟,我就走了。”段司宇说。   披着颐指气使的语气,实则却是乞求。   颜烟咬紧牙,没松开手,更不敢像对方那样紧搂,只能轻不着边地搭着。   几十秒而已,却显得无比久。   久到颜烟手臂发麻,段司宇才松开手臂,起身。   颜烟侧着头。   从段司宇的角度,只能看见冷淡的侧脸,抿紧的唇角。   不拒绝也算是种进步。   段司宇轻叹,拉高被子,重新盖严实,“还困就试着听赋格睡,晚上见。”   “嗯,晚上见。”语气平淡,无悲无喜。   砰——   门合上。   紧绷的弦松开。   颜烟却动弹不得,乏力,仍盯着灰蒙的天幕。   大片深蓝色,一寸破晓的亮意,不带金光。   预示今天或许是个阴天。   良久,天彻底亮了,日光像被蒙在雾里,果然是个阴天。   颜烟收回视线,摸出手机,天气预报显示,两小时后会有大雨,持续一小时转小,何时会停未知。   连天气都要和他作对。   随晏选在雨天开业剪彩,确实是“别出心裁”。   颜烟叹口气,发怔,思考接下来如何面对段司宇。   奈何效率太低,他得不出答案,全然浪费时间。   八点时,雨渐下落,变大。   手机震动。   【Duan:外面在下雨,等雨停了再出门。】   【Duan:伞在地下车库,储物间。】   【Duan:桌上有早餐。】   字字关心,灼得眼睛发涩。   颜烟没敢回复,摁灭屏幕,勉强起身洗澡,下楼吃早餐。   或许是刚被周澜送过来,保温盒中的花生汤仍滚烫,卤面也根根分明,未坨成一团。   颜烟舀一勺汤,吹冷送进口。   温热浓郁,带有坚果特有的甘香,颜烟勉强吞下第一口,再舀第二勺,还未送到唇边,鼻尖已经酸了。   颜烟放下勺,闭上眼,尽力平复情绪。   段司宇痛了,从不会吱声,难过了,更不会表现。   这么傲的一个人,要如何做到一直忍受他的冷漠,装厚脸皮接近,开玩笑捉弄他?   他岂止罪无可赦。   他简直是罪大恶极。   良久,汤面的水汽渐少,热气消失,等汤彻底温了,颜烟才平静地举起碗,几口下肚喝尽。   卤面有些坨了,好在量少面软,两三口吃完并不费力。   到厨房洗干净保温盒,擦干水,颜烟打开窗,查看雨势。   雨声正盛,急切的雨点砸在窗沿,再弹到颜烟额头,冰冷如一支利箭,击中思绪。   出门吧。   颜烟想,等雨稍小,他出去走走,总能想出个解决方案。   他不可能从今天就开始躲段司宇,或者连行李都不要,直接跑了,这些都不现实。   颜烟靠在橱柜,静静盯着窗外,站得腿发酸才回客厅。   约摸到中午,雨势渐小。   颜烟撑伞出门,出发去餐厅。   餐厅换了新门牌,改名为“东火餐厅”。   东对西,火克金,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段司宇随口胡诌的名字,还被随晏当了真。   餐厅开业。   门口散着彩带飘花。   店内生意红火,因为首周有半价和免单活动,再在网上宣传一轮,客人自然多。   颜烟收伞进门,一下看见随晏,人正着西装站在窗边,双手背身后,蹙眉望着翻滚海面,似愁得不行。   不到三个月,气质仿佛大变,真变成熟不少。   察觉他的目光,似有所感,随晏回头,瞪圆眼笑着招招手,疾步走近,又恢复憨钝的模样。   头发稍长,还是泛金的栗色。   颜烟莫名想到一种中型犬。   金毛。   “宇仔说你要过来看看,怎么样,感觉还可以吧?”随晏热情地问。   “挺好。”   装潢没怎么变,菜式也是,只是价格下调了1/3。   “接下来一周,这一带的店都会重开,你看想要什么,随便拿随便吃,不用客气。”   “好。”   话题就此断开。   颜烟不爱说话,这事随晏早有耳闻。   但未想到对方安静到这个地步,他说两长句,颜烟总共就回三个字,神色淡漠。   饶是随晏爱社交,此刻也不免犯难。   耳旁倏地安静,颜烟侧眸一睨,瞄见随晏为难的神色,后觉他又让人畏怯,接不住话了。   “你刚才在为什么困扰?”颜烟索性自找话题。   随晏一愣,“......没什么。”   对方不愿说。   颜烟也不强求,“我能在这里用午晚饭吗?”   “当然可以,我带你去包间。”随晏在前带路。   说是包间,其实更像个办公室,毕竟此处受众多是游客,没人会专门跑到西岛,开个包间谈事,本地岛民办酒更不会选这里。   不过就算是办公室,也已算豪华,浮雕屏风,阔叶黄檀办公桌,门对角供奉一尊财神像。   不少细节都透出,随晏对这里很上心。   颜烟点了菜,还未开口。   随晏先说:“少盐不辣对吧?宇仔跟我说过。”   “......对,谢谢。”   菜上齐,颜烟各尝一筷,与上次味道无异,符合大众口味,挑不出刺。   细小咀嚼声间,颜烟偶尔抬眸。   随晏注意力失散,像在思索什么,轻微焦虑。   “你在为什么困扰?”颜烟又一次问。   随晏愣住,沉默片刻说:“我怕这里又被我搞砸。”   随晏不是第一次倒闭关店。   最早追溯到酒馆,段司宇出道后,又陆续开过网吧,电竞酒店,VR游戏体验馆。开店时凭兴趣随心所欲,闭店时统统血本无归。   “这里虽然是宇仔送的,我没有花钱,但这次,我真的不想搞砸。”随晏语气郑重。   “你为什么觉得会搞砸?”颜烟说,“按照原先的经营模式,就算赚不了多少,也不至于亏空。”   “我也不知道,”随晏叹气,“可能是没有归属感吧。我一个北城人,跑到这里瞎折腾,上个月在鹭城区被骗光了生活费,现在西岛也不欢迎我,早上还有岛民来店门口闹事,店里的客人都跑了。”   颜烟险些忘记,在岛民的视角中,这些店等同于流氓的店,有心理阴影,尽管换个人接手,就算这人是段司宇的朋友,也无法消除防备。   更何况,店与店间,本就是竞争关系,这边的商铺重开,势必会挤占岛民的生存空间,无怪对方害怕。   “你该跟岛民搞好关系,互利共生。”   “我上门送了礼物,跟人聊天喝酒,他们还是不欢迎我,”随晏苦脸,“我还能怎么办?你有办法么?”   “我不知道,我需要先查案例。”颜烟说。   “查案例?怎么查?”随晏傻傻问。   “......用电脑查。”   “我办公桌上有啊,你直接用。”   颜烟点头,吃到七分饱时,在随晏期待的眼光中起身。   随晏跟近,毕恭毕敬拉开办公椅,让颜烟坐下,瞪大眼睛盯着屏幕,呼吸声稍重。   颜烟被盯得发毛,无端想到金毛吐舌喘气,“你先去忙?我查到了叫你?”   随晏忙点头,敬神似的轻声退出,轻轻合上门,并未下楼,只是站在门边看手机,给宇亿梦发送开业的照片。   【随晏:姐姐,我的店今天开业了。】   【宇亿梦:恭喜。】   【随晏:你哪天路过鹭城,别忘了过来看看。】   【宇亿梦:好。】   依旧不咸不淡,冷若冰霜。   随晏垂下肩,正欲叹气,门忽然开了。   “这么快?”随晏惊讶。   还不到二十分钟。   “你的账号登着,文件我发在传输助手。”颜烟一顿,提醒,“今后电脑离手,你记得把账号退出,一直保持登录不安全。”   “好的。”随晏忙点头,点开文件。   总六个案例,涉及国内外,中英文夹杂,随晏认真看了一遍,没能看懂,头脑发胀,像从前期末前狂看工具书。   “我......我看完了,但是我看不懂,我没有任何想法。”随晏发怵,蓦然恍惚,觉得颜烟像他大一上通识课的讲师。   好在这“讲师”并不严厉,只是走近,自带一阵清风,“这些案例共同的特点:建立一个新的组织,将本地人拉进组织,最后同化成一体。”   随晏没听懂,“什么组织?这......合法吗?”   颜烟解释,“组织只是个代名词,可以是工会,协会,商会。你建立后,要用合适的条件,把岛民拉进加入。”   随晏似懂非懂,“什么条件?和送酒一个道理吗?”   颜烟摇头,“比如‘只要加入工会,就能免费获得你餐厅营销引客的机会’,再或者‘多拉一个人加入,营销的时长翻倍’。   你要提供的条件,岛民因为缺乏资源经验,难以从别处获取,也难以自己获取,因此他们会乐意甚至主动加入。久而久之,等大多数人进入工会,你们成一体,届时你再重新制定工会规则,要收费营销,还是免费慈善,都由你自己定。”   “......”   随晏哑口无言,震惊于颜烟在短时间内能想出办法,况且这个办法不止是可行,简直是最佳,再合适不过。   因为人情历来最脆弱,昨日交好明日就翻脸。   而共同的利益才会将不同个体,死死绑在一起,谁做制定规则的人,谁就是最大获益者。   颜烟以为他没能听懂,正要打个比方解释。   “怪不得宇仔会这么喜欢你,分了两年还念念不忘!你真的是‘神人’,”随晏大彻大悟,“你是这个!”   比了个敬佩的大拇指。   提到段司宇。   颜烟心头一颤,平稳的情绪被打破,直直往下落,“你觉得可行就好。”   “我加你个微信,”随晏激动地说,“我要给你个大红包。”   颜烟接受好友申请,退了红包,“顺手的事,你不用给我转钱。”   因为收了也没时间花费。   随晏过意不去,“那我该怎么感谢你?我总不能白用你的点子。”   颜烟想说不用,但喉间一顿,想到他还未解决的烦恼。   “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就不算白用。”颜烟说。   “什么问题?”   “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一个月时间,同时你还有一个喜欢的人,这一个月里,你准备怎么过?”   “我肯定会去找宇......我喜欢的人,跟她周游世界29天,在第30天时结束旅程,然后回家等死,我不想她看见我死时的样子。”   “你会向宇亿梦告白吗?”颜烟直白地问。   随晏一惊,忙咳嗽,“不会。”   小心翼翼藏着,却被段司宇告诉颜烟。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我死以后,她为我感到抱歉,我只想她记得前面快乐的29天,等她今后再想起我,就会说‘还好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很开心’。”   随晏看着不靠谱,竟真的很喜欢宇亿梦。   颜烟有所改观,“谢谢,你的回答很好。”   “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昨天看了部电影,我不太理解主角的作法,所以想找人聊聊。”   “你居然会看电影?”   “当然。”   “我还以为‘神人’不看电影。”   “我不是神人。”   ......   出乎意料,和随晏沟通,让颜烟感到轻松不少。   走出“东火餐厅”,西边日落东边雨,颜烟撑着伞,抬头,正好撞见一道鲜丽的彩虹。   如一张水彩画,颜色半透明,轮廓模糊地晕开,似在发散柔光。   就像电影结局里,主角走向康庄大道时,双眼所见的画面。   颜烟停住脚步,摸出手机,对着彩虹摁下快门。   算法自动加重色彩,照片中的彩虹,比裸眼看着更鲜亮。   点开段司宇的对话框,颜烟停顿一瞬,深呼吸,随后发送照片。   【Yan:刚才看见一道彩虹,很漂亮。】   三个月以来,头一次主动发送消息。   段司宇正在录制,不可能立刻回消息,颜烟收了手机,继续往家里走。   到家门口,手机正好长震。   颜烟收起伞,接通语音。   “你已经到家了?”段司宇的声音有些喘。   “我在门口,怎么了?”   颜烟还在疑惑,就见远方有一人向他跑来,脚步很快,旁人全被甩在身后,不明所以。   西垂的日落映照,半边天的雨不停,段司宇身后亦有一道彩虹,比照片里的更加鲜丽,流光溢彩。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①   蓦然间,一句陈年台词乍现于脑海。   但是段司宇不是盖世英雄。   他也不会有手捧婚花的一天。   他不需要意中人来娶他。   他只希望,段司宇能少一点难过。   颜烟知道,段司宇为何急着跑来。   不过是察觉到他的异常,要亲自见到他,确认他的状态。   所以当段司宇停在面前时,颜烟勾起唇,主动问:“看见我给你发的照片了吗?漂不漂亮?”   “你今天——”   “你想问我高不高兴?”   段司宇微怔,像是在不可思议。   颜烟笑得更开,露齿笑着说:“我今天很高兴,特别高兴。”   他也希望,日后段司宇再想起他,不是感到愧疚,而是说:“还好那时颜烟是高兴的。” 第38章   午夜凌晨,等颜烟笑着道过晚安,吃药入睡,段司宇照例吻在额头,关门离开。   门合上的一霎,段司宇的神色突变为紧绷,再难以隐藏。   因为他猛然察觉到一个表象。   似乎,颜烟需要忙特定的事,兴致才会高涨,就像今天。   出海,滑雪,再或是其它玩乐,这些带给颜烟的正面情绪很少,效率极低,甚至不如让颜烟去忙自己的事。   比如前日,在角落开解那场务时,颜烟的情绪明显高涨。   再比如昨日,颜烟高兴到反常,他去问随晏,让人把文件转发过来,认真查看一遍,才知道事情经过。   来之不易,颜烟难得高兴。   段司宇不仅没能松懈,反而感到心惊。   辛南雨,岛民,场务,随晏。   这些特定的事,全部指向一个共通点。   帮旁人解决掉某个问题,或烦恼,颜烟的兴致才会偶尔提高。   乐于助人这无可厚非。   颜烟以前也会这么做,甚至毕业后,有师妹师弟发问题求助,颜烟也会认真回复,对方若看不懂,颜烟还会连视频耐心解释。   但那时的颜烟,会因为看一场电影,和他紧贴在一起挤地铁,甚至楼下的棣棠花开了,这些小事而高兴。   不会像现在这样,兴致提高的方式,只有“助人”。   助人为乐没错。   但助人不能成为获取正向情绪的唯一途径,这不正常。   北城查找的病历有所进展。   如预料般,颜烟绕到另一区,在离住处几十公里外的医院开药。   原因很简洁,因为生活压力,严重影响到睡眠,需要安神类药物帮助入睡。   “为什么焦虑?你交出的答案就四个字,”段司宇咬着牙反问,“生活压力?”   “记录可能不完善。也有可能,颜先生是在心理咨询室进行疏导,而不是在医院。”秦梁赶紧说,“我已经在排查北城的咨询室,很快会有结果。”   “很快是多久?给我个确定时间。”   “半个月之内。”   “行,你去找个......算了,抓紧时间查。”   段司宇挂断电话,只觉烦躁,烦秦梁速度慢,更烦自己旧时的傲慢。   密密麻麻的开药记录。   每周去医院开一次的药。   甚至,秦梁还查到,在他们分开前的几个月,颜烟就已经辞职,而他那时并不知情,因为颜烟每日照常早出晚归,装作还在上班。   桩桩件件,他一样都没能察觉。   如果不花财力去查,他将永远无知。   但过去归过去,现在另当别论,后悔已无用,他不能再放纵如今的局面,每况愈下。   思索一瞬,点开宇亿梦的对话框。   【Duan:你以前的心理医生,联系方式发我。】   意料之中,宇亿梦没回消息。   除了秘书助理,宇亿梦的私人号,把所有人都设置为免打扰,因为讨厌看无用的消息,所以只在每周日晚间一小时,统一回复。   段司宇等不了这么久,正准备打电话问。   手机先震动。   【随晏:仔,我怀疑我要开始走大运了。】   【随晏:姐姐刚才给我发消息,说下周会路过,会顺便过来看我的店!】   宇亿梦发消息?   刚才?   段司宇手一顿,蹙紧眉,似看见难以置信的东西。   【Duan:她怎么说?截图给我看看。】   随晏发来截图,图里不止有语音通话,宇亿梦甚至是秒回。   随晏不在免打扰的名单。   甚至,可能在特别提醒里。   毫无防备,他窥见一个秘密。   段司宇轻嗤,立刻拨通电话,对方刚一接起,便问:“你喜欢随晏?”   “什么事?”宇亿梦不答,反问。   “1.你以前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发我。2.把我从免打扰名单里拉出去。3.你是不是喜欢随晏?”段司宇有条有理问。   “发了。不。我不喜欢任何人。”语气毫无波澜。   ——我不喜欢任何人。   这句话他也曾经说过。   “不喜欢,为什么特意设置提醒?”段司宇保存电话与微信,继续追问。   “如果你指男女之间的爱慕,恕我无法苟同;如果你指对宠物的爱,那我认可。”   段司宇一愣,“宠物?什么宠物?”   “金毛。”   把喜欢的人比作狗。   倒很符合宇亿梦的作风,冷漠高傲且恶劣。   这答案从宇亿梦嘴里说出,倒显得正常,如果宇亿梦真承认喜欢,反倒让他怀疑有鬼上其身。   “为什么要医生的联系方式?”宇亿梦难得关心他的事。   “我有事要咨询。”   “有关颜烟?”   “你怎么知道?”   “秦梁查之前,给段玉山报备过,段玉山让我提醒你注意分寸。”   无怪段玉山一直不吱声,他还以为秦梁做事隐秘,说不定段玉山私下正偷看进度。   “挂了,记得把我从免打扰里放出来,下次我发消息,你如果不秒回,我就告诉段玉山你喜欢随晏。”   “随你。”   段司宇加上医生肖卓的微信,问出疑虑,颜烟的这些行为,背后是否有深层含义。   【自我价值的认同感低下,所以会无意识向外界寻求认同,一旦无法获取足够的认同感,就会陷入低落。】   肖卓如此回复。   自我认同感低下。   换句话说,颜烟......   自卑?   段司宇感到惊愕,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颜烟怎么会自卑?   难道不该是别人,在颜烟面前自惭形秽才对?   【Duan:怎么提高对方的认同感?】   他再问。   肖卓则回复【如果是伴侣关系,最好两人一同进行疏导,重建健康的亲密关系,经常给予对方正向反馈,让对方逐渐认同自己。】   具体如何做,怎么观察,段司宇一一问过,结束后转五万过去。   肖卓倒没收,只回复以后有事可以找他。   正向反馈。   要怎么做?   思及此,段司宇深呼吸,靠在床头没能入睡,少见地失眠。   同一栋洋房,失眠的不止一个人。   颜烟也没法睡着,药效似乎已无用,更何况只有半片。   但他这回已不焦虑,更不会下床走动,因为思绪开阔,无边到平静。   颜烟凝视天花板,在心中计划,明日要去一趟海贝酒楼,先让陈章加入工会,再说服其他人陆续加入。   等每个人都安顿好,他就能安心离开。   尽管睡不着,闭目到天快亮,颜烟却觉得精神充沛,身上有使不完的劲。   房门开时,颜烟正睁着眼,听见响动坐起身,主动说:“早上好。”   段司宇一愣,“你这两天,醒这么早?”   颜烟点头,“可能因为心情好。”   心情好。   段司宇走近,拖着椅子坐下,“今天要做什么?”仔细观察对方表情。   “去商量工会的事,先让陈章加入,再把其他岛民拉进。”颜烟唇角微勾。   昨日的兴致似维持到了现在。   正向反馈。   喉间一顿,段司宇努力说:“我听随晏说了,你这一招很厉害,如果是我,我肯定想不出来。”   此话一出,颜烟不仅不解,笑意也凝滞,近乎收起。   他说错了,这不是颜烟想要的正向反馈。   段司宇意识到,迅速改口问:“早上想吃什么?”   颜烟思索片刻,摇头,“我跟你一起出门,先送你去对面,然后再出去吃,走到海贝酒楼,当作散步。”   “你要送我过去?”段司宇难以置信。   他不厚脸皮要求,颜烟却主动提出要送。   颜烟又勾起唇,笑着点头,“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高兴还来不及。   “那......”颜烟一顿,指指门口,“我先洗个澡,你可能得先......”   “我在楼下等你。”段司宇立刻起身,往门外走,少见地局促。   不多时,颜烟下楼,一身宽松的运动装,背着双肩包,就像是他们还在清大时。   段司宇一瞬恍惚。   心脏似被紧攥,指腹在血管表面挠,既痛,又痒。   颜烟走近,停在他身旁,“怎么了?”   段司宇回神,抬手轻提背包,“背了什么?”   “不重,电脑和充电器。”一台电脑,确实也不算重。   两人出门,到铁门边。   段司宇忍不住嘱咐,“走的时候看路,小心岛上的电瓶,我看你走了再进去,晚上见。”   “嗯,晚上见。”   颜烟也没推辞,先转身出发。   天空微亮,破晓是金黄的光,今天是个晴天。   颜烟向前走了十几步,下意识回头,段司宇还站在门口,侧头望着他。   心跳漏掉半拍。   颜烟抬手一挥,示意段司宇赶紧进门,不要迟到。   段司宇却抬步,急切朝他走来,在他面前停一霎,随即抬手抱住颜烟。   在额发前掀起一阵轻风。   也在他心上掀起一朵浪。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高兴?”段司宇低声问。   “因为我解决了一个烦恼。”   “什么烦恼?”   “我不能告诉你。”   尽管颜烟拒绝,但因为落落大方,段司宇还算好受,主动松开手,“好吧。”   “你快回去,别迟到,”颜烟催促,“我看你进门再走。”   “好。”   这回段司宇不再多事,走回门边,只是在进门前,侧头,又一次看颜烟所在的方向。   晨光破开天际,洒落在颜烟的白色外套上,竟显得生机蓬勃。   段司宇想,只要颜烟能高兴,只要这一刻的状态能保持。   他愿意付出代价,无论多少。   -   一连几日忙碌,工会顺利建立,岛民陆续加入。   为接地气,方便岛民转述,工会就叫“东火海贝”,随晏做会长,陈章做副会长,森*晚*整*理尽早淡化“西金”两字的影响。   陈章作为岛中还算有声望的人,主动先加入,其他岛民见了,也跟着加进,进程很快。   传单,刷评,西金餐厅的引流方案很传统,不过有一点手段,仗着岛民淳朴,才得以占据市场。   而今,随晏和岛民聚为一体,只用原先那套,已不够用。   算法自动生成十几条路线,再照辛南雨的设计模型成图,颜烟将内容发给随晏,正式在网上做买流做预热。   等节目播出,客流势必增加,随晏需抓紧时间,多打造本地形象的红人,给西岛的商铺引流,再用商铺的流量反哺。   有红火就有沉寂时。   在热度起来之前主动造势,抓住机会,在热度最高点时抛售出手,在热度褪去时平淡观潮。   经过颜烟“鼓励”,随晏的目标已从“不要搞砸”,变为完成一次成功的“大买卖”。   接连几日,从早忙到晚。   每日天黑时,随晏虽然累,但会亲自开车,毕恭毕敬把颜烟送回去。   “我觉得你该去当讲师。”混熟了,随晏有话说话,不拘束。   “为什么?”   “你挺会教人的,脾气比我妈请的家教还好。就特神奇,你说的话,我全都能理解。”   讲师。   他从未想过这个选择,似乎不错,但也只能放到下辈子了。   颜烟笑而不语。   车停到“南雨小窝”,颜烟下车,照例进门,等待段司宇结束录制。   总的录制进程过半。   正有“客人”坐在沙发前,与嘉宾走心聊天,几人围绕而坐,茶几上点着两支香薰蜡烛。   向文茵和林韵明显是“开导”的角色,坐在客人身旁,而段司宇不知是干活累的,还是不想装,正坐在角落出神。   打过招呼,颜烟小心站到镜头后,有些心疼。   因为傲,段司宇是不屑于偷懒的人,要采购还是搬重物,确实都是自己做。   “话疗”进行到一半,辛南雨和陆蔚从厨房出,端着两壶茶,与几只杯子。   为找存在感,凯奚主动起身,欲接下茶。   但没干过活的少爷,不知是缺乏生活常识,还是故意做节目效果,凯奚拿壶竟不拿柄,反而两手去捧壶身,被开水温度一烫,又飞快往下甩手。   辛南雨来不及出声提醒,就见凯奚的手背打在蜡烛上,一掀,将桌上的蜡烛掀倒在沙发。   烧成液体的蜡迅速涌出,火苗尖触到毯子,咻地一下点燃。   意外发生太快,尤其是火灾,稍不注意,一个无心举措与巧合,火势就会在几秒内猛增,到可怖的失控状态。   饶是最近的人迅速退开,向文茵仍被烧到衣角。   “啊——!”   凯奚被吓得六神无主,失了分寸,想起热茶也是水,管不了烫不烫,举起壶就往火里扔。   然而这点水灭不了沙发上的火,反而是瓷杯被烧得裂开,发出断裂的巨响。   砰——!   导演显然也慌了,忙大声喊:“水在哪儿?!”   混乱之中,颜烟跑到楼梯口,提起早前安装的灭火器,回想当时看过资料里的步骤,上下摆动,拔掉保险销,屏住呼吸,对着沙发喷射。   干粉洒到火上,火势迅速变小,直至扑灭。   见火灭彻底,颜烟松了口气。   还好第一波客人入住后,提了这个意见,不然真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室内一片狼藉,白烟四散。   颜烟慌忙扫视四周,找段司宇的身影。   段司宇正站在餐桌边,手里是20L的饮用水桶,桶里的水已空,全浇到向文茵衣服上,两人都无大碍。   两处火源均灭,干粉飘散。   大厅里不能再待人,录制暂停,人员有序撤出,聚到花园。   受到最多惊吓的是向文茵,衣服被烧了大半,身上也有些烫伤,被助理紧急送去医院。   其次是辛南雨,火刚起就被陆蔚拉到室外,怕颜烟在里面出事,辛南雨意欲往里冲。   “我要进去!你放开我!”   颜烟走出时,辛南雨正拳打脚踢,眼急得发红,而陆蔚紧抱着人不放,像在演生离死别的现场。   “怎么了?”颜烟疾步走近。   辛南雨挣脱手臂,搂住颜烟,“你怎么在里面待这么久?”   “我在找灭火器,你记不记得客人提过这个建议,还好我们当时采纳了。”颜烟声音平静。   辛南雨似被感染,平静不少,“我还以为......”   “我没事,这里今晚不能住了,等通了风,你们明天再进去。”颜烟嘱咐。   平常录制结束,本就只有向文茵和陆蔚住在民宿,节目组与其他人回酒店住,现在向文茵去医院,陆蔚和辛南雨也得在外住。   所有人撤出,心有余悸。   导演和场务组长调度好工作,亲自感谢颜烟,“今天要不是您,肯定得出大事,还好有您在。”   “没事。”颜烟平淡答话,视线扫到角落,朝凯奚挥手。   凯奚尚才回神,愣愣走近。   “沙发、灭火器、茶壶、向女士的医药费,如果赔偿金额不到位,我们这边将会对您本人进行起诉。”颜烟冷淡提醒。   凯奚点头,头一次老实,“好好好,多少钱我都会赔偿。”   危险的闹剧一过,其他人回酒店,辛南雨去海贝酒楼,颜烟与段司宇回家。   电子锁的门开时。   颜烟顿住,后觉一件怪事。   从火灭到现在,段司宇只跟在他身后,未说过一句话,甚至不曾嘲笑辛南雨胆小。   心里陡然一紧。   颜烟立刻回头,攥住段司宇的手臂,将人拉进门。   一声疼痛的闷哼乍现。   颜烟赶紧松开手,掀开段司宇的袖子。   左边小臂,从手腕到手肘,红了一大片,明显是烫伤,只可能是凯奚扔茶壶时,热茶溅到段司宇的手臂上。   也就是说,在烫伤之后,段司宇还去提20L重的水桶灭火?   颜烟感到心疼,“为什么忍着不说?”音量不免拔高。   “没事,明天就能好。”段司宇想收回手。   颜烟拉着不放,深呼吸平复心情,沉着脸,“医药箱在哪里?有没有烫伤的药?”   “车库,储物间,我带你去。”   拿了药盒,两人坐到沙发,颜烟拿出两根医药棉签,将药膏挤到手臂上,均匀涂抹,动作很轻,小心翼翼。   涂了药,颜烟仍坐在沙发,不说话,面若冰霜,全无刚才灭火时的平静。   一时寂静。   良久,段司宇先开口,“对不起。”   颜烟知道段司宇有这个毛病,无论什么伤痛,只要血能止住,就当作没有发生。   如果不是他发现,段司宇根本不会处理。   “你不用说对不起,受伤的不是我,是你自己。”颜烟冷声说。   “我......”段司宇一顿,“想你保持高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种事会让你难受。”   因为他难受,段司宇才道歉。   颜烟心口发酸,别说生气,连重话都不想再说。   “你以后不能再这样,”颜烟几乎是乞求,“哪里受了伤,如果我不在,你主动去医院也好,找别人处理伤口也好,你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了。”   尾音发抖。   颜烟声音抖得不正常。   段司宇伸出未受伤的右臂,搂住颜烟,承诺,“我以后会主动告诉你,不会再忍着。”   主动告诉他。   可等他不在了,怎么办?   颜烟咬紧牙,“不是告诉我,是主动去医院,你必须做到。”   “好,我会做到。”语气郑重。   得到承诺,紧绷的弦松开,颜烟后觉段司宇又在抱他,正要提醒。   “你现在心情好了吗?”耳边,段司宇低声问。   “好了。”   段司宇松开手,低头看向颜烟,“你没有好,你还在难过,为什么?”   琥珀色的眼直视,轻易洞察谎言,似比月光还亮。   颜烟立刻否认,“我没有难过。”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能让你高兴?”段司宇没有紧逼追问,换了个问题,只想知道,颜烟想要的正向反馈到底是什么。   颜烟微怔,没答话。   什么能让他高兴?   颜烟曾以为,当旁人的救世主会让他高兴。   可事实上,他当无数次救世主,都不如一件事来得高兴。   那就是段司宇好好活着。   像初见时孤高的远星一样,在舞台上发光,不受他的死影响。   尽管代价是将他遗忘。 第39章   等待许久,颜烟还是没能回答问题。   段司宇不再强求,只等颜烟吃药入睡,方才离开房间。   门合上。   颜烟照常睁开眼,睡不着。   或因起火,再或因段司宇被烫伤,几日来的平和感被打破,颜烟不免发愁。   不算焦虑,只是心跳比平常快。   颜烟躺了会儿,起身,放轻脚步到阳台,点燃一支烟。   对面无灯漆黑,连花园里的灯也彻底关闭。   寂静的风吹散白烟,火星若亮若暗。   不过几口,忽对浅淡的尼古丁失掉兴趣,颜烟拿开烟,索性看手机。   正巧,辛南雨发了几条消息。   【辛南雨:烟哥,你睡了吗?】   【Yan:怎么了?】   随即语音打来。   颜烟手一顿,半身勾出护栏外,侧头,观察隔壁的工作室。   窗沿正暗,没有光照,段司宇不在工作室里,应该在对门次卧。   颜烟关闭阳台门,接通语音,“怎么了?”声音压得很低。   “烟哥,我睡不着。”辛南雨声音委屈,像要求安慰。   被火灾吓着了?   颜烟思索片刻,“火灾的损失,凯奚会照价赔偿,别担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辛南雨嘟囔,“烟哥,我觉得好累,不是干活累,是心里累。”   “为什么?”   “我就觉得,今天的事本来可以避免,只要他不拿茶壶,就不会发生火灾。还有好多事......”   颜烟以为对方要受委屈,倒苦水。   事实却并非预想。   辛南雨难受的原因在于,很多麻烦事分明可以避免,只要嘉宾开口问,事前进行沟通,问题就能解决。   但对方偏不,因为享受追捧,自大惯了,我行我素,所以流程总被拉慢,重复拍摄。   而就算沟通过,对方也不记得,导致意外发生。   摔碎茶杯和碗,烧着火也就算了,最烦的是,林韵和凯奚会倒打一耙,指责辛南雨没说清楚。   这在工作中很常见。   一件事沟通无数遍,仍进程缓慢出纰漏,“聪明人”为自保,锅推来推去,到最后甩给最老实的人。   常见到没人认为这是一种霸凌,只会去指责“老实人”不够聪明,挑受害者的刺。   平常辛南雨独自拍摄,接触的人少,没遇过这种事。   现在被一下扔进“染缸”,适应不了,难免郁结。   “你没法改变他们,就把注意力放在别处,做好自己的事。他们指责你时,不要自证无错,忽视就好。”   颜烟没法建议硬碰硬,辛南雨性格如此,主动招惹只会吃亏。   “啊,还有陆蔚......”   “怎么?”   “我一开始好像误会他了,我以为他要报复我,但其实他人挺好的,经常帮我解围。”   哪是人好。   分明是故意撩拨,意欲旧情复燃。   颜烟无声叹气,心想辛南雨迟钝若此,今后注定被陆蔚拿捏,只希望对方不是薄情的人。   聊聊停停。   辛南雨终于困意涌上,“烟哥,我睡了,你也早点睡。你的房间空着,我把门锁了,没有让别人进去过。我再努力一周,等录制结束,你就可以搬回来啦!”   “好,晚安。”   语音挂断,颜烟不免失神。   一周......   离段司宇离开,只剩几天时间。   前头焦虑的三个月,颜烟只觉漫长,看不到头。   而现在,他竟觉得短暂,快到他抓不住末梢,稍不注意,只剩下一个虚影。   原来快乐时,时间会过得这样快。   烟头燃尽。   颜烟正要回房,忽见一人影,在转角现出,孑然一身,脚步缓慢。   向文茵。   为什么会在夜半独自回来?   向文茵换了身衣服,走到铁门前,见无保安守候,大门上锁链,屋内无光,明显一愣。   伫立良久,向文茵转身,慵懒靠在铁门上,摸出打火机点燃烟,仰头吐息。   四目相对,猝不及防。   颜烟以为对方会直接离开,哪想向文茵会抽烟,甚至抬头看见他。   很快,向文茵指指铁门,似在问他是否能开门。   颜烟了然,回房找出钥匙,轻手轻脚,做贼似的下楼,去对面开锁。   入室盗窃的事后,颜烟买了个锁备用,共三把钥匙,其中一把放在自己这里。   颜烟拧开锁,“怎么忽然回来?”   “我以为还在录制。”向文茵答。   录制?   无人通知向文茵录制已暂停。   颜烟推门,带人进入,“刚通风不到六小时,安全性没问题,但还没有打扫。”   “不碍事,”向文茵跟着走进,“我住楼上,楼下打不打扫也没关系。”   嘉宾中年龄最大的,却最好说话。   无端,颜烟想到段司宇那句评价,年老色衰的小情儿。   但向文茵不算色衰,年近四十,但看面相,也才三十左右,跟林韵差不多。   大厅狼藉一片,干粉散了,水却满地,四处脏脚印,东西东倒西歪,烧得半烂的沙发,碎了的茶壶。   颜烟扫一眼,盯着地上的水,心里抓狂,实在没法忍受,去后院拿拖把。   颜烟埋头拖地,将脏污和水一并拖净,等结束,才发现,陶瓷碎片已被向文茵收走,混乱的物品全部归位。   向文茵似是收累了,正坐在餐桌前,摆弄打火机的砂轮。   颜烟归位拖把,到厨房拿了瓶清茶,放到桌上,“没有糖。”   “谢谢。”向文茵勾唇,笑意有些落寞。   “你的助理呢?”颜烟问。   “她回酒店休息了。”向文茵汲一口茶,犯了烟瘾,摸出一支烟,出于礼仪,先点燃递给颜烟。   “谢谢。”颜烟接下,第一次尝试女士烟。   清淡的果香,后味回甜,比想象中味重,但不是焦油味,而是香精味。   “你和段家那少爷,认识多久了?”冷不丁,向文茵问。   少爷?   颜烟一愣,险些忘记,在旁人眼中,段司宇确实是少爷,还是个脾气乖张的二世祖。   “快六年。”   “六年,”向文茵惊异,“你们在一起这么久?我还以为他刚认识你,图新鲜,所以死缠烂打追求。”   就算当初,也是他步步为营接近,并非段司宇追求。   颜烟隐晦地否认,“我们现在不是恋人关系。”   现在不是,但曾经是。   向文茵听懂暗示,点头,笑意带上羡慕,“看来他是真心喜欢你,独一份,已经很可贵。”   颜烟谨慎地无言,因为如果再聊,话题可能会趋往向文茵的雷区。   “你是我想象中的那种高智商,”   向文茵却主动提,“南南经常夸你,还把你做的舆情报告发了一份给我。好多年,我不敢看网上的评价,没想到能直接在报告里看见汇总。”   小情儿,豪门秘闻,包养。   这些关联词是客观的数据,并非颜烟杜撰。但辛南雨竟傻傻发给当事人,向文茵还看过。   “你别紧张,是我让南南发的,因为我不想说错话,惹其他人不快,南南本来要把我的部分删了再发,我说不用,我想主动看。”   意外地,向文茵不仅好说话,态度也很谦卑。   “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工作,等节目录完,我准备彻底退圈。”向文茵说。   “为什么?”   “年纪大了,本来也接不到戏,大剧组看不上我,小剧组我看不上,今天被烧伤,他知道也只会回一个‘嗯’。”   他。   耐人寻味。   颜烟想,这个他,或许指向文茵的金主。   向文茵双眼失神,“刚才在门边,看见里面乌黑,静悄悄的,我忽然就厌倦了,想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改头换面,重新生活。你是高智商,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似在迷惘中,求一个继续坚持的鼓励。   可他不是神人,更不是什么高智商。   颜烟无声轻叹,反问,“你最想要什么?”   “我想要......”向文茵安静一霎,“求得自由,自己做主。”   这回答过于抽象。   颜烟一时无言,旁人感情上复杂的事,他没法解决,因为他连自己的都解决不了。   沉默间,向文茵瞄他一眼,眼神下意识畏惧,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才不答。   无法,颜烟只好再问:“我不懂你的意思,是什么在束缚你?人?还是感觉?”   如果涉及法律层面,那他无法解决,最多帮着报警起诉。   向文茵似被问住,认真思索。   “我怕离开他后,我会连综艺也接不到。我被封杀过,五六年,后来他帮我复出,我以为他很喜欢我,但他又能同时喜欢别人。我觉得我只是个消遣,什么都不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   颜烟了然。   向文茵无法从金主身上获取认同,事业也受挫,两方面皆有挫败感,所以才想退圈逃避。   “我该分手吗?我这样是不是忘恩负义?”   “我不知道。”   但颜烟觉得,资源只有综艺,助理也无用,上节目还被欺负,甚至让受伤的人半夜独自回来。   这似乎算不上恩情,说是惨淡也不为过。   金主做到这个地步,还不如不做。   向文茵正感失望,又听颜烟说:“我得先去查资料,再评判方法和结果。”   “查资料?”   “方便的话,你得先告诉我,你的金......”颜烟一顿,改口,“他是谁。”   向文茵一愣,下意识说了名字,见颜烟点头记下,问她微信方便联系。   心口竟缓慢恢复平和。   ——烟哥很靠谱的,无论什么事找烟哥帮忙,最后都会成功。   猛然间,向文茵理解了辛南雨的话。   原来这不是吹嘘,而是颜烟真的有种魔力,让她觉得这件事可以成功,无论客观上有多困难。   “我记住了,你去睡吧,明早还要录制。”颜烟说。   语气平淡,却令人安心。   向文茵笑着点头,“谢谢你下来帮我开门,晚安。”几步上了楼。   “晚安。”   屋内恢复寂静。   颜烟没彻底离开,到花园时停住脚步,找个摇椅坐下。   春日进入尾期,三角梅日渐凋谢,周围添了不少新品种。   西岛天空明亮,抬眼望,不止星,连星座都一清二楚,裸眼就能分辨。   颜烟摸出手机,对着星空摁下快门。   他最近总爱拍照,或许因快要离开,所以总想在手机里留下点什么。   通知栏提醒,他的好友申请已通过。   【向文茵:今晚谢谢,无论最后是否顺利,我都能接受。】   【Yan:好。】   颜烟本该忽视,因为向文茵的情况明显很复杂,他没法做所有人的救世主。   但他还是主动问了。   因为向文茵身上,有一种曾与他相似的畏惧感,不仅对自己产生怀疑,还把枕边人视作获取正向情绪的唯一途径。   这不正常,也很危险,但他那时全然无知。   ......   入职一年半,颜烟首次拿到A的绩效。   薪资上调,年终奖六个月薪资,除掉税超过二十万,他该高兴,但他没有。   只要学会与上司沟通,一切就能好起来。   颜烟曾这么计划。   但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A之上,还有S,他之上,还有别人。   他拿不到S的绩效,也无法往上升,因为他并非嫡系,只是个半路杀出的“狗腿子”。   嫡系。   又一个,他曾在论坛里看见,从来视而不见的词。   主管的心腹,从实习生期间就跟着对方,社交工作能力无可挑剔,孰轻孰重,主管分得清楚。   如何成为嫡系?   有段时日,颜烟认真找答案,要强且努力这个特质,迫使他迷失。   可越认真找答案。   他越找不到答案。   因为摈弃自尊,抽烟,聆听,装作讨好,已是他努力的极限。   他做不到像对方那样,洞察一切,游刃有余,天生的管理者。   他能做的,只有高效地完成任务,主动聆听主管的抱怨,聚餐后叫车送主管回家,闲暇时讨论哪种进口烟味道不错。   直到同院的师弟入职,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他。   震惊,难以置信。   而后是鄙夷。   每一种情绪,颜烟都能精准分辨,甚至清楚原因。   震惊于他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不相信他会如此“圆滑”。   鄙夷他再不是曾经清高的师哥。   平常同事或多或少的鄙夷,颜烟可以视而不见,因为曾经无视他的,也是这些人,所以他不在乎。   但曾经仰慕他的师弟,如今也用这种眼神看他。   到这时,颜烟才恍然察觉。   他迷失了,而且迷失太久,一度忘记他初始的目标,只是扭转边缘化的进程而已。   他逐渐被伪装同化。   一步步走向他讨厌的模样,而且无知无觉。野心是如此自然,如同水滴石穿,慢慢将他渗透。   他能否停止?   不装了,及时止损?   不能。   因为一个部门中,总会有人被边缘化。   颜烟扭转了,边缘化自然会落到其他人头上,背上D的绩效,在末位淘汰时被辞退。   他不想拿D,更不想被辞退。   至少一年内不行,因为跳槽的最佳时机在翌年,他入职超过30个月,也就是段司宇毕业时,无数前人的经验这样证明。   别的路皆是次等选择。   继续伪装,这就是目前最适合的路。   他不是天才,前端也不是不可或缺的岗位,不会因为技术过硬,就不会被边缘化,他体会过。   他也不是嫡系,晋升的机会不会先落到他头上,不装,他就会被打回原形,连C都拿不到。   家与公司。   段司宇与同事。   他似割裂成两个人,夜晚做清冷的月亮,白天做落俗的清高。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   当公司变成负面情绪的象征,相对应,段司宇就会成为正面情绪的象征。   认同感,自我价值,幸福感。   不自觉,他将索取正面情绪的途径,全部放到段司宇身上。   师弟用鄙夷的眼光看他。   没关系,只要段司宇不用就行。   他在工作中找不到认同感。   没关系,只要段司宇认同他就行。   同事厌恶他讨好的行为。   没关系,只要段司宇爱他就行。   诸如此类,太多太多。   每次接受到负面情绪,颜烟都这样想,如同自我麻痹,将段司宇当成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攥在手心。   这不正常,但颜烟意识不到,只觉得这样就能好受,甚至充满干劲,无论再大的困难,他都能跨过去。   可是,稻草很轻,驼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更何况,段司宇不是稻草,而是孤高的远星。   他抓住的本就不是稻草,所以从未浮上过水面呼吸。   他抓住的,不过是星光映照在凡尘的虚影,是段司宇生辉世界的一隅,他以为浮上了水面,其实已经沉入底,陷入了能呼吸的幻觉。   所以当这颗远星即将回程,归返远离普世的高空,而他发现手里的稻草只是虚影时。   一切都将轰然倒塌。 第40章   凌晨逐渐温凉,一阵强风扫过,风沙迷眼。   颜烟回神,后觉他已在摇椅上坐太久,一时忘记时间。   快凌晨三点,是时候回去。   颜烟起身,将摇椅归回原位,将走时脚步一顿。   今夜,他不仅下楼给向文茵开了门,他还拖了地。   但在段司宇的视角里,他吃过药,该在卧室中沉睡。   颜烟感到头大,点开微信,想给辛南雨和向文茵发消息,统一口径,就说是辛南雨开的门,顺便拖了地。   消息还未发出去。   手机震了两下。   【Duan:你在哪?】   【Duan:颜烟,别再骗我。】   只是文字,已然透出段司宇的火气。   颜烟叹口气。   几日来,他就只在今晚出了门,竟正好被段司宇抓包,实在倒霉。   【Yan:我在对面,马上回去。】   发过消息,颜烟赶紧出门,往对街走。   没两步,洋房大门开了。   段司宇正穿着睡衣,面色发沉,下颌绷得很紧,明显在生气。   颜烟干咳,迅速走近,主动解释,“我睡不着,在阳台抽烟,正好看见向文茵独自回来,我下去给她开门。我们在一楼聊了几句,她上楼睡,我在花园里看星星。”   语速前所未有地快。   颜烟说完,段司宇却不语,气依然没消。   因为很明显,这不是对方想要的解释。   “药可能失效了,也可能半片的药量不够,所以我睡不着。”颜烟再度解释。   “从什么时候开始?”段司宇终于出声。   “一周前,录制开始那天。”   “整整一周?”段司宇难以置信,“所以你每天就装睡,等我走了再出去晃荡,晃荡够了再回来装作刚睡醒,跟我说早安?”   火气不自觉更旺。   他并未出去晃荡。   颜烟平静反驳,“我只有今天出门,平时我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颜烟——!”   然而,他的反驳却让段司宇更生气,甚至直呼大名,音量增高。   段司宇到底在气什么?   何至于这么生气?   颜烟不明白,索性闭嘴无言,不然局面又要发展成争吵。   一时寂静。   良久,段司宇似稍微平静,低声说:“你不能再这样。”   语气无奈到极致。   ——你不能再这样。   颜烟一愣,因为几小时前,他也对段司宇说过相似的话。   因为段司宇被烫伤,却忍着不说。   而他......药量失效,睡不着,也不说,直至今日东窗事发。   段司宇不把烫伤当一回事,他会生气。   而他不把睡觉当一回事,甚至还欺骗,段司宇也会生气,火气理所当然比他旺。   “对不起,我......抱歉。”颜烟欲言又止,只能说抱歉,无法辩解。   因为他是蓄意假装,情节恶劣,除开失眠,还有太多事做了欺瞒。   他甚至无法做出保证,因为他撒的谎都太恶劣,甚至已命不久矣,而段司宇仍一无所知。   “就这一句?”段司宇咬牙反问。   “今晚先加药量试试,如果没有效果,我明天去医院重新开药。”颜烟做了个短期保证,态度认真。   段司宇无言,似在审视,确定他说的是真话,火气方才减少。   片刻,段司宇关了门,两人上楼,重新回房。   三小时前吃过半片,这次再加一整片,剂量在安全范围内。   颜烟吞服药,刚要闭上眼。   “这次不准再装,如果你再装睡,我就从今天起,每晚都坐在床边守着。”段司宇咬牙切齿,火气还残有一丝。   “知道了。”颜烟点头,睁眼望着吊顶,祈祷药效有用。   药量加上,许久,熟悉的昏沉感涌来。   颜烟松了口气,闭上眼迎接睡眠,庆幸他的这次祈祷有用。   然而他高兴太早。   混乱的梦境后,再睁开眼,不仅天未亮,段司宇仍坐在床边。   “现在几点?”颜烟下意识问。   “不到四点。”段司宇停顿,“你没有装睡?”   颜烟摇头否认,“我以为我睡了很久。”   声音有刚醒的干哑。   有一瞬,他甚至以为睡了一整天,现已是翌日晚上,但见段司宇还穿着睡衣,才意识到不过一小时。   段司宇眉头紧蹙,“等天亮,周澜陪你去医院。”   不容置喙。   颜烟想拒绝,因为叶思危不在鹭城,再让周澜跟他去医院,现场将无人守。   但段司宇皱着眉。   仿佛他如果说不,火气又将上来。   颜烟只好折中,提议,“我让随晏和我去,不用麻烦周澜。”   “你们已经混熟了?”   “还好,他总想表达感谢,我拜托他明天送我去医院,这样正好扯平。”   沉默片刻,段司宇终是答应,“我亲自跟他说。”   凌晨,随晏还未睡,段司宇嘱咐一遍注意事项,对面承诺早晨会来接颜烟。   折腾许久。   天还未亮。   颜烟半躺,段司宇坐着,寂静相对,未免焦灼。   半晌,颜烟主动出声,“刚才在民宿,我和向文茵聊了一会儿,她说想分手退圈,问我该怎么做。”   他主动开口缓和。   段司宇的脸色明显转好。   “怎么?”段司宇深呼吸,似是把最后一丝火气呼出,声音恢复如常。   “我回答说不知道,我要先查资料再评判。”   “你想问我什么?”段司宇眉梢一挑,“你想问庄海枫是谁?背景硬不硬?我能不能招惹?”   庄海枫。   向文茵的金主。   段司宇什么都清楚。   录制前的评价也不是胡诌,而是基于客观调查。   颜烟不自觉想,他的意中人,只是表面嚣张而已,因为提前做过功课,认真工作从不敷衍,才会有嚣张的底气。   才不是旁人眼里的少爷或二世祖。   “我不是想问他,”颜烟勾起唇角,“我只是找点话说,因为你不高兴,还在生我的气。”   段司宇一怔,只觉怪异。   为颜烟的主动沟通,以及,对方莫名的情绪变化。   “我不气了,现在心情还算不错。”段司宇不动声色,观察颜烟的微表情。   “那就好。”颜烟声音似很轻快。   兴致高到不正常。   正向反馈。   蓦然,这森*晚*整*理一词乍现脑海。   颜烟想要的正向反馈......   是听见他说心情好?   段司宇感到心惊。   这比他听到颜烟自卑,用“助人”来找认同感时,还要怵目惊心。   似无法相信,段司宇拉开衣袖,露出小臂,故意说:“手臂已经不疼了,我现在感觉很好。”   得益于擦过药,原先通红的皮肤,不仅消了肿,颜色也已淡几分。   颜烟抬手轻摁他的小臂,“这么快?”   甚至弯着眼睛。   答案已很明显。   只有确认了他身体无碍,心情不错,颜烟才会感到高兴。   颜烟所有的正向情绪,是建立在他身上。   莫大的酸涩骤然涌上。   比曾经,他发现颜烟喜欢他却不敢说,还要难以承受。   他找不出颜烟连日来高兴的原因。   可荒谬的是,原因竟然就是他自己。   段司宇屏住气,拉下衣袖,差点控制不住声音,“你呢?”   “什么?”   “你现在心情好吗?”   “挺好的。”   颜烟亲口承认,反而让心口酸到发疼。   梅子杏子,程度太浅,已不足以形容。   分明是灼烧的酸,一滴滴往心脏上滴,腐蚀浸穿,酸得灼出洞,漏风发痛。   段司宇再无法装作平静,难受的情绪,急需一个出口释缓。   “我想动手动脚。”段司宇起身,坐到床沿。   颜烟明显不解,没反应过来。   段司宇管不了这么多,俯身搂住颜烟,紧抱在怀中,“你就抱我一下,行么?”   乞求着说。   后背空荡,冷到发凉。   但段司宇不松手,拉锯似的地等。   许久,颜烟终于抬起手,手腕虚虚搭在他肩上,第一次回应他的拥抱。   尽管这是他厚脸皮求来的。   但没关系,至少这一点回应,能让段司宇稍微好受,勉强镇静。   “向文茵的事,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庄海枫没有背景,只有一些产业。原先封杀向文茵的人,已经去世。她想做什么,本就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颜烟一愣,未料到情况如此简单。   没有人束缚向文茵。   束缚住向文茵的,是常年的无助与畏惧。   “谢谢。”颜烟低声道谢。   长时间保持同个姿势,段司宇似没有松手的意思。   颜烟手臂发酸,下意识轻动。   段司宇却以为他要挣,“再五分钟,行么?”   又一次乞求,连厚脸皮的借口都不再找。   颜烟轻叹口气,索性抬高手臂,搂住段司宇的背,“你怎么了?”忽然反常。   “你抱着我,我会高兴。”出于卑劣的私心,段司宇这么回答,尽管这是种变相挟持。   “......好吧。”   五分钟,又五分钟。   到底有多少个五分钟,无人计时,也无人喊停。   第一丝晨曦映照进房。   颜烟才惊觉,他们竟抱了这么久,刚要出声,段司宇先松开手,起身离开床沿。   气氛不免微妙。   颜烟侧头,移开视线提醒,“你该去录制了。今天小心,不要受伤。”   “到达医院,离开医院,到家。各给我发一条消息。”走前,段司宇嘱咐。   “好。”   房门合上。   脚步声渐远。   颜烟松了口气,下床走到阳台前,靠在门边静悄观察。   天亮,已有工作人员忙进忙出。   过不久,段司宇出门,换了身休闲衣装,因为高,随便一穿都显得挺拔,更何况段司宇的衣服,本就都是私定。   似有所感,进门时,段司宇回头,朝阳台上扫一眼。   四目一瞬相接。   颜烟本要侧身躲,但又觉得这样显得矫情,索性拉开门,朝段司宇挥手,让人快进门。   段司宇收回视线,进门。   背影消失于视野,手机也震了。   【Duan:今天会下雨,带伞出门。】   【Yan:好。】   九点时,随晏的车停到楼下。   颜烟带齐物品,下楼上车。   不知段司宇到底说了什么,随晏明显态度小心,语气斟酌。   又一次,随晏欲言又止。   颜烟只好主动说:“我只是失眠。”   “我知道的,宇仔昨天跟我说了,你会失眠和怕医院,要有人陪着去拿药。”随晏小心翼翼说。   并不知焦虑性障碍的诊断。   颜烟放下心,直言,“我不是怕医院,我只是失眠,不是有重病,你不用这么小心。”   “失眠还不严重?”随晏咂舌,“人不睡觉会出事的。”   失眠很严重。   但他习惯了,所以不当回事。   无怪段司宇会生那么大的气。   “是很严重,”颜烟低声说,“但你不必用对病人的态度来对我。”   难见颜烟严肃,随晏赶紧解释,“......不是,我怕你嫌我吵,宇仔说你这一周没怎么睡,白天还在餐厅帮我忙。我怕我话太多,吵到你。”   “没事,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好好好。”   得了允许,随晏恢复原状,无论上车下车,说个不停,聊到医院。   三个月未到医院,药效也不稳定,注定要花费时间重做量表,诊断,开新的药。   颜烟本让随晏去忙自己的事,等开了药再到门口碰头。   但随晏执意在走廊等,说是段司宇的命令。   折腾到中午,赶在药房午休之前,颜烟顺利拿到药,坐车回程。   原先的药物作用时间较短,有一定耐药性,效果渐差,医生开了另一种唑仑类药物,作用时间更长,更易于入睡。   只可惜,这次没有段司宇,颜烟只能拿一周的药。   而今后,他又要每周去拿一次药,因为段司宇将会离开,悠长的假期结束。   情绪不免低落。   人性就是这样,无论做过多少次预设,一旦想到要离别,仍无法保持平静。   而这次离别,就是最后一面,段司宇再见到他,只能看见一盒骨灰。   比起尸体,颜烟想,还是骨灰好一些。   他不想让段司宇,看见他丑陋的样子。   上了轮渡,颜烟靠在护栏边,俯瞰浮光的海面。   天气预报说要下雨。   现在仍日光高照,金光照在海面,波光粼粼。   现在的海水一定很温暖。   颜烟盯着起伏的海面,无端想到他上次落海,那天风大,且是冬日,海水尚且温暖。   若到夏日,海水会更加温暖。   “啊——!”   倏然,耳旁一声惊呼。   随晏面颊发红,正看手机,似很亢奋,又似羞赧。   这模样并不多见。   颜烟侧头,“怎么了?”   “姐......宇亿梦说晚上到机场,”随晏忙回复消息,“来试试餐厅的菜!”   宇亿梦要来岛上。   颜烟没出声,只是转头,重新望着海,面上沉静,内里却开始翻江倒海。   下意识的焦虑。   先只有细细一缕,而后剧烈膨胀,如同翻滚的海浪,将其它情绪吞没。   “你直接和我去餐厅,还是跟宇仔一起过来?”随晏高兴地问。   “我先回家睡一觉,再和段司宇一起过去,”颜烟嗓子发干,“下了船,你不用送我回去,直接返程去机场接她吧。”   “那不行,宇仔说过,我必须把你送回家才能走。”随晏说。   “......嗯。”   时间似乎变得漫长。   熬到家,颜烟进门,先是下意识来回踱步,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厨房接水。   先吃药。   颜烟想,他把药吃了,睡一觉就会好。   可白色药片放在手心,颜烟凝视良久,最终未服下,而是收进药盒。   手机震动。   【Duan:到家了?】   【Yan:到了,我先睡一觉。】   【Duan:行,宇亿梦来鹭城了,录制结束去餐厅吃饭。】   颜烟没再回复,收起手机,回房放下药盒,换了件防风外套。   轰——!   天空中响起一声旱雷,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颜烟扫一眼乌空,关上阳台门,带上伞下楼出门,脚步匆忙往码头走,买票上了轮渡。   宇亿梦。   他不敢见的。   因为他只是个怯懦的溺水之人,慕强又阴暗,既爱远星孤高耀眼。   又曾嫉妒远星熠熠生辉。 第41章   一切从何时开始崩塌?   他的人生为何会如此?   分手后,颜烟无数次思考,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从他降临在这世间起,他的人生注定走向失败。   每个岔路口,往哪一边走,他做的每个选择,皆是他本性的投射,所以最后会走到崩溃,这是早已注定的事。   父亲颜敬是典型的自恋型人格障碍,因拿到祖父的大部分遗产,有一家规模尚可的公司,做对外贸易。   母亲祝友清是家中富养的小女儿,性格单纯,名下有娘家给的五家商铺,生活富足,每天最爱思考的,是如何保持青春,如何爱美。   门当户对,儿女双全。   旁人眼中,颜烟早慧听话,富裕却谦卑,是天生的宠儿,该众星捧月。   但颜烟很清楚,他不是谦卑,是迫不得已保持冷静,他更不聪明,只是为了离开而努力。   每个家庭都会有争吵,这很正常。   但颜烟所见的不是争吵,而是回合制的发疯。   颜敬是假发疯,而祝友清是真发疯。   祝友清爱出门玩乐,颜敬会控诉,“你把精力花在玩乐上,等你回家我和孩子才能睡,哪家的妻子会像你这样?”   祝友清耳根子软,听了会愧疚,逐渐减少玩乐的频率,直至不出门。   颜敬便开始指责其它,“我每天为了你和孩子辛苦工作,你倒好,只想着怎么享福,一点不懂体贴我。”   等祝友清学着去做饭,颜敬转而攻击穿着,“穿着个裙子,这样能做好饭?”   颜烟生病,是祝友清照看不周。   颜敬不小心摔了杯子,是祝友清没提前放对位置。   飞机晚点,是祝友清没订对航班;碰上堵车,是祝友清出门时耽误了时间。   无论何事,有理无理,颜敬都可以指责祝友清,用夸张的语气,冠以“我是为了你和孩子好”的名义。   长期高频的打压,打压后给予安抚,而后再重复指责,无论谁都会疯。   更何况从小富养的祝友清。   到最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祝友清惊恐,下意识防备,以发疯嘶吼、撞头自残作为自我保护。   祝友清发疯时,颜敬就叹气摇头,再对着不明缘由的朋友无奈一笑,让旁人都觉得祝友清是神经病,而自己有多不容易。   等祝友清平静,颜敬就开始假发疯,倒打一耙,控诉祝友清对自己造成了莫大伤害,激怒祝友清再次崩溃。   如此循环往复。   家里,总有一个人在发疯。   好在,祝友清虽然性子单纯,但娘家不是傻子,娇养的女儿性情大变,不可能如颜敬所说,全然是祝友清的错,后来硬逼着起诉离婚。   理所当然,颜烟被判给颜敬,妹妹祝焉被祝友清带走。   再没有人挡在颜烟面前保护。   所以承受颜敬表演的,将变成颜烟。   自恋型人格障碍。   这种人,外表人设包装精美,内里却善妒无同理心,初时披着讨好的外衣,表演出满分的爱,蓄意接近。   等你感动到交付全部真心,对方将逐渐卸下那层外衣,故意激怒你,攻击你。   小到指责细节小事,大到攻击人格特点,你只要被煽动情绪,高声反击,对方就会表演委屈,向外卖惨,拉拢旁人的支持搏取同情。   这个过程持续良久,来回反复渗透,打两巴掌,再给颗甜枣。   久而久之,当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你,你会开始自我怀疑,甚至相信自己有病,最终全无自信,沦为对方掌控的附属品。   你情绪崩溃是他的养料,你越是歇斯底里,他越是高兴。   畏惧与抱有期待。   这是祝友清无法自主逃离的原因。   所以从祝友清离开的那天起,颜烟就不抱期待,也不畏惧。   他甚至下定决心,绝对不能受颜敬影响,并要在离开时,给颜敬重重一击,作为回敬。   为宣扬自己是个好父亲,颜敬每日开车接送他上下学,但同时指责他无能不独立,别的同学已都能自己回家,就他不能。   尽管颜烟清楚家到学校的路。   先指责他学习不用功,但真当他拿到学年第一,颜敬会改口说学习好有什么用,转而指责他不爱说话,连基本的沟通能力都成问题。   他冷淡以对,颜敬会说他性格恶劣,怪不得没有朋友。公司营收不好,原因在他“不孝”,导致颜敬郁结无心经营。   他的任何特质,都能成为被颜敬攻击的“缺点”,并肆意在外宣扬。   整整五年,所有亲戚友人都说,颜敬独自带大他,很不容易,是个好父亲,同时听信颜敬的“冤屈”,指责颜烟太冷淡,对颜敬毫无关心,是个不孝子。   无数帽子扣过来,颜烟没有反驳,统统无视。   因为他很清楚。   这是颜敬的手段,为了把他变成第二个祝友清,想让他情绪波动,歇斯底里,并以此为乐。   如果他开始自证,反驳,就给了颜敬得逞的机会。   所以他保持清高,冷漠以对,无论旁人说什么,颜烟全当听不见,毫无情绪波动,不让颜敬有机可乘。   直到颜敬再娶。   继母搬进家,是他中考的第一日,颜敬故意这么做。但他并未受影响,依旧考上重高,因为这是他离开家的第一步。   颜烟以为,他搬去住校,再无人观赏颜敬的表演,继母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可惜他高估了颜敬作为父亲的良心。   自恋型人格障碍没有人性,更遑论良心,跟有无血缘毫无关系。   他仍未能逃脱。   颜敬对继母相当不错,好到人人都觉得,祝友清真是有病,连这么好的丈夫都不珍惜。   继母带来的十岁继子,颜敬悉心照料,事事鼓励,好到人人都觉得,颜烟“叛逆期”太长,怎么到高中还不懂体谅颜敬。   每周末一次的回家,不过一天而已。   他都能目睹对面三人其乐融融的场景,就仿佛,他是这个家中唯一的多余。   这是颜敬营造的假象,为了颠倒黑白,迫使他认为错在他自己,是因为他“冷漠”,所以才无法得到颜敬的爱与鼓励。   颜烟一眼就看透,但这不妨碍他羡慕。   他羡慕很多人。   羡慕天才毫不费劲,不用像他一样一遍遍温习。   羡慕同桌说父母开明,支持自己不高考的决定。   而他最羡慕的......   是被祝友清带走的祝焉。   所以就算眼前的合乐是假象,颜烟也不自觉羡慕,但他不会屈服,因为他还等着给颜敬重击。   至少一次,他要让颜敬破防,撕下对方伪装的面具。   无数个夜晚,凌晨刷完题。   颜烟打着夜灯,查找资料,翻看其他受害者逃离的自述寻求鼓励,自学编程语言,从简单的html开始。   他已规划好未来,规划逃脱后要如何生活,养活自己。   他日夜挑选,认真比对,列出院系与岗位方向。   彼时移动互联网的浪潮正兴,行业生机勃勃,遍地是机会。   颜烟想,他的分数录不上计院,那就直接报软院。   在所有方向中,前端的回报用时最短,机会最多,只要他努力,就能尽早接到项目,开始赚钱生活。   软院和前端。   他早早定下的目标。   每个选择,都是他深思熟虑后,挑选出的最好选择。   最终,他的高考分数超过南大分数线。   颜敬在外大张旗鼓宣传,在家则说他不够努力,再多努把力,就能去清大。   报志愿时,等颜敬离开,颜烟私自改了志愿,将杭大放到第一志愿。提交那刻他决定,他要永远离开江宁,再也不回来。   日夜蛰伏忍耐。   户口迁移,录取通知书,证件与文件。   当所有准备工作完成,颜烟在八月的夏夜收好行李,拖着行李箱出门,光明正大。   颜敬见了,问他要干什么。   颜烟则反问:“你嫉妒祝友清家庭幸福,嫉妒我比你聪明,所以才这么对我们,对吧?”   第一次,他从颜敬脸上看到惊愕。   他继续说:“你嫉妒我们。但你的嫉妒没有用,祝友清离开你,回了家,照样受父母宠爱,而你依然是个孤儿,也考不上大学,只能花钱买学历。”   “你太愚蠢,迂腐又不知变通,公司营收不好,就是因为老板是你,你什么都不懂,还装懂指点西东,员工都在私底下骂你蠢。”   “根本没有人爱你,你什么都不是,你既蠢笨,又阴暗得令人作呕。”   一项项,照着旁人的经验,根据查过的资料,颜烟攻击回去。   继母上前阻止,让他懂事,别乱说话。   而颜烟则用一种怜悯的目光,说最后一句话,“等我走了,下一个就是你和你儿子,因为他不爱你,他只爱他自己,巴不得你变得和他一样丑陋。”   句句破除颜敬精美的包装,精准点出其内的自卑阴暗。   颜敬彻底破防,在他身后辱骂,语无伦次。   但颜烟就当听不见,在凌晨搭上火车,就此离开江宁。   那晚月亮满圆,亮得刺眼。   颜烟望向窗外,看到月亮时,忽然改了主意。   江宁很美,他没必要避之不及,等他功成名就,他会再回来,联系祝友清和祝焉。   火车疾速往前行,像是走在康庄大道上,前方通往广袤无垠。   但很可惜,未来并非康庄大道。   逃离。   并不是逃了就算皆大欢喜,伤痕不会被抹平,人格也不会就此恢复健康。   就像一场仗打完,硝烟仍在,血迹残留,不会因为仗停了就无影无踪。   冷淡,清高,要强,自卑。   做任何选择都要权衡利弊,一定要做最佳的选项,坚决不选次等方法,并为了达到目标不惜伪装蛰伏。   同时仰望并羡慕天才,羡慕有健全关系的人,又自惭形秽。   他逃离了。   也未能逃离。   他逃离的是颜敬。   他未能逃离的,是这场斗争的硝烟,是残留的后遗症。   这些特质一一保留,本来只是保护色,是逃离的手段,却在日积月累里,成为他的本性,做事方式。   他注定会去清大,注定遇见段司宇,注定被对方身上的特质吸引。   注定在被边缘化时,想着扭转,而非顺其自然。注定在受鄙夷时,选择继续蛰伏,而非及时止损,立刻跳槽。   因为他太要强,受不了任何次等选项。   大四前,段司宇发了两首单曲,《明目张胆》与《极地的雪》。   最先火的是《明目张胆》,因为旋律简单,按段司宇的话说,是特意做过减法。   紧接着,无数酒馆卖唱的短视频,清大学生的信息,照片,热度渐渐推高。   11月,叶思危找来,与段司宇签了合约,第一张专辑《Yan》发行,收录《极地的雪》。   经过公司一推,两首歌就像打架一般,霸在排行榜最上端,上下轮换。   听众开始注意到,这两首竟是同一人的作品。   12月,叶思危联系到林琪,发了几首段司宇的demo过去,邀请合作,对方工作室欣然答应。   次年1月,林琪发布新专辑,宣布与段司宇合作,同时《Yan》被提名年度专辑,账号粉丝量在短短几月间,超过千万。   天生瞩目,一击即重。   段司宇是天才,自然会成功,颜烟一直如此坚信。   火与不火的区别,颜烟感受深切,因为每个人都在提段司宇,公司里是,网上也是。   但段司宇却似不在意,每日照常忙自己的事,戴着口罩,接他下班,挤在地铁里相拥,白天夜晚不睡觉。   无数次,颜烟想,还好段司宇与他一样,他们都逃离家,同样孤独,是彼此唯一的养分,紧密而不可分。   直到他与宇亿梦碰面。   3月时,段司宇忙于毕业作品展,正在西北实地调研,打电话回来说:“我抽屉里的证件,黑色文件袋,宇亿梦,我姐要用,你跟她约个时间碰面,直接给她就行。”   宇亿梦,他听段司宇说过。   他们不常聊家中事,但通过少数信息,颜烟也知道,宇亿梦很厉害。   对方加了他的微信,提议在他周五午休时碰面,为不耽误时间,地点在他公司楼下的咖啡馆。   段司宇的亲人。   是否知道他们的关系?对他会有什么看法?   颜烟没来由紧张,入座前仍在焦灼。   但宇亿梦并无表情,如描述中一样冷淡,只在他递过去文件袋时,说了句有劳,并递回一个礼品袋。   “谢谢你照顾司宇。”宇亿梦说。   颜烟愣怔一瞬,接过,“......不客气。”   “你很惊讶我送你礼物,”宇亿梦问,“在你设想中,我会反对你们?”   开口即实话,不加掩饰,轻易看穿他焦灼的原因。   工作之外,从来是他直白对人。   头一次,有人直白对他。   “对。”颜烟承认。   宇亿梦挑起眉,“为什么?”   “因为和我在一起,比玩音乐离经叛道。”颜烟答。   “我不这么觉得,”宇亿梦抬腕看看时间,“我可以再坐十分钟,你想聊什么?”   “拿证件要做什么?”   “过户。”   “什么意思?”   “赌约,他毕业前能火,我名下一半房产过户给他,不能,他一辈子给我打白工。”   第一次,颜烟有了两人是姐弟的实感,不过一秒停顿。   “你很惊讶。因为什么?”宇亿梦像是能洞察所有情绪,抓到他的每个变化,并直白问。   “我以为你和他父亲一样,不支持他玩音乐。”   “还有什么原因?”   颜烟一时无声,因为宇亿梦很敏锐,表情冷冷淡淡,但所有刻意的隐瞒,在对方面前都无处可遁。   仿佛只要他说一点谎,宇亿梦就能察觉。   片刻,颜烟诚实地答:“你们之间的感情比我想象中好。”   话题到此,还不到两分钟。   对面手机倏地一震,宇亿梦垂眸看屏幕,话题停止。   “你很诚实,”宇亿梦起身离开,“我还有事,下次见。”   “再见。”   从他进门,到宇亿梦离开,不超过五分钟。   时间很短,颜烟却觉得,他们沟通了许多,因为没有一句废话。   桌上的礼品袋是包装精美,似很名贵,盒中是个打火机。   颜烟照下相片,一搜,发现售价竟要过万美刀,明明只是个打火机。   他小心收好,拿回家,面上如往常上下班,每天同段司宇通话,等对方调研回来。   但内里,他的情绪却莫名翻滚,夜间频繁苏醒,醒了又睡,像是焦灼,又像是别的,他说不清。   3月中旬,段司宇回来,他夜间醒的次数稍有减少。   颜烟心想,或许是因为他太想段司宇,所以才焦灼早醒。   但随着房产成功过户,宇亿梦注资,段司宇毕业,段玉山亲临毕业典礼,父子四年来第一次说话,多次碰面后言和......   一直到段司宇说,翌年他跳槽,无论公司在哪,他们都可以选个就近住处搬进时。   颜烟终于意识到,他在为什么焦灼。   他的世界很暗淡,唯一耀眼的光点,是段司宇。   段司宇的世界很耀眼,唯一不起眼的暗点,是他颜烟。   他只有段司宇。   而段司宇有宇亿梦,有段玉山,还有......   一整个世界。 第42章   当爱情与工作严重失衡,爱情过重,成为唯一的稻草;   当把爱人当做自己的唯一,而对方的世界却目眩神迷;   颜烟想,这段爱情注定崩溃,就像他的人生一样,走向末路,终点是失败。   最开始,他甚至意识不到这是崩溃的信号,因为表现只有争吵,而他们之间也算不上争吵,只是多了些紧绷的气息。   矛盾,磨合期。   每一对情侣,都会经历的过程,无论是否为天才,或人格是否健全,没有情侣不需要磨合,只有时间长短的差异。   最开始不和谐的,是性.事。   他们作息的时间完全不同,段司宇不爱睡觉,而他要休息,于是他们性.事的时间,全无计划定期。   洗澡时,吃饭前,起床后,刚到家。   除了休息日,平常多数碎片化的时间,被用来解决欲望。   随着夜间清醒的次数增多,有时快到天亮,醒了就无法入睡,只能闭目养神,颜烟白日的精力被大幅度削减。   造成的最直观影响,是他兴致不够高涨,性.事过程中数次走神,注意力无法集中。   “你又在想什么?你今天已经走神四五次。”他的表现很明显,段司宇很快察觉。   他什么都没有想。   他只是......没有兴致。   “可能频率太高,我有点累,抱歉。”他这样说。   对旁人,段司宇会脾气不好,但对他,确实会付出成倍的耐心,这是客观事实。   所以段司宇注定会让步,砍去部分性.事的时间,让他休息。   性.事。   一对情侣之间,关系健康程度的重要衡量指标,就这么被砍掉一半。   况且,就算多了些时间,他也没法好转,因为已然处于失衡的偏差中,注定逐渐焦虑。   这种焦虑无声无息,悄然渗透到每个方面。   先是感染性.事,再到晚饭,生活习惯,爱好兴趣,直至......人格特质。   食欲不振,饭量减半,无论段司宇点了什么,他都兴致缺缺,说可能不合口味。   生活习惯,从前许多颜烟不在意的细节,开始变得刺目,逐渐令他在意,甚至收不住脾气。   他们的第一次争吵,原因竟然是浴室里残留的水。   段司宇洗澡之后,未及时清理地上的水,而他进去,脚一滑,差点摔倒,胳膊打在铁杆边缘。   剧痛的瞬间,巨大的火气上涌,他走出浴室,气势冲冲,质问段司宇为什么不清理地上的水。   段司宇先是一愣,而后火气比他还旺,并非高傲的少爷脾气使然,而是因为他相当不耐的态度。   他们开始争吵。   他理直气壮认为自己对,因为他差点受伤。而段司宇理直气壮反驳,因为他态度很差,差到根本不像在对恋人说话。   他们在不同的平行线上吵,都有理,没人肯退步,于是开始翻出其它事,进行下一轮争吵。   这种事从前不会发生,因为他们是一起洗,或错开时间,分别在早晚。但他睡不好,白天无力,为打起精神,早晨也开始洗。   就为这么一件小事。   他们争吵。   非常荒谬。   但这场争吵也是必然。   因为他内里的情绪早已崩裂,终会爆发,而爆发时,段司宇必会受他影响,情绪跟着失控。   性,吃饭,看什么电影,哪件东西该摆在何处,作息,出行方式,休息时间做什么......   只要初次争吵的引线被点燃,那第二次、三次、无数次,再被点燃将轻而易举。   没人意识到这是个岌岌可危的信号。   只觉得这是磨合期,每对情侣都会有,过去了就好。   连颜烟自己都这么认为。   可他忘了,他们是从朋友,到室友,再到恋人,兴趣与习惯,在他们在一起前,就已经磨合过,而不是过了两年才开始磨合。   长达数月的争吵。   让他幡然醒悟的,是段司宇的迁就。   那日公司年会,要穿正装出席。   颜烟打开衣柜,找了又找,始终找不到要穿的那件。   他们的衣服一直交错摆放,因为段司宇喜欢看他“找错”,看他穿上自己的衣服,故意在他出门前,恶劣欺负,直到衣服汗湿重换。   段司宇的衣服偏多,他找了好几件,全是对方的外套,根本不合身。   不耐又一次上涌,他没时间耽搁,去隔壁工作室叫人。   段司宇正工作,听见他敲门,眉头紧蹙开门,耳机还挂在颈间,脾气似要爆发。   但那天他们没有吵。   段司宇只是到卧室,打开最右侧的衣柜,在数件交错的衣服间,找到他描述的那件西装外套,气势汹汹丢给他,再一言不发回工作室。   砰——!   关门声极大,震得地发颤。   颜烟深呼吸平复情绪,这时他仍认为自己没错。   因为他清楚记得,这件外套,上次被他挂在左侧衣柜,现在出现于右侧衣柜,只可能是被段司宇擅自收过去的。   直到晚上,他回到家,再打开衣柜。   所有衣服被理整好,分开摆放,左侧放段司宇的,右侧则是他的,整整齐齐。   颜烟站在衣柜前,一时无法动弹,双腿似被钉在地上,脑子像被打得发懵。   段司宇在迁就他。   因为他的指责。   但段司宇不该这样,该要跟他吵才对,而不是选择迁就。   就像孤高耀眼的远星,该在原本的轨道上行驶,而不是为迁就一颗彗星,偏离轨道,脱离原本的星系。   他们争吵时,他总认为自己对。   可真当段司宇妥协改变,他却并不高兴。   他想要什么?   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   紧跟着这三个问题,一起涌入脑海的,还有一张面目可憎的脸。   颜敬。   他在不断指责段司宇。   他在用各种方式,挑起段司宇的负面情绪。   而最可怕的是,每一次争吵,他都认为他占理,错在对方,而他没有错。   他在做......   和颜敬一样的行为?   得出森*晚*整*理答案时,颜烟下意识往后退,脚腕被床角一绊,他重重跌落在地,一时忘记呼吸。   莫大的恐慌感涌上。   思绪飞转,无数想法淹没,像翻滚的巨浪,打得颜烟站不起来。   他在做和颜敬一样的行为。   为什么?   他也有自恋型人格障碍?   这种病会遗传?   通过基因还是后天影响?   他......嫉妒段司宇?   最后一个想法乍现时,颜烟捂住心口,差点喘不上气,只觉得上下倒转,天旋地转。   “你怎么坐地上?”段司宇进门,见他跌倒,皱着眉将他抱起。   恐慌感更甚。   他甚至不敢看对方。   眉眼,高挺的鼻梁,或是唇,颜烟一样都不敢看。   “去洗澡。”下意识,他低声说。   段司宇明显不解,扫他一眼,却没问什么,只是脱衣服,真要去洗澡。   段司宇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就像祝友清那样,有时活得像个附属品,听颜敬的话?   恐慌突破警戒线。   颜烟使出全身力,在段司宇走前,攥住其手腕。   “一起洗。”他低着头,尽量装作平静。   段司宇一愣,转身抱起他,“行,你想几次?”   “都可以。”   “一晚上也可以?”   “可以。”   “我想多少次都可以?”   “可以。”   段司宇似很惊讶,进了浴室还在确认,惊讶于他忽高的兴致。   但他并不高涨,而是急需一个出口,掩盖他的恐慌,驱赶恐惧的想法。   翌日是休息日。   所以颜烟疯狂宣泄,耗干力气,想就此昏过去,最好失去意识,停止思绪。   但他是个正常的成年人。   更不会像夸张的描述里那样昏过去。   快意过后,他只会腰酸背痛,四肢遭罪,嘴唇破皮,且彻底失眠,再无法入睡。   身体很累,大脑疲乏。   但睡不着。   他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   耳畔呼吸声平稳,段司宇躺在他身旁,因为消耗体力,已然入睡。   颜烟侧头,望着起伏的胸膛,第一个想法不是“真好,对方睡得很安稳”。   而是“为什么段司宇能睡着,而我却在失眠”。   他为什么要这样想?   连段司宇能睡着这种小事,他都要嫉妒?   这想法一出,恐慌感又至,而这一次,程度更是严重。   像被无边海浪淹没,鼻尖,头顶,全部浸在水面下,四肢被水草缠住,动弹不得。   颜烟不自觉大喘气。   这动静似惊动段司宇。   但段司宇没清醒,只是翻个身,将他捞进怀里,朦胧梦呓,“精灵......兔子......”   语气里带笑意。   佛手柑的香气充盈。   颜烟低头,鼻尖贴在微凉皮肤上,渐渐平稳呼吸,思绪清晰。   慌不能解决问题。   他不能慌,他要冷静,一步步解决掉这个麻烦。   一整晚,颜烟在心里计划,他得去看医生,他从前查过资料,自恋型人格障碍可以治愈,只要及时干预。   然而,现实是个麻烦制造机,乐于滋生阻挠,攻击定好的计划。   医院和心理咨询室间,颜烟先选择医院,因为他认为他的问题很严重。   于是他请假挂号,早晨去了另一区的医院,希望能早日解决问题。   可医院病人太多,他先是排长队,等进了诊室,又像只无头苍蝇,接过医生甩来的量表。   他不明所以做完,交给实习医学生,在外等候结果。   不多时,医生叫他进门,直接说:“轻度焦虑,我给你开点安神的中成药,一日两次。”   颜烟一愣,“为什么不进行谈话疏导?根据量表就能得出结论?”   医生眉头一皱,“要谈话去挂心理科,下一个。”   实习学生叫号,下一个病人进门,擦过颜烟身旁。   病人太多,工作量太大,任务繁重,医生没法为他一个人耗费精力。   颜烟又重新挂号,等待到下午,终于被叫进诊室。   “我怀疑我有自恋型人格障碍,因为我父亲有。”颜烟直白地说,他不想再浪费时间。   “你为什么认为你父亲有?”医生问。   颜烟一项项列举,像是将童年重新回顾一遍,一个小时,他还没能说到离开江宁,时间已到。   自恋型人格障碍不会感到愧疚,更不可能怀疑自己有病,甚至主动来医院就医。他只是生活压力大,有点焦虑,平时注意放松心情就好。   如果还想做疏导,下周再来。   医生的结论如此。   颜烟没有质疑,毕竟他非专业,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药,他不敢带回家,就在公司吃。   但这药根本无用,因为本就不对症。   他的失眠愈发严重。   渐渐的,他能睡着的夜晚减少,清醒的夜晚增多,甚至一周里,只有两天能睡着。   回家睡眠成问题,工作时积累负面情绪,似乎每件事都在与他作对,让他烦躁焦虑。   他不主动和段司宇吵,也注意不要“挑刺”,以为这样就能改善。   可现实总向着相悖方向脱离。   他最大的问题是态度,而不是行为。   他闭嘴,在段司宇眼里,是一种冷暴力,而如果他反驳,段司宇就会更生气。   嫉妒的种子已经种下,焦虑只会使情况雪上加霜。   这年除夕夜,段司宇终于可以回家,扬言他必须一起去,不然就两人挤在家里,从天亮做到天黑,谁都别想感受春节的气息。   颜烟最终去了。   一大家子人,聚在合院里,年夜饭,麻将打牌,除夕晚会,小孩放无声的烟火,很传统的过年方式。   宇亿梦不在,在奥勒陪宇筠芸,段司宇的母亲。   而段司宇几年来头一次回家,一进门就被人簇拥,左一句“哟,大明星来啦”,又一句“司宇这性格能谈上朋友,真够稀奇”。   “闭嘴。”段司宇全然不讲脸面,依旧嚣张,拉着颜烟远离。   他们去了段司宇从前的房间。   “这些书竟然都还在。”书柜里,是段司宇从前看的书。   古典音乐史,流行音乐历史,完全音乐理论教程,调性和声......   拉开书柜,颜烟拿出一本,很厚重,他虽看不懂内容,但仍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仔细翻看。   因为每一页都有段司宇做的笔记。   字迹干净,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写不下的地方,就贴一张便利贴折好。   他总说段司宇是天才,是天生瞩目的远星。   而他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是。   段司宇和他一样努力。   他们确实是日与月。   他是月亮,不会发光,羡慕远星,既是天才又万分努力,所以自惭形秽,甚至阴暗地嫉妒。   可他一点也不想远星坠落,受到他影响。   因为他也很爱段司宇。   世上真的会有人,既真心爱一个人,又嫉妒对方吗?   颜烟不知道,但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他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   第二次请假看医生,他未再去医院,而是去了心理诊疗室,一对一,长时间,2500元/时。   价格很贵,但颜烟不在乎。   睡眠无法好转。   医生就给他开了诊断证明,去医院拿抗焦虑的药,趁段司宇工作或睡着后,他再服药入睡。   两次疏导,医生建议他辞去工作,休息一段时间,因为工作是他负面情绪的最大来源。   颜烟辞了。   但因为要强,他没法忍受自己待业,更不想让段司宇知道,所以他每日装作出门上班,实则坐在咖啡厅里,自己接单外包项目,维持收入。   咖啡厅里有学生兼职。   负责点单的是个大四学生。   “我跟我男朋友,不对,该叫前男友分了。”人少时,学生与店长闲聊。   “为什么?你们俩感情不是一直挺好?”店长问。   学生摇头,“他明知道我保研去杭大,最近一直让我留在北城,直接工作,不然就分手。”   “为什么?”   “他考研失败,嫉妒我,见不得我好呗,恶心死了。”   颜烟下意识抬头,望向说话的学生,以及对方脸上嫌恶的表情。   察觉他目光,学生侧头看他,“您好,需要什么?”   “不用。”颜烟收回视线,手指紧攥,那种溺水的恐慌感又至。   深呼吸几次,仍无法缓解,颜烟赶紧起身,收起电脑,跌跌撞撞走进洗手间,抖着手从包里拿药,干吞入喉。   如果段司宇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   颜烟想,那会比让他死还难受。   药物逐渐起效,颜烟靠在门边大喘气,额头汗湿,像是打过一场仗。   手机震动。   是段司宇给他发的消息。   【Duan:Livehouse的日期定了。】   【Duan: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   约会。   那时他们还只是朋友,但段司宇却清楚记得,那里场地并不大,容不下那么多粉丝。   可段司宇还是把场地定在那里。   鼻子发酸。   颜烟闭着眼睛,没敢回消息,等心情平复,联系医生,说想提高疏导的频次,多少钱都无所谓。   一周三次,隔天一次。   过去,困境,人格,未来,逐个剖析。   他要强,是因为他陷入了一场长久的自证。   他从江宁逃离时,许下的誓言是,功成名就后会再回去。   为何是功成名就,而不是其他?   因为他潜意识中,还在想着要打败颜敬,要狠狠将颜敬踩在脚底,而他自己意识不到。   要强这个特质,让他一直处于紧绷状态,事事都要最好,无法接受失败。   一旦他发现,他可能会失败,无法功成名就,而伴侣却正好与他相反,是在走向成功时,他紧绷的弦就会断掉。   烦躁、焦虑、甚至嫉妒,负面情绪滋生,并不由自主涌向伴侣。   嫉妒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情绪。   人人都会嫉妒。   正常人嫉妒,等情绪消下去,转头便忘了。   但因为颜敬,他非常警惕嫉妒这种情绪,甚至病态地想剔除,所以才会焦虑,恐慌,甚至愈演愈烈。   该怎么办?他问。   医生的建议是,先离开负面情绪的源头,因为他既无法入睡,又恐慌发作,而数次发作的原因,都是怕段司宇发现他在嫉妒。   离开,指分手。   颜烟问有没有其他解决方法。   医生说可以让伴侣一起来疏导。   让段司宇一起来,等于让段司宇知道他嫉妒。   而他惊恐发作的源头,本就是怕段司宇知道。   一个死胡同。   终于,他不仅把工作走到死路,他还把爱情也走到死路。   春日才至,冬寒还未褪去   走出咨询室时,一阵狂风侵袭,吹开风衣的扣子。   但颜烟懒得去扣,甚至懒得系腰带,他像个行尸,沿着路走,从早到晚,几个小时,徒步走回家。   他推开家门,桌上是丰盛晚饭,屋内灯光昏黄,充满暖意。   段司宇扫他一眼,“演出在这周六,你没忘吧?”   “没有。”他摇头,换了鞋,坐到餐桌前。   他们安静吃完晚饭,段司宇将餐盒收进垃圾袋,拴好后出门,下楼丢弃。   阳台上的衣服收了。   浴室地板上的水处理了。   他不想段司宇迁就他,但段司宇已经在妥协。   性.事,吃饭,生活习惯。   下一步是什么?   人格?   让段司宇从高傲变成自卑,变得和他一样阴暗?   让他的远星,彻底从高空坠落?   颜烟到阳台,点燃一支烟,忽然感到厌倦。   不是每件事都能如预期。   也不是努力就能有收获。   算了吧,他完了。   不仅人生完了,爱情也完了。   周六时,段司宇早早出门,先到现场。   等人离开,颜烟折返回家,收拾好行李,而后叫车赶去Livehouse。   场地小,灯光老旧,但这一切,都不妨碍段司宇熠熠生辉。   因为远星,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光彩夺目。   现场粉丝热情,而他站在不起眼的人潮里,被热闹包裹,终于不再恐慌,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感到安心。   颜烟想,还好他谨慎,早早去看医生,约束自己的言行。   如果他意识不到他的阴暗与嫉妒,他根本不敢想象,他会把段司宇变成何种模样?这场Livehouse还会不会有?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要他现在放手,远星就会一直在高空。   颜烟勾起笑,真心实意地高兴,但同时,泪水也成串,无自觉往下流,浸湿衣领。   身旁有个男生以为他过于激动,递过来一张纸,他接过擦掉眼泪,说声谢谢,在倒数第二首歌时转身离开。   回到家,颜烟坐在沙发,等待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争吵。   段司宇不会同意,颜烟知道。   所以他只能一遍遍说“我不爱你”,并在心里不断道歉。   最终,还是段司宇妥协,颜烟赢得了这次争吵,却再无力气去拖行李箱。   他就这么出了门,两手空空,迎着晨风,走向初升的太阳。   日光温暖,象征无垠的希望,但颜烟很清楚,他走向的不是希望,而是末路。   不过没关系。   他愿意用他的末路,来换远星永不坠落。 第43章   船行驶离西岛,到鹭城区。   到码头,颜烟下了轮渡,拉高衣帽遮住额头,又去药店买个口罩戴上,找了个老巷街角隐匿,时站时蹲。   最后腿实在酸,他又去便利店买了折叠椅,打火机与烟,回到角落坐着抽烟,若非衣着体面,活像个地痞二流子。   他与宇亿梦见过两面。   第一面是咖啡厅,他转交证件。   第二面是在沪城,他与段司宇分手后,宇亿梦途经,微信问他是否有空见一面,说正在他公司楼下。   颜烟不敢见,但人已经在楼下,他还是去了。   这次是在糖水店。   仍在靠窗的位置,他进门,一眼就能看见对方。   “你很惊恐,你在怕什么?”   他坐下时,宇亿梦直接问。   用词是惊恐。   既非难过,也非疲惫,而是精准的“惊恐”。   或许早在上次见面,宇亿梦就已察觉,他在焦虑,尽管他自己都未能发现。   颜烟没答话,因为他的情绪无处可遁,只要他一开口,宇亿梦将发现他的阴暗。   以及,他丑恶的嫉妒。   “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宇亿梦将桌上的杏仁茶推近,“那你发问,我来回答。”   “我......”他欲言又止。   下意识,他想问段司宇是否安好,但蓦然想起,他已无资格过问。   宇亿梦等待十秒,亮屏手机,找到叶思危的对话框,将聊天记录逐条转发。   他根本没问,宇亿梦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颜烟咬紧牙,保持面上冷静,沉默看记录。   【叶思危:宇总,昨天司宇喝多了,要乱发歌,但我及时赶到,已经把人控制住。】   【叶思危:宇总,今早司宇要在网上乱发言,我已把全部账号登出,及时阻止。】   ......   “罪行”控诉,桩桩件件,颜烟往下翻看,眉头下意识微皱。   “你不喜欢叶思危,”宇亿梦猝然开口,“因为他聒噪,浮夸,爱表现。”   被戳中心思,颜烟赶紧舒展眉头。   “我也不喜欢。”   宇亿梦继续说,声音里带上笑意。   颜烟微怔,因为他印象中的宇亿梦,是冰冷,淡漠,根本不会笑。   心情因此稍有松弛。   似察觉他的态度,宇亿梦又问:“我不会读心术。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你在为什么惊恐?”   颜烟抿紧唇,平静地摇头,拒绝沟通。   一分钟的沉默。   客观上很短,主观上却很长,因为这一分钟,如果不浪费,他们本会沟通很多事。   最终,宇亿梦没再问他,起身道别,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们分手,不可能只是一方有问题。下次见。”   “再见。”他终于开口,虽然只一句道别。   短短两面。   每一次,宇亿梦将他看穿,轻而易举。   焦虑,惊恐,为伤害段司宇而自责自厌。   每种情绪都被看透。   所以当听闻宇亿梦要来,他们即将碰面时,颜烟直接跑了,选择逃避。   下意识,他怕宇亿梦发现他嫉妒。   但等坐上轮渡,稍微平静,颜烟后觉,他怕的根本不是这个。   他现在不会嫉妒段司宇,或任何人,因为他早把人生走到谷底。   在第二家公司,保持冷漠的清高,他再不伪装蛰伏,所以没法往上升;   找不到认同感,自惭形秽,他就病态地捐款,做别人的救世主,以此维持岌岌可危的要强自尊,所以没有存款。   等他一步步走向失败,再做不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终于,他剔除掉嫉妒这种情绪。   无人,也无事能让他生出嫉妒情绪。   他原先是月,站得高,所以会嫉妒远星发光,因为近在咫尺。   而等他坠落成地上的杂草,坦然接受这场失败的人生,连抬头仰望,都望不到远星时,自然不会再嫉妒。   他只会自卑与羡慕,回归初始的自己。   而现在,他最怕的,是宇亿梦发现端倪。   他已命不久矣,而他蓄意隐瞒,如果暴露,不止段司宇会持续痛苦,辛南雨也没法接受,必定日日以泪洗面。   他只想在某天猝然离开,就当是场意外,让所有人短暂哀悼,而后赶紧将他遗忘。   颜烟将手机调成静音,决议不看不管,先躲在某处,等今天过去。   宇亿梦很注重效率,连交流时都无一句废话,必定不会久留,大概率凌晨就走。   现在,他只需认真思考,想出个理由,届时同段司宇好好解释。   云霭沉沉,大雨酝酿已久,终于落下。   颜烟将折叠椅搬进屋檐,雨滴落地回弹,滴滴弹到裤腿,很快沾湿一片。   颜烟蜷起腿,又点燃一支烟,背靠紧闭的卷帘门,盯着落雨想借口,实则是在发愣,什么都想不出。   约摸几小时。   雨还未停,天色渐晚,已至傍晚。   “你咋坐这儿?”忽有个魁梧的高个走近,面相憨厚,带着地方口音。   颜烟回神,立刻站起身。   孟毅看他蜷缩而坐,以为颜烟很矮,没想到对方和自己差不多高,一瞬愣神。   四目相接。   颜烟后觉他挡了人,赶紧往外撤,“抱歉。”   雨滴落到眼帘,颜烟下意识闭眼,又被孟毅拉回屋檐。   “你在躲雨?”孟毅蹲下身,拧锁,抬起卷帘门,“如果不介意,可以先进去躲一会儿。”   这里是一家店的后门。   孟毅打开灯时,又有数人结伴而来,有男有女,欢声笑语。   “孟哥,这小哥谁啊?新来的皇后?”有一人问。   “躲雨的。”   “只是躲雨啊......”语气失望,“那你快进来吧,外面冷死了。”   “......谢谢。”颜烟一顿,跟着进门。   这是家夜店,两层,占地面积不算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吧台,舞池舞台,包厢卡座,应有尽有。   没几分钟,所有灯开,音响插电,流行的电子乐开始播放,大门也开了。   颜烟站在角落,视线落在后门,不禁观察。   应侍,DJ,舞者,卖酒气氛组。   每个后进门的人,凭穿着气质,他似乎都能分辨。   “小哥,你吃晚饭吗?”不多时,孟毅走近,“后厨开火了,马上营业,你要是无聊,去前厅坐着也行。”   “谢谢。”颜烟跟到吧台,挑个位置坐下,正要扫码点晚饭,猛然一顿。   孟毅察觉,“手机没电?哪种接口?”   服务业人员,敏锐而热情。   “不是,我在躲消息,”颜烟语焉不详解释,“有菜单吗?我用现金支付。”   还好他口袋里常备现金。   孟毅递来一份陈旧菜单,“躲谁的消息?男人女人?”   “都有吧,”颜烟扫一眼菜品,“一份乌冬面,不要辣椒,少盐。”   不知联想到什么,孟毅挑挑眉,找了零钱,去厨房下单。   很快,孟毅端出来一碗面,碗里汤极多,差点溢出,“我们这里是预制菜,你要少盐,后厨只能多加点汤,不好意思啊。”   “没事。”   夜店的乌冬面,味道注定不佳。   颜烟吃掉大半,顶到八分饱,放下筷子,正要叫人收走。   蓦然,衣角被人拉动,力道很小。   颜烟侧头,发现是一小女孩,约摸八九岁,正抬头看他。   身上衣着脏污,布料薄而旧,几处破洞,明显穿了很久,却还在穿。   四目相对。   颜烟静了片刻,先问:“怎么了?”   小孩却似不会说话,只抬手指指他的面,咽了下口水。   “你很饿?”颜烟问。   小孩点头。   要吃他吃过的面?   但碗里只剩下残渣。   颜烟想叫人来,再点一碗。   “诶,小孩儿来了。”孟毅先抱回一桶冰块,倒进冰槽。   “再一碗乌冬面。”颜烟说。   “你要给她点?”   “嗯。”   “行吧。”   新的一碗面端上,小孩爬上高凳,坐着狼吞虎咽,像饿了很久。   一碗面吃完,汤也喝尽,小孩眼巴巴,似想再续。   颜烟倒没再点面,点了份肉卷和炸西蓝花,惊异于小孩的食量。   但转念一想,他幼时其实也吃这么多,只是年纪越大,吃得越少,像根逐渐枯灭的蜡烛,火苗渐弱。   两份餐食吃尽。   小孩爬下凳子,朝颜烟鞠一躬,从兜里拿出本子铅笔,递给颜烟。   “要我写什么?”颜烟接下。   小孩指指本上的印字。   颜烟细看,名字和联系方式。   颜烟提笔,没写联系方式,只写了个Yan在名字一栏,再递回。   小孩看了,明显一愣,不解,但没再递回,朝他挥挥手,从后门跑出去。   “小哥,你很谨慎嘛。”孟毅说。   “还好。”   “其实你不用怕,那小孩是对面居民楼的,她爸妈在外打工时没了,就一个痴呆爷爷,经常有上顿没下顿,过来要饭,我们都习惯了。”孟毅解释。   无端,颜烟想到祝焉。   祝焉离开时,也是这般大,他云端里存有与祝焉的合照,照片里他们长得很像,都像是祝友清......   喧闹声入耳,第一波客人进门。   颜烟收回思绪,“这里营业到几点?”   “早上六点。”   颜烟放下心。   等夜店关门,他再回西岛,届时宇亿梦肯定已离开。   如果宇亿梦在微信上问他......   算了,颜烟想,只是文字或许也会露馅,他干脆装没看见,他逃都逃了,不回消息也算不上什么。   “小哥,你喝酒吗?”   “不用。”   “等会儿有表演,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舞池那边看看。”   “好。”   颜烟知道,对方让他进来躲雨,不是做慈善,热情的目的是为生意,他既然不喝酒,该要去舞池那边“洒点钱”。   兜里还剩几百。   就当买个热闹和栖身处,毕竟住酒店,也得花这么多。   客人渐多,孟毅忙着调酒,没空与他闲聊。   颜烟坐着发愣,等到DJ热情地开场,起身往舞池里走。   舞池里人不多,这里只是家小夜店,来的客人也不像二世祖,而是些独特的小年轻。   开场第一首歌打完,表演者正式上台,手拿话筒,粉色长卷发,紧身纱裙,身材高挑,凹凸有致。   一首爵士英文歌,开口却是男嗓。   是变装皇后。   怪不得刚才有人进门,问他是不是新来的皇后,而非舞者。   周围无人蹦跳,只是随音乐轻晃,很惬意。   颜烟难得感到闲适,听歌,观察周围,看到底什么时候才“洒钱”。   终于,约摸十首歌后,中场休息。   另一变装皇后上场,拿着帽子,绕行一圈,客人有的扫帽檐的二维码,有的投钱。   来到颜烟面前时,他将钱尽数投入,表演者停住脚步,抬头,眼神惊异地看他。   太多了?   颜烟不明,还没来得及问,就被皇后抓住胳膊,往台上拉。   “大家大声欢呼!这是我们今晚的国王......”   话未说完,一股力拦腰阻断,将颜烟向后拉,从皇后手里抢回,跌回舞池中。   熟悉的柑橘香。   心跳漏掉半拍,耳边是段司宇的声音。   “颜烟——!”咬牙切齿,火气似在顶峰,声音发闷。   无数视线汇集。颜烟虽然心虚,但更怕别人认出,所以先回头,检查段司宇的口罩。   还好,遮得严实。   颜烟稍放下心,率先低头往外走,离开人群汇聚处。   身后脚步声紧跟,颜烟嗓子发干,一路保持沉默,因为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时间已晚,凌晨将至,因为在城区,星稀月亮迷蒙。   “你没有一句解释?”走出夜店,段司宇的火气不见少。   颜烟抬眸,只能胡诌,“我以为证件丢了,所以回来找。”   “你白天去的是医院,晚上找证件,却在夜店里找?”段司宇轻易戳穿。   颜烟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回家找不到人,消息不回,电话不通,我当然会找人查监控,”段司宇仍咬牙切齿,“所以你证件已经找着了?”   “后来找着了,在我衣服口袋里。”颜烟理直气壮,避重就轻。   但他的表演太拙劣,逻辑也不通,段司宇虽沉默无言,但却是被气的,而非被说服。   深呼吸几次,段司宇拽着颜烟,往路边停着的车走。   车窗贴有隐私膜,等车门打开,颜烟才看见后座的宇亿梦和随晏。   “好久不见。”宇亿梦侧头,视线平淡。   颜烟一顿,“好久不见。”   好在段司宇开车,而他坐副驾驶,表情能隐在夜色中。   “神,你怎么忽然去鹭城区?我下午不是把你送回家了吗?”随晏不解地问。   颜烟尽量平复语气,“我以为证件丢了,折回医院寻找,正好雨下大,我没带伞,就找了个店避雨,抱歉。”   “......哦哦,证件确实重要,丢了可不行。”   整个车里,估计只有随晏会信这拙劣的谎,因为说到最后,颜烟自己都听不下去。   车载导航显示目的地在机场。   一个多小时,车里保持沉默,平时一向话多的随晏,也不敢说话。   到机场,颜烟跟着下车,尽量保持平静,站在最后,送宇亿梦进去。   快到头等舱的专属通道,宇亿梦倏地转身,视线又一次扫过来。   颜烟提起气,万分紧绷,手心紧张到汗湿。   “下次见。”宇亿梦的视线略过前面两人,直接与他对视,道别。   颜烟立刻答,“再见。”   他说完,宇亿梦却没离开,仍在与他对视,而后视线急速向下,像将他从头到脚扫一遍,不到一秒,又再抬高,重新凝视他的眼眸。   颜烟下意识想后退,但好在他忍住了,没动。   “下次见,颜烟。”宇亿梦又一次道别。   “再见。”   这次,宇亿梦终于转身,进了专属通道。   背影渐远,彻底消失时,颜烟松了口气,紧绷的弦终于放松。   宇亿梦虽安全送离,但段司宇却未消气,等车行至车库,颜烟还未动,车门已先被锁住。   颜烟垂眸沉默,已然做足准备,等着段司宇大爆发。   可良久,耳畔只有寂静。   颜烟侧眸一瞄,想偷看对方的脸色。   然而,段司宇并未生气,只是脸色苍白,眉眼憔悴满是疲态。   只那么一眼。   颜烟就忘记呼吸,心口抽搐着发疼,像被鞭绳栓紧,勒出一道道血痕。   段司宇不爱睡觉,常年精神饱满,脾气大爱生气,充满生机是常态。   他习以为常。   可他却忘了,段司宇现在白天要工作,接连十几个小时的录制,尽做苦力,还要受气。   而今晚回到家,找不到他,又打不通电话,一定是立刻出门寻找,而在找到他后,又驾车两三个小时。   段司宇精力再充沛,也还是个人,是会累,会疲劳的。   而他只顾着自己,因为怕见宇亿梦,所以不计后果地逃。   “对不起。”颜烟认真道歉,“我今天不该这样做。”   段司宇视线一斜,“只要你告诉我真实原因,我就开门,放你下车。”   “我怕见宇亿梦。”   “为什么?”   “我怕被她看穿。”   “看穿什么?”   看穿他颓靡的自卑。   看穿他快死了。   看穿他......   从未停止过爱段司宇。   却一直用拙劣的表演逃避,装作不懂,自我欺骗。   “我不想说。”颜烟直白拒绝。   余光中,段司宇深吸气,似被他拒绝的态度,激怒到极点。   颜烟不敢看,将头撇到一边,对向窗外。   但段司宇仍未发火,只是摇头轻嗤,似再也不想跟他周旋。   “颜烟,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被她看穿,你那时说的‘我不爱你’全是谎言。你还怕被她看穿......”   颜烟一颤,下意识抬眸,望向车窗上的倒影,对上段司宇的眼睛。   “你现在依旧爱我。”   陈述句,客观事实,笃定无疑。 第44章   ——“我不爱你”是谎言。   ——你现在依旧爱我。   伪装的气泡被直接戳破,颜烟心内警铃大作。   慌乱之间,他根本未怀疑,是他拙劣的表演出问题,而是自乱阵脚,思绪飞转。   段司宇为什么要这样说?   只是推断?   还是已经握有证据?   现在只是戳穿谎言,下一步是什么?   知道他的嫉妒?   自惭形秽?   甚至......   命不久矣?!   莫大的恐慌感骤然侵袭森*晚*整*理,似有无形的浪涌入,从脚尖起,迅速往上,漫过胸膛,鼻尖,头顶。   死寂的沉默,而后急促的呼吸反扑。   “哈......”   颜烟喘不过气,狭小的车里似被水淹,抽干了空气,只能拼命大口呼吸。   不过几秒时间,颜烟的状态忽然转变,反常得过分。   “颜烟?”段司宇眼神一凛,抓住颜烟的肩,将人转过来。   双目圆睁,像是溺了水,整个人发抖,喘不上气。   惊恐发作。   焦虑性障碍的一种表现。   段司宇立刻意识到,这和在医院电梯的状况一致,开锁下车,绕到副驾驶将颜烟拉出。   颜烟摔下车。   段司宇本想将人抱住,像那时在医院,先将颜烟安抚下来。   但无用。   这一次,颜烟惊恐得多,段司宇刚伸手要搂,就被颜烟疯狂往外推,仿佛他才是可怖的源头。   力道不自控。   段司宇无防备,被推得向后跌,背狠狠撞在墙壁,不自觉一声闷哼。   “哈......对不起!”   颜烟更是惊慌,甚至惶恐,像只无头苍蝇往别处跑,先是绕到车库门口,发现门关了,又转向往楼上跑。   段司宇跟上楼,没执意去抓颜烟,而是保持一段距离,看颜烟到底要干什么。   但颜烟什么都没干,只是跑回主卧,在他跟进前关上门,甚至上锁。   段司宇站在门口,没敲门也没出声,只是静静等。   约摸半小时,手机震了。   【Yan:我没事,你早点睡,晚安。】   失眠叫作没事。   惊恐发作叫没事。   是不是等出意外了,也叫作没事?   段司宇深呼吸,虽然怒气已到顶,抓狂,但还是咬紧牙忍住,在心里数数,尽量平静。   从1到60。   一分钟时间,火气勉强平复。   段司宇敲门,“开门。”   敲了几声,门内无动静。   段司宇索性威胁,“你不开门,我就在门外站着,今晚谁都别想睡。”   他不想逼颜烟,像个无赖一样紧迫。   但没办法。   他只要往后妥协,或暂时心软放任,颜烟就会愈躲愈远,缩回壳里再不出来。   门不开。   段司宇也不敲门,只每隔十分钟发一条微信,提醒颜烟,他人还站在门外,只要门不开,谁都别想睡。   三条信息,半个小时。   房内终于有动静。   脚步声渐近,门锁拧开,拉出一条缝隙。   里头没开灯,乌漆墨黑。   段司宇没推门,只说:“让我进门。”   缝隙拉大。   颜烟站在门后,换了睡衣,如常的平淡模样,仿佛方才的一切是错觉。   段司宇走进,直接坐在床沿,“吃过药了?”   “......嗯。”   “新药旧药?”   “新药。”   “刚才为什么惊恐?”   回答是沉默。   意料之中。   “你不说,我今天就坐这里,谁都别睡,直到你说为止。”段司宇故技重施,大有决不妥协之势。   良久,颜烟终于出声,“因为你刚才误解我了。”   误解?   他误解什么?   颜烟其实没说谎?   颜烟其实不爱他?   如今,他高兴健康,就是颜烟唯一的正向反馈。   如果这不是爱,那什么才能叫爱?   话已说到这个程度,颜烟还在否认,继续这蹩脚的表演,段司宇只感到荒谬,无可忍受。   怒气到顶,轰然炸开。   段司宇决议再次戳穿,直接通宵,跟颜烟来一场辩论,直到其中一方被辩倒为止,要么他认输,要么颜烟承认。   然而侧头时,他看见颜烟表情的一瞬,所有话卡在喉咙,一个词都蹦不出。   只有哑然。   颜烟明明吃过药,整个身子却在抖,眼里已无平静,而是万般悲切,痛苦到了极点。   仿佛他再多说一句,再戳穿一次,颜烟就会彻底崩溃,体面尽失,吃再多的药都无用。   火气骤然湮灭。   只余下不忍心的青烟。   刚才下过决心,非得辩出个结果,如今却只有心软,实在舍不得。   分明,他只是想保护他唯一的月光花种,却每次都起反效果,花枝越来越残破。   段司宇无计可施,只有沉默。   夜光中,颜烟半边身子隐在门后,呼吸声小到听不见。   他们一个坐,一个站。   不过几米远,寂静却拉长距离,在其间造一条冷河,谁都跨不过去。   许久,仍是段司宇先让步,“过来,先休息。”   颜烟迅速走近,上床躺好,主动闭上眼,“晚安。”   动作快到似怕他反悔。   段司宇深呼气,连音响播放赋格,“能睡着?”   “能,新药效果好一些,你也早点睡,”颜烟一顿,“别生气了。”   声音极低。   自己失联,做错事,不占理,拙劣地撒谎,现在还敢劝他别生气。   段司宇感到无奈,“赶紧睡。”   颜烟点头,调整呼吸,在脑海中想象几条摆动的弦。   不多时,呼吸声渐平稳。   颜烟睡着。   段司宇回房洗澡,换上睡衣,给随晏发了消息,又折回主卧,躺到颜烟身旁,如不讲理的流氓那般,手臂搭在对方腰间。   他可以先让步,但必须从别处找补回来。   段司宇想,他本就毫无羞耻心,以后更别说保持体面。   随便颜烟怎么说谎,从现在起,他懒得再装,也懒得兜圈周旋。   等他拿到心理诊疗室的记录,他倒要看看,颜烟因何焦虑,为何说谎,又还能再撒什么谎。   体力透支,精神疲乏。   这一觉,难得两人都睡到快天亮。   破晓的晨光透过窗帘。   颜烟一清醒,背脊蓦地紧绷,因为颈后呼吸正热,温软的唇触碰,随着呼吸,似有若无擦过发梢,皮肤......   心口狂跳,无比慌张。   颜烟不自觉挣动,往前挪,刚逃出几厘,又被一把捞回去,落进香气充盈的怀抱。   “别跑。”耳畔声音低沉,刚醒不久的喑哑。   耳朵一下麻了。   颜烟侧头,缩着肩往旁边躲,抬起手臂,只差要捂耳朵。   段司宇速度更快,直接抓住他的手,压在枕边,“躲什么?”   唇贴得更近,将要触到耳尖,紧贴的暧昧。   片刻,颜烟垂头无言,不挣也不躲了,如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颜烟很清楚,他越是慌张地躲,段司宇就越紧逼,反而放任会让对方感到无聊,就此作罢。   可他明显低估对方的厚颜。   他不挣,段司宇却得寸进尺。   指尖覆在他耳尖,轻戳细捻,摆弄片刻,嫌不够意思,便直接吻上去,重到似要留下痕迹。   耳尖麻而痛。   颜烟一颤,低声说:“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段司宇手臂搂紧,“我是流氓,随心所欲很正常。”   耍无赖,厚脸皮,为了吻他,还说自己是流氓。   颜烟闭上眼,只觉得悲哀,以及后悔。   他不该心软。   打从一开始,在机场碰见时,他就该甩开段司宇的手,而不是一步步往后退,让段司宇误以为,他们之间还有可能。   事实上,他们早完了。   就算他剔除掉嫉妒,也已于事无补。   他活不长了。   等熬过录制的这最后四天,他一定,不能再放任自流,得一刀斩断段司宇的念想......   深呼吸几次,颜烟平淡提醒,“你该去录制了。”   语气无悲无喜。   淡漠的态度又现。   段司宇也不气,因为知道颜烟在装,“行,随晏等会儿带饭过来。无论你想去哪,鹭城区,夜店,或是邻岛,他都会开车载你去。”   一种变相的监视。   防止他再逃跑失联。   颜烟没答话,只是将脸埋在枕头,拒绝交流。   起身时,段司宇故意恶劣,又一次落下吻,这次不在耳尖,而是在手腕,贴着细白皮肤,重重一吮。   痛与麻意停留。   被吻的那只手无力垂着,任凭宰割,另一只手却攥紧床单,手臂紧绷到青筋突现。   就像是......   快意到达顶峰时的条件反射。   段司宇垂眸瞄见,虽然心里发痒,倒没继续作恶,就此放过颜烟。   “晚上见,别忘了接我。”走前,段司宇傲然提醒。   颜烟沉默,等楼下的门彻底关闭,才翻身,抬起手臂检查。   右手腕上留有一个吻痕,此时是新鲜的红,再过几天就会变暗,发紫,然后消失。   颜烟凝视红痕,兀自出神。   良久,手机震动。   随晏发消息,说已从餐厅出发,马上就到。   颜烟起身,找了片宽型的创可贴,覆住吻痕,下楼开门。   门一开,随晏笑着说:“神,鹭城区我现在特熟,我知道哪儿好玩,等吃了早饭,我带你出去遛?”   站得虽笔直,眼神却飘忽,心虚。   像是段司宇让编的话术。   “吉祥物”根本不会撒谎。   颜烟没来由想,论单纯程度,随晏与辛南雨不分上下,宇亿梦能看穿他的任何情绪,那肯定知道随晏喜欢她。   而随晏本人,似乎对此一无所知,竟还停留在“何时告白”这一步。   眼神不自觉带上同情。   颜烟接过早饭,直白说:“我不出门,也不会跑,你不用守着我。”   “我......”随晏一愣,赶紧跟着进门,“那你辅导我功课吧,行么?”   “好吧。”   两人到餐桌,吃早点。   “神,我这几天看书,有好多地方不懂,想找你问问。”随晏没话找话,找借口停留。   “什么书?”   “成功学原理。”   “这个我无能为力。”   颜烟语塞,他要是能玩转成功学,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吃了饭,随晏话不停,颜烟偶尔回一句,对方竟能自说自话,且不尴尬,仿佛在一人分饰两角。   到下午,颜烟听乏了,索性拿出电脑,说自己要工作,让随晏回去。   随晏明显一怔,似在为难。   颜烟只好提议:“如果不放心,我们共享微信位置,你随时可以监督。”   “我不是在监督你......”随晏垂下肩膀,“宇仔说你心情低落,我就想带你出去玩,或者多说话,不然你一个人在家会无聊。”   像是只被误解的金毛,委屈可怜。   且未在撒谎。   是他误会了。   他以为随晏只是听从差遣,却忘记,单纯的人易付出真心,他只是随手帮个忙,随晏却已将他当做要好的友人,担心他的状态与心情。   一丝愧疚。   颜烟改口,“我跟你去餐厅,我确实有资料要查,借你电脑一用。”   “好好好,随便用。”随晏喜笑颜开,忙点头。   随晏的办公椅舒适,主机配置也高。   颜烟爬了仍活跃的中年女星关联词,筛选出从前负面,而今正面的个体,再根据剧变的时间点,找出剧变原因,逐个查看。   有改做导演,剧影火了,口碑逆转,后自己做主演的。也有回校读书升学历,在戏剧学院任教,拓宽人脉,得以出演剧影的。   而转行的,要么做自媒体账号,要么直播带货,保持高曝光,皆已不再接戏。   还有几个是与正面形象的人物结婚,或运动员,或战地记者医生,借由伴侣成功扭转舆论。   颜烟整理好案例,写上建议,将段司宇提供的金主资料,一并发给向文茵。   忙完,太阳已落山。   颜烟靠在椅背,感到空虚。   每个人的困境,其实都差不多,多因为畏惧而困在角落,却以为走到末路,一切都将结束。但其实,只要转个方向,就能看到曙光。   转行,另辟蹊径,走别的路。   这就是解决办法。   但他过去太要强了,已无机会转向,只能触礁沉底。   夜晚已至,颜烟回到家,站在阳台点烟,等节目组收工。   本决议不去接段司宇,但向文茵中途发了消息,说想当面感谢他。   无法,颜烟只好出门,去南雨小窝等。   屋内设备有变,几人正聚在一堆,似在玩游戏,正直播。   前日“海滨旅社”第一期播出,热度不如预期。   许是前六期的另几个嘉宾不够有趣,观众都在等后六期,所以制作加急要求直播一场,先炒炒热度。   接到临时通知,叶思危速赶到西岛,守在镜头后,因为这是段司宇第一次参与直播,生怕出意外。   千叮咛万嘱咐,段司宇不理会,依旧随心所欲,见林韵作怪,就不耐皱眉,见凯奚故意作秀,就翻白眼。   叶思危看着直心慌。   但上天的宠儿从不会失宠。   尽管段司宇脾气差,还不装,弹幕里也是期待居多,相当诙谐。   【段哥翻白眼x12】   【段哥皱眉x18】   【快!直接从第七期开始播,我等不及了!】   【已经能想象播出的画面有多修罗[苍蝇搓手]】   【打起来!都打起来!】   ......   颜烟认真观察弹幕,在看到【段哥后槽牙都要咬碎咯】时,联想到段司宇咬牙的表情包,莫名被戳中笑点,唇角微微上勾。   只一瞬,弹幕风向就变了。   【是我的错觉吗?段哥好像在看镜头外。】   【家人们,段哥刚才是不是笑了?】   【不是错觉!我也看见段哥笑了!】   【段哥到底在看什么!】   ......   颜烟心口一慌,下意识抬眸,视线移开屏幕,望向段司宇。   段司宇正盯着他,唇角微勾,眼神肆意侵占,左手指尖覆在右手腕上,像是手腕发酸,正放松活动,又似在提醒他把创可贴摘了。   这实在太明显。   叶思危已然抓狂,忙到颜烟身旁,用求助的眼神恳求,虽然看不懂段司宇在干什么,但认为一定与颜烟有关。   颜烟抿紧唇,不动声色摘掉创可贴,同时将手揣进衣服口袋,不敢让任何人察觉。   终于,段司宇不再作怪,继续直播,弹幕又恢复原状。   颜烟内里却无法恢复平静,像有烧沸的水,在体内肆意流窜。   手心出汗,心脏狂跳。   咚咚的心跳声充盈双耳。   到底是怕被人看见吻痕?想到了吻的触感?怕被观众发现端倪?还是只因段司宇看他的那一眼?   哪一个原因?   颜烟分不清。   但造成的后果,都指向同一个。   心悸亢奋,心跳快到如有湍急水浪翻,程度堪比初次相见时。   全场,似乎只有颜烟在心焦火燎,而知道他心焦原因的,只有始作俑者,段司宇。   恶劣又令人着迷。   不禁,颜烟想到这个形容,无声深呼吸,迫使自己放空思绪,什么都不想,等直播结束。   好在,直播总长不过三小时,颜烟到达时,流程已走过大半,只剩收尾。   没多久,直播结束,导演组再补几个镜头,喊停收工。   “烟哥——!”录制暂停的一瞬,辛南雨本要喊着冲过来,却被段司宇拉住衣领,往后一抛,丢给陆蔚。   陆蔚凑在辛南雨耳边说了什么,辛南雨捂住嘴,一下噤声。   随即,段司宇起身,朝颜烟走来,侧身躲开来往的工作人员,似踏着热带雨林的风,扑来一阵狂乱心跳的热浪。   下意识,颜烟停住呼吸,手指紧攥衣服口袋内层,生怕被段司宇抽出手去,给旁人展示吻痕。   但段司宇并未抽他的右手,只是走到左边,握住未加防备的左手,指尖在他手心点,频次与心跳一毫不差。   “颜烟,你心跳好快,”段司宇覆在他耳畔,“是因为我。”   一句笃定的陈述,抓住他无处可遁的怦然,轻易到犹如呼吸。 第45章   声音贴着耳畔,欲要再度吻上,当着众人的面。   许是过于紧张,颜烟忽觉腹部抽了两下。   一秒钝痛,外加抽搐,就像有只冰手,在胃部拍了两巴掌,力道很小,虽很快消失,但能清楚察觉,并非错觉。   似在提醒,他没有资格悸动,因为他已走到末路。   这末路并非事业,爱情或其它,转弯还有得救。   而是,生命的末路。   就这么两下而已。   疯狂的心跳下坠,在一瞬归于死寂,平复得彻底。   段司宇迅速察觉,指尖停住,不明他蓦然冷静的情绪。   “我来找向文茵,不是来接你,”颜烟平淡地说,“明天我不会再来。”   无悲无喜。   颜烟不似在装,而是真的平静。   段司宇一滞,火气下意识窜上来,但未发难,只是绷着脸,紧握颜烟的手不放。   不多时,所有工作人员撤离。   见祖宗心情忽变,叶思危没敢多留,跟着撤了。   辛南雨端了壶果茶,小心放在茶几上,不明气氛为何陡然变化,分明上一刻还和美,下一瞬就翻脸。   似有所感,向文茵没敢耽搁,长话短说。   “颜先生,文件我看了。我还是想拍戏,但我知道我没能力做导演,所以决定回学校了。等录制结束,我会主动分手。谢谢您帮我想办法。”   “没事,”颜烟说,“关于他的资料,由段司宇提供,你不必感谢我。”   向文茵一愣,“谢谢段先生。”   “说完了?”段司宇抬眉。   向文茵立刻答:“说完了。”   “回头把文件发给我。”   “好的。”   段司宇侧头,问颜烟:“你还有没有话说?”   “没有。”   随即,段司宇起身,拉着颜烟往外走,一如既往高傲嚣张,目中无人。   颜烟回头,朝辛南雨挥手。   辛南雨见了,乖顺点头,傻笑两下,也朝他招手道别,单纯得过分。   本该被这笑意感染,像从前那般,至少能少一点郁结。   但如今,颜烟只觉得悲哀。   生命已在倒计时。   届时他的葬礼,不止有段司宇辛南雨,可能还会有许多人。   宇亿梦,随晏,向文茵......   为让自己好受,他爱当救世主,却未想,他的死,亦会给旁人造成重创。   但没关系。   无人知晓他生病,他将计划好一切,伪装成一场令人惋惜的意外。   进家,颜烟上楼进卧室,平淡地说:“我困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段司宇微怔,再一下推开门,流氓似的闯入,不讲道理。   颜烟懒得阻止,只自己吃药,侧身而躺盖好被子。   只一秒,另侧床垫塌陷,段司宇躺在他身后,手臂揽在腰间,胸与背紧贴。   颜烟攥紧床单,只闭上眼,放空平复。   新药起效快,药效重,只要情绪平稳,不听赋格也能快速入睡。   迷糊之间,颜烟听见一声叹息,“颜烟,别像那时一样对我。”   一句乞求,脆弱流露。   那时,指分手前的“冷暴力”,行为无可指摘,态度却冷漠恶劣。   抱歉。   颜烟只能在心里道歉。   -   接连两日,颜烟不出门,早醒了也装作未醒,无论段司宇在何处吻,吻多久,如何加重或增多吻痕,都视而不见。   白日听随晏说话,夜晚在段司宇回来前吃药睡觉。   分明躺在同一张床,他们却毫无交流,颜烟扼杀掉每个能沟通的机会,只等着录制结束,他搬回“南雨小窝”。   最后一日,录制流程极繁琐,白日要补镜头,查漏补缺,晚上一场告别演出,邀请岛民来聚,彻底收官。   走之前,段司宇说:“辛南雨收官,你总要到场看看。”   他装睡,不过是拙劣的表演。   段司宇每日都看穿,也不戳穿。   颜烟不敢睁眼,亦不敢回答。   等段司宇出了门,颜烟起身下床,给随晏发消息,让人别过来,说自己已出门,在现场看录制。   实则翻出行李箱,开始打包行李。   本想速战速决,不要拖延,可收到一半时,颜烟瞥见他今年送的生日礼物。   又一幅耳机。   为保音质,有线入耳式,不到五位数,比起原先那副便宜得多。本意是让段司宇带着,随意使用,不必放在盒子里积灰。   但段司宇虽用了,却从不外带,像是怕弄丢,或是损坏。   若要用,也只偶尔打开,多数时候收线叠好,放于收纳盒,归置在床头柜,仍旧爱惜。   鼻尖发酸,力气被抽干。   颜烟直接坐在地,背靠床沿,再无精力保持冷静的体面。   Livehouse那日,他也是如此,在家中收拾行李,目之所及,全是他与段司宇的日用品。   每收走一样东西,都像抽走一根筋,无处不疼。   所以他没法全收走,只能收拾基本的衣物,剩下的放任不管,统统丢弃。   如今,他的东西不多,要收拾不超过半小时,主卧里,也只一样段司宇的物品,还是他送的。   他却比那时还难忍。   他更脆弱了。   也彻底绝望。   或许那时,他潜意识里尚有一丝侥幸,觉得在经年之后,他将不再嫉妒远星,或撞大运成了“成功人”,还能再遇段司宇。   但现在没有。   他已失去所有侥幸。   颜烟坐在地,发愣,等稍有力气,才起身继续收拾。可没收几件,又悲意上涌,只能席地休息。   循环往复,收收停停。   等颜烟勉强收完,暮色已至。   就这么点东西,他收一整天。   合上行李箱的一瞬,颜烟只想发笑,讥讽自己内外不一,实在别扭。   要走,又不干脆。   将死,还要心悸。   懦弱的人性。   对面人散楼空,无灯开,正漆黑,铁门上锁。   下午时,所有人已转移,收走全部设备,去海滩边准备晚会。   颜烟拿钥匙开了锁,将行李拖到三楼房间。   密码未改,仍是原先那个,只是半月无人住,积了点灰。   去楼下找张毛巾,酒精浸湿,找出干净的床单被套,颜烟打扫好房间,一项项归置物品。   归置比收拾效率高。   夜幕已至,颜烟整理完毕,实在累了,瘫倒在床边。   今晚,录制结束,他就一刀斩断段司宇的念想,不能再因懦弱与心软,拖到明天。   颜烟深呼吸,洗了把脸,勉强起身,套上防风衣出门。   海滩现场,他不敢去的,因为段司宇定会在台上唱歌。   他没勇气,在亲眼看过远星熠熠生辉后,再亲手伤害。   他只是个凡人,做不到那样冷情,也会害怕胆怯,更不是专业演员,台词随口而出。   颜烟上了轮渡,到鹭城区,直奔上次的夜店。   因是工作日,客人少,店内冷清。   孟毅正擦拭工作台,见颜烟走近,“烟先生,今天想吃什么?”   上次看见他写下“Yan”,默认读第一声。   颜烟没纠正,“给我调杯酒,度数要最低。”   他需要酒精壮胆,但他不能彻底醉,必须保有神智。   孟毅挑眉,照做,很快递来一杯,里头多是果汁,只半盎司葡萄酒。   颜烟先灌一杯,几乎尝不出酒味,“一般在什么时候上头?”   “这个度数和量......”孟毅轻笑,“估计上不了头。”   “我酒量不好,一杯就会醉,但我需要壮胆,保持神智去做一件事,你帮我安排。”颜烟扫描收款码,先转过去五百。   独特的要求。   孟毅没遇过,但也答应,“我这次加一盎司酒,你慢慢喝,别那么急。”   这次仍是果调酒,酒精味稍重,颜烟缓慢汲,十分钟看一次手机,随着时间倒数,愈发焦虑。   几杯下肚,临近午夜,颜烟明显感觉上头,有一丝昏沉,立刻停止饮用,剩下大半杯闲置。   “已经醉了?”孟毅惊异。   “还好。”颜烟趴在吧台,等待手机振动。   暴风雨之前的平静,紧张到达临界点,颜烟只觉胃部翻滚,心脏抽搐,突突地跳,格外难熬。   身体不自觉发抖。   这反常明显。   孟毅有些慌,“你没事吧?”   “没事,我在等电话。”颜烟死盯着屏幕,眼神发直,似是严阵以待,只等开仗。   情绪已上头。   理智也保有。   嗡——   蓦然间,手机震动,屏幕亮起,像是头顶悬着剑,摇摇欲坠,即将断线。   焦灼到达顶峰。   腹中翻滚感更甚。   颜烟抽了几张纸,拿在手心捂住嘴,蜷着身子,忍不住干呕。   白日随意吃了几片面包,已消化完毕,干呕数次,颜烟什么都没能呕出。   “颜烟——!”   暴怒的声音响于身后,剑终于落下。   叮——   蓦然间,脑海中忽现一声清脆铃响,许是幻听,像是上天送予的唯一怜悯,阻隔颜烟的紧张焦虑。   剑落下了,段司宇到了。   真到了斩断的时刻,颜烟反而彻底平静,周身轻飘,似真到达微醺的境界。   颜烟轻呼气,丢开纸淡然坐直,就当未听见,想拿酒杯汲一口,先润唇润喉。   手中的酒却被一把抢过,狠狠摔在地。   砰——!   巨响之后,玻璃碎了。   颜烟不往旁看,只对孟毅说:“再来一杯。”   段司宇感到荒谬,不明白颜烟到底在干什么,刚才已经捂着嘴呕吐,现在竟还要再喝。   “你敢?你给他一杯,我砸一杯。”段司宇侧头,凶神恶煞威胁。   虽戴着口罩,但那双眉眼极有认识度,段司宇在鹭城录节目的消息人尽皆知,孟毅直接认出。   做一件事。   分手?!   孟毅未曾想,来酒馆避雨的,竟能是大明星的男朋友。   “先生,您想喝什么?”孟毅和气地问。   颜烟抢先说:“刚才的那种,再来一杯。”   两难。   但因是第二面,对方还给小孩点过面,孟毅下意识偏向颜烟。   孟毅随意调制,根本没放雪克杯里摇,没几秒,端了酒上桌。   杯还未送到颜烟手里,又被段司宇截断,再次砸在地。   “先生,您......”   “够赔了吗?”段司宇拿手机扫了码,转过去五万,眼睛盯着颜烟,准备耗上一整晚对峙。   “这不是够不够的问题......”   “还不够?”段司宇打断,像要再转钱,颜烟冷漠,便去刁难旁人。   壮胆的目的已达到。   颜烟索性起身,自顾自往外走,将战场拉到别处,不要打扰酒馆的生意。   出了夜店,还未上车,衣领直接被攥住,反拧成一团。   “你不想去现场,我不逼你。你想搬回对面,我可以同意。但是你酗酒,呕了还要再喝——”段司宇咬牙切齿,“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马上就能没命。   他也并未酗酒。   颜烟懒得反驳,直接挥开段司宇的手,淡漠,“关你屁事。”   ——关你屁事。   他世界里唯一的月光,竟然对他说这样一句话,一句鄙俗,下劣,低等的话。   颜烟可以对任何人说,但唯独,不能这样对他说。   怒气直冲破头顶,将所有理智覆灭。   “我没有同意过分手,怎么不关我的事?你单方面说分手,我就必须同意?凭什么?”段司宇两手攥住颜烟的衣领,将人拉近,“只要我不同意,这就关我的事!”   半空月色清冷,如同颜烟离开北城的前夜。   段司宇目眦欲裂,又一次与他辩驳,用尽逻辑诡辩。   已是午夜,人烟稀少。   他们在大街上吵,夜风是唯一的观众。   耳旁吹过一阵风时,颜烟不自觉发笑,他这辈子所有的不体面,全都留给了段司宇。   喝醉发酒疯挤到前排看表演,大街上出柜说“0还是1我都可以”,电梯里惊恐发作,当着酒保的面干呕,说他从未讲过的粗鄙之语。   如今,他们还站在马路沿边吵架。   每一幕,闪过脑海,从悸动到苦涩,像是走马灯,特意祭奠这段将死的关系。   不过没关系。   他也将死,他将和这段关系一起陪葬。   “你笑什么?”段司宇蹙紧眉,火气冲到顶,“我说的不对?那你来说,今天谁都别睡,就站这儿,吵出个结果为止。”   颜烟摇头,直呼其名,“段司宇,我不会跟你复合。”   声音冷静得可怕,凉到彻底,蓦然覆灭所有火气。   段司宇似有所感,一切都将如轮回,回到那年北城的夜,下一句要么是“我不爱你”,要么是“我不喜欢你。”   但颜烟说的,并非这两句。   颜烟说:“因为我讨厌你。”   下意识,段司宇松开手,因为就算这只是谎言,也同样是利箭,扎过来时,比过去的所有时刻都还要痛,痛到不可忍,呼吸遏制。   但这还未结束,利箭扎进了心口,继续翻滚搅动。   “我讨厌你目中无人,拿下巴看人,嚣张自大,不顾我的意愿,污蔑我,糟践我,想让别人都误以为我们是......”   “闭嘴!”段司宇抬手捂住颜烟的嘴,紧紧覆住,防止这张嘴再生出任何一句利箭,手臂不自觉发抖。   颤意传到皮肤间。   野性的眉眼本该耀眼,事事胜券在握,却还是因为他的话,发狂痛苦到极点。   对不起,抱歉。   马上就能结束,很快就不会再痛苦。   颜烟在心里一遍遍道歉,忏悔,无声安慰段司宇。   良久,捂着嘴的手不再颤抖,稍微松了力度,却没拿开,像是在警惕他继续说。   颜烟侧头甩开手,闭了嘴,无言。   争吵终于结束。   风声呼啸,吹散碎灭的硝烟。   “谢谢。”颜烟后退一步,转身离开,又一次感谢段司宇的森*晚*整*理让步和成全。   背影渐远,转过街角隐入夜色。   段司宇已无力气再追去对峙,靠在车门边,久久凝视地面,缓不过劲。   嗡——   手机长震,秦梁的电话。   段司宇深呼吸平复,接通电话,“查到什么了?”   “颜先生的心理咨询记录找到了,我马上发给您,您......”秦梁停顿一瞬,“您做好心理准备。” 第46章   想做什么,就直接做。   这能成为人生的信条,是因为段司宇清楚,每件事都能如所愿。   因为他比凡人有天赋,又比天才努力,能在处于“下风”时隐藏棱角,又能在“走高”时继续嚣张。   所以他注定唾手可得,对于每个想要的人事物。   段司宇曾这么认为。   可颜烟不是。   颜烟不仅是他世界里唯一的特例,还是他数次努力后的不可得。   因何焦虑?   为何说谎?   答案昭然若揭,记录上一清二楚。   【因过度恐惧嫉妒伴侣的情绪,造成焦虑性障碍,并伴有失眠、惊恐发作。】   他只觉得耳畔死寂,发懵。   花费三个月,满城找,从沪城到北城,耗资耗时。   数个夜晚,段司宇想,等他把焦虑的祸首揪出来,他直接让这罪魁祸首消失,好让颜烟再不会难受。   然而讽刺的真相是。   这祸首,是他自己。   是他,让颜烟失眠,焦虑,惊恐发作。   也是他,让颜烟痛苦到不惜说谎。   颜烟到底是有多爱他?   嫉妒他的方式,只不过是,让他改掉一些少爷习惯,甚至都算不上过分的要求。   这些习惯段玉山骂过无数遍,可他就是不改,全当耳旁风。   考虑到颜烟确实不喜欢,他顺手一改,不痛不痒,颜烟就怕得惊恐发作,以为他要摈弃本性,变得和自己一样“阴暗”。   可他的月光怎么会阴暗?   就连说粗鄙之语,也不过一句“关你屁事”而已,连一句脏话都不曾说。   这算什么嫉妒与阴暗?   段司宇靠在车边,只觉荒诞且无奈。   原因终于找到了。   解决办法是什么?   他能直接追过去,戳穿摊牌,说“我不在乎”?   不能。   那日,他诈一句“我不爱你”是谎言,仅此而已,颜烟就害怕到惊恐发作,如果直接戳穿,他不敢想,届时颜烟会如何。   夜风呼响,似在嘲讽他蠢钝,却自以为胜券在握。   他的嚣张,极差的脾性,容不得被人指责的高傲,每一样,都让颜烟加速枯萎,直至最后崩溃。   他的花种凋谢了。   一半责任在他,剩下一半,或许如记录里所说,在颜敬,在工作。   秦梁很机灵,在后页附上“其它祸首”的现状,表达任凭他处置的讨好。   颜敬,三年前公司资金链断裂,负债过亿。   热衷于搞边缘化的主管,负责的整条业务线被砍,去年被裁,前几月供不上高额的房贷,已被银行强制执行。   他能怪谁?   又能指责谁?   他去报复几只无能的蝼蚁,把蝼蚁踩死,他的花种就能重获生机?   不能。   因为他才是最大的祸首。   如果在颜烟开始抽烟时,他能警惕,而不是因为漂亮而纵容,甚至鼓励;   如果他不抓着颜烟吵,能察觉颜烟的失眠,再或是发现药,多问一句工作上的事,像个正常人一样,给予伴侣该有的关注......   如此多的信号,只要他能察觉一样,事情都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局面。   每个信号,他都错过,因为傲慢,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记录里多次提到的词。   远星。   在颜烟心里,他竟然是一颗“远星”,为了让他这颗“远星”不偏离轨道,所以甘愿说谎,主动放弃。   他都不敢想象,方才颜烟“表演”时,说讨厌他时,心里在想什么,会有多痛苦。   而他无丝毫长进,与两年前无异,还在和颜烟辩驳,吵架,甚至捂住对方的嘴,不让颜烟出声。   照往常,脑海中这时该迸出个想法,他立刻去行动,胜券在握解决这个问题。   但此刻没有,只有一片空白。   他就靠在车门边,无奈,无措,无计可施。   别的事上,无论采用何种手段,他都认为自己绝对正确。   但如今面对颜烟,他第一次胆怯和质疑。似乎,他的手段都是错的,只会加剧局面的崩溃。   整一个小时。   段司宇就只站着,荒废时间,像被人重锤一拳,缓不过劲。   直到手机震动,有人打进电话。   一接通,宇亿梦直说:“你先远离颜烟,防止他惊恐再发作,马上去找肖卓。”   肖卓,宇亿梦曾经的心理医生。   秦梁给他发了记录,自然也会发给宇亿梦,段玉山。   “怎么?你怀疑我也有病?”段司宇讽笑,“我也得去看医生?”   “不是等有病才去疏导,而是先疏导预防病变。你们分手,不会只是颜烟有问题。”   宇亿梦的意思很直白。   让他先去做疏导,谨防发展成抑郁。最重要的是,找到他性格如此的原因,并开始干预改善。   但灵光是他做事的驱动力,理智不是。   所以就在宇亿梦提到肖卓的一瞬,段司宇忽然想到一个手段。   颜烟为嫉妒他而痛苦,那他去找几个心理学教授,根据记录重新“分析”,推翻诊断。   就说那些情绪与想法并非嫉妒,是颜烟过于恐慌才误认,最终导致误诊,实则只是压力造成的下意识反应。   一个教授不够,那就十个,百个,国内外一起,当所有人都说那不是嫉妒,颜烟总会相信。   “行,我明天就去。”段司宇答应。   听筒里寂静一瞬,“如果你还要走偏路,不找到问题根源,这次就算和好,以后也会分手。”   宇亿梦立刻察觉,毫不留情戳穿并告诫。   颜烟的问题已找到,都在记录里。   而他的没有,因为他高傲嚣张,从不自省。   “我知道。”段司宇郑重答应,暂将偏方放到角落,不予采用。   “好自为之。”随即电话挂断。   这已是宇亿梦表达不满的最激烈方式。   微信里,段玉山也发来语音,多达五条,条条顶满60秒。   不用点开,段司宇也知道,老古板正吹鼻子瞪眼,指责他害人不浅。   无论哪个旁观者,都看得出他问题极大,至少要付一半责任。   但颜烟从未认为他有问题,而是把错全归到自己身上,独自害怕恐惧,忍受无数失眠的夜晚。   段司宇深呼吸平复,立刻动身,将颜烟的记录,与他们间的大致经过发给肖卓,再订机票,开车去码头,直奔机场。   飞机落地北城,天已大亮,段司宇想给颜烟发条消息,却发现自己已被拉黑。   但这次他平静接受。   因为舍不得生气。   无法,段司宇只好给辛南雨打语音。   “哥,刚才烟哥从外面回来,好像特别难过,你快过来吧。”辛南雨似刚起床,声音发哑。   “我在北城。”   “北城?!”辛南雨着急打断,“为什么?你不是还没跟烟哥复合嘛!”   “安静。”段司宇蹙紧眉,“你先给我盯着颜烟,他每天的餐食、心情、做了什么事,你都记录下来发给我,过段时间我会回来。”   “你要我监视烟哥?”   “这叫观察,不叫监视,你注意分寸,别露出马脚。”   “可是......”   “没有可是,你做不到,我就让别人来做。”   “好好好,我做我做。”   分别朝随晏和辛南雨吩咐过,肖卓也发回消息。   【肖卓:诊断和建议没有问题,先主动远离是正确的做法,现在也是。】   现在也是。   就四个字,直接将他钉在原地,打碎所有侥幸。   心口被刮得生疼。   他说过段时间会回鹭城,虽拿不准是多久,但却清楚知道,他会回去见颜烟,并彻底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但真当刀砍下,看见医生亲口赞同他离开,他都感到痛苦,而颜烟离开北城时,已然彻底绝望,认定他们不会再和好,将一辈子错位。   颜烟那时的痛苦,该会是他的多少倍?   段司宇无法细想。   甚至有一瞬憎恶自己,害得颜烟那时如此难受。   无怪宇亿梦叫他去找肖卓。   看到记录时,他以为他已足够痛苦。发懵,就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表现。   但不是的。   痛苦是不会到顶的,只会在他后觉每一个细节时,指数倍增加,直到彻底将他吞噬瓦解。   平复良久,稍有缓解。   段司宇不再耽搁,直接叫车去找肖卓。   他需找到办法,尽快解决,而后回西岛,将他唯一的月光修复完整。   -   节目录制结束,南雨小窝休整一周,查漏补缺,即将重新接客。   接下来两个月的住宿已然订满。   早晨,辛南雨招了两个兼职工,教人如何做清洁,如何看店接客,一直忙碌到下午。   颜烟应还在补觉,辛南雨想着做顿丰盛晚饭,并完成段司宇的吩咐。   “你在干什么?”   陆蔚的声音。   辛南雨正站灶台边,趁着煨骨汤,网购摄像头,“你怎么还在?”   “我休假。怎么?这里不欢迎我住?”   “录制结束了,你想继续住得付钱。”   “可以,”陆蔚瞄一眼屏幕,“为什么买摄像头?门口不是有么?你还想在哪里安装?”   辛南雨收了手机,否认,“我就是看看。”   “看看?”陆蔚眼睛半阖,直接戳穿,“你要监视谁?烟哥?段少命令的?”   “你......”辛南雨一惊,“你别瞎说。”   陆蔚勾唇,“我帮你啊。你监视会露出马脚,但我不会,你让我住在他隔壁,我还能和他聊天。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套话。”   这提议极有吸引力。   辛南雨思索片刻,嘱咐,“只需要观察烟哥吃了什么,心情好不好,以及每天大致做的事。”   陆蔚笑着点头,“我记住了。”   到饭点,辛南雨发了消息,让颜烟下楼吃饭。   不多时,颜烟下楼,眉眼间的疲态尽显,面色也苍白,似累到极致,动作迟缓。   见餐桌上多了个人,是陆蔚,颜烟也没问,只安静地吃饭。   “烟哥,白天没睡好吗?”辛南雨主动问。   “嗯。”   “吃完饭你想干什么呀?”   “回房休息。”   “哦哦......”   “我吃好了,晚安。”   不过几分钟时间,颜烟几乎没夹菜,为不浪费,只将碗里的饭吞咽。   辛南雨来不及道晚安,颜烟先放下筷子,上楼回房,整个过程快而迅速。   等楼上房门关闭。   辛南雨的手机震了。   【Yan:抱歉,我有点累,没有食欲。】   【辛南雨:没关系,烟哥晚安~】   满桌子菜,几乎没动。   辛南雨不怕浪费,因为他能吃光。   但颜烟的心情明显差,比过去三个月的任何时刻,都要低落,这实在让他担忧。   辛南雨夹起根排骨,吃了几口,停住动作,愁得直叹气。   “没事,我去跟烟哥聊聊,一切都会好转。”陆蔚轻拍辛南雨的肩,安慰。   “谢谢。”辛南雨拿出手机,给段司宇发送今日的观察内容。   对方未回复,杳然无声。   分明半月前还形势大好,节目录完却急转直下。   辛南雨感到烦闷,“为什么不能复合?明明就互相喜欢,到底有什么问题?”   陆蔚附和,“我也想问,为什么不能复合?”   似意有所指。   辛南雨愈发烦躁,索性不管体面,提议:“这样,你去套话,如果能套出来,我和宇哥必将重谢你。”   陆蔚眉梢一挑,“重谢?怎么个谢法?”   “这个我会和宇哥商量,你只管去套话,宇哥很有钱,还有游艇,你想要多少钱都行。”三个月间,段司宇画大饼的方式,辛南雨学了个一知半解。   “我不缺钱。”   “那你缺什么?”   “我缺朋友。”   “这好办啊,你套出真话,我和宇哥都会做你的朋友。”   “行,”陆蔚笑着答应,“能跟段少当朋友,是我的荣幸。”   日暮渐暗,夜幕降临。   颜烟躺在床,视线落在天花板,发愣。   等日光彻底消失,只余下路灯的光晕,颜烟后觉,今天已经快过去。   他本该开始做计划,规划去鹭城区的频次,购买游泳的用具,找个海滨浴场,规律地打卡运动,直到最终“溺水”,意外身亡。   他还该坐起身,坐在电脑前,给辛南雨写下建议,包括如何变现,遇到哪种困难,该如何解决。   但他什么都没能做。   光是从鹭城区回来,就耗光所有精力,回到房间,他只能躺着,荒废时间,堕落成他曾最讨厌的那种人。   楼外时有汽车轰鸣。   每一声响时,颜烟都在想,这或许是段司宇的车,周澜已收拾好东西,对面将空空如也,再住进新的主人。   所以他紧闭门与窗帘,根本不敢看,每一声轰鸣,都似在提醒,他又一次伤害段司宇。   尽管以爱为名,别无他法,但他说了那样伤人的话,段司宇必定要花很久才能缓解,甚至就此开始恨他。   届时,他的葬礼便只有辛南雨主持,或是再加一个陆蔚。   想到这,阳台传来曲声,熟悉的前奏,而后是......   段司宇的歌声。   颜烟心里一紧,下意识起身,走到阳台拉开门。   陆蔚正在隔壁阳台,靠于护栏边看手机,见他出来,一愣,“声音很大?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马上关掉。”   诚恳道歉。   “没事。”颜烟转身,意欲关门回房。   陆蔚却叫住他,“有多的烟吗?能不能给我一盒?我经纪人不让我抽,但我其实有瘾,嗓子经常发痒。”   “有。”颜烟回房拿烟盒与打火机,再折回,伸手递过去。   陆蔚抽出一支,点燃,递回给颜烟,反客为主,仿佛自己才是这盒烟的主人。   颜烟接过,抽了一口,无兴致,索性夹在手间,等烟被风燃尽,侧眸观察。   陆蔚呼出烟,没笑,竟有些失意感,全然不同于平常笑中带刺的形象。   “我想和南南复合,但他意识不到我喜欢他,为什么?”忽然,陆蔚低声问。   颜烟一顿,“他比较单纯,你不直说,他不会懂。”   “我那时不想分手,但是我没办法。”   “为什么?”   “我妈发现我和他的事,让我分手出国,不然就去他家里闹,谁都别想好过。他那么傻,一点小事都能掉眼泪,怎么承受?”   如此简单的理由。   本以为会与改名有关。   颜烟直白问:“你为什么改名字?”   “我爸的大老婆死了,我妈成功上位,我原先跟我妈姓,后来回国改跟我爸姓。”陆蔚笑了一声,有些讥讽。   颜烟沉默。   他爬资料时,从未看见过这些信息。   “怎么?觉得我是私生子,恶心?”   “没有,现在你想复合,你母亲不会反对?”   “不会,她已经死了,我爸不管我,我继母也不反对。”   又死了?   颜烟怀疑陆蔚在胡诌,但陆蔚表情认真,讥讽是真,失意也是真。   “既然没有阻拦,你可以与他直说。”颜烟真诚建议。   “家里不反对,但工作阻力太多,我没法直说,”陆蔚侧头,直视颜烟,“你呢?怎么不和段哥复合?”   提到段司宇,稍有起伏的情绪,一下坠地,没来由低落。   “和你一样,阻力太多。”颜烟摁灭烟。   陆蔚轻叹,“你和段哥的事,南南特别难受,他本来以为你们会有好结果。”   好结果。   下辈子吧。   今天之后,段司宇将会开始恨他,或许连他的葬礼,都会缺席。   颜烟忍不住发笑,很轻一声,转身回房,“我睡了,晚安。”   “晚安。”   隔壁阳台门关闭,颜烟拉上窗帘。   脸上失意尽散,恢复独处时的冷漠,陆蔚点开辛南雨的对话框。   【陆蔚:烟哥情绪好像不太对。】   【辛南雨:怎么个不对法?】   【陆蔚:很郁结。】   【辛南雨:这个我也能看出来。】   陆蔚停顿片刻,终是打字发出。   【陆蔚:不是单纯的郁结,是不想活了。】   【辛南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陆蔚:我知道,我妈自杀前就是这样。】   平淡,偶尔发笑,似看透一切,而后在某时,戛然结束,毫不留恋。 第47章   一整晚,辛南雨时醒时睡,做了无数连环噩梦,心慌。   陆蔚爱胡诌,节目录制期间,辛南雨已充分体会过,特别是他被林韵刁难时,陆蔚只要一开口,黑白立刻颠倒,压得林韵哑口无言。   颜烟想死。   辛南雨不明白,过去三个月都好好的,颜烟有时也会笑。   会笑的人为什么要死?   恐惧使辛南雨胡思乱想,逻辑能力本就不强,现在更是混乱。   天未亮又被吓醒,辛南雨再睡不着,翻出手机问。   【辛南雨:你确定你没看错?】   【陆蔚:不确定。】   【辛南雨:又不确定了?到底什么意思?】   【陆蔚:先观察几天,说不定是我看错。】   对,要观察,认真监视,不能自乱阵脚。   辛南雨从床上爬起,洗了把脸冷静,去厨房开火,注意力却无法集中,差点把锅烧干。   手机震动。   【Yan:今天我想吃小笼包。】   【辛南雨:好!】   颜烟有想吃的东西,证明食欲恢复,这是个好迹象。   辛南雨稍压下惊慌,开料理机和面,向陈章订了些鲜肉送来,做早饭。   出乎意料,八点多时,辛南雨从厨房出来,还未发消息,颜烟已坐在餐桌前,朝他勾起唇角,“早上好。”   “......早上好。”辛南雨一顿,走近,将托盘放在餐桌,不动声色偷瞄。   察觉他的眼神,颜烟主动问:“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心情好像很不错。”辛南雨问。   “还好。”   还好。   颜烟最常说的回答。   辛南雨点头,回厨房归置托盘时,发消息催陆蔚赶紧下来,一起观察。   今日颜烟吃饭时,不像昨天只是吞咽,而是细细咀嚼,慢条斯理。   “烟哥,你今天要做什么啊?”辛南雨试探。   “去鹭城区,找个地方游泳健身,”颜烟解释,“我体力太差,想开始运动,锻炼身体,顺便借此改善心情,不然你总是担心我。”   态度直白,不藏不掖。   此话一出,不止辛南雨发懵,陆蔚也眼神一凝。   “运动好啊,能强身健体。”辛南雨傻笑附和。   “嗯。”   不同于昨晚,早饭氛围良好,无论辛南雨说什么,颜烟都有回应。   早餐结束,颜烟先在后院漫步消食,又主动到花园里浇花,约摸在十点出门,背包着一身运动装,步行去码头。   将人送出门,辛南雨确认着问,“烟哥心情变好了吧?不是我的错觉吧?”   “不好说。”陆蔚耸肩。   辛南雨思索片刻,索性彻底摈弃体面,“我要找个人跟踪。”   “我们一起去。”   “一起?不行,我肯定会被发现,你也会被粉丝认出来。”   “没事,带口罩和望远镜,我开着车跟。”   鹭城区的海滨浴场数量多,颜烟选了个偏僻人少的,购置泳衣裤泳镜,甚至买了个冲浪板,预订一节体验课,请了个女教练教学。   人生第一次冲浪,不过十分钟,颜烟迅速掌握,在第四次尝试时,稳稳站在板上。   板下浪花摇晃剧烈,颜烟却未摔倒,只调整重心,乘浪而行。   最终浪推到岸,轰然四散,颜烟才跳下板,将浸湿的额发往上抹。   教练后下板,惊异地说,“我看你弱不禁风,还以为你今天不可能起乘。你很厉害嘛。”   颜烟笑而不语,再次覆于板上,双臂滑动,在浪起时,又一次站起。   海风温热,湿漉漉,鹭城热得早,春天也像是夏日。   冲浪一个多小时,断续仰泳半小时,在日头最盛前,颜烟上岸,完成今日的运动。   支付课费时,颜烟查了余额,卡里还剩三万多。   到西岛后,他几乎没能消费,住宿吃饭都是免费,出行也就几次轮渡,最大的开销竟是给段司宇买礼物。   三万多。   得找个有意义的途径花光,不然就浪费了。   到更衣室洗澡换衣,清洗用具,就近找家面馆吃午饭,颜烟躺在沙滩椅,于伞下遮阳看海,慵懒吹海风。   新开的青椰味道甘甜。   海面波光粼粼,浪声平静闲适。   来鹭城三个月,直到此刻,颜烟才有他在度假的实感。   早晨在辛南雨面前装作淡然,他差点耗光所有精力。   但现在,他不用装,或是环境使然,或是运动过后精神饱满,颜烟感到全身舒坦,意外放松。   原来,真当一切彻底完蛋,人生和爱情全然崩塌,颜烟反而悠闲平静,兴致渐高。   因为他已到达真正的谷底,无法再烂,无事能让他更痛苦。   末日之前开香槟,对着飓风敬一杯,欢呼至死,大抵就是这种感受。   可惜他喝不了酒。   颜烟轻笑喟叹,汲一口椰子水作为替代。   日暮西沉,泳衣裤也已晒干,颜烟收好东西,背包出发去夜店。   前日闹出大动静,颜烟想去道个歉,顺便看是否能碰见那小孩,再给对方点些吃食。   今日营业较晚。   颜烟等待半小时,夜店才开门。   孟毅拉开门,发现他在门外,“烟先生?怎么在这儿等,后门开着。”   “没事,”颜烟坐到吧台前,“一杯果汁,不用加酒。”   孟毅了然,“你不用付钱,五万够买几百杯果汁。”   对方主动提,颜烟尴尬轻咳,“前天抱歉,闹出扰动。”   “没事,我只是没想到,你男朋友是段先生。”   “他不是我男朋友。”   “抱歉,我说错,是前男友。”   对方是酒保,该是看过无数情爱纠葛,攒有大量经验,一看便知。   颜烟也不说谎,直说:“这件事请你保密。”   “当然,我嘴很严。”   颜烟汲两口,没再动果汁,视线时而向后台扫,看小孩何时出现。   “你在找什么?”孟毅问。   “对面居民楼的小孩,她今天不来?”   “她爷爷前天走了,她在救助中心,等转福利院或者收养。”   颜烟一怔,下意识问:“哪一个救助中心?”   “我不知道,”孟毅摇头,“你要想找,得去街道办那边问。”   “谢谢。”颜烟即刻起身,往外走。   “再见。”   颜烟点头,没回话,出门搜索街道办地址,在人下班前赶到,询问。   对方本警惕,但听他说过小孩的特征,又见他用证件保证,终是给了他地址。   救助中心里不止一个儿童。   既有流浪的,已查到身份,等监护人来接,也有没查到的,等待转移寄养机构。   颜烟到达时,小孩换了身干净衣服,蹲在椅子边,正摆弄玩具。   “您好?什么事?”一年轻女生走近。   “我叫......”   只两个字,小孩听见声音,转头起身跑近,拿出口袋里的本子和笔,翻到对应页,向女生指上面的名字。   Yan旁边,画上了乌冬面,肉卷和西蓝花。   “他给你买过吃的?”   小孩点头。   “我叫颜烟,”颜烟主动问,“过来询问情况,她什么时候能转移?”   女生摇头,“不知道,得先排队,前面还有儿童在等入院名额,除非有合适的家庭愿意先收养她。”   询问过大致情况,颜烟到隔壁超市,买了几袋日用品与食物,送回救助中心。   小孩见他折返,似很高兴,又一次递过来笔本,翻到对应页,让他写下联系方式。   颜烟接下笔,思索片刻,最终写下辛南雨的号码。   回到南雨小窝,颜烟还在想小孩的事,或许因为对方总让他想起祝焉,也可能是他想在死前,再当一次救世主。   晚饭间数次走神。   辛南雨试探着问:“烟哥,你今天运动了一整天?”   “只是早上,”颜烟回神,“下午休息,晚上去了趟救助中心,找一个小孩......”   一连多日,辛南雨坐在陆蔚车里跟踪,还偷拍照片,已提前掌握颜烟的动向。   但每晚,辛南雨装傻询问,听颜烟一一解释,见行程基本对得上,不像有问题,稍放下心。   等颜烟回房,辛南雨将照片和行程发给段司宇。   对面一直只回复一句【收到了】,也不说何时回来。   不知在忙什么。   陆蔚假期到头,将要回沪城,无法再载辛南雨去跟踪。   走之前,陆蔚塞了个盒子给辛南雨,“给烟哥的礼物,你说是你送的就好。”   “什么东西?”盒子轻巧。   “游泳耳机,能防水,运动时多听音乐,更易缓解郁结。”   “谢谢!你好细心。”   “不客气。”   -   又一次见过肖卓,段司宇直奔录音室,相当疲乏。   平常不睡觉,在工作室里废寝忘食,他并不疲惫。   但如今,每日长时间与肖卓沟通,以及准备新的专辑与演唱会,实在耗费精力。   频次过高,工作过满。   但没办法,他想尽快解决。   先解决掉他的问题,再用合适方法与颜烟摊牌,而后两人一起来疏导,找到他们之间相处的问题,最终改善和好。   一个他认为中规中矩,但任谁看,都会赞同的流程。   肖卓认为,他如今的状态,或由两方面原因造成。   一是与遗传有关。   在宇亿梦与他的描述中,可以推断,段玉山有强烈的自恋倾向,不到障碍的程度,但对亲人与爱人造成影响,绰绰有余。   表现为多以自我为中心,爱对外塑造完美人设,常指责旁人的缺点错误,毫不留情。   好在,如真有优点与成绩,段玉山也会服气,虽不会多夸奖,但会真心欣赏。   这是区分障碍与倾向的重要指标。   他可能受到遗传,常看低旁人,不接受指责。   二是与青少年时的生活环境有关。   因为对音乐敏感,多数杂乱的声音,比如喇叭声,敲击声,再或凳脚摩擦地板的声响,在他耳里,并非单纯的声响。   而是一种可分辨的音调,带着不同“气味”,是有正负之分的情绪。   幼时的他无法选择性接收,当这些声音全部轰进耳里,乱七八糟,他自然会感到难受而排斥。   因此他讨厌吵闹,表现出的性格,是沉闷喜静,少言寡语,不喜欢与人沟通。   这与外界的期盼有偏差。   段家将他当成未来的一把手培养,名字的寓意甚至是掌管天地,所以他沉闷的性格,给旁人造成极大的失望。   这种失望,使段玉山及其他长辈,不停教导、指责甚至企图纠正他。   但这些教导的声音越多,越起反效果,因为落在他耳里,是吵闹,是不和谐的音调,是“苦味”,是负面。   “苦味”的音调越积越多。   他无法脱离,再加上母亲离开,为自我保护,他开始拒绝接收外人的声音,将所有人视为“傻子”。   不来“招惹”他的就无视,统统看低;来“招惹”他的,他就激烈对抗,故意反着来,让对方不好受。   久而久之,他逐渐变为孤岛,脱离外界,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有人试图打扰他,他就会视对方为“异物”,下意识攻击。   这是他在面对指责、纠正、甚至是建议时,无法平静接受,多会暴怒急躁,并剧烈反击的原因。   所以在每次颜烟企图“纠正”他时,他都会生气发怒,并倒回去指责对方态度不好。   他下意识反击,但同时也爱颜烟。   所以他的态度与行为出现错位,行为上纠正了,态度却依旧差劲。   经过数次沟通,肖卓认为,遗传的影响较小,后天造成的可能性较高。   根源已找到。   肖卓的建议是,他需重建与外界沟通的桥梁,拿出对自身40%的关注,分给外人,并逐渐习惯,这能在根本上缓解他急躁的情绪。   他目前过于孤僻高傲,对旁人的关注程度,相当于只能看见头顶,看不见对方的样貌。   就算他很爱颜烟,但因为视野受限,也只能留意到颜烟的一半,这远低于伴侣的关心。   但当他重新与外界沟通,放低下巴,能扫到所有人的胸膛时,他将看到颜烟的全部,付出一个伴侣该有的“关心”。   他不可能一边急躁,时时看低并反击外人,又一边平静,给予颜烟满分的关心耐心。   没有人,能完全割裂对伴侣与对外人的态度。   这两种态度会有差别,但一定互相影响,如若全然相悖,往两个方向行驶,他们将会像上次一样,又一次崩溃。   与人沟通。   不止是与相识的人,还要与陌生人。   最高效的方式是开演唱会,届时他将和无数人沟通,几十个职位,上百个工作人员。   过去两年,叶思危催他,激将他,让他再发张专辑,赶紧开场演唱会。   因为烦与反抗,他偏不。   但现在,段司宇想,无论他愿不愿意,他必须去做这件事,抓紧时间改变,回去见颜烟。   叶思危,他要试着主动沟通的第一个人,不止沟通工作,还要包括生活。   方案看似容易,但真当执行时,段司宇只觉得难受。   叶思危每森*晚*整*理说两句,发表一次“高见”,段司宇都感到抓狂,想问对方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但没办法,每到要爆发时,段司宇告诉自己,他需忍耐。   他可以觉得对方是个傻子,但他要保持平静,至少做到淡然地接受对方是傻子,而非疯狂地反驳反击。   除了甲方强硬要求修改的合作曲,他个人的单曲与专辑,全是一言堂,由他自己操刀,谁都不准掺和。   但这次新的专辑,段司宇头一次尝试与人沟通,并让旁人给他提建议。   尽管这些建议,他最终全不采纳,成品依旧是他的一言堂。   但有了个沟通的过程,他能从初始的抓狂,想问对方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提出如此低级的建议?简直是镶金的屎。   到逐渐平静,他淡然点头,然后完全不予采纳。   改变的进程迅速,只要忍过初始的烦躁,接下来便畅通无阻。   不到半月,第二张专辑准备结束,鹭城的演唱会场地申请通过。   专辑封面是颜烟的背影,他在北城时亲手照的。   收录的所有歌曲,除了两首初始单曲,其它皆是这两年间,他夜深人静时写给颜烟的。   专辑发布的当天,陆蔚给他发了条链接,用来绑定远程电子设备,观察定位。   【陆蔚:我送了个礼物给烟哥。】   【陆蔚:烟哥心情不好,我怕他出意外,所以给耳机加了个定位功能,你不会介意吧?】   按往常,段司宇该不屑轻嗤。   他有颜烟的旧手机,只要他想,时时都能找到颜烟的位置,不需要旁人来帮。   但这回,他没有攻击对方或无视,尽管陆蔚是笑面虎,曾胡说八道试探,“污蔑”他的月光。   段司宇只是平静点开,绑定设备,跳到一个正移动的定位页面,观察颜烟的位置。   位置更新迅速。   确实比用手机找方便,且不易被发觉。   【Duan:谢谢,以后有任何困难需要帮忙,直接告诉我。】   【陆蔚:不客气,段少能满意就好。】 第48章   辛南雨连发的几十张照片,段司宇没来得及细看,只先扫一眼文字检查,点开保存图片而已。   专辑发布,飞回鹭城,与承办方沟通,加装设备,彩排,调试效果。   按常规速度,流程过慢,至少筹备一个月。   但段司宇忍不了这么久,他想早点见颜烟,只能像个平静恶鬼,一刻不停,冷静地压榨自己与旁人。   偶尔喘息时,才会点开图库,细看颜烟的照片。   冲浪,游泳,躺在沙滩椅上喝椰子水,精神状态饱满,甚至会笑。   早上运动,下午晒太阳,这几日忙着收养小孩的事,天黑前去救助中心,托人找合适领养的家庭。   充实,规律,有意义。   比与他待在一起时,心情好得多。   有一瞬,段司宇不禁怀疑,如果他不来西岛纠缠,颜烟就能早点享受假期,开始高兴。   好在,这想法立刻被推翻。   因为他清楚,在沪城的两年,颜烟是如何低迷。   肖卓建议他别那么急,给彼此喘息的气口;段玉山质疑他改得不够,又要回鹭城去害颜烟。   不合适就分手,何必要死要生,分久了就能忘记。   许多人如此建议。   但对他来说,这不可能。   他非要把这问题解决不可。   至少让颜烟知道,就算嫉妒也没关系,他不在意;他们分手,也并非颜烟一个人的问题,他的责任居多。   “预约通道上了,热搜也上了,工作室的账号马上官宣。”叶思危汇报进程。   段司宇回神,手机息屏,“知道了。”   主动回应。   跟着连转轴折腾,叶思危要了半条命,仍不死心,“确定就只一场?不加场,或者回北城再办一场?”   累都累了,不如咬牙多赚一笔。   “以后再说,我要先解决颜烟的问题。”意料之中的拒绝。   这问题叶思危翻来覆去问,初时是想说服,但无果,现在是故意问,试探段司宇是否真改了脾性。   段司宇果真不生气,重复回答七八次,仍心平气和,只除了眼神不太好,像在看痴呆,甚至有一丝悲悯。   “行吧,不加。”叶思危不问了,心想祖宗不缺钱,爱倒是缺不少。   -   辗转努力,颜烟未找到有意向的领养家庭,几对夫妻来中心看过小孩,皆答复要回去考虑,而后杳无音讯。   一般家庭领养,多先考虑健康小孩,毕竟要再相处几十年。   无法,颜烟只好拜托随晏,说明情况,让其在交友圈里询问。   随晏认识的人多,不到半天,就问到一对有意向的夫妻。   家境殷实,北城人,女儿因病去世,自己年纪也大了,想领养个小女孩,会在周末时到鹭城一见。   小孩不会说话,非生理原因,而是环境使然。   父母早早去世,爷爷是哑巴,爷孙只用画画沟通,没有说话的环境,失去学语言的黄金期。   所以在北城的夫妻到达前,颜烟常去救助中心,看缺什么东西,安排购置补入,顺便教小孩说话。   有个叫林双的十三岁男孩,见颜烟多次来,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收养。   就算满足条件,他也无法收养,因为末路将至。   颜烟只能解释客观原因,“我年龄不够,不满足收养的条件。”   “好吧。”林双听了解释,见他教小孩,也跟着教。   “你好,我叫林双。”   “你好,李伤......”   “不是李,是林。”   “李。”   “是林!L-in林!”   到中心时,颜烟正看到林双抓狂,因为小孩发不出准确的音。   小孩被吓得正要哭,瞥见颜烟,急跑到他身后躲避,怯懦地看林双。   “烟,”林双跟着跑近,急躁,“马上到周末了,她还是学不会。”   颜烟没让林双叫自己叔叔,因为实在别扭,只用他工作时的称呼即可。   颜烟蹲下身,翻找口袋,找出一盒果冻递给林双,“没关系,能开口就好。”   林双接了果冻,情绪稍有缓解,但仍着急,“可她学不会,就会和我一样,一直住在这里,没有人收养,也去不了寄养中心。”   林双已在中心滞留半年有余,年龄偏大,再过一月就能进行职业培训,几乎没有被收养的可能。   小孩能听得懂话,又怯懦地尝试,“林伤,颜烟。”   倒是能准确说他的名字,因为简单。   “是双!”林双仍急躁纠正,因为将离开这里,并不想让小孩和自己一样,常年居于救助中心。   “没事,”颜烟平静安慰,“慢慢来。”   在两人共同的努力下,小孩终于能说出数句完整话,最熟练的是“你好”“谢谢”,以及“我没有名字”。   对有意向的夫妻来说,最后一句足以让对方心软。   小孩健康听话,只是学得慢而已,只要耐心教,就会有收获。达到心中的预期,夫妻立刻提交申请,办理异地领养手续。   夫妻常去催促,所以流程走得很快,不到一周,小孩便从救助中心转移,前往北城。   出发这日,不想给小孩多留下印象,让人长久记着自己,颜烟没去机场送,而是继续他规律的计划。   游泳冲浪,正午前上岸,洗澡吃午饭,躺在沙滩上休息。   最后一次救世主的任务结束。   或因小孩离开,也因他的末路近在咫尺,望着海面时,颜烟忽觉乏味。   度假带来的正面效应很短,他每天都看海,看多了也会腻味,兴致渐失。   最后的三万元存款,颜烟决议,全部捐给救助中心。   钱有了归处,日子却未定。   该选哪一日离开?   调个程序抽签?   还是往日历上投飞镖?   颜烟思索间,身旁忽然坐下一对男女,神色兴奋,似正在聊八卦。   话题确实是八卦,但关于段司宇。   “段哥是失恋了吧?”   “我也觉得。”   “Yan到底是谁啊?段哥第一张专辑就叫这个,我还以为只是个代号,但新的专辑居然还有Yan,这肯定是个真人。”   “营销号说是他学长,不清楚,管它呢,好听不就行。”   ......   无力到动弹不得。   像被长钉定在椅上,贯穿胸膛,发懵。   颜烟躺在原位,不像几月前那般慌乱,因为他逃无可逃,被动静静听。   段司宇出了新专辑。   专辑仍以他的名字命名。   封面甚至是他在北城阳台上的背影。   第一场演唱会,不定在北城,而是反常地定在鹭城。   桩桩件件,无不说明。   段司宇还想求和。   下一步是什么?   等演唱会结束,段司宇又会回西岛,继续死缠烂打,装无赖求和?   他已然说出那种话,说“我讨厌你”,数次故意伤害,一句句指责攻击,将段司宇逼得快发疯......   段司宇竟然不恨他。   甚至,还在爱他。   骤然,海面失了色。   阴云压过,金光尽失,天色忽变,将要落雨。   大雨落下前,身旁的年轻男女跑走,不想被困在伞下等雨停。   耳畔沉寂,再无人声。   一瞬过后,大雨砸下,伴着滚滚雷声,掀翻海浪。   轰——   轰鸣声中,颜烟不禁轻笑一声,死寂,而后再克制不住,肆意发狂地笑。   如果有观众,定会认为他是个神经病,因为他不仅狂笑,泪也同时流不停,成串落下,浸湿衣襟。   大笑的同时,也在大哭。   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失态,彻底崩溃。   伪装的面具被打烂。   前半月虚假的高兴有多猖狂,此时反噬的痛苦就有多狂妄。   段司宇还爱他。   他骂都骂不走。   无数次,他将段司宇的自尊踩在脚下,拿着利刀往下扎,疯狂刺,刺得对方鲜血淋漓,段司宇竟还不肯放弃。   骂没有用。   说谎无用。   他还能怎么办?干脆心软妥协?   可他身后没有路,是个死角,更无机会退步心软。   如果他心软,结局只有一个。   那就是段司宇看着他死,目睹他油枯灯灭,持续极致的痛苦,彻底偏离轨道,从高空坠到地面,变成和他一样的杂草。   他无法想象。   更无勇气想象。   笑了多久,又哭了多久。   颜烟不知道。   大雨停时,颜烟嗓子发痛,已不再笑,但泪水仍在往下流,无法止住。   海面是朦胧的虚影,因为眼眶里全是泪,他抬手重重抹干,清晰不过几秒,又再度模糊。   最终,颜烟不抹了,索性闭上眼,就这么躺着,等泪流到干,眼睛发肿。   他何需挑日子?   根本不用挑,他已知道该在何时离开。   不能在演唱会之前,因为段司宇会收到死讯,跟着崩溃,无法表演。   也不能往后延,因为段司宇会回西岛,继续纠缠,步步紧跟,破坏他的计划。   他能离开的时间段只有一个。   从演唱会结束,到翌日天亮前。   机不可失。   深呼吸数次平复。   颜烟睁开眼,点开软件,查演唱会的时间。   下周六。   幸运的是,还未开始售票,在今晚八点,通道才正式开启。   预约人数极多,颜烟点了预约,到更衣室冰敷眼睛,等肿消退,看不出痕迹,才回程西岛。   第一场Livehouse。   他去了。   第一场演唱会。   颜烟决议,去不去全凭天意,他不会去找代码爬,也不会找代拍,他就自己抢。   上天让他抢到,他就去。   如若不让,那就算了。   “南雨小窝”已休整结束,正在营业,每日房间订满,楼间欢声笑语,相当热闹。   为不打扰旁人休息,每个客人入住前,辛南雨特意提醒过,在晚十点后,一定放轻脚步,不大声喧哗。   颜烟住在三楼,楼上和隔壁无人居住,楼下的响动不明显,只要门关着,他也不觉得吵闹。   回房,颜烟点进页面,等到八点时点击购买,下意识选最贵的票档。   上天赐予他无数不幸。   然而这次,临到生命尽头,他竟然得到垂怜,一击即中,直接成功。   支付票钱,颜烟再返回细看,所有票已被抢光,社交平台上,多的是粉丝喊着加场。   或许他并未得到垂怜。   而是任何事,只要与段司宇有关,他就会变得幸运,因为上天的宠儿从不失宠。   倒计时正式开启,他的余命以天来记。   颜烟在脑海里盘算,还有何事未完成。   演唱会,救助中心,还有......   段司宇的歌。   他逃避了两年,一首也不敢听。   而今他将去看演唱会,逃避也无济于事,因为他终归听见。   颜烟闭眼深呼吸,片刻后找耳机戴上,终于敢在音乐软件上搜索“段司宇”。   除开零散的单曲,专辑只两张。   旧的一张,《Yan》。   那时,段司宇说没有特定含义,就是要用他的名字命名,谁都不许质疑。   新的一张,《To Yan》。   答案太显而易见,是为他写的歌。   手下意识颤抖。   颜烟咬紧牙,数次深呼吸,勉强保持平静,点进专辑,按照顺序播放。   若是控诉,他将安然接受。   若是乞求,他也只能道歉,第无数次在心里说对不起。 第49章   泪不会流干。   从前颜烟不懂,人为何哭,又为何泪流不止。他只觉得,万难总有方法可解,如果不能解,那就算了,没什么好哭的。   但现在他懂了。   流泪不受意志控制。   当大厦将倾,名为坚韧的墙倒塌,只要哭过一次,就会有二次,三次,无数次,不可停止。   因为歌词直白,他能轻易想象,段司宇当时是什么心情?在何时写下?是他们分手后的第多少天?   只要一首播完,跳到下一首,泪就会重新涌出。   专辑播放到最后,再跳回第一首,循环不停。   颜烟抹干泪,以为再重来一遍,他就能平复。   但不是的。   他只会在听见“可如果靠近,梦会醒,我只好不呼吸”时流泪,等稍稍止住,又在“望你健康,喜乐平安,万事顺利,志得意满 ”时再次流泪。   这张专辑不是乞求或控诉。   而是分手后,段司宇真实的心情。   从难过逃避,麻木自厌,到慢慢平静。   从期待再遇,想与他和好,到只想他能安好。   他总把段司宇看作远星,是天才,战无不胜,从不去想分手后,段司宇会如何难过。   可他忘了,天才也是人,有七情六欲,失恋时的心情,更与凡人无异。   如同脱敏,颜烟一遍遍听,直到彻底麻木,方才点开歌词,逐句记忆。   崩溃痛哭的后果,眼睛发肿,头痛疲倦。   整两天,颜烟找理由,说腿被拉伤要休息,只敢待在房间,饭菜让前台送上来,不敢下楼见辛南雨。   直到能平静听段司宇的歌,会唱了,不哭了,颜烟才敢出房间,继续打卡运动。   见他下楼,辛南雨小心翼翼,将他送出门,“烟哥,今天要去游泳?”   颜烟勾唇撒谎,“嗯,腿已经恢复了。”   “好好好,那你注意安全,累了就不要勉强。”   “好。”   一整周,段司宇的歌,颜烟走路时在听,冲浪时在听,游泳时也在听。   尽管坚韧已成废墟,但只要听习惯了,颜烟已不再流泪,或崩溃大哭,最多只有鼻酸。   与段司宇在一起时,他总觉得时间漫长,北城那两年像摁了慢放,有如十年。   而他孤身一人时,在沪城的两年,这大半月,转瞬即逝,快到就像一天,眼一眨便过。   周六早上。   一如往常,颜烟下楼吃早饭,慢条斯理,比以往都平静。   出门前,颜烟直说:“今晚我要在鹭城区看表演,如果结束的时间太晚,我明早再回来。”   演唱会的消息沸沸扬扬。   辛南雨知道段司宇在鹭城区,但他没抢到票,也不敢多提。   颜烟主动去看演唱会,意味着......要和好?   但看脸色,却又不像。   辛南雨不敢多问,装作不知,“好,明天见。”   “明天见。”颜烟挥手道别。   卡里余额所剩无几,剩下几百块,几趟路费而已。   最后的三万,被陆续捐给救助中心,分天捐赠,数额不等,营造出随意为之的假象。   这次未直接上轮渡,颜烟先去“东火餐厅”逛一圈,又到手工艺品店,买了串手绳。   游泳,冲浪,休息,再到救助中心,将手绳送给林双。   还剩不到半月,林双将被转移,进行职业培训,等培训毕业,便入社会做工。未来的路似乎已定,一眼就能望到头。   虽然对手绳不感兴趣,林双仍戴在手上,“这个贵吗?”   收到礼物,神色高兴。   “不贵,你......”颜烟一顿,“还剩下半个月,不要气馁。”   林双却反过来安慰,“没有人领养也没事,我早点工作,等拿到第一笔工资,就先请你吃一顿大餐。”   不符合年龄的老成。   颜烟笑着点头,等快到日暮时,离开乘上地铁,前往目的地。   鹭城区最大的场馆。   如今,此条线里多是各地的粉丝,为去看演唱会,聚集到鹭城。   段司宇,段哥,Yan。   耳旁出现频次最高的三个词。   路途遥远,坐地铁也得花上半小时,颜烟听了会儿四周的闲聊,戴上耳机阻隔声音。   他怕再听,就失掉勇气,索性逃避,在半途下站。   地铁到站。   人潮往外涌。   保安正疏通人流,等前方稍微松散,才让后方通行。   颜烟停住,等待人群流通时,肩膀蓦然被轻拍。   “师哥?!”熟悉的声音。   颜烟回头,没想到会遇见同门师妹,“你好。”   “你怎么在这里?也来看演唱会?”师妹惊异地问。   “嗯。”   “你怎么会坐地铁来?我还以为你们......”   “我有事要忙,耽搁了。”   有一瞬,颜烟以为对方要说他们是恋人,下意识打断。   可转念一想,师妹应该不知道,因为与段司宇在一起时,他已毕业,不常去酒馆,清楚他们恋爱的人,总共不超过十个。   就算专辑名与Yan有关,世上还有大把人姓颜,正常情况下,师妹不可能直接联想到他。   “原来是有事啊,我就说他这么痴汉,怎么可能让你自己坐地铁。”   痴汉......   指段司宇?   颜烟一愣,“你认识他?”   他这么问,师妹也愣住,“认识啊。他当时说想认识你,我才把你拉到酒馆去的,他没有告诉过你吗?我可是你们的月老诶!”   脑子一霎发懵。   “......什么时候的事?”再开口,颜烟嗓子已发干。   “六年了他还瞒着,坏男人,你今天回去,记得修理他。”师妹轻哼,拿手机翻找记录,递给颜烟。   最新的对话,师妹要两张演唱会的票,段司宇答应。   半月前的对话,师妹连发消息,追问两人是不是分手了,段司宇说没有。   一句句,滑到最上方。   【Duan:帮我找个人。】   【Duan:软院或者计院的,可能是研究生,右侧鼻翼有颗痣,长得像精灵,很漂亮。】   耳畔倏地寂静,似蒙在雾里。   前方疏通结束,人潮往前行进。   颜烟却定在原地,盯着段司宇的头像,动弹不得。   《明目张胆》自动在脑海里播放,从那句“用尽手段,只对你无厌贪婪,我将明目张胆......”开始。   从前,颜烟以为,这首歌是在说他,因为段司宇早看穿他接近的手段。   事实上,这首歌是在说段司宇自己。   “师哥?”师妹叫他,“我们挡着人了。”   “抱歉。”颜烟回神,还回手机,随人流往前走。   出了地铁口,他们往场馆走,师妹继续说话闲聊,颜烟没能听进耳,只偶尔回应。   是段司宇先喜欢他。   满学校地找,制造偶遇。   可如今,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已在倒计时末尾,徒增遗憾而已。   就算早几年知道,他也不会戳穿,只会装作没听见,因为他舍不得让段司宇难堪。   师妹的位置在普通席位,而颜烟的在VIP区。   进入场馆,两人道别,师妹说以后常联系,颜烟笑着点头,没回话。   本怕位置太靠前,过于显眼。   好在,他在同价位的最后排,隐在不起眼的人堆里,一如既往的差手气。   时间尚早,周围却已坐满人,三两同伴成行,有的正商量换位置,只颜烟孤身一人。   天色渐暗,日光彻底消散时,所有灯光蓦然熄灭,演唱会将开始。   先是一束青蓝色的光亮起,而后无数“雪花”落下,逼真立体的光影,不止一处全息投影。   段司宇伫立在舞台正中央,只一个人,身前一只立麦,纯白色的西装。   《极地的雪》前奏响起,一种比竖琴还梦幻的音色。   额间感到一丝冰冷。   颜烟下意识仰起头,发现空中已是漫天的雪,既有光影,亦有人造的真雪,他伸出手,接住一颗下落的雪花。   触到凉意时,第一句起,“满足我幻想,赤足踏地冰凉的惊慌......”   四周在尖叫惊呼,而颜烟静止伫立,视线落在飞飘的雪里。   疯狂的心跳声充斥双耳。   他失了神,忘却呼吸,就像那年在酒馆,第一次见到段司宇时。   原来,在段司宇心里,他是这样的雪。   晶莹,生辉,既是月光似的光影,飘忽不可抓取,又是可触到的冰晶,获得后要捧在手里,小心翼翼。   颜烟知道,段司宇的许多歌,都关于他。   但他只能听,无法感受,也无法想象段司宇那一瞬的灵感。   段司宇说他是甘冷的雪味。   他一直不懂。   但此时,当漫天雪花洒落,若真若假,甘甜的冷意汇入鼻息。   颜烟想,他终于能想象,段司宇的灵感是何种模样,又是多么漂亮。   “......请做我触手可及的月,直到末日终结。”下意识,颜烟跟着唱,声音极低。   他是雪,是精灵和雾,是月光与玫瑰。   一曲终,下一首起,气味与光影变换,颜烟愣愣跟着唱,像掉进绮丽幻想的世界里,目眩神迷。   三个小时,看起来那样长。   可当他不自觉,一首首唱过去,将大部分曲子唱完,颜烟才后觉。   原来,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光,也非时时都显得漫长。   十点整到,颜烟没再跟着唱,只勾着身子,像Livehouse时一样,在暗光中提前离开。   当他疾步离开,走到山顶席位时,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满座的人影入目,满场摇曳的控灯,所有亮光汇聚到一处,照在段司宇身上。   熠熠生辉,光彩夺目,灿然如真正的星。   不心软,不答应,他做得对。   这就是他想看见的场景。   颜烟勾起唇,这次没再流泪,最后看一眼段司宇,而后转身离开,毫不犹豫。   走出场馆,到可通行的路口,颜烟叫了辆网约车,前往他人生的终点站。   车程不到一小时,眨眼就过,他在午夜前到达海边,游泳冲浪的海滨浴场。   亮光处仍有人,几对情侣,颜烟特意往暗处走,找了个清净处坐下,平静观潮。   只一步之遥,再往前跨,就是末路。   心跳有些快。   人之将死,说不紧张是假话。   往日里再平静,真当看见死亡时,颜烟想,他也不可免俗,生出一丝胆怯。   但他终会跨进去的。   在天亮以前,他很清楚。   颜烟翻出游泳用的耳机,戴上,点开段司宇的歌,按顺序播放,低声跟唱。   方才唱过三个小时,嗓子已发哑。   但此时,颜烟还是要唱,像要把每首旋律都刻进骨里,就算死了也不能忘记。   新一张专辑未唱完,忽有电话打进,阻断了曲声,是个陌生号码,属地是江宁。   颜烟拒接,不过两秒,对方又一次打进,仍是同个号码。   还有谁会用江宁的号码打进?   辛南雨?   可他的计划隐蔽,辛南雨应该不会察觉。   颜烟轻咳清嗓,点击接通,“喂?”   “喂,是颜烟吗,我是爸爸......”颜敬的声音。   只一瞬,颜烟挂断,将号码拉黑,不多听一秒。   他换过几个号码,初到杭大时,颜敬有找来威胁过他。   他换了号码,又像打发乞丐一般,每月转250元过去,名为“赡养费”,专门羞辱颜敬。   后来到清大,他再换号码,正式与颜敬断联。   颜敬如何得知他现在的号码。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心跳直直下坠,对死亡的胆怯骤然消失。   他彻底平静。   原来无论过多少年,任何与颜敬有关的事物,都能让他嫌恶,郁结,失去所有希望。   死前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   竟来自颜敬。   荒谬又可笑的命运。   颜烟望着海,忍不住低笑,边笑,边脱下外套和运动裤,只余一身泳衣,毫不迟疑。   将脱下的衣服叠好,放进背包里,再调出手机里的“提醒事项”,设置0点的行程“夜游”。   过去半月的行程计划,不止有已完成的“早十点游泳”,还有好几项未完成的“夜游”。   届时,等警察找到他的手机,便会认为,他是为了完成“夜游”计划,而意外身亡。   做足所有准备,为防颜敬再打来,颜烟点开飞行模式,戴上泳镜与耳机,播放列表里唯一缓存的歌曲,单曲循环。   《Last Night On Earth》   他初见段司宇时所听的歌,他情之所动的伊始。   午夜的震动铃响。   颜烟关掉行程提醒,踏入海,不带一丝留恋。   今日温度高,夜风带着暖意,海水也温暖。   颜烟沿着浅海岸来回游,采用耗力的自由泳姿,等体力快到极限,他直接转向,朝着深海进发。   翻滚的浪来回摇晃。   不知游出多远,四肢逐渐脱力,再无法游动时,颜烟卸了劲,主动闭上眼睛。   海水侵袭,在他呛了第一口水后,争先恐后涌入呼吸道。   本能反应致使颜烟挣动,无数画面飞过脑海,思绪飞转。   “My beating heart belongs to you”(我的心跳随你而动)①   耳畔歌声不止,那年平安夜,正是唱到这句时,他对上段司宇的视线,至此一眼沦陷,不可停止。   实在可惜。   未来,他已无法陪着段司宇。   如若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一定早早接受自己的平庸,安然做远星旁边的月亮,就算不发光也没有关系。   他一定不要强也不自卑,再也不嫉妒;他一定收敛脾气,不与段司宇争吵,改正态度。   他一定不再说谎,至少要对段司宇说一句......   我很爱你。   海水渐渐充盈肺里,颜烟停止挣扎,陷入安稳的平静,仿佛飞到无垠高空。   全身被海水的暖意包裹。   意识恍惚间,颜烟不禁想,溺水,其实比惊恐发作时好受得多。   所以比死更难受的......   其实是活着。 第50章   安可结束,回到休息室,段司宇毫无成就感,总觉得有哪处不对劲。   心跳过快,眼皮也在跳,特别是两只手臂,竟无征兆地抽搐。   “祖宗,你又怎么了......”   “安静。”段司宇打断叶思危,去翻抽屉里的包,拿手机看耳机的定位。   定位正停在海滩上,静止不动。   大半夜,颜烟跑去海边做什么?   段司宇蹙紧眉,正要找辛南雨兴师问罪,却有电话先打进。   “冷静听我说,不要慌。”是宇亿梦的声音。   “什么事?”   “颜烟得了胃癌,现在他人在哪里?”   只一霎,思绪炸了,似有高频的轰鸣击中额头,震得段司宇耳鸣。   胃癌。   颜烟生了病。   现在大半夜,正在海边。   思绪前所未有地迅速,被忽略的信号连成线。   颜烟闪躲的眼神,每一次欲言又止,异常的郁结,回光返照似的高兴,以及陆蔚的那句“怕烟哥出事”,最终都指向一个结论。   病才是最大的谎。   在谎被发现之前,颜烟企图用自杀隐瞒。   “颜烟得了胃癌,现在他人在哪里?”听筒里又问一句,声音骤然拔高。   “在海边。”段司宇迅速回神,一把抢过叶思危的手机,拨打颜烟的电话。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电话打不通。   理智的弦轰然断裂。   “他在海边,电话不通,他想.......”段司宇一顿,“他想寻死!”   转眼一瞬,目眦欲裂。   “先冷静。我马上找人调救援,给我详细位置。”宇亿梦说。   段司宇立刻发送定位和设备源码,推门而出,往外狂奔,直奔场馆内防意外的救援车。   叶思危不懂,祖宗刚才还好端端,为何忽然发了疯,跟在其身后疾跑。   无数工作人员侧视,神色震惊。   叶思危抬高手,讪笑安抚,“没事,你们继森*晚*整*理续忙,不用管我们。”   场内还有不少粉丝余下,见段司宇冲出,连声惊叫高呼。   但段司宇已顾不上外界,直冲到救援车内,高声命令,“开车,马上去西新海滨浴场。”   司机一愣,没反应过来。   “开车!”段司宇瞪着眼睛催促,俨然发疯。   “请快开车,”叶思危后来赶上,喘着气朝急救人员解释,“有人落水,情况危急,实在拜托!”   救援车迅速开出场馆外,拉起警鸣,在高速上疾驰。   段司宇手拿两台手机,一台看耳机定位,一台看颜烟手机的定位,不停刷新,三秒一次,紧盯设备所在的位置。   不知有多久,耳机的定位忽然动了,往海里行进,但只紧贴海岸线,来回反复,而手机的定位静止。   过程持续有十几分钟。   段司宇不理解,险些以为是自己想多。   颜烟难道......   只是在游泳?   可悬着的心还未放下,耳机的定位忽然转向,往远离海岸的方向漂移。   头皮发麻,似轰然炸开。   颜烟就是想寻死!   还试图营造意外身亡的假象!   谎言逐个被戳破,犹如高爆的脉冲,打得段司宇耳鸣。   段司宇颤着手,高声催促,“还有多久?”   “到了到了,前面路口就是。”司机一路狂奔,额头冒汗。   “直接开进场,出了事我会负责。”段司宇命令。   浴场里的灯已全开,空中正有上百台无人机盘旋,无数射灯从高处打下,照亮海面,救生艇与搜救的船正从远方驶近。   救援还在途中,定位蓦然不再动。   来不及了。   车驶到定位直对的岸上,段司宇开门下车,迅速扫视海面,一下扫见漂浮的人影。   翻滚的浪掀得人影左右晃,颜烟像片落入汪洋的叶,渺小,虚弱,生机尽失。   没有一丝犹豫,段司宇甩开鞋,直接跳进海里,朝着颜烟游去。   逆浪打得他呛水,海水进眼,涩得发疼,刺得眼睛发红,西装黏在身上,湿漉恶心,他边咳边游,此生未有过的狼狈。   可段司宇不敢停,拼了命地向前,双臂破开浪,靠近他唯一的月光。   他只怕松懈一秒,他的花种会就此消失,独留他这个孤岛在世间,后半生荒芜。   终于,他触到颜烟的手臂,将人翻出海面,头朝上,摘掉泳镜。   颜烟嘴唇发白,呼吸似有若无,胸膛已无起伏。   “不要......颜烟......不要......”   段司宇语无伦次,慌张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用力拍打颜烟的脸,低声乞求,全身发抖。   可无论他如何乞求,拍打,怀中的人皆无反应。   同一时刻,救生艇随船驶近。   “快快快!人在那儿!拉上来!”   两人被拉上救生艇,艇挂上钩,再被拉上搜救船,转移到甲板。   数个急救人员一涌而上,翻转颜烟至平躺,仰头打开气管,清理口中的堆积物,迅速上设备,插气管辅助呼吸,摁压做心肺复苏。   可颜烟却双眼紧闭,手臂垂落,如何摁压都无反应,似已失去呼吸。   段司宇红着眼,已然失了理智,被人从后方制住,拖离颜烟,却仍在疯狂挣动,狼狈不堪乞求。   “不要死,求你——”   ......   北城的大风呼啸。   颜烟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身上裹着长大衣,他却不自觉发颤,从骨子里溢出的冷意。   身后是软件园,便利店的玻璃门上,贴着圣诞老人像与麋鹿。   左右扫视,颜烟感到迷茫。   他死了?   还是没死?   濒死的梦境?还是重生穿越了?   很快,颜烟否掉后一个猜测,因为周围的人面目模糊,无论他如何细看,仍看不真切。   他正在自己的记忆里,或在一场美梦中。   此猜测一出,不自觉,颜烟扬起唇角,此生头一次大笑。   灵魂似很轻,悬在半空轻飘,所有的郁结、焦虑、痛苦,统统蒸发,从他身体中抽离。   在他死时,上天终于听从一次他的祷告,让他回到北城的冬日,与段司宇在一起时,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大笑过后,颜烟提步,向地铁站狂奔,因为他知道,段司宇会在那里等他下班。   地铁口前有一清晰人影,孤高挺拔,在模糊的众生中鹤立,是他视线里唯一的光亮。   颜烟疾步跑近,段司宇侧头看向他,“你跑什么?有这么想我?”   脚步不停,颜烟冲进段司宇怀里,主动索取怀抱,“嗯,很想你。”   耳畔一身低笑,再是俯身的回抱。   “今天怎么敢大方承认?”   “我以后都会大方承认。”   段司宇再次低笑,起身,牵起他的手,进了地铁口。   平安夜,他们遇上晚高峰,车厢中人潮拥挤。   段司宇将他拉到角落,挡在他身前,用躯体阻隔人潮,架起一道庇护的高墙。   颜烟勾起唇,将头靠在段司宇胸膛,想汲取柑橘的清香。   入鼻却不是香味。   而是咸湿的海味。   梦境会有不完美的地方。   但没关系。   他屏住呼吸就好。   可忽然,段司宇指尖触到他额头,将他往后拉,“平常我想在外面抱你,你总不让,非要躲,今天这么主动?”   俯身,额头抵额头,唇只差一厘相触。   “我以后都不会躲。”他认真起誓。   “真的?”   “真的。”   “吻也可以?”   “可以。”   段司宇眉梢一挑,低头,凑得更近,似要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颜烟闭上眼,等待吻落下,可唇间空荡,吻迟迟未能下落。   许久,颜烟睁开眼,再仰头,想主动吻上去,却被段司宇摁住嘴唇,阻止。   琥珀色的眼眸,灿如真正的星云,近在咫尺。   但在其间,颜烟没能看见自己的倒映。   他知道这是梦。   梦不会完美。   但没关系。   第二次,颜烟在心里告诉自己。   “我想吻你。”他主动说。   段司宇却摇头,轻叹,“颜烟,你不能吻我。”   唇角仍上勾。   “为什么?”颜烟蹙起眉。   “因为......”   轰——!   前方传来撞击的巨响,地铁脱轨,他们前后的车厢轰然断裂。   周围剧烈晃动,颜烟失了平衡,摔倒在地,好在他被段司宇紧护在怀中,就算狼狈翻滚,他们也是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等一切消停,警示灯忽闪,时灭时明。   颜烟从怀抱里探出头,已不见拥挤的人潮,整节车厢里,只剩下他与段司宇。   蓦然间,一丝温热落于脸颊。   颜烟扬起头,车厢顶已消失,而半空是漫天的雪,正缓慢飘落,慢到近乎静止。   雪,是热的?   梦不会完美。   逻辑紊乱很正常。   但没关系,只要有段司宇在......   颜烟本想第三次对自己这样说。   “颜烟,我没法吻你,”耳畔响起迟来的解释,“因为这是梦。等你醒来,我才能吻你。”   醒来。   梦醒之后是什么?   是现实?是活着?   是比死还要难受。   “我不要醒。”颜烟疯狂摇头,去抓段司宇的衣领,要将人拉近,执意索取一个吻。   可无论他如何抓,如何挣动,都无法再靠近段司宇,唇与唇间,总差着半厘。   “听我说,嘘......”   段司宇将唇覆在他额头,低声安抚,“只要你醒来,我就送你一个礼物。”   风声穿过,空中静止的雪骤然提速,倾泄而下,每片都是明亮的光点,零碎落在颜烟发梢,睫毛,唇间。   温热的雪越落越快,颜烟快要被掩埋,“什么礼物?”   “我所有的好运。”段司宇身上没有雪。   好运都给了他。   那段司宇怎么办?   颜烟摇头,剧烈挣扎,“我不要!”   “那我换个礼物,就换成......”段司宇抱紧他,轻叹,“我一半的好运。”   话说完,颜烟身上的雪,有一半脱离,重新飞向高空,无视重力倒转回流。   这些雪,是段司宇的好运?   明知这是逻辑不通的梦境,一切都是假象。   颜烟却觉得,段司宇说的是真的,如果他醒来,肯定会分走一半好运,“我不要......”   段司宇打断他的拒绝,“你经常说,我是上天的什么?”   “宠儿。”   “所以我的好运很多,比世界上所有的雪加起来都多,就算分给你一半,我也依然是宠儿。”   雪开始融化,他像被放进温水中,灵魂加了重,增加却不是痛苦,而是幸运,温暖到令他不舍。   一股力量汇入四肢百骸,驱散骨中的冷意。   “我......”颜烟愣住。   “答应我,求你——”耳畔,段司宇的声音忽带上乞求。   似有湿意落到眼帘,颜烟抬头,只见段司宇已泪流满面,眼里是无尽悲伤,却还笑着,求他答应。   他又在让段司宇痛苦。   算了,最后再心软一次吧,尽管是在梦里。   颜烟终是抬手,擦掉段司宇脸上的泪,“好,我答应你。”   ......   腥湿的海味积在鼻尖,喉间些微疼痛,异物感严重。   颜烟抽搐着干呕咳嗽,有水不停从口中、鼻尖涌出,涕泗横流。   周围似有许多人,高空中光亮扫荡,似是月光被增强无数倍,水波一般晃荡。   感官模糊不清,一切像被蒙在雾中。   生理性地抽搐,颜烟不受控制地呕咳,一下接一下,无法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渐渐停止,只余下干呕,颜烟只感受到他被抬起,上下晃荡,而后彻底静止。   救护的鸣笛声响。   意识倏地一下清晰,脑中的雾全被拨开。   他没能死。   他回来了,如梦里所说,他真的醒来,正在救护车里。   手正被人紧握着。   颜烟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分明的指骨,以及尾指上微凸的疤。   只一下,颜烟就知道,握着他手的是谁,因为太熟悉。   感受到指尖的动静,段司宇将手握得更紧,“没关系,颜烟,所有困难都会被解决,我保证。”   声音中似带着哽咽。   颜烟意识到,段司宇已经知道他生病。   他又让段司宇难过。   不仅在梦里是,现实中更是。   他想隐瞒,却仍被发现;他想寻死,却被段司宇亲眼目睹他的惨状,命若悬丝,万死一生。   他分明想让段司宇能高兴,减轻一点痛苦,却每次都适得其反,事与愿违。   不自觉鼻酸,而后忍不住抽泣。   悲意涌上,颜烟还没法睁开眼,只有泪水从眼角滑落,鼻息数次抽搐,连带着喉咙又想再干呕。   “家属注意控制心情,不要过于激动,影响病人的情绪。”急救人员提醒。   “抱歉。”段司宇立刻道歉,再不出声,只有手还紧握。   不多时,救护车停下,早有医护人员等在楼下,颜烟被移到转运床上,转往重症监护。   数人推动下,转运床速度极快。   段司宇的手被迫脱离,温热四散,颜烟下意识收紧手指,却只抓到一片空。   消毒水味的风擦过鼻尖。   颜烟分明躺着,却感觉似在飞驰,因为是无数人在坚持,才托起他生命的重量,远离死亡。   而在这无数人中,最痛苦,最坚持不懈的,是被他数次放弃的段司宇。   泪水已不可止,疯狂从眼角滑落。   颜烟用尽全身力气,使劲闭眼,逼出所有泪水,尝试睁开眼睛。   天花板上灯光刺目。   颜烟下意识阖眼,再睁开,转动视线,就像心理感应,只一瞬就找到段司宇所在的位置。   从模糊至清晰。   他终于清楚段司宇的脸。   头发湿漉杂乱,眼睛发红,几道泪痕残留在脸颊上,狼狈又痛苦。   原来梦中,落在他脸上的并不是雪,之所以温热,是因为那是段司宇的泪水。   这么傲的人,流泪。   是为他。   莫大的愧疚。   颜烟动了动唇,想说对不起,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做出口型。   段司宇看懂了,却只笑着摇头,朝颜烟说:“谢谢。”   谢谢他的月光能留下。   谢谢所有幸运的巧合。   重症监护的门合上时,段司宇想,今后无论是科学,玄学,再或是神学,只要能让颜烟留在他身边。   他都将诚心信奉,自愿付出任何代价。 第51章   “南南!”   一声高喊后,辛南雨回神,勾起笑对客人,“怎么啦?”   “你跟段哥关系这么好,你知不知道Yan到底是谁啊?”一个客人问。   辛南雨笑容一滞,装作思考,“抱歉,他好像没有提起过。”   “好吧......”客人失落,转身离开。   人一走,辛南雨垮下笑容,在各社交平台来回浏览,既检查热搜,又戳进话题,还“监视”段司宇的粉丝群。   整整四天。   颜烟还未归返,段司宇也杳无音讯。   演唱会结束当晚,几个词条在午夜冲上热搜,又在凌晨时,皆被撤下,无影无踪。   【Yan真实身份】   【西新海滨浴场溺水】   【段司宇男朋友】   热搜虽是撤了,但痕迹无法消除。   有太多人讨论,特别是段司宇的粉丝。群里全是二道消息,或真或假,令人晕头转向。   辛南雨翌日起床一看,被转述的聊天记录,以及几秒的模糊视频吓个半死。   颜烟落水了,可能生命垂危,段司宇跳下海救,上岸后流泪发疯。几百台无人机在当晚照亮海面,夜空亮堂得如同白昼。   仅有的两个视频中,只录到无人机和搜救船,并未发现两人的身影。   连发几十条消息,辛南雨联系不上两人,度过忐忑的半周后,不禁去找陆蔚求问。   “你能不能联系上宇哥?”电话一通,辛南雨忙不迭问,“网上说的是真是假?烟哥真的落水了吗?”   “放心,烟哥没事。他们有事在忙,等空闲了,会主动联系你。”陆蔚说。   “什么事?”他追问。   “家里的事,他们很安全,你不用担心。”   耳尖一跳。   下意识,辛南雨觉得,陆蔚在说谎骗他。   这种敏锐的直觉,他人生里第一次出现。   “能跟我说实话吗?”   辛南雨等待片刻,无回应,干咳着说:“没事,我不问了。”   听筒里寂静良久。   陆蔚出声,“烟哥有胃癌,已经转到北城的医院,段司宇不想被打扰,所以不回消息,等烟哥......”   话到一半,通话断了。   不是断线,而是被辛南雨自行掐断,因为不敢再听。   胃癌。   这四个月,颜烟藏着这个秘密,帮他振作,与他相处,他却从未发现。   辛南雨平常爱哭。   遇到许多挫折,都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哭,等哭过了,再继续没心没肺。   但此刻,他未流泪,只是发懵,在二十多度的天里,冷到浑身颤抖。   良久,辛南雨打开浏览器,上社交平台,不停搜索胃癌,逐条浏览回答与内容。   有的人痊愈,与常人无异,寿终正寝。   也有的不能,几周内就奄奄一息,灯枯油尽。   颜烟是“神”,是“神人”,战无不胜,一定能......   嗡——   手机猝然震动,打断他的惊慌。   陌生号码发来数条信息,紧跟着有电话打进。   辛南雨愣愣接通。   “收到我给你发的照片和视频了?”纪泽的声音。   辛南雨想挂电话,却听见纪泽说:“你现在火了,200万买这些东西,应该很容易吧?”   照片视频?   辛南雨点进信息,一一查看。   照片中,他衣衫半褪,趴在纪泽家里的沙发,眼神迷蒙。   视频里,十几分钟的性.事,他的背,偶尔回头发红的脸,失神的眼睛,一览无余。   心跳直坠,死寂。   不知为何,盯着画面中的自己,辛南雨忽然不再惊慌,他只感到厌恶又陌生。   以前的他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会蠢笨至此?   从害怕出国开始,与陆蔚分手,到答应纪泽,主动与家里出柜,再到花光积蓄,只为买一栋“荒岛”上的民宿。   每一步,他都蠢笨至极,做最烂的选择,还傻傻安慰自己明天会更好。   如今,他还在承受过去愚蠢的果,连什么时候被录过视频,他都想不起来。   良久,辛南雨问:“......为什么?”   声音发干。   纪泽嗤笑,“如果当时你们不做得那么绝,我爸妈不会离婚,我也不会被断绝关系。你该感谢我,现在给你留面子,没有直接把视频发到网上。”   他做得绝?   他被骚扰,反击是他的错?   因为他蠢笨,所以就活该?   “对了,你所谓的远房亲戚,是段司宇吧?还有你那个‘烟哥’,这么嚣张,我以为能有多大能耐,他爸不过一个老赖,还等着你的烟哥给他还债。南南,现在如果我要闹,你们谁都别想好过,所以你想清楚了......”   纪泽不止攻击他,甚至查到了颜烟的家人,要威胁与他有关的人。   耳畔先是寂静,而后是剧烈的耳鸣,感官尽失。   纪泽又说了什么,辛南雨听不清,只觉得是毒蛇在吐信子,等对方数次叫他名字,才勉强回神。   辛南雨眼神发暗,“今晚之前,我会给你准确答复,我怎么联系你?就打这个号码?”   语气平静,前所未有。   “行,不愧是上过节目的人,够爽快,就打这个号。”   嘟——   对面先挂断。   忙音轰响,超时自动断线。   辛南雨垂下手臂,表面上平静失神,内里的厌恶却已到达顶峰。   叮——   许久,风铃声响,有客人进门,中途回来拿东西,朝辛南雨打招呼。   辛南雨下意识勾唇回应,等客人离开,叫前台先守着店,说自己有事出门。   被掰断的扫帚木棍扔在后院。   辛南雨抄起木棍,直愣愣往外走,约摸十几分钟,到达岛边缘的无人岸滩。   此处树木丛生,杂草遍地,因过于杂乱,所以无人到访,辛南雨刚到西岛时探索发现。   走到一棵枯树前,毫不犹豫,辛南雨举起木棍,直直朝树干打去。   “啊——!”   他疯狂尖叫,嗓子破音,手臂不停挥动,一下又一下往树上砸。   既当是在打纪泽。   又当是在打愚蠢的自己。   为过去的愚蠢买单,他认。   可现在,他的愚笨,不仅害他自己,还以怨报恩,把颜烟、段司宇牵全扯进来,甚至朝夕相处,他都没能察觉到颜烟生病。   蠢货,白痴,窝囊废。   辛南雨目眦欲裂,尖叫着挥棍,不停辱骂自己,用能想到的最坏之词。   直到某刻,木棍被打断,飞出去半截,树皮散落一地,树干上全是裂痕。   辛南雨停止尖叫,丢开木棍,背靠树干席地而坐,从大喘气,到逐渐平静。   良久,辛南雨翻出手机看视频,逐帧慢放,试图回想起这是哪天的事。   但蓦然间,他发现一处异常细节。   视频里的他,右耳尖上有两颗小痣,在昏黄的灯下并不明显,时隐时现,要非常仔细才能察觉。   可现实中,他的右耳上并没有痣。   为防搞错,辛南雨给两只耳朵都拍了照,放大查看,发现确实都没有。   什么意思?   照片视频里的人不是他?但脸却和他一样?可这太逼真,连声音都与他无异,他真的以为这就是自己。   辛南雨上网搜答案,发问题求助,很快得到答案。   纪泽在诈他。   纪泽找了个与他身形相像的人,拍了照片视频,还用AI换脸换声,将人脸与声音都换成他,企图以假乱真。   之所以生动逼真,是因为他账号里视频不少,随便一抓,就能提取他的声音与表情学习,不停改善,直至满意。   发现这其实不是他。   辛南雨并未松懈,仍咬紧牙关。   若是此前,他一定会与纪泽对峙,说他已经发现这不是自己,无论对方如何威胁,他都不怕。   但如今,他不会这样做了。   自证只会让他落入下风的沼泽,越陷越深,在节目录制时,他已充分体会过,颜烟也让他不要企图自证。   所以这次,他要主动出击,打得纪泽猝不及防。   一整天,辛南雨不停查资料,就像颜烟解决问题时那样,左右对比,看什么方案最好。   夜幕降临时,辛南雨主动回拨电话,摁下录音。   “我没有钱。”辛南雨说。   “南南,你要想清楚了......”意料之中,纪泽再次威胁他。   而这一次,纪泽威胁的话,勒索的证据,全部被录下。   最终,他假意答应:“我知道了,但最多只能先筹到十万,多的我暂时拿不出来。”   “先把这十万给我,剩下的,我可以给你放宽期限。”   电话挂断,辛南雨抿紧唇。   十万,他不仅会给,他甚至要多给两次,凑到三十万,到最高刑罚。   威胁恐吓的程度太轻,只拘留根本不够。   他要让纪泽坐牢,因为多次勒索在里面待上十年八年,哪怕最终将钱归还给他,他也坚决不原谅。   他要让纪泽吃到苦果,不敢再来欺负他,更不敢来威胁颜烟。   -   在重症监护观察三日,体征平稳,并未出现溺水后的并发症,颜烟被转移上救护机,飞往北城。   段司宇全程跟随,宇亿梦远程跟医院沟通,以防万一,还联系上几个国内外的研究所,提前做最坏情况的准备。   到达医院,未耽搁多余时间,颜烟被推去做检查,胃镜活检与腹部增强CT,只等最新结果出来,再做评估,采取对应的治疗方案。   结果约在8小时后出,折腾辗转,颜烟一到病房,竟破天荒地睡过去,安稳到反常,无一丝病人该有的紧张。   或是比起嫉妒,胃癌严重太多。   而比隐瞒病情更丢脸的,是段司宇发现他想用意外伪装自杀,甚至亲自下海救他。   最严重最丢脸的事,全让段司宇知晓与撞上,衬托之下,那些嫉妒自卑的情绪,倒显得平淡。   一种烂到真正谷底,已无可再烂所以平静的心态,让颜烟暂时放松,累了就直接睡过去,无需药物。   颜烟睡了,段司宇却睡不着,在病房外无声走动,焦虑到无法静止。   直到快天黑,宇亿梦赶到医院,见他眼神发直,面色憔悴,“去休息。”   段司宇只摇头,不答话。   因为离出结果的时间越近,焦虑越多,说话只会徒增焦虑,全身难受。   好在,或因有人陪伴,不多时,焦虑有所缓和,段司宇能够驻足坐着,虽然指尖还在不停动。   见他坐下,宇亿梦说:“段玉山不会来医院,我命令过。”   企图转移段司宇的注意力。   “你,命令他?”段司宇反问。   “对,命令。”宇亿梦微挑起眉,“他来,只会破坏情绪,促使局面变坏,所以我让他安静。”   让段玉山安静。   “他会照做?”段司宇不信   “不会,”宇亿梦摇头,“所以我派人软禁,迫使他安静。”   明知道这是宇亿梦的玩笑,段司宇仍忍不住轻笑,焦虑因此减弱,回归到正常范围,情绪稍有平稳。   段司宇头靠椅背,直接戳穿,“下次再开玩笑,真实一点。”   或因血缘,或因相处时间太久,他们总能识别对方的意图。宇亿梦说假话,不过是为让他放轻松。   平静下来,段司宇问:“你怎么想着去查颜烟的体检报告?”   从他记事起,宇亿梦就招人畏惧,因为能轻易察觉旁人的情绪,只要察觉谁说谎,宇亿梦就会直白问:“你为什么说谎?”   吓得所有人不敢在她面前多说话。   但只凭两句道别,就识别出颜烟最大的谎,这过于玄乎。   “如果是别人,我察觉不了,但颜烟很诚实,”宇亿梦说,“他当时在为一个秘密恐惧,害怕被我发现,程度比‘嫉妒’严重,并认定我不会和他再见。很容易推断。”   段司宇轻嗤,“秦梁查个记录,要花三个月。早知道,我直接让你去查,还能节省时间。”   “是我的手下效率高。”   “行,下次我直接征用你的手下。”   “没有下次。”   ......   宇亿梦讨厌浪费时间,但这次,直到出结果,宇亿梦都未曾离开,而是跟着段司宇去找科主任,听专业的解释。   谢向细看过报告,解释说:“没有发现转移,病灶也比较小,位置还算不错,先直接安排手术。”   没有转移,可以先直接手术。   比要先做化疗再手术好。   段司宇松了半口气,再度追问:“他目前是早期还是......”   “这个要等术后,等病理结果出来,才能判断具体的分期。”   一个客观的回答。   段司宇查过,也知道顺序如此,甚至要等分期结果与具体数值出来,才能判断颜烟是否需要化疗。   如若不需要,说明情况不错;如若需要,他就得早做打算,无论花多少财力,都得给颜烟用上最好最合适的药物。   话不能带主观色彩,医生要保持谨慎。   他能理解。   但段司宇仍紧绷,眼神发直,似要得到一个准确答案不可。   谢向知道,这是段家的小儿子,平常唯我独尊脾气大,此时却紧绷到手臂轻颤,失态。   于是谢向稍松了话口,温声说:“我估计,只是我估计啊,大概率是早期。他检查出来的时候就是早期,又是高分化,恶性程度低,发展进程特别缓慢,所以你不用这么紧张。”   早期。   恶性程度低。   意味着复发转移的概率较小。   段司宇只觉心脏狂跳,差点就要因激动而站不住,“有多大的概率是早期?”   这问题不会有精准答案,再问下去纯属刁难。   所以不等谢向回答,段司宇先被宇亿梦强行拉走,到走廊外平复心情。   整整四天,段司宇处在不安中,却要在颜烟面前装作淡然。   他甚至已在做最坏打算。   假设如果只剩下一个月,无论花多少钱赞助研究所,还是求神拜佛,只要能为颜烟续命,他都愿意。   但结果比他想象中好太多。   大概率早期,可以直接手术,恶性程度低,生存率高,复发转移的概率小。   只要他精心养护,只要他肯费时费力......   他就能尽最大限度,留下他的月光,再留下五年,十年,三十年,甚至是五十年。   此生中,从未有任何时刻像现在,段司宇想站上高台,真诚感谢所有人,感谢所有幸运的巧合。   如果颜烟那时没去体检,顺便做了胃镜,早早得知后直接辞职;如果他没能追去西岛,不要脸地死缠烂打,嚣张跋扈;   如果辛南雨没被地痞欺负,他没能接手商铺;如果随晏喜欢的是别人,而宇亿梦没来西岛发现端倪......   只要有一个环节没能对上,段司宇都无法想象,颜烟将会如何。   颜烟生病,这是不幸,毋庸置疑。   但所有的巧合,又汇成了不幸中的那一丝万幸,让一切还有好转的余地。   等心情稍微平复,段司宇终于能冷静,回去与各科医生讨论手术方式,到底是只剥离肿瘤还是直接切胃。   两种方式各有优缺点,前者创口虽小,但复发概率较高,后者则反之。   段司宇偏向后者,他有条件在术后精心养护,但他不想独自做决定,因为他不能再绕过颜烟,唯我独尊了。   等他回到病房,颜烟已经苏醒,正靠在床头,安静望向窗外。   房内未开灯,冰冷的月光透过窗,照亮颜烟的侧脸,消瘦,易碎,毫无生机。   有一霎,段司宇忽然想,颜烟是不是想飞出窗去,就此离开地球,回到本该在的月亮上。   心口没来由地发慌   段司宇疾步走近,主动问:“在看什么?”   颜烟回头,朝他温和勾唇,“没什么,我在发呆。”   眼里却没有笑意。   段司宇意识到,颜烟并不高兴。   而此时对他笑,只是不想让他担心而已。   方才的喜悦骤然消失。   段司宇深呼吸平复心情,冷静告诉颜烟可以手术的“喜讯”,一一解释,让颜烟选个方案。   “都可以,我都听你的。”颜烟乖顺回答,双眼却平淡无喜。   四目相对。   段司宇终于敢承认一个事实。   颜烟答应他会积极治疗,不主动放弃,只是为了让他好受。事实上,颜烟的态度依旧悲观,觉得无论选哪种手术,怎么治疗,最后都会再复发。   颜烟不会再寻死,因为不想让他难过,但颜烟也不会再高兴,因为从根本就不想活。   他积极改变,拼了命狂奔,把他的月光救回来,用尽方法留下。   但这些,都没有用。   因为他的月光早已碎裂,再无法修复完整,任凭他如何努力,都只能得到一地晶莹的碎片。   认清现状,段司宇再装不了淡然,侧身捂住眼眶,牙关咬紧,极尽崩溃。   “对不起。”耳畔,又一次,颜烟对他道歉。   段司宇摇头,颤着声音乞求,“你不能这样对我,颜烟,你不能在我把你救回来之后,还是这样......”   悲观,厌世,不想活。 第52章   坚韧的墙一旦有裂痕,碎裂的速度只会愈来愈快。   段司宇欲言又止,支撑不住,转身靠到墙边,连背影都颤抖。   抱歉森*晚*整*理。   颜烟本想道歉,因为他又在让段司宇难过,但他没敢说出口,因为这似乎会加剧对方的痛苦。   “不能,你不能这样......”一遍遍,段司宇语无伦次,痛苦地乞求。   一时手足无措。   片刻,颜烟下床,走近轻声安慰,“手术肯定会成功,你别这么难过。”   只一句,又让段司宇情绪崩裂。   安慰他,让他不要难过,颜烟自己却悲观,似乎做的所有努力,都只为让他好受。   “你是不是觉得治不好?”   段司宇转身,高声质问:“你是不是觉得,反正最后都会死,不如早点走,我也能早点好受?”   颜烟不敢出声。   因为他确实这么想。   他很清楚,有人能治愈,再活几十年,有人易复发,撑不过五年。   而他,从未幸运过,结局就是死路一条,与其让段司宇常年不安,不如早点死。   良久的沉默。   段司宇长呼气,“行,等我以后生病,我就看着你的照片,说不治了,反正最后都会死,不如少受罪。”   这不过只是假设,心口却抽搐发疼。   颜烟摇头,“你不能......”   段司宇打断,“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在了,我如果生病,就只能独自躺在病床上,孤独地死?”   颜烟一怔,他从不这么想。   因为远星,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有无数陨石环绕。   “你不会这么想,因为你认为有的是人陪我。可是颜烟,我不是远星,”段司宇放下手臂,“我只是个孤岛,除了你,我不理解任何人,也没有人能理解我!”   眼眸发红,悲伤到极点,亲口承认自己的脆弱。   段司宇如此痛苦的模样,比起溺水那日难过得多,颜烟从未见过。   ——还好你最后落在我的岛屿。   蓦然,颜烟想起这句词,怔然。   他重复犯错,总是低估段司宇的痛苦。   他把段司宇想得坚不可摧,无论遇上何种困难,都能熬过痛苦,继续在高空闪耀,永不坠落。   可事实上,段司宇只是个孤独的人,甚至比他还要寂寞。   他的死并非一种短时的痛苦,熬一熬就能挺过去,而是一种长时的效应,会贯穿段司宇的后半生。   因为他是这座孤岛里,唯一的花。   可他的许多努力,全无意义,最终都是一场空。   就像那时,他去看了医生,辞掉工作认真做疏导,做过很多努力,最终却仍被负面情绪打败,逐步走向末路。   “对不起,”颜烟感到无措,“我会积极治疗,我保证。”   他只能承诺自己,无法保证结果。   又是道歉。   颜烟依旧悲观,还在用安慰搪塞。   段司宇咬紧牙,背过身深呼吸,平复情绪,不再辩驳。   医生分明说过,要助病人改善心态,不要悲观、大起大落,可他不仅没能改变颜烟的想法,还适得其反,让颜烟愧疚。   许有一刻钟,他们就这么站着,面对背,沉默。   再转身时,段司宇已恢复冷静,猝然提议:“陪我出去兜风。”   现在已快半夜。   颜烟一愣,“现在?”他倒是不困,因为睡了很久。   段司宇脱下外套,搭在颜烟身上,扣好,“就几个小时。”   “......好吧。”   颜烟本以为,他如今不能乱走,他们得偷溜,但医生只让他们早点回,放轻动作,不要太过折腾。   说是开车兜风,段司宇却不敢开窗,怕颜烟受凉。   路灯昏黄。   车驶上高速,不像漫无目的。   颜烟不禁问:“我们要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语焉不详。   许久,到达灯稀的地界,车驶上山,停在一处合院前。   颜烟跟着下车,安静观察,很快察觉,这里是段司宇的住处。   “手给我。”段司宇说。   颜烟抬手,被拉着往指纹锁上摁。   嘀——   门锁开了。   颜烟愣住,他没来过这里,没有录过指纹,不应该有开门的权限。   两人进门,灯自动亮起。   颜烟换了鞋,跟着段司宇往里走。   香气清淡,装修简单,布局陈设与他们那时住的地方一样,相当于等比例放大。   只一间浴室,工作室紧挨卧室,衣柜正对窗,就连床单的颜色花纹,深蓝格子,都与记忆中无异。   这不可能是个巧合。   只会是段司宇刻意为之,故意重装成这样。   颜烟脚步渐缓,不自觉停下,靠在窗边,感到心酸。   分手这两年,段司宇是怎么过的?   他以前不敢去想。   而今事实摆在眼前。   是靠梦,靠酒,靠假象,就假装这里是他们曾生活的地方。   “我去鹭城不是个巧合。”身后,段司宇递给他一个手机。   颜烟接下,亮屏看见壁纸,后觉这是他的旧手机。   “我会看你的行程,提前知道你会去鹭城,所以才跟过去;你能被救回来不是个巧合,我让辛南雨盯着你,所以送你的耳机里有定位。”段司宇逐项坦白。   他们之间没有巧合,他被留下的生命,初见与再遇,全部是段司宇努力的结果。   颜烟抿紧唇,心头发酸,“对不起。”为他数次的糟践与伤害。   “不要再道歉,”段司宇直说,“我带你来这里,一一坦白,就是想问,出院以后,你愿不愿意来这里住?”   现在不是五年前,这个提议也并非合租邀请,段司宇的言下之意是,等出院了,他们是否能和好。   颜烟陷入沉默。   因为他不知道,何时能出院,要治疗多久,会不会复发。   似看穿他所想,段司宇又说:“如果你不知道答案,就和我做个赌约。”   “什么赌约?”   “等术后病理结果出来,如果不需要化疗,算我赢,你就必须搬来这里,再不准离开;如果需要化疗,算我输,从今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让我滚,我就滚。”   颜烟知道,段司宇总是会赢。   但如今距确诊,已过去四个月,能先手术已是万幸,除非撞了大运,不然一定需要化疗。   “你敢不敢跟我赌?”段司宇抬高下巴,高傲而胜券在握。   将他们的未来当做一个赌约,而非苦大仇深的抉择。   他总是不幸运,万般努力了也无用,只有跟段司宇沾上边时,才会得到好运的零星唾沫。   可如果这回,真如梦里所说,他得到一半的好运,能撞上前所未有的大运,颜烟想,他或许会试着积极一点,不再逃避。   良久,颜烟答应,“好,我跟你赌。”   两人在天亮时回到医院,颜烟因是病人,未收到责备,而段司宇因为“拖延”,少不得被医生批评。   经过商讨,颜烟还是选择切胃,因为肿瘤位置还不错,可以保留1/3。   如果选择剥离,颜烟只觉得,他的情况糟糕,日后一定会追加手术,依然要切除,这样反倒多遭罪,徒增复发转移的概率。   为不耽搁,手术安排在三日后。   离开病房前,他们都很平静,仿佛这是场比赛,而非严肃的手术,看到底谁会赢得赌约。   “晚上见。”   “好。”   手术是全麻,药物推入,意识开始模糊。   彻底晕睡之前,颜烟不由得想,如果段司宇输了,他也不会让对方滚,因为他舍不得段司宇难过。   他只会......   在死之前,恳求段司宇离开,尽量减轻对方的痛苦。   手术虽然时间长,好在未生出意外,成功结束,鉴于体征数据平稳,颜烟无需到重症监护观察。   颜烟被推回病房时,天还未黑,麻药也未过,正闭着双眼。   段司宇做过心理准备,知道术后虚弱,疼痛,身上好几日都要插着管,这些均不可避免,是一定要面对的情况。   但当麻药过去,他看见颜烟睁开眼,意识从模糊到清晰,而后蹙着眉,神色痛苦,下意识想动时。   段司宇心疼得厉害,似被扼住气管,差点无法呼吸。   “手术已经结束了,”段司宇轻声问,“是不是疼得受不了?我让医生过来打止痛。”   颜烟只很轻地摇头,继续凝视他,眼里似有很多情绪,庆幸,想念,难过,复杂得他分不清楚。   段司宇小心凑近,正想说点什么安抚,却忽然见颜烟对他笑了,很虚弱,像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做到。   不是故意安慰他的假笑。   而是因为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他,所以才高兴,是真心实意的笑容。   有一瞬,段司宇很想抱住颜烟,甚至想吻上去,尽他所能表达爱意,让颜烟不要费力气笑了。   但他不敢乱动,只能咬紧牙,尽力扯出一个笑容回应。   手术刚结束,颜烟没法进食,只能先静脉注射。好在恢复的过程顺利,未发生感染和并发症,到第四日时,便能开始进食。   虽是有几个护工陪着,但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帮忙,而是教段司宇如何照顾,精心养护,从零开始学。   照顾病人,无非五样,吃喝拉撒睡。   一开始,颜烟很排斥段司宇的照顾。   不止因为这些繁琐的私事,似会让段司宇“蒙尘”,再也不孤高。   还因为这会让他在段司宇面前,摊开所有狼狈,比溺水被救上来后呕吐,还要不堪。   颜烟执意拒绝。   但段司宇却不容置喙,甚至说:“以后等我生病,你也得这么照顾我,我不喜欢让别人碰到我,只有你能碰。”   这是段司宇的说辞,为了令他好受,颜烟很清楚。   他尽可能保持体面,但总会有意外时。   在能够进食的翌日,颜烟缓慢咽下混了营养剂的流食,没多久,就头晕心悸,止不住干呕,将东西全吐出来。   为防他弄脏衣服,段司宇下意识徒手来接,尽管他将人一把推开,吐在了护工递来的碗里,但仍有零星沾到段司宇的衣袖。   吐过,颜烟身体好受了,心里却无法释怀,将这视为莫大的耻辱,想郑重拒绝段司宇的照顾。   但段司宇却先急红眼,目眦欲裂叫医生过来,判断这是否为并发症的症状,是否会有危险,根本不在意衣袖上那点脏污。   医生看过,只说无碍,建议每顿的量要再减半。   确定无事,段司宇稍放下心,这才想起去换上衣,再回到病床边守着。   四目相对。   段司宇面上虽恢复平静,但眼里仍残有惊慌后怕。   对上担忧的视线,颜烟实在没法说出拒绝,只缓慢提醒:“不要,徒手接。”   量减半,颜烟未再吐过,术后的第七日拔了所有管,伤口也开始结痂。   病理结果出来的前夜,颜烟睡不着,夜半了还精神抖擞,视线有时落在黑空的月,有时又扫过正沉睡的段司宇。   段司宇睡在另一张病床,尺寸比他的小上一些,是从空闲病房临时征用,所以只能蜷着腿。   或是因为有段司宇照顾,或是因人的记忆会自我保护,自动忘记疼痛的感受,以及痛苦的恢复过程。   有一瞬,颜烟感到恍惚,差点以为他其实没做过手术,而这几天的难受全是幻觉,是一场梦,一点也不漫长。   “在想什么?怕我赢了赌约?”不知何时,段司宇已睡醒,睁开眼。   颜烟摇头,沉默片刻说:“我本来不想让你照顾我,因为我胆怯,怕你看到我丑陋的样子。但其实,如果没有你照顾,我熬不下来,甚至会主动放弃。”   入院以来,第一次,颜烟主动坦诚沟通,多话。   段司宇立刻起身,下床,到颜烟床边俯身半蹲,“我从不觉得你丑陋,不管是发病,插管,还是恢复的时候,都很漂亮。”   用漂亮一词形容,未免太过。   颜烟干咳,郑重承诺,“你以后生病了,我也会认真照顾你。”   “我不生病时,你也可以照顾,”段司宇挑挑眉,“不是以朋友的身份。”   似有若无暗示。   不是朋友,那就只能是恋人。   颜烟移开视线,“如果你赢了赌约,我会考虑。”   耳畔几声低笑。   稍热的呼吸打在耳尖,微麻。   短暂的沉默。   持续有半分钟,段司宇仍蹲着,似要趴在颜烟床边,持续一整晚看他。   “你不睡了?”颜烟不自在地问。   “不睡了,”段司宇伸出手臂,将颜烟的额发理整齐,忽然说,“在你来酒馆之前,我见过你。”   冷不防的摊牌。   颜烟下意识装作惊讶,“什么时候?”   “大一,”段司宇继续说,“我很早就喜欢你,所以故意让人带你来酒馆。”   颜烟一时语塞,因为他无法装出更惊讶的模样,继续这拙劣的表演。   “你已经知道。”段司宇轻易看穿,“什么时候?”   表演被戳穿,颜烟索性承认,“演唱会那天,我正好在地铁上遇到师妹。”   演唱会。   段司宇蓦然沉默,因为在那之后,是颜烟寻死,他不想细问,也不愿意多作回忆。   “对不起。”似有所感,颜烟又一次道歉。   段司宇轻声叹气,只说:“以后,别再这么做。”   “好。”   到凌晨,颜烟必须休息,段司宇轻拍颜烟的肩,哼歌哄着人入睡。   这一晚,颜烟没有梦见段司宇,只梦见漫天的雪。   那些雪静止于空中,晶莹泛光,惹人注目。颜烟随意伸手一捞,抓到一片泛着金光的雪。   金色的雪融入他掌心,彻底消融时,颜烟一下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天已大亮。   而段司宇站在他床边,似已拿到病理结果,只等他清醒。   心跳不自觉变快。   颜烟放轻呼吸,“谁赢了?”   段司宇俯下身,唇落到颜烟额头,宣判结果,“是我赢。” 第53章   病理结果显示为早期,微浸润,切掉即可,基本确认无需化疗。如若不放心,保险起见,可再做其他检测。   有一瞬,颜烟怀疑段司宇骗他。   他已然做好准备,在术后继续受罪,化疗用药,复发转移,等死。   “怕我骗你?”段司宇挑起眉,“你自己看,我不拿这种事骗人。”   颜烟看了纸质病理结果,又检查电子原版,确认真是如此,不禁发愣。   几个月了,还是早期,不用化疗。   前所未有的大运。   是段司宇的好运真被分给他?   还是他所有的倒霉,都只为换这一次幸运?   “怎么?想反悔赌约?”段司宇打个响指,提醒颜烟回神。   “没有,我在想,”颜烟一顿,“我濒死时候的梦。”   一提寻死,段司宇眼神一凝,下意识警惕,紧张。   他们都很默契,虽已过去半月,但那日寻死的事,谁都不主动提,就算不小心,也只一句带过逃避。   段司宇是蒙了阴影,惊惧,而颜烟是为自尊心,羞耻。   可情绪的极限就像气球,能越撑越大。   有更羞耻的事作对比,比如术后的无法自理,伤口疼到难忍低吟,连去洗手间都需要帮忙......   当这些不堪被迫摊开,赤.裸展现在段司宇面前,颜烟蓦然觉得,他伪装自杀被戳穿的事,也算不上什么。   他能直面了,段司宇却不能。   颜烟感到自责。   颜烟尽量平和提起:“那时我梦到你,你说只要我肯醒来,就把一半好运分给我。”   “只有一半?”段司宇眉头微蹙,“为什么不是全部?”   指责梦里的自己。   颜烟解释:“你原本打算全部给我,我说不要,你才改口说一半。我以为那只是梦,现在看来,梦是真的,你一半的好运,足够让我幸运。”   段司宇从不信运气之说,只觉得一件事能成功,是他投入精力、做足准备的必然。   如若硬要找好运,那便是与颜烟有关的东西,比如,只要是为颜烟写的歌,就会比其余的热度高。   但段司宇没反驳,只顺着话问:“在你眼里,我很幸运?”   颜烟点头,“我经常想,你是上天的宠儿,所以无人不喜欢你。”   上天的宠儿。   倒是比远星好听。   段司宇眉梢一挑,“那上天的宠儿现在说,你人生中最大的劫难已过,今后将不会再复发,你信不信?”   不等颜烟答话,段司宇又说:“宠儿的话已经开始生效,你信或不信,都改变不了事实。”   不容反驳。   拔了管,再做过检查,确认无需化疗。   理论上,颜烟满足出院的条件。   但段司宇不敢出院转院,因为就算精心护理,也未出现并发症,可颜烟的体重依然往下掉,消瘦。   这不可避免,毕竟切掉2/3的胃,做过大手术,再怎么精心,体重都不可能维持。   可颜烟本就瘦,而今再掉体重,即将落下55公斤,段司宇看得心惊,说什么都不让出院,一定要等体重回升。   拔了管,颜烟终于拿回身体的控制权,不需要段司宇帮忙,就能行走,吃饭,像正常人那般做任何事,除了动作稍慢,体力不支。   又是半月,谢向数次催促,暗示已经可以出院,段司宇才松口同意。   出院当日,离住处越近,颜烟心跳愈快。   赌约生效,意味着彻底复合,再不只隔着薄纸试探,容他装傻欺骗。   而这一回,他该怎么做?   如何与段司宇相处?   颜烟不知道。   出乎意料,他们到达时,合院里停了辆车,是宇亿梦造访,正在车中与人通话。   察觉动静,宇亿梦下车,递过来一捧向日葵,“恭喜新生。”   新生。   颜烟一怔,接下,“谢谢。”   三人进屋,颜烟找了个收纳盒,将向日葵放到窗边。   日光正盛。   向日葵长势饱满,晨光落在花瓣间,又添几分生机,蓬勃盎然。   颜烟望着花,不禁发愣。   生机就在眼前,旺盛生长,可他却感受不到,捉不住,仿佛与世界隔了层罩子,恍惚。   手术结束,他身体里的“雷”被顺利拆除,往后主要是养护与定期复查,比太多一经发现就是晚期的患者幸运得多。   他该高兴,欢呼。   但颜烟只觉得迷茫。   过去他为嫉妒而痛苦,但如今,嫉妒比起病痛,实在算不上什么;前几月他为诊断而痛苦,但如今,他已做完手术。   他仍兴致低迷。   因为困住他的不止是病,或是嫉妒,而是骨子里的要强自卑,与闲不下来的忙碌。   当一切趋于安宁,他不习惯,而又因为现状必须静养,所以迷茫恍惚。   颜烟深呼吸,伸手轻拨花瓣,心道自己又在矫情颓靡,枉顾段司宇拼命救他。   蓦然,肩膀被人轻拍,宇亿梦递来一杯温水。   颜烟接下,汲很小一口,“谢谢。”   段司宇正清洗新鲜食物,备餐。过程倒是简单,直接送进蒸箱蒸熟,再绞打成易咀嚼的形态,调味只一点盐即可。   如今颜烟尚在养护期,段司宇不敢外食,或让旁人来准备,生怕有闪失。   不超过几分钟的事,因为不熟练,时间拉长,段司宇久久无法离开厨房。   宇亿梦只能自给自足,倒两杯水,“段玉山没有去医院看你,因为我让人软禁他,让他安静。”   软禁?   颜烟疑惑,“为什么?”   “我在开玩笑。”宇亿梦说。   宇亿梦的玩笑,竟和人一样,冰冷。   玩笑本身不幽默,但后一句却莫名戳中笑点,颜烟不禁轻笑,“谢谢。”   为宇亿梦每一次的敏锐,安慰,与救他一命。   “你在为什么烦恼?”宇亿梦直白问。   何种情绪都逃不过宇亿梦。   颜烟诚实回答:“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跟他相处?会有什么矛盾?未来,我要做什么?”   未来排在最末尾。   住院期间,颜烟决议,要把段司宇放在首位,其余的统统往后。   复发的概率虽低,但也不无可能,他续上了命,却不知道能活多久,所以他不能再让段司宇难过。   而未来的工作,企业不在考虑范围,一是身体精力不允许,二是他本就不合适。   颜烟想求个建议。   宇亿梦却说:“你该放慢速度,不用急于一时,非要现在得到答案。”   他太急了。   受到提醒,颜烟后觉。   “等病养好,你再考虑未来。你们该如何相处,我不知道,”宇亿梦递来一个手机,“他的疏导记录,你看了,或许会有答案。我先走了。”   宇亿梦来此,只为恭喜他出院,送了花,几句沟通,便匆忙离去。   颜烟接过,发现这是自己的手机。   那日被落在岸上,颜烟以为已丢失,正巧拿到旧手机,住院需要静养,索性懒得登录账号,不与外界联系。   好几人给他发过消息,辛南雨发的最多。   最开始是焦急问他在哪。   从他回到北城那日起,辛南雨忽然不再追问,只每日定时发早晚安,遇见的客人,以及网上趣事。   零零总总几百条,似为逗他高兴。   很明显,辛南雨已知晓他隐瞒生病,甚至是寻死的事。   无比的羞耻。   颜烟轻呼气,回复几句安抚,说自己没事,方才点开疏导记录。   只半个月时间,记录却有十几次,贯穿段司宇过去的25年。   颜烟越是看,心口越发酸。   天才常会不幸。   但他从未想过段司宇不幸。   他一直以为,远星生来就在天上,天生瞩目受人仰望,顺遂而不会痛苦。   可段司宇只是悬在高空的孤岛,被断掉沟通的桥梁,以满身刺自我保护。   所以段司宇才会说,除了他,无法理解任何人,也无人能理解自己。   在他计划寻死的时间里,段司宇在高频疏导,并准备专辑与演唱会。   那晚他骂那些话,只为让对方离开,可段司宇全部听进去,主动去做疏导,想着改变挽留他。   死缠烂打,主动改变,专辑演唱会,术后照顾。   桩桩件件,都是为他。   鼻尖发酸。   颜烟靠在窗边,闭着眼睛平复,不让情绪过于起伏。可他不是痴呆,骂过的话,他记得很清楚。   不多时,段司宇离开厨房,回来就看见颜烟靠在窗边,似很颓靡。   段司宇疾步走近,“怎么了?”   语气惊慌。   颜烟一睁眼,对上担忧的视线,再无法自控,主动搂住段司宇,“对不起。”   段司宇抬手回抱,只是轻搂,小心到像在碰易碎的玻璃。   “为什么道歉?”   “我那晚说的是假话,只是想赶你走,我不讨厌你......”颜烟放低声音,“我喜欢你。”   从未有过的坦诚。   颜烟亲口承认喜欢。   上一次在何时,段司宇记不清,因为就算恋爱时,颜烟也不常说喜欢,多以行动表达。   ——我喜欢你。   就四个字,再简单不过,却像学生时期的青涩告白,让人耳朵发烫。   “再说一次。”   “我喜欢你。”   如同冬日的烟火,呲地一声点火,引燃藏于贫瘠之下的亢奋,灵光四起,如迸裂的火星。   段司宇起身,“陪我去工作室。”   虽猝不及防,颜烟仍松了手,跟着走。   工作室已恢复原样,住院期间,周澜将在西岛的东西收好,全部搬回。   工作室里仅有一张工学椅,颜烟本想站着,但段司宇不由分说将他一拉,落坐到自己身前,锢在怀里。   两人蜷于一张椅子,不免拥挤。   电脑是开机状态,常年待机,页面停在编曲软件上。   段司宇要做什么,颜烟看不懂,只勉强分辨出对方重建了工程,手指在Midi键盘上随意摁,做了些调整,便被段司宇戴上耳机。   主钢琴声,附以几种梦幻音色,不到三分钟,由简到繁,在最高点戛然而止,极富画面感。   耳机摘下。   段司宇见他失神,凑近问:“在想什么?”   耳畔微麻。   颜烟回神,解释:“我高中时,寝室楼下的银杏树。”   “为什么?”   “一开始像春天复苏,而后夏日结果,最盛大时在秋日,在冬天来临前,戛然而止,一夜消失。”   段司宇挑眉反问,“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颜烟摇头,刚才灵光的联想已是极限,段司宇从前给他听的很多demo,他通常只能听个响。   “我在想......”段司宇覆在他耳畔,“荔枝桃桃。”   尾音带着低笑。   荔枝桃桃。   他人生中的尴尬之最,夜半想起来时,都恨不得就此抹除。   颜烟一霎红了耳朵,侧头抿唇不语,相当羞耻。   “别生气嘛,”段司宇轻笑,故意播放单轨,“你听,这个音色,像不像桃子皮上的绒毛,很痒?”   颜烟倒是不痒,只尴尬得抓狂,“什么时候,你才能忘记这件事?”   “忘不了。”   “......好吧。”无可奈何纵容。   逗过两句,段司宇不再捉弄,而是认真解释:“你那时说‘荔枝桃桃’,我就觉得心痒,刚才也是。”   刚才,指“我喜欢你。”   后背热意紧贴,如此近的距离,气氛突变暧昧。   颜烟轻咳,稍微往前,下意识躲。   但段司宇先行动,轻搂颜烟的腰,再度贴近,“再说一次,我就不提‘荔枝桃桃’。”   “我喜欢......”   颜烟话未说完,段司宇猝然侧头,靠近,直接吻了下来。   唇相触,只是轻贴,未带任何侵占的意味,如同初吻时静止的青涩。   耳畔充盈心跳声。   颜烟没有躲,只缓慢闭上眼睛,手臂撑在桌沿支撑,背脊紧绷,手指收紧。   段司宇敏锐瞄到,直接抓住颜烟的手,打开,十指相扣紧握。   两道呼吸相贴。   只一个平静的安吻。   良久,段司宇稍往后仰,唇似乎要离开,就此结束这个吻。   颜烟睁开眼,想移开视线,却正对上琥珀色的眼眸,心跳近乎静止,一时忘记呼吸。   抓到他隐晦的倾心,段司宇彻底撕下.体面,撬开颜烟的唇,不留空隙,肆意侵占,又盛情地邀请。   如疾风骤雨,无处可躲,击溃平静,攫取他刻意的自持,只为换取他一声不可抗的低吟。   良久,思绪晕乎到似消失时,吻终于停止。   新鲜空气涌入,颜烟偏头躲开,忍不住轻喘,脸颊发烫。   电脑已然黑屏待机,显示屏中,他们再度对视,似又要点燃引线,交换一次狂风般地吻。   嘀——!   好在闹钟先响,及时打断。   每日的六餐需定时,严格遵守计划,段司宇抱着颜烟起身,拉着人往厨房去。   颜烟虽然口味偏淡,但养护的食物全无调料,只放少许盐,他不免觉得无滋味,吃饭等于活受罪。   为不让他难受,段司宇的食物也只有盐,所以两人一起“受罪”,好过他独自一人承受。   颜烟咀嚼得慢,段司宇吃完时,他还剩下大半。   “从今天开始,赌约正式生效?”段司宇再度确认。   颜烟点头不语,耳朵还红着。   他不答,段司宇就故意问:“这不是合租邀约,你应该清楚吧?”   “我知道,”颜烟低咳,“这是复合。”   复合,不过一个词而已,却显得无比悦耳,令人心情大好。   段司宇勾起唇,又问:“刚才,你和宇亿梦聊了什么?”   “她把手机还给我,顺便发了你的疏导记录,”颜烟一顿,“我看过了,抱歉。”   段司宇不在意,“你留在民宿的行李,我让人寄回来?还是就留在那,冬天再过去住?”   提起民宿,颜烟想到辛南雨,亮屏手机,发现对方还未回他消息。   “怎么?”   “辛南雨不回消息。”   嗡——   话音刚落,手机忽然震动,陌生号码,属地江宁。   颜烟指尖一滞,将手机递给段司宇,“你帮我接吧。”   段司宇接通,不说话,只在半分钟后烦躁轻啧,“我知道了,我会找人解决。”便迅速挂断。   颜烟疑惑,“谁的电话?”   “陆蔚,”段司宇一顿,补充说,“辛南雨被纪泽捅了一刀,正在医院救治。” 第54章   辛南雨被捅了一刀。   颜烟心里一紧,站起身,“他人在哪里?江宁还是鹭城?”   段司宇慢条斯理反问:“怎么?你想去医院守着?还是想去跟纪泽对峙?”   “我......”颜烟一怔,失了声,渐渐失神。   他哪儿都不能去。   手术只是个开始。   他仍是个病人,才刚出院,还背着复发的风险,已不能像原来那般,无所顾忌外出。   过去一个月,他在医院,恢复就是头等大事,分不出精力去想其它事。   而今出院,胃切了,肿瘤摘了,大坎已过,术后与生病的长效影响,却逐个暴露。   连饮食都无法正常,每个月要去医院报道,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更不能废寝忘食,长久专注......   一切无不说明,他做不了救世主,他只能受人保护。   因为如今,他只是个......   不健全的人。   这一刻,颜烟终于有实感,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想法与现实,将完全相悖,错位。   他将彻底淹没,溺在名为病弱的河里。   他将被锁在这幅躯壳中,有筹却莫展。   一瞬之间,焦虑涌上,密密麻麻,啃噬本就残破的自尊心,倾倒安稳的平衡。   颜烟想起他濒死时的起誓,不禁在心里自讽轻嗤。   他发的是个假誓。   他只是个森*晚*整*理不守信用的凡人。   上天给他新生的机会,他却无法打从心底,接受自己的平庸。   他只是表面上接受,披上一层颓靡的外衣,实则还在焦虑,挣扎,仍想当救世主,以此自证他的“不平庸”。   他不能这样,颜烟想,他要把段司宇排在首位,不能重蹈覆辙,再让他的自尊心坏事。   良久,颜烟坐回椅中,“我不去,我只是问问。”   声音发干。   段司宇一言不发,凝视他片刻,视线放低落到碗中,“先把东西吃了。”   护养期不可打乱饮食,就算复查结果良好,也需一生注意。   颜烟点头,安静进食,缓慢咀嚼。   可餐食本就无味,现在更是难以下咽,颜烟硬着头皮,吃了几口,却在又一次吞咽时,下意识干呕。   喉咙似故意作对,从食管到胃部轻抽,像要将食物全挤出去。   因为干呕,生理性的泪水模糊视线,颜烟咬紧牙硬吞,抬手想擦干泪。   耳畔一声轻叹。   段司宇抢过碗,指尖触到颜烟眼角,轻柔抹去湿意。   “我做的东西太难吃?难吃到你想吐?”段司宇提着椅子走近,坐到颜烟身侧。   “没有,”颜烟摇头,“味道很好,我只是不太......”   欲言又止。   本想说不太舒服,但这种时候,身体不舒服是大忌,说出来只会徒增焦虑。   而他也并非身体不舒服。   他只是心态不好,情绪低落,影响本该有的食欲,与生理上的健康。   “你先吃,吃了我跟你做个赌约,如果你赢,我就让你去江宁看辛南雨。”段司宇舀一勺,送到颜烟嘴边。   出院了仍要人喂,未免矫情。   颜烟想夺过调羹,段司宇却先收手,躲开,“我来。”不容置喙。   无声对峙。   颜烟拗不过,只好垂眸接受,由着段司宇亲手喂。   或是因亲密的照顾,颜烟稍有好受,不再干呕。   一小碗餐食,吃了近半小时。   颜烟自己都快忍受不了,段司宇却无不耐,喂完还亲手用水冲碗,放进洗碗机里收整干净。   水龙头声停。   一瞬静默。   “抱歉,我......”颜烟低声说,“我不用去江宁,你告诉我辛南雨的情况就好。”   “我不是说了别道歉?”段司宇说,“辛南雨的衣服厚,刀没伤到器官,就是大腿和腹部破了几个口,有个伤口深,需要缝针,手术已经结束,最多住一周院。”   破了几个口。   辛南雨单纯又弱小,怎么承受?   颜烟心里发紧,“纪泽在哪?还在逃?”   “派出所,刚捅完警察就到了,因为是辛南雨事先报警,说有人勒索。”   先报了警,却还碰面,受伤。   事出在江宁,而非鹭城。   实在反常。   颜烟蹙紧眉,心口急,行为却跟不上,无能为力,有种割裂的难受。   “我可以带你去江宁,但你得先跟我做个赌约。”段司宇再次提醒。   “我不去,”颜烟低声否认,“我现在没法长途跋涉,也坐不了飞机高铁,我只能跟他视频。”   亲口承认他的力不从心。   “我开车去,一天只走两个小时,剩余时间休息。在他出院之前,我们正好到达,”段司宇挑挑眉,“怎么样?”   心头的难受感轰然散了。   颜烟一怔,对上段司宇的眼睛。   野性而平静,似站在高处,轻易俯瞰他的难受,看穿他心中所想。   良久,颜烟问:“什么赌约?”   “赌你明天的体重。超过56公斤,就算你赢,我带你去;没有超过,就算我赢,你只能和辛南雨视频。”段司宇说。   一周前他称重时,还差一斤突破56,能否超过是个未知数,概率也未知。   但莫名的,当把选择当作赌约,一切就像抓阄,能成或否,只看未知的概率,而非努力时,反倒能缓解一丝焦虑。   “好。”颜烟答应,将选择交给翌日的体重。   家中只有一间卧室,没有客房。   第一晚,他们就得像原先那般,睡在一起。   颜烟要用的衣物,段司宇有提前让人准备,照尺码购入。   但准备归准备,段司宇仍想看颜烟穿他的衣服,随机拿出两件,让颜烟选。   一件是颜烟风格的薄衫,另一件是大尺码的薄卫衣,明显是段司宇常穿。心思昭然若揭。   颜烟抬手,想去拿薄衫。   指尖将触时,段司宇抿了抿唇,虽保持无言,并不干涉颜烟的选择,但不悦显而易见。   颜烟在心里叹气,终是心软,转而选择卫衣。   腹部的伤口已经掉痂,只剩下一道浅淡痕迹。   出浴室前,颜烟面朝镜子,仔细看疤,考虑是否要去做消除。   并非怕丑爱美。   原因不过两个,一是怕段司宇每次看了,都心疼难受;二是他并不想回忆起术后丑态毕露的恢复。   段司宇在门外催促:“洗好就出来,耽搁了会受凉。”   “好。”颜烟套上卫衣走出。   卫衣偏长偏大,套在颜烟身上,明显不合身,客观上也不算好看。   但段司宇依旧恍了神。   无论是隐现在领间的细颈,正因热水蒸汽而发红,还是被无奈挽起,搭在细腕间的袖口,代表着颜烟的心软与纵容。   统统,都让段司宇喉间发痒,想就此汗湿卫衣,重换一件。   然而如今,颜烟明显无法承受性.事,医生也建议,为保险起见,多养一两个月再作考虑。   是他自作自受。   段司宇深呼吸,先侧开视线,头一次哑火,无法明目张胆。   怕压到颜烟的腹部,段司宇没执意抱着,陪人入睡,而是平躺,最简单的十指相扣。   在医院,颜烟听会儿歌,勉强能够入睡。   但今天,他迟迟无法入眠,无论记了多少次数,还是呼吸放松。   “睡不着?怎么了?”指尖被握紧。   “我......”颜烟一顿,“我在想祛疤的事。”   以及力不从心的失落与焦虑。   段司宇眉头微蹙,立刻翻身侧躺,“你自己觉得丑?还是怕我嫌丑?”   颜烟欲言又止,因为他想祛疤,多只关于羞耻,关于他那无处安放的自尊心。   “不想说原因?”段司宇问。   “......嗯。”   “行,还有没有别的事?让你睡不着。”出乎意料,段司宇竟不追问。   颜烟微怔,不自觉侧头。   四目相接。   房间里未开灯,光源只有月光与花园中的路灯。   视野过暗,晕开视物的轮廓,段司宇的眼睛竟少了分野性,平添如水的柔和。   颜烟闭了闭眼,细看,发现这并非光影造成的错觉,而是段司宇,真的在用一种温和眼神看他。   夜光,反而削弱温柔。   “回神。”段司宇打个响指。   颜烟根本没出神,只是舍不得移开视线,心里发酸。   疏导记录里只有段司宇的过去,以及医生的少数建议,颜烟本以为,尝试去改变就是段司宇的极限。   但事实上,段司宇不止是尝试,而是真的做到,付诸行动并成功。   而他,依然畏首畏尾。   颜烟主动凑近,将头靠在宽厚的胸膛,悔过自白,“不是怕丑,是我不想回忆起恢复的过程,我觉得很......难堪。”   后腰搭上手臂,小心到似无重量。   “行,我会找人去安排,尽量不用激光。就算要祛,也等病情稳定,至少五年之后。”   段司宇轻易松口。   “好。”颜烟轻呼气,焦虑有所缓解,为他头一次主动承认难堪,在凌晨时终于入睡。   翌日称体重前,段司宇做了让步,允许颜烟吃过第一餐,再上称查看结果。   56.1   只差一点,颜烟就输,但若不是段司宇放水,他本也不会赢。   段司宇倒没反悔,直接认下结果,用一天做出发准备,真开着车载颜烟去江宁。   每日行驶的总时长不超过三小时,重复上下高速,沿途休息散步,到计划的酒店就停,入住休息,比住院时有趣得多。   夏日已至,越是往南走,日头越盛。   他们到达江宁,已是一周之后。   十余年未回,在路牌上看见江宁的标识时,颜烟感到陌生的恍惚。   他终于回来。   不是作为一个“成功人士”。   而是作为一个病人,拖着孱弱的躯壳。   路过曾住的半山,祝焉幼时的脸蓦然闪过脑海,颜烟摇了摇头,不再多作回忆。   算了。   途经就好。   他不想刻意去找,用一副病弱的身躯,给旁人添麻烦。   他们出发的翌日,辛南雨就已回复消息,说自己没事,颜烟也未告诉对方,他会去江宁。   所以当颜烟出现在病房门口时,两人都神色惊惧。   辛南雨知道颜烟做了大手术,不能跋山涉水,所以惊慌。而颜烟,是为辛南雨的眼神。   一个多月,他离开之前,辛南雨的眼神仍很纯真,像个未成年的青少年。   而今,辛南雨的眼神大变,坚韧不说,还有种不该出现的镇静与死寂。   不像伤痛后的麻木,因为辛南雨在下床后,明显高兴,却也自责,是有事藏着。   “烟哥,”辛南雨问,“这么远?你身体没问题吗?”   “没事,”颜烟直接问,“你为什么会在江宁和纪泽起冲突?”   勒索已经查明。   纪泽先用换脸换声的视频,威胁辛南雨,而辛南雨相信,分三次共打过去三十万。最后一次勒索后,辛南雨跑来江宁,当面交付现金,并被纪泽拿刀伤害。   辛南雨视线一躲,下意识侧瞄段司宇,欲言又止。   “怎么?我不能听?”段司宇只反问,不动。   良久沉默,辛南雨垂着头,羞愧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的号码才会泄露出去。”   辛南雨的计划本很简单,分次打过去三十万,再报警抓纪泽,让对方享受十年牢狱生活。   然而最后一次通话时,纪泽不知从哪得到颜烟寻死时的监控视频,发过来,并肆意挑衅。   “你那烟哥,就是个软蛋,他爸打个电话过去要钱而已,他就吓得跳海,就一个怂包,你跟着他混,还不如找个像样的金主。”   听见时,辛南雨只觉得恶心,比看见假的床.照还要想吐。   夜半落水与胃癌。   两件事,足以让辛南雨猜测,颜烟是想用自杀结束生命。   可当他看到视频里,颜烟本还好好坐着,却在接到一个电话后,毫不犹豫脱掉外衣,跳下海时。   辛南雨直接跑到洗手间,生理性泛呕。   呕到胆汁倒流,涕泗横流。   辛南雨边呕边痛哭,唾骂自己愚笨,以怨报恩。   颜烟寻死之前,接到的却是个要钱的电话,辛南雨无法原谅自己,心头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加大报复。   十年根本不够。   他要让纪泽在牢里,待到老待到死。   于是辛南雨以账户有异,无法转账为借口,带着个空箱子到江宁,先报警,再与纪泽“面交”。   他的计划,只是提前多穿两件厚衣服,保护好重要部位,碰面后不停辱骂,激怒纪泽,让对方打伤自己。   故意伤害加上勒索威胁,数罪并罚,让纪泽在里头关个几十年,等再出狱,就是个与社会脱节的中老年人。   哪想纪泽身上有刀,红着眼就往他身上捅,虽然多缝了几针,但这正合辛南雨的意,他伤越多,纪泽关得就越久。   这事放在旁人身上,颜烟不会感到意外。   但这件事,由辛南雨自己策划,并顺利实施,且复盘说与他听时,镇静到像在说一日生活的日常。   仅一个月,一件事,一个人。   就让长不大的小孩,变成如今的模样。   辛南雨“长大”了。   不止是成熟坚韧,而是找到解决办法,有计划地忍耐蛰伏,伪装,一步步达到目的。   就如同......   曾经的他。   蓦然间,莫大的恐慌侵袭,再不是浪一样的溺水感,而是食管到胃不禁抽搐。   颜烟捂住嘴,忍不住勾腰,数次干呕。   这动静直接将两人吓得魂飞魄散。   段司宇慌忙走近,搂住颜烟,“胃疼?还是饿了?”   “我叫医生!”辛南雨急速摁响叫铃,朝医生说,“我病房里有个胃癌患者,早期,不用化疗,一个月前做过切胃手术,现在正在干呕!”   条理清晰,无一句废话,与他无异的做事方式。   这些话清晰落入耳中,颜烟彻底脱了力,靠在段司宇身上,站不住。   是他,教辛南雨变成这样,无意间让辛南雨重复他的路。   “对......”颜烟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却不停重复。   段司宇急忙凑近,仔细分辨,却在听清时彻底怔住。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不要,这是一条死路。 第55章   颜烟时不时干呕,发着抖道歉,语无伦次。   段司宇意识到,这是惊恐发作,而这次,与过去的那两次全然不同。   医生赶到时,段司宇简单说明情况,先是远程问了谢向,三番五次确认可以用药,才让医生注射安定。   肌肉注射,不至于马上让人昏睡。   颜烟逐渐停止颤抖,除呼吸不稳外,神智基本恢复。   眼神聚焦,身前围着无数医护。   颜烟后觉,他又发作了,而这次,不是只在段司宇面前,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甚至当着辛南雨,丑态百出,无法自控。   莫大的耻辱,恨不得钻入地缝。   颜烟咬紧牙关,意欲闭上眼,就装作昏睡,逃过旁人担忧的慰问。   蓦然,段司宇的手掌覆在他脑后,轻推,让颜烟埋在自己肩头,阻隔所有视线。   “麻烦开一间单人病房。”随着说话,胸膛震动,震得颜烟眼皮微麻。   颜烟轻嗅柑香,任由段司宇抱着他移动,直到脚步停止,都不敢探出视线。   砰——   病房门关闭,耳旁转为寂静,颜烟松了口气,仰头,改用下巴靠在肩头。   “......对不起。”颜烟低声道歉,既为让旁人担忧,徒增麻烦,又为自己怯懦的鸵鸟行为。   段司宇不答,只将颜烟抱到病床,躺下,“先躺着休息。”   看不出生气与否。   颜烟照做,乖顺平躺,片刻药效发挥作用,眼前朦胧,沉入睡眠。   等人睡着,段司宇起身,到洗手间拨通肖卓的电话。   “他刚才惊恐发作,打了安定,正在睡,”段司宇压低声音,“这次和以前不一样,只有干呕和发抖,一直重复道歉,没有喘不上气,为什么?”   “可能因为......他已经知道溺水的感觉,认为并不痛苦,而现在,给他造成焦虑情绪的,是胃和病本身,所以发作时会先干呕。”   溺水不痛苦,病才是。   死不痛苦,恢复才是。   段司宇攥紧拳头,心口疼得厉害,如有刀绞。   住院期间,颜烟已很坚韧,平淡到仿佛无事,连护工都说,从未见过这么坚强稳定的人。   但病,哪会平淡?   而死,在颜烟心里,比这样活着容易。   冷静岌岌可危,无比惊慌,堪比发现颜烟寻死时。   “他这次为什么发作?”听筒里肖卓又问。   “我不清楚,”段司宇勉强冷静,“他一直道歉,重复‘不要,这是条死路’,和嫉妒无关。”   “我建议你还是以引导为主,让他自己主动说,不要毫无防备戳穿,不然......”   “我知道。”   不然就会像在西岛时,惊恐发作,弄巧成拙。   如今甚至是干呕,影响身体恢复,比喘不上气还严重。   挂断电话,段司宇背靠在门沿,良久伫立。   最多的是自责。   他低估了病对颜烟造成的痛苦,尽管用尽方法缓解改善,却仍不够,因为他不是真正生病的人,无法一丝不差感同身受。   再是无力。   好不容易,他将月光的碎片拼凑成形,但人生的坎,不会只有一个。   难得顺利救回,手术成功,惊恐却又发作,上天就像故意设置无数道坎,过了这道,还会有下一道,让颜烟难受痛苦。   他根本来不及,在月光又一次碎裂前,织好保护的网。   良久,平复好心情,段司宇方才走出。   手机里,辛南雨发了数条消息,着急。   【辛南雨:烟哥为什么惊恐发作?!】   【辛南雨:是因为什么事焦虑?】   不是像无头苍蝇,狂轰乱炸地问颜烟怎么了,辛南雨竟在刚才人仰马翻时,抓到他话间的关键信息,还可能上网查过资料。   辛南雨变“聪明”了。   却比笨的时候还难缠。   段司宇直接警告。   【Duan:这是他的秘密,如果你贸然追问,他还会发作。你就装作不知道,以为他是胃不舒服。】   【辛南雨:好好好。】   约摸两小时,颜烟清醒。   睁开眼,便见段司宇正垂眸看他。   四目相对。   段司宇先问:“做了什么梦?”   “没有做梦。”颜烟自己坐起身,观察对方神色。   温柔,以及无奈,装作无事。   这么大的事,他呕着发作,段司宇本该要问,如今却一句不提,保护他脆弱的自尊心。   有一瞬,颜烟自厌到极点。   他总是这样,活得像个哑火的炮仗,段司宇怎么能忍受?   颜烟深呼吸,主动说:“我怕辛南雨变成我这样,所以才惊恐。”   “你是什么样?”段司宇装作平淡。   “为达到目的蛰伏,伪装,权衡,只选最好的选择,忽视情绪上的痛苦。”三两句,已能概括前半生。   头一次,颜烟主动袒露,交谈自己隐匿的暗面。   心内迅速斟酌,段司宇引导着问:“比如?”   颜烟双目失神,似在做回忆,“下海之前,我接到颜敬,我父亲的电话,我其实不知道他想要钱,我很快挂断,因为讨厌听见他的声音。”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无能又自恋的恶鬼,把我母亲变成疯子后,也想把我变成疯子。”   ......   逐句逐步,坚韧的壳缓慢展开,终于袒露出其间满是伤疤的软肉。   关于颜敬与祝友清,虽已在记录里看过,私下里查过,但当颜烟亲口平淡陈述,段司宇仍听得咬牙,心口发疼。   “你该早一点告诉我。”段司宇索性搂住颜烟。   颜烟却摇头,“我以为只要离开江宁,一切就能结束,后来到北城,我几乎忘记他,但其实......”   欲言又止,自讽地轻嗤。   对话就此暂停。   段司宇没再追问,因为颜烟只要能开第一次口,就会逐渐放软态度,最终坦白那些“嫉妒”。   他不能紧逼,操之过急。   “你没有想过去找祝焉?”段司宇问。   “我现在......”颜烟一顿,“算了,没必要。”   颜烟想说自己是个病人,又怕他难受,所以才改口。   段司宇无声呼气,转移话题,“我告诉辛南雨你胃不舒服,要留在医院里观察几天,没有说你惊恐的事。”   “好......谢谢。”   如此,辛南雨终能出院,颜烟却又入住,总有一个人待在医院。   刀伤拆线,辛南雨终于能跑能跳,连着两日在病房陪颜烟,话多得不停。   “海滨旅社”正播到第10期,经辛南雨提醒,颜烟方才想起,节目正在播中,他还未看。   其他节目,多是高开低走。   而“海滨旅社”,却是低开高走,越到后面,热度越多,就为看段司宇的“明嘲”,以及陆蔚阴阳怪气的“暗讽”。   弹幕欢声笑语,只当这是逗乐的剧本,因为凯奚和林韵的“刁难”,被后期剪得与辛南雨一样“可爱”。   两个关系户,两个高背景,都动不得,而辛南雨单纯到无可挑剔。   但一个节目中总会有“恶人”,所以这角色,自然落到向文茵头上。   【矫情、名不副实、没有资格......】   最无辜的人,却承受最多的负面声音。   颜烟看得难受。   而辛南雨迅速察觉,直接关掉节目,“困啦?”   “没有。”颜烟点开微信,问向文茵现状如何,对方回复已申请到学校时,病房门也被敲响。   笃笃笃——   彬彬有礼的三声。   怕辛南雨粗枝大叶,段司宇正亲自准备餐食,就算回来,也会直接推门,而非敲门。   辛南雨疑惑起身,去开门。   “我来看烟哥。”陆蔚站在门外,手里一捧石斛兰。   辛南雨只点头,却未回话,坐回颜烟身旁,一下收起笑。   陆蔚一怔,嘴角的笑发僵,进门放下花,笑着祝贺颜烟手术顺利,却不专注,视线总是飘向辛南雨那方。   两人间的氛围诡异。   一时间,病房里话最多的,竟变成颜烟。   不多时,段司宇推门而入,视线在两人身上一扫,直接戳穿,“颜烟要吃饭,你们俩要谈什么,出去谈。”   辛南雨点头,主动起身出门,陆蔚紧跟其后。   病房门合上。   颜烟拿起勺,慢速咀嚼,因为实在无味,又无法狼吞虎咽,平淡中有种上刑的痛苦。   段司宇轻叹,“我买了家食品加工厂。”   “在哪儿?”   “北城。等你回去,会有专业人员给你配餐,筛选食材,无菌生产,比我做的安全,味道也会比现在好。”   为他,买一家工厂。   这未免太大费周章。   颜烟感到无措,却说不出拒绝,让段司宇失落。   “不用只做我的备餐,接一些其它的订单。”颜烟找了个折中办法,勉强接受。   “行。”   一餐吃完,辛南雨回房,面无表情,而陆蔚在门外颔首道别,直接离开,背影似很失落。   “你们吵架了?”颜烟问。   “不是,”辛南雨一顿,解释,“我被捅的那天,陆蔚说想复合,以后会保护我。”   看两人氛围,明显是复合失败。   颜烟又问:“你不喜欢他?”   “喜欢,但我不会复合,”辛南雨语气坚定,“趁现在民宿还有热度,我要多赚钱。我也不想被他的粉丝和观众发现,导致我的账号和民宿出现闪失。”   辛南雨想得很清楚,账号与民宿能起来,是因为恩情,他已经害了颜烟一次,不能再因为愚蠢犯错,摧毁颜烟的努力。   辛南雨真的长大了。   但成长所对应的,是沉重,是被教条驯化,是砍掉野生的棱角。   颜烟胸口发闷,不禁想。   或许,他那时想帮辛南雨,不止是想做救世主,而是无意识想保护辛南雨的纯真。   纯真,失掉了,便再无法捡起,他早有体会。   “今后,别再做危险的事,”颜烟只能提醒,“如果哪件事让你痛苦,不一定非要咬牙坚持,逃避,或找到不痛苦的解决办法,都可以。”   辛南雨一知半解点头,也不知是否听进去。   颜烟留在民宿的行李,经过商讨,最终决议搬到对面洋房,电子产品寄回即可。   夏日西岛太热,不适合养病,而到冬日却正适合,颜烟会在深秋时再回去。   陆蔚来过的翌日,辛南雨便启程西岛,因为已缺席一周,账号素材告急。   辛南雨一走,颜烟没来由低迷,出院时神色恹恹。   “不高兴?”段司宇察觉他的郁结,“我在北城开一家民宿,叫辛南雨过去陪你?”   颜烟却摇头,“我在想随晏。”   ......随晏?   段司宇皱眉,“你为什么想他?”   “我在想,下次见面时,他会不会也和辛南雨一样,忽然之间‘长大’。”颜烟失神地说。   “他长大?”段司宇轻嗤,“不可能,他家现在还当他是小孩,宇亿梦还喜欢他,谁长大,他都不可能长大。”   颜烟不信,“宇亿梦喜欢......?”怀疑段司宇胡诌。   “她亲口说的,说是主人对宠物的喜欢,”段司宇补充,“像养了只金毛。”   “金毛。”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皆一愣,而后一起低笑,心情由此变得愉悦。   “但也可能与爱情有关。”   “为什么?”   因为他也曾咬死不承认,非说对颜烟的感觉无关于爱情,甚至将那视为“落俗”。   但段司宇没出声解释,只笑而不语。   他们未立刻回程,而是留在江宁四处游逛,因为段司宇想去看看颜烟生活过的地方。   可离开太久,关于江宁的记忆已模糊,况且颜烟的生活枯燥,从来都只两点一线,家与学校。   过去的家,算了。   学校,也只能到外围扫一眼。   所以他们漫无目的,先去庙里祈个平安顺遂的愿,做个功德捐赠,以求病情恢复顺利,永不复发。   离开江宁之前,段司宇开着车,说要去看大道上的梧桐,保存灵感。   日光正盛,但都被挡在梧桐叶外,将盛绿的叶照得颜色发浅,像初春时新生的绿芽。   颜烟不觉得稀奇,因为满街都有梧桐,他幼时就常被飘洒的絮迷眼,一到春日就过敏咳嗽。   索性,颜烟靠在车窗边,观察行人。   此时未到高峰,行车不多。   骑电瓶、跑步、散步的,有的甚至占据车道,横穿而行。   蓦然间,颜烟的视线落在一个寸头女生脸上,素颜,鼻翼右侧一颗鼻钉。   心口异常一跳。   一切似是慢镜头,树叶声中,颜烟看清了对方的五官,那是张与祝友清极像的脸。   车擦过时,女生侧头,正对上颜烟的视线。   四目相对一霎,错开。   “啊——”颜烟下意识低喊出声,却只是个拟声词,失神。   “怎么?”段司宇问。   车不停,后视镜中的身影渐小。   良久,等车往前行几百米,那身影消失不见,颜烟才低声说:“我看见一个长得像祝友清的人。”   “你指祝焉?”   “也许,也可能是我看错。”   “我现在绕回去?”   “不用,没必要。”   颜烟深呼吸,不再看窗外,垂眸发愣,胸口一种道不清的低沉。   车驶过最后一棵法桐,段司宇忽然说:“做个赌约。”   陆陆续续,从手术起,他们做过无数赌约,当不知道如何选择时,就由一方提出赌约条件来定。   “什么?”   “再走一次大道,如果你再看见那人,就算我赢,你得下车去问她是谁;反之你赢,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随便你提。”   颜烟还没答话,车已经绕行,驶回大道入口,重复行进。   心跳不自觉变快。   不知是期待还是胆怯,颜烟屏住呼吸,视线随意扫,并未特意去盯。   又十分钟,车驶到大道尽头,而在最后一棵法桐下,赌约中的身影正伫立。   颜烟失了神,忘记喊停,车却减速,停到临时车位。   “我赢了,”段司宇说,“下车。”   颜烟深呼吸,下了车走近,还未开口,对方却先挑起眉,“看来你手术恢复得不错,挺有精神的。”   手术。   颜烟一怔,蓦然后觉,他的手术,不止要他自己签字,也需要有亲缘的家属同意,不是颜敬来,那就只能是......   “祝焉。”颜烟喊出声。   对方不解,“嗯?怎么了?”   真的是祝焉。   恍然,风吹梧桐叶,一道炽热日光扫过眼帘。   颜烟阖了阖眼,下意识回头,朝车里望去。   茂盛的绿意是背景,段司宇的半张侧脸落于光中,眼眸灿然带笑,其间的爱意,比盛日还要炽烈。   蓬勃的生机如同光子,随风扑面而至,颜烟轻嗅,闻见的不是日光的暖意,而是佛手柑的香气。   无端,眼眶泛起微热的湿意。   段司宇早就联系过祝焉,甚至约好在大道上见面。   而赌约,只是个幌子。   所有看似幸运的巧合,皆是段司宇为他而做的努力。   他得到的,根本不是段司宇的好运,而是一份......   至死不渝的爱。 第56章   回北城的计划被往后延。   段司宇主动让步,给颜烟时间空间,与祝焉沟通。   出乎意料,祝焉如今也与他一样,不再与亲属联系,因为祝友清早已去世。   与颜敬离婚的第二年,祝友清在某天夜半出门,凌晨出了车祸,不治身亡。   祝友清出门的原因未知,也未留下遗书,因是临时窜出路中央,所以肇事司机躲闪不及,对方只付一半责任。   老两口根本不缺那点赔偿,只伤痛欲绝,索性离开江宁,搬回故乡老家生活。   没了母亲,父亲又是这场苦难的始作俑者。   没人愿意担责任抚养,祝焉便被送到寄宿学校,工作日住校,周末辗转与各个姨母家,如同被到处踢的皮球。   高中毕业后,祝焉未再读大学,而是到沪城做中介销售。   咬牙熬过前头五年,赚足够钱,祝焉回到江宁,开了家清吧与猫咖,等日子平稳闲适,又重新高考入学,现广告学在读,并遇见如今的女友。   没几句,祝焉简单概括过去,颜烟却久难回神。   祝焉的语气再是平淡,如今再是安稳,颜烟也能想象,这背后要承受多少痛苦。   他那时羡慕祝焉被带走。   可幸福的祝焉,只是个存于他脑海的幻想。森*晚*整*理   这场无烟战争,无人幸免,也无人获得胜利。   听完,颜烟沉重道歉,“抱歉。”   祝焉不解,“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匪夷所思。   “我......那时羡慕你,以为你过得很幸福。”颜烟为自己的揣测而不齿。   祝焉却摇头轻笑,“我那时也羡慕你,有稳定的住处,不用低三下四。但其实如果我们互换,我想,我可能会像祝友清那样,崩溃,发疯,最后死在路中央。所以......”   “谢谢。”   谢谢他承受更多的痛苦,却未变成与颜敬一样的人。   “......不客气。”颜烟愣着回复。   气氛一时沉重。   祝焉转了个话题,“你和他,是在西岛认识?”   他,指段司宇。   “卧底除恶”一事沸沸扬扬,就算不看综艺的路人,也听闻过段司宇这项“光荣事迹”。   “不是,认识快有六年,今年初我去西岛度假,正巧碰到他在那里录制。”为保全脸面,颜烟稍作美化。   “认识这么久?”   “......嗯。”   “我以为你们认识不久,正在新鲜期,黏糊糊的,”祝焉轻笑打趣,“比我和我家那位还黏。”   颜烟轻咳,“还好。”   没来由尴尬。   他们已不是小孩,有成年人该有的体面,亲属相认,也不会像夸张的影视剧中那般,执手相看泪眼,又抱头痛哭。   更多的是无措与尴尬,硬扯话题。   不过祝焉的女友是个活泼性子,听闻两人正在猫咖闲聊,直接翘了课,叫车赶来,说要来看看他。   路朝青。   连名字都有种自由的生机。   路朝青一到,便问颜烟:“你就是Yan,对吧?”   无法抑制的好奇。   “Yan?”祝焉不解,因为平时只听爵士,并不关注国内圈子。   路朝青撇嘴,打开手机,翻出段司宇的专辑页面,“Yan,段哥的学长、男朋友,前两年分过手,演唱会之后又复合。”   所有细节被清楚点出,颜烟喉间一卡,差点凭空被气噎着。   平日网上无风声,颜烟以为叶思危有效控制了舆情,未曾想,这些细节早已暴露,人尽皆知,正隐在暗处讨论。   蓦然,颜烟意识到,这回他们复合,不再像原先在一起那般,只关于两个人。   今后,他不仅要面对段玉山,还要面对无数粉丝,以及观众听众关注的视线。   心口一紧,警惕的弦被拉紧。   倒不是为暴露而焦虑,而是怕无意间说错话,落人口实,给旁人攻击段司宇的机会。   颜烟不答,倒回去反问:“你和祝焉是同一个专业?”   “我不是广告的,”路朝青单纯承认,“我传播的,是她学妹。”   颜烟点头,“你们看起来很相配。”   不合时宜且老气的夸赞,让路朝青明显一愣,“谢谢......?”   “不客气。”   而后默然寂静,再无人出声。   生硬的扭转,让话题彻底走向死路,气氛凝滞。   心内焦灼无措。   他习惯了直白,不习惯绕弯,更不会悄无声息转移话题。   无法,颜烟只能找个借口离开,“饭点到了,我先去吃饭,回头微信再联系。”   声音发干。   祝焉清楚颜烟的身体情况,表示理解,并问:“你们定在哪一天回北城?”   “还没有定下。”   “有时间的话,可以来我清吧坐坐,白天想来撸猫也行,我随时欢迎。”祝焉说。   “好,谢谢。”   段司宇的车停在店外等候。   颜烟上了车,一言不发,低落地失神。   “怎么?”段司宇察觉,没着急启动。   “我搞砸了,”颜烟长呼气,“我让祝焉,和她女朋友很尴尬。”   “为什么这么觉得?”段司宇追问。   颜烟解释了情况,仍感到懊恼,“我该再问一些别的事。”   他们的事,段司宇本打算公之于众。   然而惊恐、疏导记录、溺水和病,种种意外与痛苦,让他改了主意。   如今,他无法再忍受多的闪失,更不想高调宣布,将颜烟架到镁光灯下无措。   索性,段司宇不藏着掖着,任由消息流窜,让歌迷知晓即可。同时也压热度,谨防此事被推到风口浪尖处,让有心之人在颜烟身上做文章。   他根本不在乎外界评价,颜烟却过于谨慎,甚至怕说错话,给他“招祸”。   他脾性极差这事,无人不知,颜烟就算真说错话,也赶不上他过去在镜头前的无数句“滚”和“有病”。   段司宇轻叹,“晚上,去一趟祝焉的清吧。”   “我现在不能喝酒......”颜烟仍很尴尬,想拒绝,以身体不允许为由。   “七点去,十点之前回酒店,不喝酒不外食,不会耽搁恢复,”段司宇不想逼迫,提议,“你如果拿不准,就做个赌约决定。”   段司宇是想让他多见祝焉。   颜烟知道,终是答应,“不用做赌约,我跟你去。”   祝焉的清吧开在猫咖对面,招牌极大,天还未暗,灯已亮起。   颜烟提前发过消息,他们到时,祝焉正站在门口等待,神色与他一样,也有些懊悔。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我,”祝焉主动说,“路朝青在宿舍,这次不会过来打扰,你们随意。”已然猜到颜烟无措的原因,因为事关段司宇。   “没事,你让她来,”段司宇问,“我借你这里舞台一用,就半个小时,不介意吧?”   “当然。”祝焉大方答应。   清吧的风格偏冷淡,比起其他酒馆,灯光单一明亮,音乐声小,更像个能休息小憩的地方。   吧内的舞台离观众席极近。   一进去,段司宇挑了离舞台最近的位置,让颜烟坐下,而自己去找了把老旧吉他,调音,跑音阶活动手指。   营业刚开始,客人未至,整个吧里,只有祝焉与一个服务生。   颜烟有些不安,“真的要表演?”   怕被拍了视频上传,怕造成骚乱。   “对。”段司宇满不在意,继续摆弄吉他。   不多时,路朝青到达,看见舞台上的段司宇后,坐到颜烟身旁问:“真的是段哥本人?”   “......是。”   “为什么他看起来,和网上说的不一样?不像脾气不好啊......”路朝青凑近小声问,但很快被祝焉捉住后颈,往旁边拉,与颜烟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   颜烟也愣住,“你不是粉丝?”却叫段哥。   “我不是,我室友是,”路朝青压低声音,“不过你放心,你和段哥在这里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沉默片刻,颜烟忍不住问:“我们复合的事,是你室友告诉你的?”   “是啊。”   “很多人都知道?”   “粉丝应该都知道了吧,她说经纪人有在群里解释过。”路朝青答。   叶思危解释过。   无数人知道他们复合的事,但社交平台上却没有风声,连他真实的名字都不曾泄露。   颜烟不禁失神。   段司宇为他做的努力,远比他看见的多,而在他忽视的每个暗处,都有段司宇的保护。   夜幕彻底降临,客人增多。   有一人认出这是段司宇,上网发了消息,便有许多粉丝扎堆赶到,入座观众席,点酒等表演开始。   “正中央那个,是不是Yan?”   “嘘......你小声点,叶思危说过他容易害羞。”   “好了你别说话,他耳朵都红了。”   ......容易害羞?   窃窃私语入耳,颜烟下意识抬手,想触碰耳朵,段司宇却先起身,放下吉他,直直向他走来。   四周转为寂静,私语戛然而止。   停在颜烟身前,段司宇侧头问祝焉:“多的口罩,有么?”   祝焉拉开路朝青的包,翻出未开封的口罩,递过去。   “谢谢。”段司宇拆开包装,将口罩戴在颜烟脸上,摁紧边缘,才又返回舞台。   表演开始。   音响未开,只有弦声。   不是段司宇的歌。   而是《Last Night on Earth》。   不禁,颜烟想起北城的平安夜,他们初见。   不同于那时,他离得很远,段司宇只瞥他一眼,不动声色,遥遥对视。   现在,他坐在最近的位置,而段司宇只凝视他,从头至尾,不曾移开过视线。   分明打算只表演半小时,对视中却忘乎时间。   一首接一首不停,全是他歌单里的歌曲。   恍然之间,颜烟有种感觉,段司宇要把那时在酒馆唱过的歌,全都唱一遍,以弥补他无数次卑微的远望。   不到一小时,清吧内再坐不下多余粉丝,却还有人不停涌入,打扰营业。   段司宇方才起身,结束表演,俯身行礼,“你们可以拍我,视频随意转发,但请不要上传他的照片,谢谢。”   “啊——!”   闻言,四周再抑制不住激动,响起尖叫声,快要刺破耳膜。   心脏怦怦直跳,快到无法呼吸,颜烟不止耳朵发红,双颊也滚烫,如有火烧。   段司宇走下舞台,朝祝焉道声谢,搂着颜烟起身,直接从正门离开,无所顾忌。   无数道视线汇聚,多数是笑意,是好奇,但并非所有人都祝福,也有不满与不解。   蓦然,颜烟想起毕业时他喝醉酒,冲到观众席前排插队,那些不属于他的视线,因为段司宇而汇聚在他身上。   那时他慌神,落荒而逃。   但如今,他不止不能再逃,更不能继续龟缩,躲在壳里畏首畏尾。因为段司宇为他所做的努力,已然太多。   所以半途时,颜烟驻足停下,无声深呼吸。   “怎么了?”段司宇跟着停驻,语气担忧。   颜烟不答,只在心中倒数三秒,到“1”时,毫不犹豫摘掉口罩,以真实面貌示人。   未料到他冷不防的动作,段司宇惊慌抬手,下意识挡住他的脸,保护。   光线与视线被阻隔。   颜烟平静勾起唇角,拉开脸前的手掌,放下,十指相扣,紧紧握住。   “没关系,我不怕。”   说完,颜烟举起手臂,笑着朝所有人道别道谢。   等粉丝也惊呼着向他挥手,颜烟才抬步,牵着段司宇往外走。如一往无前的风,充满勇气,破刃而行。   无论祝福或反对,夸赞或批评。   从今往后,颜烟想,他都将站在段司宇身侧,一起承受。   他将做远星轨道里,唯一一颗卫星,尽管力量绵薄,也要试着阻挡陨石撞击。   这一次,他将心甘情愿,做远星身旁忠诚的月亮,就算永不发光。 第57章   为让颜烟彻底松弦,习惯面对粉丝及观众,接连两日晚上,段司宇定时在清吧表演,任由旁人来访拍摄。   社交平台上虽有视频流传,但都未泄露颜烟的正脸,只一些背影与侧脸。   少许模糊正脸的照片,只私下在群与私聊中流传,就算上传平台,也会被迅速删除。   【我只能说,没见过Yan真人的有难了】   【我作证,段哥没夸张,本人真就精灵本灵,我要是分手我也忘不了[点烟]】   【呜呜求一张高清照片!】   【发不了,段哥不让发,你等偶遇吧】   ......   群中的讨论愈发高涨,甚至有人商量组团,赶到江宁“偶遇”。   叶思危再坐不住,打电话来催促警告,段司宇才收敛,开车回北城。   比起出发时,回程途中,颜烟的状态有所好转,至少不会再对着车窗长久发愣、寡言沉默。   回到北城一周,仲夏将至,加上住院,手术快过去两月。   颜烟需得准时到医院复查,检查身体各项指标,测定肿瘤标志物的数据,确认是否出现复发转移。   检查并不麻烦,预约,再照计划完成即可。   最折磨人的,是去之前的焦虑,与检查结束后,等待结果的不安。   基本指标、各项功能出结果快,确认无问题,表明无需输液辅助营养摄入。   但CT、造影和标志物测定,这些判定是否复发的检查,全部出结果,最快也需要两天。   段司宇买下的工厂已开始运作,每日严格检测配备,天亮前时将一日的六餐送到住处,食用之前,蒸熟加热即可。   用了不少天然食材提味,味道改善良多,时隔两个月,颜烟终于尝到“鲜味”的感觉。   但颜烟仍心不在焉,因为念着复查的结果,进食时数次走神,咀嚼渐缓。   “不满意?”段司宇提醒着问,“我让人再多调一些口味?”   颜烟重新开始咀嚼,“不用,味道很好。”   刻意地认真,再无走神。   许是状态好转,颜烟面目精神不少,双颊也长了些肉,不像恢复期间骨瘦如柴。   颊上的软肉随咀嚼微动,似很软乎。   段司宇盯着看,心口莫名发痒,想上手捏,却又不想打扰颜烟吃饭,索性先忍。   最后一口结束,颜烟竟有些留连,因为太久未吃过有滋味的食物。   可饶是有胃口,他也不能加餐,食量严格固定,不可过饥过饱。   颜烟起身收拾餐盒时,下意识舔唇,意犹未尽。   唇部因此而饱满水润。   段司宇故作随意接近,将餐盒掷进垃圾袋,而后将颜烟圈在怀里。   复合虽一月有余,颜烟还未习惯这种突兀的亲近,尤其如此时,从背后被抱着,胸背紧贴。   腰被搂着,耳后是极近的呼吸声,热意呼在碎发梢,暧昧地撩拨。   手掌压在桌面支撑。   颜烟喉咙发紧,声音极轻,“怎么了?”   “回头。”段司宇说。   颜烟照做,四目相对的一瞬,一边脸颊被揪住。   开始先只安分揉捏,几下后,段司宇似嫌无趣,指尖移到唇角,极慢地摩挲,抚过纹路,似有若无逗弄,逐渐不正经。   唇角发麻,呼吸无意识加重,暧昧破表。   颜烟索性闭上眼,等吻落下,无意识中,蹭了蹭段司宇的掌心。   摩挲戛然而止。   段司宇问:“你闭眼睛做什么?”尾音带着捉弄的轻笑。   颜烟一下睁开眼,没被捏过的另侧脸颊跟着发红,“没什么。”   故作冷静的平淡。   “怎么?以为我是想吻你?”段司宇不依不饶。   “没有。”颜烟侧头,移开视线。   侧着的细颈紧绷,暴露平静下的羞耻,就是这种心口不一的冷淡,总让人心发痒,着迷上瘾。   段司宇虽喜欢看,但不会多捉弄,通常点到为止,以免颜烟真的生气。   “我确实想吻你。”段司宇低头,轻啄在脸颊,给了个安抚的轻贴。   “......嗯。”颜烟视线移回,落到段司宇唇上,失神。   段司宇不吻,他失落,可如果肆意吻了,到动情又只能暂停,他什么都不能做。   麻烦的病,以及身体。   察觉他的失意,段司宇问:“不高兴?怕复查结果不好?”   “有这个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告诉我。”   “我有点......”   无聊。颜烟欲言又止,在心里说。   不能工作,不能过度用脑集中精力,吃食只有少许鲜味盐味,没法进行性.事......   人该有的需求,颜烟似乎一个都没法满足,还要为复查结果而分神,徒增不安。   可他不是独自面对,段司宇同他一起熬,只会比他更无聊不安,他又有什么资格抱怨?   “没什么。”索性否认。   “你想说无聊?”却直接被戳穿。   颜烟只好承认:“......有一点。”   一霎沉默。   片刻,段司宇灵光一闪,似想到什么,“明天,我带你去做件有趣的事。”   “什么事?”   “去见段玉山。”   见长辈叫作有趣的事?   颜烟一下紧绷。   虽然毕业典礼与除夕时,颜烟见过段玉山,但也只点头问好,并未多作交谈,与“正式见长辈”天差地别。   “明天是端午,会有人到家里做客,到时候我带你过去捣乱,够不够有趣?”段司宇解释。   捣乱。   他生命里从未有过的行为。   “别......唔!”颜烟想拒绝,却先被段司宇轻吻住唇,堵回剩下的话。   唇齿相缠,颜烟被吻到失声,喘不过气,才被彻底放开。   “我知道分寸,你要是不想参与,就只看着。不许拒绝。”段司宇似笑非笑,仿佛存着亟待发作的坏心眼。   翌日,两人在下午到达合院。   段司宇提前发过消息,所以他们进门时,南房和院内正聚着不少人。   上次旁系相见,是两年前的除夕。   两人分手后,段司宇就没再回来,故意接春节期间的工作,见不得一丝高兴的热闹。   所以这回,听闻段司宇要回家过端午,还带着恋人,连不常来聚的偏门亲戚,都禁不住到场看热闹。   打趣的话不可避免。   但段司宇不再生气,只笑而不语,拉着颜烟去他的房间。   段玉山正在书房下棋,与其他几个长辈进行车轮战,非要决出高低,做最后的胜者。   手机收到消息,说两人已到达,段玉山懒得理会,只发个语音,吩咐佣人单独准备颜烟的餐食,再继续决斗。   外头实在吵闹,多是旁系间的逗趣,以及藏于笑容之下的攻击。   整个段家,从上至下,均有种好胜气质。   对外时团结聚成一体,对内则向下鄙视,若无亲缘维系,估计会像企业那般,实行末位淘汰制。   哪家今年营收不达预期,仕途不顺,小辈只顾玩乐,无能不做正事......   统统,都会被拉出来,言语鞭笞。   从前,段司宇是被鞭笞的对象,因为不务正业与脾性差。   但如今脾气转好,又与颜烟复合,爱情事业稳定,段司宇成功脱离“小辈”之列,成了中规中矩的“大人”,很快被放过。   颔首招呼间,颜烟偶尔细听到对话,只觉胸闷,透不过气。   纯真可贵,野生的棱角亦是。   但段家秉承的规训,明显是提前砍掉棱角,压抑不符合要求的天性。   上一次他来,正饱受“嫉妒”的焦虑,无暇顾及旁人。   而今,他看过段司宇的疏导记录,实在难以想象,幼时的段司宇,怎么忍受这些聒噪,以及争强的鞭笞。   好在,段司宇的房间离得远,合上门时,那些聒噪统统消失,被阻隔在外。   见他面色有异,段司宇蹙紧眉,“身体难受?”   “没有,可能是太吵了,”颜烟不禁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很难受?”   颜烟不是不舒服,而是为他难过。   段司宇一怔,心里发软,解释,“我以前多住我妈那儿,后来才搬过来,所以还好。”   可这回答并未让颜烟好受。   段司宇索性转移话题,“对了,前些日子段玉山去看过医生。”   “看医生?”   “心理医生。他非要看我和宇亿梦的疏导记录,看了又心态崩溃,所以也去找医生做疏导。”   “你的意思是,他感到自责?”颜烟惊异。   “也许,我不知道,”段司宇眉梢一挑,“所以我们来做个赌约,就赌他有没有改变。”   做疏导,并非对每个人都有用。   特别是有自恋倾向的人,去看医生,多数时候不是真心想改变,只是为了寻求医生的认同,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合理化。   “什么条件?”   “他如果改变,今天不当众数落我,算你赢,你可以只旁观我的‘捣乱’;反之我赢,你就必须参与,和我共进退,沆瀣一气。”   “你......”颜烟一顿,“准备做什么?”   “只要你认真回忆,就能猜到,”段司宇神神秘秘,“敢不敢赌?”   在这么多人面前捣乱,只是为他排解无趣,他不可能抛下段司宇一人,独自旁观。   颜烟直接答应,“不用赌,我陪你。”   段司宇要做什么,颜烟猜不出,只心脏狂跳到傍晚。   晚饭很简单,聚在一起不是为吃饭,而是为喝酒与数落评价,因此下酒菜居多。   颜烟独一份的餐食,倒显得特别。   他生病的事,众人心照不宣,所以并未有人疑虑询问。   “亿梦今天不来?”开饭时,有人问。   “她有事忙,不在北城,”段玉山视线一斜,落到段司宇身上,“不像有的人,从冬天休假到现在,半年就只做成三件事。”   三件事,分别指节目,专辑与演唱会。   开局就被数落,段司宇面无表情,右手却偷偷伸到桌下,轻捏颜烟的手指,似是在说“看,我猜得多准”。   似嫌轻捏不够,片刻,指尖又移到颜烟掌心,故意挠,挠得他左手发麻,无处不痒,心跳更乱。   颜烟怕被发现端倪,低头认真吃饭,耳尖散着淡红,无法褪去,是他不可自控的证据。   桌上对话无聊,除了对唯一不在的宇亿梦褒奖,剩下的均为数落批评。   年纪小的低头应下,神色谦卑,只有段司宇面不改色,明显正酝酿“坏心思”。   不到半小时,颜烟用餐结束,静等段司宇行动。   蓦然,段司宇站起身,一言不发,往别处走,如同从前我行我素。   “去哪儿?”段玉山视线一凝。   “洗手间。”   “......事多。”   段司宇前脚刚走,话头后脚便转到颜烟身上。   “颜烟,复查的结果如何?”   “明天出结果。”   “今后有什么打算?”与除夕的疏远不同,似要将他‘纳入’段家,先做砍去棱角的改造。   颜烟直视段玉山,“陪着司宇,重建桥梁。”   声音平淡,从容不迫。   别人或许听不懂,但段玉山看过记录,理应知道他的意思。   所以段玉山一怔,先移开视线,躲闪,“嗯,不错。”   破天荒的赞同。   桌上倏然寂静。   所有呼吸声放轻。   片刻寂静后,段司宇折回,却非空手,右臂正抱着一盆奇特的多肉植物。   龟甲牡丹。   从零养到开花,短则三四年,长则十年八年,就算能开花,品相也不一定上乘。   而段玉山的这株,已经悉心养了六年,刚开花不久,品相端正,见人就要炫耀。   无怪段司宇说他能猜到。   “海滨旅社”开拍那日,段司宇就在电话里承诺过,等花开,就去抢了送人作人情。   段玉山蹙紧眉,“你干什么?”   不解中还有一丝不安。   “送人。”   说完,段司宇一下拉起颜烟,抱着花就往屋外跑。   不知何时,佣人的电瓶已移到门口,车上正插着钥匙。所以颜烟没跑几步,就被段司宇推上电瓶后座,戴上头盔。   “你敢跑试试?”身后传来段玉山警告的嘶喊,气到直呼大名,“段司宇!看我不找人打断你的腿!”   段司宇并不理会,跨上车座拧锁启动,直冲出合院,转弯逃跑。   夜风微热,擦过脸颊,他们穿行在胡同巷角,像两个幼稚的愣头青,全无体面。   “颜烟,现在还觉得无趣吗?”倏然,段司宇轻笑着问。   耳畔风声归为寂静,停格,而后心跳声如疾风般狂响,吹来无尽勃然的生机。   电瓶的速度并不快,可没来由的,颜烟觉得他正在飞,因为身体舒畅,心脏跳得快到似要蹦出胸膛。   快到就像是......   重新“活”了过来。   “谢谢。”颜烟捂住心脏,将下巴靠在宽厚肩膀上,仰头,凝视巷旁如星照耀的光。   谢谢段司宇从未失去过纯真的棱角,用无所顾忌的出格逗他开心。   谢谢段司宇,带他重新活一次。 第58章   夜幕已至,路灯昏黄。   他们穿梭转弯,绕过无数小道,似漫无目的,不知归依何处。   颜烟也不问目的地,只将侧脸贴在背上,紧紧拥住段司宇,汲取紧靠的热意。   亢奋的心跳声传到后背。   段司宇勾起唇,“很高兴?”   “嗯,”颜烟只觉一个字不够表达,又说,“特别高兴。”   段司宇轻笑,逐渐减速,靠边停车,“带你去个地方。”   随即从车篮里抱起龟甲牡丹,收起钥匙。   颜烟跟着起身,“去哪儿?”   段司宇并不答,牵起颜烟的手,在夜光中漫步而行,如灵动的飘光,自在无束。   这一片胡同人烟稀少,原先初始的居民,多已搬走或高价卖了,鲜少有重新翻修,执意留在此处的。   合院虽重装过,但段玉山平常并不住这里,一年中,只在特定时候到此处居住,如父母的忌日、需得齐聚的节日。   世界日新月异,而这里却经年如一、老旧。无人再将此处当作家,只当作一项投资,或一个记忆角落的念想。   脚步不自觉放轻。   颜烟觉得,他不是在胡同中前行,而是在段司宇的记忆里漫游,需得小心翼翼。   “那儿,”半途,段司宇停住脚步,朝一棵枯树抬抬下巴,“以前随晏跟一群傻子去掏鸟蛋,不会爬树,为了面子硬上,结果把裤子摔开裆,还被人笑话。”   “那你呢?”颜烟问,“你那时在做什么?”   段司宇神秘不答,拉着颜烟往枯树对面走。   一幢稍高的白色洋房入目,约摸有四层,或杂糅少许西洋风,与周围的矮院格格不入。   洋房大门紧闭,门上锁链积灰,明显人迹鲜至。   “我们要进去?”颜烟问。   “当然。”   可门锁着。   “你要撬锁?”颜烟不自觉心虚。   “不用撬,从后面进。”   两人绕到洋房背后。   颜烟以为有后门,目之所及却只有窗。   段司宇随意选一扇,推开,将花放到窗沿,站着不动,似在等颜烟先上。   “......爬进去?”从未做过这种‘坏事’,颜烟心虚无措。   “为什么要爬?”段司宇不理解,直接抱起颜烟,放在窗沿上坐着,而自己单手一撑,一跃便进。   窗沿矮,对高个儿来说,确实用不着爬。   颜烟有些尴尬,赶紧跟着跳下窗,落地时,没有尘灰扑进鼻尖,只有一道清新气味,像刚被人打扫过。   这是个空房间,颜烟紧跟段司宇,出了房门,进入一段走廊,穿梭行至中央的长楼梯。   往上爬两层,颜烟开始喘,体力见底。   “还有两层,”段司宇放慢脚步,“我背你上去?”   病弱而麻烦的身体。   “不用。”颜烟懊恼烦躁,想咬牙提速。   段司宇却先攥住他手腕,拉到自己怀里,紧靠借力,“没事,慢慢来。”   他们慢速往上走,终于到顶。   最顶楼没有墙壁隔断,只一个宽阔平面,窗边有一台钢琴。   “这里是......你的琴房?”颜烟后觉。   “嗯,最开始在我妈那儿练,后来她走了,我就来这里练。”段司宇推开窗,放下花盆。   从窗内俯望,正好能看见对面的枯树。   所以幼时的段司宇,就是坐在这里,俯瞰其余小孩爬树逗乐,安静如悬在高空的孤岛。   颜烟将手搭在窗沿,朝外看,指尖无意识一抹,竟发现没有灰尘,“这里有人定时打扫?为什么大门积灰?”   “平时没有,今早我叫人过来做过消毒。”   颜烟一愣,“这里的产权属于你?”   “差不多,属于我妈。”   “......那我们为什么翻窗进来?”   “因为刺激。”   一时沉默。   颜烟语塞,从旁边被揽住腰,坐到钢琴凳上。   段司宇打开琴盖,随意跑几组音阶和琶音,活动手指。   为摁到低音区,段司宇的手臂时而靠近,触到颜烟的右臂。怕影响弹奏,颜烟稍站起身,不动声色往旁边挪,坐到最边上。   音阶戛然而止。   颜烟侧头,对上段司宇微蹙的眉,“怎么了?”   “忘了叫人来调音,有几个音不准。”段司宇又将他拉近,坐到自己身前,拥在怀里。   房内未开灯,只明亮的月光照耀,静谧幽暗的暧昧。   “你躲什么?”段司宇凑近问,“还不习惯?”   一个多月以来,当距离过近时,颜烟总无意识紧绷,只有吻到动情时,才会放松。   “没有,”颜烟心跳稍快,解释,“我怕打扰你演奏。”   “这不叫演奏,这叫约会,放轻松,”段司宇低声问,“你想听什么?”   过于贴近的暧昧。   颜烟根本无法放松,“都可以。”   双臂随即从两侧拥上,既为弹琴,也为拥抱。   简单的几个和弦,凑出熟悉的旋律,又是曾在颜烟歌单里的歌曲。   耳后段司宇忽然说:“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西门,当时你戴着耳机,我就特别想知道你在听什么,所以去偷瞄你的账号ID。”   段司宇只说早就见过他,并未解释过细节。   颜烟有所察觉,以为段司宇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他的账号,才会故意在酒馆唱那些歌。   未曾想段司宇会这么胆大,直接当着他的面看,而他毫无察觉,甚至记不起何时有过此事。   “我以为你听古典,就把音量调大,结果差点被炸了耳朵。当时我就在想,你是我遇过最有趣的人。”段司宇说。   有趣。   人生头一次,颜烟收到这样的评价。   “谢谢。”颜烟唇角微勾,莫名地雀跃。   前奏结束,段司宇森*晚*整*理的歌声极轻,耳语,只为唱给他一个人听。   “May all your dreaming fill the empty sky   Just remember I’ll be by your side.”①   (愿你的美梦布满天际,我会守护你)   颜烟记得这首歌。   他研二实习时常听,在暑假的夏夜。   “Let there be love......”(爱会永远相随)   颜烟跟着轻哼,很小声,怕影响了演唱。   最后一句结束,钢琴声渐弱,消失。   四周静谧,只余呼吸。   “颜烟,你现在高兴么?”第无数次,段司宇问这问题。而每一次,都是为纾解他的郁结与无聊。   高兴一词程度太浅。   从段司宇拉着他逃跑起,身体似乎归了魂,他蓦然能敏锐抓到雀跃、紧张等,一切情绪的变化,不再像台老旧机器,反应迟钝。   那是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这种感觉能维持多久,颜烟不知道,但他已不害怕会消失,因为段司宇会一直在。   颜烟起身转了个面,想重新坐下,与段司宇面对面,但碍于琴凳不够宽,只能分腿跪在凳上。   “怎么?”段司宇抬手虚揽,防止颜烟摔倒。   颜烟放轻呼吸,低头凑近,“谢谢。”   鼻尖相触,四目相接。   只一瞬,颜烟主动吻上去,撬开对方的唇,侵入,试探,忘情地纠缠。   措手不及,段司宇低沉闷哼。   颜烟闭上眼睛,继续肆意地攫取亲吻,不计后果,不顾体面,也不管段司宇会如何回击。   腰间手臂倏地收紧。   很快,段司宇反应过来,立刻夺回主动权,稍稍俯身,让颜烟卸了劲,无力再跪着,只能坐在腿上任凭控制。   争夺似的吻只持续半分钟,而后颜烟落了下风,氧气被夺走,喘不过气,无意识泄出几声呜咽,又迅速噤声克制。   肩上衣襟被颜烟紧攥,手指已在轻抖,却不曾推开抵抗,无声纵容。   被这细节取悦,段司宇收了好胜心,改为轻柔地吻,温存似的触碰轻贴。   急促的呼吸声渐小。   颜烟无意识睁开眼,眼中水雾泛波,被月光一照,流光如晨时洒在海浪上的曦晖,盛情邀请他坠入翻滚。   段司宇一顿,滞住呼吸,主动后仰,暂停这个吻。   “......嗯?”颜烟未能反应过来,迷茫地失神。   只一声轻哼而已,差点又要点燃亢奋的火星。   段司宇深呼气克制,“现在不行。”   现在不行。   因为这病弱的身体,爬楼会累,吃饭麻烦,连动情都得打断,吻也无法尽兴。   烦躁顶到高峰。   颜烟仰头深呼吸,主动起身,站到窗边吹风冷静。   窗沿上,龟甲牡丹正沐浴月露,落在颜烟眼中,竟有几分拟人的惬意,招人嫉妒。   颜烟垂眸盯着花,在幻想中戳了无数次花瓣,以泄躁火,面上则冷淡无表情,仿佛刚才失态的不是自己。   片刻,段司宇走近,轻搂住颜烟,安慰,“等明天复查出结果,我再问问医生。”   “......好。”平淡答应。   静默一瞬,段司宇问:“你想砸花?”   已看穿他平静下的躁火。   “没有,”被戳穿,颜烟掩饰躲避,“我平复好了,回去吧。”   段司宇却不走,直接抱起花盆,似要往窗外丢,好在颜烟眼明手快,及时阻止。   “......我只是想戳花瓣,不是想砸。”颜烟将花盆抱在怀里,生怕段司宇真往外丢。   “那你戳。”不容置喙。   无法,颜烟只好伸手,轻戳花瓣。   奇异地,指尖触到花瓣的一瞬,烦躁消去大半,颜烟愣着收手,“好了。”   段司宇这才拿走花盆,“以后想做什么,就直接做,别闷在心里。”   “好。”   两人骑着电瓶回程。   天色已晚,旁系似乎已离开,合院里悄无声息,只一人的说话声。   颜烟在车里躲着等,段司宇则推门走进,光明正大,全无做错事的心虚。   院子中央站着人。   段玉山单手抱臂,正在通话,听见声响,立刻挂了电话,目眦欲裂,“段司宇,你还敢回来?!”   段司宇立刻松开一只手,改为用右掌心托着花盆底,故意轻晃,让花盆摇摇欲坠。   段玉山顿住呼吸,眼神警告,“你敢?”   “丑花,白送人都不要。”段司宇将花放在地上,说完就跑,上了车启动引擎,急速飞驰,往远方驶。   后视镜里,段玉山抱着花,没追上,咬牙切齿,段司宇嗤笑一声,胜利地欢呼。   “我以为你真要抢了送人。”颜烟心有余悸。   段司宇嫌弃,“谁想要他这株花?又丑又小。我买一株新的送。”   捣蛋,却没有任何坏后果,全都只为让他高兴。   “谢谢。”颜烟忍不住说。   “我不让你道歉,你就开始道谢,”段司宇似是听厌,“以后都不准道谢。”   “......好。”   这晚,得益于出格的冒险,颜烟睡得异常安稳,一觉到天亮,无梦。   复查报告已出,段司宇见他清醒,似笑非笑,良好的结果已然表露在脸上。   不等对方出声,颜烟先说:“做个赌约。”   难得,颜烟主动提赌约。   段司宇眉梢一挑,“赌什么?”   “如果结果良好,算我赢,你从今天起正常工作、吃饭生活,不要再陪着我熬;如果我输......”   “我不赌!”段司宇打断拒绝,面色在一瞬变沉。   片刻寂静。   段司宇似忍不了,亟待爆发,咬着牙问:“颜烟,‘不要再陪着我硬熬’是什么意思?你又想分手?”   颜烟一怔,段司宇明显会错了意。   他自己是病人,生活无趣,什么都不能做。   而段司宇不是病人,却为陪他,赋闲在家,与他吃一样的无味食物,过禁.欲的生活。   颜烟只是舍不得。   颜烟急急解释:“我的意思是,你今后正常吃饭生活,好好接工作,如果要出门工作,无论去哪,都带着我一起去;如果想要了,我可以用手或者......”   话还未说完,颜烟先被搂住,落进段司宇怀中。   “对不起。”段司宇低声道歉,为下意识的揣测,以及糟糕的语气。   “......没事,”颜烟摇头,“是我没有说清楚。”   不过一个易误会的表述,不仅搞砸良好结果的喜悦,还让段司宇陷入自责。   颜烟感到愧疚,“另一件事,你问医生了吗?”生硬转移话题。   “什么事?”   “昨晚决定要问的那件事。”颜烟声音渐低。   “他建议等下次复查之后。”   手术后的头两年,三月一次复查;三到五年时,半年一次;而五年之后,复发的概率大大降低,方可松一口气,改为一年一次。   下次复查,又三个月......   颜烟未来得及失落,又听段司宇说:“但如果不激烈,就不用等。”   “不激烈,怎么界定?”颜烟不解地问。   “磨.枪,”段司宇一顿,似怕颜烟没听懂,还要解释,“就是只......”   “我知道。”颜烟及时打断,耳朵泛红,双颊躁得滚烫。   一时静默,氛围微妙。   本以为,段司宇只是去问个大概,答案只需是能或不能,而非这么详细。   但一想到,段司宇可能毫无羞耻,是用无数细节追着医生问,才得到此答案,颜烟就感到脸热,无颜在三个月后去复查见医生。   实在羞耻脸红。   颜烟起身,想去喝杯水冷静,还未下床,先被段司宇拉回怀中,双臂紧锢。   微妙逐变为滚烫的暧昧。   颜烟背脊一僵,双手无措垂下,无声默许。   相拥片刻,段司宇抬起颜烟的脸,低头轻吻,从额头起,眉眼,鼻尖,一路往下,最终覆在唇上,贴近轻吮。   分明温柔,小心到近乎青涩,却比昨日炽烈的吻,更要磨人。   “手术的伤疤,我想吻。”   “别......!”   这不是句询问,而是告知。   平时颜烟不愿多看的伤疤,就这么被吻住。   温软碰到拆了线的细痕,无比虔诚,每次轻触都让颜烟发颤发抖,视野失焦到模糊。   意识恍惚间,段司宇重新吻在颜烟额头,“伤疤,很漂亮。”   视线聚焦。   颜烟回神,立刻想遮住伤疤,却先被攥住手,十指相扣,用力握着。   “这不是耻辱的痕迹,”段司宇凝视颜烟,无比认真,“这是坚韧的证明。颜烟,你很坚强。”   他很坚强......   没来由,一阵酸意直冲鼻尖,颜烟一下红了眼眶,不受控制。   “这不是耻辱,你很坚强。”段司宇又一次重复。   只一句,泪水便不受控制,脆弱地涌出,与坚强完全相悖。   颜烟想说他根本不坚强,眼角的湿意被抹走,唇再次被吻住,长久相贴,似在摁下印章,签订不可违反的契约。   “但今后,你可以不用这么坚强。”   耳边,段司宇郑重承诺,“因为有我在。” 第59章   ——可以不用这么坚强。   又一句,让颜烟彻底失控,呜咽着抽噎。   这种时候,毫无征兆抽泣,脆弱而不知缘由,实在打扰兴致。   为什么要哭?   颜烟不知道,他根本不难过,只是复杂的情绪轰然而至,使他一下脱离控制,愈演愈烈。   “唔,抱歉......我马上就好。”颜烟捂住眼睛,尽量忍了,还是泄出几声呜咽。   “我不是说过别再道歉。”段司宇轻叹,拉开颜烟的手,不用指尖抹泪,直接吻在眼角。   咸涩的湿意。   泪涌出一滴,就被吻走一次,每次轻贴吮吸,都让颜烟轻抖,麻到呼吸乱颤。   直吻到眼角红晕,泪不再流,段司宇才停,抽纸擦去残余的泪痕。   急涌的脆弱褪去,紧接着便是羞耻。   颜烟没敢睁开眼面对,翻身倒下,将脸埋进枕间,鸵鸟似的躲避。   “你躲什么?不好意思?”段司宇俯身靠近,唇贴在耳尖。   颜烟无声点头。   他在段司宇面前哭,只有两次。   一次是溺水那日,事态紧急,情有可原。   可这次,分明无理由,他却还哭,止不住的懦弱,颜烟难以接受。   “你再躲,我就......”   耳旁话音未落,耳后的软肉忽然被轻挠,痒得颜烟缩肩躲避。   可颜烟越躲,段司宇越故意挠,尽往痒得厉害的软肉戳,他不起来就不罢休的架势。   不自觉,一声低笑溢出,颜烟翻身坐起,抬手捂住两边侧颈,阻止。   “......别挠了。”哭过后的低哑。   段司宇虽收了手,暂时安分,心口却比方才还痒,欲望勃发。   因为颜烟鼻尖正发红,眼中湿漉漉,还未平复而偶发的欷歔,连带着鼻翼侧的小痣轻颤。   “行,我不挠。”段司宇喉间微动,重新搂住颜烟,轻拍后背装作安抚,实则为彻底控制,手臂逐渐紧锢。   颜烟被搂得气闷,刚想挣动,却听见段司宇说:“帮我。”低沉的暧昧。   勃然的滚烫猝发,明目张胆,不加掩饰。   颜烟背脊发僵,安分静止,手臂低垂未动,似在做心理准备。   蓦然,安抚的轻拍停止,转移到手术的伤疤,轻触着摩挲,如火星,顺着拆线的痕迹点燃渴求。   下意识,颜烟仰头向后想躲,却被一把搂回去紧锢,最终只能垂头,在段司宇肩上寻个支点,“你来吧。”   热意随着火星倒涌,冲破警戒线,岌岌可危。   察觉到他的无法克制,段司宇侧头,轻吻他鼻侧的小痣,低笑,“行,我来。”   ......   挣得医生同意,一旦开了头,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但颜烟如今的身体状况,无法长时间集中精力,再咬牙坚持,也只能早早认输,快意过后便是低落。   他以前分明不会这样。   病弱麻烦的身体。   第无数次,颜烟这样想。   “没事,总会慢慢恢复,”段司宇轻声安慰,“再多试试,习惯了就会好转。”   是否会好转还没有定论,多试倒是付诸了行动。   从前,对颜烟来说,段司宇的工作室是象牙塔,神圣重要,进去后需得小心翼翼,注意不磕碰任何东西。   而如今,段司宇似嫌在卧室无趣,非要拉他去工作室,别说注意磕碰,根本就是无所顾忌,毫不体面。   每次视线失焦之际,颜烟都想,下次无论段司宇说什么,他不会再来。但真等到下次,他又拗不过,被劝着骗着,又跟进门。   叶思危的语音打进时,颜烟正陷在恍惚的余韵里,仰头盯着顶灯的光圈,失神。   嗡——   电脑边手机一震,惊得颜烟弹起,差点从工学椅上摔下去。   段司宇及时将他搂住,拥回怀里,直接挂断电话,“怕什么?他又没法进工作室。”   没法进工作室。   颜烟一愣,“他能直接进家里?”   面色陡然发红,因为若不是怕他着凉,段司宇可以恶劣到抓他去花园,更遑论家里的每处角落,早已遍布羞耻的记忆。   “可以。”   段司宇故意停顿,直看到颜烟惊慌无措,才改口,“原先可以,现在不行。我让他今后到门口,先给我发消息。”   果真,十几分钟前,叶思危发过消息。   【叶思危:我在门口。】   【叶思危:少爷,您人在家里吗?】   叶思危正在门外,已等一刻钟。   颜烟立刻站起身,惊慌整理衣衫。   “帮我系腰带。”段司宇却坐着不动,故意恶劣。   颜烟抓起系带,尾指时而触到裤腰间,实在羞耻,随便打个结便松手,“好了。”   “你系成这样,他会看出我们做过什么。”段司宇勾起唇提醒。   无法,颜烟只好红着脸,解开重系妥帖,“别捉弄我。”   “行。”段司宇点到为止,终于起身。   门外无人影,花园中也是,叶思危已离开,只门口装饰用的信箱里,插着个文件袋。   颜烟拿下文件袋,有分寸地没动,递给段司宇。   “你直接打开看。”段司宇不接。   文件袋中,几沓资料与行程表,囊括未来几月中段司宇的工作计划。   “海滨旅社”播出后,不少制作发来邀约,粉丝也在催促,让叶思危努把力,劝段司宇多上节目露脸。   段司宇过去接工作,最多的是配乐插曲;再是与其它歌手合作,全凭心情与眼缘;少有兴致时,会上台表演;从不接代言和拍摄,因为嫌麻烦。   而今,代言,音综,甚至是秀场,从前没试过的,段司宇全都接了。   每月都有外出的行程,强度低,综艺不签全季,只签其中几期,尽量减少忙碌的时间。   是为谁做这样的安排?   答案不言而喻。   他让段司宇正常工作,本意是让对方多写歌,不要陪他荒废时间。但为了给他排解无趣,段司宇接的都是外出工作。   而强度低,持续时间短,只是为让他跟出去时,能好好休息。   颜烟逐项仔细看,越是看,鼻尖越忍不住泛酸,只能移开视线,垂眸平复。   他变得太脆弱。   或是因为病,他总是这样鼻酸,稍不注意,就要流出泪,咬着牙都克制不住呜咽。   他以前分明不是这样。   手中的文件袋被拿走。   段司宇俯下身,与颜烟平视,似在认真观察他的神色。   “又想哭?”片刻,段司宇问。   “没有。”颜烟喉间微哽,被不可控的颤声出卖。   段司宇似笑非笑,抬手轻捏颜烟的脸,不正经,“没事,我喜欢看你哭,特别是你快......”   不等话说完,颜烟先捂住耳朵,防止听见污言秽语,警惕盯着段司宇,“如临大敌”。   段司宇挑挑眉,闭了嘴,不再捉弄。   翌日早晨,两人正吃早饭,叶思危再次造访,这回得以顺利进门。   几月未见,叶思危一如既往,对颜烟热切寒暄,询问身体如何,送来几份包装精美的补品,说对养生有奇效。   转而面对段司宇时,叶思危则自动变得苦口婆心,“行程都看过了?这些工作,你已经不能反悔,你要敢当场罢工,以后都别想在圈里混。”   无休止夸大,对小孩似的管束。   段司宇语气平静,“我知道。”   “品牌那边的负责人,嘴特贱,你到时一定给我管住脾气了,别惹是生非。”   “行。”   “还有......”叶思危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嘱咐,偶尔抬出宇亿梦做保护盾压制。   颜烟结束早饭,叶思危才收口,朝他笑着道别,方才离开。   整个过程中,段司宇竟未发脾气,只偶尔阖眼,眼神怪异。   等叶思危的车彻底驶离,颜烟才敢偷瞄段司宇,小心观察。   “怎么?”段司宇敏锐抓到他的视线,直接问。   颜烟低咳,“你不生气?”   “当然,他是傻子,他爱表演,我就让他演,用不着生气。”段司宇收了餐盒,慢条斯理,确实没有生气。   段司宇有所改变,他知道。   但到此时,颜烟才体会到,这变化的微妙。   高傲与嚣张虽没变,但统统收敛到内里,改用一种更平和通透的态度抵抗,再不会被轻易激怒。   成熟的同时,也未失去野生的棱角。   不自觉,颜烟失了神。   他在逐渐脆弱,而段司宇在走向成熟。   他们,又在往相悖的方向走,正如两年之前。   “觉得不习惯?”段司宇打个响指,催促颜烟回神。   “不是......”颜烟欲言又止,终是语塞。   他要说什么?   说他不安?还是羡慕?   下意识怕重蹈覆辙,因为曾经的嫉妒?   无论哪个,颜烟都不想说,因为他清楚,他只要说出口,段司宇定会再次改变,以减轻他的难受。   但段司宇已无需再变。   需要改变的人,是他。   沉默间,段司宇帮他答:“你不想说。”   “抱歉。”颜烟为自己的别扭感到羞愧。   “你不想说,那就打字,定一个你认为合适的时间,到时候发给我。”段司宇提议。   这已是极大的让步。   颜烟点头答应,“好。”   -   叶思危筛选的代言,是个转型不久的奢侈品牌,原先主做箱包,近几年拓宽成衣线,想抢占年轻市场,急需个合适的人做推广。   段司宇原先不在候选范围。   而“海滨旅社”播出后,热度过高,节目里段司宇自己穿的私定,还被人扒了做平替同款。   外形气质合适,附带的价值极高,品牌方当即锁定人选,联系叶思危敲定合作。   大至大片广告,活动秀场,小至日常穿着,合约期内,每一样都需符合要求。   头次拍摄定在沪城,拍摄急需官宣的大片与视频。   分明是第一次拍摄大片,段司宇却游刃有余,完全高出要求,出乎所有人意料。   连负责人都惊讶,笑说:“司宇早该跨个界,去秀场转一圈,肯定比现在这样‘只会唱点歌’厉害。”   无数配乐,出道即高峰,满座的演唱会,精良的舞美全息。   全汇为一句轻视的评价。   ——只会唱点歌。   这种轻视链根深蒂固,再常见不过。从事时尚行业的,常会以俯瞰的高姿态,轻视其他行业与工种。   所以负责人才会脱口如此评价,甚至觉得这是句夸奖,并未有任何不妥。   听见这句话时,颜烟感到不适,甚至自责,因为段司宇是为他,才接这些工作,受到这种轻视。   从前,遇见此种情况,段司宇会高调嚣张,把对方攻击到无地自容。   而今,段司宇不会了,只笑而不语,回击就只有淡讽的眼神。   没来由,颜烟愈发难受,过去工作时他奉承的笑,以及旁人鄙夷的眼神逐帧涌入脑海。   越是久待在拍摄现场,心内就越煎熬。   最终,趁着吃饭时间,颜烟同叶思危打声招呼,又给段司宇留条消息,独自带上餐食出门,到街外透气,方才好受。   一手端盒,一手拿筷。   颜烟找到个街角,蹲下,咀嚼几口便发怔,像个流浪的地痞,全无体面可言。   天快暗了。   四周辉光逐渐亮起,金光浮华,与他曾在沪城住的旧区,大相径庭。   近处高楼倏地亮灯,被光一闪,颜烟阖着眼回神,继续咀嚼。   沪城的夏夜闷热。   没一会儿,颜烟觉得腿酸,额头上冒汗。   好在餐食近乎见底,颜烟站起身,抖抖腿,意欲回拍摄现场。   然而一转身,一高大人影挡在眼前,段司宇正在他身后,不知站着观察了多久,面色发沉。   颜烟心里一惊,慌乱间差点向后摔倒,好在被及时拉住,稳住平衡。   “为什么逃跑?”段司宇问。   “我没有逃跑,”颜烟赶紧解释,“我出来透气,吃完饭就回去,我给你发过消息。”   “觉得无趣?”   “不是,我......”颜烟一顿,声音渐低,“我只是不想听到轻视你的话。”   一霎寂静。   “回去吧,别耽搁拍摄。”颜烟声音发干。   段司宇却不动,“颜烟,刚才我不反击,只是顺应对方,你觉得我世故庸俗?”   段司宇认为自己庸俗?   “我永远不会这么觉得,”颜烟急急否认,“是轻视你的人有错,你没有错。”   “那我也这么觉得,”段司宇重复他的话,“我永远,不会觉得你庸俗。”   眼眸冷静,似早看穿一切。   蓦然,耳畔风声静了。   颜烟愣住不动,双腿犹如千斤重,喉咙失声,发不出一丝回音。   因为他敏锐意识到一件事。   段司宇想要查他很简单,连胃癌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然在西岛,段司宇能查到他患癌,那一定也能查到他惊恐的原因,为什么焦虑,以及......   拿到他的疏导记录。   或许,段司宇早就知晓,他丑恶的嫉妒。 第60章   无数次,颜烟想,等他不再要强,等他能放下清高的自尊心,他会坦白那些丑恶的嫉妒。   如果一直无法放下,那他就闭嘴,等经年之后自动忘记,反正人的记忆,本就会随着时间衰退。   但段司宇已经知道了。   他冥顽的清高要强,讨好的蛰伏,以磨合期为借口的嫉妒......   段司宇全都知道。   或有几分钟,颜烟无法动弹,脑子里只有这句话,思绪如同不停循环的死程序,重复,宕机。   心跳急速拔高,感官敏锐。   行车声,风声,甚至是路灯里钨丝的电流声,任何一丝声响,都能拉紧思绪的弦,攻击他紧绷的神经。   他是不是又要发作?像个发狂的疯子,当众不体面?   他又要等人来救,被担架拉上救护车,事后再找借口说不是惊恐,只是身体抱恙?   视线似晕上一层薄雾,模糊所有视物,只有聒噪的声响还在,无孔不入。   颜烟抬手捂住耳朵,下颌绷得发抖,尽力维持住体面。   蓦然间,段司宇拉开他的手,帮他捂住耳朵,紧贴着不露缝隙。   “抱着我。”   段司宇的声音似半浸在水里,像水面上的照光,沉在水底的人看不清,只能扫到模糊光晕。   颜烟一颤,低头扎进胸膛间,没敢用力抱,怕将段司宇拍摄用的衣服弄皱。   柑香隐在脂粉香味中,几乎不可闻。   好在,紧绷的弦就此定格,未再继续拉伸。   约摸一刻钟,颜烟渐渐卸了劲,后知后觉,刚才那并非惊恐,他只是紧张到极点,误以为又要发作。   “好了?”段司宇问。   “......嗯。”   耳旁的手松开,转而搂在他腰上,“今天的拍摄结束了,我不赶时间。所以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刚才为什么难受?”   颜烟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终是只有沉默。   片刻,段司宇又说:“如果现在不想说,就以后再发给我。”   “......好。”   依然,段司宇就装作不知道,不动声色的询问,不紧迫的逼问,全是为让他好受。   颜烟咬紧牙,只觉得自己无能,不仅无法解决旧日的问题,还迫使段司宇小心翼翼帮他。   他该坦白。   装傻与拖延,都是懦弱的无用行为。   颜烟很清楚。   但他犯的这个错误太严重,他根本不敢仔细回想,能逃避就逃避,更遑论亲口承认。   每日待在现场,无心看拍摄,多数时候,颜烟都在惴惴不安思考,他该要如何坦白,怎么开口。   初次拍摄周期超过一周,因为每日的拍摄时间短,一两小时就必须结束。   按其他艺人的节奏,这种体量的任务,快的一天就结束,慢的也就两三天。   但段司宇执意规定了每日的工作时长,多一分钟都不允许。作为让步,品牌方可以随时调整方案,改动要求,他会积极配合。   拍摄结束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仅叶思危,品牌方的工作人员也是。   段司宇脾性差的名声远扬在外,深入人心,随便上网一搜,都能看见狗仔追着拍,而段司宇冷着脸说“滚”的视频。   但真相处下来,旁人却发现,段司宇傲是傲,脾气倒是还好。   头两日,负责人有亲临现场一看,指点江山,后来忙着其它事,未再出现,等拍摄结束时才又到场。   余越到达时,段司宇已换下常服,正督促颜烟吃饭,打算饭后散了步再回酒店,保持一日简单的运动。   “等会儿去滩边喝两杯,庆祝庆祝。”余越的话是对着段司宇说,不是征求同意的询问,而是句命令的陈述。   段司宇不答,直接无视,视线仍只落在颜烟身上。   无视让余越落了冷,面色微变。   气氛突变恶劣。   好不容易,拍摄相安无事结束,如今谁都不想有闪失,生怕最后一刻有人翻脸。   叶思危赶紧挡在前,先找理由,“余总,歌手嘛,就是嗓子最重要,这吃饭的家伙,伤了可不行。司宇真没法喝酒,您多多体谅。”   周围的工作人员也跟着附和,说拍摄累了,如果不好好休息,确实对嗓子不好。   犹如哄神佛,小心谨慎,盼着指点江山的上司能收嘴。   余越却不领情,“我是在跟司宇说话。”   又一次提醒。   段司宇仍旧无视,等餐盒见底,抽纸轻拭颜烟的唇角,方才温和出声。   “今晚想去哪儿庆祝?”问的是颜烟。   颜烟瞄了眼叶思危,见对方又用恳求的眼光求救,只好说:“去滩边吧。我一直没时间去看夜景,正好今天过去看看。”   有“救世主”调和气氛,众人刚松一口气。   “颜先生应该喝不了酒吧,我看你平时吃饭都得严格定时,是不是胃部做过大手术,身体不太好?”余越问。   话题忽然转移。   颜烟一愣,“还好,我确实不能喝酒,不好意思。”   余越挑挑眉,“身体不好的话,我建议你还是回酒店休息,平时少出门,不然在外出了事,吐血复发......”   “闭嘴!”   段司宇大步走近,直接攥住余越的衣领往上提,虽及时打断,但‘复发’两个字却已脱出口。   复发,并非癌症的限定,许多病都会复发,大至肿瘤器官病,小至流感炎症。   对余越来说,“复发”不过是个普通词,而刚才的话,算是句好心劝告,只是带上了惯常的刻薄意味。   谁料段司宇竟会忽然暴起。   喉间衣领紧箍。   余越伸手去扒,却扒不开,“放开......咳咳!”   连着咳嗽两声,已然说不出话。   事发突然,众人这才有所反应,忙上前手足无措地劝,又怕伤着段司宇,不敢用蛮力去掰。   “松手!赶紧先松手!”特别是叶思危,被吓得高喊,只差要跪下,演狗血剧似的生动。   耳畔实在聒噪。   段司宇感到厌烦,松手将余越丢在地,平静地说:“解约。”   所有吵闹归位死寂。   寂静之中,段司宇看向叶思危,“我现在就要解约。”   眼神相当冷静,不像是冲动行为。   叶思危动了动唇,没敢答话,只又一次侧瞄颜烟,用眼神恳请地求救。   “你看谁都没有用,”段司宇冷淡打断,“他不走,就是我走,要么我解约,要么他卸职。”   话已说死。   段司宇穿过人群,拉着颜烟往外走,恢复高傲的嚣张,不留一丝脸面。   路过余越身旁时,段司宇一顿,视线往下扫,“别乱说话,不然我找人缝上你的嘴。”   余越沉默不语,眼神似不服气,但又不敢反驳。   段司宇俯下身,“听不懂人话?”   视线冰冷,仿佛说到做到。   见余越咬紧牙点头,段司宇收回视线,森*晚*整*理大步离开。   出了棚,颜烟仍心有余悸。   好在外景早前已拍过,今日的闹剧发生在棚内,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要去哪,颜烟不知道,只沉默跟着,不想说错话火上浇油。   段司宇提前发了消息,他们到街口时,周澜已开车赶到,停着等候。   上了车,到相对安静的密闭空间,颜烟稍松口气,这才看向段司宇,观察对方的火气是否减少。   四目相对。   出乎意料,段司宇似乎并不生气,反而面色冷静。   颜烟愣怔着问:“你......不生气?”   “刚才很生气,现在还好。”段司宇说。   刚才,指听见“复发”一词时。   颜烟欲言又止,最终垂眸,陷入无措的沉默。   段司宇是在为他生气,因为听不得关于他的咒骂,况且这也算不上咒骂,只是口无遮拦而已。   前头几日,关于余越的轻视,段司宇忍了,但事关他时,段司宇没有忍,反而大发雷霆。   这能证明段司宇很爱他。   他是不是该感到高兴?甚至沾沾自喜?   并不。   颜烟没法感到高兴,因为他不是年轻小孩,只是个正常的成年人。   工作并不是儿戏。   而他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段司宇受他影响。接工作是为他,现在反悔,依然为他。   车驶到申江边,顺路缓慢绕行,夕晖照江,波光粼粼。   白日温度过高,不适合出行。   “等天黑了再下车。”段司宇似个无事人,还念着他那句想看夜景。   “好。”颜烟勉强勾唇,却笑不出来。   棚里,他顺话一说而已,根本没有想看的心思。   来回绕行,不多时,夜幕降临。   两人半途下了车,在人少处散步一刻钟。   但旅人实在多,不安全,段司宇又在滩上重订酒店,让颜烟到顶楼去看夜景。   在沪城的两年多,别说来申江,就连平常休息日,颜烟也只在旧区楼下散步,走几圈就回住处,对一切兴趣缺缺。   江边与顶楼,下与上,两种不同的视野。   因为平视远望,高耸的建筑少了巍峨冰冷,竟有一丝和蔼的“人气”,仿佛所有的霓虹,都只为取悦观景的人。   颜烟俯身靠在窗沿,视线定在高塔的紫光上,不禁发愣,根本无心看景。   “不好看?觉得没意思?”段司宇侧身问。   “......没有。”   “在想我解约的事?觉得自责?”   段司宇什么都清楚,就只等他开口说话。   颜烟深呼吸,声音平淡,“我不认为他的话会成真。我不想你为我生气解约,这没必要。”   言下之意是,就“复发”这一个词,不值得段司宇大动干戈,反悔合约,让过去数日的努力付诸东流。   良久,段司宇轻叹着解释:“我解约不是为这个原因。”   颜烟一怔,“因为什么?”   “这份工作不适合我,”段司宇说,“浪费我的精力,剥夺我的自由,泯灭我的灵感,特别是别人轻视的态度,让我感到不适。”   有条有理,思路清晰。   轻视。   不是用明显轻蔑的目光侧视。   而是一种隐性的,对段司宇事业及音乐的看轻。   每个人都会夸段司宇表现力好,很优秀。   但同时也会惋惜:太可惜了,如果早两年合作,司宇一定比现在这样好。   现在这样。   是什么样?   颜烟并不认为,如今的段司宇有何不好,但对这个圈子的从业人员来说,“只会唱歌”就是不够格。   每一次惋惜,都是一种隐性的看轻。   而这种看轻夹杂在夸奖中,让人无可指摘,因为只要你指出反驳,旁人就会说你是小题大做,以己度人。   段司宇没有当解约是儿戏,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沉默良久,颜烟低声说:“抱歉,是我误会了。”   “没事,”段司宇又问,“接这份工作前,我不知道工作环境是这样,但现在我感到非常不适,不想忍,想及时止损,选择解约。你会认为我愚蠢?还是懦弱?”   “我永远不会......”话到一半,颜烟一下噤声。   因为段司宇的眼神太过冷静,这不像是在发问,而是句看透他灵魂的陈述。   像是在对他说:“选错路并不愚蠢,反悔和及时止损也不是懦弱,这是每个人应有的权利,痛苦时可以放弃,并非一定要咬牙坚持。”   颜烟恍了神,再次后觉,段司宇早就得到他的疏导记录,早就知道他的要强与嫉妒。   解约,不是为他生气的冲动行为。   更不只为让自己好受的保护行为。   桩桩件件,每句意有所指的问话,都是段司宇在用行动开解他,让他好受,接受自己的过去。   段司宇只是在告诉他:   他“选错”了offer不是愚蠢,不懂得沟通也没关系,暂时的顺应不是落俗,及时止损更不是懦弱。   一瞬之间,鼻尖泛起难忍的酸涩,冲破呼吸道,涌到眼中。   “对不......唔......”   颜烟想道歉,出口的却是呜咽,泪水夺眶而出,不可控制,不可隐忍。   段司宇抬手抹掉泪,将颜烟抱进怀里,轻拍后背,“我说过了,不用向我道歉。”   颜烟紧攥住衣肩,咬紧牙忍住呜咽,数次想开口说话,却都只能发出咿呀的拟声词。   不知试了多少次,颜烟才勉强说出:“......对不起。”   缓慢而颤抖。   “不用......”   “我嫉妒你,对不起。我那时嫉妒你,所以才会和你吵架,跟你分手,对不起,对不起......”颜烟抖着声音,不停忏悔道歉。   后背的轻拍停了一秒,再又继续。   片刻,耳畔段司宇说:“我知道,没关系。”   长久经年,无数噩梦。   颜烟想,他犯过的错,做过的孽,终于被撕开最后一层薄衣,摆在阳光底下。   他终于,亲耳听见段司宇的宽恕。 第61章   疏导记录,只是冰冷的文字,是医生视角中的客观陈述。   而颜烟那时最真实的感受,无解的焦虑,暴起的惊慌,以及高到极点的自厌自卑.......   统统,已在麻木的岁月中冷却。   那些感受变为浓雾与硝烟,只残留下零碎的火星,就算到西岛后重新被点燃,烧起的火也不及原先的一半旺。   文字,不如真实的聆听。   而晚来的聆听,不如那时那刻就察觉。   段司宇想,他错过了。   因为高傲,他已然错过颜烟最痛苦的时刻。   多少次,颜烟夜半发作惊恐,在外躲进洗手间独自忍受,他全都缺席。   颜烟离开的决定是否正确?   他不知道。   但他想不出更好的选择。   如果那时他察觉,也只会用“歪门邪道”去解决,而后加速情况的恶化,让颜烟走向比末路更可怕的境地。   因为他太傲,听不进任何劝告。   或是因第一句就承认了“嫉妒”,这最为严重的错误,再承认其它痛苦与阴暗时,颜烟反而愈发平静。   用当“救世主”来缓解自卑自厌,再或是不顾明日颓废地活,末路途中的桩桩件件,都比“嫉妒”程度轻,所以颜烟坦然承认。   段司宇听了会难受。   颜烟知道,索性语气轻松,“是我太要强,有意隐瞒,所以你才无法察觉。”   痛苦的人主动揽责任,倒过来安慰,还为他找借口。   做救世主,一痛苦发作就用捐助缓解,几乎存不下钱。   五万。   不过是默认卡单笔转账的限额,段司宇随手就能转。但这个数字,却是颜烟离开沪城时,全身上下所有的存款。   客观上,五万不算少,他被赶出家的第一年,除开设备,一整年的吃穿用度,也只敢花这么多。   可颜烟好几年的薪资与奖金,上百万,最后就只剩这么一点。   捐了多少次?痛苦有多少次?颜烟要怎么生活?段司宇无法想象。   心口抽搐地疼。   段司宇搂紧颜烟,“你住的地方,带我去看看。”   心疼的难忍与乞求。   颜烟一愣,赶紧解释:“我住的地方很好,房东重新装修过,交通也方便......”   声音渐低,而后静止。   段司宇能轻易查到住址。   颜烟意识到,就算拒绝,段司宇仍会自己去,最终独自承受愧疚。   “明天再去吧,”颜烟只好妥协,“去了也只能在楼下看,别进门打扰。”   “我知道。”   不用颜烟带路,段司宇确实知道住址,但那只是地图上的经纬照片,与亲眼所见完全不同。   这里,比他们在北城的第一个住处,还要破旧。   唯一的安慰是,得益于周围的绿化,房子虽旧,但只要打开窗,就能望见盎然的绿意生机。   两人在楼下转一圈,走过颜烟曾经通行的路,再回到酒店,不约而同沉默。   颜烟没敢再说“真的不旧”,因为段司宇面色沉静,似难以接受。   然而,段司宇想的倒不是房子,而是在思考,怎么才能让颜烟接受他的钱。   手术后,颜烟静养,没有多余的花销,也不找他要钱,若不是终于坦白,他真的以为对方还有存款。   若是别人,他随便转,根本不在乎。   但颜烟不是别人,是他清高的月光。   干脆以辛南雨的名义转钱,就说是民宿一半的利润。   但只一瞬,这想法就被否决。   因为这是灵光,是无法解决根源的偏方,而他已发过誓,不再使用任何歪门邪道解决颜烟的问题。   沉默良久。   段司宇深呼气,做好准备问:“现在,你账户里没有钱?”   颜烟垂眸,半晌才低声回应,“嗯,不过你不用......”   “我先借你,”段司宇及时说,“等你恢复好了,工作之后如果想还,可以到时再还给我。”   “......好。”   他们都心知肚明。   这只是个说辞。   恢复与工作遥遥无期,钱也不用还。   但颜烟没法拒绝,因为段司宇已经在找借口,只为照顾他的自尊心。   卡里陆续转入60万,相当于颜烟工作第二年的薪资与奖金,一个尚能接受的数字,不多不少。   回到北城,段司宇不动声色观察,看颜烟是否有消费。   答案是依旧没有。   颜烟的生活简单,除开吃喝睡及与他相处外出,每日就花一小时看看论坛平台,爬点代码随意改改,唯一的消费便只有话费。   对方不花钱,段司宇也不能逼迫,只能观察,私下去询问肖卓。   仍是那两个顽疾,病与高自尊。   身体状况能养好,而过高的自尊也已在改善,颜烟肯接受他的照顾,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段司宇仍心焦,怕这改善过程持续太久,一年两年,他能接受,若五年十年,颜烟还是这样,他不能想象。   心焦时,运气便会犯冲,坏事扎着堆来。   解约一事,品牌方一直态度暧昧,拖延,叶思危吃几回闭门羹,正找关系解决,对方却忽然官宣段司宇是新的代言人。   官宣在晚上,热搜一下冲到顶,品牌方刻意为之,还有账号带节奏。   不到一小时,工作室这方没及时转发回应,风向便朝着负面发展,说段司宇“要价高,合作态度却差,既要又要,吃相难看”。   夜半炸雷,叶思危急得焦头烂额,先撤热搜压热度,联系宇亿梦,再直奔两人住处,顾不得人是否在休息。   “完了,真完了!”   一进门,叶思危就高吼,“我早说让你收敛脾气,你不听,现在真踢到铁板了。你这回要么认命服软,要么付高倍的违约金,和平解约是不可能了。”   “安静,”段司宇蹙眉提醒,“他刚睡着。”   “睡睡睡,这种时候还睡......”话到一半,叶思危被瞪得收了声,不再高声说话。   一扫热搜上的骂词,段司宇无所谓,“既然他们这么想要我代言,那我就不解约。”   “你不是说这工作泯灭灵感?让你精神受创?人家不走你就走?”叶思危小声阴阳怪气,不信段司宇会吃瘪服软。   “现在我不走了,就换他走。”段司宇语气轻巧。   “你有这么大能耐,让余越走?”叶思危不信,“你看宇总会不会帮你胡闹。”   “用不着宇亿梦帮,”段司宇说,“我要是把他踢走了,今后在我面前,你就收起你这套表演,不然我看了烦。”   “我表演什么?”   “浮夸,爱表现,狐假虎威,”段司宇一顿,提醒,“以后也少去跟宇亿梦告状,她嫌你烦。”   此插曲在这晚上过热搜,便悄无声息,再无人提。   叶思危不提,是不信段司宇能自己解决,而颜烟则是不知道此事,只以为合约已结束。   直到初秋,两人再次外出,出席品牌的秀场活动,颜烟才惊异后觉,段司宇根本没有解约。   出发前,颜烟很担忧,怕段司宇是为赔偿金才选择隐忍。   但出乎意料,这回工作人员的态度已大变,他们降落机场时,甚至有高管亲自来接。   出席的衣装也不由设计妆造挑,段司宇不仅自己搭,还挑了不同的几身做对比,给颜烟换上。   海滩,秀场和红毯最中意的户外场所。   这里的海岛不像西岛那样暖,夏日才刚结束,海浪与风呼啸,体感温度低。   颜烟被强行套了身大衣,坐在段司宇身旁,穿得多,又被牵着手,实在出格,立刻被人拍了照。   快门声此起彼伏。   大多数镜头只是在拍秀场的布置,并非在拍他,但颜烟仍不自在,不自觉贴近段司宇。   “紧张?”段司宇察觉,转而搂住颜烟的肩,手臂慵懒搭着。   “还好,只是人有一点多。”   “等秀结束我们就走,不用参加after party。”段司宇轻拍颜烟的肩,安抚。   “没事......”   “宇仔!”   颜烟话还未说完,先听见熟悉的称呼,侧头一看,发现是个中年妇人,眉眼极像随晏。   “随晏他老妈来了,”段司宇小声解释,立刻喊人,“阿姨。”   颜烟愣了一秒,也跟着打招呼。   随母应一声,直坐到颜烟身旁,好奇地问:“是颜烟吗?”   “是。”颜烟有些紧张。   “晏仔经常跟我提起你,说你在西岛教他做生意,是他的老师,特别厉害。”眼神是不加伪装的崇拜,很单纯。   “谢谢。”颜烟道谢。   “我听玉山说你做了手术,现在身体恢复得还好么?”   “很好。”   ......   和随晏一样,随母话极多,举手投足间是富态,语气中却有股单纯劲,根本不关心秀场,只想问随晏在西岛的事。   嘉宾陆续进场,座位逐渐满席。   秀已经开始,被随母问了太多问题,颜烟早已无暇顾及紧张,还在说“商铺”的来龙去脉,如何火拼流氓,送地痞入局。   颜烟说得平淡,随母却一惊一乍。   段司宇安静聆听,姿态保持冷漠,唇角却忍不住上勾。   就是这一笑,被直播的镜头捕捉,一下炸了锅。   【看!段哥又在笑!和上次西岛的直播一样!】   【段哥身旁是Yan吧?】   【合理推测,上次Yan就在镜头后面,所以段哥才笑。】   【拜托摄像大哥再切一次镜头,让我看看精灵到底长什么样。】   ......   秀本身不到半小时,很快结束。   段司宇本不接受采访拍摄,也不参加派对,随母却很热情,直接叫来品牌国内的负责人,跟人介绍两人在西岛的“光荣事迹”。   负责人不是余越,已换了个人,颜烟后觉,这才是段司宇不解约的理由。   看似嚣张,但所有的出格都在可控范围内。   所以段司宇才有资格战无不胜。   派对预计持续到午夜,射灯烟酒实在扰人。   以需休息为由,派对刚开始,段司宇就带着颜烟离场,坐船到人少的临岛透气散步。   夜间温度骤降。   怕颜烟着凉,段司宇脱下外衣,搭在他肩上系好。   “累么?”段司宇问。   颜烟摇头,凝视段司宇的眼眸,似在等对方解释。   段司宇系好衣扣与腰带,解释说:“随阿姨认识总部的高管,这事是她主动帮我解决,作为商铺的答谢。”   确定段司宇无需隐忍,今后也不必隐忍,颜烟才彻底放下心。   不过,安心的同时,颜烟也有一丝失意。   他的担心是多余。   段司宇可以解决所有困难,因为本就在高处,在最耀眼的世界中。   “在想什么?”响指如期而至。   颜烟笑而不语,只主动牵住段司宇的手,踩在软沙上漫步。   他不会再嫉妒,因为他已在段司宇的世界里。   尽管暗淡,只是个不会发光的暗点,但他也是最重要的卫星,不可或缺。   蓦然,段司宇问:“上次,我让你定时发给我的原因,你定在什么时候?”   颜烟不解,“哪一次?”   关于嫉妒,他早已坦白。   “叶思危来家里那次。”段司宇提醒。   颜烟稍作回忆,直接解释:“我认为我在变脆弱,而你在走向成熟,我们在往相悖的方向走,所以那时很不安。”   “现在呢?”   “还好,”颜烟笑着说,“因为我不会任由自己脆弱下去,我会跟上你的脚步。”   正如月亮跟着远星环绕那般。   段司宇停住脚步,“颜烟,我并不认为,我们在往相悖的方向走。”   语气认真。   颜烟一怔,“为什么?”   “你已经足够坚强,需要的是脆弱;而我常年狂妄,需要的是成熟,我们并不相悖,而是正在向对方靠拢。”段司宇说。   四目相对。   颜烟似一下被点醒。   “你并不是在变脆弱,而是学会如何依靠我,在遇见困难时,主动向我求助,避免再次重蹈覆辙。”话中有话,既关于日常生活,也关于账户里的那些钱。   良久沉默,颜烟点头,“我知道了。”   如果“脆弱”是正确的路,如果他们是在往彼此靠拢,那他甘愿变得“脆弱”。   几日后再飞回北城,两人到家时,门口正堆着几个快递。   颜烟想下车去拿,段司宇则不停车,先将人送进家,再折回门口取快递。   收件人是“Yan”,颜烟网购时用的名字。   段司宇眉梢一挑,抱着快递回屋,心情颇好,因为颜烟终于开始消费。   “买了什么?我帮你拆?”段司宇问。   “......好。”   装饰用的对戒,成对的马克杯,囤积的牙膏与纸,润滑和套......   家中缺少的常用品,颜烟都有购置,尽管有些暂时不能用。   段司宇连拆几个,发现这些东西要么送给他,要么是成对的物品,根本没有只买给颜烟自己的东西。   颜烟还是紧绷,不愿意花账户里的钱。   雀跃的心情稍有减弱。   段司宇无声叹气,拆开最后一个,发现里头竟是个月球仪,安装好电池,便能不停自旋。   “摆在哪?”段司宇问。   颜烟接下,放到客厅窗下的书桌边。   日光正盛,辉光泄进窗,照到月球仪上,晶亮发光。   颜烟望着被照耀的月球仪,像是在看自己,没来由出神。   蓦然,段司宇走近,手里拿着说明书,抬手一扫月球仪下端的感应点。   呲——!   如火星般的电流声传出,月球仪内的灯光就此亮起,透亮微黄。   月球仪,被设计成能发光的样子?   颜烟一怔,侧头看向段司宇。   “你终于给自己买了件东西。”段司宇正勾着唇,抬手轻点旋转的月亮,笑意在日光下生辉灿然。   他买月球仪的本意,只是想时刻警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但段司宇却如此高兴。   颜烟跟着勾起唇,承诺,“今后,我还会买更多东西。”   更多依靠段司宇,不再自己硬撑。   他一定,直直向着段司宇所在的光亮处前行。 第62章   陆陆续续,家中添置不少物品。   每两天,颜烟就会下单几件东西。   例如,厨房几乎没有餐具,因为没人做饭,颜烟就买了些白瓷碗,干净到不带一丝纹路的,放在橱窗中装饰。   再比如,花园中的小池,横亘在屋前,不到一米宽,池里是自动换的活水,却光秃一片,既无鱼也无花,全然不美观。   颜烟本想买些鱼苗与水生花种养着,但想到秋日已至,过不久夜间温度将降至零下,鱼花全被冻死,索性作罢,只买些假荷叶放于水中。   合院匪夷所思的设计,在一系列列装饰下,终于称心合眼,连叶思危都感叹,这房子终于有了‘人气’,不然总跟荒山老屋似的。   十月开头,第二次复查。   这次复查,颜烟倒不紧张,因为流程熟练,很快结束。   谢向刚查了房,回来时见颜烟一人等在走廊,“他人呢?”   问的是段司宇。   “热饭。”   “热什么饭?”谢向不解,“现在不是才下午三点?”   颜烟解释:“第四顿饭。”   谢向惊异,“你现在还是一日六餐?”   手术已过五个月,一般病患在三个月时,就会陆续调整回一日三餐。   “现在是一日五餐。”颜烟答。   有在调整,却极度缓慢,生怕出问题。   不能说这不好,但这未免太精贵细致,比其它更严重的病人夸张太多。   谢向明显面色有异。   颜烟以为这样做是错的,心里一紧,“不能一日五餐?”   “可以,”谢向摆手,“没事,慢慢来也行。”   等段司宇回来,颜烟立刻开始吃饭,仿佛这是头等大事,晚一分钟都不行。   这次,不止是过及格线,颜烟的各项基础指标,均已达到安全范围,甚至比一些亚健康人群好。   但两人仍如临大敌,像恢复期间那样小心。   谢向忍不住劝:“其实......你们可以稍微放松,不必这么紧张。”   “你不是说术后这一年很关键?”段司宇皱着眉反问。   是关键,但也不必如此夸张,有的病人甚至半年后就能开始工作。   “确实关键,小心点也好。”谢向没再说劝,知道劝无用,再说精心养护,本来也不是错事。   照旧,判定是否复发的结果要等两日。   两人离了医院,段司宇未直接开车回家,而是往相反方向行驶,“随晏回北城了,阿姨让我们去家里吃饭。”   “好。”   随母是家中独女,未结过婚,随晏的父亲未知,据传是个混血的外籍,所以随晏才会有那头金毛似的发。   受宠的独女怀孕,家中未多呵责,连带着随晏也养成单纯性格。   母子坐在一起,话比平时还多,两道声音交错,颜烟只觉得,眼前是金毛和博美。   随晏这次回北城,便不再回鹭城长居,那边的公司与商铺交由辛南雨代管。   西岛的热度已过高点,逐渐下降,但随晏并未选择脱手商铺,而是当作头次成功的纪念,长久留在名下。   随家催着随晏回来,人一回,长辈随手就送了家小公司给随晏,让人留在北城大展身手,别再天高路远跑去外地发展。   说是小公司,规模却与颜烟待的第二家企业差不多大。   他们在西岛的作为,在岛民眼里,是永久铭记的壮举,而在耀眼的世界中,不过一场小打小闹而已。   又一次,强烈的实感产生。   颜烟想,段司宇的世界真的很耀眼,无论朋友、长辈,还是每时每刻,都如此耀眼。   可这次,他没有像过去那般惊慌,为自惭形秽的要强而焦虑。   因为无论随晏、宇亿梦,再或是段玉山,都只不过是“人”而已。   这些光点再是闪耀,他这个暗点再是暗淡,他们都同样是人,都有个性有感情,而非超脱世俗的神。   饭后,随晏将两人送到车库,却站在车边不走,欲言又止。   颜烟摁下车窗,“怎么了?”   “我......”随晏深呼气,“我表白了,她说她不喜欢任何人,让我不要浪费时间。”   一霎沉默。   良久,颜烟正欲开口安慰,段司宇却先问:“你要放弃?”   “嗯,”随晏失落地说,“我配不上她。”   “那你觉得谁配得上?”   这问题彻底将随晏问住。   想不出答案,因为觉得没人能配得上。   段司宇又问:“你认为她需要什么?”   随晏沉默,因为宇亿梦什么都不缺。   “她需要一只宠物,一个吉祥物,一个忠诚、会逗她开心的挂件。”   这话太直白,颜烟以为随晏会失落或自卑,对方却像一下开了窍,双眼放光。   “你是说,我......是那只宠物?!”随晏激动地问。   段司宇挑挑眉,答案已写在表情中,踩下油门,“走了。”   车驶离。   后视镜中,随晏仍站在原地,神色豁然开朗,仿佛很高兴。   直到车转弯,驶出车库,颜烟方才收回视线,“你竟然会鼓励他继续,我以为你并不看好。”   “我确实不看好,”段司宇一顿,“但是那几年间,只有随晏会每天给她发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那几年,指段玉山离婚,宇亿梦被母亲带离出国的几年。   无怪,宇亿梦会说随晏是宠物。   还是每天问主人何时回家的金毛......   想到这,颜烟不禁低笑一声。   “这么高兴?”段司宇问。   “还好。”颜烟勾唇,视线落到窗外。   车行上高速时,天空转阴,日落似蒙在冷雾里,坠入翻滚的云烟。   等日光彻底消散,颜烟说:“以前,我总觉得你的世界很耀眼,但其实......”   欲言又止,因找不到精准的词形容。   “和你的没什么区别?”段司宇问。   “不,”颜烟摇头,“虽然耀眼,但一点都不冰冷,是热的。”   热到他愿意坠进去,虔诚靠拢,如同一场无畏的朝圣。   而他的世界是冷的,四处沉寂积冰,惟有向段司宇靠拢时,才会化雪。   -   这次的复查结果良好,因减掉两个无必要的项目,翌日晚间就出了报告。   结果出时,颜烟正在池边,将新买的假荷花放进叶间。   荷花荷叶虽是人造假物,但肉眼看时察觉不出,只有上手去触才能发现。   池虽不足一米宽,却有十余米长。   弯身再起身,荷花铺到最后,颜烟已有些喘。   蓦然,腰从后方被搂住。   “结果出了,一切正常。”段司宇贴在他耳侧,声音低沉。   复查结束,结果良好。   意味着性.事该要恢复正常,他们说好的。   心跳在一瞬变快,冲破暧昧的边界。   热意的呼吸擦过耳尖,被冷夜风冻成白雾,又在眼前散去消亡。   颜烟侧头回望,正对上琥珀色的眼眸。   只一霎无声的对视,所有风雪却似静止,如一眼万年时归零。   是谁先动,无人在意。   颜烟想,应该是他先仰头,轻触段司宇炽热的呼吸,三两下轻碰,如同点水的招惹。   段司宇双眼微阖,幽邃的欲望隐在夜光中,停顿不过一瞬,便重重低头吻下去,笼罩颜烟的呼吸。   他们交换呼吸,唇齿交缠,肆意撩拨着掠夺,又盛情挽留对方,不顾是否会缺氧窒息。   没有气口,不留时间暂停。   像是末日前最后一刻的吻。   很快,颜烟落于下风,意识飘忽到迷离,连零碎的低吟都无法控制,从唇边一声声溢出。   他就这么仰着头,任由段司宇掠取,被吻到唇发肿,舌尖发痛。   良久,两唇分开。   段司宇将他的手拉到身后,“抱着我。”   颜烟收紧手臂搂紧,再被段司宇腾空抱起,边吻边往屋内走。   中途偶有磕碰,但不足以阻挡炽烈的动情。   卧室中的灯只开到最弱档,昏黄。颜烟被轻放在床时,视线已然模糊,只能看见吊灯周围一圈圈的光晕。   床头柜上的套被段司宇拆开,拉抻散出柑香,终覆于纤长指上。   颜烟阖了阖眼,只觉眼前的光晕被赋予生命,变成跳动的星,从空中朝他坠来,带着陨石擦破大气层时的火光。   地心引力拽着那星迅速下落。   光亮坠到颜烟眼帘上,世界似变为白茫虚空,拉起高爆耳鸣,一下阻断他暴雪般的思绪。   顷刻间,火光四散,将云雾浇成烫流,随风流窜成热雨。   -   再睁开眼,灯已关闭,身侧无人,手机时间显示,现在正是凌晨一点。   颜烟坐起身,静止片刻,忽然后觉,他不仅晕过去,还呼呼大睡好几个小时。   晕过去。   他从前一整晚不睡,都不曾发生的事。   而现在,甚至还未正式开始,他就先失去意识。   猝然,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颜烟难以理解,这副身躯到底有多孱弱,怎么连这点快意都无法承受?   火气持续一瞬,很快转为挫败。   颜烟靠在床头,不禁想,他这样睡过去,相当于把段司宇晾在一旁,只能自己处理。   嗒——   失神之间,窗外发出细响,落雨声由疏渐密。   颜烟下意识赤脚落地,脚尖触到木地板上的凉意,又迅速收回腿,趿上脱鞋下床。   外面正在下雨。   北城的秋日干燥,不常落雨,这场冷雨过森*晚*整*理后,或将降临他感官上的“冬日”。   颜烟听了会儿雨声,到衣柜里翻出段司宇的大衣,披在身上,轻声往外走。   四周昏暗,只有工作室里泄出一丝光。   段司宇正在工作。   颜烟没去打扰,只放轻脚步,走到客厅窗边,侧身坐在书桌上。   雨打在玻璃窗,声响窸窣,催人出神。   颜烟愣了会儿神,抬手推出一条窗缝。   凛冽的湿意漫进,浸湿混沌的思绪,再冻成冰,将神经刺激清醒。   颜烟将脸缩进衣领中,蜷着身子,既为阻挡冷风,又为轻嗅熟悉的柑香,因为穿着这身大衣,就像是被段司宇抱着那般安全。   无法再发呆,他只能清醒地挫败,继续感受这幅身体的孱弱。   不知多久,急促的脚步声渐近。   颜烟闻声回头。   段司宇紧蹙眉头,神色慌乱,对上他的视线时,快步向他走来,近乎是跑。   到窗边,段司宇先关了窗,再摸颜烟的手探温度,确定他未着凉,才俯身搂住颜烟。   “怎么坐在这里?”声音惊慌余悸,仿佛刚才以为他是失踪不见。   颜烟不答话,额头贴在段司宇肩膀,静止顷刻,而后一把将人推开。   段司宇还未能反应,就见颜烟一下跳下桌,双膝弯下,近乎跪在地板上,脸凑近,似要用唇去解拉链。   一瞬之间,唇将触上。   段司宇直攥住大衣的衣领,将颜烟往上拽,提回桌上坐好。   “你干什么?!”段司宇将颜烟紧搂住,不允许对方再‘胡作非为’。   他从不让颜烟做这种事,因为将这看成一种亵渎,既亵渎他的爱慕,又亵渎他清冷的月光。   颜烟只是垂眸,无言。   挫败使他难受,急切想补偿点什么,但段司宇却不让。   “告诉我,怎么了?”段司宇轻拍他的背,低声哄。   良久,颜烟出声,“刚才,对不起,我没想到我会这么无能。”   颓败而受挫。   见是为晕过去的事难受,段司宇松了口气,安慰,“没事,多试几次就会好转。”   但安慰并不起作用,颜烟轻微挣动,“你先放开我。”   段司宇却警惕,不放,只松一点力。   “我不乱动,我保证。”颜烟叹着气承诺。   段司宇这才慢慢松手,看颜烟要做什么。   四目一霎相对。   颜烟先移开视线,俯身侧躺在书桌上,双腿收着并拢,似在邀请段司宇俯身狂欢。   脚踝透过大衣下摆,细瘦而白皙,只轻轻一握,就像能折断。   雨声不歇,月光透过窗,流洒在颜烟眼中,似拨起一道雪味的涟漪,冰冻段司宇的呼吸。   颜烟想让他失守,太简单,因为颜烟什么都不用做,只用躺在那,便是一道绝景。   雨声中,一声轻叹入耳。   段司宇俯下身,在颜烟额头落下一个吻,安抚地哄,“你清楚你现在受不了。所以先只用腿,好不好?”   颜烟抿紧唇,无声点头,视线落在自旋的月球仪上。   许是天冷受潮,月球仪里的灯忽明忽灭,发出电流般的嗞嗞声。   吻从额头一路往下,到眉梢,侧颊,唇角,再停住。   段司宇轻捧颜烟的侧脸,转过来正对自己,对视着停顿一瞬,终于吻在颜烟唇上。   温柔如细雨那般轻,小心如对待唯一的神明。   良久,月球仪再未受潮似的闪烁,其内的灯彻底亮起,明光四散,照亮段司宇的眉眼。   天生野性的嚣张,却已抵不过万分如水的温柔。   灯光倒映在那双深邃眼中,如带着希望的星火。   刹那,窗外寂静,风雨暂停。   落雨是否停了,颜烟不清楚。   他只知道。   此刻,远星为他而落。 第63章   因为高估身体状况,根本没法做到最后,所以颜烟提前准备的套并不能用。   既易残留难闻的橡胶味,覆在指上又容易脱离,虽特意挑了柑香味道,但与橡胶味混在一起,反而变成廉价的香精味。   无法,颜烟只好重新买几箱医用指套。   从前用不着,因为他没那么精贵。   但现在段司宇当他是易碎玻璃,洗干净手、用酒精消毒还不满意,总觉得细菌会让他生病。   细菌,空气中到处都是。   况且,明明只手指而已。   不过,颜烟现在没资格用“而已”来形容,因为他能丢脸到睡过去,在攀过山顶后。   颜烟数次企图硬撑,打起精神执意继续,都被段司宇劝着哄着睡了,说这是身体在警告他,让他把过去缺失的睡眠补齐。   许是无欲的时间过长,实在不适应,从前颜烟认为的开胃小菜,如今变成漫长的折磨。   段司宇从小弹钢琴,后又自通吉他,指骨分明而纤长,随意一弹奏,轻巧精准又利落。   仿佛演奏爵士,听不出调子,疾缓与轻重全凭弹奏者的心情。   段司宇再是对他温柔,本质也还存有几分顽劣,为拉长他清醒的时间,数次半途停奏,问他困不困,要不要先睡觉休息。   他抿唇不答,段司宇就故意说他困了,该睡觉了。   无可奈何,颜烟只能轻碰对方的唇,润着眼眸无声乞求,才能求得一次怜悯。   家中原先无钢琴,端午去过琴房后,为让他高兴,段司宇索性重订一台。   因是台珍藏用的旧钢琴,翻新加上漂洋过海,足足三个月才到国内,十月搬进家中。   钢琴摆在颜烟书桌对面,远离太阳光照。   琴凳也是定制,方形,比他的书桌还大,两人并排坐着绰绰有余。   琴凳虽大,段司宇仍让他坐在身前,胸背相隔几厘,让他选想听的歌,再单手弹着唱。   旧钢琴的音色发暗,有时他不自觉的低吟,就似在和声,给曲子添层次。   一曲结束。   段司宇总低笑着说:“你该多‘唱歌’,我一直觉得你声音好听。”   颜烟抿紧唇不答,只侧头,渴求一个吻,以此安抚高昂的波韵。但他得到的通常不是安抚,而是更坏心恶劣的捉弄。   新买的指套分明有好几箱,一箱都能用大半年,结果全被段司宇拆了,四散在家中各角落,说方便随用随取。   可这家中,不止有他们两人,除了叶思危周澜会来,家政也定时造访。   指套光明正大摆着,颜烟实在脸臊。   无法,他只能用牛皮纸包裹伪装,并在其上写一句“易碎物品”。   段司宇见了,高深莫测评价:“我倒是觉得,你比它易碎。”   -   十月中旬,两人又到沪城拍摄广告,拍摄结束后未回北城,直接转飞去录制音综。   音综“大学生的乐队”,竞演性质的节目,海选出12支大学在读的乐队,两两对战,末尾淘汰制,最终决出冠亚季军。   段司宇早不是学生,也无需竞演,只作为制作导师,签了后四期的录制。   总录制的时长不足月,节目收官时正好到深秋,颜烟不用遭受冬日寒风,直接飞往鹭城休养。   听闻颜烟马上要回鹭城,辛南雨相当高兴,本说要来找他,接他回去,却发现陆蔚也在节目里,只好作罢。   陆蔚接这节目,倒不是巧合,因为所属公司有个新人要捧。   节目表面上是挖掘新生乐队,实则是借着热度,捧各公司的乐队与新人。   12支乐队里,只2支是无公司的野生乐队,剩下6支都签有公司,而4支是“太子陪读”,为捧新人临时组的乐队。   录制已到后半程,接近收尾。   “无公司”与“太子”各只剩1支,而冠亚季军,八成从4支有公司的乐队里决出。   段司宇当导师。   这事只用想象,便能预料,届时场面会有多可怕。   但出乎意料,这次叶思危没再夸张嘱咐,只拿了些资料,摆在段司宇面前,让其定夺哪些人能惹,而哪些不能。   段司宇根本不看,“没有谁不能惹,制作我都能惹。”   平静的嚣张,比原先脾性差时,令人畏惧得多。   叶思危咬咬牙,闭嘴忍下絮叨,只说一句:“好,只要您惹得起就行。”   叶思危再不会唠叨,终于学会安静。   颜烟惊异,不禁问段司宇缘由。   “他输了赌约。我说要是能踢走余越,今后他就少管我的事。”段司宇解释。   细听观察过后,颜烟方才察觉,叶思危并非只是遵守赌约,而是和他一样,终于意识到,段司宇的嚣张都在可控范围内。   或许此前,对方都只当段司宇是个二世祖,爱惹是生非,玩音乐只为图个乐,等踢到铁板就退圈走人,只会靠家里收拾烂摊子。   无怪叶思危会这么认为,因为所有人都这么觉得,连段玉山也是。   但事实上,段司宇能自己解决困难,所有行为并非冲动行事,而是经过思考,对工作也很认真,更非图乐。   虽放过大话,说谁都能惹,但真到录制时,段司宇反而收敛住脾气。   颜烟拿了工作证,在镜头外自由游走,无法看见所有细节。   所以当录制的头一期节目播出,颜烟才看清段司宇的表情,不禁低笑。   陆蔚公司的“太子”,徒有一副白嗓,根本不懂乐理,却为镜头爱表现,装作高深。   对方每说出一句惊世骇语,段司宇都挑起眉,似在看傻子,只评价一句“你确实是别出心裁”。   【该说不说,段哥脾气好像变好了。】   【哥都复合了,脾气能不好?】   【Yan肯定在场,不然段哥不会搁那咧着个嘴笑。】   【Yan不用工作吗?感觉一直在跟着段哥的行程走。】   工作......   看到这条弹幕时,颜烟一下收起笑,不自觉陷入失神。   刚出院时,宇亿梦让他把病养好,再考虑未来。   可半年过去,他不仅没能养好身体,反而依旧孱弱,什么都不能做,更遑论考虑工作。   他该干什么?   未来怎么办?   想不出答案的迷茫。   画面仍在播放,颜烟已无心观看,愣着分神,连段司宇回了房都未能察觉。   “在想什么?觉得不好看?”段司宇俯身,从椅后搂住颜烟。   颜烟回神,回头望去。   段司宇眉眼间有些疲态,眼神恹恹,下巴搭在他肩上,似终于感到放松。   在西岛时录制时,段司宇也是这样,耗神耗力,疲惫,因为不屑于偷懒,总在做最累的活,编最多的曲。   “是不是很累?”颜烟放轻声音。   “还好,”段司宇垂在衣肩,声音发闷,“只是我不喜欢而已。”   不喜欢的事,硬去做,总会更快耗费心神。   颜烟感到心疼,偏袒,“那以后都不接综艺了。”   段司宇不答,只低笑一声,鼻尖挨近,轻蹭颜烟的侧颈。   热意的呼吸贴近,带起痒意。   颜烟没躲,只是侧头,展露出细颈,任由段司宇捉弄,再痒都无声纵容。   “不痒么?”段司宇问。   “没关系......!”   尾音变了调,变成难挡的低哼,因为段司宇吻在了他耳后的软肉上。   那里只轻戳都发痒,更何况吮着吻。   “现在也没关系?”段司宇轻吮,牙尖似有若无擦过。   颜烟咬紧下唇不动,由着对方作乱,只抬臂握紧段司宇的手,作为无声的允许。   纵容的允许,是变相的邀请。   不过段司宇舍不得咬,只吮出一丝浅淡红痕,就此放过,“那等会儿你快到时,我吻这里也没关系?”   等会儿......   颜烟移开视线,小声说:“......用完了。”   指的是指套。   “我不是放了好几盒进行李箱?”   “......嗯,我检查过,确实用完了。”   好几盒也经不起频繁的消耗,更何况段司宇小心到一刻钟一换,且每日录制累归累,在开始捉弄他后,恹恹的神情迅速消失殆尽。   段司宇沉默片刻,去拿手机,“我叫外卖。”   外卖叫指套到酒店。   颜烟觉得害臊,因为这里不止住他们,陆蔚也住在隔壁。   “不用,你直接......”颜烟一顿,声音极低,“以前都用不着,现在也不用这么小心。”   索性,段司宇说:“我问医生,如果他说可以,我就不叫外卖。”   问医生还不如直接叫外卖。   可颜烟来不及阻止,段司宇已经拨通电话。   颜烟臊得慌,不想听,在电话通前,一下挣开段司宇的双臂,跑进套房主卧,盖好被子,将侧脸埋进枕头里。   不多时,通话声停止,浴室里水声响了又停,柑香的水汽随脚步声涌进,主卧的灯被关闭。   远方高楼的霓虹朦胧,透过窗纱映在地板上,忽明忽闪,安静又落寞。   段司宇躺在身后时,颜烟收了视线,“医生怎么说?”   “他说可以,让我以后自己看着办,不要再问他这种事。”段司宇抬手,整理颜烟的额发,将碎发撩到耳后。   左手常年摁吉他弦,指腹的茧子厚而粗糙,擦过额角时,竟引起一阵颤栗。   颜烟肩膀微缩,无意识往外躲。   段司宇一怔,收手细看掌心,而后勾起恶劣的笑,揽着腰将人搂近,“我以前都用右手,今天试试左手?”   颜烟滞住呼吸,空气中的水汽,似全部倒灌进鼻息,沾得鼻尖湿涔涔。   “好不好?”段司宇低声问。   “......好。”   -   霓虹的光永夜不息,映在地板上忽闪,如星在水中的倒影,安静跳动。   现在是几点?   颜烟不清楚。   他只记得视线白茫时,段司宇轻吻在他耳后,就此,他又失去意识。   颜烟缓慢起身,想去拿手机看时间。   “你没睡着?”身后段司宇惊异地问。   “嗯?”颜烟疑惑出声,嗓音里却还残有暧昧余韵,是动情时分才会有的音调。   这次他没睡着。   只是短暂地失掉意识,又很快恢复,晕过去不到几分钟而已。   颜烟转身,视线下移。   果然,每次他睡过去,段司宇就只自己处理,不会趁他睡着私自作乱,无论做什么,都要先经过他同意。   心里发软。   颜烟主动靠近,轻碰段司宇的唇,“这次我没有睡着,抽屉里有套,你可以......”   话还未说完,唇先被撬开。   段司宇眼神发暗,似被他纵容的行为点燃。   这是个狂乱的吻,带着急促呼吸,只差要将颜烟覆灭,侵吞,全融进对方血液里。   无法呼吸,缺氧。   颜烟并不挣动,被吻到思绪紊乱时,甚至勾起唇,朝段司宇清淡一笑,纤弱如坠落的精灵,若不被抓紧,将立刻消散。   段司宇滞住呼吸,“等录制结束......”   “不用等,”颜烟主动搂住段司宇,紧紧拥进怀里,“我不要等,拜托。”   从未有过的任性与急切。   颜烟只一笑,段司宇就差点发狂,更遑论如此乞求。   良久,段司宇轻呼气,找回一点理智,重新轻吻在颜烟额头,“不舒服了要告诉我。”   “好。”   -   夜半月亮高升时,高楼的霓虹也亮至最盛。   理智被星火燃烧成灰,破碎,重组,再又破碎。   视线昏茫,思绪再次断裂之前,颜烟似抓到一丝理智的灰烬,终于找出他方才任性的原因。   他是在为那条“工作”的弹幕焦虑。   他不敢去想未来,甚至恐惧这幅孱弱的身体。   所以他任由自己坠入欲海,麻痹思绪,企图用失去意识来逃避现实,与那年发现嫉妒时,如出一辙。   他根本不是在心软,他只是在......   重蹈覆辙。 第64章   焦虑,只要事情解决,或心态放平,就可以战胜这种情绪,不受其扰。   但颜烟想,他没法战胜。   因为他既无法解决困境,又放不平心态。   他无法做任何事,会一直孱弱下去,因此他会在夜深人静时,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无能。   手术刚结束时,他可以无畏许下誓言,承诺要每时每刻陪着段司宇,做对方唯一的月亮。   可他果然,还是个不守信用的凡人。   他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孱弱。   因为他曾是个健康的正常人,不会多走几步就喘,不会因承受不了快意而睡过去。   连续多日噩梦。   终于,这日颜烟睁开眼时,天幕灰蒙蒙,竟还未亮。   早醒。   又来了。   一切如轮回,下一步就是失眠,入睡困难,直至完全崩塌。   地板上紫色的霓虹光晕,缓慢缩小直至熄灭,如失掉希望的冷火,灭了就再燃不起。   对面高楼的光全部关闭,乌沉沉的暗色侵入,吞噬秋日本就少的暖意。   不禁,颜烟打了个冷颤,翻身,主动钻进段司宇的怀抱,寻求温热与安全感。   他不能重蹈覆辙。   颜烟想,他一定不能以爱为名,又伤害段司宇。   段司宇仍在睡,因为既要耗神录制,还要满足他任性的乞求,只能拉长睡眠时间补充精力。   安全的味道涌入鼻腔。   颜烟贪婪地轻嗅,随着段司宇呼吸的频率,动作小心。   不多时,床头柜上的手机亮屏,发出微光,段司宇同时睁开眼,抬手,关闭静音的闹钟提醒。   颜烟仰起头。   四目相对。   段司宇一怔,“你已经醒了?睡不着?”   颜烟无声点头,眼里带着不安,明显心绪不宁。   段司宇搂紧颜烟,“怎么了?告诉我。”   “我怕我一直这样下去。”颜烟主动说。   “这样是什么样?”   “一直体弱,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工作......”颜烟声音渐低,半途收了声。   “怎么不继续说?”段司宇追问。   因为这样很矫情。   颜烟知道,他这种情况,比许多患癌病人好太多,他能直接手术,不用化疗,已然很幸运。   有的人想活,却没机会活,而他获得新生,却矫情地为孱弱而焦虑。   颜烟轻呼气,“是我心态不好。”   自己下定论。   “没事,慢慢来,”段司宇安慰,“等身体彻底恢复,你就算是想跳伞,飙车,我都陪你去。”   “你飚过车?”   “没有。”   “那你怎么带我去?”   “司机在前面开,我们坐后座翻滚。”   这是句玩笑,不好笑,但画面生动。   颜烟勾了勾唇,轻笑,“好吧。”   见颜烟笑了,段司宇收起不正经,低头轻吻对方额头,“以后不高兴了,都要像今天这样,主动告诉我,好不好?”   颜烟点头,“好。”   -   录制接近尾声,段司宇签的第三期播出时,所有需提前录制的赛程已结束,只剩下最终决赛夜的直播。   忙着准备彩排,不止乐队拉紧弦,出品方也陆续从其他组调来人手帮忙,保证当夜不会出岔子。   目之所及,无人不忙。   演播厅里唯一的闲人,似乎只有颜烟一个。   他什么都不用做。   因为所有的忙碌都与他无关。   周围越是热闹,颜烟越觉得,他的灵魂正在抽离。   他的世界,又在变冷。   可是,他分明在段司宇的世界里,他们靠得很近。   为什么,他没能被那些热意感染,反而愈来愈冷?   “颜先生,您的水。”段司宇在台前检查彩排时,有个女实习生叫他。   颜烟回神,接下,“谢谢。”   “不客气。”   玻璃瓶装的矿泉水未开过封,应是放到温箱里热了会儿,是正好的温度。   相处近一个月,工作人员都已认识颜烟,尽量照顾他,既为他是段司宇的恋人,也为他明显孱弱的身体。   因为温差,瓶身上凝着少许水珠。   颜烟使力拧了三次,左手皆打滑,没能将瓶盖拧开。   颜烟轻呼气,正欲去抽张纸擦干瓶身,再拧。   “颜先生,我帮您拧吧?”女生试探着问。   颜烟知道他该拒绝,因为没这必要,但他却像中了邪,鬼使神差将水瓶递过去,似是想证明点什么。   女生握紧水瓶,重重一拧,尽管托着瓶身的那只手打滑,仍旧成功将瓶盖拧开。   “好了。”女生小心递回,没拧上瓶盖,似怕他又无法打开。   “谢谢。”颜烟勾起唇道谢,小口汲。   几口喝下,瓶中水位线只下降几厘,旁人一口的水量,他必须分上好几口。   给他递过水,女生迅速离开,去忙别的事。   颜烟缓慢收起笑,逐渐失神。   他把水递回去,是想证明什么?   证明他拧不开,只是因为瓶身太滑,而非羸弱?   可他证明了吗?   没有,他只证明了相反的结论。   他确实孱弱至此。   连一个比他矮瘦的人,都比他有劲。   台上,方才彩排的乐队已结束表演,段司宇正蹙着眉说了些什么,而后再让人彩排重试。   这次表演的效果显著改善,乐队的主唱欢呼一声,看向段司宇,面带感谢的笑意。   水是温的,四处是被照耀的暖意,而他离远星最近,却是“冰”的。   颜烟起身,给段司宇留条消息,说去洗手间。   进了隔间,颜烟合上马桶盖,扯一张垫纸放在盖上,屈膝坐下。   墙壁阻隔外界的热闹,只有些微歌声与鼓点穿过,沉闷似浸在水里。   无人的环境让颜烟好受不少,至少如此,他就不用与人比较,以此来提醒他的孱弱。   吱吖——   洗手间的外门被推开,几道脚步声渐近。   “他到底是什么病?我怎么感觉一直不见好?”   “不知道,我只听说是做过手术,要养很久。”   主语就一个代词。   但颜烟立刻知道,对方说的是他。   “一个月还不够久?”   “一个月哪够?我妈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好不容易抢救回来,遭老罪了,二十年都不够养,现在还一到冬天就难受。”   “二十年也太夸张了......”   外头又聊了什么,颜烟逐渐听不清,闲聊的内容未入耳,只知道是些同情的感慨。   颜烟俯下身,手肘放在腿上,手掌撑着侧脸支力,失神。   二十年。   他是不是也会如此?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直到死仍是这样,无能,弱不禁风?   今后的几十年,他这一辈子,就准备靠段司宇养着,他就在家里做装饰,无聊了再跟出来工作?   这些想法涌入脑海,或成为可预见的未来时,颜烟竟不觉得崩溃。   因为这是个好局面。   能这么孱弱地苟活几十年,长久陪着段司宇,都比复发好。   原来,他连日来恐惧的生活,已算是好的局面。   不知何时,门外闲聊声停了,四周寂静。   颜烟久久不动,无法回神,直到手机震动,提醒他已躲在这里太久。   【Duan:还在洗手间?】   【Yan:嗯,我有点累,准备回酒店休息。】   【Duan:一起。】   颜烟起身,洗手擦干,推门而出。   段司宇正在门外等待,“不高兴?”   “......嗯,”颜烟解释,“因为我拧不开瓶盖。”   而后详细解释缘由。   拧瓶盖。   以往颜烟在家时不用拧,出了门,要么直接喝段司宇的水,要么有人当面倒水进杯,再递过来。   段司宇眉梢一挑,搂着颜烟往外走,找了瓶未开的矿泉水,递到他手中,“试试。”   瓶身干燥,微冷。   颜烟轻呼气,握紧瓶身,用尽力气去拧。   一下,未能开。   两下,咬紧牙费力,方才拧松。   “你看,你这不是能拧开么?”段司宇将水收走,随便丢给旁人,说刚拧开,还未喝过。   “嗯。”颜烟勉强一笑。   他的问题根本不是拧水瓶,而是一眼望到头的无用人生。   无能为力,无法解决。   他总是为此难受,若朝段司宇倾诉,说一次两次尚可,若说上四五六次,活像个矫情的怨夫,颜烟自己都嫌烦。   索性,颜烟转移话题,“排练结束了?”   音响中却还有乐声。   “我已经说了建议,剩下的他们自己调整。又不是我比赛,我没有义务一遍遍盯。”   “嗯。”   “你猜一猜,最后谁会夺冠?”   进决赛的四支乐队,既有陆蔚公司的“太子”,也有那支野生乐队,有公司的正经乐队反而先淘汰。   颜烟摇头,猜不到。   “那队音痴会夺冠。”段司宇轻嗤。   音痴,指“太子”及其陪读。   颜烟皱眉,“为什么?”   “他们公司签了对赌,不先拿冠,后续收不回本。”   颜烟不懂其间门道,只转而问:“那明年,你有什么外出行程?”   “明年?”段司宇勾唇,“多开几场演唱会?这样你就只能看我表演,而不是看别人。”   “......我本来就只看你。”颜烟低声说。   “真的?”   “当然。”   闲聊间,两人回到酒店。   出院后为防止意外,段司宇只让他自己洗,再迅速穿衣出浴室,不做参与。   而一旦开荤,突破界限,无论事前还是事后,段司宇都自动参与,性.事逐渐恢复成原来那般。   同进浴室,热气开到顶,比在卧室中还要晕乎。   意识飘忽,被水汽蒙得晕过去,再睡上几小时,这正符合颜烟的意。   但今日,颜烟不仅没晕,反而从头至尾清醒,被段司宇抱上床时,仍睁着眼睛。   “你不累?”段司宇掖好被角,抱紧他问。   他不累么?   他明明很累,累得抬不起手,可为什么还没睡过去?   答案显而易见。   片刻,颜烟主动说:“我可能会失眠。”   段司宇神色一凛,如临大敌,“为什么......”   他让段司宇紧张了。   “只是可能,”颜烟轻声安慰,“我现在试着入睡,说不定能正常睡着,你先别紧张。”   说着,颜烟主动靠近热源,将头埋在宽厚的胸膛间,闭上眼睛,随着呼吸数数。   很快,后背被轻拍,与他呼吸的频率重叠,尽可能的安抚。   或是因选择倾诉求助,他未像原先一样睁眼失眠到天亮。   在温暖与熟悉气味中,颜烟勉强能入睡,虽还是会早醒,但也能跟着段司宇休息几小时,不会精神不济。   焦虑的程度似被摁下暂停键,定在一个安全值,不轻松,但也不会影响正常生活。   相安无事数日,看着旁人忙碌,颜烟竟逐渐习惯,心绪平静。   主动说出来就会没事。   颜烟想,他这次做得对,只要习惯了,他就不会胡思乱想。他就能履行诺言,安心陪着段司宇,撇掉坏事的要强自尊。   决赛夜如期而至。   当晚几百个观众按序进场,工作人员也陡然多增,为避免出现闪失,制作又从别的组借来数人。   后台人挤人,场务催着各方赶流程。   颜烟被安置在中心机位后,远离观众席,视野好,安全性高。   表演由段司宇开场,淘汰的所有乐队返场,决赛的表演放至最后,再根据票数决出名次。   音响数小时狂轰,还伴有粉丝的尖叫声与嘶喊,最终主持吊人胃口,拿着名次却拖时间说废话时,颜烟不免感到疲乏,耳朵发蒙。   愣神之间,肩膀被人轻拍。   颜烟侧头,看见一张面熟的脸。   “颜先生,你果然在这里!”李桐晋面色激动。   颜烟思索片刻,方才想起,对方是西岛录制时,“海滨旅社”的年轻场务。   “好久不见。”颜烟勾起唇回应。   李桐晋想握手,又觉得不妥,手足无措收回,“谢谢您!”   深深鞠躬,十分诚挚。   颜烟一愣,“为什么道谢?”   李桐晋激动解释:“我现在,在旁边那个组做摄像助理,组长说我下个月就能转正,当时如果不是您鼓励我,我肯定......”   蓦然,耳边响起高亢耳鸣,阻隔所有声响。   李桐晋说话的唇,台上主持人的宣布,轰然炸裂的金粉彩带......   一切似是慢动作,被无限拉长,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耳鸣声中,颜烟愣愣地想,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辛南雨,向文茵,随晏,甚至是只见过两面的李桐晋。   每一个他“帮助”过的人,都在大步往前走,朝着无边的远方进发。   只有他。   只有他这个“救世主”,被迫停在了原地,甚至后退,因为这幅孱弱的身体,他再无法向前,将一辈子停滞。   凭什么?   凭什么要让他生病?   为什么是他来遭受这些,而不是别人?   刹那间,巨大的嫉妒涌起,颜烟根本不知道他在嫉妒谁,因为他把全世界,所有人,都嫉妒了一遍。   “......颜先生?”   李桐晋怯怯的喊声,似是响指,召回他的神智。   他丑恶的嫉妒表露于色。   而李桐晋看得一清二楚。   胃里突然抽搐翻滚。   “抱歉。”颜烟捂着嘴起身,落荒而逃,跌跌撞撞往洗手间跑。   洗手池上的镜子倒映,映出他脸上丑恶嫉妒的神色。   颜烟只看了一眼,便恶心得干呕,而后愈发频繁,再止不住。   一下接一下抽搐。   颜烟跑进隔间,勾着腰呕吐,同时泪水往外溢,涕泗横流。   对不起......   湿意模糊双眼,颜烟在心里数次道歉,为过去别有目的的所有善举,为刚才发狂的嫉妒。   还为,段司宇给他做的所有努力。   砰——!   隔间的门被踢开,发出巨响。   颜烟惊恐地回头,在看见段司宇时,拼命捂住脸,遮掩脸上的丑态。   “对不起,”颜烟不停道歉忏悔,声音发抖,“我不守信用,我又在嫉森*晚*整*理妒别人,对不起,对不起......”   语无伦次,没有逻辑。   段司宇咬紧牙,俯身抱住颜烟,想用言语安抚,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因为他听清了对方的呢喃。   不仅是道歉,而是偏执的承诺。   ——对不起,我会遵守承诺。   ——我一定,直直朝着你在的地方行进。   ——我会,心甘情愿做不发光的月亮。 第65章   北城大风呼啸,不过才深秋,感官上的凛冬却已至。   医院走廊中,段司宇侧头望向窗外,室外天阴,日光正被拢在阴云之上,灰蒙蒙。   决赛夜晚,颜烟止不住地呕吐,发抖惊恐,直到救护到场,打了安定,段司宇方才发现,颜烟呕出的唾沫里有血丝。   呕血。   当即,理智的弦差点断裂。   在外段司宇堪堪维持住体面,等上了救护车,直接联系谢向,目眦欲裂说明情况。   翌日,颜烟还未醒,直接上飞机回北城,入院做检查,等结果。   然而住院一周有余,颜烟身体上查不出毛病,指标完全正常,面色却愈发苍白,精神比一些病重的患者还差。   查不出毛病,比查得出,更让段司宇警惕,“所以到底为什么呕血?”   无异的检查结果摆在这,谢向只能说:“有可能只是呕吐时咽喉黏膜出血,和胃没有任何关系。”   “有多大的可能?”   “......”   谢向欲言又止,语塞。   数次追问,谨小慎微,如同惊弓之鸟,任谁看,段司宇都太紧绷。   “重点根本不在呕血,而在呕吐本身,”谢向忍不住说,“他现在这样,与身体状况的关系不大。”   和身体无关,言下之意,是和心理状况有关。   这次惊恐发作的原因,段司宇已弄清楚,究其原因,还是为这个病,以及孱弱的身体。   可还能怎么做?   身体恢复需要时间,并非一朝一夕就解决。   可恢复的速度,全然跟不上颜烟崩溃的速度。   生理与心理相互影响,就算身体养得再好,如若心理状况愈发溃败,也将倒过来影响身体。   段司宇脸色实在难看。   谢向沉吟片刻,又问:“你不觉得,你有点太紧绷?”   “现在这种状况,难道我能放松?”段司宇反问。   “我不是说现在,我是指术后这大半年,”谢向一顿,“和他情况类似的病患,早就一日三餐正常饮食,有两个甚至开始工作......”   “他这样,像是能工作的样子?!”段司宇瞠目打断。   暴脾气。   谢向深呼气平复,“上次我就想说,精心养护没有问题,但你小心得不正常,一直保护欲过剩,你潜意识里把他当病弱养,导致他也觉得自己是病弱,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句说完,谢向本打算直接离开,避免承受二世祖的坏脾气。   但情绪上头,谢向索性无所畏惧,“我不是专业搞心理的,可能说得不对,但是我敢说,你再像这样养下去,他只会比现在还差。”   原因或许不在颜烟,而是在他。   是他,在延缓颜烟恢复的速度。   这怎么可能?   他不精心保护,难不成任由颜烟颓败,然后复发?   当下,段司宇只觉得荒谬。   可等走到走廊上,侧头望向窗外时,段司宇蓦然想起,有件事他还未完成。   孤傲与要强。   他和颜烟各自的问题,已在逐步改善。   但被生病这事耽搁,安然度日数月,他险些忘记,他与颜烟的相处方式可能有问题。   难道原因真的在他?   而不在颜烟?   进病房前,段司宇顿住,不自觉回想谢向的话。   吱吖——   病房门先从里打开。   颜烟看见他,一怔,“怎么不进来?”   “我在想医生说的注意事项。”段司宇走进病房,关了门。   颜烟明显不安,“检查的结果有问题?”   “没有问题,我们今晚就出院,明天......”段司宇欲言又止。   “我得去看医生,心理医生,我知道。”颜烟勾了勾唇,企图用笑容改善氛围,减轻段司宇的难受。   可这笑近乎发苦,挂在苍白的脸上,更显得易碎脆弱。   心口抽搐得厉害,被这笑攥得生疼。   段司宇无声呼气,“不是只你去看,是我们一起。”   “......谢谢。”颜烟主动上前,搂住段司宇,额头主动靠在他胸膛,一个依赖而获取安全感的姿态。   谢谢。   颜烟道谢,是因为默认所有错都在自己,而他只为陪同。   段司宇攥住颜烟的肩,将人拉开,“是我们相处的方式出了问题,所以要一起去看医生,不是指你的心态问题。”   语气认真。   “我们有什么问题?”颜烟皱起眉,明显不解。   “我不知道。”   但一定有哪处不对,段司宇想,他要把问题揪出来,以此佐证谢向的观点是错误的。   -   翌日晨时,肖卓如约造访家中。   考虑到颜烟的身体,以及便于观察两人的相处方式,肖卓并未采用传统的疏导问话,而是作为一个友人,在家中长期作客,旁观。   每日三小时,加上一顿午饭,闲聊观察,不疾不徐。   肖卓本人既有分寸,也很会找话题,所以颜烟并不紧绷,相处两天后,便主动倾诉,寻求方法解困。   但身体上的疾病,肖卓确实无能为力,只能让颜烟听从医生的建议,先摆正心态把身体养好,再考虑其它,不然只会起反作用。   随着肖卓造访的天数增多,颜烟的情绪趋于稳定,段司宇却莫名开始“倒霉”。   这种“倒霉”很玄乎。   比如工作时,玻璃杯不小心被袖口挥倒,水两次将键盘打湿;   再比如性.事时,有次套不知何时破了,事后才发现,段司宇相当懊悔,因为颜烟可能会因此生病。   半月后,肖卓降低了造访频率,改为一周两次,这玄乎的“倒霉”才结束。   段司宇急迫想得到答案,“我们相处的方式,到底有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你在颜先生生病之前,是如何与他相处,但是就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你似乎并不把他当作‘正常的恋人’。”肖卓说。   “什么叫正常的恋人?”段司宇难以置信反问,“你也觉得我保护欲过剩,把他当成病弱对待,所以才延缓了他恢复的速度?”   肖卓则摇头,“我需要从你们共同朋友的视角来确定,在他生病之前,你们如何相处。如果你想知道他是否因你才延缓,你试着与他分开生活一段时间,就能得到答案。”   分开生活一段时间?   只是听到这句话,段司宇都觉得荒谬不可忍,想要反驳。   肖卓却先说:“哪怕只有一天分开生活,你都无法接受,而正常的恋人关系不是这样。况且,他现在已经不是病患,只是个身体较弱的正常人,但你,还在用术后恢复期的心态对待他。”   肖卓一针见血。   比谢向的话更直白有理。   他根本无法反驳。   彻夜失眠。   段司宇睡不着,只能就着月光,数次凝视怀中的人。   睡梦中,颜烟仍蹙着眉头,似在做噩梦。   段司宇轻轻抚平对方眉头,可不久,颜烟又会蹙紧眉,梦魇似的说胡话,极度不安。   低头细听,他勉强分辨出其中一句。   ——对不起,我会遵守承诺。   就算在梦里,颜烟仍在与他道歉。   他总觉得自己在拼凑月光,小心翼翼很正常,却未曾想过一件事。   月光,本就因他而碎。   呼吸似被扼住,根本无法疏通。   段司宇咬紧牙,终于做出决定,听从肖卓的意见。   所以翌日颜烟醒时,段司宇已经离开,留了条【我妈那边有急事,两周之后回来】的消息,实则暂居北城的另一处住所。   他走得悄无声息,实属反常,颜烟以为有人出了事,正生命垂危,忍不住多问。   【Duan:资产问题,没有出人命。】   【Yan:好,具体几点到机场?我去接你。】   【Duan:天气冷,你别出门,我开车回去。】   接连数日,段司宇亲自联系旁人,除开辛南雨随晏宇亿梦,连只有几面之缘的陆蔚,也被请去与肖卓沟通。   能碰面的就碰面,不能的则远程视频。   旁人与肖卓的交谈,段司宇并不干涉,甚至回避,因为怕影响判断。   每日,段司宇就坐在电脑后,定时与颜烟视频,询问对方今日做了什么,还将去年在奥勒拍的视频照片发过去,以假乱真。   头几日,颜烟明显低落,说要开着视频,听见他的声音才能睡着。   但三日后,低落的情绪有所回升,颜烟开始主动向他展示成果。   比如,快递积在门口,不好搬运,而他不在,颜烟就买了个小的推车,一次性推进家中。   再比如,有几日的餐食调味不佳,颜烟就订了新的厨具与蔬果,跟着教程调了味酱汁,说等他回去,也要让他尝一尝。   任何困难,他不在,颜烟都能自己解决,与正常人无异。   而解决掉这些困难,又能从零开始累积成就感,因此颜烟明显心情好转,比跟在他身旁时,有活力得多。   桩桩件件,每个颜烟变化的信号,都指向他想推翻的结论。   两周时间,眨眼便过。   回家的前一日,段司宇主动去找肖卓,听最终的结论。   他有问题,且问题很大。   段司宇已然知道结论。   剑悬在头上,注定会落下,但他仍要伸着脖子去接,因为如果不接,不改,他就会再次失去颜烟。   “看来你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肖卓给他递了杯温水。   段司宇没喝,只低声承认,“我保护欲过剩,这在术后前期有助于他恢复,但时间久了,会变成拖累,影响他的心情,延缓恢复。”   肖卓不置可否,只将整理好的谈话与观察内容,一并递给段司宇。   数页记录,仔细翻看,客观的描述。   等段司宇彻底看完,肖卓才说:“保护欲过剩只是表象。你们之间真正的问题是,你无法忍受他的注意力偏向别处,你要他永远只看着你,关注你。你想他的世界里,只有你。”   所有他未意识到的行为,都在佐证这个结论。   他爱打响指让颜烟回神,是因为讨厌非他以外的人事物夺走颜烟的注意力,无论是电影、人、再或是别的事。   他尤为讨厌辛南雨,并非厌蠢,而是讨厌对方占据颜烟的时间与精力。   他受不了颜烟脱离他的视线,所以当对方不在,他就要发消息问颜烟在哪。   无意识中,他不断剥夺颜烟的社交与注意力,直到对方只能看见他为止。   而当颜烟情绪低落,他才会稍稍“松弦”,允许辛南雨、随晏等“安全的人”,来与颜烟接触。   打从一开始,他就将颜烟当作一颗“花种”呵护,无意识“圈养”,导致颜烟的世界里只有他与工作。   因此当工作出现负面情绪时,颜烟就只能将正面情绪寄托在他身上,因为颜烟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两样孤零零的东西。   而现在,颜烟无法工作,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他。   这正是他潜意识中想要的局面,所以他以保护为名,无意识拖延对方恢复成正常人的进程。   “我去造访的那段时间,你说你总是倒霉,那不是......”   “不是倒霉,”段司宇愣怔着说,“是我无法忍受你夺取他的注意,所以变得烦躁,粗心大意。”   他自认是孤岛,把颜烟当作唯一,以呵护为名,无意识同化对方,想让颜烟也将他当做唯一。   可事到如今,他虽仍是孤岛,但他的世界非常闪耀,到处是光,有的是人追捧。   而颜烟,本不是孤岛,只是个正常的成年人,需要工作需要朋友。   但如今为他,即便痛苦到在梦里道歉,也要自我剥夺,许誓做他唯一的月亮,既不会发光,四周也暗得发冷,只剩下他是唯一的热源。   是他,无意识将颜烟往末路上引。   是他,亲手将月光打碎,拼凑,再打碎。 第66章   照计划,翌日才该回去。   但段司宇开着车,随意行驶,漫无目的在街角与交叉口绕,终是在夜半时绕回了家。   花园中夜灯大开。   怕引擎声惊动颜烟休息,索性,段司宇将车停在大门外,徒步进门。   他不在的这半月,花园又变模样。   池塘中的假荷叶被移除,水蕴草和梅花藻取而代之,锦鲤穿梭其间,水声涌流。   或是因找到池水恒温的开关,不再怕动植被冻死,颜烟随教程开始改造,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曾经荒芜的花园,如今生机勃勃。   杳无人气的房屋,充满生活气息。   颜烟早已独立,本就能做好所有事,如果不是因为他,也不会变得脆弱、逐渐绝望,甚至一度打算放弃、寻死。   如果没有他,在知道自己患癌后,颜烟也许会积极治疗,而非直接断了生的念头。   段司宇背靠在门边,直愣愣,人生头一次胆怯至此,没法进屋面对颜烟。   这个点,颜烟一定睡了,但段司宇仍不敢进。   因为他是罪魁祸首,无意识作孽六年之久,他竟然说“脆弱”是条正确的路,让颜烟更依赖他。   凛冬已至,寒风呼啸。   风沙刮得脸颊生疼,痛意却不及心口处的一分。   被冷风吹到脸麻,直到晨光破晓,天幕褪去一丝黑,段司宇方才进门。   绕到卧室门前,他又顿住脚步,无声伫立良久,转而走到书桌前。   桌上月球仪仍在忽闪,电流声滋啦响,似接触不良。   段司宇垂眸凝望,想到他那时为颜烟花了钱而高兴,殊不知颜烟买月球仪的寓意,就觉得讽刺。   他怎么能只看得见自己想看的东西?而对颜烟崩溃的信号一无所察?   ——没事,慢慢来。   ——等你养好,你想做什么,我都带你去。   每次他的“安慰”,都以自我为中心,这并不会让颜烟好受,只会让颜烟觉得未来遥遥无期,再无法做回正常人。   加速颜烟崩溃的因素,是他。   天彻底亮时,空中落下雨丝。   入冬以来,北城还未下过雨,整个冬日也就几场雨,偏偏一场落在今天。   不知多久,卧室的门开了,慌忙的脚步声渐近。   段司宇没转身回头,视线仍落在细雨中。   很快,腰从后方被搂住,颜烟握住他的手,“怎么这么凉?”   段司宇嘴唇微动,良久无法答话,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喑哑的“对不起”。   “没关系。”似毫不犹豫,颜烟回应。   颜烟根本不知道他在为什么道歉,就直接原谅?   就这么纵容他到极致?   段司宇再无法忍受,拉开颜烟的手,转身想爆发,想坦白一切,最好是听见颜烟的责骂与怪罪,这或许能让他好受。   但当对上颜烟平静的神色时,段司宇猝然噤了声,哑口无言。   颜烟已经知晓。   肖卓会将结论告诉他,自然也会告诉颜烟,因为颜烟同样是“病患”,有权知道真相。   四目相对。   那双漂亮眼睛里,并无一丝责怪,只有深切的担忧。   或有几分钟,他们安静对视,雨声似停止。   “......为什么?”段司宇声音发干,“为什么说没关系?”   为什么不怪他?   为什么要无止境地宽恕他?原谅他?分明,他带给颜烟的爱,远不如伤害来得多。   “我嫉妒你,你不也说没关系吗?”颜烟仰起头,额头相贴,用最亲昵的姿势轻轻靠近。   “你嫉妒我,是因为......”   段司宇想说是因为他,颜烟却先摇头,轻触他的唇,阻止了后半句话。   颜烟声音极轻,“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才19岁,而我已经24岁,是个大人,就算要细究,也该由我承担大部分责任。”   用年龄来划分责任。   为让他好受,颜烟竟开始说这种荒谬话。   段司宇蹙紧眉,费了极大力,才忍住涌上鼻尖的酸意。   “我做过一个梦,”颜烟说,“我梦见那年,我没有遇见你,我就独自在北城工作,咬牙坚持,理所当然落败,绝望,患病后选择放弃,最后没人为我收尸。”   “没有我,你不会落败。”段司宇低声说。   颜烟却摇头,“企业不适合我,遇见你之前,我已经选错路。如果没有你,我会一直孤独又痛苦。但是因为有你,那两年和现在,都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今后也会是。”   说着,颜烟再次仰头,轻触他的唇,眼神乞求,“所以你别放弃我,行吗?”   他怎么可能放弃?   他只是无法原谅自己,在这犯矫情,导致对方也不安,以为他要放弃。   “你至少该骂我几句。”段司宇俯身搂住颜烟,紧抱在怀中。   “我已经骂过你,”颜烟说,“我骂你目中无人,用下巴看人,还说讨厌你。”   “这些都是假话。”   “那我现在骂你,不也是假话?”   “......你对我太宽容。”   “你对我也很宽容。”   段司宇说一句,颜烟就抵回一句,铜墙铁壁一般,摧毁他矫情的难过。   北城冬日的雨一贯下不长,说话间,雨渐停歇,一丝日光拨开云雾。   “你这半个月,都在北城。”颜烟说。   他说谎根本骗不过颜烟。   段司宇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都在室内和我视频,前面有过怀疑,昨天肖卓和我通过电话,我才确信你没有走,只是为了观察我。”   “......抱歉。”段司宇忍不住道歉,为这大半年的拖累。   “你总是不准我道歉,那你也不许向我道歉,”颜烟语气认真,“是我主动要求你带我出去工作,你不能因为无心的失误,就否定所有努力。”   无心的失误。   这么大的错误,被颜烟说得轻飘飘。   手臂收得更紧,段司宇垂头,鼻尖覆在颜烟侧颈,汲取体温与味道。   段司宇很清楚,只要他请求颜烟永远跟随,为他停暂,颜烟一定会答应,因为爱他。   但他不能这样。   他不想失去颜烟,也不想再让颜烟惊恐发作。   深呼吸数次,段司宇终于下定决心,“我帮你收拾行李,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听从肖卓暂时分居的建议。   颜烟一怔,“去西岛?”   “嗯,你过去之后,好好恢复休养,拿不准的事就问医生,别操之过急。”   这是一趟单人的休假。   颜烟意识到,段司宇只会送他到机场,他们会就此分居,直到他身体恢复,与常人无异为止。   “那你呢?”颜烟忍不住问。   “我继续工作,做疏导和改变,等你养好,我再......”段司宇蓦然收口,他想说接颜烟回来,但很明显,这又是他下意识的圈养与自作主张。   一时寂静。   颜烟察觉到戛然而止的缘由,立刻说:“等我养好,你要接我回来,你不能放弃我。”   “我不会放弃你。”   “那你要送我到西岛,我不想一个人上飞机。”   “好。”   颜烟并无需要收拾的衣物,原先的东西都留在西岛,只携带少许随身物品与电子产品,一个行李箱即可。   这晚两人都没心情尽欲狂欢,也无法安稳睡着,只相拥着汲取温暖。   虽然知道这是必经的岔路口,他们只是暂时分居,平时能视频聊天,段司宇也能去西岛看他。   但颜烟依旧难过不舍。   为不着急,机票时间订在下午。   起飞,落地,上艇。   越是往目的地靠近,两人愈是沉默,没有说话的兴致。   如年初时一样,北方的冬日无法感染西岛,这里依旧祥和,温暖,客流稳定。   年中那场流量盛宴已然退潮,“海滨旅社”结束,观众的视线便被其他节目吸引而去。   好在趁此,辛南雨吸了不少观众粉丝,账号又常年活跃更新,除了民宿满客大半年,周边吉祥物也卖得风生水起。   两人抵达民宿时,日暮已然降临。   辛南雨早已得知消息,守在门口,远远看见熟悉身影,激动地跑近迎接,“烟哥!宇哥!”   半年未见,比起上次,辛南雨又变化不少,身形结实,胳膊上多了些肌肉线条,竟有些靠谱的安全感。   从前力气小,搬不动行李,现在辛南雨却直接拿过行李箱,单手轻松提起。   “快快快,饭已经好了,千万别耽搁吃饭。”语气依旧热忱,惦记颜烟的病,辛南雨催促两人进门。   民宿内悄无声息,只有饭菜香气。   颜烟问:“今天没有客人?”   “淡季嘛,今天只有三房客人,现在大家都去鹭城了,要很晚才会回来。”辛南雨解释。   桌上饭菜清淡,但味道极佳,不是易于咀嚼的软食,而是正常的食物。   缓慢咀嚼时,颜烟终于有实感。   从现在起,他就得主动锻炼自己,尽快恢复,像个正常独立的人那样生活。   餐桌上安静,无人说话。   颜烟吃得极慢,而段司宇似没胃口。   两人间氛围微妙,前半月被请去与肖卓沟通,辛南雨能猜到些端倪,索性保持沉默,不给两人添堵。   颜烟再是吃得慢,也没法吃多,不久便放下筷子,辛南雨开始风卷残云。   等所有餐盘空时,段司宇动了动唇,似要说话。   颜烟先出声阻止,“天黑了,明天再走吧。”   “.......嗯。”   到此,气氛彻底溃败,悲伤显而易见。   辛南雨干咳一声,提议:“这半年西岛新加了不少绿化,挺漂亮的,要不你们出去逛逛?”   颜烟应下,将行李箱拉到对面洋房归置好,再同段司宇出门游走。   故地重游。   颜烟倏地想起,第一天到西岛时,段司宇将他送到这,还偷偷摁车锁,幼稚地不准他下车。   而今,还是段司宇将他送来,却将独自主动离开。   颜烟无声呼气,主动牵住段司宇的手,十指相扣,半身贴近。   两人沿着小路寂静漫步,走到最近的海滩,又再回程。   洋房内已做过清扫,用品齐全,两人份的洗漱用具、衣服,明显是为两人度假提前做的准备。   但这些都将无用,因为未来几月中,只有颜烟在这里生活。   强烈的不舍侵袭。   出浴室后,被抱到床上时,颜烟仍紧拥着不放。   段司宇一语不发,只轻吻颜烟的额头,哄着对方入睡。   月光自东向西,灯火倒影阑珊,见证一场无声的道别。   良久,颜烟终于闭上眼,应是睡了,手还紧紧攥着段司宇的胳膊,似怕一睁眼,床边就已无人。   段司宇确实打算夜半离开。   因为只要颜烟醒着,他就会像白日那样,数次推迟,因为不舍而优柔寡断。   等到怀中人呼吸平稳,段司宇才敢动,一根根掰开颜烟的手指,小心起身,再将被角掖紧。   垂眸端详良久,段司宇没俯身去吻,只小心穿好衣服,直接下楼,怕再吻一次,他又会反悔拖延。   嗡——   走出大门时,手机忽然震动。   颜烟打来的语音。   段司宇一顿,转身仰头往上看。   颜烟根本没睡着,正站在窗边低头看他,神色隐在夜光中,看不真切。   长久对视,语音自动挂断。   段司宇抬手,往里挥了挥,示意颜烟赶紧回去睡,语音却又重新打来,他只好摁下接听。   “你不能只和我视频,你要找时间来看我。”声音断断续续,颜烟似在抽泣。   “好。”   “我的生日,你也要来,不能只有礼物送到。”   “我知道。”   “晚安。”说完,颜烟离开窗边,听筒中声响窸窣,颜烟应是躺回了床上。   “晚安。”   语音未挂,段司宇听着颜烟的欷歔声,一路步行至码头,到了岸边,却不上艇。   等到欷歔声渐停,转为平稳的呼吸,确定颜烟睡了,段司宇才低声说出想说的后半句。   ——晚安。   ——我爱你。 第67章   分居的第一日,颜烟就早醒,天还未亮,他却已无法入睡。   现在与半月前,段司宇骗他去奥勒不一样,那不过才两周,有计划有归期,他清楚知道段司宇会回来。   而今,归期无定,短则几月,长则大半年,一切看他的恢复程度,以及他们相处方式的改变。   昨晚的语音持续一小时之久,段司宇一定是等他睡了才挂。   颜烟本不想脆弱流泪。   但段司宇悄悄走时,他忽然意识到,如果改变不够彻底,段司宇将不会来见他,因为决心已定,段司宇从不允许自己优柔寡断。   他命令对方要来看他。   段司宇虽答应,但他听得出,那只是哄他的抚慰。   眼睛发肿,一时又鼻酸。   颜烟唾弃自己脆弱,抬手揉揉眼眶,压下鼻酸,给段司宇发消息。   【Yan:到北城了吗?】   良久,对面未回,应是还在飞机上。   颜烟长呼气,下床,进浴室拧了冰毛巾,敷在眼上消肿。   曦光渐亮,手机震动时,颜烟拉开毛巾,一下坐起身。   【Duan:到了。】   【Yan:我想视频。】   即刻,段司宇打来视频。   因为奔波,段司宇明显疲乏,似刚上车,正在后座,朝他勾了勾唇。   不知怎么回事,只是见到这笑,眼眶一下发红,湿意涌上。   颜烟不想这么脆弱,但他止不住鼻酸,不过分居而已,却矫情得像分手,他分明年纪更大,理应成熟自持。   相顾无言。   好在这回没有流泪,颜烟眨眨眼,凝视屏幕中的段司宇,情绪逐渐消下去。   见他平静,段司宇才出声,“怎么醒这么早?”   “床不习惯,明天就好了。”   这是句假话,他们都清楚真实原因,是为分离。   一说话,颜烟的眼睛似又要红,湿漉漉。   段司宇在心中叹气,无比自责。   颜烟从来不哭,就算那年与他提分手时,都能面无表情,可因为他的“圈养”,颜烟过于依赖他,对分居与改变尤为不适。   半年来,他们已缠得太紧。   对他蓦然狠心的“剥离”,颜烟会无意识排斥,挽留阻挠,脆弱到不可控。   如同戒断,这是正常的,肖卓提醒过。   早有心理准备,心口却依旧疼得厉害,如有万针扎。   但是他不想心软拖延,无论对自己,还是对颜烟。   段司宇深呼气,“我们今后隔天视频一次,其余时候都只发消息,好不好?”   声音温柔,说的话却似尖刀,往下斩。   呼吸一瞬遏止。   颜烟静了片刻,答应,“......好。”   “遇到无法解决的事,随时联系我,不要自己硬撑。”   “我记得。”   “我先睡一会儿,晚上联系。”段司宇没敢说太多,怕说多了,又让颜烟失控,三两句便要道别。   “再见。”颜烟勉强勾起笑,想显得坚强一点,主动摁下挂断。   视频结束,笑容立刻垮下。   颜烟单手撑着脸,无神发愣,泪水不受控溢出,划过指尖,堆在掌心。   良久,一丝日光照进窗,颜烟双眼微阖,侧头往外看。   朝阳升起,橘红日光晕在海平面上,似带有生机,从一条线起,不断扩大,直至明亮到刺眼。   颜烟吸了吸鼻子,拿毛巾抹干眼泪,打开投屏,播放晨起的拉伸视频,跟着练。   他得赶紧好起来。   颜烟边练边想,他不能总让段司宇为他担心。   头几日,易触景伤情,在餐桌上吃饭时,颜烟有次唏嘘了两下,吓得辛南雨手忙脚乱,不敢乱说话。   后来逐渐习惯独自生活,状态好转,颜烟不再无征兆流泪,除了体弱,与生病前几乎无异。   一周后,颜烟恢复一日三餐,与辛南雨作息一致。   吃了早饭,辛南雨问:“烟哥,你想跟我去健身房吗?”   颜烟一愣,“我现在应该没法运动。”   “没事,你就去逛一圈,随便动几下,没那么讲究。”嬉笑间,辛南雨搂着颜烟的胳膊,往码头出发。   西岛没有健身房,有过也以倒闭告终,只鹭城区有,两人上了游艇,破浪前行,很快到达。   颜烟没法做力量训练,低强度的有氧也够呛,只能开着跑步机,调到低速行走。   这健身房费用高,正在早晨,人也较少,周围只几个陌生人,各练各的。   辛南雨正做卧推,60公斤的重量,做完几组,稍作休息,又继续做,咬牙切齿坚持。   颜烟走累了,歇口气,坐着休息,观察四周。   或是环境使然,分居的焦虑降到最低,几乎消失,只余下细小的想念。   良久,辛南雨走近,满脸汗,“烟哥,我去冲个澡,马上就好,等会儿你想玩什么,我陪你一起去。”   “好,谢谢。”   或是怕他出意外,他外出时,只要有空,辛南雨都会陪同。   想玩乐的项目,颜烟没有。   想做的事倒是有一件——冲浪。   但目前颜烟无法冲浪,只能坐椅子上晒太阳,远望海面。   到海滩边后,辛南雨明显紧绷,应是想起他寻死的事,视线不离他。   目光焦灼。   颜烟无法忽视,直接说:“我不会再寻死,就算以后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森*晚*整*理学城   “啊——!”   他本想说就算复发,也会积极治疗,与肿瘤共存,争取活到七老八十,但辛南雨明显听不得这俩字,尖叫着打断。   颜烟侧眸,瞄见对方纯真的慌忙模样,不禁低笑。   “你笑什么?”辛南雨苦着脸问。   “我以为,你会因为纪泽的事,变得......”颜烟欲言又止,因为诸如野生棱角之类的话,过于抽象,并不好描述。   辛南雨轻哼,“我不怕他,我现在身强体壮,他出来后再敢欺负我,我直接把他揍趴下,大不了一起被拘几天。”   纪泽的刑期只五年,因为纪绫佟最终还了那三十万,又找到著名的刑辩律师辩护,毕竟是父子,情理上未放弃不管。   辛南雨闷着不说,等想起去问,颜烟才后知宣判结果,早已错过帮忙的时机。   好在辛南雨只低沉几日,迅速振作,找教练学拳击健身,立誓今后,不许让任何人欺负自己。   纯真与棱角。   辛南雨似乎并未失去,只是隐藏起来,偶尔仍有展现。   “谢谢。”颜烟脱口而出,不自觉。   “嗯?谢什么?”辛南雨不解。   谢谢辛南雨遭遇剧变,虽然成熟,却还保有纯真。   一个他早已失去的东西。   但颜烟未说出口,改口说:“谢谢你送我耳机,不然我应该,救不回来。”   他们不聊寻死的事,因为无论何时提起,辛南雨都战战兢兢。   但或是海面宽阔,导致心情也开阔,颜烟忽然想,他没必要羞耻逃避,因为他不会再寻死。   辛南雨一怔,“耳机是陆蔚买的,是他让我送给你。”   声音渐低,失神。   “你现在跟他还有联系?”颜烟试探着问。   “偶尔会发消息,就半个月一次。”   比他与辛南雨生疏得多。   “你已经决定放弃他?”   辛南雨态度无谓,“也不能算放弃,我现在只想多赚钱,恋爱的事五年后再说。他能等就等,不能也没关系,我可以找别人,多的是人会喜欢我。”   说最后一句时,辛南雨抬高下巴,相当神气。   颜烟跟着笑,眼神有些羡慕,羡慕辛南雨的无尽生机,与如今的自信。   四目相对片刻。   辛南雨收起不正经,认真说:“烟哥,也有很多人喜欢你。宇哥的粉丝,我,还有西岛所有见过你的人,都很喜欢你。”   很多人喜欢他。   颜烟微怔,一时哑然。   “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大家都想看你恢复,多见见你。”辛南雨语气认真。   “......好。”   这天起,颜烟总会跟着到健身房,虽依旧不能做训练,但运动逐步增加,体力渐渐恢复。   辛南雨其实很忙,一周七天无休,除了拍摄、定时接客,还要隔日去趟公司开会,监管商铺的经营。   辛南雨忙碌时,颜烟就到海边,渐渐捡起冲浪,从每天只能起乘两次,到五次十次。   苍白的面色褪去,精气神逐渐恢复。   每次与段司宇视频,颜烟只说自己做了什么,不再提让对方来看他。   想念堆积。   但精神状态上,颜烟已好转许多,不再像个怨夫忍不住泪,而是主动笑着说“我很想你”。   无论生理心理,颜烟都恢复极快。   屏幕中,颜烟肉眼可见变好,仅一个月而已,已能正常吃饭运动。   每次段司宇挂断视频,都会坐在电脑前失神,陷入良久寂静。   颜烟在变好,而他却仍在泥沼。   最根本的解决办法,是找到他能真心理解、沟通来往的活人,补齐人生中长久缺失的“朋友”角色,如此,他将从根源上停止对颜烟的同化。   但就算接再多工作,与再多人接触,他都无法找到。   因为他在记事前就已是孤岛,觉得人人都带着“气味”,没法从心底理解旁人,能装作理解都已是极限。   或许,他的一生中,颜烟除了是他的爱人,也将是他惟一的朋友。   颜烟有自己的空间,他理智上能接受,规束自己。   可感情上,如有无法察觉的方面,他仍会下意识圈养同化,甚至讨厌颜烟的朋友。   比如辛南雨。   理智上他会感激,因为对方确实有让颜烟好转,但潜意识中,他仍在讨厌排斥。   难道未来的年岁中,他就这样,从心底讨厌引走颜烟注意力的人事物,面上又主动让颜烟工作社交,全然割裂?   无需过多思考,段司宇都知道,这是最差的解决办法,因为割裂意味着终走向破灭,他们一定会滋生出更多问题。   肖卓说他过于紧绷,寻求完美,总想要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主动约束,就已经解决大半困难,况且,一段亲密关系存有问题很正常,不可能完美无缺。   可这是颜烟,是他仅有的月光,他不想再做出任何伤害行为,就算只是无意识间。   北城进入深冬,日夜大风严寒。   元旦时下过一场雪,颜烟的生日进入倒计时。   他该去西岛看颜烟。   可他什么都没能解决。   颜烟生日前日,段司宇早早飞去鹭城,登上西岛,却隐在黑夜中,徒步环岛而行,没法靠近岛中央。   见到颜烟,对上那双期待漂亮的眼睛后,他该说什么?   说他没能解决根本问题?说他们还将继续分居?眼睁睁看着颜烟失落?   快至午夜,段司宇终于改变方向,往岛中走。   零点时,他准时发送【生日快乐】,而颜烟未回应,照往常的作息,应该是睡了。   窗户无光,漆黑一片。   到门前,段司宇深呼吸,伫立良久,方才小心推开门,脚步极轻,怕吵醒颜烟。   然而刚过玄关,细弱的呼吸声敏锐入耳。   段司宇侧头望去。   颜烟正躺在沙发上,盖着毛毯,蜷缩成一团,呼吸平稳。   颜烟在等他,困了也不愿意回卧室,要直接睡在沙发。   心口处发软,不可忍的酸。   段司宇疾步走近,屈膝蹲下,就着月光,小心端详颜烟的面颊。   精神饱满,睡眠安稳,比在他身旁养着时好太多。   亲眼所见颜烟的好转,段司宇忍不住勾起唇,但自责和难受并行存在,所以这笑相当难看,发苦。   不知看了多久,腿蹲得发麻。   段司宇起身,正欲去提一把椅子坐着看,却在转身时,被一把攥住手腕。   “去哪?”身后颜烟问。   段司宇回头,对上那双明亮的双眼,后觉,颜烟刚才是在装睡。   “......我去提一把椅子过来。”段司宇答。   颜烟却紧攥不放,也不起身,就这么凝视他,无言。   窗外偶有细虫飞过,轻撩路光与月色,光影忽明忽暗,时间似被摁下暂停。   手腕处的手指紧绷,微凉。   可若再对视下去,或将失控,微凉将变为灼热,爆发思念的欲望。   良久,段司宇俯身,只轻触颜烟的唇,“我先去......”   话还未说完,颜烟先抬手,双臂勾着他下拉,重新吻上来,相触时立刻侵入,盛情地邀请。   怕压到颜烟,段司宇手臂撑在沙发沿借力,动作小心,连带着回吻也极轻柔。   颜烟睁开眼,看见对方紧绷撑着的手臂,立刻侧开头,暂停这个吻。   段司宇一怔,“......怎么了?”   颜烟不答,直接起身,将段司宇推进沙发躺下,自己坐在上方,一下倒转位置。   “我现在是正常人。”颜烟俯下身,唇落在段司宇耳畔,带着不曾有过的炽热。   理智的弦将断,岌岌可危。   段司宇凝住呼吸,眼神在一瞬变暗,而后攥住颜烟的两只细瘦手腕,反扣到身后锢紧。   因为颜烟在他耳畔虚声低语,“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承受。”   如清冷的精灵得了情药,满身冰雪融化为热浪,蓄意拉他沉入欲海里。 第68章   拉紧的理智断了弦。   段司宇松开一只手,单手锢住两只手腕,将颜烟拉起,意欲交换一个炽烈的吻。   力道因此减半,颜烟轻易挣开锢制,在唇相触前,抬手用掌心阻隔。   唇吻在了手心。   段司宇微蹙眉头,拉开手,为颜烟反常的抵抗而不宁,“怎么了?”   这种心绪不宁并非不悦,程度很轻,似热铁相触时起的火花,落到干草上,再有一丝风吹就将狂燃。   “我的生日,你要先让我满意。”颜烟抬高下巴,分明颐指气使,却不令人生厌。   清冷垂眸地命令,竟使心头生出密麻的痒意。   段司宇沉声问:“你想怎么满意?”   颜烟不答,俯身吻在段司宇眉眼,数次轻碰,下移,擦过鼻尖,终停在唇上,如对方从前对自己做的安抚前奏。   轻快任情的吻,悬空时是雪味的呼吸,落下后却无端自燃,融化挥发,散成清淡的香气,像是冷杉树燃烧时的味道。   段司宇半阖着眼睛,视野固定,直盯盯落在颜烟眉眼,像在看一场渐远的默剧。   蓦然,颜烟抬眸扫他一眼,似是要弯下身,想用唇拉开拉链。   心内警铃大作。   唇触上前,段司宇攥住颜烟衣肩,往上提,冷声阻止,“不准做这种事......”   “我的生日,你要先让我满意。”颜烟握住肩上的手,再次重复,颐指气使。   亵渎,无论何种条件,就算是颜烟主动要求,就算在生日,也不行。   段司宇不松手,声音严肃,“不可以。”   无声拉锯对峙。   片刻,颜烟扬起半身,坐直,侧头望向窗外。   月光照在清冷的侧脸,贪婪亲吻每一寸皮肤,泛起雪光似的莹白。   “段司宇,那才是月光,”颜烟抬手,指着月亮说。   段司宇一怔,视线跟着上移,落在天幕中的悬月。   “我不是月光,我只是个凡人,我想做的事,也不是亵渎。”颜烟说。   哑然无声。   段司宇动了动唇,想说点什么,却先被颜烟捂住唇。   颜烟语一字一句道:“我只是你的爱人,不是什么易碎的月光,我不需要过度的保护。”   这是过度的保护......   段司宇有一瞬失神,力道松懈,立刻被颜烟反攥住手,桎梏。   颜烟禁锢的力并不大,轻易就能挣脱,但段司宇没再阻止,只十指相扣握紧。   “这不是亵渎。”颜烟凝视他,语气认真。   -   浴室雾气缭绕。   段司宇将花洒开到全冷,企图冷静。   但亢奋的余波仍有残留,甚至反噬重卷,迫使他无意识失神。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理智似被甩进无边星云,穿梭在绮丽的光晕里,断了重连,再拉扯至紧绷又断裂,循环重复。   感官随着波韵失调,无序的和旋流转耳畔,神经抽搐着跳。   他是不是拽了下颜烟的发梢?迫使对方与他对视,用那双湿润似雾蒙的眼?   段司宇记不清,因为亢奋到记忆模糊。   笃笃笃——   浴室门被敲响,是催促的信号。   段司宇一下回神,立刻关了花洒,半身裹上浴巾走出。   门开时,段司宇呼吸一滞,脚步跟着顿住。   因为趁他洗澡,颜烟换了身睡袍,银白微透的丝缎,腰带松垮系着,下摆到胯,堪堪遮住腿。   睡袍本身没问题,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款式,放在电商产品图上都显得无趣,浏览量为零的那种。   可穿在颜烟身上,却莫名有种亵渎感,触犯神圣的清高,现出欲拒还迎的引诱。   清冷之下,仿佛是亟待爆发的冶艳。   欲望蓦然拉高。   段司宇觉得自己是心污,所以眼也跟着脏,才会觉得这睡袍有问题。   颜烟扫他一眼,而后侧身斜靠在门边,双手抱臂,致使一边衣肩往下滑几厘,漏出晃眼的白皙。   “怎么?”颜烟盯着他问。   不是他心污眼脏,而是颜烟确实反常。   “......小心着凉。”说着,段司宇两指攥着滑落的衣肩,往上提,帮颜烟穿好。   下意识的行为,纯属多此一举,因为最终会脱下。   衣肩刚拉上,颜烟又抖了抖肩,露出,“我不冷。”   至此,段司宇确信,颜烟的反常是为故意引诱。   为什么?   分明,他用不着颜烟引诱,只对上视线,都能轻易沦陷,令气氛升温。   段司宇搂住颜烟的腰,抱在怀里,“到底怎么了?”   颜烟仰起头,“你觉得我用嘴是亵渎?穿这个是不得体?和我在你心里预想的形象相悖?”   “没有,”段司宇说,“我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颜烟的主动,以及对主导权的争夺。   颜烟挑挑眉,“那你今后要试着习惯,因为我会经常这么做。”   经常?   “你......”段司宇一顿,“你嗓子不痛?”   ......痛。   游刃有余大半夜,颜烟终于在此刻哑然,耳尖突现出红晕。   无以反驳,也不想再听段司宇“找茬”,颜烟立刻低头吻唇,“抱我。”   段司宇照做,灼烈回吻,抱着颜烟,跌跌撞撞走到床边,极轻地放下。   浴室中的水雾散出,为炙热的欲望蒙上一层雾。   感官似被拉长放慢。   银白的丝缎如放映的幕布,颜烟带着湿意的眼,是这场默剧中,最令人失控的存在。   长久的吻结束,段司宇俯身贴近,故意恶劣明知故问,“你想让我做什么?继续吻?还是什么都不做?”   还想从这双清冷眼中看见渴求。   颜烟迅速回神,清淡睨他一眼,而后翻身在上,翌次得逞,与他倒转位置。   丝缎慵懒搭在双肩。   颜烟挑衅地说:“不用,我自己来。”   -   晨光初现。   日光照进窗时,颜烟嗓子已经哑了,唇也发肿,既是被吻的,也是情至高点时被段司宇恶劣咬的。   从前,欢爱的主动权在段司宇手上,何时开始结束,多少次,全由段司宇说了算。   颜烟乐意顺应纵容,因为段司宇并不会过分,反而小心翼翼,认真考虑他是否能承受。   但昨晚,颜烟头一次抵抗,主动争抢主动权。   虽会遭更大的反噬与捉弄,但颜烟却觉得,这感觉并不坏,他早该这么做。   眼皮沉重,失控使两人都发困。   一夜无睡,定时吃早饭时,颜烟打着哈欠,眼带湿意。   段司宇看见,神色忽变得紧张,只觉得自己激烈到过分,会伤到他的身体,所以等颜烟吃完,立刻抱他回卧室休息。   “别胡思乱想,我现在是正常人,”颜烟主动贴近段司宇,“赶紧睡,下午我带你去冲浪。”   “还要冲浪?”   “当然,难道你又想趁我睡着时偷偷走?”   “......没有,我怕你累着。”   颜烟双臂搂紧,闭眼入睡,“我都叫你别胡思乱想了,晚安。”   “晚安。”   数小时无梦。   神智清醒时,颜烟收了收手臂,确定段司宇没有偷跑,让抱着他,才睁开眼。   叮——   随着挣动,腕间发出一声响动。   颜烟抬高臂细看。   手腕上绑着根红绳,绳上绣有金纹,中间一颗铃铛,似刻着符文。   忽有呼吸落在额头。   颜烟仰头,对上段司宇的眼睛,“这是我的生日礼物?”   “嗯,我请人求的,驱赶病害晦运,睡觉时戴着,外出时放在枕头下就行。”   “......谢谢。”   段司宇竟信起神佛,不为自己,而是为他不再复发。   不想气氛变得沉重,颜烟立刻起身,做几下拉伸,“起来,去冲浪。”   段司宇明显担忧,“......你确定不再休息?”   “我休息好了,你要是累就继续睡,我自己去。”颜烟毫不在意地说。   颜烟的“反常”竟还在持续。   段司宇哑然,跟着起身,“我不累。”   两人用过午饭,很快出门,上艇驶到人较少的海滩。   段司宇虽会冲浪,但应不常练,动作生疏,起乘没多久,就会被浪打下板,掉进海水中。   但颜烟已是老手,只要浪不停,就能稳稳立在板上,直到浪停才主动跳下板。   又一次中途落板,段司宇破出海面时,正好一阵狂风刮起,猛烈的大浪由远及近打来。   周围几个正冲浪的人,全因疾浪而落入海。   但颜烟不仅仍在板上,甚至逆着浪起跳,瞬间腾空,抓着板后空翻,而后落回浪上,继续往前滑行。   速度减缓时,颜烟才跳下板,抹高额发,转身扫视,寻到他的身影,而后抬手招他过去。   夕阳斜照,颜烟发梢的海水晶莹泛亮,颗颗水珠似有生命,欢腾充满生机,争先恐后下落。   颜烟不止是恢复,而是比原先更健朗。   心跳陡然变快,似要蹦出胸膛。   段司宇未再上板,而是直直朝颜烟游去,急速,心焦。   指尖相触时,段司宇直接起身,紧紧抱住颜烟。   “怎么了?”颜烟一僵,扫一眼周围的人,最终将脸埋在段司宇肩头,掩耳盗铃似的回抱。   “抱歉......”为颜烟努力的恢复,也为自己仍在泥沼中,成为拖累。   心口情绪复杂,段司宇想说的话有很多,说出口时,就只剩这一句。   两人抱在一起,停滞在海中,实在引人注目。   良久,颜烟再受不了八卦的视线,赶紧挣脱,带着段司宇游往艇,上了甲板就让人开船,迅速撤离海滩。   下船回西岛,回家关上门,颜烟才问:“你怎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我?”   脸颊滚烫,明显的羞赧。   段司宇一怔,不明所以,他们从前也在街上拥抱,颜烟那时虽会羞赧,耳朵发红,但也任由他抱着。   “以前不也......”   “以前是以前,”颜烟打断,“从现在起,我会减少对你的顺应,我是哥哥,所以今后你要多听我的。”   哥哥。   段司宇哑然,对这称呼感到难受,又怪异地心痒。   四目相对。   颜烟不再说笑,态度认真,“你圈养,我顺应,这个局面是我们共同造成,你不能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非要去找最好的解决办法。”   颜烟知道他的困局,因为肖卓会“告密”。   虽然这并不是告密,而是伴侣疏导时本该互通的交流。   段司宇沉默。   颜烟又说:“今后我不会事事顺应你,你自然也无法圈养我,我们一起改变。如果你找不到朋友,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做你永远的朋友。”   颜烟什么都知道。   从昨天起,颜烟不是表现“反常”,而是在帮他承担。   心口实在酸软。   段司宇拥住颜烟,答应,“......好。”   “所以,你能不能别趁我睡着时偷偷走?以后也经常来看我,不要只跟我视频。”说到最后,颜烟吸了吸鼻子。   “好,我不会再偷偷走。”段司宇答应。   似怕段司宇反悔,这夜睡着时,颜烟不止紧攥他胳膊,还四肢相缠,紧抱不放。   半夜时,段司宇被手臂勒醒,无法,只好轻轻拉开颜烟的手臂,将人扶正睡好。   失了热意,颜烟明显不安,蹙紧眉要乱动。   段司宇迅速凑近,牵住颜烟的手,十指相扣。   良久,等颜烟呼吸平稳,段司宇才起身,拉开抽屉,从中拿出真正的生日礼物。   对戒,非装饰所用,半年前颜烟出院时就已在设计,本欲在生日这天求婚,却被现实耽搁。   段司宇取出其中一枚,小心戴在颜烟食指,就当作装饰用的礼物。   明年再重新设计一枚,戴在颜烟无名指。   低头去吻戒指时,段司宇本这么想。   可蓦然,本该睡着的人竟往回收手,躲开他的吻。   段司宇抬眸,对上明亮的眼睛,“......你又装睡?”   “我怕你又趁我睡着偷溜。”颜烟抬高手,细看戒指,而后直接摘下,递到段司宇手心。   段司宇一怔,解释,“这是另一个礼物。”   “刚才的不算,重新戴。”颜烟说。   段司宇拿起戒指,又要戴到食指,颜烟却先蜷起手指,“不是戴在这里。”   不是戴在食指......   段司宇屏住呼吸,移到无名指尖,缓慢戴上。   戒指戴好,颜烟迅速蜷起手,不给他再摘下的机会,“另一只。”   段司宇取出剩下那只,递到颜烟手上,指尖无意识颤抖。只是交换戒指而已,没有誓言,也没有旁人见证,心脏却乱跳。   将戒指戴在对方无名指处时,一种落定的情绪忽然上涌。   颜烟莫名红了眼眶,眼泪倒未往下流,只在眼睛里打转。   “任何事,今后我们都要一起承担。”颜烟不自觉哽咽。   段司宇握紧戒指,郑重答应,“好。” 第69章   他们有过很多戒指,不过都用来装饰,从未戴在无名指上,最显眼的,也不过挂在颈间作项链,常用常换。   所以当无名指上多了圈保护,颜烟总会抬起手看,下意识检查戒指是否还在,有无破损。   因为说好要一起承担,段司宇没再偷溜,而是在西岛多留几日。   段司宇留下,并非为不分昼夜地尽欲,而是尽可能与颜烟相处,习惯两人间相处的改变。   最大的问题之一。   辛南雨。   段司宇对辛南雨的讨厌,远比旁人多,从前是觉得对方太蠢,现在是不悦其占据颜烟的大部分注意。   但就像脱敏,需多相处。   只要能改善对辛南雨的讨厌,那对于分走颜烟少数注意的人事物,他将能逐渐接受,直至最终平静。   辛南雨有提前沟通,也知道具体情况,吃饭间,尽可能将话题往段司宇身上引,而非一直与颜烟交谈,“孤立”段司宇。   然而沟通并不顺畅,从前有民宿与节目作为桥梁,有事可商量,现在各自走上正轨,直接无话可说。   通常是辛南雨说数句,段司宇正常回两句,而后双方无言,气氛尴尬凝滞。   不过,面上能正常相处,不嗤笑阴阳怪气,已算是一种进步。   早饭后休息片刻,两人照例去健身房,而段司宇跟在后,参与两人的活动。   去了健身房,段司宇才后觉,辛南雨根本不算问题。   早晨时健身的人并不多,但饶是如此,至少也三道视线聚在颜烟身上。   两道明显暧昧,来自同性,一道应来自粉丝,见他戴着口罩陪同,已然认出,正疯狂偷瞄。   旁人对颜烟感兴趣,这是必然。   从前工作学业忙,又因为他的“圈养”,这些视线无机会侵入。而今,颜烟正常社交,接触外界,自然会引起旁人的兴趣。   这是颜烟,他都如此喜欢,更遑论别人。   这些视线,段司宇尽力忍耐无视,为转移注意力,还跟着去做几组卧推。   但当其中一个寸头走近,特意到颜烟身旁开机跑步,甚至侧头,边跑边搭话时,段司宇火气一下上涌,近乎爆发。   “这段时间,经常有人跟烟哥搭讪。”辛南雨主动小声说。   经常?!   “你给我......”   下意识,他又想命令辛南雨,‘监视’颜烟,不许错漏任何来搭讪的人。   但话到一半,段司宇闭嘴收声,硬生生忍下,因为这是不理智的圈养行为,只视线还停留在颜烟身上,密切关注。   寸头似很热情,不停找话题,但颜烟专注于慢跑,几乎不答话。   片刻,颜烟暂停跑步,平淡说了句话,而后换一台较远的跑步机,继续慢跑。   距离骤然拉开。   火气因此下降,但仍有不悦残留。   “宇哥,你猜烟哥刚才说了什么?”辛南雨嬉笑着问。   段司宇侧睨一眼,从那笑中看出幸灾乐祸,倒未出口攻击,只眼神发冷警告。   辛南雨被瞪,不再作怪,“如果那人只是搭话,烟哥会说‘不好意思,我想安静’,如果是要联系方式,烟哥会说‘抱歉,我喜欢段司宇那种类型’。”   喜欢他这种类型。   火气莫名消去大半,甚至多了丝暗喜。   段司宇眉梢一挑,“是么?”   “对啊,”辛南雨继续解释,“烟哥一开始说的是喜欢你,有个人说‘你再喜欢,人明星也不认识你啊’,还继续搭话,后来烟哥就改口了。”   远处,搭讪的寸头锲而不舍,再次接近,又到颜烟身侧的那台跑步机聒噪。   段司宇再无法隐忍,摘掉口罩走近,到寸头身后时,正好听见一句吹嘘:   “我哥是段司宇公司的高管,你把我联系方式给我,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你哥是谁?”段司宇出声问。   “我哥是段......!”寸头回眸,对上他视线时,愣住,哑口无言。   段司宇抬起下巴,洗耳恭听的模样,等对方继续说。   “我哥,我哥......”寸头结巴几次,再无法凭空编造,立刻下了跑步机,落荒而逃。   调速未关,履带仍在运行。   段司宇跨上履带,因为个高,对寸头需跑的速度,他只需要走。   颜烟跑得微喘,为不打乱呼吸,只侧头看他,并未说话。   晶莹的汗珠顺鬓落下,双颊充血泛红,有种健康的生机美,与病弱时全然不同的漂亮,极易吸引人。   无怪多的是人搭讪。   不悦引起顽劣的坏心,段司宇捉弄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逢人就说‘喜欢我这种类型’?”   颜烟一怔,后觉段司宇是在作怪,无声叹气,配合,“颜烟。”   “颜烟——”尾音暧昧地拉长,故意黏糊作怪,“方便给我联系方式么?我也喜欢你这种类型。”   颜烟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本只有脸颊泛红,被这么一捉弄,耳朵倏地变成深红色。   段司宇又故意问:“有没有交过男朋友?”   “没有。”   “喜欢过别人?还是只喜欢过我?”   “只喜欢过你。”   “喜欢我本人?还是喜欢我的歌?”   “都喜欢。”   “是么?正好我游艇空着,不如今晚你来船上陪我......”   段司宇越说越离谱,颜烟臊得侧颈也发红,忍不住打断:“你还要玩多久?”   段司宇挑挑眉,视线移到远处,扫一眼正好奇紧盯的寸头。   寸头身旁多了个人,是那粉丝,应正在解释。   眼神对上。   寸头立刻双手合十,举到额头,似在为鲁莽的行为道歉。   不悦稍有减少。   段司宇不再捉弄颜烟,下了跑步机,退回原先的位置。   接下来几日,搭讪的人变少,粉丝却渐多,认出的人走漏风声,扎堆结伴来看颜烟。   没敢打扰两人,大家就抓着辛南雨问,围在器械旁,问得辛南雨心急火燎。   如此,原先的健身房没法再去,颜烟要么换一家,要么在家中添一些器械,方便锻炼。   段司宇自然想颜烟就在家中练,别再去其它健身房,以此避免被旁人搭话。   但这是下意识的圈养行为。   段司宇能意识到,索性闭嘴不提,任颜烟同辛南雨商量,自己做决断。   本以为颜烟会换一家健身房,然而在段司宇离开前日,街道上停着辆中型货车,正有工人卸器械,搬进对面民宿中。   颜烟选了他想要的决定。   段司宇本该高兴,但他没有,反而警惕,因为觉得颜烟是在无意识顺应他。   “为什么不另找一家健身房?”段司宇不禁面色沉重。   颜烟解释:“我不想总被人打扰,辛南雨也很忙,直接在对面锻炼更节省时间。”   并非为他。   段司宇松一口气,“我以为你是为了顺应我。”   “我没有顺应你,”颜烟凝视他解释,“不过你的心情,确实是我做决定的指标之一,但这不是顺应,这是正常的顾虑。”   似在提醒他无需矫枉过正、杯弓蛇影。   颜烟清楚他不高兴,也在认真考虑他的不悦,所以主动履行诺言,为他承担改变。   有一瞬,段司宇蓦然觉得,分走颜烟注意力的人事物,好似不再那么重要与刺眼。   因为它们对颜烟做决定的影响程度,甚至不如一个虚无缥缈的变量——他的心情。   对颜烟来说,他最为重要。   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真理。   这次离开后,段司宇会每周抽两日返回西岛,平衡相处与分离的时间,直到两种时段中,他都能情绪平稳,不再无端焦躁。   冬日到达尾声,最后一次段司宇来时,颜烟同辛南雨道过别,跟着回北城做复查。   这次,颜烟的各项指标不仅正常,甚至在数据库中,都处在靠前位置,比大部分人的数据都要好。   比起身体与精神状态恢复,更令谢向惊讶的是,这回竟是颜烟独自来复查,段司宇根本不在。   谢向问:“段司宇人呢?”   “他有工作,不在北城。   “你自己开车来的医院?”   “坐地铁。”   “他会舍得让你坐地铁?”   “......因为我不会开车。”   谢向实在惊异。   而颜烟不解坐地铁有什么问题。   或许在旁人眼中,段司宇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连地铁都不会坐。   但段司宇分明很乐意与他挤地铁,因为如此,就能有正当理由当众拥抱他。   段司宇减弱对他的圈养,反倒突现出旁人的紧绷。   听森*晚*整*理问他还要坐地铁回家,谢向直说自己今天不用值班,可以顺路送他回去,让他千万别在晚高峰染上流感病毒。   谢向执意要送,颜烟再三思忖,倒也未觉得不妥,给段司宇发条消息,便上车报了地址。   北城的冬寒下月才将褪去。   车里开着空调,无人说话,只有引擎声与转向灯响,有些异样的尴尬。   良久,谢向轻咳,沉吟着问:“上次我对他说了些重话,他......没放在心上吧?”   重话?   颜烟后觉,谢向指的是那几句警告。段司宇确实有放在心上,不过是听劝,并非记仇。   但谢向的面色并不乐观,反而沉重,或许认为这回段司宇不来,是因为拉不下面子,看不惯自己。   谢向以为段司宇在记仇,怪不得非要送他回家。   颜烟哭笑不得。   在外人眼里,段司宇是有多嚣张跋扈,才会让一个与段玉山同辈的科室主任如此顾忌?   颜烟帮忙解释:“他有放在心上,不过是感谢,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和他都意识不到根本问题。谢谢你。”   未料到颜烟这么直白,谢向一怔,“不客气,我就是随口一说。”   再次陷入沉默。   不到一小时,车驶到门口,颜烟弯身道过谢,下车正要走。   “今后的工作,有着落了吗?”谢向叫住他问。   “我还在考虑。”   “任何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找我。”   “谢谢。”   门外引擎声响,车驶离。   颜烟关了大门,没进屋,而是走到池边,弯身逗弄池里的锦鲤,不自觉失神。   许多人畏惧段司宇,又因他是段司宇好说话的爱人,所以会转而讨好他。如若没有段司宇,凭他自己,他不会得到这些照顾与讨好。   并非嫉妒或羡慕,这只是种极淡的失意,很快就消去,无影无踪。   片刻,颜烟起身,给段司宇发消息说已经到家,而后进屋。   未来与工作。   他需认真考虑的事。   他已然满30岁,年龄不小,又生过病,有复发的风险。   因为身体,他不能做过于劳累的工作,为了自尊心,他也不想做过于轻松、毫无成就感的工作。   麻烦的矛盾体。   颜烟自嘲着轻笑,拉了张表,仔细评判每个工种的可能性。   段司宇的心情、他需付出的精力与努力、预计引起压力与焦虑程度、成功与稳定的概率......   所有评判指标中,这四项最为重要。   评来评去,没有一项工种能完美契合。   能做的事,他都不满意。   而他想做的事,都伴着过界限的压力。   不自觉发愁出神。   颜烟坐在书桌边,手机震动时才回神。   段司宇的视频。   颜烟在电脑上接通,扫开月球仪的灯,正要说话,却发现段司宇的背景不对。   人在花园?   颜烟没挂视频,直接跑去开门,发现段司宇竟真站在门外,朝他抬抬下巴。   “你怎么在这儿?”颜烟问。   段司宇预计外出拍摄一周,而今天不过第三天。   “品牌那边要改方案,拍摄延后。”段司宇先进门,解释。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昨天已经回来,却不回家,因为知道他想独自去医院。   颜烟关门,勾起笑说:“那你失去了一个,和我一起挤地铁的机会。”   段司宇凝视他片刻,不答这玩笑,换了鞋就直奔书桌,去看电脑里的东西。   颜烟先一步靠近,下意识关掉表,躲藏。   “你刚才在做什么?”段司宇问。   “我没有......”   “你不高兴。”似知道颜烟要找借口,段司宇先行打断,并未强迫颜烟给自己看,只是抬起手,点点无名指上的戒指,提醒他如实解释,遵守承诺。   任何事,今后都要一起承担,无论是高兴或难受。   他们说好的。   段司宇已经主动让他承担改变的责任。   而他还在下意识遮掩,藏着掖着,违反他们间的誓言。   良久,颜烟深呼气,重新点开评判的表,坦白,“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不知道未来要做什么。我怕今后的几十年里,我都只能像现在这样......”   一事无成,无所事事。   没有任何意义地苟活。 第70章   段司宇俯身,仔细扫视表上的分析。   表里列举的工种相当多,三成与专业有关,剩下无关的工种,都需颜烟付出努力与时间,从零开始。   每项指标都有做预估,按不同权重计入评判,以此决出最合适的工种。   点开细看,段司宇发现竟还有批注,这些预估不是空穴来风,而是颜烟仔细思考过的结论。   以往做决断时,颜烟都要如此分析?反复对比,以做出最好的决定?   心跳无端变快。   颜烟的这个习惯,最让段司宇爱慕,因为他只有“灵光”,做不到这样理性细致。   段司宇将表发给自己,反问:“什么才叫合适?要每一项都拿满分?”   “怎么可能拿满分......”颜烟欲言又止,后觉他又在要强,固执,不愿出错,非要选到最好的决断。   他根本没有改变。   压力与心情的指标,只是对他要强本性的掩藏。   就像运行已久的车轮,没有刹车,无法停下,他就算意识到,所做出的改善行为,也不过是在轮下加点碎石而已。   颜烟自我反省,“抱歉,我又在犯老毛病。”   “没关系,”段司宇轻捏颜烟的脸,“抛开这些评定指标不管,你喜欢什么?最想做什么?”   颜烟思索良久,“......我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他本就枯燥,更遑论爱好,字典里从来只有功利的合适,没有喜欢。   段司宇重新望向屏幕,又细看一遍,视线落到成就感最高,评定却最低的‘讲师’一职。   极为异常,讲师,甚至比不上重进企业,或转行到毫不相关的闲职。   “这个为什么评定最低?”段司宇指着问。   颜烟扫一眼,“以我现在的经验,没法去想去的高校。如果我想留在清大,读博和成果都是最基本,但这对我来说,要付出很多努力和时间,最后成功的几率非常小。而且我的年龄......”   “你的年龄有什么问题?”段司宇蹙紧眉打断,为颜烟的妄自菲薄而不悦。   “我已经30岁,就算明年顺利入学,也可能没法毕业,就算能顺利毕业,到时也已经35岁......”颜烟直接下定论,“算了,这条路行不通,成本太高。”   他已无那么多精力,就算再想获得成就感,也不能冒着复发的风险去操劳,本末倒置。   过去十年,他最有精力的二十代年岁,一半已然浪费,蹉跎在企业中,他混得一事无成,钱、权与地位,什么都没能获得。   失败的二十岁。   颜烟深呼气,虽不想承认,也无人责怪,但任谁看,过去这十年,他都已经失败。   颜烟明显情绪低落。   段司宇索性将表关闭,黑屏电脑,将人拥进怀中。   “以前你和学弟学妹视频,答疑解困,那时我就想,如果大一时,你是来给我上C语言的讲师,”段司宇勾起唇,“我一定每节课都到场,最后高分结课。”   颜烟轻叹,“我就算能做讲师,也教不了你这门课,我不够资格。”   话说完,颜烟都觉得自己矫情,段司宇已如此安慰他,他却还较真低落。   “抱歉,我太麻烦了。”颜烟靠在段司宇肩头,自我唾弃。   段司宇低笑,“如果你这样都算麻烦,那我就是大逆不道,为非作歹。”   “你哪有为非作歹......”颜烟低声反驳,听不得对方瞎说。   相拥良久。   等颜烟情绪稍有好转,段司宇方才认真问:“你说的成本太高,是什么意思?”   “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过度操劳,最后还可能失败。”颜烟说。   “失败了会如何?”   “一切努力都白费,那不就......”   与他白费的过去六年一样,忙碌、痛苦、甚至生病,最终就是一场空。   没有任何意义。   “就什么?”   “没有意义。”   颜烟怕的是失败,浪费时间精力,而非浪费他的钱。   这倒是让段司宇松一口气。   “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顾虑?”段司宇又问。   “我不想申海外的学校,我想留在北城,但如果缺少海外的经历,我很难留在本校......”   困难一一例举,从申请入学、科研成果、毕业入职,颜烟都有认真考虑,清楚知晓。   听到最后,段司宇忍不住低笑。   “你笑什么?”颜烟不解。   段司宇笑着摇头,“这不就是你最想做的事?不然你怎么会对这些困难一清二楚?”   直接戳破颜烟的心口不一。   “可这件事很困难......”   “困难又如何?莫非你会像原来一样死磕?”段司宇反问。   颜烟立刻摇头,保证坚决不再犯这最恶劣的毛病。   “你可以先试试,实在困难就及时放弃,去做别的事。你就算把表上的工种都试一遍,又能有什么损失?”段司宇语气轻巧。   及时放弃,有什么损失?   颜烟意识到,似乎没有。   “......好吧。”   虽是如此答应,颜烟仍无法以玩乐的心态去准备,提前摸清几个目标导师的研究方向,研读论文,恶补文献。   一切照计划进行,劳逸结合,有条不紊。   然而越是准备,颜烟越觉得自己要失败,在第一步就将卡死,连面谈这关都过不了,因为毕业这六年来,他没有任何成果。   大半月,寒冬彻底褪去。   颜烟倒不焦虑,只愈发气馁,已然做足失败的准备。   段司宇每次回家,都能听到颜烟叹气,这虽比要强的焦虑好,但也不容轻视。   春分前,段司宇索性提议:“这次生日我要去奥勒滑雪,你陪我去,顺便和我妈见一面。”   不容置喙。   颜烟不怕见段玉山,但要去见宇筠芸,反而让他忐忑。   因为比起段玉山,段司宇同母亲的关系明显更亲近,颜烟不免陷入俗套,怕对方会不喜欢自己。   “你滑雪一定要去奥勒?”   “不一定,但是我妈想见你。”   “好吧。”   如此,颜烟无法逃避,暂时将注意力从论文中移开,转到见面一事上,由此少了些气馁。   宇筠芸定居奥勒已有三年,与第二任丈夫离婚后,一年中有几月独居于此,剩下时间则四处旅游。   不想两人转机折腾,宇筠芸亲自开车,直接跨省到机场来接,再开着车回去。   见到宇筠芸,颜烟终于知晓,为什么段司宇的眼睛是琥珀色。   两人眉眼极像,眼型都偏长,有种自由的野性,琥珀色是因遗传,而非突变。   不过比起段司宇,宇筠芸亲和得多,一见颜烟就笑着招手慰问。   虽要跨省,但车程不过两小时。   颜烟在车上睡一觉,再醒来,车已到宇筠芸的住处。   一幢极富自然味道的木屋,同家中屋子一样,屋顶铺着皮草,地点位处偏远小镇,镇里人口不过百人。   烤箱中早备好晚餐。   不过到房间换身衣服的时间,宇筠芸已盛出分好,急急招呼两人吃饭,怕耽搁时间,影响颜烟的身体。   见颜烟吃了一口,宇筠芸热情地问:“怎么样?还可以吗?”   “味道很好。”颜烟吞下,笑着点头。   段司宇存疑,跟着尝一口鹿肉,而后一言不发起身,到厨房翻箱倒柜。   片刻,段司宇回来,手里提着两瓶酱汁,混合倒在颜烟餐盘中,重新调味,“不好吃别硬吃。”   全无隔阂的嚣张。   颜烟迅速抬眸,偷瞄宇筠芸,怕对方生气。   然而宇筠芸根本不生气,只翻个白眼嘀咕,“没品味的家伙,明年不准来我这里过生日。”   “还是难吃。”段司宇蘸了酱汁,毫不留情评价。   宇筠芸没理会段司宇,双眼期待看向颜烟,眼睛晶亮。   颜烟干咳一声,蘸了酱汁作对比,发现味道确实未能好转,索性不再蘸酱,就直接吃。   这选择明显让宇筠芸愉悦,笑意盈盈,愈发热情。   颜烟行李箱中多是礼物,带给宇筠芸的见面礼。   饭后将礼物一并送出,听对方闲聊几小时,偷看数张段司宇幼时的照片,颜烟才被段司宇带回房间,强制要求休息。   住处共三间卧室。   除了宇筠芸住的那间,剩下两间都偏小,明显是宇亿梦与段司宇的房间。   房间偏小,床自然也偏小。   两人没法平躺,颜烟只能趴在段司宇怀里,被紧紧拥着。   窗外偶有雪落。   时差使然,已过午夜,颜烟仍睡不着,“你母亲比我想象中活泼。”   本以为两次结束婚姻,常年独居,宇筠芸会是个沉默寡言之人。   “活泼?”段司宇眼神怪异,“她只是话多。”   床头手机屏幕时暗时明。   两人加上好友后,宇筠芸便不停发照片。   颜烟伸手拿到手机,再次细看段司宇幼时的照片,一一保存,“你小时候与现在,好像没什么差别。”   两三岁时就臭脸,扬着下巴,一副嚣张的模样。   “你小时候......”段司宇一下噤声,因为后觉,无人保存有颜烟幼时的照片。   好在颜烟看得仔细,注意力全在照片上,正逐张挑选,看哪张最适合做壁纸。   从前他不想用合照做壁纸,总觉得这过于明目张胆,而今,有了段司宇幼时的照片,既低调,又极有意义。   选定照片,颜烟勾起唇,对这壁纸相当满意。   “很高兴?”段司宇轻戳颜烟的唇角。   颜烟点头,“谢谢。”   知道段司宇是为让他减压,才带他来这里。而他这段时间的气馁,段司宇都有察觉,并记在心里。   片刻,颜烟低声说:“我准备找个清闲的工作,不申博了。”   “为什么?”   “我心态不好,心情容易受影响,增加复发的风险。”   段司宇反问:“怕过不了面谈这关?”   “有这个原因,”颜烟说,“现在还没开始,我就容易气馁,就算能侥幸录取,入学后压力只会更大,到时我肯定承受不了,会中途退学。”   段司宇不置可否,只轻拍颜烟的背,“先休息,一切等回去之后再做决断。”   凌晨时颜烟便清醒,相当于睡个午觉。   段司宇一直未睡,见他睁眼,立刻说:“我给你发了几张报表,在邮箱。”   报表?   颜烟不明所以,点开邮箱查看。   几张财务报表,囊括大半年以来,食品工厂的利润与负债状况。   这非专业上的事,颜烟乍一看,没能看懂,等查过资料细看,才发现工厂不仅没能盈利,甚至亏损严重。   八位数的亏损,上千万。   一个极小的工厂而已。   颜烟难以置信,仰头对视,判断段司宇是否在骗他。   段司宇挑挑眉,“怎么?觉得我在骗你?我不可能失败?”   被戳穿心思,颜烟抿唇不语。   “我没有骗你,我回去就转手。我给你看这些,就是告诉你,对我来说,这都不算失败,只是一次低成本的试错,不痛不痒,”段司宇问,“比起这些亏损,你认为你中途退学更严重?”   颜烟愣愣摇头。   段司宇凝视他,又问:“那你怕什么?对现在的你来说,这不也只是一次试错?”   这根本不是他害怕的失败。   这只是一次试错......   蓦然间,堆积的气馁烟消云散,思绪似被泡在温水中,净化负面的污浊,充进一丝无畏的勇气。   段司宇放下高傲的自尊心,将失败的亏损摊开,全然展现在他面前,依然只为鼓励他。   而今,他所拥有的试错底气,都来自于段司宇的偏爱与照顾。   如若没有段司宇,他将连试错的机会都没有。   鼻酸的情绪上涌。   无意识,颜烟脱口而出,“谢谢。”   段司宇敏锐察觉到转变,故意问:“谢谢是什么意思?害怕失败先放弃?”   颜烟摇头,郑重承诺:“回去之后,我会继续准备。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接受。”   他将放平心态。   再不辜负段司宇为他而做的努力与鼓励。 第71章   奥勒之行预计只有半周。   他们提前两日到,准备过了生日,翌日就返程回北城。   时间极短,其一是因段司宇要回去工作,其二是宇筠芸忙着远行,不想拖延计划。   两人相聚奥勒如同碰头,生日一过就散伙,各忙各事,全无传统亲属的不舍情深。   离经叛道,自由出格。   颜烟以为,段司宇是环境使然,幼时受了太多批评教导,才喜欢与旁人对着干,未曾想竟会有遗传因素。   不是遗传段玉山,而是遗传宇筠芸。   母子相处如同对杠,说不过就用歪理取胜,逻辑道理几乎不存在。   特别是翌日滑雪时。   确定颜烟没问题,宇筠芸直接上高级道,一副要与段司宇火拼的架势。   “颜烟,你先出发,我们后来追你。”出发前,宇筠芸阖眼笑着说。   追他?   颜烟不明缘由,瞄一眼段司宇。   “你先出发。”段司宇朝他点头。   颜烟戴好护目镜,缓慢出发,为安全没敢放开速度,因为这处实在陡峭,比去年那几条高级道坡度都大。   缓速过了半山腰,等坡度减缓,快到山底,颜烟才敢分神,回头看。   两道高挑人影,前后错开,竞速似的直往下冲,全无减速的意思。   颜烟快停下时,两人也一同到山底,因为速度极快,最后还从两旁超过他,滑行一段距离才停。   分明没有裁判,两人却似较上劲比赛,数次往返重复,等颜烟体力见底,才决定歇口气,半场休息。   将段司宇赶去山下村落买东西,宇筠芸脱了板,特意留下颜烟,坐着闲聊休息。   “怎么选这张照片做壁纸?”手机屏亮时,宇筠芸主动凑近看。   颜烟勾起唇,“这张很可爱。”   照片下角的日期显示,这是段司宇四岁时,背景是雪场,段司宇正戴着儿童护目镜,肩上抗板,下巴高抬,根本不看镜头。   嚣张,落在颜烟眼里,却显得可爱。   视线落在颜烟的笑意。   宇筠芸静了一瞬,低声说:“我以前总觉得,他会孤独终老一辈子,因为没人受得了他的个性。”   “还好,”颜烟下意识维护,“我从不觉得他的个性有问题。”   以前没有,现在更是。   宇筠芸眉梢一挑,“我原先以为,你们分手,是因为你受不了他的脾性。”   “不是,是我自己......”颜烟一顿,改口,“是我们没能好好沟通,解决根本的问题。”   “现在都解决了?”   “是。”   “挺好,”宇筠芸陷入回忆,失神片刻,“前年他来这里,我跟他说,我后悔那时没能执意带走他,或是让亿梦留下,而是非要为‘公平’带走其中一个,导致他俩多走不必要的弯路。”   说到这,宇筠芸侧头望向颜烟,“但他说他不后悔。因为如果离开北城,他就没法遇见你,所以他宁愿留下。”   那时,他们已经分手两年,段司宇却依然这样说。   就算能重选一条无荆棘的路,段司宇也不会选,宁愿留下被赶出家,只因为这条路上有他。   鼻腔莫名泛酸。   颜烟吸了吸鼻子,故意拿纸擦擦鼻尖,企图用寒冷掩饰。   然而这动静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你想哭?!”宇筠芸似难以置信。   “抱歉,我......”颜烟有些尴尬,“手术之后,我就容易这样,不好意思。”   将感性的脆弱怪罪于病。   “没事没事,”宇筠芸拍拍他的肩,“这样你就想哭,等明天......”   咚——   蓦然,段司宇提着纸袋回,将东西放在桌上,打断。   宇筠芸被分了神,拉开纸袋,只看见热牛奶与面包,“我的酒呢?”   “卖光了。”段司宇答。   “放屁,你根本就没认真找。”   “找了,没找着。”   “那你刚才怎么说卖光了?”   “我没这么说。”   两人又开始对杠,不讲道理。   颜烟啃着面包静听,越是听,越忍不住想,如果那时段司宇被带走,是否就不会变成‘孤岛’,没有朋友?   做过休整,宇筠芸本还要滑夜场,但考虑到颜烟做过手术,索性提前结束,回山顶的酒店休息。   屋内温暖。   颜烟泡会儿澡温暖身体,搬了张椅子到阳台边,拉开遮帘,坐着静静看。   雪光锃亮,映雪的明灯照在玻璃上,并不刺眼,折出几道柔和的直线光纹。   片刻,房门打开。   段司宇将滑雪用的物品放回车里,去而复返,见他坐在阳台门前,透着玻璃看景,“怎么不开门看?”   “外面冷,开了热气会散。”颜烟解释。   如此,等段司宇回来,房内的温度会变低,不够暖和。   段司宇拿起防风的厚外套,裹在颜烟身上,拉链拉到顶,腰带系严实,“没事,散不了。”   说着,门被拉开,清冷的雪味伴着冷风,一同扑到鼻尖。   阳台上积着厚雪,不方便坐。   段司宇不去搬椅子,而是将颜烟抱起,两人同挤在一张椅子中,紧贴。   夜空明亮无云,星尘点亮无边空寂,视野开阔。   颜烟轻嗅雪味,“我今天听阿姨说了。”   “什么?”抱着他的手臂一滞。   “说你不后悔留在北城,因为会遇见我,”颜烟一顿,问,“去年在雪场,你是不是就想对我说这句话?”   他那时收到信号,却逃避,不敢回应。   “不知道,”段司宇语气无谓,“分手期间的事,我一概不记得。”   颜烟回头,见段司宇正勾着唇,似笑非笑。   分明就记得。   颜烟不再看景,而是翻个身,靠在段司宇怀里,打着哈欠阖眼小憩,等零点到准时贺生。   “困了?”段司宇轻声问。   “还好。”   段司宇抬臂关上门,手搭在颜烟背后,下意识轻拍。   颜烟时睡时醒,昏沉休息良久,又在零点前一秒忽然精神,一下坐直。   嗡——   庆贺的闹钟震动提醒。   颜烟跳下椅子,从背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礼物,跟着他漂洋过海,一路躲藏。   一只定制的麦,渐变的银白色,由深到浅,如缥缈的烟。   段司宇将麦拿在手时,天幕中亦亮起绿光。   极光预报分明说,今日只有3%的可见概率,天空却在零点这一瞬,亮起了极光。   颜烟立刻推开门,趿着拖鞋走出,顾不上阳台的雪。   绿光似有生命,不断变化,如寂静有形的飓风拨乱天空,侵吞幻想的边界,倒转梦境与现实。   梦里的画面成了真,铺在眼前。   颜烟愣愣盯着极光,又回头看段司宇,不自觉感叹,“你果然,是上天的宠儿。”   只3%的几率都能成功,这光,就似专门为段司宇庆生,卡着零点之后出现。   段司宇勾起笑说:“那宠儿说,无论你现在许什么愿望,最终就能实现,你信不信?”   他信。   颜烟立即闭上眼,双手虔诚合十,涌入脑海的第一个愿望,有关于段司宇。   ——希望段司宇不再是孤岛,能遇上合拍的朋友,哪怕只一个也行。   一愿许过,睁开眼,极光已然消失,稍纵即逝。   而他未来得及许第二个愿。   倒未失落,颜烟反而心绪平静,因为早已习惯他的时乖运拙。   翌日早晨,颜烟以为两人仍要滑雪,准备换个自由道继续“火拼”,然而宇筠芸直接退了房,开车驶离。   颜烟虽不认识路,但也察觉到,行驶的时长比昨日久,这说明他们并非要回住处。   车程近两小时,应是垮了省,回到他们降落的城市。   若不是机票确定在翌日,而宇筠芸车速缓慢,颜烟差点怀疑,他们今天就要登机离开。   “到底要去哪?”颜烟不禁问。   段司宇神神秘秘,“到了你就知道。”   车在老城街道中穿梭,最终停在一幢红色建筑前。   引擎熄火,颜烟便被段司宇拉下车,牵着手往里走。   进门前,颜烟仍不解,因为这处建筑的外观实在平庸。   然而门推开,数排礼堂椅入目,最中央的似是讲经台。   这里是......教堂?   心跳陡然变快,颜烟没来由腿软,停顿一下。   “不用紧张,这里不是教堂,只是个仪式堂,信不信教,都能在这里起誓。”段司宇解释。   起誓。   但这解释并未让颜烟心安,反倒愈发紧张,他穿的是防风衣,根本不是西装,一点也不正式。   整个礼堂只有几个工作人员,清过场,很安静。   颜烟被拉到仪式台前,侧身站定,手指不自觉轻颤,因为事出突然,他全然不知下一步要做什么。   四目相对。   段司宇不禁低笑,为颜烟紧张瞪圆的双眼,实在可爱。   “林双,你还记不记得?”段司宇笑着问。   颜烟一愣,稍作回想,记起,这是西岛救助中心的小男孩,“怎么了?”   “他已经被领养,在你转院到北城之后。”   话音刚落,有工作人员打开投影,林双的脸出现在侧方幕布上,不是实时视频,而是提前录好的影像。   林双应在家中,正举着手机,绕屋内走一圈,最终镜头摆正,有一对年轻男女,以及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入镜。   “烟,这就是我现在的家,还有我爸爸妈妈弟弟。”林双说完,视频戛然而止,没头没尾。   颜烟一怔,对这峰回路转感到惊异,他虽然劝林双不要放弃,但其实心内并不抱期望。   “这对夫妻本来只想领养弟弟,但后来撞见林双教那小孩说话,生了恻隐之心,所以将他一起领养。”段司宇问,“你觉得,他教的是什么?”   “你好。谢谢。对不起,我没有名字。”颜烟愣愣回答。   他们当时一起教小女孩说的话。   “你教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林双会受你影响,继续去教别人,还因此被领养?”段司宇又问。   “......没有。”   “你那时是不是觉得,你的这些行为,只有‘哑巴’受益,对林双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对话到此,颜烟终于意识到,段司宇到底想说什么。   他认为失败就等于白费努力,一切都毫无意义,所以畏首畏尾。   而段司宇全记在心里,还找到林双,以此来证明他悲观的观点是错。   颜烟动了动唇,想说话,却哑然无声,因为又有新的视频开始播放。   无数陌生面孔,有的背景仍在病房,有的则在室外,颜烟全不认识,但视频中的人,全在说自己的近况,以同一句话结尾。   ——谢谢。   “你认为过去几年全是浪费,捐助是功利丑恶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段司宇指着屏幕,“但你觉得,对他们来说,你的行为有没有意义?”   这些,是他捐助过的人。   少则几千,多则几万。   他捐出这些钱时,并未想过结果,因为默认对方已病重到需上平台筹款,就算治好了,估计也活不长久。   可当不少健康的面孔摆在眼前,有的甚至精神饱满,健壮如正常人时,颜烟无法再说出“没有意义”这四个字。   颜烟愣怔着问:“你怎么拿到这些信息?”   “我和平台签了合作,我写一首歌,无偿做宣传,在生日零点发。作为交换,他们要联系你捐助过的人,了解近况。”段司宇说。   如此大费周章。   就只为推翻他悲观的观点。   在他气馁,认为一旦失败,就无任何意义时,段司宇在偷偷为他准备这些东西。   而今天,分明是段司宇的生日,收到最多礼物的人,却是他。   颜烟缓慢收回视线,对上段司宇的眼睛时,鼻尖还未酸,眼眶却已先湿润。   顾不得旁人的视线,颜烟摸出手机,去看段司宇新发的歌。因为时差,北城时间零点发出时,他甚至还在睡觉。   《意义》   简单两个字,一看便知,还是写给他的歌。   颜烟红着眼,抖着手想去点播放,段司宇却先收了手机,将他抱到怀里,用肩膀挡住他的眼睛,在外维护他的体面。   礼堂中壁挂的音响开始播放,是首抒情摇滚,他最常听的风格。   “   就当作一场修行   就算前方嶙峋,怪物轰鸣   不过是血条清零,重来而已   就当作一部电影   就算当下失利,痛苦无尽   不过是镜头关闭,换台而已   人生是一场游戏   每个方向都通往广阔无垠   只要你勇敢往前行   不畏惧   意义会在未来主动找到你   我并非遥远的星   更不是星光触不可及   我与你无异   只是这场游戏的NPC   我将永远爱你   直到生命终停   我们都被清空记忆   如果还有下一世降临   我会选择再遇见你   人生无需找意义   人生只是场游戏森*晚*整*理   存在降生于世,你我相拥并行   就是最深刻的意义   ”   一字一句,唱词清楚。   一首就算这不是段司宇所唱,他都会放入歌单的歌。   这不止是写给他的歌。   这是首段司宇专门为他做,全然符合他喜好,为了鼓励他,让他能经常听的歌。   一首结束,礼堂恢复安静,只余下不可控的呜咽声。   颜烟知道,他又在当众丢脸,现在一定涕泗横流,丑得不像样。   但他没再往段司宇怀里躲,而是抬起头,自己抹掉泪,想开口说话,至少让段司宇知道,他今后不会再悲观。   不知何时,宇筠芸已站到仪式台后,如同证婚的见证人,问的却不是婚礼誓词。   “颜烟先生,从今时直到永远,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失败或成功,你都愿意将人生当作一场游戏,不去找意义,不畏惧,一直往前走吗?”   全然无关于爱情的起誓,只关于他的人生,一点也不严肃,却让颜烟眼泪往下流,止不住呜咽。   “我愿意!”颜烟数次哽咽,却坚持说完,发自内心起誓。   他曾悲观认为的无用功,都将是未来的意义,他不用刻意去找,也不必去找。   因为降生于世,存在本身,就已是最深刻的意义。 第72章   颜烟有所变化。   从奥勒回来后,段司宇敏锐察觉。   少了气馁,不再叹气,似是回到他们初识那年,平稳而冷静。   但又不同于那时。   那时颜烟是面上冷静,实则焦虑地要强,脊梁骨紧绷。而今,颜烟从心底平静,因为不害怕结果成败。   在段司宇眼中,别说最简单的面谈,就算是后面的考试面试、课程成果、毕业入职,颜烟全都能成功。   硕士期间,颜烟本就有两篇二作A会论文,一作中也有一篇B刊,最大的困难不过是年龄,以及去年生过病。   段司宇不觉得这事会失败,就算出了岔子,他找人帮个忙,总归能解决。   但这有关颜烟自己的事业,段司宇没想过插手,因为若是被发现,颜烟虽会感谢他,但一定会责怪自己“走捷径”,心情低落。   除开清大,颜烟也有锁定一些外校外院的导师,研究方向有所重叠,方便修改研究计划。   翻来覆去做对比,认真准备,初春过后,颜烟终于敢联系外校的目标导师。   心态虽已放平,也不执意去找意义,但像段司宇那样,将一切当做游戏玩乐,颜烟仍无法立刻做到。   所以最想联系的硕导,被颜烟特意排到最后才去沟通。仿佛,这之前的所有面谈都是试炼,为积攒经验,也为让他认清局面。   如若顺利,他就去联系清大的硕导,如果不顺,那说明他没资格走这条路,早日放弃也是个好选择。   然而这些“试炼”结果,说不上好坏。   面谈,除了检验他的能力,也要了解他这个人,看他是否合缘。所以他不想避而不谈胃癌,更不想等人发现问起,才去被动解释。   数次面谈沟通,多数导师欢迎他报考,但语气中均有些微可惜。   并非不满他的能力与态度,而是无法忽视他的年龄与病,因为这两样都伴随风险。   小至力不从心,大至胃癌复发。   或在导师眼中,他是个定时炸弹,会中途退学,平白浪费名额。   至此,他成了“池塘里的鱼”,顺位排在中,不上不下。   导师态度上欢迎,但也有更合适的人选,如若前面的人不先放弃,或许轮不上他。   年龄与病。   他所预想的两个大阻碍,全都成了真。   颜烟平静地接受,但仍有一丝失落,一到休息时候,就去逗弄池里的锦鲤,抛洒鱼粮,如同甩走烦恼。   鱼粮撒多,锦鲤吃撑了,便不受他逗,对他爱答不理。   索性,颜烟改为每次只抛几颗。   鱼多粮少,他一抛,锦鲤就一轰而上,统统游到他面前热情抢食,任凭他逗弄。   养鱼逗鱼,确实快乐。   可惜现实里,他不是渔夫,只能做被选择的鱼。   清早,出了工作室,段司宇没在家中找着人,往屋外眺望,果然看见颜烟又在喂鱼。   仲春时分,天气回暖。   颜烟穿着身白绒薄毛衣,布料贴身,下.身阔腿裤,松垮垮搭在腰间,每次抬手抛粮,细腰便若隐若现,看得段司宇心头发痒。   即刻,段司宇出门走近,“这鱼是不是快撑死了?”   掌心自动覆在颜烟腰侧。   “锦鲤知道饥饱,饱了就停,不会撑死。”颜烟边抛边解释。   “不高兴?”   “还好。”   “那怎么大清早喂鱼?”   “我在思考,什么时候去联系我原先的导师。”   外校的导师均已沟通过大半,越沟通,颜烟越觉得,年龄与病,都是他无法改变的阻碍。   他就算忽视,不当回事,这些阻碍也客观存在。   况且,工作五年,待业一年,又回头去申原导的博,别说导师会不解,旁人看了,估计也会觉得他脑子有病,离经叛道。   “你害怕?”段司宇问。   “我不害怕,”颜烟又舀一勺鱼粮,抛出,“只是羞耻,不好意思。”   羞耻。   一种段司宇根本没有的情绪。   “为什么?”   “我年龄大,还离经叛道。”   年龄大?   “我不这么认为,”段司宇低笑,“我倒觉得你比我年轻,从外貌与柔韧性上来看。”   说着,手指收紧,在腰间一捏,不正经地摩挲。   颜烟拉开腰间的手,“我今天不想做。”   直接拒绝。   “行,”段司宇挑挑眉,尊重,“对了,月末有个典礼,叶思危求我必须去,说有可能得奖。”   月末......   颜烟仔细思索,拿手机一搜,发现这根本不是语气轻巧的“有个典礼”,而是流行乐分支的权威奖项之一。   段司宇有两项提名。   “最佳男歌手”,以及一个诡异的“最佳摇滚单曲”。   前者是因为专辑《To Yan》,后者赫然对应《意义》。   颜烟不解,“《意义》不是上个月才发行?为什么会在提名里?”   段司宇态度无谓,“不知道,可能用来凑数。”   无谓到似不会出席。   “你不去?”颜烟惊异地问。   “一个破奖,去不去都行,除非......”段司宇话音一转,“你陪我,我就去。”   这么重要的典礼,段司宇竟轻飘飘评一句“破奖”。   “我能去?”颜烟全然不懂。   “当然,前年别人都有家属陪同,只有我一个人孤独......”   “好,我陪你。”   听不得段司宇的“卖惨”,因为实在别扭,颜烟直接答应。   况且来回只两天,他去或不去,本也差别不大,浪费不了时间。   半月间,颜烟又陆续与其他导师面谈,甚至与一个面谈过的导师,在线下当面沟通。   对方意愿强烈,似对他很满意,表示只要他能过笔试,大概率会将名额给他。   从准备以来,一直被当作“鱼”养,而今终于有个准信,颜烟松了一口气。   联系硕导的事不再紧迫,甚至一度有搁置的想法。   颜烟想,反正是在北城,学校导师也与本科水平相当。   如今,他不会像原先那般,事事都要强要最好,非留在清大不可。   但段司宇非常关心进度,每日问他是否有联系硕导,似在变相催促。   颜烟每次都说没有,被问多了,只好实话实说,说已经有了保底,或许不会去联系。   段司宇听了,倒未发表评价,说只要他高兴就好。   可他高兴吗?谈不上。   失落焦虑?倒也没有。   颜烟心想,他就是个麻烦的矛盾体,易羞耻又胆小,怕联系上后,看见硕导对自己露出震惊失望的表情。   -   典礼当日,和前年一样,段司宇依旧不走红毯,卡着点进场入座。   两人位置紧挨,叶思危提前同导播打过招呼,希望对方不要把镜头切到颜烟脸上。   可饶是提前拜托过,也会有意外,直播之间,偶有几个镜头从颜烟脸上扫过。   若只是单纯扫过,估计无人在意。   但段司宇我行我素,胳膊搭在颜烟肩上,生怕无人不晓。   模糊的截图迅速席卷社交平台。   【段哥身旁是不是Yan?!】   【摄像大哥能不能别手抖啊啊啊!】   【不给看还炫耀,段哥也真是的(呵)】   ......   奖项逐个揭开,夹杂数场表演。   持续时间过长,颜烟不禁无聊,疲乏发愣,毕竟平常多听老牌的摇滚乐队,唯一会听的华语,也只段司宇的歌。   “最佳男歌手”放在末尾阶段揭晓,“最佳摇滚单曲”则在最中间颁发。   提名影像播放时,颜烟才回神,看向舞台屏幕。   “做个赌约。”蓦然,段司宇低声说。   颜烟一愣,“什么?”   他们已许久未做赌约。   “如果《意义》获奖,你就去联系硕导。如果没有,那随你开心。”   “可你不是说,这首歌是用来凑数的吗?”   “这你别管,你就回答我敢不敢赌?”段司宇急急催促,“马上就要揭晓,快点!”   颁奖人已说完套词,即将宣布。   颜烟下意识点头,“行,我赌。”   因为觉得段司宇不可能获奖。   一起入围的,还有一个国外乐队的新曲,似乎也是凑数。   但其他竞争者不容小觑,都是国内老牌的乐队,粉丝都觉得,这奖轮不到段司宇。   “最佳摇滚单曲——”   “《意义》”   听见结果时,一口气卡在喉咙,颜烟止不住咳嗽,望向段司宇,双目圆睁。   段司宇低笑出声,并非高兴,而是得逞,朝颜烟挑挑眉,起身前往舞台领奖。   “谢谢认可。”拿到奖杯,段司宇朝评审微微俯身,便拿着奖杯下台。   简短四字,没有长篇大论,但已比前年的嚣张模样好太多。   再回来,段司宇将奖杯丢到颜烟怀里,得逞的笑容似在说:“看吧,我又赢了。”   颜烟抱着奖杯,仍在震惊,怀疑段司宇有预测未来的超能力,不然怎么会赢。   “怎么?觉得我不该得奖?”段司宇阖眼笑着问,“你猜我为什么每次都赢?”   颜烟愣愣摇头。   “因为人生是一场游戏,我从来不畏惧,所以我每次都赢。”说完,段司宇笑着朝他眨眨眼,极不正经。   分明自恋又嚣张,这一听就是句荒谬的玩笑话,没有逻辑,全无道理。   但此刻,当头顶明灯照耀,如星光贪婪洒在段司宇的笑上,而周围全然沦为暗淡时。   颜烟竟然觉得,段司宇说的是句真理,是这个世界运作的法则。   心跳无端变快。   颜烟下意识说:“再赌一次。”   情绪上头,像个赌鬼,执意要开赌局。   “你想赌什么?”   “如果‘最佳男歌手’是你,算你赢,我就信你说的话。”   从今以后,真当一切都是场游戏。   “行,随你开筹码。”段司宇胜券在握。   颁奖变成一场赌局。   颜烟不再发愣,而是认真看表演,等着颁奖人上台,做最终的宣判。   “最佳男歌手——”   配乐,专辑,编曲,作曲,男歌手。   段司宇有很多奖,并不缺这一个,但颜烟仍屏住呼吸,双耳充斥咚咚的心跳声,等这场赌局的结果揭开。   “段司宇。”   音响中响起歌声,迎接段司宇上台领奖,放的不是《To Yan》中的任何一首歌,而是《意义》。   一首抒情摇滚,在此时却显得振奋澎湃,鼓点敲得颜烟心口颤动。   歌曲戛然而止,停在副歌之前。   段司宇站上台,朝他举起奖杯,一个胜利的姿势,“这次,还是我赢。”   四目遥遥相对,越过无数镁光灯与镜头。   段司宇又赢了。   不禁,颜烟大笑出声,笑声隐在旁人鼓掌声中,耳畔似出现幻听,自动补全后面的副歌。   人生是一场游戏   每个方向都通往广阔无垠   只要他勇敢往前行   不畏惧......   或许,他真的会像段司宇那样,赢得一切想要的东西。 第73章   回了北城,颜烟终于敢点开硕导的微信。   杳无音讯近四年。   上一次消息,是他的新年祝贺,以及武剑毅的祝贺回复,而在离开前前公司之后,他再不敢发消息,哪怕只是祝福与问候。   年月已久,武剑毅或已将他清出列表。   但既然输了赌约,承诺将一切当作游戏,他就不能食言,继续胆小羞耻。   编辑好话术,颜烟直接发出去,不管是否会收获一个“不在好友列表”的红点。   消息成功发出。   他并未被清除。   消息在晨时发出,颜烟等待良久,对方仍未回消息。   这是正常情况。   武剑毅要么在忙,要么对他的行为感到费解,懒得理他。   颜烟深呼吸,调了特别提醒,不再盯着屏幕看,而是主动找别的事做,分散注意力。   刷机试题做笔记,又出门逗鱼投喂,再回书桌前看文献,休息时又去拆花种,顺着划好的线播种。   一整天反复进出,颜烟忙前忙后,心态还算平稳,只一点轻微的亢奋,并不严重。   段司宇没在家,正在公司监督乐队录音。   音综结束,唯一一支野生乐队被叶思危捡走,签了份八年的压榨合约。   而前几日典礼,那项“摇滚单曲”奖争议较大,其它被提名乐队的粉丝不服,讽刺评审会没长眼睛,不仅将今年发行的歌提名,还眼瞎颁了奖。   对面抱团,这边人多,两边粉丝互相阴阳怪气,发酵出的热度比典礼本身还高。   趁着这热度,为给乐队造势,叶思危求着哄着,从段司宇这里求了首歌,拿去给乐队做新专的首单。   歌词全英文。   无聊时所作,融了颜烟最近常听的风格。   段司宇给得大方,因为主唱的嗓子很适合,但对方该如何唱,如何发音,都要听从他安排。   一点点调整,进程过慢。   偶作休息,连续数日录完,段司宇才勉强满意。   段司宇到家时,颜烟正蹲在池边铲土,一眼扫去,池两边,一整路,皆有被铲过的痕迹。   “导师还没回复?”段司宇走近,鞋尖点在土上。   颜烟耸肩,态度无谓,“没有。”   “邮件也发过?”   “嗯。”   “几天了?”   “两天。”颜烟的语气实在平静。   段司宇屈膝蹲下,正想弯身,去偷看颜烟的表情。   颜烟却停下播种,主动抬头,“典礼那件事,很严重吗?”   几个乐队的粉丝都在官博下吵,让撤回奖,并取消这奖的设置,说主办方没资格做评判。   “不严重,”段司宇说,“而且,明年也会是我写的歌获奖。”   “发行日期没问题?”   “当然,没有规定表示,今年发行的歌没资格提名获奖。”   说完,段司宇仍盯着颜烟,仔细观察神色,看颜烟是否因未收到回复而低落。   四目相对。   段司宇眼中的试探很明显。   对何事,段司宇都胜券在握,唯独对他,会小心翼翼。   颜烟不禁勾唇,解释:“我没事,他或许只是没看见消息,等看见了,就会回复我。”   “那你怎么把土全铲了?”段司宇问。   “我是在播种。”   “现在播种,秋天开花?”   “秋天......”   颜烟微怔,后觉现在已过最佳的播种时间,他忙活数日,到了秋日,这种花苗只会被冻死。   因为细微的紧张,他找事做分摊注意力,却忘记基本常识。   颜烟脱掉手套,坦诚,“抱歉,我还在适应,有点紧张,还没习惯把一切当作游戏。”   “紧张很正常,”段司宇凑近,与颜烟额头相碰,“我也会经常紧张。”   “......你经常紧张?”颜烟惊异。   “当然,就比如现在。”段司宇稍仰起头,唇由此相轻碰,只一秒相触。   轻点的吻,并没有尽欲的暗示与邀请。   颜烟却莫名轻颤,心脏跟着漏跳一拍。   一瞬静谧。   池中水声潺潺,是仅有的动静。   或是因他们都蹲着,像愣头青般全无形象,再或是夜风侵袭,如撩拨的轻抚,吹颤呼吸。   颜烟有种他们方才初识,还是清大的学生,正处在暧昧期的错觉。   “现在面对我,你还会紧张?”颜烟放轻声音问。   段司宇挑起眉,“难道你不会?”   仿佛只要他敢说不,就要开始夸张‘卖惨’。   颜烟不答,只仰起头,也轻碰段司宇的唇,回赠一个青涩的吻。   热意的呼吸相贴,琥珀色的眼眸占据视野。   颜烟微阖双眼,心脏似悬在秋千之上,随段司宇睫毛眨动的频率,荡来荡去。   “我不会紧张,但我会清楚意识到,我好喜欢你。”颜烟轻叹着说。   数年来,颜烟就连说喜欢,也不过几次而已,从未像现在这样失神喟叹,心动从眼神中直白流露,说着“好喜欢”。   下意识,段司宇侧开头,深呼气。   常年没脸没皮,却在听见这句话时,心口颤得发麻,悸动过载。   两道视线错开的同时,手机也响起消息提醒。   颜烟回神,立刻摸出手机,一扫屏幕,凝滞,“我导师回消息了。”   段司宇看他一眼,指腹摁在指纹锁处,一下解锁。   聊天框界面弹出。   武剑毅问他如今是否在北城。   颜烟深呼吸,回复说在。   这条消息后,对面未有动静,颜烟盯着屏幕等待,而段司宇也不出声,安静蹲着陪他等。   良久,等到腿麻了,武剑毅终于再回复,说周六晚上有空,可以一见。   直接见面。   颜烟抬起头,愣愣看着段司宇。   “如果他最后把名额给你,就算我赢,”段司宇眉梢一挑,“你敢不敢赌?”   又一次赌约,如同游戏。   但并没有筹码与惩罚,只为放松他的心情。   最后一丝紧张被泯灭,颜烟勾起笑,答应,“好,我跟你赌。”   -   为方便武剑毅,见面地点离对方的住所较近,一家私房菜餐厅的包房,新中式装修,环境清净。   颜烟本不想如此夸张,但转念一想,武剑毅既然把时间定在周末晚上,或许不止为检验他,还为与他闲聊叙旧。   他毕业时,武剑毅不过四十多岁。   而今,他迈入三十,武剑毅也将近五十。   坐下后的第一句,武剑毅就说:“我还以为,你要等博士毕业了再来‘通知’我。”   语气中带着责怪,应是有相识的人‘通风报信’,武剑毅明显知道他联系过外校导师的事。   颜烟诚实解释:“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所以先联系其他导师沟通练习,到最后再来联系您。”   他不遮掩,直白说实话,武剑毅反倒不责怪了,只问:“为什么没有信心?”   工作、年龄与胃癌。   毕业后的事,颜烟一一简短解释,弱化段司宇的存在,更多聚焦自己,说明想继续读博的原因。   武剑毅听完,蹙着眉问:“你对象的父亲,是段玉山?”   颜烟根本没提段司宇的名字,武剑毅竟直接点出段玉山。   段玉山是杰出校友,年年给母院捐赠基金,特别在段司宇入读艺术史论那年,段玉山气得直接捐了栋楼。   此事广为流传,教职工之间,段玉山名声籍甚,年纪大的或不认识段司宇,但却知道段玉山。   “......是。”颜烟垂眸,胸口无端发闷。   他从没想过靠段司宇,或靠段玉山拿到名额,更不想利用这段关系去获得什么,影响感情的纯粹。   一时寂静。   片刻,颜烟主动说:“他们不会插手我的事,所以您无需顾虑这种因素。”   一整晚,武剑毅都态度朦胧,直到这句话后,神色方才柔和,唇角凝着笑意,正式对他进行“盘问”。   对课题的最新想法,对其它方向的见解,随机抽查偏门基础的知识点......   比起旁人,武剑毅的盘问最是严格,态度上就当他是个陌生人,而非从前带过的学生。   有所准备的,颜烟都细致作答,少数答不上来的,他也不胡诌,当着武剑毅的面迅速查找资料,再发表见解。   桌上的菜不多,也不怎么动。   盘问进行到最后,菜也凉了。   武剑毅态度上放缓时,颜烟做好准备,预计下一个问题将关于他的病与年龄,问他有什么优势能克服这两个困难。   可出乎意料,武剑毅话音一转,“你和段玉山他儿子,现在感情很稳定?”   颜烟一愣,点头。   “父母都见过?”   “......见过。”   武剑毅方才满意,叫来服务生,将桌上的菜全部打包。   氛围突变温和。   武剑毅提起其中两袋,让颜烟提了最轻的一袋,跟着走到停车位上。   后门拉开。   武剑毅将餐食放在后座,“坐我的车回去?还是你对象过来接?”   “他过来接。”   武剑毅了然地摆手,上了驾驶座,在踩下油门前摁下车窗。   四目相接。   颜烟直接开口问:“我有资格报考吗?”   不加掩饰的直白。   武剑毅一听,直接笑了,“以前,所有学生中,你的脾性最令我喜欢。今后,我希望也是。”   话不会说死,但这已是相当明显的暗示。   武剑毅很欢迎他。   颜烟站在车窗边,一时忘记远离,愣愣看着武剑毅。   “有谣言说你工作后脾性变了,”武剑毅凝视他,踩下油门时说,“但在我眼里,你没有变过。现在的你,依然和以前一样。”   车渐渐驶离。   颜烟停留在原地,发怔,等又一辆车驶到面前,方才回神。   “如何?”段司宇问。   颜烟坐上车,“应该会顺利。”   “那你怎么这幅表情?”   “他说,我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变过。”说着,一阵鼻酸直往上冲,造成尾音哽咽。   段司宇侧眸一看,发现异常,当即停了车,将颜烟搂进怀里。   “我没有变过......?”颜烟吸着鼻子问。   他一直觉得,纯真丢失了,就再无法找回,但武剑毅却说,现在的他仍和原来一样,没有变过。   “嗯,在我眼里也是,”段司宇轻拍颜烟后背,“你现在和六年前一样,没有变化。”   他早已变过,失去过野生的纯真,变得世故落俗。   但现在,这些纯真似乎又重新回来,让他变回最初的模样。   因为什么而回?   从什么时候起?   答案很明显。   从他把一切当作游戏,不畏惧地往前行时起。   颜烟急急探出怀抱,扬起头望向段司宇,眼眸湿漉,诸多情绪掺在眼中,“谢谢。”   语气郑重。   颜烟想感谢的有很多。   每首歌,每句词,每次赌约......早已数不清。   但段司宇不喜欢听道谢,“今后你想道谢,能不能换一句话代替?”   “换成什么?”   “换成‘我好喜欢你’。”   “不要。”   被拒绝,段司宇难以置信,正要‘卖惨’。   “这句话不够,我想换成......”   颜烟凑近,亲昵与段司宇额头相抵,“我很爱你。” 第74章   ——我好喜欢你。   ——我很爱你。   颜烟的告白,一年到头不常出现,说一次便要管一年。   整个春夏,颜烟忙于准备,除了去医院复查和与导师面谈,基本不外出,累了就在花园里捯饬,心态愈发平稳。   段司宇没机会再听见告白,但也不想让颜烟刻意去说,毕竟,他想要的不是这两句话,而是颜烟告白时无可掩的爱意。   夏日到达尾声时,所有材料提交结束,往后半月便是等邮件,连着三日考核。   一件事最熬心态时,并非来临那刻的检验,而是眼睁睁看着倒计时减少,每日倒数还有多久才结束的前奏,以及事后等待结果的过程。   为防颜烟出现一丝焦虑,半月间,段司宇至少开了三十次赌约,每日两次,翌日开奖。   某条锦鲤的质量、池边的花高多少厘、用过的抽纸具体还剩多少张......   谁猜得更准,谁就获胜。   当然,输了也没有惩罚。   颜烟倒不紧张,只要机试笔试正常发挥,名额不忽然出岔,武剑毅也说问题不大。   就算最终没过,落败了,翌年也还有个保底选项,他并非要逮着本校死磕。   如此对比,家属竟比考生本人还谨慎。   陪着改善心情,亲自接送都是基本,面试结束没过两周,段司宇又想提前知道结果,以防出岔,在意外出现前及时抹杀。   歪心思被发现后,又被颜烟严肃遏制,段司宇这才放弃“投机倒把”,只静静等结果。   好在,拟录取的名单中,颜烟赫然在其间,综合成绩排在前列,根本不用他做任何事前防备。   看到公示,颜烟只淡然笑笑,关了文件,继续看文献,比段司宇还平静。   周游、玩乐或是‘昭告天下’,段司宇本想做点什么庆祝,但统统被颜烟拒绝,说没必要。   “这么冷静?早就十拿九稳?”段司宇问。   “没有,”颜烟却摇头,“我只是觉得,就一场游戏而已,输赢不重要。输了可以重开或放弃,赢了也不会如何。”   循序渐进,颜烟终于把人生当作游戏。   但与他不同,他当作每次必胜的棋局,而颜烟当作输赢皆可的游戏。   段司宇又问:“那我呢?”   “什么?”   “在你的游戏里,我是什么角色?”   颜烟认真思索,仰头,视线移出窗,悬在高空。   远星。   段司宇以为仍会是这答案。   “白昼日出,夜半星光。”颜烟却看向他,爱慕而虔诚,如此回答。   桌上的月球仪早坏了,度过整个春夏秋冬,从接触不良到直接报废,再无法发光。   颜烟却不添置一件新的,因为认为无必要。   他是这场游戏里昼夜不息的光亮。   而曾象征自己的月球仪,颜烟却不需要它发光。   段司宇不禁问:“那你是什么角色?”   怕颜烟仍会回答‘唯一的月亮’。   颜烟思索片刻,“......村民?”   他是不息的光亮。   而颜烟却认为自己是普通‘村民’。   比“月亮”好,但段司宇不喜欢这答案,他虽并未发表异议,却总是想起,耿耿于怀。   -   离入学还有数月,博0阶段是否忙碌,取决于导师。   颜烟并不忙,因为武剑毅手里学生多,助理岗也满位,分不出精力来关注颜烟。   深秋一过,又一次复查无事,颜烟便闲不住,提议让武剑毅给自己一个兼职助理的职位,提前进实验室适应。   武剑毅看到消息,直接打来语音叫他消停,等翌年系统确认录取了再说,实在是闲就去找个实习。   后来思及他的身体状况,武剑毅只好让他去改论文,又将他拉到群中,指导几个本科生的开题,勒令颜烟就此消停,别真去找实习,本末倒置。   指导开题,答疑解困。   这使颜烟回到舒适区,所以每日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手机,看是否有人发来消息、询问求解。   若有人询问,颜烟就会雀跃一整天。   经过段司宇观察,这种雀跃不会喜形于色,因为多数时候,颜烟都清冷平淡,安静完成每日的任务。   而当有人求解成功,回一句【谢谢学长】,颜烟就会在这天打开钢琴,随着教程跟练。   刚开始,钢琴由段司宇亲自教。   但教着教着,气氛总不自觉暧昧。   一个对视,或指尖相叠,好端端的教学突变为撩拨。每次,颜烟刚弹几分钟,段司宇就起身,去拿钢琴上备着的套。   数次教学中途暂停,颜烟再不准他教,执意跟着视频练。   冬意渐深,寒风凛冽。   天气愈冷,颜烟却不畏寒,每日裹着大衣出门逗鱼,无意识哼歌,精神饱满。   池里的鱼,偶来的晴天,再或是寒冷冬雨......   似乎,很多小事都能让颜烟高兴,如同他们刚在一起时。   元旦前夜,段司宇又问:“这场游戏里,你现在是什么角色?还是村民?”   “可能......售卖装备的店家?”颜烟如此回答。   “店家”虽比“村民”好,但段司宇仍不喜欢。   -   去年除夕,两人在西岛度过。   今年无事,一切稳定,两人又都在北城,段玉山数次提议让他们回家过年,不准找借口缺席。   段司宇本不想去,但一想到,这是个离经叛道的好机会,便拉着颜烟蓄谋,准备故技重施,去抢段玉山的酒。   一年半载,时间流逝,翻新的砖墙又旧了,段家的人却毫无变化。   旁系各自为营,依旧聒噪好胜,互相阴阳攻击。   仅有的不同是,这场好胜的攻击卷入了颜烟。   这是第七年相识,年岁太久,作为段司宇的伴侣,他已被所有人接受,自然而然被当成段家的一份子,一起承受聒噪。   先是段司宇二姑父,问他为何还要读博?过了三十才开始读,会不会脑子不够灵活?力不森*晚*整*理从心?   颜烟则答不会,让对方不必有焦虑年龄,说这是种习得性无助,长篇大论解释输出。   段司宇本寸步不离,担心颜烟无法独自应付。   但每来一句阴阳,颜烟就平淡驳回去,仿佛天生辩论的好手。   对方不服,也无法反驳,因为知识面不够广,再挣扎就是歪理,惹旁人嘲笑。   还有个远房亲戚,说自己拿推荐信轻而易举,无论颜烟想申哪所海外高校都能成,何必和硕士期间一样又申清大。   仿佛留在原地,每次不往上走就是失败。   颜烟辩累了,笑而不语。   段司宇就接上,反击,“像你儿子一样,七年都毕不了业,申再好的学校也没用。”   等到年夜饭,各家长辈又开始训诫,挨个点名批评小辈,仍是段司宇首当其冲。   批评绕行一圈,快到颜烟这里时,段司宇蓦然站起身,引得所有人注目。   “你又有什么事?”段玉山这回有所警惕,早把花草收起,书房上锁。   段司宇不答,似笑非笑,绕到段玉山身旁,亲昵地俯身靠近。   对这亲近感到不适,段玉山侧身拉开距离,蹙紧眉,“干什么?”   “抢酒。”   说着,段司宇将距离最近的白酒一揽,四瓶六十年代产的老酒,全抱在怀中,转身就跑。   众人始料未及,未来得及反应。   颜烟立刻跟着起身,接应,接过其中两瓶抱着,跟段司宇一起往门外逃。   “段司宇!你再敢跑,我这回亲手打断你的腿!”   警告的嘶吼顺风而行。   逃出门时,颜烟隐约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禁打个激灵,立刻提速,跑得更快了。   两人穿梭在胡同间,转过几个巷角,确认无人追上,方才停住脚步,气喘吁吁。   四目一瞬相对。   是谁先笑,颜烟分不清,只知道在视线对上的一瞬,他和段司宇都嘴角抽搐,忍不住大笑。   “我本来想明年缺席,但现在我要改变主意,”颜烟笑着说,“明年除夕,我还要来。”   段司宇拿走颜烟怀里的酒,四瓶全放到地上,任其自灭,“捣乱有趣吧?”   “嗯。”颜烟重重点头。   段司宇轻笑,牵起颜烟的手,十指相扣,“这次有你陪我一起,比以前都有趣。”   如同前年端午时,两人漫步到琴房,从一楼的窗户翻进。   琴房中开着暖气。   上了四楼,颜烟脱掉大衣,主动坐到琴凳上,拉开琴盖。   段司宇眉梢一挑,“怎么?你要表演?”   斜靠在窗边,拭目以待。   颜烟清了清嗓,朝段司宇俯身行礼,双手搭在琴键上,开始弹奏。   他这点技艺,都不够在普通人面前表演,更遑论段司宇,但颜烟并不羞耻,因为他的目的并不是卖弄。   I’m not a perfect person   As many things I wish I didn’t do   ①(我不完美,做过的许多事并非我所愿)   But I continue learning   I never meant to do those things to you   ②(我从未想过那般对你,但我正在努力往前行)   I just want you to know   I’ve found a reason for me   To change who I used to be   A reason to start over new   ③(我想让你知道,我能够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唱到这,颜烟停了弹奏,侧头望向段司宇。   “And the reason is you.”(皆只因为有你)   一曲终。   琴声磕磕绊绊,歌声稍有走调,但段司宇却觉得,这是他得到过最完美的谢礼。   颜烟一定是趁他不在家,一遍遍练习,才能赶在来琴房前,学会一整首的弹唱。   弹完,谢礼却还未结束。   颜烟从衣兜里摸出一方绒盒,摁开卡扣,取出其中一枚戒指,拉起段司宇的手。   戒指戴入无名指,与原先的那枚紧贴,融为一个整体。   两戒相触碰时,理智到达边缘。   比起两句失神告白,这种珍重的爱意,足以令人决堤。   段司宇俯身,将颜烟抱在怀中,额头相抵对视良久,珍视而轻柔地吻下去。   钢琴凳不够大,他们只能面对面相抱而坐,紧拥不舍,不分,似要将对方融进彼此血液里。   明月高悬,自东向西,掀起夜晚的挂帘,通行破晓的晨曦。   似梦似醒间,晶莹的辉光扫过眼帘。   颜烟从段司宇怀里探出头,往外看,窗外已白茫,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   雪落之后,云层透亮,日出的曦光亮到刺眼。   “下雪了......”颜烟嗓子喑哑,低头,发现无名指上已戴着戒指,两戒紧挨。   “嗯,”段司宇望着窗外,蓦然说,“颜烟,我不是你游戏里的日出,你也不是村民或店家。”   “为什么?”   “因为你才是日出。”   “我不是......”   “我只是你夜晚的星光。但在白天,你要做你自己的太阳。”   做自己的太阳?   颜烟微怔,一时失声。   “从现在起,你将会一直发光。”段司宇语气笃定,像在说一个真理。   窗外雪与日光交汇,激起高亮的白茫,似带着无尽生辉的希望。   心跳陡然加快。   颜烟讷讷重复,“我会发光?”   段司宇紧握颜烟的手,两对戒指相贴,“你不用绕着我转,也不是不发光的月亮,你会站上讲台,受无数目光敬仰,靠自己发光。”   “我会靠自己发光?”   “当然,你会永远发光。”   ......   每一句犹豫的反问,都有一句笃定的回答。   问到最后,颜烟眼眶已然湿润,声音却坚定若宣誓,跟着段司宇不断重复。   他是这场游戏的日出。   他是自己的太阳。   他,终会发光。 第75章   初夏一过,系统录取结束,尘埃落定。   颜烟填写收取通知书的地址时,段司宇及时阻止,说要带他去新的住处一看,如若喜欢,他们就搬过去。   如今的住处离学校较远,不在早晚高峰,就算单程通勤,开车也要花上一小时。   而新住处离清大较近,步行到北门,不过十几分钟,相当方便。   颜烟有驾照,但不会开车,要么挤地铁,要么有司机接送,要么重零练起,自己开车通行。   三种选择,段司宇都不喜欢,因为不想颜烟把精力浪费在通勤上,便从段玉山那儿“抢”了处住处,过户到自己名下。   栗岩园中环境清幽,人少清净。   住处小两层,带阁楼与地下车库,装修古朴,前后门共两个花园小院,只是常年无人居住,所以无花草,稍显寥落。   颜烟有些犹豫,倒不是客气或怕破费,而是不舍原先的住处,毕竟住了两年,花园中处处是他亲手栽的花草树木。   看过新家,再回到旧住处,颜烟望着池里的锦鲤,不舍到达顶峰。   这些锦鲤来时还是小鱼苗,现在却有两掌长,全已长大。   “不满意?”段司宇问。   “没有,我只是舍不得这里。不过栗岩园环境好,很方便,我也很喜欢。”颜烟虽不舍,但并不想矫情。   颜烟念旧。   段司宇索性保留旧住处的原貌,连衣物都放在原处,等颜烟闲时再回去住。   刚搬进栗岩园的头几日,颜烟并不适应,特别是出了院门,到小院中,只有干土入目,实在荒芜。   不过调整几日,颜烟重变得积极,购置树苗花苗皮草,又找人到院中挖一条道,铺石灌水做了个恒温流动的小池,贯通前后院。   投入几只鱼苗试验,确认环境水质良好,颜烟将原先的锦鲤全运过来,跟着住进新家。   环境变了,但人和宠物没变,不舍与不适由此消减不少。   不到半月,新家从寥落变得葱郁,模样大变。   下午录取通知书送上门时,颜烟正在浇草,给草坪洒着色剂,摘了手套出门去签收。   然而门外站着的,不止送件的快递小哥,还有忽然造访的段玉山。   上次见面,是他们除夕捣蛋。   颜烟不自觉心虚,开了门签收快件,稍稍俯身打招呼,“您好。”   段玉山视线往里一扫,高傲评价,“改得倒是不错。”   “谢谢。”   段司宇不在北城,前几日刚离开,因为要与林琪二次合作,监制一整张专辑。   进了门,段玉山进屋‘监察’,顺小池绕行一圈,最终落坐屋檐下的红木桌,似有要久留的意思。   “通知书。”段玉山朝他招招手,依旧颐指气使。   颜烟拆开快递,取出通知书递过去,到厨房萃了杯浓缩,轻放到段玉山面前,又继续去洒着色剂。   段玉山摸出手机,对着通知书拍了数张照,遂登上各社交平台,编辑发送。   【Yohnson D:儿婿的博士录取通知书。】   良久,药洒结束,颜烟收好工具,慢悠晃到桌前。   杯中浓缩已空,段玉山还在回复消息。   颜烟无声端起杯,准备去续,却听段玉山说:“坐着,别忙活了。”   颜烟一顿,仍是收起杯,去厨房换成温水,再带着电脑,落坐段玉山对面,开始看论文。   偶有鸟鸣掠过。   耳畔响起第三次轻咳声时,颜烟抬眸,看向段玉山。   四目相接。   尴尬的宁静。   “你在看什么?”段玉山先开口。   “论文。”   “什么方向?”   “......神经网络可视化。”   段玉山眉梢一挑,上身往后仰,“今后怎么打算?”   段玉山可能想跟他闲聊。   颜烟后觉。   “尽量留校做博后,慢慢往上升......”   “留本院?”   “本院可能性不大,去其它院做学科交叉,机会多一些。”   段玉山蹙起眉,刚要置评。   颜烟先平淡地说:“我对这个规划很满意,我年龄大了,不想好胜力求最好,想多陪司宇。”   年龄大了。   段玉山莫名一噎,轻咳,“机械那边,如果你有意向,基本没有问题。”   机械,段玉山的母院。   言下之意是有关系可疏通。   这交叉虽比留软院的难度还大,颜烟仍点头道谢,“好的,谢谢。”   再次无言静默。   因为实在找不到话说。   思索片刻,颜烟起身,给段玉山续上浓缩,继续看论文,修改算法模型。   段玉山端起杯,继续回消息,偶尔与人通话。   两人各做各事,互不干扰。   黄昏日暮,提醒吃饭的闹钟铃响,晚饭随后送到。两人份的饭菜,颜烟的明显清淡,而段玉山那份稍重口。   安静用过晚饭,段玉山终于起身离开。颜烟跟在后,将人送出门。   车停在拐角,看见段玉山,司机启动引擎。   上车前,段玉山停驻,沉吟片刻,“段司宇的脾气,辛苦你平时多照顾。这里你好好住着,平时找个司机接送,别耗费精力,要懂得劳逸结合。”   “......好的。”颜烟虽觉得没必要,但也面上应下。   车驶离,隐入夜色。   颜烟不禁感慨,段玉山虽爱批评,但也还是个正常父亲,不希望他们的感情出岔,顺便将对儿子的偏爱分给他一点。   然而,这一点偏爱并非客气,更非一句轻飘的言语。   几日后的清晨,段司宇回北城,两人小别重逢,还未能交换一个吻,先被院外的门铃响打断。   一辆巴博斯改装的敞篷正停在门口,司机站在门前自我介绍,说今后会负责颜先生的出行。   如此夸张,明显是段玉山的手笔。   最终,段司宇将司机打发走,只有车留下。   但既然车已送到,无法归还,停着也是浪费。   段司宇问:“想不想自己开车?”   颜烟有些犹豫,因为这车实在贵重,“可如果磕了......”   “怕什么?磕了我再重新买台一样的。”   话虽如此,颜烟也不敢乱飙,小心行驶,车速低到比步行还慢。   颜烟做何事都稳而谨慎,学得也快,段司宇很少做指导,更像个安静乘客,只快要磕碰时提醒一句。   多次上路,车从未被磕碰,颜烟逐渐像个老手,开着导航四处行,仿佛已有十年驾龄。   七月本科生的暑假开始时,颜烟悠长的假期反倒将结束,因要提前进组干活。   进组前日,最后一次“练车”,颜烟从高速上驶回,未直接回家,而是开进清大,从段司宇的学院起,自东向西而行。   夏日正盛,蝉鸣声高亢,头顶树荫茂密,挡住洒落的夕晖。   同一条路,相隔七年再行。   那时他们是徒步,自西向东,无人意识到青涩的暧昧,只手臂相碰,他都要紧张记好几天。   颜烟不禁问:“以前和我走这条路时,你有紧张过吗?”   “还好。”段司宇答。   “我那时很紧张,每次和你见过面,回去总会失眠。”颜烟笑着承认。   半途驶过路口,头顶树荫往两旁散开,辉光透过叶间的缝隙,丝丝缕缕洒落。   段司宇打开敞篷,“我不紧张,但我那时觉得灵魂像飘在空中,很轻,尤其当你贴近我时,我会放轻呼吸,怕会把你‘吹’走。”   怕吹走他。   因为将他当成脆弱的花种。   颜烟轻笑不语。   耳畔风声掠过。   路到尽头时,段司宇又明知故问:“现在,这场游戏中,我们是什么角色?”   西南门近在咫尺。   桅杆抬起,驶出清大,颜烟提了速,汇入来往的车流中,朝着日落继续前行。   颜烟望向璀璨的夕阳,语气笃定,“我是会发光的太阳,你是我唯一的星光。”   大道之上,头顶已无树荫遮挡,视野开阔无边,往前走,往左行,往右转,四面八方皆是路,如同这场人生的游戏。   颜烟想,他曾在无数岔路口迷失,孑孓独行坠自刀山,跌进万念俱灰的海。   还好,有一丝星光从未放弃,紧紧缠住他的手腕往上拽。   “段司宇。”   “嗯?”   “我爱你。”   天边日落消失,星光逐个涌现。   世界日新月异,时间永不停暂。   这场人生的游戏瞬息万变,或充斥陷阱,或偶现刀尖,或有怪物在前方咆哮嘶吼。   但只要他们相拥并行,同路向前。   奔向的,就将是无尽旷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