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失序   作者:韩骨   简介:   贺执身上比别人多了块肉。发病时,外激素萦绕四周,撩人心弦。   主治医生寻遍医书,在春虫身上找到思绪,并给这块肉取了个暧昧的名字:费洛蒙腺体。   外激素让追求者趋之若鹜,爱意成为贺执最不屑一顾的东西。   可当身无长物的实习导演单膝跪地,举起为他而写的稚嫩剧本,贺执浮躁张扬的心陡然落地。   当晚,贺执从不更新的朋友圈亮起一个红点。面容清俊的男生照片下是贺小少爷得意的宣告:我的   他们在绚烂春夜里相拥,在寂静冬夜里亲吻。   毕业前夕,周沉送出一份毕设成片,收获了一只纯黑的盒子。   他期待地打开,却在盒子里看到了他送给贺执的所有礼物,以及一张价值连城的支票。   贺执说:“我们分手。”   后来公司意外破产,贺小少爷沦落为圈子里被挑选的花瓶。   聚会上,酒瓶接连开启,阿谀奉承充斥耳朵,贺执恶心地扭头,与推门而入的归国导演撞上眼神。   曾经的爱语潮水般涌来,散去后变成一个冷厉瘦削的,他不认识的周沉。   他被捏住脸颊,挑起下巴。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好久不见,贺执。”   那语调亲昵而沉稳,是自深渊攀岩而上的,恶魔的低语。   ——   双疯批,极限拉扯的我流娱乐圈,从重圆开始写   改过文名,大家别走错啦~   双疯批、破镜重圆、娱乐圈、强强、HE 第1章   清冷的空气在公寓内蔓延,带着窗外小雪的寒冷与强风的刺骨。   垂下沙发的手臂缓缓抬起,在茶几上摩挲着,试图寻找到熟悉的玻璃触感。手指游弋了半天,最终失落的收回。   贺执呼出一口气,慢慢坐起,略显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尼古丁是缓解焦虑的极好选择,只可惜香烟这种东西很久以前他就戒掉了,公寓内配备的那只烟灰缸在前天被他砸在了墙壁上,碎成几片。   公寓内没有开灯。窗帘打开着,刚好可以欣赏窗外飘扬而下的雪花。楼下街灯明亮,酒吧灯牌与小吃摊吊灯都在雪夜里闪烁。   屋外越热闹,就衬得屋内越冷寂。   “嗡——”   贺执将目光从窗户上挪开,摸出手机:“我不去陪你说的那个什么王总,摸也摸过了,银货两讫。玩到床上那种活我本来就不干。你要是不怕他丫的脑袋上开个洞,就继续……”   “跟谁吼呢,大少爷?想要角色的时候跑来求我,转眼就翻脸?不是清高得要命不走后门吗,前几天谁舔着脸问我有没有导演联系方式的?”   对面的男声高扬尖锐,摆明了耀武扬威,贺执咬了咬牙:“不好意思方哥。”   “算你走运,想走后门就有门来给你送,还真是有天赋。”方畅皱起鼻子,满脸鄙夷,“《追凶》的周导刚回国内,刘总明天请他吃饭,叫你一起去。柏云阳这个角色虽然戏份少,但是符合一部分观众的审美,竞争也不会小。你要是懂事明天就机灵点。”   贺执偏过头,看向墙角,说:“你想我怎么机灵?”   方畅最看不惯贺执那不忿的劲,明明是个家道中落,十八线不起眼的前富二代,拽什么拽。他呸了一声,虽然声音小,但贺执听得一清二楚。   “别以为自己还是俊深的公子,要演技没演技,要金主没金主,再不卖卖脸和……,你上哪有戏拍?”方畅停顿了片刻,放缓语气,“贺执,你身上多出来的那几块腺体是摇钱树。外分泌腺体增生没变成病灶,还返祖了点新功能……”方畅笑了两声,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费洛蒙腺体,真和前些年骗小姑娘的费洛蒙香水一个名字。那可是好东西,不去利用,怎么赚流量赚钱救贺总?”   “你刘叔这次特意嘱咐我让我劝劝你,《追凶》原著在国内外大火,是近期热门IP,多少人都盯着呢。刘总特意为你约了导演,你不加把劲,放下点面子,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贺执瞟了一眼电话屏幕,几乎能想象出方畅那张脸,软硬并施,前一秒鄙夷嘲讽,下一秒就能露出笑脸。和这种人掰扯是非曲直,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毕竟他的眼睛里只有钱权名利。   “德洛力。”   “啊?”   “德洛力吃完了,买点去。”   “你把阻断药当饭吃啊?”   “不给摇钱树施肥,你去哪捞金子?”贺执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立冬,夜晚格外寒冷。即使窗户紧闭,寒气都会顺着缝隙往这座空荡荡的房子里钻。   贺执埋着头坐在沙发上,与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花对视了许久。   方畅让他“机灵”点,一个十八线开外的演员能怎么“机灵”?贺执不用动脑子都能想明白。方畅最喜欢的就是牵线搭桥,他手下有各种各样的艺人。纤细的,阳刚的,柔媚的,男的,女的。金主要什么,方畅转眼就能把人送上床。   这种能耐让方畅很吃得开,小演员们卖身卖艺,赚出来的钱都回流到方畅手里。要贺执说,这根本不是经纪人,就是个妓院的老鸨。   而他就是老鸨捡回手里不可多得的“花魁”。   贺执身上多出来的腺体像是春季的雌蚕,能够释放信息素诱引同类。医生找遍了资料,起了个极暧昧的名字——费洛蒙腺体。   贺执将茶几上的棕色药品倒转,在玻璃台面边缘轻嗑两下。脆向干净利落,显然这瓶药被吃光了。   要想拿下《追凶》的配角戏份,他需要从现在开始调整身体,直到明天才好摆盘上桌,去勾引那个倒霉的刚从国外回来的愣头青。   “该说不说,你还是挺倒霉的,周导……”贺执喃喃着,头脑昏沉地走回沙发,一头栽下去。   靠阻断药扛了两年,最终还是自己擦干净,收拾好,给人捧上桌品尝……   “你他妈真的是贱啊,贺执。”   雪飘了一整晚,在太阳初升时停下。融雪时下降的温度送来冷风,和电话铃一起叫醒在沙发上凑合的贺执。   “催命呢?”贺执扒拉出来手机,懒洋洋接通,“喂?”   “刚醒?”   “……刘叔。”   “今天中午约了周导,别迟到了,我现在去接你。”   贺执眨了眨眼睛,高强度的费洛蒙会提高体内激素水平,带来轻微的热度。贺执把手掌心覆在肩膀上,皮肤冻了一宿,触感冰凉,但血管的确是热的。   “……有那么迫不及待吗?”贺执低骂。   刘叔:“车二十分钟后到,记得收拾利落点。机会都是自己找的,即使是我也不能帮你多少。”   贺执胡乱答应,迅速挂断电话。   刘明德和方畅唯一的区别,就是他长了张会说人话的嘴。   贺执“呸”了一声,爬起来去扒还算丰富的衣柜。   为了让货物能卖个好价钱,方畅没少往他衣柜里塞东西。禁欲的,暴露的,甜美的,青春的。每样一套,应有尽有。   “滴。”   贺执低头,看到方老鸨发来的消息:【穿去年时装周那套,周导喜欢简单成熟又不过与老气的。】   贺执听从方畅的建议把目光转去衣柜一角,一套灰绿色西装,整体小一号,显腰显臀,脚腕和手腕微妙的短出半厘米。贺执没从里面看出成熟简约,只看出了“找我约炮”四个字。大冬天穿这么骚包,不是鸭是什么?   “真不愧是老鸨眼光。”贺执挪开眼睛,挑了高领毛衣和宽松大衣。   方畅看着贺执走出来时满脸写着不高兴,不停用眼睛朝刘明德控诉。   贺执拉开车门,朝刘明德扬扬下巴:“刘叔,给个位置?”   刘明德长得就慈眉善目,快五十的男人身材维持良好,也算有魅力。对于贺执的不礼貌,刘明德没放在心上,给贺执让出了位置:“至少把胡子刮了,不错。”   后视镜里方畅狠狠翻了个白眼。贺执摊在后座闭目养神,他清楚刘明德没对着他穿着指指点点的原因只不过是那股子费洛蒙的味道直接顶满了整个车厢。   从打开车门开始,那双温和背后藏匿欲望的眼睛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   被窥视,被觊觎的感觉很恶心。贺执只能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感觉不到。   与周导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黑色别克开进停车场。贺执跟着刘明德走进包厢,看到那一圈年龄二十上下的小男孩们时,突然就笑了。   “怎么着,你们等着周导进来翻牌子呢?”贺执拉开椅子,压着声音嘲讽。   “你想要《追凶》,别人自然也想要。”刘明德开口,“放心,你的优势很大。摆正态度,来了。”   贺执扯了扯嘴角,坐直身体。   包间门打开,低沉冷淡的男音随之响起:“刘总。”   略微熟悉的声音让贺执身体一僵,他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因为费洛蒙而发热的身体瞬间冷却。   阿谀奉承都变得模糊不清,变作春语初洒的某个夜晚,耳边是温柔低沉的爱语……   刘总瞧着贺执发愣,狠狠推了他一把:“小周导,还没跟你介绍呢,这是我老友家的小孩,算是我侄子。你们年龄相仿,说不定聊得来。”   贺执站起来,踌躇地伸出手:“你好。”   微凉的皮肤贴着指尖,像吹过一阵寒风。   周沉礼貌地笑笑:“好久不见,贺少爷。”   作者有话说:   m受体阻断剂:有抑制腺体分泌的功效。   德洛力是我编的,没有这个药哦。   整个病症都是我在瞎掰,之前使用真实药品,有读者提醒这个药物因为口服副作用比较严重基本停止口服了,未免误导改为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药了。   大家也注意别滥用药物呀! 第2章   周沉比以前瘦了不少,鼻梁高挺,眼窝深遂,苍白皮肤隐隐透着青灰,整个人有种颓丧与病态的美。   同桌几个小演员都扒着周沉敬酒,眼睛从周沉的脸扫到腰,努力找着话题,生怕丢掉这支高质量钱包。   方畅那双狐狸眼在一旁忽闪忽闪,眨巴得快瞎了,也没盼来贺执动身。   贺执窝在原地,体温偏高令他眼前发晕,更加觉得自己像只穿了孔雀外衣的鹌鹑,又恰好摆在识货的人面前,有几斤几两,打得什么算盘都被扒的一干二净。   别说周沉现在能不能闻见他的费洛蒙,就是真的闻见了,对着看了那么好几年,也该腻了。   贺执觉得周沉没抄起花瓶砸在他脑袋上,就算是人有教养。   他握着口袋里的棕色小瓶,在方畅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里说了句“抱歉”,逃跑一样走出包间。   打周沉那句“好久不见”出口,贺执就知道,他拿不下柏云阳这个角色。   没吃过的才叫珍馐,虽然他和周沉当初也没进行到上床那一步,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周沉再清楚不过。   身上暧昧的暖热在过道里慢慢冷却,变为生理上的躁动。贺执撑着洗手台的池子,拿出药瓶。   这瓶子是上车时方畅塞过来的,半透明的瓶子里稀稀落落散落着几颗药片,吝啬得很。   拧开瓶口的指头不太听使唤,贺执皱着眉,叹了口气。   刘明德为了能一举卖出他这件珍贵的商品,昨晚开始就催着方畅来查岗。他现在就是堵塞的水源,饱胀而躁动。   贺执拧开水龙头,水流从额头冲向锁骨,流向胸腔,冰冷触感带回了几分神智。   “在吃什么?”   “啪——”药瓶因突然松开的手掉落在地。   贺执被吓了一跳,随即被周沉抓住被水浸湿的肩膀,一把扳过身来。   周沉的视线扫过药瓶,弯身捡起,视线停留在淌着水,略显狼狈的脸上:“阻断药?”   “还我。”贺执抹了把脸,努力保持镇定和周沉交谈。他今天可能犯太岁,或者说,犯周沉,反正怎么都是倒霉。   包间里各种气味混杂,他藏匿其中,倒也算不上尴尬。弥散开的信息素指不定还能为哪个小演员推波助澜一把。而在独立空间里和周沉面对面,贺执觉得他现在可能就差把“我是来泡你的”六个字写在脸上了。   贺执脸上泛着诡异的红,水打湿了几缕头发,半弯着腰故作镇定的模样让周沉捏了捏药瓶,转手丢在垃圾桶里。   “你干什么?”贺执伸出手去捞,半路就被堵住。卡在水池与周沉之间,后腰顶着冰凉的瓷制洗手池,酸痛感立刻传来。   “想要柏云阳?”   “不想。”贺执伸手推周沉,不用想就知道是刘明德漏出来的,指不定还暗示了周沉为了拿到这个角色,他能付出点什么。   贺执手掌微微用了点力,被周沉毫不犹豫地压了回来。周沉的体温好像比常人要低一些,手掌摩挲贺执脖颈的皮肤。   贺执没感受到一丁点暧昧,他觉得周沉像条蛇,盘踞了五年,回来复仇的毒蛇。   “猜猜刘明德和我说了什么?”周沉拇指卡进右侧脖颈,阻滞呼吸,在压迫感降临的同时轻飘飘地询问贺执。   贺执轻咳出声,被迫张着嘴呼吸。他并不怀疑周沉下一秒就可能把自己掐死在水池里。   贺执:“我没那个意思,别听他瞎说。”   “不太有说服力。”周沉瞥了一眼垃圾桶里的抑制剂,“为什么想要柏云阳?”   贺执偏过头,周沉离得太近了,在费洛蒙的影响下压迫感和质问都像带着情趣的挑逗。   “现在不想要了。”贺执掰开周沉陷进脖颈的拇指,拉开两人的距离,“你当今天没见过我就行,以后我绕着你走,能让我离开了吗?周导。”   虽然行为上具有侵略性,但贺执感触到的身体是微凉的。在这样浓厚的费洛蒙气息里,周沉连一点正常的生理反应都没有,可见这位旧情人对自己的印象不会太好。   贺执对此无可奈何,毕竟当初把人晾了半年,又逼着周沉出国的人是他自己。现在这种境地贺执只能称之为咎由自取。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别再纠缠来纠缠去。周沉要是真的恨他,给他使绊子,贺执也认了。   周沉撑着镜子,将贺执锁在中间。攀附在脖颈的手掌转向腰腹。   削瘦的身材突显出肌肉纹理,青色血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贺执意识到周沉不太对劲,也许是信息素模糊了厌恶与喜欢的情绪,这种偏执与沉默贺执从来没见过。   对危险的本能恐惧让他弯下腰狠狠推了一把周沉,趁着对方未站稳时逃出洗手间。   贺执不敢再回包间,一路打车躲回自己的小公寓。   方畅的名字在屏幕上滞留,手机不甘地震动,最终也没被接起。   贺执没心情管刘明德是不是丢了面子,也没心情在意方畅这个拉皮条的名声会不会受损。   在贺执复杂多样的回忆里,唯一打上负分的就是和周沉的关系。   信息素赐予贺执被喜爱的特权,费洛蒙腺体发作时,受困扰的只有那些被吸引,难以抗拒却无法得到的追求者。阻断药只是贺执对他人的施舍,而不是自己的保护伞。   贺执的交往对象被圈定在和他拥有同等地位,互相知根知底,只是玩玩,满足兴趣的富家子弟里。彼此关系仅限于吃饭,约会,和线上聊天。对于想上床的,想进一步发展的,或者专情的,贺执从来不碰。   周沉是那个意外。   遇到周沉是在俊深的新剧组,周沉扛着摄像机,穿着最简洁的米白色衬衫和短裤,头发因为碍事微微撩上去,满溢着青春的活力。   周沉不满足贺执名单里的任何一项要求,但在周沉拿着两盘老式磁带找到他,问“你愿意出现在我的毕设里吗”的时候,贺执还是心动了。   他把通讯录里的“候选人”都删了,幼稚鬼一样发了条朋友圈,把周沉的影子印在阳光底下,配了两个字——“我的”。   可惜的是,毕设最终差两个片段,那条文艺得不行的朋友圈也被删掉了。   和周沉的感情在一年内爆发式地升温,然后就是争吵,最后跌落谷底,断得干干净净。   原因简单至极,贺执守不住心。   贺执承认原因在自己,从他去碰周沉的那一瞬间,他就错得离谱。但好笑的是,除了周沉,贺执没谈过恋爱。在感受过专情的安全感与幸福感后,大人过家家的游戏就变得极其无趣。   贪心是病,但是贺执治不好。   贺执用手背盖着眼睛,自言自语:“你真活该。”   作者有话说:   小贺这个病的代称会在信息素和费洛蒙两个词之间徘徊,其实都是指气味。 第3章   铃声持续作响,贺执握紧拳头,眯着眼睛看清楚屏幕后还是拿起了电话。   因为屏幕上的名字从“方畅”变成了“刘明德”。   “刘叔。”贺执蜷着腿窝在沙发上,鼻间的气息滚烫,但脑子清醒了不少。   想要柏云阳的是他,这件事是他先开口求的刘明德,一句话不说就放刘明德的鸽子不是现在的他敢做出来的事。   “人呢?”刘明德那边嘈杂无比,显然酒局还没结束。   贺执品味半天,没从这简简单单两个字里听出来不愉。   “家里。”贺执的声音是闷的,带着水汽。   刘明德沉默了片刻,离开杂乱的包厢。   几个月前医生就提醒过贺执不能再继续过量服用阻断药,否则会产生上瘾症状。即便如此,贺执还是在饮鸩止渴。   几粒药片就能短暂地逃离某些令人恶心的眼神,非常划算。而另外一个理由,贺执强迫自己不去思考。   说句不好听的,他那几个还算不错的资源,无一不是靠着费洛蒙吊来的。既然拿费洛蒙做商品,就得控制商品的数量,如果随处可见也就不会有人愿意花大价钱购买了。   只是这个逻辑让贺执觉得自己像个男妓,所以他从来不提。   刘明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喜闻乐见。因为缺乏阻断药时的上瘾症状让贺执像只虚弱又贪婪的野兽,模糊不清的语调,无意识磨蹭的身体都是刘明德喜欢的东西。也是贺执的“客户”们中意的玩意儿。   贺执清楚电话里的片刻沉默来源于什么,刘明德从来不会对这种状态下的贺执发怒,就像容忍夜店里嗑药嗑多了的客人一样。   刘明德走出包厢,点了一支烟,问:“怎么回事?柏云阳呢,不要了?”   “不好意思刘叔。”   “周沉喜欢你这个类型的,你争一把,可能性很大。”   贺执无声地冷笑,可不是喜欢这个类型的吗?   “刘叔,你知道周沉是谁。”贺执攥着沙发上的薄毯,“我爸关我禁闭的时候,你还在旁边劝过架。现在是什么意思,货养好了,终于准备出手了?”   贺执可算是想明白为什么今天刘明德没逼着他穿那些骚包的衣服,对于周沉来说,他穿什么衣服,画什么妆都没用。只要把他贺执老老实实送到周沉手里就够了。   “《追凶》的剧本从国外火到国内,是十年中唯一一本获得国际奖项提名的华语作品。角色是你想要的,通过什么方式拿我也跟你商量过。”刘明德摁灭了烟,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无论是不是周沉,你要做得事都一样。”   贺执攥紧了手机,刘明德是典型的趋利型商人。   所谓笑贫不笑娼,没本事赚钱的人是刘明德最看不起的。周沉曾经是这类人,至于现在……刘明德只会把他看做合作对象。   “周沉对你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但是他刚来找我了,叫你下周去试镜。”   “什……么?”   “他是想把你绑身边弄死你也好,旧情复燃也罢,机会给你了。”刘明德看了眼手机屏幕,缓缓说道,“你适合干这件事,懂吗?小贺。”   “嘟——嘟——”   电话断了。   贺执安静了半分钟,把手机狠狠砸在墙上。   适合干这种事?呸!   不如直接说他适合出去卖呗。   手机躺在墙角,闪了两下。贺执倚着沙发背恶狠狠地盯着屏幕,站起身捡回手机。   方畅:【周导的号给你了,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了你,今晚一屋的货就看中你一个了。】   方畅:【推荐联系人-Z】   微信号不是原有的那个,头像是一张极光的照片,名字也很简洁,只有一个字母。   贺执提交了好友申请,把手机扔回地面,抱着毯子团了起来。   外激素的释放时间段大致只会持续一到两个小时,潮热褪去,疲累开始攀爬。贺执模糊之间感觉到地板上的手机亮了一瞬,转眼就因为困倦睡过去。   而另一边,酒局刚刚结束。   刘明德这次只带了一个贺执来,中途人跑了,走得时候也只有方畅在一边跟着。   周沉对选角儿的事一点不松口,对敬酒的人来者不拒,喝完就是喝完了,根本不谈别的事情。看到一个又一个小演员碰壁,刘明德对贺执很有信心。   当初在贺执和周沉的事情上,刘明德不止是劝过架那么简单。周沉出国前后的事情,刘明德都很清楚。   在刘明德看来,这个角色如果贺执想要,就不会有别人能拿得到。   “小周导。”刘明德示意方畅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我妻子自己做得烤茶,尝尝。”   “谢谢刘总。”周沉接过袋子,里面的盒子低调但不俗气,有一股淡淡的茶香。   刘明德很会送礼,也有分寸,周沉没有不接的理由。   “《追凶》是个好剧本,祝愿你拍摄顺利。”刘明德笑呵呵的,只字不提贺执的事情。   周沉道过谢,送走刘明德,眼里伪装的客套尽数散去。   司机已经在酒店外等候,周沉将受到的礼品扔在一边,拨出一个号码——萧青。   “我以为得十天半个月才能等您赏我一个电话呢。发生什么大事了,一回国就来找我?”   周沉皱着眉,思索片刻,冷冷地回了一句:“没事。”   对面的人被他呛了个半死:“少来,你可不是会打电话问候的人。我这手机上一次和你的通话记录可是害得我半夜找救护车去拉你。”   “又犯病了?”   “不算。”周沉的目光落在一旁滑落出的烤茶盒子上,说,“我遇见贺执了。”   “……”萧青吸了一口气,问,“人呢?需要我叫救护车吗?”   “叫救护车干什么?”   “怕你把人做死。”   “我确认一下,心率现在正常吗?呼吸顺畅吗?身体任何部位有痛感吗?”   “一切正常。”周沉摩挲了一下掌心,那里不久前还贴着温热的脉搏。   “我不信你的话,现在来我这边。没有商量的余地,小洛呢?”萧青挂断电话,没一会司机接起手机。   “萧哥?啊……好,我知道了。”被叫做小洛的司机放下手机,扭头看周沉,“哥,萧哥让去他那边。”   周沉揉着眉间,放松神经:“去吧。” 第4章   “瞳孔和心率都算正常,没出现发热和冒汗的症状。”萧青收起手电筒,解开周沉严丝合缝的袖口扣子,“看来两个月的戒断不是没效果。”   皮肤下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整个手臂内侧都有一种灰败的苍白,随处散落的刮痕和针孔让手臂千疮百孔。   萧青用针头随意挑选了一下,准确扎进臂弯处的血管抽血,化验,动作娴熟。   “你的感觉呢?”萧青打开仪器,把试管放进去。   “什么感觉?”   “少装死。丁点事没有你会给我打电话?”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萧青白了周沉一眼,“一回来就能碰见冤家,我都怀疑你是旧爱未死……”   “呃,我不是故意的啊。”萧青瞧见周沉更加阴冷的表情,急忙道歉。   周沉揉着额头,深呼吸。就好像没听见那几个字。   萧青撇了撇嘴,转着椅子转头去看仪器。萧青用笔尖点着结果单上的正号,又偷着看了一眼周沉。   性成瘾症本来不是个要命的疾病,患者也只会呈现暴躁,性欲强的症状。最多也就是发生轻率的性行为,导致出轨或者乱jiao。   周沉的病难点在于,他只对特定的气味上瘾。萧青跑遍了香水店都没找到一款与周沉上瘾源相似的气味。直到萧青被国外的导师推荐了有关昆虫性信息素的相关研究才终于摸到了头绪。   然而对已经分手了许多年的前男友上瘾,听起来实在过于潮流了。另萧青这个埋头苦修医学的正常人震撼无比。   找不到成瘾源,所有的行为都只能成为缓解症状的安慰剂,为了转移对性欲的需求,周沉尝试过酒精,烟草,标着警示的药品。最终只是重复着成瘾,戒断,再次成瘾的过程。   属于贺执的信息素如活在灵魂里的跗骨之蛆,无可治愈。成瘾症发作期间,周沉会失眠,恶心,暴躁,不可抑制的流泪,抽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萧青印象中的周沉都像墙角的一摊烂肉。   “结果还算良好。”萧青把单子递给周沉,“你回国真的是为了你的电影吗?”   “不然呢。”周沉粗略地扫了一遍结果,把纸张胡乱揉搓,塞进西服裤子里,“除了电影,我什么也没有。”   萧青抽出电子烟,朝周沉挥了两下:“介意吗?”   “你抽。”周沉说。   “我说实话,病人在医生面前撒的谎,多半都会被揭穿。电影?你趁早别自欺欺人了。那个破剧本才不重要,你巴不得扔掉它。”萧青吸一口烟,在甜腻的气味中调侃,“你那原稿上到现在都还是酒精和尼古丁的味吧?”   “《追凶》对特效要求不高,发生地点也是国内,没有必要追求国外的制作能力。”   “少来,以国外大鼻子导演的能力,能把它拍得更好。而且那个什么汉森不是很看好你吗。”   “我不想只当编剧。”周沉低下头,疲惫一般揉眉心。这是周沉常用的手段,避开视线,拒绝回答。   萧青懒得揭穿他,周沉的相机留在国外的出租屋里。里面的视频被烤成磁带存在他这里,至于相机,镜头碎了一半,其余部分早就被砸得没样子了。   萧青觉得那就是周沉所谓的电影梦。一个被酒精和烟草蛀空了的噩梦。   “绕了这么多圈,你想说什么?”萧青问。   “贺执在吃阻断药。叫德洛力”   “你管他吃什么药……”萧青愣了一会问,“德洛力?一种M-受体阻断药,他的话……可能是用于抑制腺体分泌。”   “他看起来不太正常。”周沉说。   “分泌性信息素的腺体从未在人类身上找到过,治疗太少,不能做出结论。但是很有可能是他的费洛蒙腺体失控了。”   “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很适合柏云阳。”周沉话音落下,娴熟地举起胳膊,接住萧青砸过来的烟灰缸。   萧青连电子烟都没空吸了,瞪着周沉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沉:“找不到上瘾源我的成瘾症没得治,这是你跟我说的。”   萧青:“我是这么跟你说的,但我可没见过酗酒的人有哪个是在酒吧工作还能喝不死的。”   “我的成瘾症不止贺执的信息素那么简单,顶多算个诱因。他真的适合柏云阳。”周沉搓了搓手指,就好像那里捏着根烟,“当然,我最适合他,如果你同意我去演的话。”   “你去个屁!”萧青手一抓,才想起来烟灰缸已经被自己扔出去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周沉今天来就是挑战他的底线的。   “你明说,你是想报复他,想跟他上床,还是想再续前缘?”   “……”周沉思考了一会,没有搭话。   萧青重新坐下来,用电子烟点了点周沉:“报复。上床。再续前缘。”   周沉始终保持沉默,萧青对着那种阴郁的脸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我真应该把家里那本微表情书给扔了。”萧青又抽了口烟。   “我不会跟他上床,这个你可以放心。”周沉说,“我需要你继续给我开药。”   “呸,吃了药你还想做天才导演?可算了吧。你的脑子能清醒成这样就是因为三年我只给你喂了五粒半药片。心理科用药的副作用肉眼可见,你这种偏执症状,只会把药吃成新的上瘾源。”   “《追凶》必须拍出来。”   “可柏云阳不一定要拍出来。”萧青看着周沉,发现对方依旧镇定,丝毫不紧张,“周沉……你还想了什么没告诉我的?”   “你刚刚说你掐他脖子了,对吧。”萧青看周沉默认,淬了一口。   他被周沉模糊过去重点了。什么电影,什么柏云阳,什么旧爱,那都不是重点,这才是重点。   “你是想弄死他。”萧青又想了想,觉得不对。   周沉能站在这里,而不是喊自己去抛尸,就说明贺执还活着。   萧青这下相信周沉了,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性成瘾症没有病灶,难以根治,周沉的情况更是复杂无比。病历本整理出来的时候,萧青觉得这个人能活着都是奇迹。周沉的沉稳总是令萧青忘记,这人是个典型且严重的心理疾病患者。   “我可以给你开药。半年一颗,磨成粉,你自己斟酌点吃。”萧青起身打开药瓶,一边研磨一边说,“你最好别再让我去巷子里捉半死不活的烂肉。”   “不至于,多谢。”   “可算了吧。”萧青把药丢给周沉,“你悠着点,别把人整死了。”   “我没准备怎么样他。”周沉略有不满,解释道。   司机洛宇一直在外面等着,周沉是不会在外留宿的,无论什么情况,只要有回家的可能,就会喊他来。之前在国外就是这样。   “周哥。”   “嗯,回家。”周沉把药装好,打开手机,看到了屏幕下方通讯录那里一个小小的“1”。   周沉通过贺执的好友申请,打出一句:【剧本看了吗?】   对面立刻显示正在输入中。   贺执:【我没收到剧本】   周沉:【那你为什么看上柏云阳?】   对面沉默了十分钟,直到洛宇喊他下车,手机才亮起屏幕。   贺执:【我看了《追凶》的小说。】 第5章   贺执接收周沉发来的邮件,在黑暗里把剧本看了一遍。   《追凶》是今年最受欢迎的变格推理小说,英译版由作者承舟自己制作,在国外风靡一时。但承舟没把季播剧的版权给国外,反而在获奖之后回国组建团队,自己拍摄。   这才有人发现,承舟是个导演,一个没拍出过一部戏的导演。   贺执在《追凶》连载中期就开始关注了,他认为承舟有才,对语言的把控极有特色。就像攥着读者思想的操控线,一切预判都不会正确,只有作者才知道他要写什么。   但贺执没想到,这本书是周沉写得。   贺执猜测过承舟的生活。至少不会太富裕,可能曾经遭遇过低谷期或是心思敏感的性格。因为《追凶》里的市井小民刻画得很好,处处都透露着阴暗的味道,每个角色都有独特的驱动力。亦可以说,《追凶》里的每个角色都是自私的。   贺执对承舟的形象刻画与印象中的周沉相比,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手机里周沉的对话框已经被顶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方畅和刘明德,还有之前乱七八糟的“金主”们。   贺执没有换微信号,因为刘明德不让。   一开始贺执没想通为什么,直到有天一个曾经的狐朋狗友抱着他嘟囔:“没想到之前飞扬跋扈的贺少爷今天能躺在我床上”,贺执才闹明白刘明德那点小九九。   不得不说,刘明德对人心的把控实在是太精准了。一个心甘情愿的小演员不值钱,但是心甘情愿的贺少爷就太值钱了。   贺执说自己的底线是不和人上床,就真的不用上床。刘明德有太多种办法满足那些奇奇怪怪的虚荣心。   包括现在。   贺执扒拉着手机,方畅给他推了六七个联系人,刘明德只给他发了一句话:“你如果把住周沉,在他腻歪之前,你不用再愁资源。”   ——有了周沉,就不用陪别人。   贺执把对话框关掉,心情糟透了。   《追凶》的剧本一个字都没让别的编剧碰,透着一股子承舟的劲。贺执很喜欢,看完剧本就更喜欢。   贺执翻着剧本直到天亮,脖子躺得酸痛。   “嘶——”   几缕阳光吝啬地照进来,照亮空旷的地板和滚落的药瓶。   难得的,方畅没有急着给他找下家,毕竟他“运气好”,新锐导演是他的旧情人,估计方畅这会儿正恨得牙痒痒。   贺执揉着脖子,挑了件还算得体的衣服出来。   匹配的网约车司机是熟悉的师傅。师傅朝他打招呼:“还去医院?”   “嗯,先拐趟水果店吧。我都怀疑你是等着接我这单的。”贺执坐上车,靠着椅背休息。   “我刚好这个点上班,你恰好这个点出门,雷打不动的,可不容易碰上吗。”司机师傅启动车,在附近的水果店停下。   贺执随便挑了点昂贵的水果,坐回出租车。   司机瞥了一眼后座,说:“下回买点能吃的,那二十一个的苹果一看就是酸的。”   贺执“嗯”了一声,想想上次那只苹果的味道,对司机的话不置可否。确实酸,酸得牙疼。可是收水果的人就看得上这不中用的样子。   亚青医院是市里最好的精神病院,顶级的病房和住宅没什么两样。   贺执把水果放下,关掉灯,拉开窗帘:“爸。”   病床上半坐着一个老人,穿着笔挺的衬衫,手指摸着窗前的桌板,好像在敲打什么。贺庆松好像没听见贺执喊他一样,专注地看着前面。   “别打字了。”贺执看着空荡荡的桌板,没说话,只把新鲜好看的水果放进果盘。   “来了?俊深的工作还适应吗?”贺庆松问。   “嗯,还行。”   “最近接了什么新戏没有,到期的艺人怎么处理了?”   贺执沉默了会,拿出苹果自己咬了一口:“接了点小众的文艺片,都续约了,俊深发展这么好,摇钱树也舍不得跑。”   贺庆松哼了一声:“我想也是。”   “爸。”   “还有什么事?”   “周沉回来了。”   桌面上敲打的手指停下,贺庆松略带不满的扭头:“怎么,你不会还想着那个小导演吧。”   “当初他为什么出国来着?”   “忘了,谁记得那种小事。”   贺执啃完了酸苹果,看着贺庆松:“周沉的剧本在国外拿奖了。”   “就他?那帮高鼻梁的傻子们眼瞎了吧!”   “周沉的作品一直很有灵性……”   “灵性?”贺庆松嗤笑道,“贺执,你跟我讲讲,在这种圈子里灵性能当饭吃吗?每年毕业的小导演里面有灵性的一抓一大把。别告诉我你管俊深几年了还这么天真!”   贺执很想说俊深倒闭几年了,大楼的封条也早已被撕下来转手给别人,但他没说。   有的人活得太倔,自欺欺人得特别认真。俊深破产的申请是贺庆松自己提交的,阿尔茨海默病可能是贺庆松与命运争斗失败后的反抗,假装自己还没输是他最后能做的事。   “咚咚——”   “贺先生,今天的药。”   贺执站起身,给护士开门:“我就是随便聊聊,你先吃药吧。”   “贺执,把俊深交到你手里,是没有办法的事……”   “要不是哥坑了你一把,俊深绝对落不到我身上。你照着继承人养了他快三十年,本就想着把公司交给他,是他不识抬举竟然不要俊深出国自己发展,是个蠢透了的白眼狼。早知道就不因为害怕夺权争执把我当个花瓶养了。烂泥糊一糊还能沾点墙皮,总比一直摊着好。”贺执娴熟地替贺庆松背完后面的话,朝护士仰下巴,“吃药吧,爸。” 第6章   试戏日期很快到来。方畅一早提着衣服闯进贺执的小公寓。   这件屋子的钥匙一共四把。贺执一把,刘明德方畅各一把,还有一把会在方畅通讯录里标着星号的“客户”中不断流转。   贺执脸上盖着剧本,听见声音动了动手指。   方畅:“起来试衣服,刘总为了你你把存货都搬空了,再扒不上小周导……”   “啪!”   “卧槽,你犯什么病?”方畅被砸过来的沙发靠枕吓了一跳,随即扔下衣服,从贺执脸上把剧本拽下来。   贺执因为强光眯起眼,朝方畅笑:“怎么,你的那群小艺人没一个过人家眼的?”   方畅把一套衣服扔过来:“还有两个小时就到时间了,开车过去还要半小时。快点,没空跟你掰扯。”   不拉皮条时的方畅很干练,工作能力也不差,对于这点贺执是承认的。   刘明德让方畅送来的都是名贵的西装,很合柏云阳富二代的身份。贺执挑了一身淡灰色的西服,这套和《追凶》中毕业典礼上柏云阳穿的那套很像。   到达试戏地点时前面已经排了不少人,贺执被排在最后一个,干脆躲在车里不露面。方畅也没强求他去外面寒暄。   贺执翻着剧本一直等到傍晚。   “快到你了。”方畅拉开车门,示意贺执下车。   外面的小演员走了大半,有出来时面露喜色的,也有愁眉不展的。   今天要面除了男主以外的所有配角,来的人不少。   “小周导还挺严格。”方畅看了眼聊天记录,评价道,“据说有个女演员当场被损哭了。”   贺执愣了愣,没法想象周沉能把人骂哭。   “什么也没说。”方畅扒拉着群聊天,“直接请她经纪人不要带没天赋的素人来参加试戏。说得很认真,小姑娘脸红透了。”   方畅看着看着就笑了:“这个周沉还蛮有意思的,圈子里上个这么刚的去年就被举报到退圈了。”   贺执不想听方畅继续絮叨,整了整西装,抓起剧本说:“到我了,走了。”   因为是最后一个,门外等待的艺人基本上已经离开,留下的几个都是蹲周沉想走点歪路子的。   贺执推开门,屋里很安静,正中央只坐了周沉一个人。   “什么意思?”贺执关上门,沉下脸。   “试戏。”周沉回答。   “小周导,你看看现在的架势,像试戏吗?”   被告知自己是最后一个的时候贺执就有了预感,只是他心底还是给周沉留了一份期望。希望周沉不会像刘明德说得那样,是为了报复才给他这次试戏的机会。   “你应该早点跟我说,还能省掉半瓶阻断药以及穿西装的时间。”贺执身上挺拔的劲消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单独的烟和打火机。   背着方畅藏东西可谓是一件难事,整盒的烟不好装,只好一支一支的藏起来。   贺执戒烟很久了,只是习惯往衣服里藏几支,安心。   “刘明德跟你说到哪一步?不好意思我们这边内部消息有点不太流通……”   周沉的手铁铅一般捉住贺执拿烟的手腕,直到腕骨又痛又麻,捏不住香烟。   贺执忍痛控诉:“操,你疯了?”   周沉瞥了一眼烟,踩了上去。   “你……”贺执憋着一股气,然而刚开口被捏住的手腕就被直接扭到背后。   周沉幽灵一般贴上来,胸膛紧靠着后背,酸痛带给身体危机感。   “我知道你没跟别人做过,贺少爷。我对你暂时没有兴趣,演得来柏云阳你就留下,演不了就走人。至于你的刘叔,人家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和我说。”周沉的唇贴着贺执耳际,眼睛却略显空洞地看向墙壁。   贺执吃了阻断药。得出这个结论的周沉感受鼻尖萦绕的甜腻空气,愈加焦躁。   阻断药的起效时间大约为三十分钟,贺执不会犯忘记预留药物起效时间这种错误。也就是说即便信息素得到了限制,周沉依然能够准确得捕捉到似有似无的气味。   感觉到手腕被放开,裸露的脖颈和手腕处因为被碰触轻微发麻,贺执的心是悬起来的。周沉不可预测,难以捉摸。和那些目标明确,欲望写在脸上的“客户”们完全不一样。贺执摸了把耳朵,吐出一口气:“小周导,叫小演员来试戏把人留到最后一个,还只有你一个人,你觉得你的说辞很有说服力吗?”   “你说你看了《追凶》。”   贺执点头。   “那你就应该知道为什么这里只有一个人。”周沉审视贺执,眼神危险。他绝不允许自己被同一个人骗两次,代价实在太大。   贺执一头雾水。《追凶》的剧本里柏云阳的戏份被删了很多,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剧情需要单独和导演兼编辑试戏。   除非是什么剧情不在剧本里的,周沉也提了《追凶》的小说……   “我没骗你。”贺执被周沉看得烦,本能抗议了一句。   周沉的眼睛毫无波澜,警惕与狐疑一点没减。   沉积已久的印象难以改变,总会带来负面影响。贺执没办法,这是他欠了多年的债,终于到了还债的时刻,他无处可逃。   “柏云阳与男主沈晗昱有段隐秘的感情戏,你想拍这个?”   “嗯。”周沉回答。   “你拍了,这片子绝对上不了线。”贺执说,“不是说现在风气不开放,而是你手里一部电影没有却已经上了几次热搜,圈里恨你抢风头的人不在少数。任何内容上的问题都会导致电影腰斩……”   “所以这里只有你和我。”周沉打断贺执,“柏云阳的这段感情线要和小说里一样,有的人看得出来,有的人看不出来。”   “你留我到现在,就是为了给你演限制级片段?”   “你的体温在升高,心率在加快。”周沉评价到,“即便服用了阻断药,简单的肢体碰触就可以引起腺体复苏……“周沉低垂的眼帘像弯起的刀,他缓慢靠近贺执,手指在贺执耳际与下颌骨处摩挲,如同在欣赏艺术品的雕塑家,“你很适合柏云阳。”   贺执向后退了一步,几年没见,年少的身子早已长成,高大劲瘦的男人带来极具的压迫感。   “小周导。”贺执稳住心神,冷冷地回复,“你知道你现在很像在挑选AV男演员吗?我不觉得柏云阳需要这些特质。”   “他当然不需要。”   “那你看中了我什么?”   “看中你像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第7章   贺执一句台词没有说出口,狼狈地逃离试戏地点。   方畅看他钻进车里,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么快就本垒了?小周导还挺重感情。”   “你要是不想脑袋破个洞,就闭嘴开车。”贺执环起手臂,闭上眼睛假寐。   方畅被顶了一句,气得不行:“刚攀上金主就这么张牙舞爪了哈,行,贺执,你最好守好自己的金堆,哪天周沉甩了你,有你好看。”   贺执没心情和方畅斗嘴,身上的皮肤因为应激打着颤,满脑子都是周沉。   《追凶》里关于柏云阳的文字全部都带着一种病态的感觉,冷静而热切,偏执而躲闪。   贺执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特质,如果非说谁比较适合……只有现在的周沉给过他柏云阳的感觉。   周沉锁住他的行动时,语气,神态,就连身上散发的细微气味,都和书里的字迹诡异吻合。上升的心率与体温让他觉得自己就是被柏云阳锁在局中的猎物。   抗拒触碰的皮肤因为感知到人类皮肤的温度而发麻。周沉从他的脖颈抚摸到脊柱,到胸膛。不是爱人之间暧昧的轻抚,更像是商人触摸寻找到的宝石,已确认其珍贵程度。   贺执琢磨不透这种注视,所以他逃了出来。   试戏前他特意吃过阻断药,现在离药效消失还有半刻钟,喉咙却已经开始发干发痒了。贺执迷迷糊糊想着柏云阳,不甘心地晕了过去。   方畅将人送到家,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应答,不耐烦地扭头:“大少爷,回家……”   “不是吧?”方畅淬了一口。   贺执蜷着身体窝在后座上睡了,眉头皱起,脸颊泛着红晕。   方畅当即撸起袖子下车拖贺执。入手的皮肤带着滚烫温度,方畅顿了一下,转而去摸贺执的额头。   “操,这个时候发烧,做一次这么大反应?”方畅犹豫片刻,给刘明德打了个电话:“刘总,贺执好像发烧了。这是阻断药副作用吗?原来好像没这种情况。”   “试戏结束了?”   “啊,应该吧。”   “什么叫应该?”   “贺执被安排在最后一个,进去了一个多小时吧,出来就发烧了。”   “知道了。”   “那,我给人送医院?看着还挺严重……喂?刘总?”方畅喊了几声,只得到机械的提示音。他将手机拿离耳朵,看着已挂断的通话,没忍住笑出声来。   在刘明德那里,估计所有人脑袋上都顶着张价格标签,只要能卖出去,商品是死是活都不重要。   他转头看看贺执,弯下腰再次确认贺执额头的温度,转身钻回驾驶座,小声嘟囔:“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贺执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眼就看到自己手背上插着的针头。   “呦,醒了。”方畅扔下一袋药,掏出小票,“醒了就好,赶紧出院,记得把医药费还一下啊。”   “我说你这么大个人,竟然还能因为着凉感冒发烧,直飚39度。您可真是大少爷身子。”   贺执接过药和小票,立刻按照数目给方畅转钱。   贺执对着病历本看了半天,看得方畅都等烦了:“不是阻断药的问题。试戏前一晚你睡沙发了吧,费洛蒙腺体活跃期间你的免疫力本就底下,还敢这么作。”   如方畅所说,整个病历本上都没有和费洛蒙腺体相关的字眼,真的只是感冒发烧了。   贺执松了口气,拿起手机重新躺回去等点滴滴完。手机上没有未接来电,反而有条周沉的消息。   Z:【严重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贺执转头去看方畅,对方看了眼手机屏幕,立刻了然。   刘明德对周沉是真的满意,不然不至于这么急着把贺执往外推。   方畅没接话,就说明不是他告诉的周沉,除此之外,只剩下刘明德一个选项了。   贺执:【还行,普通发烧。】   Z:【好】   Z:【能进组吗?】   贺执:【可以】   之后周沉没再发消息来,反倒是方畅那边叫了一声。   方畅:“哎,柏云阳真的给你了!”   贺执顶着方畅的来回打量,忍无可忍:“有话你说。”   “你这个发烧……不会是欲擒故纵吧。开窍了?”   “周沉在国外很多绯闻吗?”   “那没有,听都没听过。”   “不是所有人浑身上下都只有那一根器官,要不你和刘明德再去学学生物吧,人的脑袋里面长得那个东西叫脑子”   方畅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贺执在骂他,等火气上来贺执已经闭上眼睛,拒绝回复了。   方畅离开后,病房里真的只剩下“滴答”,“滴答”的输液声。   贺执又看了一遍通话记录,觉得刘明德这次是真的看走眼了。   有些感情是能够说放下就放下的。恨和电影比起来,贺执觉得后者在周沉心里要重要太多。   周沉是梦想家,不是商人,这是他与刘明德之间本质的区别。 第8章   两周之后,贺执顶着低烧进组。   方畅背着小包,骂骂咧咧地递水和药。   “我没那么脆弱……”贺执在方畅的注视下吞下药片,不满提出抗议。   “一个小感冒烧了两周还没好,你真是比林黛玉还林黛玉。”方畅收起药瓶,转头就去和剧组的人打招呼,拽着贺执认人。   《追凶》的主要演员有四个,男主沈晗昱,男二齐宏,女主童婉微,以及男三柏云阳。饰演主要人物的演员都没什么名气,甚至于童婉微的扮演者还没从学校毕业。   “沈晗昱给谁了?”贺执问方畅。   方畅瞪了一眼他:“给你的文件你一点都不带看的是吧。”   “忙着生病,没空。”   “那边站着呢。”   贺执朝方畅指的地方看去:“萧正阳?”   “我就说小周导厉害吧,萧正阳都能被他找来。刘总托人给他送了好几次礼,连个电话都不见回的。”方畅环顾四周,在贺执耳边说,“其实不止萧正阳,齐宏的扮演者唐乐贤是老戏骨,前几年一直在演话剧。那个小姑娘叫沈依依,很有灵性,自己导演并出演过短片。周沉很重视这部戏啊。”   贺执“嗯”了一声,拿着水瓶在摄像器材边蹲下,不停打量着萧正阳。   萧正阳在娱乐圈里是个神奇的存在。   萧正阳的第一个角色是古装剧《溯回》里的男主角,由知名导演陈升制作。藏族风情与神秘传说的魅力让这部剧一举拿下最佳音乐奖,最佳导演奖,最佳剧情奖,与最佳男主奖四个奖项,也让萧正阳崭露头角。   拿下影帝之后无数导演希望与他合作都被一一拒绝。网友们这才发现,萧正阳硕士专业是心理学,成绩优异接连跳级,21岁开始准备读博士学位。   陈升的这部戏是在他研三的暑假拍摄的,之后萧正阳就离开娱乐圈继续学位了。   “看什么呢。”方畅拽贺执,“赶紧的,就差你没去打招呼了。萧正阳可不好见,要是能和他打好关系……”   “不去。”贺执灌了一口水,低烧会带来轻微的晕眩感与无力感。在这种状态虚以为蛇只会令人作呕。   贺执把水瓶放在头顶:“刘明德……算了没事。”   方畅白了他一眼:“打什么哑谜呢你?”   “说了没什么。”贺执想问刘明德在给萧正阳送礼的时候,有没有尝试过把自己送出去。   毕竟再过几个月,他就要跟这个天才拍床戏了。   贺执没去跟其他演员寒暄,从进组他就感觉到了,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周沉找的这些演员都是愿意并有能力好好演戏的人。他一个通讯录里各种“金主”的货色,实在是有些适应不能。   萧正阳一早就来剧组了,带着一沓检查报告。   周沉兴致不高,只和对方打了个招呼:“药。”   萧正阳把文件夹和半包烟递给周沉:“你和我哥的约定是半年一颗药,这才一月不到,是不是有些放肆了。”   “不放肆我也不会找你。”周沉打开文件袋,拿出一只小纸包,捏了两下,“出了点意外。”   “听我哥的意思可不是什么意外。”萧正阳说,“我刚看到他了。”   “怎么样?”   “跟你一样没救。”萧正阳评价道,“适合柏云阳。”   周沉直起身,手里夹了支烟,没点燃,远远地看着贺执。   由于没什么大牌明星,又有很多演员是学校的学生,新剧组的气氛轻松无比。贺执打过来以后就窝在角落,头发随意散落,有人来打招呼也只是点点头。   “规避社交,拒绝肢体接触。他吃的阻断药估计能摆满一张桌子。”萧正阳眯起眼睛,对贺执很感兴趣,“这和你之前描述出来的形象可不太一样,和俊深破产有关?”   周沉把烟放进嘴里,摸了半天口袋没找着打火机,转了两下扔在脚边:“不知道。你这烟越来越糊弄人了。”   “没有尼古丁的那叫烟吗?过过瘾得了。”萧正阳看着掉在地上的烟说,“一支造价好几百呢,记得给钱。”   “亏不了你的钱。”   “你这个意外,和他有关吗?”   “不知道。”   “抗拒向他人展示病理原因非常不利于诊断,我认为在你来找我治疗之前就应该已经没有这种坏习惯了。”萧正阳拿出随身的笔记本,“值得记录一下。”   周沉起身,抽掉萧正阳手里的笔记本,把半包烟塞回去:“去看剧本,今天有你的戏。”   萧正阳揣起烟,点点文件袋:“记得看。” 第9章   《追凶》的故事背景在边陲小镇,南方的冬天湿冷,导致盖佛像和摄像机的红绒布都挂着水珠。   萧正阳给扮演女主童婉微的小演员递香,手肘撞了一下周沉的后背。周沉盯着前头那根香,想吐。   “忍忍,选得味道轻的。”萧正阳替他拿香,塞进他手里。   周沉的背是僵直着弯下去的,十分吝啬地鞠了个躬,将香插进香炉里。   之后剪彩,拍照,欢歌笑语地去聚餐,周沉都显得兴趣缺缺。   小演员沈依依弯着眼睛讲笑话,瞳孔澄澈如冬日结冰的潭水。贺执坐在面包车的最末尾,看了一会,偏头去瞅外面飞掠而过的街景。   剧组里都是年轻人,唯一的老戏骨唐乐贤又是个喜欢小孩的,面包车里热闹非凡,格格不入的只有两个人。   萧正阳打量了半天,受不了的呼出一口气,拿起手机给周沉打了一行字:“两个闷葫芦。”   手机亮起屏幕,周沉低头看消息,无声地反扣过手机,闭目休息。   萧正阳能给他拿来萧青不愿提供的药,同时,萧正阳还能说萧青永远不会说的话。   太容易到手的东西,总是伴着代价。   下车时一行人个个吐着雾气,塞得和胖面包一样,挤进小馆子。老板娘煮着一锅拿手的菌汤,老板又会做正宗的锅包肉。南北都有,哪都能融合。饭店是唐乐贤找的,说以前来这里拍戏,就好这一口。   菌汤的确鲜美,贺执喝着汤,手心被烫得发红也没舍得放下勺子。他这一天过得不如这碗汤来得顺心。   方畅在一边抱着手机打探各种消息,不一会就要完了几个主要演员助理和经纪人的名字。   以方畅的地位,不至于跟着演员进组受罪。但方畅不仅来了,还是带着一兜药来的 里面该拿的不该拿的一应俱全,估计除了周沉一刀砍死他,其余的所有情况刘明德和方畅都想到了。   思及此,贺执把勺子扔在碗里,没食欲了。   第一天进组不拍戏,只是演员之间认识一下,有对手戏的也需要提前磨合。贺执往萧正阳那里打量几眼,对方在周沉身边坐着,谈笑风生。   要贺执说,萧正阳和沈晗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沈晗昱的父母都是工薪阶层,对儿子的教育很传统。沈晗昱学习成绩优异,正义感强,懂事却普通。   如果《追凶》的主角不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住在街巷里的男孩,就不会有那种颓丧压抑的感觉。   沈晗昱是被困住的狗,萧正阳是守在羊圈外的狼。   贺执拽过方畅,偷偷问:“萧正阳和周沉,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方畅正忙着记电话号码,瞪了一眼贺执,“我要是知道,我今天还用过来?”   “刘明德会不调查清楚再往床上推人?”   方畅瞅着贺执,来来回回几次,轻笑出声:“还骂我老鸨呢。你这脑子是被你的刘叔驯化好了?”   “萧正阳有正儿八经的女友,圈外的,第一次演出就公开过了。”方畅踢了踢凳子底下塞满药片的包,“需要就拿,贺少爷还是精明哈,知道抓人了。”   贺执起身,用指骨在方畅后背狠狠顶了一下,听见吸气声才走出包厢。   南方湿冷,空气里满溢的水汽贴着皮肤,比屋里头蒸腾的热气,温暖的灯光更让他感觉到安逸。   不一会小餐馆的门开了,一个留着短寸的年轻演员喊他:“贺哥,在外面闲着干啥。”   “喝西北风。”贺执认识这个人,跟他有点渊源。   小孩叫陆文,贺执第一次见他是在酒吧。他原先的朋友叫了十几瓶烈酒,拽着他喝,陆文就在一旁坐着干看。   贺执隐约能记起来点,他呛得嗓子疼满眼泪的时候,对面那个长挺俊的小男生似乎在不甘地看着他。   后来听方畅说,陆文跟他朋友跟了两个月,角色也要了两个月,结果被他三瓶酒给抢跑了,一定恨他恨得牙痒痒。   贺执想起来就脑子疼,不为陆文,为他灌进肚的三瓶酒。   白的红的还是洋的,贺执都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头一次因为喝酒要去医院洗胃。   “里面吃完了,在发房卡。唐哥让我帮你把房卡带出来。”陆文递过去房卡,笑着说,“还得是刘总,我们还等着肉到眼前呢,贺哥就已经吃到了。还住旁边干什么,直接住屋里不是更好?要早知道周导什么货都能吃,我也搁不住在那苦哈哈地面试啊。”   贺执的眼神落在那张漆黑卡片上,对自己被“同行”阴阳怪气的诡异境况感到好笑。他拿过房卡:“你演的谁来着?哦,给唐哥推轮椅那个是吧。满共……没有台词。真是辛苦你试戏了啊。”   “总好过你和人上床!”   “可别说‘好过’啊。你这不是想上也没人愿意跟你上吗?”   “我听林齐说过,你也就是多了点诱惑人的气味,男狐狸精一样……”   小餐馆的墙面边上排着许多喝空的酒瓶,贺执随手掂起一支,朝拐角砸过去。   “哐啷!”   “你说什么来着?哥耳朵不太好。”   陆文气得通红的脸瞬间就白了。   “那些王八羔子能骑在我头上是因为有钱,你有什么来着?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跟哥再说一遍?”贺执握着酒瓶,看见陆文的样子就觉得没劲。   除了费洛蒙“贺执”这个人还有什么?那可太多了。   尊严,教养,曾经的家产,哪个不是值钱的东西。陆文不是嫉妒有信息素的贺执,而是嫉妒所有和他同样走这条路却比他更有吸引力的“货品”。   陆文见过背地里找人玩阴的,却没见过亲手敲瓶子的,瞬间蔫了回去。   贺执“嗤”了一声,捡起玻璃碎片,和半支完整的酒瓶一起埋在树边松软的泥土里。   包厢里菌菇火锅越滚越热,周沉盯着窗户,看那颗干枯的大树下,一个弯着腰藏匿物品的身影。   “看着像藏凶器。”萧正阳说。   “不像。”周沉说,“像柏云阳。” 第10章   周沉在拍戏上是个较真的人。他的第一台相机是打工回来的父亲听闻儿子考了全县第一名,跑了无数个五金店淘回来的宝贝。这件宝贝用五分钟拍出了小县城的风土人情,成为周沉进入艺术院校的加分项。   周沉的导师说过,这小孩是个做导演的料,会拍,爱拍,敢拍。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天才连架像样的摄像机都没能碰到。   所以周沉把《追凶》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追凶》是部悬疑小说,隐藏的感情与线索十分复杂,没有足够的磨合与感情铺垫演员很难做到还原。所以剧组里原则不允许演员调整档期,全都跟着周沉的顺序来。   萧正阳给出的评论是:“得亏是我和唐树愿意陪你玩。”   在大学论文中周沉提到过最佳的影片需要时间去沉淀,不仅仅是演员要入戏,导演也一样。只有在情感与经历上高度重合,才能把一个角色演活了。   这篇论文最终被导师打回去换论题重写了,只有一个评价:“你得活在现实里。”   周沉活在现实里了,但周沉的电影还在梦里。   “讲戏。”萧正阳把剧本搁在周沉面前,挡住他的视线,“别看了,再看人也不能原地改名叫柏云阳。”   “你不需要讲戏。”周沉把剧本拍回去,“沈晗昱是几个人物里最好演的人,想法,心思在观众面前呈现的最多,以你的能力能演好。”   “你写出来的我看的懂,我好奇你没写出来的。”萧正阳说,“沈晗昱抱着什么心态和柏云阳做的,我到现在都没看明白。我不是看不懂沈晗昱,我是看不懂你。”   周沉看了他一眼,冷漠地回复:“拍戏的时候不看病,我们说好的。”   “行吧。”萧正阳妥协,“你跟贺小少爷讲戏了吗?”   “没有。”   “全组就他一个不像演戏的,你还不讲?”   “他演不出来,我知道。”周沉站起身,招呼剧组人员各就各位,拍第一场。   萧正阳瞪着眼睛被拉去化妆,错失了问出那句“演不来你找他干嘛啊”对的机会。   沈晗昱19岁,身材瘦弱,小麦肤色,成熟却又带着少年的活力。萧正阳自小在优渥的家庭长大,长相气质都和小镇青年没什么关系。   化妆师拿着深色粉底盖来盖去,怎么也找不准那个感觉,叹了口气:“哎,往富家公子上好化,这把人往普通了化还真是有点难度。”   萧正阳往一旁看去,贺执刚化完妆,坐在椅子上看剧本。   为了显年轻,贺执半长的头发剪短了,换掉严肃的西服,看起来的确有几分像十七八的学生。   “萧哥,脸转一下。”   “嗯。脖子压黑一点就行了。其他地方不用动。”   化妆师看了看眼前还是很抢眼的男人,有点为难:“可是……”   “按他说得来。”   “周导!好嘞。”化妆师听见周沉发话,不再犹豫。   贺执的眼睛飘开,又锁回剧本,只是这次没看进去台词。   聚会那天晚上贺执独自回了酒店,被方畅骂了一顿,后半夜还接到刘明德的电话,心情极差。贺执想要柏云阳,为他看了无数次剧本与小说,可因为周沉的那句“无可救药的疯子”,他觉得自己又不懂柏云阳了。   依照周沉的要求,拍摄进度尽量按照情节来走,方便演员的情绪进出。   第一幕是沈晗昱与齐宏的初见,柏云阳在其中的位置不过是人群中的一员。   周沉不愿意请群演,因此贺执需要扎扎实实地站在人群中,当一双注视着沈晗昱的眼睛。   在开拍之前周沉找了所有人讲戏,除了他贺执和萧正阳。这件事贺执没办法跟任何人说。刘明德只在乎他能不能拿下与周沉以后的合作,而方畅的脑子里也只有他带来的那一袋子备用商品。除此之外,他好像再没什么能交心的朋友了。   贺执看剧本,可是剧本里根本没有出现柏云阳这三个字。在这一幕,柏云阳是书里的一道影子,要演一道影子,实在是太难了。   萧正阳化完妆,和沈晗昱可以说是完全没关系,更像一个去夏威夷晒了一圈的大学教授。化妆师担忧地看着周沉,周沉转头看向贺执,问:“剧本看了吗?”   “看了,没有我太多戏份。”贺执回答。   “嗯。”周沉应了一声,朝外喊,“开拍!”   贺执没明白周沉的意思,不等他想清楚,注意力已经被萧正阳吸引。   走出化妆间的萧正阳身上那股距离感消失了,他变得朴素,青涩。他会拍打同伴的肩膀,会骑着单车在小巷里穿梭。他就是沈晗昱。   周沉在旁边说:“萧正阳很擅长心理侧写。他不是在演沈晗昱,他是在创造沈晗昱。”   “你希望追凶的所有演员都这样?”贺执问。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活在现实里。”周沉说,“但我希望柏云阳,是被创造出来的。”   《追凶》没有日常琐事的描写,第一幕便是事件开始。沈晗昱向往常一样前往学校,却听闻大学里发生命案,值班的老师被发现在卫生间里已经死亡,初步断定是服用药物自杀。沈晗昱在看到盖着白布的死者时,脑内突然出现值班老师手脚被绑,喉咙被掐住,强行灌入安眠药的画面。   周沉坐在椅子上,扫视一圈,举起扩音喇叭:“《追凶》第一幕,第一次,Action。” 第11章   沈晗昱骑着单车进入学校,周围的学生行色匆匆,低着头悄声议论。不远处黄色警戒线扯开,在校园里格格不入。   “哎哎,别骑了!单车今天换个地方放。”宋天拽着车把把沈晗昱往后拉,朝他挤眉弄眼。   “怎么回事,是有学生出事了吗,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宋天赶忙拉住好友,推搡着把沈晗昱往教室里推:“别说了,医务室的刘老师记得不?自杀啦!割腕还吞药,血流了一地,那么好看一女人,死后张牙舞爪的。”   “你又听信小道消息了?警察都还没取证,你怎么就知道结论了。宋天,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三人成虎,谣言的威力……”   “哎哎哎行了行了,别念了。医务室的药瓶空了两罐,监控也看了,根本没人来。不是自杀还能是什么。”宋天撇撇嘴,“你要是不信,我们就趁课间去看一眼。”   “看什么?”   “尸体啊。”   “不去。”   “你不好奇?”   “已经要搬走了。”沈晗昱指向警戒线,警察为死者盖上白布,抬上担架,朝他们走来。   警察拦着周围好事的学生,与沈晗昱擦肩而过。风掀起白布的一角,沈晗昱微垂下头,看到了刘老师。   她的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睛紧闭着,脸庞还有摩擦后的血迹。沈晗昱一时愣住,他被人群推搡,贴着警戒线跌出去,又被警察拦住往里塞。   颠簸中,一只手臂从白布中滑落,擦过沈晗昱的手背。   沈晗昱睁大眼睛,瞳孔收缩,开始急促的呼吸。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被麻绳紧紧绑住,轻微的窒息感传来,还有难以控制的恐慌。他模模糊糊看到一只带着戒指的手抓起一把药品朝自己而来。   “晗昱,晗昱?沈晗昱!”   “……嗯。”   “你没事吧,你不是晕血吧?”宋天被吓得不轻,扶着沈晗昱在花坛边休息,“不好意思,我不应该去凑热闹的。”   沈晗昱喘了两口气,突然死死抓住宋天:“你说医务室空了两瓶安眠药?”   “是……是啊。”宋天拍打沈晗昱的手,有些害怕,“你真的没事吧?”   “如果刘老师不是自愿服药的,这就不是自杀,而是谋杀。”   “啊?”宋天咂摸两下嘴,把好友推开,“你这两周的睡前读物边悬疑小说了?哪有那么多阴谋,别多想了。”   “别看刘老师平日里温柔开朗,实际上压力很大的。听说她老公酗酒还家暴,有好几个同学看到她身上有淤青,还听到她在哭。记不记得之前医务室找人顶班,就是刘老师怀孕请假。可能压力太大一时想不开吧。”   “你从哪知道这些的?”沈晗昱依旧感到狐疑。   宋天拍拍胸脯,“你看不起的小道消息啊。走走走,快走,这事晦气,少沾的好。”   沈晗昱被好友推着,时不时转头看向逐渐远离的白布,心事重重。   “CUT——”   周沉放下喇叭,去看摄像机里的内容。   宋天的扮演者郑元在萧正阳旁边没舍得走,一直道谢。   郑元是个腼腆的人,在班里很少主动和别人说话,原本是想当编剧的,阴差阳错进了表演系。   其实郑元的演技不错,该爆发时也有劲,就是在细节上总是会带着本身性格的害羞和拘谨。   和萧正阳这场戏算不上有冲突,细水长流的剧情是他的短板,加上合作演员的名气,郑元实际上很紧张。然而开拍了发现,萧正阳身上的距离感消失得一干二净,好像已经和自己认识了好几年,于是自然而然的戏就演顺了。   郑元:“萧哥,那个,谢谢你,你演得真好。”   “没什么。”萧正阳说,“去看看效果?”   周沉前倾身体看摄像机的小屏幕,来来回回翻了五六遍,说:“贺执,过来。”   贺执原本倚着花坛,听到周沉喊他,愣了半天。   这戏全程跟他没关系,他往人群里一杵,顶多看见一小片头顶,或者从缝隙里找得着一只眼睛。怎么还能叫他过去。   周沉把视频调到一处人物特写上,萧正阳和郑元正在交谈,背景里能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随后相机聚焦,贺执的面容变得清晰。   “状态不对。”周沉说,“补拍。”   贺执弯着腰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到五秒的片段,问:“你要什么状态。”   周沉:“试着来。”   导演发话,就得动弹。   萧正阳表现绝佳,郑元虽然是个新人,但没有出错,甚至在小细节上可圈可点。剧组的大家都在等着一条过,没想到在贺执这里栽了跟头。   贺执没什么怨言,老老实实站回花坛,看向萧正阳。   “不对,眼神在飘,对着镜头。”周沉盯着摄像机,眉头紧皱,“太死了,不行,拿本书。”   道具组递给贺执一本书,贺执接过。   “感觉不对,翻开再来一次。”周沉说。   一连七条,周沉都不满意。   气氛凝滞,场务已经在拉着化妆师悄悄询问贺执是不是以前得罪过周导了。贺执在摄像机前站着,听得一清二楚。   这条戏最终也没拍到周沉满意,贺执手里的道具换了一番又一番,相机胶卷里他的身影都快超过萧正阳了。   剧组休息时,贺执在人群后面坠着,觉得有点荒唐。   方畅难得丢了瓶冰汽水给他:“抑郁了记得跟我说,我这不少心理医生呢。”   贺执拉开易拉罐,清脆响声盖过他的冷笑:“怕刘明德的宝贝小导演跑了就直说。”   “彼此彼此呗。”方畅回击。   贺执灌进一口汽水,气泡在口腔与喉咙爆裂,轻微的刺痛感让他感到舒服了一些。   “你先回。”   “去哪?”   贺执把易拉罐扔回方畅怀里,说:“少问。” 第12章   贺执拎着半瓶汽水,易拉罐被他捏得噼啪响。   进这个圈子以来,被穿小鞋的次数也不少,哪次都没让他放在心上。   唯独这次,贺执在意。   门把转动,贺执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周沉推开门,看着他:“在门外干什么,站桩?”   “给周导送点喝的,可惜被我喝完了。”贺执朝周沉展示被捏扁的易拉罐,“谈谈?”   小镇的酒店墙皮薄,说话声顶多在音量上打个折,内容能一字不落地飘进屋内人耳朵里。   周沉在门后陪着贺执忍受了十分钟的易拉罐交响曲,心情谈不上多好。   “谈什么?”周沉问。   “柏云阳。”贺执朝四周看了一圈,重申,“只谈戏。”   “进。”   贺执捏着罐子进屋,如果方畅这会在他身边,一定会给他竖个拇指夸他上道。   可他真的只想知道周沉心中的柏云阳,是个什么样子。   周沉看起来气色不太好,皮肤苍白,透着阴翳,忧郁的气质。贺执花了两天来适应新的周沉,最终宣告失败。   他不喜欢这样的周沉。   周沉的房间比其他演员大一些,家具却很少。除了必要的桌子椅子和一面镜子以外,只有一架摄像机。所有家具的边角全部是圆角,或是包了橡胶。   贺执干站着,没等来周沉主动解释。不巧的是,这种架势贺执见过。   刘明德给他介绍过一个四十多的副总,最喜欢把人往死里逼,贺执对阻断药的依赖症也是在那个时候初现端倪。   两个月时间,贺执身上的甜味从来没消失过,干吊着什么也不干。贺执知道对方是想等他理智崩塌,屈服求饶。他熬了两个月,资源拿到手以后用青瓷花瓶照着副总的后脑勺来了一下。方畅把他拖回家以后,在公寓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贴上了这种橡胶。   贺执是来找周沉兴师问罪的,看到满屋异样彻底成哑巴了,多一个字都不敢瞎问。   “不是要谈戏?”周沉陪他一起站着,坦坦荡荡,对屋里的状况不做任何解释。   贺执把脑子里的疑问往后挪,努力择出来此行的目的:“柏云阳是个疯子,我看不出来。我压根不知道你要的柏云阳是什么样,像今天一样拖着剧组的进度不太好。您给我讲讲?”   “写不出来的东西,同样讲不出来。”   “知道他是个疯子,却讲不出来?”   周沉点头。   “周导,你要是想玩我,就直说。你趁早说,也省的我还得抱着颗演好戏的心陪你浪费时间。”贺执把易拉罐丢掉,铁皮罐子砸进垃圾桶,发出巨大声响,“为了以后的合作,你想要的刘明德绞尽脑汁都会给你送上桌。想报复你就明面上来,没必要这么暗戳戳的。”   周沉没有对贺执的发泄做出反应,他依旧站着,平淡回答:“演不出来是你的问题。不承认自己能力的不足,自大且狂妄,这点跟原来一模一样。”   周沉不痛不痒的语调让贺执更加烦躁。他分辩不出来周沉到底想干什么。是在翻旧账,还是单纯的告诉他别想太多。周沉像一团灰雾,什么都说不清,什么也断不掉。语言上的诋毁和激怒对贺执来说算不上什么,比这更难听,更低俗的,他也听过。   所有的问题都来源于:柏云阳和别的角色不一样;《追凶》和别的剧本不一样;周沉和他手机里那群带着字母A的权贵们不一样。   所有的不一样成就未知,而未知令他焦虑。   “你吃药了吗?”周沉问,“阻断药。”   贺执跟不上周沉的节奏,愣了片刻,摸向口袋,里面是空的。   拍戏期间贺执从来不吃药,因为会导致思想与行为上的迟钝,备用的都在方畅那里。   “为什么问……”这个?   贺执喉口做着吞咽的动作,感受熟悉的干涩与热度。   信息素是传递生物信息的媒介,也代表着主题的状态。体温升高,感到口渴都是费洛蒙腺体活跃的证明。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甜腻气味,香气不来源于贺执。   周沉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支巨大的香薰蜡烛,白桃与乌龙茶的清香气味。周沉将彩色玻璃制成的盖帽罩在微弱的火焰上,清甜气味慢慢散去。   “由于对自身认知和能力的自满,在进入陌生空间时,往往缺乏警惕性。这点也没变。”周沉缓缓说着。   贺执看着映射在墙壁上逐渐黯淡的火光,经过彩色玻璃后变得细碎且五彩斑斓,宛如毒蛇艳丽的鳞片。   熏香的气味怪异异常,如同仿制的低劣费洛蒙。   “不用这样看着我。香薰是我每日都会用的。”火光熄灭,周沉将盖子拔开,“这间屋子一般不会进外人,即便有其他人也不会对这种气味产生反应。”   周沉的动作缓慢优雅,在贺执眼里看来,就是在结实的网上拿起刀叉的蜘蛛,他不自觉地后退,拿出手机打给方畅。   “不是要我讲戏吗,现在就准备走?”   周沉拿起手机,发了条消息,随意地走向贺执:“你现在的状态很好,很适合柏云阳。自我厌恶,愤怒,渴求。还有一点顽固的自尊。”   “什……”   周沉扯住贺执的头发,把他压倒在全身镜前,脚尖轻点,挂断了通话申请。   压在头骨上的手指骨带来轻微的疼痛,脖子被迫扬起,倾斜的身体只能靠慌乱中顶住墙壁的双手支撑。   “周沉!”贺执厌恶被压制的姿态,未知导致的慌乱使心脏加速。掩饰因处于被动地位而产生的细微恐惧实在困难。手部的颤抖,眼球的移动都是可寻觅的蛛丝马迹。   周沉的身体和贺执保持着同样的倾斜角度,他的眼睛和贺执一起映射在镜面里:“镜子里的,就是柏云阳。”   “你在说什么……”   “颤抖和慌张都是成瘾症的表现,阻断药吃得太多总会有副作用。”周沉单手控制住不断挣动的贺执,将他贴近镜面,“沈晗昱对柏云阳来说,就像阻断药对于你。偏执,厌恶,却又无法自拔。记住现在的你,就能演好柏云阳。”   作者有话说:   周语翻译来辽:   周沉这里通过发现贺执在没有阻断药的时候会不可控的发抖,急躁,意识到贺执有M受体阻断药依赖或上瘾的症状。 第13章   敲门声响起,贺执猛地回神。   周沉的声音仿佛鲛人的歌声带有魔力,让已上岸的水手陷入迷茫,沉入大海。   这种病态的蛊惑并不来源与音色,而在于周沉这个人。   贺执很想问他为什么柏云阳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周沉如此执着于一个配角。但他不敢开口。   萧正阳以每分钟三下的频率敲响房门,像末日小镇里的丧钟。   等他敲到第三十九下,门打开了。   贺执埋着头慌张走出,背影透着一点浑浑噩噩。   萧正阳打量了他几眼,走进房间,随手带上了屋门。   “叫人救急,还能把人关外面十几分钟,这要是换成120,改天就能把你拉进黑名单。”萧正阳扯过周沉手里的纸袋,拍在桌子上,“省着点吃,又不是糖豆。”   周沉背倚沙发,坐在地板上,衬衫半贴着皮肤。若不是材质够好,早就渗出水来了。   周沉仰起头,眼睛对上吊灯光芒,刺的眼前一片昏沉:“来救急就要懂得少管闲事。”   “明知道近期有反复的情况,还要靠近上瘾源头。你确定你还有自制力吗?”萧正阳抽了两张纸巾,从高处抛下。纸巾缓缓飘落,盖在周沉的眼睛上。   “上瘾源头之一。”   “你上瘾的东西太多了,戒不掉的可没有几个。”   “只是因为柏云阳。”   “周沉,你知道什么叫自欺欺人吗?”   “……”   “靠自残克制病症不能代表没有复发,你就是把眼睛看瞎了也没用。”萧正阳从袋子里抽出一瓶冰水,抵在周沉的胸膛,“先去自己解决一下吧。周、导。”   冰冷的触感让意识有所清醒,周沉透过纸张缝隙勉强看到萧正阳的轮廓,停顿了片刻,拿起冰水把自己关进卫生间。   萧正阳把桌上的药拿起拍了张照,放进口袋,然后给萧青发了条消息:【药拿回来了。】   ***   贺执和周沉住同层,房间号挨着,地理位置上一个靠北一个靠南,占了走廊的两个尽头。   “这么快?”方畅抬眼,骂了一句,“不是吧,你又来?你低烧可还没好呢啊。要我说一天天吃什么阻断药啊,有需求就解决。”   方畅说到一半,发觉贺执根本没搭腔,径直走进卧室。   “犯什么病……”方畅看着手里的药,丢回背包。   贺执关紧屋门,没开灯。房间里仅有几缕透进来的月光。他贴着屋内的全身镜坐下,和镜面中的自己对视。   缺少阻断药导致大脑不断地输送不安情绪,贺执紧握双拳,指甲微微陷入掌心,带来微弱的痛感。   费洛蒙腺体不会给身体带来任何症状,阻断药会。贺执清楚地知道此刻的所有异常和腺体无关,肆意无节制的使用药物压抑性欲才是罪魁祸首。   昏暗光线导致镜子中只有他的眼睛和半张脸,瞳孔被月光照亮,不归属理智管控的欲望显露无疑。   他不需要方畅所说的“生理需求”。他需要的是被阻断,被治疗的感觉。   按照方畅的话来说,这叫做没病找病。刘明德没看明白的东西,方畅却清楚。可贺执更愿意面对刘明德意有所图的纵容,至少能够勉强维持他并非自愿爬上别人床榻的立场。   低烧使体力消耗得更快,贺执很快感觉到疲累。   贺执单手撑着镜子站起身,喃喃道:“小周导,你可真会讲戏。”   “死了没?”方畅转动把手,喊了几声。   贺执狠狠阖上眼睛又睁开,去开门:“死不了。”   方畅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把兜里的药又往里塞了塞:“能演戏就行。”   “你等会。”   “还有事?”   “陪我对个戏。”   方畅愣在原地,拿手指着自己鼻尖:“谁?我?”   “这屋里只能有另一个鬼,不会有第三个人。”贺执转身去拿剧本,塞给方畅,“这段,没多长。”   方畅想拒绝,直接被贺执扯着胳膊拉进卧室。   黑暗里,方畅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贺执的轮廓,只有一对瞳孔无比清晰。   “地下室里什么也没有,警察都检查过了。”柏云阳和沈晗昱保持着最正常的谈话距离,自然而随意。   空气里弥漫着血液的腥气,若隐若现,难以忽视。柏云阳安静而淡然地站在走廊中间,带着好似错觉般的压迫感。   周围闲谈的学生络绎不绝,沈晗昱却依旧感觉到空旷。   “刘老师自杀与家庭原因有很大关系,她的家人已经将刘老师的丈夫告上法庭,认为他家庭暴力,促使刘老师自杀。这是警察的调查结果。”   “最近学校里流言很多,不久后就会出公示。”   柏云阳看着沈晗昱,提醒:“像你这样明目张胆四处打听这件事的,会被政教处注意到。有怀疑也换个聪明的方式。”   沈晗昱对警察的调查结果早有耳闻,他一点也不相信。他随意点点头说:“谢谢提醒。”   “不客气。”柏云阳让开路,微微侧着头,用余光注视沈晗昱离去,教室窗户恰好倒映出他的面容,专注而失神的眼神就像盯上猎物的蟒蛇。   “啪”方畅打开灯,“行了吧,贺影帝。”   “嗯。”贺执应了一声,敷衍无比。   方畅积了一肚子火,转身准备走。听见贺执问他:“你觉得我刚刚,像疯子吗?”   “不像。你本来就是。” 第14章   沈晗昱被柏云阳提醒后匆匆离去,未注意到他身后的柏云阳紧紧盯着自己的后背。   探究,思索,执着。   柏云阳收回眼神,缓步离去。他穿过喧嚣的人群,将所有流言蜚语听在耳中,而后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昏暗的教室门被打开,微微开启的窗帘透过一道细瘦的光线,照亮柏云阳清秀的脸庞。   柏云阳放下书包,掏出一沓厚厚的资料:“老师。”   屋内的人露出半个侧脸,在他视线注视的地方,能看到一个孩子模糊的身影——是沈晗昱。   “你来了。”随着他的转身,画面落在那摞资料上。最上面的一页有个笑容开朗的男生。   姓名:宋天。   “CUT。”周沉握着喇叭,手肘撑在膝盖上专注的盯着摄像机。   剧组人员都习惯他这幅做派,在周沉喊停之后也会暂时保持原有定位。   “状态不错,过了。”   周沉这句话出口,剧组所有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唐乐贤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了,看起来却不过快四十的模样,举止儒雅大方,谈吐之间很有老派明星的范儿。   贺执看不起圈子里的很多人,比如陆文。但对于有实力的长辈是十分敬佩的。   “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老贺总还没出事,他现在身体怎么样?”   贺执面上不显,后背却有点紧绷。   他和唐乐贤正儿八经的见面就一次,那会是贺庆松四十生日会。贺执一个十几岁的小年轻,看见满屋子光鲜亮丽的明星也开始心动,想进娱乐圈。   贺庆松满意贺执的这张脸,又觉得找几个资源给贺执玩玩不是不可以,于是找上了圈里脾气好,演技好的唐乐贤。   唐乐贤问他愿不愿意为了角色扮丑,改变服装,发型甚至是形体。告诉他演员不是在外面开屏的孔雀,演员要吃苦,要舍弃形象,变成另一个人,那才是演员。   “都还好,有劲骂我呢。”贺执随意回答,实际十分紧张。   唐乐贤不是他的老师,却给了他对演员最初,最真实的定义。   “是贺庆松的风格。”唐乐贤说,“我觉得比上次见你,你更适合当一个演员了。”   “唐老师……您觉得我演出来柏云阳了吗?”   “这才第几场啊,小孩子不要这么着急。不过比你以前的戏要好不少。”   “您还看过我以前的戏啊。”   “周沉把我请来可嘱托了我不少。剧组里新人多,哪怕有灵气,也得带一把。这里面大部分人我都有了解。比起之前,现在的你更像个活人。”   直到唐乐贤离开,贺执都还在原地站着。   他不知道唐乐贤口中的之前是什么时候的他,是贺庆松身体尚好,俊深处于顶峰时的他,还是接柏云阳之前的他。   周沉审好片子,很快开始拍下一幕。   柏云阳前期的戏份零零星星,很多时候一整天下来就几个镜头。   周沉对演员状态的高度要求导致贺执没戏也得在剧组呆上一整天。   沈依依的戏份还没到,背着不锈钢的保温杯在道具组蹲着取暖,显得有点腼腆。道具组的几个工作人员都喜欢和她开玩笑,抢她保温杯里的红豆粥喝。   贺执裹了件棉衣,在灯光组的后面卧着,隐隐约约能看见拍戏现场,像偷懒冬眠的熊。   “又窝这里,原本也不见你这么特立独行啊,怎么在这剧组怎么安生?”方畅端着一纸杯红豆粥走过来调侃。一次性纸杯上面冒着热气,香甜的气息在小范围内扩散。   远处陆文正和沈依依说话,围在一起其乐融融。   贺执“啧”了一声:“懒得去找事,恶心。”   方畅赶忙把纸杯塞给他,恨不得用棉衣堵住贺执的嘴。好在身后的工作人员都在忙着打光,没空来听贺执的无差别扫射。   “这戏你想好好拍不?想好好拍就低调点。”方畅咬牙切齿。   “我哪部戏没好好拍?”   方畅想回一句“多了去了”,想了想又闭嘴了。   贺执哪部戏都想好好拍的,这个不难看出来。只是刘明德找的那些“关系”却另有意图。迟到,早退基本成了贺执的常态,还有身上时不时出现的痕迹,早就让贺执这个人和“好演员”没有关联了。   “造孽吧你就。”方畅骂了一句,把自己那杯红豆粥也扔给贺执。   贺执喝着红豆粥,又去看拍戏现场。   现在的戏份是沈晗昱因为对自杀事故过于关心,被政教处注意,教授齐宏前来和他了解情况。沈晗昱随意敷衍,却不小心碰到齐宏的手臂,在他的视角里看到了被双眼大睁,满脸惊恐的刘老师。   两大重要角色的初见满是伏笔,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有其深意。   萧正阳和唐乐贤两人同台飙戏,明明是最普通的场景,却让人看得心生疑窦,剑拔弩张。   沈晗昱自然,齐宏深邃。一老一少的对弈精彩绝伦。   “过。”周沉这次没有再回去看摄像机,“收工,大家今天辛苦了。”   “这是最早收工的一次了吧。”方畅感慨,又去看场地中央游刃有余地交谈心得的两人,“不愧是萧正阳和唐老师啊。”   方畅把贺执丢在一边的两支纸杯拿起,塞给贺执,“明天沈依依要上场了,去,给人家道谢。”   贺执看了看手中的纸杯,“嗯”了一声。   他朝道具组走过去,陆文看见他来,堆起的笑容立刻落了下去。沈依依年龄小,怕生,往后退了几步,躲在陆文身后。   贺执举了举纸杯:“红豆粥很好喝,多谢,明天给你带年糕汤。”   说罢贺执转身走了。   陆文撇了撇嘴:“真不知道来干嘛的。” 第15章   贺执来剧组时拎了一只小巧的保温壶,短胖的体型,上面还印着三只猫爪印,瓶身后端连着一块凸起的尾巴。   “今天是沈依依第一次正儿八经拍戏,这群人跟送孩子上考场一样。”方畅遥望着试衣间热闹的人群,再回头看看自己这个独来独往的艺人,忍不住唏嘘。   讨人嫌和惹人爱有时候差距就是这么大。   方畅正准备调侃,转头瞅见憋屈在导演椅上显得格格不入的小周导,顿时哑火了。   陷入,独来独往但受人敬重的大有人在。   沈晗昱察觉到刘老师死的有蹊跷,却因为齐宏而不再信任学校的任何人,对宋天也只口不提,怕把好友拉下水。   萧正阳两只手紧紧抓住书包背带,握拳处的皮肉因为摩擦而被拉伸发红。他从普通的小镇少年变成了一件凶杀案的“见证者”。   愁苦,迷茫,警惕,同时隐藏在青涩的面容下,构成沈晗昱。   通过触碰探查人的过去实在是天方夜谭,更别说在这一一个民风封闭的小镇上。沈晗昱无数次绕远路路过公安局,却不敢走进。   “连续七天在这里绕圈子,是有什么事情吗?”童婉微穿着制服,一头利落的短发背对着阳光出现在沈晗昱的面前,就像枯草看见向日葵。   比起青春期的男孩子,童婉微实在是有些矮小,和沈晗昱差半个脑袋,可在气质上,她是实实在在的“成年人”。   “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和我说,我是调来这里的辅警,有三年工作经验。”童婉微打量着沈晗昱,看到他戒备的眼神后果断松口,“你不愿意也没关系,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CUT!”周沉皱着眉说,“今天先收工。”   没有评价,没有结论。留下工作人员面面相觑。   “是不是我演得不好?”沈依依小心翼翼地问,却没人能给她答案。   周沉心里的戏是什么样,没有人知晓。   “你的情绪是对的。既然导演都给大家放假了,还不赶紧歇着?”萧正阳安慰沈依依,把其他人也给说笑了。   贺执抱着那支小保温桶塞给沈依依:“年糕汤。答应你的。”   沈依依:“啊……谢谢贺哥。”   贺执指了指沈依依的脖颈:“今天喷了什么香水?”   “啊?啊,嗯。”   “挺适合你,不打扰你了。”贺执摆摆手,径直离开。   “周导这什么情况,沈依依演得不是挺好的。”方畅说。   贺执遥遥看到沈依依打开保暖杯,惊喜地叫起来:“问题就在于,她演得太好了。”   “打什么哑谜?”   “陆文现在还跟着林齐吗?”   “谁?”方畅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你说那个在你身上用稀奇古怪的东西做试验,导致你进医院的公子哥?”   “嗯。”   “跟着呢吧,没记得他换人跟。”   “行,我知道了。”贺执转头打量方畅,“你怎么还在这儿跟着。”   “……你刚才问过我问题,现在就赶人?”   “刘明德盼什么呢。”贺执半眯着眼睛,审视方畅。   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行为。方畅顶多算是刘明德手里好用的工具,真正的目的只有刘明德自己搞得清楚。   周沉的确是圈子里的例外。从国外火到国内,还是凭着一本感情细腻,文笔晦涩的悬疑小说。周沉的风格和西方推崇的英雄主义完全不同,他的爆火是独一无二的。   但这不值得刘明德下这么大劲来笼络周沉。贺庆松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这个圈子从来不缺有灵气的人才。缺的是钱,是权势。   “对你的情况知根知底的就我一个,我不跟过来,你刘叔怕你躺尸剧组。”方畅没好气的嘲讽。   “哦。”贺执回了一声,自顾自走了。   “哎,去哪去你?”   “叼刘明德看上的大鱼。”   ***   手机消息提示音一直在闪,一条顶着一条。   方畅在酒桌上艰难地编借口,手里把贺执骂上了天。   萧正阳请剧组所有人出去吃饭,只有两个人没出席。一个是周沉,一个是贺执。   贺执掂着一提黑啤,忽视不断作响的收手机,在周沉的门口发呆。这场景有点该死的似曾相识。   其实贺执没想明白,自己不去跟着喝酒,跑来触霉头干什么。   贺执和门铃按钮对峙了半晌,最后屈尊提起一罐啤酒,在门上砸了两下。锁扣咔哒一声松开,屋门嘎吱嘎吱着自己挪了位置。   周沉没锁门。   “和他们吃完了?”周沉沙哑的声音传来,像沙漠里渴水的旅人,说不出的异样。   “没去。”贺执放下啤酒,“小周导,能跟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状况吗?”   窗帘拉得密密实实,透不进来一丝光线。地上落满印有剧本的A4纸页,密密麻麻的印刷字体和白色纸页侵占空间,抹去每一丝生活气息。   周沉窝在软沙发里,像没骨头的鱼,浓郁的香气比屋主人更放肆地铺散房间每个角落。   贺执踩着剧本,在纸页上留下灰尘的痕迹,周沉的眼睛随着他转动,却什么也没说。   香薰蜡烛被粗暴地熄灭,玻璃盖也被毫不怜惜地丢在一边。贺执把那提黑啤重重放在地上,水珠立刻将黑墨水晕染开来。   “喝酒吗?”贺执问。 第16章   周沉用余光看纸上工整的钢笔字洇成一团,像散开的墨花。空气湿热,满目的雪白也遮盖不了浅淡的气味。   “出去。”周沉烦躁地揉着太阳穴,宽大手掌遮盖住视线,“这里没有人想和你喝酒。”   “周导,你刚刚盯着那件啤酒都快出神了。”贺执拍拍纸箱子,响声带着周沉的心脏也跳了两下。   “来一罐,我记得你没有拍戏不喝酒这种破规定。”贺执说。   “我让你出去!”周沉抓起散落在地上的纸页朝贺执扔过去。   单薄纸张合在一起分量不小,砸在贺执身上。飞过的纸页划破手掌,留下伤口。   “嘶——”贺执抬起胳膊,压着火气摁压伤口止血,“许久没见,脾气长这么大了。”   “一个人可怜见往宾馆钻,灯也不开,饭也不吃。这算什么,给自己卖惨?”贺执抠开纸箱,嘴上一点不留情,“早知道你是个M,当年我们就该换个玩法。”   贺执预感危险的雷达因为情绪波动暂时失效了。他没注意到周沉的异常。   连续近一个月,贺执觉得自己就像是猫爪里的老鼠,被吊着心情玩了一圈又一圈。贺执绝不承认自己的思想与行为会被一个人左右,但周沉偏偏是个例外,几年前是这样,几年后还是这样。   周沉听不清贺执在说什么,甚至于连眼前的景象都有些许模糊。   萧正阳在病症判断上一次差错都没出现过,接触上瘾源头的病人只有复发一个结局。   只不过他没想到除了贺执,还能让他碰到第二个。   “喝。”贺执半弯下身,用啤酒罐抵在沙发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沉。被人压制个感受很难受,他容忍了周沉一次两次,总不能从此就不抬头做人了。   周沉仰起头,慢慢捉住贺执的手腕:“贺执,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费洛蒙就是吃了阻断药也没用。”   贺执后脊发凉,啤酒瓶因为脱力滚落在地上,又被砸下后背卡住,贺执被冷得汗毛直立,腰反射性向上挪动。   “这是做什么,周导?”贺执强颜欢笑,转动手腕却被捏得更紧。   周沉跨在贺执身上,啃咬他的脖颈:“是不是非得我和你做一次,你才能消停?”   唇就贴在耳朵边缘,内容贺执听得再清楚不过,脑子却转不过来弯。   “我到底怎么回事你不应该猜到大半了吗?包着软橡胶的桌脚会给什么人用,什么病才会被没收所有尖锐的可能造成伤害的器具,这些你最清楚不过不是吗?”   “我……”   “成瘾症无药可医,尤其是我们这些每日栖息在毒药身边,离也离不开的废物。”   贺执觉得自己如同被猎豹咬住脖颈的鹿,只能顺着周沉的话去思考,做不出任何反应。   对周沉的秘密他的确早有猜测,只是不清楚细节。   成瘾症的诱因各式各样,与病患的个人经历密切相关。而现在的周沉,是贺执最不了解的人。   “你今天来,不就是为了看到这些东西?”周沉的语调带着些微上扬,好像十分愉悦。   周沉展示在外的是一层浅薄的躯壳,藏在里面的才是真正的周沉。贺执告诫过自己少管闲事,但机会一到,他就忍不住往上凑。   “我只是来找你喝酒。”贺执说,“自我意识过剩不是什么好事情,周导。既然你不愿意喝酒……”   “喝。”周沉的手贴着贺执腰际抽出冰凉的啤酒,将它摁在贺执的肚腹上,“我不喜欢喝凉的。”   “……”贺执皱起眉,从周沉身上找到了一些令他厌恶的影子。   那些轻蔑,戏谑的眼神,让贺执生理上感到抵触。   周沉和他面对面坐下,手掌摁住啤酒罐,肌肉因为受冷而收缩,一起一落都通过罐子传向周沉的手掌心。   “不是要和我聊聊?聊。”周沉的语气放松下来,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感,“忘记话题的话我来提醒你。就从沈依依开始。”   贺执感受腹部肌肉的抽动,瞪着周沉,咬牙开口:“沈依依今天的戏演得很好。我看过她自导自演的短篇,有深度,但局限于年龄与眼界,带有青涩的味道。不是缺点,反而是短篇的优点。但无论如何,她不应该演出童婉微的成熟。哪怕她读过剧本,也演不出来。没有经历过家暴的人,不会理解那种因为折磨与苦痛而磨砺出的外壳。”   “还有一点,她身上有信息素的味道。”贺执说。   “你也发现了”周沉笑起来,有些阴霾,“比萧青做得香薰还难闻。”   “返祖器官的发育一般都不是很完善。沈依依还年轻……   “所以她是故意的。”   “我不认为她会主动做这种事。”   “你什么时候对她这么了解了?”   “因为正经人不会研究怎么触发信息素。”贺执说。   周沉把暖热的啤酒拿起,拉开拉环,递到贺执的嘴边:“而你却知道。”   贺执保持沉默,只是咽下面前的啤酒。 第17章   周沉沾着水珠的手在腰腹游走,被啤酒冰透了的皮肤泛红,发热。   贺执觉得自己像踩进陷阱的羔羊,动弹不得。   “周沉,你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   贺执仰起头去看周沉,他的瞳孔深沉却明亮,没有失神时的迷茫,也没有失控时的疯狂。   贺执支起身体,想推开周沉:“我带着药。”   “不用吃药。”周沉轻声说,低哑如呼气的语句落在贺执身上,像柔软的锁链,“刘明德没有和我说太多关于你的事情,但他给我介绍了几个朋友。我想他们在你的手机通讯录里,姓名前都有一个A字。”   贺执身体僵硬,从骨缝里流出的冷意与皮肤的滚烫相交融,令心神战栗。刘明德不愧是刘明德,总能想到委婉而尖锐的办法。   “和他们聊得开心吗,周导?”贺执语带笑意,眼睛却如受伤的野狼。   “没什么印象。”周沉回答,“我只需要找到柏云阳。你或者是刘明德,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贺执,人切记刨根问底。”   贺执被揪着头发,两人体位反转。周沉的指尖摁压脊柱与尾椎,让贺执手撑地,被迫趴俯着。   “他们说你经验丰富。”周沉说。   “什么经验?”贺执眯起眼睛,“要是伺候狗的经验,我确实是有不少。”   “我原本没想动你,贺执。不知分寸的人是你。”周沉修长的手指解开衬衫领口与袖口的扣子,打量着贺执。   贺执的眼睛落在周沉的手腕上,略有错愕。   苍白的皮肤上有无数道杂乱的痕迹,有的已经变得浅淡,有的还在泛红。这些痕迹出现在双腕的正面与反面,甚至延伸至小臂。在皮肤上显得狰狞丑陋。   周沉发现他的视线,摁住贺执的头下压,粗暴地制止了他的注视:“刘明德首先就应该教会你,不要看不该看的东西。”   贺执讨厌在床笫之间玩上位者游戏,那些虚荣低俗的情欲令他作呕。   可他此刻无暇顾及。   周沉的抗拒与疏离是一圈亮着红灯的警戒线,对他对周沉都是如此。   展露自我。伤害别人。是成瘾症患者最恐惧的事情。他踏出了这一步,果然报应就来了。   “这个。”贺执敲了敲周沉的手背,手指克制地向前滑了一段距离,停在那些痕迹的旁边,“和我有关系吗?”   周沉将贺执摁至自己肚腹以下,直到那双眼睛被头发完全遮盖才善罢甘休。   “你清楚要做什么事情,贺少爷。”周沉摩挲着细软的头发,又去揉捏涨红的耳垂。满胀的费洛蒙气息早比香薰蜡烛更加浓郁,就萦绕在他周围。   鼻口,唇边,乃至皮肤的每个角落都能体会到熟悉的感觉。危险又愉悦。   周沉不喜欢贺执张扬的口吻,仿若挑衅。难以出声的呜咽更适合贺执,比如现在。   周沉的手掌放松地搭在贺执头发上,高热的体温没能让大脑晕眩。   在药物或者器具的帮助下,他学会了如何保持清醒,按照医嘱,此时他应该打给120。如有必有,或许还得连带一个110。   周沉仔细观察贺执露出的颅顶与湿润的手指。垂落的头发挡住大部分光景,却足够周沉欣赏。   “可以了。”周沉说,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餮足,嗓音带着慵懒的气息。   贺执拽着周沉的衬衫抹了一把嘴,沉默地站起身。   如果不是真的尝试过,周沉会觉得贺执的口腔里长着一对能杀人的犬牙。   周沉翻过手机扫了一眼:“他们聚完了。萧正阳一会就过来。你是想留下,还是先走?”   贺执拿出药瓶,整个倾倒在手掌心,随后起开一瓶啤酒,和白色的药片一起大口灌下。   已经变得常温的酒液没带来丝毫凉爽,反而令胃更加难受。   贺执把啤酒罐捏扁,随手扔在地上,捡起掉落的手机转身出去。   小镇的也夜空是紫蓝色,点缀着少许星星,将走廊映衬得静谧又梦幻。   贺执拿出手机翻了两翻,最终什么也没干。   整整一瓶抑制药终于让迟缓的药效更早到来,过于冷静的头脑使得贺执同样烦躁。   “贺执?”   贺执抬起头,看到手里提着饭盒的萧正阳。   萧正阳脸色惯有的温柔慢慢褪去,变得冷淡而严肃:“周沉还在屋里?”   “算了,没什么。”萧正阳显得有些烦躁,拿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   “周沉的成瘾症,什么时候的事?”贺执问。   “他不愿意的情况下,我不会和任何人提起他的情况。抱歉,这是职业道德。”萧正阳说。   “理解。你是他的……”   “主治医生之一。” 第18章   方畅今晚替缺席的贺执喝了半瓶红的,半瓶白的,喝得眼冒金星。半路上接到贺执电话的时候,憋了一肚子的火。   “贺大少爷,人的命是会被催死的,你又整了什么幺蛾子出来了?什……你疯了吞一整瓶药!?”方畅被贺执吓出一身冷汗,酒精随之蒸发大半,“我现在回去,你哪都别去。”   “知道了。”贺执挂断电话,瘫坐在墙角。   信息素没有因为服用药物而消失。耐受性让阻断药变为和酒精,烟草无二的摆设。吞咽的动作让贺执感到餮足,那些细小药片埋入肚腹后就如同荒地迎来雨水,带去虚幻的满足。   性欲未得到纾解,对药物的依赖却得到了放纵。贺执被两种矛盾的心理吊在半空中,手指都在颤抖。   “贺执?贺执!”方畅气喘吁吁,砸开每一个房间的门,看到他完好无损,没有缺胳膊少腿,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么紧张干什么?又不是出现戒断反应了。”贺执倚着墙壁,身体冒出的冷汗已经干涸。   “可算了吧。”方畅手撑膝盖大口喘气,赏了贺执一个白眼,“上次你吃完阻断药又吞了半瓶安眠药,上上次半夜在二十层楼楼顶坐了六个小时,鬼知道你这次又想出什么新鲜法子去找孟婆喝汤。”   “哪那么容易死。”贺执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屋外的纸巾盒,说,“帮我拿个东西。”   方畅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顿时觉得放任贺执找死也是一桩美事:“别告诉我你叫我回来,就为了一张纸巾。”   “两张,顺便给我一瓶水。”贺执更正到。   方畅看着贺执,注意到他过于杂乱的头发,以及发梢,鼻尖和嘴边可疑的污渍,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   贺执用余光看了一眼方畅,用手抹了一把脖颈,以求抵御被同情后的脆弱感。   “啪。”   温热的毛巾砸在脸上,淡淡的皂角气息驱散萦绕在周围的气味。   “建议你去洗个澡。”方畅说。   “没做完,用不着洗。”   “这么平静?”   “……”   “我以为你至少得连夜找个工地,给周导几板砖才能泄愤。”   “打了他,你和刘明德不得心疼死。”贺执说,“成年人了,不至于一根筋转不过来。”   方畅狐疑地打量贺执,又觉得他说得也没错。真那么有骨气,也不至于和他混在一起。   贺执摸了一把口袋,没找到烟,手指捏着衣角做夹烟的动作:“我要给刘明德打个电话。”   “打呗,谁拦着你了?”   “你打。”贺执说,“我要问的事他不会告诉我。”   方畅看了他一眼,拿出手机:“要问什么?”   “问周沉有什么病。”贺执停顿片刻,补充,“指那种能写在病历本上的。”   方畅白了他一眼:“没说你骂街。”   方畅走去屋外,拨通电话。贺执隐约能听到方畅委婉又急切的语调,和虚伪谈不上半点关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方畅的能耐。   “问完了。”方畅把手机撂在一边,“你刘叔只说不用担心,闹不出人命。周沉在国外过得比较乱,可能性癖上有点古怪,让我注意点你的精神状态。多了他不肯说。”   “知道了。”   “明天帮你请个假?”   “有我的戏,请不了。”贺执半闭起眼睛,突然问,“外面有什么声音吗?”   方畅一头雾水,撩开窗帘看了半天:“你想有什么声音?”   “救护车,警笛,一类的。”   “贺大少爷,你这是和周导上了个床,还是去杀了个人。”方畅盯着窗外嘟囔,回头时却发现贺执已经闭着眼睛没声了。   他侧着身子躺着,清浅呼吸将垂落的发丝吹起又落下,半湿的毛巾盖住肩颈,露出有些削瘦的锁骨。   “真能折腾,平时没见这么反常啊。”方畅抬手去够毛巾,被骤响的电话铃声吓了一激灵。   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两个字——刘总。   方畅为自己无止境的加班狠狠叹了口气,关上屋门,接通电话。   “刘总,还有什么事吗?”   刘明德用笔尖点着桌面,一旁的烟灰缸架着一支即将燃尽的香烟,淡淡的烟草气息和轻微的葡萄酒香成为这间屋子天然的香水。   远处,打印机正在运转。   “贺执呢?”刘明德问。   “吃了点药,睡了。”   “多少?”   “……”方畅略微发愣,随即皱眉看着电话,回答,“一瓶。”   “有长进,多少学会点克制了。注意点他的情绪。和周沉到什么地步了?”   “没做完,贺执说的。”   敲击桌面的笔停下,刘明德看着另一只手机的屏幕,若有所思。   “刘总打来就是问这个?”   “嗯,就这个。” 第19章   周沉没有要求沈依依重拍。昨日的不愉快似乎随着萧正阳的那场聚餐全部消散,只有周沉和贺执知晓其中的细节。   贺执今天来得很早,收到了沈依依送还的保温杯。   沈依依只化了浅妆,穿着修身的毛衣裙,带了一串青绿色的手链。   贺执接过保温杯:“手串很好看。”   沈依依慌张掩住手腕,脸慢慢通红:“随便,随便带带的。”   “感情生活而已,注意点别被狗仔拍去了。”   沈依依小声应了声,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个,贺哥。周导好像要改剧本,是不是因为昨天……”   “已经开拍的电影改剧本也是常有的事。”贺执说,“周导的心思那么难猜,指不定是哪里不合心意了。”   “也是……”沈依依,“谢谢贺哥安慰我。”   沈依依离开,方畅提着一袋药片过来:“贺哥,叫得挺亲切。”   贺执看着红红绿绿的药瓶,说:“我不用吃药。”   “你刘叔远隔千里找人送来的。”方畅把药摆在桌子上,一一指给贺执看。这些药大多数贺执只在状态最不好的时候吃过一两次,以勉强维持清醒的头脑。   方畅只给贺执看了一眼,又一个一个地收起来,塞进随身背包里。   刘明德不会无缘无故地送药过来,方畅确实做过不少牵线的生意,但他又不是人贩子,也懒得陪一些有钱人玩养宠物的病态游戏。一个好的雇主应该钱多事少,在贺执的事上,刘明德瞒着他的事情太多了。   “昨天刘总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方畅说。   “说了什么?”   “问你情况怎么样。”   “就这个?”贺执不屑地翘了下嘴角。   刘明德是阴沟里活得最舒坦的那只老鼠。做得每一件事都有利可图,打电话来慰问他身体状况这种事,绝对不是刘明德做得出来的。   “就这个。”方畅回答,“化妆师来要人了。”   沈依依与萧正阳已经做好了妆效,在摄像机旁边对戏。方畅起身给化妆师让出位置,没再继续话题。   “哎,还是小贺好化,萧正阳今天严肃得要命,沈依依也状态不佳,画出来的妆就跟要去奔丧一样。”化妆师满意地看着贺执的脸,悄悄抱怨。   远处周沉正在和沈依依讲戏,没说几句就开始正式拍摄。   沈晗昱拒绝了童婉微的提议,独自回家,临走时他转身直直地看着童婉微,轻声问:“自杀的人,会因为后悔而挣扎吗?”   童婉微微愣,沈晗昱却已经背着书包离开了。   小县城的夜晚月朗星稀,沈晗昱躺在床上,对自己的双手发呆。   “晗昱——”   沈晗昱寻声望向窗户,看到窗户外露出的一丛毛茸茸的头发。   宋天踩着几块砖头,摇摇欲坠,手扒着窗台,抻着脖子:“嘿嘿,就知道你没睡,快放我进去。”   “你来干什么?又因为你弟被打了?”   “呸,谁敢因为那个混蛋打我?你哥们我这是讲义气,怕你被那个那个吓傻了,来慰问你的。”宋天熟练地翻窗户,靠着床坐下,从怀里掏出两瓶啤酒,“喏,好东西。”   “偷你爸的。”   “那叫拿!自己家的东西,算什么偷?来试试嘛,啤酒其实没什么度数,哎,这么爽快?”宋天感到手中一空,抬头看到沈晗昱闷头喝掉大半瓶,顿时卡住了。   “那个,原来你有这么害怕啊。”   “宋天。”   “啊?”   “手给我。”   “啥玩意?”宋天僵住了,默默地往后挪屁股,“那个,那个,我可不知道你有这癖好啊。”   沈晗昱丢掉啤酒罐,牢牢抓住宋天的手。肌肤相触,头脑一阵凉意。   沈晗昱看到了隔着两个街道的宋天的家。   临近清晨,光线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昏暗的屋内,朦胧的闷哼与重物击打声一下一下在脑中敲响。   比现在瘦弱,沉默地宋天缩在屋子一脚,冷漠地看着前方。他的对面,一个女人抱着八九岁大的孩子不知所措。   “恶不恶心啊!”   沈晗昱被啤酒罐砸在脑门上,顿时出现一个红印。   宋天甩着手,尴尬地瞅着沈晗昱:“呃,那个,不是说你啊。我绝对尊重不同的性取向!就是……就是……”   “放心,有这个倾向我也不会找你。”   “操,你什么意思?有点伤人了啊!”   “没什么意思,你家刚刚好像亮灯了,是不是你爸发现丢啤酒了?”   “不会吧,真假的?不过这个点我还真该回去了,真是白瞎我越狱出来安慰你。”   “知道了。谢谢你,翻墙的时候小心摔断腿。”   宋天对着沈晗昱骂骂咧咧,还是老实地爬墙离开,直到脚挨着地,才意识到不对劲:“沈晗昱!你大爷的!我家隔着两条街呢,你看到个鬼的灯啊!”   “啪”   窗户无情地关闭,宋天和楼上温暖的光对峙了片刻,狠狠踢了一脚石子离开了。   这晚,沈晗昱没有睡着。   周沉:“CUT。状态不错,童婉微好了吗?”   沈依依最后补瞄了一眼剧本,急忙喊道:“好了好了。”   周沉:“沈晗昱需要调整吗?”   萧正阳摆摆手,没有说话。   周沉:“继续。” 第20章 【22/09/03修】   “晗昱,有朋友来找你。”   “朋友?沈晗昱仰头轻按眼睛,企图让一夜未眠的头脑变得清晰。   他拉开门,穿着便服的童婉微站在门外,朝他摆手:“我通过系统查询了你的地址,抱歉这么唐突地前来打扰。”   “有什么事?”   “关于你昨天提到的,”童婉微抬手,向沈晗昱展示装满文件的袋子,“我想和你仔细谈谈。”   沈晗昱警惕地看着她:“不在家里。我们出去谈。”   “没问题!”童婉微痛快答应,“还挺有安全意识的,一点不像个孩子。”   沈晗昱:“去附近的公园,我知道有个地方很少有人经过。”   “啊……好,好的。”童婉微打量沈晗昱,突然说,“你是故意和我说出那句话的吧。一个孩子心事重重,又提起自杀的话题实在会让人放不下心。”   “哇!突然扑过来做什么?”童婉微有些不适应地看着抱住自己的沈晗昱,这个半大的孩子似乎在颤抖,她拍了拍沈晗昱的肩膀,“没事了没事了,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说。”   沈晗昱闭着眼睛,嘴唇泛白。   “怪不得萧正阳当初一部戏就能斩获那么多粉丝的心。就这个表现力,也太惹人疼了。”方畅小声和贺执嘀咕。   萧正阳的演技是其余演员学不来的,这点贺执承认。   萧正阳对角色心理状态的分析能力来源于他的学识,对细微表情的把控来源于他的经验。   【他听不到童婉微说得话,他的眼前只有模糊不清的景象,泪水与血液混合着从额头向下流淌,耳边是愤怒而疯狂的喊叫。   “小崽子不出去打工,哪里来的钱养你弟弟?学,上什么学,呸!”   沈晗昱感觉到身体在慢慢变冷,他的力气很弱小,失真的疼痛感让一切好似在梦中。   “爸,别打了。”稚嫩的童声从远方响起,“姐姐死了,谁给我赚学费呢?”   直到属于童婉微的声音响起,宛如利剑般划破幻境,昏暗的景象才如潮水般褪去,环绕在耳边的对话也全部消失,所有一切就像是一场急促,要命的噩梦。   这是童婉微的过去。】   原著中的这段描写用了大量修辞来表现沈晗昱感受到的震撼,没有后期插入片段闪回,演员只能凭靠想象来表现。   萧正阳脸上的怔愣,瞳孔的细微颤抖,都与沈晗昱的感受无比贴合。   除了萧正阳,没人能把沈晗昱演得这么活灵活现。   “周导可真是够会选人的。”方畅感叹。   贺执目光依旧落在拍戏场地内,说:“你要是去电影院,一定是被人赶出去那种。”   “什么意思?”   “话忒多。”   “……”方畅瞪了贺执一眼,“演你的戏去。”   “你没事吧?沈晗昱?”童婉微感受到箍住自己的手臂越来越紧,担心地看向沈晗昱。   “你怎么还哭了?”童婉微匆忙拿出纸巾,不知所措。   沈晗昱一把推开童婉微,大口呼吸,胸膛剧烈的起伏:“我,我没事。”   “真的?”   “你要和我谈什么,快点说,我还要去学校。”   “差点忘了这回事了。”童婉微拿出几份文件给沈晗昱,“你提到的自杀案件,是前几日的大学教师刘雅吧。她的家庭氛围……不太好。她的精神状态也确实不好,所以定性为自杀。”   “不过我在调查的时候发现了一些问题。”童婉微拿出复印的笔录,“他的丈夫多次提到刘雅是个疯子,控制欲极强,经常以死来威胁家人。包括给丈夫的手机安装监听系统,在怀孕后试图带着襁褓中的孩子前往海边。因为只是一面之词,刘雅丈夫的名声又的确不好,没有作为有效证据。”   “除此之外,我在本地的记录里找到了几件有疑点的案件。包括平日里很随和的货车司机,在街头收保护费的混混,以及医院的医生,全部都是自杀……”   “嘘。”沈晗昱捂住童婉微的嘴,“柏云阳?”   “好巧。”柏云阳被沈晗昱叫住,怔愣了片刻,友好地打招呼,“这位是?”   “我姐。”沈晗昱回答。   周沉:“CUT!”   周沉:“下一幕沈晗昱的情绪波动比较大,休息一天,好好调整一下。”   “贺哥,萧哥和周导是不是吵架了。”沈依依贴着贺执说悄悄话。一杯年糕汤下来,小姑娘立刻吧贺执划进了熟人圈子。   “依依,一起吃饭吗?唐老师带了糖醋排骨。”陆文走过来,好像刚看到贺执一样,满脸尴尬,“啊,贺哥也在啊,这……要一起吗?我再去叫点菜?”   “不用,你们去吃吧。”贺执心不在焉,对陆文语意里的排挤不甚在意。   周沉今天穿了高领长袖,每一寸皮肤都被布料包裹在内。只有在大幅度动作的情况下,衣袖才会因为牵扯露出一点手腕。   贺执看到那些陈旧伤疤上多了一片淤青。   萧正阳径直离开剧组,周沉留在原地,一手撑着脑袋看剧本。   “什么事。”周沉听到脚步声,略微抬眼。   贺执把盒饭丢进周沉怀里,又递过去一双筷子:“怕导演饿死。”   贺执找了个马扎,大马金刀地坐下,和周沉一起吃饭。   两个人对着空空旷旷的场地,像在演一出意味深长的默剧。   “你的手腕,我看到了。”贺执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周沉拿着筷子翻转手腕,袖口下落,被藏匿了太久的皮肤裸露在外。斑驳的痕迹上泛着一片青紫,以及一个细小的针孔。   “是治疗成瘾症的药品。”周沉说。   “我也没往别处想。”贺执用筷子戳着饭盒,百无聊赖,“你怎么写出童婉微的?”   “为什么问这个。”   “随便问问。”贺执不是真的好奇,纯属没话找话。   周沉闷着头吃饭,眼睛里根本贺执这个人,也没打算回答他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话题。   “吃完了。”贺执自讨没趣,扒了一口饭,拎着盒子走了。   方畅在休息室拿着文件等贺执,眼看着贺执跑去周沉身边撩闲,正闷气。   “真上心哈。”方畅嘲讽。   贺执把盒子丢进垃圾桶,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放大,缩小,再次放大。   方畅在一旁站着,余光恰好能看到全部照片。那是一张角度诡异的偷拍,周沉拿着盒饭,手臂上的衣袖滑落,露出里面的斑驳痕迹。青紫色的瘢痕看起来很是渗人,很难让人不往别处想。   方畅:“这……这是什么?”   “这不是惯例吗?以前那些,也没少过。”贺执也不瞒着方畅,将图片上锁,输入密码,确保不会被人轻易查看以后收起手机。   “够狠。”方畅心里发寒,自从贺执主动开口要角色以后,他身上的獠牙和尖刺都悄无声息地收起,像失去毒性的蛇,落魄而可怜。这种状态持续地太久,久到方畅都忘了贺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执陪过的人,在手机里都占据一席之地。有些是错位的照片,有些则是真东西。生意做得好,两边好聚好散,做得不好,贺执总有翻盘的东西。既然想享用带毒的美食,就得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我以为周导在你这里怎么说也是有点特殊的。”方畅瞟了一眼手机,拿出文件。   贺执搭在手机锁屏按键上的手顿了一下:“是挺特殊的。他想整死我可太容易了,总得有点本钱。”   “你那本钱,可是够要命的。”方畅调侃贺执,却没有多生气。贺执的有备无患救了很多次急,做生意本就如此,太心善的只会被吃干抹净。   “晚点想你的后路吧,你的小周导看起来还是挺中意你的。给,看看。”方畅将文件递给贺执。   这是一份新的合同,写明了要签贺执做周沉下部戏的男二,片酬给的也不低。   贺执相信自己那点演技周沉不会稀罕,这份合同里丰厚的条件就透出些难以言说的暗喻。   “刘明德知道?”   “你刘叔看过了才发来的。”   贺执来回翻着合同,最终将目光停留在附加条件上。他指着那行字,缓缓念出来:“因剧本特殊,演员需长期进组,不得随意请假,并有义务配合剧组进行技能学习与培训。正常合同里有这种条例吗?”   “没有。”   贺执敲着纸页,问方畅:“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意思?”   方畅将钢笔塞进他手里:“你的老情人打算包养你了。” 第21章   “终于舍得回来了?”萧正阳把架在烟灰缸上的香烟熄灭,放下剧本。   周沉反射性皱起眉说:“你哥知道你又抽烟,明天就得杀来剧组。”   “没抽,点一根吸不进去多少。”   “在这坐着干什么,如果还是贺执的事情,没什么谈得必要。”   “不觉得你现在有点危险吗?”萧正阳拿起纸笔,习惯性记录周沉说出得话,“你昨天在片场的发病不在预料之中,周沉,事情如果脱离掌控,我们的所有计划需要即刻暂停。”   与寻常病人不同,萧正阳在对待周沉时从不使用循循善诱那一套,都说久病成医,周沉的心理问题症结在哪里他本人再清楚不过。柔和的治疗方式约等于无效。萧正阳从不顾忌周沉的过去,尤其是在诊断时,总是更加直接。   萧正阳用笔尖点纸面,有规律的声响像穿石的水滴,也像催促的鼓点。   “你要过常人的生活,这是在你决定回国的时候我们达成的协议。如果你的行为并非依靠于这个目的,我想我们需要重新制定一下治疗方案。”萧正阳说,“萧青与我的理念不同,只因为他不信任一个脑子有问题的病人会正常思考。以现在的情况看起来,似乎他才是对的。”   周沉挽起袖口,将青紫的痕迹给萧正阳看:“这个,你觉得会是什么造成的?”   萧正阳:“……”   “不用犹豫,针孔,瘢痕,不是很引人遐想吗?你这么想,贺执也会这么想。”   “周沉,当初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不是吗?”   周沉点头,不置可否:“事情就有趣在这里。即便不知情,却还是会使用相同的把戏,类似的手段,连对付的人都是同一个。”   萧正阳将他的衣袖拉下,面色不愉:“我和你说过,猜忌也是病症的一种。”   周沉扣好袖子,转身落座柔软的沙发:“我看到摄像头的反光了。”   萧正阳微愣,心底隐隐感觉到愤怒。   抵抗病痛十分耗费心神,更不要说精神疾病了。成瘾症的可怖之处就在于要戒掉上瘾的来源很大程度上只依靠病患的自制力,轻轻的一个撩拨,很可能就前功尽弃。   脱敏疗法是萧正阳一直秉持的理念,可不代表要将病人至于危险的情景之中。   周沉仰躺在沙发上,心情反而更加舒畅。他不期待一个善良的,无辜的旧情人。那不适合他,也不适合贺执。   大学时期,周沉认为爱情是高山的野玫瑰,是海上的军舰鸟。然而现实却是,野玫瑰无法在钢筋铁骨的城市里扎根,军舰鸟无法在狭小的水池里生存。   “从主治医生,也从朋友的角度出发,我都建议你远离贺执。”萧正阳说,“你要做的事,和他想做的事天差地别。我不认为招惹他,会给你带来好处。”   “他没有想做的事。”周沉说,“至少目前来说,贺执没有那个资本。”   周沉拉开一旁的抽屉,拿出一叠写满了的稿纸递给萧正阳。   萧正阳接过:“新剧本?别告诉我这些归功与贺执。”   “不全是。”周沉说,“他给不了我灵感,但能让我放松。虽然只是饮鸩止渴,但总比没有来得好。”   “你还知道什么叫饮鸩止渴,够难得的。”萧正阳说,“你有分寸就好,这事我不参与,免得将来我哥带着救护车来得时候一并给我送走。”   周沉应了一声,又问:“剧本看了吗。”   “看了。用不着这么监工,工作的事情我不会含糊。”萧正阳看着周沉的手臂,补充,“最近遮着点。没有贺执,总还有别人盯着你。”   “我知道。”周沉回答。   萧正阳打量着周沉,察觉出微妙的违和感来。   贺庆松的手段比贺执高明不知多少倍,周沉遭过一次罪,总不至于再阴沟里翻船一次。   “你的袖口从来都是扣紧的,哪怕是萧青都和你掰扯了一个月才在诊断时看过你的手腕。为什么贺执还能拍到照片?”萧正阳看向周沉,预感愈加不妙。   周沉的目光轻飘飘地略过手腕,又看向别处:“想钓大鱼,总得放点饵料吧。”   萧正阳注视着周沉,没有再说话。   他有种感觉,周沉的病症不会痊愈,就如同蚌再如何滋润,有瑕疵的珍珠也不会变得完美。人的成长是不可逆,当知识被习得,事件被经历,大脑就会为他们留下一处痕迹。周沉是一件被打磨了太久的原石,无论怎么填补,也不再是曾经的周沉。   萧正阳回忆着贺执给他留下的印象,耸肩感叹到:“恶人自有恶人磨。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第22章 【22/09/03修】   在小镇上的戏份走向尾声,今天要拍沈晗昱大学时期的最后一场戏。   剧组的氛围格外沉重,为了帮萧正阳找感觉,周沉将所有重要的戏码压在一天拍完。就和沈晗昱的人生一样,急转直下。   沈晗昱对刘老师自杀案件的过多关注导致成绩下降,父母为此与他发生了争吵。争执期间,沈晗昱碰到了父母的身体,意外得知父亲在工作中出现了重大失误,导致一笔本该发给工人的钱款丢失,而母亲为了隐瞒这个过错挪用公款。   沈晗昱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家人,他想说这是错的,却无法开口。   他要接着上学,家里背负着房贷车贷。这个努力经营出来的家庭经受不住任何沉重的打击。   沈晗昱慌乱而迷茫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夺门而出。   沈晗昱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失神间来到了好友宋天的家门前。   沈晗昱:“宋天……你在吗?”   那扇质朴的木门后一片静谧,偶尔传来诡异的击打声。沈晗昱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机械而又紧张地敲着门。   “宋天?”   “宋天?”   场上宋天的扮演者郑元脸上涂满淤青,握着门把的手轻微颤抖,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表情。   郑元看着萧正阳,打心底感觉到难堪。   宋天的家庭是重组家庭,母亲的弱势导致家庭里的爱意都倾斜给了更小的儿子,而宋天反而像是一个外来者。   周沉和他说,宋天的乐观和不着调是他夜夜失眠后苦思出来的方法。逃避与隐藏能够粉饰太平,能够让所有人都更轻松。宋天维系着这样虚幻的盛景,却被自己最好的朋友一点点拆碎。   他不恨沈晗昱,不恨自己的母亲,继父,而是恨自己。   郑元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第一次拒绝了他的朋友:“晗昱,我家里有点事,我们改天聊吧。”   “宋天,你是不是……”   “我没事,就是有点私事,你回去吧。”   萧正阳在脸上留了点胡茬,青涩的气质只留有些许,脸上满是震惊与迷茫。   宋天近乎是在哀求,那勉强又固执的笑容让沈晗昱难以抵抗。   沈晗昱:“我知道了,明天见。”   宋天:“明天见。”   负责妆造的小姑娘已经哭出了半盒纸巾,郑元的助理小吴更是哭得鼻子都红了。   这场戏结束,郑元红着眼睛退场,助理忍了又忍没有去递纸巾。他还有一场戏,感情丢了,就演不成。   萧正阳更是不能休息,他的疲累和沈晗昱一模一样,在经历好友的拒绝后,他还要经历一场巨大的,悲痛的意外。   道具组忙前忙后,赶着把火灾的景布置好。贺执在一旁杵着,被晃来晃去的人群闹得心慌,干脆去帮着一起打光。   化妆师在萧正阳脸上抹了点灰,眼睛对上萧正阳,愣是一句话不敢说出口。   她颤颤巍巍地退回来,站在贺执身旁小声嘀咕:“妈呀,萧哥真的是,太绝了!刚刚那个眼神真给我唬住了,那种愤怒,痛苦……反正就很复杂的眼神实在是!不愧是影帝!”   贺执回想萧正阳的表现,真诚地点头:“后面的戏,会更震撼吧。”   化妆师想起这个感觉心脏被揪起,刚憋回去的眼泪好像又要出来:“贺哥你别说了!周导怎么想的,太狠心了,能写出这么狠的剧本。”   “你不是看剧本看得嗷嗷大叫吗?”贺执调侃。   “因为太好看了!原著作者负责编剧导演的戏就是良心,简直一比一还原。”   周沉确定好所有准备已经做好,打了个手势,正式开始,化妆师立刻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拍摄场地。   被宋天拒绝的沈晗昱无处可去,最终选择回家。   小镇狭窄的羊肠道曲折幽深,萧正阳略微佝偻的身子在这幅画面里孤寂而无助,就像是沈晗昱的幽灵。   周沉看着屏幕,计算好时间:“道具,准备。”   萧正阳走出羊肠道,周沉拿出对讲机:“火。”   灰烟缓慢腾起,空气的热度一点点增加。沈晗昱察觉到异样,眼瞳放大,抬起头注视着安静飘荡的烟柱。   死寂后,沈晗昱疯了一般向家里冲去,那些围观的人群,呼救的声音在他眼中好像不曾存在过。那堆燃起的火焰,才是他的归宿。   “沈晗昱!你干什么!”童婉微瘦弱的身躯拼死扯住萧正阳,泪在她脸上像蜿蜒的溪流。   “沈晗昱!沈晗昱!你清醒一点,你不能进去!”童婉微急得要死,却毫无办法。此时的沈晗昱什么也听不进去,他的眼里只有张扬的火苗。   那双属于少年的眼睛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苦痛,他没有说话,因为无法发出声响。   所有围观的人都静默地看着这场戏,萧正阳对人物情绪的把控精准无比,每一处肌肉的细微颤动都来源于情绪。   他的痛苦带着沈依依,带着所有人一起好像亲历了这场大火。   沈依依瘦小的身躯迸发出能量,将萧正阳紧紧箍住,在衬衫上留下印痕。   灯光负责人林清盯着现场,演员的情绪和布景都没有问题,但他却感觉到了细微的不适感。   总觉得,总觉得哪里有点问题。   “这个火,位置怎么有点不对?”林清喃喃着,随后发现这就是问题所在!   火焰的位置比预计偏移了几厘米,不过周围不会允许可燃物堆放,所以问题或许不大……   “是谁放了纸箱在那里!”林清被吓出一身冷汗,抓住负责布景的工作人员质问,又赶紧找人观察火势。   “确定灯线的位置,那个纸箱就在灯光组前面不远处,如果烧到那里就玩了!”林清慌得团团转,干脆丢下灯光组,亲自跑去检查。   周沉很快注意到了不对,等待萧正阳和沈依依的台词说完,立马叫停拍摄。   周沉:“怎么回事?”   林清气喘吁吁地跑来:“周导,先灭一下火!火焰位置不对,而且右边火线周围放了易燃物。如果火势蔓延开会烧到电线……”   “救火!快!烧到纸箱这边来了!真是奇怪,按照预测火烧不了这么久的!”   “拿水!”   林清听到骚乱,感觉心脏被揪起来,顾不得回答周沉问题,转头就去喊灯架前的人撤离。   周沉皱眉观察火势,余光扫到了混在人群中,半倚半举着灯架的贺执。   好在林清发现的及时,切断了所有电源,又将火扑灭,才免除意外的发生。   “燃料的用料和位置我找你们对了很多次,在开拍前周围物品也都清空了,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周沉看着满头大汗的林清,语气淡然,却让林清又出了一身汗。   “在查了。”林清说。“火偏移的不多,也只是比往常烧得时间多了一点。灯光位置的摆放也没有差错。只有那一堆纸箱……那些纸箱是今天的盒饭,应该是今天剧组里太忙,外送的人不知道放在这里了。”   “所以看起来,只是个意外?”萧正阳拍了拍周沉的肩膀,替林清挡住了部分目光,“别太紧张,好在没什么大的损失,多亏了林哥细心才没酿成大祸。”   林清:“没什么没什么。”   周沉:“纸箱的来源后续再查,林哥,谢谢。”   林清眨了眨眼,受宠若惊,慌忙摆手说应该的。这个插曲来得快,走得也快。戏却是卡在中间,拍不下去了。   周沉坐回导演椅来回看刚刚的片段,除了火光造成了轻微影响外,这条戏是完全能用的。   周沉:“这条过,把布景撤了。”   大家纷纷开始忙碌,林清看着大家重新布置打光,一扭头看到周沉,吓了一跳。   “林哥,刚刚那个火没灭的话,会烧到哪里?”周沉问。   林清想了想,指了个地方:“不会烧到哪里,而是会烧到电线造成爆炸。不过说实话,这个火势其实小得很,真的烧起来也就是电线短路。”   “哦对了……”林清朝四周看了一圈,有些踌躇,最终还是说,“我刚刚问了送餐的工作人员,说是……贺哥让放在这里的。”   周沉皱眉:“贺哥,贺执?”   林清点头:“一面之词,也不一定是真相。但总归还是要和您说一声。”   “我知道了。”周沉说,“道具和演员没有问题的话,先把最后一幕拍了。” 第23章 【22/11/08修】   周沉发话,各部门又回到自己的工位上。贺执没有再去灯光组帮忙,他要上场了。   沈晗昱家的失火最终被认定为其父母企图开煤气自杀,却意外点燃了窗帘,导致整栋房屋被烧毁。夫妻二人的遗体在厨房里紧紧相依,化作焦炭。   案件没有太多的疑点,警察调查取证后很快结案。父母的朋友帮助沈晗昱举办了葬礼。   穿上黑色西服的萧正阳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的神情,他变得沉默,沉稳,眼睛下藏着隐忍的悲伤。   整场戏萧正阳没有台词,他只需要鞠躬,握手,雕塑一般伫立在棺椁旁,和亲人道别。旁人的惋惜与安慰是过耳冷风,他听不到,也无法回答。   沉默与寂静,将葬礼的压抑完整展示。   贺执同样换上一身西装,将一支白百合放在棺椁上,和萧正阳对望。   【 “节哀。”柏云阳没有与沈晗昱说更多的话,如同那天在走廊上一样,只是一位安静的眺望者。但他的眼神却告诉沈晗昱,你所经历的,我都懂。】   《追凶》原著里很少有白描以外的写作方式。承舟只负责讲故事,不负责解读故事。对柏云阳的额外描写曾令无数读者猜想其后的意义。   除了“节哀。”外, 贺执离去时在萧正阳耳边轻声说: “宋天没有来。或许你该去看看他。”   萧正阳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始终定格在棺椁上一簇又一簇的花束。   镜头随着他的目光拉进,一只不识趣的蜜蜂在青黄色花蕊上落足,成为满屏雪白中出格的光点。   周沉: “CUT!过。给沈晗昱化妆,两个小时后拍最后一幕。”   萧正阳立刻被化妆师簇拥起来,镊子粉饼都在脸边绕。   “刚刚那句台词,周沉让你加的?”萧正阳问贺执。   “不是。”贺执说, “自作主张。”   “挺好的。”萧正阳说, “他竟然没当场扔喇叭。能从周沉那里拿过台词的自主权,挺不容易。”   “指不定没听见呢。”贺执不好说心里是不是在为认可而感到喜悦,这句台词他想了几天几夜才决定在拍摄的时候加进去。   出于立场,柏云阳不会给予沈晗昱任何提醒,可事实上,柏云阳的立场也不过是一张做工精良的面具,用以欺骗书中的人物,以及书外的看客。   在周沉那里,柏云阳的剧本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的目光永远朝向沈晗昱。   这句提醒不含有善意或恶意,而是好奇,好奇沈晗昱任何仅由他一手造成,因他而起的反应。   接下来的戏由沈依依和萧正阳进行。贺执识趣地退场,没有占用萧正阳太长时间。   方畅拿着梨汤找他,上下打量一番,充满别扭地评价: “我怎么觉得你跟着周导,艺术细胞都多了那么几十个啊?”   贺执接过梨汤,搬了个马扎坐在角落里看萧正阳演戏。   方畅和他坐在一起,在萧正阳和贺执之间来回打量,忍不住问: “诶,你不会看上人萧影帝了吧?”   “没穿回古代当老鸨真是浪费了你的才能。”   “滚蛋,你盯萧正阳跟看块肉一样,怪别人多想吗?”   贺执送给方畅一个“你有病去治”的眼神,说: “不看戏就闭嘴。”   被烧毁的房屋经过简单的修缮,变作长相怪异的废墟,能遮风挡雨,却无法被叫做“家”。   沈晗昱在那场意外之后提交了退学申请书,住进了这个畸形的“房子”。   他在这里生活了三个星期,在断裂的房梁与倒塌的墙壁上架起一张桌子,用来摆放线索与文件。   他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父母真的只是自杀。   阳光从废弃木板的缝隙里漏下,显得黑暗更加黑暗。   “吱呀”   门被开启。   大片大片的光亮照射进屋子,照亮了沈晗昱半张脸。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那个挺拔的少年被摧毁了。他的下巴上长出坚硬的胡茬,眼下青黑。他弯着腰盘腿坐在杂乱的木板与纸页之间,巨大的木桌上用水笔画满了线条。   “出去。”沈晗昱说。   那片亮光没有消失。沈晗昱有些焦躁。   “如果又是来劝我的,你可以回去了。”   “你们只会说那些话。”   “节哀顺变。很抱歉。目前的线索没有更多的可能性。”   “你又要来说这种话吗!”   沈晗昱将手下的纸抓揉起来,狠狠拍在桌子上,受伤的狮子一样转身愤怒地看着来人。   童婉微在门口,没有进去。   她的身后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宋天。”童婉微看着沈晗昱,声音和手都在颤抖, “如果你在乎他的话,来看看他吧。”   童婉微弯腰将信封轻轻放在门口,转身离去。   童婉微没有关门,她为沈晗昱留下一道光,在光的尽头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来自好友的信。   沈晗昱抓着头发重新埋进他面前的线索里,疾笔写下梳理出的想法。笔尖在逐渐轻飘,划下的字迹也不再呈现。   “妈的!”沈晗昱打骂一声,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通通扫掉。   沉寂降临在这里。   终于,他从阴暗里爬出,拿起那封由光带来的信。   沈晗昱打开信封,指甲在那层单薄的折页上打了无数个跌,像笨拙的婴儿。   他一字一字读完了整封信,信纸从他手里滑落。   画面随着信纸的飘落一路向下,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一起坠落。   “啪。”   纸页接触地面,如同信号一般,哽咽沙哑,不成型的哭泣与呐喊从画面外传来。凄厉而沉痛。   在大一暑假即将到来的两周前,宋天自杀了。   他写了一封遗书,只写给了他的好友,沈晗昱。   周沉: “CUT!很好,过了。”   随着周沉的话,剧组才像慢慢活过来一样。郑元第一个跑去拥抱萧正阳,哭得像个傻子。   萧正阳接过郑元递过来的手帕,最终还是用它去擦了郑元的眼泪。   沈依依在一旁也抹了眼泪。   “感觉怎么样?”周沉拍了拍萧正阳的肩膀。   萧正阳叹了口气,说: “下回再有你的戏,我一定不接。你是真有病。”   周沉耸肩,说: “病历本都在你家,还得靠你治。”   “我治不了。”萧正阳远远地看了眼孤狼一样躲在角落的贺执,意有所指。   周沉拍了两下手,喊: “今晚我请客,想吃什么都来找你们萧哥商量。”   “哎你!”萧正阳叫了一声,转眼就被淹没,拖来拖去地商讨怎么才能狠狠宰周导一顿。   周沉功成身退,找了个犄角旮旯躲着,在身上摸烟。   搜寻未果后,抬头看到了同样躲在犄角旮旯里的贺执。   “有烟吗?”   贺执缩在两栋楼房之间,和青苔作伴,被冷不丁一喊,吓了一跳: “您属壁虎的是吗?”   “藏得有……”贺执在身上摸着,从袖口捏着烟嘴又犹豫了。   患有严重成瘾症的人最好什么危险物品都别着,更别说是尼古丁了。   周沉顺着他的手腕一路摸进去,指肚滚烫的温度贴着脉搏到掌心,将烟整根抽出。   “挺会藏。”周沉手指一转,烟掉落在地上,被积起的小水坑沾湿。   “艹,钓鱼执法啊。真够浪费的。”   贺执弯腰去捡,被周沉抬起的膝盖顶住胸膛。又是这种带有压迫性的举动,恰到好处的强势与轻蔑,让贺执烦躁却又无可奈何。   “在我身边少吸烟。”周沉将烟踢开,看着贺执, “少吸的意思是指,最好别碰。”   周沉说完,接了萧正阳的电话,对面已经商量好了聚餐的地方,找了小镇上最贵的海鲜酒楼。周沉欣然答应,从逼侧的小胡同里走出。   贺执依靠墙壁,仰着头,视角向下转动,落在那根已经弯折,沾了水渍和泥土的香烟上。   “真有病。” 第24章 【22/11/08修】   小镇的饭馆挑不出什么花样来。贺执瞅着那强行金碧辉煌的酒店,忍不住佩服剧组这群活宝。能在如此质朴的地方挑出这么土大款的饭店,也算是一种能力。   周沉的心情似乎不错,由着大家对着菜单一通乱点,哑然一副什么贵上什么的土财主模样,没有一点为真正破财的萧正阳感到悲伤的模样。   《追凶》后面的剧情都在城市里,取景大多数会在电影城。不用在这空调不管用,暖气通不了的小镇上受苦,实在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萧正阳在酒桌上成了焦点,非自愿挡下了敬给周沉的大部分酒。   没办法,沈晗昱这出戏太出彩了。   周沉小说的魅力在于始终徘徊蛰伏的阴暗。用词温馨与阳光,内里藏得是人性。周沉的文字是真实的,是矛盾的。令人上瘾,也难以重现,更别说参演这部剧的演员大部分都经验不足。   萧正阳与沈晗昱的贴合令很多戏码水到渠成,对戏时自然而然的身份替换让所有经历过的演员都对萧正阳感到敬佩。   “一滴不沾?”萧正阳握着小巧的白酒杯,微皱眉头,含糊地和周沉说话。他酒量一向不好,被周沉顶着灌了几杯酒,脑子已经变得迟钝。   “遵医嘱。”周沉将少了一小半的白酒杯斟满,把萧正阳推给前来敬酒的郑元。   “郑元今天算是杀青了。宋天这个角色演得不错,期待以后与你合作。”周沉和郑元握手,拍了拍萧正阳的肩膀,“多向你萧哥请教请教。”   郑元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被周沉不轻不淡的夸赞弄得满脸通红,重重点头: “嗯!周导,我会的!”   萧正阳眯起眼睛打量周沉,酒精让大脑运转的速度变慢。周沉坦荡的眼神让萧正阳一时没琢磨透这个难搞的病人想做什么。   萧正阳笑着和郑元碰了一下酒杯。   有的病人管也是白管,就适合丢在病床上,自生自灭。   一屋子觥筹交错,周沉混迹其中,像只沉默的幽灵。   有人寒暄,有人搭话。虽然热闹非凡,却还是能从四周察觉出一点寂寥来。   周沉倒了杯茶,慢慢品着,找寻他真正的猎物。   贺执一连逃了几次聚餐,早被大家记了一笔,现在正被沈依依和陆文围着罚酒。连方畅都在一旁拱火,缺席的借口可没有那么好想。   贺执在剧组的人缘谈不上差,虽然看起来像个不好惹的主,但该做的工作一点不会马虎。该送的礼,该说的话,向来不会少。   周沉用杯盖轻敲杯身,微弱的清脆响声堪堪传至耳边,在喧闹里宛如一股清流。   在周沉的记忆里,贺小少爷不会虚与委蛇,嘴里吐出的要么是真挚的爱语,要么是直白的诋毁。就像养在温室里的食人花,吃惯了园丁送来的美食,不屑于去捕猎可怜谋生的昆虫。   而现在的贺执更像是在一片贫弱荆棘林里成长起来的小兽。狡猾而敏锐。   贺执被灌得有点迷糊,因为费洛蒙症的原因,贺执很少放纵自己喝醉,刘明德也不允许。酒是俗套却万能的借口,喝醉后的行为和言辞都带着免死金牌,只要酒精曾经通过咽喉在血液里流淌过,就拥有了狡辩的本钱。   “最后一杯,你们这不是罚酒,这是借着我来坑周导钱来了。回来账算到我头上,我可不认。”贺执拿起小酒杯,仰头饮下。   方畅往贺执手里塞了两片解酒药,自然而然得接过话题,转移视线。   报仇归报仇,把老板家珍贵的货物给喝坏了,他就倒霉了。   贺执缓慢地向包厢外挪,这群崽子真是下了血本,桌上连个茶水饮料都不见,全是往四位数去的酒,想吃个药都不给机会。   “淡茶,凑合喝点,好醒酒。”   贺执迟缓地低头,看到了一只青花瓷纹样的小茶杯,里面有颜色浅淡的茶汤。   周沉抬了抬手: “新的杯子。”   贺执接过茶杯,将手里的两片药吞下,烧灼的胃顿时舒服不少。   “周导,让我在这儿躲一会?”贺执归还茶杯,打起了周沉身边空位的主意。   周沉就好像狂欢场中的净土,喧嚣和酒气偶尔沾染,却不会过多侵占。   酒精不会导致贺执的成瘾症发作,但一切可能导致精神恍惚失控的东西,都会让贺执感到恐慌。   周沉打量着贺执,辛辣白酒溢散出的气味并不讨喜,些许迷茫虚弱的神态倒是更顺眼一些。   周沉放下茶杯,站起身,将贺执的手臂抬起,绕在自己肩膀上。   “干什……”   “贺执胃病犯了,我先送他回去,单我买了,玩得开心。”   贺执努力运转迷醉的脑细胞,看着周沉面不改色地说谎。   沈依依有些愧疚,急切地说:“贺哥,你有胃病怎么不早说!要不还是去躺医院吧!”   “我没胃……唔!”贺执被手腕处突如其来的剧痛打断,随后感知到周沉身上的温度整贴着皮肤慢慢传来,明明是温热的,却像是威胁。   贺执扭动两下手腕,最终放弃抵抗。在责怪,思索,担心的眼神里,被周沉拖出包厢。   作者有话说:   贺执:谁是带恶人我不说   周沉:他有胃病(确信) 第25章   贺执被“请”上周沉的车,窝在柔软座椅上时还有神智去摸一把裤子口袋,看看方畅是不是往里塞了点能用的东西。   贺执摸了个空,他抽出手,撑住车窗,对已经插入车钥匙的周沉说: “周导,你现在怎么喜欢这种戏码?”   醉酒的人脑子都犯浑,贺执说了句足够强势的话,字与字之间却黏黏糊糊,像团在一起的毛绒线球,听在周沉耳朵里如同呓语。   撑着车窗的胳膊也歪歪扭扭,像即将倒塌的老树,周身都散发着沉睡的气息。   周沉看了贺执一会,开口问: “什么戏码?”   “你说什么戏码,不由分说在聚会上掳人,这不是什么强取豪夺加霸总什么的剧情吗?”   “是吗?我取谁夺谁?”   贺执咂摸两下嘴,歪头咬牙,一路上再没说过一句话,净琢磨周沉那句“取谁夺谁”了。   周沉乘兴而归,小镇曲折颠簸的路都变得顺眼了一点。   车窗开了一半,带着凉意的风呼呼往脸上刮,贺执眯着眼睛朝外看,风和滑过的景色一起糊成一片。   等和周沉一起站在熟悉的门牌号面前时,贺执的酒醒了大半。   贺执去看周沉,习惯性倚着墙,歪歪扭扭,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这就是你说的去医院看‘胃病’?”   贺执一直等周沉走进房间扭过头看自己都定在原地,根本不想进去。   哪怕酒精在不断麻醉大脑,贺执眼前晃过的还是之前在一片刺眼的白纸之间阴郁的周沉。杂乱下隐藏的颓唐与失控让周沉看起来像一只报废的洋娃娃。   走廊里的灯光映射进昏暗的房间,照亮周沉,构图与躲在线索之后等来宋天遗书的沈晗昱诡异的相似。   贺执低骂了一声,走进房间,带上门,急切地打碎了幻像。   “说吧,想做什么,我的大导演?”   “聊聊而已。”周沉说, “合同签了吗?”   贺执将这句话放在脑子里过了两三边,终于想起了那个被方畅称之为包养协议的混蛋合同。   “……”   “没签刚好,我这儿有份新的。”   贺执往桌上一看,果然放着合同,旁白规规整整摆着墨水与钢笔,位置讲究,充满美感,像极了电影里的画面。   “本子定下来了。”周沉说, “一个香港编剧的本子,三级片。”   “小周导,有些话说得不那么漂亮也没关系。什么三级片值那个价钱啊,你就是直白点叫包养费,人也得给你送上床去。”   贺执的挑衅像是打在棉花上。   周沉拿起合同递给他,宛如没听见: “还有些别的要求。”   贺执接过合同,一份是正儿八经的演员合同,的确是香港的编剧,最会拍文艺片,在国际上拿过不少奖。   还有一份……   “配合治疗协议书……”贺执一字一句把只有两页纸的合同看完,连纸带笔一起拍在周沉胸膛,食指敲着纸页, “我语文学得不好,这年头国外都把卖身协议叫这个名儿了?想爬你床的能从门口排到我家,周沉,你怎么就邪上我了?”   周沉按住贺执的手腕,一点一点将合同抽出,放在桌面上。   强有力的虎口牢牢禁锢贺执,将他拉进,另一只手由后腰向下探索。   贺执狠狠皱起眉头,感到不适。又是这样,每次和周沉对峙,他永远无法获得主动权。   “成瘾症难以根治,药物只能控制严重的心理疾病,治标不治本。病得是我的脑子。最佳治疗方法是心理干预,我的主治医生建议我进行脱敏治疗。”周沉说, “至于为什么是你……”   周沉的手指由腰际向下,隔着布料也能感知到皮肤的紧绷。周沉刻意放慢速度,像并不饥饿却又恰巧抓到老鼠的猫。   手指一路侵占领地,肆无忌惮地来到胯骨,食指一勾,带出贺执的手机来。   周沉松开贺执,用他的拇指解开锁屏,找到私密文件,点开第一个输入一串数字。   几张手臂的图片跳出来,其中很多张被刻意截图,重点展示了劲瘦手臂上突兀的青黑与针孔。   贺执口干舌燥,要理解从周沉突然凑近到偷拍照片被发现之间的事情需要太多脑细胞,被酒精麻醉的大脑负荷工作,早就响起警报。   “你为什么会知道……”贺执脸上一片红热,他不会为这种勾当被发现而尴尬或是惭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物以稀为贵,货物是这样,人也是这样。难以把控的在情场上总能获得更多。哪怕处于下位,懂得玩弄情感与挑逗氛围也能把握主导权。   刘明德要的就是这种货物,所以贺执就得是这种货物。   然而贺执现在觉得,周沉似乎比他更懂得游戏规则。   “任何有心理疾病的人都会对暴露病情感到抗拒。暴露病因的线索会被他们藏起,如无自愿,你很难拍到这样清晰直白的照片不是吗?”周沉翻看照片,一张一张欣赏。   “你是故意的……”贺执感到背后透着凉意,他关上的门就好像周沉为他准备好的牢笼。他跟着布好的诱饵一步一步踏入陷阱却不自知,。   “我没想发出去,只是做个……”   “准备。”周沉替贺执把话说完, “所以你还能拿到这份合同,贺执。我也得做个准备。”   贺执看向周沉,终于明白他是蛛网里的猎物。他对着周沉坐下,半闭着眼睛醒酒:“难为你这么处心积虑。”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这份合同他没有不签的理由。   刘明德不同意,周沉不同意,就连他那个固执己见,脑子已经出了毛病的爹也不能同意。   他需要钱,刘明德需要合作,而周沉,需要一个能肆无忌惮上床还没有负罪感的物件。   除了他自身细微的别扭和难以言说的执着以外,周沉的要求没有任何不妥当。   “周导,我就问一句,为什么?”贺执睁开眼,闲谈一般问周沉, “就为了咱俩当初那点过往你能惦记到脑子出问题?”   贺执的神情像认命的牧羊犬,遗憾的是丧家犬没有提问的权利。周沉把合同递到他面前,问: “药,吃了吗?”   作者有话说:   小周导:果然不是好人,和我一个路子,祸祸他没有道德问题!   贺执:#¥%……&*## 第26章 【22/11/08修】   贺执单手撑着周沉的大腿,感受逐渐升温的空气。   酒精带来的朦胧与混沌早已消失,周沉摁压在他头顶的手掌与散乱发丝遮挡部分视线,逼侧的环境另气息与温度都更加清晰。   “刚签完就要用,您可真是一点不吃亏。”贺执不紧不慢地调侃,仰起头,温热掌心滑过头发,接触皮肤。   贺执透过指缝向上看,凸起的骨节阻碍视线,将周沉的脸分割成几部分,宛如碎裂的镜面。   和周沉在一起的几年里,他们会亲吻,会拥抱,却很少做全套。至多窝在床上或沙发里用手或口解决一下生理需求。大多数时间都是贺执主导。周沉会睁大眼睛,满脸潮红的看着贺执,青涩如林野间的野果。   贺执喜欢逗弄这样的周沉。   透过指缝看到的周沉微微蹙眉,苍白的皮肤上不见任何变化,依旧病态而阴沉。那双盯着他的眼睛犹如深潭,即使下层暗流涌动,表面却平静如波。   这不是以前的周沉。是熟透了的,长了硬壳与尖刺的果子。   贺执嘲讽的嘴角慢慢抹平,有种难以言明的失落。   手掌从头顶转向脖颈,滚烫的温度与被包裹的触感让贺执皱眉。收紧的力度像是在确认对猎物的所有权,贺执迟疑了片刻,没有制止周沉。   周沉轻柔抚摸贺执的脖颈,因为过度拉伸而泛红的皮肤格外令人着迷,袒露的区域好像在邀请他人的掌控。   窒息不是什么好趣味,周沉在贺执脖颈间犹疑了很久,最终放弃了这一选择。   贺执被摁在沙发上时不爽地挣动了一下,随后将脸埋进沙发靠背里,想:像发情的狗。   手里的皮肤一起一伏,呼吸速度微妙地加快,周沉俯下身问:“害怕?”   贺执不满地挺腰,又被压了回去。   柔软靠垫将耳朵半遮半掩,贺执好似听到了一声轻笑,又好像那只手衣料摩擦制造出的幻觉。   周沉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肩膀传来一阵疼痛,随后是湿热。   “操……”贺执咬住沙发垫,“真特么是狗啊。”   ……   鸟鸣换来小镇的清晨。未沾染工业的青草与泥土气息组成特有的微风,在街巷里穿梭。   贺执依靠着卷帘门,占据某家没开门的店铺门口,和卖早餐的大妈面面相觑。   “宿醉啊?”   “啊?……啊。算是吧。”贺执含糊地回答,思考要不要挪个地方。   “也就是年轻敢这么折腾,酒不是好东西,得少喝。”大妈撇了贺执一眼,带有长辈特有的嫌弃与关怀,从笼屉里挑出两个包子来, “喏,喝点粥。吃点东西,胃里能舒服不少。”   贺执在严肃又慈祥的注视下接过袋子,愣了片刻,去摸手机: “多少钱,我转给您。”   “不要你钱,喝完了早回家,别在这蹲着妨碍我生意。”大妈挥挥手,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   贺执拿着两只热腾腾的包子和一杯粥在马路牙子上呆坐,顿时觉得自己更像失魂落魄的丧家犬了。   酒精没在胃里留下永久性伤害,随着暖热气流与汗水蒸发得一干二净。贺执捏揉脖颈,酸痛感由肩颈开始牵连着每一个关节发麻发酸,控诉过于疯狂的使用。   贺执不喜欢xing爱,尤其是在公司破产以后。挑起别人的欲望成为他谋生的手段,其中属于个人意愿的部分被淡化,只剩下无意义的行为和有意义的关系。   在以往的经历中,贺执总能控制在浅尝辄止的范围里。只要气氛和语言到位,感官一样能被满足。行为并不是必须的环节。   但很明显,这个定论不适合周沉。   暧昧的氛围是成瘾症的催化剂,挑逗的情话无法满足病理性的身体反应。   周沉不是贺执能握在手中的兔子。   贺执揉乱头发,惯常翘起的腿尴尬地岔开,连轻薄衣料的摩擦都会剐蹭红肿造成疼痛。   他咬牙冷吸一口气: “嘶……疼死了,什么疯子!”   “还脱敏治疗,可真够给我面子的。差那临门一脚吗?”贺执狠狠咬了口包子,从来没这么希望自己在情事上牙齿能更尖利一点。   啃完两个包子一杯粥,被亏待的胃得到满足,暖洋洋的热流烘着腹部,让贺执感到困倦。   一大早只顾着蹑手蹑脚偷衣服偷手机,丝毫没有时间去照顾被酒精和周沉轮番折腾的胃。   贺执打开手机,通讯录上冠有字母A的人哑然变成了周沉。贺执对着那一个字母两个字愣了片刻,完全没想起来周沉是什么时候改了他手机上的备注。   方畅的电话打进来: “我的祖宗!你哪去了?”   “……”贺执看着手里空掉的塑料袋子,想了想说, “吃早餐。”   “吃早餐……贺执你真是早晚被弄死都不知道去哪里给你收尸!”方畅怒吼, “现在给我回来!”   “知道了。”贺执丢掉垃圾,用手撑了撑地,腿部和腰部的酸痛立刻卷土重来。贺执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理直气壮地躺了回去:“回不去,来接接病患呗?”   方畅骑着电动车在小镇的巷子里疾驰,愣是开出了速度120的架势,就怕贺执真的被周沉抛尸小巷。   跑掉了小电驴一半的电量,方畅终于在犄角旮旯里看到了沦落“野外”的贺少爷,对面还有个生意红火的早餐摊。   “你犯什么病,躲这里吃早餐?”方畅下车,去拽没骨头似的贺执。   “大姨做得包子太有魅惑,实在没办法抗拒。嘶——轻点,跟我有仇是吧。”   方畅把人塞在后座上,没再多说话。   贺执在他这里是只裹了两层皮的刺猬。做事够狠够绝,但要是两张皮都掉了,就只能把柔软肚腹露在外面,任人宰割。   所谓露肚皮,大致表现在语言的攻击力上。   贺执从来不会色厉内荏,他办事的态度基于他拥有的本钱。弱者别想拿到同情,强者别想找到把柄。如果无可奈何,贺执剩下的就只有无所谓的态度,以隐瞒他的弱小,维系他的尊严。   方畅将头盔递给贺执,把他皱巴巴的衬衫拉紧: “不知道以为你炫耀勋章呢,手腕也是,能不能遮着点。我说你俩玩得够花的啊,用不用我帮你找刘总请工伤费啊?”   “去吧,刘明德巴不得给这个裱墙上去。”贺执举起手腕,大大咧咧地展示上面的红痕。   “挂不挂墙上一会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   “刘总在宾馆等你呢。”   贺执总算察觉到事情不对劲,问: “他来干什么?”   方畅扭动把手,疾驰的电动带起一阵风。   贺执听见方畅说: “有人爆了你的黑料。” 第27章 【22/11/08修】   贺执没能进房间。刘明德一个电话把他和方畅指派到了车里。   贺执在后座对着手机将爆料贴和相关评论全部翻了个遍,才等来刘明德。   “看完了吗?”刘明德问。   “连一年前剧组官宣下的评论都看完了。”贺执放下手机,搓揉发酸的手腕。   刘明德的来意不是解决突然出现的公关危机,贺执在看到他手中的公文包时认定了这个想法。   被偷拍爆料不是什么新鲜事,盯着刘明德的人多,盯着贺执的人也多。大部分信息都是捕风捉影,半真半假地往外漏。越扑朔迷离的信息越能引起看客的兴趣。不管饵是什么做的,只要够香,总会有对应的鱼来咬钩。   刘明德手下的公关团队很擅长应对这些事情。不说别人,方畅就拥有处理事情的能力与人力,根本不值得刘明德亲自跑一趟。除了周沉,贺执想不到在这个偏远的小镇里,还有什么值钱的玩意能吸引刘明德。   方畅说: “这次的事,有点蹊跷。帖子针对的不是贺执,而是《追凶》。”   爆料人自称是剧组内部人员的朋友,在喝酒的时候偶尔获得消息,说剧组里的演员作风有问题,凭靠身体上位,三流演技,一流床技。在此之前用这种手段拿到了无数优秀的资源。导演承舟是个被盯上的冤大头,每日和男演员滚床单滚地昏天黑地。   圈子里靠身体上位的事情屡见不鲜,爆出来甭管真假总有人会信。爆料人给出的所有图片都模糊不清,也没有什么私密空间的实锤,顶多能清晰地分辩出暧昧气氛。全靠一张嘴在讲故事。   英明的是,这个爆料人每说一段都会强调朋友喝多了,说的话肯定略有夸张,但其中的几点还是比较可信的。这种走一步退半步的办法博得了不少人的信任。   《追凶》影视化的消息没有官宣,周沉也没有创建官方账号。读者只知道承舟在得奖后拒绝卖掉版权给国外导演拍摄,并在颁奖仪式上留下了“没有人比创作者更了解作品”这句话。   在扒出承舟的原名是周沉,且是个导演后,原著粉就充满了期待。开机那天,周沉也只拍了一张小镇上的古树,说了一句:它和沈晗昱家乡的树好像好像。   承舟和《追凶》有着相似的风骨,读者对《追凶》的爱自然而然转嫁给了承舟。   读者被似有似无的影视化吊足了胃口,四处搜寻《追凶》影视版的消息。此时出现的小道消息就如同生肉投进狼群,立刻引起关注。   爆料的图片主要以模糊背影为主,夹杂了几张背包和卧室的照片。激化话题的是评论里一个没有头像的小号,连名字都是乱马。   sudiuechdoi:【图片】。还记得之前那个闹出人命的刘庆吗,就是用这两种药不小心玩死了人。组内某两字男配,你还真是和角色相配啊,玩得真狠。   读者和浑水摸鱼的网友纷纷调转方向,把剧组从上到下翻了个翻,锁定在柏云阳的扮演者——贺执身上。   贺执没拍过什么有名气的角色,却一直在不算差的剧组混着,色相顶尖,演技低下,留言风语立刻流转起来。   “图片还挺真。”贺执扒拉着盖了五六百楼的帖子,由衷评价。   方畅: “这一看就是圈内人做的图。图片角度,内容,太成熟了。而且决口不提真实人名,料给得又多又足,下面光猜名字猜了一百多楼,剧组里所有人都猜了个遍。吊足了胃口之后,到你这里恰好水落石出。看起来就像是……”   “就像是为转移视线,才推了个替罪羊出去。”刘明德说,“他们的目标不是周沉,而是你。亦或者说,是想拉拢周沉。”   “这两瓶药,熟悉地很。”贺执放大照片, “记得林齐吗,这就是他的手段。”   方畅凑过去看照片,一串一串的药品名看得他眼晕。   “阻断药加上镇静精神的药品,会让血管扩张,体液分泌减少,高温,意识不清,眼神模糊……”   “打住打住,够会玩的。”方畅抽了抽嘴角,难得同情贺执,“怪不得你当时住了半天院。哎等等,林齐……陆文不是跟着林齐?”   贺执把照片塞进兜里:“周导真是会选人,演员选得一个比一个低劣。” 第28章 【22/11/09修】   “把主人的手段做枪打在竞争者的身上,没有哪只狗这么大胆吧。林齐?你们之间不是善了了吗?”方畅略作思索,悄无声息地看了刘明德一眼。   “林齐的事情是我处理的,没有后患。”刘明德说,“他身边不缺人,陆文跟了这么几年早就腻了。”   “把林齐的手段爆出来,这也算是放手一搏了,看来他的确没什么底牌。”方畅松了口气,“只是陆文的话,还不算棘手。”   “不需要插手。”刘明德拿着手机,打断方畅, “这件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方畅愣住, “我们连舆论也不掌控吗?风向已经很危险了,如果再牵扯新的人进来就不仅仅是名誉受损的事情……。”   “也并不一定是损失。”刘明德说。   方畅皱眉,明智地闭上嘴。   “陆文卖了周沉的股,不敢对《追凶》做什么。这次风波带来的流量是他给周沉的投名状,索要的报酬是柏云阳的位置。”刘明德看着贺执,“不用管。剧组会解决掉。”   方畅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剧组?”贺执琢磨这两个字,怎么想怎么好笑, “是周沉说得吧。《追凶》连宣发都还没成型,除了周导还有谁这么大权力能负责。”   刘明德点点头,毫不避讳: “聪明了不少,你知道就好。”   “在事情大肆发酵之前,我不会插手。如果剧组运作的高明,你和这部戏都能火一把。”刘明德说, “周沉明确说过柏云阳是你的角色。而他需要你的诚意,我说过很多遍了,不需要我再提醒了吧?”   贺执冷眼看着刘明德。   刘明德嘴里的诚意,说白了就是听话,任人宰割。   “诚意是吧,行呗,我肯定得给。”   “哎,贺执!”方畅起身抓贺执的衣角,手指肚被布料狠狠刮过,发麻发痛,接着等来一声不轻不重地关门声。   这是真的生气了,方畅只觉得后脑勺一跳一跳得疼。   刘明德不是不聪明,而是太聪明了。他是一台精密仪器,在他眼里每个人的脑门上都写着利益和成本。和难以拿捏的人说话客气叫做投入,和价值微小好掌控的人说话客气叫做浪费。   这样的人在圈子里一点不少,往往有点作为,但是不妨碍令人厌烦。   而贺执就是他握足了把柄,不必尊重的“货物”。   “追吗?”方畅看着随风轻轻晃动的门,问。   刘明德淡淡地回答: “不用。”   ***   周沉窝在沙发里,身上绑着各种各样的仪器。萧正阳忙着记录数据。两人正对面立着一只手机,气氛诡异。   “数据暂时都是正常的。”萧正阳核对数据,说, “还没出现复发的征兆,瞳孔心跳也没有异常,看起来挺健康的。”   “提前吃药了吗?”萧青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略带清冷。   “吃了点。”周沉回答。   萧青冷笑一声: “萧正阳,查柜子。”   “……”萧正阳看周沉,对方面色如常,不动如山,看起来靠谱至极, “好吧。”   “我说哥,你这样真的不会被投诉吗?算是侵犯病人隐私了吧。”萧正阳一面翻柜子,一面调侃。   “我的病人不会不遵医嘱吞两瓶药。也不会有个不守规矩的医生帮他开药。”萧青刀枪不入,直指萧正阳。   萧正阳理亏,立刻闭嘴埋头当称职的医用哈士奇。   “就这么几瓶了。看用量吃了三分之一,是常人用量的五倍。勉强在安全范围内,死不了。”萧正阳把药瓶拿出来挨个拍好,抬眼就看见萧青淡然的神情。   “就这么几瓶。有几瓶是你偷出来的啊?”   “怎么能是偷呢,钱我可都付了啊。”萧正阳推出去两瓶药。   “你趁早把你那套理论从周沉身上拿开!脱敏疗法是有危害性的,使用不当只会造成病情加重。上个床就要吃五倍的药,我一点也不怀疑下次你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是来喊我收尸!”   萧正阳在萧青面前哑口无言,不满地踹了一脚周沉。他哥最近彪悍得很,每天把收尸挂在嘴边,他的日子也艰难得很。都怪旁边这个闷货。   “我有分寸。”周沉看了眼药瓶,又看着萧青, “况且只是帮我收个尸而已,这事你又不是没做过准备。墓园里不是还有我一块地呢吗。”   “你想去躺着我现在就帮你买机票,保准把土给你填严实。”萧青气得想抽烟,还想继续嘱咐,电话里传来一阵敲门声。   周沉: “谁?”   贺执: “我。”   萧正阳品着这句短促的回答,朝周沉看了一眼,用口型说: “气得不轻。”   “有点事,下回聊。”周沉和萧青说了一句,挂断电话,随后又转头去看萧正阳。   “……不打扰你们了。”萧正阳把几瓶药扫进抽屉,打开门,正和倚着门框,等冤家一样的贺执面面相觑。   “看病?”贺执浅浅往屋里看,闲聊般问萧正阳。   “嗯。”萧正阳不动声色打量贺执,除了绕在贺小少爷外面一层又一层的低气压外,也只有后脖颈露出了一点可疑的红痕。   贺执用脚尖点地,发出“哒哒”的声音,沉默了片刻问: “死了没?”   “活得挺好。”   “哦。”贺执说, “可惜了。” 第29章 【22/11/09修】   贺执仔细打量周沉,没看到任何输液服药的痕迹,脸色也不见多苍白。至少比顶着黑眼圈,满脸憔悴的他看起来有精神多了。   “有事?”周沉抬眼问贺执。   贺执拍下手机,将爆料贴展示给周沉: “周导不跟我这个受害人解释解释?”   周沉将手机推开,示意他早已看过帖子: “你需要什么解释?”   “你跟刘明德拿我当货物做交易,卖了几斤几两总得通知一声吧?为什么不允许方畅插手?”贺执的视线随着被推走的手机游走,毒蛇一般又转向他的猎物, “周沉,你到底打算做什么?把旧情人养成biao子很爽是吧?你的手段真是一次比一次低俗。”   “……”周沉任由贺执靠近沙发,以站立的姿势俯视他。   贺执的身躯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因为生气脖颈的青筋突显,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像盘踞在洞穴内的蛇不甘骚扰,终于露出獠牙。   皮肤上的暧昧痕迹清楚地记录曾被挑衅的过程。那是猎人挂在猎物身上的勋章。   周沉侧着身子倚靠沙发,欣赏这件由他创造出来的作品: “刘明德没有教过你,对待舆论要所取有所舍,静待时机吗?仅仅是疑似剧组酒店里有这两瓶药,所属者,用处都无法定论,要翻盘轻而易举。既然有人提供风口,自然要借机赚取利益。没人喜欢做亏本买卖。”   “我不想陪你和刘明德玩商人游戏,也懒得陪你拍‘文艺片’。”贺执冷冷地看着周沉,对这套说辞感到抗拒, “三人成虎,事情的真相永远不重要。”   “你在不满什么?”周沉说, “因为他们所猜测的,与真相差距太小吗?”   贺执握紧拳头,失去了辩驳的立场。他看向周沉,却觉得看到了又一个正襟危坐,手指上缠满了木偶线的刘明德。   不是没人企图对他做过类似的事情。在绯闻爆出后从暧昧色情的角度挽回人气,以人性最原本的欲望作为卖点,总归能获得一批粉丝。   这是一种黑红的炒作手段,而贺执比其他人更多感受到的无趣和荒唐。   ——运用了些手段又如何,反正你本就是这样的人。   ——都做这种生意了,还想要别人不知道吗?   类似刻意的嘲讽无时无刻不围绕身周,做出困局,假意解救,等着他承认自己的坠落,落如织好的网。   他认定周沉打着类似的算盘。就像猫喜欢玩弄老鼠,吃饱的狼玩弄幼鹿一般。当手里完全掌控着一件活物的生命时,恶意就会悄然而生。   征服,戏耍与报复带来的快感对一个男人永远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只是当这个人是周沉是,他的荒唐感似乎要强烈地多。   “我们谈论完这件事了吗?”周沉问。   贺执嗤笑:“我从来都没有商量的余地。”   “的确如此。”周沉点头,“那么谈些别的。”   “新戏的剧本到了。”周沉不紧不慢地跳跃话题,拿出一份薄薄的册子。   封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小的署名——陈屿。   贺执随意拿起,眼神在那两个字上停留片刻,嘲讽: “周沉,你是觉得我比猫好糊弄是不是?骗人好歹拿出点像样的东西,这名字是你那个香港导演吗?”   “剧本是他买来改的,我要了原版。”周沉扬头,示意贺执翻开看看, “在稻城亚丁旅游的时候和一个中国人花了五千人民币买的。”   贺执翻开,看了几行后埋头再不理周沉。   半个小时后,贺执一口气把那份薄薄的剧本看完,嘟囔到: “……什么冤大头。”   “刘明德给你接的剧都中规中矩,是个很合格的花瓶。而我不想养花瓶。”周沉说。   剧本里有两个角色。一个是喜爱徒步,梦想拍纪录片的富二代,青涩,又带有天真的恶。名为姜深。另一个则是大山里长起来的汉子,神秘沉默。名为平烨烛。   创作者将角色塑造得真实而复杂,缺陷与魅力都很明显。和贺执想象中的“文艺片”完全不一样。   无论是哪个角色,都与主流商业片格格不入。   五千元就能卖出的原因大抵是,如果这部片子的导演与编剧不是圈子里有身份的老师,连开机的资格都没有。   太偏,太冷,太用心。   贺执透过薄薄的剧本能看到创作人对“表达”留有的热忱。   贺执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当初对周沉的一见钟情,也是因为那份好像一眼能望到底的热忱。   在这一点上贺庆松说得很对。   热忱和灵气都一样,没人稀罕。他贺执没为了这份热忱改变自己,周沉也在成长中将其摒弃脑后。你来我往,再平等不过。   贺执把剧本放下,问: “这剧本,没名字?”   “剧本还在改。”周沉说。   “哦。”贺执应了一声,说, “叫《归路》吧。”” 第30章 【22/11/09修】   宋天的饰演者郑元杀青了,剧组由小镇搬回繁华都市,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却又没有人能说得明白。   诡异的气氛并不全因郑元的离开而起,偏僻小镇的静谧与慢节奏好像拥有隔绝网络的力量,面包车驶向高楼大厦,一块块屏幕亮起,人心里的成见与细密心思也随之而升。   贺执闭目养神,时不时睁眼看向方畅手里的手机屏幕,没说一句话。   新的拍摄场地定在电影城。面包车爬过山路,行过柏油马路,在热闹的街市停下。   贺执钻出面包车,深深吸了一口没那么新鲜的空气,拽着方畅躲去一边,和所有人拉开距离。   那些打量,探寻,好奇的目光小心翼翼,却一点也不隐蔽。   方畅埋头兢兢业业地刷着手机,顺口问贺执: “周沉和你说了点啥,这就偃旗息鼓了?”   “没什么。”贺执找了面墙倚着,对那些暧昧尴尬的对峙绝口不提。   “怎么,抑郁了?”方畅放下手机,对着贺执来回打量。   “有那闲心抑郁,我现在就躺在精神病院了。”贺执推开方畅的脸, “这几天你还跟着?”   “跟着,你刘叔算是看中这部戏了。把我工作全推了,就盯你。”   “就盯我?”贺执皱眉, “你那些‘资源’呢?”   “放着呢,刘明德舍不得他的销金窟。”方畅用指头点点手机, “这个,真不管了?头回见到有人把自己送床上,还名利都不拿的。这舆论再发酵两天,等你登个什么头条,指不定就被封杀了。”   “我知道,再说吧。不是交给‘剧组’了吗。真封杀我他们也难办。”贺执摸向口袋,里面只有一张叠了几叠的合同,烟和药都被周沉搜刮干净了。   “知道不?你现在特别像那个。”   “哪个?”   “恋爱脑。”   方畅白了贺执一眼,抱着手机走了。   这场戏没有贺执的戏份,是周沉强迫他来看的。   在宋天自杀后,沈晗昱随童婉微一起离开家乡,也没有再继续念大学,而是加入了特别调查组。他的能力也被记录在案,用于破解要案疑案。   父母与好友的死亡让沈晗昱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是那个普通的小镇少年。   萧正阳饰演成年的沈晗昱更加驾轻就熟。不需要捏造青年的稚嫩,萧正阳成熟稳重,略有阴郁的气质本就与沈晗昱有些相似。   面临挑战的是年岁尚小,经验较少的沈依依。   进入拍摄场地后,沈依依的手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剧本。自己躲在角落里,一个劲地熟悉台词,逼迫自己入戏。   童婉微此时已经将近三十岁,经历过无数重案要案,亲手查办了高官要职,是特别调查组的现任组长。   这份成熟与气势都需要沈依依来塑造。   周沉不是没想过将童婉微的少年与成年分成两个演员,但那份虚无缥缈的联系感却始终难以找到。最终确定下天赋异禀,有无限可能的沈依依。   收音话筒架起,摄像机打开,周沉举起喇叭: “开始。”   ——   昏暗的写字楼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人推开通往天台的门,光亮倾泻而下。   沈晗昱微闭起眼睛,适应预料之中的强光。   “什……什么人!”   “别紧张,只是来吹吹风。”沈晗昱忽视惊慌失措的男人,撑住天台栏杆,欣赏城市的风景。   “休息日怎么会想到来办公楼的天台上偷懒,不会和我一样连个出去吃饭的朋友都没有吧?”沈晗昱依靠栏杆,闲聊一般发问。   “你到底是谁……”男人紧张而惊慌,提防着沈晗昱。   “和你讲个故事,我曾经有个朋友,这么高的个子……”沈晗昱自顾自地说话,他伸开手臂,比了个高度, “咋咋呼呼的,像闹腾的金毛。”沈晗昱微微笑起来,像在怀念: “后来他自杀了。”   “……”男人愣住,忍不住投来疑惑的目光。   “家里原因。”沈晗昱说, “他死了以后,他那个便宜爹说得第一句话是——‘真晦气’。是不是特别没人性?”   男人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沈晗昱毫不在意,接着讲故事: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要是我能杀人就好了。有些人活在法律的底线上,肆无忌惮地拆毁别人的生活,要是这些人能永远闭嘴就好了……”   “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男人抗拒地摇头,想要离开。   沈晗昱拦住他: “你父亲,身体本来应该很好的吧。农村庄稼汉,干了一辈子农活。能供出一个大学生,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他一定很高兴吧。本来他应该攥着卖杏子的百八十块钱,坐着绿皮火车,来看他那出息的儿子……”   “你怎么会知道?你是谁!”男人猛地扭头,警惕地看着沈晗昱。   沈晗昱不以为意,依然慢条斯理地说着: “如果……他没有因为想要给孩子换个好点的手机就去打工的话。”   男人愣在原地,好像驱使他行动的线绳崩断了。   “村里的老张头一看就不是个老实人,他怎么就能信了呢?你说是吧,蒋庆?”沈晗昱慢慢走近蒋庆,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想起你了,你是和童队长一起的。”蒋庆喃喃,而后深深叹了口气, “老张头干得是些犯法的勾当,村里人都知道。犯法多可怕啊,犯法就意味着……好多好多钱。他也不是为了个手机,是想给我攒老婆本。城里的东西什么都贵,一瓶水要好几块,一辆车要十几万。家里那几颗杏树,就是再结几百年的果也娶不回一个媳妇来。”   “老张头说,去城里的工地干活,干一天就有一两千。干个一年能给娃买套大房子。老张头还说,人身上没用的东西有好多,卖给有用的人,一下就能赚回来一辆车。他嘴皮上下一碰,能从那些农村汉身上扒下来不少血淋淋的钱袋子出来。”蒋庆难看得笑了, “你知道吗,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瘦的还不如我家后院养的老狗,浸在冰水里,手里攥着布包的人民币,都湿透了,一捏就碎。”   “就那么几张红票子,能要了一个人的命。卖器/官换来的八十万,他只拿到了二十万。最后一通电话里他还在跟我说,真想抱个孙子啊……”   “蒋庆。”   “我花了五年时间,辞掉工作,活得像个流浪汉,就是为了找到那个畜生,然后杀了他。把他的肾,他的肝脏,也一个一个地扯出来。法律给不了的报应,我来给!”   “蒋庆。”沈晗昱松开蒋庆的肩膀, “我没说你做错了。”   蒋庆粗喘着,慢慢平静下来: “不用安慰我……这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唱红脸。”   “你写了遗书,藏在你父亲的老家。”沈晗昱说。   蒋庆愣了片刻,狐疑地打量沈晗昱: “你怎么知道?你们去搜了我父亲的家!?”   “别激动,我们没有去。”沈晗昱拿出一个信封, “昨天晚上,我们收到了你的遗书。你在里面认下杀人,买卖器官,绑架等多起罪行。”   “你在说什么!杀人我认,那个该死的混蛋就是我亲手杀得。什么买卖器官,什么绑架?我怎么可能做这些!”   “牵线的蚂蚁死了,躲在后面的老鼠也会害怕。老张头是卖家,买家还没有完全查清。”沈晗昱说, “这封遗书的说法是你因为急需用钱,怂恿父亲卖器官。遇上黑心作坊后恼羞成怒杀了牵线人,医生与作坊老板。而后对父亲的死感到愧疚,于是选择自杀。”   “什么作坊老板,我只杀了老张头和那个动手术的假医生!”蒋庆夺过信封,撕开后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神情变得越发恐怖,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我知道,所以我来找你”沈晗昱说, “愿意和我们合作吗?把这些打着算盘的败类全部抓起来。”   蒋庆将遗书捏得变形,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好。”   沈晗昱拍了拍手掌: “童队,答应了。”   童婉微和几个警察冲进天台,童婉微向沈晗昱点头示意后,对蒋庆说: “你选择与我们合作是好事。”   蒋庆对童婉微的到来并不惊奇,而是问沈晗昱: “你怎么知道我写遗书的事?”   沈晗昱指着自己的眼睛: “我看到的。”   “多亏有你才能发现遗书有问题。”童婉微从沈晗昱手里拿过信封,说。   “蒋庆在杀死老张头之前给特别调查组打过一个电话,是你接的。”沈晗昱双手放在风衣口袋里,看向童婉微, “这件事不是你的错。”   童婉微怔愣片刻,忍不住笑了: “这话总是我对你说。”   “人都是一样的,总会想如果当时我做了些什么,悲剧就不会发生。可惜只是徒劳罢了。”   “我知道。”童婉微叹了口气, “晗昱,耳语者出现了。案发现场的监控里,发现了这个。”   沈晗昱接过照片,监控录像的画质模糊不清,记录下站在天桥上的男子和围观的人群。   在人群之中,有个戴帽子的男人面向画面,视线与摄像头相对。   沈晗昱捏紧照片: “柏云阳……” 第31章 【22/11/09修】   周沉: “CUT!过了,补一个照片的特写。柏云阳妆好了吗?”   贺执接过化妆师递过来的帽子,说: “好了。”   下场是柏云阳与沈晗昱的对场戏,沈依依今日可以休息了,下场时与贺执擦肩而过。   贺执轻声说: “童婉微演得不错。”   沈依依瞪大了眼睛,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半红着眼叫了声“贺哥”匆匆离开了。   沈依依一路小跑冲进化妆组,像遇到野狼的兔子躲进族群。陆文抱着沈依依的肩膀嘘寒问暖,朝贺执投来一个充满敌意的眼神。   贺执对这一幕颇感兴趣,他像是被迫卷入剧场的演员,围观了一场自导自演的好戏。   “发什么愣?”周沉略有不满地提醒。   贺执收回目光,自然地撒谎: “找找感觉。”   时隔多年,柏云阳的气质更加神秘莫测。《追凶》原文形容他是“游离在都市的鬼魂,安静与优雅背后好似埋葬着枯骨。”   单凭一张照片难以表达如此复杂的形象,但周沉就要这种感觉,哪怕这一幕在成片中最多占据半秒的时长。   取景地在闹市的天桥上,贺执的身影藏匿在来往人流与车流之中,是一片模糊之中唯一清晰的景象。   天桥吊顶遮挡大部分阳光,从玻璃栏板折射而出的光线恰巧落在贺执身上,像天然的聚光灯,将鬼魂照出身影。   “眼神,不对。”周沉打断拍摄,和贺执对望。   在拍摄过程中,贺小少爷是个合格的演员,足够听话,熟悉剧本,听从指导尽量地贴合人物。   拍摄前周沉和贺执讲过戏,哪怕领略不到位,也不该是这种完全不在状态的眼神。   周沉起身拉开贺执,站在拍摄点上。   刺眼强光从旁边划过,眼睛的酸痛感几乎是立刻传来。   不过半秒,光照偏移位置,落在鼻梁上。   天桥上的阳光有限,想要达到周沉的需求,需要有工作人员进行补光。周沉朝前望,举遮光板的工作人员压了压帽子,板子的朝向明显有所改变。   “遮光板我来拿。”周沉指了指位置, “柏云阳不用动。”   贺执狠狠眨眼,挤出几滴生理泪,把那阵酸痛感压下。这次的阳光很听话,印在眼睑与下巴之间,让柏云阳的轮廓若隐若现。   摄像对构图十分满意,绕着贺执拍了好几张。   如果说柏云阳的初次露面像是森林里的麋鹿,与沈晗昱的第二次相遇,就是狼藏起的獠牙慢慢显露。   青年秀气俊朗的面容被阳光分成两部分,一半是美好,一半是腐朽。   “不愧是周导啊,够厉害,我就说刚刚怎么拍味道都不对。”摄像对着成片啧啧称叹。   “换个长眼睛的人来打光效果也一样。”周沉不轻不重说了一句,朝剧组喊, “休息半小时拍下一场。”   摄像张了张嘴,转头去看被晾在一边的助理,顿时咂摸出点味道来。   “小张啊,你说你惹他干嘛。”摄像拍拍助理的肩膀, “剧组里有点那事不是正常的吗?”   “我觉得这怪不得小张,任谁在组里看见花瓶舒服啊?本来周导这本子打出来的名声就是要拍真正的电影!现在出来个……搁我我也不服气。”   “少说几句吧!”摄像瞪了一眼抱怨的同事,转头恰巧在角落里看到半闭着眼睛休息的贺执。省事又敬业,不折腾,度量大。摄像喃喃:“我觉得人也没差哪去。”   贺执滴了点眼药水,被强光直射后的瞳孔敏感异常,接触药水后瞬间涌出大量的生理泪。   “瞧着得以为你被霸凌了。”方畅一边递纸巾,一边瞪着远处嘀嘀咕咕的工作人员, “不过现实情况也没差多少。”   “都是些没意义的话题。”贺执问, “沈依依呢?”   “跟萧正阳和陆文在一起,对戏呢。”方畅说, “下场齐宏要出来了。”   “嗯。”贺执应了一声,又缩回去,像冬眠的蛇。   “哎哎。”方畅踢他,小声提醒, “你的小周导来啦。”   贺执皱眉,勉强睁开眼,方畅已经一溜烟跑了。   “眼睛还疼?”周沉恰巧把角落里可怜的光亮挡住,留给贺执一片昏暗却舒适的空间。   “还行,瞎不了。净点小孩子手段,周导下回往剧组里招人能不能找点身份证十年有效期的?”   “下场你上。”   “下场不是齐宏的戏吗?”   “原本的戏是由齐宏挑破柏云阳与自杀事件的联系,改成柏云阳与沈晗昱的直接对戏问题也不大,说不定更有冲击感。”周沉低头给萧正阳发消息,说, “你和萧正阳临场发挥一次,试试效果。”   “好好的剧本你抽什么风?”贺执不理解。由于周沉对现场效果的变态要求,排一场戏,各部门工作人员都要反复确认好几遍。临时变卦,就说明之前那些工作全部作废。   “拍就是了,在工作方面你似乎没什么反抗的权力。”周沉淡淡地回答,转身招呼萧正阳。   “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了,周导?”   “下场戏改了,你和柏云阳临时来一场。”   “临时?这词竟然能从你嘴里说出来。”萧正阳感叹一声,爽快答应, “我没什么问题,贺执拍过即兴的吗?”   “没有。”贺执眨了眨眼睛,如实回答。   萧正阳打量贺执泛红的眼白,再转头看看一脸冷漠的周沉,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不会没关系,我带你,让周导给我们讲讲戏?” 第32章 【22/22/09修】   因为临时更改拍摄要求,周沉通知剧组休息半天,留给贺执与萧正阳对戏。   大家面面相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小声嘀咕着什么。   承舟的书粉都知道,《追凶》的剧本磨了整整三年。   《追凶》站上国际文学奖的舞台时,承舟收到了知名导演的邀约,希望承舟能将《追凶》的影视版权卖给他。承舟的回复是:我自己的故事,只有我自己能拍得出来。   这份剧本在拿出手前已经经历了太多修改,它是成熟的,完整的。   剧组组建时,周沉对所以工作人员都说过,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可以导致剧本被修改。他拒绝了广告,拒绝了指定演员,保护的就是剧本讲故事的特性。   现在周沉却说剧本还需要修改,不少人开始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突然要改剧本,后面的戏主要是谁的啊?”   “贺哥的吧。”   “不会是因为那件事,现在要避嫌吧……”   “说不定呢。周导直的弯的?会不会是对这方面比较忌讳?”   “嘶,算了别瞎猜了,人后面站着刘总呢,当我没问吧。”   诸如此类的对话不在少数,周沉突如其来的决定让本就身处舆论中心的贺执变为众矢之的。大家都猜测,周沉是准备减少贺执的镜头,或者干脆删掉柏云阳这个角色。   萧正阳搂过周沉的肩膀,问: “怎么突然想起来改剧本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不会吵到需要交谈的人,又恰好能让别有用心的人竖起耳朵就能听到。   周沉拍开萧正阳,说: “我的电影,不会让品行不端的人来演。”   “哎!”萧正阳看了看纷纷拿起手机开始八卦,疯狂使眼色的同事,觉得头大。   周沉模棱两可的回答坐实了大家的猜想,萧正阳离开后,剧组顿时炸开了锅。路过贺执时也会避开目光,或刻意躲避。   在议论纷纷之中,沈依依咬着嘴唇,不停张望。贺执偶然与她的视线相碰,能看到其中蕴含的慌张。   陆文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在安慰,而后与沈依依说了几句话,径直朝贺执走来。   贺执对着陆文皱眉,脚后跟半离地,已经在思考要不要临时换个地方避免麻烦了。   “贺哥。”   “……来得真快。”贺执叹了口气,小声说。   “贺哥,最近的一些消息,你也听到了吧。别往心里去啊,毕竟有些事情咎由自取,也不是假事,跌倒了怪不得谁的。”陆文笑眯眯的,幸灾乐祸四个字明晃晃写在脸上,像偷鸡得逞的黄鼠狼。   “你想说什么,不如快点说?耽误周导讲戏我可帮你抗不下来。”   “讲戏?”陆文咧开嘴笑, “贺执,你不会真是跟太多人上了床,脑子坏掉了吧。周沉他是要报复你,是要毁了你!这一幕不熟悉吗?变成众矢之的,百口莫辩,还要失去工作和前途,就像当初你对他一样。”   “我对他?”贺执本以为陆文只会浪费自己的时间,没想到还能听到意外信息, “你什么意思?”   “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的。”陆文冷哼一声, “周沉的毕业设计与一部即将上映的影片预告高度相似,他之前在这个剧组里实习过,影片的导演在周沉毕业设计交稿之后找到学校,指控他抄袭。因为情节严重,最终被学校劝退。周沉大学期间实习过的剧组是哪个,贺哥不会不知道吧?”   贺执狠狠皱眉,打量陆文,想从他身上找到说谎的痕迹。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贺执冷硬地提出质疑。   “俊深一手把周沉送上法庭,人证物证找得无比齐全。你当初和周导是情侣关系吧,啧啧,能对爱人做出这种事,贺执,你可真够狠的。”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圈里有点资历的人要查这些并不难,尤其周沉风头正盛,不把他摸透了怎么能行。都是同行,也不是只有你背后才有人。”陆文耸肩,拍拍贺执的肩膀, “你的事情闹大了,周沉为保护自己的名誉一定会舍弃你。当然,把你推倒风口浪尖,却不管不顾,更像是以牙还牙不是吗?”   陆文看了眼手机,是沈依依给他发了消息,说剧组的车已经准备出发了,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陆文收起手机,朝贺执露出笑容: “贺哥,多保重啊。” 第33章 【22/11/10修】   周沉要如何更改剧本无人得知,只有萧正阳和贺执因为被抓去讲戏才得以了解一二。   电影时长有限,为了讲全故事,留给柏云阳的镜头偏少。齐宏与沈晗昱的初次对峙是影片的小高潮,加上柏云阳,就是三足鼎立。   其中微妙的关系与情感如果能演好,必然效果拔群。   周沉不担心唐乐贤与萧正阳。   萧正阳作为心理医生,演戏凭靠的是对表情和行为的细微把控。萧正阳不需要入戏,他如同一台联网的计算机,输入情景与人物性格,机器将自动验算出想要的角色。   而唐乐贤则以戏痴闻名。唐乐贤一直在圈子里活跃,接戏的标准只有一个字——缘。有挑战的,没演过的,对手强大的,唐乐贤都乐意参演。近几年好剧本难遇,好演员更是不见踪影,唐乐贤才在大众视野中短暂消失。   即兴表演的变数只剩下贺执。   “发什么呆?说台词。”周沉坐在沙发上,膝盖处放着一张空白的稿纸,笔尖不满地停留在第一行。   贺执和萧正阳对视,大脑转了两圈,没找到任何属于柏云阳的影子。   贺执没有系统学习过演戏,也没有萧正阳那样丰富的医学经验,要将人物演出灵魂,只能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心有杂念的人只能做自己。”萧正阳率先出戏,放过了贺执, “周导,我觉得你今天讲不出戏了。”   “我可以听着。”贺执说。   “没有剧本给你听着,你需要创造角色。周沉说得再天花乱坠,心不在角色身上,是找不到感觉的。”萧正阳慢悠悠地说,没有因为被耽误时间而感到厌烦,反而充满耐心,好像贺执是什么珍贵的研究材料。   “和周沉在剧组的时候还不是这个状态,散组的时候发生什么了?”   “没……”   “我是周沉的心理医生,友情提示,不要在医生面前撒谎。”   “我不记得有预约过萧医生。”贺执说, “讲戏,我听得进去。”   “你和周沉绝对是我遇到过最难缠的病人。”萧正阳耸肩,指指周沉膝盖上空白的稿纸, “周沉讲这种没有剧本的戏的时候,需要演员先凭感觉演一遍。他根据已有的内容来抓人物的神韵,给出更改意见。我们周导只负责调整状态,至于剧情和台词全靠自由发挥。你找不到柏云阳,怎么调整?”   周沉把笔横过来放在稿纸上,说: “沈晗昱的形象你抓得很准。”   萧正阳打量周沉: “有话你直说,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跟毒药没两样。 “   “我没什么戏好和你讲,你演得好沈晗昱。”周沉说, “只要柏云阳的状态有了,明天临上场再对戏也来得及。”   沈晗昱这个角色对于萧正阳来说没有难度。周沉是沈晗昱的缔造者,给予沈晗昱的定位是平凡与普通。   这两个难以形容词难以被演绎,但萧正阳身为心理医生,对性格与行为的解读极为丰富。他能为笼统的角色添加真实的细节。   周沉写骨,萧正阳演肉。   萧正阳之所以这么热情地听周沉讲戏,为的是看看他这个难缠的病人到底打算怎么“治病”。而贺执作为选定的“特效药”,同样拥有研究价值。   “不至于吧……”萧正阳和周沉对视, 败下阵来,“行吧。”   萧正阳转身离开,不过几分钟,贺执手机响起信息提示音。   【萧正阳】:我的名片在抽屉第一格里,有什么问题记得喊我。   贺执: “……”   “他跟你说些什么?”周沉重新拿起笔,思索片刻又说, “算了,总归不是什么有意义的话,不用告诉我了。柏云阳和齐宏之间的关系在小说里直到后半段才出现一些蛛丝马迹。电影时长有限,提前将这种关系点明能更好地把控节奏。前提是,你演得好柏云阳。”   房间里少了萧正阳,贺执感觉他和周沉之间独有的令人窒息的氛围卷土重来。   像难以逃脱的罗网,又具有诡异的安全感。   “据说剧本你改了三年。”贺执在周沉对面的位置坐下,对状态的事情避而不谈。如萧正阳所说,他心里没有柏云阳,自然演不好柏云阳。   贺执的目光落在周沉露出的手腕与一小截手臂上。浅淡疤痕被巧妙遮挡,不仔细观察很难察觉出异样。   “好的剧本都需要时间。”周沉将纸笔放在一边,看向贺执,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贺执说, “给我讲讲柏云阳。”   “在小说里,你怎么看待柏云阳。”周沉问, “不是指这个人物的设定,而是他在剧情中的作用。”   “他是齐宏计划的资助人,和沈晗昱亦敌亦友。”贺执回忆小说剧情,给出最浅显最不会出错的答案。   周沉没有给出任何表示,这个回答他不满意。   对于柏云阳,不少书粉也提出过质疑。   这个角色无疑是拥有魅力的。可他与《追凶》中的任何一个人物都显得格格不入。就好像一部现实向作品的主角误入都市爱情剧本。   “违和。”贺执微微摇头,否定这个形容, “不,更像是独立。”   “有些接近了。”周沉说, “柏云阳拥有自己的行事逻辑,如同主旋律变调产生出的附加品。我需要他完整,还需要他残缺。完整是指人物故事与驱动力,残缺是指故事呈现部分对他的留白。”   “剧本和小说里都没有详细讲过柏云阳的事情吧。周导打算让我猜谜语?”   每次谈论到柏云阳,周沉的态度总是暧昧不清。作为读者,贺执能够察觉到柏云阳在整部小说中占据的奇怪位置,却无法准确判断他对于周沉来说究竟是什么。   周沉说阻断药于他贺执,就是沈晗昱于柏云阳。   贺执绝不会把这种关系归类为情爱。他不会爱上阻断药,柏云阳也不会爱上沈晗昱。   周沉的目光透过贺执落在墙面的某个位置,他犹疑了片刻,还是说: “柏云阳只是柏云阳。” 第34章 【22/11/10修】   贺执察觉得到周沉在隐瞒信息。   不是刻意的行为,而是本能的保护意识,就像兽类藏起伤口,河豚鼓起身体。   周沉的停顿十分短暂,好像他只是在斟酌措辞: “柏云阳的驱动力只有一个——沈晗昱。柏云阳不需要别人的认同,不追求正确,他只是柏云阳。《追凶》里的主要角色都有自己认为‘正义’的事情,他们拯救一些人,又伤害一些人。矛盾与迷茫是基调。而我在书中给出了答案,就是柏云阳。”   “真符合承舟的风格。”贺执感叹,眼神不受控地飘向周沉裸露出的皮肤。   他在寻找周沉身上所有还能看得见的痕迹。   俊深破产之后,贺执学会了一个道理:别太追根究底。粉饰太平不一定是坏事,藏在假画后的深潭是会吃人的。   周沉证实了这个结论。   “你今晚,很在意这个?”   苍白手臂倏然横在眼前,蜿蜒伤痕放大显得更加狰狞。   贺执狠狠拍开周沉: “我没这种变态癖好,把你自恋的毛病收一收。”   周沉收回手臂,扣好袖扣: “没什么其他好讲的了,明天之前你需要调整好状态。”   贺执应了一声,没有拆穿周沉刻意的避讳。   离开周沉房间后,贺执给萧正阳发了条消息。   被好友无情逐出“家”门的电灯泡萧医生正在宾馆里一瓶一瓶数药剂,对面竖着手机,萧青隔着屏幕,脸色不怎么好看,像是监狱的狱卒。   给周沉提供药品的后果就是被萧青严加看管,仿佛家里凭空多了个尽职尽责的科室主任。   “易上瘾体质是极少数,特效药产量极少,加上副作用太大,每个医院就审批下来那么几瓶。”萧正阳把身前的棕色瓶子一推, “你这么一通盘问下来都快能推理出来医院这个月的药单了。”   “闭嘴。”萧青在纸上写写画画,神情不愉, “你的那套理论我无法认同,把病情当儿戏是不尽职。萧正阳,再让我发现你私开药品,你这个医生就别干了。”   “真生气啦?”萧正阳对着一方小屏幕左看右看,微表情在经过科技的过滤不再战无不胜。   打马虎眼过不去的坎就只能摊开了好好谈谈,萧正阳收起不着调的态度,说: “其实对于周沉是没有特效药的,你我都知道。因为他根本学不会如何去过正常的生活。周沉写《追凶》的状态你也不是没见过。保守治疗救不了他的命。”   “他是这里和这里同时出了毛病。”萧正阳食指点点自己的额头与左胸, “你我把几个剧本都翻烂了,也没弄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医学不是万能的。”   萧青眉头紧皱,没有反驳萧正阳。他比萧正阳更清楚周沉的情况。   周沉清楚自己的病情,也懂得克制。然而在神智清醒下选择有限度得发疯,在萧青看来才是真正的药石难医。医生能做的都做了,患者能做的也都做了,却依旧无法根除的病情,和绝症没什么两样。   “对待精神疾病,需要患者给予医生绝对的信任,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绝对信任。周沉习惯孤独,习惯吞咽情绪,”萧正阳说, “不是他不想表达,而是他自己也没搞明白吧。”   萧正阳留下一声长叹,萧青眯起眼睛,识破狡猾狐狸的诡计: “这和你违规开药,有半毛钱关系?萧正阳,我看你是胆子大了,跟我玩心理暗示,转换话题这一套?”   萧正阳故作感叹的动作半僵,他的演技无论是内行还是外行都吃得开,唯一看不过眼的就是他这个哥哥。   萧正阳广为好评的文艺片一上映,萧青就被同事拉着去给弟弟贡献票房。   据萧青回忆,他抱着半桶爆米花嚼得腮帮子发麻,才没对着萧正阳那张“矫揉造作”的脸冷笑出声。   “叮——”   消息提示音拯救了萧正阳,萧正阳急忙划开信息栏,在看到极为罕见的人名时,顿时更加满意了。   “贺执找我,我去忙工作的事了,回头聊啊!”   “少敷衍我,萧……”   萧正阳义正言辞挂断萧青的电话,打开聊天框。   【贺执】:有时间对戏吗?   萧正阳摸了摸下巴。   周沉在塑造人物和故事上具有天赋,哪怕萧正阳从小到大都没仔细研究过什么文学作品,也能感受到周沉小说里带有的震撼。   周沉讲故事凭借的是共感,他的文字可以华丽也可以朴素,为的是更真实的还原情景与感情。因此听周沉讲戏,是一种算得上愉悦的经历。   从周导房间走出来还要找人对戏,说明交谈出了些问题。   贺执就靠在萧正阳房间对面的走廊墙壁上,隔五分钟看一眼手机,心不在焉。   俊深的手段向来不干净。俊深破产,圈子里的“老朋友”没有一个伸出手捞贺执一把。只有一只名为刘明德的老狐狸看上了他。   落难的老虎只会被其他猛兽蚕食与报复。贺庆松造的孽,在俊深出现颓势的时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贺执不是什么父债子偿的大善人,有利益可图就可以低声下气,至于那些高喊着“活该”背地里使坏的懦夫,贺执也没少报复回去。   可是周沉……贺执算不清这笔账。   贺执又看了一遍手机,对话框最上方“萧正阳”三个字变为“正在输入中”。   【萧正阳】:今天暂时没有安排。   门铃声清脆短促,连着响了两次,像在催促。   萧正阳低头看看手机,摩挲着手指想:他好像才刚点完发送键吧……   萧正阳打开门。   贺执倚着门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不小心多按了几下,打扰到你不好意思。”   眼神飘忽,身体姿态放松,肌肉紧张,典型的撒谎。   萧正阳迅速做出判断,让出门: “和周导谈得怎么样?”   “没听懂。”贺执把剧本拍在桌上,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柏云阳的。”   “以沈晗昱扮演者的身份?”   “以周沉主治医师的身份。”   萧正阳扬眉,贺执的演技很普通,至少比不得大部分科班演员。如果贺执假借对戏打探周沉的信息,萧正阳会婉转拒绝。   但柏云阳……   “你觉得柏云阳与周沉之间有联系?”   “我想知道周沉为什么要写柏云阳。”贺执说, “周沉说柏云阳是《追凶》给读者的答案,你怎么看?”   “《追凶》的结尾,你有看过吗?”萧正阳问。   贺执点头。   沈晗昱最终在柏云阳的帮助下抓到齐宏,在触碰齐宏时看到属于齐宏的过去。   齐宏拥有和沈晗昱相反的能力。沈晗昱审查过去,齐宏预知未来。   死去的刘老师的确是个可怜人,家庭与工作带来的巨大压力使他精神崩溃,最终在一个周末,将父母老公绑在床上,抱着孩子,拧开了煤气阀门。   蒋庆如果不打算从天台跃下,会游走在村落里,斩下他认为的恶人头颅。高等学位与正义感蒙蔽他的心神,造成一起又一起冤案。   沈晗昱借用齐宏的眼睛看到无数躲藏起来的真相,人性像枷锁一样环绕在他身边。包括童婉微,他的父母,以及宋天。   《追凶》的最后一章里,沈晗昱提交辞职信,在同事的劝说中问了童婉微,也问了所有读者一句话。   ——你知道什么是人吗?   故事落幕,言犹在耳。   结局精彩的反转将《追凶》的口碑推向高潮,而沈晗昱的那句话,就是承舟抛向世界的问题。   而周沉说沈晗昱是他的答案……   “我研究过《追凶》,它能映射部分周沉的心理状况,其中一些情节是周沉经历的变形。但很遗憾,我无法解释周沉如何看待柏云阳。”萧正阳说, “如果柏云阳是答案的话,指的或许就是结尾的提问。”   “那么你个人呢,怎么看柏云阳?”贺执问。   “从心理医生的角度来看,自负,有心里创伤,冷静。从读者的角度来看,疯子。”萧正阳笑了笑, “柏云阳的行事逻辑特立独行。他资助齐宏建立耳语组织,却又背叛齐宏,将信息透露给沈晗昱。他的行为只围绕着沈晗昱,没有立场,没有态度。”   “如果你只问我要怎么演得出柏云阳,照着疯子演就可以了。”萧正阳说, “能对阻断药产生依赖,说明你离疯子还挺近的。”   贺执握住沙发把手,展现出敌意。   “你怎么知道的……”   “对于医生来说,你的把柄有些多。在同意病患用药前,医生也有责任调查下药物的安全性不是吗?”萧正阳说,“别担心,我会守口如瓶的。”   没有人愿意将短处示人,哪怕是神智不轻的醉鬼,也不会站在高台大喊我是个酗酒的混蛋。萧正阳最懂这个道理。他将贺执的细微动作看在眼里,故意拿起剧本转移话题: “不是要对戏吗?” 第35章 【22/11/13修】   演员在拍摄时入戏、飙戏的情况很常见。导演在考虑台词是否妥当,剧情是否合乎情理的情况下进行小改或者后续配音就可以过。连明确台词都没有,让演员完全自己发挥的导演,圈子里找不出第二个。   临场发挥不仅考验演员的台词功底、演技和情绪,更考验整个剧组的配合与专业能力。   这种情况下如果演员状态不对,演技不过关,只会做无用功,效果极差。   贺执对自己的能力拥有清楚认知,萧正阳的演技再出神入化,也不能让文盲学会写作文,提前对戏是必须有的环节。   下场戏是沈晗昱在亮明身份后与齐宏的第一次谈话。   童婉微查到耳语者的信息,开始对柏云阳展开调查。追查到一座废弃工坊后,童婉微被埋伏的耳语组织打晕。耳语组织以童婉微做为要挟,“邀请”沈晗昱露面。   原本的剧本里柏云阳不会出场,有关柏云阳的只有一句话:   “在没有人发现的角落里,在荒草与生锈的断裂管道之间,他注视着仓库里的一切。”   柏云阳在原作中的形象大抵如此,像是漂浮在沈晗昱身后的鬼魂,知晓一切,无处不在。比起目标明确背后主使齐宏,柏云阳则带着严重的病态感。   这样的人物只适合放在构图角落,进行短暂的描绘。大篇幅的镜头难以讲清角色的行为逻辑,又偏离了重点,失去神秘感。   在与沈晗昱的对话过程中,齐宏没有露面。一层破破烂烂的布帘子遮挡他的身形与面容,所有交谈由助手代为转达。   柏云阳要将自己的相貌,音色和身形,完全地展示在沈晗昱的面前。   失去片段式叙事与见解对话所营造的神秘感,贺执对柏云阳的诠释只能依靠对角色完整的理解与认识。   柏云阳与齐宏之间不存在从属关系。   柏云阳获得齐宏的信任,成为耳语的资助人。在理念上,柏云阳表现得敬仰,而行事上,齐宏并不能命令柏云阳。   柏云阳的暴露一定是因为他想要暴露,而不是齐宏用逼迫的手段造成的结果。   萧正阳从卧室搬出一支小圆凳,大长腿委屈地弯折,贴在圆凳两侧,两手背后,熟练地用浴衣腰带给自己系了个活扣。   “……萧医生,会的挺多。”贺执忍不住调侃。   “我接触的病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不会点技巧容易出人命。”萧正阳笑笑,“同时指我和我的病人。”   贺执嘴角微微抽动,不想细究为什么病人也会有生命危险。   “是你。”萧正阳沉声说。   短短一吸,坐在柔软小圆凳,手腕松松垮垮系着一条浴衣腰带的人从萧正阳变为沈晗昱。   他的嘴唇紧抿,情绪紧张导致呼吸急促,经过刻意控制变得粗重而轻缓,眼神专注,像警惕的豹子。   贺执愣了一下,摆正身形,寻找属于柏云阳的感觉。   柏云阳不会难堪,不会诧异。   他永远行欲行之事,是从未被束缚双翼,为所欲为的恶鸟,只为喜爱的食物而行动。   他来此地,就是要见到沈晗昱。   为了沈晗昱的什么呢?   只能是……   贺执睁开眼睛,露出浅淡的笑容,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嘘。”   “你好,沈晗昱。很抱歉用这样粗鲁的手段邀请你。”柏云阳轻声说,他的目光落在沈晗昱身上,不着声色地观察。朗诵般的语调与幽深的瞳孔好似属于两个人。   沈晗昱狠狠皱眉,环视四周,意识到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你是谁?”   “耳语的组织者,大家一般叫我老师。你应该不会喜欢这个称呼。”   “藏头露尾,真有耳语的风范。童婉微呢?”   “巧妙但低廉的激将法对我不太起作用。沈晗昱,你相信人吗?我是指,作为一种生物,一类族群的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沈晗昱转头看柏云阳,如炬的眼瞳落在他身上,像带毒的蛇信。   遭遇耳语者的人会受到蛊惑,就像船上的水手听到人鱼歌声,无法违背地听从海妖,一步一步沉入深海。   柏云阳的确能带来这样的效果。不只因音色的特殊,凌驾于常人之上的姿态令他不可违抗。   是耳边低喃的“神谕”,是心中常响的“鬼语”。   “真相不可见,不可碰。即便你有独特的眼睛,也看不到真相。你有试过触碰童婉微吗?”   “挑拨离间?手段太廉价了一些吧。”   “你对我们的敌意很大,耳语只行正义之事,我们不是敌人。”   “正义?杀人放火也能是正义的事?”沈晗昱冷笑,“童婉微在哪里?”   “童婉微已经回警局了,不必担心。”   “你要如何证明这不是一句谎话?”   柏云阳平静地与沈晗昱对视,他的眼睛真诚坦然,仿佛剖开真心般略带失落。   沈晗昱一言不发。   柏云阳站起身:“看来我们没法继续谈下去了。”   他说完,上前解开沈晗昱身上的绳子。   沈晗昱低着头,上臂肌肉鼓起,在绳子松散的一瞬间反手捉住柏云阳的手腕,一把撩开布帘。   ——一片空茫的废墟。   “中途就离开了。”柏云阳说,“在你说出‘挑拨离间’四个字时。”   “扔下你就跑,不怕我把你抓回去?我看你就是没用的棋子,跟着这种人当走狗图什么?被他洗脑了?”   柏云阳歪着脑袋,丝毫不因为手腕的力道惊慌:“童婉微吃了毒药,放开我,我就把解药给你。”   “你!”   “我没有被他洗脑,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柏云阳揉了揉手腕,“再会。”   “喂,解药呢?”   “骗你的。”柏云阳向沈晗昱挥手,翻过窗户。   ——   萧正阳看着假扮窗户的靠背椅,脸上咬牙切齿的神情逐渐舒缓:“柏云阳的确适合你。”   “我这么像疯子?”贺执半闭着眼睛,反应略有迟钝。   萧正阳可以很轻松地将沈晗昱演得出神入化。即使拿不准角色,在看到萧正阳双眼的瞬间也能摸到一些门路。与萧正阳同台是绝妙的体验。   萧正阳耸肩,不做回答。   在他看来,贺执比周沉好不了太多。   柏云阳对沈晗昱的欲求是畸形的,不源于性欲,或者说性欲仅仅是极小的一部分。如果非要形容,就像是上瘾一样。只要关于沈晗昱,柏云阳都会感兴趣。   贺执能演柏云阳,也是因为他的成瘾症。正常的演员哪怕读再多的资料也不能模拟上瘾的状态,跨过某条门槛,对大脑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只有贺执演得了柏云阳。   萧正阳摩挲着指节,意外寻到周沉非贺执不可的原因。   ——因为他们的生活朝着相似的方向崩塌。   “成瘾症,有得治吗?”贺执问。   “能抑制。”萧正阳伸展四肢,将圆凳晾在一边,“根治只能靠自己。药都有副作用,人的大脑和精神都很脆弱,能少吃点药就少吃点。”   “劝我?”贺执揉了揉头发,有些好笑。   没人和他说过要少吃药。精神状态不好就应付不来圈子里的豺狼虎豹,刘明德违规弄来的阻断药比比皆是。那是他的救命稻草。   “只要是病人,都劝。”萧正阳随意回答。   贺执问:“对周沉也这样?”   “对于特殊人群,我一般放养。”萧正阳说,“周沉尤为特殊。”   “听起来不想什么好形容词。”   “的确。”萧正阳说,“不遵医嘱是医生最讨厌的行为。所以说,有主见的病人很麻烦。周沉很清楚自己的心理状态,也知道临界点在哪里。有时会刻意跨过以换取灵感或者是其他的事物。从人的范畴来讲,他值得敬佩。但作为病人,实在是太难缠了一些。”   萧正阳点到为止,起身送客: “今天对戏很顺利,期待明天和你的合作。” 第36章 【22/11/13修】   贺执带着旧剧本回房间。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方畅正埋头对着手机屏幕,听见关门声,立刻喊:“回来了?先看看群。”   “群?”   贺执拿出手机,点开被他屏蔽的剧组群。   往上翻了一百多条,才看到消息源头。   陆文发了很长一段小作文,中心思想是感谢剧组,以及给人道歉。道歉对象是全剧组以及一个单拎出来的贺执。   陆文回顾了许多快乐时光,感谢前辈和导演的指导与栽培。很抱歉因为自己的失误给剧组带来损失,决定引咎辞职。   第一段文字截止到这里,剧组同事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并安慰陆文有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不要这么冲动。   吊足了胃口后陆文发出了第二条信息。   陆文说之前在工位上看到了阿托比和其他药物,记得之前的新闻有过这两种药品混吃会造成不好的结果,所以拍了照想着提醒一下大家。结果没想到自己的手机被盗,导致贺执的秘密被狗仔挖走。不仅害得贺执私生活暴露,还让剧组陷入舆论风暴。   这条信息下面的回复明显少了很多。   陆文这一步走得很阴险,也很大胆。说是提醒大家,却从未行使过行动,说是被盗,谁又知道是不是他主动爆的料?这篇小作文写得实在是破绽百出。   但奈何,陆文清楚他的疏漏绝不是话题的中心。   多数人都是被情感和偏见领着走得迷途羔羊。只要贺执是那个使用危险药品靠卖身上位的贱货,他陆文就是英勇揭发的英雄。甚至如果是误会,这套说辞也足够陆文退一步保全自己。   “……够戏精的。”贺执对陆文的厌烦就在这点子精明上。   会经营人脉,能拉好感的人总能轻易占据话语权。陆文这段话说完,群里寂静几分钟后,还是刷了一串表情包。   这一个个装瞎的表情包后面,可能是私聊里的几百句话。圈子里最廉价的友谊就是讨论八卦,无论是搬弄是非,还是颠倒黑白,只要能获取信任交个朋友,什么话不能说?   “先联系一下刘总和小周导……哎,你!”方畅一个不注意,贺执已经打了一行字出去。   【贺执】:出来聊聊,在你门口。   “你疯啦?”方畅后悔让贺执看群了,小少爷跟着周导当了几天鹌鹑,他就忘了这人当初拆瓦推墙的混劲了。   “陆文这种人你还不知道吗,越是惯着越敢闹。”贺执随手把手机塞起来,推门去找陆文。   方畅晚了两步,只能对着贺执的背影小声喊:“哎!祖宗!”   贺执径直走向陆文房间,敲响房门。   酒店幽深走廊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响起。背后有无数好奇的眼睛透过微微打开的门缝观察着他。   陆文没想到贺执会直接找来,此时不开门只会显得心虚。   “贺……贺哥?”   “不是要跟我道歉,躲在里面干什么?乌龟有壳能缩头,你也有?”   陆文脸上闪过一丝怨恨,被这么指着鼻子骂,是个人都会生气。但他害怕贺执的狠劲。   当初有个以为贺家落魄,贺执好欺负的投资人在酒局上对贺执说荤话,掰着贺执的下巴要灌酒,反被扭断胳膊压在桌子上,吓得涕泗横流。   后来圈子里都说贺执是手心拢不住的带刺荆棘,只有花钱才能买得到。   陆文清楚自己的身价,没人会为了他得罪贺执以及贺执背后的刘明德。   “贺哥。您怎么亲自找来了?真的很不好意思,都是我的失误。我太大意了。”陆文姿态摆得端端正正,无可指摘。   “仔细说说?”贺执不吃他这一套,“德洛力和镇定精神的药混在一起会导致什么不好的后果?你不是提醒大家不要误吃吗?这么些天怎么也没见你说句话啊,哑巴了?”   “我不太清楚的,只是隐约记得……所以才没敢问大家,怕伤害到别人,对不起啊贺哥。”   “你不太清楚?我直接记得林齐没少把这两瓶药用在你身上,什么效果你应该最清楚。我们不都是差不多的货色吗?”贺执冷笑,眼神冷如刀刃,“卖不上价就怀疑别人脱过衣服。陆文,你怎么不想想自己有多不干净?”   “你……你这个疯子!”陆文气急败坏,贺执竟然敢把这种事明目张胆地说出来,真是疯了!   “从替身演员开始我就听过你了,没记错的话,你的名片连我手上都寄过。怎么着,找不到能上你的,连你看不起的也能低声下气来求?”   陆文气得眼睛血红,已经不关心是不是有人看着,事情会不会闹大。贺执每一句话都踩在他伤口上。   天赋平平,长相仅仅是秀气的人想要在圈子里扎根,最快的方式就是走歪路。   娱乐圈从不缺被埋没的天才,只有德不配其位的花瓶。   陆文选秀出身,不能说什么长处都没有,如果能遇到伯乐,前途也是一片光明。只是缺少机遇,略有才华的人实在如群星一般繁多。   他自认能吃苦,放得下身段,没有眼高于天的气节,于是选了一条快捷的路。打拼几年,冷眼嘲讽接得满心满怀,善意与真心却寥寥无几。走歪路的人得到的多,失去的也多,陆文不再谈骨气与尊严,也不奢求敬佩与尊重。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得失早已定好。   直到陆文看到贺执才知道,含着金汤匙的人就是摔在地上,都要比他清脆几分。   贺执的野是出了名的,刘明德又会吊胃口,哪怕是不做到最后一步也有的是人想要贺执。   贺执的资源,地位,他完全比不得。   嫉妒,发了疯的嫉妒。   陆文朝贺执手臂狠狠抓去,被贺执识破躲开,肚子挨了一脚。   “终于敢还手了?”贺执冷笑,对着陆文的腹部又来了一下,“我以为你只会找水军在网络上完阴的呢。这么久没当男人憋坏了吧?”   陆文根本听不清贺执在骂什么,他没什么力量,腹部被顶了两下,现在正眼冒金星。   出手的一瞬间陆文就后悔了,他打不过贺执。   可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贺执抓着陆文的头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告诉你陆文,多出来的这两块腺体我一点都不稀罕,恨不得割了他们。你错在太廉价,一毛钱的粥人人喝,一万块的补汤就能让人望而却步。下回再来嫉妒,先问问你有没有那个胆量咬断喝粥人的舌头!”   陆文勉强能看到贺执的半张脸,贺执在笑,邪佞且张扬。那不是正常人能做出的表情。   “你,有病吧……”陆文本能地吞咽,开始发慌,害怕,贺执表现得太像个疯子,好像行为不受控,无所畏惧。   这么下去,自己会被他打死……   “贺执。”   贺执感到脖子一窒,有力的小臂卡住下巴,将自己拉离陆文。   陆文劫后余生,回过神看清来人后立刻抹起眼泪:“周导!周导你终于来了,贺哥,贺哥生气太吓人了……我……”   周沉单手制住贺执,低头看了陆文一眼,转身离开。   周沉抓着贺执一路穿过走廊,路过那些开了条细缝,或是慌张关闭的房门,在拐角停下。   “够有活力,像只疯狗。”周沉放开贺执,扭过他的胳膊。   几道长长的抓痕从臂弯蔓延至手腕,有轻有重。周沉摁了两下,引来贺执一声吸气。   “知道疼,还不错。”周沉说。   “你怎么在这儿?”贺执拍开周沉的手,心里依旧憋闷。   陆文的把戏缠人,造不成什么大伤害,按照以往贺执或许连群都不会看一眼。   但他今天的心情很差。   像积攒了太多雨水的水瓢,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这种情绪在看到周沉后没有半点冷却,反而滚水一般翻腾起来。   “周导。”贺执揉着眉头, “您能不能消失一会儿?” 第37章   周沉不是通情达理的情人,放纵与宠爱会滋养傲慢。   贺执刻意偏过的头很快被扭正,周沉打量贺执紧抿的唇和躲闪的眼神,神色莫名。   贺执手掌紧紧扣住墙壁,骨节弯曲。突起处还残留揍在陆文肚腹上的触感。   真想再来一下。   水沟里会咬人的虫子都缠人,藏在浑浊泥水里,咬住就不松口,爱往皮肤里钻。   这个比喻不仅仅指陆文。   周沉一直是贺执埋在心底的一块水晶原石,背面青苔丛生,翻过来就能看到石头里面坑坑洼洼的疮口以及璀璨宝石。时隔多年,贺执在现实里突兀地遇见了他的石头,那些闪着光的水晶被敲落,只剩下丑陋扭曲的印痕。   陆文把贺执自欺欺人挂起的布帘子扯得干干净净,混在泥水里咬住他脚踝的虫子终于现身。点到即止的把戏不适用于周沉,他的颓丧与病态依旧使贺执内心泛起涟漪。   贺执仰头,不轻不重地用脚戳着周沉的小腿: “打算这么压我多久?”   “在剧组里打架,很有想法。”周沉松开贺执,拧开一瓶酒精,毫不怜惜地朝贺执手臂倾倒。   “嘶——”贺执疼得缩起手臂,手腕被牢牢固住,动弹不得。   那几道伤有浅有深,蜿蜿蜒蜒横跨小半条胳膊。酒精从上而下顺着肌理流淌,将伤口蛰的泛红发肿。   “你这是消毒还是上刑?陆文是个女人吧,这么长指甲!”贺执甩掉酒精,虚搂着微微发肿的抓痕。   “不处理会留疤。”周沉说, “柏云阳身上没有这种东西。”   “……谁知道一个男人打起架来跟野猫一样。”   周沉收起酒精,看埋着头跟伤口对峙的贺执,片刻后给方畅打了个电话,喊他过来接人。   方畅进屋时,贺执撸起一半袖子,衣衫不整的坐在地毯上,两腿随意弯曲,露出的一半胳膊上满是抓痕。   贺执抬眼看见方畅,整理好衣服站起身: “走。”   贺执离开,周沉的屋子变得安静。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半瓶酒精,和屋内的家具一起定格在某个瞬间,直到电话响起。   萧正阳揶揄的声音传来:“陆文正在酒店后街的酒吧里发酒疯,来看看?”   二十分钟后,周沉坐在酒吧吧台前,面前放着一杯果汁,面色不愉。   周沉讨厌酒吧,快节奏音乐催促血液流动,欲望和情绪有一方不躁动,就是对酒吧的不尊重。而在疯狂和欢愉的背后,往往藏着一些在昏沉里踏过界线的傻子。   “那边呢。”萧正阳揽过周沉。   他们贴着酒吧台子的边缘,这里离舞池最远,又能看到大部分场地。   陆文坐在舞池下的长桌后,面前摆了一排酒杯,簇拥着他的人里不少都是圈内人。   小艺人,替身演员,想走床上这条路的多了去了。尊严和身体在权力和活命面前有时候不是那么值钱。   “身上多了块肉真是了不起啊,被人坑得退学滚出国,回来了还心心念念着滚床单。真是跟迷魂药一样。”陆文灌了一杯酒。   旁边一个嘴上穿了环,露出大半肚腹,皮肤苍白的男人拍拍陆文的肩膀: “你这次能算计贺执,不是多亏了有个和他类似的小孩吗?怎么样,那个信息素真跟小说里写得那么神,够爽吗?”   “是挺带劲。闻着比春药够味多了,甜不唧唧的,摸着什么都软得一团。贺执那小子要是这样……”陆文撇撇嘴,随即“哼”了一声,“值得被玩玩,妈的天生婊子。”   “用完人家就扔了?多可惜,外借不?”苍白男人笑得邪性,推着陆文暗示着什么。   陆文嫌恶地看他一眼: “谁跟你玩那种东西。少问吧,要我说色是刮骨刀,到时候不一定谁玩谁呢。我只是提供了药瓶的照片,并且随口说了下这药用起来什么感觉罢了。后面那一串可没一个是我计划出来的。”   “你说网上那些?都是……”   “人是我请的,说辞可不是我想的。她这一手把贺执整得可是够惨。到现在名声都不怎么样吧。这部拍完,怕是没什么人敢找贺小少爷了。”   苍白男人啧啧道, “那我还是少招惹吧,造型师没那么多顾虑,也扛不住网暴啊。”   陆文感叹一句,又开始闷着头喝酒。后面几个人推做一团,再没什么有意义的内容。   萧正阳朝周沉扬了扬录音笔: “证据到手,走吧。”   周沉没有回应,萧正阳转头打量他,率先拦在周沉身前: “转身,直走,推门。”   周沉手里捏着一只玻璃杯,圆形冰块在里面晃动,不时发出响声。震耳欲聋的音乐在身周响起,舞动的人群热情无比,而可他的眼里只有一个陆文。   “周沉。”萧正阳把录音笔揣进兜里, “你要是今天在酒吧闹出什么事,我保证明天你就会身上绑着束缚带出现在萧青的医院里。” 第38章   萧正阳不会傻到认为周沉是为了贺执而打算对陆文做什么,快节奏的音乐与密集人群很容易使成瘾症患者感到紧张,从而发病。   将患者置于危险环境下,研究病症反应是一种极为危险的办法。对于难以处理的病人,这是极端却有用的办法。萧正阳使得炉火纯青。   他需要周沉给他一个答案,周沉不给,就只有亲自来研究病症。   周沉的指尖轻轻落在冰凉玻璃杯壁,舞池里动感音乐带动肾上腺素,声音导致的震动由皮肤传至心脏,像不断挑衅的恶魔。   嘈杂,纷乱,混合着恶意与颠倒黑白,刺眼的镭射灯不断扫过欢愉的人群,单单空出吧台一角,鲜少光临。   陆文与他周围说笑的人群慢慢变成没有真实面孔,面带奇异笑容的人影。和周沉记忆里的场面重合,如地狱再临。   “我就说那种剧组的实习他怎么能进去,果然是走了后门。赚够人脉还不够,还贪图别人创意,啧。”   “教授还说他有灵性,抄袭的灵性哇?那确实挺厉害,比不得比不得。”   “天天拍点不入流的东西,学校还夸来夸去。指不定也有其中也有运作呢!”   ……   周沉手指紧握,端起玻璃杯走近陆文。圆形冰球与剩余的酒液悉数倾倒,如冷水泄入篝火。   “操!疯了?”陆文被凉得一激灵, “周……周导?”   “好巧。”周沉淡淡地说, “讨论我呢?”   “没……没有,哪能啊。”陆文脸色发白,说不出任何狡辩的话。   对于周沉的脾性有多难捉摸,陆文已经体会得够多了。酒精作用下脱口而出的恶言转眼就成了刺向自己的刀子。   “正好,关于我们的合同还要与你谈谈。这里虽然嘈杂不适宜谈事,不过我们要说的话也不是很多。”酒杯在周沉手指间翻转,杯口调正,咔哒一声,落在吧台上, “使剧组名誉受损,影响演员情绪,干扰拍摄进度。你被解雇了。”   “什……周导,这其中有误会,况且林总……”   “不用想着找谁来施压,《追凶》只能是我的片子。偷窃的老鼠也得注意着点捕鼠夹再贪图奶酪。”   “就为了一个贺执?”眼见事情失去转机,酒精成为恐惧与尴尬的遮羞布,陆文脸上泛起潮红,眼神嘲讽, “周沉,你抄袭,在国外私生活混乱的消息都是丑闻。爆出来一个就够你好看的,不夹着点尾巴,真以为自己呆的圈子是什么艺术至上的乌托邦啊!”   “什么样的人混什么样的圈子。在肮脏废水里睡久了,就指责干净的水潭不合群?除了骗骗你自己,还能骗谁?”周沉嗤笑, “我允许你进组,是因为你的演技符合角色的要求。与你背后站着谁毫无关联。浪费身体的,才是最愚笨的。”   陆文怪笑:“你的旧情人又好到哪里去?他的床上客多得很!贺……”   “他不是我的演员。”周沉面色不改,坦然地说, “是我养的‘药’。有用就吞下,无用就扔掉。更何况,这粒‘药’的演技,可比你强多了。”   陆文不明其意,在不断扫射而过的绚烂镭射灯里,周沉的眼瞳如洞窟石笋一般冷滞。   冰凉的,潮湿的,毒蛇鳞片一般的感觉。   陆文打了个寒颤。   周沉不是在敷衍他,而是在陈述事实。他谈论的不是风月事的低俗或高雅,而是更加冷漠而危险的事物。   一个人为什么会是“药”,人又怎么能吞下或者是扔掉。   陆文在用词里体会不到半点旖旎情绪,打心眼里感到诡异,张着嘴看周沉离开,坐下时才发现后背满是冷汗。   萧正阳面上一直维持着友善又公式化的微笑,他右手垂在一边,手掌中藏着一支注射器,已经推出空气,去掉帽盖。   周沉在酒店外停下,依靠在石英浮雕上,不平整的凸起像钝针一样刺着皮肤。   “手段低俗。”周沉评价。   萧正阳将注射器塞回口袋,针头被污染,不会再使用了:“但很有效。”   “结论呢?”   “难说。”萧正阳说, “不过在病理上,你的想法我认为值得一试。贺小少爷也挺有意思,真的陪你玩。”   “他没得选择。”   “是吗。”萧正阳敷衍回答,不以为意。   第二天,陆文在剧组里消失了。周沉清晨在拍摄地的摄像机上和一位替身演员签了合同,当天盒饭里的精致彩色成了进组欢迎仪式。   所有事情都进行的理所应当,周沉依然是往日的做派,纵使满心疑惑也没人愿意为了一个陆文去招惹周沉。   下一场戏开拍,陆文就像匆匆而过的行人,没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是替身演员一纸合同踏入新圈子,被簇拥着逼问了不少八卦。   周沉将合同折起来塞进剧本末尾,喇叭举起,剧组进程重新步入正轨。   齐宏在这场戏里没有露面,但唐乐贤还是来了。   破旧帘子后映出的身影不算壮硕,略显老态。唐乐贤轻松地敲着拐杖把手,只有一个影子,居于高位的稳重尽显无余。   阴暗的厂房里照明系统早已失效。自然光跌跌撞撞地跨过废墟,洒下斑驳光点,停留在裤脚边。   昂贵的西裤熨烫平整,踩在碎裂瓦片上,格格不入。   贺执看向萧正阳,轻缓而愉悦地说: “你好,沈晗昱。”   周沉手指在剧本上轻敲,摊开的一页是空白的纸张。他微微停顿注视摄像机画面,随后写下剧本开头的第一句话。   ——你好,柏云阳。 第39章   柏云阳朝沈晗昱挥手,从容中略带戏谑。   “没有毒,骗你的。”   沈晗昱咬牙,挣脱束缚想要拦住柏云阳。耳语者行踪莫测,善于躲藏,错过这次想要再抓住他就困难了、   柏云阳单手撑住窗棂,轻盈如飞鸟,光线从他身后散射而入,神秘危险之中带着些许脆弱感。   “期待与你的下次见面,沈晗昱。”   ——   唐乐贤的手掌在贺执肩膀上停留,暖热隔着衣服散开:“长进了。”   这场戏,贺执演得很好。   柏云阳可以是一个很脸谱化的反派配角。俊秀、阴翳的反派角色本就是剧本的常客。与主角亦敌亦友的配角很受大众欢迎。   柏云阳也可以是一个难以出演的人物。周沉不会写神秘,行迹诡异,无法控制的角色。   柏云阳有一套完整的行为逻辑。将《追凶》当做小说随意翻看的人会感到愉悦,想要细究的人也能满足。然而在电影中不会给配角人物留过多的镜头来描绘形象,演员需要在短短几个片段里填充细节才能将人演活了。   “谢谢唐老师。”贺执低声对唐乐贤说。   虽然是临时对戏,但唐乐贤的台词早已定下,贺执被萧正阳带着感觉,许多台词都与剧本不同,唐乐贤却能精确地配合做出相应的动作与体态。这就是老戏骨的资本。能得到唐乐贤的肯定,贺执很感激。   唐乐贤挥挥手示意无妨: “你那几句话更简练,目的性强,齐宏的形象落在实地了。把我彰显的这么高深莫测,逻辑缜密,我还得谢谢你?”   “哪有,您说笑了。”   贺执落后唐乐贤一步退场,找到方畅后缩进角落里。   “什么时候进修演技去了,小周导开个小灶就这么有用?”   贺执目光锁在看场的周沉身上,听到方畅调侃,眼神暗了几分。   “明天请假。”   “眼神还挺凶,要我说那事上吃点亏不用这么在意的,总比那些没能耐还行c……啊?”方畅小声嘟囔,没反应过来贺执说了。   方畅琢磨了两下,又往周沉那里看了两眼,问: “请假?周沉同意了?”   “你不是经纪人兼助理吗?帮我请。”贺执说完拿起衣服往剧组外走, “先回去了。”   “哎,你不知道周沉那里请假比出车祸都难吗!”   方畅拦不住贺执,干脆坐回折叠椅琢磨拿什么借口和周沉请假。   “真够可以的,干了十几年,还得回来干这活……”方畅拿出手机,最顶头就是贺执的名字,他白了一眼, “欠你的我。”   贺执开车回到刘明德配置的公寓。贺执没有钱买房子,手里的现钱多半砸进医院给贺庆松养老,剩下的一点顶多支撑一个艺人的日常花销。   车,公寓,身上的衣服,都是刘明德给的。   要维持光鲜亮丽的外表,付出的金钱必定不会少。刘明德愿意买单,贺执也只能由得被人售卖。   车钥匙被随意丢在茶几上。手机屏幕有一条新消息,刘明德的:回公寓了。   甚至不是问号,贺执懒得思考是车上还是屋子里有监控,或者手机里有定位,捞起手机回复:嗯,拍戏有点累。   对面再没有回复,方畅也没有打电话来,贺执知道这算是默许他请假了。   贺执倚靠着沙发靠背,点开搜索引擎,输入“周沉”两个字。   查询结果只有《追凶》的相关词条,以及国外文学奖的颁奖典礼视频。   发布颁奖典礼视频的是承舟书粉,时间在前年,配的文案是:快来看承舟露脸了!!妈呀好帅,有种阴郁王子的感觉,和《追凶》的风格也好配啊!   文学奖获奖名字念得是承舟,没有人认出这个看起来病态,略显瘦弱的年轻男人是国内知名传媒学院某个小有名气的校草。   贺执举着手机观看完整段颁奖典礼,视频结束后自动循环,光亮映照在贺执脸上,不断变化。   那时的周沉皮肤比现在还要更白,与体型普遍高壮的欧美人站在一起像弯折的麦秆。嘴唇颜色浅淡,手腕处两根青筋突起,骨感而脆弱。   他淡然的拿起奖杯致辞,并不激动,也没有荣誉感。直到主持人谈起《追凶》的剧情,才变得固执而有攻击性。   有关周沉的消息全部集中在近两年。《追凶》大火,铺天盖地的报道集中在这个神秘的作家身上。当一篇由自译的中英双语报道出现后,承舟的名气走向鼎盛。   承舟拥有天赋,才华,长相和能力,却被埋没了这么多年,无人知晓。落世遗珠更易令人珍惜,许多书粉开始转为作者粉。   然而承舟很低调,表明《追凶》的电影版权不会交出去以后就在网络上销声匿迹。   贺执点进每一篇报道,查找里面的评论是否有哪怕一丁点的线索。终于在一个只报道花边新闻,口碑极差的娱记报道下看到了小小的端倪。   落哗哗花:这是不是x大那个被退学的啊?笔名翻过来就是名字,当初名声可不太好。   渔yu哥:嘘,可不敢说。   这个渔yu哥贺执有点印象,擅长跟踪与胡乱编造,很会抓眼球。不少艺人都从他手里买过假照片。   落哗哗花明显是个常用追星号,喜欢势头正盛的男演员黎影。黎影年纪三十多,快要过黄金年龄,正在向导演的方向发展。落哗哗花对周沉的不满来自于几乎不怎么存在的威胁。   后续《追凶》每一次被夸赞,落哗哗花都要在博客里暗指一番。   贺执建了个小号,装作黎影的粉丝发了一条私信:《追凶》火得莫名其妙,我也感觉有问题。哪里比《赤竹》大制作!对了问问x大是指?   不过一小时,落哗哗花回复了贺执。   落哗哗花:终于有人发现了,我也觉得。哪有什么凭空出世的奇才啊,都是营销罢了。   落哗哗花:看看这个,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报道,背后肯定有资本,不是什么好人。   落哗哗花:网页链接[x大毕设撞车何洛剧本,俊深官方表示支持导演维权]   作者有话说:   开头戏中戏接得是35章和萧正阳对戏的部分,因为觉得太累赘就不重复写啦 第40章   报道太过久远,语焉不详,只提及了某位实习生的毕设作品与何洛即将上演的电影预告高度相似。何洛本人发布了视频对比,并留下文案:没想到现在的小孩子这么有才啊。   何洛设置了半年可见,这条博客的原文早已看不到,只留下营销号发布的截图。   何洛在圈子内外的口碑极佳,无论是观众还是同行看到何洛发话,一定会先去怀疑这个“有才”的实习生。   周沉的后果不言而喻。   手机被丢在茶几上,房间里最后一点光消失。   周沉的毕设主要讲述了一个生活在小镇上的五口之家。短篇以孩子的视角讲述孩童时的快乐,长大后的别离,重逢的欢喜。他们为学业,为各自的家庭,有的离开,有的留下。   院子里的梧桐树是周沉最爱拍的场景。拍它的春去冬来,拍树下的人来人往。   短片的名字叫做——《城市》。   周沉擅长拍摄街道小巷里真实的一角,未经刻意布景的画面略显杂乱与粗糙,却处处透着烟火气。   最初捕获贺执眼睛的,就是这些质朴,却满含深意的画面。   《城市》里没有特定的演员,周沉将城市里孩子玩耍与大人奔波的场面拼接,不同的家庭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家人完整的一生。《城市》是一个家庭的故事,也是万千家庭的缩影。   其中唯一贯穿主线,需要扮演的演员——从城镇离开又回到梧桐下的小幺,周沉选择了贺执。   他的镜头追随贺执,拍细雨朦胧下的街巷,拍黄昏将近的小镇。毕设里有周沉对这座城市的热爱,还藏匿了他明媚而阳光的爱意。那是无法复刻,不屑于借鉴的感情。   众生百相融进小小家庭中,有叙事,又好像没有。因为这部短篇的演员,是城市。城市里有无数的人,其中包含了周沉。   在大众眼里,叫做周沉的导演系学生实在有太多了,他们甚至找不到指责的对象。何洛的微博下多是谴责与安慰。事情的后续也以学校官方的一封劝退书终结。   但在如同小型社会的大学里,这件事远还没有结束。   贺执可以想象谣言与议论如何在学生之间传播,排挤与嘲讽会围绕在耳边,老师的叹息,失望……   “妈的。”贺执低骂,揪住头发慢慢蜷起身。   ——   傍晚,夕阳的红晕染楼房与玻璃窗,像滚起的火花。   一辆出租车行驶至路口,停下。   “出奇了哎,今天不是探视日吧?”司机摇下车窗,对站在街边,胡乱裹了个风衣的男人说。   贺执应了一声,打开车门:“不是,我寻仇去的。”   “我瞧着以前也像寻仇。”司机宽慰道,“亲人之间哪有解不开的仇,闹得天翻地覆,一进医院,就都吵不起来啦。”   “省城医院这条线我常跑,什么客人都接过。医院嘛,大部分逃不开人之将死这个结果。最后也是哭一场了事。都进医院了,有什么事别急着来,慢慢说。”贺执算是司机的常客。穿着精致,看起来是个有钱人。每个月雷打不动地从高档公寓打车去省城医院。掂着性价比极低的果篮,不见焦急或者担心。   打破常规的行程,多半因为一些不愉快的事。司机不好明说,只是好心安慰。   “嗯。”贺执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看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模糊之中视线里好似飘过卖早点的小车,摊主是一对老夫妻,头发花白,一个收钱一个炸油条。   贺执对着窗外发呆,他对这座城市的老城区还算熟悉。   周沉为了完成毕设,骑着摩托带他穿过很多逼侧小巷,吃过路边的麻糍,买过小女孩的玫瑰花,喂过护崽的流浪猫。与周沉分手后,这座城市好像也离开了。那些鲜活的众生百态通通藏起,不会被他这类人发现。   “老了我们也出来摆摊?我收钱我做饭。”   贺执看得发愣,自言自语般轻声问:“那我做什么?”   记忆里的周沉一手举着摄像机,一手指了指街角,一只老黄狗惬意地晒着太阳。   “在那给你摆张摇椅,你负责监工。”   贺执眨眼,没有街角与老黄狗,早点摊也早已过去,医院大门人群熙攘,出租车正努力卡进一条街外的停车点处。   “不管怎么说,别打起来啊。”司机在车门观赏前出声提醒。   “我看起来这么像去打架的?”贺执闭起眼睛,揉着额头。   司机指了指贺执的双手:“没掂果篮,打起来可不会顾及那些昂贵的水果。”   出租车扬长而去,贺执在水果店门口站了五分钟,最终还是没有去买中看不中用的苹果来哄贺庆松。   司机有一点没说错,他确实是来打架的。 第41章   医院里,贺庆松正在用晚饭。   桌板支起来,碗和碟子摆了满满一桌。   虽然脑子出了点问题,但贺庆松的身体还算硬朗,在吃上面不需要任何忌口。   “怎么突然来了?加双碗筷。”贺庆松拿起筷子,点点一旁的位置。   “这里不是你的别墅,没有管家给你加碗筷。”贺执示意护士不用管,坐在陪护椅上, “我吃过了。”   贺庆松的一日三餐都由保姆负责,菜色丰富,搭配健康。即便公司破产,贺庆松仍维持着生活的质量与风度。他从容的逃避,有理由的固执己见。将烂摊子丢出去,理所应当地提出各种要求。   贺执从未觉得支付贺庆松的吃穿用度有任何不妥,血缘的确是难以分割的存在。抛开这些不谈,俊深与贺庆松的名头也让他的工作顺利了很多。   “周沉问过我毕设底片的事情。就在别墅的栏杆外,不停地问我底片有没有给过别人,像只被丢弃的狗。”贺执双手撑着下巴,说, “您当时关我禁闭,手机电脑全部没收,外界的信息我丝毫不知。我还以为他只是找了个借口希望复合……”   “独立完成的毕设在未公布之前,怎么会到了何导手里?电影的预告片是俊深的剪辑师负责的,和何导又有什么关系?他那个片子讲的尽是些您看不见的玩意儿,入不了商业片的眼,和那部剧也没有一点关系。抄袭?坑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您连手段都不舍得玩精致点是吗?”   贺执扯着嘴角,心里没有一点笑意: “你真让人恶心。”   贺庆松停下筷子,骨瓷的材质与陶瓷碰触,发出清脆响声。   “又是周沉,整日说些无用的事情,真是一个比一个废物!为了一个没前途的小导演,来这里发疯?”贺庆松拿起盛有热汤的盅,整个砸过去。   滚烫与疼痛从脸颊蔓延至脖颈,碎片擦着颧骨而过,留下伤痕。   贺执眼底闪过几抹青花瓷的纹样,沉默地看着贺庆松。   这场谈话注定没有结果,贺庆松甚至不是为了他的出言不逊而生气,他的愤怒只源于手里的棋子没有在棋盘上落下他想要的一步。   “什么有用呢?”贺执问, “您的公司吗?爸,你还记得吗,俊深是被你觉得废物的大哥一手整垮的……”   “俊深是我的……是我的!”贺庆松紧紧捏着筷子,神色狰狞。   “你的俊深早就破产了,商标注销,公司产业挂在拍卖场上……”   “胡说八道!”贺庆松突然探身朝贺执扑去,饭菜撒了一地,精美骨瓷如两根银针刺向贺执。   贺执向后退了一步,摁响呼叫铃,碗碟碎裂的声音在病房里不断响起,还有贺庆松的低哑嘶吼。   护士冲进来询问贺执是否有受伤,又忙着扶起贺庆松,收拾洒落一地的饭菜。   贺执始终看着贺庆松,看他狼狈爬起,神色由狠厉变为迷茫,在一声一声安慰中恢复平静。   太阳西沉,留下稀疏的星空。方畅在酒店里被电话铃声吵得睡意全无。方畅拿起电话,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地回应: “贺大少爷,你不是休息吗?休息日还能整出来什么事?”   贺执语气发闷,时不时轻声吸气: “我在医院。”   “医院?你生病了?”   “找贺庆松。”   “……”方畅低骂了一声,扶着额头从床上爬起, “人在哪?”   贺执报出位置,挂掉电话,在关闭的卷帘门前坐下。   医院外的餐馆狭小拥挤,卷帘门只有可怜的一小块,地面上是油渍经年污染而成的黑褐色。背后的医院大楼灯火通明,隐约可见摇晃的挂瓶与仪器。   空旷街道上,摩托轰鸣声格外清晰,车灯一路前进,往前绕了大半圈,才慢慢折返回来,注意到蹲着的贺执。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方畅一眼注意到贺执脸上的红肿与伤痕,吓得没了半条命,扳起贺执的脸仔细查看。   左脸有两道刮伤,脖子下方的皮肤分布着小水泡,大片的红肿主要在肩膀与脖颈间。   “避开了脸,化妆能遮住。”贺执拍开方畅的手, “别逗狗一样摸我。”   “能逗狗谁逗你,丧家犬一样。”方畅倚着摩托,面色难看, “你一个人惹的事顶我通讯录里的一页,卖就好好卖呗,哪来那么多骨气。”   方畅对贺执的沉默习以为常,富家少爷哪怕穷也比一般人多出两条赚钱的道路。他见多了为了守住圈子里的工作,尊严身子丢的一个不剩的艺人。   相比与贺执,方畅反而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   懂得放弃,看得清世道,没有底气的总是更懂事一些。   哪像贺小少爷……   方畅叹了口气,拉贺执起身: “今天发什么疯跑来看贺总?”   “没什么。”贺执抬脚跨上摩托,衣料摩擦皮肤,疼痛让贺执狠狠抽气。   “活该。”方畅小声说, “去医院?”   “医院在你背后,要去医院我叫你来干嘛?”贺执扯起衣服,让布料离伤口远一些, “回家,别告诉刘明德还有周沉。” 第42章   “烫伤膏,酒精,还有创可贴。”方畅打着哈欠,丢给贺执一只塑料袋子。   贺执仰躺在沙发上,像只濒死的八爪鱼。   他把袋子扒拉开,抬眼看方畅,眯起的眼瞳慵懒中带着点冷意:“方畅,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当狗?”   “啪”。   药品盒子与塑料袋一起砸在脸上,棱角贴着伤口,贺执狠狠“嘶”了一声。   “有气往别处发,别在我这儿发疯。”方畅的手架在半空,一点没有生气的模样。   摩托刚进小区刘明德的电话就打来了,困倦里带着不满,明显是被吵醒的。医院不是养老院,如果没有刘明德的关系在内,贺庆松一个破产的娱乐公司老板得不到任何特权。   贺执闯进病房与贺庆松发生争执的事几乎是立刻变成了文件和电话摆在刘明德面前。   身不由己下的挣扎与不甘心方畅见得太多了,对贺执突如其来的脾气应对自如。   贺执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有收有放,并不稚嫩。能应付得了刘明德的人,绝不是善茬。你来我往的骂架在方畅和贺执之间经常出现,一个中间商,一个商品,没什么要客气的。   贺执用手背蹭伤口,果不其然又裂开了一些: “刘明德就指着这张脸赚钱呢,你下手挺狠。”   “自己找贺总挨打,和我可没关系。”方畅明目张胆甩锅,将说明书摆在桌上,说, “周沉一会过来,药记得用。或者你指望周导能帮你抹药也行。”   “……这么阴阳怪气,对不起还不行吗。不过也是,给刘明德当狗不如去街头要饭。这种骂人方式是挺过分。”贺执拿起伤药,涂在脖颈处。   “水泡没有挑开,抹了也是白抹。”方畅抬手看时间,对贺执的不靠谱深深叹气, “针在床头柜抽屉里,用酒精消毒,或者在火上烤一下……算了,我告诉周导吧。”   方畅抓住贺执的手,阻止他用纸巾擦掉烫伤膏。   “懂得还挺多。”贺执顺势丢掉纸巾。   “喜欢抽烟的多了去了,兴致起来,烫一下很正常。处理方式自然懂一些。”方畅说完接起电话, “周导?嗯,在这儿呢。”   贺执把烫伤膏扔回桌上,拉上风衣拉链,将脖颈到锁骨的一片烫伤遮了个严实。   方畅挂断电话,瞥了贺执一眼:“掩耳盗铃?”   宽松风衣将贺执裹起,领子压在鼻子下面,只露出一点碎发和一双眼睛,像冬眠时蜷起身子的熊。   “冷,不行?”   方畅没再多说什么,开门离开。   烫伤伤口的疼痛会延后,热度会暂时屏蔽痛感,然后从血肉到皮肤,一点点灼烧的疼。被风衣捂着,感觉更加明显。   贺执扯开衣服,半眯着眼睛等周沉。   不是不能自己处理伤口,只是有些懒,四肢沉重而酸软,和脑子一样反应迟缓。   “在沙发干坐着等什么?”周沉打开灯,手里提着一只小型医药箱。   刺眼光亮让贺执本能遮住眼睛,透过指缝看周沉,“不用这么大张旗鼓,就一点意外……嘶!”   周沉将医药箱放在茶几上,箱子砸在玻璃上发出巨大声响。   贺执被迫仰着头,下颌被周沉掐住,脑袋被来回摆弄。   “上妆就好了,紧张成这样?毁不了你的柏云阳!”贺执握住周沉的手腕,被折腾得有点烦躁。   “这里呢?”周沉顺着贺执下颌向下,手指抚过脖颈完好的皮肤,指尖的温度沾染上伤口,贺执哆嗦了一下。   “沈晗昱和柏云阳的戏不剩几天,别告诉我你忘了我为什么把这个角色给你。”   在伤口处徘徊的手指充满威胁,贺执本能地想要起身,远离周沉。   柏云阳在《追凶》里本就是配角,虽然人物个性鲜明十分出彩,考虑到片场,在改编电影中所占据的镜头也不会太多。   整部电影中,柏云阳的戏份可以总结为三个重要部分。幼年与成年重遇过后,就是与沈晗昱隐晦疯狂的感情戏,以及最终的结局。   周沉因毕设涉嫌抄袭而被劝退的消息占据了贺执大部分的注意力,将那场和萧正阳的床戏忘得一干二净。   柏云阳虽然病态,是个十足的疯子,但却极其害怕疼痛。常年穿着布料昂贵的长款衣物,以包裹皮肤。这样的人身上留下伤痕是根本不可能的。   周沉的指肚在红肿的皮肤上停留,留下凹陷的痕迹。热度让伤口更加疼痛。   周沉的嘴唇通常是抿起的,显得整个人有些阴郁。触摸皮肤与伤口的力度比抚摸更强,带着轻微的恼怒。像是被抢夺食物的肉食动物带着怒意决定将猎物一口吞下般。   贺执没把周沉推开,放纵他带来更多诡异的痛感。   “你是不是有点什么倾向?”贺执不是在嘲讽,更像是认真的发问。   “萧正阳知道吗?成瘾症导致的并发症有很多,很容易出现暴力倾向,和性欲上的怪癖。”贺执敲敲周沉的手腕,“哪有正常人见面就往别人伤口上摁的?”   “放着伤口不处理,摆在外面当招牌的,也不像是什么正常人。”   “谁故意把伤口摆给你看了……操!”贺执咬牙,脸上的刮痕还没有结痂,沾上酒精后立刻变得红肿。   周沉打开医药箱,取出长针进行消毒,将水泡挑破,再抹上消炎镇痛的药膏。动作娴熟,不亚于专业医生。   周沉收起医药箱,打量仰躺在沙发上,有些萎靡别扭的贺执,“怎么受的伤?”   “刘明德没上赶着跟你邀功?”贺执半撑起身子,说,“出去吃饭刚好碰到狗仔,盘算着暴你黑料,我一个不服气就和他们打上了。”   “贺执,我讨厌人说谎,别消耗我的耐心。”周沉双手撑在贺执两边,像扑倒羚羊的猎豹。   脱离掌控意味着关系崩塌,周沉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出现。   人的保护壳有许多种,肆意张扬是贺执惯用的伎俩。对待不可理喻的刺猬,什么动物都得考虑下咬下猎物的得与失。   然而周沉不是能被糊弄的对手。   眼睛只需要向侧边略微一瞥,就能看到被拉扯的衬衫袖子下若隐若现的骨感手腕。其上斑驳的痕迹没有让手腕看起来脆弱,反而更加充满力量与危险性。周沉占据绝对的主动权,然而贺执的眼睛一落在斑痕满布的皮肤上就不可抑制地感到心虚。   贺执眯起眼睛,对被动的位置不满,因为那点愧疚而处处受限的憋屈感持续了几天,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屈起左腿,贴着周沉的大腿边缘,两只手环住周沉的脖颈,像攻击状态下的蟒蛇。   “说了不影响你用,刨根问底很惹人烦的,小周导。” 第43章   没有人品尝过爱人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周沉是个幸运儿。   贺执的气味是一种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甜味。吸入信息素就像用凝固的糖浆将大脑绞死,无法思考,难以逃离。   多年未见,贺执信息素的尾调里添加了些许清透。   阻断药对腺体的发育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对腺体的高频刺激令信息素更加像不可忽视的,若有若无的魅魔。浪漫的人会夸赞他像带刺的玫瑰,低俗的人会认定这是欲擒故纵的手段。实际上不过是药片堆砌后对病症轻微的缓解,那是贺执所有的挣扎。   “你的反应是不是太冷淡了一点?”贺执半挂在周沉身上,膝盖缓慢向上挪动,狐疑地看向周沉。   周沉的骨架更大,看起来却没有贺执壮硕。光线越是昏暗,周沉的棱角就越分明。将病症带来的伤害描摹得更加清楚。   “上次你的反应可没这么平静。怎么,一次都没做到底就腻了?”贺执放开周沉,细微的甜味在鼻腔里弥漫。   贺执手指曲起,艰难扯住沙发垫表面的少量布料,关节处因为用力而发白。   “很热,是因为腺体,还是因为对阻断药的依赖?”周沉将手指搭在贺执脖颈处计算脉搏,“脉搏很快,皮肤和手指都在发抖。这可不是情热时该有的反应。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更无可救药一些。”   “彼此彼此吧。”粗糙微凉的触感令贺执本能地瑟缩,贺执微微侧开头,没有对自己的病入膏肓进行辩解。   贺执比任何人都清楚圈子里用钱用权买床伴的人心里有多扭曲,阻断药不是单纯的,压抑腺体分泌的药品,而是他看得见抓得到的唯一救命稻草。   只有在确保自己不会失控,不会妥协,不会堕落时,贺执才有勇气一次又一次登上由利刃制成的鲜花所搭建的舞台。   或许离经叛道,但一次次服用药物,是贺执能找到的,最真实的救赎。   人的身体脆弱无比,对待珍贵的商品自然要好好保存。因此刘明德默许了贺执服用阻断药,甚至刻意隐瞒过药物成瘾的病情。直到依赖愈加严重,阶段反应频繁出现,贺执才发现,自己真的成了病人。   周沉从医药箱找出棕褐色药瓶,数着数量递给贺执: “吃了。”   几粒白色药片铺在手心,散落的零散,却盖不住周沉长长的生命线。   贺执抿唇,往后挪动身体: “打发谁呢。”   “依照你平常的速度,一瓶药一天就能吃完,远超正常用量,这些已经超过成年人的正常服用剂量了,没得谈。”周沉扭过贺执的脸,宽阔手掌整个罩住贺执的口腔,药片的棱角印在嘴唇上,微微发疼。   “咽了。”   “艹……唔,你这手法TMD杀过人吧!”贺执被捏得手疼,被迫干咽下药片,一边咳嗽一边找水。   “暂时还没有杀过。”周沉握拳,指尖缓缓拂过手掌心的濡湿。随后,他递过去一瓶水。   贺执拧开瓶盖大口吞咽,灌了整整大半瓶才缓过些劲来:“呸呸,真够苦的。”   “药,自然是苦的。”   贺执用手揉两颊,上面印出几个圆形红痕,周沉的手劲不是一般的大。   “后面几场戏暂时不需要你出场。沈晗昱需要独自去涉险寻找耳语者,这个阶段不需要柏云阳露面。”周沉的手掌贴着贺执脖颈处的皮肤,轻微摁压使伤口处触感诡异, “我只给你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我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任何痕迹。”   “这是我能控制的吗,周导?”贺执拍开周沉的手,赠给他一个白眼。   “柏云阳的形象很难把控,不能是单纯的柔弱病态,也不能是个没有逻辑的疯子。揭开耳语者的面纱,出现在沈晗昱面前是他计划中的最重要的一环。任何瑕疵柏云阳都不会容忍,他足够谨慎,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周沉的目光从贺执脸颊上的伤口滑过, “你最好别搞砸了。”   贺执不适地偏过脸:“我只能尽力。”   周沉带着医药箱离开,贺执躺回沙发,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   成瘾症患者会不可自制地接触或摄入上瘾源。腺体一旦有开始活跃的迹象,贺执就需要不停摄入阻断药才能保证心理上的稳定。   对上瘾源的需要并不是简单一个想法,而源于生理需求。尽管知道摄取药物毫无意义,猛烈跳动的脉搏,发昏的视野,潮湿的衣服都会迫使患者继续接触上瘾源。   贺执无意识蹭着膝盖处的布料。他可以确定刚刚周沉没有任何反应。无论是普通情欲,还是病症导致的生理异常都没有。除了略显暴力的行为,周沉没有任何异常。   这说明他的信息素不足以使周沉的成瘾症发作,也说明周沉的病症或许不仅仅是成瘾那么简单。   贺执手指缩紧,狠狠卡在沙发柔软布料里,带着柔软布料一起发颤:“你在国外到底过得什么鬼日子?” 第44章   方畅提着一碗白粥,在贺执门前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地敲门。   贺执是刘明德手里的一件好货,接下贺小少爷代表刘明德对他工作的认可,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祸端。   方畅早些年没少骑着摩托去夜店里拉人,以防贺执雪上加霜,背上打砸店铺的债。   依照方畅的经验,干这种事的开头两年都折腾。贺执用的时间甚至还短了些,不到半年刘明德就不再强求方畅紧盯着贺执。   行事张扬是贺执的手段。在床上,越是难啃的骨头越刺激,越受欢迎。方畅有时都不确定贺执的那股劲是装出来的噱头还是骨子里带的性格。   无论如何,贺执的适应速度比预想中快了太多。本以为熬出头了,没想到贺执转了个弯,三天两头生病受伤,瓷娃娃一样。气焰像是虚张声势,一浇就灭。   方畅用钥匙开门,屋子里是惯有的冷寂。   贺执的住处总是这样,无论是否开灯,是否拥挤,都会让人感到空荡荡的。在方畅看来,房子的空是因为没有烟火气。没有人把这片空间当做家,再怎么昂贵的装修也是死物。   “起来吃粥。” 方畅撩起沙发毯,将粥的包装盖子打开散热。   贺执扯过沙发毯一角盖住眼睛,翻过身面对沙发靠背,固执地维系眼前的黑暗:“对待病号要温柔一点,不然怎么找对象。”   “我没这个需求,不如操心操心自己。”方畅将沙发毯彻底拿走,“今天你有工作,迟到了我可不负责。”   “工作?”   “《追凶》的定妆照,昨晚我跟你说过。”方畅看贺执一脸迷茫,找出他的手机摁亮屏幕,果不其然看到通知栏里挂着:您收到24条新消息。   “意料之中。”方畅放回手机,又拿出一套衣服,“吃完就走,时间定了上午十点,你的伤口需要化妆遮盖,九点就要到。”   方畅一贯雷厉风行。贺执还举着勺子盘腿坐在沙发上发愣,出行需要的衣物,药品,以及各种小物已经被装好放入随身背包。   白粥温热,恰好适合食用,入鼻清香,入口回甘。粥的品质很好,但再高级的白粥,也只是一碗白粥。   “刘明德是不是破产了。”   “这是周导送来的。”方畅说,“周导明令禁止买海鲜粥给你喝,发物对伤口愈合不好。哦,咸菜和小菜也是周导不允许给的,过咸的食物不适宜养伤的人吃,还有对皮肤也不好。”   “发什么神经。”贺执咬着勺子,这张脸是他的招牌。演技不够的花瓶能活到现在也只是因为花瓶是只不容易被取代的花瓶。   平日里贺执很注意健身,甚至学过防身术与散打,不仅是为了体型管理,也为了增添一点没什么用的安全感。贺执的风格不是柔弱美,他的强大是最有魅力的特点。   到目前为止,别管导演还是金主,没有一个人要求过贺执注意皮肤状态。拍戏到现在,周沉也从未提过这一茬,怎么突然……   贺执拿着勺子的手指不自主回勾,除了沈晗昱和柏云阳的那场床戏,还能有什么是周沉特别在意的吗?   读者对柏云阳的印象偏向表面温文尔雅,实际残忍疯狂的反派。优雅的举止,神秘的气质,加上显赫的家庭背景,柏云阳的形象自然而然被打上美丽但危险的标签。   《追凶》中除了沈晗昱和童婉微以外,最受欢迎、最容易被记住的就是柏云阳。更有一部分粉丝因为贵族特质而喜欢柏云阳。   贺执忍不住用手背蹭了两下自己的脸,触感不怎么顺滑,有些粗糙。   又在身上摸了两把。嗯,身体也很健康,虽然精神和工作的双重压力让腹肌薄了一层,但肌肉线条依旧明显。绝不是什么病弱的疯子美人。   贺执微晒,喃喃到:“我就知道周沉的癖好不对劲。”   ——   九点,方畅握着方向盘,一个转弯将贺执准时送到摄影棚。   周沉和萧正阳已经到了,除此之外只有一个陌生男人,其他演员还没有到场。   “挺准时。”萧正阳朝贺执打招呼,热络地冲到车前勾住贺执的脖子,拖一样把他拖下车。   “疯了你……”   “嘘,快朝前方笑一笑,我可是为你好。”萧正阳捏着贺执的下巴,摆出笑容。   周沉站在原地,看向状似关系很好的两人:“别闹了,先把伤口遮掉。”   “萧正阳,过来。”   “……哦。”萧正阳立马放开贺执,两手半举起,“哥,我这可不算毁坏试验对象啊。”   “你今天话太多了,时间不多,先让我看看伤口状况。”萧青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萧正阳顺势一推,把贺执摁在椅子上:“我哥对遮伤口很在行,比化妆师厉害得多。”   “你再靠近一步,我就把你嘴缝上。”萧青手指间夹起一根细针,竖在萧正阳面前,随后指向周沉,“把记录做完。”   萧正阳哂笑两声,拿起写了一半的病例离开。   “萧青,周沉的主治医师。初次见面,你好。”萧青向贺执伸出手。   比起萧正阳和周沉,萧青看起来沉稳温和得多。贺执同他握手:“你好。”   “从医学院毕业后,我在殡葬馆工作过两年,做遗体美化。对于遮盖伤口的确更了解一些,我想周沉和萧正阳都不会和你解释,如果你介意的话,化妆师二十分钟就会到,效果也不会差很多。”   和萧正阳不同,萧青做事周到,会考虑患者要求,合理地提出问题与其余解决方式,明显是个更专业的医生,几句话就能获得他人的信任与好感。   贺执微微挪开目光。不远处,萧正阳和周沉正在做日常问询,对话声不断,两个人的视线却不停偏向这边。   “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些。”贺执偏过头,扯下领子,将烧伤露出,“萧医生不是为了定妆照来的吧。”   作者有话说:   萧青:身边常年围绕着两个神经病真的很锻炼专业能力   萧正阳:周沉是神经病,还有一个是谁?   周沉:……   贺执:…… 第45章   “萧正阳和我说过他是主治医生之一,周沉到底什么病,还要你们三堂会审啊?”贺执仰头,将脖颈的烧伤露出。   “关于周沉的病情,萧正阳说的话你可以当做没听到。”萧青说, “萧正阳提出过一套风险较大的治疗方案,被我全面否决了。精神疾病本就难以医治,加上过于有主见的病人和不靠谱的医生,更加需要谨慎对待。我在周沉身上尝试过使用脱敏治疗,不止一次。全部以失败告终,反而使病情更加严重。”   “所以周沉和萧正阳是没有遵医嘱来找我这个偏方了?”   贺执一直坦然地露出伤口,一动不动像练手用的模型。如果不是人体温度与声带振动,萧青会觉得自己仍旧在给死人化妆。   对待听话的病人,医生总会更有好感一些。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脑子有病的人总是更出格一点。”   贺执不置可否,毕竟他也是“脑子有病的人”其中之一。   “我指的不是周沉。”萧青显然领会到贺执的意思,纠正到, “病症总可以医治。天生脑子不正常的人才最难办。萧正阳喜欢疑难杂症,更喜欢周沉这样陪着他胡来的病人。我需要提醒你,对于他的建议一定要仔细斟酌再选择信任。”   “周沉的治疗很难进行,大部分药物收效甚微,甚至会成为新的上瘾物品。周沉能够正常的生活,得益于他的自制力。”萧青语调平缓,像正常的医生向患者家属介绍病情一般。   冷静客观的解释直观地描述出情况:药物对周沉没用。吃下的治病药不过几次就会成为病因。所以不断更换药品,病情不断反复,最终无药可医。   “听起来像绝症。”   贺执半闭着眼睛,发出一声轻笑。   “差不多。萧正阳或者周沉有和你讲过周沉的具体病情吗?   “能猜出来大概。”贺执回答。   萧青的手停下来,直起身: “怎么猜出来的?”   “周沉的手腕上有割腕留下的伤痕,不是自杀造成的,就是在发病时无法自制抓挠出来的。对费洛蒙极其敏感,有关戒断药物的知识也很丰富。差不多能得出一个结论。周沉患有严重的药物依赖症,尝试过戒断,并失败过不止一次。”   贺执回答得很详细。萧青绝不只是周沉的医生,虽然表现得足够中立,但没有医生会跑来帮病人的员工化妆。言行之间的透露出萧青与周沉的熟络。   这种感觉就像是不省心的朋友找了个一看就像是骗子的对象,死党带着关心与考量来审查一样。   “这就是你得出的结论?”萧青收起刷子,动作略有迟缓,证明他在思考, “为什么答应周沉?如果你介意的话不回答也没关系。”   贺执拿起镜子。医生对人体肌肉的把控精准无比,烧伤的痕迹完全被遮盖,脖颈与锁骨的皮肤无比逼真,甚至拥有线条。   “我需要钱,他给得够多。”贺执放下镜子, “够厉害的,血管也能做出来啊。”   “要骗过职业化妆师,不做到这种地步不行。你的伤口恢复得不慢,好好注意不会留疤。”   萧青收拾器具,没有对贺执蹩脚的回答穷追不舍,他已经有了判断。   “周沉的病情很复杂,你的信息素只是诱因之一……”   “哥,还没化完呢!小十年没干,手生疏了?”萧正阳热情地贴过来,绕着贺执转了两圈, “手艺还是那么好。”   “过来干什么?”萧青一把扯开萧正阳,皱眉看他。   萧正阳举起手腕,将表盘展示给萧青看: “咳,演员都来了。”   “是吗?”萧青朝四周望, “这么大的地方除了三个人和一个傻子,我怎么没看到其他活着的东西啊?”   萧青推开萧正阳的手,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贺执: “有任何紧急情况,打电话联系我。周沉的病症表现有时很隐晦,多加注意。再联系。”   萧正阳眼睛盯着那张名片,见贺执接过后萧青还想说什么,立马夺过萧青手中的医药箱,架着萧青往场地外拖: “在实验室呆了几个月了吧,看看头发都到肩膀下了,还有这个这个胡子。这么不讲究妈回来要骂我没照顾好你了啊,今天我陪你去逛街,走走走,请你吃饭啊!”   萧青点头: “正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萧正阳立马顿住,萧青将医药箱丢给萧正阳,拍了拍衣服的褶皱,扬长而去。   贺执收起名片,抬头看到了端着小酒杯的周沉。   “这么大早就喝酒?”贺执面色如常地站起身同周沉说话。   “药酒,萧正阳给的。”周沉说, “摄影师已经来了,即便隔着纱布伤口长时间不透风也不行。早点拍完回去卸妆。”   贺执应了一声,看着周沉的背影,摸了摸口袋里的名片。   作者有话说:   萧青:脑子有病的人总是更出格一点。   萧青:三个人和一个傻子。   本章又名:萧青阴阳怪气集合 第46章   定妆照一般会在开机前放出,作为剧组投石问路的石头。像《追凶》这样拍摄进程走到后半段才开始拍定妆照的,实在是史无前例。   除了萧正阳小有名头,《追凶》用到的演员都不大牌。哪怕是萧正阳,多年不在荧幕上出现,观众对他的辨识度也很低。只有书粉还在巴巴地等着承舟的微博能放出更多消息。   然而周沉不发通告,也不炒作,《追凶》就像个幽灵剧组一样运作至今,唯一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中还是因为模棱两可的亲密照。   能拍定妆照是好事,像郑元这样在十八线徘徊的小演员急需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一部电影从开拍到定档,再到播出,为演员带来许多话题。周沉不在意流量,名气和地位都不稳定的小演员却不能不在意。   摄影棚很快热闹起来,贺执小心转动脖子,确定可以做到的动作幅度,前往更衣室。   为了尽可能地缩短伤口被遮盖的时间,周沉将贺执安排在首位进行拍摄。贺执与陆文发生争执的事情全剧组都有所耳闻,不少人甚至亲眼旁观。发生了恶性斗殴事件,最终竟然是一方退组一方毫发无损的结果。加上传闻与贺执的口碑,不少人看贺执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对于贺执作为男配跨过男女主和老前辈第一个拍摄,大部分人都选择沉默。   五个主要角色的定妆照分为学生时期与成年时期。   “学生阶段的柏云阳尚有懵懂与稚嫩。”周沉拿出纸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由于身世显赫,他比同龄人见过更多世界,学业和知识对于他来说只是无趣的‘玩具’。孩童的天真和邪恶,成熟的思想,这些都要体现出来。”   “周导,贪心不足蛇吞象,一张照片拍这么多东西……我又不是A4纸。”贺执看着纸上的东西越来越多,有些无语。   “是半张照片。最后只会用到你没有受伤的半边脸,表情记得控制一下,不要扯到伤口。”周沉无视抗议,和布景老师确认好后,让贺执站在背景前。   那是一张纯灰色做旧的背景布,像胡同里的旧水泥墙。贺执没有穿校服,白色衬衫与西裤将身形勾勒出来,散落的头发显示出少年感。袖口与裤管佩戴有衬衫夹与袜夹。他的精致与高贵在朴素的灰色中,突兀而神秘。   他是闯入街巷胡同的家养蝴蝶,散落的鳞粉带着轻微毒素。   “总觉得隔了一层薄纱,点不透。”朗景摁下快门,将图片给周沉看。   “夹竹桃干花,有吗”周沉问。   “找别人肯定没有,找我,那必须得有。等着。”朗景放下相机,撇下剧组一众人员,径直走出摄影棚。   其余人见此异状也只是小声说了几句。朗景在不是圈子里的老牌摄影师,名气却不小。他不拍人,只拍物。游走与乡野之间,喜好拍有故事的老物件。电视台做了几档文化传承的节目,都请了朗景来做导游与摄影。算是国家级的摄影师。   周沉能请来朗景,不少人都瞠目结舌。   半个小时后,朗景带回一支玻璃瓶,里面装满淡粉色的干花。   “幸亏之前有些制干花的爱好。”朗景挑出一朵边缘微卷,带些焦褐色的花瓣,夹在贺执手上的书里,又将几片单叶放在袖口,“这下味道对了。怎么样,是不是你那个意思?”   周沉点头,说:“拍吧。”   每个人物需要拍两套,妆容和穿着都有所改变,轮换着来最节省时间。   贺执前去更换衣服,唐乐贤熟络地与朗景攀谈起来。唐乐贤与朗景显然是旧识,两人闲聊几句,很快便交流好照片效果,效率极快。   沈依依虽然缺乏经验,但悟性高,又是编导出身,对构图有自己的一套见解。与朗景的合作过程也很愉快。   “你真是眼光够毒的。”朗景举起相机对着换装后的贺执,“唐老就不说了,那个女孩可有两把刷子啊。”   “悟性不错。”周沉敷衍地回答。   “你说要带我见的是哪个?”   “你面前这个。”   朗景摁了下快门。   单反的小屏幕里,贺执看向镜头,带着清浅的笑容,如虚幻的投屏。单薄,阴冷,以及难言的固执。足够复杂,也足够直白。   “……挺特别。”朗景琢磨了片刻,喃喃道,“还真适合平烨烛。”   贺执不知道朗景在和周沉聊些什么,拍摄结束后立刻离开场地,他的脑子里还放着一张萧青的名片。   “贺哥,早。”沈依依喏喏叫了一声。   沈依依来的时候贺执在拍摄,错过了打招呼的机会。   陆文拍到的阻断药是谁的显而易见,陆文离组,丑闻的事告一段落,沈依依不主动提起,贺执没想刻意去找沈依依的麻烦,也不打算挑破他们之间相似的病情。   陆文本就男女通吃,因为具有信息素就被陆文盯上,贺执甚至觉得是他害沈依依过早踏入影视业混乱的圈子。   “早。”贺执说。   沈依依很紧张,听到贺执回答她,手攥得更紧了:“那个,对,对不起!”   沈依依像贺执鞠躬,清脆带着哭腔的道歉大半个剧组都听得到。   “那个,那个德洛力不是贺哥的,是我的,我不知道陆文拿了药做那种事,对不起!我不知道贺哥也有腺体病,之前虽然闻到过像信息素的……”   “阿托品不是你不小心当成安神药拿走,放在显眼的位置上了吗?是偷拍者的问题,不是你的错。”贺执打断沈依依,盖过她嗫嚅的声音,“你已经找方畅解释过了,不用这么在意。误会已经解除了,也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啊,可……”沈依依看着贺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声音过大,剧组的人都在朝这边看,“是,是的。谢谢贺哥,实在是不好意思,以后我会注意的。”   “安神药不可多吃,精神问题还是要调理心态。为了工作丢了身体,可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贺执拍拍沈依依的肩膀,“到你拍摄了。”   “啊?好,好的。谢谢贺哥,还有,真的对不起!”   贺执摆摆手,目送沈依依逃也似地冲向朗景。   “她怎么知道你有腺体病?”方畅看着沈依依落荒而逃,满脸惊讶。   “沈依依和我一样。”   “你是说费洛蒙腺体?可以分泌信息素的那种?”方畅摸了摸下巴,“那这小女孩可挺有意思。你的病虽然明面上不说,业内知道的可不在少数。这么点出来,是真的为了道歉,还是为了抢生意可说不准哦。”   “方畅。”   “啊?”   “你真的是老鸨的脑子。”   “喂!”   贺执嗅着空气里淡雅清甜的气味,说:“不过不一定是错的。”   作者有话说:   方畅这里的逻辑是:   贺执的病很罕见,他们一直觉得贺执是唯一患病者。和性挂钩的疾病一般不会有人举个牌子告诉所有人嘿我有信息素,跟我做很爽哦。   只是因为刘明德以此为卖点,圈子里的人对贺执的病大部分是心知肚明,但不会说破。   沈依依这个时候跳出来说自己也有,常理可以理解为难的看到病友,所以一时性急。但同时这个信息的披露,也会让很多知道信息素的人注意到她。 第47章   朗景的技术毋庸置疑,虽然作品很少有人像,但他对光线和环境氛围的把控是顶尖的。成片效果远超一般定妆照,更像是个人海报。朗景进行了简单修图,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原片的质感,为了保证光线与环境氛围,人物皮肤留有细小缺陷,更显真实。   这组图片在剧组群里广受好评,剧组悄无声息运作了这么久,终于能在大众视野里出现,大家都很兴奋。   当晚承舟发布了一条微博。   承舟:追凶@电影《追凶》剧组   剧组官方账号一看就是临时创建的,除了一个小黄V以外,主页空空如也。正在读者们摸不准情况时,剧组发布了定妆照。   电影《追凶》剧组:定妆。期待与大家相遇。   周沉捂了两个月的进度,加上之前舆论风暴带起的热度,这条博文顿时备受关注。   童年时期与成年时期的鲜明对比,表情的轻微差异,让定妆照与原主风格产生奇妙的共鸣。即使它与传统意义上的定妆照完全不同,却让人觉得《追凶》就应该是这样的风格。   朗景第一个评论:不愧是我拍出来的片,好看。   萧正阳:很久没和大家见面了,期待。   朗景有不少粉丝,不仅是因为他的摄影作品,还因为他嘻嘻哈哈的性格。说话直白,尖锐,不看人脸色。好像与他最适配的就是恣意山水,赤壁荒漠。博学多才,幽默风趣,于是出现了不少好这一口的路人粉。   能让这样的朗景去拍人物的作品,自然不少人产生了兴趣。   而萧正阳的转发下面,则是一连串的“活久见”和大哭脸表情。在萧正阳的粉丝圈有个梗,叫惊鸿一瞥再不见。说的就是因为萧正阳首秀而入坑,结果之后我推再也没活过的情况。   有了萧正阳和朗景的加持,剧组账号很快突破十万粉丝。   紧接着唐乐贤转发了承舟的微博,写了四个字:后生可畏。   唐乐贤是圈内公认的老前辈,一生拿奖无数,国内外电影都有他的身影。能被唐乐贤赞誉的剧组,自然很引人期待。   承舟的那一小群读者粉本来是欢庆自家作者的电影终于活了,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发现这电影好像……火得有点过分?   于是来不及开心,个个化身为《追凶》安利机器。   “《追凶》原著真的很好看,细腻又大胆,最敢写的作者了。感兴趣的大家可以先去了解一下原著,剧情就不给大家介绍了,容易剧透!以及精神脆弱者,完美结局爱好者慎入!”   “其实是很久之前的小说了,老实说感觉不是美好生活的小说,但是很引人深思。做好心理准备。”   “承舟的选角也太贴了。果然亲妈当导演就是好。不过就是可惜了柏云阳……我的疯批美人啊呜呜。真的不考虑换角色吗?”   大众对八卦的喜爱远高于剧目本身,话题扯出开头,总会牵扯出真真假假的无关信息。   “不懂问问,柏云阳这个演员怎么了。”   “好像被包养过……滥交……各种吧。”   “不会吧,我还挺喜欢柏云阳的,别毁我角色啊。”   “去查查贺执就知道了,倒闭那个俊深的公子哥,估计之前就不是啥好人。现在来圈钱了呗。承舟不会是被威胁了吧。”   “前不久就有图出来了,在剧组搞男人。对方好像就是承舟。所以这导演也有问题吧。”   陆文偷拍的照片又被扒出来大做文章。不仅仅是贺执,对周沉的诋毁也在增多。不少营销号蹭热度,发了类似《新锐导演处女作开拍,疑似与演员地下爱情》的报道。   贺执得知剧组今天要发宣传后,就一直守着手机。他太清楚一些媒体的德行了。有他这个“污点”在,对《追凶》的讨论就一定不会太平。   刘明德做事很小心,很少会留下痕迹,但不排除商人之间翻脸,用床上事作为要挟的情况发生。私生活是恒久的热门话题,在这一点上炒作总是事半功倍。   那些留下的蛛丝马迹,如今都是有利的证据。   在这一点上贺执认为没什么好辩驳的。毕竟许多事他实实在在地做了,兜售货物,获取钱财,即便不愿意,也别无他法。当了婊子还立牌坊的事,他不做。   但没做的事要安在他头上,也没那么容易。   舆论发酵至顶峰时,身为舆论中心的正主回应了。   贺执上传了两张照片。一张腺体分泌异常的诊断书,一张是一抽屉空掉的腺体阻断药。   发文:很抱歉因为个人原因导致《追凶》受到质疑。德洛力是一种M受体阻断药,主要用于抑制腺体分泌,这是我比较私人的病情也并不影响我的工作所以没有提过。我目前在服用的药物仅有阻断药,剧组里的一些同事拍到了我的私人物品并进行发散,希望相关人士停止捕风捉影。   两分钟后,萧正阳点赞贺执,并发了两张周沉讲戏的图片。第一张里周沉紧贴着贺执,第二张周沉紧贴着萧正阳。配文:关于导演觉得我和配角贴的不够近这件事。   看过《追凶》的人都知道柏云阳与沈晗昱之间有难以言说的羁绊,若即若离,不相爱也达不到相杀。   那张模棱两可的图片很有可能是抓拍对戏场面,断章取义炒作。   片刻后,剧组官方号发布了一封合同解除说明。   吃瓜群众兴致勃勃地点进页面,却发现解除合约的演员不是贺执,也不是任何一个可能和事件有关的人,而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字。   “陆文?谁啊?这是随便找了个炮灰糊弄人的?”   “理由是损害剧组名誉,未经允许传播拍戏过程,严重耽误进程。这,不会是说那张照片吧。”   “贺执不是说有人偷拍他的私人物品,还捏造谣言吗?”   “去查了下,好像没什么作品,都是些小配角。这是拉了个人出来挡枪啊?”   “哇,我去吃了瓜,这个陆文可不简单啊。”   “之前公司高管吃药玩死人的事里面,就有人点他。”   剧组说明让舆论风向有所逆转,很快有关陆文的信息被扒出。陆文小有演技,选秀出身,算是个有点天赋的艺人。但后续路走歪了,一心想着攀附权贵从不精进技艺。   他跟的人也不少,其中名气不大的,癖好诡异的数不胜数。陆文不是丑闻事件的中心,却牵涉甚广,被媒体压下去的一桩桩丑事被再次扒出,网友们发现自己能联系起来的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追凶》这么简单了。   有人趁机煽风点火,有人努力自保,于是新的谣言再次翻起,舆论乱成一团。显得《追凶》这点小事都不够看了。 第48章   贺执发完两张照片后,就登不上账号了。   方畅抓着手机冲进房间,拽着贺执的领子,给人一巴掌的心都有。   “你发什么疯。为了瞒你这个破病,我和公关部年年加班,你倒好,两张图一发就把腺体的事爆出去了?”   “又不是真实病情……”   “不是真实病情人家不会猜吗?现在有人想整你把你那该死的色情狂一样的信息素暴露出去,陆文牵扯的那些破事立马就能转到你身上!”   贺执赶在舆论正盛的时候发布回应,几秒钟的时间转发和评论就破百了。此时删博文是欲盖弥彰。更何况贺执的事情是刘明德亲自管理,方畅做什么也得先看刘明德的意思。公关不能应急处理就失去了意义。   “累不累啊你。”贺执屈起手指捏住方畅手肘内侧的麻筋。   “艹。”方畅手臂酸麻,使不上力气,被迫放开贺执。   “打架小常识。免费教给你了,不客气。”贺执说, “刘明德没打电话过来,就说明事情不严重。”   方畅看了眼手机,除了他自己的公关团队慌得乱阵脚,还真是其他信息一概没有。   “刘明德能让我签卖身契,就说明我的价值比不上周沉。”   “什么意思?”   方畅回想近几天刘明德的态度,品出点异样来。   贺执愿意签刘明德的公司,是为了赚钱。私下里的买卖赚钱,明面上的合作也赚钱。刘明德是精明的商人,对顾客和商品都一样。   他手下的人如果表面的名声保存的好,地位和名气到了一定地步,还可以选择回到正轨。方畅手下不少小艺人都是为了这份可选择性才心甘情愿的。   潜在生意不摆明面是刘明德的原则,按照常理,在陆文试图揭穿贺执这一点时,刘明德就该动手了。   到了现在还没有动静,显然不正常。   “周沉?”方畅反应过来,下意识去看贺执。   有什么能让商人放弃商品的?自然是出了高价的卖主。   贺执一直以来是刘明德的摇钱树。倒闭的俊深是曾经的企业龙头,不少公司被它强压一头憋了不少气。能让俊深的公子哥爬自己的床,本就已经够带劲了。更别说还有个锦上添花的信息素。   这两个条件导致贺执如同蚌壳里的珍珠,而但凡是人都希望能把珍珠收入囊中。刘明德利用这种心理,让贺执成为了被传唱许久的,传说里的娇媚鲛人。   而周沉却放纵消息的扩散,把贺执推至风口浪尖……方畅不敢去细品周沉的用意。   “那两张图,是为了你发的,还是为了周导?”方畅审视贺执,发现自己似乎又找到了新的问题。   “当然是看不惯张口就来的神经病。”贺执拿起手机,朝方畅摆了摆, “密码。”   “……”   “怕什么,我就看个后续,不会再发别的了。”   “你不会用小号看?”   “不稀罕用。”   方畅对贺执一些固执麻烦的毛病时常感到火大,但又怕不给,这个疯子再做出申请小号然后发一条“是我,贺执”的举动来。   “你的生日加合同签约日期。”方畅说, “如果再不和我商量就发布信息,别管你发了什么,这个号都不归你用了。”   “行,听你的。”贺执滑开屏幕, “我生日是什么来着?”   “你自己生日都能记不住?”   “这有什么好记的……”   “0826。”方畅说, “合同日期呢?”   “记得。”贺执输入密码,登录账号,随即一连串提示音响起,叮叮咚咚的不绝于耳。   贺执迅速静音: “吵死了。”   “自己作出来的,活该。”方畅冷眼旁观,拿起手机离开贺执的房间,刘明德没反应,不代表他不需要去汇报情况。   贺执关掉提示音,越过密密麻麻的红点,点开剧组官方账号。   定妆照合集的博文放在置顶,接下来是每个角色的单人照与介绍。解雇说明淹没在其中,一点都不起眼。   郑元在官方微博下回复了每个角色的定妆照,打了一串的“好看,好美,比我的服装贵”,活得像剧组的舔狗。不少粉丝都喊他: “醒醒,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偶像吧!”   郑元的活跃热闹但不失礼,和他在剧组的处事风格几乎一致,很明显账号在自己手里。夸赞和开玩笑都很真心,也够熟络,感观极好。让他收敛也只是粉丝们在玩梗,实际粉丝乐得看到活着的艺人,而不是只会转发,语气官方的社交媒体机器。   而《追凶》的读者,已经不停刷新页面,等待承舟的那一句回应了。   郑元在自己的定妆照下面回了个哭哭的表情,说导演偏心,就他自己的只有一套衣服。   承舟给的回复是:朗景说他做不出半张脸彩照半张脸黑白的图片。   看过《追凶》的人都知道宋天的结局,对承舟的回复忍不住大笑。纷纷回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承舟会讲地狱笑话。”   “笑死我了,感觉郑元要哭出声了。”   “虽然但是,喜欢宋天的我感觉被扎了一刀。”   朗景则回复了一句:我可不背锅。   主演与主创团队之间诸如此类有趣的互动不少。长期长草的承舟粉丝过年了一样搬出承舟的获奖视频和照片,努力宣传自己的宝贵作家。   朗景的摄影技术一流,定妆照效果极好,不少人因为照片而关注了沈依依以及顶替陆文的替身演员孙博弘。   沈依依年龄小,又是刚出校园,清纯感俘获了不少路人。而孙博弘吸引人的地方则在于……他没有自己的官方微博。   替身演员想使用正脸站在镜头面前是很困难的事。再知名的替身也比不过三四线的小明星。没有知名度,没有自己的名字,有的只是谁谁的替身。演得是别人的神,而不是自己这张脸。   孙博弘今年二十八,马上就三十岁了。从入圈起就在做替身演员,接过几部剧的小角色,却平平无奇。当了七年的替身,孙博弘没想过要往娱乐圈里走。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周沉拉上来凑数的,没想到被带着火了一把。而火的原因吗……孙博弘自己也有些哭笑不得。   孙博弘的微博号活得很随意,剧组要账号时,他也没在意,把自己日常使用的账号直接给了出去。于是,剧组圈出来的账号名字变成了@孙蛋蛋。而账号的主人是一只五岁的金毛。   孙博弘临时修改了名字,在承舟的微博下面回复了一句“感谢导演”后就销声匿迹了。直到剧组发了解约通知,网友们左撕右撕来来回回折腾了一圈,孙博弘的微博才有了动静。   ——账号后面挂了个小黄V,名字改回了@孙蛋蛋。   理由是家里五岁的金毛好像不太满意,已经咬坏了他三双拖鞋了。   于是这个因为自家狗子痛失网名的倒霉演员成为舆论风波里的一股清流,无数网友跑来一睹金毛的芳泽,给孙博弘带来了大几万的粉丝。   贺执看了一圈,发现风平浪静,试图煽风点火的也被郑元和孙博弘两个搞笑男给带去了风头。   快乐有时比八卦更重要。   贺执点开评论,在乖巧金毛和一地拖鞋“尸体”的照片下回复:一定是你的错。 第49章   贺执放下手机,方畅恰好走进来,将电话递给他:“刘总有事要和你谈。”   “和我?”贺执看向方畅,工作的事情刘明德从来只和方畅对接。除非他在床上把人打了,否则刘明德很少会直接和他对话。   方畅点点手机,示意通话开着。   贺执接过手机说:“刘叔。”   “《追凶》的口碑稳住了,祸水东引向了陆文和他背后的人。周沉的手段不比我的差。”刘明德说,“一个不在国内发展的导演,却又这么高明的公关团队,让我感觉很有趣。”   “他从不和我谈这些。”贺执听懂了刘明德的言外之意,不觉好笑,“您当初的意思是把我送过去当个示好的玩意儿,一件可拆可毁的礼物可当不成监视器。”   “脾气太差,性子太急。这些毛病贺总可是一个都没有。”刘明德叹了口气,“帮周沉做舆论的是贺俊言。如果你还记得这个名字的话。”   贺执一僵。   “他也回国了?总不能和周沉恰好去了一个国家吧。”   “俊深破产之前,贺俊言就已经在经营自己的势力了。贺总的眼光毒辣,看中的继承人能力不错,野心也不小。只可惜选中的是只白眼狼罢了。”   贺执对刘明德的调侃感到厌恶,却没有在语言中显现,他抿着嘴,一个字不落地听着。   “他和周沉搭上,应该是在周沉回国之后。陆文这次小动作仰仗的是英菲的一把手费国兴。林齐是英菲的股东,也要看费国兴面子,陆文才敢旧事重提。《追凶》抢了英菲两部电影的风头,刚开拍就被压一头,他们看不过眼才来找麻烦。贺俊言一封解约说明撕破脸,将英菲的黑料翻了个底朝天。”刘明德的语气稍显愉悦,对贺俊言的所作所为似乎很满意。   “这次的事轮不到我们出手。你的小周导可不止有两把刷子,不仅联系了贺俊言,连朗景都能为自己所用……”刘明德沉默了片刻,安慰到,“贺总那边你不用担心,住院费和药费我已经付清了。”   贺执微愣,嘲讽地笑起来。打一棒给颗枣,刘明德对付他的手段总是低劣老套。   然而对于有求于人的下位者来说,这些就够了。   “知道了,谢谢刘叔。”贺执回答。   刘明德该嘱咐的,提醒的都说完了,挂断电话。   贺执对着手机屏幕看了半晌,点开久未联系的名字,发出一条信息:什么时候回得国?   电影的宣传期一般分为拍摄过程与定档后。选角和开机仪式是拍摄过程中的两个重要节点。选角代表着有竞争,开机则代表竞争结束。有争议的信息大众最为喜欢。   《追凶》的选角和开拍进行的悄无声息,却因为一组定妆照步入大众的视野。加上陆文及其他明星炒起的话题,《追凶》在里面显得清新脱俗。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则对周沉的手段称奇。   英菲是老牌的娱乐公司,在内地曾与贺庆松的俊深,刘明德的锐意三足鼎立。俊深倒台后,新锐公司层出不穷,却撼动不了英菲与锐意的地位。   费国兴行事乖张,与刘明德相比更招人记恨。若非不是英菲在圈子里扎根已久,无人敢招惹,早就被报复了。周沉这一手让费国兴引火上身,其余势力坐山观虎斗,舆论怎么也压不下来。   文娱版块的热搜上黑料每天换着花样的上,这个时候路人再看《追凶》官方那张合同解约说明,只觉得承舟是个不懂圈子规则,一心拍好戏的创作者。   于是英菲忙得焦头烂额,《追凶》剧组则一片祥和。毕竟连造势都不用自己动手,只需要拍好自己的戏就行了。   要说唯一的变数,就是剧组里来了两只“大型犬”。   贺执刚踏入化妆间,就被热情的金色毛团扑了个满怀,吐着舌头热情无比。   郑元本来在吸金毛,突然被扬了一鼻子的狗毛,打了半天喷嚏。   金毛明显被养得很好,毛色为浅金色,柔顺有光泽。眼睛亮晶晶的,鼻头也很健康。体型看起来也比普通金毛大一圈。   “孙蛋蛋!”   一声怒喝出现,贺执才发现在毛茸茸的颈毛里藏了个黑色的项圈。项圈后连着狗绳,顺着狗绳能看到整个人后仰着努力拉扯金毛的孙博弘。   “对不起啊,太久没带它出来了,在家里憋坏了。见人就扑。”孙博弘扔下狗绳,左手环住金毛肩膀,右手托着屁股,将金毛抱了起来。体型巨大的金毛摊子一样盖在孙博弘身上,只露出了半只眼睛。   金毛还眼巴巴地看着周围,旁白还有一个红着鼻子委屈无比的郑元。   像极了两只犬……   “品相很好。”贺执拍拍身上的狗毛,“周导同意你带它过来?”   “萧哥说蛋蛋是功臣,非让我把它牵来。还说周导那边他来搞定……”孙博弘面前盖着金毛毯子,说话嗡嗡的,“总之最后是松口了。”   金毛闹得厉害,孙博弘无奈去剧组外遛狗。郑元只是来探班,干脆陪着一起去。   贺执被化妆师叫过去做装造,剧组的氛围轻松无比,甚至热络了不少。   贺执闭着眼睛,在化妆师离开的间隙问方畅,“郑元今天来是干什么的?”   方畅夹出一张明信片展示给贺执:“对方经纪人给的。周沉要做公司,签了郑元。顺带把他的经纪人一起收编了。”   “做公司?”贺执微愣。   “小周导算盘打得深,手段也强。”方畅说,“劝你趁早给自己想点出路。”   “今天怎么有空给我‘忠告’。”   “周沉公关团队接手舆论一事,刘明德没和我提过。”方畅说,   贺执闭眼躺回去。   锐意的生意黑白皆有,他与方畅不过是棋盘中较为赚钱的部分。   方畅懂得经营关系,有分寸。在俊深倒之前贺执就听过方畅的名字。   狐朋狗友们与方畅来往紧密,喝酒也会带上,为的是兴头到时,能叫几个懂事的来玩。   陪酒玩骰子有方畅的身影,等聚会再进一步,方畅和他的人就会销声匿迹。方畅接下的艺人,大部分赚了一笔钱,付清违约金之后远离了这个圈子。留下的也都小有成就。   贺执不知道刘明德这次撇开方畅是针对谁,但方畅能说出这种话,代表着他已经有了别的想法。   “我知道了。”贺执说,“正好嫌你烦,不算坏事。”   “贺执……你早晚死床上。”方畅“关心”地拍着贺执的肩膀,发出的声响巨大,明显带有私仇。   贺执拍开方畅,揉着肩膀:“人化妆师好不容易糊上的粉,拍没了你去赔她钱。” 第50章   方畅的手劲只在贺执肩膀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子。贺执更换服装时,被道具老师暗里看了好几眼,眼神逐渐暧昧。想来脑补了不少他混乱的私生活,里面指不定还有周沉的身影。   贺执懒得解释,风波结束,疑虑和偏见总会存在。   方畅问他是为了周沉还是一时冲动,才把腺体病搬到台面上,贺执撒了一半的谎。   通常来讲,猎物越有自知之明,处地越孤立无援,猎人越开心。他的处境越被动,越孤苦无依,周沉应该越满意。   贺执认为周沉放任舆论不管,打得也是这个主意。然而周沉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贺执疲累地吐气,揣摩雇主的心态太过耗费心神,更别说雇主还有医学意义上的“精神病”。   萧正阳回来时带着两人一狗。据说因为孙博弘工作忙,已经有两周没好好溜过狗了。蛋蛋在外面跑得撒欢,郑元和孙博弘在后面紧追紧赶,狗追上了,人丢了。不得已在群里求救,等到了当时在附近的萧正阳。   金毛品相与照片里相差无几,萧正阳陪着蛋蛋玩了一会,很快获得金毛的心。   萧正阳用半根牛肉棒一路把金毛骗到导演椅旁边,系好狗绳,拍拍狗脑袋:“乖,一会带你去庆功。”   周沉拦住狗绳,把萧正阳手里的半根牛肉干丢进金毛嘴里,“带谁去庆功?”   “昨天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萧正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牛肉干,在蛋蛋面前晃了晃,塞进周沉手里,“一会饿了就找这个叔叔,知道吗?”   金毛听不懂人话,但看得清牛肉干,老老实实在导演椅旁蹲下,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周沉。   周沉和金毛对视,丢出去一根牛肉干,举起喇叭:“开工。”   阴湿小巷里,童婉微狼狈地前行。   她手里攥着不断闪烁的手机。大雨倾泻而下,屏幕模糊不清,跳动的声纹被水幕扭曲,   盛大雨声盖过通话语音,童婉微将屏幕紧紧贴近耳朵:“我到了。”   在她的面前,逼侧小巷的尽头,是一片空旷的广场,。鼓动的风与卷起的浪伴随雨声袭向小巷的出口。   童婉微倚靠墙壁,制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隐隐约约露出手臂上细密的伤疤。   “我知道你是谁。”童婉微握紧手机,脊背紧贴水泥墙面,左手摸向后腰的枪,“你的提议很有趣,不过交易总要有来有往,现在听听我的条件吧。”   “我要见到你,柏云阳。”   电子屏幕上,属于耳语者的声纹寂静,童婉微情绪紧张,害怕错过任何一点异动。   “右方。”   电话随之挂断,童婉微向右侧望去。   雨幕中,一顶黑色雨伞慢慢清晰。脚步声在雨中回响,泥泞而清越,溅起的水珠弄湿来人的鞋面,似黑色画框中滚落的水珠。   柏云阳的仪表总是无可挑剔。衣着与配饰经过精心搭配,偶尔露出的衬衫夹高贵精致。   如果不是他的照片贴在嫌疑人墙面上,童婉微或许还有心情欣赏一二。   “蹲守在陷阱周围等捕捉猎物?”童婉微揣起手机,“还真是经典的反社会行为。”   “也可以理解为我对你行为的预判中本就有这一步。”柏云阳从耳边拿下手机,朝童婉微露出得体的笑容,“初次见面,童警官。”   “亲身体验一把,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甘愿自杀了。你很擅长寻找弱点。”童婉微说。   “不是我擅长,而是有些人本就活得一塌糊涂。”柏云阳神情淡漠,仿若听不到童婉微口中的嘲讽,“我的客人总是找不到生活的道路,我只是给予指引而已。提出建议的人永远不是主导者。”   童婉微抽出女士香烟,火星在雨幕中微弱地闪烁,白色烟雾断断续续,不成样子。她遥望着马路边缘波涛汹涌的大海,“这就是你给我找的好地方?”   “跨越底线总得付出点代价,这里不好吗?宽阔,凶狠,有野心。我认为很适合童警官。”   “的确……”童婉微将香烟丢下,踩灭,“也适合你!”   童婉微抽出腰间的手枪,屈起左腿,朝柏云阳腰侧攻去,“柏云阳,犯下多起教唆杀人罪,依据法律受到逮捕!”   柏云阳将手中的雨伞旋转,伞面横着倒下,挡住童婉微。   “抓我,童警官还不太配。”柏云阳趁童婉微因惯性前倾的机会,一把推在童婉微后背,闪身进入小巷。   他明显更熟悉这片地形,童婉微爬起身时,已经不见踪影了。   “队长!”   “我没事,追他。在巷子里,没跑多远。沈晗昱呢?”   “晗昱提前离队了,说有点情况。”   “知道了。这次不能让耳语者再逃跑,必须抓到他!”童婉微表情不甘,检查手机里的录音完好后,跟随队伍一起追了出去。   昏暗街巷里,一柄黑色雨伞踽踽独行,在某个转角停下。   沈晗昱坐在废弃的回收箱上,扔下一只录音笔。   “童警官,我们终于联系上了。”   “咚……咚……咚……”   “我很期待与你的交谈,你的身上藏匿着太多秘密。关于沈晗昱,关于……宋天。”   “咚……咚……咚……”   沈晗昱跳下地面,溅起的水花弄脏录音笔,泼洒至干净的西裤裤腿上:“一共三十七句话,背后有隐隐约约的敲击声,长短不一。用摩斯密码破译后的信息是——港口第五个巷道,抓捕逃脱后。”   “如果你不来,我会很难办。”柏云阳从阴影里现身。   “将信息放在这么明目张胆的位置,童婉微说不定也会发现。”   “她不会。”柏云阳说,“她虽然多疑,但不够聪明,更不了解耳语者的想法。以犯罪者的身份定义我们,自然也不会相信示好的‘烟雾弹’。”   “为什么要接触我?”   “要换个地方说话吗?”柏云阳扬起黑色雨伞,冰冷金属伞骨与划过的雨线令他看起来像是雨夜出现的幽灵。   沈晗昱沉默片刻,走入黑色雨伞下,隐匿于错综复杂的街巷。 第51章   “过。”周沉环视四周,做出决定,“暂时休息一下。柏云阳状态调整好了再继续。”   周沉的喇叭一响,沈依依就逃出拍摄场地,将自己关了起来。贺执则将雨伞递给道具老师,拽过方畅手里的浴巾,走入更衣室。   柏云阳以耳语者的身份接触童婉微,戳破她幼年遭受暴力的事实,以童婉微试图以暴制暴的行为作为击破点攻击童婉微的心理防线。   这一段对手戏对双方的台词功底与情绪要求极高。沈依依作为新人演员,与贺执相似,都需要使用代入来弥补经验上的不足。   沈依依雨中街巷的戏令所有人印象深刻,不断引诱的话语,就像时刻监视的恶魔。知晓一切罪恶。试探的行为、一闪而过的想法都被柏云阳捕获,化为教唆的利剑。   每次贺执的声音从电话中响起,周围人都会跟随者沈依依一起心脏一紧。不由自主地响起原著中柏云阳的一句台词: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有恨意。罪恶伴随人性而生,无人逃得过。我只是真实与欺骗的媒介,罪行源于人心。】   这段戏最终会以耳语者落网而结束,但那些在童婉微耳边响起的问句,好像也残留在观看者的耳边。   剧组在两个小时后重新开工。   贺执拿回黑色雨伞,头发被打湿,偶尔滚落下一两颗水珠。   相比于贺执,萧正阳要狼狈许多。他穿着制服,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作为医生,我不建议你继续下去。”萧正阳站在黑伞下,轻声说,“还分得轻戏里戏外吗?”   情绪是有信号的。柏云阳作为加害者,演员承受的道德压力更大。   萧正阳虽然对贺小少爷的道德感不持乐观态度,仍不建议再入戏后不进行心理疏导继续拍摄。   “拍摄前,你和沈依依说了些别的话,她那么跑出去,不止是因为入戏。”萧正阳借由整理衣服,在贺执耳边说到,“很不巧,为了能够更好地了解患者,我学了唇语。‘信息素用起来很方便吧。小心上瘾,那可是会出人命的事啊。’为什么说这些?”   “暴力在某些时候的确很有用,生命消逝在手中的感觉一定很不错,第三次这么干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童警官。”贺执复述台词,看向萧正阳,显然拒绝沟通。   萧正阳耸肩,他面对的不是贺执,而是另一个柏云阳。此时进行对话没有任何意义。   没人发现场上两位演员之间的插曲,一切准备好,正式开拍。   ——   柏云阳悠闲地穿梭在雨中,城市交错的道路是他的后花园。废弃的外置楼梯,堆满杂物的胡同尽头都是柏云阳的道路。   “不用费劲记路,第三个路口的垃圾会在五点收掉,第五个路口的旧书今晚要卖出。城市是不断呼吸的活物。”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观察是一项很好用的技能。”柏云阳说,“人们会在交谈中显露弱点。梦中的呓语,不隔音的通话。包括偶尔变化的语调与声量。全都涵盖着信息。”   巷口尽头,宽阔马路骤然出现。一辆红色跑车安静地停在路边。柏云阳打开驾驶坐车门,看向沈晗昱。   “劳烦你兼职一下司机?”   沈晗昱眉头皱起,满目狐疑。   “我开车?”   柏云阳做出请的手势。   他坐进驾驶座,车钥匙就在跑车上,拧动后电子屏幕自动开启。   “自动导航已开启,目的地已确定为松青墓园,已为您选择最佳路线,祝您旅途愉快。”   沈晗昱握紧方向盘,警惕地看向柏云阳:“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父母和宋天出事后,你再也没来过这里。宋天的父亲第二年打死了自己的妻子,在小儿子的辩护下无罪释放,并搬离老家。”   “什么……”   “你摆脱童婉微查过不少次关于宋天的案情,得到的回复是什么?”   “……”沈晗昱和柏云阳对视,妥协般开口:   “过量服用药物自杀,没有翻案的必要。”   “真是惯用的伎俩。”   “在我父母的葬礼上,你让我去看宋天。你知道什么?”   “我们的信息是等同的,只是判断不同。”柏云阳望向车窗,“不快点的话,他们就要追上来了。要现在逮捕我吗?”   沈晗昱咬牙。   跑车轰鸣一声,红色的影子在大雨里略过。   雨中的墓园神秘寂寥。柏云阳撑起雨伞,请沈晗昱下车。   他比沈晗昱更了解这片墓园,不需要引导就能找到宋天的墓碑。   “这块墓地是童婉微选的,宋天的尸体在学校顶楼被发现。父母电话打不通,尸体就躺在那里。是童婉微临时接手了这件事。”柏云阳将沈晗昱的手放在墓碑上,“不想看看他是怎么死的吗?”   沈晗昱闭上眼睛,手掌满是湿滑冰凉的触感。   柏云阳蹲下身,半仰着头注视手掌与墓碑的接触面。他的儒雅和温和在雨中被洗掉,如同未遂羚羊的猎豹。   “你看到了什么。”   “药,安眠药。”   “只有安眠药吗?”   沈晗昱的呼吸骤然急促,他半弯下身子,双手握紧脖颈。   “窒……窒息。”沈晗昱睁开眼,朦胧的感觉消失,雨声充斥耳朵。   “当人对一项事物足够了解时,预感就是真相。”柏云阳伸手在沈晗昱后腰处摩挲,握紧他的配枪。   沈晗昱反应迅速,握住柏云阳的手腕,苍白的皮肤皱缩,让血管更加明显。   “别紧张。”柏云阳收回手,摊开手掌,那里躺着一枚闪着红光的金属圆片。   “追踪器?”沈晗昱拿起金属圆片观察,在侧边的金属壁上印着一串编码,“军用的。”   柏云阳站起身,看了看腕表:“时间差不多了。”   他伸出双手:“要把我交给童婉微吗?”   “挑拨离间?”沈晗昱揣起追踪器,毫不犹豫将手铐带在柏云阳的手腕上,“从一开始你就在暗示我童婉微有问题。不经意地重复提起她的名字,并在发现我异样后刻意让我做出选择,将童婉微预设在敌对阵营。耳语者犯罪多起,留下的语音证据也不少,我们早熟悉你的伎俩了。”   “方法不重要。使我成功的从来不是劝诱,而是听者的意愿。”   远方警笛阵阵响起,柏云阳依然从容不迫。   “沈晗昱,你的意愿是什么呢?” 第52章   周沉示意这场戏过了的一瞬间,方畅冲过去用浴巾把贺执裹紧,毫不意外地感受到手掌下不算瘦弱的身体郑州不受控地微微发抖。   “去医院?”   “没什么事,不算太严重。”贺执说。   拍摄结束,贺执不再需要逼迫自己做寻找人心弱点的疯子,行走在边缘的状态放松了不少。此刻的反应完全源于成瘾症的发作。对付这种状况,贺执经验颇多。   比起入戏导致的精神状态异常,方畅反而更紧张贺执的成瘾症在剧组里暴露。   腺体病是不可控制的先天病症,更别说性信息素至今未被发现在人体中含有,即便有人揭露,他有的是手段遮掩。而成瘾症则要严重地多。艺人换上成瘾症属于丑闻,越多人知道越危险,剧组里人多眼杂,保不准会出现第二个陆文。   “等等,别忘了钥匙。”萧正阳单手抓着毛巾叫住方畅,将手铐钥匙扔过去,“这种模样再披个浴巾,被拍到的话要倒大霉了吧。”   贺执伸手抓住钥匙,解开手铐:“道具钥匙不在道具组那里才奇怪吧。开拍前就预料到我会这样?这就是心理医生的能力吗。”   “钥匙是周沉给我的。”萧正阳说,“在某些病症方面,他是半个专家。”   萧正阳用毛巾擦干头发,手里拽着孙蛋蛋的牵绳,踢了一脚还坐在导演椅上的周沉。   “不去看看?”   周沉将手里最后一根牛肉干喂给金毛:“看什么?”   “贺执入戏了。虽说对比正常人贺小少爷的精神也不太正常,但柏云阳毕竟是反社会的罪犯,入这种角色的戏还是小心点好。”萧正阳扯着绳子,把金毛拉离最后一根牛肉干,“我给你塞了一把,那是一天的量,你全给喂了!?”   “给我之前,就应该有点心理准备。”周沉手腕抬起,在金毛面前咬了一口牛肉干,“毕竟我不懂得控制分寸。”   “小心孙博弘半夜关门放狗,咬死你。他可宝贝这金毛了。还好这是宠物食品,盐味比较少……”萧正阳一把抱起闹腾的金毛,看着一旁堆成小山的塑料袋,顿生怀疑,“不会是你自己吃得吧?”   周沉在国外的时候有过一只狗,也是金毛。萧青察觉到周沉精神异常后,送来的情绪安抚犬。   那时周沉每日把自己关在家里,窗户紧锁,窗帘紧闭。唯一外出的原因就是想去天台上放风。萧青很怕他那天想开了,从天台上跳下去。   萧正阳第一次接触周沉的病症时,对他哥的建议是:“国外好像安乐死合法?”   之后萧正阳半个月没再打通他哥的电话,研究室接到了一封拟定的举报书。   精神抚慰犬是萧青尝试的诸多办法中的一个。抚慰犬通过肢体接触来安抚患者的情绪,更容易使患者放松。   金毛被周沉养得很好,遛狗,陪着玩耍,为金毛定制餐食。唯一没有明显好转的就是周沉的病情。不过至少周沉不再天天往天台跑了。   养过狗的人都知道犬类不能食用过多的盐分,周沉不可能喂孙蛋蛋那么多牛肉干。   “精神病可不会味觉失灵。宠物食品的安全等级和人类不一样,调味料也用得少。这你都吃得下去……”萧正阳掏出手机,“我叫萧青来给你做检查。”   “啪”   周沉夺过手机:“带着狗滚。”   “躁郁症的表现。”萧正阳扯紧金毛,往更衣室瞟。   大部分时间,周沉都是沉稳冷静,不爱搭理人的样子。只有在发病时,这层面具才会出现裂痕。   “有任何问题打我电话。”萧正阳揉揉金毛的脑袋,迅速离开。   周沉把一地的包装袋扫起,丢在更衣室门口的垃圾箱里。   作为演员,贺执不能说是没有出彩的地方。贺小少爷表现得玩世不恭,做事却不是如此。   贺庆松看不起小儿子,是因为贺执一开始就没把心思放在俊深的掌控权上。贺执是典型的享乐主义。害怕麻烦,所以对任何喜爱的东西都浅尝辄止。讨厌纷争,于是干脆伪装起来去过纸醉金迷的生活。   一旦安逸的外壳破碎,悄悄藏起的能力就会被迫呈现。   周沉最终选择让贺执出演柏云阳,不止是因为抑制药成瘾症患者更容易体会到柏云阳的情感,还因为只有贺执愿意牺牲体感,去变成柏云阳。   这场戏,周沉看到了柏云阳在现实中投下的些许影子。   剩下的一点隐秘反应,则来自于无人发现的信息素。   “周,周导?”方畅手里攥着塑料小包,对周沉的出现略感惊讶。   “腺体抑制药?”   “啊,不,就是普通感冒药。”   “我闻得到他的信息素。”周沉伸出手, “药给我。”   “贺执的状态不太好。您应该知道,成瘾症发作有点麻烦的。这种事我处理比较多,还是我来……”   “贺执还没到要服用抑制药的程度。”周沉打断方畅, “柏云阳这个角色心理上有点问题,太过共情会出现麻烦。贺执不是技术派,入戏依靠感情,出戏时出现情绪障碍很正常。方助理对这种情况也擅长吗?”   方畅愣了,甚至在思考周沉是不是以此来嘲讽他手下尽是些歪门邪道上位的小演员。假笑都有些支撑不住。   “陆文牵扯出的关系链庞大,上面注意到了。”   方畅一惊,审视周沉。   “刘总这方面的业务不少,说不定也会受到影响。”   “多谢周导提醒,周导想拿这个消息换点什么呢?”   “没什么,随口聊聊而已。刘明德的产业不小,想收缩并不容易,查到后面想逃掉很困难。好奇壁虎逃跑的方式罢了。”   “……”方畅彻底无法维持微笑,看向周沉的眼神冷下来。   他不是傻子,他手下的人脉可观,有一支自己的公关队伍。刘明德将他拴在贺执身边时,方畅就已经有所警觉。   原本只是意外刘明德打算撇开自己,而现在周沉将壁虎断尾的意思说得如此明显,方畅不能不多想一步。   “我听说周导签了郑元与孙博弘。一个导演为什么想开公司呢?”   周沉伸出手,将方畅手中的药品拿了过去: “正好缺人。” 第53章   贺执占用了化妆师的躺椅,大衣盖在身上,半湿的头发散落下来,在阳光下反射出光亮。   刺眼暖热的光线放缓了大脑思考,不断喧嚣的欲望也有所停歇。   “曾琳看到了,你得赔她一整组化妆刷。”   贺执半睁开眼,牙齿间咬住的细柄化妆刷被强硬拽出,塞进了一块干涩的硬物。   苦味与涩味之后,属于茶叶的清香缓缓在口腔里发散。   “难吃得要死。”贺执皱着脸吐出舌头。   周沉盯着他,看他吸两口气,重新嚼起茶叶。   茶叶能够减轻烟瘾,却不能根治。贺执身上淡淡的甜香弥散在空气里,像一朵难以自控的芙蓉红。于贺执自己,于周沉,都是如此。   “小周导。”贺执撑起身,“再跟我讲讲柏云阳吧。”   周沉放下那根惨遭摧残的化妆刷:“可以,不过不是在这里。”   霓虹灯在车窗上扩散出针状光晕,将街景遮盖。   贺执忍耐着轻微的晕眩,低头去看垂落在腿间的手掌。成瘾症导致双手颤抖,贺执握紧手掌,肌肉不断抗拒着意志,紧紧握出半个拳头。   “砰!”   手掌砸在座椅柔软的表面,发出无力的闷响。   周沉透过后视镜看到能贺执垂下的头颅,带着水汽的头发纷纷散落,脊柱微弯,手腕撑着大腿,手指放松地弯曲。颓丧而狼狈。   皮革座椅上凹下小小的坑洞,不需半分钟就回弹复原,再无痕迹。   “座位中间的抽屉里有阻断药,左边有水,八粒。忍不住了再吃。”   贺执翻开抽屉,除了腺体抑制药以外,里面还准备了各式各样的药品。以及一张萧青的名片。   “算了。”贺执收回手,目光落在窗外的街景上。   商务车停在小区内一栋洋楼前,周沉松开方向盘,拔下车钥匙:“到了。”   周沉的家和他居住的宾馆风格极其相似。极简装修,鲜少有棱角露出。桌子与柜子边缘包着一层软胶,厨房台面上没有放置刀具。门口、客厅、厨房都配置有接线电话。   压抑和异常,是这间屋子最先带来的感受。   冷清的房间里飘荡着淡淡的甜味,香薰蜡烛燃烧了一半,火光时不时摇曳。   沙发与地板上散落着写了一半的稿纸,钢笔随意地斜躺在茶几上,笔帽则滚落一边。   视线所能及的只言片语里,隐晦的,暧昧的词组反复出现。这些充满修改痕迹的剧本全部是为沈晗昱和柏云阳而写的。   “最近我只回来过一次。”周沉将稿纸拾起,随意整合后放在桌子上,“你打算就这么听我讲戏?”   贺执进入房间后,浓烈的信息素侵占空间。熏香温和的香味被覆盖,变得几不可闻。   脱敏治疗需要直接接触稀释后的过敏源药剂,熏香蜡烛是萧正阳和萧青通过周沉对贺执信息素的描述专门调制的,浓度大概在十分之一左右,这种程度的气味能够帮助周沉缓解病症而不至于产生任何不良反应。   贺执的信息素比起仿制的熏香更致命,更有吸引力。周沉微皱起眉,他能感受到心底逐渐升起的麻痒。不受控制的攀升,企图占据思想。   “疯子可没有那么好把握。”贺执说,“吃了药,你的柏云阳说不定会悄无声息地逃跑。”   入戏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大部分演员依靠技术表演,演一部戏入一部戏,会对精神造成巨大压力。缺乏经验的新人演员在初次入戏时很有可能遭遇难以找回自我的情况。   柏云阳的感觉本就难抓,需要丢弃道德底线,重构三观,才能理解这个人物的皮毛。外界稍稍的影响,都会让脑子变得正常,再找不到柏云阳的影子。   “这么用心……”周沉打量贺执,心情突然变得愉悦。   骗子在行骗时总会说更多的话来打消疑虑,态度过分示好,来证明自己的无辜与真诚。   贺小少爷放松地半躺在沙发上,眼睛扫过剧本时会稍作停留,动作自然而隐秘,丝毫没注意自己露出了马脚。   房间里残留着许多细节,重复出现的电话号码,过多的接线电话,比正常房屋更宽阔的门。为了病症而特意装修的房间承载了太多信息。   周沉在沙发上坐下,拿起稿纸,一张一张挑选排序:“关于柏云阳,你想聊什么?”   “他的背景,经历,什么都可以。”贺执收回目光,自然地接过话题,“《追凶》里关于他的个人信息也很少,家庭,事业,感情生活通通没有提及。柏云阳与耳语者几乎等同,但我想知道作为一个人的柏云阳是什么样子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从未为他设计过独立的背景。”   “角色行事依赖于个人经历,是承舟的写作方式。一个未构思好的角色却拥有重要戏份是不可能的事情。”   “柏云阳出身于商贾家庭,父母名下产业众多,衣食无忧。父母思想传统,望子成龙。给予他最好的教育资源,严格管教。柏云阳在行商和学业上很有天赋,符合父母的标准。”周沉说,“典型的富家子弟。”   “变故出在哪里?”   “没有变故”周沉说,“柏云阳身边的人总是另有意图。父母希望他成长为合格的接班人,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需求。与他玩耍的同龄人希望攀附上富商。带他去游乐场的叔叔阿姨有求于他的父母。人的欲望与恶意过早地展现在柏云阳面前。“在柏云阳的世界,黑白没有界线。代表正义的人行贿受贿,救死扶伤的人为权力害人。社会规则对柏云阳来说近乎透明。旁人追逐的在他眼里毫无意义。”   周沉整理好剧本,重新摆回桌子上:“够多了吗?”   “沈晗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柏云阳如此执着吗?”   “普通。”周沉说,“沈晗昱身上集合了普通人的所有特征。幸福的家庭,还算不错的成绩,没有创伤的童年……”   “所有普通的,没有潜在规则的东西,柏云阳都会好奇。”周沉的手指敲击纸面,表明他在思考,“好奇为什么这样的事物还能留存,而不是销毁在不能言说的规则之中。” 第54章   贺执用余光观察周沉。   那些晦暗的,饱含质问的话讲出时,周沉的眼神正落在桌面写满暧昧之词的稿纸上。   语言与行为之间产生的巨大割裂感,令贺执本能的厌恶。   “柏云阳十五岁时父母因为车祸意外去世,直接掌控他行为与人生的亲人逝去,最主要的行为逻辑消失,柏云阳变成了孤独的幽魂。失望,是他对世界最直接的感受。”   贺执皱起眉。这和他从《追凶》里看到的柏云阳并不一样。   柏云阳经常维持着笑容,他温和而带着毒刺,或许孤独,却享受游走世间,引诱恶意的生活。柏云阳可以作为旁观者,作为木偶戏的表演者,却不会对自己一手装造的戏目感到失望。   贺执看向周沉:“你说的是柏云阳?”   周沉将目光从稿纸上挪开,看向贺执:“我说的是承舟。   贺执愣住。周沉的目光深沉而带有冷意的戏谑。他一早就掉进了周沉的陷阱。   “萧青和萧正阳无数次借由《追凶》解读我。结果都不尽人意。”周沉将稿纸其中一页递给贺执,手指落在其中一行:   ——“人的理解受限于经历。即使记忆与感知相通也做不到真实共情。所以人的选择权仅由自己控制。法院定下的罪,是教唆者的,还是人性的,你分得清吗?”   这句台词是柏云阳被抓后,与沈晗昱对峙时说得。   耳语者劣迹斑斑,是多起疑案的幕后推手。沈晗昱无法理解柏云阳的行为。   利用人心的弱点滋生罪恶,让受害者成为加害者,除了仇恨得以消解,其余的一切都将丧失。教唆是比行凶更恶劣的罪行,因为它没有起因,更像是临时而起的恶趣味。   柏云阳对指控不进行辩驳,始终神色淡淡,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不指望沈晗昱被说服,只是陈述一种事实。   法律无法治愈受害者心理的创伤,甚至难以保证绝对的公平,无凭无靠的弱者总会因为压抑的苦难而产生恶意。   被怂恿者的罪行背后总是牵连着更多的冷漠与暴力。   “杀害蒋正父亲的人能够被严惩,就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即便没有我,他的痛苦也会转化为更多的暴力。不公,恶意,暴力意图,这些才是耳语者存在的原因。”柏云阳在叙述这句话时,只是在告知一种知识,是作为观众对一场戏目的评价。   沈晗昱无法理解,于是选择了沉默。   在周沉这里,贺执感受到了更细微的情绪。   周沉的嗓音偏低沉,没有柏云阳特色的温和儒雅。被深深藏起的挣扎不满初露苗头。贺执意识到,周沉是剧中人,而非看客。   宛如雕塑批起的纱幔被扯落,柔美锦缎落地,刀刻斧凿的痕迹展露。贺执觉得,这才是《追凶》真实的样子,也是承舟真正在抒发的情绪。   周沉善于使用镜头语言,却不该是个好的作家。《追凶》是他最成熟的一本小说,也是承舟身下不可估测的深潭。   “柏云阳并不是我的缩影,你不必在此事上面大费周章。”周沉放下新写好的剧本,示意贺执先读一遍。   “写作时,柏云阳真实的样子很好概括。文字能够精准表述出的人物转换为镜头却难以描绘。沈晗昱是逃离规则之外的人,纯真与普通在少年时降临,随着成长消散。观看过去的能力打断了这种消散,于是他成为柏云阳心中的珍宝。这样的人如何行走,如何吃饭都无人得知,也难以演绎。”钢笔在周沉指尖停留、旋转,最终落入掌心,“这才是下场戏的难点。”   贺执扫过剧本,其上大部分台词都是书中剧情的重组,着重设计了镜头语言,将露骨的情节藏起。作为一段含义颇深的床戏,这份剧本极佳。   但贺执醉翁之意不在酒。   “任何人都不会是柏云阳。任何人也不会是沈晗昱、童婉微、宋天……”   贺执将剧本放在一边:“柏云阳的特殊性并不来源与故事,而来源于你。创造角色的人藏着私心,角色才会有价值。”   “利用写作作为发泄渠道,书中人物的行为,性格都是心理疾病的映射。为了证实这套说辞,萧正阳写了一篇五万字的论文出来。”落入掌心的钢笔重新回归指尖,有规律的转动,周沉轻笑,“但他仍然治不好我的病。”   “成瘾症患者并不总因无知与创伤而染上病症。有些东西不存在愿意与否。衡量药物带来的利弊,适当控制,确保身体与精神处于底线边缘,选择最适合的药品。”贺执指着自己的喉咙,指甲陷入皮肉,两侧的压迫令喉结突出,“当精神出现问题,维持清醒才是病人的需求。对于还有事情不能耽搁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房间里摄人的甜香逐渐弥漫,掩盖了久未住人的冷清。   贺执说得不止是周沉,还有他自己。   贺执很清楚自己的腺体什么时候会开始运作,在初次工作结束后,即便那多余的肉块平静无比,他还是吞下了半瓶阻断药。   为了医心。   跨过界限的药量让濒临溃散的精神勉强维持,吞咽与胃里的灼烧,所有掠夺思考的事情都让人放松。即使成瘾症会带来诸多问题,贺执还是无法停止使用。   就如同周沉无法断掉点燃的熏香一般。   与上瘾源隔离无法医治他与周沉的病,因为这些东西是当下情况的必需品,是维系存活意志的救命稻草。   对于这种无可救药的病人,脱敏治疗的确是唯一的出路。   放在茶几边缘的剧本因为突如其来的阵风被刮落,一张一张掀起,纸页哗哗的声音盖过衣料摩挲。   周沉手里的钢笔滚落地面,虎口卡住贺执的下颌。   因为信息素而升温的皮肤更加敏感,贺执本能皱起了眉。他的眉骨贴着周沉的肚腹,下颌传来疼痛,急促而慌张的制止动作反而让贺执感到愉悦。   周沉皱着眉将贺执推开。   贺执仰倒在沙发上,轻笑:“周导,我还以为你多能忍呢。” 第55章   贺执与周沉初遇时,周沉二十一岁。两岁的年龄差让贺执在感情中拥有更多的主导权。   什么时候见面,什么时候亲吻,是否要在关系上更进一步,都由贺执来决定。周沉从来不会主动提出要求。   对于现在的周沉,贺执并不适应。   听话懂事的狗长成了狼,一口咬进腿骨,难缠且危险。贺执摸不透周沉的心思,好像处处都踩在布好的陷阱上。贺执为此憋闷了许久,一直萦绕的愧疚更让人心烦。   好不容易抓住周沉的弱点,贺执自然不会放过。   亚麻布的沙发面有些粗糙,灰暗的颜色衬托贺执的皮肤灰败而苍白。   贺执捂着眼睛,笑了好一会。以周沉的视角来看,两边犬牙恰好露出尖端,像捕猎的猛兽。   “看来你今日不是为柏云阳来的。”周沉将散落的稿纸拾起,整理好,放在茶几上离沙发最远的一端。   贺执不是坐以待毙的弱者。周沉一直清楚这一点。   俊深的倒塌只能击垮贺庆松,贺执对权力和金钱并不看重。他的清醒和他的混沌融合在一起,在危机未到来前,都是一只假寐的狮子。   周沉转开茶几,从里面的抽屉里拿出阻断药,数出一小把。   正如贺执所说,病症和药品对于某些人来说是极有用的工具,用外物控制精神、状态、甚至是身体以达到目的,并不是一件难办的事。”   周沉单手撑在贺执腰侧:“破例,下个月你的药量减到五片。”   干瘦却有力的手掌捂住口腔,贺执眯起眼睛,将药片含入。湿热的气息令手掌心充满雾气,周沉即刻松开。   “呸。”贺执扭着脖子,将阻断药吐在地上。他扯过周沉的领带,撑起身体,“对于藏在眼睛后面的秘密,你不好奇吗?”   这是是柏云阳的台词。   “我不信任从你口中说出的任何话。耳语者利用人心蛊惑罪行。身份暴露时,你就丧失了说服我的机会。”周沉看着贺执,对上沈晗昱的台词。   “真是可惜。”贺执遗憾地松手,砸在沙发上。   周沉撑开他的眼皮:“睁眼。”   “你应该说‘如果你给出的信息筹码足够,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贺执睁开眼睛。   周沉检查瞳孔:“扩散程度还算正常。不过成瘾症已经在影响你了。”   周沉的手由眼角向下,掐住两颊,手掌整个盖住贺执的下半张脸。他将唇贴在自己的指骨上,呼出的气息从缝隙洒在贺执鼻尖:“贺执,你出戏了吗?”   没有人能描述柏云阳对沈晗昱执念的具体样子。因执念而起的性欲更加无法演绎。未曾预谋的,随心念而起的恶趣味不存在爱意,只是在接近有趣的珍贵的东西时,忍不住进行的恶作剧。   贺执无法理解,但可以利用混乱过界的思绪捏造柏云阳的性欲。   他回答不了周沉,因为他从未演绎出柏云阳真实的样子,他进入的是一个模糊的,模棱两可的人物。   “柏云阳是个疯子,不发疯的时候演不出柏云阳。”贺执清楚自己的状态,对此不以为意,“难不成周导还真的想让我靠演技演出你想看到的柏云阳吗?”   “我无法拒绝塑造一个更完美的柏云阳,必然会选择在费洛蒙腺体不被抑制的情况下接触你,引导你成为柏云阳。善于利用病灶达成目的的似乎不止我一个人。”周沉紧紧贴着贺执,掌握他所有弱点。   脖颈、耳后、锁骨。身体上所有脆弱的,手指稍稍用力就能感受到剧痛的地方都能感触到另一个人的皮肤。   “你很希望刺激我的病症,之后呢?还打算用照片或者录像的方式作为你的筹码吗?”   贺执被迫仰头,眼睛需要向下转动才能看到周沉。凸起的指关节与青筋像丘壑,藏在后面的眼睛里蔓延着血丝,反射在其上的光亮好似刀光。   周沉被惹怒了。   贺执握紧周沉的手腕,闭上眼睛,叹出气:“先……放开。”   手腕力道松弛,贺执呲牙活动被捏麻的两颊,牙齿后槽也在跟着一起酸痛:“一边捂嘴一边问问题,你到底什么毛病。”   “不是你要拍戏,要出电影的吗?”贺执揉搓僵硬的脸,略带挑衅地看周沉,“我陪你玩,小周导。”   周沉神色莫名,即将失控的情绪重新被压制。   “小周导”这个称呼并不是在后来才有的。这句话也不是周沉第一次听到。   大三实习的剧组里面,有个恣意妄为的赞助商,年纪与自己相仿,张扬随意,像沙漠里扬起的军旗。周沉总是控制不住的注意他的动向。   赞助商会跑去和灯光师争论偏光与直射的效果,会去调侃化妆师的手法,会抓着腰带要求服装师更换搭配。   何洛和他说:“那是俊深的小公子,贺执。别看这个模样挺不靠谱,身上有点东西的。”   的确如何洛所说。周沉发现贺执调出的照片更有氛围,经手的妆容更抓人眼球,更改的服装也更符合人设。   自信,而不自大。是周沉对贺执的第一评价。   那种无法压抑的张扬是贺执身上的光环,不需要阳光照射,就光彩四溢。   后来贺执跑来与何洛争论剧本,二话不说闯入后台,恰好碰上整理文件的周沉。周沉第一次和贺执搭上话。   贺执看到他笑了一声,喊他:“小周导,何导呢?急着找他吵架。”   周沉没听到贺执后面的话,只记住了三个字——“小周导”。   实习导演干的都是杂活,在剧组里也只是实习生,而不是导演。何洛待他好,剧组里的人也只是多看他两眼,大部分也只喊他小周,没人认为他是个导演。   只有贺执,会喊他“小周导”。   周沉举着摄像机询问贺执愿不愿意在他的毕设中担当主演,贺执在片刻怔愣后朝他笑着说:“我陪你玩,小周导。”   那是周沉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自此,他沦陷其中。   贺执放松好脸上的肌肉,接着说台词:“齐宏成立耳语的原因,以及他现在的情况。这个信息的价值,够沈警官给我一次机会了吗?” 第56章   贺执被摁在沙发上,手掌撑住扶手,木质骨架的棱角让皮肤出现红印。   掌控后腰与脖颈的手掌微温,后背留下手指游走的红痕,像河流侵占土地后留下的印章。   除了偶尔的自我抒发外,贺执很少让自己的腺体得到满足。   信息素源于人类本能的生理需求,它会让理智退后,遵从本性。   当拥有丧失理智的潜在危险性时,贺执绝不允许自己把弱点交给用钱把人当物品买的商贾身上。   压抑了太久的病症骤然得到满足,浑浑噩噩的愉悦直冲大脑。他感受到周沉咬住他的脖颈,玩够了的猎豹终于享用猎物一般轻笑着对他说:   “你好,柏云阳。”   ——   晨升的太阳叫不醒贺执。窗帘紧闭,屋内潮湿闷热,不知何时点燃的熏香散发出浅淡檀木香气。   那支甜腻的蜡烛不知何时被撤掉了。   贺执醒来时已是傍晚,脖颈下衬着荞麦芯的硬枕头,不止关节酸麻,后脑也发出阵阵胀痛。   确实不是周沉吝啬到连床都不给他睡。贺执努力扒拉着自己碎成粉末的记忆,发现这间屋子里只有沙发遭殃程度最小,勉强能让他容身,睡个好觉。   至于其他的家具如床、镜子、洗手台、浴池……可能都需要周导自己去好好清理一番。   贺执从茶几下方摸到手机,摁了两下重新开机。凌晨时方畅打了五个电话过来,接着是刘明德。统统被周沉挂断,并关机丢在了地上。贺执犹记得他仰着头看向周沉,在模糊的视线里只能分辩滴落的汗珠,和朦胧的身影,以及周沉那身急躁且不耐烦的"啧"声。   贺执拨通方畅的电话,通话忙音响了两声,立刻被接起。   “有急事?”贺执问。   “什么急事能比得过你的事。”方畅调侃,“再过一个小时就是整整一天。不知道的以为周导给你抛尸了。”   贺执抽空抹了一把脖颈,肿胀的灼烧感因为触碰带来疼痛。视线内的手腕上也有一圈勒痕。   “差不多吧。”贺执吸了口气说。   “用帮忙吗?”   贺执环顾四周,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都被拾起,倒落的花瓶和打散的剧本也不见了。明显经过整理。   “不用。”贺执说。   “没死就行,我去跟刘总说明情况了。”   “嗯。”贺执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周沉对病症的控制止步于亲密接触,信息素引起的过度索取分毫不差地全部应用在贺执身上。   贺执此时口腔干渴,四肢与腰部酸痛,皮肤上的红痕多多少少残留着灼痛感。   贺执将手腕搭在沙发靠背上,试图坐起。腰部无力支撑身体重量,小腿根部也在抗议。   “妈的。”贺执砸回沙发,仰头看着天花板。深觉如果不是周沉还有点自制力,他真的要用上房间里的急救电话了。   “满意了?”   带着薄荷味的降温贴接触脖颈皮肤,激得贺执肩膀收缩,轻声吸气。   周沉披了件宽松的大衣,胸膛与腰腹侧边都有深深浅浅、长短不一的抓痕。被垂下的柔软布料遮盖,若隐若现。   薄荷凉贴效果显著,肿痛立刻被清凉代替。贺执仰着头,让胶布边缘不会刺激皮肤:“这话应该我说,满意了么,周导。”   贺执曾认为周沉只是针对信息素上瘾,性欲被极度压制,愈来愈严重的渴求只能依靠自残来抑制。经过治疗后有所好转,却始终不能痊愈。所以手腕上才会留下一道道伤痕与针孔。   直到萧青出现,对他的猜想欲言又止,又提醒说周沉的成瘾源很复杂,贺执才摸出些线索。   疼痛不是自我伤害带来的唯一效果。瞬间回归的理智和清醒会让人上瘾。于是进行自残的次数会越来越多,只为了获取一瞬间的安心。   按照这一说法,所有可能医治周沉的药物,都是潜在的成瘾源,很有可能最终无药可医,只能凭靠自制力去对抗。   “勉强。”周沉放下药,拿出棉签,“能坐起来吗?”   贺执瞥了一眼放在茶几的药,当即窝在沙发上不动弹了:“用不着。”   “艹!”腰部的淤青被狠狠摁住,贺执反射性挺腰,一只手准确地插入沙发与腰部之间,把人拖了起来。   周沉并不想给贺执做决定的权力,小臂横跨胸膛,将人牢牢锁住,只能半仰躺着任人宰割。   “你怎么这么熟练!”   “哦,以前经常这么拖布朗尼去洗澡。”   贺执靠着周沉的肩膀与前胸,微硬弹软的触感倒是比沙发好多了。   “布朗尼?”   “我的狗,一只金毛。”   “……”贺执狠狠捏了一把周沉的大腿,将自己撑起来一些。   周沉上药的手法很专业,大腿根部摩擦过多的地方也涂了软膏。在暖热、潮湿、散发着淡淡香味的房间里,周沉的动作类似按摩。饱受摧残的肌肉很快开始疲软。   贺执有些昏昏欲睡。   “何洛的事情,我不知情。”贺执突兀地说到,“陆文用这件事来嘲讽我,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腿处的手掌微微收紧,贺执躺着没动。   周沉低下头,恰好能望进贺执的双眼。   他并不会因为坦然的解释而做出任何改变,与贺执之间并不存在误会。早就断掉的关系与重燃的欲望也没有联系。   贺执对周沉的反应并不失望。   他从未指望与周沉发展旧爱重燃的戏码。那对他自己,对周沉,都太不尊重。   丢失的名誉,作品,都是微乎其微的事情。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认识的那个周沉已经消失了。沉疴积攒至今,已经是组成周沉的一部分。   “戒断疗法并不适用于所有成瘾症患者。在没有替代品的情况下,情绪无法舒缓,肉体急需放松。只会使副作用加剧,并导致更严重的病症。”贺执举起手腕,和其上的淤青对视,“成瘾症会导致暴力行为,甚至对非正常性爱产生渴求。失控后的崩溃也会击垮一些患者。不满足会加重疾病,满足也会踏入更黑暗的深渊……”   贺执抬起手,拍拍周沉的侧脸,“你找我不就是因为我有愧于你,所以不用顾虑道德观念吗?小周导,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第57章   周沉合上衬衫扣子,仪器运行的滴滴声不绝于耳。   萧青面前同时开着三台仪器,报告单一张一张打出来,摞成厚厚一叠。   “进行任何有可能影响病症的行为之前要先和我联系,这是我同意你回国的要求之一。”萧青拿起报告单,没有要看的意思。   “和我可没关系。”萧正阳指指另一边装订好的手写检讨,“我刚写完这么多,没空和他同流合污。”   “没有出现异常情况,贺执的信息素本就是上瘾源之一,间断性地接触很符合脱敏治疗的过程。”周沉说,“检查结果也是这么告诉你的。”   “贺执呢?我不相信可能失控理智模糊的人。性行为中的暴力倾向没有那么好辨别。”萧青拿出手机放在周沉面前,“给他打电话。”   萧正阳把手机推开一点,说:“哥啊,消消气。”   “抛开病症不谈,性行为是个人隐私。”萧正阳点点自己的脑袋,“这里有问题不代表没尊严。啊,我不指周沉哈,我是说贺执。”   萧正阳很少称呼萧青为“哥”。这个字出口时,就代表萧正阳在认真探讨一件事情。   “没有需要就医的伤痕,我可以和你保证这点。”周沉说,“总体是向好的。”   萧青嗤笑一声:“当然是向好的。因为你上次是抓着人家的头发往桌角砸,血流了一地,萧正阳帮你付了三千刀的救护车费用!”   “纠正一下。那个人是当地的流氓,看周沉是亚洲人面孔好欺负才来的。后面警局还给了一千五百刀的悬赏……”萧正阳抿起嘴唇,举起双手靠后站,“你说你说。”   “我需要和贺执谈谈。”萧青说。   “谈什么?”   “你的所有病因。”   周沉微皱起眉,手指不断在手肘处敲打,证明他在思索。   “可以。”周沉回答,“《追凶》所有的拍摄任务结束后,你可以告诉他。”   ——   “你也就是欺负萧青不熟悉拍摄流程。”萧正阳转动车钥匙,挂挡,“拍摄结束后还需要剪辑和补拍,明年能上线都是快得了。”   “芳草甸215号。离日落开始还有四十五分钟,你再说两句话就会迟到。”周沉打开导航,放在支架上,“还是说下个休息日你还想出来拍戏?”   “……急什么。”萧正阳踩了一脚油门,“不会少了你的柏云阳的。”   云升日落,暗橙色的耀眼光辉从远方洒下,西沉的太阳似由天堂烧向人间的火焰。危险而壮美。   萧正阳从车上下来,在酒店门口向天空望去:“真是挺会选的。所以今天拍什么,还要清场的?”   “沈晗昱和柏云阳的接下来的对手戏。”周沉说,“这个采光刚刚好。”   “摄像呢?”   周沉掂起沉重的摄像包,展示给萧正阳:“我来。”   芳草甸是一家怀旧主题的五星级酒店,装修采用陈旧的建筑风格,有着破败的美感。正好适合周沉的需求。   贺执准时到场,拿到方卡后走进在215,不觉感叹这里的确适合沈晗昱和柏云阳。   窗户外是与原著贴合的旧街巷。酒店买下周围的地皮,将招牌全部做成了老式风格。在夕阳下渐渐闪烁的灯牌刺眼而单一,好像褪下时光的衣服,纯粹朴素。   酒店外墙稀稀拉拉地爬着藤蔓植物,与灰色的水泥墙壁相映衬,是建筑中摒弃科技后的生机。   沈晗昱没有告诉童婉微柏云阳的行踪,他将监听器与跟踪器留在了城市的家里。带着柏云阳回到了离城市三十公里远的村镇老家。   焚毁的废墟上建起了小高楼,公家对钱的建筑朴实无华,残留着几年前的旧风格。沈晗昱在这栋小高楼里买下一间屋子,成了废墟之上的幽灵住客。   几年后,带回了柏云阳。   酒店虽然走怀旧风格,家具与床上用品的品质都极好,卫生也格外注意。缺乏的生活气息与淡淡的酒精气味让房间充满矛盾感。   就像沈晗昱那间被藏起来,久未开启过的小屋子一样。   “抱歉,迟了两分钟。”房门被打开,周沉带着夕阳的余晖一起进入房间,“等了很久?”   “还好。”贺执回答。他懒散地坐在软沙发把手上,下面垫着靠垫。这种姿势方便他站起,对腰部的压力也更小。   耷拉在膝盖处的手腕大部分被扣紧的袖子遮盖,隐隐约约能看到带有淤青痕迹的皮肤。   萧正阳脸上的笑意收敛,勾起的嘴角带着些许假意。他在周沉后面细致地观察贺执。   贺执围了围巾,风衣搭配围巾并不稀奇。在屋内还固执地围着围巾则有些奇怪。灰色绒毛投下的阴影将脖颈很好的掩盖,边缘可疑的红痕不会引起外人的注意。但在萧正阳这里足以说明一些东西。   还有左手状似不经意的支撑、右腿偶尔无力导致的轻微踉跄、转头时耳后若隐若现的齿痕。   所有痕迹都被精心隐藏过,但在萧正阳眼里并不难发现。   昨晚周沉与贺执的确没有造成需要就医的伤害,但那也绝不是一个正常的,温馨的过程。   “摄影师呢?”贺执跳下扶手,隐秘地用右手撑了一下沙发,腿根仍有刺痛传来。   “我们周导亲自来。”萧正阳扯过周沉手里的摄像机,重重放在桌子上,“不过在这之前我和周导有点事情要谈。真不好意思,贺小少爷再稍微等会?”   “不是不行……需要我出去吗?”贺执狐疑地看着萧正阳与周沉。   “之后再谈。”周沉说。   “就现在。”萧正阳嘴角仍是勾起的,语气却没有丝毫笑意。   温润文雅是萧正阳的批起的羊皮。他的导师不允许他擅自进行诊断与试验,并会无条件接收萧青送来的投诉信,就是因为萧正阳这个人,并不适合做问诊的医生。   对待无理取闹的病人,萧正阳会使用非常规的手段进行治疗。包括但不限于欺诈与恐吓。   他是比狐狸聪明,比狼无情的狩猎者。惹上不会致命,但很麻烦。   周沉皱起眉,悄无声息拍开捏住左肩膀命门的手:“五分钟。”   作者有话说:   萧青&萧正阳:你要不要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周沉&贺执:…………………………聒噪 第58章   夕阳的光景转瞬即逝,周沉垂眼注视着秒针,表情不愉。   萧正阳同样如此,他斜靠着水泥墙面,休闲西装上沾染浮灰:“我们需要重新规定一下你可以使用的道具,方法。答应你进行脱敏疗法的前提是,我的病患不能是个潜在犯。”   “证据。”周沉说,“在私生活上是否过度需要考虑双方原因。适度的疼痛与控制有时只是助兴的工具。”   “在你有前科的情况下,我更愿意称之为狡辩。”萧正阳说,“窒息和捆绑是最直观的,其余还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在贺执还有拍摄任务的情况下,身上能留下这么多明显的痕迹,我有理由判断你处于失常状态。”   周沉再次低头看了眼表:“两分钟。你考虑过贺执吗?”   “成瘾症会带来不同的副作用,暴力倾向为其一,对暴力的隐性需求也为其一。常年行走在边界的人总不会拥有正常的脑子。”太阳大半进入云层,周沉拉上袖口,将表盘盖住,“刚好五分钟,你该工作了。”   芳草甸的装修普通,隔音倒是做得极好。   贺执坐回沙发扶手,房间里只有他自己清浅的呼吸。门后没有传入一点交谈的声音。   四分四十七秒,门把转动,到萧正阳左脚踏入房门刚刚好整五分钟。   屋外西沉的太阳卡在窗户的边缘,橘红色的光芒在云层的遮挡下打着旋进入房间,将实木的床头照得透亮。   “谈完了?”贺执起身,将剧本放在一边。   周沉拉开摄像包拉链,取出机器摆好:“简单整理一下就可以开始,时间有点紧,最好一次过。”   房间采光很好,白天时不需要开灯,自然光几乎可以照亮房间每一个角落。等到黄昏,晦暗的暖阳将房间分割成几块,概括出人的形状,又将过于细致的容貌遮盖。   半遮半掩,暖热而暧昧。   在布景与灯光几乎完美的状况下,刻意的装造稍显多余。   周沉拿出粉底液,对贺执说:“围巾摘了。”   他自然地拦在萧正阳与贺执之间,像是现实与电影的界线。   贺执摘掉围巾,露出脖颈上红紫的淤青。   其实伤势远比看起来要轻很多。贺执绝不是什么细皮嫩肉的小年轻。他身上的肌理匀称,除了因为服药导致苍白以外,一点都不贫弱。然而轻微的磕碰有摁压都能留下点痕迹。   从医学角度说,角质层过薄或毛细血管丰富都可能导致类似的状况。对刘明德来说,这是商品附赠的小小优点。   贺执仰起头,露出脖颈。一块一块的印记大致能拼凑成一对手掌,比阳光炽烈,稍显冷漠。   “下回挑不用拍戏的时候再做。”贺执小声说着,视线越过周沉的肩膀,与萧正阳对上。   “嘶——”凉湿的粉底液涂在伤口上,刷头的戳弄皮肉,产生疼痛。贺执没绷住,吸了口气,恰好被萧正阳看在眼里。   萧正阳若无其事地转身,那点避嫌的意思令贺执怎么看怎么有点诡异。   “好了,手腕。”周沉说。   “不止吧。”贺执解开袖口,耸了耸肩,“腰侧,背后,应该都不少。周导,你真是属狼的吧,到处咬人。”   “用不到那些。”周沉迅速遮盖手腕的痕迹,将粉底液收起,“可以了。”   ——   柏云阳扯落领带,将湿透的衬衫拉开,还未脱下就被一件长袖外套砸在怀里。   这里是沈晗昱久未光临的“老家”。楼上灯光稀稀落落,一共只住了五户人家,其中有几对老夫妻,早已拉灯休憩了。   房间里很是冷清,断电的冰箱,以及积灰的桌面暴露了主人许久未归的现实。   “童婉微也不知道的地方?”柏云阳套上衣服,愉悦地问。   “你好像有些误会。”沈晗昱拉出凳子坐下,没有要招待客人的意思,“我不需要给童警官汇报任何私人信息。”   “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柏云阳说,“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他半仰躺在床上,只占据了个边角,夕阳在他身后描摹轮廓,神秘而摄人。   “对于藏在眼睛后面的秘密,你不好奇吗?”柏云阳说,“真相远不是感官可以清查的东西。就如人一样复杂。你总会因某一方面的欠缺而有所偏颇。”   “我不信任从你口中说出的任何话。耳语者利用人心蛊惑罪行。身份暴露时,你就丧失了说服我的机会。”冷硬板凳与柔软床铺,宽松外套与贴身制服,巨大的差异都是沈晗昱给予柏云阳的暗示。他需要夺得主导权,“如果你给出的信息筹码足够,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你还没有问过我想要的商品是什么。”柏云阳轻笑,“不过没关系,我总要给予你一些诚意。”   “耳语的目的不是杀人,它的存在也不需要依托我来运行。齐宏拥有更大的套网,不过很可惜他完成不了了。”柏云阳遗憾地说,“就像挂在自己织好的网上,被风干的蜘蛛。衰老与疾病总是难以战胜。”   “齐宏不会甘心自己的计划就此失败。他下一步打算干什么?”   “这不在我们的交易列表里。”柏云阳笑笑,“我以为你会对你的眼睛更感兴趣。”   沈晗昱皱起眉,失神间被柏云阳握住手腕。   被雨淋透的皮肤潮湿冰冷,像爬行在溪涧的蟒蛇。   “你看到了什么?”   “一间别墅。”柏云阳说,“昂贵的摆饰,雕塑,还有许多交谈的声音……弃子、车祸、葬礼、股份。”   “嗬——”   沈晗昱猛地睁开眼,甩开柏云阳的手。   “漆黑不透光的房间,巨大的线索墙,学生、老师的照片。以及中间一副你的照片。上面画着问号。”柏云阳盯着沈晗昱,轻松复述出他看到的一切。   “你怎么知道?”   柏云阳轻笑出声,像得逞的狐狸,又像炫耀玩具的孩童:“都告诉你了,人的眼睛是会被欺骗的。” 第59章   太阳已经完全西沉。月光为灰扑扑的床单镀上浅淡的银色,倒映在柏云阳的瞳孔中,像潭水中的星星。   “人的组成复杂而繁琐,过往与记忆再压缩,也不会在短短一息间告诉你所有事情。”柏云阳转动手腕,心情愉悦,“利用心理暗示和情绪控制能够轻松塑造出你想看到的‘过去’。”   沈晗昱的目光定格在被柏云阳触碰的皮肤上:“你在引导我。”   “这并不困难。”   “你认为童婉微可能也会这么做。”   “她已经这么做了。”柏云阳轻声说,“第一个发现宋天尸体的人是童婉微,你从触碰里看到了什么?”   沈晗昱微愣,神色莫名。   “我猜你什么都没有看到。童婉微有一个不能被窥见的秘密,稍微露出一点端倪就会原形毕露。”柏云阳撑起身子,略微前倾,“她连编造一段记忆给你都不敢。如此谨慎小心,她藏起来的该是什么可怖的事实呢?”   “她做了什么?”沈晗昱抬头,不祥的预感令他变得急切。他好似在泥潭中寻宝,摸出了轮廓,锁孔却被流动黏腻的泥浆牢牢堵住。泥潭下,则是堆叠的白骨。   柏云阳的目光落在被捏住的手腕。周围皮肉因紧握而缺血发白,沈晗昱预感到真相后的不安花作暴躁的行为,以最直观的方式反应在柏云阳的身上。   这使他愉悦。   掀起湖水的涟漪或是引发一场火山喷发的感觉曼妙无比,柏云阳弯起眼角:“看来我掌握的情报沈警官很感兴趣,是时候支付报酬了。”   ——   萧正阳松开贺执,用纸巾抹掉虎口沾上的粉底液,状似看不到被掩盖在其下的淤痕:“怎么样?”   “状态很好,过了。”周沉直起身,将剧本递给萧正阳,“后面的。”   萧正阳看了一眼贺执,朝周沉挑眉:“临时背台词?真不枉你这个姓,改叫周扒皮吧!”   “只是后续的小段修改,不超过三十句台词。”周沉说,“现在你可以下班了。”   萧正阳愣了片刻,眯起眼睛。背对着贺执小声说:“别告诉我你察觉不到贺执的状态不对,过度接触上瘾源是脱敏治疗失败的预兆。”   “合理的接触是脱敏治疗成功的开始。”周沉面无表情的调整摄像机,“尊重病人隐私是你最该学习的内容。。”   “少拿萧青的话压我,但凡他在这里,你绝对躺在病床上身上绑着三米长的麻绳。”   “而演员应该遵从导演的意见。”   “……你可真够混蛋的。”萧正阳把剧本拍在周沉怀里,顺便塞过去一只小布包:“备用的抑制药和镇定剂。”   萧正阳离开后,房间变得有些寂静。周沉将剧本和布包一同扔在布艺沙发上,去看贺执。   萧正阳是个太好的演员,台词与神态无一不细腻而准确。细节的处理,某个语调的转折,都与周沉设想的无二。   贺执无比轻松地找到了入戏的状态。   对于沈晗昱来说,柏云阳的到来是幽深谜底的一扇门,是他触碰真相的开端。而对于柏云阳。无论是童婉微藏起的真面目,还是齐宏的宏伟大业都不重要。在沈晗昱答应与他交易的那一刻,柏云阳要钓的鱼已然上钩。   《追凶》中没有细写柏云阳与沈晗昱之间的关系,以及发生的过程。然而柏云阳的愉悦在字里行间能够轻易地品尝出来。   欣赏,享受,期待。是柏云阳对交易内容的态度。而情绪最直接的表达,是生理上的情yu。   “接下来怎么办?”贺执缓缓呼出一口气,衬衫因为关节与肌肉的用力而产生褶皱,脖颈处的衣服歪歪扭扭,“你的主演好像跑了,周导。”   “萧正阳演不好这场戏,他离不离开都无所谓。”周沉调整摄像机位置,穿上沈晗昱的外衣。   贺执瞳孔微抖,昏暗的光线与周沉的背影组合成了另外一幅场景。他偏过头,肆意摆放的四肢收敛了些,像皱缩的荆棘丛:“怎么,萧医生不接chuang戏?他看起来可不怎么纯情。”   “不是。”周沉说,“他对男人不感兴趣,这一幕里,他演不出沈晗昱。”   周沉靠近贺执,手掌压上他的肩膀。贺执两脚落地,仰躺在床上,身体拉伸导致上衣被扯起,腰部肌肤若隐若现。   柏云阳会享受由沈晗昱带来的,新奇的体验。因此带有别样意外的压制并不会产生反感。   贺执眯起眼睛,月光落在他的瞳孔上方:“沈晗昱对男人感兴趣?”   贺执是聪明的狐狸,挑衅与嘲讽是他的手段而非发泄情绪的方式。尖锐的质疑不属于贺执,更属于柏云阳。   因调笑或者刺激而产生的反应就是柏云阳所得到的最珍贵的宝石。   柏云阳的出场总是平缓而压抑,如死寂的墓地,漆黑的深海。在这一场戏中,柏云阳第一次展现作为“个人”的情感。   “你觉得呢?”周沉反问,“沈晗昱的一生都在被迫着前进。周围的旋涡湍急危险,他是不自知的小舟。从知情者的角度看来,沈晗昱或许是被动的,可操作的孩童。而实际上,他对任何人都有所防备。选择柏云阳就代表童婉微在他看来并不值得信任。沈晗昱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和所有人一样,对掌控自以为是之人而产生的快感甘之如饴。”   贺执的目光飘过被制住的手腕,又扫过周沉裸露肌肤上湿漉漉的痕迹,忍不住感叹:“周沉,你可真不像个正经拍戏的。”   恰到好处的光线与布景好似一方精心准备的祭坛。为柏云阳,也为贺执。   “第一句台词是什么来着?”贺执仅活动着手指,指向被丢在老式针织沙发垫上的薄剧本,“提醒一下。” 第60章   贺执扬起头颅,露出脖颈。其上的淤痕在月光下好似银链。   双手被摁在头顶,轻薄的衬衫扯起大半,露出满是痕迹的皮肤。贺执反手将拇指压在周沉的脉门: “眼睛都直了,小周导。”   气音无法被录入摄像机,只在周沉耳边徘徊。   贺执与周沉调笑,表情却并不轻松。疲累的肌肉没有恢复,在指肚摁压下传来酸痛与酥麻。   “磨蹭什么。”贺执屈起腿,膝盖抵在周沉的腹部,将炙热的吐息推远, “这次你想用什么绑?”   “最近你的费洛蒙症,发作的有点频繁。”周沉直起身,手指从领口开始一颗一颗地解开扣子, “喜欢这种风格的性爱?”   周沉骨架偏瘦高,肌肉紧贴着骨骼,冷清又具有侵略性。他的皮肤苍白,臂肘与腰侧分布着狰狞的、突兀的疤痕。通透月光下,危险而病态。   周沉右手勾起贺执脖颈间松散的领带结,将贺执拉离柔软床垫。窒息感从后颈而来,似盘踞的毒蝎。   “呼,再勒下去,你的《追凶》明年才能拍完。”贺执悄无声息用手肘支撑,偏侧重心,以减轻脖子侧边被布料摩擦的压力。   周沉冷静地单手解开领带,手掌抓住用以支撑的手腕,任由贺执骤然下落: “放心,今天没那个兴致。”   贺执偏过头,气息喷洒在受损伤的皮肤,就像猎人欣赏猎物身上的伤口。   柏云阳拥有病弱的美。像枯败的夹竹桃。贫弱、危险、易采摘。也可致命。贺执开出的花比夹竹桃盛大,身上的情爱痕迹使他更像柏云阳。   周沉对自己的作品还算满意。   贺执双手被领带绑住,缎带的柔滑与皮肤的粗糙融合,从手心传向身体各处。贺执吐了口气,紧贴着床垫的双腿微微隆起。   “藏什么。”   “谁藏……”   金属拉链的声音入耳清越,在清浅的繁杂呼吸声中格外突兀。   “萧正阳还在的时候,你就是这样了。所以我的主演才会落荒而逃。”周沉的手指落在皮带上,垂眸俯视贺执, “负起责任,贺小少爷。”   -省略2k字-   作者有话说:   发不出来,总之那个了 第61章   房门微启,烟草气味顺着门缝争抢而入。周沉在鼻子下挥了挥手,关上门。   离房门五米远的走廊角落里,萧正阳混混一样蹲着,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夹着烟,吞云吐雾。   像极了被关在门外的狼狗。   “在这里干什么?”   “看形势不对就叫救护车。”萧正阳撑着膝盖站起身,“把你领子遮遮。”   周沉摸了一把脖颈,轻声吸气。手上残留着汗液,浸入伤口后生疼。   “还挺野。”萧正阳踩灭烟头,打量周沉,“我有时真分不清你是有病,还是天性如此。”   萧正阳揣起烟盒,用酒精湿巾将手指尖残留的烟草屑抹去:“一周内多次摄入上瘾源,已经是出格的行为了。我的建议是未来一个月,你都离贺执远一点。”   “不可能。”周沉说,“离贺执杀青还有场重要的戏。萧青那边你帮我瞒着点,最后一场拍完,我会克制一些。”   “又是我?”萧正阳扶着额头哀叫。   “你借用帮我拿药的名头申请了不少难弄到的药品吧,这事萧青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萧正阳捂住嘴,“诈我是吧?”   周沉举起一支钢笔,笔帽顶端亮起小小的红灯:“现在证据确凿了。”   “贺执没什么大碍。他的费洛蒙症最近发作有些频繁,你顺便看看。”周沉递出录音笔,“筹码。”   “空手套白狼,真有你的。”萧正阳接过录音笔,随意地装进口袋,“你说的治病,是真话吗?”   “嗯?”   萧正阳倚靠墙壁,好整以暇地看着周沉:“脱敏疗法是你提出来的。由于病情复杂,难以确保一向上瘾源头被根治后,是否会对另一种药物上瘾。这个问题永远无法解决,无论你接触的是药物还是人,长期依赖只会导致的病态的关系。”   萧正阳点点周沉口袋里卷起的剧本:“为了拍出满意的片段而故意涉险,很像周沉会做出来的事。贺小少爷对你的影响远比你认为的要大。脱离掌控对病情的影响,你不会想再经历一次吧。”   “我自有分寸,无需担心。”   萧正阳轻笑,将一支新的录音笔塞进周沉的口袋:“别陷得太深了,周导。”   直到萧正阳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周沉才掂量起录音笔,摁下开关。   “谁在cao你?”   “周沉……没救了你。”   “不对。”   “妈的,沈……沈晗昱,行了吧?”   “错了,是柏云阳。”   ——   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剧组已经忙活起来,要赶在正午前拍完柏云阳的最后一场戏。   周沉将取景地放在芳草甸的另一间房,与昨夜云雨的空间仅仅隔着一面墙壁。   贺执脊背靠在熟悉的水泥墙上时,好像能幻听到沉闷的撞击声。   贺执打了个哈欠,左手放在脖颈处遮挡已经浅淡的痕迹。不轻不重,恰好适合现在   的柏云阳。   “不会都是算好的吧……嘶!”手指摁压伤口,贺执痛得偏头,“真够狠的。”   萧正阳换好服装,柏云阳的最后一场戏,正式开拍。   老旧房屋甚至没有安装遮光的窗帘,刺眼阳光照亮整个房间,柏云阳睁开眼,对面依旧坐着沈晗昱。衣衫完好,除了屋外的阳光和衬衫上细小的褶皱,什么都看不出来。   “早,沈警官。”   “哗啦哗啦”   “……这是?”柏云阳举起双手,手铐环在手腕之间。   “齐宏后面的计划是什么?为什么允许你来接触我。”   “超出交易的信息,无可奉告。”柏云阳说。   “挑拨我与童婉微的关系,引起我对警局的怀疑,你的目的是什么?!”沈晗昱拿出手机,将一组照片展示给柏云阳。   “在你的私人公寓里,我们找到了人物档案,标红的弱点,还有引导犯罪的话术。与耳语者的行踪全部吻合。”沈晗昱说,“我有权逮捕你。”   “很显然你已经这么做了。”柏云阳依旧处变不惊,他的衬衫与领带都已不能再穿,现下仅裹着沈晗昱潮湿的长外套,裸露的苍白手腕上挂着沉重冰冷的镣铐。   他温和,沉稳,像无辜的花。   “齐宏才是耳语的建立者,每一个目标都是他通过密信给你的。把他供出来,我可以为你争取减刑。”   “没有必要。齐宏还是耳语对我而言都不重要。牢狱之灾也并不可怕。我想要看到的,已经尽收眼底。剩下的一点余兴,就当做悬念也好。我的行动和齐宏没有必然关联。耳语者落网,对警方和民众来说都是件好事,何必追究其后的意义?”   “我需要知道真相!”   “你会知道的。”柏云阳说,“真相就在你耳边,你无数次对自己说过藏匿起的往事,你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你说什么?”   “刘老师患有精神疾病,曾经烫伤过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你的父母有段时间总是行色匆匆,心不在焉,压力很大的样子。宋天是乐天派,没有抑郁症,绝不会悄无声息地自杀……所有的疑点你早就已经注意到了。”柏云阳右手食指点只左手手背上,“只需要碰触,就能知道一切。而你,在逃避。”   柏云阳手指敲击手铐,如同机械转动的秒针。在沈晗昱回答之前,轻飘飘地说:“你的同事到了。”   沈晗昱皱眉站起身,房屋破旧的木门已经被破开,全副武装的特别行动队迅速占领房间,无数枪口对准柏云阳。   “沈警官!你没事吧!”童婉微走进来,手里拿着逮捕令,“柏云阳,涉嫌绑架、诈骗、教唆犯罪等多种罪行,和我们走一趟吧!”   柏云阳起身,与沈晗昱擦身而过,手腕裸露的皮肤剐蹭过沈晗昱的手背。   沈晗昱瞳孔微缩,转身看向柏云阳。   柏云阳朝他勾起嘴角,低声呢喃:“你的表演很精彩。再见,沈晗昱。”   沈晗昱走向窗边,透过楼道的窗户能看到柏云阳的身影。   在喊叫与多种物品的摩擦声中,沈晗昱低头,有感应般对上了柏云阳的眼睛。   他像飘落的羽毛,轻盈跃出樊笼,手腕上的铁质枷锁与皮肤上的痕迹,是他从这个世界带走的最后两样东西。   沈晗昱注视着柏云阳,从他的口型中听到了他临别的赠言。   ——“真相终将会降临于你,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就不得而知了。”   作者有话说:   萧正阳录到的内容在省略部分有提及,把对话删减了一些塞进来了。希望不会导致不知所云的情况。 第62章   柏云阳自杀,耳语者伏诛。连环杀人案很快宣告侦破。   沈晗昱将档案袋扔在童婉微桌子上,面色不愉: “报告的事情,为什么绕过我?”   “医生诊断与柏云阳的对峙对你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建议你修养。我找了小杨替你写这份报告。功勋单上有你的名字。”童婉微起身,拍拍沈晗昱的肩膀, “我们都很感激。”   “齐宏至今不知去向,其余耳线也从未浮出水面。耳语组织远比我们想的庞大神秘。柏云阳根本不是终点!”   “沈晗昱!这桩案子持续了三年!受害者高达三百四十五人!你不结案,怎么让他们心安?你不处置凶手,又怎么服众!?”童婉微打开抽屉,拿出一张通知单, “我们在耳语身上花费的时间太多了。上个月就已经通知我们抽掉人手,将注意力放在其余案件上。破了这个案子,特别行动队才得以保留,把柏云阳作为终点,才有继续追查的可能性!”   沈晗昱与童婉微对视,片刻后闭上眼睛,退了一步: “我的心理创伤是什么?”   童婉微眼睛泛红,将诊断书递给沈晗昱: “幻觉,幻听,多疑,情绪不定……具体的病症还需要继续做心理干预。”   “柏云阳教唆的受害者从不觉得自己出现了问题。你我都经历过那种恐惧。他并非在你耳边,而是在你心中。人无法逃离恶念,哪怕是我们这种职业也一样。”   “我知道了。”沈晗昱折起诊断书, “我会休息一段时间。”   从童婉微办公室到警局门口,沈晗昱走得浑浑噩噩。他接收到憧憬的、崇拜的、敬佩的或是怜惜的眼神。   所有人都将他看做英雄。   沈晗昱坐上出租车,手边的手机跳起提示音。来信署名上写着:耳语者。   沈晗昱瞳孔微缩,迅速摁灭手机: “师傅,去一趟城郊。”   急匆匆离去的房间有些凌乱。皱巴巴的衣物团成一团缩在角落,窗户没有关,窗帘侵入房间,将冷风和月光一同带入。   沈晗昱走到窗边,楼下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干净。楼里居住的老人也已搬走。   在遭遇火灾之后,又发生自杀事件,这栋被勉强拯救起的楼房早已没有了价值。空空荡荡,毫无生气。   沈晗昱关上窗户,打开电脑,新邮件消息自动跳出。   【承诺你的真相,就在这里。】   沈晗昱点开邮件,附带视频自动播出。很快电脑里出现了另一个房间。   一个柏云阳还存在的房间。   柏云阳身上只裹着被子,缝隙间可以窥见斑驳的皮肤,他举起双手,在冰凉的锁链上落下一个吻: “真是警惕,沈警官。”   柏云阳撑着床沿去够窝在角落里的衣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以后记得先搜身。”   “耳语并不是一个严苛的组织。他因人的恶意得以持续,却以人的善意作为源头。耳语是齐宏的心血,不是我的。我对耳语是否覆灭,前路如何都不在乎。”柏云阳展开纸条,放在摄像头前, “与齐宏合作我们双方都能达成想要的目标。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谋而合。”   “依照计划,我会作为耳语的幕后人终结案件。耳语会沉入幕后……”柏云阳的拇指松开一些,褶皱纸条偏移,露出柏云阳愉悦温和的脸, “这都是……为了我们一直在寻找的真相。”   “齐宏就在这里。沈警官是打算去和他聊聊,还是抓捕他,我都很感兴趣。不过有些遗憾……”柏云阳耸肩,手铐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对了,我会和宋天问好的,祝你得偿所愿。”   “沈晗昱,再见。”   ——   “CUT!过!”周沉发声,安静的场地立刻热闹起来。几乎所有工作人员都在鼓掌。   贺执披上外衣,接过萧正阳捧来的花。   宽大风衣将他的身体整个遮住,只露出手腕与锁骨的细小痕迹,胸膛大片咬痕被艳丽的花遮挡。   “恭喜你,脱离苦海了。”   贺执抱着花,伸出手: “钥匙先给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柏云阳还是我。”   萧正阳递出钥匙,自然而然地回答: “当然是柏云阳。你的苦主可还在旁边站着呢。”   贺执向左看,恰好看到弯腰撑在摄像机前的周沉: “看起来也不怎么苦。”   “数他最悠闲。”萧正阳随意笑笑。   贺执杀青,意味着剧组的拍摄工作即将走向尾声,可谓振奋人心。连杀青宴都格外热闹。   作为主角,贺执被围着灌了许多酒,他一杯一杯的喝,来者不拒。   “差不多得了。”方畅在一边维持着笑意,不动声色地提醒, “红的白的混着来,小心喝死在这里。”   “嗯……知道。”贺执含糊地回答,转眼又被张博弘搂着举杯,看不出一点有分寸的样子。   方畅吐了口气,打开手机外卖解酒药。   孙博弘是被扶正的替身演员,在剧组里位置稍显尴尬,抱着金毛坐在一边,只偶尔搭几句话。好容易贺执身边松散一些,才上来敬酒, “贺哥,哎我应该叫你哥吗,你今年多大来着?”   贺执头脑迟钝,眨了眨眼睛说: “记不清了,二十七八吧。”   “这还能记不清,演员不都得一岁一岁掰开数得吗?”   “哪那么主贵,太久不过生日,早忘了。年轻一岁老一岁又能怎么样。这个圈子不看这个。”贺执笑笑, “当我二十八吧,总不能现在掏身份证出来给你看。”   “行,我二十九了,你还比我小呢!”   “是吗。”贺执眨眨眼,举起酒杯, “失礼了啊,孙哥。”   “……咳。”   “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有点不习惯。”孙博弘一口把酒闷了,挠着后脑勺, “刚入组的时候人都提醒我,说剧组里那个贺执不好惹,跟他指导动作戏的时候悠着点,别认死理。”   “嗯……,现在呢?”   “我觉得你挺爱演戏的,敬业,没那么难处。”   玻璃酒杯相碰,贺执看着屋子里热闹的景象,又转眼去看在喧闹中独自喝茶的周沉,说, “是吗,我也觉得。”   作者有话说:   方畅:谁命苦啊,我命苦呗   贺执:我不是挺随着他闹的吗,怎么回回这么大气劲   周沉:喝茶ing 第63章   周沉不碰酒,所以红的白的里掺了一壶青柑普洱,青花瓷茶壶立在一排透明酒杯里,棕褐色的透明茶水衬着素白的茶杯显得格外遗世独立。   “喝得有点过了吧。”萧正阳举着酒杯,身子倾斜,小声提醒周沉,“瞳孔放大,语序混乱,你的药要是酒精中毒了,吃得时候可得小心点。”   周沉将茶水斟满,半句话不答。   萧正阳不以为意,接着问:“下部戏,你找了朗景?”   “嗯。”   “让他拍贺小少爷,不得扒层皮下来。”   “他负责拍摄指导,不负责演员。那个剧本很适合朗景,国内国外找不出他那样的摄影师。”   “确实找不出来。哪有人天天往荒漠草原里跑,追着风沙和狼拍照片的。”萧正阳抿一口茶,隔着圆桌看对面喧闹的场景,“新剧本里有什么角色,是非贺执不可的吗?”   “你想说什么?”   “《追凶》是你的心血,你为此发发疯我不说什么。”萧正阳眼角微弯,放下茶杯,转头看着周沉,“贺执的演技不算出彩。成瘾症是他能拿到柏云阳的唯一原因。那么新的剧本呢?为什么抓着他不放?”   “他的形象适合平烨烛。”周沉回答。   “周沉。”萧正阳说,“对病症的客观了解十分重要。贺执的重要性或许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他对你的吸引力远超预期,我要求你停止脱敏治疗。”   “知道了。对了,《归路》这个名字,好听吗?”   “嗯?新电影的?”   “嗯。”   “还行吧,单听有点俗。”   “我觉得挺好。”周沉放下茶杯站起身,留下一头雾水的萧正阳。   贺执被灌了几番酒,半撑着桌子都显得摇摇晃晃。   在圈子里混久了的人知道贺执的底细,摸过来看笑话打探消息者有。像孙博弘这种不懂圈子规则,喜欢贺执演技的也有。朋友熟人堆上来,贺执不喝也说不过去。   方畅提着小袋子远离战区,已经在看代驾了。   “一点了,贺执杀青,你们明天还要开工。”   “不是吧周导!”化妆师第一个哀嚎。   “剧组的进度本来就慢,马上结尾了,不能松懈。”周沉拽起贺执,“打车费我报销,今天先散了。”   浓郁酒气从肩膀过渡至鼻尖,桌子上白酒杯,红酒杯摆了一排。最后面还有两支白瓷杯,装得是黄酒。   “别人敬什么你喝什么。这么好说话?”   “咳,周导。代驾我叫好了。”方畅打断周沉,识趣地把解酒药递过去,“贺执醉酒会发冷,晚上睡觉可能不怎么老实。”   “谁睡觉不老实?”贺执扒着周沉的肩膀,朝方畅咬牙,“刘明德那破公寓的沙发老子一睡一整天。你说我睡觉不老实?”   “安静点。”周沉压着贺执的头发。   贺执鼻尖下方卡在周沉肩膀上,有浅淡茶香缓缓飘来。   贺小少爷的酒疯一半一半耍着来,不怎么闹人,像关在笼子里麻醉药劲刚过的山猫。   多种酒混着喝易醉易上头,更别说贺执本身就不怎么会喝酒。身体不听使唤,扶着椅子背站得笔直,还没一扯就手脚发软。   周沉接八爪鱼一样撑住贺执,最后干脆拦着后背和腿窝抱起。   “平时也这样?”   “因为需要服用日常药品,一般是禁酒的。很少喝到这种地步。”方畅回答。   “我知道了。”周沉掂起装药的袋子,“你先回去吧。”   包厢里空气发闷,室外的冷空气一吹,贺执清醒大半。   “我能走。”贺执后脑靠着周沉的上臂,被放进车里时,后知后觉说。   “老实坐好。”   “这又是往哪去?小周导,别怪我没提醒你,醉酒的人可石更不起来啊。”   开车的代驾司机一惊,没忍住向后瞥了两眼。   周沉捂住贺执的嘴,把人摁在椅背上,小声说:“用不着你硬。”   贺执微晒,随着周沉的力度躺回椅背。   在口舌之争上,他基本赢不过周沉。   周沉紧紧挨着贺执,凉风吹拂下体温变得更低,即使隔着衣物,簇拥也产生了温暖。   街景掠过,酒精使得视线模糊,夜晚闪烁的霓虹灯晕开成一片绚烂的彩色,失去了承载的信息,却充满城市的气息。   贺执向衣服里缩了缩,低喃:“好看。”   “什么?”周沉顺着他的视线,只看到繁盛却冰冷的闹市。匆匆而过的行人与汽车,细密的交谈掩盖在鸣笛声中。   所有人为了钱和生计奔波,忙碌的身影千千万万,汇聚成城市的夜景。   “哪里好看?”   “光,好看。”   周沉瞥了一眼贺执,鼻子以下都缩在领子里,身体弓起来像只大虾。眼睛半眯着,昏昏欲睡的模样。   酒醉人眼中的世界是不同的,贺执说得美景,他体会不到。   车程过半,贺执慢慢清醒,头痛也随之而来。   “方畅没劝你?”   “劝了。”贺执用手肘撑着膝盖,半弯着身子摁压太阳穴,已缓解阵阵而来的疼痛。   从第二杯白酒开始方畅就开始提醒他了,来的人是唐乐贤,这杯酒不能不喝。然而再往后的就与情理无关了。   贺执吸了口气说:“劝了也没用,想喝。”   “我记得你不嗜酒。”   “没有瘾,放心。”贺执躺回椅背,转头朝周沉笑,“这么着急干什么,我没有不良嗜好。烟瘾酒瘾都没有,定期做检查,除了那个什么阻断药成瘾,身体很健康。好赖是刘明德的商品,卖出时总得保证质量。”   “到了,周导。”贺执打开车门,率先下车,“领路?”   “你很喜欢柏云阳。”   “什么?”贺执转身,周沉随意地站着,视线甚至都没有锁定在他身上,突兀的话语还是让贺执怔愣。   “高兴时你才会喝酒。我印象里,在我面前你一共只喝过两次酒。”   “啊,一次是《城市》成片,一次是……”我们做爱。   头疼愈加严重,贺执捏着手腕,才没习惯性说出后面四个字。   与周沉讨论曾经的过往并不合适,无论是没能播出的《城市》还是他们夭折的感情,在此刻提起都无比尴尬。   “所以你喜欢柏云阳。”   贺执放开手腕,隐藏在放纵之后的感情被挑破不至于令他难堪,但任何细节都无可藏匿的暴露感却使他无奈。   “周导,知道你聪明,但也别在大冷天的欺负醉鬼吧?”   作者有话说:   解码一下小周导的意思,大概是:   周沉:好听吧,是不是特别贴,贺执起的。有才华吧?可不是因为你说得那些什么病啊啥的。   萧正阳:发什么疯?剧本我都没见过。不过听起来有点俗。   周沉:……不懂艺术。   以上全是作者揣测,周导没这么说过咳咳。 第64章   方畅买来的所谓解酒药不过是一堆维生素片。纸袋子沉甸甸的,从维生素B1到维生素C,一应俱全。   “……够恨我的。”贺执一瓶一瓶拿出来,挨个往外到,塑料盖很快堆起尖。   周沉没有刨根问底,贺执松了口气。   贺执不喜欢酒。白酒只辛辣不香醇,红酒苦涩不柔顺。贺执对酒的记忆只有满座虚伪的大人和言语间的勾心斗角。   酒的作用无非是让太过清醒的头脑变得混沌,瓦解占据主导地位的理智。不想再思考时,贺执才会喝酒。   周沉的房间依旧空空荡荡,小周导在这里住了几个月,没住出一点人气。   身上的冷汗在阴湿空气下蒸发,带走所有的温度。贺执把药片塞进喉口,搓了两把胳膊,攥起沙发毯的一角将自己裹了起来。   浓郁酒精酒精混合消毒水的味道闯入鼻腔,和微薄暖意一起让贺执更加困倦。   周沉端着水杯出来时,贺执已经把自己团成粽子,塞在沙发角落里,点着头打瞌睡了。   由于体型不算娇小,沙发毯再长也盖不住贺执。胳膊和腿努力蜷缩起来,专往不透风的边角里钻,委屈极了。   桌上药瓶躺了一排,立起的,歪倒的,还有药片散落在地毯上。   可以想象某个醉鬼是如何摩挲着拧开瓶盖,胡乱塞药的。   “没有水,怎么喝得药?”周沉把水杯放下,将散落的药片捡起丢掉。   “嗯?”贺执把鼻子一起埋在沙发毯里,发音闷闷的。   周沉走近,左手伸进暖热的毛毯,捏住贺执的下巴:“干嚼?水喝了。”   “操。”周沉双手冰凉,冷得贺执一哆嗦,嘴唇被玻璃杯撞了一下,发麻发疼,“你是不折磨我不舒服是吧?”   贺执低声嘟囔着,还是顺着倾斜的杯子喝了半杯水。   不烫不凉,温度正好。满嘴苦涩被冲淡了许多,卡在喉咙的药片碎片也顺利滑下肚腹。   维生素片的作用并不立竿见影,贺执眯起眼睛也只能看到棱角模糊的周沉。头脑昏沉,却又睡不下去。   贺执的脸被闷得发红发烫,周沉一直等到贺执咬住杯壁,恶狠狠地看着他,才将水杯挪开。   “柏云阳,你演得不错。”周沉说,“唐乐贤今天还跟我提起你,说从入组到杀青,进步飞快。夸你有点天赋。”   贺执耳朵朦胧胧的,只听了个大概。   唐乐贤找周沉的时候,贺执就在旁边,被以曾琳为代表的的服化道组围了个严严实实,视线所及范围内,全是反着耀眼白光的玻璃酒杯。   唐乐贤爱才,不止和周沉提了贺执,连带已经离组的郑元在内,一口气说了三四个人名。   唐乐贤不是在夸奖谁,而是在感叹,感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剧组了。   贺执在一边喝着酒,唐乐贤的话是一个字都没有落下。   如实来讲,贺执绝没有没想过自己的名字能在唐乐贤那里留下点什么痕迹。   圈子里的大部分人都知道贺执这个名字。贺庆松和他的俊深是圈子里的传奇。贺庆松白手起家,眼光毒辣,签约的艺人基本上都能大红大紫,不出几年时间就压了其他顶尖娱乐公司一头。   贺庆松的两个儿子,自然被圈内人所关注。   但作为演员,贺执这个名字平平无奇。没有学历,没有作品,和万千长得不错空有一腔演员梦的普通人一样,并不特殊。   贺执听到自己的名字后,由着曾琳喝了半瓶红酒。   “和我谈这个?”贺执抽出一支手,习惯性揉着额头,“你真是……够难缠的。”   本以为在门外糊弄过去,没想到周沉卷土重来,一点不好对付。   贺执的大脑运转艰难,酒精像捆绑的绳索一般绕在思绪上。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贺执已经有些分不清了。   “《追凶》不是在刘明德找到你之后我才看的。”贺执说,“承舟是被埋没的,有灵性的作者。这是我看了前几章后做出的定论。我喜欢承舟的风格,喜欢承舟的文字。隐藏在那些词句之后的疯狂和压抑令我着迷。《追凶》我追了半年……”   “柏云阳这个角色是我让方畅帮我要的。拆穿我对演戏还有点念想,能让你满意吗?”   周沉微愣,他预想中的答案与贺执给出的相差甚远。   不注意间,贺执的手舍弃暖热的毛毯,攀上周沉的脖颈。   滚烫的热气带着酒味从耳朵传到鼻腔,周沉握紧贺执的手腕,阻止他发疯。   贺执顺势将下巴放在周沉肩头,脱力使他对身体的把控能力下降,重心倾斜,膝盖在沙发边,整个人摇摇欲坠。   “发现你就是承舟的时候,我竟然觉得理所应当。”贺执的气息喷洒在脖颈,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随性。   隐瞒,遮盖。贺执似乎总在做这些事情。   喝酒的好处是能让不断运转的理智停滞,像被困在泥潭里的野鹿,濒临崩溃时就会肆无忌惮。   周沉双手托着贺执的腰,以防他滑落。   “醉后很老实?”周沉目光偏移向肩窝处的贺执,只能看到他红的病态的脸颊,和垂落湿软发丝。   贺执显然没有听到他的话,气息喘匀后牵起嘴角:“我似乎总是被你吸引……周沉啊,你真的很有才华。”   作者有话说:   周沉没想过贺执其实是真的热爱演戏的。发现以后很惊奇,于是A了上去,结果被喝醉的贺小少爷直白地A了回来,(允悲 第65章   贺执醒来时,太阳还未升起。黑夜里透着些许预兆清晨到来的光,呈现清透的紫色,散落在地板上,像坠落的星星。   贺执睁开眼看了一眼又再次闭上。大量摄入酒精饮料的后果是,哪怕酒精代谢完毕,疲乏、头疼等效果还是会再身体残留一段时间。   沙发绝不是适合睡觉的地方,贺执轻微移动身体,肩颈和四肢立刻传来酸痛,脖子稍稍转动就会发痛,小臂和小腿发麻,略微痉挛着,难以控制。   贺执睁着眼睛和漆黑的天花板对视了好一会,才感觉到四肢的存在。   手机端正地摆在茶几上,一旁排了一列维生素片,以及一支还剩一半水的玻璃杯。   贺执摸来手机摁亮:凌晨四点半。   借着手机微弱的光,贺执注意到对面单人沙发上浅寐的周沉。衣服还是昨晚参加杀青宴的衣服,只是多了些褶皱。单手撑着沙发扶手,眼帘微垂。   松散的疲态隐去周沉的棱角,细长骨感的四肢缩在单人沙发里略显委屈,看起来高大但脆弱。   贺执悄声起身,绕过单人沙发,把自己关进了厨房。   周沉显然不会做饭。冰箱冷藏室里空空如也,下层冻了一袋未开封的精装大米,以及满满一抽屉冰袋。   贺执翻出来一口贴着标签的砂锅,淘米,加水,煮起白粥。   昨晚被追着灌酒,饭都没吃上几口。胃里面空空荡荡的,已经开始隐隐作痛。贺执身上的毛病实在是太多了,一点也不想再加一个胃病。   煮粥的步骤很简单。加米,加水,开火。贺执用了十分钟完成这些动作,看着跳动的火苗发呆。   贺执醉酒不会断片。可能是潜意识里惧怕任何脱离掌控的事情发生,在大脑停摆的状况下,仍然忠实地记录着身体的行为和言语。   贺执喜欢电影,喜欢演戏。   否则他不会被周沉独有的看世界的方式所吸引;不会答应一个不相识的大学生拍摄毕设短片;不会在俊深破产后,仍旧留在已经糜烂的圈子里。   如果不是柏云阳,可能贺执自己都忘了,他有多想演出一个精彩的,特别的,活着的角色。   俊深势头正盛时,文化下沉导致商业片盛行,好剧本难寻。这时贺执遇到了周沉。那些明亮的,带有思想的镜头令贺执欣喜,《城市》中的小幺是贺执第一个想要演好的角色。   而后生活巨变,梦想成为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这时再也没有第二个“周沉”来给他希望了。   “想这种事,真幼稚。”贺执用凉水洗了把脸,自言自语。   柏云阳是他愿意向刘明德开口求来的角色。柏云阳的完美谢幕,对贺执来说意义重大。为了那复杂的愉悦心情,贺执才来者不拒,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仔细遮掩的,小心翼翼的疯狂,还是被周沉捉住了。   从遇到周沉以来,贺执总是处于下风。行为和想法总能被轻易预判,周沉想要知道的,想要促成的,总不会失败。不是妥协或者退让,而是在对方计算之中的被侵占。贺执能够明确地感受到逐渐丢失的主动权。   砂锅里滚起水泡,清淡白粥的香气慢慢飘出。贺执掀开盖子,搅动白粥:“就当是还你的呗。”   浅淡的香气和热度透过推拉门传向客厅。单人沙发上,周沉已经清醒,视线落在腾起一片雾气的厨房。   常年的精神疾病导致周沉睡眠质量极差。轻微响动或者是气味的变化都会吵醒他。有时甚至是一种本能的警惕,一旦所处空间不再安全,就会惊醒,直到确认周围安全才肯入眠。   安眠药早已产生抗药性。因此周沉自己的家绝不会允许其他人留宿,哪怕是萧青也没在这里过过夜。   私人空间被分享的感觉很新奇,也很久违。周沉捏揉鼻梁,以求快速祛除疲倦。   方畅提醒得一点没错。贺小少爷醉酒后睡得太不老实了。   迷迷糊糊表达完欣赏之意的贺执挂在周沉身上睡了过去。衣服被撸起大半,露出劲瘦的腰肢和肚腹。毛巾毯堆在一起裹住大腿,将贺执缠成了一只只有上半身自由的“人鱼”。   毛毯柔顺,在沙发边不断下滑。   周沉叫了半天也没叫醒醉鬼,于是将人拦腰抱起,丢在沙发上。   陪着贺执闹完已经是凌晨。周沉感觉不到困倦,耳边回响着那句“你真的很有才华”。   周沉无法描绘自己的感受。不是欣喜,而是怪异。像过期的糖果,带着糖精的甜醋精的酸。即便是酒醉后的无意之言,也会带着刻意的味道。   无法完全给予信任,是萧青和萧正阳在诊断过程中公认的难点。   哪怕是面对朋友兼医生,哪怕发病时的丑态对方都知悉,周沉还是会处于本能的沉默。   周沉坐在贺执对面,看他将自己一层一层地卷成一团,滚至沙发缝隙里,只在顶端露出点杂乱的柔软发丝。被子卷随着呼吸有规律的鼓起落下,安静却又存在感十足。   周沉失眠了。   从呼吸的改变可以轻易判断贺执是否醒着,规律浮动的呼吸停顿时,周沉闭上眼睛假寐。他不想在缺觉的状态下和贺执进行交流。   酒醒后的贺小少爷安静得和仓鼠没什么两样,走路没有声音,推门也小心翼翼。厨房里传来的响动轻微而朦胧,如同远方传来的鼓点。   周沉窝在沙发里,终于感觉到了困意。 第66章   自杀青宴的那次醉酒后,直到《追凶》正式结束拍摄,周沉都没有再联系贺执。好似那次梦幻的,安宁的一晚安眠只是停留在幻想中。   方畅身上还挂着别的艺人,很难见到踪影。贺执与他偶尔一两次见面,都会在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中度过。   陆文的事牵扯过大,拽出了不少有名有姓的人物,刘明德自然牵涉其中。方畅手里握着不少相关艺人,舆论口也需要日日监视,以免出现问题。   不好用的商品就扔掉,刘明德并不在乎底下的小艺人前路如何,明哲保身,他得动作够快,才能断得掉这根尾巴。   于是方畅和刘明德之间的矛盾愈来愈大,贺执经常斜靠在沙发上,拿方畅和刘明德之间的吵架当做背景音。   小公寓近来格外清净,贺执躺在沙发上,听方畅低气压地回话。   “我知道了,尽力而为。”方畅说完挂断电话,没有再顾虑什么礼仪。   “第几个了?”贺执问。   “第五个。”方畅头痛无比,回答完贺执又打开手机。   “这次是谁?”   “一个混了三五年的二线,叫严乐逸。你不认识。”方畅欲打电话,低骂了一声又把手机丢在茶几上,“家里缺钱,有星探去找,父母立马就卖过来了。早些年受不住的时候还回过家,被一家人追着要钱。扛不住了又回来做这事。”   “好赖能遇上你,不算坏事。刘明德想用他干什么?”   “背锅。”方畅说,“查到费国兴头上之后,那老头直接交代了一串人,看似实诚,实际上是冲着刘明德来的。”   “比起费老头,刘明德干净得很。”   “……没用。上不上床,陪聊或者陪睡,都没什么差别。卖的还是那个噱头。靠什么赚钱拿利益我们心里都清楚。”   “确实没干净多少。”贺执认同。   刘明德是个要面子的人,卖的是有品位的货物,挑商品也挑客人,加上方畅从中协助,走这条路是能看见头的。方畅口中的严乐逸,贺执有些印象,没两年就不干了,现在接点平面广告和配角,赚的钱能养家糊口,算是熬出头了。   就是这样的人,才好做牺牲品。   贺执扯了扯嘴角,说:“让他别混电视剧的饭碗了。专心做平面模特,找找网商的线,照样能养活自己。”   方畅噼里啪啦打了一串字,腾出空瞥了贺执一眼:“挺有想法。他脱离苦海了,你我不还在这里泡着。”   贺执不置可否,将注意力转回手机屏幕上。   新消息提示恰到好处地出现,贺执点开,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名字。   【周沉:《归路》开始选角了,下午三点,来拍《追凶》的创意园区试戏。】   “《追凶》什么情况了?”   “啊?”方畅抽空回贺执,“差不多在监修了吧,据说进展挺顺利的。但是审片上可能有点困难。周导没和你说?”   “可能说了,懒得听。”贺执从沙发上爬起,“出去一趟,你随意。”   贺执在路上翻看了《追凶》的剧组群,才发现一周前大家道别的道别,感谢的感谢,群里少了近一半的人。   周沉把他拉进了新的群组。里面都是熟人,摄影朗景、道具林清还有服装曾琳都没有变,郑元和孙博弘也在。   第一场试戏没有外人,是内部试戏。评判的人除了周沉以外,只有朗景以及副导演廖嘉宇。   《归路》的题材很小众,讲的是走尸。故事发生在九十年代,风格与恐怖无关,偏向文艺与现实。剧本是廖嘉宇在稻城亚丁旅游时偶然碰到的,花了五千块买断版权,捡了个大便宜。   廖嘉宇很少在大陆的圈子里出现。从业至今近二十年,国内国外的顶格奖项都拿过,如非特别看得上眼的片子,是不会出现的。   贺执不知道周沉从哪里搭上的廖嘉宇,至少这次合作印证了刘明德的一句话,他的小周导可太有能耐了。   创意园里没什么人烟,贺执顺着地址摸到房间,里面交谈声不断。贺执拿出手机给周沉发消息。不一会儿房门打开,周沉出来了。   “贺执到了。”周沉让开道,屋内都是熟人,空出来的位置坐着一个扎着小辫的中年人,灰白色头发,穿着夹克和工装裤,留了一撮胡子。   “廖嘉宇,廖导。”周沉向贺执介绍。   “这就是你物色的平烨烛?”廖嘉宇没什么前辈架子,反而像个怪人。他起身绕着贺执转了一圈,说,“不像,哪儿都不像。小周,你可是跟我打包票选角基本定下来了,我才赶着来的。刚刚那个年轻的小子还有点意思,外形也贴姜深,这个可……我看倒不如让他来演姜深!”   “试完戏您看看。”   廖嘉宇瞪着周沉,大有你不信我是要吃亏的意思。   “一开始您也这么评价郑元的。”   “呃……”   “刚毕业的小孩一个,没什么经验,外形性格是够了,可是没那股子贵气。”周沉平淡地复述,坐在一边的郑元龇牙咧嘴,恨不得找条地缝躲一躲。   “哎,你,你真是。”廖嘉宇瞪周沉,气呼呼坐回位置上,拍郑元的背,“小子别放在心上啊。实在是不怎么地的演员看多了,难免苛责一点。不过以后还是得记住了,哪有人试戏第一句话是说‘我不了解这个文化可能不太行’的啊!”   “知、知道了廖老师。”郑元拼命点头,差点尴尬地哭出来。   “现在就开始?”贺执轻声问周沉,“郑元算是有天赋,我的这点水平,入不了廖导的眼。”   “还记得剧本吗?”周沉问。   贺执点点头,剧本写得流程简练,故事冲击性强,很难忘记。   “平烨烛活着只是为了把客死他乡的尸体送还大山,固执而孤独。他的执着,他的病态,和柏云阳一样。平烨烛也有他的‘沈晗昱’。演一个质朴,寡言的柏云阳。”   贺执皱眉,反驳道:“柏云阳家庭显赫,体验过太多人一辈子都体验不来的生活。所以世俗对他没有吸引力。平烨烛呢?”   “柏云阳与平烨烛的差别自然很大,平烨烛不需要华丽的体验,因为那些离他太遥远。他与柏云阳最像的就是固执的,不可更改的追求。”周沉把剧本递给贺执,“因为他一无所有,所以才这么执着。”   作者有话说:   新剧本的设定来源是贵州背尸和湘西走尸。不过是简化魔改绿色净化版qwq,算是个现实向文艺片。   关于走尸人的设定可能bug遍地,欢迎大家指出讨论(鞠躬) 第67章   廖嘉宇选的片段没什么大段台词,只是一段初遇。   姜深独自一人扛着相机往深山里钻,想了解山间村寨的风土人情,拍一部惊世的纪录片出来。他跋山涉水,没见到半点人烟,半人高的灌木掩映他的身体,通天古木幽深翠绿,好像吞人的怪物。   山林里荒凉孤寂,见不到半点人烟。走了半个钟头,姜深开始打退堂鼓。   他是个没什么真学问的富二代。家里供着读了艺术专业本科,举着相机就敢四处去拍。导师说纪录片要真实,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去等待,去记录。于是姜深背着他的摄影包和网上买来的户外工具,一头扎进大山里。   山里的野味要捉,果子要采,有些菌类有毒也不能随便吃。姜深在繁茂的树林里迷失了方向感,抱着摄像机只想赶紧回到他的现代城市去。   在这时,他遇到了平烨烛。   平烨烛穿着厚重的粗布棉衣,便于防寒;脚上的草鞋的绑带一圈圈缠到小腿,用来防虫蚁;脸上灰扑扑的,手里拿着一根探地形用的长棍,背后背着一只一人高的巨大木箱。   山里雾气满溢,姜深被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吓了个半死。   这一段剧情里平烨烛没有什么台词,只是亮了个相。廖嘉宇要的就是这个亮相。   郑元被拉着来做壮丁,只好拿着台本站在贺执的对面。   ——   “什……什么人!?”姜深听见稀稀疏疏的响动,吓得缩成一团,露出脑袋后看到了佝偻着脊背的怪人。   平烨烛打量一番姜深,停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城里人?”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黏连的口音,显得生涩难懂。   姜深听到普通话,顿时开心起来。他抱着摄影包想要往平烨烛身边走,刚走近两米,就被那根长长的杖子挡住了。   “那个,我没恶意的,您是附近寨子里的住户吧?我来这边游玩迷路了,天马上要黑,您能借我留宿一晚吗?”   “顺着你身后的路直走就能下山。”平烨烛始终举着杖子,身体微微抬起,将背后的木箱子遮住,“城里人上山,会死人。”   幽冷空气配着平烨烛模糊晦涩的语言,倍显恐怖。姜深打了个寒颤,握着相机包的手却紧了几分。   越是奇怪越有看点,他要拍的就是这些不为人知的山中秘事!   姜深左顾右盼,终于相中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走着怪异的步子让脚踝磕在石头上,假装摔倒。   “哎哎哎!救,救命!”   平烨烛单手护住身后的木箱子,横过手中的长木棍,抵在姜深腹部,拆穿了他拙劣的演技。   “靠!”姜深低骂一声,腹部给细长木棍压得生疼,“什么宝贵箱子,这么护着。”   他这么说着直起身,目光恰好扫过箱子侧面。箱子四四方方,盖子鼓起突出,还印有花纹,漆黑的色泽阴冷庄严。   姜深脑子里一空,吓得跌回地面:“棺……棺材!?”   平烨烛没有理他,往上托了托棺材底棺材,朝反方向缓步走去。   姜深回过神时,人和棺椁都消失在浓厚的雾气当中,泥泞土地上出现一个粗糙的箭头,指示下山的路。   ——   贺执把扫把棍丢在一边,看郑元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用这么写实。”   “没有。”郑元揉了揉尾巴骨,“是……真被吓到了。”   廖嘉宇靠着椅背,把屋子里的人看了一圈,说:“你的眼光够毒的。这个平烨烛很麻烦,人物出彩,但难以把控。他得有走尸人的神秘和阴沉,又得有年华正盛时的血气和质朴。复杂厚重,没点经历的演员还真演不出来。这小子虽然基本功上瑕疵不少,但是有点灵性。”   周沉不置可否,将姜深与平烨烛的名字从名单上划去。   “听说《追凶》制作得差不多了?”廖嘉宇问。   “嗯,送审了。”   “最近费国兴那边不安宁,听说和你有点关系?”   “查得是他名下的情色交易。墙倒众人推罢了,和我无关。”周沉说。   “最近风口收得紧,过审难不说,太顺路的人总会被人惦记。实在不行就先拿到香港或者别处去。哎,现在有点能耐的人,各个如履薄冰。”廖嘉宇拿起剧本,翻了两翻,“这种故事都能在路边的布摊子上碰见,五千块,真廉价呐。”   “编剧的名字,写吗?”   “……”廖嘉宇停顿了片刻说,“不写了。”   选角的事情圆满结束,郑元搭孙博弘的车回家,贺执留下等周沉。   “《追凶》送审了?”贺执问。   “嗯。”   “你拍的那些,能过吗?”   “剪了不少。”周沉说。   “剩多少?”   “一百四十分钟。”   贺执抬眼打量周沉,长桌前摞着几份剧本和候选人资料,周沉一份一份整理,面色如常。   在贺执印象里,负责后期的老师和他提起过,《追凶》的镜头语言很成熟,周沉在拍摄时的高要求造就了原片本身的高逻辑性。这可以让剪辑省事,也可能平添麻烦。   《追凶》作为讽刺意义极高的悬疑片,一定涵盖不少敏感镜头。从已经很连贯的叙事中摘除片段是很困难的。不仅后期焦头烂额,最后呈现出的效果也一定大打折扣。   如果贺执没记错,《追凶》的预计时长最少也要有三个小时。在送审前就剪掉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长,成片的效果可想而知。   周沉对《追凶》如此看重,却要一步步妥协,挣扎,将努力成果不断削减切割……   贺执抿了抿嘴唇:“比预期短不少。”   “预料之中。”周沉说,“过不了几个月就春节了。那个档期,这片子上不了。但是之前的冷档可以排。”   “……”贺执看着周沉,最终没说出话来。面向大众的艺术会在呈现阶段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贺执早已习惯,但落到周沉身上,仍旧会产生极细微的,不可查觉的不甘。   “怎么?”   “没什么。”贺执把被拆掉的扫帚复位,扔在角落里。金属手柄撞击墙面发出清脆声响,贺执打了个哈欠说,“回去了。” 第68章   《追凶》过审的消息很快传至每一个主创成员耳中。最终片子时长定为一百二十六分钟,整整两个小时。片子将于一个月后正式上映,热门影院都有排期,时间多在早晨与傍晚。虽然删减许多,上映时间不在寒暑期,院线排期又不理想,但《追凶》这种题材的电影能上线,已经是幸运的事情了。《追凶》官方账号很快宣布了这个消息,引起网上一阵讨论。   期待已久的电影终于定档,承舟的粉丝们固然高兴,可诡异排期带来的疑惑也不可忽视。《追凶》描述的故事黑暗晦涩,不少书粉已经做好眼巴巴看着港澳台的观众们先行一睹为快,自己再从网上卑微找资源的日子了。现在离剧组杀青没过多久,定档消息就传来,连承舟的粉丝都会犯嘀咕。   不少营销号开始阴谋论承舟背后牵连着不可说的关系,有翻旧账开黄腔说承舟走后门的,也有带上所有热门明星蹭热度炒作的。话题里一片混乱,而承舟本人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贺执看网友掐架看得乐呵,抬眼问方畅:“《追凶》过审过得未免太快了点,刘明德动手了?”   “不知道。”方畅的手机响个不停。近来的动荡都是暗地里发生,费国兴不知道犯了什么病,紧咬着刘明德不放,今天检举这个,明天交代那个,导致方畅工作量剧增。   “忙这么些天,刘明德和你说过真话吗?”   “什么意思?”方畅皱眉。   贺执说:“陆文这个人,其实最看不惯走捷径上位的路子。他的清高、尊严都摆在对名利的追求下,一旦被戳破外表的那层皮,就会把内里的脏污吐个干净,以求心理的慰藉。”   方畅微愣:“你是说……咬着刘明德的其实是陆文?”   “他没那个本事。”贺执说,“况且无论是费国兴还陆文,和刘明德都没有仇。最多是看不过眼罢了,何必去啃这块硬骨头……”   贺执和方畅同时沉默,嗅到了事态中的诡异气息。   目前圈子里没有人能轻而易举地撼动刘明德。他向来会做生意,人情打点得当,手里又握着资源,大多数人愿意和他做生意伙伴而不是做对手。能让刘明德不断砍断手脚的,只有他自己。   方畅的忙碌或许并不是因为刘明德帮助周沉而惹上了费国兴,单纯是因为他自己想要移除带有病灶的部位,保存本体的完好。   “我给周沉打个电话。”贺执站起身,走到阳台边。   电话铃声响了整整三十秒,客套的电子音出现,而后自然挂断。贺执眯起眼睛,又拨了一遍号码。   这次电话显示忙音,再次挂断。   贺执皱起眉,准备朝大门走去时,电话铃声响起。   “有事?”周沉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   “没什么,恭喜你《追凶》过审。”贺执倚靠阳台墙壁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和周沉的关系还不如陆文和他的金主那样直白简单。以成瘾症为引子牵扯出来的联系实在牵强脆弱。   “最近圈子里动荡不小,你这片子过得这么快,没什么问题?我还等着你的钱救命呢。费国兴记得吗?就是陆文背后的金主,我记得他和上面有些关系,手里很多敏感题材的片子说过就过,剪辑也很少……小周导,你可小心被人当鱼钓了。”   “联系院线时,热门院线欣然答应,但排期却不尽人意。如果你是说这个的话,我并不在意。《追凶》不符合内陆的播出标准,话题度低并不是坏事。”周沉回答,“《追凶》不上映,也缺不了你的钱。”   贺执随便应了一句挂断电话。他偏过头,视线越过干净的玻璃窗,看外边车水马龙,喧闹繁华。   “发什么呆呢?”方畅拿起茶几上冷掉的水,一口气喝干。   “没什么。”   “考虑你和小周导的感情进展?”   “还能说出这种天方夜谭的词,看来刘明德给你的工作挺少。我在想费国兴这老狐狸到底想干什么。”贺执瞥了一眼方畅,朝他伸出手,“抽根烟。”   “用词总得包装,不然上不了台面的事怎么堂而皇之地说出口。”方畅拍开贺执,“戒了的东西就少碰。尼古丁活跃不了你的脑细胞。”   “《追凶》有什么问题?”方畅问。   “院线刻意给了些刁钻的排期。应该是被人动了手脚。舆论风向不太对,其余的暂时看不出来。”   “周沉这部电影内容敏感,立意和主流观念也不沾边。减少话题度反而是一种保护。”方畅说,“热门档期是不会给他的,院线也得考虑这些问题。”   贺执揣起手机,躺回沙发,“刘明德的事,想明白了吗?”   “他的这笔生意算不清的,想把自己摘干净几乎不可能。”方畅说。   “在土地里挖久了的双手,想纤尘不染,不是做白日梦吗。”贺执朝方畅扬起下巴,嘲笑他也嘲笑自己,“下回找商人把自己卖出去,可得眼睛放尖点。”   方畅揉了揉额头,说:“现在我想抽根烟了。”   贺执摆手,示意他随便。   方畅点燃烟,背对着贺执吐了一口白雾,几缕香烟气息飘至贺执鼻腔里,淡得好像幻觉。   “妈的。”方畅骂了一声,“当谁真想做这个拉皮条的生意呢。”   刘明德没有明说,但方畅现在的处境的确很微妙,从接手贺执开始,方畅打理其余关系网的时间变少,手下也没有再签新的艺人。刘明德找上贺执时,方畅就在做这些事。披着经纪人的外皮,活的和青楼老鸨没什么两样。   “其实我带过一两个正常的艺人。”方畅说,“刚进锐意的时候,刘明德眼里压根没我这个人。那个小女孩多大来着?十八九吧,在酒桌上被人摸了屁股,回家哭了一晚上。改天她爸妈找来公司,跟我说小孩不想干了,让我退合同。合同违约金付不起,小女孩在路边哭了半天,最后还是苦哈哈地继续干,没有活,一个月一个月省吃俭用地攒违约金。”   “还上了?”   “呸。”方畅冷笑,“攒了两年攒出来一半,最后砸了一个制作人一酒瓶,被雪藏了。后来转行做正经工作了吧。”   方畅把烟放在嘴边,说:“你说说,这破圈子适合正常人活下去吗?” 第69章   《追凶》的剧组群沉寂了大半个月,终于重新活跃起来。因为电影首映要来了。   自从定档后,《追凶》官方账号就再没发布过任何信息,低调的态度没有让话题热度下落,反而引来更多双眼睛的注视。   舆论风向左右摇摆,也只是影响了从未了解过承舟与《追凶》原著的大众。承舟的书粉就和《追凶》官方账号一样,沉寂着等待。   举办电影首映礼的消息来得突然,周沉没有通知广大媒体,甚至取消了红毯环节,只有上映院线收到了邀请函,其余嘉宾全部来自出演人员的朋友。   除了唐乐贤辈分高资历深,有不少业内朋友外,《追凶》其余主要演员的交际圈实在和娱乐圈没什么关系。郑元刚出道,没什么正儿八经的朋友,他的经纪人行事严谨,性格严肃,郑元每天都像在政教处主任眼皮子底下,出道到现在没一个有私交的圈内友人。沈依依不过刚刚毕业,没有邀请任何老师或者同学。孙博弘就更不用说了,从替身演员飞升成配角的经历足够他在替身圈子里被嚼十年的舌根,原来的朋友大多数受不住苦转行了,没什么要邀请的。   于是,这场首映礼的嘉宾被两部分人所占据——唐乐贤绑架来的老艺术家和萧正阳带来的一群研究所医生。   据说萧正阳把名额报给自己在医院任职的哥哥后,一摞邀请函直接变成了研究所的团建活动,抵消了当月的购物卡。为此萧正阳还被自己导师叫过去骂了半小时。   周沉任由着萧正阳在群里颠倒黑白,哭诉卖惨,没有戳穿他的真面目。因为萧正阳帮周沉偷了几瓶处方药,萧青直接从研究所资金里抵扣掉了相应数额,萧正阳为了填这个坑,才骗着他那年近五十的导师一起来看悬疑片。   首映一共分两个厅,最内部是主演和嘉宾,外部则是放映院线的对接人员。由于没有红毯,闪光灯与话筒也无处可放。闻讯而来的记者堵在门外,也只能偶尔捉到一些来参与首映礼的嘉宾的车子。   周沉的特立独行不是一次两次,唐乐贤请来的都是圈子里的老家伙,有的早已息影,有的改去开茶室,还有的就在屋外的院子里拍拍花草,仅有一些仍在行业内的,也都是早年红过,如今被提起时小年轻记不起名字的角儿。   对于一个新锐导演的处女作来说,这个阵容不可谓不豪华。   剧组成员坐在最前方的两排。严苛的拍摄过程使得《追凶》需要后期补录的片段和音频极少,除了周沉和后期老师,没有人看到过这部片子的成片。   周沉走上台,他今日穿了一身暗灰色的西装,里面配着黑色高领薄毛衣。西装口袋上别了一只形状奇异的银色胸针。   “十分感谢各位莅临《追凶》的首映礼,影片即将开始播放,祝各位观影愉快。”   周沉微微鞠躬,做出展示的手势,大厅里灯光落下,大屏幕亮起。   细密的雨落下,密布的乌云将灰色的小镇色调压得更暗。   少年举着一把透明的伞在小巷里穿梭,他踩过泥泞的小路,胡同巷里有偷食的老鼠受到惊吓,转身躲进黑暗之中。   他在小巷尽头回望,镜头骤然拉近,巷道的景色映入他的瞳孔,而后崩坏,变作勾结的蛛网。白色蛛线织成一团,展示出最终的面目——《追凶》。   《追凶》首映,正式开始。   电影画面几乎与拍摄时没有差别,就连色调都是在周沉的精挑细选下提前铺就的。   年少时的明媚,变故时的阴沉,长大后的灰暗。   对于主演来说,这些是他们真切经历过的画面,没有过多的修饰与填补,它显得如此真实。   沈晗昱被童婉微拉出封闭的废墟,为宋天献上那朵无力的、过期的丧花时,贺执听到了大厅里的第一声抽泣。   宋天的死,是沈晗昱与这个小镇最后一根弦的崩断。   至此,电影摆脱了少年的青涩,小镇上掩盖的阴云彻底化作雷雨砸下,将沈晗昱送至新的人生。   “这家伙,不是一秒没剪吗……这下完啦。”   贺执听到一旁的萧正阳小声嘀咕,看了眼表,发现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而剧情才刚走到沈晗昱与柏云阳的正面交锋。   大屏幕里,柏云阳在橙与红交织的黄昏里扬起头,对沈晗昱说:“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贺执恍然,理解了萧正阳说的“一秒没剪”是什么意思。   老房子里的搪瓷花瓶很有年代感,硕大的牡丹纹在模糊聚焦下演变出暧昧的意义,是怒放的牡丹,也是垂败的罂粟。   沈晗昱跪在床沿,笔直的脊背与垂下的脖颈对比鲜明,令他看起来不太符合人类正常的形体,透着病态与即将崩溃的疯狂。   他缓慢地俯下身,手掌压着柏云阳的脊背,轻声说:“你好,柏云阳。”   沈晗昱诚实地履行了柏云阳索要的报酬。他锁住柏云阳的双手、脖颈、脚踝,像侵略的豹子。积压在他身上的谜题和痛苦肆无忌惮地宣泄,像剧情里终于水落石出的真相一样,好像这才是沈晗昱真正的样子。   影厅里鸦雀无声。   贺执坐在位置上,冷汗流了一背。   这些片段他没有和萧正阳拍摄过。在搪瓷牡丹花瓶的背后,是他和周沉。   在荧幕上观看自己亲身参与的XING爱片段令贺执战栗。模糊身影蜷起的手指,弯曲的腿部都能引起细致精确的回忆。   片段仅持续了半分钟,旖旎场面一闪而过,在悬起的剧情中占据的地位实在太小,甚至还黏连着前后的因果关系。   但它又真实而疯狂,好像屏幕里的柏云阳和沈晗昱真实活着一般。   贺执深吸两口气,感到心脏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被戳穿,而是突如其来的震撼所导致的生理反应。周围所有人对此一无所感,只有他,只有他和周沉,是唯二知情的亲历者。   贺执彻底相信周沉患有精神疾病,他轻易地跨越道德伦常的边界,是熟知社会规则的疯子。   很快,荧幕里柏云阳一跃而下,大厅里传来一阵抽气声。   贺执打开手机,发送了一条短信:【你真是个疯子。】   很快,他收到了回复:【彼此彼此。】 第70章   柏云阳的死是耳语的落幕,也是新篇章的伊始。   童婉微将柏云阳畏罪自杀作为案件的终结,侦破大案,获得上层嘉奖,自然而然升了职;而特别行动组则终于在大众眼中有了名字,成为正义的守护者。   警局盛满了表彰与祝贺,唯有沈晗昱签下病假条,攥着那张薄纸走出他离开小镇后的第一个归属。   他像片头那只逃窜着偷食的老鼠,也像迷惘在大雨里,举着伞的少年。   老旧的房屋空空如也,楼栋上下看不到半点灯光,死寂如那天从楼上跃下的柏云阳。   沈晗昱打开电脑,看到了柏云阳留给他的视频。   清越温润的嗓音在空屋里响彻,宛如不死的幽灵,他说:“再见,沈晗昱。”   沈晗昱根据视频里的指示从窝在角落里的衣服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那是一张被揉起来的相片,相片上的地点是——市中心医院。   沈晗昱根据照片找到齐宏,那个轮椅上的老人如今已经卧病在床,浑身插满了管子。   他穿着精致的衬衫西装,布料被仪器折腾得满是褶皱。体面和狼狈在他身上并存。   “疾病是难以抗拒的事情。”齐宏幽幽说道,“柏云阳与我约定的日子就是今天,看来他赌赢了。”   “你们究竟在谋划什么?”   “人的善恶难以辩驳。如果只靠耳朵和眼睛,就会被欺骗。当三维空间中增加时间这一维度时,许多事情就变得显而易见。”齐宏微微抬手,手背上的针管颤动,“这个病,十年前我就知道了。能够再活十年是很不错的治疗结果,可惜还是太短了……”   “柏云阳允诺给你的真相,我会告诉你。”齐宏翻过手掌,向柏云阳发出邀请,“至于我需要的报酬,相信你愿意给予。”   沈晗昱喉头攒动,将手放在了那只枯瘦的,棕黄的手掌心上。   “第一个真相。”   眼前的黑暗消散,慢慢凝聚成刘老师的背影,她佝偻着身子,肩膀耸起,手掌间掐着一个白发老人的脖子,被压迫的皮肤由红变白。   沈晗昱眼瞳骤缩,冲上前去查看,发现老人早已断气。   刘老师懦弱的,温和的脸狰狞而扭曲。她丢开尸体,抓起散落在地上的菜刀,朝对面瑟瑟发抖的男人刺去。   沈晗昱无法阻止,他丢下尸体站起身,透过卧室半掩的房门,窥探到地面上零碎的肉块。依稀可以辨认,那或许是一个很小的,很小很小的女孩。   碎花裙子染血,占据了沈晗昱大半的视线,那不是最残忍的画面,却足以令人体会到无法言说的恐惧。   沈晗昱睁眼,他回到了病房。   “这……这是,什么……?”   “未来。”齐宏轻声说,“刘老师患有产后抑郁,以及长期家暴积攒而成的精神疾病。在她的女儿出生三年后,刘老师不愿意忍受丈夫及其家庭的重男轻女,杀死了自己一家四口后,跳楼自杀。此时楼下路过一对刚从医院做完孕检的情侣,双双重伤,孩子流产,女生无法承受压力,求生欲望下降,最终死在手术台上。”   “所以你杀了她,那个捂住她口鼻,逼迫她吞下过量安眠药的人是你。”   齐宏点头:“她被定义为不堪家暴而自杀,在当地掀起了一阵舆论风暴。丈夫因为家暴罪和斗殴入狱,不需要几年也会因为酗酒而酒精中毒去世。她的孩子没有出生。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你……疯了。”   “或许吧。”齐宏说,“第二个真相。”   沈晗昱再次被枯瘦的手掌握住,空荡荡的病房扭曲作疾驰的汽车。   他看到父母坐在前方,神色匆匆,而自己的周围堆满了黑色的塑料袋,从中可以窥探到红色的边角。   他的父亲偷窃公司工程的结款逃亡,导致工程停摆,工人抗议,包工头被逼跳楼。   父母躲在别镇的一角毛坯房里,整日争吵哭泣。终于有一天,母亲自杀,而父亲则抱着一整袋的纸笔在母亲尸体边守了一夜。   “晗昱啊,对不起……对不起……”   “……!”沈晗昱推开父亲,幻像消失,“你在……骗我。”   “你知道我没有。”齐宏说,“我只是小镇学校里的教授,你父母的情况我无法解决。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柏云阳。他偿还了债款,至于那把火……抱歉,我没想过他会做那种事。”   “耳语不会在正义的对立面。有人的地方,便会有欺骗。只有我……只有我们,才配做最终的审判。”   齐宏的手触碰沈晗昱的小臂,轻缓地抚摸。那是对传承的寄托。   沈晗昱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耳语受到注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它将走向覆灭。如同我的疾病一样。但人性的恶不会消失……”   “闭嘴……”   “闭嘴!”沈晗昱甩开齐宏,“用未发生的事情来定罪,太荒谬了吧!”   “就算刘老师……我爸妈……都是真的。那宋天呢?宋天能做什么!?他就是个单纯的……傻子……”   “宋天是个可怜善良的孩子,他没有任何犯罪的可能性。”   “你说什么?”   “耳语对宋天死因的调查是他杀,这份真相,很抱歉,我无法提供。”齐宏紧紧握住沈晗昱的手,他的眼睛闪烁着光亮,如即将熄灭的星星。沈晗昱急忙按亮呼叫灯,一片混乱中,他听到齐宏虚弱的呢喃。   “耳语不是你的敌人。耳语,即是你我。”   齐宏还是死了。   他的死平静而自然,他败给了疾病与衰老。   沈晗昱看着急救室内被白色布单遮盖的遗体,拿出电话:“喂,我找到齐宏了。”   童婉微没想到自己带着人来时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副画面,她扯起沈晗昱:“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休假吗?”   “没什么。”   沈晗昱紧握着童婉微的手,闭上眼睛扎进她的怀里。   “童队,我想辞职。”   童婉微拍了拍他的后背,沉默许久说:“好。”   ——   几个月后,沈晗昱和童婉微一起来到墓地。沈晗昱带了一捧白色的雏菊,送给父母,送给宋天,也送给了柏云阳。   柏云阳墓前恰好站着一个和沈晗昱差不多大小的男人,男人两手空空没有拿花。   他看到沈晗昱,感到新奇:“没想到他还能有人惦记。”   沈晗昱温和地笑了笑:“一排里只有他缺朵花。添上也不费事。”   “这家伙说死至少得死在好人边上,还真有福报。”男人冷笑一声,“到死都在骂娘,真够活该的。”   沈晗昱看着男人离开,背对着童婉微,轻声说:“我时常还会想,宋天是不是被人谋杀的。”   他突兀地握住童婉微的手,感受到那只手的慌张,沈晗昱依旧挂着笑容,在童婉微耳边说:“创伤总需要时间来愈合。”   童婉微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手上的皮手套,吐出一口气:“你要保重。”   沈晗昱微微点头。   “你知道什么是人吗?”   “什么?”童婉微疑惑地看着沈晗昱。   沈晗昱弯起眼睛偏过头:“我什么也没说,你听错了。再会。”   墓园里下起蒙蒙细雨,童婉微和沈晗昱道别,离开了墓园。   沈晗昱注视着童婉微,那条长长的甬道笔直而宽阔,两边的墓碑如同送行的仆从。   童婉微的背影渐渐与一个稍显矮小的身影重合。她被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中年男人缠住,难以脱身。   “不行啊,婉啊,你弟弟上学要钱的。你这个工作不是能赚钱吗?不是有编制吗?你往上面报告啊!我们家这么困难,不给扶持不可能的吧!?”   年轻的女孩惊慌失措,推开男人,把身上所有的零钱塞过去:“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你赶紧回去,这里都是我同事!他们听到了,我上哪去给你们找钱。”   中年男人频频点头,揣着那花花绿绿的票子走了。   女孩松了口气,突然发现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有个抱着篮球的男孩正看着他。   “遇到麻烦了吗?”宋天把篮球丢在一边,穿过灌木丛,“如果他打你不要还手,之后立刻报警。如果已经不再同居的话,申请禁止令。短期内都不会有威胁了。之后可能会麻烦一点,不过更换工作地,更改掉身份证上的名字会有很大帮助。”   “谢……谢谢你。”   “啊,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宋天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研究过这些,希望对你有帮助就好。”   童婉微的眼睛紧紧盯着宋天,沈晗昱认得出来,那不是感激,而是恐惧。   父亲企图通过她来骗取补助金的事情一旦暴露,她的前途就完了。好不容易树立的形象也会崩溃一窥。她的人生又会回到那个可怕,难以逃脱的魔爪之中。   童婉微整理了头发,抿起嘴唇:“我没事,谢谢你。”   晦暗的空教学楼顶层,一双女人的手紧紧攥着麻绳,粗重的喘息声在楼道里回荡。稚嫩的皮肤上留下了无数印痕,和宋天脖颈上的勒痕恰好重合。   沈晗昱睁开眼,又在宋天的墓碑上放下一朵雏菊。   他抬头,看着雨落下的天空,轻轻开口。   画面落下黑暗,漆黑一片的屏幕中央打出一行字。   沈晗昱幽深的,平静的声音传来。   ——“你知道,什么是人吗。”   画面再次消失,字体倒着一个一个的消失。   童婉微的办公室,手机铃声响个不停,童婉微高效地处理着事件,突然手中动作停滞,目光牢牢地锁在屏幕上。   她收到了一封邮件,发件人是——   耳语。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信息量很大,来解释一下:   《追凶》的核心悖论是:齐宏杀死的是还未犯罪的犯人,因此齐宏认为自己是正义的。而在沈晗昱看来,齐宏杀死了无辜者,因此齐宏是在犯罪。那么追凶的这个“凶”到底是谁呢?感觉很有意思,于是起了这个名字。   整个剧本的人物都认为自己行使了正义,而又真真实实地伤害了一些人。其中的特例是善良冤死的宋天,和凭靠兴趣行事的柏云阳。前者是沈晗昱决定遵从齐宏继续经营耳语的原因,而后者则是周沉作为作者对自己作品中提出的问题的回答。   这个剧本不是想表达什么观点,只是在讲故事,因此杂糅了太多东西,希望大家能喜欢。欢迎大家在评论区提问或者讨论qwq 第71章   工整的宋体字从手机屏幕上放大,飘起。背景慢慢黯淡,细密的雨声由弱至强,围绕在耳边。   电影落幕,最终停留在观众面前的并不是完全的黑色。屏幕上有细密微弱的细长白光不断闪过,周沉将乌云密布的天空与久下不停的大雨作为影片的结尾,留给沈晗昱,也留给观众。   “耳语”两字慢慢退场,荧幕开始滚动感谢名单。   《追凶》,到此结束。   大厅中沉寂着,直到那串长长的感谢名单飘完,才响起热烈的掌声。   整整三个半小时,电影的情节环环相扣,反转不断,沈晗昱生命中的每一个转折都扣人心弦。   《追凶》描述了太多复杂的人性,画面里又掺杂着城市应有的鲜活生气。太过全面,太过真实,以至于无法总结。   贺执的目光仍旧落在屏幕上停滞的“完”,三个半小时,其中有大半剧情他参与了拍摄,整个故事他读了无数遍。当完整地看完这场电影时,他仍旧感到了震撼。   “别走神了。你的手机,响了半个影片了。”萧正阳在贺执面前晃了晃,心虚地朝观众席另一边看。   《追凶》是部好电影,但不是个好的贺岁片。用这么沉重的片子抵消团建资金,就算是萧正阳也要考虑同事们会不会在未来一个月里把他的培养皿全部丢掉。   手机在进入场馆时就静音了,影片的后半段屏幕几乎没灭过。   贺执拿起手机,刘明德的电话恰好打进来。   首映礼没有红毯,也没有剧组亮相和采访环节。周沉真的只准备了一间影厅和一部电影。   贺执和萧正阳打了个手势,俯身走出大厅,在走廊的窗户边接通电话。   “在参加首映礼,没有接到电话。”   刘明德没有怪罪贺执,只是问:“电影放完了?”   “刚刚结束。”   “周沉没有请媒体,首映礼的曝光效应一般。既然看完了电影,就早点回来。”   贺执皱眉,问:“现在?首映礼还在继续。”   “影厅一直往前走有员工通道,4号口,有人会在那里接你。”   “发生什么事了?”   “方畅被查了。快点,十分钟时间。”   贺执微愣。方畅一个没权没钱的小经纪人,能有什么好查的?刘明德这个意思是,有人向他这只圆滑的狐狸动手了。   “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得到的消息。《追凶》首映礼没有请记者是好事,但是等着爆一手好料的可不少。”刘明德没什么耐心,随意解释了几句,下达命令,“八分钟,周沉那边我会通知。”   电话挂断。贺执看了看虚掩的影厅大门,又顺着窗户朝街道两边看去。道路两边和树丛中间的确挤了不少轿车和摩托,偶尔能看到举着相机的狗仔。   方畅被查是小事,一旦舆论通报出去,今天的首映礼就会平添话题。周沉未拿到许可证仍播放完整影片本就不合规矩,引来过多的关注绝不是好事。   贺执拨通方畅的电话,铃声响了四十秒,最后归为一阵忙音。   “够倒霉的你。”贺执揣起手机,向楼梯间走去。   4号口是半废弃的通道,因为通道前的卫生间漏水需要维修,绕了一圈黄色警戒线。   贺执踩着一地水,看到了接他的人。   “……刘总这是什么意思,关押?”贺执在门口停下,调侃黑色轿车里的司机和保镖。   “贺少爷。”司机下车,为贺执打开门。他年近五十,在刘明德身边跟了二十多年,是刘明德贴身的司机。   贺执不明白,到底什么阵仗,能让刘明德做到这种地步。   “……我接个电话。”   “时间紧,先上车吧。”   贺执划开通话键,放在耳边,朝轿车走去:“晚一分钟死不了人。”   “喂,方畅?你那边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   “不是被查了吗?”   “操,谁被查……你……好……”   车门关上,手机屏幕上的信号符号彻底变灰。   贺执看着屏幕,后背靠上柔软舒适的靠背,问司机:“严叔,什么意思?刘总提过要去接方畅吗?”   “这趟车,只接你一个。”   “接我一个还用得上信号屏蔽器?我看前座那个大哥也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来的吧?”贺执眯起眼睛,看向窗外。首映礼大厅外密密麻麻站着一群记者,手里握着各式各样的话筒。他们并未被邀请,却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此,像冬天看到了鹿群的猎人。   贺执转过头,半闭上眼睛假寐。   刘明德对他极为了解,也握着他无法相比的人力物力。商人想要控制手里的商品轻而易举,他找不到任何机会反抗。   严叔的车又快又稳,又熟悉路段,三十分钟的车程只花了二十分钟。   贺执一下车就偷偷摁亮手机屏幕,信号恢复到可怜的一格。   “贺少爷,老位置。”   “知道了。”   所谓老位置,就是刘明德用来接待贵客的会客厅,在办公楼顶层的最里端,安静,私密。   贺执讨厌这个“老位置”,华贵的家具让空间变得沉重幽闭,像是披着盛装的牢笼。   “比我想象中慢了三分钟。”刘明德倒了一杯龙井,递给贺执。   “方畅呢?”   “没回来。”   “是没回来,还是你一开始就没准备让他回来?”贺执推开精致茶杯,歪斜着占据了整张单人沙发,“信号屏蔽器都能用上,这么怕我知道点什么?”   “你知不知情都不重要。”刘明德没有任何被戳穿的窘迫,“节外生枝才是最麻烦的。”   “有人查到你头上来,就打算弃车保帅?也得有人信。”   “我以为方畅和你的关系不算太好。看来我的判断小有失误。上次因为被欺骗跟我发脾气,是你二十五岁的时候。”   贺执嘴角下沉,本能地戒备:“你这次想干什么?”   “人吃亏就应该长记性,我的决定不会出错,也不需要你的指摘。我不希望你再犯这种低级的错误。搜一下通讯设备。”   刘明德说完,在门口守着的保镖立刻上前。   “不用这么麻烦。”贺执把手机丢出去,拿起那杯被他拒绝的龙井茶,“比起方畅,我更好奇你为什么怕成这个样子。这档子生意你做了几十年,说不要就不要……”   “贺执。”刘明德打断他,“我还是喜欢听话的商品。”   作者有话说:   方畅想说的话: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贺执现在想回的话:不用盼了,你看起来好不了了。   贺执: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能被骗着囚禁呢?   小周导:嗯?我都还没干的事,谁先干了?   tip:电脑持续狗带中,正在靠毅力更新 第72章   影厅大门虚掩,走廊灯光微微渗透进几寸,映照出内里的空空荡荡。无论是正式的首映礼现场,还是留给院线的观影礼堂都空无一人。   几个记者闯入,举着长长的相机逛了两圈,不甘心地给暗下来的大厅拍了几张照。   走廊尽头,水渍已经蔓延出几块瓷砖,细微水流声缓缓传出。   萧正阳躲在门后,摁下打火机,点亮香烟。   “得亏我机灵。”白雾随着他说话飘出,萧正阳“啧”了一声,伸手挥散成缕的烟雾,往远离走廊的方向走了一步,“下回再有你的工作,我一定不接。开个首映礼都能遇到爆黑料被堵在漏水的卫生间,下次指不定多倒霉呢。”   “我看萧青有不少话想和你说。”周沉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手机屏幕上,没有挪动分毫。   萧正阳微哂。萧青在看到一个又一个熟悉面孔后当即给他导师发了微信确认情况,导师想都没想就把萧正阳卖了个干干净净。要不是萧青看电影时手机一定会调成飞行模式,萧正阳作为主演和嘉宾位置又有一段距离,开演前他绝对会被揪出去就地正法。   一群狗仔和心情不愉快的萧青……萧正阳觉得还是狗仔和蔼可亲点。   萧正阳弯下腰,缓慢而从容地把烟压在地面积水里,而后拿出一只润喉糖的铁盒,从里面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糖纸,把烟头包了进去:“情况怎么样了?”   周沉随便划了两下屏幕说:“热搜第三第四了,上涨速度很快,有人在幕后做推手。”   屏幕上,热搜榜上赫然挂着几条热搜:   周沉吸毒   《追凶》   周沉嫖娼   萧正阳看了眼周沉,拿出手机翻阅:“这个数据……即使有人刻意而为,他也达到目的了。”   这几条热搜出现得毫无预兆,他们没有任何准备,甚至可以说,对方就是针对首映礼来的。周沉可以为了播放完整的《追凶》舍弃宣传与曝光,自然不会在观影期间查看手机。   在国内上映,片子的完整度必然会大打折扣。周沉选择在首映礼播放完整影片,证明这是他让步后的底线。   萧正阳捏了捏鼻骨,感到烦心。   《追凶》是周沉的心血,不是他的。《追凶》是否上映不会对他造成损失。以周沉的精神状态而言,脱离本就病态的娱乐圈是对康复最好的选择。   然而周沉无法和《追凶》割裂开,对周沉的名誉损毁就是对《追凶》的名誉损毁。   萧正手搭在手机屏幕上,阻碍周沉的视线:“我可没拿镇定剂。这个叫小兔子说的博主,什么来头?”   “没听过。”周沉说。   “挺会煽动情绪的。”萧正阳笑笑,温和又强硬地扯走手机,“新晋悬疑神剧的导演看似是清冷阴郁的海归才子,实际在国外私生活混乱,不该碰的[药丸]也敢碰,这种人还敢在圈里混,什么背景[惊讶][惊讶]。”   小兔子说贴了长图文来“锤”周沉,摆出一副看不惯做人设来国内骗钱的“罪犯”大红大紫的样子,字里行间把自己包装成了随时可能被封杀的行业内普通人,博得了不少信任。   “我倒是很好奇。”萧正阳说,“这里面多少是真的?”   周沉看了他一眼:“没在你病历本上的都是假的。”   “别生气啊。”萧正阳耸肩,“你别说,写得还挺真。”   长文里百分之八十都是假的东西,用词简单易懂,努力以客观的角度来讲故事,间歇穿插了一些情绪饱满的词汇,极克制地只对周沉的违法行为进行了抨击。越是这么写,有些人就越当真,实际上拆开结构来看,仍旧是一篇标准的八卦软文。   长文的内容可以分为两部分,上半部分主要讲述了一个没权势的穷学生如何爬进知名剧组,钓到金主的故事。在小兔子说的长文里,周沉学生时凭借相貌气质拿到了同龄人望尘莫及的实习机会,得以进入剧组跟着名导演学习。然而周沉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中的也不是名导演的教导,而是剧组里给钱的年轻金主。周沉会摄影,在人群中抓拍金主的侧脸,背影,夹在实习手册里,直到某天“偶然”被金主发现,才不好意思地邀请金主参加自己的毕设拍摄。   搞艺术的人总有些别样的魅力,能被记录在别人人生中重要的作品之中是十分浪漫的事,金主欣然答应。周沉带着金主逛小巷,吃路边摊,买最便宜的甜品,用廉价虚假的真心换来金主深陷其中,心甘情愿地帮他铺路。等金主破产,周沉立刻卷钱远走国外,销声匿迹。   除了跌宕起伏的故事,小兔子说还截图了《城市》中的场景以及匿名爆料的对话框作为证据。   到这里为止,长文的风格都是夸张虚假的。抹掉名字的聊天记录造假成本基本为零,几张模棱两可的亲密图片也证明不了什么。喜欢看八卦的可以当个厕所读物,想看实锤的则难以在其中找到真实的信息。   而下半部分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周沉拿着金主的钱出国后肆无忌惮地挥霍。他根本不是什么热爱艺术,真诚朴实的人。终于不用在金主身边装好男人的周沉玩腻了男人就开始碰女人,每日出入酒吧,在派对里狂欢。性无法满足他的疯狂,于是去碰了更危险的东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回国后,周沉抓准了阴郁的人设,营造出一个怀才不遇,坚决要做好电影的导演,成功造势。实际上他早就找到了新的后台,否则以《追凶》的内容,绝不可能过审。有人想要揭发,也被周沉化险为夷,将脏水泼了回去,还趁机解雇了爆料人。   比起上办部分洋洋洒洒的狗血故事,后半部分的语言简练易懂,更具有攻击性。从心机深沉到人设造假违法乱纪仅用了不到一千字。甚至文中有关周沉可能吸//du的正剧都只有短短几句话:【据见过真人的圈内人爆料,周沉一米八往上,空有骨架,惨白病态。无论冷热天都穿着长袖,偶尔露出的手腕上看到了很多伤口痕迹。如果这些都不够做判断,那么大家可以去查查以往案例,这里随便贴个新闻,明眼人一看就清楚】。   火上浇油的是,因为爆料而被解雇的人是谁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不少网友冲去陆文的账号底下询问真相。陆文一条都没有回答,只是新发了一条微博:每一双眼睛都有看见真相的权利。   “仅根据身体瘦弱,手腕不外露,可能有伤口就判断吸du……真是够可笑的。”萧正阳关上手机,能看出其中端倪的医生实在太多,只是谣言这种东西十个人里面有一个信了,那么造谣者就成功了。   “对了,你的贺小少爷呢?”萧正阳看了一眼周沉,“你现在在别人眼里可是和剧组里长得有点姿色的都睡过了。被解雇的爆料人已经解码出来了,你的金主可藏不了多久。”   “不用藏,有人操心。”周沉说,“自己犯着同样的罪,自然会心虚着岔开话。”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萧正阳看着满地流水,“等这里变泳池吗?”   周沉闭上眼倚靠墙壁假寐:“等一个回应。”   周沉没有等太久,方畅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电话里背景音嘈杂,还有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周沉,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在哪,我去接你。”   方畅犹豫了片刻,报出一个偏僻的酒吧。   周沉挂断电话,招呼萧正阳:“有人先动了,去收网。车借我用下。”   萧正阳习惯性掏出钥匙,扔在周沉手掌心,后知后觉地发问:“借?那我呢?”   周沉收起钥匙说:“萧青五分钟后到,他今天一直在找你。好好聊。” 第73章   方畅所在的酒吧龟缩在老城区的胡同里,需要顺着胡同巷子七拐八拐,一路走到胡同尽头才能看见一面实木材质的小牌子,上面言简意赅地写着店名:酒吧。   门店窄小,入口只够一人通过。需要走过细长的玄关才能看到内里的布置。酒吧前身明显是住宅。店里的位置不多,一共只有三张小圆桌和吧台位置,灯光昏暗,轻缓音乐流淌其中。   方畅坐在角落里,背对着门。周沉在他对面坐下,要了一杯无酒精的鸡尾酒:“做出决定了?”   “不先问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愿意说的话自然会说。”   方畅双手撑着额头,叹气道:“小兔子说是英菲的账号,最擅长黑白颠倒,搬弄是非。因为是圈内人,爆出的料十有八九是真事。在社交媒体上积攒了不少粉丝。英菲专用这个号做真假参半的八卦消息,很有影响力。关于你的爆料牵扯到贺执,也就牵扯到刘明德。费国兴做事张扬,很多事不藏不避,英菲现在面临的问题不小。所以他想转移视线到你或者刘明德身上。不管是谁,只要舆论重心偏移,他就好在幕后运作,保住英菲。”   “刘明德是小心谨慎的狐狸,嗅到危险就会立刻把自己藏起来。费国兴明面是针对你,但陆文的事情已经被旧事重提。风向一旦转变,刘明德也会被卷入其中。刘明德要壁虎断尾,从上周开始就连着挑了几个小艺人,但都扛不起来事,只能找个够格的能担责的来当这段倒霉的尾巴。”方畅冷笑,那条够格的尾巴自然是他。   刘明德想明哲保身,就要确保在自己断掉尾巴之前,舆论场上没有出现任何变数。所以他带走了贺执,杜绝一切出现变动的可能。   首映礼方畅没有跟着来是因为刘明德突然给了他工作,临时要他带着新人跟导演吃顿饭,好融入剧组一些。这顿饭实际上为的是什么,方畅心知肚明。   临时给工作的情况方畅经常遇见,只是他没想到从这一步开始,就已经身在刘明德的算计之中了。   要去陪的导演名声一直不好,拍的尽是些低俗片子,撮合剧组为的就是玩,有没有演技不重要,长得好看就行。方畅没少和这种人打交道。有些合作方虽然刘明德看不上,也不会真的把人送过去,但明面上吃个饭总是要的。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人情。   这种送人去转一圈还要完好无损拉回来的活向来都是方畅在干。   小艺人一路怯生生的,方畅没少安慰。然而没想到的是饭局刚刚开始,对面就贴着小艺人坐下,攥着手语言暧昧。方畅用酒解围,结果小艺人直接躲进卫生间,一个电话打到警察局举报这里嫖娼。   方畅担心人出什么问题,跟去卫生间听到举报电话才察觉事情不对劲。   “他找了个圈子外的人让我带,那小孩十几岁的样子,一路吓得哆嗦。现在想想人也不是紧张可能被捅后门,怕的是报假警。”方畅冷笑,“中途我接到贺执的电话,更加确定了刘明德想阴我,找了个借口先跑了。那伙人估计现在还在警局里蹲着呢。”   “千算万算,我没想到刘明德打算直接把我送进去。”方畅咬牙,“贺执跟我打的那通电话断断续续,估计附近有信号屏蔽器。等我被拘留,刘明德将话语权握在手中,想怎么解释他那摊烂事都好说。”   方畅将眼前的酒喝干,头脑发懵,眼睛发红。他对刘明德不是没有提防,方畅有自己的团队和人脉。圈内有人不齿他做的事,也有人感激他的照拂,更有人敬佩他的能力。   离开刘明德,方畅也是手握资源的资深经纪人,和前东家闹得再难看,他也不会因此失业导致难以生活。   只是方畅想不到,刘明德想直接将他除之后快。这一手卸磨杀驴用得精准干脆,也充分表明了刘明德的态度。撕破了脸就只能赶尽杀绝,方畅逃得了一次,也逃不了下一次。周沉是他唯一的选择。   “为什么选择我。”方畅问,“剧组定妆照的宣传效果极好,不是有经验的团队做不出这种效果。你并不缺人。”   “郑元这个演员,你觉得怎么样?”   “郑元?实力不错,只是有些太单纯。他经纪人把他当孩子养,现在勉强能管住,等郑元见的人和事多些,心不那么踏实了,早晚要吃亏。”   周沉不置可否,接着问:“那张博宏呢?”   “那个替身演员?心性比较成熟,但没什么野心。走不远。”   “但他们是好演员。”周沉说,“《追凶》这样的片子拍一次两次可以扬名,拍一辈子只会逐渐在荧幕上消失。一个演员不能这么规划自己的职业生涯。而我只有这样的片子,也只会拍这样的片子。”   方畅皱眉,他清楚周沉并不是在阐述自己的不足。《追凶》是一部很难定义的电影,比起文艺片有更跌宕起伏的剧情,比起商业片又填充了太多沉重复杂的情绪。   如果非要说,方畅会将《追凶》归于周沉独创的电影派系。如同摄影圈的朗景,他们是特立独行的孤狼,凭靠风格就能拥有一席之位。   现在孤狼告诉他,他要有一支狼群。方畅不得不感到震撼。   “商业片对于演员的知名度最有帮助,想要在这里站住脚,只靠艺术片是不行的。选片与艺人管理,包括相应的公关应对,我都需要有人来负责。你的团队如果愿意可以完全保留,与我直接签合同。”周沉提出要求,“考虑一下?”   方畅沉默了片刻,问:“周导,胃口这么大,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需要在这里,”周沉在桌面上划出一个小小的圆圈,“给电影一片区域。”   方畅握着酒杯,和那只虚空的圆对视了半分钟,突兀地笑出声:“周导,我没想到你是个梦想家。”   “我是吗?”周沉问。   方畅顿了顿,放下酒杯:“不,你不是。” 第74章   事情迅速发酵,《追凶》还未上映就被指责为瘾君子拍出的烂片。   即使看过《追凶》原著的读者据理力争作品的优秀,也会被人以劣迹作者应当抵制的说法说得哑口无言。   第五个小时,《追凶》主演萧正阳发布了一篇长文。   饥渴了五个小时的网友像肚饿的秃鹫,一拥而上,大家点开长文的第一感受是——完全看不懂。   萧正阳从吸毒的症状入手,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论文,来论证有多种精神疾病都会导致消瘦、眼窝深陷、皮肤病态惨白的情况,并提到了许多不为大众所知的精神疾病。语言简练,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全部是知识。有些心理学学生看了还在评论里直呼这比我导师的论文都干货。   还有萧正阳的粉丝看傻了眼,在评论里说“这么……严肃。怎么感觉不是本人”。   随后萧正阳发了一条所有人都能看懂的博文。   【萧正阳:精神疾病并不是常见病,除了最为大众熟知的狂躁症、精神分裂和抑郁症以外,还有至少二十多种病症。病情杂糅混合出现的病例也很常见。没有任何证据,只凭靠模棱两可的现象就臆断吸毒,是性质恶劣的诽谤。对于本就患有精神疾病的患者来说,这种行为极有可能造成严重的生命威胁。希望大家仔细甄别。@萧青】   熟悉萧正阳的都知道他是心理医生,且小有成就。然而这个末尾艾特出来的萧青,大家就摸不着头脑了。   有人仔细去阅读了那片长文,发现其中的引用内容大部分都来自萧青的学术文章。再仔细一看,作者一栏里名字根本不是萧正阳,而是这个名叫萧青的人。   于是网友纷纷挤进萧青的账号,想好好看一看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然而大部分人的反馈都是:   “完全看不懂。”   “感觉我好像误入了异世界。”   “我不是在吃瓜吗,为什么要我学习根据病人话语分辩中度抑郁和轻度抑郁啊!我只是个低俗网民!”   萧青的误入打乱了舆论节奏。在大家发现这个萧青三十出头发布了十多篇SCI论文时,话题彻底偏移了。   “卧槽,给我三辈子我都写不出这么多论文。”   “所以无人在意萧正阳和萧青什么关系吗?都姓萧哎!”   “这是无脑营销号把人家专家给惹恼了的节奏啊,全篇都在抨击那个什么叫小兔子说的营销号。”   研究院里,萧正阳坐在圆凳上,两手空空,看着他哥噼里啪啦接连输出。   萧青的账号只用来发布一些科普文章与学术论文,关注他的粉丝除了研究院的叔叔阿姨以外,就是各种慕名前来的学弟学妹。   萧正阳的戏演得再好,也比不上行业内萧青的名声。因此学校里可以有人不知道演员萧正阳,却一定知道前博士生导师萧青。   被丢在漏水卫生间的萧正阳被萧青抓上车,老老实实交代了为什么首映礼突然中止,他和周沉为什么闹消失。   等萧青看到小兔子说那篇比报刊小说都离谱的“诊断书”后,萧青划开发布博文的按键,朝萧正阳说:“账号密码。”   萧正阳只踌躇了半分钟,就把手机上交了。随后他哥就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写起反驳论文来。   不是因为被造谣的人是朋友,而是小兔子说这种毫无根据地“诊断”行为,会导致本就被误解的群体更加边缘化。精神疾病患者并不是少数人群,大众对心理健康的关注在近几年兴起,但仍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心理疾病是可以自诊,不需要吃药,只要病人想开一点不那么矫情就能自愈的小问题。   萧青干这行以来看过太多这样的病例,那些忽视和理所应当的不理解,是对病人最大的伤害。   “哥,差不多得了,你写的那些,专业大四生都得啃个一小时,外行压根看不懂。”萧正阳曲着腿坐在小圆凳上,陪着他的还有在一旁晾着肚皮睡懒觉的仓鼠。   “看不懂和看不到是两种定义。普及与引起重视一直是我们的目标。”萧青眯起眼睛看萧正阳,“导师要是在这儿……”   “咳。”萧正阳立马投降,“媒体语言和业内学术语言自然不一样……我现在严重怀疑周沉是故意把我送过来帮他做免费公关的……”   网友云里雾里了半个小时,终于等来了萧正阳的解释。   【萧正阳:介绍一下,这是我哥@萧青。刚刚的两条博文是我哥发送的,在立场上,我与他完全一致。抛开演员身份,以医生的角度来看,心理疾病的普及一直十分欠缺,我很希望能帮助这部分患者在社会上得到更加正确的认识。海洛因成瘾症的确对社会危害十足,是需要关注提防的严肃问题。但这不是伤害他人名誉,肆意造谣的理由。希望大家小心甄别,不要把善意当做肆意妄为的利剑。】   萧正阳这条博文回应得足够直接,比起小兔子说那篇文采斐然的网络小说严肃太多。萧青名字后面挂着的一串荣誉成就也足够震慑大多不知真相的网友。   就在舆论风向慢慢发生变化时,周沉发声了。   周沉发布了两张图片,一张是被他遮盖起的手腕,一张是被写满了的病例本。   配文:感谢@萧青@萧正阳   惨白皮肤上的针孔与伤痕都已经愈合,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被多次割裂后再次复合的皮肤丑陋狰狞,直观这种“毁坏”时会产生本能的抗拒。   病历本上用英文清清楚楚地写着周沉有严重的自毁倾向,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日期是在三年前。正是《追凶》开始连载的时候。   小兔子说那些站不住脚的证据被接连打脸,同样患有心理疾病的群体被激起共情,苦哈哈追着连载终于等来电影定档的书粉更是愤怒。   而这之后,《追凶》剧组化妆师曾琳的一条微博则彻底将事件推向了高潮。   作为一个小有资历的化妆师,曾琳的人脉仅限于娱乐圈内,微博上偶尔发布一些妆容展示,只有不到一万粉丝。   曾琳没有为周沉发声,而是挂了《追凶》剧组里的主演——沈依依。   曾琳在娱乐圈里混了近十年,大小明星都见过,也不少吐槽一些有着奇葩习惯,或者人品不好的明星,但很少点名道姓。沈依依是第一个。   混圈的人知道曾琳的含金量,一时之间都聚集在此,吃这口热乎保真的瓜。   女人总是更了解女人,尤其是曾琳这种对男人没兴趣的女人,对女孩那点小心思再清楚不过了。   沈依依刚入组时怕生,二十出头的学生不懂人情世故,曾琳闲暇时就会拉着沈依依一起,帮她融入剧组。这么过了一个月,沈依依凭借良好的性格和剧组搞好了关系。   沈依依的确是块没被侵染的璞玉,只是她遇到了陆文。   陆文对沈依依百般照顾,顺其自然的两个人开始交往。曾琳曾告诫过沈依依防人之心不可无,陆文绝非良人。然而感情的事她一个萍水相逢的外人不好插手,只能旁敲侧击。可沈依依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一副深陷其中的模样。   陆文偷拍剧组场照,造谣贺执的事情发生后,曾琳本以为沈依依逃出魔手,却没想到在剧组附近的酒吧里碰到了亲昵的沈依依和陆文。陆文被剧组开除,对沈依依百般讨好,一脸赔笑。而沈依依也不是日常表现的那么单纯天真。   这件事让曾琳埋下怀疑的种子。   周沉的确很注意自己的穿着,手肘和脖颈都很少外露,但是在剧组临近杀青的那段时间里,周沉的情绪明显有些失控,偶尔会将手腕露出。那些痕迹曾琳也看到过,但她尊重每个人的过往,并没有细问。   然而当天夜晚,沈依依提议说要给剧组的大家留影,拿着相机在剧组里穿梭。小兔子说爆料使用的图片,和当天的剧组布景极其相似,且只留下了针孔注射的部分。   爆料发出后,所有的苗头都指向陆文,但陆文早就离组,根本不可能拍到周沉的照片。只可能是组内的人泄露的信息,曾琳立马想到了沈依依。   这段信息量巨大的博文将事件推向了另一个高潮。   曾琳穷追不舍,很快又发布了博文。   【曾琳:@沈依依,《追凶》剧组是我呆过氛围很不错的团体了。别为了你那份没期望的破烂感情毁了所有人的心血。】   女人掐架,感情纠纷。事件重要性被曾琳这么一搅和,瞬间回归娱乐圈八卦。   方畅放下手机,表情莫名:“这也是你安排好的?”   周沉皱眉,示意他稍等,接起电话。   电话里曾琳得意的声音传来:“怎么样,有那个感觉了吧。是不是扭转乾坤了?我早就觉得沈依依有点问题了,她和陆文那点子暧昧在其他人面前装装也就算了,在我这里?哼,想都别想。不过没想到你早就发现她的异常了。周导,有时候你是真让人有点害怕。对了,这个人情够你把贺执借给我几天了吧。”   “我?”周沉皱眉,随即又寻到曾琳这句话里的另一个疑点,“借贺执?”   “不是你让贺执来找我帮忙救场,成了就答应他来给我拍杂志封面吗?我时间和摄影师都约好了,你要是敢反悔,我现在就把微博删了!”曾琳半开玩笑地威胁。   “贺执想拍什么杂志他自己做主。我答应了也要看他的意愿。”周沉神色淡然地提醒曾琳,“我也不知道沈依依和陆文的内情,你是不是被他骗了。”   “什……”曾琳那头失声了整整一分钟,随后急匆匆挂断了电话。   不出三分钟,方畅的手机响起。曾琳在电话里大吼:“贺执呢?他手机我打不通。”   方畅看了看周沉,叹口气回复道:“曾姐,贺执的电话我也打不通,我这边还有不少工作要给他安排呢。”   “什么?贺执这个死小子,用完我就玩消失!这么多年了,还没人敢耍我。放我的鸽子,行,他等着!”   啪叽。   电话挂断,方畅抹了一把额头。曾琳的泼辣在圈子里是数一数二的,饶是长袖善舞如方畅,对上她时也会紧张。   周沉看着广场上越来越向好的评论,低声说:“果然不是能圈在笼子里的狼。”   作者有话说:   本章最惨受害者:被周沉算计着当场写论文的萧青和萧正阳   ps:心理病症相关的内容很可能不准确,大家不要当真,如有任何bug也可以指出~ 第75章   城市的霓虹灯光向上溢散,成为黑夜里虚幻的彩色银河。   会客厅大门微启,在地面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   贺执手肘撑着沙发扶手,昏昏欲睡。   “贺执!你真是找了个好地方躲着哈?”曾琳气冲冲地走进会客厅,高跟鞋鞋跟敲击地毯,发出柔软的闷响,“要不是我让合作方打给刘总,请他帮我查查你这个失踪人口,你是不是还打算今晚在这里过夜啊?”   贺执被曾琳丢来的手机砸了个正着,他随意摁下按键——满电。   “让我看看,不是试戏吗?剧本呢?”曾琳气势汹汹。   贺执默默把沙发靠枕挪了个位置,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舒坦。   刘明德做事总是滴水不漏,撕破脸的竞争对手第二天就可能变作合作伙伴坐在谈判桌的对面。   所以恶意软禁可以变成自主需要。从加害者到和善的协助者,刘明德很能适应这种转变。   “周导的事解决了?我以为你至少要在撰稿上多花点时间。”贺执问。   “你不如直说我得和沈依依在网上撕个翻天覆地,刚好成全你可以在这里睡大觉。”曾琳哼了一声,说,“沈依依聪明地很。女人和女人打架好看,女人和男人打架更好看。以她的名气和人脉在我这里得不到好处,但在陆文那里可以。她压根没和我对上,直接三五推作二丢给倒霉蛋陆文了。”   贺执微顿,打开手机。   小兔子说因为萧青的出现彻底偃旗息鼓,xi//毒事件的真假不攻自破。部分网友抓着他滥交潜规则的事情不放,而曾琳的出现彻底让事情变了味道。   沈依依花了三个小时来思考应对方案。她没有选择回应曾琳,而是拉了新的人下水——陆文。   曾琳作为抽丝剥茧窥视部分真相的揭发者赢得围观人群的敬重。而沈依依则选择作为迫不得已幡然醒悟的受害者获取同情心。   在她的道歉长文中,沈依依性格内向,不善言辞,还未进入社会,《追凶》剧组是她第一个需要融入的社会团体。她紧张,憧憬,不知所措。   陆文长相秀气,待人和善,经常拉着她加入话题,帮她缓解尴尬,自然而然走进了沈依依的心,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她第一个恋人。   陆文虽然表面幽默风趣,但内里却腐烂发臭。他不断的告诉沈依依剧组里哪些人凭靠着哪些手段上位,哪些人徒有其表。沈依依本就对圈子充满未知的恐惧,逐渐被所谓的真相迷昏了头脑。   沈依依因为身体原因,知道贺执服用的药物是德洛力阻断药。于是告诉了陆文,陆文讥笑着和她讲述高层如何用药物玩弄小演员,诽谤贺执是怎么抢夺自己的角色,一步步上位的。   直到舆论逆转,沈依依才意识到自己被欺骗了。她找到陆文对峙,质问他为什么要骗自己,为什么要利用自己。   陆文诚挚地向她道歉,并告诉她虽然证据是虚构的,但周沉和贺执绝非善类。   苍白的皮肤,与演员过度亲密的举动,以及对拍摄过程病态的掌控。陆文一项项地向她展示周沉的可疑之处,告诉她贺执是通过出卖身体才换来的资源,不然柏云阳这个角色一定不是贺执的,这个剧组里的一切都是罪恶和内幕。   沈依依被灌输着怨恨与不甘,就好像因为不肯放弃尊严才失去了机会的不是陆文,而是沈依依。   在陆文因为诽谤剧组而被开除后,沈依依依旧与陆文交往,这次不是自愿,而是被迫。   两情相悦的恋人总会度过疯狂的夜晚,溢满的爱意化作占有的欲望充斥在亲吻与抚摸中。   沈依依献上了她的果实,而她从未想到的是陆文只是带着相机的探险者。   【沈依依:他把我赤裸的,迷醉的照片放在我面前时,我的大脑好像停止了思考。不止照片,还有录音、录像……我不知道他还记录了些什么。但他抓住我了。他操控我,侮辱我,像感受新鲜事物一样玩弄我,然后利用我。如果我更勇敢一点,早点说出来,也许除了一地废墟之外,我还能获得理解我的朋友。对不起,曾姐,你试图救我,我却错失了逃离深渊的绳索。】   “我记得她的剧本课还挺优秀。”贺执合上手机。   “一定是满分。”曾琳耸肩。   沈依依走得是一招险棋,即便成了,也注定要背上恋爱脑,遇人不淑的名头。敢于背起这种骂名,她绝非什么任人摆布的白兔。   曾琳把合同拍在茶几上,丢给贺执一支笔:“不想这些了,我已经和刘总谈好了,明天早上八点半拍摄。别来晚了。”   贺执拿起笔,无奈写下自己的名字:“感觉像在签卖身契。”   “一天而已。”曾琳说,“对了,周导说想要答谢你,所以明天他会一起来。”   “执”字的最后一笔,狠狠歪出一道长线。 第76章   直到贺执被“绑架”到拍摄场地,刘明德都没有再出现。陪同贺执的是公司一位老牌经纪人——宋娅。而方畅,如同旧世纪被尘封的遗迹一般,无人提起。   “没想到刘总把您都搬出来了。”贺执半靠着椅背,心不在焉。   “刘总在我面前天天提起你,想不感兴趣都不行。”   贺执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宋娅不似方畅。方畅是刘明德花钱买来的有用的工具,不好用了就丢掉,只要不伤到主人,折断了也不可惜。   而宋娅是锐意初建时就存在的老人,锐意许多公关危机都是宋娅一手解决的。她是锐意的一截脊梁,自然仅代表锐意的立场。   和宋娅对话就像走在冬日厚重的冰面上,寻觅不到裂缝,一不留心还会自己摔倒。   “呦,坐这么笔直?”曾琳拍拍贺执的肩膀,“也不用太紧张,不就是个主题拍摄吗。”   贺执的眼神越过曾琳的肩膀,落在墙角整整齐齐码放着的三排衣架上。放眼过去,有一大半都是女性服装,还有一部分则偏向中性风。   “我觉得这不是我的问题。”贺执站起身,和宋娅示意,跟着曾琳走向化妆间。   “那个就是宋娅?你们刘总的王牌经纪人?”曾琳刚背过身,就有些忍耐不住八卦的心,“看着就不好惹。”   “宋娅不算难相处。”   “不算相处不相处的问题,是这里不说真话的问题。”曾琳捧着自己心口,故作痛苦,“跟这种人不能交心,说一句话就是下一步棋,麻烦死了。摊上她算你倒霉吧。不过宋娅业务能力是业界公认的一流,也算是好事。”   “也许吧。”   “不用也许,我说的肯定准。为了庆祝这个,我决定今天从五套衣服变为八套,我们凑个吉利!”   “……周导来了。”贺执推开曾琳递过来的一摞衣服,粉碎曾琳趁机加码的意图。   杂志照片贺执拍过不少,刻意偏女性风格的衣服也穿过,但完全把自己当做女性来拍摄是前所未有的经历,贺执本能的有些抗拒。   周沉的眼神在曾琳抱着的衣服上停留了几秒,说:“看起来我来得有点早。”   “不早不早!摄影师是拍摄之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装造也需要你的意见。”   “摄影师?”   曾琳看看贺执,说:“哦,好像忘了告诉你了,这次的摄影师我请了周导。因为题材和风格都比较出格,感觉周导很适合这种压抑深沉的东西。我可是付了工资的。”   “你只付了我半天的工钱。”周沉抬手看手表,“现在是十点,除去午餐和休息时间,你还有五个小时。”   “什……我这就去挑衣服!周沉你先带贺执找找角度!”   “哎……”贺执看着曾琳抱着满怀的衣服远去,跑成了一只布料组成的八爪鱼,根本来不及制止。   “周沉,这什么意思?”   “曾琳的主题就是她以前的搭档姚深,因为性别认知障碍现在正停工静养。这个消息目前是保密的,找别的摄影师来就会露出马脚。我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可能是考虑到要摄影,小周导今天穿得很随意,休闲的黑色高领羊毛衫配宽松款式的棕色西装,很是人模狗样。   贺执看了周沉一眼,不可免俗地被小周导清冷的气质激了个心颤,生出一种要让周沉吃瘪的荒唐好胜心。他转身拿起台面上被曾琳忘记的衣服:“曾姐,先拍这个!”   曾琳转头,酒红色的拖地长裙被攥起来,昂贵布料变得皱皱巴巴,裙摆像盛开的花朵一样顺着贺执的手臂倾斜而下,垂落在地上。   “真的!?”曾琳快速地扯过一套首饰,把贺执拽进试衣间,“不愧是贺小少爷哈,有眼光。这是姚深办聚会时给我买的,我们一人一套,说好了以后每年都要穿这个衣服聚一次。没想到我也只穿了三次……”   “……”贺执默默把长裙整理平整,工工整整地搭在手臂上,生怕怠慢了曾琳珍贵的回忆。   “你愿意尝试它我很感激!我的尺码你穿不上,姚深的身量比你瘦一些,他的那套应该合适!你先看看这套配饰,我这就去拿!”   贺执任凭曾琳把手里的酒红裙子拿走,和试衣间里的一盒首饰面面相觑。   首饰以珍珠为主,一条珍珠短项链配一对耳钉,珍珠呈粉白色,大小均匀,饱满圆润。贺执无法想象男人带这样一套首饰会是什么样的。   他的手指落在反射着光亮的珍珠正面,白润色泽晕染了小半手指。贺执拿起项链,环在自己脖子上。   深灰麻布的更衣帘厚重遮光,将里面的光景遮挡大半。   只有曾琳冒冒失失冲出来时留下了一道缝隙,透露些许内里的光景。   贺执垂眼打量着脖子上的项链,抬眼对上了周沉的目光。罅隙中只能窥见周沉半只眼眸、一点鼻梁和平淡的嘴唇。   贺执半侧身体,露出脖颈与锁骨。圆润珍珠贴着皮肤,像叶片盛满的露珠。贺执微微转头,用余光打量周沉。   他问:“小周导,这串珍珠配我吗?”   作者有话说:   贺执做这些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让你整我,看我怎么恶心你。   小周导心里想的是:珍珠品质不错。 第77章   珍珠不配贺执,纯美的事物于贺执,就如同白色羽毛落进沼泽。也如同晚礼服于姚深。   那是混乱的,错位的,具有冲击性的……美。   “咔嚓。”   周沉举起相机,拍下今天的第一张照片。   曾琳回来的很快,属于姚深的裙子版型更平整,在胸部做了束口来适应男人平坦的前胸。裙子布料很廉价,不及那串珍珠项链的一个零头珍贵。   “你比他高不少。”曾琳比划着,将裙子左腰位置的抽绳拉出,系了一个完美的蝴蝶结,“这样就差不多了,试试?对了,鞋子也给你准备好了。第一次穿高跟鞋可能会有点不适应,有需要就叫我啊!”   贺执拿过裙子,拉起试衣间的布帘。   布帘合上的声音干脆急促,曾琳反应性地缩起脖子:“害羞个什么劲。”   周沉查看方才抓拍的照片,问:“想拍什么?”   “拍姚深。”曾琳说完,傻傻笑了一声,“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拍什么,我就是想拍点什么送给他。贺执有一种姚深没有的气质……”   “跨过常理边界后的随性。”周沉接道。   曾琳愣了片刻,说:“嗯。”   “这条裙子,是我和姚深在地摊买的,九十九砍到六十八,还缠着老板送了一对塑料珠子的耳钉。加上找裁缝的二百块钱,一共花了三百块不到。”曾琳说,“我的这条……一米布就抵得上他十条裙子。”   “那串项链,品质很好。”   “姚深买给他妈妈的,年没过一半就被赶出来了,走的时候他说年夜饭没吃,礼物也不送了。其实那盒子一直放在玄关,压根没被拆开过,和它的主人一样不受欢迎。”   周沉合上相机,打断曾琳:“你的姚深出来了。”   路边摊的衣服没什么设计,模仿时下最网红的衣服裁出个大概就算良心。暗红色的丝绒贴合在皮肤上,边缘突起的细小毛绒比昂贵锦缎多出一种暧昧感。廉价和粗劣与相反的性别一起杂糅出隐含的破碎。   贺执没有带那对珍珠耳钉,只挂了一串项链来遮挡过于裸露的前胸。   贺执拽紧大腿根部被抽绳扯起的布料,扶着墙壁对曾琳说:“你这个摄像师朋友,路子还挺野。”   “咳,姚深买回来就没穿几次。按照你的身高裙子应该能到膝盖上的,是你的……”曾琳比了比贺执的胸部和腰部,“身材比他好一些,松一松抽绳就好了。”   曾琳上下打量了一番贺执,用肩膀顶了顶周沉:“周导,帮个忙?”   周沉放下相机,手指勾住系好的蝴蝶结。   “周导。”贺执垂眼看腰间不断交错的手指,意味不明地提醒,“你这个蝴蝶结系得比曾姐差多了。”   周沉松开丝绒抽绳,裙子边缘卡在大腿中央,堪堪遮住隐秘部位,纤薄布料下肌肉线条若隐若现。周沉直起身,问:“有纹身贴吗?”   “必须有!”曾琳抽出一只盒子,“来,任君选择!”   “你到底想要什么主题?”贺执扶着试衣间墙板维持平衡,任凭曾琳在他身上折腾,“再添点东西,我立刻就能摆盘上桌了。”   “差不多吧。”曾琳拍了拍贺执的大腿,“我想要因急切而导致的崩溃,想要崩坏中勉力维持的平静。反正挺复杂的,你这身很配就是了。来拿着这个。”   贺执接过曾琳塞过来的一捧香水百合,百合花瓣饱满,颜色洁白。如果忽视最外层一束因缺水而变得干枯的百合,这是一捧极完美的花束。   贺执轻瞥了一眼被裙子盖住大半的纹身,选择了沉默。曾琳追求异样的美感,又在完好无损中添加衰败。盛放与即将到来的枯萎都是她要表达的东西。   趁曾琳布景期间,贺执坐上化妆桌,悄声问周沉:“这个姚深,还活着吗?”   周沉的眼睛迅速略过贺执因牵扯而裸露过多的腿部,回答:“活着。”   “办葬礼一样,够压抑的。”贺执看着垂下的纯黑色背景布,举起枯死的百合,放在视线正中央,“曾琳不需要模特,她只是想有个够疯的人来告诉她,性别障碍不是需要耗尽心神的绝症。衰败是姚深,盛开也是姚深,这组照片不会符合评委或者大众的审美,只能作为曾琳宣泄情绪的一个微小渠道。”   贺执放下百合,扭头问周沉:“你说她是看中了贺执,还是柏云阳?”   “如果曾琳看中的是柏云阳,那她可找错人了。”贺执扯了扯身上的裙子,“这身衣服你来穿,效果应该会更好。”   周沉放下相机,看向贺执。   贺执抽出一支百合放在桌上,朝周沉挑衅地笑道:“小周导,我觉得你和珍珠还挺配的。”   作者有话说:   隔得太久了怕大家忘了,稍稍提醒一下。贺执点的是60章补全里周沉那个那个的时候说的话,61章开头萧正阳录音里也有。   贺小少爷其实就是对自己又帮忙又穿女装,然而周导只需要举个相机看他笑话这种境况不满,所以才在危险边缘狂舞咳。   祝你好运小贺同志 第78章   曾琳的作品分为四部分。未确认的朦胧;初开放的张扬;细雨后的弯折以及冬日来临时的枯萎。   她好像在描述所有不被接受的少数人群,可眼里只有姚深的影子。   贺执芭比娃娃一样在幕布前和更衣室来回转折,最终把自己塞进一双定制的大码高跟鞋里,捧起那束枯萎的百合,拍了一套特写作为终结。   曾琳抱着相机窝在沙发里一张一张翻开,将屏幕反过来,对贺执说:“花期。这名字好听不?”   “听不懂。”贺执揉着被高跟鞋磨痛的脚踝,瞥了一眼那张图片。   那是曾琳画过的最凌乱的妆,像被暴雨打湿的水彩画。贺执穿了一件女款的欧式宫廷荷叶边衬衫,放浪花边簇拥着白皙皮肤,衬衫底端被半塞进西裤里,如同手中垂败的百合一样散漫。   “红色那套,做封面。”贺执甩掉高跟鞋赤脚起身,“喜庆点。”   曾琳收回相机,毫不客气的给了贺执一脚:“不张嘴之前还挺讨喜。”   “这套图还得修,参赛时间紧,我先回去啦。我们《归路》里见。”曾琳挂起相机,朝周沉挥手,“周导,谢了。”   周沉嗯了一声,把装有拍摄材料的背包递给曾琳。   摄影棚少了几件艳红洁白的裙子,顿时冷清下来。贺执随手解开腿部的系绳,紧缚的衣服顿时松开几分。   “呼……真够要命的。”贺执扯着裙子拉链,“嘶”了一声,欲言又止。   “姚深活只是因为家里人不支持,选择了暂停工作解决家事。你想骂他的喜好也不算多缺德。”周沉瞥了一眼贺执后背从肩胛骨底端延着脊椎向下的拉链印子,说,“回去要上药。”   “破了?”   “有的地方渗血了。”   贺执勾着手臂摸脊椎骨上拉链印痕,手指碰到被金属摩擦出的伤口时,手腕不禁抖了一下,“够造孽的。”   “宋娅还在外面。”周沉说。   “宋姐日理万机还在我这蹲这么久……”贺执褪裙子的手顿了顿,看向周沉,“她是来看你的吧。”   “《追凶》的困境刘明德本打算袖手旁观,他看猎物向来如此,好的肉尽数抢夺,贫瘠的骨头趁早丢开。”贺执说,“周导,恭喜啊,看来你身上能啃的肉还不少。”   “雪中不送炭的人想烤一把火,只能假作有一根柴是自己的。”周沉把叠得整齐的衣服递给贺执,“你就是这根柴。”   贺执接过衣服,蓬松荷叶边即使经过挤压也格外明显,后背的系带垂落在下来,悬在脚面上方。贺执把衣服抖开,衬衫前襟沾染了些许百合花的花汁,领口处有几块晕开的化妆品污渍。   “曾琳忘在这儿的?”   “摄影棚的,沾了化妆品没法归还。”周沉说。   欧式衬衫并不局限与性别,袖口与前襟的简约荷叶边足够大气,对胸部的要求也不高。贺执拎着衬衫朝自己身上比,目光落在衣服背面交织的系带上。   “周导,别告诉我你在这里发病。”   “刘明德联系过我。据说你因为《追凶》的困境找他帮忙解围,因为等不及才找到了曾琳。对我的这次遭遇感到抱歉,很遗憾没能帮上我的忙。”周沉打量贺执,说,“还告诉我你是个好孩子。”   “……”贺执被一句“好孩子”呛得难受,品味了半天只回复出一个嘲讽的“呵”来。   “你是那根未被通知就挂上名牌的木柴。刘明德不放心,自然要派人来确定他和这捧火的关系是否牢固,他的木柴是不是听话。”   “要你这么说,今天我不在这里被cao一次,宋姐还回不去了。”贺执抖了抖衣服,套在身上,背过手整理系带。   肩胛骨因动作而突起,胸部开始向下延伸的伤口在系带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如鲜活的蛇骨。   贺执随手挽了个蝴蝶结,抬起手整理手腕的荷叶边,“满意了么,周导?”   “差点东西。”周沉的手掌握着贺执的脖颈,将人向前方压,恰好露出脖颈与肩膀的连接处。   贺执愣了片刻,湿热和疼痛从后方传来。周沉远离时,刺痛才慢慢蔓延。   “怎么,还盖戳?”   周沉拿起贺执的衣服,说:“回去了。”   宋娅在摄影棚外坐了大半天,不见丝毫疲态。   贺执刚走出门就察觉到宋娅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观察与评估的意味毫不遮掩。贺执并不感到不自在,这样看他的大有人在。   衣服明显换过,夸张暴露的欧式衬衫不合时宜,就像是一种刻意的侵占或者羞辱。脖颈到后背大片裸露,还有一个从正面就能察觉端倪的吻痕。   宋娅不动声色地起身,说:“拍摄顺利吗?”   “还行。”贺执扭头看了眼周沉的背影,说,“宋姐,你自己回去可以吗?今天辛苦你了。”   宋娅在周沉和贺执之间隐蔽地打量片刻,爽快回答:“没问题。你之后的工作暂时只有《归路》。有问题打我电话。”   贺执“嗯”了声,目送宋娅离开。   “人走了。”贺执说,“衣服给我。”   周沉丢给贺执一件风衣。   “什么天让我穿这种衣服,报复人这么明目张胆的可少见啊。”贺执裹上衣服,随便寻了个墙角靠着,问周沉,“现在去哪?” 第79章 (2023.03.03修)   周沉的家仍旧是老样子,包在坚硬物外的硅胶防护令贺执总觉得自己正在与精神病患者相处一室。亦或者他也是个病人。   冷水泼洒在皮肤上,贺执顶着湿漉漉的刘海转过身,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观察镜子里自己的后背。   被拉链折磨的皮肤留着明显的红痕,伤口刚刚愈合,留下细小的剐蹭痕迹。从肩胛骨中间一路向下蔓延至尾骨上方。长得宛如一条刻在骨头上的狗链。   贺执清楚曾琳并无此意,在周沉丢给他那件露背的衬衫之前这条红痕都只是一种不足为道的工伤。衬衫绑带十分宽松,不会刺激伤口还能保持透气,只是看起来格外的离经叛道罢了。   “什么变态癖好。”贺执勾着手臂给后背上药,然后扯过从周沉衣柜里扒拉出来的正经睡衣套上。   宋娅的确不会那么简单地被打发。回来路上贺执从后视镜隔三差五就能注意到一些可疑车辆,手机上是否装着定位也不清楚。于是贺执只能坐在后座上任由周沉载他回家,还在门口被狠狠摸了几把。   费洛蒙在这冷清单调的房间里四散,轻微却经久不散。   贺执推开卫生间的门,一眼看到客厅正中央大喇喇摆着的一床褥子。   “我今晚睡这里?”贺执接过周沉塞过来的柔软枕头,鼻子和嘴巴猝不及防陷入柔软布料,声音闷得像冬眠刚结束的白熊。   “嗯。”周沉说完,点燃熏香,端起盛香盘,“啪”的一声关上房门。   贺执抱着柔软枕头孤零零站在客厅里,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由于缺少抑制药,贺执的费洛蒙症几乎从未真正意义上消停过。浅淡的香气是不断挑拨周沉底线的诱惑,轻柔而无法抗拒。贺执了解脱敏治疗的具体方法,但像周沉这么能忍的他是真没见过。   “装模作样的,小心憋死你。”贺执嘀咕着,把枕头丢在被子上。   深夜,卧室门发出轻微的声音,微弱红亮的光从中透出,忽短忽长,是被放大的摇晃的烛火。   贺执半侧着身体,双手拽着被子,将半个后背露出。昂贵衬衫被当做睡衣,卷成麻花卡在胸口的位置。   摄人甜香由卧室弥散,如缓慢入侵的怪物。周沉站在贺执身边,摇晃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如即将溃散的灵魂。   周沉俯下身,手掌心躺着一枚圆润的珍珠,银制链条垂下,落在贺执露出的背部皮肤上。   银链跨过脖颈,珍珠坠在后背的中央而后滑落,陷入被褥里。   周沉的手环住贺执的脖颈,细长银链被手掌盖住。骨节突显,却没有碰触到皮肤,没能带来任何与窒息和痛苦有关的感受。   片刻后,门锁发出咔哒轻响,香薰的甜腻气息与微弱灯光一起缩回卧室,好像怪物归巢。   ——   周沉的客厅拥有落地窗,太阳升起时,光线毫不客气地穿透玻璃直射在地面上。   铺在茶几前的地铺最先遭殃,整个陷落在阳光里。   贺执迷迷糊糊睁眼,翻身,顿时机灵了。颈椎凹陷处传来一阵钝痛,贺执立马爬起,摸出一颗品质上好的珍珠来。   贺执攥着珍珠跑进卫生间,果不其然看到那道长长的红痕外,颈椎底端坠了一个凹进去的发红的圆坑。   屋子里满共两个人,这玩意谁塞进去的不用想都知道。   “……早晚进精神病院。”贺执嘟囔着把起皱的衬衫捋平,随便洗漱了一番,给宋娅打电话。   刘明德没有给他配车,也没有生活助理。衣衫不整的贺执只能打扰宋娅,顺便巩固一下昨晚和周沉春宵一度的谎言。   宋娅的效率很快,二十分钟后,低调的灰黑色轿车停在小区门口。   “麻烦姐了。”贺执坐进后座,宽大衬衫堆在腰腹部,领口松散着,怎么看都不正经。   “没什么。”宋娅一心开车,但在贺执坐进来之前就看到了后脖颈那里一块暧昧的红痕,以及下面好像剐蹭的伤口。   “归路什么时候开拍?”宋娅问。   “周导没提过。按合同上写得时间来算,差不多下周。”   “因为舆论风波,《追凶》的人气很高,算是小爆了。下部剧还与周沉合作,是个舆论点。最近注意点,别被人抓住把柄。”   贺执点头:“知道。”   “我手里的艺人不少,后续会跟刘总说给你找个生活助理,有什么问题及时与我联系。”宋娅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贺执,补充,“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   贺执顿了顿,还是点头说:“我知道,姐。”   “到了,不送你进小区了。”宋娅打开后备箱,“有你一套外服,穿上再走。”   贺执拎起被折得整齐的黑色大衣,把自己裹了个严实,目送灰黑色轿车离去。   正是清晨,小区里人烟稀少,清冷空气带出一些奇妙的孤独。贺执抓着黑色大衣的边缘在门口停下,和小台阶上蜷着长腿,略显疲惫的男人打了个招呼。   “还活着呢?”   方畅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够滋润的,还能夜不归宿。”   “总不至于等我一宿。”   “两个小时。”方畅看了眼表,“我是受托来给你带个口信。”   “新主人?”贺执挑眉,方畅对他的挑衅反应平平,只是看着他。贺执叹了口气,“说吧。”   “刘明德想把我送进去堵嘴,周沉救得我。”方畅说。   贺执皱起眉,放下拽大衣的手。   方畅将一张名片和传单递给贺执:“有人托我给你的……贺执,周沉想要的,比我们拥有的,大得太多了。”   贺执接过名片与传单,是艺术展的宣传页,而名片上的名字是:   ——贺俊言。   距离艺术展举办还有几个月的时间,目前仅仅是筹备阶段。贺俊言给出的这张邀请函是对贺执许久前发出短信的回应。   贺执收起名片,将宣传页递回:“知道了,我会去的。”   作者有话说:   如果大家还记得的话,贺俊言是贺执的哥哥。   两个人之间关系算复杂,贺俊言这张宣传页算是以别扭委婉的方式告诉贺执:我回来了,见一面吧。 第80章 (23/03/11大修)   贺执立在玄关处,将陌生的名片反复打量几番,重新揣起屋门钥匙。   病房门前,小小玻璃窗模糊地倒映着来人的影子。贺执和自己的倒影对视了片刻,伸出手,将散乱的领子整理好,系上领口处的扣子。   病房里隐隐约约传出娱乐版面的电子阅读音,恰好提到了近日风波未平的《追凶》。   贺执推开门,关掉玄关柜子上的蓝牙音箱。   朝南的病房整个白天都明朗温暖,阳光斜洒在白色圆桌,将描摹着一圈金边的咖啡杯映照得更有光泽。   贺庆松半闭着眼睛,手掌下压着一份娱乐报纸。版头正是《追凶》近日的舆论风波。   “你帮得他。”贺庆松含糊地说着,像是半梦半醒的呓语。   贺执搬来一把板凳,坐在铺满阳光的桌子对面:“我帮不了他。”   报纸上报道的是沈依依因费洛蒙症被陆文诱骗强奸的事情,顺便抬了一把《追凶》。   贺庆松坐起身,手掌重重落在桌面上,将报纸推至贺执面前:“报道风格和俊深同出一脉,你真是没有长进。盯着一个没前途的小导演就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贺俊言比我更了解俊深。”贺执忽略报纸,看向贺庆松,“帮周沉的是他,不是我。”   贺执的声音并不大,更像是自语。如他所料,贺庆松根本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   尽管享受着最好的服务和看护,贺庆松的眼角还是爬满了皱纹,皮肉松垮淤肿,老态龙钟。他被困在这一方病房之中,连笼中之兽都算不上。   贺执摸了摸口袋里的名片,突然生出一种可笑的荒唐感。   贺俊言回国于贺庆松而言并不是一场候鸟归土的温馨戏码,甚至可能贺俊言送出名片的行为也不过是他上赶着问了,才得了的一点点回应。从始至终只有他贺执一个人还留存着对血脉的奢望。   “我接下来要进组,去山里。”贺执拿出钢笔,将刘明德的联系方式写在便签纸上,“这是刘叔新的联系方式,有什么需求您和他提。”   贺庆松“嗯”了一声:“多交点你刘叔这样的朋友。”   贺执起身,歪着头俯视贺庆松。最终没吐出任何恶言,留下贺庆松和满屋的阳光独自离去。   《归路》的其余演员一一定下,廖嘉宇很快撮合起剧组开拍。取景地定在了一座贺执压根没听过的深山——映龙山。   朗景一早在山脚下等着剧组。他背着比人高的登山包,手里拄着登山棍,脖子上还挂着相机。像徒步的旅客。   取景地是朗景仔细挑选出来的。   映龙山的名字来源与每至晴天的傍晚,山中河流反射的光好似龙的金鳞。遥遥望去,隔着缭绕云雾,就好像在人间窥探天上翻腾的龙。   虽说名字好听,景色好看,却从未被作为景区开发过。映龙山山势险峻,野生动物繁多。不知名的悬崖,沟壑让这座外表磅礴延绵的山脉危机四伏。寨民们也只敢落脚山外围。   这种不知名的山和村寨,寻常人难以知晓。哪怕是朗景,也是偶然在上下城镇里看中了一件有年头的苗银首饰,才有了要进山的念头。   《归路》里的阴冷沉重,映龙山有。《归路》里的柔美浪漫,映龙山也有。   《归路》和那件苗银首饰一样,是朗景在喧闹人世淘到的宝贝,它们如此相配,又如此有缘分。   周沉没有对朗景的选择做出任何质疑,并且直接将说服廖嘉宇的工作一并丢给朗景。   朗景托着一摞厚厚的相集拍在廖嘉宇面前,一张相片一页剧本地告知廖嘉宇什么地点适合拍什么场景。   廖嘉宇头脑发晕地点了头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周沉骂了他半个小时。   周沉照单全收,最后问了廖嘉宇一个问题:“廖导,您觉得他能做《归路》的摄影指导吗?”   廖嘉宇喘了半天气,回答说:“屈才了。”   于是剧组要在深山老林里渡过整个拍摄期的决定就这么落地。   朗景在映龙山取了两年的景,人文和地理文化都有所了解,“导游”的位置必然由他来顶替。   从山脚到村寨坐落的半山腰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不论是两轮的还是四轮的车通通爬不上去。   剧组的队伍断线的雨滴一样绕了山半圈,终于在暖橙色的夕阳完全消失前,看到了一片翠绿间散落的尖顶黑瓦。   剧组落脚在村寨最边缘一处空置的吊脚楼,杉木做墙,黑瓦做顶,古色古香。   廖嘉宇在院子口支了一方小小的香台,点燃半截香,缓缓弯腰。浅淡的香火气息仅在院子里蔓延了片刻,就被空气中的水珠替代。   廖嘉宇将熄灭的香抽出,又将香炉灰倒进随身的木盒里。转身说:   ——归路,正式开机! 第81章 (23/04/09大修)   吊脚楼临着山溪,湖绿色的水面被夜风一吹,泛起涟漪,映下的月光也变得弯曲柔软。   闲置已久的家具被寒气与水汽侵占许久,铺着薄褥的床板刚一坐上就吱呀作响。   贺执盘起腿,将后脑抵在床头棱角处:“你真够可以的,敢和廖导打赌。”   村寨条件有限,庆功宴办得寥寥草草。用以待客的米酒醇正香甜,度数不算高,却有后劲。   周沉坐在廖嘉宇身边,举杯斟酒,一套流程反反复复,直把自诩酒量极好的廖导灌得面色发红。   等廖嘉宇察觉周沉在灌他,脑子已经半晕了。   “你小子有事说事,憋着整我一个老头子干什么。”廖嘉宇把装米酒的竹筒推开,拍着桌子说。   “想和您打个赌。”周沉将竹筒收起,“赌《归路》的编剧。”   一桌人云里雾里,廖嘉宇却是听明白了。脸上红晕稍退,反复打量着周沉。   《归路》的剧本是他买来的,有灵气的苗子谁都喜欢。廖嘉宇在山角的小摊边陪着人做了半晚上,才换来牛皮纸袋上字迹温润的电话号码和名字。   归路的作者是廖嘉宇淘来的宝贝,要送给周沉,怎么也得仔细斟酌。   贺执就坐在周沉身边,米酒的甜味在他鼻尖绕个不停,就差化作酒液从鼻腔流入喉咙。   贺执拿起竹筒,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正想打破僵局,听见廖嘉宇说:“行啊。”   廖嘉宇眯着眼睛,眼神越过周沉,老狐狸一般看向端着酒杯半僵的贺执以及只顾着扒饭的郑元。   “比我拍得好,他就是你的。”   周沉沉默着一连咽了三杯酒才答应廖嘉宇的赌局,廖嘉宇乐得不行。   贺执仰头将脖颈拉伸至极致,手臂高悬又落下,手背抵着因为酒精而酸涩的眼睛。想了半天还是笑出声来:“廖导知道你是个疯子吗?”   比起姜深,平烨烛这个角色复杂得多。往白了说,平烨烛骨子里是个执拗的疯子,没有人比周沉更懂得沉默下隐藏的沉疴是怎样腐烂的。   “知道。”周沉停下整理背包的动作,转头看向贺执,“但他不知道你是个疯子。”   贺执挪开手背,房顶摇摇晃晃的老式吊灯模糊成一团,像太阳落山时被照得昏黄的云。   贺执扯起被子,转过身,呓语般嘟囔着说:“你才疯子。”   《归路》这个本子在廖嘉宇手里握了一年半,急着拿出来见光,夜里起的雾还没散完,青石板路上已经多了几架格格不入的拍摄器材。   《归路》第一幕由姜深进山开始。村寨荒废的小路荒凉却宽阔,杂草拔除后足以放下一辆三轮。   郑元一早上都弓着腰,双手搭在朗景的登山棍上,当个桌子打瞌睡。一看就知道昨夜里在廖嘉宇的屋里没少受折磨。   曾琳帮郑元上完妆,在他面前狠狠拍了两下手:“能行吗你。”   “嗯?行,能行……吧。”郑元扭头看眼廖嘉宇,喉口吞咽,一副被欺负的大型犬模样。   曾琳看着郑元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走向场地,手肘戳向贺执的腰:“除了都是傻子,这怎么看和姜深都没半毛钱关系。”   贺执往后退,避开曾琳的小动作:“等他演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曾琳看一眼贺执:“今天没你的戏份,在这杵着干嘛?”   贺执掂两下智能手机,说:“打杂。”   ***   山林小路两边铺满野生灌木,荒凉无人烟。吱吱扭扭的声音由远及近,远远冒出半只老旧三轮的车把。   “我说姜深,你在那穷装蒜什么。家里几千万的生意不做,去拍什么纪录片。疯啦?”   板车上蜷着的年轻人一手揽过半人高的登山包,一手握着手机,抬头看漫山郁郁葱葱,憋了好一会说出一句:“你懂个屁。”   “你才懂个屁!你那个预案写得什么探索赶尸秘密,这什么低俗悬疑情节?审你都过不去,最后是不是打算拿赶鸟的破布片当结局敷衍观……”   姜深将电话拉远,拇指狠狠摁在红色挂机键上,随手将手机摔在屈起的腿窝里,探出脑袋去看藏在云雾里的山巅。   浓绿群山倒映在他的瞳孔,雾气如倒悬河流一般倾泻而下。山间偶尔点缀几片黑瓦做顶的建筑,在阴沉的墨绿中诡谲而神秘。   “这地界没人管来着?”   埋头蹬三轮的向导笑了一声,说:“穷地方,哪有人稀罕。”   “我看这山挺好的,做点旅游开发没问题。”   “我就是学旅游的。”向导直起身,山风将他汗湿的头发吹干,和雾气同样的方向向后流淌着。   “山是挺好。人来了,就不好了。”   姜深怀里搂着登山包,艰难地扭头看了眼向导的背影。   “是吗?”   村寨依山而建,三轮板车晃悠着走到半山腰彻底报废。向导看着前面崎岖的山路,拍拍车板:“老板,下车了,后面的路只能靠人走。往上一二百米就是寨子。”   姜深撑着车架子,身体向前倾斜,怀里抱着珍贵的相机,手掌盖在镜头前面,风尘仆仆。   “你这个车开得也太……”   “这路越野车来了也一样。”向导拎起姜深背后的登山包背在自己身上,帮姜深踢掉碎石,踩着丛生杂草开路。   姜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捂着相机跟了上去。   “老板跟我说过,你是来拍纪录片的?”   “嗯,赶尸的故事惊奇呗,有话题。不过我信科学的,我要的是真实的风土人情……”   “人文嘛。”   姜深扭头看着向导:“你懂啊!”   向导嘿嘿笑了两声:“学旅游宣传的时候一天天净听这个了。”   “那刚好,跟我讲讲赶尸。”   “……其实也没啥。”向导说,“我们这里的习俗是悬棺,挂悬棺的地方要面临流水,背靠崖壁。悬崖峭壁不是说上就上的,得有熟悉山路,强壮有力的背尸人来帮忙安葬。后来传着传着就变走尸了。”   “那这些背尸人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愿意做这行?”姜深一边说着一边把镜头盖打开,“我不拍你,就录个音做个素材。”   “办丧事的人家要给送魂费,有时候是一块腊肉,有时候是一串首饰,这些年也会打钱给票子。”向导朝姜深搓搓手指,“还得是这种东西才通用。”   “山里苦,谁谁都想走出大山,去山下的城镇也好,远方的大城市也好,出去了就有好日子过。城里和寨子像两个隔绝的世界,一个繁华美好,一个粗野落魄。年轻一辈都出去了,没什么人留在这里。异地打工的很多忘了寨子。留在寨子里的妇孺老人自顾不暇,哪有能力背着百斤重的棺椁上山,送逝者归家?”   向导随意地说着,和山间穿梭的风和在一起,有些凄凉。姜深摸了一把镜头问向导:“那你呢,怎么回来了?”   向导抖抖肩上比他还高的登山包:“你觉得这山,值得我回来不?”   轻薄云雾纱一样覆盖幽深山林,姜深认真地点头:“值。”   “我们寨子里好些年没见到过背尸的了……不过,好像最近平阿婆家有丧事,找了远山的背尸人来。”向导说,“刚好老板可以去看一眼?”   “那感情好啊!”姜深推着向导身后的登山包,像渴水的山羊恰巧遇到大雨,“走快点走快点!” 第82章   “CUT!过。”   周沉话音刚落,郑元立刻捂着脖子跳下板车。   “用劲过猛,抻着了。”廖嘉宇在一旁看得直乐呵,手里的登山杖敲两下泥土地,意有所指,“郑元不错。”   “嗯。”周沉收起喇叭。   “你的平烨烛,调教好了吗?”   “能看。”周沉说,“下场戏要进山,廖导一起来吗?”   “去。”廖嘉宇遥遥打量着贺执,“我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昨夜小雨刚过,山尖儿上绕着一圈离散的雾气,周沉就是在等这个。   《归路》的风格极难把控,前半段偏向悬疑恐怖,深刻的人性与爱意只留下浅淡的痕迹,剧情随着姜深所见持续发展,这些痕迹才汇聚成河流,组成整个剧本。   周沉不想破坏匿名作者的构思,又不能真的按照悬疑片来拍摄,只好在环境和氛围上下苦功夫。   深山与村寨仿佛两个隔离的空间,人文气息带来的安全感在这里全部被幽深树林所遮掩。这里,是平烨烛的世界。   贺执倚在粗糙树皮上,下意识摸了两把衣服口袋。他有点想抽烟。   “找这个。”   贺执抬眼,看着面前那根细长雅致的烟,差点气笑。   “谁要抽女士香烟。”贺执拍开周沉的手,下巴点点不远处低着头受教的郑元,“廖导挺喜欢郑元。”   贺执说完,手指一阵麻痒,他后悔没接下周沉那根女士香烟了。   廖嘉宇对郑元的偏爱如同在集市上遇到一块璞玉。所以爱惜呵护,小心雕刻。而周沉是在湍急河流里的玉摆件,他的美丽饱含着危险。   而贺执,就是那支最急最大的水流。   “说正事。艹,什么东…西…”贺执直起身,刚拍掉侧后腰沾上的木屑,一团厚实绵软的衣服被塞进怀里,压得声音都断断续续,像蒙在莎中。   衣服大几套叠在一起,袖子垂落在贺执身周,看起来像只脱水的八爪鱼。   “这东西,怎么穿……?”   “朗景给了一张解释图。不过我觉得你看不懂。”周沉拿出解释图。   朗景的图画得很不错,衣服的样式概括清晰,穿戴方式与步骤也写得条理清晰。整整六页笔记本纸正反面都被写满,宛如一本简单的说明书。   “……”贺执的眼睛在密密麻麻的钢笔字上停留了片刻,放弃抵抗,“你来的真够是时候的,第一件穿什么?”   “内衬,这件。”周沉抽出一件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白色上杉,手腕翻转,露出衣服腰侧的系带,“绑带式。”   贺执把摇摇欲坠的衣服堆放在地上,老老实实接过上杉,扯起带子往腰上绑。   粗壮树木将其余剧组人员遮挡了个严实,周沉倚靠在老树前,树皮木屑落在他的肩头。   贺执琢磨着如何绑内杉,前襟露出一片。   太健康了,周沉想。   平烨烛常年与尸体接触,总是裹着皮制或是厚实的衣服,驱寒驱邪。他的皮肤应该干枯粗糙,带着腐败的白色。   贺执总是很适合这些角色,适合在寂静荒凉的空间里,演孤独执拗到发疯的角色。   比如柏云阳,比如平烨烛,还比如……周沉。   “周导,你不会这个时候发情吧。”整套衣服穿完,贺执后背早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冷汗。   周沉的眼神犹如秃鹫,而被吃干抹净的腐肉除了他贺执,也不会再有其他人。   周沉打量四周,草木丛生,落叶满地。他缓缓开口:“你有这个兴趣?”   “没那么疯。”贺执说,“棺材呢?”   “就在你脚边。”   贺执向后看去,一人高的黑漆木头棺材横躺着,底部边缘的树叶被压出一小片。   贺执半蹲着身体,试图背起木箱做成的棺材,随着响了一片的瓷器金属碰撞声里狠狠打了个趔趄。视线刚好落在周沉膝盖以下,能看到他站得笔直的小腿,和稳当当落在泥土地里的登山靴。   贺执拍拍膝盖上的土,吐了口气站起身:“你和朗景商量那么半天的结果就是让我背着这玩意在山林子里晃荡三十分钟?”   作者有话说:   久等!!80和81章重写了,对不上剧情的话先看下前两章。 第83章   太阳西斜,橘红色的光透过云层,穿过云雾与茂密树叶,吝啬地洒下。潮湿土地上滚落几块晕散开来的红色光斑,随着树叶摇晃而轻盈挪动,恰巧落在一只边缘沾满泥土的布靴脚面。   布靴顶端被锦色布带紧紧捆住,脚踝两侧各挂着绣了花纹的香囊。除了夹着金丝的布带与香囊颇有讲究外,来人身上的其余衣物都朴素无华。   村寨门口迎着四五个人,皆是素白孝服,石膏像般伫立在村口。   捆绑在腰间的铃铛发出焖响,人群才有了些许动静。   “平先生。”   平烨烛将手上的长木杖别在身后,人群散开,露出一口木棺材。   “石阿伯,节哀。”平烨烛弯下腰,拜了两拜。   “一百来岁了,喜丧。”石阿伯拍拍木棺材,语气轻松,“也是你阿婆守旧规矩,不然用不着劳烦你还下山一趟。上次见你你还跟在你师父身后面呢。”   “去上个香吗?”   “不了。”平烨烛摇头,“不合规矩。”   石阿伯点点头,叹了口气:“至多也就麻烦你一次,除了我还想看看这里的山崖,寨子里也没什么人有这个执念了,一把火烧了也清净。”   “不麻烦,我先带阿婆上去。”平烨烛显然不善言辞,声音嘶哑低沉,像山间轰鸣的风,如不是四周足够安静,很容易会被忽视。   木棺足有一人长,板材轻薄,粗糙接口的缝隙中隐约能看到人的轮廓。   平烨烛将绳子从棺材底部穿过,固定好四周,抬起一边放在肩上。木棺与人的重量让他半弯下身子,腰间与足踝缠绕的香囊与铃铛随之碰撞作响,像一支独特的安魂曲。   “……”平烨烛身形一顿,朝漆黑的寨子里望去。   吊脚楼层层叠叠的排列,架起的木桩是天然的晦暗迷宫,只有横与竖之间的空隙能漏出些许朦胧光亮。   平烨烛微皱起眉,停顿片刻后将垂落在身侧的绳子系好。木棺彻底被抬起。   “石阿伯,我先走了。”   石阿伯应了声,嘱咐道:“上山的时候小心些。”   平烨烛微微颔首,背着木棺离开村寨。   落在他身后的四五人伫立在原地,直到那方有些粗糙的棺椁消失在隐秘深林里,才有几声低微的哭泣与叹息传上云稍。   送葬的几人只呆到月升日落便结伴离去。偶尔几声枭鸣与风声占据村寨。   片刻后,一处临近寨子口的吊脚楼下钻出一个有些狼狈的身影。姜深双手抱着相机,狠狠呼了两口气:“不愧是专业的,够敏锐!”   他埋头检查相机里的素材,确认无误后一头钻进深林。   ***   “CUT。过了,今天先到这里,大家辛苦了。”   周沉放下喇叭,廖嘉宇坐在一边,环着手机,情绪不高。   “廖……”   “哎,别叫我。”廖嘉宇把剧本塞进周沉怀里,“你这是下套框我呢。”   “套在何处?”周沉抱着剧本,表情淡淡,丝毫没有算计得逞的模样。廖嘉宇看他这个样子就习惯性咬牙。   贺执的平烨烛演得天衣无缝,出场时满溢游离在山间的孤独与神秘,与石阿伯的对话又将他拉至现实,变为传承将失的匠人。   朴素衣装与神秘华贵的铃铛香囊就是平烨烛的缩影,他做得事情庄严沉重,而他的人却又普通脆弱。   廖嘉宇本觉得贺执这张有些精致的脸与平烨烛不符,但一趟戏下来,容貌完好地融入平烨烛这个人物当中。是镜头艺术美的一部分,也是故事美的一部分。   这么相比起来,姜深在前半部分剧情中从人物复杂程度和服装元素上就输了一大截。纵使郑元有灵性,也比不过贺执带来的视觉震撼。   “你真是不打无准备之仗啊!”廖嘉宇摇摇头,问,“铃铛这个元素,什么时候加上去的?”   周沉正在整理怀里乱成一团的剧本,听到廖嘉宇的提问手指停滞在纸页间,一不留神被划出一道口子。   “嘶。”   “哎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吧!走什么神呢?”廖嘉宇朝场务要来创可贴,转头事恰好瞥到了远处正在卸妆的贺执。   为了保证拍摄顺利夹金丝的布带缠了许多圈,卡在足踝,手腕与腰间。将轮廓狠狠裹住,虽然衣着严密,那些繁复的花纹与华贵装饰依旧能带来禁忌的美感。   廖嘉宇深耕文艺圈多年,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什么风格的镜头适合什么样的人。   贺执具有可塑造性,也具有局限性。他总是更适合那些游走在边缘的,一碰既碎的形象。   塞着驱虫药版响不响的铃铛适合他,劲瘦躯干上坠着的复杂饰物也适合他。   廖嘉宇再回头看看周沉,若有所思。   “只是刚好想到了。”周沉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回答。   “嗯。平烨烛的确挺配这种东西。又或者说,贺执很适合这些东西。”廖嘉宇敲敲拐棍,促狭道,“怪不得敢拿贺执和我比郑元,萍水相逢可比不上惺惺相惜啊。感情上我可比不过你们年轻人。”   周沉顿了一顿,创可贴歪了半分,边缘溢出浅淡的血渍。   廖嘉宇倒是很高兴发现了周沉的秘密。他拿走周沉膝盖上散落的剧本,拍拍他的肩膀:“《归路》的编剧我介绍给你。不过你得把贺执再借我用用。” 第84章   山寨依山傍水,空气似凝结的露珠环绕在周围,洁净稠密,也沉闷凝重。   贺执就着有些模糊的镜面勾着脑袋向后瞧,模糊铜镜中映照出些许失真的人体,乳白与绯红混成一片,只能大概看出个模样。   黑漆木头棺材在他的强烈抗议下换成了板材压制的轻木箱,然而山里湿气大,平烨烛的服装又厚实紧密,绝不适宜伤口的愈合。一场戏下来肩胛骨的皮肤就开始发痛,等整个收工,后背处与箱子直接接触受力的皮肤肿起一片,像山野间红了一片的果子。   “嘶……碰上周沉就准没好事。”贺执背着手摸伤口,冷吸一口气。其实也不止肩胛骨,从遇到周沉之后,无论是工作还是私事上,疼痛都悄无声息地成了常客,如附骨之疽,是他“医治”周沉活该遭到的反噬。   “朗景送来的药。”周沉踩着老旧楼梯,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是别样的奏鸣曲。   半梦半醒的声音含糊不清,骤然响起就像是栖息于废弃楼房的幽灵,贺执被吓了一跳,连带了指甲划过红肿皮肤。   他虚盖着发出剧烈疼痛的后背,弯着腰,像极了某件摆在美术馆里的艺术品。   “艹,你走路没声音的?”贺执咬牙。   周沉在楼梯口,一手端庄地举着朗景送来的药膏,一手扶着楼梯把手,看弯成虾米的贺执,突然心情很好。   他往上走了一节台阶,木楼梯立刻嘎吱作响,声音清晰有力,不可辩驳。   贺执忍痛捏着膝盖,完全不想回应周沉的“恶作剧”。   “是你自己演上头了。”周沉拿出棉签,拔开瓷瓶瓶塞,“帮你上药。”   周沉刚同廖嘉宇喝完酒,喝得是寨子里自酿的米酒,香味醇厚,清甜醉人。酒精的烈都躲在米香后,是暗藏的箭。酒汤入喉,如进美梦。周沉的声音模糊低沉,字与字之间黏连着像梦呓中的泡沫。   “醉成这样,你别上歪了。”   “不会。”周沉打量贺执,放下瓷瓶,拿出酒精棉球,摁在贺执后背上,“这么大一片,想歪也歪不了。”   “哎你!”贺执疼得咬牙,后背的痛觉反射到四肢上有一种酸麻感觉。   即使醉酒,周沉处理伤口的动作依然准确迅速,被换下来的棉球上沾着凝结的血块和几抹晕开的血团。显然是贺执没有及时处理导致的。   在周沉的规划中,平烨烛的出场不该这么轻易地结束拍摄。   繁琐的服装以及沉重的道具木箱都是表演时的障碍。哪怕是实力过硬的老戏骨遇到这种情况有时都需要不断调整才能找到最好的状态。   平烨烛在寨子口站定后,应该有一段中场休息,把木箱换成泡沫板仿制的轻型道具,以保证演员有足够的体力完成之后的表演。   贺执把这段略去了,准确地说,是他忘记了。   贺执没有成熟的演技技巧,想要像平烨烛,只能变成平烨烛。平烨烛不会背着泡沫纸箱子为寨民们送葬,所以变成平烨烛的贺执也不会。   平烨烛的出场孤独而神秘,宗教的朦胧感杂糅在真实普通的表演当中,要把握十分困难。   贺执没有真正地成为平烨烛,但已经抓到了些许的神。这也是为什么廖嘉宇必定赌输的原因。   “为什么中途不休息。”周沉将药膏抹在贺执背上,问。   湿凉的药膏缓和酒精带来的刺痛,草药气味温和清香,让贺执跳跃的太阳穴终于得到了安宁。   “忘了。”贺执随口回答,“谁对着一群穿孝服的还能想起来补妆换泡沫板啊。演石阿伯的老师是谁来着?真够劲的。”   “山下镇子里文艺部的蒋老师。今天喝酒时他还说,想起来自己的妻子了。”   “啊?”   “他的伴侣不到三十就因病去世了,也是悬棺,蒋老师就在这个寨子口看着她走的。”   “我说他怎么演得这么真……”   “所以你才入戏了。”周沉低声自语,手掌从背后握住贺执的腰,虎口卡在腰窝,湿热滚烫。   腰部被双手一左一右握住,好像一件被掌控的器物,贺执不能缩起身体,才堪堪注意到弥散的米酒香气中过于黏腻的氛围。   贺执探着身子扒拉出手机,随意一瞟日期,果不其然,他忘了吃抑制药了。   “周沉,在这儿做一次,咱俩明天就别想拍戏了。”贺执撑着老旧木桌,后背滚烫的皮肤与不可抵御的重量和着缓慢发凉的药膏一起令他四肢酸软。   ——又或者说从本质上,他并不能拒绝周沉。   “放心,不做。”周沉的牙齿咬住贺执的耳朵,软骨与薄弱皮肤在齿间分离又重合,好像狼咬住鹿的脖颈。   因为嘴里含着东西,加上本就被廖嘉宇灌了不少米酒,周沉说出的话更加模糊不清。   贺执的手臂半弯,几乎趴在木桌上,抬起头也只能看到铜镜中映出的扭曲影子。耳骨处一阵阵震动,那是周沉在说话,而他却听不清。   ——“为什么……唯独……我。”   作者有话说:   小周导目前的心态:   被廖导发现了藏着的小宝箱——不爽   贺执什么都不知道还对石阿伯很敬重——也不爽   总结:我们周导是不高兴(被打) 第85章   村寨里的清晨伴着房檐滴落的晨露,湿腻的空气像盖在皮肤上的薄毯,轻薄但不透气。将骨头都闷酥了。   贺执迷糊着醒来,后背与腰部残留着被重物挤压的触感,沉重酸痛。   周沉昨晚没有做任何事,这个醉鬼抱着他在木桌子上睡了一夜,贺执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又被放在床上的。   “比木头箱子沉多了。”贺执揉着腰,将后背贴在墙上支撑脆弱的骨头。   朗景拿来的药是惯常上山的寨民常备的跌打损伤药,药效立竿见影,后背的伤口依然结痂,泛着点轻微的麻痒。   现在贺执浑身上下唯一不舒服的,只有被周沉祸害了一晚的脊柱。   廖嘉宇不知道昨晚和自己拼了几个小时酒不见醉的周沉回屋子后把贺执当抱枕一样抱了半晚上,只当贺执时不时扶腰是拍戏落下的毛病。总之多亏了贺执,今天的拍摄任务减轻了不少。   贺执在树木丛生的大山里寻了片平地,摆上一张躺椅,看郑元弯着腰听廖嘉宇训话。   廖嘉宇输了赌注,抓着郑元讲了一个半小时的戏,期间频频把视线看向贺执。   “你惹的廖导,倒霉的是我。”贺执手里拿着卷成一团的剧本,撑着后腰,总觉得要被算计。   他的后腰贴着两张发凉的膏药,轻微的刺痛直往骨子里钻,又酸又麻。   罪魁祸首在他身边站着,埋头在剧本上写写画画。   贺执侧仰着头去看,扯了扯嘴角没能说出别的话来。   周沉很少醉酒。成瘾症的治愈需要克制与自律,他的沉稳与冷淡好像刻在骨子里,除了情事上的侵略性外很少失控。   贺执反复琢磨昨晚周沉如同呓语的话,始终没弄明白周沉的这点细微算是病症的减轻还是加重,亦或者只是偶然发生的情况,用来庆祝他与廖嘉宇赌局的胜利。   贺执琢磨地腰部肌肉更痛了,脑子里塞不下剧本或是平烨烛。   “真当自己是救命药了……”贺执小声说着,摸出手机,找到通讯录里跟本没联系过的号码,编辑了条短信出去。   “郑元。”   “嗯?”贺执吓了一跳,拇指上移,摁灭屏幕。   周沉抬起手中的笔,眼瞳微微下沉,说:“倒霉得是郑元。”   “……”   以周沉的角度来看,贺执像一只疲累慵懒的兽。脖子上戴着猎人的项圈,皮肤挂着隐约可见的淤青或红痕。贺执耳后的位置有一片红肿,微微泛青还带有浅淡的齿痕。   周沉执着于为自己的猎物挂上标记,心照不宣的也好,明目张胆的也罢,只有标签贴在贺执身上的任意一处,他才肯放过贺执。   “廖嘉宇不会放你太久的假。”周沉移开目光,说。   贺执低头打字,屏幕亮度调至最低:“本来今天也没计划休假。怪谁呢,周导?”   “我刚吃过药。”贺执说着,偏头去看周沉。   贺执没忘记周沉屋子里久燃的熏香,清浅的甜腻气息是周沉的稳定剂。但贺执身上的信息素却是久闻就会迷醉的毒药。贺执摸不准周沉到底想做什么。   “熏香蜡烛也是饮鸩止渴。”周沉说,“没什么两样。”   随着昏黄烛火飘至鼻尖的人造香气清甜淡雅,只有周沉知道它与令他上瘾的气味有着何种区别。用香料勾兑出的气味终究是劣等的仿制品,能盖过病态的需求,却也仅限如此。   反复在边界挣扎并不是治病的良方。   贺执没什么好辩驳的,毕竟生病的不是他。   “戏是你的,病也是你的。”贺执说。   周沉的手掌覆盖在贺执因为低头而露出的脖颈上:“药也是我的。”   微凉粗糙的触感贺执早已熟悉,他只是略微僵直脖子,微侧的头好像枕在周沉手上一般:“随你便吧。”   远处郑元紧张欲哭的脸终于有了变化。他的悟性不差,廖嘉宇愿意教,郑元愿意学,两个人结结实实上了堂表演大课。好的学生让廖嘉宇卸掉了心里的烦闷,拍拍郑元的肩膀,宣布下课。   “周沉,你之前说要改剧本来着,仔细聊聊?”廖嘉宇敲敲手里的拐杖,咳嗽了几声喊。   周沉抽回手,贺执脖颈间的温度像温顺的蛇般盘绕在他的手间,附带着湿润的木头香和及其微小的甜腻气息。   手机屏幕上跳着通话提示,贺执将后背靠回躺椅靠背,看着周沉的背影接通电话。   “喂。我是贺执。”   “我是萧青。”萧青手里握着钢笔,底下掂着一沓厚厚的病例本:“很高兴你愿意给我打电话。你想聊聊自己,还是聊聊周沉?”   作者有话说:   贺执:嗯,比起萧正阳还是萧青靠谱点   萧正阳:莫? 第86章   “萧医生,我不需要心理治疗。”贺执认真地回答。   不同于萧正阳,萧青不会用语气或者话语逗弄或者刁难他人,他这样问,是真的认为贺执需要帮助。   “好。”萧青合上空白的病历本,封面上正写着“贺执”两个字。   “想问什么?”萧青问。   贺执想了想,说:“脱敏治疗可能出现副作用吗?”   “脱敏治疗的原理是让患者逐步接触过敏源头,适应条件,从而达到治疗效果。如果对过敏物的剂量控制不恰当,很有可能引发病症。同理,成瘾症的相关治疗也是这样。过度接触上瘾源会让患者失去自控,再次陷入病症,导致更严重的状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周沉有什么异样吗?”萧青问。   贺执说:“他平时喝酒吗?会喝醉吗?”   萧青不断记录的笔顿了下来,“周沉不会碰酒。即便迫不得已,也绝不会喝醉。”   “是吗……”   “贺执。”萧青叹了口气,翻开压在胳膊下的一本病例,“周沉曾经装醉误导了萧正阳的诊断。除了那一次,我再也没有见过周沉醉酒的模样。虽然我不认同萧正阳的一些治疗手段,但作为心理医生,他是绝对合格且优秀的。周沉善于调整与伪装自己的情绪,是很难处理的病人。”   “萧医生这是怕我被狼叼走了?”贺执轻笑,“不用担心,他就是想吃了我也得啃一会呢。”   萧青皱眉,他并不擅长回答这种调侃中带着自嘲与轻浮的话。   “脱敏治疗真的有用吗?”贺执自然地岔开话题。   “理论上可能有用,虽然我并不赞成。”萧青说,“下周我需要外出复诊,地点离你们的拍摄地两个小时车程。我会过去一趟。”   贺执愣了片刻,问:“周沉知道吗?”   “不知道。”   “那谁带萧医生进剧组?”   萧青合上病历本,说:“我去探班,会有人带我进去。”   廖嘉宇拿着剧本指指点点,最终点点头,像是和周沉达成一致。廖嘉宇扯过半蹲在一旁休息的郑元,朝贺执走来。   “行,那到时候联系,先挂了。”贺执挂断电话,朝廖嘉宇打招呼,“廖导。”   “小贺忙着打电话呢?”廖嘉宇把拿着剧本的周沉往前推,“你们周导要改剧本,打扰小情侣煲电话粥的仇可得记他头上。”   “廖导。”贺执站起身提醒,“我单身。”   “这么警惕啊。”廖嘉宇调侃一声。将视线落在郑元身上。   郑元愣了片刻,慌张地摆着手:“廖导,我也单身。”   “行了,不逗你们小年轻。”廖嘉宇说,“周沉对剧本有些想法,但改动比较大,需要和你们商量商量。”   “周导想改哪里?”郑元问。   周沉将手中剧本摊开,印刷字体间写满了雅正的字,将空白的位置几乎全部填满。   “增改的部分主要在这几幕,是你们两个的对手戏。难度会有些大,对屏幕形象也会有很大的影响。”周沉说,“如果有任何顾虑可以随时告诉我。”   贺执接过剧本,郑元凑上来看。   如周沉所说,添加的剧情几乎全部是平烨烛与姜深的对手戏。   原本的故事中,姜深陪着平烨烛送了几次葬。他听到过远在他乡的游子电话中麻木沉痛的沉默,看到过悬崖边饱经风霜的棺木。他知道背尸人的传承将断,而他手中的片子也不过是这份职业葬礼上的一株白色菊花。   姜深是记录的人,最终他离开村寨,将这些故事带上摄影展,村寨获得政府的支持与资助变得富饶。而平烨烛却和仍然需要背尸人的村寨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怪廖嘉宇会一眼看中这份本子。人物丰满,压抑与温馨共存,是一份成熟的,完美的文艺剧本。   而周沉却认为,太和谐了。   大量的笔墨用于讲述故事和表达现象,故事自洽,而平烨烛的孤独与内敛却向湖面的浮萍,空有设定没有根系。   姜深不能只是摄像机的双脚,平烨烛也不能只是背尸人的眼睛。   在周沉的故事中,姜深是闯入寨子的外人,他带着许多有趣新鲜的玩意,教孩子使用电子设备,讲山外的故事。有些人喜欢他,有些人讨厌他。平烨烛小心的维持着平衡,避免姜深与寨子有过深的交集。   然而事与愿违,姜深与寨子中的神棍交恶,被忌恨报复。神棍与寨子里的富商做交易,将姜深卖到富商家里做冥婚。   “这个,真的能播出去吗?”郑元看完了增改的部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提出了无比质朴的问题。   “人口买卖、活埋、冥婚……”郑元挠挠头,“剧情是丰富了,但这也太丰富了!”   廖嘉宇点点头,说:“的确会麻烦一点,不过这是我们该考虑的事。小郑觉得这部分是加还是不加?”   郑元看看周沉,又看看廖嘉宇,没敢说话。   “我没什么问题。”贺执合上剧本,替郑元解围,“廖导既然来问我和郑元的意见,就说明您舍不得这段剧情。”   廖嘉宇抿了抿嘴,显然是被说中了。   “好的电影不应该歌颂或者评判事物,故事就是故事,把故事讲好,才是电影的真正意义。该讲的东西就把讲出来。”廖嘉宇做出决定,看了一眼郑元,“以后有什么想法别藏着。”   郑元慌张地应了一声,攥着衣服像犯错的小狗。   等廖嘉宇走远,贺执才拍了拍郑元的肩膀:“廖导拍了一辈子文艺片,每一次都在创新,每一次都想讲新的东西。不掺和导演间的争论是明智的选择,只不过廖导与众不同罢了。”   郑元喘了口气说:“贺哥……我没什么文艺细胞,我觉得周导这段该加只是因为他看起来能挣票房啊!”   贺执愣了片刻,表情促狭:“够实诚,不过你周导还没走呢。”   郑元一僵,抬起头果然看见周沉就在不远处站着。   “……周导,我不是说你的剧情谄媚,迎合大众哈。”郑元说完又感觉哪里不对,越发心虚,找了个借口溜走了。   贺执维持着勾肩搭背的动作,有些遗憾地耸肩:“都怪周导,把人吓跑了。”   “你怎么觉得?”   “什么?”   “这段剧情。是落俗,还是完善剧本,亦或是自我表达。哪一种观点都可以,别用敷衍廖导的话对付我。”周沉说。   “比起原来的剧本,你的故事更有可看性,所以郑元说得有道理。不过……”贺执指了指剧本,“你是在顺应他的想法。   “背尸人和悬棺在剧本中是即将消亡的文化。令人唏嘘,却也仅此而已了。平烨烛的消失是与姜深的错过,也是逃离村寨获得的自由。遗憾和尊敬只对人,不对棺木。或许你的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存在在故事里的,只是要换钱的东西不能有瑕疵,而廖嘉宇拿到的是作为商品的《归路》。”贺执说。   周沉点头:“而我想把货物变回故事。” 第87章   山寨里的湿气让受损的骨头备受折磨,贺执背部的酸痛花了一周时间才算大好。   正式复工的晚上,廖嘉宇向寨民买来一只年岁不大的山羊,撺掇着朗景在吊脚楼里摆全羊宴。   朗景爽朗答应,将整个剧组连带廖嘉宇一起薅来当全羊宴的“临时工”。廖嘉宇虽然人到中年,但童心未泯,毅然决然揽下了抓羊的活计。然而寨民牵来的小羊身形矫健,廖嘉宇举着手杖追了半晌午也没够着半截羊尾巴。最终还是朗景带着摄像组出马才搞定小羊。   整个剧组从清晨忙活到傍晚,炭火跄跄燃起,时而腾起的火星夹杂着油烟,让废弃已久的吊脚楼活络起来。   “真够折腾的,周导要是别认死理非得要木头箱子就好了,害你躺了一周!”曾琳手里攥着裹满香料的羊肉,趁周沉被朗景拽去当帮工在贺执身边偷偷抱怨,“你的镜头是没拍,小郑都快被廖导盯哭了。一个妆要来我这里改五遍。”   贺执咬了口羊肉,没说话。   毕竟木头箱子造的孽第二天就好全乎了,真正导致他拖了一周进度的罪魁祸首,现在正举着香料罐子站在篝火边被朗景当调料架使唤呢。   “廖导说今天正好迎新,有人要进组?”贺执岔开话题。   曾琳应了一声:“嗯,熟人,萧正阳。”   “萧正阳?”贺执愣了愣,意识到萧青要探的这个班指的是谁,不过……   “按照明天的排期,来客串也只能……”   曾琳福至心灵:“演那个因为超载拉人出了车祸的倒霉面包车司机,全程就一个血乎刺啦的镜头。下午进的山,来我这儿试了个妆。让天才满贯影帝演一场死的龙套,周导的面子真够大的。”   贺执环顾四周,问:“不是迎新,人呢?”   曾琳耸肩:“被假血抹了一脸,妆化了一半就拽着陪他来的助理发牢骚去了。哎,这不人刚好来了。”   贺执朝门口看,萧正阳一脸愁苦相地往吊脚楼杵着,他身边站着背着大包小包,带眼睛的清瘦“助理”。赫然就是萧青。   萧正阳一眼瞧见贺执,朝他挤眉弄眼了半天,被萧青一巴掌拍在肩上,老实了。   “啧啧,我们萧同志下午可老实了,垂耳兔一样,不知道他带来的这个助理什么来头。”曾琳撸着串,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可算来了,再晚会就剩骨头架子了。”朗景举着木头签子,招呼萧正阳。   周沉看了眼萧正阳和萧青,说:“先吃。”   寨子里土沃草肥,喂出来的羊羔肉嫩没有膻味,加上草药香料烤制,醇香清爽。   一只羊被啃了个七七八八,米酒的香气在炭火散发的热度里蒸腾,飘了满楼。廖嘉宇只寒暄两句眼睛就开始打架,最终决定趁早拄着手杖回去补眠,迎新复工会彻底变作全羊宴。   贺执被追着敬了几碗米酒,天黑下来的时候,燃起的火苗都成了复数,被曾琳丢在墙角落里,脑袋上贴着张“已睡死”的纸条。   周沉捧着调料盒和朗景一起喂着这群野狼,直到羊羔骨头都刮白了,才终于闲下来,看向坐在篝火边的萧青。   “复诊顺利?”   “没见到,说是跳河了。”萧青说。   周沉添了把柴,没说话。   萧青手里有几个特殊的病例,是通过前些年媒体报道联系上的。有些寨子闭塞,找不到病因就当作疯病处理。萧青义务问诊接了十几个病人,到现在还能联系上的只有两个。   “我记得是个女人,三四十岁,有几个孩子。”周沉说。   “她房里摆着近日的报纸,柜子里还有别人寄给她的相片。”萧青说了两句,觉得没什么意思,停住了。一个愿意接受治疗,渴求外界的人怎么会突然跳河。端倪太多,疑点太多,但都不是他这个医生能做的事。   被社会边缘化的群体多如牛毛,纷乱留言一到,大部分都被匆匆打上不合格的标签,消失在极速流动的节奏里。   就如周沉一样。萧青呼出一口气,他的病人稀奇古怪,苦难的多,幸福的少。导致他的压力也没小过:“说说你吧。”   “暂时死不了。”   萧青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说:“山里天气冷,就算在炭火边上也不该有这么多汗。”   “……”   “做个检测?”   “不用。”   “周沉。”   “我知道过不了。”   炸裂的火星噼啪作响,像偶尔奏起的大提琴。沉重,突兀。   “我很适应这种情况。”周沉说。   “无论你多么自控,压抑太久就会爆发。周沉,你对贺执的欲望不是情绪,是病。要懂得适可而止。”   “大概吧,但这次再停下,我就只能是个病人了,对吗?”周沉撑着手臂,眼里只有升腾跳跃的火焰。   萧青陪他一起,炭火将尽,萧青添了把柴。   “我想拍完《归路》。”周沉的手指敲打在剧本上,沉闷如山顶撞起的钟,“电影,我,以及贺执是融合在一起的东西。我能看到它的形状,它应有的样子。萧青,我觉得我在痊愈。”   萧青抬头,火光向四处映射,堪堪照亮楼房的四角。萧正阳蹲在墙角握着跟不知哪里找来的树枝,戳在贺执左边脸蛋上,做了个鬼脸。曾琳在一边笑着拍照。   闪光灯亮起,落下。   萧青挪回眼睛,属于人间的温暖是最好的药,如果周沉正在体会,亦或仅仅是寻到端倪,也总是一件好事。   他把木柴一口气丢进火堆,松口:“你的病,随你。” 第88章   萧正阳进组,贺执的腰伤也已痊愈,剧组顺利复工。   萧正阳一早赶来化妆。又是上血浆,又是擦煤灰,顶好的头发撒了几把土,看起来像个在路边要饭的叫花子。山里潮湿,煤灰没一会就粘在头发和皮肤上,泥娃娃一样。   “你说他是我亲哥吗?”萧正阳叼着根草叶子,在周沉身边低声抱怨,“今早特意跟着我来化妆,抬起手机就照,拍完了还说‘这么落魄的样子怪少见的,发给爸妈看看’,是人吗?”   周沉扭头上下打量他,说:“嗯,是挺少见。”   “……你一样不是人。”萧正阳郁闷地拍拍脑袋,头发上的土墙灰一样簌簌往下掉,“今天的戏,你导?”   “昨晚廖导酒喝多了,现在还睡着。”   “一样是超载的面包车,一样从偏远山村赶赴城市。别说是你,我都觉得巧。”萧正阳往后仰着,视线落在周沉身上,一动不动,“萧青给了我两支镇定剂。”   “未雨绸缪,挺好。不过我用不上。”   “你最好是。”萧正阳拍拍周沉的肩,站起身,“郑元怎么样。”   “状态还行。”   剧本中,平烨烛走入深山后,姜深带着把手电筒背着登山包跟了上去。夜深雾浓,不了解山里情况的姜深很快迷路,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姜深在大山里迷失了四五个小时,才被平烨烛救起。姜深被平烨烛发现的时候,正蹲在灌木丛里和一只吐着蛇信的巨蟒对眼。被吓得浑身发颤的小少爷刚一得救就赖上平烨烛,扬言大不了在大山里吃野果喝山泉水,挖地三尺也要寻到悬棺的位置。平烨烛奈何不了他,只好先带着姜深回自己的家。   平烨烛的住所远离村寨,临着一处陡峭的悬崖,空旷肃穆。木头因为雨水侵蚀而变得老旧,常年燃起的香火气缭绕四周,久久不散。院子外摆着一两口棺木,最大的房间只供奉着各式各样的牌位。放着尸体的棺木大喇喇在院子里摆着,姜深整晚没睡,翻来覆去半天爬起来将镜头盖扭上,紧紧抱着枕头在心里默念“无意冒犯”。然而太阳一升起,姜深的胆量又起来了,眼瞅着平烨烛要出门接活,连忙抱着相机跟了上去。。   姜深记录下的第一次死亡,是一场车祸。   两块钱一趟的五人面包车塞进十个人,在公路上发生侧翻,柴油泄露,烧了个干干净净。只活了司机一个。   姜深端着相机想要取样,司机看着他,低喃着对不起转身就跳入火海。   这段戏的重点在姜深,初见死亡的空洞与恐惧让姜深意识到背尸并不神秘,他要记录的是无数倏然消逝的生命,以及在他们身后苦苦追随,不知归路的生灵。   而平烨烛,他看惯了生离死别,习惯接受遗憾,送走亡灵。在这场戏里,他是沉默淡然的引路人。   周沉将目光落在远处和郑元对戏的贺执身上,说:“差不多了,开拍。”   ——   姜深站在老旧三轮车旁,里面还载着一口薄木棺材。   他手里握着相机,始终没敢拧开镜头盖。   乡镇的柏油马路近年刚修好,宽阔,平坦。灰白色的沥青地面像水泥铸就的海洋,倒翻的面包车是被海浪吞噬的铁皮轮船。   面包车的后备箱翻起,针织布拼凑成的座椅散得七零八落,混杂着玻璃与机械零件。   “加上司机十一个人,都挤在限载七人的车里……”警员小声感叹,朝救护车唯一缩成一团的人看了一眼,摇摇头,“造孽。”   姜深顺着警员的眼神看到幸存者。   毛巾毯将他裹得严严实实,露出的两只脚滴滴答答地流血,蔓延成一条纤细的河流。   姜深吐了口气,悄然拧开镜头盖,面向地面,走过去。   “您好。”姜深抿着唇,欲言又止。   毛巾毯抖动几下,钻出一颗灰扑扑的脑袋来。   血污凝结在年轻人的眉毛与唇角,血痂干硬,像多出来的病灶。破破烂烂的衣服兜里塞着揉起来的票根,被血殷透,成了毛茸茸的一团。   姜深在他面前挥了挥手:“陈酉萍,你认识吗?”   “陈……陈……酉萍。”年轻人哆哆嗦嗦重复着,眼睛直地盯着前方。   姜深手腕哆嗦,摄像机落在零散的担架与白色布袋上。   “几个。”男人突然问。   “什么?”   “几个。一、二、三……”   “哎你。”姜深侧着身子,挡住男人的视线。   男人毫无反应,依旧伸着满是血污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数。   “别数了,八个,车下面抢救的还有两……”   “八,二。”男人指了指自己,“十一。”   姜深缓慢地点头,垂下去却没敢抬起。   “十一个,十一个。”男人站起身,越过姜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姜深在他身后叫了两声,鬼使神差地举起了相机。   镜头里,男人越过尸体袋,踩过满地玻璃碎屑,在警员的呵斥中扎进了燃烧的火海。   火星爆裂,零星噼啪声为静止的画面增添几分活力。   “轰——”   浓烟与火焰升腾,柴油泄露导致面包车发生二次爆炸。   姜深举着相机的手颤抖,他怔愣地抬头,与眉头紧皱的平烨烛四目相对。 第89章   “CU……”这场戏到这里理应落幕,周沉却突然收声,放下喇叭,示意摄像继续。   火焰与浓烟在贺执背后升起,将他身上的铃铛照得火红。废弃面包车里,带有血迹的衣服被火舌撩拨,橡胶燃烧的气味逐渐弥散。   这场救援持续了半小时,最终只获得一团嘲讽的火焰,和遍地残骸。   郑元喉结滚动,端着相机的手颤抖,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我,我不知道他会……”   他的无措与恐慌恰到好处,就像好心办坏事的孩子。   贺执偏头,心不在焉地说:“你知道的。你知道他愧疚,情绪不稳定。所以你刻意刺激他。”   郑元张了张嘴,看向远处的镜头。   “或者你觉得他罪大恶极,活该有此结局,在死之前提供些精彩素材也不错。”   “我不是故意的!”郑元立刻收回眼神,手指紧紧扣着摄像机,急于证明一般大喊着。   从火堆里爬出来,满身脏污,披着条毯子的萧正阳摇摇头说:“他被带进去了,贺执演技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不对。”萧正阳打量贺执,说,“他没在演平烨烛,这是他自己的情感。”   “嗯。”周沉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平烨烛尊重生命,习惯死亡。即便没有姜深,超重上路导致多人离世的压力依旧会压垮司机。会因此愤怒,失控的是贺执,而不是平烨烛。   演绎已然脱离剧本,可周沉没有喊停。   萧正阳皱眉,眼睛朝人群后方同样神色严肃的萧青瞥去。   “不是故意的……”   贺执将郑元说出的最后几个字念得咬牙切齿,突然扑上去揪起郑元的领子,将人转了一圈,正对着熊熊燃烧的火堆,“那这是什么?”   郑元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天旋地转,领子从前胸滑至后背,布料绳索一样卡着他的脖子。   “救,救命。咳!”   郑元感到脖颈一松,随即向下栽去。   郑元仰躺着,颠倒的视野里周沉惨白劲瘦的小臂卡住贺执的咽喉,贺执的眼睛微微充血,精致铃铛作响,好似摇起的招魂幡。   “周导。”郑元感激地叫了一声,没人理他。   周沉的视线牢牢固定在贺执身上,如同镜头般沉默而冷静。郑元一时分不清周沉是救他出险境的人,还是贺执身后阴魂不散的鬼。   “啪啪”   萧正阳在郑元面前拍了两下手,遮住了郑元的视线:“吓傻了?在这里四脚朝天装乌龟呢。”   “啊?没有没有。”郑元回过神,对上萧正阳促狭的笑。这才注意到自己双手双手弯曲九十度,高高举起,像极了翻壳的乌龟。   “咔嚓。”   “说茄子——!哎不错,挺好看。”   “萧哥!!”郑元翻身跃起,要抢萧正阳手的手机,被轻松躲过。   “蹦得挺高,缓过劲来了?”萧正阳扬扬手中面目狰狞的照片,说,“演员入戏出现点意外很正常,早年你周导拉着我拍杀人犯,非要用把没开刃的真刀上。结果状态一到,我骑着对面演员拿刀扎了七八下,要不是里面垫了东西,我就进局子了。”   “真的?这也太危险了!”   “是啊是啊。”萧正阳敷衍着郑元,拿起手机将照片发进剧组群。   闹剧落幕,最出名的要数郑元四脚朝天的“翻壳乌龟”照。   郑元被团团围住调侃闲扯,萧正阳功成身退,站在萧青身旁:“不跟过去看看?”   “你没用镇定剂,说明周沉还在控制内。”   萧正阳摸了一把口袋里的镇定剂,说:“他清醒得很。周沉之前说什么来着,贺执,他,还有演戏是连在一起的。”   “融合。”萧青纠正。   萧正阳对着片场比了个拍照的手势:“除了平烨烛,他在电影里寻找的,还有贺执。”   “也在找他自己。”萧青闭起眼睛,没有继续周沉的话题,这是他鲜少认同萧正阳的表现。   “对了,聊聊你入戏时差点杀人的事。”   “呃。”萧正阳放下手,神色讪讪。   “身为心理医生,屡次放纵自己的精神沉浸病态臆想,意图了解少数群体,建议谨慎从事相关工作。你的大学评语。”   “哎哎哎,你拿电话干嘛?”   “通知导师,下月报告也是你来写。” 第90章   脖颈处的窒息感让贺执逐渐清醒,漫天火海变作郁郁葱葱的山林与别致古典的村寨。   近乎被拖行的状态让贺执感到不适,他抓住周沉的手臂,在木门关上的瞬间挣脱蹲下,缩在墙角。   “蹲着做什么?”周沉忽视小臂被贺执抓出来的几道印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贺执。   “想蹲着。”贺执说。   他双手抱着膝盖,头向下埋着,只露出被碎发遮盖了大半的眼睛。声音发闷,嘟嘟囔囔的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像做错了事的大型犬。   入戏太深把对戏演员差点掐死,说得台词演得内容还和剧本人物没有半点贴合,贺大少爷是一点丢不起这个人。   贺执蹲了半晌,才让心情平复。周沉就站在身边,视线落在他身上。   贺执抿了抿嘴问:“小郑没事吧。”   “没事。”周沉盯着贺执,心不在焉地回应。   贺执松了口气,狠狠抹了一把脸,仰起头将头发向后捋,手掌盖住脸部:“别管我,一会就好。不会耽误拍摄进度。”   “唔!”贺执脸颊骤然被捏住,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周沉的手挤在贺执手掌之间,卡住他的下巴,本就扬起的脖颈再度拉伸,带来疼痛。   “你干什唔?”贺执握着周沉的手腕挣扎两下,看疯子一样瞪着周沉。   周沉的手冰凉而僵硬,目光锁住贺执,像狼盯上猎物。贺执顿了下,意识到周沉状态不太对劲。   周沉审视着贺执,突然发问:“陈酉萍的孩子,有罪吗?”   “什么?”贺执愣了下,一时没想起来陈酉萍是哪位。   周沉有些焦躁,又问了一遍:“有罪吗?”   “为什么问这个?”   “先回答我的问题。”   贺执皱眉,周沉的情绪不对,尽管他的声音语调都平稳冷静,但看向他的瞳孔却黑得令人瑟缩。握住周沉的手由抗拒变为安抚,贺执沉默了片刻,给出一个模棱两可不会出错的答案:“货车侧翻是场意外。”   “我不是指车祸。”周沉说。   贺执“啧”了一声,觉得周沉在无理取闹。他敲敲周沉的手腕:“给点提示,周导。”   周沉看着他,开口:“陈酉萍死后,她远在大城市的子女将她留在大山里。没有葬礼,没有悼念。”   贺执这才抓到些周沉的逻辑:“陈酉萍的女儿离家三十年,白手起家挣得一份家业,她要维护事业,感情,家庭。”   周沉笑了起来:“她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反应是什么样的?”   不等贺执回忆剧本,周沉已经念出了台词。   “车祸?什么时候的事。”   “我知道了。”   “我这里走不开,就不赶回去了,麻烦您……”   周沉提着嗓音,清越冷静。这就是陈酉萍死后,平烨烛打给她女儿时听到的话。   剧本的描写是,平烨烛听到电话那边有孩子的吵闹声,打印机运作的嗡嗡声,以及嘈杂的人声。   女人第一反应是处理意外带来的变化,干练果断,好似情绪被埋在无数事情之下,不需要展露,不需要发泄。   只是在孩子吵嚷着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姥姥是,女人沉默了片刻说:“姥姥更喜欢山里的生活,不过来了。”   “人的悲伤是会错后的。”贺执说,“哭喊不是唯一的表现方式。”   “我看不到她的悲伤。”周沉松开贺执,直起身。他错后一步,恰好落在窗户漏进来的光亮里。   “陈酉萍是为她死的。她逃避,麻木。用意外和忙碌掩盖自己的罪行。”周沉低头,看向贺执,冷冷接了一句,“就和我一样。”   贺执愣在原地,眼前好像炸开了烟花,震得他不知该如何思考。他想问什么叫就和你一样,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周沉却突然走向他,弯腰,将他拥入怀中。如同所有热恋的情人一样。   温热气息落在脖颈与耳畔,似恶魔的吐息:“和陈酉萍一样,我有罪。”   贺执的身体僵直,任凭周沉咬住他的侧颈。   周沉的话好似叹息,轻巧落在耳边却无比沉重——“贺执,你得陪我一起赎罪。”   并不声嘶力竭,也不包含愤怒怨恨,轻得好似一种哀求。然而贺执没能察觉到周沉细微的软弱,他只觉脖颈一片濡湿,双腿发软,神志不清:“你……什么意思?”   周沉放开贺执,早已平静:“贺小少爷这么聪明,自己想想。”   “是你父母……”贺执停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周沉语气偏冷地回答:“嗯,死了。”   “怎么死的。”   “车祸。”   贺执握住周沉的手臂,指尖陷进皮肉。他后悔深入这个问题了,但周沉没有放过他。   “死在去给校领导送礼赔罪的路上。”周沉的声音放得很轻,好像亲密情侣之间的呓语,“他们不信任我。培育多年的好苗子却做出抄袭的烂事,败坏名声,我爸恨不得把我打死。但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没法放弃,所以买了最好的烟酒,四处赔罪。把我拽上酒桌,逼着我鞠躬,下跪,希望我能回去上学。我不愿意去,他们就把我关在家里,自己去跑关系。”   周沉似乎回忆起了有趣的事情,轻笑出声:“死的时候我妈手里还攥着大几万的红包。”   “我尝试过放弃摄影,我愿意走出来,去找新的工作,过新的生活。可是他们不接受。也是,铺好的阳光大道就此斩断,就此平平无奇,做父母的一定气得厉害。我们僵持了整整两年,这个家庭好像陷入泥潭一样无法脱险。我看着他们四处奔跑,家里的钱流水一样消失,就和我的时间一样。人的勇气是会消失的,所以我妥协了。我把舍弃可能的道路当作尽孝,参加各种酒局,去赔罪,维系关系,但是没有任何起色……”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甚至有些轻松。”周沉笑了,“陈酉萍的女儿没有罪,但是我有。我甚至感激这场意外,欣喜若狂。”   “周沉。”周沉在笑,贺执没法去看他的笑,太刺眼。他始终被压着,肩胛骨抵在墙壁上,腰部悬空,酸麻与疼痛从不同的位置传来。但贺执无暇顾及,他紧紧抓着周沉,像渴水的鱼。   “我拿到他们的赔偿金,想重新开始。但我总能看到俊深。你们的艺人,拍得片子,投资的综艺……”   周沉停下来,他的唇紧抿,片刻后又笑了。他将贺执抱起来,压在墙壁上,手掌强有力地摁住肩膀,仿佛要把骨头揉进木板墙。   周沉的唇凑近贺执,开合间会扫过贺执的唇峰。麻痒令贺执不自觉地发抖,感觉好像被逗弄的猎物。   “他们总说,如果我当初能抓住你的心,一定前途无量。”周沉的语气里带着玩味与嘲讽。   “对不起。”贺执闭起眼睛,没能找到任何有意义的语言,他侧头枕在周沉的手腕与小臂处,脖颈因为牵扯而露出。   周沉感觉到骨骼紧紧贴着贺执的侧脸,鼻骨贴着臂弯,如同脆弱而无防备的鹿。连喉结的震动都会因为肌肤相贴而更加明显。   “对不起。”贺执说。 第91章   贺执的眉微簇,神情中藏匿着局促不安。   陈酉萍的离世是一个写得太好的故事,无数苦难堆叠成了一具具尸体,在大山的无证面包车里沉寂死去,是注定的因果宿命。可它终究只是故事。贺执沉溺其中,为其感慨,为其悲伤,却远不及周沉说告诉他的一分一毫。   俊深破产后,贺执体验过太多世态炎凉,他迅速的成长、成熟、而后腐坏。习惯在杂乱卑劣的谈论里生存,在是非颠倒的规则里过活。   他像一颗从果芯开始糜烂的苹果,外表红艳摄人,内里千疮百孔。他肆意而张扬,这是他的价码,也是他的本性。   生活于贺执来说是一滩混着灰尘苔藓的死水,混杂着贺庆松扭曲的执念,等待太阳升起,晒干升腾,最终不剩一分一毫。   而周沉,是一场太急太大的暴雨。   在与周沉的一切事物上,贺执惯用的伎俩都是无效的。周沉的每一个遭遇,都是一记闷棍,直敲打在贺执头上,是迟来多年的罪状。   电影,贺执可以用尽全力去演,去拍。爱情,贺执也可以舍弃尊严地弥补。而亲人的离世,与终日的彷徨与恐惧,贺执找不到一个方法能将周沉拉出来。   周沉对上贺执的眼睛,突然又闻到了清雅恬淡的香味。比香薰更细腻,更难以拒绝。他陡然松开手,拉开椅子,木质凳腿与地板撞击发出悲鸣,刺耳且骇人。   “你忘了吃药。”周沉说。   “嗯。”贺执摸了把口袋,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反而是铃铛骚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药在你那儿。”贺执说。   周沉的口袋同样是空的。阻断剂在他与贺执的屋子里。而萧青给他的药早就吃到了临界点,不能再吃了。周沉是个难缠的病人,却不是求死的傻子。他足够清醒,所以压根没把药放在身边。   周沉仰起头,手指没入发丝。杂乱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细瘦,本就干瘦的手指更是白得宛如几截枯骨。他紧紧闭上眼睛,指尖微微发颤。   他张口呼吸,在月光下,气息化作游动的灰尘喷出,扩散,又缓缓消失。凝聚又弥散过程如同周沉的欲望。   贺执的所有反抗、落魄与示弱都令他感到兴奋。恨意与失望重叠在一起组成更复杂的疾病,不受本人抑制的在胸腔徘徊。周沉和萧青萧正阳都清楚,那不是情欲这样简单的玩意。   周沉犹记得他对萧青说过“他在痊愈”,可事到如今,他依旧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他被无数过去绑缚,像魔鬼一样拖拽着贺执,希望他们能一同堕入深渊。   贺执察觉到周沉的状态,呼出一口气,说:“我不适合做你的药,我治不好你。”   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衣服满是褶皱,发丝凌乱,在昏暗的环境中透露出一种颓丧的痞气。   周沉没有说话,他透过稀碎的发丝注视着贺执。看他散乱领口之中露出的脖颈与锁骨,看他紧抿的泛白的唇,还看他半垂着犹如死物的眼睛。   “药给出的建议,可不能算作医嘱。”周沉说。   “……”贺执沉默片刻,说,“说得也是”   贺执撑着膝盖站起身,双手撑住椅背,低下头俯视周沉,他的腿与腰都压在周沉身上,重量就这么落下,似自甘坠落的羽毛,:“我不知道要怎么医治你,周沉。但是这颗药可以整颗喂给你。”   贺执抿着嘴,轻蔑与自嘲通通消失,眉眼间没有丝毫笑意。   周沉的手掌落在贺执腰际,因为紧贴墙壁,皮肤粗糙而冰冷。像燥热火焰中得以慰藉的一捧清泉。   重逢的第一天,周沉就看到了贺执的懒散与冷漠。他们两个就像丢弃在垃圾桶的破娃娃,缝缝补补之后摆在二手玩具店里,无人问津。   周沉沉默少言,贺执随意不着调。和令他缅怀又痛恨的过去丝毫不相似。   此刻出言轻佻,神情认真严肃的贺执,让周沉有一瞬的恍惚。   周沉在刚交往时总会下意识地省出生活费,好带贺执去最贵的餐厅,或送出一份印着简约标志的昂贵礼物。   街边滚烫酥脆的油条是周沉的生活,是贺执的情趣。周沉费劲心思地讨好情人,公孔雀一样用漂亮闪烁的饰品来装扮自己,好做出一种与贺家小少爷门当户对的假象。   贺执不动声色地照单全收。直至周沉生日这天,贺执在挤满的玫瑰花束当中放了一张银行卡和一卷胶带。   他说:“艺术无价,我也无价。把这卷胶带拍满,我就富可敌国了。”   说这话的贺执十分真诚,他将花束塞进周沉怀里,越过朵朵盛放的玫瑰贴在周沉耳边说:“单子我下了,小周导什么时候上工?”   自那之后周沉带着贺执穿梭在街巷里,去寻最隐秘的中古店,吃最正宗的小吃。再也没有为了虚幻的纸醉金迷而头痛。   因为他的爱人没看上明码标价的事物,却对他手里举起的相机情有独钟。   周沉微眯起眼睛,愈加重合的画面不可抑制的变得清晰。他搭在贺执腰际的手掌下意识握紧。   贺执的承诺太过相似,不图回报,倾囊相予,周沉总是这样弥足深陷,而后……   本能的喜悦仅仅盛开了一秒就倏然凋落。周沉瞳孔微缩,推开贺执。   “真慷慨。”刻薄与讽刺不是本意,话音落下,周沉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贺执撑起手臂,将自己推离周沉。   空气静默了好一会,才响起一声底气不足的“啧”。   贺执踢在周沉小腿上。力度不大,足以宣泄不满,遮掩尴尬,又不能造成任何疼痛与威胁。   “周导,你可真会说话。” 第92章   贺执讪讪离开,门缝漏进的一束光短暂地照亮周沉,又沉沉落下。   小屋失去了光亮,失去了贺执,一切变得沉闷寂静。周沉坐在木椅上,丝毫未动,直到太阳彻底消失在云层,木门才发出吱呀声响。   萧青轻轻关上门,环顾四周。   家具还完好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物品的碎片,没有血迹,周沉握紧的手指骨节上也没有淤青。一切正常。   “比我想象中和平得多。”萧青拿出一支针剂和一袋白色药片,放在木椅扶手上。   周沉的目光快速掠过,又轻轻闭起。   这代表他拒绝用药。   萧青从善如流地收起。周沉是个难缠也省心的病人,萧青在一次一次的拉锯中摸到了周沉的底线。在周沉仍对电影有执念时,对身体就有足够的把控。   萧青扯过另一把椅子,摆在周沉对面,“需要冷静,还是和我聊聊?”   周沉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对外界有了反应。   萧青向后倚靠,后背落在木质椅背。周沉的反应代表他同意交流,甚至是,他需要帮助。   “和他说了什么?”   周沉沉默片刻,回答:“我父母的事。”   萧青皱眉:“赶在我告诉他之前?”   周沉抬起头,看向他,算作默认。   萧青丝毫不惊讶自己的意图被周沉识破。也没有任何的心虚。   “药吃了多少?”萧青问。   “这周内不会再吃了。”周沉回答。   不会再吃,说明能吃的分量已经吃完了。   萧青对周沉的表达方式不陌生,只是他已经有很久不需要连药品的摄入剂量都需要严格询问了。   “你告诉我你在治愈时,我不知道你会好转,还是会变回疯子。”萧青突然开口。   周沉的手指蜷缩又放开,好似忍住了反驳的口。只是说:“盼我点好。”   “萧正阳告诉我,《追凶》的每一场戏,都要你反复确认后才能过。累得他腰酸背疼,做了笔亏本买卖。”   周沉笑了笑:“给他开的片酬可比市场价高了一倍。”   “故事是魂,画面是骨,台词是皮肉。得亲手把多余的骨头凿掉,把缺少的皮肤填补,才能无愧于这个故事。”萧青看向周沉。   周沉呼出一口气,回应:“是我说的。”   “你找回创作的感觉了,不依托于贫瘠的,将死的灵魂的灵感。”   “算是吧。”   萧青点点头:“那贺执呢。”   周沉皱眉,没有回答。   “你,你的电影,还有贺执,是融在一起的东西。这是你告诉我的。”萧青说,“所以你需要仔细地塑造电影里的每一个细节,那令你感到活着。那么同理,我很好奇你对贺执有怎样的需求。”   周沉靠着椅背,脊柱在僵硬,肌肉在放松。   “我没有十分确切的答案。”周沉说。   “报复是一种正常的,能够让人感到愉悦敞开的行为。但这种心态也会上瘾。”萧青说。   “不是。”   不是报复。   周沉没有说完整,但萧青理解了。   “我在寻找解法。”周沉说,“疑难杂症的治愈总是要走不少弯路的。”   “但治疗不会以折磨一个健康无辜的人为基准。”   “萧青。贺执不无辜。”   萧青手中的笔停下,抬头时看到了周沉焦躁的神情。他将手中的笔记本放在脚边,手指轻推,硬纸封面与地板摩擦发出声响,在寂静的木屋内清亮悦耳。   “我之所以同意你回国,是因为你的病情足够稳定,你清楚自己在生病,不抗拒不滥用药品。”萧青皱着眉,认真的问,“周沉,你在失控吗?”   “暂时还没有。”周沉抬起右手转着圈揉太阳穴   萧青点头,说:“我为方才有诬陷嫌疑的指责向你道歉。你是受害者,所以我没有严厉禁止萧正阳与你的治疗方案。但凡事有分寸,别做出格的事。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找到是非功过。”   “我知道,我知道……”周沉重复了一遍,轻笑,“你是怕我闹出人命。”   周沉没有用疑问句,萧青也没有反驳。医患之间保持着粗浅的默契,没有再深入。   周沉仰起头,闭上眼睛,带着妥协与挫败一般低喃:“这点我向你保证,我对他没有任何类似的意图。我只是还不确定,我要拿他怎么办。”   ——   被导演和主演撂在拍摄场地大半天的大家拿着郑元的照片调侃个不停,直到郑元满脸憋红,眼看就要熟透了,萧正阳才良心大发的赔礼道歉,一挥手带着所有人撇下周沉和贺执去村子里买了不少食材,要开晚宴。   萧青回来时大院里正烧着篝火,食物的香气弥散开来。   萧正阳半搂着郑元做鬼脸,用郑元的手机拍了好几张“丑照”当做把柄,总算把郑元红透了的耳朵哄白了。   萧正阳看见萧青,立刻凑过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贺执呢?”萧青问。   萧正阳指指远处的屋子:“不多会前溜回屋子了,魂不守舍的,看着怪可怜。什么情况,见血了?打起来了?”   萧正阳一整个唯恐天下不乱,萧青用本子拍开他:“嗯,一会叫个120。”   “这么严重?”   萧青看了他一眼说:“叫救护车来帮你治治脑子。” 第93章   窗玻璃映着篝火的暖红,晕染开的明亮好像带着温度,蒸发着阴暗潮湿的空气。   贺执将自己随意地摆在红木椅子上,像一张揉皱了的,冰凉的羊皮毯,直到喧闹的人声减弱,消失,才被夜晚的风吹动了几分。   手机屏幕停滞在通讯录页面,贺执对着明显有些晚的时间思索几分,摁下通话键。   “嘟——”   “嘟——”   “贺执?”   对面接得不慢,贺执把屏幕贴近耳朵,突然觉得这招人嫌的声音还有点怀念:“嗯,是我。”   “大少爷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   “凌晨一点。”   “知道你打个神经病的电话?《归路》是进山拍的对吧,你知道山里信号不好吗?你现在说话跟卡磁带一样!”   贺执把电话拿远几分,顿时笑了一声:“卡磁带你也听完了。方畅,好久没听见你唠叨,嗯,有点新奇。”   “你有病。”   “你没药。”   方畅咬牙切齿,几个月没伺候贺执,他都快忘了这难缠的主什么调性了:“到底什么事,电话打到我这里来真是够少见的。”   “问你点事。”贺执自己琢磨了一会,问,“刘明德阴你的时候,周沉为什么救你?”   方畅顿了片刻用来消化贺执的问题,回他一句:“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   “嗯。”贺执歪着头注视着窗棂上被月光照亮的灰尘,说,“之前老年痴呆了。”   方畅在电话后面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句“傻逼恋爱脑”。   电流音让贺执听得模模糊糊,不过想来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词。   “你和周沉又出什么问题了,让你有闲心操心这个。”   贺执拇指摩挲手机边缘,没说出来话。   周沉是被毒哑了的病人,而他就是喂下的毒药的倒霉鬼。完全崩塌的信任要重建实在困难,贺执愿意赠出任何东西,好归拢残破的碎片,搭出一条细小的路来。   但是周沉拒绝了他的慷慨。   周沉父母去世的消息让贺执清醒,被抄袭带来的影响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深远恐怖。他是蝴蝶的翅膀,却没看到带来的飓风造成了多大的灾难。   他欠缺的信息太多了。   “贺执?睡了?操,你耍人呢?”方畅被吊了半天,本就不怎么爽利的心情更糟糕了。   “醒着呢。”贺执吐出口气,有些烦躁,“周沉回国,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还不够明显的啊。电影疯子除了电影还能要什么。”   “《追凶》已经上映了,口碑很好。《归路》的前景也不错。”   “不够的,贺执。”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打火机清亮地响起,方畅点了一根烟。   贺执攥紧手机,听里面吞云吐雾。   “一部两部电影算什么。好的片子和池塘里一戳就散的浮萍没什么两样。水花消失,依旧没有投资,没有票房。太脆弱的玩意没法在今天的世道存活的,你比我懂得这个道理。小周导可不是什么善茬,他不只要一时名利,还要圈子里长久的一席之地。”   “这些不重要。”   方畅深沉地说了半天,被贺执五个字堵住了口,顿时噎了个好歹,心情更差了。   “不重要你还问。”   “他瞒着我其他事情,我又没立场去堵着周沉的门撒泼,所以来问你。除了……电影以外的东西,你有信息吗。”   方畅从桌上拿起烟灰缸,敲掉烟灰,说:“不是正儿八经的恋爱就是卑微哈,能给你贺执纠结委屈成这样,周导是有实力。”   对方畅的毒舌贺执早就免疫,他和方畅在一前一后的车子里骂的街够写两本自传,赶着话节骨眼吵架不说正事,说明方畅心里有谱,但不愿意告诉他。   “贺执,你觉得电影像什么。”   贺执皱起眉,没闹明白方畅闹得哪门子的文艺。   “好的片子苦寻无路,从剧本到选角再到剪辑没有多少是属于初心的玩意。最后我们搬上荧幕的,是钱权名利场争闹后的废墟残骸。这处境你听着耳熟吗?”   贺执眼瞳轻缩,在名利场之中被轻轻抛下碾碎的,不是周沉还能有谁?   周沉,周沉的作品,周沉的爱情,全都是……   电影遭受的,周沉也在遭受。电影呈现的,也是周沉呈现的。钱权名利场争闹后的废墟残骸,是电影,还是周沉。   贺执本能地吞咽,感到心悸。   “贺大少爷。我是在提点你,没让你心疼你的周导哈。”方畅听见电话里久久没个音,就知道贺执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方畅欲言又止,只是重复:“别低估周沉,他比刘明德狠多了。”   贺执抿起唇,向后仰头,太师椅椅背卡住脖颈,压迫和轻微疼痛让它得以冷静。   “你知道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但是不好告诉我。周沉算是你的恩人,还和贺俊言一样算你半个老板。你想明说也不行。理解到位了吗?”   方畅忍住想淬一口的心情,没好气地说:“你真是个人精。周沉找你谈恋爱也是够胆。”   贺执轻笑了声:“有劳操心了,妈妈桑。”   “咳,咳!操了,你有病吧,谁做你妈妈桑。”方畅被香烟呛得差点背过气,滚烫烟灰掉落在指头跟,烫得他一激灵。再看手机时,屏幕上大喇喇地显示着“通话已结束”,无情且嘲讽。 第94章   寨子里的公鸡和初升的太阳一同活跃起来,悠长嘹亮的鸣叫在村寨的小路上飘荡。   贺执打着哈欠,将搭在椅子把手上已经酸麻的腿挪下,顶着黑眼圈推开门。   剧组工作人员虽然默契地起了个大早,却个个眨着朦胧的眼睛,显然宿醉还没清醒。   全靠萧正阳昨晚上一桶米酒,贺执的模样杵在大家中央,一点不扎眼。   由于拍戏中断得突然,大部分造景都没收拾,还摆在原地,倒也方便了今天的拍摄。   贺执拖着步子,散落一地的金属残骸与焦黑的货车骨架毫无防备展现在眼前,顿时怔住了。   那些破碎断裂的钢筋铁骨下好像流淌脏污的血,混杂着石屑灰尘,激烈碰撞与摩擦产生的热量灼烧血肉之躯,夺走生命。   贺执不受控地紧紧盯着人造废墟,虚假情景带来的恐慌与惧怕让他本能想要规避,又因为无限贴近周沉而不可自拔。   “贺哥!”   贺执回神,却恰巧看到周沉站在造景之后,眼神正落在他身上。   郑元大型犬一样扑过来,像一道不谙世事的阳光照在两人之间。周沉的眼神挪开,落在那片几乎以假乱真的车祸现场上。   “贺哥你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贺执揉着太阳穴,用手掌掩盖自己的眼睛,“昨天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吓得四脚朝天当了好几分钟的翻盖乌龟。”促狭的声音突然插入话题,贺执不需要去看就知道是萧正阳。   郑元愣了几秒,一句话没说出来,脸涨的通红。匆匆说了句要去看剧本就落荒而逃。快得贺执几乎能从他的背影中看到加起来的尾巴。   “支开郑元,想和我说什么?”   “真敏锐。”萧正阳耸肩,“主要是来确认下我的病人有没有在主治医生不在场的情况下犯下什么弥天大错。”   “比如?”   “轻则打架斗殴,重则杀人放火。”   贺执挑眉:“隐瞒患者的具体病情和危险情况把人骗来当‘药'算诈骗吗?”   “啊?”萧正阳放松的肩膀明显僵住。萧正阳看到的贺小少爷大多数时候落魄消沉得好似雨天被压弯了腰的细瘦松柏。偶尔碰到贺执露爪子,对象无一例外是周沉。被贺执抓着尾巴尖踩这么一脚,萧正阳顿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周沉杀人放火的事迹,讲来听听。”   贺执说得轻佻随意,却让萧正阳不寒而栗。他眼睛四处飘着,立刻捕捉到了躲在道具后,牢牢盯着这边的周沉。   萧正阳心里一跳,脑子里立刻清醒了——小情侣吵架,少当炮灰。   “顶多有点打架斗殴,没来得及杀人放火呢!”萧正阳站直身体,一本正经地说,“马上开拍了,我去看看郑元的戏,先走了。”   贺执没真的想从萧正阳这里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丝毫不戳破他拙劣的借口,只是看着萧正阳匆匆离开,那背影和方才跑走的郑元实在相似。   贺执站回昨天的位置,没敢去找周沉。   剧本里被姜深刺激自杀的面包车司机已经不能再引起任何情绪,现实远比电影要突如其来地多。他好像理解了平烨烛。因为对死亡无能为力,最终只好怯懦麻木地接受。   周沉在摄像机后坐下,小屏幕里贺执闭着眼睛,沉稳且孤独。他举起喇叭:“《归路》第4场,第二次,开拍!”   ……   突然发生的意外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姜深手里抱着相机,眼瞳里满是燃起的火焰,不知所措之后,姜深本能地挪动手指。   ——“咔嚓。”   老警员看到姜深手里的相机,神色顿时难看起来:“你刚刚和他说了什么?”   “我问他认不认识陈酉萍。”   “陈酉萍?”   平烨烛拉开姜深,说:“是我要找的人。”   老警员皱起眉,说:“小平,走尸是老文化,我们尊重……哎算了,去录个笔录。”   平烨烛点头,递了一包烟过去。   老警员接过来,抽了一根点起来,眉头也没能松开。   火星熄灭,他挥挥手:“把你的人带走,录个笔录就走吧,别耽误事。”   平烨烛应承着,拉姜深坐上三轮。   平烨烛托着一只黑色大包放上三轮,铁板上立刻印上几道血痕。这就是平烨烛找到的陈酉萍。   姜深眼睛发直,突然把相机一扔,扭头就要吐。   “唔!”   平烨烛捂住姜深的口鼻,细瘦的手掌上满是砂砾与血迹,姜深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憋着点。”平烨烛说,“这是大不敬。”   姜深胸腔起伏,缓和了好久才点头。   平烨烛松开手,跨上三轮,摇摇晃晃地朝山上骑。   姜深将自己卡在角落,脖颈以不自然的角落扭着,浑身僵硬。他只需要一转头就能看见渗血的布包。   三轮从平坦大道骑上崎岖山路,姜深和布包一起颠来颠去,一个生,一个死,离着半米的距离,又远隔千山万水。   三轮在平烨烛的小屋前停下,平烨烛搬起布包,挪开一口棺木放了进去。   棺盖合起,平烨烛转身看着还在三轮上发呆的姜深,说:“我还要去做笔录,你先回去。”   姜深动弹两下发麻的腿脚,抿着唇问,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不用……吗?”   “不用。”平烨烛走上前把人拉下来,骑上三轮:“回屋。”   姜深应了一声,目送平烨烛的三轮吱吱呀呀地下山,天色慢慢变沉,摇曳枝丫仿佛往生路上的丧乐。姜深举起相机,摁下拍摄键。   作者有话说:   《归路》里面的设定全架空哈,没有什么现实参考。悬棺这种下葬方式是有的,但是查到的文献其实很少,也不确定现在还是不是存在。 第95章   平烨烛的离开让山崖上的孤僻茅草房彻底沦为阴森鬼屋。姜深只欣赏了片刻的照片就感觉后背发凉,眼睛锁在相机屏幕上,不敢往院子里的棺材上挪一寸。   “死人罢了,谁还没见过几个!不怕不怕。”姜深说得洒脱胆大,步子只挪了半米。   沙土被搓揉曲起,与鞋底发出刺耳的声音。   “啊啊!”姜深浑身一震,前一声高昂后一声低弱,像只被欺负炸毛的家猫,委屈的瑟瑟发抖。   “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个拍纪录片的……”姜深合起镜头盖,对着存放尸体的棺材拜了几拜,随后僵直着身体,目不斜视地躲进屋子。   四周寂静无人,虫鸣都节奏减缓,仿佛惧怕敬畏着什么。   电灯是昨夜刚搭上的电线,晃晃悠悠悬在天花板上,影子一断一长得飘动,不亚于鬼片几分。   姜深缩在木板床上,相机图片随着按钮的“咔哒”声一张张更换。平烨烛的背影、三轮车上渗着血的布袋子、满目疮痍的马路、腾起的烟雾以及……裹着毛巾毯麻木的男人。   姜深吸了口气,手指颤抖着按下按钮,急切而焦躁。   “嘎吱——”   “啊!”   相机被摔在一边,木板床发出悲鸣。姜深瞪着推门而入的平烨烛:“你走路没声音的吗!”   因为惊吓而起的愤怒只起了几秒,姜深的眼神就开始躲闪,喏喏得问:“怎么样?”   “你问什么?”   姜深的手指拽着床褥,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司机……”   平烨烛看着他,闪烁的灯光下姜深的害怕与惶恐愈加明显,像初来乍到的脆弱瓷器,与粗糙乡野格格不入。   “死了。”平烨烛说。   姜深肩膀抖了一下,问:“我用,我用坐牢吗?”   “我以为你不怕。”   “我不是故意的!真实的纪录片不都是这么拍的吗,越接近事件的人越具有采访价值。一手资料是最值钱的,要有信息差……”姜深的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垂头丧气的小狗,“对不起,我太鲁莽了,要不我去自首吧……”   “不需要。”   “啊?”   “你不用坐牢。”平烨烛说,“人的离去不需要谁来承担责任。命数如此,不可违抗。”   “可……他本来不用死的……”   “车上的十位乘客都是他的同乡,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活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杀了他的是愧疚和压力,不是你。”   “哦。”姜深垂着头,低低地应了一声,“谢谢你哈。”   平烨烛坐下,木板床立刻发出声响,如同什么剧目的开幕。   “芒生,他的名字。”   姜深愣了片刻,突然摁住平烨烛的手掌。干瘦的手掌上布满浮筋,被平滑微凉皮肤覆盖,平烨烛很自然地没有说下去。   “等等等等!”他手忙脚乱地翻出录音笔,又拿出皱皱巴巴的本子和一只做工精良的钢笔。   姜深扎好架势,亮着眼睛看向平烨烛:“你说你说。”   平烨烛顿了下,目光长久地落在姜深满是期许的脸上,将手掌紧握,蹭在柔软布单上,如同避讳般蹭掉微凉的温度。   “芒生是山里长大的孩子,调皮但聪慧。他们一家没有出过大山,也都葬在大山。芒生的父亲是上山采药时失足摔死的,尸体破烂不堪,拼不出一整具。芒生捡了父亲尸体旁的草药卖钱,给怀孕的母亲买了一只母鸡补身体。父亲死后,芒生不再呆在大山了,他下山打工,坐着超载的面包车去城里。回来后,芒生卖了家里的旧家具,换来一辆二手的老旧面包车。”   “从山上去火车站,要骑三轮颠簸半小时,才能搭上一个小时一趟的乡村巴士,票价要五块钱。芒生的面包车上一位2元,直接送到火车站。靠这笔生意芒生养活自己的妹妹上学,又看着妹妹远嫁出大山。芒生的生意不合法,且充满隐患,但大山连接外面的这条路是芒生能看到的最大的商机。他不是坏人,硬要说,他害死了车上的十名乘客,包括赶往远方与女儿团聚的陈酉萍。”平烨烛朝外看去,稀薄窗户纸外是一排排昂贵精致的棺木,“死亡是无法追责的,命运的不可揣测远高于人所能为的。”   “所以芒生也不会被定罪吗?”   “这是意外。”平烨烛说,“你可以怪他,可以怪大山的贫穷,可以怪乘客的贪婪和无知。死亡背后的原因成百上千,要究其根本,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苦难。”   “我只管死人的事。”平烨烛闭起眼睛,嘴角似有似无得扬起一抹吝啬的笑,“尘归尘,土归土。轻松简单得很。”   姜深的笔尖戳着纸页,只写下三言两语。   “那陈酉萍呢。”姜深看向大院里摆放着的棺材,里面的陈酉萍还在黑色布包里,没法收敛,也没得整理仪容。   “在后山埋了。”   姜深轻轻喊了一声,问:“不做悬棺吗?”   “她女儿不愿意。”平烨烛淡淡地说,“陈酉萍在大山呆了一辈子,但她女儿不是,厌恶赤贫苦难的日子是人之常情。更别说这种贫穷夺走了亲人的命。她不希望母亲变成悬棺去看所谓的好风景。有些东西活着的时候得到比死后得到更有意义。”   姜深敲敲笔尖,记录下平烨烛的话,什么也没说。   平烨烛看他埋头苦思的模样,突然叫他:“姜深。”   “啊?”   “早点回去。”   “可我……”   “你不属于这里。所以,早点回去。” 第96章   贺执使劲揉搓着脸,棕黄的粉底晕染上手掌。不远处周沉正在检查拍摄效果,目不斜视,没有注意到长久注视他的眼神。   两位演员的演绎无可挑剔,台词饱满,情绪准确。   自从输了赌注,却成功戳破小辈的秘密后,廖嘉宇彻底当了甩手掌柜。每日在躺椅上品着寨民新炒的茶,悠闲看剧组拍戏。讲戏的活自然而然落在了周沉身上。   贺执手里拎着小马扎,弯腰放下,垂下的头发把他的眼睛挡了个严实。郑元抱着剧本乐呵地跑过来,贺执顺势把人扯过来,抽走郑元怀里的剧本:“偷懒去了?”   “拿剧本!”郑元一把撩起刘海,露出湿润的额头,“哥你看,都是汗!”   贺执成功在他与周沉之间安插了一个郑元,理所应当地拍拍剧本:“别贫,听戏。”   周沉的膝盖上放着平铺开来的剧本,他的手自然地搭在上面,与墨色字迹相接,放松且心不在焉。   “下面这段戏冲突很小,所以要依靠细腻地处理让戏变得饱满。”周沉说着,眼睛掠过贺执,随即收起,“死亡的突如其来与不可预知可以很轻易地带来震撼,爆破时的视觉听觉盛宴都能让故事变得精彩完整。姜深由此接触死亡,观众也由此进入故事,但真正的样貌到这里才真正展现。”   “平烨烛被邀请为寨子里有声望的长辈送葬。比起陈酉萍,这种丧事才是平烨烛工作的常态。院子里燃起的香火烟雾缭绕,整日演奏的丧乐不绝于耳。这处大院是死者的暂歇地,是村寨宗教文化的表现。当然,”周沉看向郑元,“也是闭塞迷信的聚合。”   “姜深来自城市,受过高等教育,他来拍摄纪录片只是想要拍出高雅的,被人称赞的好作品。他对大山只不过是一知半解。所以接触到剥离掉幻想与滤镜的大山后,他的反应是……”   周沉把话引给郑元,郑元脱口而出:“厌恶。”   郑元说完,立刻把紧皱的眉头松开,满脸不好意思。周沉擅长在讲戏时引导他的情绪,虽然对村寨的村民尊重喜爱,但郑元一看到繁复的礼节教条,就本能地想要规避。这些情绪在相处时不会展露,但是被周沉几句话描述出的场景一刺激,郑元没有防备地脱口而出了。   周沉点点头:“差不多。不是对大山,对人的抗拒。而是对凌驾于种族之上的尊崇与谦卑的抗拒。情绪的源头是这样,但姜深还会看到更多。”   “比如林萍”周沉说。   郑元回想剧本,逐渐理解到周沉想要他感受到的情绪。   林萍是村寨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教孩子读书写字,希望儿子能有所作为。却因为将偷盗家里母鸡的坏小子赶走臭骂一顿被报复,儿子被推进满是泥浆的水坑,被人摁着活活憋死。林萍找到村子里有声望的老人希望主持公道,却因为牵扯人数太多,无权无钱被匆匆打发了。   她忍气吞声,成了村寨里的疯女人。终于熬到老人去世,带着浸满鸡血的巫毒娃娃大闹灵堂。   姜深听完了这个女人的冤情,想要将她扶起,冲进来得村民已经把女人狠狠丢出去,并叫骂着“疯婆子”,“没了儿子就污蔑别人家娃”,“克死自己的儿子活该”。   这些人中有的知道真相,但为了包庇自己的孩子所以口出恶言。有的一知半解,只是在享受职责别人的快感。   “姜深体会到了大山的愚昧与粗鲁,却无能为力,所以他的情绪由抗拒变为愤怒。”周沉说,“他的作品也会因此带上情绪。这是姜深的成长点。我们慢慢来,这段戏必然要打磨不少次。”   “村寨有好有坏。表面美好的,总会有腐败的时候。平烨烛最清楚这点,所以他故意将这些姜深放置于此,好早点把姜深‘赶’回城里。”   贺执不动声色地看向周沉,翻开剧本。   “郑元要处理的是姜深自己的成长与转变,平烨烛这里则有些复杂,准确来讲他的状态是一种混沌。”周沉道,“对封闭落后文化的厌恶,对人性的失望,对恶事公之于众的欲望……还有朦胧中产生的依赖。对姜深的。”   “原剧本写得很明显,但我不想太过直白地将这种感情展现出来。”周沉说,“平烨烛对姜深的感情不是单一的,与以往的际遇和环境紧密相连。所以他的感情不能太清晰。落实在镜头里,就是十个镜头里夹杂一个情感的表露即可。”   说到这里,基本就是实战演练的意思了。贺执合上剧本,准备起身。   周沉却还没讲完,食指与拇指搓起一页剧本,纸面折叠摩擦,窸窣的声响令贺执不安。   “逃避是人之本性。平烨烛也是如此。”   贺执顿住脚步,抬头对上周沉深沉促狭的眼睛,又很快避开:“该开机了,周导。”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讨论的压根不是剧本。但贺执无法回答周沉的问题,他甚至没能分辩出周沉是在询问,还是单纯地嘲讽。   周沉放开揉皱的剧本,收起眼神:“说得也是。” 第97章   门窗缝隙漏进几缕微弱晨光,小院木栅栏上古旧铃铛被敲响,清冷干脆。铃铛只响三声便沉寂,呜呜风声接替着萦绕在门外。   平烨烛起身,点燃油灯,裹上黑色长衫,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   昏黄油灯散出模糊的光晕,落在姜深阖起的眼眉。   “咔哒”,木门轻掩,姜深骤然睁开眼睛,猫着身子躲在门后,从窄细的门缝朝外看。   木栅栏后排着洋洋洒洒的一队人,皆是纯白的衣服,脚边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悬在他们头顶的铜铃铛随风晃着,却没发出任何声响。一截孤单的黑与一片放荡的白隔着木栅栏向望,鞠躬行礼。姜深呼了口气,在寒冷初晨即刻化作白色雾气,慢慢消散。   平烨烛将一盏燃起的烛台放在栅栏外的泥土地上,退回栅栏门说:“姚长老,节哀。”   被叫做姚长老的白发老人挥挥手,从袖口抽出一张写着字的纸,挂在烛台上:“时候已到,都是命数。这次还要麻烦你。”   平烨烛没有及时回话,他身后只有几台棺木,空旷大院除了阴森外,此时多了些萧瑟。   “姚长老,我有些时日不做这个了。”   “总还是有手艺。”姚长老拿出一只布包塞进平烨烛手里,“老平在的时候,这些个老东西都是他亲自送走的。传承到你,规矩不能乱。你父母外出,你程叔也没少带你,就当最后见个面了。”   姚长老放完布包,身后的寨民便像惊扰到的百足虫般一个个上前,将各样物品堆在栅栏门前,朝平烨烛鞠躬。   平烨烛举着手里绣着精美图案的布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回应,也不拒绝。   等栅栏门前堆满了物品,姚长老才拍拍他的肩膀:“吉时都已写在信笺上,麻烦你了。”   寨民们洪水般退去,白色衣服连成蜿蜒长蛇,从山间隐去。   平烨烛揣起布包,抱起门前形形色色的物品转身,正对上只穿件衬衣,睡眼惺忪的姜深。   “这么冷,回屋去。”   “我帮你拿点。”   “不用,回屋去。”   姜深撇了撇嘴,退回屋里,帮平烨烛撑着木门。   送来的物品堆满了小木桌。粮食,水果,拿线绳串起来的猪排骨,五颜六色的石头项链。贵重的,简陋的,什么都有。   平烨烛烧起炉灶,一言不发地生火,片刻后他站起身,将一只青红斑驳的苹果丢进旺盛的火苗。   “这些东西都是给死人送的,少碰。”   “死人……?”姜深偷摸摸伸出的手立刻缩了回去,盯着平烨烛的背影,“为什么给你送死人的东西,这也太不吉利了!”   “我做的就是死人生意。”   姜深“哦”了一声:“说得也是。”   “哎,刚那群人找你做什么呀,是不是有新的活了。我可听见了什么什么长老的。”   “是寨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了,要我去送葬。”   “背悬棺?”姜深问着,自己摇摇头,“上次也没见送这么多东西啊。”   平烨烛蹲下拨弄柴火,等着火苗越来越高,几乎冒出滚滚黑烟。   “是守灵。”   “守灵找外人?咳咳咳咳!”姜深从床上弹起来,蹲在平烨烛身边,被滚烫热浪和烟灰呛得鼻子通红。   平烨烛把他扒拉开,说:“寨子里的人觉得如果去世的人生前有业障,下葬前会有恶灵来叨扰。若是血亲守灵,就会遭到报复。”   “那这不是坏人吗。”姜深转头看着满桌冒尖的东西,不寒而栗。   平烨烛垂着头添柴火,什么也没回答。   姜深抓起几枝细瘦木枝往炉灶里塞,生疏鲁莽,爆出来的火舌差点舔上他的手背。   “别添乱。”   “谁添乱?”姜深愤懑不满。   “这次守灵很复杂,你不懂规矩……”   “休想撇下我。不懂规矩我可以学!”   平烨烛皱眉:“你连院子里的棺材都怕。”   “那,那只是没适应,看不起谁呢?”姜深拍了拍自己的相机,“是你说的,死亡背后藏匿着密密麻麻的苦难,藏得越深,越有披露的价值。”   平烨烛依旧闷葫芦的模样,姜深见了来气,突然扑过去,整个人压在平烨烛的脊背上:“我说你真的很奇怪,你明明也不喜欢那些长老,怎么还上赶着给人家干活。我说你能比我大几岁,装什么深沉?总不能看着三十出头实际已经四五十的老妖怪吧!”   姜深说罢,壮起胆子去捏平烨烛的脸。“哎哎!”眼前一阵乱转,已经面朝上被平烨烛丢在了地上。   “嘶……”   “身处其中不由己。”   “啊?你说什么,大声点!”   “我说可以带你去。”   姜深仰望着天花板,一只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苹果落在他的额头上。   “这不给死人的东西吗!?”   “过几日你还要和死人一起吃饭,先适应适应罢。” 第98章   时至深秋,深山里依旧树木葱郁。树叶染上深沉墨色,层层叠叠掩住光线,投下边缘模糊的影子,似徘徊在山里的幽灵。   送丧的队伍浩浩汤汤,是山间一条朴素怪异的腰带。姜深低头跟在平烨烛的身后,静默的气氛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的视线落在平烨烛背着的竹篓,七零八落的杂物下面,藏着他的摄像机。   “呼……”姜深吐出一口气,手和脚都有些发抖。   “冷?”   厚重衣物后传来平烨烛的声响,朦胧低沉如树妖的呓语。   “别,别突然出声!”姜深深吸两口气,压低声音抗议。气息憋在喉咙里发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古怪声响。   平烨烛转头,入眼是一团毛糙的毛球,微微起伏着,似乎被吓得不轻。   “噤声。”平烨烛提醒。   姜深立刻屏住气,余光瞟到姚长老不愉的神情。   “外来的守灵人会被死者的魂魄驱赶,所以需要寨子里的老人,死者相熟的朋友家人相送,证明前来吊唁的是‘家人’。才可令死者安息。所以守灵的人选越是没有活人气越合适,若是和纸人一样再好不过。”   “那摆几个纸扎人在棺材旁不就好了。用什么活人。”姜深瞥了一眼身后画着红妆的纸扎人,“比你还能吓鬼。”   “活人防鬼也防人。”平烨烛说,“比纸人可好用得多。”   姜深还想再说,被姚长老拐杖敲地的声音打断。   “砰”,“砰”。   送丧的队伍在一座气派阔大的院子前停下。   楼房砖瓦上用油彩和金漆绘着花纹,被掩盖在白绸缎下,白色的灯笼在风里晃晃荡荡,发出微弱亮光。   “里面就是。”姚长老将一盏点燃的白烛递给平烨烛,转身对姜深说,“你……”   “他与我一起。”   “不行,这不和规矩。”   “他与我一起。”平烨烛拉过姜深,“即便守灵寻得了替代之人,第一夜也需有亲属家眷作为媒介让死者习惯守灵人的气息。长老连这个规矩都忘了,我带一个小徒弟,不妨事吧。”   姚长老的拐杖在地上敲得砰砰直响,“年轻人别太气盛。你程叔没少关照你,怎么算陌生人。哎,罢了罢了,随你去叭。蜡烛,可别熄了。”   姜深躲在平烨烛身后,看白色的人群四散而去,只留下一排排的纸扎人,犹如将祭品送上山顶便离去的山鬼。   平烨烛单手护住蜡烛,说:“走吧。”   棺材就在大堂,不过几十步路的脚程,烛火在平烨烛手心飘摇不定,忽大忽小,最终还是没有熄灭。   偌大的灵堂空空荡荡,一口木棺材横在中央,浓烈的香火气与死气瞬间赶走属于秋风的寒意,替换成细密的阴森空气。   “吊唁还有一个时辰开始。”平烨烛将竹篓放在角落里,遮盖竹篓的麻布表面刨开一个细小的洞,露出漆黑的镜面。   姜深学着平烨烛的模样跪在蒲团上,面对着木棺材,冒了浑身冷汗。   平烨烛将白烛放下,跪在蒲团上:“如果有吊唁者与你说话,一概不要回答。”   “啊?为什么。”   “人死后的三天里灵魂会在留恋的地方徘徊,如果在此时献上供奉就能请死者的魂魄入梦。家眷守灵,是在表示对死者思念与缅怀。”寒风从门窗溜进,平烨烛抬手将白烛护住,看向灵堂上摆着的各式法器,“这些都用不上这种阵仗。”   “门外的纸扎人是阴差小鬼,是用来吓唬冤魂的。一般是死者作恶太多,死后以求安宁,才会用这种纸扎人。而灵堂上的布置,则是用来压制死者的。这里不是什么生者与死者惜别的场地,反而更像为鬼开的刑堂。前来吊唁的人,有寻财的,有寻权的,这些秘密不能被窥探。不闻不问就是守灵人做得。”   “那何必找我们来……”   “冤屈,怨恨,都会变作诅咒。”平烨烛说,“陌生的活人是用来挡灾的。”   “啪。”,姜深从蒲团上掉了下去。   “后悔来了?”   “我才不。谁信这些。”姜深喉咙不断吞咽着,像受惊的野猫一般左顾右盼,“那根蜡烛怎么只有你有,是不是能防鬼啊……”   “这是招魂烛。”平烨烛说,“点燃,便证明我是今日的守灵人,冤魂怨鬼只会找我,不会害旁人。烛火会让鬼魂忌惮,如果蜡烛没有烧完就灭了,就证明死者不满意,守灵人以及委托守灵人的家族都会受到诅咒。”   平烨烛松开手掌,掌心的烛火飘摇着,像随时夭折的脆弱婴儿。   “今日拍好了素材,你就回去。雨季还没到,现在下山很安全。”   “下山?吓唬我回去是吧。”姜深眨巴亮下眼,总算想透了平烨烛的意思,顾不上害怕,从蒲团上腾起扑向平烨烛。   平烨烛将蜡烛挪远,抓住姜深伸过来的爪子,交叉一扭,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姜深锁在自己怀里,连蒲团都没掉下来。   “别闹,有人来了。” 第99章   “吱呀——”   一双布料潮湿,沾着泥土的朴素布鞋踏入,阴暗灵堂窜进一股冷风,平烨烛两手一松,掌心中不安分的两只爪子立刻缩了回去。   来人是一位裹着头巾,浑身素白的妇人。她左手挎着一只竹篓,右手捧着一支和平烨烛同样的白色蜡烛。   “程老,你啊……”幽幽哭泣的女声在大堂里响起,“我送山余的时候,棺材可比你用的便宜不少,几片破木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漏风漏雨,是不是被虫蛀了,被菌子钻了。”   女人瘦如枯木的手钻进盖着白布的竹篓,在烛光下流动的红色液体反射出异样光芒。   平烨烛安静地放下手中的蜡烛,将蒲团向姜深的反方向挪远几寸。   “等了小十年,终于是山神显灵,把你这种恶人带走了!不解恨,不解恨,死了也不能便宜你!”   尖锐的啸鸣似厉鬼啼哭,响彻灵堂。烛火抖了两抖,白色头巾滑落,女人斑驳的脸颊和灰黑的指甲在姜深眼中放大,模糊,直至变作一片红色。   “姜深!”平烨烛扯住姜深的袖子,将他抱在怀里,“你扑过来干什么?”   “她……我,血……呕!”   姜深被平烨烛护住,大部分血液都洒在了平烨烛身上,但左脸还是被溅了不少血。他眼睛里溢着血液,将皮肤染色,满溢的腥气刺激鼻腔,姜深弯着腰,一阵反胃。   他眯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看到老妇人举着一根长长的铁凿子,一下一下打在华贵棺木上。   “我没事,好像没毒。”姜深咳嗽两声,“这什么情况。”   “只是鸡血,下咒用的。”平烨烛说,“燃起的招魂烛最怕至阳之物,用鸡血浇灭蜡烛,亡者的灵魂也会受到创伤。”   “哦哦。”姜深用衣服擦着脸,问,“你不去,呃,制止一下吗?”   “我只是来守灵的。招魂烛已灭,职责已尽。倒不如说我该管的是另一位。”平烨烛脱下孝服,裹住姜深,“等下就回去。”   “我的山余,我的山余。别怕啊,这棺木是你的,程翃的命格也是你的,下辈子去个好人家,别再生在大山里了。别怕……别怕……”   老妇人一会哭喊,一会又发出细小尖锐的笑声,她脚边的蜡烛随着凿子的起起落落摇晃着,似一叶漂浮不定的小舟。   咔嚓——   厚实的棺木裂开一个口子。女人从竹篓里掏出浸满鸡血的娃娃,顺着狭窄的口子往棺材里塞。娃娃粗糙的头发和脸挤在缝隙里愈发狰狞。娃娃的背后衣服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山余”两个字。   “山余是她的孩子。因为一些争端被扔在泥潭里溺死了。”平烨烛说。   姜深瞪大了眼睛:“这……这不是谋杀吗?”   “情况比较复杂。山余家很会采草药,山余又爱读书,为了供他读书,父母更加勤劳地上山。但山上的资源只有那么多,都被他一家采走了,别人家自然不愿意。除此之外,山余为人孤僻,和村寨里大部分孩子都合不来,自然会产生矛盾……”   “不怪山余,怎么能怪山余!是那群恶童,看我们家山余聪明,害怕被报复,才下狠手杀了他!”老妇人不知何时停下手中的动作,直勾勾地盯着平烨烛,“是你,他们抢走我的山余的时候,你也在……你们这群遭天谴的!”   “大娘,人死不能复生,你冷静……冷静啊。”姜深往平烨烛的身边凑,安抚着老妇人。   老妇人看向姜深,突然流出泪来,她扑上前,紧紧握住姜深的胳膊:“那群富裕的杂碎每年雇佣劳力采药材,里里外外赚翻了眼。这大山,这大山不是人的大山,他们把山里的药材都划为自己的所有物,一群贪婪的豺狼……他们害死了我的山余……”   “怎么回事?是林萍那个疯婆子!”   “快点,快点把人赶出去。程老的灵堂怎么让这种疯子进来了?”   姜深被老妇人抓着摇晃,耳朵边响彻着“山余——山余——”   发现异常的程家人很快冲进来,拖拽着老妇人,将人赶了出去。   姚长老哀叹着,木杖“砰砰”地敲着地,众人总算安静下来。   “小平……”   “蜡烛已灭,我与程叔的缘分在此尽了。”平烨烛打断姚长老。   “你啊。”姚长老摇摇头,“和你的朋友在程家歇下吧,明日再议。”   ——   “CUT!”   周沉第一次没有在拍摄完毕后去检查画面,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贺执。   贺执浑身湿透,单薄的衣服往下淌着血浆,脸颊贴着几缕沾湿的头发,发丝滑落又在苍白皮肤上留下几道极细的血痕。   很快有助理抱着毛毯冲上前将贺执裹住,来来回回缠绕了几圈,直把人圈成一团只能看见几缕头发的毛团子才善罢甘休。   贺执的手指从毛茸茸的毯子里伸出,冬眠初醒的熊一样局促懒散地扒拉出一片空间,露出被压塌了的发顶。   周沉站在摄像机后,干瘦手指松开,厚实蓬松的毛毯落回椅背。   “好心酸呀,小周导,关心小情人被抢先了?”   萧正阳在一旁翘起二郎腿,笑得玩味戏谑。   “啪!”   毛茸茸的毯子精准地呼在萧正阳脸上,绵软细腻,看起来就很保暖。   “……也唔用琢磨老羞成怒……”萧正阳手疾眼快扶住毛毯,才没被过重的力道连人带椅子带翻过去。   “你一会要上场了,神棍先生。”   萧正阳摊摊手:“知道咯,醋先生。”   周沉眯起眼睛,看萧正阳抱着剧本嬉皮笑脸地跑远。 第100章   寨子里条件有限,剧组从水井拉了条胶皮管子充当淋浴喷头,要洗热水澡只能用原始的木桶。   贺执裹着厚重的毛毯,杵在冒着热气的木桶边。   “贺……贺哥,怎么……不去洗?还挺舒服的,就是有点冷,阿嚏!”郑元裹上棉麻的戏服,鼻子仍旧冻得通红。   “小郑同志。”   “啊?”   “能活到现在,你的经纪人一定费了不少心。”   “……”   调侃完郑元,贺执终于丢掉毛毯,浸在木桶里。   温热水流迅速包裹皮肤,供给着热量。从木屋缝隙钻进来的冷空气让裸露在外的肩膀很快泛红发白,在萧瑟的木屋里显得苍白如厉鬼,头发被溅起的水花打湿,贴在脸颊上。鸡血在纯净的水面散开,晕染开的红色水纹像危险妖冶的花。   贺执向后仰,躺在浴桶的边缘,腾起的雾气让一切变得失真,使他看上去愈加似旅人在山中遇上的山鬼。   周沉的目光缓慢挪向指尖,即便并非本意,但手背上的青筋已然突显,指尖微微发颤。   “周导,拍不拍?再不拍可要告你谋杀了。”贺执“嘶”了一声,任意动作都会撕开水层,让冰凉的空气贯入。这么泡下去,早晚要丢半条命。   周沉攥紧手指,拿起喇叭:“开拍。”   ***   姜深坐在高高出半寸的木头床沿,光滑的木板将大腿压出一个小小的豁口,但他没有动弹。   离他隔了半块石砖的地方,挂着一圈灰扑扑的厚重亚麻布,雾气时不时从里面四散出来,热腾腾的。   “哗啦——”   帘子掀开,压抑在布帘里的水蒸气一涌而出,在惨白粗糙的皮肤上凝成水珠,像白羊皮上点缀的珍珠。   平烨烛常年游走与山间,肌肉纤长但有力,服帖地趴在骨头上。缺少日照让皮肤呈现出异于常人的白,被山石划出的伤痕印于其上,色调都要冷上几分。   山里的阴湿缠绵难退,平烨烛擦了两把头发,索性将毛巾丢在一边,任凭水珠凝结,滴落在肩上。   姜深呼出一口气,眼睛往一旁挪了一寸,又老老实实地转了回去。他哂笑两声,摸了摸鼻子:“好,好热。”   “你裹了两床棉被。”   “啊,是吗,哈哈……”   平烨烛把姜深从层层包裹的被子里扒出来,手掌心贴在姜深的脸颊旁,泛红滚烫的皮肤贴合上来,犹如握着只被炭火烘烤过的苹果。   平烨烛手掌微抖,转身坐在床上。   “程翃是我师傅的弟弟。”平烨烛说。   “啊?”姜深愣了片刻,脸上的红晕迅速消散,两手慌张地摸来摸去,浑身上下只有单薄的衣服和一床暖呼呼的被子,压根没有地方给他装纸笔。他抓着被子边缘,无比哀怨:“非要现在和我说?”   平烨烛看着他,闷闷地“嗯”了一声:“过期不候。”   姜深停下摸索的动作,挺直身子,眼睛亮着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平烨烛:“你说。”   “程家在村寨里延续了百年,人丁兴旺。因为富有,程家可以垄断商贸,垄断人才,简单来说就是寨子里的地头蛇。大山并不淳朴,越是封闭的地方,越有可能滋生等级森严的关系结构。为了钱财地位,程家身上背着命债钱债。师傅行大,在接手家族的前一晚跑去山头上拜了走尸人。他说‘活人还死人的债,能还一点是一点’。程翃和师傅关系不算差,会送钱送吃的。程家赚大钱的时候,师傅就整夜背着棺材在山里面,多吊一口悬棺,他心里就舒坦一分。”   “这个程翃,真是死得……”姜深看了眼平烨烛,撇撇嘴。他摩挲手背,那里不久前溅了黏腻的鸡血。   “死得其所?”   “嗯……”   平烨烛沉闷地应了一声,太轻太模糊,听不明白那是哂笑还是应承。   “他们都没勇气改变大山,只不过一个躲在大院里,一个躲在棺材里。其实他和程翃是一丘之貉。”   “我是成年后才拜师学这门手艺的。没过几年师傅重病,程叔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师父病死没能去祖坟,他也不想躺在悬棺里。”平烨烛的眼睛空茫地看向前方,“悬棺是好地方,近海近山,我哪能躺在那种地方,多可惜啊。”   “那……”   “和陈酉萍一样在后山。一个坟包,也没什么人祭奠。”   姜深抿着嘴,偏着头悄默默地看平烨烛。   “那个,你师父是个好人。程翃也,也不是什么坏人。啊,总之就不怪他们也不怪你。”姜深说得语无伦次,散下去的红晕又升起来,爬了满脸,“总之,你别伤心。嗯!”   姜深说完,紧闭起眼睛,龇牙咧嘴地露出两颗虎牙来。半晌,传来一声细小的,促狭的笑声。   “你是不是……”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姜深。   “穿好衣服。”平烨烛说。   “啊,哦哦。”姜深从床上跳起,眼神跟随在平烨烛嘴角边,看来看去,没找到那抹或许该残存的笑意。   木门被敲得震天响,平烨烛披上长衫,随便系了两下,打开房门。   “呦!可算开门了!我当里面人死了呢。姚老,你避开我这个祭司随便请个外人来守灵,这不合规矩啊!程老爷发大怒祸害出天灾山洪,这可是大罪过!”   “找谁不好,找个赶尸的,不吉利,不吉利!更别说这小子师承命阴的程弼平,程弼平为了抢夺程长老的位置,不惜修巫术,给亲弟弟下咒,滥杀无辜!披着走尸的名堂,练尸损阴德。这小子如今跑来灵堂,定是贪图钱财,想毁了寨子百年阴德挪为己用!”   “方远!”姚长老喝住大喊大叫的年轻祭司,朝平烨烛叹了口气,“烨烛,招魂烛灭,灵堂又被闹成那个样子。现在人心惶惶,也是迫不得已才要来驱邪镇魂,也是为了你好,配合一下。”   平烨烛看着姚长老,问:“哪来的邪?”   “要么在你身上,要么在你那个劳什子助手身上。”方远啐了一口,“山里就算是女人,也不见得他那个模样的,绝对是山鬼。”   方远拨开平烨烛,冲进屋子里“驱邪”。   姜深躲在门后,看见穿着藏青与深红相间袍子的人厉鬼一样扯住平烨烛的衣服,争斗声比送葬的唢呐还要吵嚷。方才藏匿在雾气中的惨白皮肤和伤疤暴露在冷风里,肌肉每一次收缩都带来方远的痛呼和怒骂。明明处于上风,却显得脆弱无比。   “妈的,愣着干嘛,去他妈的抓人啊!”方远推搡着平烨烛,半闭着眼睛,拧着脖子朝后面喊。   一片茫茫的白里,夹杂着几双惊恐的眼睛与微张的嘴。   “砰!!”   血从头顶漫过眼睛和鼻梁,方远的眼球转动,他手里仍旧紧攥着平烨烛的手腕,而碎裂的瓷片中,有一只模糊的细腻的,属于“山鬼”的手。   “找……死……”   姜深握着半只碎裂的花瓶,将平烨烛扯在身后,发狂的豹子一样眼睛泛着红:“我看谁敢动他!” 第101章   “CUT!”   贺执转动手腕,传来一阵酸麻。他用空着的手拍了拍郑元满是青筋的手背:“郑元,郑元?”   “呼……呼……啊!”郑元眨眨眼睛,猛地收回手,“啊啊啊贺哥,你手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   “我说……你们两个相亲相爱之前是不是先关照下我这个正儿八经的伤患啊?”   萧正阳板板正正地躺在地上,衣服上沾满尘土,灰扑扑的。脑门上一片红印,下巴一撇小胡子上全是糖玻璃碎片,狼狈且凄惨。   贺执弯腰拽起萧正阳,   萧正阳摁了摁酸痛的后肩,顿时痛呼出声:“嘶,怎么也得青了。”   贺执看他一会揉肩膀一会揉胳膊,心情十分愉悦,拍了拍郑元的肩膀:“砸你萧哥那一下够帅的。”   “小郑可没你下手狠。”萧正阳把脸红透了的郑元从贺执手下一把捞过,往助理的方向推,“去歇着去,少听你贺哥PUA。”   郑元接过助理拿来的热水,迷迷糊糊地离开了。   “别只顾着逗郑元了,问点正事。”萧正阳拇指朝后比划,“周沉最近有用药吗?”   木屋就这么大点地方,远离玄关的角落自然阴暗。镜头反射的点点光亮后面窝着一个小周导,贺执抬头也看不到周沉的眼睛,只有灰茫茫的一片。   郑元被萧正阳一巴掌拍走,原本堵得严严实实的门立刻缺出来一块,冷风吹过,衣袍与带着水珠的皮肤黏连,湿冷得厉害。贺执裹了裹衣服说:“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清楚病人的情况。”   萧正阳依旧是没正形的模样,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看着贺执:“自然是我不能过问的药。”   贺执察觉他意有所指,顿时明白过来这个药,指的是自己。   “《归路》开拍之后就没有。”贺执说着,心里生出细微的,难以察觉的烦闷,“他不需要。”   “这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周沉告诉我的。”   “他在骗你。脱敏疗法需要有计划地接触过敏源,逐步痊愈。把上瘾源放在身边,就像在头顶悬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尖刀。”萧正阳微眯着眼睛,像算计猎物的狐狸,“说起来,今天周导好像没有检查成片。”   “什么……”   不等贺执追问,萧正阳摆摆手离开了木屋。   失去了所有遮挡,白茫茫的光与冷风骤然刺入,贺执咬牙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在戏里揍萧正阳那两下还是太轻了。   衣服布料与皮肤几乎贴合在一起,被风一带,恨不得冻得刺骨。贺执刚打算把没头没脑的对话抛之脑后,肩膀与后背被柔软但有重量的东西砸了个正着。   毛茸茸的触感从脖颈一直戳到脸颊,热度晚几分传来,却迅速驱赶着寒冷。   “衣服脱了。”   周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宽大骨感的手在锁骨接近胸膛的位置紧握着毛毯,带着细微的压迫感。   戏中平烨烛也只是系了层一片式的长袍,凌乱但不过火。被打乱的仓促氛围与后续的争斗相合,巧妙地营造出脆弱与怪诞的氛围。周沉在这种情况下的审美总是出奇得好。   然而在宽大的毛毯里遮遮掩掩地扯掉长袍腰带,就是另一番旖旎了。   贺执转过身打量周沉。周沉的左手小臂上挂着看起来就分外暖和的大衣,攥紧的拳藏匿在布料里,露出的指节不似往常那般平稳。贺执顿了顿,鼻尖嗅到了冰冷空气中一缕熟悉的,甜腻的熏香气味。   “呃。”毯子被扯动,后脖颈突然被勒紧,力道不重,但足以逼迫贺执回神。   周沉神色恹恹,吐出两个字:“不冷?”   “差一点就咽气。”贺执毫不相让地刺回去,抽出长袍的腰带。   潮湿的布料迫不及待地落在地面,水珠早已被拍散在皮肤上,变成一片一片反射出的光泽。   周沉手腕一震,瞳孔移动,落在触感冰凉的手腕上。   在导演椅与毛毯一同窝了半天的小周导身体十分温暖,贺执手掌下的皮肤温热,视觉难以察觉的抖动通过皮肤变得明显,如同窥探到平静海面下隐秘风浪的细小端倪。   周沉没像往常一样扎在摄像机前,因为与拍摄电影相比,有更裹挟他心神的东西。是生理上,无法抗衡的病症。   贺执终于意识到萧正阳在提点他什么。周沉到极限了。   “哗啦。”   手中骨感的手腕旋转,轻巧解开了制衡。柔软毛毯落下之前,大衣被披在身上。   周沉松开手:“去休息。” 第102章   冷风萧瑟,大院里杵着羽绒服围巾齐上阵的“北极熊”们,眼巴巴地看向从木屋里出来,神色晦暗的周导,心情忐忑。   对艺术负责是好事,但在温度只有个位数,又湿又冷的大山里,因为通红的鼻子而放弃艺术实在是人之常情。   山里的空气是柔和的刀,温柔地覆在皮肤上,然后悄然入骨。周沉翻过手掌,轻微的颤抖始终没有平息,皮肤上残留着的属于人的温度比大山的冷要慑人得多。   大家瞅着周沉兀自发愣,眼神愈加“不满”,都提了口气。摄影已经把抬起的机器又放回三脚架。   “辛苦大家了,回去休息吧。”   “呼——”吁气声齐刷刷响起。   曾琳拍拍手掌,勾住郑元的脖子:“走,今天廖导请大家吃羊肉火锅,再晚点锅就烧干咯!”   廖嘉宇倚着导演椅正惬意,闻言立刻坐直了:“戏没拍完,请什么……”   “哎,看我们郎哥这个手啊,冻通红!看小郑这个皮肤哟,小鲜肉都要变猛男了,再看我这些化妆品,一个个都成冰块……”   “得了得了,半场开香槟的妮子。”廖嘉宇把拐棍敲得砰砰响,斜了一眼装委屈的曾琳,“走罢,不是说锅要烧干了?”   “廖导万岁!”   曾琳搞定了廖嘉宇,心情颇好,转头招呼披着大衣的贺执:“东张西望什么呢?快走快走,好不容易能拔廖导的毛!”   “周沉呢?”   “管他干嘛,周导特立独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走走走,一会羊骨头都被啃没了!”   寨子里的火锅锅底加了各式中草药,没有牛油锅底的浓香,却散发着清新鲜辣的奇妙味道。羊肉已经在锅中炖煮了一段时间,肥瘦均匀,格外诱人。   曾琳一早就找了寨民买羊买材料,现摘的蔬菜,圆滚滚的米粉,加上蒸腾的热气,在外拍摄了一天的剧组毫无招架之力。   廖嘉宇率先坐下动筷,也不说曾琳先斩后奏了。   “贺哥,曾姐,这儿!”郑元一手端一盘片好的羊肉,杂技演员一样从人群中挤了个脑袋出来。   郑元招呼着贺执和曾琳,丝毫没注意头顶一只手瞄准了他手里的羊肉,宽阔手掌向上一顶,巧妙地将盘子抬高了几分。   “哎哎!”曾琳扔下贺执,箭似地冲去支援郑元,“少欺负我们小郑!”   每桌火锅里下了适合炖煮的羊腩和羊骨,品质更好的部位片成了肉片,用于涮火锅。此外还准备了牛肉和鱼片。剧组里不少人是肉食动物,自然而然先到先得。   摆肉的小木桌一时人满为患,曾琳冲进去后立马同郑元一同消失踪影。   贺执站在门口发愣,身后冷风阵阵,身前蒸汽弥漫,喧闹异常。   “左边那桌。”   贺执扭头,正看到萧正阳手掌上稳稳当当地摆着两盘肉片,优雅非凡,完全不像经过了一番争斗。   不远处的桌子上,火锅已经滚开,萧青调好了碗料,正慢条斯理地下着肉片。   “你怎么……”贺执看看扭成一团的剧组,再看看萧正阳,放弃了探究。   “趁着郑元朝你们打招呼,从空隙溜出来了。”   曾琳落座,双手捧着珍贵的羊肉,斜了旁边大快朵颐的朗景好几眼:“这群扛摄像的壮得离谱,抢都抢不过。”   郑元举着筷子半晌不动,头晕眼花了半天。   “噗,回神了。”贺执在郑元眼前晃了手,“明儿得叫廖导给你算工伤。”   “啊?工……工伤?”   “不用算工伤,直接举报他们职场霸凌!”曾琳愤愤。   “霸……凌?”   “对啊!”曾琳掏出手机,摁住语音键大喊,“朗景!小郑被你饿瘦了可怎么整,廖导找你要赔偿呢!”   “姐!别!”郑元阻拦未果,对面已经回了消息。   在咕嘟咕嘟与人声嘈杂的背景音中,朗景的声音传来:“相机比小郑贵不少。”   曾琳正不平,廖导也在群里发了条语音:“谁把我们小郑饿瘦了,过两天的戏替他去压贺执。”   郑元愣住,脸顿时比汤底都红。   曾琳在一旁哈哈大笑,四周的窃笑声响个不停。   过了片刻,叮叮咚咚的消息音接连响起,好事人群纷纷点开手机。看到一条文字消息。   贺执:嗯,欢迎郎哥来试试[微笑]。   “贺哥……”郑元喊了一声。   “嗯?”   “真核善啊。核武器那个核。”曾琳咋舌,“我说贺执你别笑了,就是怪渗人的,是吧小郑?”   郑元吞了一口羊肉,嘟嘟囔囔地说:“挺帅的。”   “是吗。”贺执放下手机,用手背蹭了蹭脸颊的肌肉。   “以前苦大仇深跟抑郁症一样。”曾琳比了个照相机的动作,对准贺执,“现在是个痞帅痞帅的抑郁症。”   “什么比喻……”   “我看人很准的!”曾琳指指郑元和萧正阳,“我们小郑就是个山里长大没成年的老虎。傻得很,但是可爱。正阳同志人不如其名,是个阴险的老狐狸。”   “是会犯傻的中年狐狸,看着聪明罢了。”   “哥?!”萧正阳眼睛蹬得溜圆,不可思议地看着萧青。   萧青抬眼:“我说错了?那要不我们来聊……”   “没有,都是对的。比我剖析自我还准,可别揭我短了。但是有一点,青壮年狐狸,青壮年好吧。”萧正阳抓起筷子把萧青的碗堆满,还不忘瞪了眼曾琳。   曾琳愉悦地吹起口哨,十分得意。   “砰。”贺执感到身下沉闷地响了一声,就看见萧正阳调转对象,直勾勾地看过来。   “别笑了贺小少爷。”萧正阳指指自己的耳根,“嘴角快到后脑勺了。”   这顿火锅直吃到快凌晨,屋子被烘得暖洋洋的,每个人都恋恋不舍。   曾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只烧酒精的小铜锅,打包了各种菜品,塞给贺执并附言:“别心疼你的周导了!”   贺执捧着锅出门,热浪向前溜走,清凉的空气接替而来,有种盛大闹剧落幕的错觉,留有余温,值得回想。   刘明德介绍的每一个剧组都与电影相差甚远,充斥着权力与金钱关系,每个人都好似踽踽独行,或偶尔遇到举着尖刀的敌人。   贺执从那里到这里,好似踏入人间的恶鬼,恍如隔世。   “不舍得小铜炉了?怎么不动弹。”萧正阳拍拍贺执的肩膀,塞给贺执一支针管,“不想扫兴,但是以防万一这个给你。我瞒着萧青呢,别给我露馅了啊贺小少爷。”   村寨小径弯弯绕绕,夜晚虫鸣不断。而周沉所在的木屋闪着微弱光亮,摇摇晃晃得好似踉跄旅人。   把手被拧动,与光一同泄露而出的,还有巨大的,清脆的响声。   “周沉?” 第103章   屋门开启,熟悉的甜腻气息寻到出口,潮水般涌向开启的屋门。木桌上有刚刚熄灭的蜡烛,蜡滴在地板与桌面蜿蜒爬行,滴落在地板上,仓促而杂乱。   木屋里一片昏沉,微弱光线在卫生间的门口凝聚,像深海里摇曳的灯塔。   “哗啦!”   贺执踏入卫生间,又在门口愣住。   碎裂的镜面像万花筒图案一样分散各处,细碎玻璃碴子在脚底咯吱咯吱作响。周沉两手撑着洗手池,手指骨节上满是利器造成的创口,皮肉破开,血迹落在或大或小的破碎镜面里。   除了起初一声脆响,一切都悄无声息,寂静得似好戏已落幕。   “艹!”贺执的声音贴着牙齿与唇舌发出,压抑异常。他掏出手机,清脆的按键声急促响起。   “打给谁?”   “萧青……妈的你发什么疯!”贺执虎口一阵疼痛,随后左边肩膀被巨大的力道向后压制。   “别打给他,没用。”周沉抽掉手机,沉声说。他的头发湿透,水迹在他的皮肤上爬行,滴落在贺执的脸颊与领口。   贺执的视觉与触觉因为剧烈波动的情绪而异常敏感,周沉脸上滑落的水滴,皮肤的温度极准确地传递给他:“你知道你脸白得像水鬼吗?”   “有吗?”周沉偏过头,从散落玻璃中打量自己的面容。   他的行动与语言透出迟缓与迷茫,好似一只奄奄一息的困兽,只剩下乍起挣扎的短暂气力。   贺执的手掌印在周沉胸膛上,稍稍朝前一推,禁锢肩膀的力量就开始松动。   “害怕医生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贺执甩开周沉,捡起被摔落在地的手机,“周导什么时候返璞归真了?”   “他来了也没用。”周沉倚靠着墙壁,随后缓缓滑落在地上,“我可以处理。”   贺执眉毛轻挑,与紧皱的眉间一起组成了复杂难言的神情。   周沉抬起胳膊抽出两张纸巾,盖在手背的伤口上。粗糙纸面贴在绽开的血肉上,刺痛感由伤口处蔓延,带来暂时的清醒。他松了口气。   手背的纸巾逐渐被染透,周沉眯着眼睛将纸巾揭开,伸手去拿另一张。   “嘭!”   贺执狠狠拍开周沉的手:“这就是你的处理方式?”   周沉的头发散乱,时不时滴下透明清澈的水珠,散落在手背时,就与血迹混合成淡红色,如同品质极佳的水晶石。   从重逢起,贺执就一直觉得周沉像是盖着面纱的精美雕塑,经过细致的凿刻,只展露给观看者应该看到的部分。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对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周沉顿了顿,缩回伸出的手,落在发烫的脸颊上。不等他回神,两颊被狠狠捏住向上提,头顶撞在坚硬的墙面。   “犯起浑来还真是没人样,你想死是吗?”贺执的手背满是暴起的青筋,他的头脑混乱如暴风中的海面,恨不得在周沉的脸上再来一拳。   周沉顺势仰起头,格外安静。贺执的腰腹与大腿都紧贴着他,像盛开在手边的红芙蓉,比粗劣模仿的香薰好闻不知道多少倍。   片刻后,卫生间里传来低微的笑声:“以前挺想的,但是现在有点舍不得。”   贺执攥紧拳头,却揍不下去一点。   周沉仿佛一具不甘心却早已坏掉的木偶,四处都是破损的零件,只能勉强拢在一起踉踉跄跄地行走。要损毁他异常简单,要修复他难如登天。   贺执半闭着眼睛,拳头慢慢放松。他蹲下身,拽起周沉的胳膊,撸起袖子,仔细摩挲与确认。   “找什么?”周沉问。   “看你给自己扎了多少针。”   裸露的胳膊苍白骨感,触感湿冷,其上大大小小的浅粉色伤疤随处可见,并没有新形成的注射针孔。   周沉垂下睫毛,视线范围恰好足够放入贺执的头顶,夜露让发丝变得晶莹黑亮,如同一只从森林里钻出的孤狼。胳膊被粗鲁地翻来翻去,皮肤与皮肤相触的感觉意外地令周沉感到平静。他愉悦地笑了一声,不合时宜地逗狼:“表现算良好吗?”   狼没有情趣回答,只是把外套脱下,狠狠砸在了他的身上。 第104章   外套被小火锅暖得发烫,抵御寒风颇有奇效。外套留给屋内发疯的小周导,贺执甫一出门,立刻打了个哆嗦。呼出的气凝结成水珠在空中飘散,像迷路的冤魂。   贺执盯着雾气,直到白雾弥散,视野清晰,才拿出手机拨出号码。   暖热的羊肉火锅下肚,所有细胞都因安逸而变得怠惰。萧正阳正抱着柔软枕头埋在床上,假装自己是雪天里的蘑菇,手机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萧正阳挣扎了片刻,一把掀开被子,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举起手机,睁眼看向屏幕。   “嗯?”萧正阳接通电话,“贺执?”   “是我,想问你点事。”   “关于周沉?”   “……”   对面微妙的沉默令萧正阳心情大好,他翻身从床上坐起,环抱着柔软暖和的被子,十分愉悦:“大半夜能整出来幺蛾子的或许也只有我们的小周导了。”   “周沉之前有过自毁的倾向吗?”   “贺小少爷,他不是有过,而是一直如此。”萧正阳重新砸回床铺,和木梁屋顶面面相觑。   “你知道被虫蛀空的老树吗?特别适合用来形容周沉。树叶繁茂,树枝粗壮,但是扒开了细看,只能找到无数虫眼,和摇摇欲坠的命运。所有表象上的寻常和强大都是外层遮掩糜烂的树皮。我和萧青都无法确认他何时会倒塌,亦或是长出新芽。”   “在加入你们的治疗之前,这些我都不知情。”   “你也没问。”萧正阳小声嘟囔着,“周沉是个有‘主见’的病人,医生无法干预太多。况且透露患者信息是违背职业道德的。”   贺执摸了摸在口袋里安静平躺的针管:“职业道德是指违规提供过量药品,做人体试验……”   “停停停,怎么就人体试验了!”   “那过量药品是真实的了,我这里还有物证,不知道现在写检举信……”   “你要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周沉的所有疾病史。”   “你今天攻击性真强啊,周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这是。”萧正阳呼出一口气,仿佛经历一场恶斗。   “打碎了镜子,顺便在自己身上划了几刀。”   “……”   “他拦着你打给萧青是吧。”   贺执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他是个很有主见的病人。周沉和成瘾症对抗的资本是他绝对的自律,他比我和萧青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但问题也出在这里:如同壁虎断尾,周沉擅长使用自己拥有的一切资源,包括精神和肉体。所以他会有选择地过量服用药物,损害身体来换取必要的清醒。”   “他手臂上的抓痕和针孔就是这么来的?”   “部分是治疗导致的,部分是他自己导致的。疼痛和苦难会成为灵感迸发的源泉,周沉善于运用极限来换取震慑人心的创作。”萧正阳叹了口气,“不过这些行为在医生看来,只能称之为病入膏肓。周沉有极好的控制力,大部分都瞒过去了。”   “你们不对此进行干预吗?”   “太聪明的脑袋很难管理。萧青是绝不允许病人滥用药物,甚至当做一种工具的。周沉有所收敛,但如你所见,他总有方式去达到目的。医生只是协助和给出建议的存在,什么东西值得付出什么代价只有他自己清楚——但这不代表正确,他的自控是一种偏执。”   “我知道了。”   “贺小少爷,”萧正阳说,“我先确认下,你现在不会要进去把周沉砍了吧。”   “……”   “咳,你听起来心情可不太好。”萧正阳哂笑了两声,“千万向周沉保密我和你说了什么啊,他可比你狠多了。”   “比如?”   “匿名给萧青和我的导师发送代考勤证据,药物开具证明,拍摄影片片段以及……”萧正阳打了个哆嗦,“不能想不能想,太可怕了。”   “哦,是吗?”   “你不会学他吧?”   “不确定。”   萧正阳双眼相合,有种被比自己两倍大的野兽吞吃干净的荒唐感。   贺执问:“周沉的病情严重至此,萧青为什么会同意他回国拍电影。”   “原因很复杂。其一,创作是为了表达,研究患者的画作,文章都是了解病情的方式。对于周沉这种不好好配合的病患,更要通过其他渠道了解他的内心想法。不过很显然周沉是个成熟的创作者,他的故事精彩完整,没有观点,没有情绪,我和萧青看不到太多东西。他到底在作品里藏了些什么除了他自己无人可知。”   “其二,只有内部被蛀空的古树依然是古树。我和萧青都认为周沉需要被什么东西绑缚前行,也可以理解为他需要在现实生活中留恋些什么。电影是滋润枯木的源泉,也是自深渊拉扯周沉的绳索。”萧正阳思索了片刻,突然说,“嗯,不过……我现在并不确定你是不是也被包含在内。”   “我?”   “周沉对萧青说过,你,他还有电影是绑在一起的东西。我摸不准周沉的想法,但我很乐意看到周沉在情绪上有更多起伏,哪怕是源于不那么美好的事情。贺小少爷,你可不是单单一味药那么简单呐。”   作者有话说:   贺执:生气   萧正阳:小情侣吵架能不能别老是把我当炮灰啊!   ps:大修了下文,目前改名《感官失序》啦! 第105章   贺执挂断电话,原有的激烈情绪被萧正阳几句话塞进冰柜,冷却成细碎冰碴,戳得皮肤生疼。   周沉表现得太过游刃有余,像一只盘踞在大树上狩猎的成年蜘蛛,让他忽略了那些细密的网之下可能是一层一层支离破碎的蛛丝。   曾经他们热恋时,周沉会细细掰开他们的经历、家庭、经济条件、人生追求,默默地调整方案,好把感情长久地经营下去。   贺执从未考虑过这些,他喜欢周沉身上鲜活的朝气,喜欢对方的才华,所以他答应了周沉的追求,却未曾仔细地想过为了这段感情,周沉愿意付出什么。   周沉知道他们家庭条件相差甚远,知道深切感情抵不过现实的面包,于是他忙碌于各个小剧组,孜孜不倦地学习,艰难地积累人脉,好能离贺执所在的世界再近一点。找不到剧组时,周沉会去兼职打零工,尽自己所能积累资本。   周沉的努力收效甚微,却从未停止,像临冬时忙碌的松鼠。   大三下半学期的情人节,贺执收到了一份昂贵的礼物。当那枚精致大气的袖扣出现时,贺执的欣喜只持续了几秒。   周沉努力经营着(自己的人生和感情,他能接收(这里是接受还是接收)到的只有努力后美好的回报和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可贺执并不认为自己应该接受,或是值得周沉这样做。   他似乎总是低估周沉的情绪。无论是爱,还是恨。   贺执呼出一口气,在石台阶前蹲下,像化了的雪人,略显孤独。   周沉出来时房间早已冷却下来,羊肉火锅孤零零地摆在桌上,没有热气腾腾的样貌,也没有炖肉的香味。萦绕在房间里的只有清冷的风和淡淡的甜腻气味。   手背上的伤口疼且红肿着,却远不如胳膊残留着的摁压感扰他心神。   上次这么上手摆置他的好像是萧青。在发觉他为了压制成瘾症试图给自己戳几剂正常用量外的针剂之后,那个温文尔雅的心理医生紧皱眉头,动手之余还差点给他几脚。身为医生,萧青的力道比贺执重得多,足以制住一个神志不清发疯的病人。那次之后周沉的手腕上留了个发青的印子,几天后才消失。   周沉看向小臂,陈旧针孔上连个红痕都没有,可他甚至有些遗憾皮肤上温度和触感的消散。   窗户外,贺执只穿了单薄的衬衫,在外憋屈地蹲着,不知在想什么。他翘起的头发上挂着水珠,有些狼狈。   这让周沉的手掌发麻,想上去揉一把。   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打断了他突如其来的想法。   “喂喂?在吗?不会失血过多昏过去了,需要我打120吗?”萧正阳打着哈欠,困倦让声音里带了些懒散。   周沉倚着窗棂,没舍得移开视线:“喘着气呢,贺执打给你了。”   “是啊,小少爷真够听话的,居然没打给萧青,不然现在你就被绑在担架上扭送出山咯!”   “替我保密。”   “有手背的伤口,萧青分分钟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你瞒不了多久。而且出现类似行为证明你在崩溃边缘了,即便是我也不会拿病患的命开玩笑,很遗憾我们这次不在同一战线上。”   “我很清醒。”   “很好,周沉同志,没有人会有事没事给自己两刀图开心。人是畏痛的,避害的!你的清醒在我和萧青这里早就加了引号了,清醒着发疯,不代表发疯就是正常现象了。建议你不要辩解,只会在医生这里获得负分。”萧正阳翻了个白眼,靠在枕头上,“所以这次是因为什么,意识不清但想写剧本?现实和剧本混淆?还是单纯成瘾症犯了?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答案,不然明天萧青一定抱着仪器出现在你门口。”   “我不知道。”   萧正阳等了很久,对面却没有再吱过声。   “别告诉我这就是你的答案……”   “嗯。”周沉应道,“我还没整理明白,有结果了我会告知你。”   “……”萧正阳看着渐亮的天边,眼皮直跳,“我真是瞎了眼了给你打这通电话,贺执怎么没直接给你一针。”   “针?”   “……呃。”   “针。”周沉重复了一遍。   萧正阳识相地妥协:“贺执和我说你最近没继续进行脱敏治疗,按照病情发展,我猜你快到极限了,所以未雨绸缪给了他一针镇定剂,免得你俩真的闹到医院去。贺执没用?”   “没有。”周沉嘴里应着,视线却锁在窗外台阶上蹲着的贺执。   怪不得贺执在他胳膊上找痕迹,是想看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几次吗。   周沉想起贺执紧握着胳膊,略显粗暴和急切地四处搜寻针孔的行为,愤怒但慌张。   想再多看看……   “萧青那边我不会主动告知,但是你的伤和异样他肯定能感受到。如果他问,可别怪我出卖你,这个锅只有你自己背。以及如果短期内出现第二次,哪怕只是意向,你就必须就医。”   周沉回神,心不在焉地回答:“嗯,我知道。”   “你打算停止脱敏治疗吗?”萧正阳问,“我需要调整治疗方案,也需要做一套检查确定下你现在的情况。”   “不。”周沉顿了片刻,“我不知道。”   “这话从你嘴里听到两遍还真是稀奇。当你的医生跟解密一样,难为死我了。”萧正阳哀嚎,“你就没什么信息是知道的吗!”   “有。”   “哦?说来听听。”萧正阳开启免提,打开备忘录。   “贺执给我带了羊肉火锅,但我没吃上。”   “?”   “……”   “就这个?”   “就这个。”   萧正阳果断挂掉电话,瘫在床上祭奠自己浪费的宝贵睡眠时间。   周沉把熄灭的蜡烛捏碎丢进垃圾桶,熏香残留的清甜与烧焦的味道终于瓦解,被冷风替代,刮来浅淡的香料气味。羊肉火锅其实早就冻住了,凝成块的油浮在表层,一片白腻,红汤被遮盖在下,没能露出半点诱人的姿态。哪怕重新加热,也远不如最初进来这间房间时温暖美好了。   屋外空无一物,台阶上少了个身影。 第106章   一顿羊肉火锅驱散了寒气与疲累,清晨上工时,剧组里独属于打工人的怨念都少了几分。   除了萧正阳。   萧正阳顶着黑眼圈姗姗来迟。他今早太阳冒尖才闭上眼睛,浅眠几个小时后在乍响的闹钟声里翻身起床,兢兢业业地跑来剧组监视他那不安分的病人。   剧组朝气蓬勃,萧正阳打着哈欠和大家问好,瞥到了昨夜扰他好梦的两位罪魁祸首。   周沉和贺执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隔着七零八落的道具、摄像器材和艺人助理,宛如井水不犯河水的陌生人,要把头扭个一百八十度才能把这对苦命鸳鸯框在视线里。   萧正阳微愣,这与他想象中的刀光剑影,暗流涌动,实在是相差甚远。   贺执一直在看剧本。   接下来这场戏是周沉改编后平烨烛与姜深的对手戏,这二人不再是游离于寨子外的记录者,他们深陷其中,成为大山的一部分。   姜深在程家终于看到了大山的恐怖,文化与信息差异为淳朴寨民蒙上一层恐怖面纱,他终于明白平烨烛那句“你不属于这里”代表着什么。电影在这里将壮丽山景与幽静小寨的画面打破,节奏骤然紧缩,是剧情的高潮点,也是平烨烛与姜深之间牵绊的产生点。   贺执从未细究过周沉改编这段剧情的原因,可萧正阳告诉他电影是分析周沉心里想法的有效方法,即便收效甚微,至少能看出些端倪。   自打和小辈打赌输了之后,廖嘉宇彻底把导演的工作变为深山度假,这会正摆开从镇上淘来的一套黑陶茶具,在一派忙碌里悠闲自得。   郑元蹲在一旁抱着剧本苦读,时不时小声背着台词,活像孙博弘家的金毛蛋蛋。   “哎?贺哥!?”郑元遥遥看到贺执,高兴地挥手。   廖嘉宇听见声响,手里的茶杯一放,郑元立刻蔫回去钻研他的剧本去也。   虽说打赌已经输了,但廖嘉宇下意识地把郑元当做自家的小孩,明里暗里和周沉憋着劲,连带对贺执也有些神色厌弃。   “稀客啊,喝杯茶?”   贺执揣起剧本,在一旁的小马扎坐下,一点不拘谨。   郑元来回看了两眼,识相地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挪远了些。   “廖导,”贺执接过茶抿了一口,“好茶。”   廖嘉宇挥挥手,有些调侃地说:“这个点不去找你们周导讲戏,一个个地都往我这里跑什么?”   贺执看了眼郑元,后者已经用剧本把自己遮了个大半。   “戏演到这里,我有点困惑,所以也想听您讲讲平烨烛。”贺执顿了顿,说,“我不是科班出身,试戏您也看了的,我想知道您为什么同意周导让我拿到这个角色。”   廖嘉宇放下茶杯,“我对你有点印象,口风不太好。我觉得你演不来平烨烛……不止,我觉得你演不来任何一个我手里的角色。”   贺执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   圈子从来不是密不透风的墙,相反的,更像一张四处漏风的渔网。谣言与真相混在一起传来传去,谁用了什么手段,有几斤几两,廖嘉宇这种选角狠辣的都一清二楚。   “不过人都有走眼的时候嘛。”廖嘉宇呵呵一笑,指指郑元,“那边那个愣小子,和你一样,可是让我在周沉面前丢了不少面子。”   “郑元是璞玉,要打磨。你是鬼才,只有周沉能用得好你。”   “什么意思?”   “这剧本怎么来的,周沉和你说过吗?”   贺执点头:“说是您在稻城亚丁路边淘来的。”   “那也是个奇才。”廖嘉宇笑笑,“那小子身上有股疯劲,他的剧本深刻、尖锐,却又温暖,饱含爱意。但写剧本的那个人,暮气沉沉,比坟地的狗尾草还不如。打这剧本买回来我就一直在想,我真的能拍出来吗?”   “国内的文艺片导演里,您算是顶尖了。”   “但是我没有那小子的魂。周沉有,你也有。我可以分析平烨烛,但我不能理解平烨烛。这不是主观希望就能做到的事情,每个演员的际遇和观念决定了他们能把什么角色演出魂来。大部分片子都可以拿过硬的技术去填,但我嘛,我矫情,我非得要这个魂。”   廖嘉宇谈起这个,懒散坐姿变得板直:“平烨烛是飘萍无定的烛火,剧本里从他的名字开始就一直在塑造这个形象。他与城市和大山都有些疏离,他随意,无甚根基。我能感知到的是这个人物压抑,却蕴含着饱满的感情,因此他有魅力。可再具体的东西我就想象不出来了。”   “但是周沉知道如何表达。”贺执想起周沉执意改剧本的行为。   廖嘉宇点头:“我是读者,是观众,而周沉,更像是身处其中的角色。从《追凶》的剧本里我看到了他的才能,所以才会把这剧本交给他。可不能愧对我掏出去的五千块钱啊!你和周沉一样,你的入戏,是把自己变成角色。演技太差,但当贺执消失时,有谁能说你不是平烨烛呢?”   “可我现在找不到平烨烛了。”   廖嘉宇皱眉:“是找不到,还是看不清。”   “看不清。”   廖嘉宇松了口气:“感觉类的入戏方式耗人心神,还讲究一鼓作气。对于没经验,技艺不够的演员来说,状态不对很正常。在哪里绊住了?”   “平烨烛有太多未来可以选择,没有姜深,他未曾体会过珍惜美好的感情,无牵无挂,于是寄托于深山,陪逝去的同胞走最后一程,我可以理解。可他明明已经见过了姜深……”   “没有必要被困在大山里?”   贺执点头。   “光亮是所有人都珍惜追逐的东西,可如果那些东西都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破呢?原剧本中平烨烛从未戳破他与姜深的关系,仅一次热吻与亲密,之所以让人动容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两列偏离轨道的列车绝无仅有的擦碰:短暂,热切,却也仅此而已。周沉改过的剧本也只是加重了擦碰时的火花,道路已经写好,平烨烛最清楚这点。所以,他不是克制,不是放手,他只是在……”   “悲伤。” 第107章   肃杀的冷天里,点点红痕最为惹眼。   姜深张着嘴,热气从口腔里冒出,冷风却从喉口一直灌进肚囊,刺得他内脏生疼。   方远满头满脸的血,狼狈不堪地半趴在地上,面目狰狞,瞪着这个外地来的混小子,活像吃人的怪物。   “够了!”姚长老把拐杖敲得砰砰响,“大丧的日子被你们折腾到见血,不像话!”   “姚老,你德高望重,程老的丧事办成这样,来年早晚要报应在寨子上。”方远捂着脑袋,阴恻恻地看着姜深,“一个外人坏了规矩,破了大家的福事,这事不给山鬼山神一个交代,来年天灾人祸我们谁都担不起!”   方远话一出,周遭的寨民面色戚戚,担忧地看向姚长老。   “招魂烛自林姨闯进来时就已灭了。”平烨烛拍拍姜深的肩膀,把他往后扯,遮住寨民们警惕的眼神,“因果轮回,山余没轮得上平平安安的一生,程叔赔进去半个葬礼,合算。”   “烨烛!”姚长老满是皱纹的手颤抖,连带着拐杖也不稳当。   平烨烛却没善罢甘休:“按照规矩,招魂烛断还要给我八百块做冲丧费,这钱得原本来守灵的方祭司出了,林姨闹这一趟,牵扯出山余,合着规矩程老的因没断完,送丧总归要停的。”   方远嗤笑一声:“你贪这八张红票子,我尽可以给你。你把林萍那疯婆子拿出来说事亏不亏心,更别说你带着个外人进祠堂,坏了送丧的仪式,山神降怒……”   “谁稀罕进你们这些神神叨叨的破地方!”姜深攀着平烨烛的肩膀,叫嚷得像只炸了毛的猫,恶狠狠地堵住方远那套胡说八道,“我们守灵也守了,谁坏你们规矩了?这么敬畏鬼神,怎么没见有人替山余找回公道啊?还要倒扣一盆狗血说我们是阴邪,改明儿一定得折几枝柳树扫扫霉运,小心山余半夜敲你的窗!”   山余这词落在人群里像炸开的烟花,有人不屑,有人畏惧,有人叹息。方远一张脸愈发狰狞,他本就挂着零零落落的银铃骨雕,额头的血越过眼睛鼻梁,淌下来,像极了恶鬼。   平烨烛皱起眉,想拦姜深,手伸了一半却被对面握个正着。   姜深一把拽住平烨烛,阴沉着脸越过拥挤人群,在程家大院的边角拖出来一辆生锈的三轮车,颇有气势地跨上座驾,把平烨烛直往车斗里塞,嘴里碎碎念着:“破地方,我们走。”   姚长老想留人,可平烨烛却上了车斗。那高挑的赶尸人在破败腐朽的铁皮车斗里弯下腰,朝着灵堂的地方拜了三拜,转过头去。   人死如灯灭,程翃与程弼平的缘延续至平烨烛不过蜻蜓点水,三拜是尊重也是告别。   因缘际会,就此清算。   三轮摇摇晃晃地启程,在山林间不熟练地穿梭,吱吱呀呀的声音硌得人牙酸。   程家大院的轮廓很快消失在山间迷朦的雾气里。   “姜深。”   “……”   “姜深。”   “……”   “姜深。”   “……”   平烨烛喊了三遍。   姜深闷着头不回答。   最终三轮车的车轮陷在一处泥坑里,车座上的人腿蹬得飞起,溅起一片泥点子,还是没能前进半分。   平烨烛跳下车,泥水溅上他素白的长袍,姜深这才停下,闷闷地撤到一旁,瞅着平烨烛坐上三轮车座,倒车转向,缓缓离开压抑的山林。   小屋里燃起柴火,火星噼里啪啦地响着,腾起的烟雾遮盖住姜深的半张脸,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来。   “你是不是因为那些东西才想找我拍纪录片的。”姜深的相机挨着他的腿,一旁散落着写满字的纸张,“可我技术不够,我就是个半吊子。”   “我没想找你做任何事。”平烨烛递过去一支烘烤得软糯的白薯。   “你信那个……吗?招魂烛什么的。”   “不信。”   “那你还去守劳什子灵。”   “他们信。”   姜深沉默了会儿,吐出口恶气:“信疯了。”   “嗯。”平烨烛答。   “你和他们不一样。”姜深咬一口白薯,说出的话声响轻微,带着点谨慎和心虚,“我不小心瞧见你床边柜子里的书了。大学教材,土木的,我看都看不懂。”   平烨烛衔白薯的动作缓了缓,火光在他鼻梁上映出通红的印子,模糊动荡,琢磨不透。   姜深打量平烨烛,没瞧出来丁点不悦,才开口继续说:“我刚进山时碰到的导游也是从城里回来的,大学生,以前学的旅游宣传。我问他为什么回大山,他反问我‘你觉得这大山值得我回来不?’。我那时候看山连绵一片又一片,青青绿绿,觉得真值。”   “现在呢,值吗?”   白薯把姜深的手烫得发红,烤焦了的外皮碾作粉末染在皮肤上,他咬了几口,没回答上话。   “大山有大山的好,大山也有大山的苦。”姜深比划着连绵的山峰,粗糙通红的皮肤挤压出一个自嘲真挚的笑来,“我托大了,几个小时的片子拍不出来这座山,也拍不出来山里的人。我也答不好这个问题。”   夜色渐浓,火星炸裂的噼啪声倔强地响着,姜深闷头细细啃着那根早就该啃完了的白薯,手指搓得通红:“但我要是能拍些,总比不拍来得好。”   “想听故事吗?”平烨烛突然开口。   姜深愣了愣,傻乎乎地问:“谁的?”   “我的。”平烨烛说。   姜深直起腰板,炭黑粉末从手掌心一路搓到手腕,不知所措的劲一览无余。   “要笔吗?”平烨烛问。   姜深抿抿嘴,手指动心地搓着,终于他咬着牙摇头:“不要。”   “不要?”   “我记着,靠脑子。”他严阵以待,耳朵竖得老高,顺势把那叠灰扑扑的纸也推远,活像要赴死的战士,“心也记着,不会忘了的。”   “不心疼你的素材了?”   “你不是素材。”   姜深闷闷地说着,随后他眼睛一花,艳丽篝火后那个名为平烨烛的男人好像笑了下。   他说:“拿笔吧,我想你为我写点东西。” 第108章   “CUT!”   一场戏结束,却没有人走得出来。   平烨烛的故事不在寨子里拍,周沉给了平烨烛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去讲他的故事,也是这部电影里和城市相关的二十分钟。后面的戏会在电影城进行补拍。   然而所有看过剧本的人都知道平烨烛在这里要讲的故事是什么。   平烨烛的奶奶爷爷葬在山间,悬挂在高高崖边,背山面海。平烨烛的父母死在外乡,两方漆黑木盒子装了他们的一生,没能呼吸大山新鲜的空气,留在了城市拥挤的墓园里。   平烨烛的家庭普通平凡,父母外出务工,时不时寄回几本破旧的教材和学习机,指望平烨烛能够走出大山,在光怪陆离的城市里安家。平烨烛平日跟着老人在大山里生活,会去镇上的学校上学,靠着学习机和破教材,平烨烛成了寨子里少有考上外乡高中的孩子。   平烨烛脑子不差,刻苦努力,很快在镇上的高中考上成绩不错的大学,他似乎在陌生的城市里慢慢伸展出根系,钻出洞穴,等待着日后的萌发。   然而事与愿违,大二的时候,平烨烛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八十多岁的老人离世是喜丧,可对于平烨烛来说,那根从大山里系着他的麻绳断了。   父母在异乡积劳成疾,为了房子和户口每日奔波,一年到头一家三口只能见上两次面。终于在一个阖家团圆,烟花四散的夜晚,平烨烛的父亲一头栽在工地上,砸出一朵盛放的血花。平烨烛的母亲没敢告诉前途似锦的儿子,一个人苦苦支撑,最终突发心梗倒在冬夜去买年货的路上,在空无一人的城市街道里,了无生机。   他花光了打工赚来的学费,给父母办了简易的葬礼,领回两只木盒子。平烨烛不可选择地被大山和城市撕成两半,又不可选择地被大山和城市抛弃。   在父母租住的屋子里,平烨烛找到了泛黄的日记本,字写得歪歪扭扭,拼音和圆圈夹杂其中。   但平烨烛看懂了。   父亲说,他想回家。   亲人散去,平烨烛没能融入城市,又游离于大山,他恨大山的贫穷,又爱大山的安心,于是他回到大山,程弼平收留他,教他手艺,一起渡着那些想离开亦或想回来的亡灵。   这就是平烨烛要讲的故事,并不跌宕起伏,苦难却普通。   摄像机后,火光摇晃,贺执那抹浅笑始终没消失,他端坐在篝火前,一动不动。   郑元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捂着砰砰跳的心悄然退场,那里酸胀得厉害,可他搞不清楚为什么。   拍了这么几场,大家都知道贺执拍戏拼的是一条命,入戏需要时间,出戏也需要时间。总归两个导演都没发话,没人去催那个能把平烨烛演活了的演员。   贺执守着那片火光,脑子里却没在想平烨烛。又或者说,他不止在想平烨烛。   廖嘉宇的提点让他理解平烨烛。   平烨烛习惯独自一人。父母逝去,没有人怜惜他差点拥有的光鲜亮丽生活,短暂的城市经历没为他带来至交好友,他孑然一身,迟钝如编钟。   廖嘉宇是优秀的读者,他说的一点没错。平烨烛在悲伤,只是这悲伤被拉长拉细,哭不出来,把平烨烛牢牢困住,无法向前。   平烨烛愿意讲出故事,希望姜深能为他记录些什么,不是感慨,不是释怀,是那个刚刚年满二十的孩子在父母葬礼上没能流下的眼泪,迟到了八年后终于慢慢淌下,小声哭泣。   那是平烨烛细小的,谨慎的,被遮掩得过于完好的求救。   钝痛在不易察觉中渗入生活,掠夺丝丝生机,等有所意识时,已经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贺执露出的那点清浅笑意,属于平烨烛,可他内心的酸胀发疼,属于周沉。   萧正阳说分析作品是分析周沉的最佳方式。因为他把电影当做拽住自己的救命稻草。那么平烨烛是被锁在大山无处可去的亡魂,周沉就只能是被他自己困在原地的孤魂野鬼。   那些游刃有余下,满是不知所措冲撞出的伤痕,一遍遍挣扎,一遍遍逃离,却依然被疾病困住,无处可解。   他应该更早些意识到的。   贺执把掌心里的木棍攥得愈发紧,粗糙树皮把皮肤划得红肿,麻木发痒。   “怎么样?先喘气。”周沉紧锁着眉,把贺执发白的指节掰开,取出那根穿着白薯的木枝。   有郑元脖子差点被勒出一条红印子的前车之鉴,没人敢惹入戏时的贺小少爷。   各自东张西望,目光却锁在周沉与贺执身上的剧组人员们看着周沉用拇指抵住贺执的下巴,强硬地掰开一条缝,指导对方放松呼吸,眼神里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些敬佩。   不愧是年少有为的新锐导演,这都敢上!   贺执喘出第一口气,胸腔憋闷的情绪愈加强烈上涌,把眼睛呛得通红。他压着周沉的小臂站起身,吐出一句:“还好。”   “需要休息吗?”   “不,不用。”贺执嘴唇绷成一条线,有些急切,“继续,趁状态好。”   廖嘉宇端着茶杯踱步过来,心情颇好,显然对这场对手戏很是满意:“你们俩这感情戏演得,生离死别一样。我这么大年岁的人看了都有点小震撼。那边那个也难受着呢。”   不远处郑元兔子一样缩成一团,仔细看就能看到一双红透了的眼睛。马上要上场的孙博弘和蛋蛋一人一狗坐在郑元左右两边,一个抬着胳膊不知道从哪安慰,一个舔着郑元的手指,讷讷坐着,像两个兢兢业业的门神。   “廖导。”贺执站着,背后有冷风穿过,他眨眨眼睛,小声说,“谢谢。”   廖嘉宇愣了愣神,贺执已经跑去补妆了。   “小周啊。”廖嘉宇出声,“可别忘了咱们的赌约。我告诉你《归路》作者的名字,你把贺执借我用用。”   周沉的目光跟随着贺执,嘴里回答:“记得。”   “你可真是挖着宝咯。”廖嘉宇感叹。 第109章   后面几场戏平烨烛的戏份不多,倒是郑元累了个半死。   姜深听完了平烨烛的故事,彻夜难眠,被灵怪神异吓走的魂却回了半分。   风俗文化是大山,青山绿水是大山,平烨烛也是大山。能拍出几分神韵,就已是绝佳的好片子。   因为赶尸唬人灵异一头热血冲上山的公子哥彻底醒了,变成攥着相机,有言可说的导演姜深。   第二日平烨烛出去做死人生意,姜深则去了小村寨。他不再追逐虚无缥缈的赶尸传说,转而跑去拍村寨的每一家每一户。他的作品逐渐成熟,那才是真正的大山。   孙博弘终于带着金毛蛋蛋上场,演一个因为山崩落下残疾,在寨子里靠熬草药讨生活的土医。土医腿脚不好,金毛就成了家里半个小大人,挨家挨户地送药换日常用品。土医因为残疾性格乖僻,和姜深又发生了摩擦,最终也逐渐软化,敞开心扉。   土医这样的人物还有不少,为的是体现村寨真实、美好的一面。   这几段戏轻松愉快,剧组里笑声都多了不少。   郑元的每一场戏贺执都在旁观摩,看得仔细认真。   拍摄场地内,郑元举着摄像机蹲在栏杆后面,几根杂草横七竖八地插在他头发里,显得他狼狈不堪。他严阵以待,大气不敢喘一口,大院里的夺命鬼闲庭信步,橙黄色脚掌意气风发地踏在领地上,雪白羽毛柔顺厚实,架势神气十足。   嗯,这是一只膘肥体壮的——鹅!   原文剧情是:姜深想去走访寨子里最年长的阿婆,据说阿婆身体倍儿好,和蔼可亲。但没人告诉他和蔼可亲的阿婆养了只战斗鹅!   郑元起先还觉得一只鹅而已,怎么演得害怕,哪想寨民的大白鹅一踏上土地,宽喙一张,翅膀一展,直接追着抓他的年轻场务跑了二里地,俨然是最快入戏、最敬业的演员,成为全剧组最凶恶的反派,比萧正阳演的方远都骇人几分。   所以郑元上场时候的害怕是真真切切的。   “鹅大爷,我真的没有恶意,借个路借个路。”郑元甚至双手合十,拜了几拜,闭着气朝院子里面慢慢地挪。   大白鹅步履缓慢,优哉游哉,突然察觉有股生人气息,它机警优雅地扭出S线条,圆溜溜的眼睛迅敏地捕捉到企图潜入的郑元。   郑元僵在原地,扯起嘴角:“H……嗨?”   “嘎嘎——嘎嘎!”   “啊啊啊啊啊!!!鹅大爷你饶了我吧!!”   郑元拔腿就跑,大白鹅跟在后面穷追不舍,摄像师傅在一旁抱着机器跟拍,也不好过。   其余工作人员倒是笑得前仰后合,还有拿出手机拍照录视频留念的。   郑元余光感受着众多举起的手机,一时之间心里哗哗流泪。人心不古,一朝被鹅追,十年成笑柄啊!   他绕场跑了快一圈,一路逃难至临时化妆室,孙博弘在里面补妆,蛋蛋就趴在门外和草团子玩。   “嘎嘎!嘎嘎嘎!”   蛋蛋扒拉草团子的爪子停住,耳朵竖起,听到了危机来源,迅速起身做出战斗准备姿势。   “汪汪!”   “蛋蛋别吵,看到什……么……”孙博弘拉住牵引绳,一抬头,一人一鹅飞速朝他奔来,像两枚高速行进的炮弹。   “你……”   “跑啊啊啊!”   大白鹅骁勇善战,一点没因为加入的一人一狗退避其后。   “嘎嘎嘎!!”   “汪呜……呜呜呜汪汪汪!”   “啊啊啊!姜深是吧,你上哪惹来宋阿婆家的白大鬼!”   “意外意外!汤医生,你也怕鹅啊?哎你这腿脚好了不少啊!”   “笑个山鬼!瘸了不是断了!你小时候被鹅追着咬你也怕!”   “一鹅之交,一鹅之交,我们也算是熟人啦!走访的事……”   “滚蛋!”   大白鹅最终被寨民一个绳套子拴住了命运的脖颈,被抱起来时还朝直喘气的孙博弘和郑元“嘎”了两声。   剧组笑成一团,除了摄像碍于工作不能动弹,从灯光师到总导演廖嘉宇,都弯着腰半天没说出完整的话来。   贺执在一旁也弯起了眼睛。   孙博弘是替身演员,踏实沉稳,演技还算合格,但这一场临时演出他演得很精彩。   演员被鹅追是事故,剧中人物被人追确实亮点。   阴沉的土医被一只大白鹅逼得瘸着腿跑路,身上裹着的一层郁郁寡欢陡然消失,成为寨子里一抹欢声笑语。   “CUT!很不错。都整理下情绪,平烨烛准备好了吗?”周沉拿着喇叭,看向贺执。   贺执手里拿着卷起的剧本遮盖在嘴唇前,狭长的眼睛弯起,露出清浅的笑意和一丝丝……艳羡。   听见问话,那丝笑意很快消失,变作平烨烛。   “随时可以。”   “五分钟后下一场。”周沉收起目光,心却似乎没能回来。   ***   平烨烛手里收拾着各式赶尸的工具,等来外出采风的姜深。姜深脸蛋通红,头发乍起,夹杂着几根草叶,上气不接下气。   “呼……呼……我回来啦!”   “干什么去了?”   “斗鹅!”   姜深嘿嘿一笑拽着平烨烛,拿起摄像机献宝一样给他看拍到的素材。   平烨烛的眼睛没落在摄像机上,而是锁在姜深灰扑扑,却满是笑容的脸上。   他手指僵硬,有些发愣。   如果这样的人能够一直,一直,留在大山……   不,在大山里,会枯萎。   贺执缓慢地眨眼,察觉到心底顺势而生的浓重情绪。贺执不会对郑元动心,但是平烨烛却在此刻更加深陷名为“姜深”的爱河。   “烨烛?烨烛?!发什么愣呢!是不是……我拍得不好……”   “没有,很好。”他终于完整且耐心地看完了杂乱的素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等我回去整理好,一定把这些都寄给你。你可要记得去镇上拿包裹啊。”   “嗯。”贺执应了一声,心里陡然砸了块石头。   对,他要回去。   对,除了这漫山清风,和无处可归的枯骨,他什么都抓不到。   就和……就和什么一样?   贺执一时愣神,他似乎捉到了熟悉的声音,沉闷、平稳、压抑。   那有些像周沉。   “那我先去睡啦!”   跳跃饱满的声音逐渐远离,平息。贺执,亦或是平烨烛,打开床下尘封太久的抽屉,拿出老旧泛黄的笔记本。好看的字迹写了满页,那是一份久远的电话簿。   他沉思良久,还是在老邮差的电话上标了个星号。   作者有话说:   贺执开窍ing   大鹅:永远的战斗机(墨镜 第110章   “CUT!”   拍摄结束,郑元从床上翻身而起,打破了唯美构图。   “小郑啊。”   “曾姐?”   “你一定笔直笔直的。”   “啊?”   郑元不明觉厉,这才发现曾琳和一众服装道具化妆师姐妹们眼角含泪,神色戚戚。   姜深和平烨烛之间的感情是一阵朦胧的风,点到即止,命中注定的错过反而令人唏嘘。   没等曾琳点拨迷津,廖嘉宇已经敲着拐杖,把郑元往自己身边带:“没到姜深开窍的时候呢!把小郑状态破了,我让小周关门放狗啊!”   曾琳立刻抬手投降,嘴里念着:“担不起担不起,谁敢惹廖导您的千里马啊!”   郑元支吾两声,被廖嘉宇以讲戏的名头迅速带离是非之地。   贺执停留在原地,手里依旧攥着发黄的电话簿。   剧组的赞赏、感叹、失落等感情都未能进入他的耳朵与思绪,因为他抓到了藏匿在剧本中,属于周沉的一抹影子。   只是那影子太飘忽不定,再想细看时,已烟消云散。   “回神。”周沉左手握着喇叭垂在身侧,站在贺执前方,挡住所有照射进来的光。   熟悉的声音刺入脑海,贺执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又吐出。   “这场状态很好。”周沉说。   贺执放下电话簿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周沉。   垂下的睫毛遮盖住他大部分的情绪,周沉的身形依旧清瘦骨感,寨子里几只肥羊没能喂出来一斤肉。光从他身后后而来,如同食甚时漆黑一片的太阳。   贺执知道,周沉有所察觉。   贺执的演技上不了台面,哪怕是廖嘉宇都只能夸他一句鬼才:鬼在没有根基,出奇不意;鬼在飘忽不定,全凭心态。   每场戏拍摄前,贺执总要去找周沉开小灶,听他讲戏。今天这场,贺执没有和周沉沟通过,发挥却如此好,周沉自然能察觉到是有什么别的东西启发了贺执。   可贺执只抓到了影子,手里能握住的筹码离摊牌还相差甚远。   “耳濡目染,周导廖导教得好。”他勾起两边嘴角,弧度却没多大,看起来有些冷淡。于是他匆匆收起笑容,“周导还有什么事?没有的话我先回去休息了。”   周沉紧抿着嘴,牢牢盯着贺执,半晌从鼻间挤出一个沉闷的“嗯”来。   贺执仓皇而逃。   萧正阳的戏份不剩多少,只差几场戏后跳出来当个恶人。于是他在躺椅上优哉游哉地看戏,看完了场里演的,又看场外真实发生的。   直到一方主角步履慌张地离开,他才直起身,朝他明显心情不好的病人喊:“人跑咯,周导!”   他又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还不清楚?药没了小心毒发身亡啊!”   周沉沉默而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显然注意力不在眼前张牙舞爪的心理医生身上。   “又不说话。”萧正阳习以为常,用脚勾来一只小马扎,发出邀约,“坐吗?很久没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和你聊过了。”   周沉沉默片刻,把喇叭放在马扎上:“明天记得带来。”   “……”   萧正阳抓起喇叭,照着踱步离去的龟毛病人大喊:“有病不看,肠穿肚烂!”   病人冥顽不灵,毫不客气地回他:“我得的是精神病,不是肠胃炎。”   贺执逃回屋子,在门口看到了郑元和廖嘉宇。   “廖导?小郑?”   郑元听见有人叫他,顿时一个激灵,看清是贺执后更加慌张地打招呼:“贺,贺哥!”   贺执倒是被他逗笑了:“我不叫贺贺哥,这么些天了,怎么突然生疏。”   “没有没有,那个……”郑元求助地看着廖嘉宇。   “进去说,进去说,外面冷风吹着,你们小年轻没什么毛病,专晾老人是吧!”廖嘉宇敲敲门把手,示意贺执开门,“周沉呢?你们不是住一起?”   “哦,”贺执拿出钥匙开门,不动声色地回答,“周导要编剧本,不想被打扰,这几天暂时搬出去了。小事,没和你们说。”   “本来还觉得你们在一块,免得跑两趟了。”廖嘉宇喃喃。   “廖导有什么事要说?”   贺执一问,廖嘉宇还没怎么样,一旁的郑元倒是先闹了个大红脸。   “后面几场戏涉及平烨烛和姜深的感情,小郑演不来。”   廖嘉宇说完,郑元小鸡啄米似地在一边点着头:“我……我对那个,没什么想法,情绪上不去。不是性向,就是……”   廖嘉宇接过话:“只要是亲热戏,这小子就不行。激情有,不过是演出来的,满脸都是大好青年惨遭拐卖,被迫卖身的模样。应付商业剧够了,在我和周沉这儿嘛,不行。”   “廖导!”   “噗。是我们太老狐狸了,不好意思啊小郑。”   “贺哥,别笑我了……”郑元欲哭无泪。   廖嘉宇摇摇头,在郑元肩上拍了几巴掌:“就是太纯情啦,搞得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好给小孩子教坏了。”   “其实明确展示出来的只有一个借位吻吧,后期也不一定会剪。”贺执思索,“找个替身代一下?”   “不,不是只一个吻的问题。而且周导不允许找替身的,咱们剧组里哪有替身演员啊!就算周导同意了,现找替身还得磨合,拍摄进度肯定被拖后。”郑元挠挠头,“廖导觉得,可以让周导自己上。”   廖嘉宇点头说:“小郑给我试过戏了,总体上说得过去,但差点意思。姜深和平烨烛的感情也不是爱情那么简单,吻是表达形式,也是短期内带动你们演员感情的手段。演不来吻不重要,重要的是实际上人物关系没理解透彻。”   廖嘉宇叹了口气:“怪不了小郑,小年轻经历得少,圈子里能短期演出那种感觉的少之又少。我也不想破坏小郑身上的青春劲。最重要的是,小郑入不了戏,会带跑你。”   贺执没有反驳,廖嘉宇说得是实话。平烨烛和姜深之间的牵绊勾连着大山和大山里形形色色的寨民,用爱情去概括毁了这本剧本。对戏的人出戏,他的状态必然被影响。   廖嘉宇四处张望:“有剧本吗?”   贺执立刻答:“有”   他找出剧本,递给廖嘉宇。   廖嘉宇翻至某个片段:“我打算从这里开始,周沉一版,郑元补拍一部分。剪辑的时候费点劲而已。周沉和我说过《追凶》的时候你们这么拍过,所以来看看可行不可行。”   贺执沉吟片刻说:“我没问题,周导愿意就行?”   “小周,你怎么样?”廖嘉宇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周沉的通话界面。   通话界面闪了两下。   “可以。”周沉说。 第111章   乌云压镇,浓厚黑云滚滚而来,自云层中间分出一道亮白色的沟壑,犹如天堑。   一队人马连同轿子在山间穿梭,轿子挂着硕大的红花,垂下的帐幔却是纯白。仔细一看,这队人马全部穿着红色的喜服,头上却别着纸花。   走在头前的男人胸前挂着半人高的纸活,大喊:“一堂缔约,良缘永结!”   唢呐声骤然响起,节奏轻快喜庆,响彻山间。   天边黑云聚成一团,白色沟壑被骤起的闪电映得明明暗暗闪烁,惊雷乍起!   大雨瓢泼落下,豆大雨滴哗啦哗啦打在草木葱茏的山间,溅起泥土。   姜深窝在轿子里,手脚被绑得结实。   郊外雷雨声混杂一片,还断断续续夹杂着人声。   “哎,孙家小儿子等了五六年了吧,可算是讨到媳妇咯!等山鬼息怒,这鬼老天总该大晴了吧!”   “可不是!为了他这事,孙胖子仗着有钱辈分高都快把长老们闹疯了。他那小子喜欢带把的,得讨个男媳妇,谁家愿意把宝贝小子送坟里啊!据说这个是城里的大学生,年纪轻,盘亮条顺,条件顶天!”   “啐,个男的盘亮什么?赶紧让那孙鬼归了山神,寨子里人还要讨生呢。”   “方祭司说了,今儿就成婚合坟。”   “那感情好啊!”   姜深听了更是慌张,他不断挣扎,发出愤怒与恐惧的呜咽,粗麻绳在脚腕和手腕皆留下血痕,一片红肿。   轿子外道具师举着鼓风机,将轿帘吹得飘忽不定,摄影半蹲着对着郑元狠拍。   剧组一连等了四天,总算等到天大阴,立刻整理起来动工。   雨能下人造雨,雷能依靠音响,但就是山里的阴天,太难等!   周沉为了这场戏的恐怖氛围够劲下足了功夫,别说入戏的郑元吓得魂不守舍。周遭的工作人员也能体会几分其中感情,对这种陋习恨得目眦尽裂。   很快摄像师背着手比了个“OK”。   周沉立刻拿起喇叭:“平烨烛进。”   贺执一直在灌木里待命,周沉喊完,他立刻从草丛里闪出,摄影只捕捉到一道迅捷的影子。   这段戏是姜深的视角。平烨烛拦截送亲的队伍,凭靠对山势的熟悉,装作鬼魅将送亲队伍引至土地浮虚的地段。大雨导致小型山体滑坡,这支为阴魂送媳妇的队伍最终葬入泥土,魂归阴间。   姜深迷糊间只看到了平烨烛的半张侧脸,几句话,以及呼救声。随后他在山洞里醒来,外面已是天晴。   平烨烛与送亲队伍纠缠的部分做了模糊处理,只需要演出声音即可。于是抬轿的演员两手一松,轿子重重落在泥地上,怒喝和呼喊一片。   贺执单手撩开轿帘,看到里面常服外松松垮垮裹着件女人喜服,眼睛红肿的郑元。   顿时,他变成了平烨烛。   平烨烛浑身一震,他抬起的手僵硬而犹疑,带着一丝恐惧。   “别怕……求你,别怕。”   姜深的眼睛眨着,睫毛变得湿润,眼睛泛起浓重的水汽。   身体一阵晃动,他模糊地感觉自己被背起,视线范围里只有泥泞的山地。   雨滴砸在草叶上,合着风声像安魂的曲子。   而歌词只有那一句——“别怕。”   “CUT!”周沉喊,“平烨烛去休息,妆造做好了进祠堂。姜深保持状态,把山洞的戏拍完。”   贺执离镜,很快道具上前收拾场地,搭景。   郑元悠悠转醒,他惊惧地查看四周场景,而后爬起,收拾身边散落的杂物。   他的手指颤抖,片刻后连着肩膀一起发抖,细弱的抽噎声在山洞里弥漫。回声一层叠着一层,遥相呼应。   洞窟幽深荒芜,石头材质和外面隐隐绰绰的泥地预示着灾难的发生。郑元的演技绝佳,情绪给得很足。这一幕令所有人动容。   曾琳搬着小马扎看得聚精会神,她身边的服装师却小声道:“我怎么觉得感觉有点不太对。嗯,不是说小郑演得不好,就是就是和贺哥刚刚那句‘别怕……求你’这个感情不搭嘎啊!”   另一个闲下来的道具师立刻说:“我懂你!哇那句太绝了!沉稳里隐秘的害怕与忐忑,藏在细纱下的波涛汹涌!”   “小声点。”曾琳提醒,“人小郑哭得挺楚楚可怜啊。”   “可怜啊,小郑这个情感处理得也好啊。但是感觉就像是死了邻家竹马啊。”服装师啧啧着,颇感遗憾,“哎,可能是我脑补多了吧。但是他俩有吻戏啊,有吻戏!这不周导按头嗑吗!”   道具师抿抿嘴,突然灵光一现:“我知道了!这不同单恋直男嘛!”   “你真会总结,替平烨烛允悲。”   “咳咳!”廖嘉宇白了一眼这群人,“小郑在这方面比不上贺执很正常,社会经验少啊,是吧贺执?”   曾琳一转头,看见廖嘉宇搬来两只小马扎,拽着贺执一同坐下,就在他们身后。   贺执手里攥着剧本,只擦干了身上的水珠。衣服上满是污渍,泥土粘在布料上,不一会结成硬壳,显得他更是灰扑扑的。   他在山民爬山常穿的短打外,还挂了一层湿漉漉的红纱,也是混着泥土,把那耀眼的红都遮盖了个干净。这是贺执下场戏要上的妆造。   廖嘉宇问贺执的话,他也没回,注意力还在姜深身上。   曾琳难得拽了拽廖嘉宇的拐杖,小声说:“廖导,小贺入戏着呢,一会还得上场。他要是出戏了估计周沉得把你这拐杖撅咯!”   廖嘉宇闻言气得想把拐杖敲得砰砰响,但转头一看贺执,又安静下来。 第112章   暴雨多天灾,天晴却显生机。   除却发生滑坡的山体,大山依然郁郁葱葱,水汽弥漫。   姜深藏匿的山洞向外突出一小块,依着山势不会被滚落的泥土掩埋,位置又恰好处在灾害范围边缘,一面荒芜,一面生机。   雷暴过后,山路泥泞,姜深自洞口探出头,入眼是沉静的泥地,层层叠叠地铺在山间,间或夹杂几片红色的木头碎屑。   他身上不合身的婚服早已不知去向,绑缚四肢的麻绳被解开,若不是手腕脚腕皮肤上的红痕,昨夜种种真的只像是一场难醒的噩梦。   姜深怔愣着,洞外天蒙蒙发亮,晦暗天色里露出半点青白色,仿若山神显灵。晨光斜射入狭小洞口,能让满身冷汗的旅人感到几分慰藉。   姜深口中喃喃:“孙家祠堂,孙家祠堂……”   而后他狼狈爬起,一步踏入泥地里,像山野里踉踉跄跄的幼鹿,迷茫而急切地奔走。   ***   场景外,不少剧组人员严阵以待。   郑元这场戏的难点在于场地和摄影角度。   剧组找了不少泥土和杂草来模拟滑坡后的废墟。演员和摄像师走在里面都很难保持平衡,更别说保证美感,演出剧情来了。   毕竟是电影,凌乱和狼狈可以有,但也得经过艺术加工。所以郑元看似慌乱的步子实际上都是安排好的。走差一步,指不定就会翻进泥里。重拍事小,重新妆造却是要费不少时间。   同理摄像师也走得如履薄冰,毕竟他肩上扛着的是组里供着的宝贝疙瘩,不敢摔碰一点。   好在郑元被廖嘉宇集训过,又背负着全组的希望,表现良好。除了情感稍显单一,其余方面无可指摘。   周沉回身去盯下一场的道具和演员:“布景,道具,服装立刻到位。平烨烛怎么样?”   “好啦好啦!”曾琳嚎了一声,掰着贺执的脸左看右看,“来来来,小周导瞅瞅,够阴森够凄惨不?”   贺执穿着喜服,红底金线,华贵雍容,只是精细布料上泼了不少脏污,袍底还有被撕扯的痕迹。他头戴女子结婚时的银饰,两条粉白长布自头顶分开垂落。他脸上没有画喜妆,只在两颊酒窝处点了面靥,是苍白一片中唯二艳丽的红色。   “面靥?”周沉问。   “我的灵光一现!虽然不太符合背景设定,但是,”曾琳骄傲一笑,把贺执往前推了一把,“够味啊!这红得多有鬼新娘的感觉。”   “右边画歪点。”周沉说。   “歪点?”曾琳打量片刻,立刻会意。在贺执右脸的面靥加了一笔,规整圆点立刻略显歪斜,却和贺执目前的妆造更加相配。   曾琳频频点头,点评道:“还是周导上道!”   场务四处招呼,将纸人,漆红的家具,瓜果牌位通通搬进废旧祠堂,仔细检查过每一处布景后,招手:“场景OK,演员可以就位。”   贺执捧着一方烛台踏步而入,在大堂正中央摆放的蒲团跪坐。   一时,乱糟糟的剧组声音轻了几分。   这座老祠堂阴森是也阴森,但到底是死物,他们大多也不信鬼神,所以布景时没有太大心理压力。   可贺执这么一坐,祠堂就像是泥塑神像注入鬼魂,成神成佛,活了一般。   那是贺执。   也是平烨烛。   周沉目送贺执踏入祠堂,听木门吱呀,将那个沾了泥灰的红色身影关在活了的祠堂里。   曾琳化妆时早看惯了贺执这个调调,一点没被影响。她麻利地抓出姜深的备用戏服,挎着化妆包,站在周沉身后:“周导,请不?”   廖嘉宇斜在导演椅上,朝周沉挥手:“快去化妆,小郑这边我看着。”   周沉点头,随曾琳进了简易化妆间。   大家都听说了郑元因为经验不足,有场亲密戏被廖导指定给了周沉这件事。   看见当事人动弹,顿时十几道目光或直接、或隐蔽地射了过去。   郑元年纪小,也活泼,在剧组里闹了不少次笑话,大家有事没事都喜欢撩一撩。   这个实力强悍性格良好的后辈,因为情感不充沛,拍不了亲密戏这种事,和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小年轻倒是十分匹配。剧组顶多调侃几句,不会太多议论。   大家真正在意的是——周导要演戏啦!可惜不给他们看……   剧组里替身演床戏者数不胜数,导演被逼急了亲自上场拍个局部特写也有,但是一整段都丢给导演,还要清场这算个怎么回事!   灯光师扭着脖子发问:“我记得剧本里是只有个kiss吧,廖导还在纠结要不要去掉来着。”   他旁边的道具师立刻接话:“是啊,说是小郑和贺执短期内很难沉浸到剧情里,所以拍戏的时候用了比较激烈的表达方式。后期可能全都删掉的。原话怎么说来着,是山不见山,各有所觉。”   灯光师怒吼:“那清场个什么劲啊!!周导折磨我们这么久,自己上的时候居然遮遮掩掩!”   “因为贺执吧。”   灯光师竖起耳朵:“什么什么?”   “贺执有瓜啊。拍《追凶》的时候就有,说他有金主,玩得花什么的,闹挺大。那个戏也是周沉导演。规避谣言呗。”   “还有这事啊。”   “是啊是啊。而且那次就是被剧组里心怀鬼胎的人偷拍,拿出去造谣的!”   “哦哦,那确实得防!”   “知道就少叽叽歪歪!”廖嘉宇拐杖一扫,不偏不倚砸在道具师的小腿骨上。   道具师跟着廖嘉宇共事许久,合作了不少片子,一点不怕他。他嘿嘿一笑,冲灯光师挤了挤眼,溜之大吉。   郑元的戏份接近尾声,摄像师已经引导他走向喜庆的旧祠堂。不远处的简易化妆间垂下的布帘子中,也伸出一段纤细的手臂。   曾琳是指与拇指圈成圈,比了个“OK”的手势。   廖嘉宇举起喇叭:“一会姜深推门,摄像直接往里进,转到平烨烛。尽量一条过!祠堂里外,窗户处的机位,机器电量都再确认一遍。完事就清场,收工,给你们小周导挪位置!晚上请你们吃火锅,你们周导请客!” 第113章   喧闹人声逐渐褪去。周沉掀开化妆间布帘,一派山景中只留几台运行中的摄像机和空荡荡的椅子。   不远处,老祠堂静默伫立,斑驳牌匾上挂着红绸,大红灯笼一串一串地自门楣垂下,随风飘荡。雕花木门油漆已脱落大半,深浅不一。从残破发黄的窗户纸能瞥见一点内里的光景。   周沉将手放在木门上,一时有些恍惚。   木门里外是平烨烛和姜深。   木门里外还是贺执和周沉。   周沉清楚,他入不了戏。即便曾琳的化妆功夫精妙绝伦,能将面皮画得丰满年轻,他依旧不可能是姜深。   越是纯净的溪流,越容易染上颜色;越是经历少的演员,越好塑造角色。   郑元可以轻易地演出姜深的心境,他不行。他对剧本倒背如流,每一个人物都摸得无比透彻,可他还是无法成为姜深。   名为周沉的灵魂藏着太多太多冗杂纠结的情绪。他想借着电影完成的事又太多太多,恰好,所有都与贺执息息相关。   周沉在杳无人烟的拍摄场地呆站,脸上抹着的泥灰几乎干裂。他在心底盘算了许多可能发生的事,并一一为它们制定计划,好将结果导向影片顺利拍摄这一结局。   摄像机屏幕上的时间读数一秒一秒增加,天际乌云层层叠叠地滚动,随时要降下真的暴雨。   周沉终于推动木门,修长的手进入镜头,生锈合页与木头挤压摩擦,发出长久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随着这声音,天光倾泻而下,他得以见到这座倾注了鬼魂的祠堂内里的真正模样。   祠堂里没有点灯,茫茫的黑暗与它的破败相得益彰。   楹联上的字体已然模糊,高悬匾额上倒还能看出祖训的模样。四个字大方规整,写的是——“孝廉方正”。   此时,笔锋凌厉的字被鲜红绸布缠着,在“廉”与“方”之间的正上方,一朵绸布叠成的红花垂落着,宛如开春压坠枝头的繁花。   大喜的装扮与匾额格格不入,显出些许荒唐,却是这里最完整最漂亮的物品。   匾额下方,青石砖地上静静摆放着四方神龛。供奉的牌位七零八落,露出的木头表面皆浮着一层灰白尘土,显然许久没有人打理过。   许许多多孙氏的幽魂徘徊在此,却无子嗣可供他们庇佑。这座庇佑子孙万代的祖祠俨然被后代遗忘,成为山间隐秘的废墟。突然被想起时,上供者却连简单的打扫和修缮都懒得去做。   没有香烛,没有贡品。空空茫茫,了无生机。   “嗤——”   一点烛火亮起。   大堂中央红色做底,锈金银线的蒲团被照亮。上面金线勾勒的鸳鸯成对,银线描画的仙鹤高飞,垂在地上的流苏挂着银质蝴蝶,或展翅,或停留,栩栩如生。   这样精致漂亮的软垫上,落下星星点点的泥土,泥水渗透绸布,凝成干硬的土块。   周沉的目光被那些晶亮的丝线吸引,又被出格的泥点指向上方,最终落在软垫上,一个清瘦、高大的身影。   新娘捧着喜烛,端坐。旋即,“他”身后亮起成片成片的喜烛,聚在楹柱底部,铺散在神台各处,将凌乱牌位照得红火。   贺执将透红的喜烛放在砖石地上,蜡泪便顺着柱体而下,在尘土里冷却,凝聚,堆积成怪异松散的烛花。   周沉停下脚步。他离那道红影只有两步远。贺执脸颊画上了面靥,身上穿着不合身的喜服,眉目间飘荡着平烨烛的幽魂。   【姜深进来时,没有遇到平烨烛,只与寄居山野,背负夙愿的精怪打了个照面。那只精怪长了平烨烛的脸,妖冶凄冷,与山间小屋里缩在篝火边烤红薯的年轻赶尸人相差甚远。   那只精怪点红烛,跪拜神台。   他是那些绑着他的寨民,是要将他活埋配给孙鬼的长老,还是……   姜深眨了眨眼,感到里面泛出滚烫的液体,将眼睛刺伤。   那还是替他避阴魂的,他在大山里的朋友。   他就是平烨烛。   冷汗浸透姜深的后背,四肢终于能动弹时,姜深近乎崩溃地扑在幽灵般的平烨烛身上。他撕扯着那些华贵精致的礼服,银饰被撞得叮当响,红烛被打翻在地,摇曳两下后不甘地熄灭。   他困兽一般在祠堂里游走,在看到一人高,铺满红绸,四周摆放着昂贵银饰的棺材后,彻底疯狂。   酥烂的木头牌位在棺身上留下几道细微痕迹,红绸被扯碎,银饰被砸烂。   姜深抓着平烨烛的领子,大喊:“我要躺在这里?还是你要躺在这里?他妈的这里都是一群疯子,疯子!”   他害怕极了。因为平烨烛看起来与这里太过相配,好像他一眨眼,就能变作旧祠堂里被埋葬的一具尸体。】   戏目清晰呈现在脑海中,周沉的双脚却几乎沉入青砖地,挪动不了半分,他的思想翻腾着与平烨烛应和,与姜深应和。   最终他得出一个和谐的结论——贺执该是旧祠堂里被埋葬的,葬在他身边的尸体。   贺执比他想象中还要适合平烨烛,那身喜服也比他想象中更贴身。现下的场景是匿名编剧为平烨烛编写的归宿,而周沉觉得,就连这也比想象中更适合贺执。   “小周导,你没入戏。”贺执的声音突兀响起,“依照剧本,你应该砸碎那口棺材,踢翻烛台,把这些牌位都踩得稀碎。”   贺执拽起自己的领口:“然后扑过来像这样子拽着我,眼睛瞪圆,泪水淌得满脸,然后……狠狠亲我一口。”   他的声音喑哑,语调却上挑,与一身服装毫不相配。   周沉阖眼,再睁开时属于平烨烛的幽魂已然从贺执身上消失了,可回来的却不止是贺执。   贺执起身,甩掉啰嗦的喜袍,将一身脏污丢弃在后。他嘴里调侃着,嘴角没有勾起半分。那份轻佻懒散就像是木门上摇摇欲坠的窗户纸,薄而脆弱,随意一戳,就能打破伪装。   贺执迎着光,微微眯起眼,看向周沉的目光里,分明满溢着复杂的情绪。   校园时周沉在贺执身上读到过喜爱与愉悦,重逢后他读到过尴尬、愧疚、讨好,乃至动情时的疯狂。可现在,他没能读懂。   “你怎么没入戏呢?”贺执叹息,他依旧是那副痞里痞气的模样,身后喜烛飘摇着,将红色映照在贺执的周身,像从墓地里苏醒,无所不知的鬼魂。   周沉沉入其中,耳边听到呓语。   “——你是不是,在演你自己?”   作者有话说:   周沉:上瘾 第114章   自察觉到平烨烛与周沉微妙地相似起,贺执就再没出过戏。   那种迫切与沉溺新颖而令人着迷,他抽丝剥茧着平烨烛,从层层围绕的丝线里剥出一个蜷缩着的周沉。   曾琳的确是业界顶尖的化妆师,她将平烨烛身上的柔软与易碎变得可视,也让贺执进一步探知匿名编剧在温暖宽泛的故事后,隐藏的阴暗。   平烨烛是姜深在大山偶遇的一抹光,神秘,强大,是姜深纪录片中最出彩的角色。而姜深眼中的惊鸿一瞥,却是平烨烛苦等经年,可遇不可求的眼睛。   失去父母,失去梦想的平烨烛是漂浮的舟。他浅浅地扎根在大山深处破败的木屋里,只等哪日化作黄土一抔,轻飘飘地结束一生。   贺执一直觉得平烨烛是淡然洒脱的,他的沉闷来自他背负的故事,冷淡来自对生死离别的看惯。   当看到郑元扮演的姜深被一只凶煞大鹅追着满院子跑,手里却抱着相机不肯撒手时,他从心底感到了一抹属于平烨烛的喜悦。那是一种干枯的根系骤然舔舐到雨露的惊诧与激动。   贺执才终于摸到廖嘉宇所说的“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在稻城亚丁变卖手稿的编剧经历了什么,但他表面的暮气沉沉,与蓬勃的剧本混在一起,变成了平烨烛的模样。   平烨烛离开城市,蛰伏在他心底留有根系的家乡,他渡着横死的同胞,固执苦闷地守在这里。是因为,他留有一抹单薄的、缥缈的希望。   这份希望在姜深这里生根发芽,兢兢战战地成长,却被属于大山的迷信打了个粉碎。   贺执撩开婚轿的布帘,看到那张在城市里娇生惯养,此刻却被山风吹得粗糙发红的脸时,心底生出无限的怨怼。连带着对贫穷,对际遇的不公,对亲人的去世,捆成一团难以解开的乱麻将自己牢牢锁在这处生养他的地方。   他恨家乡,他也喜欢家乡。这是他割舍不掉的脐带,是他逃离不开的厄运。   贺执穿着斑驳喜服跪在蒲团上。那些凌乱的,被遗忘的神龛高高在上,仿佛山神现身,向他张开包容却漆黑的拥抱。   他睁着眼睛,直到酸胀发痛,因为他分明感觉到,跪在这里的不是平烨烛,而是那个浑身伤疤,嘴唇永远紧抿的周沉。   不需要多加思索,贺执可以轻而易举地列举出周沉曾拥有的美好。   难能可贵的灵气,百折不挠的毅力,炙热的爱情,和谐的家庭……周沉有大好的未来,却被一块一块捏得粉碎。   周沉闷着,因为能听他诉说的亲人并不理解他,并在一两声撞击后变成城市边缘一块灰扑扑的墓碑。   他就这么活在世上,憋成了内里腐烂的果子。   这座破旧灰败的冥婚堂,就是周沉在心底给自己找到的墓地。这里面放着平烨烛,放着柏云阳,放着他自己,还放着贺执。   他的呼救轻微而踌躇,藏得了无踪迹。萧青与萧正阳花了这么长时间治好了本,却连根的影子都没碰到。或许碰到了,也没有用。   贺执这么等着,等到木门开启,有人缓步而入。   预料中的反应,台词没有出现,进来的不是平烨烛的姜深,是他的周沉。   可贺执没有一点窥破秘密的愉悦,他胡乱调侃,期望周沉能打断他,带着嘲讽的笑容告诉他,你想多了,我远没有那么脆弱。   周沉就那么站着,身后是萧瑟山景,几台机器沉默地记录。   贺执的希望落空,答案已有,一切尘埃落地。   于是贺执只好甩掉碍事的喜服,从平烨烛变成贺执:“你是不是,在演你自己?”   贺执起身,一瞬拉近本就只有两步远的距离,失去水分的泥灰化作粉尘在两人之间飞舞,土腥气在鼻尖飘忽而过,所掩盖的清淡的甜味后来居上,由一丝到一缕,由一缕到一片,像逐渐拉开的序幕。   周沉抬起手臂,拇指摁压在贺执的脸颊,将一侧面靥抹去,拉出一道猩红的痕迹。   他手劲极大,皮肤被冻得冷硬,粗暴行为将贺执的脸颊掐得凹陷,指甲划过皮肤,带着钝痛。   “周导,”贺执呲牙,伸手牢牢握住周沉的手腕,被捏着的脸颊因为挤压鼓起,声音模糊不清,“别想换话题。”   “你说。”周沉松手,食指与拇指摩挲,直到把结块的朱砂揉碎,融化成他指尖的血滴。   “你……”贺执顿在原地,无数猜想挤在喉口,没有一个能跳出狭窄口腔,率先打破他与周沉的死局。   舌头一动弹,他就会想起周沉曾描述过的,被父母压着脊梁,为生计弯腰,眼睛如死潭的周沉。   揭人伤疤,鲜血淋漓而出,灼伤的可能只有他自己。   “我要聊平烨烛……”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卑鄙地后退,将永远夹在他们中间的那些戏剧中的人物拖出来,当做稀烂的窗户纸,固执且胆小。   “不聊我的戏?”周沉轻轻地询问,那语言低沉轻柔,像一阵暴雨前轻柔的风,夹杂着难以言明地,沉重地威胁。   随着这山雨欲来的风,贺执的右侧侧肘被牢牢抓住。   贺执怔愣,短暂的尴尬与犹疑尽数消失,变作自嘲般的理所应当。   周沉一直是盘踞在他周围的困兽,牙齿尖锐,指爪有力,从重逢时他的心跳动那一刻起,他就被巨蛛织起的网笼罩。   这场戏,他与周沉无论如何都要将它演完。   喜烛灭了一半,稀稀落落的火苗时大时小,坚强地飘摇。渐弱的火光里,握住他右臂的手掌越来越紧缩,如同狮子逐渐咬合的利齿,猎物的脖颈无措地躺在其中,等待命运降临。   冷风穿堂,周沉鼻尖的清甜不舍不弃地游弋,近乎飘散,却又久久不息。   他们的主人有双漂亮的闲散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他,燃起一捧火。   “再抓就要骨折了。”贺执抓住周沉的手腕,指尖陷入,在周沉皮肤上留下五个深浅不一的凹陷。   他说:“那我们就来聊聊贺执与周沉吧。” 第115章   机械运转的嗡鸣声渐渐停歇,记录影像的摄像机屏幕变得漆黑。木门吱呀着关闭,倾泻的天光收缩消失,被隔绝在阴暗的祠堂外。   贺执不记得他和周沉是什么时候滚在一片红绸里的。   周沉走向他,路过楹柱时,劲瘦的手指攥住垂下的红绸,布匹舒展的线条变得紧绷。那些绸缎随着“哗啦哗啦”的巨大声响自高高的匾额砸下,与苍劲古朴的大字分开,变作装点幽魂的饰品。它们由苍白的手握着,堆叠在周沉身后,而后被缓慢拉长,无声游走,   像慢慢,   慢慢靠近的红色蟒蛇。   或许是“贺执与周沉”不配拥有心平气和,推心置腹的长谈。   那些红绸漫上手腕,绕过他腰侧,变作身下散开的毯子时,贺执没觉得恐惧,也没觉得慌乱。   他倚靠着那口大红棺椁,半躺在青砖地上,砖石棱角隔着绸布依然清晰。   “这么聊?”   “嗯。”周沉的手撑在地上,手臂卡在侧腰,没有丝毫要放手的痕迹。   “周导,你真的挺变态的。”贺执撇撇嘴角,默许了周沉的行为。   他们的确需要肌肤相亲,互相握住命门,才能让语言挤过纷乱的情绪,表达该有的意思。   贺执收回心神,整理方才憋在喉口的话,良久他有些讪讪地说:“我还是要聊聊剧本。脱离剧本,我就看不清你了。”   若不是萧正阳告诉他剧本是分析周沉的钥匙,恐怕他与周沉纠缠至死,都只能是一团难以解开,打成死结的乱麻。一把火烧干净是他们唯一的结局。   周沉把自己藏得太深,就算刨开挖碎了,也不见得就能看到端倪。   贺执心思浮动,周沉却意外地好说话。他用手指缠绕绸布边缘的杂线,说:“可以。”   “你愿意和廖嘉宇一起拍这部片子,是因为在平烨烛身上看到了自己吗?遭逢巨变,璀璨未来变梦幻泡影,你们都像闷葫芦一样憋在茧里,养蛊一样。”贺执抬了抬手臂,手腕上的束缚轻轻浅浅,随意一挣就能脱开。   可周沉还是把那些被风吹得发冷的绸缎绕在上面,就像是隐隐约约地恳求、期待他千万,千万别离开。   贺执心里一怔,想要摸周沉脖颈的手躺了回去:“陈酉萍也是,你在创作里找共鸣。把真实的自己撕扯成碎块,藏在剧本里……”   “吓到了?”周沉看向贺执,他的言语极少,极轻。   从他们开始“聊聊”起,贺执觉得周沉便成了蛛网上蹲守的巨蛛,他仔细固执地观看猎物,只等露出破绽。   贺执终于没忍住,右手轻易地脱开红布,在周沉眼瞳微缩,身体紧绷的瞬间将手掌落在周沉的脖颈处,紧紧贴着。从耳根,到下颌棱角,再到脖颈与肩部连接的弧线。指节依着弧度弯曲,贴合在发凉的皮肤上,时间仿若停滞了几秒。   贺执的动作小心缱绻,周沉吊起的心神沉沉落下,他朝左边偏了几分,给那手掌让出位置。   他的猎物一点没有害怕恐惧,只是扯起嘴角向他挑衅:“吓我你还差得远。”   张牙舞爪,姿态肆意。周沉心尖发痒,他抽了抽鼻子,只觉空气中的甜腻气味有些过于浓了。   “那在《追凶》里,藏了多少个你?”贺执问完,数着自己的猜想,“柏云阳是你,沈晗昱也是你。童微婉呢?宋元呢?”   “你想听?”周沉问。   贺执点头。   “那我告诉你。”   贺执的手掌在周沉肩头握紧,把那处皮肤暖得有些发烫。他竖起耳朵,听他从深海蚌壳里好不容易撬出来的秘密。   “柏云阳在窗口长久地驻足,他桌前摆着一杯清苦的咖啡,倒映着他空洞的瞳孔,瞳孔里装着一个小小的,扭曲的少年。他的名字是沈晗昱。柏云阳自小活在虚浮的钱权之中,周身一切虚伪经不起推敲,像污水潭上被人刻意铺满的幻彩泡沫。此刻他眼瞳中的真实的小小倒影,是让死潭泛起涟漪的雨滴。触碰他,拥有他,将所追求的拉下神座,与疾苦一同行走,然后见到我……救赎我。”   《追凶》番外:柏云阳里的段落。由周沉念出来,注入了属于承舟的灵魂。   贺执静静听着,一字一句从耳朵入,钻入五脏六腑,变作另外一副场景。   承舟在异国的狭小房间里,孤灯一盏,笔尖似利刃。他写着柏云阳,喉口在泣血。他的家庭、事业、爱情比柏云阳深陷的声色犬马还要脆弱可笑,所有人聚了又散,没有一个真的喜爱他,可以交托。   他瞳中倒映的小小的,扭曲的影子,甚至不在熙攘人群之后,不会见到他,救赎他。   “你是这么想我的。”贺执没有疑问,只是陈述我知道了。知道了承舟为什么在《追凶》里放置一个这样孤苦、肆意的角色。周沉是柏云阳的思想,欲求柏云阳的行为。   “下一个。”贺执说。   他总要把他的周沉,他的承舟掰开揉碎了,才好把烂成一团的情人抱在怀里,慢慢修复。   “小镇的春季带有凉意,冬日未尽的严寒藏进枯枝败叶,散落在角落。沈晗昱带了一束翠菊,细雨落在石碑,让浅灰变作深灰。他总会来看看柏云阳,他们被‘耳语’牵扯行、捆绑,即使一方死亡,也共同守着一个沉重的秘密。‘我们是被隔绝在无数平凡幸福人生之外的怪物,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他将双瓣翠菊放下,繁盛花朵像乍起的绣球一样,花瓣挤压着,躺在冰凉石阶上。”   周沉从贺执额头打量至鼻梁,将余下的半句话说完:“我与你共享哀乐。”   那是双瓣翠菊的花语。   柏云阳与沈晗昱的关系与爱恨无关,只是世事变化,唯剩他们可以理解,可以寻欢。即便那关系畸形怪异,如浮萍般脆弱,却永久存在,无人可比。   “你是柏云阳,也是沈晗昱。”贺执心里留存着扮演柏云阳时的感触,这些语句被精挑细选地讲出,冗杂描述和掩饰被抛却,藏于其中的诉说昭然若揭。贺执嘴唇微抿,略带遗憾与感叹,“他们也都是我。共享苦痛,无人能逃。”   周沉没有回答,只是问他:“还要听吗?”   贺执点头:“听。”   “陈酉萍的葬礼匆匆结束。她的女儿还有工作,只请出一天半的假。头天下午她乘上赴偏远山区的绿皮火车,清晨落地,立马坐上面包车从镇子赶去大山。那辆车和陈酉萍坐着的并无两样,只是开车的司机换了一个。旅途让她疲惫,麻木,她将红色钞票一把一把塞给年轻的赶尸人时,心里还担心着远在城市的孩子是否被丈夫平安地送去学校。她掏空了钱包,只来得及看看她几年没见的母亲遗容一面,就再次登上火车,在持续的行进声中,她最后看了眼生养她的大山。”   贺执没忍住,他努力起身,却只能够到周沉的锁骨。他把唇贴在上面,说:“这不是你的错。”   只是世事无常,总有无可奈何,人间悲苦。   与陈酉萍不同。生死一过,爱恨皆消,可是家人对周沉的伤害却永远停留在那里,一方死气沉沉的墓碑听不见他的抱怨,他的期待。他无处宣泄,只能划伤自己。   贺执知道,周沉他无法走出,就被扣在那里,和他消散的未来一起凝成死结。   震动的唇瓣贴着皮肉,柔软微凉,水汽喷出又凝结,濡湿了皮肤,渗透进骨头。   贺执在周沉的锁骨处停留片刻,直到脖颈酸痛,难以支撑,他才重新半躺回红绸问:“还有吗?”   周沉将锁骨上几点亮晶晶的水迹抹去,说:“你想听就还有。”   作者有话说:   作话毁气氛预警:   来自亲妈的怒吼,锯嘴葫芦终于开口了啊啊啊啊,怎么你俩谈恋爱是我累得半死! 第116章   在承舟写过的大大小小故事里,这样的人物有太多太多。他们承载着一星半点的阴郁,星星一样散落在字里行间。那是周沉虚幻无用的发泄,只能留下些无人察觉的痕迹。   贺执想听,周沉可以讲上一天一夜,毕竟那是他近乎所有的人生。   对于常人来说,电影是娱乐。对于周沉,诉诸于纸面的创作是他能顺畅表达感情的渠道。解读电影,就是解读周沉。一个个角色偏执的性格,扭曲的过往组成了周沉——抛去真善美后盘踞在故事中的怨鬼。   贺执思及此,便一点都不想再听了。   他听得够多了,足以让他摸出的线索相连,钩织出他想要的判断。   周沉穿着姜深的戏服。姜深被寨民们绑出来时正握笔酝酿片子的分镜,小屋里篝火烧得旺盛,他穿着入山时的白衬衫,经历几个月,大小灰痕已经将白衬衫变得陈旧。可姜深写剧本时,一定要穿它,甚至给它配了根墨绿色描金的昂贵领带。   依照剧本,姜深从山洞脱险,又走了山路,必定有些狼狈。曾琳摘了不少枯枝败叶往周沉头发,衣服上粘,又狠狠抹了几把泥灰。   光线暗沉,那些干裂泥灰倒与身体线条的阴影融合,像是黄昏时波光粼粼的湖面。   贺执拽住那根在他面前摇晃的领带,光滑布面入手冰凉,让人有些心猿意马。他将周沉往下带,把所有形形色色的人物抛之脑后,眼中只留下一个周沉。   “周导,觉不觉得空气闻起来很甜?”贺执开口说。   如同什么开关乍起,被忽略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来,甜腻气味与香烛和尘土融汇,结成与喜堂最相符的形状。   周沉的眸色愈加深沉。   领带只是松松地系着,贺执的力道不能说有丝毫强迫意味,更像是毛手毛脚地挑逗。   他们之间肌肤之亲已不知有多少回,一呼一吸,下一步要做什么无需言语确认。   周沉埋下头,贺执顺着他自棺椁边缘往下滑,直至平躺下身体,整个落在红绸布上。头配合地扬起,感受舌尖舔舐他的皮肤,像蟒蛇在身上缓慢爬行。   他就要被吞入蛇腹。   他多出的腺体安稳了许久,心神都扑在周沉那些乱七八糟的麻烦上,偶尔的发热与兴奋都被忽略与压抑。   不需要挑拨,他们无比契合。   贺执侧着头,脸颊与冰凉的青砖石相贴,倒悬的视野里,深木色棺椁被放大到模糊不清,远处神龛周围的喜烛明明灭灭,像走调的曲子。竖起或倒下的牌位上笼罩些盘根错节的蜘蛛网,有些破开一个大洞,无力地垂落着。   这景象混杂着生气与死气,悲意与喜意。那杂乱神台慢慢变样,仿若周沉就被困在其中,挣扎着写下字句,发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自嘲而不抱希望的求救。   他挖出了萧正阳和萧青看不到的周沉,找到了沉疴的病根。   可贺执也会疑惑,他真的是周沉的良药吗?   就比如现在。   人类的牙齿轻易破不开皮肤,所以从耳根到脖颈,只有酥麻和钝痛,还有滚烫的湿粘。   他与周沉明明才踏出一步,转眼就到此境地。贺执心里生出细小的荒唐,又觉得合该如此。   扭曲过的性格没那么容易修复。周沉如是,他亦如是。   从周沉呈现给他的脏污的世界里,贺执还是看到了在那个夏日的梧桐树下,声声蝉鸣里,捧着相机向他搭讪的周沉。这个人依然怀着希望,坚持着他的艺术,书写着好的故事。   他只是被磋磨成了怪形怪样罢了。   柏云阳等来了沈晗昱。平烨烛等来了姜深。   那周沉,为什么不能等来一个贺执呢   反正,他们正好相配。   贺执双手环住周沉,下巴顶开周沉的额头,将自己往下埋。他由眉心寻到鼻骨,鼻骨寻到人中,而后吻住凉薄的唇。   周沉一滞,他感觉到贺执的吻直白而热烈,蕴含着他无比熟悉的不顾一切。他们在失控。   贺执直吻到大脑缺氧,喘不过气,才堪堪挪开脑袋,朝周沉露出笑容,他问:“小周导,你是不是很喜欢这里?”   这里,指喜事装扮的祖祠,指铺满红绸的棺椁,指角角落落里的红白纸人。   一切与现实脱离,预示着死亡,阴暗离奇的虚幻场景周沉都喜欢:不是兴趣爱好使然,是自心底生出的一种解脱与认同。   他的世界早就崩塌,那些正常的温馨场面虚幻如刀锋,只有这些才能让他脚踏实地,感到他仍活着。   周沉一直将这些藏得很好,萧正阳与萧青知晓一二,但不是身处其中,就感觉不到那种从骨头里滋生出的恐惧。   没人会接受他,理解他。   周沉抿着嘴,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   贺执手上虚虚绑着的绸缎早就散落一旁,成为他们软垫的一份子。那双手没有被绑着,也没有被逼迫。   他的贺执在他怀里,安安稳稳,带着他促狭而张扬的笑,不惊恐,也没有退意。   贺执没听到回答,可周沉注视着他的眼睛分明波涛汹涌。   于是他的指尖够上身下的柔软红布,沿着长长的缎带寻到两边,将它们握起。缎带被暖得发热,因为祠堂的阴冷带了些潮湿。贺执握着它们,隔着柔软布料握住周沉的手。   “我记得我很早就说过,我陪你玩。”贺执说。   周沉心神晃动,被贺执塞进一段暖热缎带,手背被贺执的掌心牢牢包裹。那温度带着他蹭过青砖石,擦着旧棺椁,从贺执的后脑掠过,在颈窝处停下。   贺执带着他,贴着颈侧将红色缎带绕在白皙的脖颈上,将蜿蜒在脖颈上的青筋拦腰斩断,覆上一层秋水。   硕大的红花被向上拖动,铺开在贺执的整颗头颅下,就像腐烂花苞里结出的黑红露水。   贺执的手掌骤然攥紧,周沉感受到他指尖的力度,随着贺执一起攥紧红绸。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扯动,将脆弱的脖颈勾勒。   周沉的呼吸顿住了,他垂下视线,贺执俊朗的面容箭一样射入瞳孔,没入的尾羽还带着毒。   那张脸绝不妖媚,线条有着成年男性的硬朗,明眸皓齿,肆意张扬。被抹开了的朱砂自面颊向旁边晕染,只觉得放荡不羁。   可这比恶魔还要让周沉失神。   寄居在他心底,名为贺执的鬼怪看着他,唇齿开启,言语自脑中炸开:“你想这样吗,周沉。”   如滴落平静湖水的骤雨,周沉手腕与额头青筋直露,手掌不自觉地覆在贺执的脖子上。   这场冥婚是平烨烛对大山厌恶的具象化,也是周沉那些纠结萦绕的恨。   这里阴暗,这里扭曲。喜庆与孤寂矛盾地结合着,如同他荒芜混乱的人生。   他想要掳掠来的财宝与这里实在吻合,从衣着打扮到行为言语,都和他般配无比。贺执如他所愿,超出预料地顺从,抱着他甘愿沉入这深渊。   “我拍不出你想要的电影了。贺执。”周沉突然说。   他的眼光甚至有一抹温柔,与昔日夏日里,那个有着无限未来的年轻导演,无比相似。   时至今日,所有的苦难融合汇聚,扭曲成一个名为周沉的生物。他遥遥望着那些美好的过去,越是不可及,越是可惜;越是清醒,越是知道他站在何样的泥潭里,难以前行。   “我的确更适应呆在这里。”周沉承认了他不敢直言的龌龊。   他依旧冷静,沉稳,叙述着别人故事一般。   贺执嗤笑出声:“我就说,我们的小周导厉害着呢。”   周沉握紧那段红绸,收紧的绸布堆叠挤压,伸展出长长的沟壑,它们紧紧贴着贺执的皮肉,贪婪无比。   盛开的红花里,贺执眯起眼睛,未尽的调侃如烟消散,留下一声短促的气喘。稀缺的空气带动血液流动,本能的危机与周沉难得流露出的欲望如湍急的河流般将他淹没,思绪翻滚着沸腾。   周沉在他耳边低喃:“我想对你做的事,要比这些更过分。”   掐住他脖颈的手掌冰凉如尸体,吐出的话像嘶鸣的蛇信。可贺执不甚在意。   他早就知道周沉有些不寻常,当所有疯癫都能在剧本里,在周沉的回忆里找到端倪时,贺执心底的防线就已为周沉打开了大半。   更何况,他也半斤八两。   腺体抑制药曾经几乎日日夜夜地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并不比周沉见过更多的美好世界。他维系着早已坍塌的亲情,牢牢抓住他和贺庆松如薄冰的父子关系,自欺欺人地被刘明德利用,把自己当做值钱的商品,活得浑浑噩噩。   他看《追凶》时,才萌生出久违的激荡,后来被方畅称之为人的生气。   周沉是贺家小少爷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时的一道光;也是贺执求生求死,茫然困惑时的一座塔。   他们都破败不堪,在海上飘飘荡荡。不知不觉间成为茫茫大海上只可依靠彼此的两只小舟。   “你尽管试试。”贺执侧过头,紧贴他耳廓的唇因他突然的动作没来得及后撤,顿在原地。贺执感受柔软的唇顺着肌肤一路滑至他的唇角。   他张开口,狠狠咬住那片软肉,慢慢厮磨:“我可不是什么质量不过关的破布娃娃。” 第117章   坠压的乌云堆叠至顶峰,滚动着在天边翻腾。   空气粘湿压抑,呼吸间腔壁上好似要挂上水珠。   大雨将落。   阴冷祠堂里一片狼藉,喜烛已经熄灭了,滴下的蜡泪在底端凝聚成丑陋的蜡块,蜡芯烧灼后的碳灰如墨水一样在淡粉色的蜡泪里蔓延,有些滴落在神台下凌乱的缎子中,纠结一团。   长长的绸缎从神台铺到棺椁底部,缓慢地爬升。它们早已不在脖颈处缠绕,和那朵硕大红花一起被胡乱塞在棺椁里,与垫着的红绸缎一起组成艳丽的软垫。   它们时不时抖动,间或能歇息片刻,又很快被卷携进山雨欲来的狂风中。   冷风从窗户纸的裂口向祠堂里吹,拂过倒地的喜烛,皱巴巴的绸缎,拐着弯在匾额上绕了两圈,终于轻轻扶上一只紧紧握着棺椁边缘,指节勾起,皮肤潮湿的手。   紧紧关闭的祠堂大门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周沉从深木色的棺椁里起身,如餮足的山鬼。他赤足上前,扯下门闸,将木门打开几寸的口子。微弱的光争先恐后挤入祠堂,汇合成一条长长的,纤细的路,恰巧在棺椁边半截白皙手臂前停下,仿佛雷雨后的阳光照在荷塘自污泥而出的第一朵莲花花瓣上。   “很像聊斋。”萧青打量周沉,又举起手里的两把油纸伞,面无表情地评价,“但更像邪教。”   周沉后脑酸胀,眼睛因为光线微微眯起:“出去说。”   萧青颔首。   木门关闭,几分钟后,周沉穿着姜深的衣服走出来。   藏匿在阴暗里的鬼怪露出真容,萧青皱起眉头,终于捏了捏鼻梁,闭上眼睛:“你们真是,够刺激的。”   周沉侧过头,在已经黑屏了的摄像机屏幕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上嘴唇有一个挺深的伤口,已经结出棕红色的痂,脖子红痕满布,肩颈的位置还有大大小小的青黑。的确,看着有些惨不忍睹。   “手臂,给我看看。”萧青说。   周沉身形一滞,表情有些发冷。   “给我看看。”萧青又说了一遍。   周沉抬起手臂,将袖子向上折起,伸出小臂。   手腕处一圈皮肤发白,隐约能看出有什么人紧紧握住过这里,再往上斑驳旧伤间偶尔夹杂一块小小淤青。   萧青拽住周沉的胳膊,压在那些发青的伤口上。   周沉沉闷一哼,被萧青不容置疑地扯过身子,从他口袋里摸出一把杂物来。   铝箔纸被挤压发出无序的刺耳声响,萧青摊开手掌,几板药品和密封的注射针在他手掌上铺开来。   “兴奋剂,麻醉药,抑制药,镇定剂……萧正阳真是给你偷了不少东西。”萧青面色阴沉,“如果贺执的反应不如你所料……”   “在我的预想里,我会留下他……”周沉把折起的袖子整理好,没有任何遮掩,“用这些东西。”   “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在你的掌控中。”萧青说,“伤害后再修补不属于精神正常的人会想出的方式。周沉,你的思维不正常。”   “萧青,你知道我。”周沉说,“我不会再留有任何错漏。”   所以,也不会有后备之需。   萧青了解周沉的心结。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遭逢突变的人会下意识筑起高墙。周沉多疑,谨慎,他被撕扯出的伤疤在他的一言一行里活着,将周围的一切标红,画上警示图标。   病情好转后,周沉的性格还是被影响了。他走的每一步棋都经过计算,他必须运筹帷幄,才能让现在这个缝缝补补后的木偶走出一步。   周沉的意思是:这些药和针剂本应该是空的。   “需要问诊吗?”萧青看看天,“在雨降下之前。”   周沉点头。   两人在供导演休息的小马扎上坐下,萧青拿出便携本子:“服药的情况?”   “可控。”   “百分之多少?”   “……七十。”   “手背上的划伤什么时候的,原因,后续情绪恢复程度。”   周沉看了眼手背上已经变成浅粉色的伤痕:“因为信息素上瘾,贺执恰好在我身边。”   “我以为你们在进行脱敏治疗?”指尖圆珠笔翻转,萧青用笔的后端戳本子纸面。   与周沉的问诊通常效率极高,周沉对自己的状况和病情掌握清晰,能够迅速准确地给出答案。如有迟疑,证明这个问题在他自己百般思索后仍然没有结果。   “上次你没能答上我的问题是在我问你,你的电影想要表达什么时。”萧青从善如流,结束了基本问诊,“比我想象中要快。你的成瘾症出现了病症变化,对吗?”   “布朗尼肾衰竭的时候你没有把它送去医院,支开我和萧正阳,私自注射了过量的药剂试图救它。我和萧正阳赶往最近的宠物医院却没有查到你提供的病房号,立刻察觉不对。赶去疗养别墅时,你抱着布朗尼,袋子里的药剂却没有使用。这是我们第一次误认为你的病情在好转,直到你和布朗尼的骨灰同床而眠,还在食盆里添水与狗粮……”萧青适当地停下描述,问,“周沉,这次的症状和当时有多少相似?”   周沉垂头看向他手臂上的斑驳痕迹,有些沉郁地回答:“百分之……百。”   萧青总是敏锐而正确。   周沉需要周密的算计保护他前行,一旦行为出现偏差,那代表着他为自己建造的防线正在崩塌。他正在慢慢滑向所有精神失常症患者应有的心理状态。   “布朗尼的寿命有限,你我肉体凡胎,不能医死人活白骨。那贺执呢,是什么让你有了如此严重的危机感?贺小少爷正值盛年,没有严重的病症,理应长命百岁。”萧青打量着周沉,又问,“又是什么让你愿意与我交流?”   当初他与萧正阳发现周沉的异样时,布朗尼已经去世三个月了。   周沉不与外界沟通,但一切检查都会积极参加,除了有些沉闷外,旁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萧正阳从友人那里寻来一只与布朗尼极其相似的金毛犬,打算送给周沉,敲开门后,周沉看着那只幼崽,对萧正阳说:“布朗尼什么时候要收养小孩了?”   萧正阳浑身冷汗,透过周沉看到客厅里堆满的狗粮,终觉大事不妙。   越是冷静的人疯起来越要命。萧青和萧正阳拉着周沉做了半年的认知恢复,再也不敢轻易将任何会离去的活物带至周沉身边。   “贺执救活了布朗尼。”周沉含糊地回答。   萧青等待着下文,周沉却没有再开口。那一句话,就是他愿意说的所有信息。   萧青整理思绪,大概理解周沉的意思。   周沉购买过量药物,目的是让布朗尼能活下来。如果布朗尼没有自己痊愈,那么他就没有使用药物的必要了。同理……   “贺执做了什么?”萧青寻到答案,心绪却不敢放松一点。他总觉得贺执与周沉,会相携走向更无可救药的选择。   周沉手掌平放在膝盖,亚麻布料经过几番折腾沾满泥灰,周沉的掌心贴着那些土块,好像压在了那个翻涌的红绸里散发着滚烫温度,不断起伏的皮肤上。   无论他提什么要求,贺执总会挑着嘴角说:“我同意”,“好”,“你尽管试试”。   他做了,然后就能惹来呜咽和叫骂,婉转得如夜莺鸣啼。   他耳边响起方才的低语。   贺执说:“我总觉得你会把我分尸,做成装饰品挂在屋子里。”   周沉问他:“如果我想呢?”   贺执低骂了一声,然后凑在他耳边,磨着牙说:“那你得把我做得好看点。”   “周沉?”萧青出声提醒。   周沉回神,回应:“他答应了所有我想要的。” 第118章   萧青不意外周沉的答案。   能安抚疯子的只有另一个疯子。他们在离经叛道上出奇地契合,互相成为对方吊在悬崖上的救命绳索。   萧青长出一口气,双腿交叠,笔尖不断点在纸面,留下一团杂乱无章的笔迹。   “我的诊断是,”萧青说,“当行为与贺执有关,你就会走向偏执:依旧逻辑缜密,行为果断,但思想是崩坏的。你或许有所觉察,但无法抗拒。因为那是你真正想要的。你的认知处在崩溃的边缘,贺执的容许会让你模糊界限,你构筑的防线很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消失。”   萧青合上本子,看向周沉:“我不希望下次萧正阳登门拜访时,看到的是另一罐骨灰。”   周沉没有否认。   萧青站起身,将两把细长油纸伞丢给周沉:“也许你还想听听萧正阳的猜想。”   “萧正阳近期给我的报告里说:虽然畸形,虽然危险,但你与贺执的关系用寻常人的喜爱情绪来表达实际上是最为恰当的。哪怕损兵折将,也要在高悬的怀疑和未知中确保占有着彼此。”   “依照萧正阳的诊断,周沉,你恋爱了。”   “且现在我觉得,萧正阳的诊断并不是毫无根据。”   ***   零星雨滴坠落时,萧青告辞。   周沉回到祠堂。   乌云将天光夺取,细密雨滴帘子一样占据所有窗户,稀薄的窗户纸被雨水打得颤颤巍巍,一派风雨飘摇的模样。   祠堂内侵入水汽,将缱绻的暖热通通带走。   周沉向里走。青石砖上的绸缎弯折的角度有些刻意,像被谁无意间踩了一脚,皱巴巴的绸缎里白皙皮肤若隐若现。   贺执身上沾了些冰凉的水露,被风一刮,浑身打哆嗦。他伸出一只手臂,在青石砖上胡乱摸着,碰到被丢在一旁的长袍,就和捡到猎物的狼一样迅速扯到自己身边,打了个滚把自己裹成一条长长的麻布粽子。   周沉上前把脏了的绸布团起来塞在一旁,把贺执整个抱起,立刻引来一串哎哎呀呀的痛叫。   祠堂里哪哪都不软和,周沉一身青乌,贺执更是没好到哪去。他皱眉打量自己的胳膊,抿嘴说:“真够疯的……咱俩差点就赤身裸体地登上日报头条,名垂青史。”   “廖导来验收前应该会敲着拐棍让寨民把我们丢进河里。”周沉说。   永远狠不过周沉,贺执把下巴放在他肩窝,看着祠堂的一片销魂有些头疼:“这些……怎么办?郑元的戏我们也没拍出来。”   片刻后。   雨幕里,周沉头顶一件破破烂烂的喜服,抓着麻布,将外面的摄像机挨个拖回来,一个个擦拭镜头,换上电池,检查机器。   布景事小,误工也不重要,唯独这几台机器是他们组里的身家性命。真的出了问题,不需要廖嘉宇,朗景带着几个摄像大哥应该足够把周沉拖去寨子挂悬尸的地方,让他和仙逝的前人一同欣赏几日绚丽风景。   贺执半分动弹不得,他像铺开的毯子般在楹柱下大喇喇地坐着,脸颊泛着潮红,慵懒散漫。   他从祠堂的屋脊看到古朴木门,甚至透着窗户纸看外面只剩下一个石座的雕塑。寨民们信仰不似汉族,给祖祠看门的想来也不是石狮子。   贺执想,好在从神龛到牌位,再到匾额都是剧组照着剧本新做的。这座祠堂也是他们在荒山里找到的破建筑,里面没有供神像,连家具都没有一个。不然他和周沉早晚要遭报应。   雨刚刚落下,周沉就将摄像机抢救回祠堂,指示灯转成绿色,屏幕顺利亮起。   贺执松了口气,至少朗景不会带着摄像大哥追杀导演了。   “拍了多少?”贺执凑过去问。便看见边缘虚焦的画面正中央,特写镜头对准他的喜袍。一双劲瘦的手扯住领子,褶皱乍起,渲染力十足。   画面一阵混乱,喜服上的绣金和银挂饰像划过红色银河中的流星,随后被一片黑色的发梢所占据。   贺执可以辨认画面里鼻梁交错,将相吻的唇牢牢遮盖。   一只手绕过,画面结束。   贺执愣了片刻,抬眼去看周沉。   他自然记得周沉扯着他撞在窗棂上,微风从缝隙洒在他头顶,掠过他们的鼻尖,喘气时喉口都能捕获到一丝清凉。他肩膀后可能还能找到一两道横着的红痕。   “算好的?”贺执问。   从他入镜,到他们出镜,从节选的片段里没人能看得出这是贺执与周沉。   冷意从后脊向上爬,贺执已经习惯了铺天盖地的蛛网笼罩在他周身的感觉。他将手掌覆在摄像机上,发热的机子被丢弃在神台。   周沉感觉到一条强有力的胳膊藤蔓一样攀爬在他肩膀,绕着他的脖颈,然后将他向旁边扯。   贺执偏过头,唇顺势贴近他耳边:“你是周沉,还是姜深?”   那手臂方才还被汗水浸透,些许皮肤还沾染着咸涩的生理泪,现下干透了,散发着冷意,贴在脖颈上,如同深林里的毒蛇身上的鳞片。   周沉握住贺执的手腕,偏过脸,贴着他的鼻尖说:“我是周沉。”   将祠堂收拾大半,又把摄像机塞进准备好的防潮箱,周沉提着一包脏掉的布景道具,举着油纸伞站在祠堂外。   沾满泥土的大红绸布配上周沉瘦削的身形,连带着那把伞,都像怪力乱神传说里的某个被妖怪骗惨了的书生。   “周导。”贺执站在高高的门槛后面,朝周沉笑,“像不像聊斋?”   周沉微愣,这话萧青方才才形容过他。只不过那时站在门里的精怪是他。   他把油纸伞递过去,转身走了。   贺执讨了个没趣,将油纸伞放在地上,转身双手合十,在细雨里给老祠堂拜了三拜。   这里其实只是一个荒芜的亭子,里面没有供奉任何鬼神,寨子里不信家神,连动物都不会跑来这里讨封。   可贺执想着,若昨晚真的有山里的孤魂野鬼路过,能给他和周沉哪怕一点的庇佑,那都算是一件好事。 第119章   山里的雨下到第二日清晨才停。   朦胧山雾在半山腰绕成飘带,鸟鸣阵阵。   剧组一早就来到拍摄场地,成堆成堆地聚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开工。   有八卦在前,工作算什么!?   廖嘉宇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架摄像机,郑元坐在另一只小马扎。他们身后挤着灯光师、道具师、化妆师等等,连孙博弘都牵着金毛孙蛋蛋找了个缝隙,把一人一狗塞了进去。   窃窃私语不断,衣料摩擦声此起彼伏。   “……你们很闲吗!?”这群人就差站在自己鼻子面前了,廖嘉宇忍无可忍,抽出拐杖把挨得最近的剧组员工全部抽了一顿,连郑元都不可幸免。   “诶呦!廖导你去拍武打戏绝对不要替身!”   “咳咳,没见过铁树开花,这不得趁着当事人没醒赶紧看内幕嘛!”   “就是说啊,万一周导毁尸灭迹可怎么办?”   “廖导,怎么我也……”郑元眼泪汪汪,抱着小腿委屈得很。   “把郑元的位置让出来!后面他接不上戏,你们这几天的加班红包全部取消!”廖嘉宇横起拐杖,一群人立刻举起手给郑元让出位置。   廖嘉宇瞪着郑元:“怎么连看戏都争不动的?”   “廖导……”曾琳好心提醒,“你把看戏说出来了哈。”   不论图什么,廖嘉宇身为总导演,郑元身为主演师出有名,在摄像机前坐得稳稳当当。他们身后一群人推推搡搡地挤作一团,盯着那方小屏幕。   周沉与郑元的外貌相差甚远,甚至连身形都不相似。因此摄像机的角度避开了常用机位,只能借着喜烛的点点火光,拍个意境。   昏暗的光线让古旧祠堂更具压抑的氛围,而照亮的喜庆装扮透出点点诡异。   录像没有声音,最初的特写空白了整整二十分钟。   二十一分三十五秒,自屏幕一角漫上一片艳丽的红色。平烨烛被姜深整个拽起,大红纱布从垂下的手臂和弯折的腰际向下蔓延,沾染灰尘的喜服不再华丽,透出一点灰败和脆弱。   镜头一片模糊,在晕开的红黄光圈后,两个呆立的人偶骤然靠近。姜深猛扑的豹子般吻上平烨烛,臂弯一点一点收紧。   三十秒,四十秒,一分二十秒。   他们始终纠缠,窒息而强烈。   镜头一片晃动,坠着银首饰的喜服越靠越近,直到近在邻尺,层层红绸如坠下的雪幕一样贴上镜头而后缓慢下滑。最终停留在一片发丝,和姜深浓烈的瞳孔……   “嘶——”   “嘶——”   “嘶哈!”   先是一两声抽气,然后不知从谁开始,人群开始骚动,旋即狼嚎遍野。   郑元满脸通红,还愣在小板凳上,就被周围的声浪和不安分的手卷走了神智。   “我靠我靠,这也太烈了!主要是在知道这是周导后,更烈了!”   “我先嗑为敬哈!”   “这也太会了??这是那个周沉?感觉贺哥都傻了啊,不是被吓到了吧?”   “哎你们让郑元怎么办,这是成年人的世界了啊!我就说周导能写出那种剧情,人不可貌相,绝对是个闷骚!”   就连朗景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还拍了拍郑元的肩膀以示安慰。   郑元被推得晕头转向,视线绕着场地转了几圈,意外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贺哥和周导来了。”   人群顿时噤声,个个伸着脑袋去瞧演戏的主角。   贺执手里捧着保温杯,热气正从杯口往上冒着。他鼻尖通红,脸色苍白,把眼角都衬得水盈盈的。长款羽绒服从脖颈盖到膝盖,还绕着条围巾,裹得像只过冬的北极狐。   昨天的戏一过,平烨烛就算基本杀青了,只剩一场和郑元的离别戏,以及几个镜头要拍。   所以贺执寻了个角落,照例把自己窝起来。   穿着半湿的喜服在四处漏风的祠堂里呆了那么久,他不出意外地发了高烧,刚到屋门口就头脑发懵,眼前模糊。   醒来时身上盖着两床被子,额头还有一卷湿凉的毛巾。   是谁做的,他和周沉心照不宣。   往常贺执窝在角落里,根本不会有人来打扰。他性格张扬,背着大大小小的传闻,身后站着刘明德,路人大都不愿意招惹。   可今天时不时就有几道目光往他身上瞅,意意思思,满含着好奇和犹豫。   终于,曾琳拐着一位道具姑娘笑嘻嘻地朝他走来。   “周导这是把棉花厂搬来了?”   “围巾是羊绒,外套是鸭绒。周导得去搬空两个厂。”贺执的声音瓮声瓮气,一贯的语气,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曾琳啧啧称奇:“就没看你这么有易碎感过。”   “你们想问什么……”贺执往她身后瞧,不少探究的眼神往他们周身看,蠢蠢欲动。   他一开口,敞亮山景瞬间消失,他被人墙围了个结实。   “周导演戏的时候什么样啊?”   “你们真……亲上了?这也太真了!”   “贺哥,你们这演得真够劲啊,怪不得廖导抓着小郑一通教训。”   “我看周沉够真的,那个那个,撞地上啊,窗户台上啊疼不?”   ……   剧组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人一句,嘈杂无比。   贺执听他们一句一句问完,露出一个洒脱开朗的笑来。   曾琳后退一步,远离战场。   “你们真想知道?”   众人点头如捣蒜。   贺执将袖子卷起,露出一段苍白的小臂,线条流畅优美,肌肉分布均匀,有着绝对的力量感。   而此时,大块小块的淤青分布其上,有些已经消退,有些开始发紫,还有些沾染着红漆,凝成小小的珠子,像嵌入皮肤的朱砂石。   神台是槐木的,地砖是青石板砖,窗棂也坑坑洼洼硬的厉害。   贺执伸着手臂,看向他们,幽幽地说:“你们周导就这么凶。要看吗?背上还有。”   “辛苦了!不用了!”大家异口同声,人群做鸟兽散。   贺执那个眼神和笑容蕴含的意味分明就是:这么感兴趣?那我也给你们打出来两块弄个同款。   迅速退离的人群里,还有个从《追凶》起就跟着的场务,欲哭无泪:“我怎么感觉我刚刚看见柏云阳了!?”   只有萧正阳搬来一只马扎,在贺执身边坐下。   “不止后腰吧。”萧正阳轻声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刻意挡上了。”   贺执将羽绒服扯开给萧正阳看,脖颈上赫然有一圈泛红的痕迹,颈侧有深深浅浅的圆印子,最严重的地方泛着紫红。   “这不是预测中的治疗效果。”萧正阳说,“我和你讲个故事。”   郑元被廖嘉宇拽着在两台摄像机前整整看了一个半小时,把那零星片段翻来覆去地看,一张脸从脸颊红到耳朵根,浅浅淡淡的,有点像醉酒。   上场时,祠堂里那些与录像重合的景象映入脸帘,郑元脑子里就自动回放对应的片段,状态极佳地演完了缺失的部分。   周沉确认郑元的片段可以使用,宣布收工。   他在角落里寻到贺执,与起身的萧正阳擦肩而过。   贺执抱着保温杯,脸上的潮红已经消散了许多,嘴唇有些发白,整个人窝在小马扎上,像极了被他圈养在家的病兽。   他弯下腰,极自然地将手掌贴向贺执的额头,滚烫温度已经下降,水汽在皮肤间流转,接触的地方变得潮热。   “烧退了。”周沉说。   贺执脑子里回想着那个关于金毛犬和骨灰盒的故事,仰起头看周沉。雨后的天清亮,让周沉看起来好像山间的雾一样。   周沉皱眉:“笑什么?”   贺执捉住他的手,啃咬在手腕上:“笑我们真是两个疯子。”   周沉手腕偏转,躲开贺执的牙齿,将人整个拖了起来。蓬起的鸭绒被挤压,在一片绵软后周沉抱住了贺执。   “现在说有点晚了。恭喜杀青,平烨烛。”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不需要纠结暧昧情绪的郑元充分展示了他的灵气,后面几场戏演得如鱼得水,酣畅淋漓。   姜深离开大山后潜心制作纪录片,并异军突起,获得了金羽奖。他取景的寨子也因片子成名,发展起旅游业来。姜深故地重游,寻遍小镇与大山也没能找到平烨烛的影子。当询问起赶尸人时,寨子里形如枯槁的老人只摇摇头叹气说:“没了,早就没啦!”   那些未起的心绪,同短暂梦幻入泡影的经历一起被掩埋。   他依旧坐着来时的那辆三轮下山,铁皮斗上贴着“塑水镇欢迎您”的欢迎条幅。小导游重操旧业,满脸欢愉。   姜深的背影渐渐远去,离郁郁葱葱的大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姜深,杀青!”廖嘉宇抓过喇叭,率先喊出声。   剧组所有人都没能走出来,那个落寞的背影如同这个故事一样,沉入谷底,留下一片长长的水迹。   “这比周导和贺执那段还带劲啊……”道具师小声感叹着,怅然若失。   如廖嘉宇所说,冲突与性暗示都只是表达内容的渠道,《归路》要讲的东西是这座巍峨的高山。   贺执拿过廖嘉宇的喇叭,小声提醒:“廖导,还有部分戏没拍呢,稳重。”   他声音放得很低,喇叭却没关,一句话飘飘荡荡瞬间传遍剧组。   廖嘉宇瞪着眼睛看贺执,脸倒是没红,就是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劲:“你也是个混小子。”   剧组被廖嘉宇和周沉两座大佛压迫已久,最爱看导演被呛声,顿时嬉笑起来。   郑元从三轮上跳下,二话没说冲过来给了廖嘉宇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和看见孙博弘就扑上去的金毛蛋蛋绝无二样。   “廖导,谢谢您。”郑元鼻子和嘴都埋在衣服里,声音闷闷的,还有些发抖。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圈子里有点灵气的小演员多如牛毛,但是大浪淘沙后,那点灵气要么悄然消失,要么停滞不前。   年轻人活力四射,满怀感激直白地扑在脸上,廖嘉宇肚子里的小小怨气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这个抱着他,二十大几了还在掉金豆子的后辈。   “多大人了哭什么!”他拍了拍郑元的头,徒生出一种儿子大了有出息了的欣慰。   轻浮功利的氛围里,能见到一块有灵气的璞玉,才是令人快慰的事情。   廖嘉宇没说,但所有圈子里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份对职业最纯正的喜爱与追求,会让在灰尘里摸爬滚打久了的心看到些许自己最初的模样。   郑元闹红了眼睛,不少有感触的人也抹了两把泪。   周沉确认好片子,接过贺执手里的喇叭:“晚上聚餐,下山后放一天假,把后续的进度做完。来得及的话能年前上。”   “……”   “……”   廖嘉宇还被郑元抱着,他想想写在计划书上的时间,欲言又止,无耻地装作一个沉浸在偶遇忘年交的长辈。   一片沉默里,唯有朗景擦着相机镜头,幽幽感叹:“真是周扒皮啊!”   对工作的愤怒最终化作食欲,众人在镇上找了家做野山菌火锅的老店,一坐进去便嚷嚷着:“老板!什么贵上什么!”   一双双眼睛幽怨地盯着周沉,几乎将社畜的悲愤化为实质,在周沉的胸膛上狠狠来两刀。   刚落座,所有人手机发出叮叮响。   曾琳看了眼手机大喊出声:“卧槽周沉你暴发户啊?”   剧组人员一见纷纷拿出手机,旋即狼嚎一片。   “妈妈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红包!”   “谢谢周导,不是,谢谢爸爸!”   “谁?谁抢了三百多块!?”   “六百多?我过年压岁钱都没这么多!”   贺执拿出手机,赫然看到群里一连发了十个红包,一时间感谢老板的表情包在群里不断刷新,热闹非凡。   红包一分钟被领完。   周沉在群里发了一句话:下山后休息一天开工,辛苦大家。   曾琳嘴里骂骂咧咧,手里却打了两个字:收到。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谁让她方才大大小小红包一起抢了快两千。周导好计谋啊!   全程就没点开过红包的朗景拿着菜单,已然抢下了几份当季少有的菌子和肉类,再次感叹:“真是个有手段的周扒皮啊!”   第二日清晨,剧组下山。   萧正阳蔫头耷脑地跟在萧青后面,他的戏份已经拍完了,萧青直接把人抓回研究院,顺便算一算偷偷给周沉拿药的账。   贺执看着扒拉着车窗户,有些凄惨的萧正阳,没忍住扬起嘴角:“狗仔要是拍到萧正阳这幅模样,指不定要写点什么新闻。”   周沉收起手机,屏幕上是萧青发来的消息:你的后续治疗方案由我负责。   剧组人员一个一个离开,贺执转头问周沉:“小周导,我们去哪?”   周沉还没回答,贺执的手机先响了。屏幕上显示着“宋娅”两个字。   贺执接通电话:“宋姐?”   “是我。”宋娅顿了顿问,“戏拍完了?”   “山上的拍完了,休息一天去城区里拍,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好,周沉在你身边吗?”   贺执微微皱眉,随后了然道:“刘明德让你来问的。”   明人不说暗话,宋娅手里握着的资源不少,是刘明德明面上的摇钱树。宋娅接手他之后也基本没安排过工作,刘明德不可能让商品掌握权力,更像是明摆着把他送给周沉做礼,又放出一个宋娅来示好。   “这么看得上周沉,刘总的品味见长啊。”贺执笑了,“我怎么不记得刘总是能欣赏文艺片的人?”   宋娅对他的讽刺不做评价,只是说:“锐意的几个项目被举报了。”   “那和周沉……”贺执话说一半,便沉默下来。   刘明德是精明的商人,不做无意义的事情。宋娅既然说出来这句话,就证明周沉和这件事有关系。   “周沉和我请了假,一直到《归路》拍摄结束,你暂时和他住在这里。”宋娅说,“方畅手下没有蠢人,贺执,别把自己赔进去。”   贺执挂断电话,表情有些嘲讽。   “谁?”周沉问。   “没什么。”贺执说,“骚扰电话。” 第121章   从苍茫山野到拥挤人世,骤然热闹起来的环境会令人有一瞬失神。城市远不如山里的空气清冷,但夜晚的灯火通明有着另一番滋味。   周沉的房子还是那个样子,没什么烟火气。所有桌凳的尖锐部分包着软塑料,没有刀具,没有危险锋利的工具,连牙刷都软塑胶的。   这些细节不影响生活,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房子主人的失常。   贺执仰倒在沙发上,举起手机,耳旁传来浴室哗哗的水声。   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传来。   方畅:从深山老林里出来了?   贺执:消息这么灵通?   见他回复,方畅的电话很快打来。   贺执起身走向阳台,将窗帘拉上,站在阳台的边缘面对着落地窗,在窗外的万家灯火前接通了电话。   “对我这么上心啊。”贺执拉长语调,带着调侃。   “滚。”方畅短促地回了一声,低声说了些什么,像是在忙工作,“有事找你。”   “找我?”   “刘明德的好几个项目被举报了,你知道吗?”   “这事宋娅今天还跟我提过,伤筋动骨吗,这么大动静?”   “一姐的新片子和最近新闻案件撞了,争议有点大,估计要延到明年;巡回演唱会因为消防问题被查处;捧的当红新人出去飙车开趴被狗仔捉了,还曝出恋情。”   “听起来像是有人针对刘明德。”   “……”   方畅停顿了片刻,像是善意地提醒。贺执很快觉察出苗头:“你们干的?”   “还不傻。”方畅轻嗤一声,“刘明德根基还是在皮肉生意上,他和一些人拧成一团,根深蒂固,动不得。但是现在那边有些想壁虎断尾了。”   谁是这个尾,不言而喻。   锐意出的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压着舆论,找找关系也就慢慢过去了。   但是关系是会被用尽的。当锐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时,攥着的筹码就变成烫手山芋,谁都想把罪行掩埋。刘明德自然要慌。   “其实也不止我们一家,多的是人看着锐意。俊深倒台后旗下艺人被瓜分,养活了多少半死不活的公司。鲸落而万物生,不少人都盯着刘明德这只受伤的鲸鱼呢。”   贺执冷笑,刘明德是踩着圈子里多少人的脊梁爬到顶峰的,被反噬也是咎由自取。不过……   宋娅作为刘明德的合伙人,锐意暗里做的事情一清二楚。这种关头还能想起来提点他,显然另有目的。   “宋娅今天特意提醒我,别把自己赔给周沉。”贺执倚靠着玻璃窗,问,“我的前妈妈桑,你打算说点什么?”   “谁敢对贺小少爷的坎坷波折爱情路指指点点啊!你就是个纯疯子,和周沉一比一般配。”   “找我到底什么事?”   “艺术展过两日就开,记得来。”   贺执一愣,才想起那个被他不知道塞去哪里的邀请函。   “我知道了。地址和时间发我,我会去的。”   方畅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在给谁打电话。”   微凉的气息从后颈扑来,随即属于人体的温度同粗硬浴巾一起贴近他。   周沉的胳膊从耳后绕过,手指捏住贺执手中的手机。   贺执松开手机,任由周沉抽出手机,摁开屏幕。   “方畅?”   “嗯。”   玻璃倒影中,周沉整个挨在他身后,成年人的体重压在肩膀上,将贺执后背焐得暖洋洋的。   周沉苍白的皮肤在玻璃上与浓郁夜色融合,变得冷淡而虚幻,勾起的手腕形状漂亮,在夜景中泛起一阵光。   “窗帘拉得这么严实,我以为你逃跑了。”周沉凑在贺执耳边,不在意地说着,将手机放回贺执的手中。   热气扫在耳侧,头发上的水滴落在肩膀,浸湿布料。贺执难受地偏开头,扯扯嘴角,艰难开口:“……落跑娇妻?”   “嗯。”周沉低笑两声。   贺执无言,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棱角分明,身材不说壮硕但也算高挑,刻意调整过的身材胖瘦适中,肩膀绝不窄小,腰也算劲瘦,怎么都不该和柔柔弱弱的“娇妻”联系在一起。   “神经病。”贺执低骂一声,而后也笑起来,“忘了你本来就是。”   周沉整个脑袋埋在贺执颈侧,脖颈伸展到极致,紧绷的线条从耳际延伸至背部,再徐徐展开。   贺执从镜中打量自己时,眼睛不受控制地被周沉那些紧致的,充满张力的线条所吸引,挪都挪不开。   这景象实在有些暧昧。贺执只觉得他身边卧着只打着哈欠,倾诉不满的食肉动物,懒懒散散地打量他,想着什么时候在他命门上咬上一口。   有些可爱。   贺执对自己徒生的想法感到无可救药,但手上却收起手机,转身扯着浴巾两端,狠狠向里收缩,把周沉整个裹在里面,盖住了那些诱人的皮肤。   “九点半不算深更半夜,外面车水马龙,光线也很好……”贺执单手攥紧浴巾,把周沉拉向自己,看了看明亮干净的落地窗,“我倒是没察觉出来周导还有这种特殊癖好?”   贺执早年也演过武打戏,有点难度的动作都交给替身,但实实在在练过一段臂力,手劲一点不小。   周沉呼吸一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贺执拽着离开阳台,那模样活像拖一只精力旺盛,大晚上抖骚的哈士奇。   剧组一早收拾行李,走了一段山路,坐着三轮出寨子,又坐面包车回城。舟车劳顿,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得厉害。   贺执把周沉推在沙发上,手指穿梭在湿润的发丝里,细密水珠从发梢转移至他的手心,一颗一颗因为碰触连起来,变作一片水渍。   在劳碌后与恋人依偎相处,这是他从未想过的景象。   贺执拿起毛巾将盖在周沉头上,使劲揉搓起来,从背后看粘湿头发变成一缕缕的,炸成一团。   周沉捉住作乱的手,仰起头看向贺执。   贺执有些心虚,手掌托着周沉的后脑,心里发痒,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难得的机会,出言调侃:“落跑娇妻给你的福利。不喜欢?”   周沉从他手里夺过毛巾,将炸毛的头发抚平,缓慢擦干湿发:“别闹。”   作者有话说:   小小预警,周沉是不可能一夜之间化身温柔恋人的,他疯得很彻底QwQ 第122章   过度疲惫后的温柔缱绻似乎是必有项目。   两个月的大山生活让他们都身心俱疲。高涨的情绪从峰值回落,变作睡意从四面八方侵占大脑。   贺执侧躺着,借着夜色打量浅眠中的周沉。   与清醒时的强势不同,周沉睡着时安静如幼猫。被子整齐地横在胸前,两手放在胸腹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偶尔有清浅的呼吸声从口鼻溢出,乖巧异常。   “嗡——嗡——”   震动声从床头柜传来,周沉皱眉,呼吸立刻放轻。   周沉睁开眼,将手机翻转过来,在看到屏幕上“刘明德”三个字后皱起眉。   他摁下挂断键,看向身旁。   贺执将被子卷成层层叠叠的大型毛巾卷,身体弯成大虾一样抱了个满怀,睡得实在是不拘小节,张牙舞爪,丝毫没有被吵醒的模样。   周沉拿起手机,静悄悄起身,走出卧室。   手里的手机不过片刻就再次响起,很是焦急。这次周沉摁下接通键。   “周沉?”刘明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阴沉,带着一丝无可奈何。   “是我。”周沉回。   “贺执在你哪儿,没打扰你们?”他的语气熟稔,带着长辈对热恋中小辈的理解和尊重。   周沉在书房的椅子坐下,手掌落在被软塑料包裹的把手上:“刘总。”   他没有多说,却把距离拉开,带着不悦的气息。   刘明德从善如流,换了个话题。   “我一直很欣赏你,我们很相似,周沉。”刘明德叹了口气,“从我把贺执带至你面前,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被贺庆松打压成那样还能爬回来,再次站在高地上拿回自己应有的荣誉。周沉,你确实是个人物。只是没想到,你会迁怒到我头上。”   “我听说锐意近期收到些举报,涉及偷税漏税,聚众赌博等违法行为。刘总说的迁怒是这个?”周沉淡淡地说,“我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导演,无法插手法律的事情,刘总高看我了。”   “话说到这一步,何必再藏头藏尾。”刘明德说,“贺庆松当初联合俊深的剧组一起污蔑你抄袭,导致你被迫退学这件事我知道。你因此怨恨贺庆松,怨恨贺执都情有可原。我看重你,拉拢你,把贺执送到你面前,这还不够有诚意吗?我们没必要走到敌对面。”   “刘总,如你所说,”周沉打断刘明德,捉到猎物的猎手般幽幽发问,“我们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针对你?”   刘明德愣了片刻,才平息情绪,柔和下态度:“周沉,我们各退一步。你拔不掉圈子里这股风气的。没了锐意,没了我刘明德,这盘子还是有人会做。你何苦非跟我过不去?我们言和,你想要什么资源我可以帮你联系,一切好谈。”   “我不需要什么资源。”周沉笑了笑,手指在软塑料上留下几道轻微的印痕,“刘总知道闵天音闵导演吗?”   “……”   “闵导演与我同年毕业,毕业作品一出立刻成为黑马夺得当年的青苗奖金奖。那部片子拍的是城镇乡野,凡人日常,在浮躁圈子里注入了一股踏实爽利的风。闵天音一片成名,被誉为最年轻最有天分的女导演。”周沉沉下眸子,带着微微赞叹,“闵字一个门一个文,你和宋总的姓各取一部分,变形合起来恰好就是闵字。真是好巧,有才华的人似乎总是有缘分。”   “你怎么会知……”刘明德惊疑不定,沉默许久咬牙切齿地说,“往事已过,何必紧追不放。我们好商量。”   周沉却没想同他做交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毁掉别人的生活,还想建个世外桃源,你说,人怎么总是这么贪婪呢?”   “做人留一线,周沉,你想端起来的局太大,小心灼了自己的眼睛。”刘明德说完,愤怒地挂了电话。   周沉将手机丢在一边,离开书房。他满身冷意,与打着哈欠站在门外的贺执碰了个正着。   贺执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手里握着一只透明玻璃杯,里面还残留着一些水迹。   周沉捉住贺执握杯子的手腕,将他拉近:“渴了?”   “嗯。”迷迷糊糊的回应声,听起来有些敷衍。   “我吵醒你了。”周沉的声音轻而哑,如果他没有几乎捏断贺执的手腕的话,就如所有温柔自责的恋人一样。   周沉拥着贺执,抱着他的腰将两人间的距离硬生生拉近,体温在皮肤间游走,如攀爬的毒蛇。   “听到什么了?”周沉问。   贺执勾住他的脖子,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他将唇贴在周沉唇上,只是肌肤相贴,有淡淡的暖意,不深入,也不炙热。   两个人都没有将这个吻继续下去。   停留在表面的温度虚幻短暂,随时都会和那柔软触感一同消失。   “我什么都没听到。”贺执说。   周沉看着他,松开禁锢的怀抱。   “好。”他说。   ***   第二日一早,周沉就被站在门口的萧正阳二话不说绑去萧青的私人医院做检查。   贺执睁开眼睛时,屋内空空荡荡,除了昨夜换下的脏衣服和茶几上一只突兀的塑料杯,主人的生活气息没能在这间屋子里留存太多。   冰箱是空的,柜子里没有任何速食储备,倒是电视机下的储物柜里堆满了未开封的香薰蜡烛和各式各样的药品。   倒是很符合周沉。   贺执打了个哈欠,眼下有些青黑。   周沉没有给他收拾行李的机会,他带着进山的那几件换洗衣服也都需要清洗。他此刻穿着周沉的衬衣,刚刚好没过大腿根。   大门左拧右拧锁了好几道,从门内是可以打开的,但是周沉没有给过他家门钥匙。   他出去了,就没法回来。   贺执站在空旷的客厅,面对这间装修极简,家具奢华,却冰冰冷冷的“温暖小窝”,登时扬起一边嘴角:“真把我当金丝雀了。”   他与周沉就算抵足而眠,互诉衷肠,也还是貌合神离。他们相拥着说谎,在亲吻里拔刀,爱意带着锋利的针,在肌肤相亲时深入对方骨髓。   两人默契地试探,又在窗户纸前停下前行的利刺,以维持脆弱的表象。   贺执接了杯水,捞起手机点外卖,回头时看到了玄关柜子上米白色的太空小人。   小人带着太空帽,鼓起的太空服也圆圆滚滚的,煞是可爱。几层金属圆圈隐藏在头部黑色塑料后,中间是光滑透明的摄像头,米白色的太空服胸前,淡蓝色的电源指示灯一闪一闪。   住家户安置摄像头无可指摘,但是他和周沉心知肚明,这东西究竟是用来看管谁的。   贺执打量着呆呆站立,努力隐藏的太空小人,放下水杯,凑近摄像头。   他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嘴唇张合,眼角带着上挑的笑意。   “周导,你像只没安全感的小狗。”贺执又想了想,说,“不,你更像狼。”   作者有话说:   一些碎碎念:   关于刘明德身后埋得剧情线其实比较深。主要的逻辑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导演,哪怕带着国外获奖的小说本子,也不会让娱乐公司的老总这么青睐。前面一直在写他俩爱恨纠缠,这个线没有做太多处理,感觉很煞风景。   周沉当初抄袭事件有些内情这两章会展开说清楚一点,这里只是把这个线扯出来啦。   以及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贺执比之前要更放得开了! 第123章   第二日,剧组开工。   《归路》在城市的戏份不多,分为平烨烛的青年时期与姜深回城后两部分。因为没有对手戏,廖嘉宇和周沉一协商,干脆分成两组同时拍摄好增加效率。廖嘉宇负责郑元,周沉负责贺执。   平烨烛年轻时的装束是朴素的大山青年:穿着旧运动鞋,发白的运动服,一只容量大耐磨的军绿色的斜挎包,戴着方方正正的黑框眼镜。有些土气,又干净内敛。   他推了推沉重的眼镜架,调侃周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愿意把戏交出去。”   “廖导的经验和能力都比我强。”   贺执不在意地挑眉,把胳膊搭在周沉肩上:“这和经验能力没关系,和你的掌控欲有关。你喜爱的、想要的东西必然要处于你眼下,握在你手心。这是病,得治。”   衣料上满是洗衣粉与消毒液的气味,不香,有些刺鼻。大框眼镜和过于简单的妆容将贺执的棱角掩盖,将他伪装成青涩、带着书卷气的平烨烛。   “我要治的病太多了。”周沉手掌压上贺执后脑,将他们之间过近的距离拉开,“上场。”   比起守尸人平烨烛,大学期间的平烨烛要好理解得多。戏短,难度小,情绪由憧憬期待转为麻木,再变成疲惫空洞,随着场景慢慢递进,入戏很容易。   在周沉的魔鬼监督下,半个月的任务在第八天全部完工。   “平烨烛,杀青!”   曾琳捧着一大束香槟玫瑰,将盛开的花叶挤到贺执鼻尖,大声喊:“恭喜杀青!恭喜我们脱离苦海!”   镜头适时地转向顶着黑眼圈露出释怀笑容的工作人员们,他们纷纷鼓掌庆贺,还带着些许的幸灾乐祸。   平烨烛的戏拍完了,姜深的可还差着。他们这一半工作人员算是提前下班了。   “谢谢……”贺执接过花,大朵大朵的香槟玫瑰与非洲菊在中央,四周围着纯白雏菊,放在花瓣上/朵中的小卡片写着:感谢你走入平烨烛。   字迹苍劲,有些清瘦,和远处还在看片子的某人有着微妙的相似。   曾琳把花塞进贺执怀里,偷偷说:“周导写的,文艺得很。”   她把卡片翻过来,剪裁后的小小牛皮纸顿时展现出聒噪来。   “贺哥牛逼!再拍再拍!”   “恭喜杀青!”   “恭喜所有人逃离周导魔爪,这是我进过最累的剧组了呜呜呜!”   “小贺有前途,记得我说的,你是鬼才。”   “贺哥你怎么这么早拍完了,恭喜杀青!”   ……   许许多多的寄语挤在一方纸片上,把边边角角都侵占完全,不同字迹和语气汇在一起,是整个剧组的缩影。   显得正面那句简短、平静的话,有些沉重。   “我们一起成就了平烨烛。”贺执抱着花,难得如此真挚。   剧组不少人愣了愣,一位服装师悄悄红了脸,小声嘟囔:“谁能抗拒浪子回头,倦鸟归巢啊!”   她身旁的场务翻了个白眼:“你哪见过人贺执浪子的样子了,少看点小说吧,脑补过头啦!”   摄像对准贺执,也没舍得离开。   镜头里,稚嫩的平烨烛已经谢幕,他带来的感慨在贺执真挚的感谢里短暂停留,成为所有人职业生涯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贺执弯起眼睛,属于他的轻佻和松弛顺着眼角流露:“大好机会,不去看望一下廖导……”   语意未尽,已被剧组人员恍然大悟的谈论声掩盖。   “靠,我都忘了,走走走!”   “嘿嘿嘿,有什么比我已放假,你还在打工更令人快慰的呢!”   “前天他们还在问我在周导手下是不是生不如死。哼哼,天道好轮回!”   “他们还刷屏了火锅呢!那天晚上我们拍到了夜里十一点呜呜呜。”   “可是周导发了红包呀,钱还是比较实在。”   大家迅速收拾好各自的装扮,跃跃欲试地赶往廖嘉宇负责的半个剧组。   贺执抱着大捧花束,跟着人群一起走。   廖嘉宇坐在小马扎上,剧本敲得砰砰响。   一阵吵闹让他皱起眉,探寻来源时,看到了一群谈笑风生、神色蔫坏的熟人。   “……这群小子。”廖嘉宇顿时吹胡子瞪眼,拍了一巴掌还在熟悉下场剧本的郑元,“人都拍完了,你还墨迹呢,情绪好了吗?”   郑元懵懂抬头,一朵朵非洲菊和香槟玫瑰挤进他视线,再往上,是微弯着眼睛,笑容调侃的贺执。   “……贺哥?”郑元愣了几秒,下意识说出声,“不止你吧……”   不出郑元所料,这句话说完没几秒,他就被隔壁摄像师强有力的手一把扯过,搂在怀里,听到了他预想之中的那句:   “——小郑还没拍完呐!”   郑元欲哭无泪,平烨烛剩的戏是他的三分之一。廖嘉宇暗暗和周沉较劲,他已经快转成陀螺了。进步倒是更快了……但是真的好累!   廖嘉宇黑着脸举起拐杖和喇叭把这群四处显摆的“闹事人群”通通轰走。   贺执带着花束挑起“战争”后功成身退。   “滴——滴——”   汽车喇叭长鸣,贺执转过头,看到停在电影城旁边的一辆棕黑色商务车,低调奢华,车牌也熟悉。   那是方畅自己的车。   贺执丢下剧组走上前,车窗摇下,方畅抿着嘴,满脸不爽。   “这已经是我蹲点的第三天了。”   “转职狗仔了?”   “拍你?那我能成低成本动作片投资商。”方畅啧了一声,补充,“还得顶着被周沉追杀的风险,周沉藏你和藏宝贝似的。”   贺执不置可否:“我不值得他宝贝吗?”   方畅白眼直翻:“浪死你,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贺执笑了,没觉得冒犯,只是逗方畅能让他放松不少:“周沉审完片,就会过来。”   “刘明德那边在整幺蛾子,把他支走了。”方畅不甚在意,要在狼眼皮下叼走崽子,当然要多做下准备。   “听起来你很清楚他的动向。”   方畅闻言看向贺执,那点肆意的笑意已经消失了。他们之间的针锋相对反而成为一种调剂,与现下的暗潮涌动相比反而要生动得多。   “你早就有所察觉周沉的异样,却坐以待毙。”方畅皱眉,“这可不怎么像我认识的贺小少爷。”   贺执敲敲后门车窗,平静地回道:“毕竟我是个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恋爱脑。”   “你是个屁。”方畅看着他毫无笑意的眼睛,“哪个恋爱脑满脸苦相,脖子手腕上还有淤痕?”   敲他车窗的“恋爱脑”没有回应,只是将车门把手拉开,无声地看着他。   方畅和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骂骂咧咧地按开车门锁。   作者有话说:   方畅:有没有人把这两个蛇精病从我眼前拉走!   今天有些急事,二更晚了点致歉~ 第124章   黑色商务车绕过市中心,跨越高速,在郊区一座会展中心前停下。   大楼电子屏上正在轮番展示开办的展会宣传图,主展是在国外小有名气的独立艺术家个人展,主题——“黑色街道”。   “邀请函,带了吗?”方畅说着,已经拿出两张备用门票,“料你不知道扔去哪里……”   “带着。”贺执打断他,从上衣内口袋拿出一张平整的邀请函。   方畅愣了片刻,笑骂道:“够心机的啊。不过也是,这才是你。”   展品以摄影作品和珠宝首饰为主,偶尔插入几幅绘画,作为珠宝诞生的灵感来源。展会以黑色为主,墙纸做了浮雕设计,好似走在中世纪欧洲的街道。一幅幅画作,一份份珍宝,是艺术家人生的缩影。   贺执不懂艺术,亮黑宝石和切割完美的紫水晶在他看来不过是颜色不同罢了。   他走了大半个展馆,在一张50厘米见方的油画前停下脚步。   那张油画笔触稚嫩,颜色糊作一团,没有明显的风格,连想画的事物都没能勾出轮廓。画作的名字是:《成茧》。   方畅和贺执半斤八两,也是个俗人,对意恉深刻的璀璨发亮的宝石只能发出“我靠,这玩意售价几个零?”的惊叹。   见贺执停下,方畅打量了一遍这幅不算大的画,给出了客观真实的评价:“这什么玩意?”   画面上黑色与红色交叠,颜料用得薄厚不均,画面凹凸不平,像岩浆流淌过的扭曲山峦。正中央纠结着一团点缀蓝色的黑红圆球,怪异至极。   “这长得有点恶心,像肉块……”方畅扯扯嘴角,对新老板的心理状态表达一些浅浅的担忧。   “这是我在美院的毕业作品,被否决的一版。”   清亮的音色在空阔的展厅里格外清晰。贺俊言穿着深蓝色的西装,银纱绣在布料里,和他设计的那些或灿烂或晦暗的珠宝有着一样的气质。   “好久不见,弟弟。”   贺执转过身,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瘦削男人:“不错的创作……哥。”   地点转至咖啡厅,方畅点了单,端着一份简餐,一份巨大的冰淇淋圣代走到离贺执和贺俊言最远的角落坐下,远离战场,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毕竟他方才当着老板的面说老板拿来参艺术展的画“恶心”。   贺执与贺俊言面对面坐着,两人都保持了沉默。他们其实根本不熟悉彼此,甚至没有见过几面。   贺庆松视贺俊言为俊深的继承人。贺俊言从幼年起接受的就是精英教育,身边早早跟着一群俊深高官,半人高时就穿着正装出入酒会,在试图攀附的同行中穿梭。   他们平时连住所都不在一处,是有着同一个姓的陌生人。   贺庆松对贺执几乎没什么要求,不会亏待他吃穿,零花钱给得也足,只要别闹出丑闻,贺庆松就不会干涉贺执。他与贺俊言,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直到俊深出事,他的大哥不声不响骗走股权卖给对手公司,并收集公司违法的罪证,将亲生父亲告上法庭。贺执才意识到他以为的幸福家庭其实根本不存在。   贺俊言是贺庆松精挑细选的接班人,贺俊言需要足够优秀,有足够的天分和能力来堵住股东们的悠悠众口;而一个行事乖僻的混不吝小儿子,恰好能够背起这个家庭里意外生出的糗事,保全一个完美无瑕的继承人。   “你现在或许能理解我一二。在我们的家庭里,从来没有活着的人。”贺俊言率先挑起话题。   “除了贺庆松吧。”贺执笑笑。   贺执是在贺庆松一次发病胡言乱语时,才知道亲情其实从未临幸过他。他的轻松是带毒的蜜糖,纵容是逐渐加温的水。   “那副画。”贺俊言说,“我把它叫做《成茧》,画的是我,也可以是我们。”   “我们没有那么熟悉。”   “的确。”贺俊言点头,“所以在我的计划里,我不会递给你艺术展的邀请函。”   “什么发生了变化?”贺执问。   贺俊言微皱起眉,说:“周沉。”   “就当我心血来潮吧,搞艺术的这里总是有些毛病。”贺俊言指指自己的脑袋。   “俊深倒台后,我将剩余的资源收拢,重新成立了一家公关公司。因为盯着我的人太多,所以暂时出国躲避,这家公司一直在暗地里运行。我需要在国内打开市场,恰逢华人作者承舟获奖,又拒绝了著名导演的邀约,声称要回国自己拍摄。这是绝佳的机缘,我就在颁奖典礼上和周沉提出了合作意愿。但是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拍摄电影,他回来是为了报仇。”   贺执握咖啡的手一抖:“我?还是贺庆松?”   “嗯?”   “我说报仇的对象,是我,还是贺庆松?”   贺俊言摇头:“都不是。他要向刘明德复仇。”   贺执的动作顿住了。   贺俊言没有卖关子:“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事情。刘明德在俊深出事时狠狠捞了一笔,我也没讨到多少好处。刘明德这个人狡猾奸恶。我知道他的底细又与他有些冤仇,他会下死手打压我,防止我发展出能够威胁到他的势力。”   “周沉告诉我,他手里握有刘明德的丑闻,能够打垮锐意。于是按照计划,我投资周沉拍摄电影,并提供公关支持。周沉接触刘明德寻找锐意违法的证据。”   “我们的计划进展顺利,锐意生意受损,刘明德也坐不住了。这场对决基本已经摆在明面上,没法再留手。周沉这才把他手里握着的信息给我。”贺俊言看了眼贺执,问,“关于周沉毕设抄袭被退学的事情,你知道吗?”   “我知道。”   贺俊言点点头:“那就好解释了。他被退学的同年,有一部和他的毕设作品极其类似的短篇评上了青苗奖。”   贺执微愣,旋即攥紧拳头。   被诬陷抄袭,呕心沥血拍出的作品又被真正抄袭的人偷去换前途,无论是谁都会感到窒息。   贺俊言没有察觉贺执的情绪,继续说道:“这个获奖的女导演名为闵天音,有趣的是,她六岁时改过名字,原名刘娅。锐意的王牌经纪人宋娅和她是忘年交,时常看到她们一起外出,还有媒体觉得她们是一对情侣。”   “闵字,宋……刘……”贺执明了,“她是宋娅和刘明德的私生女。”   “刘明德,真是好算计。”贺执反应片刻,只觉得有些好笑。   贺庆松做了明面上的坏人,周沉是牺牲品,刘明德躲在幕后趁乱将俊深庞大的尸体吞下,还顺手带走了周沉的毕设作品给自己的女儿换来一个青苗奖。   而刘明德怪异的行为也有了解释。   刘明德殷切地想要拉拢周沉,不过是因为周沉势单力薄,却的确有才华。将威胁压在眼皮底下把控起来为自己卖命,反而还能赚上不少。   所以他一出手就把贺执当做见面礼送出去,又百般试探。   一切串联成线,贺执的眼神越来越冷。   “是不是挺讽刺的。原作者被诬陷抄袭退学,狼狈地离开光芒万丈的圈子。小偷却踩着别人的才华,理所当然站在了金字塔顶端。”贺俊言淡淡地嘲讽,他与周沉不谋而合,都认为这池浑水,该搅一搅了。   贺执厌恶地皱眉,随后问:“周沉为什么瞒着我?觉得我会倒戈刘明德?”   贺俊言抬眼看他,斟酌片刻后开口:“刘明德是在背后谋划的狐狸,可在明面上还有一只行恶的虎。”   “他要刘明德身败名裂,同理,那只老虎也应遭报应。”贺俊言放下咖啡,瓷器碰撞,发出清脆响声,像被激烈撞响的风铃,刺耳渗人,“这件事中还有一个罪魁祸首,我们的父亲。”   “——贺庆松。”   作者有话说:   本章巨大信息量预警   写到周沉回国的目的时   作者正经码字的半边脑子:沉重与悲愤,我杀刘明德!   作者满是废料的另一半脑子:第一章 回国 这一次我一定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第125章   贺俊言点出贺庆松后,保持了适宜的沉默,等到贺执紧皱的眉头有松开的迹象,才继续说:“周沉具体要如何报复贺庆松我不清楚,但是我答应他,我不会插手。”   贺俊言与贺庆松,没有半分父子情谊,有周沉代劳处理,他乐得清闲。   “哥觉得,我对这个家还留有念想。”   贺俊言默认,在贺家平静无波下藏匿的权力斗争早就消磨掉了亲情,反倒是不着调的贺执把这里看成家。   “我会处理的。”贺执喝了口咖啡,满嘴清苦,“我们家里的确没有真正活着的人。”   贺执看向贺俊言,贺俊言默契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把亲情当做个宝贝的贺小少爷,也死在那片废墟之中了。   贺庆松耗尽一生钻营权财,最终人财两空,顶着个糊涂脑子在病房里骂着不孝的儿子,对偷了他大半产业的刘明德感恩戴德。   只能说一句:活该。   “你现在住在周沉那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周沉的情况。”贺俊言斟酌字句,努力把话说得漂亮,“如果需要帮忙的话……”   贺俊言推出一张名片,除了工作联系方式外,上面手写着一串号码:“可以联系我,这是我的私人号。”   “哥。”贺执向后仰,闭起眼睛。呈现出一种颓靡来,明明是偏阳光的长相,却给人阴翳的感觉,“你知道刘明德那里的货物,都干些什么吗?”   贺俊言沉默了。   他与贺执之间陌生而尴尬,周沉与贺执的前缘杂乱无章。贺俊言本不想插手,只是周沉的状态实在有些危险。贺俊言不至于看着贺执被疯子拖入深渊,而自己却袖手旁观。   但是贺执和他想象中的形象也实在不一样。   贺执喊他“哥”时,语气自然而带着怪异的亲昵。贺俊言仿佛在对面干净雅致的沙发软座里看到了贺家一具腐烂的白骨。   他印象里那个放荡不羁、玩乐一生的贺小少爷早就在动荡之中变作粉身碎骨,扭曲纠结着在贺家的废墟上生长。   贺俊言嘴唇紧抿,没把那些龌龊说出口,看着贺执:“听过大概。”   “他们很难从我这里讨到好处。”贺执说,“越是难征服的猎物,猎手就越起劲。刘明德允许我带一把只剩一截的美工刀,戳不穿气管也戳不穿心脏,但能见点血。”   贺执点点自己的额头:“我这里,也没好到哪儿去。周沉和我,是差不多的生物。   他偏着脑袋,像在沙发上安详睡去的濒死的鹿。贺俊言沉默良久,表情晦暗不清。   在《成茧》前初见贺执,他就已有预想贺执并不会接受他的帮助。这个人并不是毫无远虑、手段幼稚的富家少爷。   真正交流起来,贺俊言更加确认,他从周沉身上感觉到的危机感,贺执也同样拥有。   “我的名片依然生效。”贺俊言说完,旋即陷入沉默。   贺执倒是神态自若。他起身,从桌子上拿起那张名片塞进衬衫口袋:“那就到这里?”   贺俊言点点头,他要说的要给的都已经做了。他与贺执,没有寒暄的必要。   贺执路过方畅在的餐桌时,顺手拿起方畅放在台面上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红色钞票,朝贺俊言挥挥手说:“不用送了,我打车回去。”   方畅“喂”了两声,根本拦不住贺小少爷,索性翻了个白眼坐回去,恨恨地把冰淇淋吃了个干净。   方畅把这顿昂贵的工作下午茶吃完,抓着钱包走向没动静的贺俊言,陪着他的新老板呆立了二十分钟才开口:“一百块,记得报销啊……”   话音未落,手机提示音响起。方畅摁亮屏幕,是贺执发来的消息。   贺执:转账64.5元。   贺执:打车剩的。   “……”方畅嘴角抽了抽,低骂,“神经病。”   他拿着手机朝他的新老板晃晃:“我早说了,这世界上疯子比你想的还要多。”   贺执回家时,周沉就坐在沙发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和冷意,毫无人气。整间屋子连同那个沙发上的人影一起,都像一台久未运转的机器。   贺执打开开关,光亮顷刻间铺满客厅,停转的机器也终于苏醒。   “回来了。”周沉起身,沙发上留下一个印记,他显然在这里等了很久。   “嗯。”贺执不动声色地将外衣挂上衣架,回答周沉。   “去哪了?”   体温从后贴近,周沉在玄关处抱着他,亲昵如爱人。   “个人艺术展,在郊区会展中心一楼办的。”贺执说,“主题是黑色街道,听过吗?”   贺俊言与周沉合作许久,手里有什么项目,在做什么事,周沉必然知道。   他转头看向周沉,周沉眸色颤动,回望着他。   周沉松开贺执:“听过。很有意思的艺术展。”   作者有话说:   贺执:我说个谜语,你懂吧?   周沉:我也说个谜语,你懂的。   贺俊言:本来以为神经病只有一个,怎么有两个?   方畅:不听老妈妈言啊! 第126章   刘明德的反扑在舆论上掀不起什么风浪,毕竟要他悄无声息倒台的是他的上家和同行,周沉只是巨浪后一只小小的蝴蝶。   有关《追凶》的各种黑料轮番上阵,与周沉和贺执相关的也有一些,大都被贺俊言掐下,掀不起风浪。   《归路》的拍摄工作陆续完成。有了贺执的“激励”,廖嘉宇打了鸡血一样,压榨得另外一半剧组苦不堪言,终于在月底赶完了所有工作,只余下零星的补录音频工作。   郑元杀青那天,在群里发了个十二秒的语音。   二十出头的小青年饱经风霜,哭得稀里哗啦。没有对姜深的怀念,没有对平烨烛的遗憾,整整十二秒,满是社畜加完班后的劫后余生。   群里的前辈们纷纷冒头,并无情地哈哈大笑,祝贺郑元正式踏入了打工人这条一去不复返的悲惨道路。   《归路》是廖嘉宇牵头的片子,一早就打点好,只等片子剪完去送审。   大山里景好人好,就是风声大,收音差,不少片段都需要后期补录音频。   于是某日下午,贺执打开房门,看到调音师搬着大箱小箱的设备站在他门口,露出个和善的笑容:“小贺,上工咯。”   贺执回头看了看领口处蓝灯频闪的太空小人,扬起嘴角无声地讽刺:“胆小鬼。”   自艺术展后,周沉与贺执保持了默契的沉默。   贺执没有道破周沉隐瞒他的诸多事情,周沉没有揭露他前去艺术展是为了面见贺俊言。   他们之间的和睦还不如湖面的薄冰来得牢固,没有人愿意伸出刀子划破冰层,即便那湖水里早已布满骇人的漩涡。   直至录音工作结束,片子送审,打破僵局的人才到来。   这个人是刘明德。   贺执看到电话上的名字时,皱起眉。   “刘总。”   “小贺啊。”时至傍晚,刘明德依然在锐意办公室,面前铺开各种文件,无一能令他宽心。   财务报表接连赤字,合作商毁约,人心浮动,不断有艺人跳槽。可这些都不至于让刘明德真的慌神。如他和周沉说的,餐桌在,就不缺上菜的人,等风头一过,他依旧可以重振旗鼓。   让刘明德心神不安的,只有闵天音的事。   周沉就像沉睡在他大好河山里的一只凶猛老虎,随时都会扑过来,给他致命一击。   刘明德面色阴沉,对着电话说:“很久没和你聊过了,明日见个面,你爸也想你。”   贺执嗤笑,刘明德是一只正儿八经的笑面虎,吐出的是人言,却腥臭无比。   “刘总想聊什么?”   “和你谈谈周沉,老贺想起来了点你们当初的事,你得听听吧。”   贺执沉下脸色。周沉在贺庆松眼里是一粒随意扬起的沙子,那颗衰老混沌的脑子里只有他的大业,哪会记得一个周沉。   刘明德这么说,算是威胁了。   “在哪见面?”   “明日上午十点,医院。”   “我知道了。”   第二日上午,贺执如约到场。   他没有进病房,在玻璃窗外看贺庆松与刘明德。   刘明德正在与贺庆松寒暄,贺庆松那张皱纹遍布,憔悴年迈的脸上扯出一贯的笑容,眼睛里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杀伐果断,却被微微散开的瞳孔遮盖光辉。属于他的时代早已褪去。   刘明德极其敷衍,贺庆松却十分看重锐意这个合作伙伴。他们都是企业龙头,又各握着不少把柄,刘明德有魄力又狠心,这样的人只能交好,不能交恶。   贺执靠在墙壁上,手指发痒,他有些想抽烟。   病房门隔音一般,交谈声清晰地传出。   “贺执还是多靠你帮忙了。”   “老贺,哪来的这种话,我们的交情不用谈这些。”   “哎,门丁惨淡,无人接手。贺执心浮气躁,重感情,不够狠。暂接俊深可以,长久不得。”   “老贺……”   “我这病,什么时候能好?”   “今天就到这里,你好好休养。”   刘明德生硬地结束话题,贺庆松呆愣片刻,没有回复他,又变回意识不清的病人。   刘明德推开病房门,看到倚靠在病房旁的贺执,笑笑:“老贺还是那样。”   贺执狠狠掐了下食指,把烟瘾压下:“眼里只有钱。”   刘明德没说什么。   贺庆松到此地步,还想着将收拢来的俊深的权力,揽在自己怀里,是真的有些老了。他的确只是个做着梦的病人。   “周沉当年退学的事,我一直没和你说过。原以为你们重修于好,这件事就过去了。”   “重修于好?”贺执把这四个字砸开了揉碎了念,带着点讽刺的笑意。   刘明德完全不在乎他的反应,继续说:“周沉在外深造,又拿了国外的奖项回国,前途光明一片。是老贺当年看走了眼啊!要是周沉往前看,豁达点,什么都能变好。只可惜,还是年轻。”   “锐意最近被他折腾得不得安宁,我脱不开身。”刘明德叹了口气,“你比我清楚,周沉太偏执了。被迁怒的我都遭此劫难,老贺这边……我实在是不敢想。锐意现在这样子……”   刘明德从窗户看向里面呆坐着的老人:“贺执啊,我不一定能保得住老贺。”   贺执始终冷着脸,去看贺庆松。   贺庆松一日不如一日精神,身体器官都在慢慢衰竭,撑不起他的一丁点雄心壮志。贺执与刘明德不来看,他就整日开着新闻,停留在娱乐版块不愿离开。   娱乐圈的更新迭代实在太快,离俊深破产不过几年,这家公司就已经在圈子里销声匿迹,无人提起。   没有锚点,贺庆松纷乱的回忆就无法停靠。于是他大部分时间更像一个患病的垂死老人,在条件良好的病房里枯坐,等待蜡烛燃尽。   贺执看着贺庆松,问刘明德:“你想我做什么?”   “我需要周沉的动向,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用做。”刘明德笑意盈盈,运筹在握,“之后我会还你一个俊深,包括一个周沉。”   以贺庆松做引,给出的筹码却是俊深和周沉。   贺执眼神微冷。   刘明德噙着笑:“贺小少爷的性子有多烈,我最清楚。甘于人下被折辱、被掌控的滋味不好受,你叫我一声刘叔,我总得帮你。我要的东西不贵重,小贺应该给得起。”   “刘叔,你真的很懂人想要什么。”   “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总得有些手段。”   “不怕我答应你,却不做事?”   刘明德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支金属钢笔,简约华贵,价格不菲:“录音我有留存,感情需要运作,更别说湖心里的纸船。”   这话说出来,就不是合作,而是威胁了。   威逼利诱,刘明德耍得无比顺手。   “你要怎么对付周沉?”   “总会给你一个完整的人。”刘明德收起录音笔,“你最清楚我的货物的质量。”   贺执眯起眼睛:“我考虑考虑。”   ***   贺执从医院出来已是下午,他揉搓鼻梁,吐出一口气。   手机里跳出无数个消息提示,还有六通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周沉。   贺执不确保此时和周沉通话,能否掩饰他的不对劲,于是点开社交软件。   周沉:你在哪?   短短三个字,贺执却觉得能看到周导紧皱的眉和危险的眼神。   贺执:来看贺庆松。   对面没有回话,两分钟后,一行小小的“对方正在输入”出现在周沉名字下面。   周沉:《追凶》被金羽奖提名了,最佳男配。去群里看看。   贺执:唐老?   周沉:你。   贺执退出聊天页面,才发现《追凶》的聊天群早已99+未读信息。   之前还沉寂的微信群热情四溢,大家都兴奋不已。   “周导牛啊。”   “周导牛啊。”   “周导牛啊。”   “也就是我们是新电影,不然怎么不得拿个最佳电影奖?”   “大哥,人只是提名,尾巴往下落落。”   “近期有资深电影的商业大片上线,给我们提名已经很不错了。”   周沉第一部片子就能拿金羽奖提名,已经是巨大的成就了。大家都神采奕奕,只是没人夸一句贺执。   新片子拿最佳男配无可厚非,可问题是全剧的反派齐宏是老牌演员唐乐贤出演,男主是影帝萧正阳。金羽奖连这两位提都没提,给了之前的纯花瓶贺执。   剧组的人看过贺执的表现,不会觉得不公平。但是谁能确保唐乐贤和萧正阳没有点小心思呢?   众人小心谨慎,唐乐贤却刚刚做完早功,点进群聊。   唐乐贤:好事啊,小贺继续努力,明年搬个影帝回来。   萧正阳:贺执同志,带我去趟颁奖典礼吧!我真的不想做研究了!   很明显,根本没有人心有戚戚。   消息提示声响个不停,贺执退出来,萧正阳的名字孜孜不倦地顶上来。   萧正阳:小少爷,能不能和周沉说说,就说你提名了我也得去!!我受不了研究室了!!   萧正阳:你不知道萧青有多恶魔,我现在头上压着一堆报告和论文,还要接诊。   萧正阳:我好想报警告他家暴啊呜呜呜。   贺执:带你去颁奖典礼可以,和我做个交易。   萧正阳:害怕.jpg   萧正阳:啥交易?   贺执:陪我吃顿饭,我帮你说服萧青。   萧正阳:???   萧正阳:周沉已经不能满足你了么?   萧正阳:虽然我对媒体宣称的女友是假的,但是我是直男!   贺执:……看不上你。   贺执:交易,做吗?   萧正阳:……   萧正阳:做   萧正阳:委曲求全.jpg 第127章   萧正阳显然被萧青狠狠整顿了一番,逃跑心切,当晚就定好了吃饭的地方。   萧正阳身上“负债累累”,在研究院压根挺不直腰背,连请半天假的口都不敢开,生怕他的前导师状告萧青,把他押解归案。   于是吃饭的地方定在了离医院六百米远的一家火锅店。   浓郁的麻香在店内四溢,热气腾腾。贺执坐下的一瞬间,萧正阳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   “刚从医院回来?”萧正阳问。   贺执挑眉。   萧正阳见他不答,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仔仔细细打量贺执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   “没有新制造的淤青。”贺执将大衣挂在椅背上,落座,“我是去见我爸。”   “哦,你爸啊,吓我一跳……”萧正阳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咳,不好意思啊。”   萧正阳和萧青是清楚周沉被退学事件全过程的,因此对贺庆松毫无好感。听闻俊深破产,总裁贺庆松因老年痴呆住进疗养院,萧正阳可是远在他国为周沉开了一瓶香槟庆贺。   对贺庆松的病,萧正阳很难有什么同情心。   “没事。”贺执摆手。   “咳,你找我什么事?”   贺执思索了片刻,说:“周沉最近很少回家。”   萧正阳眨巴着眼睛,一时间有些懵圈:“你怀疑他移情别恋?”   “周沉这辈子可是都栽你身上了啊,在国外我和萧青都怀疑他性功能障碍!”萧正阳涮毛肚的动作都顿了顿,他上下打量贺执,的确没有见到新增的暧昧红痕,喃喃自语,“不会是那方面不幸福……”   “萧医生,你想太多了。”贺执出声,打消萧正阳跑偏的思想,“电影的确是理解周沉的唯一捷径,谢谢你提醒我。”   萧正阳松了口气,旋即正了正神色。贺小少爷可不是会与他吃饭道谢的性格。   果不其然,贺执接着说:“周沉回国,应该不止是为了电影。我想知道周沉的具体病例。”   萧正阳划开手机屏幕,锁定与贺执的对话框,看了三遍才开口:“确定我只答应了陪你吃饭吧?”   贺执不甚在意:“嗯。你也可以不说。”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因为之前我只是一颗药。如何用药,如何治病,医生说了算。”   萧正阳哑口。   把人当做物品是很失礼的事情,贺执没提,周沉不说。   萧正阳一直觉得贺执有种过刚易折的脆弱感,在外人面前并不明显,到了周沉这里才展露无疑。   你太纵容他了。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   萧正阳哂笑两声,贺执对周沉可不是“纵容”这样简单的态度。   贺执没有展露任何的攻击性,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在愈发香醇的川香麻辣的火锅气息里经久不散,轻微的一缕却足以让萧正阳驻足。   抵足而眠却不能心意相通,日日夜夜的沉重心思将贺执俊朗的脸变得有些阴郁。眼下有细微的青黑,身材劲瘦,像是凛冽寒风里摇摇欲坠的翠竹。   萧正阳叹气,严重怀疑这是贺小少爷新学会的苦肉计:“你俩真是……算了,我有求于人。想听什么?”   “先说好,这顿火锅吃完,咱俩都失忆。不然我怕你没进重症,我先进去了。”   “怕周沉?”   萧正阳严肃地摇头:“泄露病人隐私及详细病例,会被萧青就地正法的。”   一个脑子有病的病人和一个头脑清晰、火力全开的萧青。谁更可怕,不由言说。   “我会保密。”贺执说,“我需要知道周沉偏执的具体表象,包括行为逻辑、思想和目的。”   “你这等于给我开了个课题啊!”锅里的红汤翻滚,萧正阳放下筷子,在升腾的蒸汽里掰起手指。   “掌控欲,破坏欲,轻微的幻听和迫害妄想——不过这些都只是在布朗尼出事以前。”萧正阳将四根手指收起,“周沉的心理很难解析,因为他的世界分崩离析过。周沉展现给我们的,是他自己重新构建的周沉。”   “什么意思……”   “周沉的行事逻辑很有规律。像是一台……机器。”萧正阳努力用好理解的话解释,“用白纸将法律誊写下来,纸上就会呈现法律。大概是这种感觉。他只是把规则套进自己的脑子,装作自己是个正常的,能够行走的‘活人’。”   “所以如果他决定抛开‘法律’,就十分危险。”   “不。是这些写了规矩的白纸会消失。和你所说的区别在于一个主动,一个被动。我和萧青认为周沉的边缘行为是不受控的,所以才说他有病啊。”萧正阳点点自己的脑子。   “你是指?”   “他没有安全感。”萧青看着贺执的神情,笑了笑,“挺难相信的?”   “还好。”贺执想起那个在大山的木屋里,借由陈酉萍责备自己的周沉,以及屋子里那个可爱的太空小人。   “周沉无所凭靠,在经历过那些事后无法轻易给出信任。防御机制让他的思想出现变化,做不了盾,就做蜷缩的刺猬。发展到后来,周沉就是憋闷着的毒果子:芯里烂,面皮好看。但这已经是我们的治疗成果了。”   贺执不自觉攥紧拳头。   “俊深破产后,他向我们提出要回国。打结的麻绳被拦腰截断,有些病症理应烟消云散,他看起来也像是好转了,因此我们同意了他的要求。直到他找到你。”   萧正阳靠着椅背,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松懈:“周沉和我们说他找到你的当晚,我和萧青从工作室抓了一支镇定剂和两管麻醉,攥着手机一个负责120,一个负责110,就等着周沉发病。”   贺执皱眉:“你们怕他杀了我?”   萧正阳摇头:“不。你把周沉……应该说他坏掉的脑子想得太良善了。”   “周沉没有杀人这个意向。他有法律意识,有道德观念,轻易不会越界。这是很麻烦的情况。通常情况下,这种病人会无意识地掩盖自己的偏执行为。他会在医生无所觉的状况下发疯。”   “有过先例吗?”   萧正阳看向他,贺执立刻会意:“布朗尼。”   “嗯,这种状况只出现过那一次,但足够严重了。三个月,三个月里我和萧青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萧正阳咬着牙,只觉毛骨悚然。   “他总是很有规划。”贺执半闭着眼睛,眼神落在杯子里浅淡的茶汤。   “贺执。”   “嗯?”   “你也是个疯子。”   贺执看向萧正阳正经严肃的脸,无所谓地说:“确实。”   萧正阳只觉头疼:“对于你,我能想到的处理方式有制造意外,孤立社会关系,制造吊桥效应……总之他会把你装入囚笼,你的死亡会很漫长,很压抑。疯或者残疾,我和萧青都不确定,且在事情发展到难以挽回之前,我们难以察觉端倪。”   “听起来真凄惨。”   “即便现在,这些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萧医生难得职业责任心爆发,可劝诫的人毫无觉悟。   贺执思考着,慢慢地说:“如果,他只是想留下我呢?”   萧正阳皱眉。   贺执看向他,继续说:“如果周沉需要常人的爱情,他会做什么?”   “和你?”   “和我。”   萧正阳沉吟片刻,给出深思熟虑后的回答:“我现在想打给萧青让他把你和周沉一同带回疗养中心了。”   贺执不以为意:“可你还没拨出电话号码。”   “……”萧正阳眼睛中最后一点顽劣消失,手指敲在桌面,哒哒作响。   萧青的行医风格稳健谨慎,更有造诣;萧正阳剑走偏锋,爱用险药。他看起来有些不着调,但的确是个十分优秀的医生。   “你想怎么处理周沉的事?”   他用了“处理”这个词。   萧正阳敏锐地察觉到,贺小少爷改变了注意。他不再是随意处置的药品,这把利刃耍起狠来,比谁都锋利。   周沉和贺执,谁是猎物谁是猎手,还未有定局。   “要看周沉究竟在想什么。”贺执回答。   “看来我需要在两个疯子里做出选择。”萧正阳忧心忡忡,“把棋局丢给两个疯子,我该不会被吊销营业执照吧!”   “我会为你投一票反对票的。”   “那管什么用!”萧正阳愤懑了几秒,认命地说,“他会把你完全隔离。没有任何迹象,你也很难找到实际证据。直到他自己彻底崩溃,才会泄露些许迹象。”   贺执沉默片刻,抬手为空了的餐桌叫了新的菜:“我知道了,合作愉快。”   萧正阳长呼一口气。   放下菜单,贺执拿起手机给萧正阳发送了一份文件。   乱七八糟的网络自诊表格,怀疑病症有躁郁症、抑郁症、焦虑症。   贺执涮下一片牛肉,轻描淡写地说:“我需要治疗。”   萧正阳瞪着贺执,缓缓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难以置信的音调:“啊?”   “我邀请你当我的主治医师。在病人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的情况下,颁奖典礼这种人多的地方很不安全,当天需要有医生陪同。”   萧正阳愣了片刻,表情晦涩难明:“你真是个鬼才……”   饭局吃完,两人都算是满载而归。萧正阳散步回研究院,接到了周沉的电话。   周沉问:“聊完了?”   萧正阳答:“你是不是有上帝之眼……”   “直觉。”周沉说,“他问了什么?”   “你的过往病例,包括行为和思考逻辑。”萧正阳歪着脑袋想了想,“周沉,你惹到了一只野狼。你们会把彼此撕得粉碎。”   周沉的气息微沉,没有回答。   已经将棋子丢给贺执的萧正阳抿抿唇,给朋友忠告:“到时候可别希望我和萧青去给你们收尸,那骨灰盒挺小的,合不了坟。”   作者有话说:   萧正阳左右看看两人精神状态,毅然决然背弃好友:“我投贺执一票!” 第128章   暖意融融的火锅店只能驱散片刻寒意,那锅红汤大半进了萧正阳的肚子,贺执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没吃几口。   胃里是空的,脑子是满的。   等站在周沉家门口,口袋空空,和圆圆的小猫眼面面相觑时,贺执又觉得好笑了。   只要沾上周沉,他必定狼狈不堪,兵荒马乱。   贺执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太空小人就隔着门呆立着,摄像头转来转去也不能透过猫眼捕捉到主人想要监视的身影。于是屋子漆黑一片,了无生气。   站在屋外的贺执拿出手机在指尖转了几圈,又划过那个通讯录里顶头的名字,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   深夜的楼道空旷,风从楼梯口和窗户席卷而来,带着沉积一天的湿气,把衣服上残留的一天暖意和火锅香气吹得粉碎。   与刘明德见面是十分耗费心神的事情,这老狐狸每走一步,背后都是大大小小的算计。贺执从昨晚开始紧绷着神经,没敢放松过,再加上从贺俊言和萧正阳那里得知的消息,庞大驳杂的信息堆积着,在此刻捉到空隙争先恐后地挤进脑子,涨得生疼。   贺执侧靠着墙壁,白色墙灰沾上他深灰色的外套,留下一片浓雾般的污渍。   周沉到底想对贺庆松做什么?   刘明德在谋划什么?   周沉的病真的能好转吗?   周沉对他和贺庆松,是一样的态度吗……   过多疑问一条一条悬起,让疲惫的神经雪上加霜。   贺执困倦地眨了眨眼睛,贴着墙壁的后背向下滑,扬起一阵模糊的墙灰。   他蜷在门口睡着了。   周沉回来时,门口流浪犬一样的一团缩得更紧了点,露出的鼻尖冻得发红,嘴唇紧抿,五官皱成一团,显得有些阴狠。   “贺执?”周沉抬起手臂,指尖停在贺执翘起的湿冷发丝前。   周沉挡住了大部分楼道的风,骤然的温暖让贺执抽了抽鼻子,朝周沉的方向挪了几寸。   周沉僵在原地,没再舍得喊他的名字。   他图谋的宝物长了腿,满身刺,稍不注意就会变得遥不可及。所以才有了柜子上的太空小人。   可现下已经跑走了的宝物在外面招摇了一圈,自己窝回来笼子口,可怜巴巴地团着。   爪子没剪,羽翼还在,只是针锋相对的戾气敛起,变作因寒冷而皱眉的面容。   周沉抱起贺执,满怀冰凉从他掌心直窜到心口,臂弯的重量却让他留恋痴迷。   “贺执,”周沉把人往怀里抱了抱,“你打算怎么做?”   他自然得不到回应。   *****   贺执睡得并不安稳,却醒不过来。   冷意从四肢百骸传来,只是疲惫压在不适前,让眼皮沉重到无法抬起。   无数坠在前方的危机使得大脑不敢真正停摆,只得短暂的休憩就再次运转起来。   于是梦也变得波澜。   贺执觉得自己好像悬在半空,胸口憋闷,心脏紧张不安地跳动。臂膀被什么东西牢牢捉住,滚烫热意几乎灼伤皮肤。   哪里都不对劲。   贺执猛地睁眼,狭长楼道与黑漆漆的楼梯口消失不见,变作平整干净的吊顶,身下垫着毛茸茸的毯子,胳膊肘就戳在里面,还散发着暖意。   他出了浑身冷汗,身体脱离控制一般麻木僵硬,随着喘息慢慢回神。   而后,他看到了压在他胸膛的周沉。   湿润的唇贴在他颈窝,伶俐牙齿毫不客气地厮磨皮肉,齿尖在皮肤上缓慢认真地挪动,如酝酿杀意的毒蛇。   周沉身上带着冷意,刚洗过澡的皮肤湿凉,与淡淡的沐浴露香味一同钻进贺执鼻腔。   贺执将垂在地上的左臂抬起,握住周沉的手腕。   “周沉……?”刚刚回神的大脑勉强调匀了呼吸,贺执没力气推拒,也没有要拒绝的心思。他只需要确认压在他身上,沉默地跟个疯狼似的男人是周沉就够了。   他们紧贴着,厚重被子比沙发大了一圈,结结实实地裹住他们,却带不起一点热度。   屋子的冷蔓延至裸露的皮肤,紧挨着的部分却发着热,像是要把皮肉烧烂掉,然后一同葬在这里。   贺执受了凉,声音喑哑,他的手刚握上周沉的手腕就被捉住摁在头顶。周沉撑起的胸膛与腹部落下的重石般砸在他身上。   周沉另一只手掌摁压在他的腹部,柔软的肚腹感到压力,疼痛传来,让贺执在冷汗里看清了周沉,终于从虚无缥缈的梦一脚踏入现实。   “是我。”周沉说,“《归路》送审了。”   他没有起身,就腻在一起,贴着贺执的耳朵。热气喷洒,湿粘得厉害。   贺执有些颤栗,刚苏醒的身体机能笨拙迟钝,从耳朵起直到胸膛都跟着一并有些麻痒。   “这几天忙疯了吧?”   “还好。”   贺执睁着眼看天花板,笑了笑说:“紧要关头,廖导舍得放你回来?”   “嗯。片子剪完了,用不着副导演。”   贺执偏头,周沉发亮的眸子正对上他。   周沉在《归路》拍摄中负责了大部分拍摄工作,廖嘉宇看重周沉。片子送审后也还需联系投资和广告,还要找院线,应酬少不了。吃饭见人的时候,廖嘉宇怎么可能把周沉撇在后面。   只是他们面对着面说瞎话,心不慌,眼不眨,虚假得厉害。   都心知肚明,都缄口不言。   “哎!”贺执喊了一声,已经被周沉抱起来。   指节陷进他的腰窝和臀肉,像勒紧的麻绳。悬空带来的不安让贺执紧握周沉的肩膀。   然后他狠狠撞在餐桌上,抵着桌角被压下。桌角包好的软塑料戳在脊椎上,像胁迫的利刃。   “谋杀啊?”贺执左手向后弯折,撑在桌面,右手手掌垫在桌角,好减轻脊柱的压力。   他眼神有意无意地往茶几上的手机看,思索着万一出了事,如何才能脱开打给萧正阳或者萧青救命。   因为挣动,绵软衬衫向上堆叠,冰凉桌面激得贺执打颤,本能地上挪,凑近周沉。   撑着桌子的手臂因而擦着桌面往前挪,然后指尖被滚烫的热度灼得发疼。   贺执扭头,看到了餐桌上一支点燃的香薰蜡烛。   火舌猛烈肆意,贪婪地燃烧着。融化的蜡往下滴,堆成层层叠叠的一团,蔓延至贺执指尖。   “你说陪我玩。”周沉低喃着,若不是他们离得够近,贺执几乎听不到这句话。   贺执叹了口气,勾住周沉的脖子,矫健地攀在周沉耳边:“可是我腰要断了,小周导。”   作者有话说:   周沉:想发病   贺执:不,你不想 第129章   示弱的狼眼尾带着水汽,燃烧的蜡烛将皮肤映出一抹暖色。他们从餐桌回到沙发上。   香薰蜡烛愈燃愈烈,小半个晚上就焚烧殆尽,只留下浓烈的甜味,和一丝焦糊。   天蒙蒙亮,未关严的窗户漏进一丝冷风,将窗帘吹起。光左躲右逃,歪歪斜斜地照亮一角。   贺执抬了抬手臂,因湿凉而麻木的皮肉立刻发出悲鸣。   他中途就意识昏沉,晕过去了。   差点被桌角硌断的腰现下也没好到哪去,腰窝满是水渍,被柔软沙发捂得潮热,酸痛难捱。   身上沉重得厉害,贺执掀开厚厚的被子,看到了露出个鼻尖,呼吸沉稳的周沉。   对方有力的手臂将他牢牢圈住,交叉在肋骨下方,心脏以下的所有部位都紧密贴合,犹如跗骨的藤蔓。   熟睡的周沉实在难得,贺执微弯膝盖,趴在他胸膛的脑袋安安静静的,一点没动。   贺执喘了口气,抬起手臂在茶几上摩挲,在指尖被冻僵前够到手机。   贺执:计划定了?   方畅:?   方畅:问我?怎么不找你的富豪大哥。   贺执:没记他电话。   方畅:……你拿了名片。   贺执挪开屏幕,看了看因为角度,只露出鼻尖和睫毛的小周导,仰头看了看天花板,回复方畅。   贺执:不方便拿。被蛇缠住了。不过你这个点还能回我消息,看来忙疯了。   方畅:………?   方畅:[个人名片-H-言]   方畅:滚。   贺执施施然点开名片,加好友。   贺俊言很快通过了申请。   贺俊言:方畅和我说,你问关于周沉的事情,这么突然,发生什么事了?   贺执:周沉状态不太对。   贺执并不在意周沉的猜忌,他们都是在谎言上行走的亡命之徒,习惯了欺骗,习惯了虚伪,纵使嘴里没一句真话依然可以热情相拥。   除了突发疾病,贺执并不认为周沉会任由自己的情绪走向极端,以至于香薰蜡烛只燃到前半夜就不甘地熄灭。   贺俊言:电话说?   贺执:就这里,不太方便。   对面状态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贺执举着手机,琢磨出一丝不妙的味道来。   他与贺俊言关系微妙,绝不是狼狈小弟和负责大哥的设定,贺俊言这么快就回复,并尽心解释,只可能是这件事十分难缠。   H-言:周沉要在金羽奖的颁奖典礼上买闵天音处女作抄袭的热搜。《追凶》作为新导演、新演员的全新影片,能被提名是很好的宣传机会,他要趁着这股东风把刘明德揪出来。   贺执:刘明德能乖乖坐着等他打上门?   H-言:不止我们。   贺执愣了片刻,立时明白了。   锐意树大招风,旗下摇钱树和流量小生随便挖一个出去,都是大笔大笔的流水,只是没人愿意做咬老虎屁股的第一只鬣狗。   贺俊言的公司名不见经传,愿意做出头鸟,其余娱乐公司自然乐得帮上一把,好在混水里捞上一笔。   各个娱乐公司都有交好的媒体,不用推波助澜,只要不去拦截,不告知刘明德这件事,就是帮了贺俊言的大忙。   贺执:锐意还真是,没积攒什么人品。   H-言:刘明德被爆出来,必然会再次牵扯到你;就算他想遮掩而保你,别的娱乐公司也不会放过蛛丝马迹。   贺执:刘明德不会保我。哥,你知道刘明德会做什么。   贺俊言的消息很久没有发过来。   刘明德长袖善舞,在生意场上很吃得开。贺俊言能在这种情况下笼络到一批势力,是因为刘明德生意上是只老狐狸,办起事来却像头秃鹫。   俊深当年深陷危机,刘明德表面上深痛恶绝,实际背地里低价购入股份,将俊深拆成碎块融入锐意。锐意现下赚钱的好几颗摇钱树都是这么抢来的。   有挡箭牌在前,刘明德就一定会藏起来,暗度陈仓。   周沉要曝光闵天音抄袭,刘明德自然不会放过俊深的尸体,毕竟污蔑周沉抄袭,导致他退学的,是贺庆松,而不是他刘明德。   他一推六二五给贺庆松,把贺庆松和贺执推到风口浪尖,甚至很有可能把贺执和周沉的感情写成通告转移视线。   贺俊言就是猜到这一点,才对周沉的计划十分迟疑。   对面的聊天状态变了又变,没能发出一句话。   贺执:哥,这就是他对贺庆松的报复。   这次,贺俊言没再纠结措辞。   H-言:也是对你的报复。   H-言:自己小心,我的承诺还在有效期。   透过窗帘缝隙射进来的光线越来越多,昏暗的屋子展现出朦胧形态。   贺执对着发亮的屏幕发呆,没能扯出他惯有的嗤笑。   贺俊言的善意突兀且务实,莫名很符合他印象里那个严肃但安稳的贺家。   不同于刘明德,贺俊言的劝告没有目的和利益。于是贺执一时之间陷入那句“也是对你的报复”中,找不到反驳的逻辑。   压着胸腔的重量动弹了两下,贺执回神,将手机放回茶几。   光斜射在周沉发顶,向下倾泻在他的睫毛上,打扰了难得好眠的凶兽。   他眯着眼睛,睡意朦胧,有点像坏脾气的猫。   “醒了就起来。”贺执将手臂塞回温暖的被子,贴在周沉的肩胛骨上。   “……嘶。”   冰凉的皮肤贴过来,将几道抓痕蜇得生疼。   贺执是故意的。两个人委屈在沙发上一整晚,他从肩膀到小腿肚子,没有一处不酸痛。讨点小补偿,贺小少爷一点不觉得过分。   周沉紧皱眉头,眼睛中的混沌彻底消失。他看着贺执,说:“过几天去参加颁奖,廖嘉宇那边还有个人要见一下。”   “见我?”   “廖嘉宇要拍新片子,看上你了。”   贺执想起身,被肋骨和腰腹的重力压了回去。他躺回沙发,看向周沉。   疯子不会闲聊,他和周沉不会有什么春宵一夜后的缱绻呢喃。   贺执终于琢磨出其中意味。   是威逼,还是利诱。他的小周导似乎惶惶不可终日,这是来加筹码了。   贺执挑眉:“周导这算是……给我介绍工作?”   周沉回:“打赌输了,把你赌出去了。”   贺执说不出话来。   他推推周沉的肩膀,带着点怒意:“那还不起来?我死在这儿,谁去给你还赌债!?”   周沉这才撑起身体,放开贺执。   贺执得救,拢着散架的身体往浴室挪。   他将门“砰”地一声关上时,脑子里突然回想:方才周沉好像笑了。 第130章   凌晨五点,锐意公司大楼灯火通明。全体宣传部和各部门高管熬了又一个通宵。   刘明德刚刚开完股东大会,在总裁办公室批阅文件。   他一向注重仪表,手里的活越不干净,面上就越下功夫。但这么熬了几天,年龄增长带来的衰老和疲态再也无法遮挡。   宋娅端着咖啡,在单人沙发上挂断电话:“狄锐不太愿意干了。方畅养起来的那批人干净,卖得好,但是心思也坏不到哪里去。也就是狄锐家里欠着钱,被逼无奈才搭你的茬。这种心思不一定能成事。”   宋娅穿着高定小西服,裙子上却多了两道褶皱,面色不快。   锐意的事她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屑于沾染刘明德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但向来不守规矩的活计都比勤勤恳恳的工作更赚钱。   她默认了,锐意危机之时,由不得宋娅独善其身。   刘明德签完字,手指往旁边探了探,勾起一只汝窑茶杯。   上好的龙井茶,香醇微苦。   “要达到最好的效果,只能是贺执。”   刘明德一副高深模样,宋娅表情却很冷淡,放下咖啡杯,问:“上面那些关系,怎么说得?”   瓷杯磕在楠木桌面上,发出沉闷声响。刘明德皱眉,脸色不太好看:“呵,还是那个思想,明哲保身。一个个都想推锐意出去做替罪羊,一条绳上的蚂蚱,想断尾,也得问问尾巴愿不愿意啊。我倒了,照样得扒下他们一层皮来!”   宋娅看他眼神里露出的狠厉,有些头疼:“锐意不是全靠那些玩意儿赚钱,我们手里头那么多影帝影后,摇钱树成片成片,不是没后路。现在断掉生意,开个小公司转移资源,来得及。”   “且不说这么做会损失多少,没了锐意背后的资本,那群势利眼你能确保留住多少?”   宋娅握紧手机。   “那些都不算什么。小娅,你知道的,你是看着我如何把锐意扯起来的,最知道根基在哪里。报表上艺人营收和拉关系搞来的买卖或许持平,但没有后者,那些人谁会给锐意面子?”   宋娅指尖微缩,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   手机屏幕再度亮起,她摇摇屏幕:“我去稳一下他们。”   锐意这几年笼络的艺人不少,拿过最佳男女主的数不胜数,还有个当红的男团,甚至有位在国际上拿了奖的歌王。   这些都是宋娅在经营。   圈子里的都是精明商人,公司出了问题,头部艺人自然有所察觉。   刘明德不置可否,这些工作一直是宋娅在做,他们是最佳拍档。   宋娅走出总裁办公室,迈过长长的走廊,在尽头的一扇小窗户前停下,凉风吹过,让浮躁压抑的心舒缓了几分。   手机上信息很多,每个名字都是圈子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宋姐,公司那边怎么说,我这边风声可没断过。”   “欧美的合同已经寄到我邮箱了,小宋,抓紧啊,不然别怪哥不给你留人情。”   “锐意背地里的生意逃不掉,宋姐,早做打算。”   “劝住刘总了吗?宋姐说实话,我是跟着你拼出来的,你单独出去干,也会有人跟着。”   ……   宋娅一条条看,一条条回复。   她的关系里不乏有能知晓些风声的,大厦将倾,她只是大树上的一只蜉蝣,没法力挽狂澜。   可是这些纷杂消息里,不乏真心实意的担忧和问候。   生意做得够真诚,就会夹杂几分感情。   刘明德有魄力有脑子,他的计划的确能搏一线生机,顺利的话不仅能保住锐意,还能逆风翻盘。   可是翻过来的盘子还是那个样。娱乐圈乱,没有真心,宋娅仔细经营起的每一个艺人背后都有难以言说的勾心斗角。   但同样,也有认她这个人,不认锐意的伙伴。   宋娅抽出一支女士香烟,天蒙蒙亮,却显压抑,和她四十来年的人生一个模样。   把筹码压在刘明德身上,她无往不利。可是这次,她有些迟疑了。   一根香烟燃尽,宋娅回到办公室,刘明德放在楠木桌上的手机被拿起。   这手机里面装的手机卡号只给了贺执一个人,刘明德还是等来了他想要的电话。   刘明德示意宋娅噤声,打开了录音和免提。   “刘叔。”   仍是清晨,贺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像刚醒的狮子。   宋娅坐回单人沙发,侧耳倾听。   对于贺执,宋娅了解得并不多。但仅有的几次见面里,她看到了一个藏拙的精明野兽。方畅嘴硬心软,业务能力高,能把手下的小孩哄得晕头转向;但是贺执,听了那么些年苦口婆心,花言巧语,依旧是个清醒的模样。   只是想要沉沦,才半闭着眼自欺欺人。   宋娅刚产生过动摇,她现在急需知道,刘明德为什么能认为贺执会同自己合作,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小贺,我等了很久。”   贺执没和他废话:“周沉要动手了,你知道吗?”   “你是指关于抄袭的事?”   “贺俊言还和我说他瞒得好好的,刘叔消息灵通啊。”   刘明德笑了几声,像是嘲讽贺俊言的自不量力。   贺执不被他糊弄:“你知道,但是拦不住消息,对不对?”   刘明德无言以对。   贺执反唇相讥:“看来我们半斤八两,刘叔。”   “别弯弯绕绕了,周沉要提抄袭的事,说明这事就没过去。他要提,俊深被推去风口浪尖,记者饶不了我。周沉要毁了我,那我也没办法了。聊聊你的计划吧。”   “我很乐意,但是小贺,我得先确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保得住其中一个,其他的……”   “你是说我爸。”贺执懒洋洋地笑,“刘叔,那不重要。我只需要周沉是我的。”   “哈哈哈,好啊!虎父无犬子。”刘明德笑得开心。   贺执有欲望,下得起狠心,他才好给出利益吊猛虎。刘明德看人够准,像贺执这种养不熟的狼,不会甘愿雌伏在周沉身下。若是周沉宠着养着,不提前事,两人未必不能装傻充愣一辈子。   但周沉不会。   他看向宋娅,又点点桌面,那双眼睛里是运筹帷幄的自信。   宋娅叹了口气,拿来几份文件,把笔递给刘明德。   “来聊聊我们的计划吧。”刘明德说。 第131章   贺执窝在单人沙发里。和周沉腻了一晚上,前胸后背都是细密的水渍,潮热褪去,变作粘湿,布料和皮肤贴在一起,像破开的伤口。   刘明德的声音在耳边持续响着,在残留旖旎气息的卧室里格格不入。   “周沉打算借《追凶》获奖的热度打出第一枪,我们就要让这第一枪变作哑炮,最好还能打回去。”   “刘叔打算怎么做?”   “《追凶》获奖,关注点只会在剧组身上,如果剧组出事,那么周沉要爆出来的那些陈年旧事就不够看了。”刘明德说,“周沉还是年轻气盛。他手里的筹码很少,以这样的资本想和整个锐意硬碰硬,实在是自不量力。”   “听起来刘叔握着别的独家信息。这么游刃有余,是关于周沉的?”贺执眯起眼睛,语露不悦,“我也是《追凶》剧组里的一员,作为获奖人,好像更合适做这个转移注意力的靶子。刘叔可别遮遮掩掩,到时候把我推出去。”   “不会不会。”刘明德笑笑,“这消息对你我来说不算是秘密:是周沉的病例。”   贺执皱眉,暖热的沙发和被子钻进些许冷意。   “周沉的毛病,可不少。”刘明德抽出一份复印件,上面做了笔记,所有关键病症都被提取并标记好可以做哪些文章,“这些东西够那些媒体翻来覆去地写个几百篇了。”   “我们合作的前提是,我要周沉。刘叔把他毁了,我去哪找回来一个?而且把这个消息爆出去,大家随便探究下周沉患病的原因,岂不是更加把俊深推上风口浪尖?”贺执冷笑,“刘叔,合作不是你这么做的。”   “别急。”刘明德老神在在,“俊深已经破产了,他留在圈子里的只有一个头脑不清,住在疗养院的前总裁。贺庆松欺压新人,剽窃创意。周沉因此精神失常,误入歧途。各有各的归宿,这戏精彩也好看,能满足所有看客的需求。贺执只是夹在其中左右为难的好人,趁机洗白就行。要如何引导舆论应该就不用我教了吧?”   贺执沉默,似乎是在盘算计划的可行性。   片刻后,他问:“信息,保真吗?周沉的心理医生都是私人接诊,刘叔从哪里拿到的病历本?”   “益医研究室,周沉回国后定期进出的地方。我买通了研究室的保安,果不其然打听到周沉的消息。知道了位置,想偷拍几张病例照片很是容易。”   “你从那时就开始防备周沉了?”   “有备无患。小贺,你知道我的行事风格。”刘明德笑笑,“有演员作为受害人讲述经历,再加上这些证据,周沉精神失常,不适宜作为公众人物露面的结局就板上钉钉了。他的导演路毁了,你想得到一个精神病,还难吗?”   刘明德很会蛊惑人心,将要做的事条缕清晰地讲出来,轻而易举描述出贺执想要的结果。这计划看似双赢,各有所需,贺执闭了闭眼睛,不否认心底升起的那点小小欲望。   “刘明德,你瞒着我不少事。”贺执卷起被子,靠在沙发背上,眼睛发亮,“闵天音。”   “啪!”   陶瓷杯碎裂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刘明德没有震惊至此,摔碎杯子的是宋娅。   刘明德眉头紧皱,眼神阴狠,看向慌张的宋娅,示意她别自乱阵脚。   “小贺,你在说什么?”   “污蔑周沉抄袭的是贺庆松,与他无情分手的是贺执。无论怎么恨,也轮不到你刘明德。怎么周沉就抓着锐意不放了呢?”贺执笑笑,“闵天音与宋姐关系很好吧,长得也像,又恰好与周沉同岁。这里面指不定有些什么弯弯绕绕呢。刘叔,你说我的猜测对不对?”   “……”   “在你的计划里,我,周沉,锐意都是你丢出去的筹码。你要保的帅连面都不用出,只会是一条无凭无据的猜忌,在圈子里飘飘荡荡,然后悄无声息地消散。刘叔,你可真是个好父亲。”   “谁告诉你的?”刘明德不傻,只需要脑子转起来,就能找到告密的人,“贺俊言……”   “我猜,没有我,你就会找以前方畅手下的小孩儿给你做伪证,爆料周沉买春,有暴力倾向。只是那些人连见过周沉都没有,只是捕风捉影,远不如我来得有力。若是不能一次性让周沉和贺俊言溃败,你要保的闵天音就会被赶上台来。”贺执一字一句地说,活像一只更年轻更凶狠的狐狸,“刘叔,你非我不可,那就拿出点诚意来。养狼和合作都要肉吊着,你深谙此道。”   刘明德攥手机的手青筋暴露,指尖发白,儒雅的神情早已崩盘,恶狠狠地看着前方。   “老刘……天音不能出事。”宋娅拳头紧握,无比紧张。   她和刘明德从生意场走向情场,互相都知道不是什么刚正不阿之人,却默契地努力维持家庭的纯净。   宋娅知道刘明德手段脏,人也毒。但这个男人的确魄力十足,有能力有钱负责任,对她和女儿很保护。所以她放弃了家庭,放弃了婚姻,任由感情以畸形的形态在职场的夹缝里苟活。   宋娅不能接受闵天音出事。   “我知道。”刘明德沉声,“小贺想要些什么诚意?”   “我需要筹码。我们的协议太不平等。你随时可以让媒体爆料毁了我。闵天音的事情我会留为对等的把柄。刘叔不做过河拆桥的事,我就不会动你女儿。这是我的诚意。”   宋娅平息好气息,听贺执没揪着闵天音不放,终于放下心来。她抬头看刘明德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不由感叹贺执对刘明德的了解。   若贺执不点出闵天音,刘明德绝对会赶尽杀绝。   “自然,小贺太谨慎了,我们既然是合作关系,刘叔不会食言的。”刘明德面色阴沉,说的话却亲切无比,“其他的呢?”   “我必然要陪着周沉去金羽奖的颁奖典礼。周沉的病刘叔也清楚,我当着面刺他一刀,死的可不一定是谁呢。我要你在现场找人接应我。”   “这个自然可以。”   “最后一个要求,我要锐意的股份。”   宋娅和刘明德同时皱起眉来。   锐意的股份宋娅和刘明德各占30%,其余股东最多也只占10%。贺执要钱可以,但要拿走5%的股份,就代表着之后贺执能对锐意的发展做出影响。   “刘总的那些生意赚钱着呢,我也想跟着掺一脚。”贺执带着懒散的笑,像盘卧的毒虫,“站在同一条船上,也省得刘总害怕我把你的那些把柄爆出去,用完就扔。”   刘明德沉着脸,心思瞬息间转了几转。   贺执狮子大开口,却让他觉得合理多了。越是精明聪明的合作伙伴越安全,都是同类,反倒能给出些信任。   “好,我答应你,合同我会让宋娅送去。”   “刘总爽快。”   刘明德摇摇头:“贺执,你和你老子一模一样。”   “周沉惹上你,真是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作者有话说:   没出场的小周导:发现老婆比我还能算计,愁。   贺执:呵呵。 第132章   贺执刚刚挂断电话,周沉提着两套礼服走进来,身上松松垮垮地裹着条浴巾。   他身后,萧正阳弯着眼睛挤进房门:“早啊早啊,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的哈,我是来送礼服的!”   周沉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拂过贺执手中的手机:“跟谁?”   贺执面不改色:“方畅,来恭喜我被提名最佳男配的事。”   周沉点点头,没有再问:“廖导去问了内部消息,基本定了是你。”   贺执微愣:“是吗。”   他脸上没能摆出喜色,只好维持着惊讶的表情,企图蒙混过关。   萧正阳听惯了两人明枪暗箭,只觉头大,从周沉身后扑出来:“你们的事一会再说,反正天天腻在一起,先救我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贺小少爷!”   萧正阳举起手机,朝贺执拼命眨眼。   一方小小屏幕上,穿着白大褂的萧青神情严肃,正眯着眼睛写报告,甚至都没有看屏幕:“你如果敢去,下半年的研究项目我不会再挂名,也不会帮你收集资源,组织人手。”   “……”贺执愣了愣,打招呼,“呃,萧医生,您好。”   萧青动作顿了顿,扭头:“贺执?萧正阳把电话给你了?”   “嗯。”   萧青皱眉思索片刻,似乎很快了解了现状,叹了口气说:“萧正阳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   萧正阳钻出脑袋,在屏幕上露出一边眼睛:“哥!是贺执要我帮忙的,他的诊断我也发你了!”   萧青挑眉:“你是指那叠网上捕风捉影来的诊断书?”   萧正阳蔫了:“疑似,疑似嘛……”   “诊断不严谨,用词随意,你这毛病从大学开始就没长进。”   眼见萧青温和圆润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山雨欲来,萧正阳识趣地退下,在屏幕后面双手合十,朝贺执拜了拜,用嘴型说:靠你了!   “萧医生,的确是我拜托萧正阳陪我去颁奖典礼的。”   萧青沉默片刻,同贺执说了句什么。   贺执点头,指指卧室示意:萧医生要和我说几句话。   周沉微皱起眉,袖子迅速被萧正阳拉住,看向他的眼神里分明表示着:你敢拦他我就跟你拼命!   贺执走进卧室,木门“啪嗒”一声合上。   一时之间,客厅落针可闻。   贺执在卧室的柔软床铺上坐下,一时间有种被教导主任叫家长的熊孩子爸妈的感觉。   萧青已经放下笔:“你是真的需要帮助,还是单纯帮萧正阳?”   教导主任形象立时模糊,变作称职专业的萧医生,十分不好糊弄。   萧正阳插科打诨了半晌,把这件事的严肃程度降了又降,现在被萧青一句话全都打成了无用功。   “萧医生之前说过我需要治疗,这不是遵医嘱嘛。”贺执半真半假地回答。   “你和周沉一样,不像是会遵医嘱的病人。”萧青顿了顿,突然说,“萧正阳行事没那么死板,选他挺好。”   贺执眯着眼睛看屏幕里的萧青。不知道萧青是在指他的治疗,还是别的什么。   “颁奖典礼人多眼杂,萧正阳是剧组参演人员,出现并不突兀。而且除了您以外,萧正阳是我知道的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专业知识过硬,又了解周沉的情况,最适合以备不防之需。”贺执说,“萧医生,这个理由够合理吗?”   “勉强。”萧青笑笑,露出一贯温和认真的笑容,“告诉萧正阳,我知道这件事了。当天算他外勤,如果觉得他不负责,可以向我投诉。”   “投诉?”   “嗯。”   贺执忍不住回想萧正阳那张生无可恋的脸:“被投诉后再被拽去研究院加班吗?”   萧青笑笑:“那就说不定了。”   客厅里,主人没打算招待不请自来的客人,萧正阳和周沉就双双站着,没有丁点多年好友的模样。   周沉看着紧闭的卧室门,突然问:“为什么找贺执帮忙?”   萧正阳扭头斜他一眼,没有半点心虚:“你们一个个的,心里都藏着着小九九,对医生很不尊重。既然都是锯嘴葫芦,那就只能由萧大医生我来亲自出马,严加看管咯!而且,是人贺小少爷主动找上我的,我是被迫上岗好吗!”   “你没和萧青商量过这件事,不然用不着跑来求贺执帮忙。”   “周沉。”萧正阳不在意地笑笑,“你觉得萧青察觉不到吗?”   “虽然不知道你具体打算谋划什么,但我和萧青毕竟给你治疗了这么多年,你是说谎还是真心多少能摸索出点迹象。我们熟悉你,却不熟悉贺执。贺小少爷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乖宝宝。医生不管事业线感情线……”   萧正阳抬起手,点点他手心那条横跨手掌,完整的手纹:“……但是至少得对病人的生命线负责。你们爱怎么玩怎么玩,我只负责尽量不让你俩双双躺进太平间,脸盖白布。”   “哎哎,别那么看着我啊。”萧正阳摆手,“你早就察觉到了不是吗?你监视贺执的行踪,我刚和他见完面就能接到你的电话。门口放着监视器,剧组的很多后期工作也是单独给贺执安排,连录音设备都能搬来这里……”   萧正阳一一细数着,似乎觉得证据多如牛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总之你们尽管玩猫捉老鼠,我会努力把半死不活的老鼠拖去ICU的。”   周沉眯起眼睛,眼神好像透过木门落在贺执的身上:“你不会有这种机会。”   咔哒。   很合时宜地,卧室的门打开了。   贺执握着手机出现在门后,萧正阳高深莫测的模样瞬间消失,眨巴着眼睛看向贺执,眼神很像等骨头的大型犬。   “萧医生答应了。”贺执把手机递给萧正阳。   萧正阳接过手机一看,果不其然看到了他哥给他发了句“下不为例”,还配了一张猫猫杀人的表情包。   萧正阳眨眨眼睛,有些懵:“啊?真的过关了?”   “嗯。”贺执说,“不过萧医生和我说我有权投诉……”   “嗯?什么?我好像聋了!”萧正阳揣起手机,拍拍贺执的肩膀,“这几天多喝热水,保持良好心态,别给自己压力,对病情好。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颁奖典礼见!”   贺执面无表情,萧正阳演完独角戏,匆匆跑了。   “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周沉举起手里的两件礼服:“送衣服。”   作者有话说:   萧青&萧正阳都察觉出来了点东西,但是只是一种感觉。所以萧正阳决定尽医生的职责——你们浪,我救死扶伤! 第133章   金羽奖是国内影视界最有含金量的奖项。许多没被提名的艺人也会在颁奖典礼到场,露个面,找点新闻炒作。   《追凶》虽然票房不低,但到底是新人导演,主要演员除了一个多年不在业界露面的萧正阳,其余角色都亮点平平,至少无法成为娱乐小报的头条人物。   因此贺执与周沉的红毯,走得极为平静。   倒是萧正阳难得出演角色,没被提名却陪着剧组的小演员“贺执”到场,带起了一些话题。   廖嘉宇是出了名地不喜欢走红毯,性子傲,片子怪,却是金羽奖常驻的评奖嘉宾。因此一早在场内等候。   等来周沉,就立刻招呼着人往前排拉。   “可算来了,哎,我和他们那群老家伙说现在的小朋友点子鬼,路子野,还不信,非得看看。走走走,让他们开开眼!”   “廖导。”周沉虽然身材瘦削,被廖嘉宇这么一拽却没动弹,看向贺执。   廖嘉宇愣了愣,挥挥手:“一起来一起来,小贺也是个鬼才!哎你们俩真是,说心眼不多吧,想法又弯弯绕绕的!一个剧组的不在一块也奇怪是吧,直说嘛!”   贺执立刻跟上,嘴里说着:“谢谢廖导。”   廖嘉宇在的位置是颁奖台侧面的最前排。这块位置坐着的清一色都是业界有资历的前辈。最年轻的一位是30岁已经拿过四届影帝的黎影;最有潜力的是27岁,已经走向国际的年轻演员吴抿。   “我把人带来了!都来见识见识,这就是那个给《归路》加冥婚的小导演。”廖嘉宇敲着拐棍,一副春节秀孙子的模样。   “黎影。”一个面容柔和,温文尔雅的男人伸出手,“看了廖导的初片,你很有想法。很高兴认识你。”   “周沉。”周沉报上名字,同他握手。   贺执站在廖嘉宇另一边,看着周沉与知名演员、导演和编剧侃侃而谈。   周沉阅片量惊人,思路诡谲,总是能把剧情点评得出人意料。于是这群自诩业界顶尖的大佬们纷纷挤进来,把廖嘉宇丢在一边,只想听点新奇的玩意儿。   贺执的评论果不出其然。他最擅长的,是摸透周沉所有的剧本;除此以外,他总是灵感欠佳。   他的金子在步入殿堂的刹那终于发出熠熠光辉。贺执平了平扬起的嘴角,往边缘又站了几步。   “贺执。”   一个正气阳刚的声音将他喊回神。贺执转头,认出声音的主人。   吴抿,家底丰厚,天资卓越的黑马。   另一个身份,是宋娅跑断了腿替锐意签来的摇钱树。   “宋姐最近带你,总听到你的名字,但没怎么见过。”   “不凑巧。”贺执笑笑。   吴抿指着座位旁给经纪人和助理休息的地方:“宋姐在那边。”   贺执点点头:“麻烦了。”   吴抿是锐意顶尖的艺人,与其说是员工,不如说是合伙人。他只认经纪人宋娅,公司其他人根本联系不上。   用吴抿来打掩护,还真是只有宋娅能做出来的大手笔。   刘明德答应给他锐意5%的股份,想来宋娅是来给他送合同的。   贺执和廖嘉宇打了声招呼,往后退两步,悄无声息地来到宋娅身边:“宋姐。”   果不其然宋娅拿出一份合同。   贺执笑了:“现在?”   宋娅点头:“公章已经盖上了,刘总也签过字了。”   “急成这个样子……”贺执的眼神掠过纷乱盛典,扯扯嘴角,“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签股权转让合同,刘总做事什么时候这么随意了?”   “这里碰面,你我都不会被怀疑。”   “刘明德卡着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是想逼我尽快签订这份协议。”贺执慢悠悠地翻开合同,“这里面放些什么兽夹,我可得看清楚。”   “老刘一向眼光毒辣,他料你不是池中物。这点我同意。”宋娅按住贺执翻看合同的手,手指若有若无划过某一行,“但我有女人的直觉,你并不薄情。你与周沉,不是互相征服就能满足的关系。”   “宋姐很懂感情。”贺执眯起眼睛。   “我可不敢说懂。刘明德有野心,有手段,能够提供充足的资源和支持,且很看重天音。他是很好的伙伴,但不是好的爱人。”宋娅笑了笑,善意且无奈。   “只是很看重,却不是第一位。”贺执去看那个被指出来的词,状似无意地说。   宋娅脸上的善意消失大半。   撑起锐意半边天的女人强大独立,雷厉风行,谈起生意时很有气势。   “我可以额外转让3%的股权,我要的报酬是,无论你、周沉和刘明德之间发生什么,不得把闵天音卷进纷争。”   “你真是好母亲。”贺执的手指点在那行被指过的字上,“股东大会没有同意股权转让,您的这3%一样给不了我。”   “我会让他们同意的。”宋娅叹口气,“我没法给天音一个正常的家庭,她喜爱电影,也有天赋,我不能容忍她的名声遭到破坏。”   “闵天音很有才华。”贺执合起合同,将它交还给宋娅,“没有周沉,她或许拿不到当届青苗奖的金奖,但一样可以搏出一片天地。这份污点,是您与刘明德赐予她的。为什么要贪图那一点不必要的安心呢?”   宋娅面色如常:“父母常情。”   贺执脸上溢着冷意。   一句父母常情,断送的是周沉整个人生。   而这只是闵天音人生路上的一个小结点。   贺执兴致尽失,换了个话题:“这5%股权,是从刘明德名下转出的吗?”   宋娅愣了愣,没有明白贺执的用意,如实回答:“是。”   “刘叔有魄力,有手段。宋姐也一样。”贺执说,“锐意要倒是趋势,不是意外。你最清楚。刘明德的产业现在是走在刀尖上的气球。宋姐,你没想过……割席吗?”   宋娅的面色沉下来:“挑拨离间?”   贺执摇摇头,拍拍宋娅手上的合同:“这5%的股份,是给你的。”   宋娅瞪圆眼睛,难得震惊:“这是什么意思?”   贺执拿出一支录音笔:“我要的报酬是,一份不会为了刘明德而把锐意赔进去的决心。”   宋娅的指尖难得发抖,她的确想过要不要舍弃刘明德。手下艺人有的糊涂,有的怂恿,有的沉默;而贺执,却是在悬崖边上狠狠推了她一把。   她手里股份本就不少,有了这5%,她对锐意的影响力几乎是绝对的了。   “你从要这5%股份开始就想拉拢我?”   “你把闵天音放在首位,就无法和刘明德不生间隙。”   “……”宋娅被说动了,“具体的交易内容。”   “第一,尽力拦截锐意公关部对周沉的诋毁。第二,用这5%股份拿到锐意的决策权,慢慢将刘明德那些生意砍掉。”   “在老刘眼皮子底下,我做不到这些事。”   贺执不以为意,被碎发遮盖的眼神里露出一丝冷漠:“这就是我这种混账需要负责的事情了,你会有机会的。”   “你要做……”宋娅及时停下,拒绝了解贺执的计划,她感慨,“你比老刘想得还要狠。”   “宋姐刚刚说我不薄情是想用周沉做筹码吧。你我都心怀鬼胎,这不过是恰好同流合污罢了。”   “我对付你和周沉,天音的事情就会立马曝光。如果你出尔反尔曝光闵天音,我也有足够的资源把你和周沉毁掉。”   贺执点头:“简单质朴的制衡关系。”   宋娅摇头:“真是不稳定的交易。但我似乎不能不做。”   “合作愉快,宋姐。”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春快乐!!!!新的一年都要身体健康,喜乐平安呀!   把《蜂鸟》的黎影拽出来营业一下下~   贺执布下的局基本都写出来啦!外面炮竹声声,我在这里尔虞我诈。是多少有些割裂感的…… 第134章   宋娅收起合同:“合作愉快。”   “对了。”贺执说,“接应我的地方在城郊别墅还是哪里,刘叔不在那里吧。毕竟他谨慎小心。”   宋娅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贺执。   贺执脸上客套的浅淡微笑慢慢沉下,眼神发冷:“没有接应的人,对吧?”   “他一向如此。”宋娅承认。   “刘明德一向记仇。对于敢威胁他的人,这老狐狸只会耍阴招把对方塞进坟地里……怪不得你要来找我。”贺执了然,“他根本没把闵天音放在第一位。”   惹急了贺执,第一个会被拿来撒气的,就是闵天音。   宋娅察觉到这一点后,彻底明白,她与刘明德,还是走向了分道扬镳的道路。   有野心是好事,被野心灼瞎了眼睛,灼透了心,就得不偿失了。   “我可以帮你,我名下有套别墅,给天音准备的,刘明德还不知情。”   “我不怕周沉,我只怕捉不到刘明德。”贺执说,“宋姐好好参加典礼。哦对了,萧正阳你认识吧,要是周沉不对劲,劳烦你帮我喊他。”   宋娅皱眉:“你找我帮周沉?”   贺执耸肩:“你会的,毕竟周沉出了事,我就是个纯纯正正的疯子了。”   “威逼利诱,你用得很娴熟。”   “被逼无奈罢了。”贺执扬起嘴角,却没有多少笑意,“我该回去了。”   贺执悄无声息地回到座位,吴抿同他打了个招呼,好似他们一直在交流一般。   廖嘉宇神采飞扬,显然已经赚足了面子,推着周沉往他们的位置走:“哎哎,可以了,一会典礼要开始了,别占着年轻人的时间。”   他们从第一排向后走,狭长过道中,贺执只能看到周沉宽阔的脊背。   “周沉。”   周沉慢下步子,两人之间的距离顿时拉近。   “宋娅要我过去,典礼开始前我会回来。”贺执低声说。   他们恰好停在所在位置的一排,周沉半边身子踏入座位,转过头去看贺执:“真的吗?”   周沉的气息沉稳,语调也轻,在杂乱会堂里宛若一缕轻飘飘的风,拂过贺执时,却留下细小的针。   那并不是一句委屈的,黏人的爱语。贺执几乎可以瞬间从中探知到周沉的怀疑和威胁。   可当贺执对上他的眼睛,准备的许多说辞依旧变得无力,难以宣之于口。   人在撒谎时,总会变得多言,平添许多设定来确保谎言看起来可信。贺执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说。他有一瞬的恍惚,不想再让他与周沉之间增添任何欺骗。   “真的。”贺执偏过脸,指指吴抿所在的地方,“宋娅就在那儿,小周导要不去查查岗?”   他表现得有恃无恐,甚至还有心情调侃。   周沉的手紧抓着椅背,红丝绒都被掐出几道泛白的痕迹。   “堵着做什么啊二位!”萧正阳从贺执身后探出脑袋,仔细做的发型已经塌架,显得有些狼狈,“哎不管如何,先借我避避!这群人是没见过活人还是什么,疯啦!?”   他伸出手抱住贺执,硬生生把自己挤进贺执与周沉之间,捂住口袋里几乎要冒出来的名片,念念有词:“可不能乱扔垃圾。”   “这里是金羽奖的颁奖现场,二位,在这里打起来未来两周都是你们的头条!”萧正阳露出和善的微笑,手盖在周沉手上,一点一点去扣那几根和椅背较劲的手指。   周沉若无其事地松开椅背,只留下几道印痕转身离去。   “什么情况?”萧正阳满头雾水地看向贺执。   “宋娅找我。”贺执笑笑说,“记得履行职责啊,萧医生。”   “……”萧正阳攥名片的手紧了几分,总觉得自己无形中又被耍了一道。等等,他为什么要说又??   贺执名气小,去找宋娅的路上没有人和他攀谈。宋娅指向一扇没有指示灯的工作人员暗门,又拿出一张工作证:“从那边。”   贺执看看吴抿,吴影帝正襟危坐,连眼神都没有施舍一个,演技绝佳。   宋娅低声说:“不管你要做什么,不准把天音扯进来,这是我的底线。”   “刘叔看人的眼光够狠,却不够好。”   “这话对你我都合适。”   贺执不置可否:“周沉,帮我看着点。”   “我尽量。”   宋娅说罢,和吴抿一起挪了个位置,挡住贺执的身影。   金羽奖的红毯总共不到60米,正常步速一分钟内就能走完。   贺执从员工通道走出会堂时,外面早已人烟稀少。小报记者都蹲在正门,犄角旮旯的偏门很少会有人蹲点。   而此刻他身后,却追着几个没打算藏头藏尾,脖子上挂着相机的狗仔。   “在这种地界蹲着,刘总给几位加了不少工钱吧?”贺执扭头,看到几个眼熟的面孔。   锐意手下养了不少狗仔,那是锐意指哪打哪的枪。这些人不成规模,没有挂靠大公司,说话脏,手段烂,在娱乐圈这个人人都顾忌名声的大染缸倒是混得风生水起。   “贺小少爷,我们可是等了你很久。”为首的男人人高马大,长得却有些贼眉鼠眼,显然与贺执认识,“刘总请你过去,我们就是收钱办事。”   “你们怎么知道我会从这里走。”   “刘总做事讲究万全。”   贺执了然:“每个口都放了狗是吧。”   男人撇撇嘴角,没出言否认。   “以为你们只做跟踪偷拍的勾当……”贺执眼睛掠过停在角落的低调商务车以及后面几人手里的麻绳,冷声道,“没想到还接绑架的活。别真把自己玩进去。”   都是在锐意混日子的倒霉鬼,互相知根知底,冠冕堂皇的话说一句就够。   几个人把贺执逼进胡同,恰好躲过监控范围。   贺执不甚在意,甚至解开了几颗袖扣。   “你们跟着刘明德很久了,那应该知道我的一些事。”   狗仔们面面相觑。   “比如……床上扭断了某个富二代的胳膊。再比如在酒场里拿酒瓶打碎了谁谁谁的脑袋。那些个新闻还是刘明德托你们给炒作成风流韵事的吧。”贺执抬头,“那你们应该最清楚,我疯起来,有多不要命……”   作者有话说:   贺执:哼哼,其实我很能打   周沉:呵,骗我   贺执:……听我解释 第135章   方畅骑着小电驴在偏僻胡同里找到贺执的时候,差点手一滑拨打120。   幽暗小巷已经废弃,顶头砌了砖墙,地面乌黑,还生着杂草。   两边的建筑各画着个鲜红的拆字,墙皮哗啦啦地掉,砖块四处堆着,没点住人的迹象。   在巷口一架摄像机,这里就是现成的犯罪片片场。   “卧槽,刘明德改走黑帮路线了?”方畅骂了一句,打开手机手电筒照明。   明亮光线射进黑暗,直照在伥鬼的脸上,把沾着血的苍白面容映得熠熠生辉沾着血的苍白面容浮在暗处,刺得方畅后脊发麻。   “瞎了。”厉鬼举起手臂挡着眼睛,语气森然。   手电光讪讪挪开。   有劲说话,证明还没到救护车出场的时候。   方畅举着手机照了一圈,没看到预想中横尸遍野的惨状。   贺执窝在墙角,嘴角和鼻子流着血,指骨突起的位置满是擦伤,左脸泛红,好像肿起了一点。   他身边空空荡荡,没有大片血迹,没有断胳膊短腿。只在墙角侧躺着一个后脑勺肿起,满脸鼻血的小个子男人,身旁还躺着台碎了镜头的单反。   方畅抿抿嘴,甚至有些失望:“我以为你孤军杀敌,浴血奋战呢。这不就打架斗殴吗?”   贺执抬起眼皮看他:“刘明德自称是文雅书生,只能找来一群跟踪偷拍的狗崽子,找不来道上的混混。”   那群狗仔看着人高马大,实际上只敢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刘明德给钱,他们卖消息,犯不着为了刘明德杀人放火。   事情做不成了,跑就是。   贺执架打了一半,腹部,侧腰和后背没少挨拳头。但是对面也没讨到好处。   这不,地上还躺着一个。   “嘶——”   方畅朝他捂着的侧腰瞟:“残啦?”   “你残疾残腰子啊?被踢了几脚,死不了。”   方畅讪讪拽起贺执,举起左手掂着的东西,心有戚戚:“白瞎我还带了武器给你。”   贺执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亮去看,躺在方畅手上的赫然是一只黑红相间,印着洋气英文字母,闪着金属光泽的——棒球棒。   线条流畅,材质精贵,似乎还价格不菲。   “……我们好赖算是反抗罪犯,你怎么不得给我找把枪?”   “上哪给你找枪?剧组偷一把?”方畅朝着他翻白眼,“况且,您那个单枪匹马入敌营靠武力取胜的计划真的很傻逼,很小学生。我觉得只配得上棒球棒。”   “好听点应该叫孤胆英雄。”   “呸!”方畅毫不留情。   “你就说对上刘明德,靠不靠谱吧?”   “……”方畅掂掂手里的棒球棍,朝贺执笑笑,“靠谱,要不我能给你找来这玩意儿吗?”   小电驴慢悠悠地骑进胡同,载上佝着腰的贺执,顿时显得有点拥挤。   “等你这电驴开过去,刘明德都跑到大西洋了。”贺执不满。   方畅狠狠把他摁在座位上:“商务车可能被监听,也容易被动手脚,这是你的原话。让我找个私人的安全的不起眼的代步工具,这也是你的原话。”   “怎么也得整个摩托……”   “我以前是个破拉皮条的,现在是个做公关的。不好意思,天生柔弱文职,不会骑摩托。”方畅没好气地把棒球棒横过来塞进贺执怀里。   巨大一只委屈窝在后座,怀里抱着紧跟时尚潮流的棒球棍,乍一看狼狈得有些脆弱可爱。   “……”方畅抿抿唇,扭开钥匙,“周沉呢?”   后背传来闷闷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典礼呢。”   贺执抱着棒球棍,有些坐立不安。打架时升上去的肾上腺素逐渐回落,心底埋藏的事情就一条一条地往上翻,打出片片带刺的浪花,却又无能为力。   “好好的最佳男配不领,出来发疯,真够闲的。”方畅啧出声,再看看自己骑着的小电驴,撇撇嘴,“我也是够闲的……”   “哎,你记得当初跟你呛声争宠的小锐不?”   贺执抱着棒球棍,往后仰着,后腰卡在电动车后座的挡板,姿势怪异,像要倒塌的松树。   他眯着眼睛,看着方畅的后背,半天才搭话:“哪个?”   “一进来就染了头粉毛,打唇钉带耳环,说话装酷还换口癖那个。”   “哦——”贺执拉长声音,“你是说那个在金主之间爱来爱去最后被你这个老鸨迷住心神的神经病?”   “……”   “记得。”贺执笑了,“他当时觉得我是狐狸精,阻碍他和你的感情发展,被我揍去医院住了两天。出院的时候你送他薰衣草让他等待爱情,他哭了一晚上以为你让他为你守身,临走前还给你写情书说他会一直等你的那个。”   “……草!你就记得我倒霉了是吧?”   “差不多吧。”贺执随意地回答。   方畅咬牙切齿,小电驴差点飚去30公里。   他喘了两口气,才把那股想载着人同归于尽的心思平息下去。   不过这么一闹腾,压抑着的情绪倒是顺畅了不少。   方畅说:“刘明德找他了。”   贺执从后面打量方畅,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某次年会上,方畅喝得烂醉,站在酒桌上摔碎了两只酒杯,酒液四溢。最圆滑,最没脾气的人嘶吼着和他们说:   “老子最开始考证的时候,也他妈想做个养摇钱树的金牌经纪人啊!”   贺执挪开眼神:“他不是从良了?”   “嗯,在一家国企上班,拿死工资,我记得年后该结婚了。”   “不喜欢你了?”   “他就不是弯的!吊桥效应,吊桥效应你懂不?”方畅吼完,继续说,“他爸和他妈年龄大了,小毛病不少,离不开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又赶着要结婚,家里有的周转不过来。”   贺执了然:“刘明德拿钱骗来的?”   “不。”方畅讽刺地笑笑,“刘明德握着他以前当艺人时候的丑闻。虽然压根没人要他,但是这种事随便编几句就足够了。一旦名声出问题,他的工作就别想要了。工作没了,没钱赡养老人,老婆也得吹。”   “狄锐打给我的时候哭得喘不上气了都。他成年了,回归了正常生活。上次来给我送礼,人模狗样的。”方畅顿了下,说,“贺执,你知道,就是和我们这种玩意儿不一样的模样。就刘明德那么一句话,把他拉回地狱了。”   “少拐着弯骂我。”贺执捏捏棒球棍,又应了一句,“是挺好,羡慕了?”   方畅思索了会儿说:“是有点。”   “走歪的路被他走正了,还年轻,也没陷得太深……”方畅攥紧了车把,眼神发冷,“可是刘明德一句话就把他拉回来了。”   来了。” 第136章   电动车在锐意大楼附近堪堪停下。   方畅给轮子上锁,起身看着低调奢华的公司大楼:“真在这里?”   贺执扬扬手机:“宋娅给的消息。”   方畅抿唇:“以刘明德胆小如鼠的性格,我以为会直接找个地洞躲起来。”   贺执从电动车上下来,抱着那根时尚潮流的棒球棍:“站在高处久了,容易下不来。我,周沉,包括贺俊言,在他眼里都算不上旗鼓相当的对手,犯不着他丢盔弃甲。”   方畅张张嘴,发现贺执说得一点没错。   刘明德坚信没有利益哄骗不了的豺狼。他有足够的资源可以挥霍,即便撕破脸皮,耍的阴招被揭发,也有把握把愤怒的敌人拉上谈判桌。贺执对于刘明德来说至多是枚不听话的棋子,能用则用,算不得威胁。   锐意的危机在里不在外,刘明德要处理的事多如牛毛,为了一个贺执藏头藏尾,确实没什么必要。   “那群狗仔肯定通风报信过了。我猜他已经准备好了各种筹码,就等你上钩。”方畅看着锐意大楼,有些遗憾地从贺执手里抽出棒球棍,“这玩意你是带不进公司了,估计手机也要被没收,留点遗言给你亲爱的周导不?”   “滚。”贺执把方畅举到面前的手机推开,“刘明德那些生意就没重开过,他把罪名全推给你,才算堵住舆论的嘴。但是警察那边可不吃这一套。贺俊言把你救出来,就没再盯着那边?”   方畅讪讪收回手机:“盯着,一直有人在查他,但是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不能打草惊蛇。”   “你的供词、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还不够?”   方畅抽着嘴角看贺执:“你是真打算把我打成共犯,收拾收拾一起进大牢是吧。”   贺执不置可否。   “就知道你没良心!”方畅低骂了一声,“刘明德都能直接把锅扣在我头上了,你说我那堆过家家一样的小玩意能有用吗?最多算个辅助证据罢了。”   “其实……重要的也不止是证据。”方畅指指上面,“有人保他,搜查的阻力不小。你看刘明德迄今为止连拘留所都没坐过一日呢。”   “也就差一把……”贺执眯起眼睛,“他把你当壁虎尾巴断掉的时候,就已经不讨好了。如果这些事再在舆论上闹一次,你说谁还会保他。”   “所以他才急着要断周沉的路。”方畅耸肩,“我说你遮掩半天,计划到底是啥,不会真的只是冲进去揍他一顿吧?”   贺执扭头,露出一个张扬的,有些阴狠的浅笑:“如果有一个机会能扣押刘明德,哪怕只能拘留几日,你说警局那边会愿意帮我们吗?”   方畅愣了片刻,看向锐意大楼:“你打算……”   “打架斗殴,最少拘留5至10日。”   方畅皱眉:“以刘明德的势力,可能一天都不用呆。而且你要怎么确保你们打架斗殴的时候警察到场?别你已经被拖去湖里喂鱼了,报警电话都还没拨出去。”   贺执把手机掏出来塞进方畅的口袋里:“这就是你的用途了。你和警方应该没少打交道,去找最想抓住刘明德的人,不用五日,只要刘明德走进警察局,我们就能让他在网络上再火一次。至于时机,锐意资深经纪人偷偷摸摸潜入公司找个地方猫起来应该不难吧。”   “可以是可以……你有几成把握,别我们费尽心思,最后只是浅浅伤了人家皮毛。”   “那不会。”贺执摆手,“我怎么也得从他身上咬块肉下来。至于其他的,方畅,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锐意总裁办公室。   刘明德一连接了不少电话,面色不快。   秘书抱着成摞的文件,一份一份摆在刘明德面前,没敢吱声。   “叮铃铃——”内线电话响起。   秘书看向刘明德:“刘总?”   刘明德挥挥手:“你接。”   秘书拿起电话听完,说:“刘总,有人找你。”   “谁?”   “贺执贺先生。”   刘明德看眼手表,沉吟:“来得挺快,让他进来,记得规矩。”   秘书点点头:“搜身后请贺先生进来。”   贺执走进总裁办公室时,会客桌上已经摆好茶具,飘荡起阵阵茶香。   刘明德将茶水浇在茶宠上,抬眼看他:“来了?”   贺执嗤笑一声,对刘明德似有似无的上位感倍感厌烦。他脸上挂着彩,身上的西装皱皱巴巴,一走路就浑身酸痛。和坐在办公室里优哉游哉的刘明德对比鲜明。   这是刘明德惯用的手段:处境的差距会让对方自觉落下一筹,谈判时更加被动。   贺执扯开领带,坐在刘明德对面:“刘总找来接应我的人,业务可不怎么熟练,下手不够狠。”   刘明德抬眼打量他,面色不变:“的确,锐意手里的小报记者也该换换了。宋娅说你没签合同。”   “刘总真是会说笑话。”贺执拿起茶杯,名贵汝瓷结实通透,手感极佳。他握得极紧,茶水洒出来大半,“股东大会都没开,这合同我可不敢签。”   “刘明德,我知道你奸诈,但是做人真的别太贪心。玩我玩到这份上,你是不是太肆无忌惮了?”   “别急。”刘明德抿茶,“股权转让哪有那么快的,我让你宋姐亲自去送合同就是怕你不安。这是我给出的半份定金,你误会了。”   “是吗?”贺执面色没有一点柔和,“你嘴里说出的话我可不打算再信一句了。闵天音的料我已经丢给贺俊言了,手机我也没带在身上。今晚我不给他回话,我保证你刘明德和锐意金牌经纪人宋娅未婚育女,偷窃小导演心血给女儿闵天音铺路的一些列报道都会爆出来。到时候究竟是周沉的精神病占头条,还是你刘明德更火热一点,可还真的说不准!”   “贺执!你就是这么和你刘叔说话的!?”刘明德把茶杯磕在茶几上,目露威严,“性子急,不能成事。我自然不放心你。你需要保证。股东大会我明日就能召开,现下麻烦的根本不是你我之间这点小交易!”   “能不能成事不需要你关心。”贺执呵呵冷笑,“刘明德,你装了我大半辈子爹,我们都知根知底,事到如今就少装模作样了。”   他说的话一点不客气,但刘明德脸上没有半点愠怒,反倒平静地打量贺执,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典礼结束,我让宋娅把合同拿回来,我们先签。股东大会明日就召开。”刘明德给贺执倒满茶,“把注意力专注在我们的计划上,贺执,你应该分得出轻重缓急。”   作者有话说:   刘明德:试图PUA   贺执:滚 第137章   刘明德将茶倒得老神在在。   他的茶桌经常招待些怒气冲天的合作对象。最终这些合作对象都会憋红着脸,喝下他的茶离开茶桌。   化险为夷带来的成就感和上位感让刘明德愈发喜爱茶道。   刘明德不可能在交易未结束前将5%的股份拱手让出,所以他特意安排宋娅去送一份有问题的合同。   贺执如未察觉股东大会是否召开的隐患签下合同,他就将计就计,在事成后将5%股份收回。   即便贺执察觉了,也已经走上背叛周沉的道路。都在一条船上,贺执翻不出水花只能与他合作,一切好商量,而刘明德则避免了贺执拿着股份反悔的可能性。   一石二鸟的好事,刘明德当然要做。至于合作伙伴是不是感觉到被欺骗,被玩弄,就不是刘明德会在意的事情了。   刘明德端起贺执面前的茶杯,朝贺执示意:“你要重建俊深,要掌控周沉,需要的人力物力都不会少。我们的合作会很长久。贺执,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你有怨气我理解,现在误会解开了,我们的事还是得做下去。”   贺执冷笑,却没有反驳。   刘明德知道,这就是听进去了:“陪你刘叔喝杯茶,后面还有仗要打呢。”   清亮茶汤泛起涟漪,小小一方茶水表面,倒映着扭曲过的,刘明德的脸。   “那是自然。”贺执接过茶杯,勾起一边嘴角,笑得不怎么好看。   憋屈隐忍的表情刘明德经常见,合作伙伴露出这类表情,就证明他胜券在握。   贺执将茶杯放在唇边,突然话锋一转:“刘总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这么说?”   刘明德沉下脸色,看着贺执等他的后话。   “你握着锐意大权,人脉广,资源多,后路很多;而我身无长物,想有所图谋,不求着你怎么能成事,更别说贺庆松还在你手上……所以我必然会咽下这口气,同你合作。”贺执转起茶杯,茶水在杯中摇晃,洒落下不少。   “你们这群玩权谋的老东西就是喜欢故作文雅。明明做的生意见不得光,肮脏不堪,还能自欺欺人,也是佩服。”贺执放下茶杯,从需要盘腿坐的茶桌前起身。   “贺执,话说得这么难听,可不好收场。”刘明德面露狠色。戴面具的人最讨厌被戳破伪装,刘明德亦是如此。   “呵呵。”贺执轻笑,没有半点悔意。   刘明德的办公室摆着许多玩意儿:或真或假的古董名画,书法作品,珠宝摆件。贺执一个个走过,拿起一只看起来脆弱通透的琉璃瓶把玩。   “对付你们这种阴险小人,以牙还牙最没用。说点难听话,刘总就要冒火,可你做的那些事毁了多少人的梦想、生活……”贺执带着张扬的笑,将琉璃瓶往上抛,准确地捉住窄细瓶口,手腕下沉,狠狠磕在楠木桌上。   干脆短促的炸裂声响彻办公室,光彩四溢的琉璃碎片飞溅,在整洁和谐的办公室布局里格外突兀,格外……令人舒心。   琉璃瓶的确易碎,在坚硬楠木上一碰,贺执握着的半只瓶子也满是细密裂纹。稍稍一用力就变作碎片。   贺执不耐地“啧”了一声,松开握紧的手,碎片哗啦哗啦地落下,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不少血痕。   他在办公室悠闲地打量,似乎在挑选什么趁手的东西。手掌再次抚上圆滚滚的黑陶梅花罐时,贺执才回过头看向刘明德:“打架,刘总见过吗?”   刘明德动作一顿,眉头紧蹙,难得有些慌乱地看向贺执:“什么?”   “怎么人老了耳朵也不好?”贺执撇撇嘴,面露嫌弃,“我说,对付刘总这种人,阴谋走不成,值得来武的。揍你一顿,比什么都管用。”   “贺执,你疯了?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刘明德丢掉汝瓷茶杯,阴沉着脸,慢慢挪向电话所在的位置。   “没什么意义啊,解气。”贺执笑出声,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陶罐,“刘总的品味是好,我揍过得那么多有钱人里,你这只最重,手感最好。刘总见过我打架,我下手狠,速度快,那些被你送上门的富商们不少挂着彩出去。你当时说什么来着,越烈的商品越上价?”   “……”   “到你尝尝滋味了,刘明德。”   “贺执,暴力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是吗?”   “周沉还在典礼上,舆论需要监控,股权转让书也没签,你现在和我撕破脸能有什么好处!”刘明德咬牙切齿,手都在发抖,自从锐意站在行业金字塔上后,他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   “终日打雁,总有一日要被雁啄了眼。”贺执眯起眼睛,“有什么好处?没好处。就是觉得你这种虚伪,趴在别人尸体上吸血的臭虫鼻青脸肿的模样比较好看。”   “疯子!”眼看贺执越来越近,刘明德再不顾矜持,低骂一句扑向电话。   上了年纪的身体机能远不及常年健身、外出拍戏的贺执。刘明德刚握上电话听筒,拨出内线电话,就被贺执抬腿将整个座机踢飞出去,巨大的力道扯断电话线。   座机狠狠砸在墙壁上,只堪堪响了两声便悄无声息。   “贺执!你想好后果!”刘明德目眦尽裂,“保安电话已经打了,出完这口气,你永远别想翻身!现在冷静下来,我们还有得……哎呦!”   刘明德痛叫,脸上一阵疼痛。   贺执拽着刘明德的领子,打完一拳松了松五指,不耐地说:“聒噪。”   刘明德人到中年有些发福,身体浮肿,被一拳揍在左眼上,立时一片青黑。   他推开贺执拔腿就跑,又被桌上的镇纸砸了个正着。   “啊嘶!”刘明德抵住门口,听到外面脚步纷乱,立刻知道是保安来了,脸色顿时变得狰狞,“贺执,你今天他妈的别想善了!”   作者有话说:   刘明德:威逼利诱,摆事实讲道理。   贺执:啊?我只是想打你。   刘明德:@#……#&¥*   实际是以贺执的资本要对付刘明德这种办法最管用w 第138章   方畅躲在离总裁办公室最近的一间清洁间里。   锐意的大楼他进进出出太多年,对刘明德的办公习惯也十分熟悉。下午两点直到晚上九点下班前刘明德不允许有人来打扰,所以这间清洁间下午一直是空的。   方畅手里紧握着手机,上面消息一条条地往上顶。   孙:已就位。   孙:等你消息。   方畅吞咽口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   从贺执进刘明德办公室,不过刚刚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里,他联系上之前经手刘明德案件的队长孙兴,将贺执的计划和盘托出。孙兴只是问了几个问题,就答应配合他出警。   方畅这才知道,孙兴一直在盯着刘明德,只是苦于刘明德太狡猾,根本不会露出任何马脚。贺执这一招算是孙兴瞌睡了睁眼看见一只柔软的大枕头,怎么会舍得推开不用。   锐意周围本就有蹲点的警察,孙兴带着人也已赶到,只等他的消息。   方畅在拨通页面输入孙兴给的手机号码,严阵以待。   突然,一声巨大、清脆而又短促的碎裂声在外间炸响,隔着两道门板朦朦胧胧,毫不真切。方畅却第一时间捕捉到声响。   来了。   手指立刻按下拨通按键:“喂您好,我要报警,锐意大楼15层总裁办公室发生了恶意斗殴事件,具体位置是……”   刘明德听见脚步声,盯着贺执活像在看一具尸体。   合伙人可以互相背叛,可以互相算计,但不能不体面。   刘明德装了一辈子,花高价四处买古董,学着别人品名茶,穿最昂贵的小众手作衣服,终于把自己包装成人上人的模样。   为了事业,他没有结婚,没有家庭,一年见不到女儿几次。每日钻营着,转得像只疲累却不敢停下的陀螺。   凭什么?   凭什么区区一个贺执都敢在他面前撒野。   无权无势,无财无谋。   这种东西也能让他狼狈至此?   刘明德扭开把手,在看到外面站着的锐意保安时,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留口气给我,其他随意。”   贺执很久没有这么肆意地打过架了。   他也不是一直狠。   直到曾经的朋友在会所掰着他的后脑勺,攥着瓶琥珀色的白兰地卡紧他的喉咙,试图强灌他酒的时候,贺执才意识到,这世界真他妈的操蛋。   他扭断了昔日朋友的小臂,打碎那瓶白兰地,纯澈酒液顺着他的手往下流,混着血液一起,像条蜿蜒的小溪。   碎酒瓶底里还剩一汪小小的酒液,躺着零零碎碎的玻璃碴子。   他蹲下身,抓着朋友的头发,把酒瓶底狠狠压在那人嘴唇上,问:“不是喜欢喝酒吗?我请你。”   那一天之后,贺执就知道,他疯了。   更好笑的是,这件事没有让刘明德放弃他。接好胳膊的朋友不知道脑子缺了什么筋,同他道歉,买礼物,逢人就说俊深的贺小少爷带劲得很,你们玩过一次就知道了。   真心真情这群人不屑一顾,难啃的骨头端上来,反倒前仆后继。   他的那群金主里有一小批人总是喜欢看他被逼到绝境时发了疯似地反击。   刘明德说这是他的优势。   贺执却觉得,真是够贱。   于是贺执变得更擅长打架。不打得狠一点,疯一点,被捏碎的就不是骨头,而是他自己了。   刘明德最怕死,最怕失态。锐意雇佣的保安都是经过训练的打手,有退役的特种兵,也有学过散打跆拳道的高壮猛汉。   贺执打不过。   但没有一个比贺执更不要命。   刘明德躲在置物架后面,直到保安把贺执摁在地上,反剪双手,制住腿脚,才拍拍衣服,慢慢走出来。   “小贺啊,冲动永远不能成事。”   贺执笑出声来,吐出一口血沫。   他胸腔和肋骨挨了不少下,刘明德说留口气就行,这群人就一点没留手。贺执浑身都痛,呼吸时拉风箱一样粗重。冷风贯入气管,像带刺的风刃。   但他还是在笑,边咳边笑,断断续续,却绝不停歇。   “你笑什么?”   贺执抬头,挑剔地打量刘明德:“刘总,去照照镜子,你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刘明德侧过脸,在书柜门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   半边脸肿起,眼睛周围一圈青黑,衣服皱皱巴巴,因为气愤脸色铁青,终日修养出的好气色消失殆尽,看起来狼狈落魄。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贺执……”刘明德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嚼碎了,恨意无边。   贺执不甚在意,死死盯着刘明德:“不是不报——”   手机铃声突兀响起。   刘明德一阵心悸,本能看向贺执。   贺执低笑出声,阴冷得好似恶鬼:“你的报应来了。”   刘明德朝保安使了个眼神,贺执的嘴立刻被捂住。刘明德接通电话,秘书慌乱的声音立时传来。   “刘总,有人来访……”   “现在不见。”   “不,不是啊。”秘书带着哭腔,“是警察……”   “砰!”   “他们说您涉嫌斗殴杀人!”   办公室大门被骤然破开。   秘书的声音还在耳边,刘明德咬紧牙齿,看着出现在门后的人:“方,畅。”   “好久不见,刘总。”方畅朝他举起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报警记录。   “你……”   方畅却没想和刘明德寒暄,他冷然的目光在屋里一转,立刻看到被几个保安一同摁在地上,浑身是伤的贺执。   “刘总还真的搞谋杀啊?”方畅推开捂着贺执口鼻的保安,“孙警官,我可没报假警,救一下普通民众。”   呼吸骤然顺畅,贺执呼哧呼哧喘着气,抬眼看方畅:“手机。我的手机。”   孙兴带人制服保安,方畅站在趴在地上的贺小少爷面前,突然有些手痒。   他真的很想抽支烟,为眼下这个半死不活的疯子。   “拉我一把,爬不起来。”   虚弱迷离的声音,弱小得跟个不服输的小鸡仔一样。   方畅“操”了一声,抬手把贺执拉起来:“就应该让那群人给你打成二级伤残。”   贺执如愿以偿要来手机,指根关节猩红溃烂,衬得皮肤白得渗人。   方畅看得抽了口气,但什么都没说。   贺执打开相机,对准刘明德。   他的手因为脱力而麻木发抖,镜头晃晃悠悠,模糊地记录着刘明德被警察围起来的样子。   贺执吐出一口气,低笑出声,似有快意地低喃:“恶有恶报。” 第139章   金羽奖颁奖典礼现场。   周沉始终朝向颁奖台,没有给旁边空荡荡的座位一个眼神。   典礼已经过半,同他承诺过“典礼开始前会回来”的人却始终不见踪影。   意料之中,周沉暗自想着,心里升起的一丝细小的侥幸和信任也终于崩塌溃散。   周沉低头,萧正阳的手正卡着他的手腕,从典礼开始后就从未放松过。   不需要过多观察,周沉知道萧正阳身上一定带着镇定剂和麻醉药。   “冷静啊,周沉。”萧正阳侧过头小声说,声音低沉,像极了他记忆里冷静专业的主治医生。   可惜,这并不能让周沉心里生出一丝一毫的熟悉与怀念。   欺骗,防备。戏码虽老套,但有用。   贺执从把萧正阳拉进局时就为他安排好了角色。   他的贺执聪明,狡猾,善于欺骗……   这样很好,太过善良的人总是让人心软,不忍心摧毁……   “周沉?”   “嗯。”   “我现在后悔不带着萧青来了。有任何异常,先求救,你至少不能在金羽奖的颁奖典礼上发病啊!”   周沉神色淡然:“我知道,不会。”   萧正阳狐疑地打量周沉。   盛大光辉在礼堂四处洒落,同样映在周沉身上。灯光溢彩流光到令人眼花缭乱,萧正阳依旧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在周沉身上寻找到四处漏风,收拢不回的伤口。   “不会个鬼,你看起来要碎了,像个刚出土的花瓶一样。”萧正阳比了个炸开的手势。   典礼过半,奖项一个一个颁出,贺执依然没有出现。   萧正阳的脸色也逐渐难看下来。   金羽奖几乎没有获奖艺人不在场的情况,按照规定,获奖艺人未到场视为弃权。   接受邀请函但不到场,不仅是对举办方的藐视,也是对业界前辈的看低。   萧正阳可以预想典礼结束后,贺执耍大牌,缺席金羽奖的话题会被谩骂多久。   《追凶》是周沉回国后的首秀,能拿到金羽奖提名是《追凶》最好的宣传,更别说荣获奖项了。贺执缺席,受连累的不仅仅是他一人,而会是整个剧组。   萧正阳一阵头疼,打开手机联系萧青,小声低喃:“贺执,你究竟想干什么啊?”   台上,最佳男配角颁奖人黎影已经上台,屏幕上开始播放提名演员的经典片段。   “《追凶》,柏云阳!”   追凶的冷色系布景展示在屏幕上。   老旧楼房里,手腕满是伤痕的年轻人坐在斑驳窗框前,如将要坠落的鸟。   柏云阳正在笑,满足而肆意。   ——“真相终将会降临于你,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就不得而知了。”   摄像适时转至贺执的座位,空空如也的红绒布展现在屏幕里。现场一片哗然。   廖嘉宇从前排皱着眉站起,又被一众评委扯了下去。   黎影面露诧异,片刻后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张卡片和一部手机。   他笑了笑,朝台下扬起手机,上面赫然是娱乐新闻热搜榜:“还从来没有在金羽奖上光明正大摸过鱼呢!”   台下一片哄笑。   登上热搜的是由贺执本人账号发布的一段视频。   画质模糊,镜头晃晃悠悠。   几个警察扣着几个人正往屋外走。   视频拉进,定格在一张苍老狼狈的脸上。   ——正是刘明德。   呼哧呼哧的粗喘从镜头后传来,急促却断断续续,贴着手机收音器,像敲在耳边的,濒死的鼓点。   鼓点说:“恶有恶报。”   黎影播放完整个视频,面色不改:“看来我们的最佳男配去见义勇为了。不过有得必有失,按照金羽奖的规定,将视本届最佳男配获得者为弃权。”   黎影说罢将手里的奖杯朝举办方举了举:“要不,让我带回去做收藏品吧?”   提词器上立时蹦出几个大字:“哥,别闹orz。”   摄像尽职尽责地将崩溃的导演组展现在大屏幕上,气氛一派融洽。   黎影的诙谐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尴尬,典礼得以继续进行。   只是台下的窃窃私语再没停下过。   廖嘉宇拐杖敲得砰砰响,很是别扭地拍拍黎影的肩膀:“欠你一次人情。”   黎影摇摇头:“《归路》也是这位贺执主演,廖导,后面要麻烦了。”   廖嘉宇面色难看地看着热搜版面:“年轻气盛!他连周沉也一起毁了!”   黎影随意刷着手机,在#贺执 恶有恶报#的词条下面,零零星星散落着许多#周沉 精神病#,#周沉 潜规则#的词条。都落在二十,三十几位,不成气候。   “有意思。”黎影把怒气冲冲的廖嘉宇往回拉,“廖导,先坐下,不然要有你的reaction直拍了。”   “什么reaction直拍!?”   “……”黎影不好和老古董解释新鲜名词,干脆转移话题,“你上次说想带周沉见见陈屿,找我牵线……”   “嗯?”廖嘉宇立时坐回座位,瞪着黎影,“你这小狐狸不会想趁火打劫吧?周沉见不见我不管,我是见定小屿的啊!”   “怎么会。”黎影眯起眼睛,“我是觉得,我也想见见这位小周导了。”   《追凶》只有这么一个提名。差点从荣誉场变作断头台。   萧正阳大喘两口气:“黎影不愧是老牌演员啊,我们这是不是得请人家吃顿饭?哎你说他看见什么了,贺执去见义勇为?他又不是超人……卧槽?”   萧正阳划拉手机的手一顿。   《追凶》剧组群里,数百条消息一划而过,页面停留在最新消息——“贺执这是把自家老板打了,还说恶有恶报……”   另一边的演员小群里:   郑元:我联系不上贺哥QAQ,他不是应该在金羽奖的颁奖现场吗!?   曾琳:真的是刘明德???小贺啥情况?   灯光:卧槽。   摄影:卧槽??   孙博远:《锐意,你的报应来了》   郑元:孙哥!?你怎么还有空看八卦。   孙博远:进去看看。   群里安静了片刻。   随后是郑元一段语音打破了安静。   郑元哭道:“贺哥……贺哥不会也被……呜呜呜。”   “周沉,这……你看看手机?”萧正阳拽拽周沉的衣服。   回头时,周沉脸上映着微弱的屏幕光亮。   手机震动不停,消息提示一条一条地出现在通知栏,又迅速被顶掉。   周沉通通视而不见。   他的眼睛里,只有置顶聊天框里一句平平淡淡,别扭又冷淡的请求。   贺执:小周导,回个家呗? 第140章   宏大激昂的音乐在大厅奏响。光鲜亮丽的艺人们或起身告别,或驻足寒暄,一派热闹而繁盛的景象。   这就是金羽奖。   有善意攀谈者,有落井下石者,有人在这里踏上高台,也有人意兴阑珊,铩羽而归。   名利场带着迷人的气息与氛围,沉浸其中,就如吞下毒药,再难脱离。   周沉却一概不理。   首作《追凶》斩获金羽奖最佳男配,又被廖嘉宇看中邀请合作。周沉虽未大红,在同行的眼里已经令人嫉妒的存在。   贺执缺席,《追凶》无缘金羽奖,看热闹的人大有人在。   萧正阳哂笑着接过一个又一个话茬,身心俱疲。   一直到大堂门口,这种景象都没有缓解过。   场外,蹲守半晚的记者们看到周沉,犹如蝗虫看到旺盛的庄稼,机灵的几个立刻挤上来追问,却被一只纤纤玉手拦了下来。   “谁啊?”   “这不是宋娅吗?锐意的金牌经纪人啊!”   “贺执是她名下的艺人吧?”   “各位是想问为什么最佳男配获得者贺执缺席金羽奖典礼吧?”宋娅笑了笑,“我是贺执的经纪人,我们可以聊聊。”   跟在周沉身后好不容易摆脱寒暄的萧正阳在门后露了个头,恰好与宋娅打了个照面。   他们互相给出一个眼神。   萧正阳呆愣:你也是贺执找来的?   宋娅点头示意:你好,战友。   商务车内,手机通知栏上亮着来自“贺俊言”的通话界面,主屏幕反复播放着贺执发布的一分钟视频。   贺俊言问:“舆论你看过了吗?”   “没来得及。”   “锐意那边的料发了一半突然偃旗息鼓,关于你的几条多半是无稽之谈,如果刘明德倒台,这些消息会不攻自破。”贺俊言问,“闵天音的事,你还要继续吗?”   “暂时不动。”   贺俊言不置可否:“嗯,我们的底牌可以再留一留。”   “贺执这边的舆论呢?”周沉的目光向屏幕倾斜。   模糊视频里。被压着的刘明德身后是一整块的水晶摆件。底部由纯黑过渡至浓紫,再与剔透晶莹的白水晶相交,像岸边翻腾的黑紫色的浪花。   水晶摆件倒影里,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单手撑着膝盖,踉踉跄跄的身影。   周沉挪回目光,握方向盘的手紧了几分。   “算不上好。”贺俊言说,“贺执充其量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艺人。缺席金羽奖本就够他受的了,现在又牵扯出锐意的事情,什么谣言都有。俊深的一些料也被挖出来了。”   “周沉。”贺俊言停顿了片刻,语气有些冷淡,“这场仗原本没有这么好打。”   如果不是贺执出其不意把刘明德推至大众视野里,他们和刘明德的舆论战要拉扯许久。   贺执这一招釜底抽薪,将锐意和刘明德拖下场,所有消息都要洗牌。   贺俊言提这么一句,周沉不是不明白他在点什么。   “刘明德那边什么消息?”   贺俊言不在意他转移话题,回答道:“只是拘留几天,就这还是警方努力争取来的。”   周沉眼神渐冷:“那就是还有翻盘的机会。”   “不,刘明德死定了。”贺俊言冷笑,语带嘲讽,“上面来信,要彻查锐意。”   “准吗?”   “上次查刘明德被他糊弄过去是有人帮着他,但这次是更上面的人要来查。”贺俊言笑笑,“周沉,贺执把这池水彻底搅翻天了。”   ***   商务车疾驰进高档小区时,天边的月亮已经从云雾中露出尖来。冷白月色吝啬地落下几分,寂寥又安静。   周沉以为他要登上狭窄明亮的电梯,推开屋门,才能看到一个肆意张扬的贺执。   因此,与蜷在绿化带的砖石台上,抽着烟的贺执对上眼神时,周沉有一瞬的怔愣。   贺执手上,内衬上都带着血迹,肿起的一边脸已经只剩下若隐若现的淤青,昏暗中看不真切。   嘴角破着,鼻梁有些肿,脸颊两侧各有几个泛紫的指印。   贺执手里握着根廉价香烟,卷烟的纸翘着边,十分敷衍。烟屁股明明灭灭,坚强地飘出一缕歪斜的烟雾。握烟的手红黑一片,大大小小的刮伤、擦伤让眼前这个人没有半点气场。   像挂在老旧楼房外的破招牌,还像巷子里流浪的野狗。   狼狈不堪。   和他想象中的贺小少爷没有半点吻合。   贺执回头看见周沉,不自在地把烟摁灭。   亮着火光的烟头被狠狠碾在砖石台上,烟灰压出一个小小的圆。   贺执把嘴里的烟吐干净,扯起一个笑:“方畅在警局外的小卖部买的,便宜货,难抽。”   他的头往后靠,仰着脸,露出下巴和脖颈,一道干涸的蜿蜒血迹毫无征兆地展现出来,从耳朵后面直淌到锁骨。   “嘶!”贺执抽口气,鼻子里霎时只有周沉商务车里的车载香水味道。   水生木质调,橡木苔和雪松陪着淡淡果香,沉闷却悠长。像极了周沉。   耳朵被手指来回搓磨,将耳骨捏得暖热。   后脖颈没有大的伤口,只是耳后被硬物滑了一道,口子不长,也不算深,就是血流了不少,看起来唬人。   周沉的手压在后脑,另一只手宽阔手掌将贺执的脸拢住,手指搭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着麻痒。   那力道不容置疑,却没能激起贺执的半点危机意识。   周沉的呼吸从上方洒下,贺执只能感觉到几缕轻微的风,却能准确察觉酝酿着的暴雨。   “得了得了,一会愈合的伤口也能被你搓流血。”   “刘明德做的?”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能打过我?”贺执笑笑,握住周沉的手腕,朝上望去,“锐意的保安。放心,我咬掉了他虎口一块肉。”   他说着,还张开手将虎口给周沉示意。   周沉的手从脖颈漫上唇边。   贺执嘴唇破了一道口子,被周沉捏得发疼。薄薄的嘴唇像周沉手中的绒布,被揉搓,被掐捏。   在拇指划过齿间时,柔软皮肉突然被咬住。   贺执看着得寸进尺的周沉,发音含糊如黏腻沼泽:“我没你家钥匙。”   周沉看着他。   贺执的齿间始终磨着他指肚,声音好像未经过空气,而是钻入骨头,一点一点地刺进耳朵。   “要不你先行行好,收留一下我?” 第141章   空荡荡的房间透着丝沉闷的温暖,从皮肤渗透进来,慢慢生出一种滚烫的暖意。   被冻麻了的伤口因为密闭的空间而回温,酸痛涨麻立时从四肢而起,至脊柱而终。   贺执扯住周沉的袖口,倚在玄关处,恰巧挤开兢兢业业的太空小人,塑料圆脑袋在大理石台面转了几圈,狼狈摔落在地。   脆响乍起。   贺执张着嘴呼吸,朝周沉笑:“扶我一把?”   和刘明德打的那场架不算多惨烈,但方畅报警的理由是斗殴。贺执作为斗殴其中一方,还当着警察的面发布视频挑衅,自然而然被一同拽去警局蹲了大半天。   孙兴要留住刘明德,就得找足理由。于是方畅一番整理下,打架斗殴变作谋杀未遂,贺执被摁在审讯室来来回回录了三个小时的口供才终于被丢了一只装着碘酒红花油的购物袋,赶出了警局。   等他坐着方畅的小电驴在保安狐疑的目光下被送进小区时,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贺执半边身子靠着米白色的大理石砖,在昏暗的玄关顶灯照射下,只能看清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眼尾上挑,眼瞳幽邃,像是海底即将消散的发光水母。   周沉扯住贺执的手腕,突起的骨骼隔着皮肉顶在柔软掌心,而后大片滚烫的皮肤贴近,带起热潮,最终一起撞进怀里。   贺执攀着周沉,空闲的那只手环着周沉的脖颈。疲累和飙升的肾上腺素混在一起,将理智带去迷幻而怪异的领域。   “算我迟到。”贺执贴着周沉的耳朵,声音像醉酒一般飘忽不定,“刘明德算作赔礼。能原谅我吗,小周导?”   环在腰侧的手臂慢慢收紧,周沉仿若沉溺入海,被水鬼纠缠的游人,冰冷与炙热同时侵入口鼻,理智断弦,于是只好一同沉沦。   贺执被拖拽着前行,然后被扑倒在沙发上。   周沉的手压着他的肩膀,虎口贴紧脖颈,暧昧而危险。   唇的温度从额头向下,身前衣料拂过脸上瘀伤,像爱抚又像胁迫。   周沉弯着身,脊背伸展,空闲的手探入沙发底。贺执迷蒙间感到脖颈处的手在用力,几乎要陷入骨头,不安得像露出獠牙的幼狼。   “我又跑不了。”贺执含糊地说着。   金属擦地的刺耳声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阻断他的发声,冰凉坚硬的触感环绕在手腕上。   “周沉?”   “我没想给你机会。”   贺执仰起脖子去看,金属手铐挂在手腕上,随着动作当啷晃个不停。   周沉抬起贺执的双手,两只手腕各有一圈浅红色的痕迹。周沉不断用拇指摩挲着,只把痕迹搓得更加殷红。   贺执疼得抽气,却没有尝试缩回手。   手腕的两道痕迹是被人压在地上时摁出来的,压根没伤到筋骨,只是他身上随便一摁就留印子,看着唬人。   比起越搓越红的手腕,贺执倒是觉得眉头紧皱的周沉看起来更单薄些。   贺执皱着眉挪开目光,捕捉到地面上的铁皮箱子。   那是只简约的工具箱,露出的箱体表面落着一层细密灰尘,里面有被整理好的尼龙绳,几管麻醉针,扎带,以及许多把样式不同的锁。   精密齐全,蓄谋已久。   寒意从沙发绒布与皮肤的缝隙里一点点攀爬,直至传遍全身。   萧正阳说过,周沉的偏执如果一旦走向不可控,会在难以察觉中走向深渊。   贺执想过周沉会因为他的计划而愤怒,却不包括监禁这种听起来狗血,实际渗人的结果。   “周沉?”   “周沉!”   没有回应。   衬衫被解开,胸膛与腰侧大大小小的红痕和淤青暴露在空气里,贺执不自在地缩了下腰,被周沉捉住。   碘酒和酒精早就涂过一遍,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红花油气味。皮肤被伤痕和药渍弄得斑驳,像是幅抽象派的画作。   周沉的手在每一处伤痕上游走,力道绝不轻柔,贺执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皮肤的凹陷和被挤压的触觉。   就像躺在祭台上,供人观赏的羔羊。   贺执难受地挪了下身体,哂笑:“忘了我的周导聪明还喜欢算计了。看来刘明德这个赔礼不太够。”   贺执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书架,柜子里多了几部贺岁片的碟片,还有些平日周沉压根不会看的闲书。厨房储物柜里多了米面鸡蛋,垃圾桶里还有一张长长的,被折了几叠的购物单。   贺执低骂了一声:“够齐全的。”   书是他少年时最喜欢的作者,片子是他偶尔与周沉说过的名字,就连只能大眼一瞟的购物单,都能找到些他偏好的零食。   贺执总算知道萧正阳为何对布朗尼的事那么在意。   精密仪器被摔得粉碎令人可惜,若是数据日日准确,却依旧走向偏执,那才真的无药可救。   只会在无人发觉的空间里缓慢腐烂,化作一滩稀稀拉拉的浓水。   孤独,且可悲。   贺执的心狠狠抽了下。   他鼻子抽动,露出个不太好看的笑,晃晃手上的手铐:“早就准备了这种东西,怎么由着我玩到现在?”   周沉从箱子里抽出一支麻醉剂:“玩倦了的猎物好捕杀?”   贺执面不改色,看他去掉针头的保护膜,尖锐触感贴紧脖颈。   “你很累了。”周沉说。   贺执看向稳稳停留在他颈侧的手,青筋蜿蜒其上,恰到好处的骨感,修长而棱角分明。   就像是,永远只会停留在此处一般。   “快累死了。”贺执眯起眼睛,“已经自投罗网的猎物,不需要你费力捕捉。”   贺执的腿攀上周沉的腰,可惜他浑身肌肉实在酸麻无力,于是只懒散地抬起一边,依靠着沙发靠背贴着周沉的侧腰。   这反抗显得微弱无力,毫无威胁,反倒像是有些示弱的讨好。   暖热气息凝聚在小小的沙发周围,堆叠挤压,最后挤出一丝淡淡的甜香。   餐桌上的熏香蜡烛早已化作形状怪异的蜡堆,发白的主体中带着焦黑,连廉价的替代气味都散发不出。   外激素仿佛一种明示的信号,藤蔓一样从腿部缠绕而上。周沉顺势趴下去,浓烈香气瞬时充斥鼻腔。他像是进入蜃影,试探和猜忌都扭曲成柔软绸布,被染成艳丽的彩色。   “你想软禁我,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可以。”   来自深海的靡靡之音并不曼妙,带着独有的沙哑与低沉,轻佻到有些疯癫。   周沉敛眉,瞳孔收缩。   他被贺执咬在嘴唇上,尖锐的牙齿缓慢地厮磨,如同钻入他脑中的毒虫,将嗔痴欲望一点一点地啃噬,咬穿。   毒虫眯着眼睛,带着点似有似无的怒气,像是戈壁滩上被烈风吹干了的湖泊,行将就木却落拓不羁。   “就是周沉啊,现在做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 第142章   被撩拨起的潮浪不易平息,戏谑揶揄的叹息轻飘而过,像是一阵急促的风,将海面搅得更加波涛汹涌。   不过贺执本就没想讨饶,也没想过拒绝。   他咬住周沉的唇齿像是食肉植物的陷阱,腐蚀的毒液已经开始释放,不会放过半分。   与周沉的每一次交锋,都会以一方暂时的退让结束。他们谨慎,多疑,步步为营,不肯大意一次。他们都是居住深穴的毒蛇,更清楚交心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处理掉刘明德和锐意,是贺执能想出的,也是他能拿出的最大的礼物。   所有的底牌已经打完,穷途末路的赌徒不可能善罢甘休。   沙发拥挤而狭小,贺执右边的肩膀和大腿始终在沙发边缘徘徊,顺着布料要滑下时就被周沉捞起,困在怀里。   贺执眨眼,嗓子干痒,手指也有些不安分。   方畅从小买部买来的大前门二十五一盒,烟劲大,够销魂。贺执开始时还嫌弃,现在却有些留恋。   他余光瞟到散落在地上的廉价香烟,从两人之间漏出的右臂伸展到极致也没够到,于是只好放弃。   周沉从他侧脸往上蹭,瞬时占据贺执整个视线:“想要什么?”   “没。”贺执右手本能回勾,被发现的心虚让他心跳加速。   霸占视觉的那张脸瘦削,棱角分明,看着他的眼睛专一而真挚,在长长睫毛投下的阴影里,眼瞳闪闪发亮,犹如星子。   贺执被蛊惑了。   无论少时还是成年,周沉总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款。疾病令周沉沉郁偏执,皮肤呈现着病态的白,细碎伤痕分布在身体各处。没有青年时的生机与活力,却添了一丝成熟与脆弱。   或许只要这个人名为周沉,无论变成什么样,他贺执就是无力抵抗。   贺执回勾的右手落在周沉后背,紧紧贴覆。   他吹了个口哨,多是气音,沙哑里仅带了一丝清越的哨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周沉微蹙着眉,不解地看着贺执。   潮热下,周沉的皮肤透着红,素白肌肤终于染上几分鲜活,危险又魅惑。   周沉的懵懂只有几分,甚至藏匿在带起的热浪里,像极了捕猎途中偶然发懵的大型猫科动物。   贺执翘着嘴角,很想把小周导揉成炸起的毛团。   越危险,越想征服。   男人的劣根性啊……   贺执推拒的手绕成暧昧的绳索,环住周沉的后背,啧啧出声。   他笑得模样轻佻又风流,在洒入的点滴月光下像只纵情声色,勾引旅人的山鬼。   “夸你像牡丹丛……唔……”   不知轻重的山鬼惹上了硬骨头,被一把抄起,整个抱了起来。   贺执基本就是被周沉架着离开沙发的。   昏沉光线里,贺执看不清房间里的大部分食物,只能攀着周沉。悬空导致的不安让他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在大腿发酸,腰也开始发麻时,他摔在书房的圆角书桌前。   周沉贴着他的耳朵,呼吸粗重:“挡到抽屉了。”   贺执不需要转头,后腰已经被木质抽屉轻轻撞了两下。礼貌里甚至能体会出些许文质彬彬。   “……”   贺执回家时就已经困倦疲累,陪着周沉玩刺激游戏,一来一往里基本已经半死不活。   他反手捏住周沉的手腕,五指深陷,眼神危险,咬着牙道:“周沉,和你谈恋爱真是我疯了。”   “你本来就疯了。”   贺执健身,体重一点不轻。抱着成年男人走过客厅消耗了周沉不少体力。他说话时,气息不受控制地喷出,热得贺执想把扒在他身上的周考拉一把扯开。   周沉垂下头,将手垫在贺执腰窝后面,然后上半身往前顶,胸膛大片大片的贴在一起。   “喂……”贺执抽一口气,他像是一张被拉满的弓弦,后背湿热一片,手指窸窸窣窣。   周沉将抽屉拉出,拿出什么塞在贺执手里。   “看看。”   贺执转过身。   书桌上放着干净的牛皮本,扉页标着一个小小的31。一看就是周沉的笔迹。   翻看第一页,贺执便无暇顾及其他。   笔记从《追凶》开始,记录着每一件事的过程推导,周沉的不同行为导致的不同情况。分支错落,变成一株庞大的,调理分析的巨树。   最终一条一条的结果里,只会有一种合乎情理的结果后被打上小小的红勾。   从别人提及各种事物时应有的反应,到应该带起的情感,应该说出的话,都精密地记录并被规划。   而在右下角则整理着所有被大勾的选项:   【正常导演在演员演技出现问题时因选择引导。】   【拍摄现场不能出现任何恶行事件。】   【承舟的用意需要被剖析,需提前梳理。】   【不要在剧组内点燃香薰蜡烛。】   【不要在剧组内进行自残行为。】   【麻醉剂和镇定剂备用量为一。】   【药物剂量为一月不超过10粒,注意用药量。】   【选择联系萧正阳。】   ……   密密麻麻的规则记录在右下角,蝇头小字明明规整,在贺执看来却锋利无比。   贺执看着那些清晰的字迹,难以找到自己的声音:“这些是你的……规则?”   萧正阳说,周沉的世界早已崩塌,他的正常源于他的自制。他在装作活着。   贺执察觉到萧正阳谈及此事时的严肃,却从未想过周沉的规则会以这样具象化的形式赤裸裸地展示在他面前。   “我说你要找的那个周沉已经死了,不是在骗你。”周沉带着他的手,一页一页地往后翻,如同掌控命运的恶魔。   贺执根本不敢细看,那些字和线条化作幽深夜里独坐在书房的周沉。死气沉沉,像被牵着线的木偶。   只有输入足量的程序,第二日清晨,他才能看到一个有血液在流淌的活人。   “封面的31,指什么?”   “这样的本子,有31本。”   “从布朗尼开始的吗?”   周沉顿了顿,说:“比布朗尼要早。”   贺执的眼神虚虚地落在册子上。   这仿佛是一本机械写出的笔记。没有思绪,没有对错。在无序混乱中跌跌撞撞地捏造拼凑出一个人模狗样的东西,然后摆盘上桌。   拙劣,漏洞百出。   可这,是他的小周导。   贺执手掌盖住那些板正的字体,喉咙都在颤抖:“你一早就知道我不爱读书,我看不清字,直接告诉我。”   他想说的轻松些,却愈来愈沉重,左手握住周沉的小臂,力道重得仿佛想把那骨头捏碎。   “我没办法给出应有的情绪回应,道德,法律……很多观念在我这里都消失过。我需要做出分析才能行动。”   “所以萧正阳和萧青看到的所谓病情好转,就是这些的成果?”   “它们很有效。”周沉并不否认。   周沉的手带着贺执,指在其中的些许字眼上:“如果别人在悲伤,要表现惋惜和沉默。要达成目的,需要留有空间,慢慢周旋。不能损毁需要的事物,毁掉是拥有最差的呈现。”   最后几页。周沉按住了贺执的手,将那密密麻麻的笔记整个露出来。   贺执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算计算不得太高明,周沉的推算如罗网,每一种可能的解决方式都被周全地考虑到。   周沉给自己铺了无数的路,都被工整地写在上面。在小小纸面上,周沉预演了无数次他们关系的结局。   刘明德,贺庆松,贺俊言,方畅。与他相关的人也被填在其中,谁能发挥什么作用都标注得十分清晰。   如萧正阳猜想的那样,周沉想过软禁他,想过让他身败名裂,想过让他人间蒸发。彻底抹去法律底线的各式方案被记录成文字,像是能看得见的恐惧。   周沉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他偏执,他病态。   这些文字组合在一起,终于把能写出《追凶》的承舟完完整整描绘在贺执的面前。   他阴郁凶恶,冷漠危险。   他迷茫无助,遍体鳞伤。   药石无罔的人总会对自己的命运有些朦胧的预感。   在贺执看着这些骇人的字句,依然生不出密密麻麻的恐惧与退意时,他知道,他无处可逃了。   这颗树枝繁叶茂,却没有解出任何有用的果实。   右下角的整理空白一片,空空茫茫的没有一点安全感。   贺执身后早已一片湿冷,紧紧抱着他的周沉就像坠在他腰间饥饿的老虎。   “不想什么?”贺执指着纸面上成团的黑色墨迹,被掩盖的笔记里,贺执依稀可以看到“不想”的字样。   “不想这么做。”周沉将话补完。   贺执往前看,这条是在《归路》拍摄中记录的。   周沉将父母的信息告知贺执是故意引起贺执的愧疚。目的是一步步让贺执沦陷。   先是周沉因贺庆松而被迫退学,后是间接导致父母丧命,最终将心存死志,割腕自残的事在讲戏时告诉贺执。   羞愧是控制人最好的道具,这条推导的后续里,贺执会被封闭在周沉创造的牢笼里。只拍周沉想要他拍的电影,周沉会为建造一个美丽的茧房。   “你会成功的。”贺执抿唇说。   “我都会成功。”   贺执看向那些计划,不得已承认了周沉说得话。   他有这么多对付他的方法,却没有遵循任何一条。   周沉拿起笔,他的下巴抵在贺执肩窝。   手臂从腰侧擦过,满是汗渍的皮肤带起一阵凉意。   周沉将钢笔塞进贺执手里,握住贺执的手。掌心热意从手背渗透而入。   皮肤摩擦,贺执看到右下角空白的部分被慢慢地写上三个字——“告诉他”。   钢笔跌落在纸面,溅起一串连续的墨滴。   贺执握紧周沉的胳膊。他与周沉贴了个满怀,他感觉自己好像要疯了。   心脏满胀酸痛,憋闷到快要窒息。   贺执喘着气,问:“这算是,你预谋已久的报复吗?”   月色洒入,细微的冷白光线里,四周沉默寂静。   周沉被抓住的手臂湿凉中带着僵硬。   贺执感觉到他身后的人安静而迅速地变作被焚烧过的碳块,滚烫易碎。又像雨林一场席卷而过的暴雨。   白纸上的三个字苍劲有力,线条有些不稳,字形看起有些许怪异。   它是有序笔记中跳脱杂乱的存在。是这本仔细伪装的工整骗局里崩溃的缝隙。   好像在说:这人终于彻底疯了。   没有乘胜追击的快意,没有大仇得报的洒脱。   它的魅力在于未知。   “你觉得是,就是。”周沉的话轻飘飘地在耳边响起,像卷起落叶的秋风。   贺执低笑,他侧过头,左手扬起,摁着周沉的头顶将人锁在自己颈侧。   而后他转起钢笔,贴着那行歪斜的字迹在下面添上一段异样的笔迹。   那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将缜密的逻辑斩断。   周沉垂着眼睛。   汗水坠在他睫毛端,模糊着视线。   可他分明看到,龙飞凤舞的笔迹写下了三个字:   ——“我爱你。”   那是他得到的回答。   作者有话说:   稍稍解释下周沉的精神状态:   周沉在病程初期是没有是非观的。他年少时树立起的观念被整个粉碎,周沉不是圣人,没法不质疑一切,所以扭曲了。但是他又有足够的自制力,对自己也狠,愣是把自己掰成了看起来还行的模样。很多方案不是说他本性会去做,只是因为这是解决方案之一,才会写下来。   危险就危险在于,如果他分辩不出什么是好的,执念过深,那就会去选用不正常的方案。这也是为什么萧青萧正阳对布朗尼事件这么看重的原因。 第143章   “你总是做出我意料之外的回应。”周沉低喃,像是饿久了的狼初次看到食物。   他的眼睛渗着摄人的红,血丝在眼白里蔓延,像遮天蔽日的藤蔓。   “你知道你在回答什么吗?”周沉的手不安分地在贺执脖颈处徘徊,游弋着等待回答。   贺执的手搭在周沉手腕,一起贴着自己的脖颈。   空气中没有分毫告白的浪漫与旖旎,甜腻的气味轻轻回荡,让紧绷的精神雪上加霜。   他与周沉之间永远都是燃起的篝火,要么炙热明亮,要么焦黑荒芜。   贺执敲敲周沉手腕的骨头,沉闷坚硬,这是属于他的东西。   而他很喜欢。   喜爱的情绪明朗直接,盖过怜惜愧疚,像低沉厚重的大提琴骤然响起,让一切杂音黯然失色。   如果失去肉体,尊严,自由,就能让他永永远远占有这份宝藏的话,贺执甘之如饴。   贺执丢下钢笔,转身贴近周沉:“我知道。”   他声音轻而缓,深海人鱼的歌谣再次飘起:“如果我骗你,你就推掉我所有通告,把我关在这里。如果我骗你,就把你的太空小人摆在每一个角落,卧室床边也可以放一个。如果我想逃跑,就给我注射镇定剂,安眠药。如果还被我跑掉了……你就把我抓回来,打断我的腿,锁起来,让我永远陪着你。”   贺执低笑着,无比愉快,带着惯有的挑衅与张扬,像末路开出的艳丽荼靡花,沾染了代表死亡的鲜血,却娇艳欲滴。   周沉的思想随着贺执的低语描述出每一副画面,而后沉溺其中。   不安与多疑被粗暴地一条一条扯出来,又被滚烫的湿漉漉的血肉整个包裹。   贺执饶有兴致,他拽着周沉松松垮垮的领带,将人一把推倒在电脑椅:“你还有什么阴暗的小想法,都说来我听听?”   隔着的万千沟壑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对他诉斥爱意的贺执。   那像雪夜澄澈潭水般清透,干净,漂亮的,他的爱人。   “好。”周沉说。   周沉扶着贺执的手掌心渗出细密汗珠,与温热的皮肤贴着,勾得心脏轻跳,清冷月色都被带起几分热意。   周沉伸展手臂,被按着的臂膀负重抬起,双臂艰难环住贺执的腰,竭尽全力将他高高在上,图谋一生的物事拥入怀里。   “我们说不定真的会死在床上。”周沉闷闷地说。   贺执眨着眼想了几秒,问:“被萧正阳打120盖着白布拉走的那种?”   “嗯。”   “听起来也不算太差。”   ……   贺执能够睁开眼睛勉强思考的时候,是第二日凌晨五点。   太阳擦着云边升起,天空是一派冷然的蓝白色。   桌椅边角都包了软塑料,还是让他的膝盖和小腿青一块紫一块,混着昨天打架的伤,看起来有些惨不忍睹。   电量过低的手机挣扎着响起铃声,“方畅”的名字闪烁几下,啪得黑下去。   贺执伸手,酸麻顿时从手指尖向四处发散,努力将零零落落的骨架收拢起来。   “别动。”周沉捞起充电线插上手机,递给贺执。   他的动作自然迅速,像谋划了许久。   贺执皱起眉,开机,拨号。   “卧槽你接啦?你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吗!?”   “什么事?”   方畅支吾了片刻,似乎找了片安静的地方,迟疑着开口:“贺俊言让我告诉你,贺庆松疯了。”   “他脑子本来就不正常。”   “不是阿尔茨海默病那种。”方畅在医院的走廊里,探出脑袋,走廊上隐隐约约有叫骂打砸的声音,“是真的疯了。”   贺执握着手机的手微顿,转向周沉。   趴在他胸口的男人仰起头看向他,没有丝毫诧异,那双眸子漆黑一片,看不见底。   只一瞬,被纤细线绳捆绑,支配的毛骨悚然再次升起,传至指尖,微微发抖。   暖热手掌倏然覆上,手机安然贴在耳边,没有滑落下去。   贺执皱眉:“你和贺俊言现在在医院?”   “嗯……嗯。”   “陪我揍完刘明德,又跑去医院。你真忙啊。”   “你以为我想的啊?”方畅欲哭无泪,陪前苦主打架斗殴,送苦主回家。都还没闭眼又被现老板抓去处理家事。他只是个倒霉的打工人,哪里堪此重任啊!   方畅内心愤愤,嘴里却不输:“你也没比我好哪去,听着像要被人做死了一样。”   贺执垂眼看看自己:“也不差多少了。”   “……”方畅默默翻了个白眼,和贺小少爷比不要脸,他总是要输几分的,“不问我具体情况?”   “我在等你说。”   “贺庆松一看见贺俊言就发病了,胡言乱语的。骂得挺难听的,什么杂种,白眼狼,赔钱货都出来了。贺俊言没吱过声,一直等到贺庆松骂完了才和他说了一句‘没有你,俊深会更好’,然后贺庆松就又哭又笑的……不知道戳中他哪个痛点了。”   贺执缓慢地眨眨眼,居然觉察出情绪里的几分讥讽和好笑。   贺庆松一辈子把事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和他谈亲情,谈报应,都没有用。只有事业的失败才能在他冷漠的心上划下几道伤痕。   坚硬也脆弱,复杂也简单,这就是贺庆松。   也是他们不称职的父亲。   “贺俊言怎么不直接和我说?”   方畅从走廊里出来,在病房外就着一方小窗户看贺俊言,撇撇嘴:“他和我说了一声‘通知贺执’就把我撵出来了。我觉得你哥是那个更疯的人。到现在都在里面呆着,那铁盘子好几次都砸在他眼角了。”   方畅叹口气:“怎么说呢,你哥平常温文尔雅一个人,又搞艺术又做设计的。从来没见他这个样。像……呃,像小周导一样。”   “他只是觉得不值得吧。”   “啊?”   “在脑海里飘了一辈子的阴影实际上是个脆弱不堪的井底之蛙,只是因为他占据着父亲的位置,就能在羽翼未丰前随意磋磨我们。他疯了还是死了,都不能让我们感到快慰。”   周沉挤在他下巴处,耳朵微微竖起。   贺执低头,对方畅,也对周沉说:“只有唏嘘,和解脱。”   凌晨的病房空空荡荡,方畅挂断电话,“啧”了一声:“你们豪门真是复杂啊。”   他的手机亮起,一条消息显示在屏幕上。   贺执:帮我谢谢贺俊言。 第144章   贺执挂断电话,目光停留在雪白吊顶。直到眼前白茫茫一片,再看不到其他色彩才嗤笑出声。   “你猜到贺俊言会去找贺庆松……不,是因为你算好了贺俊言会替你解决贺庆松,现在你才会在我这里。”贺执手背抵住额头,滚烫温度立刻驱散皮肤的湿凉,握成拳头的手勉强不再颤抖。   他想拥进怀里的是只茹毛饮血的饿狼,周沉总是比他预想中更加崩坏一些。   贺执空闲的手落在周沉脊背上,声音里带着疲惫:“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周沉握着他的手将光洁额头露出:“你发病了,好甜。”   整晚都在飘溢的清甜因为温度的回落而愈发明显。   热爱的情绪好像与失望恐惧分离开来,上瘾般掌控着身体机能,清醒着慢慢脱轨。   这种矛盾的状态令贺执有些许陌生。   抑制剂是他对抗腺体的惯用手段。四散的信息素于贺执来说不代表任何缱绻的暧昧,那是绑缚他的枷锁,也是他凭靠的才能。   慢慢的服用抑制药的目的从治疗变成寻求心理安慰,药品变作上瘾的毒药。外激素一旦出现,大脑就会本能地寻找抑制剂,如同巴浦洛夫的狗。   春虫尚且享用费洛蒙带来的性冲动,他却因此紧张,焦虑,发抖。   不受控制,自然而然圣器的情欲太过奢侈,贺执的手指僵硬了几分,才理清楚身上的热潮因何而起。   “我很久不吃抑制药了。”贺执说。   他的成瘾症好了。   “嗯。”周沉浅浅地回答。   抑制药不存在任何依赖的副作用,贺执的成瘾症究其根本是心理障碍。   他问周沉还瞒了他什么时,做好了猛虎扑过来扯下血肉的准备,却没想到是这么柔软,这么令他无奈的回复。   “有计划吗?”贺执的手指在周沉脊背上打圈,带着些漫不经心。   周沉埋在他胸前,细碎头发在皮肤上留下摩擦的触感,有些麻痒。他的鼻子被压出皱纹,热气在胸前徘徊:“有。”   “在你的其他三十一本小周导人生规划小本本里?”   埋在胸膛的毛球顿了顿,似乎不太适应那个过于可爱的名字。   “三十本二十八页。”   贺执有些发愣,静谧的空间只有两个人的呼吸起起伏伏,丝丝冷意从缝隙里钻入,更多的还是肌肤相贴的温暖。   而后贺执笑出了声。   毛骨悚然,但还是持续的低声笑着。   低哑的气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盘旋,听久了好像乌鸦的戚鸣。   “哈哈……咳,咳!”贺执手指勾起,扣住周沉,“总感觉我会不知不觉间被你杀掉。”   “很有可能,害怕吗?”   周沉从他胸膛往上攀,鼻腔的热意像一道逆流的溪水,从胸腔底端向上,一直流向侧颈,再到耳骨。   冷白色的天空已经泛起温热橘红,太阳拨开云雾,初见端倪。   贺执眯起眼睛,他浑身酸痛,但大脑内的神经雀跃着跳动,迫不及待地想要征讨。   他推开周沉,看着阴郁的脸陷进柔软沙发靠背,少得可怜的脸颊肉被挤压,像只营养不良的小仓鼠。   “……”贺执屏息了几秒,双腿上钩,轻巧地将周沉压在身下,跨坐上去,“艹,真的和上瘾了一样。”   “你刚刚问我害怕不害怕?”他双手摁在周沉的胸膛上,手掌下是不断跳动的心脏。轻微的掌控感令贺执愉悦沉溺,他将自己压在周沉身上,如缠骨的蟒蛇,“害怕,但是也挺刺激。”   “……哎哎!嘶!”   吐着信子的毒蛇一阵惨叫,侧腰铁夹子一样的手稳准狠,恰恰好好摁在贺执酸痛处。贺小少爷撑起的架势瞬间分崩离析,被周沉一把摁在自己怀里。   “不做了,怕你死了。”   “……”贺执侧脸贴着湿热的皮肤,感觉温度瞬时腾起,烧得他有些晕晕乎乎,“谁死不一定啊周沉。”   闷闷的笑声若有若无,顺着骨头传进耳朵,像骤然敲响的大鼓。   “不做导演后我有过别的工作,很多个。”周沉突然说,“我去过便利店,从店员做到店长,在超市做理货员,被经理看上希望培养我。甚至还应聘上一家私企的宣传工作,如果顺利,晋升后薪资不会低。我有很多机遇。”   贺执趴在周沉身上,等待着那个但是。   “无论我做出什么打算,我父母都不认可。从小我就喜欢拍东拍西,于是家里人认准了我要走这条路。他们拼得不是我的前程,是我们家这几十年来的面子和一口气。”   “到最后,我们都疯了。”   “他们去我的新公司哭闹,扒着电话簿去找娱乐圈的关系……”周沉顿了顿,有些迷茫,“一个工人家庭,哪能和这种纸醉金迷的圈子挂得上关系?”   “周沉……”   “他们找得人五花八门,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送出的礼几乎掏空家底,却没有一条康庄大道出现在我们面前。当我开始抗拒去求情,并且试图向他们证明我可以重新来过,不做导演我的生活也不会怎么样的时候。他们说我懦弱,说我不懂事,说我的梦想只是玩玩。我重振旗鼓的勇气一次次被消磨,最后精疲力尽。”   “我累了。”周沉看向贺执,他眼尾弯着,淡然又疲累,“我累了,贺执。”   “我那时候恨他们,后来们出了车祸,我就不配恨他们了。他们的作用只是模糊了爱恨的边界,然后摧毁我。我死过一次了。我分不清自己的感情,就像是一团解不开的梦魇,得不到答案。”   “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周沉说。   他眉眼始终弯着,惯常的阴郁里带着隐晦的期许。   血缘亲情是斩不断的锁链,抽不干身体里流的血,换不掉支撑生命的骨架,家庭是笔算不清的烂账,于是只能在失望和迷茫里单薄如烟尘,逐渐麻木。   压抑的闷痛慢慢平缓,贺执在那双眼睛里突然清醒。   周沉绕了这么些圈子,只是在和他确认贺庆松出了事,他是不是会难过,会生气。   笨拙,且弯弯绕绕。   贺执好心情的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沉:“你的预判还算准确。小周导人生规划小本本里还有什么埋好了线但没告诉我的事吗?”   周沉摇头:“没有。”   贺执满意地点点头,捏着他胸膛软肉:“再有的话,我怕我会动手了。” 第145章   贺执的一句“恶有恶报”掀起千层舆论,网上猜测的帖子五花八门。   刘明德只是被拘留,但锐意的这些老狐狸都清楚这只是公安机关咬下的第一个口子。一时人人蠢蠢欲动,有想独善其身的,有想趁人之危的。   宋娅在锐意公司大楼熬了个通宵,会议一个接着一个,电话也没断过。直到太阳升起,才算控制住局面。   她手边放着第三杯咖啡,桌面上堆着盖好公章的文件。手机的提示音不断,宋娅却没心情去管。   她略过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询问,点开头像是一只漂亮布偶的账号,对着空空如也的聊天记录发着愣。   片刻后,她退出软件,拨通贺执的号码。   电话铃声叮叮当当响起时,贺执正两手各拿着一个太空小人,和周沉面面相觑。   “周沉同志。”贺执举着太空小人一时无言,感觉自己像举两塔的李靖。   “放客厅。”周沉点点另外一个,“放卧室。”   与玄关处的太空小人不同,被周沉点着额头的胖乎乎小人趴着,两手托腮,透明罩子洁净透亮,倒映着的周沉的手指被拉长,白皙皮肤渡上一层灰褐色。   贺执呼出一口气,脑子里略过夜深人静,小人摆在床头,倒映着的人影扭曲弯转,却暧昧亲密。   被自己狠狠撩了一把的贺执默默红了脸,把小人扯回来:“你还真想拍动作片是不?”   周沉从善如流:“你主动的时候比动作片尺度大。”   电话铃声救了贺执,贺执推开周沉去捞手机,摁下接听键时顺带把乖巧的太空小人塞进周沉的怀里。   “宋姐。”   “起得很早。”   贺执微皱起眉,摸不清宋娅的来意:“没睡。”   “我们一样。”宋娅笑笑,带着无尽的疲惫。   “我联合一些元老决定舍弃刘明德,也已经收集了一些违法信息,打算把锐意的这条生意斩断。目前警方没有握齐证据,另外一方还在周旋,暂时不能打草惊蛇。”   “宋姐够狠,也明事理,不必要事事和我说。”   “这是我目前能拿出的所有诚意。”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闵天音。”宋娅揉着眉心,“目前的舆论你看了吗?”   贺执的目光飘向刚刚收拾出样貌的客厅,扬起嘴角,挑衅地看着周沉:“没来得及。”   “你那边情况不太好。”   “我是这件事目前唯一跳出来的公众人物,纯靶子,猜到了。”贺执了然地说,“你怕我们出尔反尔把闵天音拽出来转移视线。”   “我不信任周沉。”宋娅顿了顿说,“我需要一个保证。”   贺执皱起眉,周沉却朝他伸出手,用口型说:“我来。”   “宋娅,我是周沉。你看过闵天音的电影吗?”   宋娅沉默着,没有回答。   “闵天音的风格多变,可塑性极强。她一直在进行尝试和突破。她拥有才能,年轻有时间,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也会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她的成就本就属于她,而不属于你或者刘明德。从头到尾自以为是为女儿铺路的只有你们。”周沉轻飘飘地说,“宋娅,你不配为人母。”   宋娅低低地说了声“抱歉”,挂断电话。   贺执接过手机,用手肘去撞周沉的小臂:“憋多久了?”   “嗯?”   “还装。”贺执“呵呵”笑着,危险地眯起眼睛,“你在说闵天音,还是在说你自己?宋娅和刘明德自以为是,你父母,也一样吧。”   “闵天音是很有灵性,很难得的女导演。”   周沉答非所问,贺执也没追究,只是挂在他身上,像慵懒的树袋熊:“你去看了闵天音的电影?”   周沉点头:“看过,每一部都看过。”   “什么时候?”   “从她获得青苗奖开始。”   树袋熊收紧双臂,心脏开始痛了。   贺执可以想象,周沉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去看闵天音的作品的。   一个盗窃者必定名不副实,她的作品应该是低劣的,支离破碎的。周沉带着讥讽和嘲弄,却看到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灵魂。   她是那样耀眼,活跃,未来可期。她不需要偷窃别人的人生,不需要抄袭别人的成果。   刘明德所做的,只是为他的宝贵女儿筹备一个可有可无的备用货。   显得周沉是那样渺小,那样无能为力。   “有时候我觉得,死了的我好像在她身上还活着。她没经历过这些,所以她还活着。”   周沉说出的话颠三倒四,贺执却理解了。   周沉无缘导演梦,因为家庭更加深陷谷底。闵天音就像是顺遂的周沉,她耀眼,光鲜亮丽。就像虚幻中,那个平安成长起来的周沉一样。   “闵天音可迷不岛我。”贺执眯着眼睛,“你是独一无二的天才。是我在璞玉时就握在手心的宝物。别想不流光溢彩。”   周沉与贺执贴着,心脏发烫发热。   他那些细小的艳羡和难过明明已经藏得极深,贺执却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挖出来。   伤口鲜血淋漓,却积不下丝毫沉疴,都被一个个抓出来,再小心的治愈。   周沉环着贺执的腰,握住他右手手背,放在趴着的太空小人上:“放卧室。”   “……”贺执扯起嘴角,在周沉锁骨上留下一个泛红的牙印,“放你个头!”   被咬了的小周导毫不觉痛,反而抱紧了袭击者,搓揉着滚在沙发上。   贺执被他撩得气喘吁吁,推开周沉正色:“真的不处理闵天音?”   “刘明德很聪明。”周沉说,“他只是把我毕设的创意告诉闵天音,还找了许多相关文献和拍摄手法。我赢不了。”   “真这么聪明宋娅急个什么劲……”   “闵天音会赢,但是她的名声一定会受损。”   贺执挑眉:“所以你连闵天音的名声都打算放过了,我的小周导这么善良?”   “用她威胁宋娅,我们获利更多。”   “……够狠。”   作者有话说:   贺执:你想圣母?   周沉(拿出坑宋娅一揽子计划):嗯?   贺执:……没事了。 第146章   网上留言纷乱驳杂,舆论滔天。   被“恶有恶报”事件最直接波及的《归路》剧组却气定神闲。   因为《归路》过审了。   刘明德被抓后的第二十三天,《归路》仅有几千粉丝的官方账号发布了一段花絮视频,没有文案,只打上了承舟的话题。   阴暗祠堂,燃起的喜烛层层叠叠,大红装饰与破旧的深木色建筑相撞,视觉上引起激烈的碰撞感。   劣质收音让呼啸的风嘈杂刺耳,满身泥土的姜深跌跌撞撞闯入,像是墨池里坠入的粉白珍珠。   镜头骤转,破败的大红喜服占据屏幕,惨白骨感的手捧起喜烛,虔诚而麻木。红盖头慢慢抬起,露出平烨烛的脸。   视频戛然而止。黑屏后是墨笔书写的,大开大合的“归路”二字。   没有精湛的剪辑,没有精美后期,甚至音效都刺刺拉拉好像非正常摄影。但诡谲沉郁的气氛无比准确地表达出来。   奔着贺执来得不少路人被清新脱俗的预告片一震,顿时重点跑偏。   骂廖嘉宇片子质量低下的人有,指责廖嘉宇想红想疯了的人也有。只是这些义愤填膺的网友们愤怒地发言了半个小时后发现,怎么风向不太对劲?   电影界的大拿纷纷转发,表示期待。   息影的前影帝突然诈尸,感谢廖嘉宇的栽培,发帖力挺。   评论区内,一个小小的科普评论被顶在最上面。   “廖导,职业生涯二十六年,年少第一部短篇荣获国家金奖,目前共获奖128次,手下带出的影帝影后三十余位。也是近年来在国际上被提名的知名导演。大家吃瓜归吃瓜,这是真大佬,嘴下留情。”   五分钟后,黎影转发了视频,配文:“有幸提前欣赏过成片,很精彩的作品。与它的制作团队一样,深刻且正直。”   “深刻且正直”,“正直”。   但凡是个有些吃瓜能力的网民都知道,黎影这是在暗示贺执缺席金羽奖情有可原了。   贺执看着评论区的腥风血雨,忍不住吸口凉气:“真是对不住廖导啊……”   周沉不以为然:“明明省了《归路》的宣发。院线那边也早就联系好了,不日就打算直接上。”   “这么敢?”贺执愣了,又回头看看那些评论,“老艺术家被骂成这样,看着有点糟心。”   “廖嘉宇不缺票房,《归路》是他拿来冲奖的。再不上映,时间不够评奖了。”周沉沉思片刻后补充,“他刚刚和我说,因为请黎影出来帮忙,所以你后面的档期被他们定了。”   “啊?”贺执趴在沙发上,像只打瞌睡的猫。闻言顿时炸起毛,不敢置信地瞪着周沉,“廖嘉宇就算了,黎影不是演员吗?”   “嗯,他帮《归路》的编剧约的。”   “你想见得那个人?”贺执眯起眼睛,整个扑在周沉身上,“廖嘉宇的黎影想我参演,而你想见能写出《归路》的人。我又被算计进去了是吧?”   “我打赌输了。”   “嗯?”   周沉将软成一摊的贺执拢起抱在怀里,态度良好:“下次不会输。”   “小周导,你果然是个精神病,正常人的回答都是不会再拿情人去打赌了好吗?”   “坐拥宝物,自然会遭人惦记。”   周沉一本正经,贺执却脸红了。   盘窝着的毒蛇偃旗息鼓,规规矩矩坐好刷起手机。   廖嘉宇整出来的阵仗实在够大,《归路》先前很少宣发,剧本也从不外泄。凭空出世的电影让所有人都有些好奇。   承舟的书粉们被纷乱信息砸了个头懵,几个小时后才意识到这帖子的重点在于——自家作者大大演戏去了!而且还是和男演员卿卿我我的戏!男演员就是《追凶》里演柏云阳的大帅哥!   书粉云里雾里了,暗地里悄然生长的一批跑偏了的CP粉却在欢庆过大年!   贺执将评论区翻了好几页,被带着话题符号的“执舟”两个字吸引。   他顺着话题翻了老半天,微红的脸彻底发烫,却有些心痒痒。   贺执举起屏幕,贴着周沉的鼻尖:“喏,看看!”   屏幕停留的图片很是模糊,蝇头小字排在上面,一点都不正经。   【贺执把承舟绑在偏僻祠堂里,暗红色的麻绳从脖颈绕过,穿过胸膛,再绑缚手腕。老旧木椅吱呀作响,寒风凌冽。   “承舟。”贺执手里转着蜡烛,昏暗的光打在承舟侧脸,将他纤长的睫毛照得晶莹剔透。蜡泪滴在他手背上,烫出片片红印,贺执却毫不在意。   “抓到你了,我的小作家。”   承舟纤薄的唇紧抿,冷清的眼瞳没有施舍给贺执哪怕一个眼神。   贺执早已习惯承舟的冷然。   就是这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纯粹与淡然,才惹得他神魂颠倒,深深沉溺。   “别挪开眼睛!”贺执掐着承舟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嘶哑的声音里满含着欲望。   灿若晨星的双眸看向贺执,带着嘲讽的笑。   “你给我钱,我赔你身体。关系到此为止,你想在我这里找些什么呢?”   ……】   周沉沉默地将这篇文笔斐然,剧情狗血的同人作品看完。   作者十分放飞自我,三四万字里安排了双向暗恋,捆绑,强制,囚禁。最终贺执爱而不得,倾尽家财送看中的小作家走上星光大道,自己郁郁而终。剧情跌宕,激情部分炙热露骨。   而帖子下面的评论已经有小几百条了。   “承舟果然是被攻更适合一点!啊那个阴郁的气质很适合被酱酱酿酿啊!”   “老师多写点,求求你!还想看!”   “谁哭了我哭了,老师安排个he吧!”   贺执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周沉,泛红的脸已经满是挑衅:“小周导地位不保呐!”   周沉伸手将手机缓缓抽出,丢在一边。把兀自调侃他的贺执拢住,唇贴上贺执的耳骨:“你原来喜欢这个。”   他伸出手腕,干瘦惨白的手腕泛着青色,滑下的衣袖空隙中,隐隐约约看到针孔和伤痕。   暗红色的麻绳捆在上面,只要稍稍用力就能留下可怖的红痕,脆弱到好似可以轻易折断。   “想玩吗?给你绑。”   贺执喉口不自觉的吞咽,属于理智的弦瞬间崩断。   那双姣好的手从腰腹向上攀,直扣在他脖颈,像紧锁的项圈。   贺执扣住周沉的手腕,满身燥热,尚有声音前,他咬牙切齿地抗议:“到底谁玩谁啊!?” 第147章   昏暗的电影院里鸦雀无声。   荧幕上大雨瓢泼,雨幕如珠落的声音连绵不绝,砸在每一个观众的神经上。   十分钟前,晦暗的荧幕还是一派祥和。青山陪着砖瓦,古色古香的寨子里,姜深被一只雪白的大鹅追得满街跑。他手里高举着摄像机,狼狈不堪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大山是朴素的,是和蔼的。   大山也是神秘的,是危险的。   文化与经历构成的壁障才是姜深最难理解的东西,也是他的摄像机难以捕捉到的画面。   节奏的骤转带来巨大的落差,所有观众的心都随着暴雨而悬起。   屏幕中。   姜深被绑在轿子里,轿子外的村民嘟囔着是这家的儿子有怒,讨个媳妇就没灾没害了。把姜深嫁出去,来日就是晴天。   暴雨倾泻,姜深的手不断发抖,嘴唇发青,缩小的瞳孔满是恐惧与迷茫。   “哐当!”   镜头震颤,轿子落地。   平烨烛在雷暴里出现,犹如鬼魅。   山间的野鬼抬起手,动作僵硬而犹疑。他克制地放在姜深肩头,好似在拥抱惊慌失措的新娘:“别怕……求你,别怕。”   鸟儿的鸣叫渐渐响起,唤醒漆黑的屏幕。   姜深迷蒙中醒来,只怔愣片刻,便慌张地翻找残余物件,踉踉跄跄地跨出山洞。   他在泥泞空茫的大山里游走,一遍又一遍喊着平烨烛,群山巍峨,没有一座能给予他回应。   姜深筋疲力尽,终于找到了那座埋葬着阴魂,也即将埋葬他的祠堂。   祠堂里烛火摇曳,平烨烛身上穿着沾满泥水的喜服,跪在蒲团上。   “平烨烛?”   背对他的平烨烛没有回应,寂静如死去的尸体。裸露的皮肤上有不少伤痕,发肿发红。   “你受伤了,我们先处理下。”姜深的声音打着颤,在祠堂里来回飘荡。   平烨烛点亮喜烛,朝着七歪八斜的牌位拜了两拜。   “你拜什么?”姜深放下他手里的相机,虚浮的步伐带着急切,“你在拜什么!?”   他抓着平烨烛的领子:“你穿这破玩意做什么,他们迷信,混账,你呢?平烨烛你正儿八经上过大学,你读过书,你明明什么都懂,你现在在干什么?”   平烨烛看起来与这里太过相配,好像他一眨眼,就能变作旧祠堂里被埋葬的一具尸体。   姜深将喜堂砸了个粉碎,巨大聒噪的打砸声是宣泄,也是哭泣。   沉重的喘息在间隙里漏出,像艰难拉动旧风箱。   “姜深。”平烨烛拉住他,“我是要死在大山的,只是你来了,我动摇了。”   “我不拜神佛,只拜你我。”   他们最终狼狈地下山,一言不发。   姜深几次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开口。他握着手里的相机,坐在篝火前接过烤白薯,突然说:“我打算回去了。”   “嗯。”平烨烛应他。   “我带不走你,对吗?”   “我是这里最后一个背尸人。等我爬不动山,我就离开。”   姜深定定地看着他,伸出小拇指:“等你出山,就来找我,保管罩着你。”   篝火里,伸出的小拇指没有得到回应。   平烨烛把滚烫的白薯塞给姜深说:“好。”   姜深赶在雨季来临前完成了取材。   两年后。   名为《归路》的纪录片得了国奖。颁奖台上空空如也,一段小小的短片正在播放。   “从取景,到剪辑,到成片,我花费了整整两年时间。《归路》值得这个奖项,我却不值得。感谢大家的厚爱,希望你们能喜欢《归路》。而我要去赴一场迟到两年的约。”   村寨依山而建,却并不破败。白墙黛瓦的建筑古朴雅致,街边小摊排排接着,热闹非凡。   姜深叫了辆三轮上山,接他的司机看见他愣了两秒,洋起真诚地笑:“哎!我记得你。你来取景时,坐得也是这辆三轮。”   他拍拍有些破旧的三轮,三轮车厢左右和后方都挂着宣传条幅,写着“好山好水好地方”。   姜深去看他,也笑起来:“学旅游专业那个是吧?”   “对对对!”导游嘿嘿笑着,骄傲得很,“我当时就说这山值得我们留在这儿。没讲错吧!早知道你是大艺术家,当初应该缠着你多给我几个镜头。”   姜深笑了笑,没答话。   导游带着他拜访山里的老寨长,姜深寒暄着,喝下几杯暖肚的米酒,突然发问:“我们这里还有背尸人吗?”   老寨长摇摇头:“哪里还有这种人。一年半前国家要求火葬,山头也要开发,这行断传承咯。”   “我当初见到过一个,叫平烨烛。您要是看过片子的话……”   “我看过你那个,拍得好啊。咱们的好山好水都拍出来了!可惜后来走了好几次山洪,寨子都换了个遍。”老寨长看着他,突然笑笑,带着些沧桑,“不过小伙子没打探清楚啊,背尸人这行要和死人打交道,讲传承,忌讳也多。入行的人要看命格够不够硬,能不能受得住阴魂。老一辈筛选完资格,就是抹名字。寨子里背尸人有四大家,平承朱白,现在一个都摸不着啦。你说的这个平烨烛,就是平家所有得了传承的走尸人都叫这个名字啊。”   “你要找人,得告诉我他的真实名字,哪怕有个第几代呢。不过也不好找,很多背尸人从接过传承开始就不用以前的名字了,名簿也都遗失了。”老寨长拍拍姜深的肩膀,“他不告诉你,即是缘分到此即止,小伙子别太执着。”   姜深抬起头,表情怔愣。   他的眼瞳里,老寨长年迈的面容成为定格,皱纹仿若沟壑,浑浊的眼睛好似大山乌云满布的雨夜。   画面渐淡。   姜深游离的声音跟着响起又落下:“是啊。也是。”   影院陷入黑暗,溪水与清风的声音慢慢响起。   屏幕上一行行小字逐渐浮现。   “我仿佛坠入幻境,时常怀疑与动摇。”   “不过你应该知道。”   “这座大山深处,有一只名为烨烛的孤魂野鬼。”   “如果我忘记了,麻烦你帮我记得他。”   “帮我,谢谢他。”   光芒骤现。   辽阔空茫山崖上,一个落寞的人影云淡风轻地坐着。   镜头拉远,山崖与人与一座座悬起的棺起融进广袤的大山里。   最终汇合成《归路》两字。   ——   哭泣声小小得响起,影片开始播放花絮。   郑元在前面跑,孙博弘牵着金毛慌张失措,后面的大鹅肆意张扬,嘎嘎叫着好不威风。   杂乱吵闹的场景让许多观众破涕为笑。   后面一段是剧组杀青离开大山前。大家哄笑着,怂恿同伴对着大山喊话。   孙博弘年长些,又因为带狗进组经常被人闹着起哄。第一个被推上前。   “哥喊新的一年片源不断,红红火火!”   “孙哥,赚大钱啊!”   孙博弘牵着金毛,看着群山突然大喊:“希望孙蛋蛋活得久一些!”   金毛懵懵懂懂,兴奋地叫了两声。   郑元被拽上前去时,不怀好意又有些羞涩地瞟了一眼廖嘉宇:“希望廖导少喝点酒,他吹了几个月镶在他拐杖上的石榴树其实是假的!希望大山庇佑下廖导,别让小老头被骗了!”   廖嘉宇气得给了郑元一拐棍,接着喊:“希望郑元给我补一块石榴石!   后面哄堂大笑。   廖嘉宇没停:“我得给小郑拍部戏做回礼。”   郑元看廖嘉宇得意洋洋的表情,整个人大型犬一样哭着扑了过去。   寡言少语的朗景气场很足,他说:“惟愿山河永存,人久留。”   贺执被留做大轴,被剧组扯上去时无奈笑笑:“我没什么想说的,希望小周导廖导身体健康吧。敬大家啊!”   廖嘉宇对此愤愤不平,嚷嚷着他身体好得很。   剧组大家也调侃贺执,说周导那么年轻,怎么就身体不好了,贺哥是不是积怨已久。   贺执还穿着平烨烛最后一幕的服装,他坐在山崖上,像极了那个姜深寻不到的孤魂野鬼。   大家说笑着离开。   一只苍白劲瘦的手突然出现,放下一只纸鹤。   镜头被剪辑师疯狂拉近,还在边角里标上了“这是我们周导”几个字。   被放大的画面很是模糊,但依然能看清展开双翅的纸鹤上写着:   ——敬大山,敬你我。   作者有话说:   《归路》的剧情因为和贺执周沉的感情联系太紧密了,前文断断续续写了很多很多,有些片段以不同形式反复出现过。这里再一一复述太重复了,希望不会对戏中戏造成不连贯或者表达不清的情况。   关于《归路》,其实有写过一版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结尾,是讲姜深在邮局里查到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心有所归,谢谢。——俞良骥”   也就是平烨烛回归自己的生活,离开了大山。最终觉得既然他们以平烨烛的身份相识,就没必要在以别的名字相认。所以剧情也到此为止了。   对于偷偷放纸鹤的小周导,作者的态度是:没想到被抓包了吧,没想到被廖导放出来了吧! 第148章 完结章   《归路》上映当晚,所有的热门话题几乎都与它有关。   它文艺却不平淡。跌宕的剧情,炙热的情感,都在最后茫茫大山里飘散如烟尘。   许多人说走出电影院,就好像走出了大山,激烈情绪被蒙上薄纱,只留下麻木发痒的内心。   “我到死都没想过平烨烛是个假名字啊!初听就觉得这名字飘忽不定,不像正常大山里的人会有的名字呜呜呜。这是把大刀啊!”   “看完给老家的奶奶打了个电话,有点怀念过去了。”   “真的拍得太好了,以为会是那种很救赎很套路的宣传文,但是其实很多封建习俗也都提到了。真的就是大山。”   “归路是姜深和平烨烛在找的,是留恋大山的导游在找的,也是我们在找的吧。哎……不愧是廖嘉宇啊,赔我的眼泪!”   “别的不说,这片子全是遗憾啊!那个忙于工作见不到母亲的阿姨简直演未来的我呜呜呜!”   网友们哭天喊地,电影院里贺执抱着最大号的爆米花,没从片尾的花絮里走出来。   没有首映,又陷入“恶有恶报”风波。贺执彻彻底底出名了,他此时带着口罩,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左手抱着爆米花,右手紧紧攥着妄想逃跑的小周导,表情玩味。   “敬大山……敬你我?”   电影院昏暗憋闷,周沉脸上泛起热气。   他手掌心贴着贺执的手背,将爆米花桶举起,遮住了两人的脸。   眼角落下湿热的吻,周沉看着贺执说:“敬你我。”   ——   《归路》只蹭了个节假日的尾巴,最终获得六千万票房的成绩。对于一个文艺片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最重要的是,《归路》被提名了。   这次提名的是青云奖的最佳影片奖,最佳导演将和最佳男配奖。   比起金羽奖,青云奖的评比更加专业严苛,代表着国内业界的最高水准。获奖影片无一不有着独特的意义,或是在表现技术,业界专业上有所突破。   获得金羽奖代表着演员已经进入大众视野,并被业界承认。获得青云奖,则是影视界崇高的荣誉。   郑元:廖导一开始就奔着青云去的吧,怪不得对票房云淡风轻的。   朗景:恭喜,可惜了,没被提名最佳男主。   廖嘉宇:这次青云奖的最佳男主基本已经确定是黎影了。他那个片子偏纪录片,手法很新颖。那群老家伙看见就走不动道,哼!   曾琳:嗨呀,报男配把握大嘛!不过就是姜深这个角色作为男配欠了点,廖导只能忍痛给小贺啦。   廖嘉宇:郑元,下一届的青云奖你给我搬回来啊!   郑元:啊?????   贺执:廖导是向你表达歉意,本来这个奖你有机会能搏一搏的,现在便宜我了。   周沉:小郑加油。   郑元:啊???   郑元退出群聊。   郑元加入群聊。   郑元:“哥哥你们别搞我啊!我哪配和黎影比啊!”   郑元期期艾艾的喊叫从听筒里传来,贺执弯起嘴角,点开廖嘉宇的对话框,小声自言自语:“谁让廖导天天算计我。”   “黎影好几年没拍戏了吧,刚复出就能拿青云奖,不愧是黎影啊。”   周沉把手机举到贺执面前:“他拍了好几部烂片了,能拿奖是因为他找到了千里马。”   贺执看向屏幕,赫然是周沉与廖嘉宇的聊天记录。   廖嘉宇:黎影这混小子悄无声息把老子的小宝藏拐跑了!他那个新戏就是写归路的编剧写得!   廖嘉宇:还跟我这儿骗,说什么小屿不好约!这占山为王的小狐狸!   廖嘉宇:我约了他们见面,青云奖的时候你给我去把小屿抢回来!反正小屿下部戏得是我的!   周沉:廖导。金羽奖的时候黎影帮贺执解围,我们还欠人家人情。   廖嘉宇:……   廖嘉宇:你也是只小狐狸!   颁奖典礼当日,周沉与贺执赴约,终于见到了写出《归路》的神秘编剧。   陈屿看起来三十多岁,带着黑框眼镜,眉眼间有些沧桑。气质与他的名字很相配,厚重如一座岛屿。   黎影比陈屿高几公分,身上的礼服华贵精致,墨色布料锈着暗纹,与身着素净西装的陈屿比起来光彩夺目得多。   “陈屿,很感谢你们能将《归路》演绎出来。”陈屿同贺执握手,“平烨烛是个很麻烦的角色,你演得很准确。”   贺执扬扬嘴角,眼睛却微微眯起。   陈屿的手没有收回,而是顺着贺执的小臂向上,似有似无地点了点他的脖子:“见到你之后我就知道你为什么能演得好平烨烛了。”   在他指尖停留的位置,有一块周围泛红的淤青。   见到陈屿时贺执就感觉到一丝微妙的违和。陈屿的外貌不算普通,但也不出众。他的气息内敛,社交起来游刃有余,像是在社会里摸爬滚打贯了的老狐狸。   一只被尘世侵染的狐狸,怎么可能写得出《归路》?   陈屿就像披着繁盛假象的街道,华灯尽灭时,他的长袖善舞就会悻悻褪下,变回真正的陈屿。   察觉到贺执的紧张,陈屿笑笑:“别在意。”   他扯开自己的领子,领带松散地挪开,露出他的脖颈。姣好的颈部线条张弛有度,却不能让贺执欣赏半分。   因为陈屿的皮肤上,是一圈发乌的掐痕,肩颈的位置还有个不深不浅的咬痕。   “我们是一样的疯子。”陈屿整理好衣服说,“我有部戏想邀请你参演,廖导也会来。”   贺执的眼神若有若无地飘向不远处交谈的周沉和黎影:“他?”   陈屿点头。   “黎影看起来还挺正常……”   “是我主动要求的。我有些特殊情况,黎影能帮我。”   混着刀枪寒暄的黎影和周沉根本没有上心过,四只眼睛时不时飘向陈屿和贺执。   在陈屿扯下领带,又若无其事地整理衣服时,黎影就坐不住了。   不等贺执回答,黎影已经冲进来,带着他的招牌微笑把陈屿的领子裹紧:“典礼快开始了。”   贺执刚想说话,已经被周沉搂在怀里。   他的小周导言笑晏晏,敌意非凡:“嗯,快开始了。”   ——   青云奖颁奖典礼正式开始。   主持人是六十八岁的老戏骨鹏兆。他拿着手卡,朝台下一笑:“这次有我们的老朋友。”   “他曾蝉联青云奖三届最佳导演奖。任职青云奖评委十二年。他经常推陈出新,不断钻研。他喜欢爬山,也爱着大山……青云奖第七十六届最佳导演奖获得者:廖嘉宇!恭喜!”   灯光落在廖嘉宇身上。他神态自若得站起:“哎呀,领了好多回了。”   声音一落,下面立刻哄笑起来。   鹏兆习以为常,廖嘉宇的每一次获奖,都欠的很。他拍拍话筒:“那我们颁下个奖。”   “哎老鹏你!”廖嘉宇气得敲拐棍。   他与鹏兆是一对损友,凡是他获奖,主办方只请鹏兆来治他,一治一个准。   “哎我离开这个大厅,有个一两年了。”廖嘉宇言归正传,“这次能回来,不是因为廖嘉宇拍了《归路》,是因为廖嘉宇找了周沉一起拍《归路》。我想请周沉,《归路》的副导演和我一起领这个奖。”   灯光准确打在周沉身上。   他起身,将廖嘉宇请上台,而后跟上。   鹏兆和廖嘉宇打打骂骂地结束颁奖,轮到最近男配角。   最佳男配的提名中有两部谍战戏,两部灾难片。唯一的文艺片,即是《归路》。   鹏兆看着获奖名单,表情无奈:“我就说有些争强好胜的人沉寂两年没憋好事吧?”   “最佳男配角获得者——《归路》平烨烛!”   鹏兆将奖杯递给贺执:“哎呀今年的年轻人真是后劲足得很呀,青云奖还是够格的话。这次没有‘见义勇为’啦。”   鹏兆在贺执后背拍了两巴掌,贺执才算回神:“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足够优秀,缺少的总会补足。无论是柏云阳还是平烨烛,我们都印象深刻。”鹏兆笑笑,“恭喜你,贺执,恭喜你获得最佳男配!”   贺执接过奖杯,越过层层人海,去看端坐在台下的周沉。   鹏兆见惯了初次获奖演员的怔愣,了然一笑:“话筒交给你,贺执,有什么想说的吗?”   台下,有欣慰,有艳羡;有嫉妒,有不屑。   贺执尽收眼底,却只摄入无数无意义的过眼云烟。   无数面容曾斩获万千奖项,光芒四溢。可在他眼里,只有一人值得注目。   “归路讲大山,也讲你我。讲人世间所求的居所,讲千万人奔赴的终局。”   “谢谢大家,愿意承认曾荒废的,迷茫的岁月。愿意替姜深,记住大山里的鬼魅。”   “谢谢你。”   “愿意回到现在,同我拥有未来。”   掌声四溢中,贺执弯腰鞠躬。   夺目的光彩里,他分明看到周沉朝他笑,无声地对他说:   “也谢谢你,愿意爱我。”   -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完结啦,非常非常感恩大家的陪伴。   周沉和贺执的感情很复杂,精神状态都过于美丽(?),盘人物性格真的差点把作者也给盘疯掉。加上采用了将人物感情融入戏中戏的写法,创作中的我真的很像阴暗爬行的老鼠。非常感谢我的朋友们听我发疯。也希望大家能喜欢小周和小贺!   之后还会更新几章番外,再次感恩各位的支持!   下本写《蜂鸟》。讲黎影和陈屿的故事,预计四月底五月初开文,感兴趣的大家可以收藏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