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   作者:达尔彭   文案:   儿子的足球队里新来了一个小孩。   漂亮是漂亮,脾气有点坏,儿子很喜欢,当爹的也很喜欢。   但年纪都能当人爹了,何必再惹一身臊?   谁知道看着儿子追人,这当爹的内心占有欲和爱欲方被人激的如那枯木逢春雨后春笋,收不住了。   -   政宗实x羊咲   对外高高在上对内会做饭会照顾人的人妻属性x对外暴躁小辣椒对内可怜小野猫   -   1v1 爹是攻   没有脚踏两条船,只有修罗场   无同妻无骗婚无dy   羊咲一开始就只喜欢政宗实,政宗实起初没那么上心(呜呜呜)   -   别带三观,别代现实,洁癖勿入,评论区置顶排雷   - 第1章   “回来了?”男人眉眼深邃,高大的身躯颇有压迫性,将门打开,背向室内光,面部的阴翳更深,但他笑了一下,眉目间流露出和蔼,“洗手吃饭。”   “哦好。”男生丢下紫色的球包,里头的足球让网袋子裹着,在瓷砖地上跳了几下,滚去了角落。   他踩掉运动鞋,跟着男人钻入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冲手,溅了一身湿,他顺带捧起水洗把脸,浑身的汗和自来水混在一起,在麦色肌肤上流淌。   撩起衣服擦干额前的碎发,男人蹙眉瞧他一眼,“去洗了澡再来吃,会感冒。”   “唉,啰嗦。”男生不在意,从橱柜里取出一双筷子就要上餐桌,一副饿狼下山的样子。   “政语。”男人脸色不太好,低声呵他,“去洗澡。”   政语对着父亲翻了一个白眼,不锈钢筷子丢在桌上,发出不满意的“乒乓”声。   饭桌只有两人,政语和他爸,政宗实。   政语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毛巾搭在肩膀上,政宗实也在看手机,父子俩相对无言。   吃着吃着,政语忽然冷冷笑了一声,放下筷子,两手捧着手机,啪嗒啪嗒打字,打完后反面盖住手机,对政宗实说:“球队里来了个新队员。”   政语眉眼清澈,二十岁出头,正是最青春活力的年纪,说起话来眉飞色舞,长相和政宗实不太像,不过偶尔两个人神态却颇为相似,坐在一起,散发出来生人勿近的气场,让人一看就是父子。   政宗实很耐心地,也放下了手机,挑了几根蔬菜一并夹入政语碗中。   “你认得不?”政语又问,三下五除二把蔬菜吃了,他不爱青菜,但政宗实不允许他只吃肉。   小时候政语吃麦当劳,政宗实会格外添半个西红柿,切片,夹在面包层中。   当爹的其实没多少耐心,但对儿子,还算过得去。至少比起丧偶式育儿家庭的父子关系,他认为自己将他和政语的父子关系处理得不错。   “我没仔细看。”政宗实回答。   “你之前不还会关心关心新买来的球员。”政语是在一个不大不小的俱乐部踢足球,兴趣为主,但踢得也还不错,这个俱乐部政宗实有投资,不过也是投着玩儿罢了,方便进出足球场,看他儿子踢球。   政宗实没有过多解释,只说最近忙。   政语忽然觉得没劲,扒拉两口饭,没继续说。   等到快吃完了,政语才问他爹:“周末有个友谊赛,你来看吗,正好在我大学里办,和学校校队踢,我这次不代表俱乐部,我出席校队。”   政宗实“嗯”一声,擦擦嘴,“你还蛮厉害,两头跑。”   “来不来?”政语问完,手机叮咚一响,他立刻打开,回了一个消息,“你来吧,我很少和校队的人踢。”   “嗯,再说吧。”   政语刚想说什么,客厅传来熟悉的手机铃声,不是政宗实饭桌上那部手机,而是他日常放家里的,当座机用的那部家庭号码,极少人能知道那台手机的号码。   政语看着政宗实气定神闲起身去接,接起来之后,往餐桌瞧了一眼,和儿子相视一看,去了二楼。   家是复式结构,政语的房间在一楼,政宗实在二楼,政宗实对政语管得不算严,家里很温馨,他不请保姆,除了打扫卫生的钟点工,平日就他和儿子两个人。   只有政宗实的卧室,政语是不能去的,相反,政语的卧室,政宗实可以随意踏入,他不让政语锁门,把门锁都拆了。   政语想反抗,结果就是断零花钱,试过一次就缴械投降——反正他有什么秘密,他爹都能知道,他爹无所不能,派人盯着儿子实在是太轻松了。   不如摆烂,爱咋咋地。   政语端起蛋花汤,通通喝掉,政宗实下了楼。   他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叮嘱政语:“我晚上出去一趟,你把碗洗了。”   “你还没吃完啊。”政语指着政宗实的碗,语调一扬,“不能浪费粮食,这可是你自己说过的。”   “把你自己的洗了。”   政语答应下,默默观察他爹在茶几上翻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政宗实从茶几下的抽屉中,拿出一盒避孕套。   政语知道那里有避孕套,因为他也偷过,还意外地合适,不知道该不该感慨基因的强大,连size都一样。   可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和政宗实并不像,至少长得不像,但是身体某些尺寸倒是格外相似,性取向也意外地相似。真不知道是先天的还是受他爹影响。   “你又去找羽京叔叔。”话语中透露抱怨,不清楚是抱怨什么。   政宗实明显动作一顿,关上抽屉,不说话,默认,政语冷冷一笑:“也不稍微避着点我,我可是你亲儿子。”   政宗实:“所以没必要避着。”   政宗实是个同性恋,从他儿子懂事起,他就没隐瞒过这件事,反正他不亏欠政语一二,政语从出生开始,就没见过他妈,一直是政宗实带着,没喂过母乳,全靠奶粉,可能这也导致了政语性格一点儿也没有女性的柔和。   政宗实记得,政语刚上小学,第一次听生理卫生课,明白了所有生命孕育于女人,跑回家问他:“爸爸,我妈妈呢?我是女的生的,那我妈妈呢?”   在此之前,或许政语以为他是他爹生的。   “你没妈。”政宗实如实回答,也不打算哄骗他。   “不可能,老师说,我们都是妈妈生的。”   “你是买卷心菜送的。”   政宗实手里恰好拎了一袋卷心菜,他晃了晃塑料袋,面无表情告诉小孩。   政语当时就哭了,脚跺地板,“怪不得我讨厌吃卷心菜啊!”   “讨厌也得吃,今晚吃鸡蛋炒卷心菜。”   这是政宗实的育儿之道。   政语被他养成桀骜不驯的野马,但还好,对他爹还能听从一二。   后来政语再也没问过类似的问题,政宗实也不打算做那个知心人“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两个人对于母亲都绝口不提。   因此政宗实说的没错,正因为是儿子,所以没必要避着。   政语无言,政宗实准备出门前一秒,政语又喊了一声:“周末来我学校看啊。”   政宗实看起来心情好了一点,应着:“除非你赢得下来。”   “必须得赢啊,我得让新来的那人看看,看他还瞧不起我。”   “遇到对手了。”政宗实忽然不着急走了,从口袋掏了一盒薄荷糖,戒烟用的,丢嘴里嚼,口腔溢满沁人心脾的茉莉香。   “算不上,就是一样踢前锋的……”政语用筷子挑着碗中剩下的米粒儿,满眼不屑,政宗实一眼瞧出,儿子和那个人有冲突,实在太正常了,政语到哪儿都能像个三岁小毛孩一样和人起争执。   次数一多,政宗实懒得教育他。   “刘教练说要双锋阵,但我和他合不来,我从没和人踢过双锋,抢球呢这不是。”   政宗实想了想,发信息给司机,等待之际,他调出俱乐部近期的买人情况,这小俱乐部没什么名气,更像青少年训练营,喜欢踢球的有钱人家小孩会来踢踢,因为俱乐部投资人多,像政宗实这样的巨款,不下几个,俱乐部特有钱,比赛机会不少,但很少买什么球员,除非特别优秀。   政宗实打开资料,的确看见一份新增球员名单,他问:“什么名字?”   “名字可逗。”政语玩味笑说,“羊,咲,口字旁一个关,以前没见过这字,队里有人说是日语开花的意思,羊开花,乐死了。”   政宗实看见了“羊咲”的名字躺在名单之上,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只小绵羊的形象,想象不出来叫这个名字的小孩踢球是什么样子。   而俱乐部给他的工资并不低,自然和什么巨星职业球员不能比,可这笔钱也比普通人上个班强,累是累点。   资料显示,羊咲年纪比政语大上三岁,今年二十三,照片一栏,空着。   “好好相处。”政宗实收起手机,司机已经到了,他准备出门,走之前又嘱咐政语,“把碗洗了。”   --------------------   我来试试吧!!!!!好久没写文了,最近心情不是特别好,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希望多多鼓励!!!喜欢就看吧,不喜欢不要勉强昂!祝大家生活愉快。然后然后——别站错了(嗯嗯我写文的通病就是乱拉郎/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人物性格问题不要骂作者/作者就是一拉郎的 第2章   施羽京像往常那样,披了个浴巾点一支烟抽,递了一根给政宗实,眼神示意,政宗实说不用,施羽京勾唇一笑,“怎么还戒烟了?”   “没兴致。”   “和我在一起没兴致?”   政宗实没回答,而是问他:“项目结束了?还顺利么。”   施羽京说结束了,吸一口烟,厌嫌看一眼手中的烟,“潮了。”摁灭在烟灰缸里,“呵,张总总算没给我找麻烦了。”   “张廷海?”   政宗实在脑中搜刮张廷海的信息。   他对施羽京的企业并不了解太多,他很久没做外贸,而施羽京的企业不是什么头部大企,在政宗实所管的范围内,两个人极少接触。如果不是十多年的老同学交情,以最开始施羽京的销售身份,没机会接触政宗实,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不是因为认识了姓政的,有钱有势,施羽京也没机会坐到现在副总的位置。   人情社会里他是政宗实的情人,他单方面认为。   “还能有谁,咱小企业,张总就他一个……”施羽京脸上的表情一变,嘲讽地望着玻璃上的倒影,“但他没难为我了,你猜为什么?”   政宗实不语,施羽京慢悠悠地说:“上周二我在厕所和你打电话,你还记得吗,政宗实。”   政宗实扬起半边眉,他当然记得,才过去四五天,上周二是他们最近半个月唯一一次通话,没做别的,不过是phone。   “张廷海听见了。”施羽京言简意赅,直勾勾盯着政宗实,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听见我在厕所和你隔空做。”   政宗实侧目瞧他,施羽京的长相不是乍一看很惊艳的类型,但是耐看,尤其是这么多年,政宗实觉得他没什么大变化,憔悴了一点,反而更有韵味了。   但政宗实五味杂陈,施羽京是什么人,私生活如何,政宗实不是不知道。   他清楚得很,不予置评。   “然后他说想睡我。”施羽京说,语气很平静,他打量政宗实,企图从政宗实的脸上捕捉一点表情,但很遗憾,政宗实比他本人更平静。   见施羽京满脸期待,期待自己说些什么,政宗实只好顺着他问:“然后你们睡了?”   施羽京眉心一跳,两秒后,轻飘飘说:“对啊,睡了。”   又过了两秒,施羽京总算在政宗实脸上看见了他往日不会有的表情。政宗实皱了一下眉,不过很快便放松下来,像是松了口气,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这倒是一如既往。   “嗯,我先走了。”政宗实看了一眼手机,政语给他发过一则短信,意思是走得急碗没洗,和朋友出去玩。   看到这条短信,政宗实心情不太佳。   具体是为什么,他只知道,总不是为他儿子没洗碗。他儿子一直是吊儿郎当惯了的。   关掉手机,他抬眼扫一道施羽京,施羽京薄薄的脸颊还是红润的,云雨之后的余潮留在脸上,嘴唇一张一翕,“你急着回去?”   “不急,只是回去。”   政宗实开始穿衣服,一颗一颗扣子,从腰腹往上扣,施羽京吞了吞唾沫,他有点怵政宗实这副模样,但他们太熟了,施羽京不认为政宗实会真生什么气,政宗实没立场。   施羽京也恨他没立场。   “你生气了?”他还是问了。   “生什么气。”   “我和张廷海睡了。”   “你说过了。”政宗实穿好衬衣,便套上裤子,皮带声音叮叮当当。和解开时发出的声响一模一样。   “政宗实。”施羽京被他的反应弄得不耐烦,“有意思吗?”   政宗实不说话,他总是这般,施羽京和他相处十几年都无法习惯他的傲慢,不习惯,却又很喜欢这个人的身体,还有那张不论是二十多岁还是现在四十岁棱角分明的脸,道貌岸然,高高挂起。   很久之前,施羽京动过心的,后来他发现,政宗实没心,也不需要任何人为他掏心,大脑用来思考,肺用来呼吸,肝脏用来苟活,对于政宗实,心脏是他的器官里唯一被闲置的。   “话说清楚点,”政宗实反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穿好衣服捞起手机,低头慢悠悠给司机发了一条短信,并不忌讳让施羽京看见,施羽京看的很清楚,一字一句:现在把车内开冷气打开,如果你开着就调低点。   发送成功。   他这才抬起脸淡淡看向施羽京,语气平平,“什么有没有意思?”   施羽京一口闷气憋在心间,咬紧下唇。   正犹豫片刻,政宗实抬腿就要走,施羽京这才忍不住低吼:“我和谁睡觉,你管不着吧?!你既然管不着,就别他妈摆着张臭脸给我看!”   政宗实停下脚步,宽厚的背影一滞,连带着施羽京的身子一僵,政宗实侧过头说:“你误会了小施,我没想管。”   和风细雨的嗓音,没有一点儿异常,谁都听不出来生了气。   小施。政宗实是这么叫他的。   施羽京心脏抽了抽,一般政宗实只有在高潮之处才会这么喊他,平日都是连名带姓,一字不差。但“小施”听起来很别扭,因为施羽京已经不是刚和政宗实认识的那个小施了,说起来,政宗实也很久没这么叫过他,很久,大概五六年再往前。   只不过施羽京或许意识到,这是政宗实真正发脾气的前奏,先哄着,如果施羽京吃软不吃硬,只有兜着走。   施羽京不是没试过,惹怒政宗实,最长一次是半年没见面,手头谈好的合作方总让不知道的人翘掉。   政宗实没心,但却有很多心眼,他绝不可能让人白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一分一毫算得比谁都清楚,面上却云淡风轻,毫不在乎的样子。   施羽京内心打了个冷战,他脸色阴郁,缄默不言,慢慢地,他舒一口气——何必呢,和政宗实吵架。在政宗实身上捞到的好处远比被他气的要多得多。   是他又一次自作多情,太瞧得起自己。   政宗实根本不关心他施羽京和谁睡觉,哪天他死了,政宗实只会觉得很可惜,少了一个可以为他保守同性恋身份秘密的……政宗实若是提起他,会道是“合作伙伴”。   政宗实没心。   施羽京很快笑了起来,“我随便说的,你……回家吧,下次见。”   施羽京挥挥手,又把桌上受了潮的烟拿起来,手指小幅度发着抖,某个瞬间他为刚才的失态而恐惧。   他不知道政宗实会不会就这样再也不联系他,好在政宗实温和地说了一声:“没事,下次见。”   和往常每一次告别都一样。   施羽京也一样,想说别见了,可话到嘴边只点点头,“拜拜,向小语问个好,我寄了一箱荔枝给他。”   “嗯,破费了。”政宗实关上了房间门。 第3章   打开门。   和酒店不一样,家总是很温暖的,开灯后,天花板水晶灯散射出暖黄色的光,照在浅棕色的皮沙发上。   政宗实有钱,有权,也有势,出门在外总归是要配个司机,坐SUV,穿西装偶尔打领带,把自己收拾得像猫似的利索干净。   但他住的地方,复式上下两层,面积不超两百,他嫌大了,刚搬进来时总觉这屋子冷冷清清,不够温馨,不像先前的屋子,有不少政语的玩具和运动装备,这些小东西在政语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政宗实一件一件给挑的,从学步车到乐高积木。   可政语是个败家子。搬家不愿收拾东西,搬家公司的人把他的玩意儿打包进纸箱,搬到这里后,那三个大纸箱便躺进了储物室吃灰,政语懒得翻,也不让别人动。   于是住进来后有至少半年的时间,政宗实不停地收快递,秘书不停地陪他去超市,他像个即将过冬的棕熊,不停地往家里塞东西。   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一个插了鲜花的花瓶,阳台布满了绿植,电视柜前的鱼缸里养了不少五彩斑斓的鱼,厨房灶台永远处在等待收拾和已收拾干净两种状态——政宗实喜欢做饭,换言之,比起西装,他更喜欢围裙。比起和人相处,他更喜欢逗花鸟虫鱼。   儿子说他这些年越来越养生,烟戒了酒不喝了连和羽京叔叔见面的频率都少了。   为什么?   能为什么。   没兴致。   政宗实只觉生活很无趣。   身边巴结他的人源源不断,一个个儿的连说话模板都像是从网上抄的——他也是上网的,也知道有些帖子专门教职场小白同领导讲话,但鲜少有人教他怎么和职场新人沟通的,偶尔经过市场部那群年轻人的办公室,在外头能听见里头欢声笑语,可他一走进去呢,大家就成正午的花,焉了,如同老鼠见了猫。   他确实是一只大猫,私底下同事管他叫豹总,没做好工作,豹总从不当面批人,给足了面儿,甚至还会说“辛苦了”,回头奖金扣光。   像极了那夜里游猎的豹子,在镜头里眼睛泛着荧光绿。   除了他们呢,就剩一些给他擦鞋递茶说一些悦耳话,但凡问起工作进度和难处,回答只有保证完成任务。   好像这人过了四十岁,什么话什么人,听烦了看厌了,很没意思,没劲。   不如做一顿油爆大虾来得实际。   政宗实靠在门边,对着无人的房子发呆。   餐桌上是政语那臭小孩丢下的碗筷,饭菜倒是横扫一空,但不用他亲手摸一摸就能知道,油渍不用热水是很难洗掉的了,肯定都粘巴上了。   就应该让政语走之前把碗筷放厨房池子里泡着。   政宗实慢悠悠洗了碗,想起施羽京说的一箱荔枝,给政语发了一条微信,提醒他去菜鸟驿站取一下。   政语一如既往不回信息,政宗实不管他,转而打开外卖软件下单一份油爆大虾,家里没食材,点个外卖也是常有的事。   其实总裁不总裁,该吃吃该喝喝,人嘛,生活嘛,没那么玄乎。   窗外下起雨,政宗实将阳台的衣服收进屋内,一件件规规矩矩叠好,分出政语的、自己的,两沓。   做家务是一项很好的活动。   这也是为什么政宗实不请全职保姆只偶尔请一下钟点工。   做家务让他放松、整理心情。   眼下他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施羽京跟了他十多年,两个人熟络得就像老朋友,其实五六年前,政宗实有想过和他一起过日子的,反正政语也大了。   后来是什么原因,两个人没再提同居的事。   当时感情很好,却慢慢随着年岁增长,互相有了嫌隙。什么原因,政宗实找不出来,想必施羽京也是。   施羽京时常拿他发脾气,他也总不愿留在施羽京身边过夜。   最严重的一次争吵,是做完之后施羽京说自己可能有病,他和别人睡了,结果那个套破了,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完全健康的。   政宗实怒得想当场大骂——最终却没说什么,施羽京欲哭无泪的样子,他看着也很不是滋味,他没资格说施羽京,他们只是熟得像老朋友,却连朋友都不算,何况当时没戴套还是他提出来的,自讨苦吃。   而后长达半年没和施羽京联系,施羽京拿着体检报告来找他,他们又莫名其妙回到原点。   寂寞。   政宗实只觉得很寂寞。   社会地位越高,他越寂寞。   年轻时他不能出柜,没法儿光明正大和人牵手谈恋爱,身边永远有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后来更不能了。   连他儿子高考,他从没跟外人提过的事,都依然有人知道政语考了多少分去了哪读书,还发短信来贺喜他儿子取得佳绩。   呸,指不定多嘲笑他呢。   政语上的这个大学,没点能耐的人还真念不全这大学的名字。前面的附属名号倒是够响亮。   政宗实在沙发上小憩,眯着眼,额前头发已经散下来了,身上的衣服也不再规整,皱着,看起来睡得并不踏实。   屋外惊雷响起,政宗实拿出手机看了看,外卖还没到,迟了一个小时,他也睡了一个小时。   肚子咕咕叫,政宗实有点烦闷,在聊天框给外卖员发消息:到了没?   骑手:快了快了,在小区了。   政宗实只好放下手机,抬手遮住光,又合上了眼。   这一次他不知道睡了多久,再睁眼时,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没先前大了,像拧湿毛巾,答答落下几滴水。   油爆大虾。   政宗实满脑子油爆大虾,可油爆大虾并不在嘴边。   他恼了,干脆一个电话打过去,连嘟嘟声都没有,直接进入电子音“无法接通”。   再打一次,得,通了,政宗实按耐住内心的烦躁:“我知道下雨会迟,但是迟了快一个半小时,不合理吧?”   话一出来便是平日对待下属的口气,即便隔着手机,也极具压迫性,听得电话那头的外卖员一愣,哆哆嗦嗦地回他:“我……对不起,困、困在电梯里了……先生……停电,电梯不动了……” 第4章   羊咲不知道在电梯里待了多久。   黑暗幽闭的空间里,手机是唯一的发光源,电梯停下来的那一刻,仿佛心脏也跟着停止了,他不敢乱动,两条腿却不住地颤抖,活了二十年都没经历过这种倒霉事儿,他倒霉的人生难不成要以这种倒霉的电梯事故而终止?   紧急呼救按响后,好一阵没有人回应,羊咲又把全部楼层都按了一遍,毫无反应,他没辙了,握着手机缩在角落,胸口还抱着某位顾客的外卖,在如此封闭的空间里,一阵阵油炸的香味飘出来,萦绕着他,他肚子也挺饿的,但眼下比肚子饿更恐怖的是,他好像一时半会出不去了,但也一时半会死不了。   电梯里信号不佳,他没法儿给顾客发信息道个歉。   这还是他第一天上岗送外卖呢,就遇到大暴雨,浑身淋透了不说,生死未卜。   羊咲蹲在一角,想着想着,嗤嗤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手机就响了。   不是没信号么……羊咲像抓住救命稻草,赶紧接了,对方的声音他听不太清,电流沙沙的,他猜得那人一定很生气,这饭送了一个半小时,但也不是他的错啊。   “电梯停了?”   那人停顿三秒后,突然问他。   羊咲拼命点头,理智也回神,头发丝上浸了汗水雨水,一滴滴掉在电梯的瓷砖上,他清澈的嗓音在电梯中清晰可见,“嗯,停电了,能不能麻烦您联系您这边的物业,我——”   “行,等着。”   那个男人没耐心继续听下去般,挂了电话。   这一趟,羊咲没有等太久,只是电梯突然往下降,头顶传出轰隆隆的声音,隔着电梯顶他都能想象到那一深渊巨口般的齿轮缓缓滚动,他差点以为自己要从七八楼摔下去,吓得抱紧了外卖——本能反应,好像这外卖多重要似的,整个人都蜷缩成一个小团,然而电梯下降得很慢,几分钟后停了下来,门外也传来嘈杂的人声。   “来来,阿叔你把门弄开。”   “那个工具拿来,欸对就是那个。”   “不好意思啊先生,电梯停的时候突逢暴雨,我们保安处的人都没赶回来。”   “什么情况啊里头?”   “没人受伤吧应该。”   门外都是人,围满了,里里外外,除了物业,还有因电梯停电被困在大堂一楼的居民。   门是让人暴力撬开的,哐当一大声,像是朝羊咲耳蜗里砸了个洞,外头一个阿姨冒出头对他大喊一声,“诶!快出来吧!没受伤吧?”   羊咲这才惊慌地抬起脸,黑漆漆的瞳孔总算见了外面的光,物业阿姨又催了一次:“快出来呀,我们要进维修了。”   “哦,哦……”羊咲两手撑着地,慢吞吞站起来,腿还在抖,心中倒不怕了,他其实不是胆子很小的人,只是被电梯突然的运作给吓了一大跳,还有点恍惚,怀里捧着的外卖袋子忽然让一只伸过来的胳膊给取走,他本能地躲开,那只手停在上头,几秒后,苍劲的手指微微弯曲勾走了袋子。   “辛苦你了。”拿走外卖的那个男人,手腕戴了一只泛着偏光的银表,低声跟他道谢,嗓音浑厚,不用看,羊咲都知道这男人年纪不轻了。   可他忍不住闻声抬头看去,从手表慢慢往上看,领口是敞开的,下巴一层薄青胡渣,嘴唇抿得很紧,看起来刻薄。   羊咲对上男人眼睛的时候,刻薄一词从他脑海中消失,他看他的眼神是关切的,尽管只有一点点,羊咲也能察觉到,并为此松一口气。   男人其实没有比他高太多,只是羊咲佝着肩膀,还是一副受惊的模样,这才觉着这个男人又高又壮,身上还莫名其妙地披着西服,明明是夏天,即便下了暴雨也是闷热的,可就是这一身挺括的西装,扣子没扣,披着,可以看见内里的深蓝色衬衣。羊咲没挪开视线,这一身装束,放在一群休闲居民里太出类拔萃了些。   “不辛苦,不辛苦的。”羊咲离开电梯后,松了口气,仿佛劫后余生,“谢谢您。”   “谢我什么?”政宗实望着那双湿黑的眼睛,笑了笑,语气轻松,却偏偏对着物业处的几个工作人员话锋一转,“谢物业就行了,再晚一些,说不定明天要上社会新闻。”   他没说的太难听,没说“你可能要死里头”,但羊咲听出来了,泛起一阵后知后觉的胆寒。   “政总,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次的确是我们工作的疏忽。”物业处的人又是哈腰赔不是,又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瓶矿泉水,两手递上来,“您喝点水?”   政宗实不要,下巴一扬,那瓶水就递到了羊咲面前,羊咲对着这矿泉水愣了半晌,不为别的,只为这矿泉水的包装,上头全英文,瓶子还是玻璃的,瓶身厚重且透亮——连水看起来都价值不菲,甩怡宝康师傅几条街。   这无疑是个高档小区,这点外卖的先生无疑是个大款。   羊咲张了张嘴,又赶紧闭上嘴,将惊叹憋回胸腔,心中下了个结论,当即摆摆手,头上的黄色安全帽,两只兔耳朵跟着一起晃,他诚惶诚恐拒绝,“我不用了,我赶下一趟——”   “你送我一个都迟到快两小时了,还赶什么下一趟。”政宗实再一次打断羊咲说话,他瞧一眼兔耳朵,双手环在胸前,守在电梯旁监工,语气懒散揶揄,“拿着吧,物业不赔你精神损失费都是你吃亏。”   “好吧。”   羊咲收下水,物业处的阿姨神情一松,“诶,您慢走。”   羊咲扶了扶头盔便走了,离开大堂,手里抱着那瓶矿泉水。   政宗实冷不丁朝他的背影看了一阵,眼睛又飘到了那双兔耳朵上,一直到兔耳朵消失在他的视野内。   电梯门刚开的时候,他就看见那一双兔耳朵了,黄灿灿毛茸茸,头盔的主人一抬头,耳朵便随之摇摆,好像真长了这么双耳朵,好像蹲在里头的真是一只兔子,反正兔子也是一样容易受惊吓。   但他搞不明白现在送外卖的为什么要戴个这玩意儿,怪。   不过那个骑手看起来很小,估摸着也就同他儿子一般大,脸蛋也很青涩,戴着那兔耳朵便没那般违和,说有一点可爱也无妨。   这么好的年纪出来跑外卖,挺不容易的。   政宗实对着消失的背影,默默喟叹,他儿子政语什么时候能有点出息。   “政总,您看您先回去休息?我们这边进度完成了会跟您说的。”   物业处对政宗实这般奉承,不过是因为政宗实是这一处楼盘的投资商罢了,眼下让投资方亲自来监督一个寻常维修,物业处如临大敌,比电梯真塌了还让他们不安,像老师亲眼盯着人写题,会做与否都是无从落笔。   闻言政宗实笑了,他摇了摇手中的塑料袋,油爆大虾早就凉透,不过热热也还能吃,他扫一眼物业管理员,“你想要我走楼梯上去么。”   政宗实是走楼梯下来的,为了拿他的油爆大虾。   “啊不不不,您看我都给忘了,我们加紧修!”管理员立马开了传讯机,对着那边的安保狐假虎威怒吼,“隔壁那台供上电了没?!都过去十多分钟了!” 第5章   羊咲的电动车让大风挂倒在地,雨是停了,但这一篓子的外卖全撒了,泡满了雨水,路灯让满地的餐盒尽显狼狈。   他怎么也没想到,第一天送外卖,没栽在走错路,而是栽在倾盆大雨里,栽得又狠又痛。   羊咲吸了吸鼻子,下次应该要看一看天气预报的……也有可能没有下次了,手机一打开,全是平台的取消订单。   不仅没赚到钱,还得赔钱。不仅赔了钱,还得赔车——这车可是他专门找人改装过的高速电动车,花了不少钱,一趟宣告投资失败。   羊咲扶好车,毫不忌讳坐在地上,反正浑身都脏了。   他拨弄手机,赔款、道歉、给平台提申请,想说明这是意外情况,平台却只让他做好赔偿事宜就行了,言辞简单冷淡,羊咲突然想起一部电视剧,北上广不相信眼泪。   那是2015年的电视剧,他记得很清楚,这是他陪妈妈看过的最后一部电视剧,在医院看的,用他特地买给妈妈的平板,电视剧还没播完,妈妈就熬不住病痛,隆冬时节离了世,平板便给他爹二手便宜卖了。   回过神,羊咲觉着眼热,他摘下头盔,摸了摸兔子耳朵,雨后的凉风吹着,眼睛似乎没那么热了。   赔偿并不费时间,钱反正直接让平台扣,他打开未接通话一栏,满目红色加密手机号,都是顾客打的,却没有一个是他爸爸打来的。   回到家,晚上十一点,打开门,一片幽暗,阳台洒入淡蓝月光,照在客厅地板上,地板上趴着一个肥硕的身躯,扯着呼噜,这呼噜声不比羊咲今天听见的雷声小,节律盎然。   他轻手轻脚关好门,“咔哒”上锁,地板上的胖男人突然倒吸一口粗气,仿佛做梦受了惊吓,嘿咻嘿咻连滚带爬坐起来,四处张望。   透着阳台光,羊咲总觉着能看见一条细细银丝从他爹嘴角滑落在地。   羊咲打开灯。   “喂——!”他爹糊一把嘴,嘴角的口水擦干了,脸皱成一副小老头的样子,沟沟壑壑似乎能引流,舌头捋不直,抱怨,“干嘛开扔呢……”   羊咲按了两下开关,灯变成暖黄色,没有白炽那般刺眼。   他爹又喝酒了。   羊咲没辙,长腿一抬跨过他爹,走到茶几旁,趴下身子,从茶几底下找出一瓶药,拧开盖子倒出药丸,迅速过目一次,药丸颗粒没少,他爹没将抗抑郁的药和酒精一并吞。   “爸爸。”羊咲偷偷把药往茶几底下放,尽量往中间塞,别让他爹肥壮的手臂够得着。   他爹没应,翻了个身又继续呼呼大睡。   羊咲从沙发上捞起一张毯子,盖在父亲身上。   “酒彻底醒了才能吃药。”羊咲也不知道对着谁叮嘱,他爹鼾声如雷,把他完全屏蔽。   也把外界完全屏蔽。   这个状态不是一两天了,已经持续三四年,更早之前呢,只是确诊了中度抑郁症,他爹自从妈妈去世之后就消极怠世,工作给丢了,没干劲,隔三差五去麦当劳做钟点工,情绪越来越糟糕。   羊咲索性让他爸别干活了,羊咲说,他来养家,统共两个人,多大点事儿?那会儿羊咲刚成年,在市属少年足球队待了两年,踢得还不错,可市属少年足球队是没有工资的,里头的小孩都是爹妈送去好好培养,指望着以后能出人头地,去欧美混俱乐部,毕竟谁愿意在国内发展?   他妈妈生病之前,也是这么规划的,羊咲从小学业成绩就一般,体育还可以,在校队踢球让区队的教练看上了,就这么开始他的运动生涯。   父母俩供他一个小孩儿踢球,日子过得紧巴些,没关系,抵不住羊咲喜欢足球,也有点天赋。   可有天赋的人太多了,羊咲在市队里踢,没有特别出色,他要走,教练也不留,羊咲就是那一年离开市队,去踢俱乐部的,俱乐部给他钱,也只追求效益,队员来来去去,几乎都是散的,没有核心,羊咲过得并不快乐。   何况一开始踢,没多少钱,只够两个人吃饭。一直到他爹彻底没工作了,他才知道,他们家原来还欠着一大笔钱。   房贷是没还清的,车贷也没有,除此之外,还有找各路亲戚借的钱,用来给妈妈治病。   羊咲这才急眼了,问他爹怎么回事?他爹那会儿已经开始酗酒,十天里只有一两天能清清醒醒地活着,其余时间都醉生梦死。   他爹说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的就欠了这么多钱,老婆又不在了,家里的主心骨没了。   说着说着,就开始痛哭流涕,又要喝酒,心理医生开的药也不愿意吃。严重的时候,总说什么死了算了、和老婆一起死了算了,羊咲一听,一面担忧亲爹哪天真死了,他要成孤儿,一面又得强撑着笑脸,安抚他爹,说家里还有他这个顶梁柱。   他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看着儿子,儿子长得活似老婆,漂亮又风情的脸,放在男孩儿身上也不奇怪,不显妩媚,浓眉大眼的在球场上格外英姿飒爽,还好没遗传自己的基因,又蠢又丑,这辈子唯一做过正确的事就是在读书时代把他妈妈追到手,打的是真情牌。   是了,他家一直是妈妈赚得多,爸爸呢,说得好听点是个耙耳朵,脾气软、性格懦,挣的钱也少。   妈妈死了,爸爸病了,可不得利滚利,银行那边把车给收了,好在房贷还有羊咲勉强撑着,按月还,不然父子俩可真要露宿街头讨米吃,像极了以前他陪妈妈看过的电影,一个香港明星演的,是谁他不记得,只觉得挺帅,电影叫《父子》。   那部电影里父亲好赌成性,可恶至极,但羊咲的爸爸呢?   羊咲记得,妈妈去世之前,一家人都挺幸福的,妈妈每天忙工作的确很累,爸爸是没什么本事,三个人很少交谈,却也同样的,很少争吵,羊咲的爸爸能做一手好饭好菜,妈妈爱看电影电视剧,妈妈看什么,爸爸就陪妈妈看什么,三个人坐在电视机前,度过了成千上万个夜晚。   只是他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快乐的,妈妈对着电影喃喃自语:“结尾是什么意思……”   羊咲的爸爸通常会傻笑,没有更多回应,妈妈便沉默地去房间睡觉。   羊咲安静地看着父亲熟睡的脸,自从按时吃药以来,胖了几十斤,肥腻的脸颊肉贴着冰凉的地板,一呼一吸,让地板起了水雾。   看了许久,从房间里抱出一张枕头,垫在爸爸的脑袋下。   手里握着的昂贵矿泉水,放在了他枕边。 第6章   周末的球赛,政宗实如约参加了,最近刚忙完季度检查的事,政宗实难得休息,一大早亲自开车送政语去大学,便一并去看他的比赛。   球场人不多,友谊赛,没什么看头,足球在大学也不像篮球那般受欢迎,来的多是球员的亲朋好友,还有为了获得课外活动时长并不在意比赛的学生。   “诶!政语!”   政语正坐在他爹旁边吃早餐,被人喊了名字,他四处张望,陈豪跑了过来,穿着21号的球衣,政语身上是10号。   “政叔叔好,走吧政语,教练点人了。”陈豪跟政宗实打招呼,政宗实点点头,政语便在他视线之下,和他队友走了。   政语离开,政宗实一个人坐在观众席,就在第二排,离绿茵场很近,能看清楚每个小孩儿的面容。   校队的学生他不认得几个,只认得他儿子和刚才那个男生,俱乐部那边的一群年轻人,他倒是挺熟悉,一些球员,从十七八岁到二十四五,一直在这个俱乐部待着,政宗实每年作为股东大会代表给他们颁奖,已经面熟不少人了。   时间越到中午,天气渐渐炎热,政宗实总是西服傍身,纵然是休闲款的西服外衣,在露天球场不免觉得闷,他脱了外套,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叔叔小心!”   政宗实下意识抬手,握拳,飞来的足球便弹在他结实有力的小臂上,落了在地,骨碌碌滚远了。   这种事儿常有,尤其是学校的场地,并不规范,防护措施做的一般,哪个球员脚劲过猛,把球踢飞到观众席实在太正常。   他没放心上,眼前便跑来一个男孩,修长的腿直接跨过围栏,神色匆忙,和政语穿的球衣不同,是俱乐部那边的,红白相间,身上的数字是鲜明的9。   政宗实明白每个数字的含义,踢九号和十号,甚至于七号十一号,多半是极为重要的球员,再一想到政语说,刘教练要改双锋阵,他很快就知道,眼前这个小孩便是羊咲,新来的球员。   而当他对上羊咲视线的瞬间,羊咲明显错愕一刹,匆匆步履也逐渐放缓,眼前的男人他前不久才碰过面,即便是那么短暂的五六分钟,他也不会记不住,倒不全是因为电梯停电的事。   政宗实是他认知范围以外的存在——那种常常在电视访谈或新闻报纸上能出现的人,人们嗤之以鼻却又无可奈何的金融圈,总之就是那种人——羊咲想不出形容词,只想到了李嘉诚在澳门赌场的宣传图。   精英。   资本家。   成功人士。   想着想着,脑海中浮现出众多成功学的授课视频,他爸爸前几年还没病这么严重时,在网络上上过不少这类“如何变成成功人士”的课程,里面的讲师一个赛一个的慷慨激昂、口若悬河,愣是把这个世界讲得满地是黄金,愣是把没挖到黄金归咎于个人原因——具体什么个人原因?就是没上他的成功学课。   这哪是什么成功学?明明是赤裸裸的传销。羊咲爸爸差点进了传销组织,还好,那个组织和课程被一窝端了,他爸爸这才恍然大悟。羊咲知道这件事,还是事后他爸跟他说的,羊咲那会儿也不大,刚刚二十出头,一想到亲爹险些要被抓去传销组织,心怵得不行。   羊咲回过神,还没开口道歉,教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满满的愉悦和惊讶,“诶呀!政总怎么也来了,看政语来踢球了嘛?”   政宗实压根没把眼前的小孩和那天的外卖员联系在一起,那天羊咲头发凌乱又戴了个头盔,让雨淋得肮脏又狼狈。   他错过羊咲的视线,向他身后看去,教练老头三步并作两步跑上观众席,他个子不高,姿态滑稽,踢球技术不行但胜在很有作战头脑,因而成了俱乐部的主教练。   羊咲拉了教练一把,教练老头便趁势介绍了羊咲,“政总,这是羊咲,刚来俱乐部,前锋位置,和政语一起的,踢1442,但今天政语在学校阵营,所以今天俱乐部就是小羊打头阵了,踢4231。”   1442也不是什么特殊的阵容,常见的进攻方式是两个前锋拿球长传,快速反击,也就是说,由于中场力量比较薄弱,那么对前锋技术速度的要求就很高,要把握每一个拿球的机会。   教练老头既然这么安排,意味着走进攻路线,防守是不太行的——政语这小子,政宗实不用太操心,他知道儿子踢球一向生猛,教练老头以前就和政宗实说了,政语别的都好,最让人头疼的,就是脾气一点就燃,犯规铲人的时候简直不把对方当人看,也不把红牌当惩罚。踢前锋是有这个身体素质的,脑子快速度快,这体格带球过人不在话下。   而羊咲,政宗实目光在羊咲身上飘了一阵,胳膊腿都挺白净的,小腿修长,肌肉结实但并不显壮,比较瘦,像是餐饮结构跟不上运动量,养不出多少肌肉,整个人看着匀称,但踢前锋……政宗实并没有被说服,足球场上对抗性很强,前锋要有很强悍的爆发力,面对对手后卫围堵时能扛得住身体上的冲撞。   羊咲看着并不合适——或许这小孩技术好,跑动灵活吧。   政宗实最终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但羊咲敏锐地感知到了政宗实怀疑的眼神,尤其是政宗实目光落在他腿上时,政宗实似乎皱了皱眉,几秒后挪开视线,眉毛又扬了扬,对教练老头的话不置可否的模样。   羊咲心里不大高兴,他自从来了这个俱乐部,让人用这种眼神看了太多次。   他不如别人强壮高大,却一来就给安排去了首发,替补席的好几个男生对他明里暗里搞新人霸凌,以谁为首?这俱乐部里除了政语,谁能呼风唤雨拥有一群狗腿子呢。羊咲想起政语,牙关一紧。   对他来说,今天的比赛,不是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表演赛,他必须要赢。   辗转这么多俱乐部,羊咲知道转会后的首场发挥对于一个球员来说太重要了,何况是在一群公子哥里踢首发。   教练老头哪管他这些心思,他只知道要羊咲好好踢,不管他怎么和队友相处,老头拍了拍羊咲的肩膀,继续笑吟吟介绍,“小羊,这是政总,咱俱乐部的投资方,以后也会常见,政总是小政的爸爸。” 第7章   上半场结束时,政宗实出去接了个公司电话,第二分公司的经理打来的,问他某个项目资金什么时候拨下来。   这件事拖了一段时间,正值周末,政宗实本不想谈工作,人上了年纪好像对时间格外敏感,年轻的时候不分昼夜地加班,以至于好几个欧洲合作伙伴一度以为他人生活在欧洲,毕竟不论何时寻他,他都能在线秒回。   一直到某次,政宗实加班加猛了。   那时候政宗实二十一二,政语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白天政宗实要工作,晚上回到家,除了工作,还需要照顾政语,政语从医院出来之后就断了母乳,政宗实不爱请陌生女人到家里,只好亲历亲为,喂奶粉,导致小政语很不耐受,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时不时上火生病,烦得政宗实excel表格都拉不动,好不容易坐定下来,文档还没打开,政语就在儿童床里嗷嗷大哭,又是发烧又是腹泻。   一连下来几个月,政宗实身子给工作和儿子折腾垮了,开会开一半,底下的人等散会,等来的只有领导晕在岗位上。   政宗实进了一次ICU,离猝死只有一线之隔。   此后,政宗实惜命,家底厚实,他不必如此拼命。   如果不是项目拖延太久怕黄,政宗实恐怕至少会把比赛看完。他自诩陪儿子是人生之重,像一种补偿心理,给政语一点关心,便是给童年的政宗实一点爱。   可他没办法,经理暗示得紧,政宗实在下半场开局就悄无声息离了场,走之前他又看了几眼政语的表现,不算很突出,双方中场溜球似的打太极搞推拉,球很难进入禁区,双方前锋,政语和羊咲都难以有机会射门。   上半场踢了个零鸭蛋,中场休息,没看见儿子,倒是看见羊咲一连喝了两瓶矿泉水,眉头锁得死死的,运动过量而嫣红的脸暴露在阳光下,政宗实远远瞧着,一瞬间觉得有点眼熟,可能是太漂亮。   他不得不承认人长得好看,虽然羊咲不是他认可的前锋人选——从外形到本场表现(尽管本场表现不佳的原因不在他)。   这么想着不过少顷,政宗实收起了乱七八糟的心思,二十来岁正值青春大好时光,任谁都是意气风发的,羊咲能吸引他的目光实属正常。   “听明白了吗?”教练老头讲完战术,咕咕咚咚喝一口水,“虽然是友谊赛啊,但还是要好好踢,别受小政影响啊各位。”   “明白了。”异口同声,奈何气焰不足。   “尤其是小羊,你好像有点疲倦啊。”   羊咲的确疲倦,昨夜整宿没睡,紧张今天的首发。   他点点头道歉,视线朝观众席望去,政语的爸爸走了。   政语他爸在场的时候,很明显,政语都没放开胆子踢。羊咲和政语虽然按照站位来说,隔了大半个足球场地,除了守门员就他俩相距最远,但羊咲从对面踢球的势头就能感受到,政语在憋着一口气,下半场等他爸走了,那些平日乱七八糟的小动作必然会接连不断。   羊咲看过几次政语踢球,不干不净,身体冲撞也格外生猛,技术不精细。   果然下半场开局没五分钟,政语就让裁判给吹哨了,判的是个普通角球,羊咲这会儿心脏高高悬起,集中注意力去踢,趁中场队友一个抢断传球,羊咲跑上去接上,对方防线便已经压上前。   对方是大学校队的,训练强度不比俱乐部的兴趣爱好者们弱,这时候羊咲让两个后卫拦着,球带不出去,视线中认准了一个队友,给了手势便把球踢出,球飞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正中队友下怀,羊咲这才摆脱了对手防卫,奔跑走位准备应接队友回传的球,谁知那队友心急,直接将球往球门处踢,没破门,打了门柱,球回弹至禁区。   禁区一度混乱,对方防守和我方队友乱作一团,一群瞎猫围着球,球不知何时让人神来一脚踢高,羊咲眼疾手快纵身一跃,头还没够到球,忽然“嘭”一声巨响——在场的球员也好,裁判也罢,甚至是观众席寥寥无几唠着嗑的观众都让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羊咲的脑袋没碰到球,倒是直直和另一个人的脑袋撞上,身子一倾,被极大的冲撞力给撞飞了好几米,重重摔在地上,像被甩出去的沙袋,后背着地,没有一点防护,砸得草坪扬起一层沙灰。   疼,撕心裂肺,还是字面意义上的撕心裂肺。   羊咲抱着膝盖在草皮上打了两圈滚,裁判早已叫停比赛,场下医护人员和教练老头都跑来了,学校像是没想到一个友谊表演赛能踢出伤残,医护都傻眼了手忙脚乱。   刚才政语的冲击实在是太凶狠,一个踢前锋的冲上来防另一个前锋,这个跑动本就很夸张,不说是故意的实在无法解释,何况政语方才的动作明显是冲人而非冲球去的。   政语自己也摔了一下,没怎么摔疼,铁打的体格,屁股稍稍有点痛,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杂草,裁判直接给了红牌罚下。   政语像是毫不在意,耸耸肩认罚,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表演赛——他趁着场面混乱晃至羊咲身边,旁边几个俱乐部的朋友,隔得不远不近旁观,没有人上前问候,喝水的喝水,擦汗的擦汗。   羊咲躺在地上脸朝天空,面露痛苦,阳光直直灼烧,让他睁不开眼,他双臂捂着脸,呼吸沉重,胸膛一起一伏像那海浪。   疼痛感逼得他牙关紧咬,身上衣服左一块右一块全是污泥,白皙的膝盖擦破了一整片皮,鲜色的血刮在过膝袜上,医护小心地拉下白色过膝袜,露出膝头一大片伤口,血肉粘腻,羊咲不仅是擦破的腿疼,背部也是剧烈疼痛,像是要断骨。   他实在没忍住,云南白药喷洒在创面,羊咲哼地哭了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泪滴落入微张的唇内,舌头不自觉探出一小截,舔掉咸湿的眼泪。嘴唇让他舔得湿漉漉的,泛着光。   这片光景让政语全数没入眼中。   “小政你刚刚太过分了——”   政语看得正入迷,教练老头悄声把他拉到场下。   他下场时又扭过头望了一眼羊咲,他没想过羊咲这么不经撞——好吧,想过,他的目的不就是让羊咲摔个四脚朝天?政语的确做到了。   但心里总有口气没提上来,不知道哪儿不太舒服,羊咲摔得够惨,政语知道自己至少好一段时间不用和他一起训练,本该高兴的。   这小身子板的人凭什么一来就踢首发,他那几个好哥们都没机会首发上场,只能待在替补席喂蚊子。   教练老头在他耳边温声细语地念叨,老头也不好说太过分,念及政语的身份,反反复复叮嘱人事后道个歉。   政语听得烦躁,挥挥手,“行了我知道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再去看看他。”   政语走了几步,突然折回,朝教练喊一句:“老头,你让我爸来一趟,他有认识的医生,直接送医院,别再在这破学校磨蹭了。” 第8章   教练立即给政总打电话,政宗实的电话可不好通,打过去接起来的是他的助理,助理像个机器人,只反复强调政宗实在开会,会议很重要,如有需要会帮忙转达。   教练老头长哎一声,“哎哟喂,小同志,是政总的儿子把人弄伤了,要送去医院。”   “那么请您拨打120,相信医院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案,现在政总在开会,我会在会后传达您的消息,您贵姓?”   “呃——黄。”老头下意识接话。   “好的厄先生,祝您生活愉快。”   电话让助理挂断,黄教练傻眼了,他没私下联系过政宗实,还真不知道平日经常来看儿子踢球的老总原来这么难联系。   毕竟不是政语亲自打的,打的还是办公室的电话,黄教练怎么说也没辙,他不再纠结,便去场上找政语,让人亲自把他爹请来。   谁知道他才离开一阵子,足球场又陷入了一片混乱,穿两个颜色球衣两拨人混在一起,漫骂声响彻云霄,教练赶紧跑上前看,连裁判都拉不住这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校际足球表演赛,除了主裁判,请的都是学生裁判,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别打了!哎——羊咲!你才受的伤——”   某个队员冲上前拽住羊咲的衣服,没拽住,只拉到了衣角,羊咲已然强忍着身上的疼噌一下站起来朝政语挥拳而去,政语第一下是没躲着,他哪里想得到,上一秒还在草皮上张开腿让医护上药的男生下一秒就火急火燎来找他算账。   一拳够狠够硬,打在他颧骨上,震得政语脑袋嗡鸣,稳住身子当即就骂了一声“傻叉”,抬脚一踹回击,羊咲又被人踹地上了,倒在草坪,可谓是二次创伤,医护人员都看傻眼了,对于这些校红十字会半桶水的医护来说,一切发生的太快,电光火石之间,羊咲又爬起来和政语扭打在一起。   不过,与其说是扭打,不如说是羊咲单方面殴打政语,政语只抱着胳膊挡脸,没反击,众人见状,隔了好几秒才冲出一个队友把羊咲往外拉扯,扯破了半边衣服,球队衣服都挺薄,撕破了是小事,黄教练看政语被羊咲揍了这才是大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喊了一声羊咲的名字,扑上去,把人压制在地上,羊咲还想反抗,奈何教练老头重的很,他被钳制住无法挣扎,这才喘着气儿送了手劲。   黄教练怒骂:“你疯了吧羊咲!你还受着伤!你打政语你是想被开除吗!赔违约金都不够你赔的!”   教练老头这一句话让气头上的羊咲骤然冷却,他眼眶鼻尖通红,明显是带着怒气又哭过一次,脸颊也沾了草泥,额头一块淤青,露出委屈的表情,一副不堪破碎的样子,黄教练看着心都软了,语气稍稍放缓,“哎哟,你别再打了啊,政语都没还手了你还打,是不是你不对?”   羊咲不说话也不点头,怒火渐消后,身上的疼痛再一次爬上心头,疼得他额头冒汗,医护弄来了一张担架,羊咲自觉坐上去。   羊咲这会儿不再反抗,离场时也不忘死死瞪一眼被他揍了几拳的政语。   政语让他打了几下,羊咲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还是踢球的,虽然身子板不大,但力气并不小,不比小打小闹的花拳绣腿,一拳拳都往骨头上打,政语只觉得自己手臂要断了,另一个担架搬了过来,政语一腿踹开,语气懒散,“残废才坐担架。”   这一句话分贝不小,让没走多远的羊咲一行人听得一清二楚,羊咲回过头给他比了一个中指,那眼睛里满是水汽,眼神狠狠刮过政语,政语莫名其妙,对他弯唇笑了起来,万般轻蔑,却又不像轻蔑,更像是轻浮。   看得羊咲浑身不适。   被送去了附近的医院,教练没办法跟过来,场上的比赛还在继续,只有助教陪着。   羊咲让他给搀扶着,拍完片做完检查,没花多少时间,倒是等结果的时间比较漫长,期间助教去买矿泉水,他一走开,羊咲才给爸爸打电话,打了三次,每次都是足足一分钟的等待音,最终都是无人接听。   来俱乐部几个星期,羊咲没和任何人提过自己的家庭,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个什么样的爸爸,什么样的条件。   俱乐部里多是有钱人,自己来玩或是父母送来玩的,比如政语。说不自卑是不可能的,何况那群人对他没有好脸色。   想到政语,羊咲有点无力,拿出手机看了看教练的消息,一分钟前,教练发来冗长的语音,告诉他政总知道俩人打架的事儿了,说要来看看他。颇似被老师投诉不得不来幼儿园抓包的家长。   “你现在在医院呢吧?羊咲,这样,小政也要拍片子,待会小李会带你去政总那边的私人医院,你的片子结果不要等了,要等起码一两个小时,你直接跟小李去就行,还能走路吧?会有司机接你们。”   听完黄教练的语音,羊咲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这个俱乐部对他来说很重要,给的钱比以往多,违约金也高。   如果真因为伤及什么高层的儿子,打架斗殴这种事被解约,羊咲都不知道是该割左边的肾还是右边的,想卖房,奈何房子压根也不是他的,房产证那个小本本还押在银行。   羊咲又给爸爸打了个电话,无果,他留了言:晚归,按时吃药。   不知道这种留言有什么意义。   羊咲对着手机屏幕上无数条给父亲的留言,苦涩一笑,饶是淘宝客服还能自动回复,他爸爸却是活得像个死人。   他还不能怪他。   羊咲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他爸爸能像普通人家的爸爸一样,不需要多有钱,也不必多么和蔼,严厉一点或是花心一点,哪怕他爹给他找个后妈,恐怕他的生活都不必这般辛苦。   “拿着。”   羊咲让李助教的话给吓了一跳,抬起头,助教递给他一支水,捏一捏他的肩膀,羊咲肩膀肌肉很僵硬,丝毫没有放松,李助教收回手,大概也知道羊咲受了惊,任谁惹了高层的儿子都得不安。   李助教心想自己也帮不上忙,这场面他都没见过,俱乐部里的公子哥这么多,惹谁不好惹政语,那群公子哥都不敢惹他。   专车来接两个人,一路无言,没过多久车就停在一家私人医院门口,私人医院收费高,很静谧,不比大医院门庭若市。   “到了。”司机提醒二人。   羊咲怔了一下,慢慢从高大的SUV下去,李助教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排面,私人司机私人医院,他对着扬长而去的轿车,忍不住叹口气,“羊咲,记得道歉,别像比赛场上那样意气用事了。”   羊咲还是不吭声,李助教平日话很少一人,不得不着急起来:“教练组还是会帮你说话的,你好好争取,道个歉,政语应该没什么大碍,不会为难你。等你养好伤,回来继续踢球。”   回来啥呢回来。羊咲心知肚明,首场即终结,他就算待在俱乐部,黄教练那老头这么势利眼一人,见着政语他爸恨不得马首是瞻,估摸着也不敢让他继续首发了。   待遇大概就是降薪,或者想尽办法挤兑他,让他自己解约走人。   羊咲低着头,一边听助教念叨一边走路,焉了的花似的苦闷,懊悔自己场上太冲动,光顾着怎么报复回去。而他身上还疼着,提不起一点劲。   也完全没注意到,地板上渐渐出现的红色粘稠液体,一滴滴,有的落在他踢脏了的鞋子上。   “羊咲,这就是……你怎么——”李助教见政总站在走廊不远处,转过头正想再叮嘱他几句,却没想羊咲鼻腔哗哗地流血,他从裤兜里着急忙慌地寻纸巾,羊咲这才醒过神,摸了摸鼻子,手指染上黑红的血,羊咲睁大了眼,下意识仰起脑袋,李助教找出纸巾递上去:“诶你别仰头,别这样,会倒流的!”   一切都来不及,羊咲捂着鼻子脑袋刚往后仰,顿时眼前一黑,鼻腔的血倒流进喉咙,腥锈味呛得他一咳嗽,两腿发软重重跪了下去,双膝却没砸上地板,悬空一阵,让一个人给接住了,摔入怀里,两条胳膊被人用力撑住。   羊咲迷迷糊糊睁开眼,鼻子流的血全蹭在那人衣服上,衣服布料紧紧贴着他的脸,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羊咲只觉外衣面料冰冰滑滑,很舒服,不过也许挺贵的,他好像赔不起。   --------------------   好土好喜欢 第9章   “检查结果是没有大碍的,应该是和天气太干燥啊各方面有关系,又受到了冲撞,患者鼻腔内膜本就薄,所以才流了鼻血,不必太担心。”医生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打着葡萄糖的羊咲,扶了扶眼镜解释,“片子结果也出来了,右脚脚踝一处软组织挫伤,背部几处淤血,没动到骨头,问题也是不大的,静养两到三周即可。”   政宗实没说话,一旁的助理也不好多言,政语瞧了瞧床上的羊咲,“那怎么还晕着。”   “中暑了。”医生言简意赅,“也有点低血糖,剧烈运动需要及时补充糖分和水分。”   “多久醒?”政宗实面无表情问,同时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   “五到十分钟吧。”   医生说完,李助教从药房拿完药回来,碰见政宗实,脸色很差,本来穿在身上的西装外套正搭在一旁的助理手上,不用看就知道那外套肯定废了,那可是血,这么昂贵的布料怎么洗?洗了估计上头的针针线线全掉光了。   李助教这回没办法帮羊咲说话,药放在柜子上,医生便叮嘱一声:“提醒一下,这药都是外用的,不能内服哈。”   “诶诶好,我回头告诉他。”李助教干巴巴一笑。   医生见一切安好,和政宗实点点头也离开了。   病房便剩下父子俩,助理识趣儿地走到外头候着。李助教见羊咲还没醒,心下更是着急,政语斜斜睨他一道:“教练,你可以下班了。”   李助教赶忙道:“好好,但是,小政,小羊他刚刚来的时候就跟我说了,他不是有意的,就是太冲动,你没受伤吧?”   政语笑了笑,抬手,亮出左手尾指,“包扎了好多层,骨头都断了。”   李助教一愣,政语又想故意说点话唬唬这小助教,话语让政宗实打断:“李教练先回去吧,辛苦你了。”   李助教感激地望向政宗实,却发现政总那冰一样的眼神,瞧都没瞧他一眼,他撇撇嘴灰溜溜离开。   等他一走,政宗实对着床上安静的睡颜,冷不防来了句:“醒了就睁开眼。”   大约十分钟以前,政宗实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羊咲的脸,羊咲在医生说药嘱时抖了一下眼皮,睁开一条缝,又闭上了,嘴唇也动了动。   羊咲不是故意想装睡的,他实在应付不来这种场合,一睁眼床边围了三四个人,像动物园里看猴。   被人抓包,他耳朵红了一瞬,撑起身子坐直,悄无声息瞪了一眼政语,却不敢直视政宗实,年龄和身份差距摆在那儿,羊咲再胆大也只能缩着脖子,“不好意思……”   “叫你父母来一下吧,医药费各结各的,但鉴于小语在场上故意冲撞,你受的伤也比较重,我们可以给予一定赔偿。”政宗实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调出电子发票,“小语的医疗费就不用你出了。”   政宗实说完,房内格外安静,羊咲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略有吃惊。   倒是政语,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瞧着羊咲脸上一青一白的脸色,他爹告诉他:“把发票传给队友。”   羊咲哪儿有政语的微信,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群聊,羊咲以为政语会发送好友申请,谁知没有,而是慢悠悠问:“我们怎么没加好友呢?”   政宗实目光在二人身上巡了一圈,落在他儿子脸上,政语的表情似有玩味,政宗实哪能看不出来政语在想什么。   “那就加一下吧。”羊咲冷漠回他,发送好友申请。   “发过去啦。”政语亮起手机,给羊咲看,除了账单,羊咲还看见了政语给他的备注,不由眉头一皱,那是赫然两个叠字:咩咩。   政语张了张嘴又想说话,政宗实看不下去,有时候他为自己儿子感到丢人。   “小语。”   “怎么了?”政语回过头看向政宗实,政宗实一直黑着脸,从被教练老头叫来到现在。   政宗实还是很平静,语气却不容置喙,“跟队友道歉。”   政语没辙,不大耐烦,朝向羊咲,手撑在他床缘,“对不起羊咲。”   说完他就看向政宗实,仿佛这道歉只是为了让他爹满意,一句对不起也的确没什么诚意,反而闹得羊咲很难堪,他就是没办法对政语有什么好感,第一印象实在太差,羊咲刚进队,政语就在更衣室里带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队友堵住他:“来来来,衣服脱了,看看练得怎么样?”   羊咲不愿配合,对方要是政语一个人也就算了,围着他三四个人,笼罩下一层阴影,羊咲不想一来便闹更衣室斗殴事件,最后还不得罚钱赔偿,他在上一个俱乐部已经因为更衣室打架被罚了。   羊咲干净利落脱下球衣,板着个脸,一副“看够了吗”的模样。   可能政语也没想到他能这么听话,对着他身体怔了怔,几个人互相对视几眼,嬉笑离开。   此后在更衣室里休息的时间,就再没人和羊咲交谈,每次训练完,几个公子哥喜欢出去聚一聚,政语的一个朋友,回回都是把A队一圈人都问一遍,唯独碰到羊咲,故意略开他。   “诶,待会儿去打拳击,有没有人不去的?”   “去去,好久没打了。”   “政语你去不去?”   “我去啊,不练拳头得退化。”   “但有些人还是别去了,怕一拳下去给人打蒙还得赔偿。”   更衣室里一阵哄笑,羊咲速速换好衣服,拎着包摔门走了。   羊咲的回忆到此结束,政宗实又问了他一次:“家里人呢?什么时候来。”   羊咲很难从政宗实的语气中听出一点点情绪。   “我打电话问问。”   他忐忑不安给爸爸拨电话,第一通没接,政语指了指他手机:“再打一次。”   第一通不接,之后也不会接了。羊咲很清楚,爸爸现在要么吃了药在睡觉,要么喝了酒不清醒。   于是接二连三的电话打过去,无补于事。   羊咲有点无助,“可能很忙吧,他不来也可以的,医药费我待会儿转账给政语就行了。”   对上政宗实沉黑的眸子,羊咲很怕父子俩来一句“给妈妈打”。   结果二人什么也没说,政宗实脸色反而看起来温和不少,带政语出了病房,门稍稍带上。   羊咲怅然舒一口气,身子往后一趟,陷入病床内。   不得不说私人医院的病床就是不一样,连被子都是松软的,他像一块夹心的面包黄油。   躺下后,被子消毒水的味道很淡,以前妈妈住院时,羊咲很长一段时间在医院度过,那段时间,他睡不着觉,闻着消毒水的味道连饭都吃不下,最严重的时候不停地干呕,仿佛中了氯元素的毒。   私人医院却不一样,房间内有一阵熏衣草香。熏衣草能助眠,羊咲的妈妈很爱用熏衣草的产品,沐浴露洗发水睡眠喷雾。   很像妈妈身上的味道。羊咲很心安。   “你先回去吧,爸。”   羊咲闭上眼,想要睡觉休息,听见了门外细碎的交谈声。   “你要在这干什么?”   “我和队友聊会天啊。”   “别乱来,听见没。”   “知道,怎么会。”政语轻声一笑,语气愉悦,“对了你让王叔送饭过来成不成?”   “自己叫外卖。”   “外卖难吃死了,你做个饭然后放保温饭盒里,喊王叔送过来吧,我洗饭盒。”   羊咲盖着被子,耳朵躲在被单之下,却仍然听见门窗外政宗实不轻不重嗔笑,那笑声仿佛有魔力,政宗实的声线也似那勾子,总让他忍不住去听:“死小子……想吃什么。”   “茄子烧……”   “先问一下队友。”   羊咲心脏一跳,吞了吞唾沫,果然门被打开了,政语操着欢快的声音问他:“咩咩,你想吃什么?我爸爸做。”   羊咲探出脑袋,说了一句“随便”。   “我爸最讨厌说随便的人。”政语快言快语,“说吧要吃什么,别矫情。”   “……”羊咲脑子里压根没食谱,又不想真显得矫情,怕政语爸爸等急了,脱口而出,“油爆大虾。” 第10章   羊咲说完,脑子断线,明显政语也蒙了一秒:“啥。”   “呃,对不起,我是说,番茄炒蛋。”羊咲急着解释,手抽出被子,上头还插着针,一个拉扯动作让他吃痛一声。   政语真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给政宗实说要番茄炒蛋,政宗实倒是听的一清二楚,羊咲说的是“油爆大虾”。   他挑了挑眉,答应下番茄炒蛋,政语要了一个茄子烧鸡,政宗实便带助理离开。   政宗实不知道羊咲是不是故意的,说实话,他感到很微妙,在羊咲报出“油爆大虾”的一瞬间,政宗实很快反应过来,为什么看羊咲总觉得面熟。   那天晚上他的油爆大虾就是羊咲送的,而羊咲此刻又要油爆大虾。   政宗实略有所思,王叔开着车,助理坐在副驾驶,驶出医院,政宗实开口道:“去海鲜市场一趟。”   “政总,您晚上其实还有个会……”   “让副总去就行了,我晚上要给儿子做饭。”   助理只好打电话过去。平日常跟在政宗实身边的助理绝不加班,绝不出外勤,兢兢业业却不多干一份活。   今天跟他出来的是新来的,不太明白政宗实晚上从不加班的规矩,惊讶于他亲自做饭,更惊讶于亲自为小孩做饭,“政总您好顾家……”   “人都得顾家。”政宗实告诉他,冠冕堂皇。   “但是您真的是位好父亲!”   政宗实:“……”   大约公司上上下下都这么认为,认为政宗实是一个好父亲,政语虽然没有妈妈,但有个很爱他的爸爸。   只有政宗实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他不过是在补偿,并且不仅仅是补偿童年的小政宗实,也是在补偿政语。   政宗实小时候跟妈妈长大的,家里就没个靠谱的男人,母亲一直告诉他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千万别像父亲,赘婿也就罢了,结果这凤凰男偷腥都能给自己偷进局子里。   所以政宗实活成了母亲那样的人,母亲有几个姐妹,也就是他的小姨们,从小到大,政宗实便跟着家里的女人学做饭,十六七岁就和母亲去国外一边上课,一边随她学习经商,二十岁的时候靠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合伙人是他当年很好的朋友。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小姨们说,政宗实身上没有一点少爷脾气,二十岁如此,四十岁如此,几十年如一日,礼貌疏离,好像从性格稳定以来,便如机器人般在世界运转。   政宗实不能说自己不被母亲爱。只是这些爱都有价格,母亲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也要回馈赡养之务,做一个理想中的儿子,而不要沾上一点点赔钱货父亲的血脉。   因而他很清楚,由于儿时过多的需求被压抑,青春期的叛逆被扼杀在摇篮,甚至是认清性取向之后也不曾袒露半点,他体内是有未曾发泄的暴动因子的,但是让他小心翼翼关起来,随着岁月流逝不见。   而对于政语——政语没有妈妈,这一点,政宗实从没骗过他。只是政宗实没告诉他,其实他也没有爸爸。   车停在了海鲜市场外,政宗实没下车,让小助理去挑一两斤罗氏虾。   小助理哪认得罗氏虾?他知道演示文档知道Excel表格,甚至知道ps和pr怎么用,唯独不认得罗氏虾。   助理为难,政宗实一眼看破,只好亲自下了车,助理跟在后边儿,看政宗实买菜,顺带一个个几下。   这一番景象不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让他吃惊……就像大观园造访刘姥姥。倒也不是说海鲜市场多么低廉,只是政宗实,好说歹说身价上千万资产的总裁呢,居然亲自来买菜,不是说一小时不看股票都得流失几个亿吗?   “小说里写的是假的吗?”   “什么小说?”政宗实不解,挑了几根鲜红的朝天椒,阿姨称重后用塑料袋装好给他。   “没,没什么,政总,我在自言自语。”小助理恨不能缝上自己的嘴,帮政宗实拎过袋子。   一趟下来,政宗实简直是在大采购,助理左右手拎满了鲜果蔬菜肉,甚至于沉重的大盒牛奶酸奶也买了不少。   人家助理都是陪夫人进大商场左右手拎爱马仕老花普拉达,政宗实倒好,海鲜市场一条龙购物,真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回娘家。   唯一让小助理感到熟悉的,是政宗实挑菜时的神态——和批阅公文没什么两样,对于要价高的老板还会不悦蹙眉,不讲价,问完价格丢下一句“太贵”便抬腿要走,老板见状只好压低价格让人回来,政宗实这才掏钱。   明明只是再常见不过的讨价还价,却让小助理仿佛置身商务谈判现场。   政宗实做好了两个小孩想要吃的菜,用保温饭盒分装好,掐不准羊咲的饭量,干脆塞了几大勺压成结结实实饭团子,一并打包,准备让王叔送去医院,家里电话响起。   来电人是施羽京。   “政宗实?”   “是我,今天晚上没有空。”政宗实默默看一眼桌上两个高高的保温饭盒。   “啊,不,我想问问小语在家吗?”   “不在。”   施羽京那头沉默几秒,“他好像没签收我寄过去的荔枝,但是他微信也没有回复。”   政宗实捏一捏鼻梁,政语无视施羽京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说:“单号发给我,我去取。”   “那麻烦你了,这么几天可能都坏了,如果坏了就丢了吧,也不值几个钱。”   “嗯,没事,下次我再提醒他几次。”   政语和羊咲聊得正欢乐——政语自认为的欢乐,羊咲有一搭没一搭回话。   他不明白,政语为什么能在二人产生这么强烈的冲突之后,连尾指骨头都让羊咲打断了,还可以没事人般同他聊天。   言语里尽是自己过往踢球的辉煌事迹,完全不提及这段时间对羊咲的不友善,仿佛不说就是不存在。   羊咲自然一个字不想听,面露疲惫,眼神有意无意往点滴瓶上瞟。   政语滔滔不绝一番话后,安静几秒,忽然问他:“你爸爸做什么工作的?”   问到这里羊咲才稍稍向一旁的同龄人看去,政语说话肢体动作很多,时不时会碰到羊咲的床,羊咲似有不满收回视线,“和你没关系。”   “哦,和我没关系。”政语笑笑,“不过你爸也太忙了,你都受伤成这样他也不来看你?”   羊咲又不答言了。   政语也不再继续讲,他当然发现,羊咲不爱说话,虽然不爱说话吧,但显然不是什么高冷性子,毕竟羊咲的表情总能说明一切,比如刚才对着他爸,羊咲脸色明显是害怕的,但除了害怕还有一点别的情绪,政语没想明白。   直到傍晚政宗实不知为何亲自来送饭,没让司机王叔替他,政语才隐约感受到,羊咲微微下垂的眼里满是憧憬,大约是羡慕他家父子关系。 第11章   羊咲在医院待了三天,除了头天的医药和检查费用是他出的,之后三天的住院费通通让俱乐部报销了。   政语每天都会在大学下课后来看他,美其名曰关心,其实他们没什么话聊,政语也知道,羊咲并不理睬他,他不过是莫名心情舒畅,不用训练,就有点想来瞧瞧羊咲,来了也只是坐一旁和朋友打游戏。   羊咲说了很多次不需要,一直到政语告诉他:“住院费可是我好不容易跟我爸说的让俱乐部报销,你别那么矫情行不行,咩咩,让我在这待一会儿又不要了你的命。”   羊咲很反感政语用这个昵称叫他。   可政语总归说的没错,既来之则安之,矫情也没用,住院费就像人情债,他没办法赶债主的儿子走,自己也无法很有骨气地出院。   现在下床走路的确还有点困难,浑身总阵阵地疼,脚腕还扭伤了,养不好会对日后训练有影响,羊咲只好忍一时风平浪静。   除了政语,政宗实也会来,依然是每天给政语送晚饭,顺带给羊咲也送一份。   前两天,羊咲没和政宗实搭上一句话,政宗实来了就把饭盒递给政语,并不进病房,两个人吃完饭,政语会很好心地帮羊咲的碗一块儿洗了,代价是羊咲要陪他聊十分钟的天。话题无非是政语在大学的每日见闻。   羊咲发现,政语欺凌弱小不是只针对他,而是无差别针对所有他看不惯的人,得意洋洋地讲怎么让一个小一年级的男生当众出丑,听得羊咲鬼火冒。   第三天,羊咲才和政宗实说上话,政宗实推开半扇门,站在门口提醒羊咲:“医生说你明天能出院了,你看需不需要通知一下,让你爸爸来接你?”   政宗实身上的西装,和以前羊咲见到的差不多,和他弄脏的那件也差不多。   羊咲偷偷观察了一下,这一件西装的纽扣和他先前见过的不一样,金属蓝色,泛着暗淡的光,政宗实的手表也换了一只,原先戴过银带的,这一只是棕色皮带。   “不用了。”羊咲做贼心虚般低头喝着政宗实给他们俩煲的冬瓜汤,味道很鲜甜,“我爸爸很忙,我打个车回去就行了,谢谢您。”   政宗实在门口沉吟半晌,看了一眼政语,政语朝他使眼色,政宗实便说:“明天等政语下了课来找你,我让司机载你一程。”   政宗实再瞧了一眼儿子,政语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政宗实哪儿能不明白这几天政语所作所为,又是让他帮忙多送一份饭又是一下课就跑来医院,现在还要送人回家——政语对羊咲有意思。   不过——政宗实朝政语扬了扬眉毛——他一个局外人都能看出来,羊咲对他没半点好感,两个人连当朋友都差点意思。   只不过做父亲的也不好拆穿儿子的热情,不仅如此,还得配合政语每一次的心血来潮。   政语不是头一回表明对谁谁谁有好感,也不是第一次对谁谁谁展开攻势,政宗实会在心里默默为他的每一个男友祈福——他深知自己儿子是个多情种,喜欢一个人超过三个月可以放鞭炮庆祝金婚。   手机震动一声。   儿:爸,多谢哦~   政宗实对着政语发来的信息,回道:举手之劳。   儿:我看羊咲好像一直没和他爸联系,要不要查一下啥情况?   政宗实:随你,但不建议。   儿:那就再等等咯……   儿:他三天出院没问题吗?我看他好像还不太能走路。   政宗实:医生说可以。   儿:好吧,那你明天开个好点的车来。   政宗实抬眼,彼时他还站在病房门口,政语正抱着手机和政宗实发信息,政宗实的目光猝不及防和羊咲撞上了,撞上的一瞬间,羊咲逃似的转过头去看窗外,尽管如此,政宗实捕捉到了他的目光。   过了几秒钟,他才慢慢垂着脑袋,往嘴里送了一口饭。   窗外是一片血色夕阳,淡橘日光倾泻入屋,除了白色的被单被染成橙色,羊咲的半边脸也透着金光,脸上的伤口抹了透明凝胶,闪闪发亮。   让他觉得有意思的是,羊咲吃着他做的饭,每一口都咀嚼很慢,吃得格外干净,汤碗里连薏米渣滓都不剩。和政语的吃饭习惯实在是大相庭径。   在家政宗实总要不住地提醒政语,饭得吃干净,而眼前的小孩并不需要提醒,家教似乎很好。   政宗实一不小心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回过神,视线向屋内偏移,政语正疑惑地盯着他,指了指手机,不耐烦做嘴型道:回消息。   政宗实低头看手机,是政语发来的一连串信息。   儿:我真觉得咩咩很好看。   儿:我之前干嘛欺负他真想不明白了。   儿:还好没撞出毛病。   儿:【图片】   儿:这次我给你挑儿媳的眼光不错吧?   政宗实打开图片,不得不说,照片里的始终没有亲眼所见好看。人眼的像素分辨率远超摄像头。何况政语拍的角度逆光,羊咲的脸藏入阴影中,只剩下轮廓。若是站在政宗实这边看,会更漂亮。   政宗实关掉图片,懒得一句句回复政语的话,挑最后一句引用,点了键盘:嗯。 第12章   羊咲出院的那个傍晚,天气不太佳。   连着挂了好几日的大晴天,沉闷不已,枝头鸟儿都不爱叫唤了,黑云压城,不比前几天有漂亮落日,空气中低低飞行着一群群蜻蜓,擦过耳边嗡嗡作响。   要下暴雨了。   上一次下暴雨,是羊咲第一天当外卖员那日,并不是多好的体验,羊咲迟迟没有着手准备下一份兼职。   政宗实这天没带饭给政语,也没让王叔开他常用的那部车,而是亲自开一辆小轿车来接俩小孩。   政语抛弃副驾驶的位置,和羊咲一起坐在了后排。   政宗实看一眼后视镜,政语面带春风哼着歌,低头捣鼓手机。   政宗实是没见过这么追人的。   在他印象中,回回见到儿子和羊咲待一块儿,儿子就只会玩手机,也不怎么和羊咲说话。   政宗实咳嗽一声,没引起政语反应,反而坐在另一侧的羊咲抬起眼,对上了后视镜中男人的目光。男人目光一顿,朝他微微一笑。   “出院了还是要多休息,你家在哪,叔叔送一趟。”很平淡的口吻,没有流露出半点关怀,就像坐飞机时空姐播报要系好安全带,坐出租车下车时司机提醒带好随身物品。   政宗实给羊咲一种难以接近之感,但不知道是不是第一印象很好,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他不讨厌政宗实,至少,比起政语,羊咲称得上很喜欢这个叔叔。做父亲也好做俱乐部投资人也罢,政宗实都很合格。   何况,羊咲没见过在这个年龄还能保养得这么仔细的男人。比起他爸爸简直像阴阳两极。   羊咲报了家庭住址,又小声道了谢。   “你住哪儿?”政语摘下一边耳机,侧目吃惊问他。   羊咲只好又说了一次。   汽车已经缓缓起步,他给自己拉好安全带,政语说后排不用系也行,说完又继续表露他的不解,音量也抬高不少,“你住那里啊,那里不是郊区吗,离俱乐部这么远你平时怎么通勤的?”   俱乐部在市中心,政语大学也在城郊,他从大学去俱乐部,王叔开车都得花一个多小时,甚至是两个钟,寸土寸金之地,堵车是常有的事。   羊咲看起来就不会开车,那只能地铁公交通勤,每天来来回回,路上都得耗费大半精力。   政语表达完惊讶,并不等羊咲答言,转而向驾驶座正在专心开车的政宗实提议:“爸,你让俱乐部那边给咩咩一个员工宿舍呗。”   “我不用。”羊咲立即拒绝。   政宗实没说话,假装没听见,目视前方继续开车。   政语:“你这太不方便了吧,我找你也很不方便啊。”   “……”当着人家长的面,羊咲不好说你别找,随口扯谎,“我爸爸在家的,有时候他能送我去俱乐部。”   “那他这几天怎么连个影儿都没有。”政语冷冷一笑,“你别矫情,住俱乐部对你比较方便,我这为你考虑呢。”   羊咲还真不是因为矫情。   俱乐部一开始就问过他需不需要住宿,他拒绝了,他得回家照顾爸爸。   这几天他受伤躺医院,联系不上爸爸的时候,甚至是找了物业去敲敲他家的门,确保爸爸还活着,没有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死掉,自杀、误食酒精和药。   政语张口闭口矫情,羊咲有些忍无可忍了,深吸一口气,偷偷降下一小节车窗,吹着窗外热风醒神,冷静冷静。   车内气氛离奇安静,羊咲没接话,政语耸耸肩没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又靠着椅子坐好,戴上耳机,打游戏。   “政语。”   红绿灯前,政宗实忽然开口喊了儿子一声。   政语起初没听见,政宗实又叫了一次,政语还是没应,羊咲和政宗实相觑,羊咲推了推政语的腿。   “怎么啦?”政语朝他一笑。   “政语。”   这回政语听见了他爸喊他。   “先把游戏关了。”政宗实的话向来不容置喙,政语照做,政宗实说,“羽京叔叔给你寄了一套乐高,你记得自己去拿。”   “我都二十岁了还玩乐高啊。”政语撑着下巴,提到施羽京,他一向是一副与我无关的态度,“不要,你让他别给我寄东西。”   “你自己去说。”政宗实并不理会,“你有他微信。”   政语早屏蔽施羽京了,从他长大后知道施羽京和他爸是肉体关系以来,政语没办法直视施羽京。   虽然在他还挺小时候,读幼儿园和小学期间,施羽京经常带他去公园玩滑板,或者陪他吃麦当劳肯德基,他爹忙,施羽京会在寒暑假陪陪他,做很多他爹从不允许的事。   政语烦躁“啧”一声,“你和他不是关系‘好’吗,你和他说不就成了,还用得着我。”   坐在一旁的羊咲听这话怎么都别扭。   不过富人家的事情,他还是不要过问比较好,连呼吸都放轻,力争当个透明人。   “一码归一码。”政宗实似乎有些恼,“羽京叔叔对你一直很好,你上一次荔枝没拿,一整箱都坏了,浪费食物。”   “我都说了别给我寄吃的,是他浪费食物吧——”   “政语。”政宗实打断他,这一声叫的羊咲都微微一震,声音低沉如寺庙的古钟,捶在胸口闷闷响。   政语抱着胳膊,一副防御姿态。   “下车。”政宗实把车停在了绿化带旁,“要么和叔叔道歉,要么自己下去反省。”   话已至此,羊咲怎么都听出来,政宗实和他口中的羽京叔叔,关系不一般。而政语并不喜欢这种关系。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父子俩要当着他一个外人的面吵起来。   政语不下车,车外,此时很配合地飘起雨。   几分钟前雨就下起来了,政宗实像是没看见,又强调了一次:“道歉、或者下车,不要让我重复三次。”   其实政语自己都搞不明白,干嘛非得现在提这事儿。可他拉不下脸和施羽京道歉——这么久没主动联系过,突然发消息,自己这不诈尸么。   “爸——”政语无奈长叹,“回去再说成吗?”   政宗实沉默片刻,反问他:“在这有什么不能说?”   “羊咲还在啊……”政语解释。   “是么。”政宗实语气轻飘,模仿着政语平日吊儿郎当的口气,“别矫情啊。”   政宗实话音刚落,羊咲心脏重重一跳,手指蜷缩抓紧了衣角。他这才知道政宗实不是闲着没事当着他一个外人的面提私事的。   政语就算是傻子也明白了,他爹故意找茬为了让他难堪,理由很简单,他刚才让队友感到不适,政宗实就让他也体会一下这种滋味。   这不是政宗实第一次做这种让政语下不来台的事。   政宗实教育他向来简单粗暴,不信大道理,只信亲身实践,以牙还牙。   政语不再驳嘴,沉着脸,望向窗外的景色,不情不愿嘀咕:“对不起,我刚没故意让你尴尬。”   羊咲反应了好几秒才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慢吞吞地说了声没关系。   政宗实似乎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重新启动汽车,车窗前的雨刮器再次忙活起来,微微刮擦玻璃,发出噗哒噗哒的响,雨不大,噼啪噼啪打在玻璃上。   羊咲头靠玻璃,脸凑上小半截敞开的窗,雨丝飘在他脸上,清清凉凉,很舒服,他心情也莫名很愉悦。   吹了一会儿风,羊咲身旁的车窗忽然徐徐关上,隔绝了外部的和风细雨。 第13章   政宗实松开扣住按钮的手指,后排的右侧车窗关密,后视镜里的羊咲对着紧闭的窗户流露出片刻讶异和无奈,眉毛撇了撇,脸上享受的笑容褪去,目光停在窗子的水珠上,车速不慢,水珠滴在玻璃面便会向后滑去。   “下雨吹风容易感冒。”政宗实淡淡解释道。   “喔!”羊咲嘴唇圆圆一张,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打开窗,就静静地坐着,一直到导航播报至羊咲所说的地址。   和政宗实想象中并不一样,的确是在郊区,街灯很少,像新开发区,基建并不完善,但显然小区是崭新的,或许是近几年的楼盘,连标价横幅都还没撤,高高悬挂,似乎还留有待售区域。   “到了。”政宗实关掉导航,前方闸门的牌子写着非登记车请勿驶入。   政宗实等待几秒,政语始终闭着眼,对羊咲到家一事并不关心,仿佛刚才让他道歉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精力,还堵着气。   羊咲瞧一眼窗外,雨不算大,他背好包,拉开车门,“谢谢叔叔,我自己进去就行,麻烦您了。”   政宗实点点头,羊咲钻出车门,车外虽然下了雨,空气潮湿,但热气不减,离开车内空调,羊咲很快被暖流裹挟。   他又礼貌地隔着车窗挥挥手,但四扇车窗均贴了特殊的玻璃纸,政宗实在里头并没有看见羊咲的举动,从羊咲一侧看来,政宗实无动于衷,他只好作罢。   雨徐徐落在他身上,脚腕没完全好,走路并不利索,一步一步往楼梯口跛去。   道路和楼梯入口有着两三百米的距离,不长,羊咲很快进了楼梯间,消失在政宗实的视线内。   这个背影倒是和那日送外卖的羊咲重合了片刻。   在他看来,羊咲是个好孩子,很乖,家境不好说,但起码有教养,这几天羊咲住院,政宗实顿顿都尽量做丰盛些,虽然不是自己的孩子,总归是政语“心上人”,政宗实稍稍上心点。   羊咲则不管政宗实做了什么菜,他都全部吃完,政语告诉政宗实,“咩咩的饭盒就像狗舔过的奶盆一样容易洗。”   与政语最初和政宗实描述的不同。   去医院那日,政语尾指骨折,医生处理时弄疼了他,他怀着怨气跟政宗实骂了羊咲几句,说他性格很怪,说他打人没轻没重的,说他不合群,说他欠收拾。   这些话,政宗实当时选择了相信。   政宗实将远光灯关闭,掉头,驶离小区。   送了羊咲,时间尚早,二人进了一个茶楼吃晚饭,政宗实还是坚持让政语给施羽京发个消息,要么告知对方别再寄物品来,要么道谢。   这几年,施羽京给他寄的东西并不少。   起初政宗实也搞不明白他此举所谓何意,后来他知道了——每逢他和施羽京有分歧,床上的或者床下的,施羽京都会给他儿子送点礼物,有时是他去国外出差捎回来的手信,英国的纪念品较多,有时是时下丰收季的瓜果,有时是乐高。   至少政语小时候大部分乐高都是施羽京买的,政宗实也给他买过,政语总不满意,说政宗实买的不是他喜欢的什么总动员。   政宗实只顾买玩具,并不管政语喜不喜欢,在他眼里玩具都长一个样。   饭菜上齐,政语迟迟没有给聊天框发任何消息。   最后切出聊天框,翻到羊咲的微信:明天不训练吧?受这么重伤,应该去不了训练。   发完就把手机平铺桌面,政宗实稍一低头吃菜,就能看见亮晃晃的手机屏幕上二人的聊天框。   满屏绿油油的会话条。   羊咲仅仅象征性地回了几个字。   政宗实喝完一小樽冬瓜汤,政语手机屏幕还是亮着的,仿佛设置了用不熄灭,终于跳出来一个白色的会话:不去。   政宗实以为儿子肯定要说几句废话,结果政语咬着筷子,斜眼看见那则消息后,抬手把手机屏幕关了。   “吃饱了没,爸。”   “给叔叔发消息。”政宗实还记着这一茬。   惹得政语很烦,“他又不是我妈,我干嘛管他心情?”   政宗实不说话,垂着眼夹菜,政语又问:“难道他会是我妈吗?”   问完,政语愣了一下,放下了筷子,没有食欲。   关于他的妈妈,这是父子二人之间的禁忌话题,像薛定谔的猫,关在匣子里,政语的妈妈便是那样的存在。   感受到儿子的低落,政宗实给政语递了一张餐巾纸,自己擦擦嘴,“吃饱了?叫服务员来结账。”   政语坐着一动没动,政宗实等了一阵,只好自己起身去叫。父子俩习惯性开包厢吃饭,服务员站在外头,政宗实结账之际,政语再次打开手机,给羊咲迅速回了消息:刚刚在吃饭没看到。   政语:吃饭了吗?想不想看电影?   羊咲洗好碗,盯着爸爸把药吃了,收掉散布在家中各个地方的酒瓶子,全是空的,易拉罐捏扁,玻璃瓶装好,打包好一大袋,抱着垃圾袋出了门,回来之后,他才看见政语的信息。   他不知道政语想做什么,毫无波澜地回复他:你还想被打?   政语:不打不相识啊咩咩。   羊咲:没空。   政语没有回羊咲信息了。   羊咲将手机随手丢在床上,又干了一会儿家务,短短三天,地面已经积了一层灰,垃圾桶满了,他爸爸没有丢。   受着伤,羊咲做事做得慢,平日半个小时可以做完,他拖着身子做了一个多钟,一直到十二点,入睡前,羊咲艰难地洗了个澡,拿出药膏,和过去那几日一样,给自己抹药。   家里没开空调,略显闷热,乳白色的药膏涂在腿上便化开了,医生说用量需要大一些,不停按摩揉搓才有效果。   背部他按不到只草草抹一抹,涂多一些,晾在背上,前几天在医院,他会让护士帮忙一下。   腿上的伤他才能格外照顾到,屈起腿,脚踝上挤上一大管。   他还没动手揉,放在手边的手机响了起来。   陌生的一串号码。 第14章   “喂。”   “宗实,在忙吗,宗实?”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略显沙哑。   “伯父。我没在工作,在家陪儿子。”政宗实刚说完,坐在沙发上的政语忽然起身,举起手机去了阳台,政宗实望着他的背影,听见电话那头的人说:“小语也有……快二十一岁了吧。”   “嗯,还有半年过生日。”   “噢,噢。”男人感慨道,粗哑的声线,说话已然模糊不清,“都快二十一年了。”   政宗实又看了一眼政语,政语很高,正在阳台左左右右走来走去,手里拿着的还是政宗实放家里当座机用的手机。   “我前段时间,托人去看了庞丽,烧了点东西给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哎,这段时间,她老托梦给我,说梦见邱学丰,说学丰要回家了……你说,庞丽为什么要托梦给我一个老头呢……”   政宗实心下一沉,陈旧的昔日回忆涌上心头,握手机的手指抖了抖,良久他说:“可能很久没去看他了。”   “谁?庞丽吗……”   “阿丰。”政宗实缓缓吐出两个音,“两年前小语成年礼,我去看了他一次,之后,阿丰就让我不要再去看他。”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叹,“你再去看看他吧,二十年了,已经、已经到最低年限了……当初律师不是说,无期徒刑,二十年后,还是有机会出来的吗?就算是为了庞丽……”   政宗实大抵明白老人想说什么了。   “我就不去了……我就不去了,他也不认我。”老人的话满是不舍,“你替我去看看他吧,二十年了,宗实,老头子我最后求你一件事,看看他能不能争取,争取减刑出狱,好不好?也不用你做什么,你看看能不能给他机会立下功……”   政宗实站起身,上楼,短短的几阶楼梯,不足以让他思考是否答应老人的要求。   老人是邱学丰的父亲,老人家如今七十古来稀,眼盲了二十余年,身体也不好,实在禁不起政宗实一点点苛责和拒绝。   能让政宗实犹豫的,一部分是因为老人早就不是邱学丰户口本上的爸爸了。俩人年轻时闹太僵,断了父子关系,是真的越老越糊涂,每年都要给政宗实打电话,求政宗实替他这个眼盲的老家伙去看看邱学丰。   政宗实通常都会去,并非全是为了老头,也是看在阿丰和他多年的交情,二十年前,他是政宗实开下第一间独属于自己公司的最初投资商。   更重要的是,邱学丰才是政语的亲生父亲,每年去,邱学丰都要看政语这一年重要时刻的照片。   足球拿奖的、高考的、中考的、小升初的、小学少先队员入队仪式的、幼儿园毕业的、刚学会走路的。   “我想想办法吧,伯父。”政宗实如实回答,“我不能保证。”   “好,好……再替我去看看他成吗?”   政宗实保持缄默,从卧室柜子里翻出一张塑封好的相片。   “就当是为了庞丽……”   “如果不是因为阿丰,庞丽不会那么早走。”政宗实有些无法忍受,“伯父,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沉默许久,对方答着:“……我知道的。那……就当是为了小语。”   “为了小语,再看看阿丰吧。”   政宗实没有应承,挂断电话,长长舒气,坐在书桌旁,幽幽台灯一盏独亮,照得政宗实眼眸更为漆黑深邃,深不见底,仿佛那深渊巨谷,投下一粒石子也得不到回音。   他收好照片——那是政语刚出生,被穿着病号服的庞丽抱在怀里的一幕,庞丽的面容被长发遮去一大半,掩盖住憔悴,政宗实知道,这是庞丽用尽所有力气留下的照片,唯一一张,和儿子的合照。   政宗实从没有如此矛盾。   他不曾设想政语的亲生父亲出狱后,他要如何做?   “归还”政语?亦或是继续瞒着他?他乐意,政语乐意吗?邱学丰呢?   政宗实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属于自己的家,顷刻间显得岌岌可危,也显得一丝滑稽,对外他那么爱护家庭,这个家庭却不过是填满了他幻想的屋子。   他哪来的儿子?哪来的伴侣?哪来的至亲至信?   如果政语今天不提“妈妈”,政宗实或许已经习惯性地将政语视为己出,也默认了政语始终把他当父亲看待。   可政语二十岁了,政宗实还记得,他也是在这个年纪强行逼问母亲自己父亲是何下落的。结果不尽人意。他那便宜爹不如不认的好。   可还是因为这件事,政宗实和母亲闹掰了。   一方不能理解自己辛辛苦苦养育二十多年还非要哭着喊着见那从不付出的人,一方不能理解不过是见一面又如何,政宗实不求要一个完整温馨的家,他只想知道自己来时的路。   所以政语如果要寻亲,要见邱学丰,政宗实断不会拒绝。   他只会感到空寂。   二十载光阴,付诸一掷,如同他上半辈子二十年的人生。   “爸——!”   政语喊到第四五次时,政宗实的意识方才回笼,他关了台灯,房间一片灰暗,落地窗的帘子是敞开的,但今夜无月,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晚未停。   政宗实下楼,政语大声通知他:“我出去玩,今晚不回来。”   “去哪?”政宗实随口一问。   “找羊咲。”   “政语。”政宗实收好因为一通电话而搅得稀巴烂的心情,好声好气和政语说话,“别太过了。”   “过?”政语皱了皱眉,“……什么意思?过什么?”   政宗实瞧着他到处找东西的样子,似乎是真没听明白,只好作罢。   “去外头?你俩都受了伤,少到处跑。”   “哎知道,去他家看电影而已。”政语说完,又拿出手机发信息,一副大忙人的样子。   “几点结束。”政宗实平时不管政语这么多,只是今天,很多事情交杂在一起,政宗实想多关心这个儿子。   “十二点前一定结束!”政语抓起充电宝,火急火燎出门,“拜了!”   政语走后,政宗实一个人在客厅,收拾着茶几,抹布一点点拭去灰尘。   整个房子静得诡谲,充斥了雨声,还有一两声牛蛙鸣叫。   政宗实洗好抹布,又去阳台收衣服。   他偶然发觉,每一次下雨,他都是一个人。   上一次下雨——他一个人点了份外卖,外卖还迟到了,尽管错不在羊咲。   再上一次,或者追溯到很久之前,他也是一个人。   也许不下雨,他还是一个人,只是他唯独记得下雨天,下雨天时,人的寂寞好像和雨滴一样,轻如鸿毛又密密麻麻,落一整夜。   晚上十一点,他给政语发消息,问他结束没有,这么晚打不打得到车,要不要来接。   政语没回,电话也不应。   政宗实对着手机,思忖片刻,拿起车钥匙出了门,地图又调出傍晚才去过的地址,驱车前往。 第15章   羊咲一边揉捏踝关节,一边等待电话那头的声音,那边也是停了好一会儿,羊咲都打算挂电话了,陌生号码的主人才开口道:“羊咲吗?”   羊咲一下子听出来,这是政宗实的声音,透着一股不疾不徐的从容,却极为稳重威严。   简单来说,像他理解范围内的公司领导。   “嗯,是我,叔叔晚上好。”羊咲听着这声线便不自觉地乖顺,也来不及思考政宗实哪来的电话号码,便问,“有什么事吗叔叔?”   “这么晚打扰你了吧,我想知道政语在你家么?”   羊咲觉得有点奇怪,他不认为自己和政语已经熟悉到对方家长会认为能够留宿的地步。   “不在的。”羊咲如实说道。   “不在?”语调上扬,羊咲仔细听着,并不像是不相信,更像是惊讶。   政宗实:“他没有说要来你家吗?”   羊咲想起政语的短信,“呃”了一声,“说了,但我拒绝了,我想好好休息,所以……”   “我知道了。”   政宗实说完,却没有挂电话,他静静注视前方,小区门闸的栏杆黑黄相间,保安亭一盏灯彻夜通明,外来的车无法入内。   “叔叔。”   羊咲似乎用了很大的勇气告诉他:“政语应该在私人影院,他有发朋友圈,可能屏蔽了家长。”   随后,羊咲听见政宗实在手机里很轻地笑了一声,轻到他怀疑到底是不是听错了。   羊咲不明白政宗实为何发笑。   政宗实含笑说:“但是我现在已经开到你家楼下了。”   羊咲这下明白政宗实为何迟迟不挂电话,有一种跑来抓人但是扑了个空的荒诞感。   尽管羊咲着实没想到,政宗实会对政语这么上心。   会在忙碌的周末去学校看儿子踢一场无关紧要的球赛,会给儿子每天换着花样做饭送饭,会帮助孩子的“朋友”。   像一个正常的家长,只是,放在政宗实身上,羊咲有那么些恍惚,总无法将第一次见到的政宗实——西装革履在电梯门前训安保工作——和真给他做了一碗油爆大虾的政宗实合二为一。   羊咲想着那一碗鲜嫩多汁的脆虾,黄灿灿的,两手捂着手机忍不住小声说:“叔叔还没走吗,没走的话,我想给您送点东西,谢谢这几天您的照顾。”   “迟点走。”政宗实将羊咲的声音外放了,放下手机,页面切换到政语的朋友圈,的确没有任何新发的图文,“不用下来了,你腿还没好,少走些路。”   “没关系的。”羊咲说着已经开始动身。   其实他没什么东西能给政宗实,家里一贫如洗算不上,只是没个拿得出手的物件,思来想去,看见了自己床头的一盆仙人球。   奶油黄的樽,青绿色的仙人球生意盎然,白色的毛刺像雪一样落在上头。   羊咲无意发现,仙人球和政宗实很像,看起来刺刺挠挠的并不好相处,但私底下对小孩很友善,就像他这一盆仙人球的刺,并不会让人疼痛。   而这是他家除了他和爸爸之外唯一的活物。   羊咲把它装入透明亚克力盒中,套上睡衣,悄手悄脚出门下了楼。   他让政宗实等他一会儿,政宗实没有拒绝。   出了小区闸门,正对面只有一辆政宗实的车是亮着车灯的,白色的光对着羊咲闪了两下,像眨眨眼打了个招呼。   羊咲心情很好,带着仙人球过马路,走到了车身旁。   “给您。”羊咲弯弯眼睛笑了笑,“真的很感谢这三天的……饭菜。”   政宗实目光落在亚克力盒上,好似对这个谢礼感到惊讶,眉毛微微向上抬。   而后他才缓缓看向羊咲,羊咲穿着的深蓝色睡衣上,印了无数只小羊肖恩,和他名字实在太一致,诙谐,却并不愚蠢,反正政宗实觉得很合适。   他收下仙人球,“不客气,很漂亮。”   “嗯……您做的饭也很好吃。”羊咲笑吟吟说完,他摸了摸裤子口袋,手在裤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   没带钥匙。   他和政宗实面面相觑,政宗实似乎用表情问他“怎么了”,羊咲摇摇头,“那我先上去了……叔叔再见。”   最后四个字说得声音很小,蚊子叮咛。   政宗实说“再见”,却没有启动汽车,并不着急走。回家又能做什么,不过是躺在床上对天花板发呆,或者打开电脑发现又是一堆麻烦的未读来件。   不如坐在车里,雨后的夏夜蛙声不断,城郊绿植很多,空气清新淡雅,氧饱和度高,身处室外,呼吸都让人畅快。   能让他暂时忘记烦闷。   羊咲往回走了几步,政宗实打量着手中的小玩意儿,仙人球在他手中显得略为玲珑,像一个玩具。   不过这个礼物政宗实倒喜欢得紧,他思考着要把小盆栽放在家里哪个位置,羊咲又折回他车旁,弯下腰,深吸一口气,“叔叔。”政宗实抬眼,羊咲便问:“可以借手机用一下吗,我忘带钥匙了。”   政宗实很快把手机递给他,羊咲拨通爸爸的电话,提示已关机,他只好拨通自己的,不出他所料,尽管这部手机打过自己的电话,却没有任何备注,他想政宗实的确是从什么资料里弄到的他的号码。   政宗实等了一会儿,羊咲还是满脸苦闷,想到羊咲腿还受着伤,他按开车锁,“上来坐会儿。”   羊咲瘸着腿绕半圈,后排的门却拉不开,政宗实闷在车内的声音传入耳中:“坐前面。”   羊咲不推拒,坐上了副驾驶,政宗实随口说了句,“随便坐后面不太礼貌,把主驾当司机使。”   羊咲被这话吓了一跳,赶忙道歉,政宗实见他这么怕,又轻声笑了,薄薄的嘴唇上扬弧度不明显,但眼睛里还是充满了笑意,像在看一个小朋友,温温和和。   的确,羊咲在他眼中和政语没差,都是字面意义上的小孩。   “骗你的,别紧张。”政宗实放下亚克力盒。   羊咲打了十几分钟的电话,除了嘟嘟声,什么都没有。   “打不通?”   “打通了,没有人接。”羊咲把手机还给政宗实,拉开车门,“我还是先回去了,可能,我敲敲门爸爸就能听见,睡太死了估计是。”   政宗实沉默不语,羊咲下了车,车窗已经全部降下,羊咲挥挥手:“谢谢叔叔,再见,晚安。”   政宗实点点头,没有留羊咲。   羊咲离开后,他再打开手机,跳出的是一个电话联系人,那一串号码让几个黑体字给代替了:羊咲。   政宗实突然想到羊咲下车前说的,敲敲门,爸爸就能听见。   借手机拨号是没必要的。   政宗实心情复杂,他不太愿意过多揣测一个俱乐部的孩子。只是又想到政语问羊咲要吃什么,羊咲说了一句“油爆大虾”,就好像在旁敲侧击提醒他电梯停运那晚的事。   他不想把羊咲和那一类上赶着在他面前秀存在感的人画上等号,却不得不承认心里怪别扭。   盯着手机屏幕好一阵,最终是没有删掉联系人,就让它存在了手机里,只不过添了几个字:腾跃俱乐部球员-羊咲。   这一则联系人卡片很快从底部的Y一行跃入众多的腾跃俱乐部相关联系人之间,官方又严谨。 第16章   羊咲敲了一整晚的门,又不敢太用力,怕惊动邻居,扰民。   的确如他所料,爸爸几乎是早上七八点才姗姗来开门,睡眼惺忪,拍拍肉坠坠的脸颊:“你怎么在外面?”   “昨晚倒垃圾忘带钥匙。”   “哦哦,嗯,你这几天去哪里了?”爸爸让羊咲进了屋,羊咲出了一身的汗,一进屋,身上的草药的味道飘了一整间房,“你身上啥味道,像清凉油。”   “受了伤,抹了一点药膏。”羊咲回答,语气温吞,他很疲惫,昨夜坐在门边睡了一晚,本来身体就痛,现在更是雪上加霜,脖子也酸酸的,抹药都抵不住。   “哦哦,你受伤了还能踢球吗?”爸爸问。   “要休息一段时间。”   “那工资呢?他还会给你吗?”   “会,这是按年算的。而且休息只是不上比赛,不等于停训,要去训练。”   “那就好,那就好。”   羊咲听见这个回答,扭头看了爸爸一眼,爸爸却没看他,侧身躺在沙发里,闭上眼睛看起来又要睡着。   阳羊咲忍不住质问:“你昨晚是不是又喝酒了。”   “一点点。”爸爸嘟哝,“就一点点。”   羊咲急眼了,“吃这个药不能喝酒你知不知道……!你总是这样……”   “我,”爸爸微微睁开眼,望向羊咲,难堪又委屈,“我只是好累而已,好累,对不起小羊。”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羊咲走到他面前蹲下,和他平视,爸爸这才看见了羊咲眼眶里的红血丝,淡淡的,却格外清晰,“你下次不要吃药又喝酒了好不好?求你了爸爸,这样很容易出事的……”   羊咲喉结上下一动,忍不住哽咽,眼前的男人迷迷糊糊地点头,羊咲这才收拾好糟糕的心情,又洗了一个澡,背着一个足球网包,脚步一深一浅离家而去。   走之前蒸上米饭,炒了两道素菜给爸爸留作午饭,自己随便吃了几个奶黄包。   羊咲这一两周的训练都以上身为主,脚不方便动,不用和队友一起跑圈踢球,李助教单独带他,训练时间要比其他人长一些。   其他队友五点半下训,他六点半,李助教顺带给他叫盒饭,在训练场吃完饭通常是七点多了。   这个点街道灯火通明,他不紧不慢地坐公交,躲开了下班晚高峰,街道上人少了很多。   悠闲日子过了半个多月,政语不知道哪天回到训练场的。   羊咲崴了脚伤了背,尚且天天到队,政语折了个小拇指请了半个月的假,只因球队于羊咲是工作场的甲方,训练就是他的工作,而对政语来说,政宗实才是甲方投资人。   再来时手上的石膏拆了,换成薄薄的纱布,透出碘伏的淡黄色。   更衣室里很热闹,羊咲穿上运动背心,他今天可以进行简单的带球运动,羊咲检查完柜子内的物品,耳边传来一股热气:“咩咩。”   政语靠得近,体格又比羊咲要大上一圈,将羊咲环裹在一片阴影中。   羊咲低言警告他,“你不想再停训半个月的话就走远点。”   政语压根就把羊咲说的话当耳旁风,笑一笑:“伤好了吗就来训练,别落下病根了。”   羊咲还想说点什么,想了想,闭了嘴,看在政宗实的份儿上——是了,他总忘记政语是政宗实的儿子。   父子俩性格差异未免太大。   “咩咩,”政语拉开一旁的柜子,脱掉上衣,露出麦色的肌肤,“仙人球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羊咲拿好自己的水杯,砰一声,关上柜门。   “诶!政语,你归队啦?”   羊咲正想走,门口一队友洪亮嗓门打破了更衣室内七嘴八舌的声音。   那人是政语最狗腿的跟班,羊咲上下打量他,人送外号坚果,和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土豆一样,个子高大威猛,踢后卫的。   “你才知道,你没看群消息嘛你。”另一把声音。   羊咲思量着那人说的群消息,必然不是教练所在的群,而是他们自己建的,显然羊咲并不在内,否则他也不会被政语突然出现给弄得烦躁,一天的练球心情都没了。   “我很少看微信嘛。”坚果笑嘻嘻,目光略过羊咲,径直往政语身边去,也换了球服。   政语倒没怎么说话。   “怎么,不庆祝一下小政哥归队,咱今晚出去走一个?”坚果又呼朋引伴。   羊咲对这场面感到熟悉且陌生。   熟悉他们时不时一伙人下训后约饭,他却从不在他们邀请列队。   不邀请也好,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来腾跃俱乐部就是赚钱的,不是来交友的。   政语察着羊咲脸上的神色,勾起嘴朝大家一笑:“行,我请客。”   “真大方!”坚果用拳头碰了碰政语的胳膊。   “万岁——今天晚上又有大餐吃了。”   大伙儿欢呼劲儿过后,更衣室内安静片刻,各忙各的装备,政语突然问坐在地上绑鞋带的羊咲:“羊咲,你也来吧。”   话音一落,坚果和几个队友明显愣了一下,他们都还记得,政语受伤就是因为羊咲打的。   这几天政语虽然没出席训练,在他们的小群里,政语可没少抱怨医院换药的护士功夫太差,待在家闷得无聊,吃饭拿东西都不方便云云。   言语之际,讲到过几次羊咲,不过是最开始,说羊咲这个傻缺把他打骨折了,羊咲莫不是有狂犬病。   几个人在群里骂完一轮羊咲,也就把人抛之脑后,提都懒得提。   坚果几个人都看着羊咲,羊咲不紧不慢绑好左脚的鞋带,眼皮子都懒得掀一掀,凉凉道:“脚崴了,不去。” 第17章   但实际上,聚会轮不到羊咲自己决定去不去。   早上刚拒绝了政语的邀请,政语明面上耸耸肩没说什么,下午四点多,羊咲就看见黄教练在群里发了一个酒楼的地址,附言:之前筹备小比赛,大家辛苦了。恰逢队里来了三个新队友,今天晚上一队所有人在豪盛酒楼301包厢聚餐,举办破冰宴。   说完还觉得不够似的,分别艾特了羊咲和另两个进了一队的球员。   羊咲这才知道什么叫鸿门宴。去不去都不成。去了自己难受,不去——没这个选项。人教练都点名道姓给他们仨办破冰宴,作为被破冰的主角能不去吗?   羊咲嘴角扯了扯,看见群里一众队员回复“收到”,他也只好敲了两个字发出去。   信息一经发出,政语就来私聊他:不是脚崴了吗?   政语:咩咩~   政语:想请你吃饭,我要请全队人吃。   政语:面子好大了。   政语:能原谅我了吗~   羊咲把政语拉入黑名单。   晚上饭点,提前下训,一队队员们乘中巴前往豪盛,政语和几个公子哥不坐腾跃的巴士,都有自己的司机来接,羊咲跟在人群之后排队上车,眼看都要上车了,黄教练笑呵呵拦下他:“小羊,你去坐小政的车吧,大巴座硬,你腰还没完全好。”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羊咲没法儿拒绝,忍下气,没上车,背着球包站在了马路一旁,放眼望去,政语家的SUV停在不远处,羊咲面无表情往那边走了几步,车的远光灯在暮色里闪烁两下。   羊咲怔住了。   上次政宗实在他家楼下,车灯也像刚才那般,眨了眨眼。   几秒后,车窗降下,政语探出头,朝他招手,脸上的表情看不清。   羊咲走过去。   没有猜错,驾驶位的并不是政语家的司机,而是政宗实,只不过副驾驶也坐了一个男人,羊咲没有看见他的面容,从后座看过去,看不见男人的脸,只知道他挺清瘦的,羊咲上了车,那人也没和他讲话,倒是政宗实说了一句:“叔叔顺路送你们一趟。”   除了说谢谢,羊咲无言以对。   政语笑嘻嘻的,心情大好,拉着羊咲的胳膊往他身边靠,附在羊咲耳旁用气声道:“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这一幕在政宗实抬眼看后视镜车况时让他捕捉到了,看起来像是政语扶着羊咲肩膀,亲了羊咲的脸。而羊咲并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就这么任由政语动作,最后政语靠羊咲那边挪了半个身位。   政宗实挑了挑眉,他还真不知道,短短两个星期,政语就把羊咲追到手了。明明这两周,政语连大门都没出,天天躺家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打游戏都不打了,尾指受伤仿佛下半身瘫痪。   真活成了太子爷。   政语在羊咲耳边给他介绍他在队里的几个队友,羊咲没怎么听,只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夜景。   他讲了十来分钟,车内只有他的声音。等到他自识没趣闭了嘴,车内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男人才回过头看了政语一眼。   目光和政语对上,又移到了羊咲脸上,羊咲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他被这个男人的容貌给惊艳到了。   倒不是说他美得惨绝人寰如何如何,只是,羊咲没有见过哪个男人脸上能融风情和刚毅于一体,桃花似的眼睛,笑起来嫣嫣然。   施羽京对他莞尔,眼角淡淡的纹路到底暴露了他的年纪。   施羽京淡淡看了羊咲一眼,转而对政语说:“好久不见,小语,后备箱里有我给你们准备的几打椰汁,一会儿你们拿下去和队友喝。”   “……”政语撇撇嘴不吭声,极力无视施羽京,错开了视线,坐他一旁的羊咲也能感觉得到他的不自在,政语前一秒还和羊咲嬉皮笑脸地谈球队,这会儿脸色一瞬间黑得不行,身子往后一靠,翘起了二郎腿。   说实话,见政语这幅样子,羊咲暗暗爽了一把。   原来这个世界上也是有人能让大少爷无可奈何的。   但……羊咲不得不去猜测这个男人的身份,最终到酒楼了也没猜出个所以然。   下车时,政宗实叮嘱政语去后备箱拿饮料,政语拖着嗓音懒懒回答“好”,快步跑去后头取东西。   羊咲伤没好全,下高大的SUV费了点劲儿。   下了车,又跟政宗实说了一声谢谢,政宗实回头看他,朝他温和地点点头:“让小语别喝太多酒,结束后叔叔来接你们。”   “小语吃完饭太晚了,你还是让司机来吧。”施羽京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点妩媚,在车内轻轻萦绕。   “没事,晚上你好好休息,不是工作时间,没必要喊司机来。”   “他们打个车不就行咯。”   “我不放心政语那小子。”   “小语哪有你说的那么不省心……”   对话还在继续,羊咲小力地关上车门,尽可能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   他心脏突突地跳着,震脑袋嗡嗡响。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羊咲原本猜不出这个男人是什么身份,想着也许是政家的什么亲戚。   但这番对话他再怎么傻也能听出来,毕竟,和他爸妈的对话模式实在太像。妈妈还在的时候,爸爸有时候晚上想出去买宵夜给家人吃,妈妈都会嗔怪一句“太晚了”,爸爸则回答她“你先睡”。   羊咲定了定神,从认识政语到现在,一个多月,羊咲的确没见过政语的妈妈。而正常人家里,母亲只要健在,几乎不可能缺席孩子的生活。   政语或许和他一样,由于某些原因妈妈不在身边。   “走了,咩咩,想什么呢。”政语拍拍他后背,羊咲松开门把手,跟政语进酒楼。 第18章   一顿饭吃得羊咲食不知味,光让他们给灌啤酒喝,黄教练千叮万嘱不要喝太多酒精饮品,这群公子哥才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们不靠踢球谋生,逮着三个新队友你一言我一语地哄。   起初羊咲还只是喝椰汁,后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幼儿园的小朋友吗,居然喝椰汁,谁带来的?”   那人话音刚落,满座轰得爆发出笑声,羊咲看向政语,政语和他想象中不一样,非但没生气,反而嘻嘻哈哈地接了话茬:“我带的,有什么问题?你看新来的那三个人是能喝酒的样子吗?再说了……”   政语眼珠子一转,对向羊咲,羊咲口中的筷子还没放下,政语说:“黄教练宝贝羊咲得紧,必然是喝不了咯。”   “黄教练,你这太不厚道了,这破冰宴是给新朋友准备的,你还不让人家喝。”坚果凑热闹般佯装指责,从地上一打啤酒里,拎出一支,往桌上哐当一放,“羊咲哥,别不给我们面子啊!”   羊咲酒量如何且不谈,他厌恶酒精,对酒精类饮品避之如蛇蝎,他爹就是个十足的酒鬼,羊咲对酒几乎产生PTSD,见着那折射着光的玻璃瓶,里头装了黄澄澄的液体,羊咲眼皮子都跳了跳。   他看向黄教练,教练摆摆手,意思是喝一点没关系。   羊咲躲不开,这时候说什么都是装矜持,要说自己酒精过敏,还不知道那群人到底会怎么样,都是一些没心性的孩子,顽劣又凶恶。   羊咲咬咬牙,“噗”的起开瓶盖,往肚子里倒了半瓶酒。   半瓶酒便是羊咲的饭桌惨案开瓶器,半瓶又半瓶,羊咲到最后都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脚边的玻璃瓶歪倒在地,厕所跑了无数趟,最终是吃完了这顿饭,等到了大伙儿各回各家的时候。   夜里九点半,黄教练和羊咲各扶着政语左右,乘电梯下楼,黄教练忍不住惊叹:“小羊,你酒量还真是够可以,我看现场就你喝得最多了,看起来也就脸红了些,居然没啥事儿呢!”   “其实……有点晕。”   “你这已经很厉害了,”黄教练笑说,“但是回去还是要记得搽药,晓得不?”   “嗯。”羊咲有气无力应着。   羊咲自己也意外,虽说喝了很多,却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像政语,散场时政语都睡着了,教练和他用力托着他胳膊将他扛起来也没醒。   羊咲呢,只有一点头昏,四肢很沉重,仿佛在水中行走。   政宗实的车如约停在酒楼外,黄教练和政宗实打了声招呼,与羊咲合力把政语弄上后座,政语身体直接倒下,横在后排,把座椅当床睡,一点儿位置没给羊咲留。   “坐前面。”政宗实道。   羊咲没有拒绝,坐上了副驾,他也很累,眼皮子都快要合上了,却不敢真的睡着,强撑着睡意,座椅之后,政语倒是睡得挺香,时不时砸吧砸吧着,仿佛没吃够,做梦还在吃东西。   除此之外,车内没有任何声音了,这车性能太好,开着很稳,玻璃窗一关,马路的嘈杂也隔绝耳后。   政宗实见儿子烂醉如泥,羊咲也不说话,他侧头看倒后镜时瞄了羊咲几眼,羊咲留给他一个饱满的后脑勺,政宗实只好保持着沉默。   一路无言,轿车停在了车库,羊咲合着眼,车停了也没反应,政宗实拍了拍他的肩膀,羊咲嘴里发出哼哼两声,扭了头又继续睡。   到底是路太远,他睡着了,身子和脸都朝向驾驶座,凌乱的头发遮住眉眼,嘴唇抿得很紧,微微撅起来,似乎被人打扰了睡眠而很不高兴。   政宗实没有叫醒他,给施羽京发信息,没多久,后车门轻轻打开,施羽京看着弓成一只大虾似的政语,无奈又放低了音量:“小语怎么喝成这样了。”   “你先带他上去吧。”政宗实轻声道,说话之际,眼前的人肩膀抖了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和他冷不防对视一刻,羊咲的眼睛很漂亮,尽管灯光昏暗,又让几许碎发遮挡,政宗实也能瞧见他那微微上挑的眼尾,眼下一颗痣,小小的,唯有近看了才看得见,低调得勾人魂魄。   “小语,到家了小语。”   施羽京企图喊醒政语,政宗实的视线便从羊咲脸上挪开,后座上,儿子依旧睡得昏天暗地,政宗实看不下去施羽京磨磨蹭蹭叫人的方式,他儿子他了解,既然羊咲醒了,他索性放大了音量,一句“政语!”铿锵有力,把施羽京都给吓了一跳,果然,政语身子一颤睁开了眼,一睁眼就看见施羽京那张脸,车库灯光暗,政语又喝了酒,施羽京的表情他看不清楚,只知道是施羽京,心里那股子闷劲儿一涌而上,他想说点什么,但嘴皮子和大脑仿佛断联了,话语堵在脑海里转着圈,出不去。   其实政语很少喝酒喝到这般田地,今天本来高高兴兴的,和球队的哥们儿吃吃喝喝,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堵得慌,近一段时间都堵得慌,总不得劲儿。   不过,羊咲的存在稍微缓解了他的郁闷,饭桌上看羊咲被人轮番灌酒,三番两次往洗手间跑,政语看着就乐呵,吨吨吨地也喝了不少。   施羽京见他醒了,拍了拍政语的脸颊,手掌是冰凉的,“起来吧,我带你上去。”   政语皱着眉头,想要扭过头挥开他,手臂刚抬起来就软了,险些整个人滚下座椅,施羽京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往外拉扯着,好在政语也没什么反抗能力,任由施羽京摆布,把人连拖带拽拉出了车。   施羽京怎么会瞧不出政语的不爽呢,他又不是迟钝的人,虽然面对政宗实心狠手辣的性子多少犯怵,不敢有脾气,但面对旁人,尤其是公司里的下属,施羽京的威严总立在那儿,从不惯着。   可对于政语,施羽京三番两次吃瘪也不恼火,政语不高兴了,他就假装没看见,有时候他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看在政宗实是他爹的份儿上——毕竟政宗实一直让他别太惯着这小子。   政语这回是喝醉没法儿了,只能倚靠在施羽京身上,他体格又比施羽京要大一些,尽管年轻,体重可不轻,压在人身上活像一石兽,还是凶神恶煞的那种。   施羽京把他扛进了电梯,一进电梯便瞧见巨大的玻璃镜里二人黏糊的身影,如果不是政语喝多了,他大概一辈子不会和施羽京靠这么近,一呼一吸的气息全扫在身下男人的脖颈间,身子贴得如此紧,政语的表情却格外精彩,眉头紧锁,腮帮子鼓鼓的,咬紧牙关,即便是闭着眼也能让人瞧出来不痛快。   施羽京被这副小孩子脾气的模样给逗笑了,他无奈扯了扯嘴角,叹口气,“你说你讨厌我什么呢小语,叔叔又不是……”   施羽京想说他又不是第三者插足他的家庭,他没妈妈这件事,归根到底是他爹是个同性恋没老婆,又不是他施羽京的问题,没有施羽京也会有其他阿猫阿狗,反正不会是女人。   话刚滚到嘴边,施羽京就及时打住了。   政语没有妈妈,也不是政语的错。他讨厌自己介入他的家庭,施羽京也可以理解。政语虽然不说,施羽京一直知道,小时候政语爱吃一些乱七八糟的零食,每次肠胃炎发烧,政宗实忙起来没空管他的时候就是施羽京代为照顾,政语烧糊涂了会管他叫妈妈而不是爸爸。   这件事,施羽京也和政宗实提过,得到的答案是一样的,政语神志不清的时候会叫唤他那从一出生就没有见过的妈妈。   施羽京起初不知道政语不是政宗实的亲生儿子,总想着说带政语去找他的妈妈,在政宗实不在的时候,他给儿时的政语许了不少诺言,结果政宗实告诉他政语的生母已经去世了,政语是他收养的孩子罢了。   这是政宗实的秘密,后来也成了施羽京的秘密。只是这一次他知道,他保守秘密不是为的政宗实,而是为了政语幼小的心灵。   一个秘密就这么守了十余年。十余载,施羽京无数次想替政语弥补这段母爱的空白,他却发现自己不论如何也做不到,政语知道他和政宗实的关系后反而越发厌恶他。   施羽京没有再说话,默默看着镜子里倒在自己肩上的男生。从他一只手就能抱起来的小不点到如今已经长这么大了,除了政宗实,施羽京是唯一一个看着他长大的人。 第19章   仲夏时节,车内开着的空调温度很低,政宗实的和他儿子身子都是怕热体质,一年四季那手都是极其干燥温暖,车子的空调一度开的很低,堪堪二十度,冷风口对着座椅吹,羊咲短袖短裤的,又喝了酒,吹了半个钟,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他打喷嚏用两手捏住鼻子,身子微微颤抖一下,一点儿声都没有,小猫似的。   “右边的出风口,”政宗实指了指,“可以关上。”说完他又把空调调高了五度,打开了副驾驶一侧的车窗,外头的暖风灌进来,羊咲乱糟糟的头发被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整张脸显得红润有气色,与此同时,他也舒服多了,身子里寒气褪去,酒精倒是随着时间愈发上头,四肢沉沉地睡在宽敞的座椅里。   夜晚开去郊区的道路已经没什么车,政宗实却依然开得稳,沉默了十来分钟,他看见羊咲自己把车窗关上了,眼睛也睁开了,似乎不再打算继续睡着,便寻了几个话题和小朋友聊聊。   问他平时训练的内容,问他还有没有在上学,以及类似今晚点了什么菜之类无关痛痒的。   羊咲倒是答得很痛快,政宗实于是问:“和小语相处得怎么样?”   羊咲先是愣了一下,斟酌着答道:“政语……挺好的。”   “政语挺好的,意思是你们相处得不怎么样了?”   政宗实同他开玩笑,羊咲却是当真了去,赶忙摇头,“不,不是,相处得也很好——”   “你不用紧张,羊咲。”政宗实看他一眼,“叔叔说笑的。”   “真挺好的,相处的话……”羊咲声音愈发地弱,要他说和政语相处愉快这种撒谎的话都说不出口,不说讨厌政语已经是极限了,毕竟问话的是政语他爸爸。   政宗实沉吟片刻,“小语性格的确很尖锐,锋芒毕露的个性,你如果和他交往,恐怕是得忍耐他一些,当然有什么做的很过分的,你该发脾气发脾气,该冷他就冷他,不用顾忌。正常交往就行了。”   语重心长,羊咲听得出来,政宗实希望他们好好来往,毕竟他们是父子,政宗实当然会为政语说好话——纵然政宗实口中的交往和羊咲理解的交往并不一样。   羊咲懵懵懂懂地点头说好,政宗实会心一笑:“有空可以多来我们家玩,小语别的一窍不通,多让他带你去玩,这小子吃喝玩乐还是很在行的,但是前提是安全合法,如果有出格的事,你可以直接和叔叔说。”   出格的事?   羊咲想不出来,一个小屁孩能做什么出格的事。   但是政宗实都说到这份上了,羊咲也不好再问下去,频频点头,“……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政宗实把车停在了羊咲小区门口,熟悉的位置,他见羊咲没什么力气,就伸手替人把安全带卡扣按下去松开,低声叮嘱他,语气严肃不少,“安全措施不能少,这一点你千万不要纵着他。”   话已至此,正常人总能听明白其中的含义,但羊咲二十年的生活经验中,别说有关性事了,羊咲的爸爸,羊从容,人如其名,对儿子的性教育压根没想着要传授,对于男女情事恐怕自身也是一知半解,女强男弱的家庭,女主人去世前,羊从容就像一樽大肚佛,不是乐观,而是心大,羊咲有什么不高兴了不会和他讲,有什么生理上的变化更是不和他提,提了也不过是换得一嘴“你还小啦”。   至于和母亲更不好意思讲,初次梦遗,羊咲还是自己用学校的公共电脑查出来的, 起初把它当病灶,百度看病癌症起步,吓得他好几日睡不好觉,后来冷静下来,这才隐隐约约想起学校有那么一次生理卫生课,老师隐隐约约提到这么个事,他再翻开那本小册子,这才明白,自己不过是长大了。   大约是家庭闭塞的教育加之母亲的严厉,羊咲被“保护”得很好,听见政宗实说的安全措施,羊咲第一反应不过是球场上比赛的安全措施,于是他点头答应,说了一句“我知道的”,这让政宗实微微愣了一下。   政语这小子,政宗实倒也心知肚明,贪新鲜,对象谈不久,但偏爱往家里带,所以每回他谈了对象,政宗实只要能接触到对方男生,他都要叮嘱叮嘱,以免现在小孩子玩过火。自从政语有性行为以来,他甚至每年都带儿子去体检,该查查该治治,但外头的小男孩,政宗实管不到这么宽,只能喊他们做安全措施。   每次这么说的时候,二十多岁的小男生多多少少还会害臊,尤其是面对家长。他没想到羊咲能这么爽快——好吧,爽快也挺好,省得他再说点迂回的话缓和尴尬。   政宗实放了个心,看着羊咲晕晕乎乎地开门下车,那动作缓慢得仿佛在水中游走,到底是面对儿子的小男友,又是刚受了伤,当然最最重要的,排除所有因素,政宗实从一开始——羊咲给他送油爆大虾的那个雨天——他对羊咲就不讨厌。   小孩长得乖巧清秀,惹人疼的模样,又这么懂事,政语但凡有他一半儿让人省心他都知足了。   政宗实松了自己的安全带,叫住了他:“你先坐着。”   “嗯?”羊咲腿还没着地,慢吞吞扭过头发现政宗实已经下车了,绕过车子走到了自己跟前,羊咲没太反应过神,仰着头望向政宗实。   上一次觉得政宗实很高大,似乎还是第一次见他,他在电梯里蹲着,一抬脸就看见西装革履的男人杵在电梯门外,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是却给他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叔叔?”羊咲眨眨眼,想甩掉酒后的困顿,把眼前的男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政宗实今天晚上没有穿西服,取而代之的是宽松的驼色棉麻短袖,刚刚坐车上不敢直视主驾驶,羊咲这才发现,政宗实其实连头发都没怎么打理,不像之前那般一丝不苟,而是随意地朝后拨开。这似乎也是他第一次见男人不是那么正儿八经,似乎是洗过澡才来接政语的。   羊咲光这么想着,对政语的羡慕就已经溢于言表了。好像来到腾跃俱乐部之后,羊咲才感受到什么叫有人生来就在罗马,有人生来就是牛马。羊咲思绪混沌飞到天外,想到牛马愣是给自己逗乐了,嗤嗤笑出声,政宗实不解地瞧着他:“叔叔扶你上去,看你走路都走不利索了。”   “嗯……没事儿,我有四条腿……”   政宗实满脸写满问号,现在小朋友说话已经这般超前,他都理解不了了吗?   “什么意思。”   “就是四条腿,牛马有四条腿。”羊咲比出四根手指,“前面两条,后面还有……”   政宗实深吸一口气——这小孩是真的喝多了,而且后劲上来了,胡言乱语。   “那你要爬着上去的话,叔叔也不拦着你。”政宗实说完,没再和他啰嗦,扶住羊咲的胳膊,这胳膊腿看着的确瘦,可捏起来倒并不软绵绵,到底是保持多年运动的体格,羊咲身上有年轻男孩薄薄的肌肉线条,手臂形状也修长好看,政宗实多瞧了他几眼,发现他手腕骨骼清晰可见,领口的锁骨亦然。   这么看,其实羊咲只是不壮实,属于精瘦的,也许在赛场上的跑动能更加灵活。足球倒也不必执着于强壮的中高峰。他想他之前的确没必要去质疑俱乐部教练的专业判断。   政宗实拉他起身后扶稳了他,羊咲一个踉跄,嘴里还在嘀咕他那四条腿,什么牛啊马啊羊啊,都是四条腿,四条腿能跑很快,如果当前锋的话,牛马有自己的优势。   他说着说着,政宗实已经把他搀到了电梯口,羊咲突然松开他,“嗯?怎,怎么站起来了。”   “……”政宗实听了半天终于是没忍住,羊咲这副模样实在像小猴子,他扬眉一笑,“进化了。” 第20章   羊咲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他自个儿晕乎乎的没反应过来,“羊咲,电话。”政宗实温和提醒他,等了几秒,羊咲还是像个泄气的皮球,挂他怀里。   政宗实默默叹气,疑犹着腾出手,往人腰线往下摸,摸到他两边裤袋,想要帮他把手机拿出来,顺便替醉鬼找钥匙,结果羊咲突然咯咯笑起来,嘟哝着痒。   夏末的夜晚即便不如白天那般炎热,政宗实依然感觉到一股子闷气儿,从胸腔里闷着,为了稳住羊咲,他费了点力气捞着羊咲的腰,出了些汗,羊咲两手扒在政宗实的手臂上,扭过头对政宗实笑嘻嘻说:“……叔叔,腰太痒了,还有点疼。”   “……”活生生一个小酒鬼的模样,因为前胸贴后背的姿态,羊咲的头发时不时挠过政宗实的颈。   也不知道喝的什么酒,后劲这么大,政宗实心中腹诽归腹诽,胸口的闷热到底散不掉,羊咲偏偏又爱动,不像政语,喝多了就睡死了去。   “别动。”政宗实好不容易从羊咲的裤兜里摸出钥匙来,又环抱般绕过他腰前,从另一个口袋把手机掏了出来,手机屏幕在二人眼前亮着,是黄教练打来的。   政宗实看了一眼,“接一下,叔叔没手了。”他示意羊咲接通,羊咲便抬抬手指划过。他整个人挂在政宗实手臂上,却毫不自知似的,就这么在政宗实怀里和黄教练通起话来。   “羊咲,羊咲?安全到家没了?”   “嗯……到了啊。”羊咲的语气听起来很高兴。   “到了就行,群里就你没回音,下次群消息记得及时回复。还有那什么,记得涂药,晓得不?”   羊咲笑呵呵捧着手机道:“知道啦。”   黄教练也跟着笑了几声:“你小子怎么回事这么高兴呢?”   “高兴……高兴着。”   “啧,瞧瞧你也喝多了。”黄教练无奈,“行吧,涂药后早点休息,本来不应该让你喝酒的,还在养伤。”   “知道——”   政宗实闻言,手指轻轻一点屏幕,切断了他们的通话。   “叔叔?”   政宗实想让自己别多管闲事,俱乐部这么多小孩,他也没必要一个个去问候身体怎么样,吃饱穿暖没,但是,好歹羊咲是他“儿媳”吧,方才黄教练这么一提醒,政宗实才意识到,伤病忌酒,也包括政语,他们本不能喝的。   政宗实没和羊咲解释太多,只说:“先送你进屋。”   他用羊咲的钥匙把门打开,屋内一片漆黑,没有动静,借着暮光,能看见餐桌上零乱的食物,也许是夏天放久了,走进屋就能闻到一阵飘飘的馊味。   “没人在家?”政宗实皱了皱眉问。   好像一进入这个空荡荡的房子,羊咲身上的酒热气都凉了下来,他摇摇头,不说话,政宗实扶他进屋,好在羊咲也算配合,被他托着腰直接进卧室了,政宗实问他要不要开灯,怕刺着他眼睛,羊咲躺在床上,意识混沌地思考了好一阵才说:“不要开。”   喝多了也没忘记家里还有个真正的酒鬼爹,羊咲知道羊从容就在家里,毕竟爸爸哪儿也不能去,可是羊从容一定又在房间睡昏了去,儿子回来闹出这么大动静都没察觉。   “那怎么给你上药?”政宗实尊重他的想法,手从开关处收了回来,“小灯呢?”   政宗实打开手机电筒,与此同时,他看见施羽京十几分钟前发来的几张照片:小语睡了,我先回家了,明天还要出差。   政宗实回了单字好,顿了顿又想补充点什么,听见羊咲在床上哼哼般的声音:“好刺眼,叔叔——”他用力拉过被子想盖住脸,却奈何手脚使不上劲儿,只能蜷缩着用胳膊挡住脸,遮住政宗实那直射的手电光。   羊咲身上的短袖也因此乱了,露出精瘦的腰腹,政宗实抬眸看了眼他的肚脐,不应声关了手机电筒,房间又暗了下来,政宗实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再一次模模糊糊感受到周围环境。   政宗实问:“药在哪儿?”   不知道为何,羊咲觉得这声音格外近,在他耳廓放大了无数倍一般,羊咲睁开眼,政宗实果然离他很近,他坐在床缘,“我帮你上完药再回去。”   如果羊咲没喝酒,他大概受宠若惊得要跳起来拒绝,可眼下,他的腰隐隐作疼,倒真希望能有人帮他上药,而且每一回自己涂药,都不能涂均匀,后背总是看不见,胡乱一抹就完事。   “药在……”手臂伸入枕下,好一会儿,羊咲才找到药膏,他把药膏递给政宗实,放在政宗实摊平的掌心上,好像能触碰到些许政宗实的温度,男人的手心是烫的,和他现在烧红了的脸颊一样,呼出的热气也是烫的。   羊咲有点分不清为什么自己会心跳加速。   “涂在哪儿?”政宗实问。   羊咲仿佛思考了很久政宗实的问题,慢吞吞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把衣服掀开,“就,背上,腰背那儿……脊椎骨附近疼。”   “脊椎附近……”政宗实着实看不太清,房间的窗帘拉死了,严严实实,仅仅只有淡淡的光渗入,他只知道羊咲把衣服掀开了,“叔叔知道了,弄疼了就说出来。”   “嗯……”羊咲把脸闷在枕头里,发出小猫似的鼻音,提醒政宗实,“把药揉进去就好了。”   政宗实的手法意外地轻柔,细致且耐心,也许是看不清,他试探着去摸羊咲的脊骨,确认对了地方才一点点把药推开,像医院的护士一样。   倒不是政宗实有多温和,只是儿子小时候跌打扭伤太过常见,当爹的练就了一番按摩本领。可惜政语不领情,每每按几下就耐不住性子跑去玩了。   羊咲却是乖巧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时不时嘴里发出点儿吟哦,政宗实会怀疑他是不是舒服得睡着了——政宗实听着他的声音倒是很愉悦,这一点儿按揉技术有了施展之地,也算是没白练。   大约按了二十来分钟,政宗实不再听见羊咲出声儿了。   他便停下手部动作,帮人把被子拉上披盖好,慢慢地,他听见了羊咲平稳又轻浅的呼吸声。   “睡了?”政宗实气声问着,没等来回答。   政宗实便起身,摩挲着手指,指间存有药膏的黏腻,他习惯性地去检查窗户,看看是否打开透气了,又摸着黑把羊咲桌上的一些零碎垃圾随手带走,关门时,握稳了门把手,卡扣几乎没发出丁点声响。   卧室剩下寂静黑暗,羊咲缓缓睁开眼,床单上政宗实留下的热气还没散开,后背因上了药而冰凉舒爽,羊咲吸了吸鼻子,翻身时方觉枕巾让眼泪洇湿了一小块。 第21章   次日的训练,政语没来,也没请假,与此同时好几个队友都没到,黄教练一个个电话打过去,谁都没接,估计都喝多了睡过头。   结果过了一阵,黄教练本人连续几日没出现在训练场了,助教便让球员们自己训练,大多数球员一听自己练,收拾收拾就离开了,光明正大旷训,几个公子哥似乎提前收到通知,不约而同都没出现。   以前羊咲在别的俱乐部,球员旷训是极为严重的错误,毕竟教练每天都规划好了小组,搭配好了技能,缺斤少两的会影响在场的队员。没有指定训练,羊咲伤又没好全,他只好去健身房挑几个器材锻炼一下手臂力量。   “请问——”   羊咲正坐在地上放空举铁,听见声音立刻站了起来,健身房是俱乐部自己建的,来的必然是球员,只不过羊咲刚刚入队没太长时间,人还没认全。   “你是新来的吧。”   那人个子约莫比他高一点儿,讲话一股子京腔。   羊咲点点头:“是,我叫羊咲。”   “哦,我知道,之前就是给你仨儿搞的破冰席。”男生笑得也爽朗,阳光洒进健身房的玻璃门,羊咲觉得这人看起来很清爽,暖洋洋的,“我是何栎,前段时间伤了没来,今儿才回的,昨晚我就没去,你不要介意,我也很欢迎你们的。”   何栎看起来和俱乐部里最爱显摆的一溜儿公子哥格格不入——实在太像正常人,羊咲好不适应,连着“哦哦”几声,默默坐回原地,举着俩哑铃,看何栎从白色大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音响,随后他听见一句“蓝牙已连接”,很快,音响里传出动感音乐,何栎自顾自地做起热身运动。   “会吵到你吗?”何栎大声问。   “……不会。”羊咲摇头,何栎又问他为什么不动起来,羊咲指了指腰:“受伤了。”   “怎么受的伤?被人撞了?”   “前段时间友谊赛,被政语撞了。”提起政语,羊咲语气依旧是淡淡的鄙夷,就算看在政宗实的份儿上,政语就是让他喜欢不起来。   何栎沉默片刻,把杠铃放回原处叹气:“哈……巧了吗这不是。我休病这么久,也是给他一脚铲飞的。”   羊咲挑了挑眉,嘴角耷拉下来,健身房是全玻璃的建筑,外头那些球员在绿茵场放飞自我奔跑玩球,羊咲看着很是羡慕,他问:“你休了多久啊?”   “我伤得重,休了小半年,一直在家附近做复健,没来这儿。”何栎把音乐关掉,看了羊咲几秒,他“哎呀”一声,大步走到羊咲身边,把人拽起来,“行了,别不高兴,政语那傻缺犯浑也不是一天两天,走吧,哥带你去吃点好的。”   何栎这人身上带着北方人特有的自来熟,羊咲就这么被他拉着要去俱乐部附近商圈的一家餐厅。   两个人大摇大摆从俱乐部大门走出去,助教甚至不拦一下,何栎见羊咲一脸诧异,便解释说:“之前黄教练纵着队员喝酒,他领罚去了,应该是停职几天,主教练不在等于我们放假。”   “谁还罚教练啊……”   “主管和高层。”何栎说,“我妈跟我说的。”   “你妈妈?”   “哦,她是主管,哎这不重要,说吧你想吃什么。”   羊咲本以为遇到和他一样的普通球员,没想到这俱乐部各个卧虎藏龙。他瞬间没什么胃口,正要说随便,何栎低头看了眼手机,抢先替他答了:“诶,等等,政语这傻缺说请我吃饭。”   羊咲一时愣住:“他不是没来——”你俩不是关系不好吗?   “你等我一下。”何栎不停地敲手机,回着信息,羊咲只好在一旁等他,何栎起初还乐呵呵地打字,过没几分钟,脸上的表情异彩纷呈,两手捧着手机睁大了眼瞧着羊咲:“羊咲,你怎么不跟我说你是政语他男友啊?!”   “啊?”羊咲听了险些没被这消息惊得呛口水,伸手去夺何栎的手机,何栎下意识躲开,羊咲皱眉,“给我看看他说什么了?”   何栎犹豫片刻,调出聊天记录,亮给羊咲看。   政语:你归队了啊。   :对啊。   政语:行,中午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   :有约了,下次。   政语:哟,给脸不要脸是吧。   :……主要是我约的那个队友你刚把人家整伤,不合适。他看起来恨死你了。   政语:羊咲?   :你倒是心里门清。   :你以为个个儿和哥一样能原谅你?   政语:你怎么和他勾搭上了。   :都是队友,什么叫勾搭【汗】   政语:得,那你们吃吧,我买单。   :这么大方。   政语:能不吗。   政语:羊咲我对象啊【墨镜】你们吃点好的。   :【吓】   :你对象你还不来?   :欸不是,你对象你怎么还撞他【汗】   政语:我在我爸公司当奴仆,本来我请你吃饭也没打算亲自去。   :……   政语:你们吃好发个账单给我,我转给你。   :没劲儿,你给他不就行了。   政语:早被拉黑了【墨镜】   :呃【汗】   羊咲把聊天记录拉到最后,盯着屏幕看了许久,脸黑得不行,他压抑住心里的火气,问何栎:“政语现在在哪?”   “在他爸那儿啊,他自己刚说的。”何栎扒拉着手机,给他看。   “他爸爸公司在哪?”   何栎思考片刻,“你要去吗?好像就在这附近吧,你还没去过吗?”   “没去过。”羊咲冷冷道,“能带我去一趟吗?我找他有事。”   “哎呀你们小情侣吵架真的是……你自己约他出来不就行了。”虽然是这么说,何栎三下五除二用软件叫了一辆专车,羊咲一路上保持沉默,何栎感受到他的低气压,猜着大抵是二人有矛盾,不然政语也不会赛场上就把自己男友给撞了,还撞这么严重,都不能踢球了。   何栎想充当一下和事佬的角色,可一扭头看见羊咲那锋利的眼神,只好噤了声。   专车把二人送到CBD一幢写字楼下,何栎打算带羊咲上去,羊咲却说不必了。   “你喊他下来吧,别说我来了。”   何栎照做,“咱进大堂等。”   “不用了,有安保。”   “哦,他们不拦的。”   但羊咲不吭声,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俩人等了一阵,何栎看见了政语从电梯里出来,他抬手,“政语。”   政语见到他,一脸无奈,他被迫穿着正装,人模狗样的,一出电梯赶紧把领口松了,很快他就看见羊咲,羊咲见到他,出乎他意料的,居然对他微笑起来。   政语快步走到他跟前,语调里洋溢着喜悦:“咩咩,你怎么也来了?”   “政语。”羊咲又冲政语笑一下,距离慢慢拉近,迅速挥起拳头,一拳砸在了政语脸上,纵然政语体格比羊咲大,也顶不住有备而来的一拳,他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羊咲打倒在地,一旁的何栎更是目瞪口呆没回过神。   一拳下去,羊咲总算解了气,甩了甩手掌,居高临下看了一眼政语,轻描淡写道:“我是来揍你的。” 第22章   算起来的话,这是羊咲第二次把政语揍进医院,上一次是让人手指折了,尽管羊咲也受了伤。   这一次是脸被打肿当场流鼻血,又是在人家公司楼下,把太子爷给揍了,单方面输出,政语甚至没来得及给出防御。   何栎一边感叹恶人自有天惩罚,一边又在第一时间叫车带政语去医院,羊咲没敢上他们的车,一个人站在大厦底下,正午烈日当头,冲动过后,他思考着今后要怎么办。来揍人前羊咲做好了被腾跃俱乐部解约的准备——尽管他没有在更衣室里打人,这顶多算是私人恩怨,算不上更衣室斗殴。   可政语是什么身份呢,政宗实要是生气,羊咲也没必要再在俱乐部里混下去了……政宗实。   脑海里浮现出政宗实的模样,他不知道为什么政宗实要对他这么好,送他回家又给他涂药,尽管羊咲那晚喝了酒,模模糊糊记不太清楚一些细节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桌上拆过的小零食包装袋都被收拾走了,腰部的舒畅也是前所未有的。   可能是有心理作用,可能政宗实对谁都很好,可能是看在政语的份儿上……羊咲控制不住心脏陡然一跳,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冷静了下来。   在这个俱乐部混不下去,会有其他来签约吗?想必不会有了。打架伤人属于恶性事件,按照政语的性格,这回不告他都不错了。政宗实应该也会很生气吧。   尽管是这么悲观地想着,羊咲倒是一点儿不害怕,抬头看见天空的云映在一幢幢高楼的玻璃上,他发觉自己就像这些浮云,对高楼大厦来说,每日飘过千万朵,无人在意,反而是这些云朵,因为停留片刻,对这些富人的生活才得以窥探一二,偶尔沾点光。   夏末的天空蓝得发青,烈日灼目,羊咲的眼睛也发烫,对着强光看太久,他闭上眼,世界变成一片猩红,眼眶干涩不已,羊咲抬手揉了一把眼眶,再一睁眼,跟前站了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羊咲仰头看去,有点眼熟,却不太想得起来。   两个人干巴巴地对视几秒,男人笔直腰,清了清嗓子,打着官腔道:“羊……先生,政总请您上车。”   羊咲歪了歪身子,便看见男人身后不远处的黑色轿车,他这下想起来了,上次友谊赛受伤,就是坐这辆车去的私人医院,而这个男人是政宗实的助理。   羊咲自知闯了祸,一点儿不后悔归不后悔,还是乖乖地跟人上了车。   助理把车门拉开后,羊咲有点惶恐,他看了助理一眼,助理也平静地回看他:“请坐。”   羊咲小心翼翼坐上去,车门被轻轻关上,这个助理就这么直接回了办公楼,留下车内他和政宗实两个人,政宗实在羊咲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内地坐在了驾驶位,亲自去医院看自己的儿子,羊咲没有太震惊,毕竟政语受伤,政宗实这个当爹的肯定是很关切的,政宗实向来对政语很上心,有时候羊咲都不知道自己是厌恶还是嫉妒,总之,是有些阴恻恻的情绪被强行抑制下来。   他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后视镜,也不知道政宗实是什么表情,他没有多说什么——羊咲莫名地愧疚起来,却不是因为伤了政语,而是浪费了政宗实的时间。   明明是他们小孩之间的纷争,政语他爸总是义无反顾又亲历亲为去解决,羊咲心口堵得慌,暗暗咒骂政语这么大个人了被打了还要叫家长,却又不可避免地羡慕,更是不敢抬头看政宗实一眼。   政宗实回过头,等了好一阵,都没有等到羊咲开口说话,也没等到羊咲一个眼神回应,他只好转回身,看了看手机屏幕里政语连续发来的几条消息:“被你儿媳打了”、医院定位、和何栎的合照(明显看出右脸红肿,鼻子也被塞了两团纸巾),没过多久,手机弹出一条政宗实医保卡的刷卡记录。   政宗实思忖片刻,回道:知道用医保了。   儿:[墨镜]你载上咩咩了吗?   政宗实轻敲屏幕:嗯。   政宗实正打算关了手机,没想到政语打字速度快得惊人,又发来一条:帮我问问,咩咩为什么揍我。   政宗实随手一回: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肯定有过人之处。   儿:[可怜]   他默默叹口气,这年头哪有儿子让当爹的做和事佬的,但政语就这样性格,政宗实也清楚,儿子正在兴头上,兴头上的政语对小男友一向宽容,对方哪怕提出要天上的星星,政语恐怕都会去买一颗行星用小男友的名字命名。   可要是过了这个劲儿,到时候小孩子家家撕破脸收拾烂摊子的还是政宗实。   倒也不是政宗实闲着没事儿爱收拾,只是前几年,政语把人甩了之后又看人不爽,不知道上哪儿约了一帮混子去教训人家,险些闹出刑事案件,政宗实把政语关了几周禁闭才肯认错,对方家里还不是什么普通人家,有头有脸的,小恩小惠安抚不了,还得是按着儿子的头亲自登门道歉,又签了一笔巨额订单合同才了结。   此后儿子谈恋爱这件事,政宗实就是垂帘听政,一点不得马虎。   政宗实累得很,政语跟他发誓下次绝不乱来一定谨慎,结果呢,政语这几年的谨慎大概就是——绝不谈富二代官二代创二代。喜欢上的大都是羊咲这类,长相出人一等,却没什么背景的普通人。   政宗实放下手机,起步前习惯性看一眼倒后镜,羊咲依然像一只小鸵鸟一样缩着脖子窝在后座一侧,政宗实不想吓着小孩,只好装着漫不经心问:“之前受的伤恢复得如何了?”   羊咲被这话问得猝不及防,他琢磨着这话怎么听都像在暗示他是不是身子好全了有力气打人了。   前阵政宗实还这么关心他给他按摩来着,今天就把人儿子揍了。   他支支吾吾说:“伤……还在恢复期。”   “哦。”政宗实点点头,观察着路况没再接话,沉默之间,羊咲深吸一口气,又嘀咕了一句:“对不起叔叔,政语他……”   “他啊,他没事儿,现在带你去医院看看,好吗?”政宗实回过头朝他笑一笑,和风细雨般,仿佛在安慰他,明明是羊咲把人家儿子揍了,结果当家长的非但没怪他,还安抚他,羊咲看着这个仅仅两秒的笑容,心头一紧,牙齿不小心咬到了口腔肉,但很快政宗实又转回了头,认真开车,羊咲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政宗实脑子里思考着政语给他的“任务”,便循序渐进问着,“最近和小语闹矛盾了?”   羊咲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揍人在先,人家家长都没责怪了,要是还把锅甩政语身上显得太不懂事,他只好说:“有点误会吧。”   政宗实似懂非懂,他哪晓得这些小孩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很显然,羊咲目前不会告诉他,儿子一根筋估计也猜不着原因。   政宗实轻轻笑道:“那误会解决了吗?”   “还……”羊咲摇摇头,舌尖舔了舔方才被咬到的地方,酸酸痒痒的,“没,没有。”   “所以就算你揍了他,不也还是没解气么。”政宗实话语里没有半点责备,羊咲听着反而像是向着他说话,而不是政语。   这情况完全在羊咲经验常识以外,只好低声说没关系,政宗实沉吟着扫了一眼车窗,外边儿恰好路过各大饭店,午高峰道路也拥堵。政宗实便问:“吃饭了没有,羊咲。”   “没吃。”羊咲如实答道。   “那叔叔带你去吃顿饭,先吃饱肚子再解决误会。”政宗实在路口临时起意掉了个头,羊咲正想拒绝,他哪儿能让政语他爸请吃饭,可政宗实又说,“正好叔叔也饿了,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的。”   “不要说都可以。”政宗实的车在十字路口掉了个头,往对街的商圈开去,“吃点清淡的吧,还在养伤。”   羊咲又不说话了,政宗实便列举了几个饭店,杭帮菜和粤菜,问羊咲喜欢哪个,羊咲平日吃的东西倒是重口,没怎么顾忌自己的伤,他听着这些饭店的名字,随便选了一家。   “嗯,那就吃这个。”政宗实也是人,到了饭点吃饭也算是他一天中比较放松的时刻,“以前叔叔和小语经常去吃这家店,你要是喜欢的话,以后也可以让小语带你去吃。”   政语就算了吧。   羊咲差点脱口而出,还好他忍住了。只不过政宗实又冷不防半开玩笑般补充了一句:“小语这小子不带你吃的话,你跟叔叔说,叔叔带你吃。” 第23章   “你爸啥时候来,我先回去了,你自个儿歇着吧。”   何栎陪政语打完几局游戏,收起手机就要走,政语把手机一丢,丢在床上,抬脚拦下何栎,说:“等一下,你给羊咲打个电话。”   “我?”何栎指了指自己,“呵呵,我可不掺和你俩的事,送你到医院仁至义尽了。”说完他就拉开政语的腿,“少爷您好生歇着。”   “……快滚。”政语又躺回床铺,这硕大的医院,恐怕找不着第二个仅仅脸部挫伤就住进VIP病房的人了。政语享受得心安理得,思考着一会儿羊咲来了他要怎么装可怜装脆弱,好让咩咩知道他疼得要死。   结果政语等了半个多钟,两个人还没到,政语小憩了片刻,没忍住还是给政宗实打电话,电话倒是接的很快:“在开车。”   “怎么还在路上,不就十分钟的路。”政语吐槽道。   “和羊咲吃了个午饭。”   政语愣了一下,且不说羊咲和他爸吃饭了,就算是他和羊咲单独吃饭,他都觉得尴尬,得掏出手机做点什么别的事分散注意力。毕竟羊咲几乎不怎么说话。   政宗实没给他沉默太久,说:“一会儿羽京叔叔会过去医院。”   “他来干什么——”   “羊咲说下午还有训练,我下午得回公司,我们看完你就先走,你跟羽京叔叔回家。”   “我不用他接我。”   “那你自己和叔叔讲。”政宗实切断了电话,脸上带着愠色,挂断后就没用再说话。   羊咲坐在一旁,整个通话过程他都听见了,他似乎知道政宗实说的羽京叔叔是谁,他们有过几面之缘。   方才和政宗实吃饭的时候,这个叔叔也给政宗实打电话了,聊的什么,政宗实并没避着羊咲,大概聊的是政语。两个人都很关心政语,即便政宗实总说他是个混小子,不挨几次打不长记性,羊咲也能听出其中的慈爱。   车内播放着电台,电台主播的声音被调的很小,温和地从音响中传出,羊咲听了一阵,默默打开手机,翻开联系人列表,点开“爸爸”——由于首字母的关系,联系人最顶端便是了,他给羊从容发了几条短信,密密麻麻的聊天框,几乎都是羊咲发的内容,羊从容偶尔回应一二——那也是时隔好几个小时才有的回应。   快到医院时,政宗实突然告诉他:“叔叔给你在俱乐部申请了一间宿舍,生活物品都有。”   羊咲手指顿了顿,屏幕上正打着一行字:爸爸你吃药了吗?我晚上有康复训练,要晚一dian   “是有什么想说的?”政宗实的声音很沉稳,轿车也开得很沉稳,羊咲却还是不小心把没打完的一句话发了出去。   “你不用管小语怎么想的,他不知道这件事,你尽管住就是了。”政宗实担心羊咲会想太多,徐徐解释,“只是叔叔觉得他的提议有道理,你家确实不近,有时候训练太晚来回折腾会很辛苦。”   “谢谢……”羊咲迟疑片刻,想了想还是恭敬不如从命,政宗实说了这么些,他再拒绝未免不近人情,于是他笑了一下:“谢谢叔叔。”   “嗯。”政宗实眉开眼笑,笑容并不明显,但整个人看起来放松许多,音调也微微抬高,“一会儿和小语不要打架了,有什么问题说开就是。”   羊咲听着总觉政宗实像哄小孩一样,把他们当幼儿园的稚童看待似的,他小声辩解:“不会打架了……”   “是吗。”政宗实扬眉一笑,调侃他,“政语最近两次进医院,都是因为和羊同学打架,政语我会教训的,但羊咲同学是不是要稍微反思一下呢?”   羊咲也自知自己遇事容易冲动,何况面对的还是政语他爹,再怎么不情愿也点了点头:“知道了叔叔,下次会注意的。”   政宗实听着人的语气委屈又倔,脑袋总缩起来,恨不得用衣领全挡住似的。   他其实摸不太清羊咲的性格,刚开始的时候,觉着羊咲或许脾气性子比较软,换句话说,容易被他儿子这种人拿捏,但是这回羊咲直接把政语揍了,吃饭的时候也大大方方承认了是单方面揍了政语一顿。   政宗实对他确实刮目相待,说羊咲坏么,可能心眼子还没他儿子多,羊咲的小孩心性还没褪去,就不得不出来跑外卖又是踢职业俱乐部,从头到尾也没见过他父母。   俱乐部签约这么多球员,哪个家长不是亲自带着孩子来的,归根到底都是还在青春期的年轻人,许多事情还得家里把关。   但住院期间,羊咲的父母像人间蒸发一样。政宗实承认自己多多少少会怜惜这样听话懂事的孩子。   “不是说不让你们闹,该打的该骂的都无所谓,只是呢,你们这样打打闹闹也解决不了问题。”政宗实总算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他还惦念着如何帮他儿子问出事情的原委,又不想太责怪他,“如果还在生气不想直接和小语沟通,可以先告诉叔叔。”   政宗实的车已经驶入医院的地下车库,环境瞬间变暗,政宗实说完之后,也没有再催促羊咲给回应,而是把车停稳后,耐心等待几分钟,羊咲想着自己大概率会不乐意和政语讲话,只好一五一十告诉政宗实:“政语……也许是误会了我和他的关系,也让其他队友误会了,会让我很困扰,我觉得他……不太尊重我。”   羊咲说得委婉,政宗实刚想问清楚所谓的“误会”和“关系”指的是什么,但下一秒他便恍然大悟。   良久,政宗实保持着沉默,羊咲也不敢说话,毕竟地下车库黑灯瞎火的,轿车也没开前置灯,黑黢黢一片,羊咲有点儿紧张,不知道政宗实为什么不说话。   其实政宗实自己也误会了,并且心安理得地把羊咲当作儿子的小男友在对待。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羊咲来说,的确是一种冒犯。   “叔叔知道了。”政宗实开口道,车门锁咔哒一声,“先下车吧,这件事叔叔会解决的。”   羊咲懵懵懂懂地道谢,麻溜下了车,走到政宗实旁边时,愈发感觉到他给人的压迫感,只不过这种压迫感在一次次的相处中变质成了莫名的安全感,他没有说清道明内心对政语的不满,可政宗实还是理解到了。该说他知子莫若父呢?还是体察人事?羊咲不知道,羊咲只知道,政宗实答应他会解决这件事,话语格外稳重。   羊咲蓦然想到上一次坐政宗实的车,坐在后座,那天下了雨,可他心情尤为愉悦,雨丝吹打在他脸上凉飕飕的,很舒服,但政宗实关上了他的窗,告诉他这样吹冷风会感冒。   两个人并肩走着,政宗实和他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他察觉到羊咲魂飞天外,便叫了他名字,羊咲回过神看着他,政宗实说:“叔叔刚刚想了一下,我得确认一件事,你是的确不喜欢政语,甚至是讨厌他,是吗?”   羊咲云里雾里,政宗实便说:“如果是没有发展的可能性,事情会好办很多,我会让他不要再和你有私下的来往。”   政宗实说完,观察了羊咲脸上的神态,羊咲微微皱着眉,眼睑低垂,睫毛倒是如黑鸦羽般漂亮,只不过也是焉焉的,无精打采。   政宗实略感意外,他以为羊咲会斩钉截铁地说“是”,没想到还犹豫起来了,他便换了个说法,告诉羊咲:“如果……你对政语没那般讨厌,至少能做朋友,叔叔就不会把话说太重,自然也不会干涉他对你做的事。”   政宗实又等待了片刻,儿子的住院房间近在眼前,“我们快到了。”   “叔叔。”羊咲赶忙刹住脚步,手伸出去险些要拉到政宗实的衣摆,刹那间又缩了回来,“话不用说很重的。” 第24章   话不用说很重。   这个回答是在政宗实意料之外的,毕竟,羊咲对儿子的不喜已经明显到写在每一个表情上了,他这么建议不过是替政语试探一下羊咲的心意,本意是好让政语死心,他没想到羊咲选了后者。   他是该替政语高兴呢,还是替羊咲无奈呢——政语对羊咲的热情,以政宗实来看,估摸着也就几个月。   到时候,政宗实要怎么做羊咲的思想工作?光想想就头疼,比处理股票基金还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小朋友的心思。   政宗实若有所思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便没再追问下去,两个人就这么走到了政语的病房外。   病房安静得出奇,政宗实还纳闷这小子居然没打游戏打得震天响,毕竟在家的时候,他时常在二楼都能听见一楼政语房内玩电脑游戏发出的爆鸣声——当然指的是电脑爆鸣,政语打游戏倒是很安静,不怎么说话。   政宗实握了握门柄,几秒后松开了,门并没有被关上,靠近了才能从门的缝隙中看见,屋内除了政语,施羽京已经来了。   难怪政语这般安静,和被阉了的鸡一样。   政宗实想到政语对施羽京的态度,心中不悦,却无从发作。   这么多年,政语还总跟当年的小屁孩一样没大没小,其实他心知肚明政语为什么厌恶施羽京,无非是和他这个老子作对,又不能对老子发火,只能把怨气撒外人身上。也因为政语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施羽京,政宗实总对施羽京有愧,明明是很寻常的关系,愣是被一个小孩搞得不尴不尬。   政宗实又不是三天两头地换伴侣,施羽京这么些年对他也足够友好,政语就偏偏顽劣得像那被压了五百年还不肯认错的猴,他都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步教育出了错,当家长的偶尔真会为此等事情烦得摸不着南北,却无从发作,强迫他接受施羽京既没必要也不合理,他和施羽京说到底也就是个床伴。   政宗实深吸一口气,按压下不满的情绪,羊咲在一旁把政宗实整理表情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政宗实看了看那门把手,突然羊咲的手伸了上去,羊咲朝他笑了一下,笑得很浅,但奈何羊咲有一副好皮囊,微微笑的时候让人看着便心生愉悦,像一片小羽毛挠了挠掌心,羊咲推门进去了。   “爸。”政语如见救星,独自面对施羽京,哪怕只有五分钟他都想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一阵。   “伤哪儿了?”政宗实走上前,端量着政语的脸,右脸贴了纱布,嘴角有些破损。   羊咲站在政宗实身后,有意无意躲着政语的目光,政语也就伤了个脸,身上并无大碍,但他玩心大发,捂着头佯装疼的不行的样子随口扯谎:“医生说脑震荡。”   他说完,站在一旁的施羽京不露声色朝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明明刚才还生龙活虎给他翻了好几个白眼,现在突然喊痛,只不过施羽京不揭穿他,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政宗实和他对视一道求证,施羽京便淡淡说:“是轻微的脑震荡。”   政语捂着头愣了片刻,他以为施羽京会揭穿他。   羊咲也感到诧异,没想到自己一拳把人揍脑震荡了。他还没下狠手呢。   政宗实“哦”了一声,找两把椅子,给了一把羊咲,让他靠着政语坐下。   “咩咩。”政语声音虚弱,装的有模有样,亲爹是骗不过,但羊咲还是有点儿犯怵,他在球场受伤多,知道脑震荡即便是轻微的也会恶心想吐,并不好受。   这会儿政语示弱,羊咲都不好主动找政语要说法,只能钉在椅子上,政语说什么,他就应一下。政语全然不提羊咲揍他这件事,看起来毫无芥蒂,这让羊咲突然就愧疚了起来,乖乖坐在一旁,听政语讲话。   政宗实在一旁等了一会儿,等政语聊够了,转而看起手机时,政宗实开口对政语道:“回家还是留在医院?”   “回家。”政语收好手机,正准备一骨碌爬起来,想起自己正装着病,只好用手肘抵着床,另一侧,施羽京适时伸手扶了他一把,政语身体顿了一秒,忍下心里的别扭,让施羽京把他拉起来了。   施羽京把他拉起来后说:“我送小语。”   政语回过头看向政宗实,政宗实脸黑着,政语张了张嘴,长长叹口气,视线转到羊咲脸上,“咩咩,要不要跟我去看电影?”   “我——”   “脑震荡就好好在床上养着。”说罢,政宗实给了施羽京一个眼色,“晚上羽京叔叔会做饭,别乱跑。”   政语闷着一口气跟施羽京走了,政宗实送羊咲去俱乐部。   以往几次接触,政宗实不主动和羊咲搭话,羊咲便会一直沉默,可羊咲这回上车突然主动开口了,他说:“叔叔,我觉得要不还是等政语好全了再讲这件事吧……”   “改变主意了?”政宗实顺着他的话问。   羊咲攥了攥衣服,低声道:“毕竟我打人本来就有错在先,而且脑震荡挺严重的。”   政宗实不置可否,他看出来政语在没病装病,换做别人也就罢了,羊咲偏偏是儿子喜欢的人,他也只能尽可能站在儿子的立场去考虑问题,帮着政语把羊咲追到手。   但是政宗实心里总不舒畅。   回回和羊咲单独接触,他总想起第一次碰见羊咲那天,羊咲穿着黄澄澄的外卖服只身走入雨夜的场景。   “羊咲,现在还在送外卖么?”沉默良久,政宗实突然问起,羊咲眨了眨眼,怔怔地看向驾驶座,不敢看政宗实的脸,目光只能停留在方向盘上,政宗实一只手搭在上头,衬衣长袖卷在小臂中间,露出的表是钢灰色的。   羊咲一直以为,政宗实并没有认出他,那天他被雨淋得这般狼狈。   “没,没送了。”羊咲回过神来,如实答着,“车坏了,换一台也要很多钱,所以暂时不考虑送外卖了。”   政宗实沉吟着点头:“俱乐部一年开的工资应该不低吧,叔叔还没仔细去看。够家里开支吗?”   “不低不低。”羊咲笑了笑,“够的。”   送羊咲回俱乐部,政宗实马不停蹄赶回了公司,除了处理工作,他让助理去查了一下羊咲的家庭情况,说实话,动用这些不黑不白的手段去查一个小孩是有点过分,不过政宗实未觉不妥。   政宗实对羊咲的情感实在有些复杂,一方面他觉得这小孩儿不容易,一方面又总怕羊咲对政语存有别的心思,明明是不喜欢政语的,偏偏又接受和政语继续来往,图什么呢?政宗实不愿意用成人的阴暗面去揣摩羊咲,但……哪怕的确是图钱也是人之常情。   总之,政宗实需要了解清楚羊咲的家底。   羊咲的情况并不复杂,下班前,助理敲了敲门,手上拿着的资料不过薄薄一层纸。   “政总。”助理把纸张递上前,“暂时能收集到的是这些,不知道政总需要哪方面的信息,可以再深入调查……”   “不用。”政宗实看了看资料,羊咲在哪上过学,搬过几次家,一些零零碎碎的信息一清二楚,也包括他母亲几年前因什么缘故离世。   政宗实目光在“母亲离世”一行停留了许久,白纸黑字冷淡地概括,几年几月几日,姓甚名谁。   和政宗实猜的大差不差。   可猜测证实后的一瞬间,政宗实格外后悔去调查羊咲,他知道这情绪并非仅仅出于对羊咲的同情,他想起了庞丽,还有那个在监狱里服刑的政语亲爹。   情绪错综复杂闷在他胸口。   政宗实把薄薄的资料揉成一个纸团,丢入了垃圾篓里。 第25章   腾跃俱乐部羊咲:叔叔,我住进员工宿舍了,物品很齐全,房间也很敞亮,谢谢叔叔。   这是羊咲发给政宗实的手机短信,晚上九点左右发的。   政宗实的手机每天都会收到大量微信信息,电子邮件,乱七八糟手机短信更是数不胜数,拦截都能拦下一堆,大都是乱七八糟各种品牌会员的广告。   他没有空一条条去查看,很多时候会让助理帮着处理邮件,不过一些过于私人的手机短信,助理也没有查阅权限,政宗实忙起来便忘了清理。   这几日,城里刮北风,夏末的余热一吹而散,马上就入秋了,政语脸上的淤青好了大半,他这才乐意收拾打扮出门,又约上那些个狐朋狗友夜不归宿,把家里的门禁时间当摆设。   企业第二季度检查结束,政语大学也开学了,不再蹭吃蹭喝,政宗实稍微闲了下来,午休时间,清掉999+的短信时,才看见羊咲发来的。   羊咲只发了这么一条,政宗实把内容读了两三次,拨通了羊咲的电话。   时间恰好是中午,羊咲接电话也就接得很快,只不过接起来也并不说话,他以为是政宗实误触拨错了,又担心是不是政语恶作剧打来的。   “羊咲?”政宗实等了片刻,说,“吃午饭了没有。”   听见是政宗实的声音,羊咲提起的心反而安放不下,“叔叔好,我刚吃完饭。叔叔有什么事吗?”   羊咲话语里的谨慎,政宗实听出来了。尽管他和羊咲来往过几回,这小孩总是刺毛毛的,不知道在怵什么。   政宗实无奈一笑,隔着手机,羊咲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对方在沉默,他更紧张了,“叔叔……?”   “叔叔前段时间忙,没看见你发的短信。”政宗实说,“今天看见了,所以想打个电话问问你,宿舍应该住的还可以?”   “宿舍这边很安静,我很喜欢。”羊咲实话实说,秋季以来会有下半年的新赛季要准备,而他要兼顾比赛和复健,在俱乐部训练的时间会比其他球员要久一点,隔三岔五训练到很晚,羊咲会在宿舍留宿。   夜里他也担心过羊从容的情况,只是他最近身体渐渐恢复之后,多打一份兼职的心思便起来了,他想攒点钱找一个能照顾他爸爸吃饭吃药的保姆,这样他也能全身心投入比赛。当然这都是何栎建议他的。那天把政语揍了,何栎没把这事儿说出去,羊咲是有点感激何栎的,两个人慢慢也就交流多了起来,何栎了解他家情况,就给他推荐了一个家政公司,价格尚且在羊咲承受范围之内,只要再做一份兼职就行。   “喜欢就好。”政宗实略感欣慰,他想再聊点什么,可惜特助敲了办公室的门,捧着几叠资料进了来,政宗实看休息时间差不多了,他告诉羊咲,政语明天就会回去训练了。   “你担心的事,叔叔已经和小语说过了,也教训了他,之后他不会再乱说你们的关系了。但是……”政宗实轻声一笑,无可奈何道,“小语说他要追你,这件事叔叔是拦不住的,如果还有什么困扰,你直接联系我就好了。”   “直接联系叔叔吗?”   “对。”   特助把资料放桌上,站在一旁等政宗实聊完,政宗实不愿让下属等太久,毕竟大家都还有自己的活要干,他打算挂电话,羊咲却说:“可是短信……不好联系。”   羊咲自己也很惊讶自己的胆量,政宗实都帮他帮到这地步了,他还得寸进尺,也不知道哪里生来的胆量。可政宗实太忙,他不好回复短信消息,羊咲这些日子总是时不时看一看手机,想着他会不会看见短信,是没看见还是懒得理,羊咲自觉想法太多影响训练了。   羊咲硬着头皮说下去:“电话就更冒昧……”说到一半,羊咲突然又打起退堂鼓,“没什么,叔叔,我会和政语好好相处的。”   政宗实怎么可能听不出羊咲的弦外之音,他没揭穿羊咲,顺着羊咲的意思挂了电话,手机屏幕上,“腾跃俱乐部羊咲”几个字一闪而灭。   政宗实打开了微信,复制过羊咲的手机号,轻而易举搜出来羊咲的账号,添加联系人,发送请求:你好,我是政宗实。   但是政宗实看这句话总觉得别扭,他又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政语的爸爸”,发了过去。   以前政语的对象,没有人会找他要微信,那些小孩也很少实打实地同他交流。   政宗实自知对羊咲的关照其实是有点超出正常范畴,可是羊咲提出了请求,政宗实又不太想拒绝,他总是想到羊咲畏畏缩缩的样子,恐怕自己的拒绝会让羊咲一退万里,除掉政语的因素,政宗实私心不希望漂亮的小男生愁眉苦脸,既然都替小语照顾到这份上了,再让羊咲开心点也无可厚非。   果然羊咲很快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发来了一个打招呼的表情包,又接连传来一些照片,是他宿舍的图片,羊咲布置得很整洁,政宗实随意点开一张来看,床单是深蓝色的,上面布满绵羊图案,小窗户下放了一个盆栽,和他上次送自己的仙人球很像。   政宗实想起来家里的阳台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光顾了,近期又降温严重,那些绿植生死未卜。   “政总。”站在一旁的助理见老板沉浸在手机里,适时提醒政宗实,“有两份文件需要审批。”   政宗实这才抬起头,“好。”他速速浏览文件,签了合同,问助理:“今天刘副总在不在?”   “在的。”   “嗯,下午还有文件就让他代批。”政宗实看了一眼手表,“叫王叔把车开出来吧。”   助理不解:“政总要去……?”   “下班。”他言简意赅,见助理还蒙蒙的,他只好解释,“这段时间你们都辛苦了,今天也都可以提前下班,刘总再留一会,下午还有个省里的文件,让他记得批一下,别的事明天季度总结再谈。”   特助跟着政宗实这么些年,心里清楚,政宗实高兴的时候,就爱给下属放假。虽然公司里仍然会有卷王同事不管不顾勤勤恳恳,大部分员工都会欣然接受资本家突如其来的开恩。毕竟政宗实对业绩不满意的时候,拉着大家加班也是常态。   只是也不知道政总在高兴什么,做助理的倒也不在乎,反正下班万岁,一哄而散,唯有王叔还在“加班”,政宗实上了车,让他往海鲜市场开。   “政语这段时间有叫你吗?”政宗实照例问着。   “除了开学那天,小语也没有特地叫了。”   政宗实挑挑眉:“这小子变老实了。”   他直接给政语发微信:小语,下午有没有课?   儿:没,咋了爸。   政宗实:回家吃饭。   儿:别,不想吃外卖了。   政宗实:我做饭,你点。   政语的电话闪电般打了过来:“爸!”   “说吧,吃什么。”   “你忙完公司的事了啊。”   “嗯。”政宗实说,“快到市场了,说要吃什么。”   “大闸蟹吧,最近入秋的大闸蟹正好应季,再整点炒鱿鱼。”   “好。”政宗实一口答应,“早点回来。”   “对了,爸。”政语乐呵呵道,“多买点,我今晚喊咩咩来家里玩,好久没见他了。” 第26章   大闸蟹在锅里蒸着,政宗实便收到了政语火急火燎的夺命连环call,第一次政宗实专心在烹饪上,捣鼓炒鱿鱼用的酱料,一心一意处理刚买回来的大鱿鱼,买回来时还是活体,在砧板上爬来爬去。   活的鱿鱼并不好获得,多半都是即时捕捞上岸的,城市并不靠海,于是活体鱿鱼价格很高昂,买的人少,海鲜市场里很少有货。   政宗实也很少买到活的鱿鱼,他玩心大发,拿筷子撩拨着这些即将牺牲的鱿鱼,鲜嫩肥美,他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心情大好。   所以没听见手机响,儿子打了好几次电话,政宗实才听见,政语在手机那边不断抱怨:“爸,我可烦死了!”   “怎么了?”政宗实问,开始着手处理鱿鱼的黑色外皮,这是一道很棘手的工作,不过他的耐心很好,白醋浸泡过后,捏着鱿鱼脑袋,政宗实把鱿鱼皮一鼓作气剥了下来。   做饭是为数不多让政宗实感到身心愉悦的活儿。   “咩咩说晚上也得训练,你让黄教练放他一天假成不成。”   “嗯?”政宗实把内脏清理干净,又拨弄触须,把触须吸盘上的环圈给掐掉,手里忙活着,不忘调侃他儿子,“我还以为你已经约好人了,敢情你是想一出是一出。”   “哎明明是姓黄的想一出是一出……交给你了!”   “你怎么称呼黄——”   政宗实还没有说完,通话被政语掐断。   政宗实本不太想过度干预教练的训练安排,不过,政宗实喜欢热闹,家里如果只有他和政语,估计吃完饭就各做各的事,什么父子敞开心扉彻夜长谈,这样温馨的情景从没在政家出现过,倒是有政宗实单方面逼政语向他坦白从宽的诘问。   好不容易奖励给自己的休息时光,只有他父子俩恐怕也没什么乐趣,政语十有八九会钻进他的卧室打震天响的游戏。   而且他也很久没见羊咲了。   政宗实想到羊咲,剪鱿鱼那三角脑袋的动作放轻了一些,仔细着把鱿鱼的眼珠子挖出来,再将鱿鱼那塑料一般的软骨从身躯里抽出来。   大功告成之后,政宗实洗了洗手,又拿起了手机。   既然儿子还这么执着,一起吃个饭也蛮好,羊咲这小孩,本该多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如是想着,政宗实打点好了教练那边,打开羊咲的微信,看着对面几张照片,政宗实想了想,掀开锅盖,把蒸锅里黄澄澄的大闸蟹拍了下来,又把自己处理干净的鱿鱼发了过去,说:下训后会有司机接你来叔叔家吃饭,已经通知过教练了。   羊咲收到微信消息时,在更衣室换下球衣,何栎在一旁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晚上打算去健身房加练,一起来?”   何栎的提问不过是惯例,这段时间,羊咲都会答应下来,反正黄教练也让他别太早离开。   何栎换好衣服后,没等到羊咲的回答,他凑上前看羊咲的手机,“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羊咲收好手机,何栎锤锤他的肩说:“行了,我看见了,是政语他爹叫你去他家吃饭吧。”   “是,但你们认识啊?”   “认识啊。”何栎轻轻松松地笑笑,“我之被政语揍了之后也去过,他爸手艺挺不错的,所以就喜欢让政语叫朋友去他家吃饭,我们队里应该挺多人都去过吧。”   并非特定邀请他去的。   雀跃的心瞬间冷静了,高兴还是有的,他找不到借口见政宗实,所以才没有直接拒绝下午政语的邀请。   不过,政宗实也不可能特定邀请他。   羊咲对着更衣室的小衣柜发了好一会儿呆,没察觉到自己走神已久,便让一个助教叫回了魂:“羊咲!你的球!”   足球飞了过来,羊咲反应迅猛,快快接住,没再想太多。   -   门铃响起,政语正在客厅用超大显示屏的电视机打游戏,手上动作一刻没停。   “爸——!”政语全神贯注看着游戏里的赛车,“去开一下门,咩咩来了!”   饭菜已经做好了,政宗实在二层打扫房间,听见儿子大吼大叫,不得不下楼,在家他穿的一身纯黑的居家服,袖子挽了起来,一手拿着抹布,腰上还系着围裙,给羊咲开门时,脸上也是挂着盈盈笑容。   “来了?”   羊咲微微愣了一秒,眼前的政宗实,又是他没见过的模样,他像收集游戏皮肤一样,把政宗实这个样子刻在脑中,又和之前的政宗实人物小卡全部放在一起。   “很高兴?进来吧。”政宗实笑说,给他拿了一双拖鞋,“码数合不合适。”   “合适。”羊咲点点头,低头换着鞋,肩膀上的重量忽然一轻,政宗实帮他把背包拎了下来,走到客厅放在沙发上。   “哎——!”   羊咲刚进屋就听见了客厅惊天动地的游戏声,很快他又看见政语哀嚎:“我还没打完这局呢!”   原来是政宗实把他电视机关了,他懒得和儿子置气:“洗手吃饭。”   政语也没真的发脾气,一把搂着羊咲,大摇大摆来到餐桌旁,嘴里跟他介绍:“喏,全是我爸做的,爆炒鱿鱼,清蒸螃蟹,清炒时蔬,还有——爸,你还炒了虾啊。”   油爆大虾。   羊咲在心里念出这道菜的名字,抬眸和政宗实目光对上,政宗实没有避闪:“羊咲先前点过的菜。”   “你记性倒挺好。”   “毕竟我是厨子。”   政语一笑而过,拍拍羊咲的手臂:“以后多来我家吃饭,开发点新菜单。”   羊咲除了说谢谢,不知道再说什么,进屋之后,政宗实给他开门,他紧张的毛病就犯了,心跳太快,耳朵红红的。   好在父子俩注意力都在餐桌上。   餐桌是长方形的,平日政宗实和儿子单独吃饭并不讲究座位,随意拉开椅子就坐下吃了。   但来了客人,政宗实为了方便,自己会坐在主位,他在左右两侧各放了一碗饭一双筷子,考虑的是羊咲或许不那么乐意和政语并排坐,坐远了也不方便夹菜。   政语本来都想把羊咲拉到身边并排坐下,看这布菜,只好作罢。   开饭之后,政语哼着歌,直接拿了几个大闸蟹放自己碗里,折腾半天剥了一个,先给自己吃了,正准备剥第二个给羊咲尝尝,他爹的手先他一步,把一只撬了壳的蟹放羊咲碗里,还给他夹了一点儿鱿鱼须。   “试试吧。”政宗实说话是风轻云淡的,“看看合不合胃口。”   政语看着手里还没剥完的蟹,登时没了兴致,暗暗责怪他爹把他风头抢了,这让他怎么追人呢。   ——话说回来,政语突然想起政宗实前些日子训他,不能做小人之事,羊咲没答应他交往,就得行君子之仪,追求他,而不是莫名其妙的占有。   政语之前恋爱,还没试过追求谁,看上眼了就默认是自己对象了,对方要是扭捏的话,多送几次东西也就差不多了。   好像也没谁反对过,他们都挺高兴的啊。   政语想不明白羊咲到底想要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想要和羊咲恋爱,那他家有的是钱,他爹又不干涉他,在一起的话,羊咲要啥就有啥了啊,实在不亏。   政语先前和人谈恋爱,甚至从他爸手里诈出来一辆小百万的车送给对方,政语从不认为自己是小气的人。   而他爸比他更夸张,哪怕不是谈恋爱也不知道送施羽京多少东西了,别说东西了,施羽京现有的名望成就,少不了政宗实的帮忙。   是不是送的礼物还不够多呢——他还没实打实送过羊咲礼物。   政语百无聊赖神游了半晌,没太在意他爹和羊咲的对话,台面上吃着蟹肉,吃得差不多了,桌底下的腿倒不安分了起来。   羊咲好端端地吃饭,突然感觉被人轻轻踢了一下,踢在他小腿上。   他的筷子一顿,不露声色瞪了一下政语,政语嬉皮笑脸说:“咩咩,生日什么时候?”   问的突然,羊咲脱口而出:“十月十五。”   “晓得了,下个月。”政语不再吭声,政宗实意味深长看了儿子一道,不说话,转而给羊咲又夹了一个虾,当然也给政语夹了。   “在小语家不用客气,多吃点。”   “好。”羊咲嘴里鼓鼓的,嘬着虾,腿又被人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政语,政语甚至没看他,低头吃着饭,一脸没事人的样子。   但餐桌底下的动作接二连三,明显不是无意的。   羊咲被他弄得烦了,默默深吸一口气,估摸着时间,小腿稍稍用了点力气往前一踢。   “咳!”   政宗实呛了一口饭剧烈咳嗽起来,他的腿刚往前伸一点就被猛地踢了一脚,力气倒在他承受范围之内,缓过劲儿之后没有太痛,只是这一脚太突然,止不住咳,政语在一旁默默给他倒了一杯水。   政语脸上的笑不怀好意,他视线在羊咲那儿,并没管他爹。羊咲脸红得很快,大抵是因为尴尬,嘴唇张大又闭上,满脸无措。   政语猜到,羊咲反击时,没算好距离,踢到他爸了。   “爸,怎么突然呛着了。”政语故意这么问,想逗逗羊咲,带着顽童的恶劣,政语幸灾乐祸,羊咲那眼刀恨不能剜了政语,政语瞧着可喜。   “你说呢?”政宗实闷下一口水,清清嗓子,稳住呼吸,侧目看政语一眼,没好气说,“你没事儿踹你老子干什么?”   --------------------   政宗实,特别爱做饭的小厨爹一枚…… 第27章   政宗实固然是知道,踢他的人不是政语,两个人相对而坐,方向显而易见——他儿子搞恶作剧也是显而易见,政语一句话一个眼神,政宗实就知道他心里在捣鼓什么药。   轮不到政语自证,也无从自证,政宗实就命令他:“吃饱了就把碗筷洗了。”   “……”政语认栽,拖拖拉拉起身,从厨房拿来抹布和垃圾桶,慢吞吞地打扫起桌子。   羊咲在一旁,虽然让政语烦到了,可在人家家里做客吃饭,不帮衬着干活未免太像一个甩手掌柜,他帮政语把碟子摞在一起,听见政宗实在客厅叫他:“羊咲,碗筷让小语洗就行了,你来一下。”   羊咲和政语面面相觑,政语摆摆手:“你去吧,别管我。”   “谁想管你。”羊咲皱了皱鼻子,政语“呵”了一声嘴角弯弯:“我爸可真护着你,高兴了吧。”话语里有一股子薄凉的酸味儿,让羊咲又再一次脸烫,朝政语翻白眼,继而去找政宗实。   政宗实正在客厅外的阳台上等他,阳台左半边晒了衣物,右半边全是绿植,绿植之间,有两把藤椅和一个小型圆桌,姿态婀娜立在藤椅之间。政宗实便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俯下身,手指在一株绿油油的大叶植上抚摸几下。   阳台的空间本足够大,这番装潢之下却显得窄小,但暖黄色的阳台灯和绿植之间的灯带让一方天地变得温馨。   “叔叔。”羊咲小声叫他,政宗实温和朝他招招手:“过来,看看这个。”   羊咲奇怪政宗实要给他看这些绿植做什么,直到走近了,才知道原来是给羊咲看上一次他送给政宗实的仙人球。   仙人球和被送出去时的样子没有很大区别,这类小盆景本就不会有多少生长余地,但是摆在自己房间时,羊咲觉得它又小又孤单,重要的,是格格不入。   尽管羊咲很喜爱仙人球,鉴于他自己没有多少心力去照顾,当时他也只买了一个放屋里,现在在俱乐部的宿舍也仅仅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心翼翼地点缀着房间。   仙人球放在众多绿植之间时,羊咲觉得它充满了生命力,而且很特别,和其他的绿叶植物不一样,它很精巧,带着刺,仿佛是还未长大的叛逆期少年。   羊咲想得入神,没有意识到自己和政宗实的距离十分贴近,两个人的手背其实已经碰在一起了,等他回过神时,抬眼就和政宗实的眼睛对视上,离得近,政宗实说话声放低了些:“在想什么?叔叔照看的还不错吧。”   听起来像是在邀功,羊咲便很配合地说了不错,政宗实似乎很高兴,低声笑了起来,摸了一下羊咲的头发,软软的。   他有时候看见羊咲,很难把他在自己跟前的模样和踢球的那个球员羊咲联系在一起,也很难想象,他把政语揍一顿是什么姿态,表情会很狞?还是一脸委屈?   政宗实猜,应该是后者,不过,也有可能是另一种样子,政宗实恐怕没有机会见到。   他还蛮遗憾的。   羊咲觉察到政宗实的目光,被摸了一下脑袋后,整个人都僵了一刹,很快他就像是从政宗实怀里钻出去一般,佯装对其他绿植很感兴趣,摸一摸别的叶子,捏一捏根茎。   “羊咲。”政宗实又跟了上来,“我怎么觉得你总是躲着我?”   羊咲怔了怔,黑黑的眼珠飘忽不定,落不到实处,像受了长辈的处罚,满脸心虚,“没有吧。”   “羊咲,你不用总是这么紧张,叔叔看起来很不好相处吗。”   “没有!”羊咲抬高了音量,“叔叔人很好的……”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我很喜欢叔叔。”   “叔叔也很喜欢你。”政宗实语气很客观,“所以不用有心理压力。”   政宗实觉得羊咲是顾及双方年龄身份种种差距,才会像羊见了狼一样发怵。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和小孩拉近点距离,可未来小几个月,他都得和羊咲有来往,当然,具体来往多久,那得看政语的心情。   不过,说这番话的时候,政宗实没想到政语,说完之后好一阵,才补充道:“和小语也一样,不用紧张。”   和政语——羊咲纳闷,那是的确不紧张。   他看见政语和看见其他同龄人差不多,大部分时间对政语挺烦的,偶尔也没那么大怨气,他没太把政语放心上,和政语相处,羊咲脑子里更可能想的是政语的爸爸。   政宗实站在他一旁用剪子修理杂草,顺带介绍着这些颜色相近形状各异的植物都是些什么,讲的内容羊咲一个字没进脑袋,只知道政宗实的声音格外悦耳,政宗实握着剪子的手,青筋很明显,和植物的脉络一样清晰可见,羊咲移不开眼,忽然听见政宗实清了清嗓子:“刚才我说了什么?”   “啊?”   “不认真听讲,羊同学。”政宗实佯怒,“那叔叔不讲了,你去看一下小语洗完了没。”   羊咲觉得可惜,却又不敢让政宗实再说下去,和政宗实待在一起,他有一种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幸福感,铺在心底,让他忍着初秋夜里的寒凉,不愿意进屋,政宗实看他委屈吧唧的样子,收回冷漠的表情,“好了,没生你气,那边的喷头看见了吗,帮叔叔拿过来一下。”   羊咲照做,面上是一阵红光,雀跃的心情收都收不住。   政宗实突然觉得这小孩真真是简单易懂,并不如先前怀疑的那么复杂。   他什么情绪都写脸上了,见人不爽就挥拳头,见人高兴就嘴角上扬,眼角淡淡的痣也跟着飞起来。   恐怕连羊咲本人都不清楚,这张漂亮的脸蛋出卖他多少次,又帮了他多少次。   政宗实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羊咲半晌,沉默着把枝桠修剪完毕,喷了点水,北方刮过,羊咲打了一个喷嚏,政宗实便带他进屋了。   彼时政语刚好收拾完厨房,伸了一个懒腰,对羊咲说:“咩咩,陪我看个电影吧。”   政语对电影的执着和对游戏的不相上下,好几次提议和羊咲看电影,都没看成。   “我得回家了。”羊咲并非刻意拒绝他,他还想趁今天不用训练,回去看看爸爸。   他爸爸今日状态比以往要好一些,上午训练期间,他收到了羊从容的短信,羊从容没喝酒,自己点了一份外卖吃,按时吃了药,还格外好心给儿子转了一百块。他本来就没有收入,这点钱其实也是羊咲给他的零用钱。尽管如此,羊咲今天心情已经足够好,否则也不会那么爽利地答应政语到他家做客。   “这才八点多,就门禁了?”政语哪儿管他乐不乐意,他非得拉羊咲看电影,硬生生把羊咲按在沙发里,“反正太晚了就让我爸送你回去就好了。”   “我——”   “陪小语看一会儿吧。”政宗实收到政语求助的目光,会意道,“叔叔会送你回去的,需不需要和家里人说一声?”   “……我得发个短信问问。”   短信发出去后,意料之外,很快羊从容就回信了:好,玩得开心。   政语偷瞄着他屏幕,一收到短信,他就把羊咲手机夺了过来塞进沙发里,语气亲昵宣布道:“好啦咩咩,陪我看电影。”   政语在柜子里挑影碟,政宗实则在一边盯着政语,政语只好放弃一堆珍藏的国外原版情色影碟,选了一个未成年人也能看的星际科幻片,经过他爸身边小声吐槽一句:“情色电影又不是色情片。”   “我也没说不让你看。”   虚与委蛇,政语甚至懒得驳嘴,他爸这警告的眼神都快把他劈成两半了。   影片开始播放后,政宗实上楼前,贴心地帮俩小孩把客厅的灯关闭,又拿两张毯子给政语,被政语丢回一张,意思是他俩一起盖一张,但政宗实让他收敛一点,亲自把毯子递给了羊咲,政语一脸无语看着他爸,仿佛在责备他坏了好事,想让他再拿走一张。   政宗实此时又不再理会儿子的请求,不咸不淡地说:“降温了,别感冒。”   政宗实在自己屋内,伴着客厅家庭影院几台设备时不时爆发出的巨大声响,看了几份不那么重要的邮件,多是一些宴席的邀请。   年轻的时候尚且会出席,现在他几乎不再出入任何宴会场所。   高端的宴会通常要携带女伴,这让他头疼。年轻人不带女伴倒无妨,不过是接受几句调侃,他这个年纪,不愿再应付此类场景下,某几个不知情人士对政语母亲过世的问候了。   也许是当年政宗实和邱学丰夫妻俩走太近,和他年纪相仿的几个企业家,混到现在还没破产的,多少听说过邱学丰入狱一事,知道邱学丰是政宗实最初的合伙人,也模模糊糊了解过,正是那段时间,政宗实从医院抱了婴儿回家,毕竟政语的年纪和邱学丰出事的年岁相当。   政宗实混迹商界这些年,免不了和各类人打交道,哪怕他只是想要姓邱的受到应有的法律制裁(何况他私心也不是那么纯粹),而不希望邱学丰在众人眼中身败名裂,哪怕他把邱学丰一事隐瞒得很深——就算是来往最密切的人,施羽京,也只知道政语是孤儿——这些年任何人都不得过问政语的身世,但那些在人情世故里摸爬滚打的老狐狸们哪里放得过他呢?   这些陈年旧事还是在传,传成什么版本,政宗实是懒得计较了,不过,太难听的话难免能通过各种渠道钻入他的耳朵,比如政宗实把邱学丰送进监狱,为的是邱学丰老婆肚子里的种,其实政宗实早就和人家老婆有一腿了,就差一个名正言顺的方式……云云。   政宗实当时听了,险些当场失态笑出来。该说不说,可能他是同性恋这件事,恐怕比他绿了邱学丰更震撼。   二十年过去,物是人非,当年很多并肩作战也好,互相斗争也罢的人,要么熬不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变迁,销声匿迹,连电话都成了空号,要么组建家庭,像他一样,时刻做好退休的准备,培养新人。   政宗实没有复杂的人际圈子,就一个儿子,偏偏政语又还不太成气候,早几年,政宗实有意去引导过政语,可不管政宗实用什么手段让政语学习接盘,政语总有办法在他分神时跑出去和别人踢球,或者去看某某电影的点映场,就连大学读的专业,都是电影相关的。   政宗实不愿意强迫政语来接手公司,一个人有没有商业头脑,政宗实和他聊上几句话大概就知道了,自己儿子自己更清楚,政语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想到这些事,政宗实感到心烦,电脑右下角跳出一则整点提醒,晚上十点,他关了电脑,下楼看看两个小孩电影看得怎么样。   结果两个小孩都睡着了,任凭电影里主角们如何打打杀杀,这俩睡得稳如泰山,丝毫不见醒,政语整个人都横在沙发上,而羊咲蜷缩在一角,脑袋埋在膝盖间,楚楚可怜,像是被人侵占了地盘。   政宗实想要叫醒政语,张了张嘴,又犹豫了,走到羊咲身边,轻拍他的背。   羊咲睡得不深,被政宗实弄醒后,迷迷糊糊用手蹭着嘴角,仰起脸,借荧幕光线看着政宗实:“叔叔。”   这一声称谓莫名的隔靴搔痒。   羊咲的脸在荧幕光线下显得特别柔软,仿佛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见,或许是睡了一觉,眼睛看起来水汪汪的,让人很想疼惜一下。   政宗实本人并不讨厌小孩,他是同性恋没办法有孩子,有时候他觉得,如果自己是异性恋,恐怕真心想要子孙满堂,可惜他也不是女人。   如今,他也只能对着自己养的鱼父爱泛滥,谁让政语并不领情。   政宗实伸出手,在羊咲脸颊旁滑过揉了下他的脑袋,压低了声音说:“起来吧,叔叔送你回家。” 第28章   政语在一旁睡得很香,羊咲把压在政语身下的手机抽了出来,小心翼翼,政语并未知觉,羊咲和爸爸什么时候出的门,他也丝毫不清楚。   一觉睡醒,电影已经落幕了。   这电影他看了太多次,主角如何在末世相爱又如何求生,如何面对巨大的荒芜和没有人类的未来,政语对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能够把台词都背出来。如果不是政宗实不让他看他从海鲜市场千辛万苦收来的情色影碟,他不会选这一部,也不会打瞌睡。   自己一个人看电影恐怕会认真一些,和羊咲看,政语总想和他讲话,奈何羊咲除了嗯嗯啊啊,并不太回应他,仿佛看电影不愿意被打扰,多说几句就没意思了。政语心情浮躁得很,电视机又被电影占据,他想打游戏也没办法,总不能丢下羊咲自己去卧室打游戏,隔着两床被子,他连羊咲的手都摸不到,实在是寡淡,于是倒头就睡。   刚开始还是靠着羊咲肩膀睡的,羊咲没有抗拒,不知道怎么回事,睡到后面,整个人躺了下来,卧在沙发里。   舒服地睡了一觉,醒来后,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屏幕一点点光,密密麻麻的外文名字在片尾滚来滚去,政语拿起遥控器,往前调了半个多小时的进度条,调到他最喜欢的情节,长段长段的对话,男女主互诉衷肠,政语跟着主角一起,念了一遍台词,回顾一次经典场面。   十几分钟后,他关闭了电影,打开手机,一条条消息回过去,往下拉了几页,施羽京的头像旁出现了一个小红点,没有数字,他对施羽京开免打扰已经是常态。   通常情况,施羽京也不会主动找他,找他也无非是又寄了什么东西。   鬼使神差,他点开了这条信息,并非今日发的,而是好一段时间之前。   施羽京:小语,刚刚俱乐部跳出@全体成员的信息,我用你的手机接龙报了个平安。   仅此一条,再往前,便是时间线极其清晰的留言。   “小语,叔叔在新疆出差,给你买了两个哈密瓜,和爸爸一起试试。”   “寄了一箱车厘子给你,记得收一下。”   “叔叔现在在上海中转两天,正好有你喜欢的球星参加商业活动,帮你弄了两张他的签名。”   “逛伦敦的集市正好看见你喜欢的原声影碟,给你寄过去了。”   ……   施羽京工作性质特殊,常年要出差,国内外到处跑,像一个全球代购大使,到了哪儿看到什么东西就给他寄过来。   和政语小时候一样。   七八岁的时候,政语还没有形成科学的世界观,一度将施羽京认作一年四季都工作的圣诞老人、不属于大雄而属于他的哆啦A梦。若是说政宗实和施羽京都很了解他,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人,政宗实则是永远保持自身的威严,对他有爱无宠,过分的要求和愿望(譬如非要在某个非节假日的时间去国外某个哈利波特的主题乐园),政宗实抽不出空,会让他妥协换个时间,但如果对施羽京叔叔撒娇,施羽京就会请假带他去。   最后也的确去了,政语记得,在主题公园里玩得很尽兴,回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政宗实不允许他找羽京叔叔,说他耽误了叔叔的工作项目。   政语把聊天记录翻到了去年差不多的时间,他发现,即便每个月都会有那么两三条留言,一年的记录也并不多,一下子就能看完了。   而政语每天都会收到朋友们一堆消息,也包括大学各种各样的群聊,免打扰之后,他看不见这一条压底的信息是常态。   看着最近的这条消息,是俱乐部破冰宴那天发的,从那天到现在,除了那日受他爸委托,施羽京给“轻微脑震荡”的他做了一次晚饭,两个人的交谈只是围绕晚餐食材,施羽京那日也很忙碌,吃完饭后一直在对着电脑处理工作,政语便借口头疼去睡觉了,他不知道施羽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之后没有再主动联系过他,也没寄什么玩意儿来。   夜里没什么人在线,他发出去给朋友们的消息得不到及时回应,政语又睡得很充足,神智清醒百无聊赖,点开施羽京的头像,朋友圈是熟悉的仅三天可见,但是昨天晚上发了一张照片,里面有好几个人,都穿着很正式的服装,施羽京也在内,是参加了别的城市的市级会议。   政语把这张照片放大看了一下,照片里是施羽京的侧脸,施羽京这些年好像比以前还要年轻,也不知道是不是政语的错觉。   五六年前,施羽京带企业赚了很多,这期间有政宗实的帮助,也有时机恰当、那几年经济形势好的缘故,施羽京所在的外贸行业风生水起,他便赚得盆满钵满。   施羽京日日面带春风,保养极好。   隔三岔五——字面意义上的隔三岔五——每一周,施羽京都给政语送东西,频率比现在高两三倍,政语那会儿还在念中学。   政语中学时就踹飞了半个柜门, 他爸也不干扰他的性取向,政语有意无意表达出自己男女皆可之后,政宗实就告诉他,打算和羽京叔叔去国外领个证走个流程,日后等他再长大些,可能会一起移民,至于政语愿不愿意移居国外,选择权在他。   与此同时,他爸也准备和施羽京同居了。政宗实打算给政语单独买一套房,颇有子女和父母分居、不要互相打扰的意思。   平常人家,小孩长大之后独居再正常不过,政语对此并无异议,尽管心里难受,难受的却也不是因为和他爸分开住。   当时施羽京是有他家的钥匙的,施羽京时常出入他家,政语读中学也并没有住宿,政宗实觉得学校伙食不好。他们经常接触,政宗实忙的时候,施羽京会陪他。   年纪小小的政语几乎就要接受施羽京和他爸的关系就这么黏着下去了,但是不知道是哪一天,施羽京突然不来了,憋了半个月,政语才问他爸,施羽京最近去哪了?   政宗实先是纠正政语的称呼,不要直呼其名,随后很平静地告诉他:“不如你自己去关心一下叔叔好了。”   政语没表现出自己有多在意施羽京,照样上学放学,某日回到家,政宗实留言说公司忙帮他点了外卖,让他自己一个人吃了以后洗洗睡。   政语放下书包,找到钥匙把政宗实锁在柜子里的私人手机偷了出来,拨通了施羽京的电话,施羽京接的很快,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喂?政总。”   “是我。”政语开门见山,“最近怎么没见到你来?”   “……小语啊。”施羽京明显一愣,同时语调微微抬高,一副对小孩说话的口吻,政语很讨厌施羽京这么和他说话,他曾经无数次强调他不是小孩了,施羽京也只是付诸一笑。施羽京问他:“你想叔叔来吗?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没有困难,”政语锲而不舍,“你怎么不来了?”   “我……”施羽京似乎也不愿周旋,只好说,“我和你爸爸不打算同居了,现在的关系也很好,所以以后来的会少一点,你要是想找叔叔玩,随时让你爸爸联系我就好了。”   政语沉默了几秒,他暂时理解不了长辈们为何总这般善变,他问:“你不喜欢他了?”   “……你还小,这些问题——”   “算了,当我没问。”政语不喜欢听施羽京说这些话,“是我爸提的?”   “不是,是叔叔提的,政总很好。”施羽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也就你觉得好。”政语想直接把电话挂了,可又有点不忍心,安静良久,政语又问他:“你难过吗?”   “小语。”施羽京岔开了话题,“你吃饭了吗?还没吃的话,叔叔帮你喊个外卖送过去。今天公司事情多,没办法带你出来吃。”   话里话外的不愿谈,只是因为他还小,他不懂,他是小朋友,他只需要吃饱穿暖就够了。   政语气得把电话挂断,挂断之后,政宗实给他点的外卖很快就送上来了,政语没动,政宗实回来之后,看他没吃饭,问候了几句原因,政语死都不肯说,政宗实知道他在发脾气。   很快,他就发现政语用了他放家里的手机,还和施羽京打了电话,通话记录都没删。   政宗实不会因为他俩私联而生气,脾气是政语先撒的。   自从政语知人事以后,父子俩因为施羽京的争吵不是一天两天,哪怕到现在,政宗实也不知道政语到底在气个什么劲儿,他和施羽京关系好点儿,政语不乐意,关系差点儿,政语也不乐意,但人和人的关系又不是正月十五的月亮,哪里会没有盈亏?   施羽京对他这么照顾,政宗实也是看在眼里的,到底哪儿得罪了他?   可那天晚上,父子俩除了互相指责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政宗实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政语想起以前的事,心情烦闷,鬼使神差碰到了施羽京名片一页的语音通话,响了几下,政语幡然醒悟坐起身子几欲挂断,心里骂了自己几句有病,可是微信视频通话已经拨通了,手机那头的画面里出现的不是施羽京的面孔,政语蹙了蹙眉:“找施羽京。”   “哦,稍等,他在开会。”   政语盯着那个男人片刻,只露出了半张脸,年纪看起来和施羽京差不多,政语观察了一下对方画面里的环境,明显是酒店,没有人的家会用如此雪白的床上四件套。   “这个点开会?”   男人略带犹豫,对着黑漆漆的画面磕磕绊绊说:“呃,你……有事的话,不如一会再打过来,施羽京在开会,线上会议。”   政语深吸一口气,“你是谁?”   “我是——”   “谁的电话?”   画面经过一阵旋转,政语看见了施羽京的脸,只不过自己这边没开灯,仍旧是黑乎乎的,他也不想开灯,只是望着四四方方手机里,施羽京用他听不懂的韩语,和那个人沟通了几句,眼角浮起亲切的笑纹,目光重新落回来,和镜头外的政语单方面对视了片刻。   “小语?怎么了?”施羽京温柔地问他,“你那边很黑,我看不清。这么晚是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政语垂着眼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电话已经打了,找理由挂掉也不是他的作风,他随口道,“很忙?”   “还可以。”   “刚刚是韩国人?”   “是,过段时间我要去韩国,你有什么想要的?叔叔给你买回来。”   “没什么。”政语又说了一次,“没什么,挂了,我困了。”   --------------------   平安夜吉祥,走一下副线,吃一口年下。   另外,预计28入v(这次没记错时间了> <),感谢支持! 第29章   城郊的夜晚并没有市中心那般热闹,楼宇之间相隔遥远,入秋后,呼呼而过的北风肆意地刮,把政宗实和羊咲俩人刮了个正着。   街道的落叶还没有人打扫,铺了满地,踩上去沙沙响,羊咲很喜欢落叶的声音,悄悄地用力踩着,每一脚都踩实了。   今晚他很高兴。心情和穿堂而过的风一样清爽。   “这降温降得太突然了。”政宗实一下车,就被冷风给冻到了。他看了一眼羊咲,羊咲只穿了单件卫衣,卫衣看起来并不是很厚,单薄的一片。政宗实把他的卫衣帽子揪起来扣在羊咲脑袋上,“下次晚上多穿点,你和小语一样,总是穿这么少。”   羊咲微微愣了一下,脚底的落叶碎开,他小声反驳:“……也不是很冷吧。”   说完,他偏偏打了个喷嚏,不再吱声。   政宗实横他一眼,责备的话没说出口,如果是对政语,政宗实已经劈头盖脸骂下去了,不是自己家的小孩,政宗实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去责备,他只好揽住羊咲的肩膀带着他大步走:“走快些,叔叔送你上去。”   政宗实走路很快,平日在公司就是雷厉风行,人又高大,即便是在并不瘦弱的羊咲身边,他也能把羊咲兜住,两个人快步走起来,就像在逆着风奔跑,气喘吁吁地跑进了一楼电梯房。   羊咲体格好,从小区正门跑到自家楼下,气儿也不带喘,脸上挂着平日见不着的笑容,嘴角上扬,几颗牙齿露出来,他按下了电梯按钮,抬起头看了一眼升降梯所在的楼层,说:“它刚上去。”   “羊咲。”   羊咲没有注意到,政宗实的视线从进来之后就一直在他脸上。   羊咲望向政宗实,眼神询问“怎么了”,政宗实笑笑问:“今天高兴?”   “今天……是很高兴。”羊咲点点头,避开了政宗实的目光,他视线稍稍往下偏移,落在对方的嘴唇和下巴,政宗实的嘴唇挺薄的,下巴有淡淡的胡青,这点和政语并不相似。   其实羊咲很早前就发现,父子俩长得丝毫没有相似的地方,政语的长相更淡薄,政宗实的长相更立体,眼睛很深邃,眉毛和头发一样很浓密,羊咲总无法和他幽黑的瞳孔对视,一旦对视,他便紧张。   “很少看见你笑这么高兴,高兴就多来小语家玩。”政宗实说着,电梯便到了,他让羊咲先进去,自己在外头按着上升键没动,“叔叔送你到这?”   羊咲一听这话,心里说不上的失望,可他也知道,政宗实已经对他极好了,能送他回家——从市中心到城郊好长一段路,一会儿他还要自己开车回去,大半夜的,说不上危险,但是牺牲休息时间一定很累。   政宗实等了一阵,他的手已经松开上升键半分钟了,电梯门仍然没关,所以他不必猜,羊咲在里面偷偷按着开门键。   他突然觉得羊咲又可怜又好笑,当然并非贬义,只是他楚楚目光像是要刺穿了政宗实,那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电梯门也不关。   僵持了半晌,羊咲总算开口问:“叔叔还不走吗?”   他按着电梯开门键的手有些酸,想要放下来,又想先看政宗实离开了再放,这样至少显得礼貌些。   政宗实叹了叹气,“叔叔陪你上去吧。”   他想起那日送羊咲回家,好像就可以理解羊咲为什么需要自己的陪伴。   “好。”声音虽小,语气上扬,嘴角的小括弧又出现了,眼下的小泪痣也颤抖着,羊咲从来就藏不住情绪,至少在政宗实面前,他藏不好,政宗实能轻而易举识破他,又留足了面子,不让他尴尬局促。   “现在还要涂药吗?”政宗实问。   “不用了。”羊咲想了想,说,“现在是贴膏药就可以了。”   “自己能解决吧?”   “嗯……不太方便,我一般让教练帮忙贴一下,因为是贴药,找其他人也不会太麻烦他们。”   政宗实扫了一眼他的腰,衣服很宽,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比起之前见他上下车都困难,现在的确好很多了。   他问:“今晚要换药吗?”   政宗实一句句问得很紧,羊咲有点不太自然,他两手放进衣服口袋,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的腰,说:“可以换也可以不换……晚上我洗澡前就会撕掉,第二天找教练帮忙贴就好了。“   “晚上不贴?”   “嗯,但不会有影响。”   “待会儿帮你贴。”政宗实说,言语很平静,“膏药晚上贴吸收更好,白天你训练动来动去,药效没那么好。”   “但是还没洗澡。”羊咲犹豫道,说话之间,电梯已经到了,政宗实先他一步出去。   政宗实转过头坚持说:“等你冲完澡,帮你贴一下。”   “但是——”羊咲虽然很想要,可他不知道政宗实为何不嫌麻烦似的照顾他,或许是因为他的伤是政语导致的,作为政语的爸爸,多少想帮政语补偿一下。倒也无可厚非。   可是今天羊从容应该还没睡下,刚才在路上,他爸爸才发来信息,问他快到家没有。   这是很难得的机会,羊咲想和他爸谈一谈兼职,以及家里其他的事。他还想商量着带羊从容去复诊一下。   羊从容清醒的时间不多,羊咲想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说不定明天从俱乐部回来,他爸又开始抑郁喝酒一醉不醒。   羊咲话没说完,家门被打开了,政宗实也不由地愣了一下。   “爸爸。”羊咲的声音轻飘飘的。   政宗实看着开门的男人,眼睛不大,小小的成一条缝,腮帮子赘肉多,显得没有那么贼眉鼠眼,而是多了几分老实敦厚,像是没睡醒的模样,身材也圆润,大冷天还穿着短袖,他看见羊咲,笑了起来:“在屋里听见声音了。”   羊咲这一瞬间有些动容,却又感到尴尬,他咬了咬下唇,羊从容指了指政宗实,问羊咲:“这是……?”   “你好。”政宗实下意识想伸手和人握手,但未免太端着,伸出去的手又放在了羊咲肩上,他自我介绍,“我儿子和羊咲是队友,在一个俱乐部踢球,两个小孩玩太晚,我送一趟。”   “喔。”羊从容缓了几秒才点头,羊咲知道,他爸太久没和人社交,已经不会接话聊天了。   政宗实也看出来这一点,羊咲父亲的神情趋于呆滞,眼神涣散,似乎很难再沟通下去。   他便同羊咲说:“那叔叔就先送你到这儿,有什么事之后再联系。”   羊咲松一口气,帮他按下了电梯:“叔叔慢走。”   “多来小语家玩。”   政宗实离开之后,羊咲看了一眼他爸,“进屋吧,怎么穿短袖。今天外面降温了你知道吗?”   “没出门,家里不冷。”羊从容又笑起来,趿着拖鞋,鞋底扑哒扑哒响,羊咲垂眸瞧着那鞋道:“爸,左右脚穿反了。”   “啊?”羊从容低下头,肉褶堆出笑容,左右脚一踩,把鞋更换,“老了。”   “不是老的问题——”说到一半,羊咲还是闭了嘴,没有去责备羊从容,他深吸一口气,拿了睡衣便进了浴室。   不知为何,好情绪烟消云散。   在政宗实家里,他即便是不太适应而有点紧张的、即便他懒得搭理政语,也不会感觉到压抑,政宗实的家布置得很温馨,水晶吊灯和墙壁的射灯都是橘黄色,阳台的绿植也串满了暖调的小灯泡,沙发是棕色的,地毯是墨绿的,桌上摆着的花瓶里有几支紫色康乃馨,电视机前的鱼缸,里面有几条鱼,羊咲还没有来得及数,五颜六色的。   家里有随处可见的装饰和小壁画,厨房里飘出的淡淡油烟味道,嗡嗡作响的油烟机努力清理这些气息……无一不告诉客人,主人对这个家十分倾心。   那样的房子才像家,而不是一具住了人的空壳。   就好像他在政宗实的私人医院,连病床上的枕头都是薰衣草的味道,让人安心。   羊咲其实不想这样去作比较,子不嫌母丑,儿不嫌家贫,这样的道理他固然是明白的。可是方才突然让政宗实见到他爸爸,羊咲仿佛被人掀开了遮羞布,又愠恼又无措,生怕政宗实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   不过……羊咲回过神来想,政宗实似乎没有流露出别样的情绪。   羊咲把背上的膏药撕掉,落下浅浅红痕,他扭着头去看镜子,背过手,手指挠了挠红痕,又照例按揉了一下腰。   手机响了一声,羊咲把浴霸打开,浴室温暖了一些,他拧开热水,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政宗实:记得让你爸爸给你贴膏药,晚上药效会更好,早点好起来,马上比赛了。   羊咲的手在试水温的时候已经湿了,他随意甩了甩,打算回一个卡通绵羊系列的表情包,这个系列很好用,羊咲不太会表达时,就会发里面的可爱小羊,和他名字也有相似,里面有“你好”、“再见”、“好的”,还有“谢谢”等等,似乎这样不会让文字太冷冰冰。   水滴在屏幕上,羊咲用手去蹭,一瞬间,感应过于灵敏的屏幕跳出了表情包里的“要抱抱”。 第30章   羊咲吓得心脏要跳出来了,赶紧放下手机,找来毛巾擦干了手,又关掉画面擦干显示屏,手机又冷不防响了一声。   政宗实:[表情包]   政宗实:早点休息[月亮],有什么需要叔叔帮忙的,随时联系就好了。   表情包是和羊咲发的同个系列,一只小羊在摸另一只小羊的头。他知道政宗实是特地从同一个系列里找来的表情包。   羊咲刚想发谢谢,可政宗实说了很多话,他想多打一些字回应他,在他输入期间,政宗实又发了一条信息:叔叔说的不是客套话[太阳]。   羊咲手指顿住,键盘上的拼音还没拼全。   怎么办呢……羊咲对着政宗实发来的大段文字暗自出神,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要政宗实抱抱他,像那只小羊一样,被摸摸脑袋,想亲耳听见政宗实亲口和他说这些话,政宗实嗓音浑厚,让他感到踏实,像踩落叶一样,沙沙的,每一步都很心安。   强忍下心里的渴望,羊咲默默地发送一些听起来无关痛痒的话,无非是表达感谢,除此之外,他好像也不会说其他话了,他觉得自己嘴很笨,却又无可奈何,担心自己流露太多情绪,会让政宗实为难,捧着手机纠结来去,斟酌着词句,一句简单的道谢想了十分钟才编辑好发出去。   一直光着身体,浴霸也无法让他暖和,羊咲禁不住寒意,没再等回音,进了隔间洗澡。   天气变冷以后,洗澡时间不好控制,羊咲在浴室待得有些久,等他洗完澡又搓完贴身衣物,客厅静悄悄的,没有人。   他拿着膏药去羊从容的房间,走到门口,听见房间里有声响,羊咲凑近听了片刻,似乎是他爸爸在看什么视频,羊咲敲了敲门,视频的声音停止,羊从容让他直接进来。   “爸……”羊咲先是盯着电脑,屏幕上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个穿着得体的人,后面还有一块黑板,上面写了几个字,像是教学视频,“在看什么?”   “哦!”羊从容摆摆手,“学点儿理财什么的。你手上拿着什么呀?”   “理财?家里也没有余钱理财啊。”羊咲皱了皱眉,把膏药递给他爸,“不用学这么复杂的东西,爸爸好好吃药,少喝酒就好了。”   “以后不会了,爸爸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羊从容笑着告诉他,喜上眉梢。   这句话羊从容说过很多次,羊咲没有丝毫相信,淡淡地说:“嗯,帮我贴一下吧,前几天拉伤了腰。”   羊咲指导着爸爸把膏药贴在正确的位置,聊了他对兼职的打算,又让羊从容答应他周末去医院开药,至此才说了晚安,他离开羊从容的房间,里面的视频又开始播放,已经是凌晨了,他应该让他爸爸睡觉,但是他实在很累,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欲言又止,一个人回了房。   -   “马上就要进入第一轮小组赛,大家这一周都得打起精神来!”   教练这句话在说了第七次之后,迎来了下半年最重要的俱乐部赛事,羊咲的伤恢复得七七八八,但他到底是走职业球员道路的,大赛经验比腾跃俱乐部里的不少公子哥要多,黄教练安排他上首发,和政语是一起的,这一周高强度训练,羊咲和政语接触很多。   接触很多还有另一个原因,政语每天都会变着花样给羊咲送东西,时间不定,地点不定,送的东西五花八门,起初是一些鲜花,后来是一些奢侈品,装饰作用居多,银手环或者浮夸的金属项链,羊咲并不关心品牌和价格,他只知道这不是他会用的东西,他也不想欠大少爷的人情,推拒了好几次,羊咲收到了政宗实的信息,政宗实让他尽管收下政语的礼物就好。   羊咲不明白政宗实为什么会专门找他说这件事。   但是那天之后,政语的礼物清单变了一个样子。没有花里胡哨的饰品,没有昂贵的卡地亚,政语会每天训练帮他带一份简单的豆浆配猪柳蛋麦的早餐,下训时候往他柜子里塞品质很好的蛋白粉,政语还送了他一个有实时温度显示的保温杯和记录心率的运动手环。   羊咲不愿意收,政语就会嬉皮笑脸说:“用得上的,对训练也有帮助,权当一起进步咯咩咩。”   如果再拒绝下去,羊咲有点儿挂不住脸面。回回政语给他塞东西,何栎都站在一旁。何栎的储物柜就在羊咲的旁边,羊咲拒绝一次政语,何栎便会笑着叹一口气。   说不上是因为烦不胜烦,还是政语之后送的礼物都很称心如意,都是他偶尔会在购物软件里刷到却舍不得下单的东西,尤其是那几包蛋白粉,评论都说口感很好,他很想尝试,却又被价格劝退。   见羊咲有些动容,政语又巧言令色,把提前背好的商品广告词一连串给羊咲洗脑,羊咲总归是把保温杯和手环收下,又在政语的轮番糖衣炮弹轰击之下,答应他会每天都用。   “真好。”政语仿佛如获大赦,咧嘴笑起来,“那你能答应和我谈恋爱了吗?”   “噗——”   羊咲还没说话,在一边换衣服的何栎没忍住笑出了声。他喝一口水压压惊,关上柜门,越过羊咲和政语对视,摇摇头:“我说政语,你真的,我,哎——!”   羊咲和何栎关系算比较近,即便如此,仍觉得害臊又难堪,追人恋爱在他看来是一件极为私密的事情,怎么能随便挂在嘴边,还让人旁听。   羊咲说,“我还是不收……”   “诶我不是让你现在就给我答案。”政语瞪了何栎一眼,转而对羊咲端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你考虑考虑再告诉我,和我恋爱好处可多了。”   羊咲在内心暗暗祈祷政语不要再说下去,谁知道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何栎开口问:“比如?”   政语想了想,说:“首先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我都能带你去,其次,冬天到了,我体格很好,行走的暖手宝,第三,我还是个学生,时间很充裕,最后,我已经出柜,我爸不会不欢迎你,我们可以经常在家看电影,可舒坦了,这不好吗?”   何栎似乎没料到政语会这么认真地列举一二三四,他嘴角一抽,没再接话,羊咲显然也懵了,政语捏了捏他的脸蛋:“好好考虑,咩咩,你和我恋爱,可以天天来我家吃油爆大虾啦。”   专制又稚气,一如既往。羊咲腹诽,却对政语说的最后一句话莫名动了心。   他想起政宗实之前问他,是想再也不和政语有半句话说,还是想保留一丝余地做朋友。   羊咲选了后者。   如果不和政语做朋友,恐怕没有理由和政宗实有来往,他见不到他。   羊咲的想法很简单。他知道自己有些坏,利用政语去接近政宗实,但是他忍不住,和政语说话的每一秒,羊咲心里想的都是政宗实那张脸,也会在对话之后不停地思考,政语会和政宗实提起他吗?会怎么说他?政宗实会有什么反应?   每一次陷入无尽的幻想之后,羊咲总想打开政宗实的聊天框,发几句话过去,却也不知道发什么。   政宗实平时似乎很忙碌,他的朋友圈只有公司相关的通知,极少会出现生活动态,那几条,羊咲已经翻了个遍了,分别是阳台成片的绿植,发布于六月份,太阳照在植物上,暖洋洋的像电影;一大桌的饭菜,桌面纹理羊咲见过,是政宗实的家,桌上碗筷有三副,时间是好几年前的除夕夜;还有几张冲印出来的照片,照片里都是他儿子政语,配文是“家有小虎初长成”。   羊咲反反复复看那几条动态,看一会儿,又切出去点开妈妈的朋友圈,因为妈妈住院后,没有再使用手机,她的微信账号也没有交接给任何人,只有一条仅半年可见,背景是妈妈的一张照片,那是妈妈某次公费出国拍的。头像和背景是一样的。   因为从前不太在意,如今又过去太久,羊咲不知道妈妈以前会在朋友圈里发什么。至于羊从容,羊从容从不发朋友圈。   有一天晚上,羊咲翻完了政宗实全部的动态,不多,半个多小时就能看完,羊咲疯了似地翻箱倒柜把妈妈的手机找出来,很多年前的手机,早就没电了,他找来充电器,给手机充电,蹲在一旁等了二十多分钟,屏幕却并没有亮起,一直是黑漆漆的。   羊咲没有忍住,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地掉,落在坏掉的手机屏幕上,屋外传来羊从容的呼唤,这才把羊咲的魂给拽了回来。   “你帮爸爸看看,电脑怎么没声音了?看课看着看着……”羊从容打开房门,看见儿子在大冷天刚洗完澡,只穿了件薄睡衣就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手里抱着手机,脚边是排插,神情很糟糕。   羊咲吸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我帮你看看。”   “不用了,你……你休息休息,指不定一会儿就好了。”羊从容关上了儿子的房门。   这样被关上的门有很多扇,妈妈那永远进不去的朋友圈,爸爸永远不会再煮饭的厨房。   羊咲那一晚久违地哭了很长时间。   哭完之后,他责怪自己应该满足,至少,羊从容近段时间状态好多了,虽然没有去工作,可每天睡觉的时间不那么长,喝的酒少,还会自己找课上,他和羊从容一天还能沟通几句。   可羊咲还是时时刻刻想到政宗实,看见政语就想到政宗实,他好像生病了一样,对明明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 第31章   羊咲被黄教练喊去特训,政语和何栎面面相觑,何栎看了看周围,平时跟着政语的那群队友都不在,更衣室里没有别人,何栎便低声问:“之前你委托我找我爸办的事,你还要继续吗?”   “还没结果吗?”政语脸上的笑意渐收,略感不耐烦,双手环胸靠着储物柜,盯着不远处的运动器材,地上滚了几个足球。   何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沉吟道:“我其实觉得……是我爸不想告诉我,可能……你还是不能直接和你爸沟通吗?”   政语冷冷一笑:“沟通什么,沟通他这二十年到底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妈死哪埋哪吗。”何栎不再吱声,政语站直了身子,看一眼手表,“走吧,归队了,你再想想办法,事成随便提要求。”   “嗐。”何栎耸耸肩,“话说回来,你真喜欢羊咲啊?”   “喜欢啊。”政语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说完,他又想补充几句话,看着何栎那人高马大笑嘻嘻的样子,到底是欲言又止,没再和何栎聊下去。   -   在儿子第一轮小组赛开始的前一晚,政宗实从隔壁市赶回家,想着给政语做一顿大餐补一补身子。   毕竟他们第一场比赛是在腾跃俱乐部的赛场展开,政宗实还能去现场看一看。之后的好几次比赛,都得去其他城市参加了。俱乐部之间的足球比赛,通常都会分主客场,球队为主队时会在自家的球场进行,为客队时则要去其他俱乐部的球场。   在主场比赛时,球队熟悉场地,来赛场看球的观众也更倾向于给主队加油,氛围会更好,胜出的几率会大一些,也就是有所谓的主场优势。   “王叔,接到小语了吗。”政宗实削着土豆,手机通话外放,王叔回答他接到了,政宗实便让他把手机给政语。   “爸,啥事儿,我刚上车。”政语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他长长叹一口气,“我今天要吃两碗饭。”   “累坏了?”政宗实浅浅一笑,“明天我送你去赛场。”   政语“嗯”了一声,合上眼睛养神,“没事就挂了,我眯一会儿。”   “你睡吧。”政宗实腾出手,按在屏幕上,屏幕亮起来后,他问,“羊咲也去比赛吧?”   “去啊。”谈起羊咲,政语稍稍打起来精神,看了一眼窗外,恰逢周五晚高峰,整条主干道都是红通通一片。   “没喊他来家里吃饭?”政宗实打趣儿。   政语说:“黄教练说要留他一下,估计是加训,但他的伤还不算恢复完全,可能也就踢个半场,下半场还得我一个人踢前锋位。”他说着,压力一下子上来了,又是一声长叹。   政宗实说了一句“知道了”便挂断电话,把土豆切成块,连同块状的胡萝卜和零碎香料一起倒入砂锅,调好水和料酒的比例,盖上盖子,小火慢炖。   厨房弥漫着香气,政宗实思来想去,拨通了黄教练的电话,没有聊太多,黄教练忙着赛前准备,却也不得不分出神来应付政总,政宗实问了整体情况,挂电话时才提起羊咲,“羊咲身体如何了?”   黄教练还记得是政语把羊咲撞伤的,倒没想到政宗实会亲自来问候,于是实话实说:“一般般,按理说再休息一个月为佳,毕竟真正比赛的强度肯定比训练模拟要大得多,不确定的因素也更多。可是羊咲这小子非要上……不过政总也不用太担心了,一有状况肯定会换下的。”   政宗实说相信教练的选择,不做过多干预,只说:“小语说今晚还有队员在加训吗。”   政宗实以前也会关心俱乐部的情况,不过只和政语相关,这会儿政宗实关心的未免太多,黄教练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得罪了小政总。   “啊,是的,政总问这些……”   “没什么,既然明天就要比赛,今晚点份好一些的饭菜给孩子们,别吃食堂了,你回头找我秘书报销就行了。”   黄教练放下心,乐呵呵笑着:“诶呀政总是真的关心咱俱乐部!那我替队员们谢谢政总了!”   胆战心惊挂断电话——黄教练发现,这是政宗实一个月来第二次亲自联系他了,以往一年也就联系两三次,他老人家不过是个普通教练,老是和主管层的领导们直接对话,真让他有点吃不消。   政宗实倒是自然,上楼处理工作,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政语回来了,一回来就闻到香喷喷的牛腩味儿,疲倦一扫而空。   父子俩洗手吃饭,政宗实期间去阳台接了一个电话,回到饭桌,政语略感不满:“爸你最近很忙吗?”   他这么问,倒不是在生气,只是政宗实一般都不会在吃饭期间接工作电话,偶尔会接一些施羽京的,再偶尔可能会是近期结交的还算可以的朋友,在饭桌上聊几句会面的事儿也就挂了,不会像这样特地去阳台谈好一会儿,连阳台的门都掩上,仿佛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政宗实看了一眼手机,“检察院刘副主任”的十五分钟通话记录在最近联系的顶层,他把界面切回主屏幕。   “法务上的事情,比较紧急。”政宗实随口道,给政语夹了两块土豆,“多吃点,今晚早些休息。”   “公司出什么事了吗?”   政宗实安静地吃完碗中的菜,两分钟后才说:“没事。你和羊咲怎么样了?之前爸爸给你说的那些办法,有没有什么结果?”   政语本还想担忧担忧他爸公司运作的情况,毕竟这段时间听队里那些哥们儿说,近期股票不景气,他们买的股跌了好几个,连自家公司的股票都走下坡路。   政语听他们讲这些,不吭声,暗暗庆幸还好他从不折腾这些东西,他的钱全花在吃喝玩乐和编导这个坑钱的专业里了。   “能有啥结果,礼物是勉强收了,也没答应和我谈。”政语话语中带着抱怨,扒拉两口饭,“但是,他说他会考虑考虑的。还有啥招,你再传授传授,你就我这一个儿子,别藏着掖着了爸!”   羊咲收下的礼物,统统都是政宗实让他去买的,政宗实跟他说,追求别人就要投其所好,礼物送贵不如送好,送到人心坎上,再趁着感动趁胜追击,把握会更大,很多感情都是从感动而起的,一见钟情的爱情并不多见。   好歹活了四十年,政宗实明白,太昂贵的东西、用不上的物品,羊咲是不会收的。不管是不是羊咲,有点自尊心的年轻人都不会轻易收下。但即便是称心如意的礼物,羊咲恐怕也差了一个非收不可的理由——于是政宗实给他发过短信。   恰好这些物品,也是政宗实想买给他的,借了政语的手,他想自己算是成人之美,但看着政语高兴的反应,听他说羊咲会考虑和他交往,政宗实心中却有些吃味儿,并不如他起初所预设的那么有成就感。   政语见他爸半天不吭声,以为他还在思考,默默在一旁吃饭,忽然听见政宗实说:“真诚最重要。”   “哈?”政语乐了,“不是,爸——”   “你真喜欢人家?”政宗实打断他,反问道,“你要是喜欢,也应该知道他需要什么吧?”   这是政语被第二次质疑,是不是真的喜欢羊咲。   似乎是被无端质疑而感到心烦,政语不想回答这个话。   他就纳了闷了,以前谈个恋爱,政宗实压根不管他什么真喜欢假喜欢,再说了,又不是要黏在一辈子,谈个恋爱而已,谈得来谈,谈不来分,政语他一度认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对谁花太多心思了,而且是谁都不可能。   “早点吃完,今天我洗碗,你好好休息。”政宗实无意在赛前惹儿子不高兴,便揽下了活。   政语心里的闷气还是散不去,他放下筷子:“爸,我就算喜欢他,他也没给我了解的机会啊。我俩本来一开始就是不打不相识,到现在才缓和了一些。”   “我没有责备你。”政宗实举了举双手以示投降,放缓了语气,“你不用太敏感。”   “我看你是对我一直换对象的事儿介意很久了。”   政语这是不吵不罢休,和所有青春期的男孩一样,同父母作对,父母一点儿话没说得他舒坦,便要争个你死我活不罢休。   政宗实从别的城市考察完开完会又飞回来做饭忙活一大堆家务也很疲惫,他不想和政语争吵,好声好气说:“我没有什么好介意的,我只是想,如果两个人都是玩玩就罢了,羊咲不是这种人。”   “你怎么觉得他不是?你怎么就觉得我是?”   政宗实脑海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句子是,我比你了解羊咲。   但他没有口不择言到此地步。   “你是我儿子,我了解你。”政语的没完没了让政宗实心里的火气渐渐冒出来,“你要是想玩玩,就找和你一样想法的,别到时候惹了别人又来找我帮你擦屁股,你也该断奶了。”   政语似乎被人抓住了软肋,他认自己从前爱犯浑,也认三心二意,可被长辈这样教训,还是感到恼羞成怒,他“噌”的一下站起来,朝他爹撒气:“你了解我个屁!我都不了解我,你了解个屁!”政语嘴里念念有词,气得直跳脚,脸都憋红了。   “那是你人格发展还没完善。”政宗实看都不看政语一眼,吃完饭,擦擦嘴,把碗筷收起来去厨房洗干净。   他的淡定让政语更愤懑,可他不会因此顺从政语,从小到大,都是谁无理谁认错,在这件事的争执上,政宗实承认自己是站在羊咲立场去思考的。   “和人格有什么关系!”政语不依不饶,冷冷一哼,愤怒过后,趋于冷静,像是故意戳他爸痛楚,轻飘飘道,“何况,我连我妈是谁我都不知道,我的人生本来就缺了一半。”   他说完就进了卧室,政宗实看起来不为所动,只把宽厚的背影留给政语。   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啦往池子里流去,冲洗掉砂锅里残余的肉渣香料,脏东西顺着清水落入排水口处不锈钢的网兜,越积越多,堵塞网眼,水流不通畅,洗碗池里的水位线便愈发地高。   政宗实把洗干净的碗从池子里捞出来放一边,取出网兜,把垃圾碎末反扣进垃圾桶。   垃圾打包好,每层楼都有垃圾回收处,他把垃圾处理干净,又花了三十分钟清洁厨房。   忙碌过后,政宗实去看了一眼政语,房门是改过的,锁不上,政语已经在卧室的浴室洗完澡躺下了,屋内一片漆黑。   政宗实回到客厅,拿出手机,对着施羽京的头像,犹豫再三,不知道要不要发消息,或者打电话。   仅仅做完这些家务并不能像往常一样排解掉内心的坏情绪,偶尔涌现出的、对家庭的失望,对政语的失望,对二十年前好友的失望,也有对自己的失望。   他近期总不安,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担心的事情总会发生。   政语真的长大了。   可是临时约施羽京出来,对羽京来说并不尊重。两个人没有建立能够随叫随到的亲密关系。大多数时候,是施羽京得了空主动询问政宗实时间安排,或者想来看一看小语,政宗实很少去打扰他。   政宗实还是扣下了手机,捏了捏鼻梁骨,眯着眼想把情绪从体内驱赶出去。   手机在他手掌中震了震。   他习惯性打开来看,不是工作消息,是他没有意料到的。   羊咲给他发了一张照片,是一大桌子饭菜,好几个球员入了镜,还有黄教练。照片是羊咲拍的,所以看不见羊咲本人。   聊天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政宗实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小孩发来一句话:谢谢叔叔请客,明天会好好踢球的!   羊咲:[绵羊谢谢][绵羊晚安]   充满了活力的内容,不偏不倚往政宗实心口里注射了一支他此时此刻最需要的药剂,切切实实地体会到,被需要的感觉。 第32章   次日清早,政宗实比以往起得更早一些,准备好政语的早饭,是自己做的三明治,还热乎着,他多做了一份,放在保温饭盒里。   做好早饭后,他照例去卧室喊儿子起床。   他不清楚政语气消了没,政语倒没有赖床的习惯,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自己,囫囵吞枣吃了爸爸做的早饭,政宗实便带他去车库了。   电梯间里,政语注意到政宗实手里的饭盒。   “你还没吃饭吗?爸。”   语气相比起昨晚温和很多了,政宗实把外壳冰凉的饭盒递给他:“带给羊咲,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   政语愣了愣,欣然接下:“早说啊,你还是愿意帮我的嘛。”   说罢,他就直接给羊咲打电话了,等不及微信的回复。   政宗实在电梯的仪容镜里看了政语一眼,默认了他的说法。   但是羊咲的电话无人接听,到了车内,政语又打了几次,他皱着眉关了手机:“都七点了,不可能还在睡觉吧,八点半要集合了,他家那么远!”   “一会儿再拨。”政宗实平静道。   这日政宗实没有让王叔来开车,履行承诺,每一回大型赛事,政宗实亲自送政语去赛场,并且再忙也要至少观看半场比赛。   他启动汽车,降下半截车窗,政语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手机没有调成外放,但通话等待音依然很大,嘟嘟声在安静的车内一下一下响起。   终于在第三次拨打羊咲的电话时,羊咲接了起来,迷迷糊糊传来一句:“……谁啊?”   “你还在睡啊?!”政语诧异道,拉了拉安全带,“今天八点半集合,七点了快起床,我过去给你送早餐。”   “你是谁啊?”   “……”   政语偏过头瞧了他爸一眼,摆出无奈的神情,可他觉得,他爸的眼神里露出微乎其微的笑,政语自报家门后,政宗实嘴角上扬,笑意几乎是按耐不住了,摇了摇头,看热闹不嫌事大般轻轻叹了叹气。   “政语?”羊咲清醒了些,问,“有什么事吗?离八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不用这么着急吧……是教练在找我吗?”   政宗实七点送政语出门,为的是防止早高峰堵车,有时候堵起车来,半个小时的路程,一个小时都走不完。   “你家去腾跃球场要多久你心底没数吗?”政语翻了个白眼,“赶紧起床吧!我都快到了。”   “你也没快到。”政宗实纠正他,“我们刚出发,预计四十分钟能到。我刚刚看了一下,球场那边有点塞车。”   政宗实微微抬高了声音,政语也不知道羊咲听见没,政语懒得转述,没说话。   羊咲随之沉默几秒告诉他:“你不用担心我,我没在家。”   随后手机那头传来水龙头放水的声音。   “你不在家?”政语顿了顿,说,“那你在哪?”   良久,羊咲才不情不愿说:“……在俱乐部的宿舍。”   显然,政语并不清楚羊咲申请了宿舍,球员申请宿舍并没有员工那么容易,因为房间紧张,球员数量大,走流程审批要一个月,政语没想明白,长“哦”一声,羊咲借言要漱口,挂了电话。   “之前还说不住。”政语嘀咕着,打开微信,回起其他朋友的信息。   轿车拐过一个十字路口,进入长度三百米的拥堵路段,政宗实放大了一下导航软件中的地图,忽而开口道:“我给羊咲安排的宿舍。”   政语敲着屏幕的手指微微一滞,政宗实补充道:“我觉得你说得对,他家有点远,安排一间宿舍是合理且方便的。”   政语放下手机,舌头舔了舔牙齿,心里感觉不舒服,却也说不上是哪儿不对,他爹给羊咲安排宿舍,挺好,他也觉着方便羊咲,挺好,都好。   “羊咲没告诉你?”   对,政语回过味儿来,羊咲没告诉他,让他心里不舒坦,这也算不上大事儿,可好歹政语也有这心思,只不过当时他没太上心,没想到羊咲住进员工宿舍也没和他说,敢情他一大早还扰人清梦了。   “爸,你早该告诉我,搞得我好尴尬。”政语抱着饭盒,不锈钢给他捂热了些。   政宗实微微一笑,轻描淡写:“我忙忘了。”   政语知道他爸很忙,接受了这个说辞。   四十分钟后,政宗实带政语进了比赛场地,不出所料,看见了羊咲,还有几个眼熟的球员,正在绿茵坪旁做着热身运动。教练还没有到赛场,大伙儿都比较放松。   羊咲因为训练太忙,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和政语去家里看电影,也就没有见到政宗实。   远远地,他正做着腿部拉伸,便看见政语大步流星一边进球场一边把厚外套给脱了递给政宗实,政宗实站在一边,一身熟悉的正装,羊咲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呆呆地望了一会儿。   政语一来,球队和他玩得好的哥们儿便过去和他寒暄,他没想到比赛日大家都一大早就出来训练了,手里的保温饭盒也一并给了他爸。   政语追求羊咲这件事,目前球队里只有何栎知道,其他人,政语还没来得及说,也暂时没有要公开的意思。   政语被人围起来聊天,羊咲没上前凑热闹,训练时,他和政语本就不怎么交谈,政语只在私底下对他疯狂示好。   羊咲看见政宗实出了球场,几分钟后,他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电人是政宗实。   “吃早饭没有?”政宗实问。   “吃了一点。”   羊咲并没有指望政语给他送的早餐来填肚子。   这段时间,政语给他的早餐都会塞进他柜子里,羊咲没机会在饭点吃上,羊咲自己在食堂吃完之后照常训练,训练中途休息时如果饿了,就把政语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放进他储物柜的早饭也吃了。   何栎提醒过他,“政语可能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在追求你,如果你俩是情侣,他应该会公开的,但是单方面追人,哈,让别人知道他追你?他肯定觉得不如去死,也就我阴差阳错知道而已。”   何栎的话仔细听其实有些刺耳。   但是是实话。   至于政语是什么心理,羊咲完全理解,政语或许觉得丢脸没面子,赛场上,他俩还得装不那么熟,政语会像以前那般,偶尔当着所有人的面调侃羊咲几句,话说不太重,羊咲也就笑一笑,或者无视掉。   尽管训练这些时间,没有人会再故意挤兑他了,大家都习惯了羊咲的存在,也慢慢认可他的技术,但并不影响在别人眼里,他和政语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羊咲没谈过恋爱,对政语没有所谓的喜欢,但被人表白还是人生第一次,他没有过分的期待,也时常安慰自己好在没有期待,而是意料之中的,不受欢迎、拿不出手。   羊咲在腾跃仍然过得不开心。   “叔叔做了三明治,还要吃一点吗?”   “我……”羊咲犹豫着,说:“谢谢叔叔,放九号储物柜就行了,开箱密码是1015,一会儿我会去吃的。”   “储物柜?我在食堂了,先过来吃饱饭,还有什么想点的?”政宗实在食堂窗口逛了一圈,对腾跃的伙食默默评价了一番,品种太单一,他问羊咲,“有热豆浆,要不要?”   羊咲稍稍回过神,下意识说:“啊,要。” 第33章   “你家人今天来不来?”政宗实问羊咲。   他坐在羊咲一桌的对面,食堂人来人往,偶尔会有熟悉政宗实的员工或者球员和他打招呼,羊咲吃着政宗实给他带来的早饭,却坐立不安,不太自在。   羊咲回答说,爸爸这几天太辛苦没休息好,今天不来看比赛。   羊从容这段时间觉都不怎么睡,持续了一周左右,羊咲在家时,凌晨起夜都能看见羊从容房间门缝透着一束光。   他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有了通宵的习惯,总是在他早上去俱乐部时才施施然从卧室出来,喝一口水,用沙哑的嗓音和羊咲打个招呼,然后出门,说是网课发展成线下的课,他想参与一些社交实践活动,便报名了。   羊咲没有阻止,他想羊从容能开始积极参加活动是好事,妈妈离开这么久,也许他爸爸慢慢走出来了。   羊咲一直想抽空去瞧瞧他爸爸上课,可惜没时间。他爸爸也没有时间来看他比赛,都被所谓的课程占据了。   羊咲吃早餐很快,保温饭盒里的三明治正热乎,豆浆也是食堂现打的,食物下肚,浑身又暖和了起来。   政宗实看了一眼时间,快到八点半了,准备带羊咲回赛场,迎面碰上政语,政语换好了球衣,主场球衣颜色是腾跃的经典金色,胸口赫然的10,袖口绑了队长徽章。   政语是来食堂找他爸的,没想到政宗实和羊咲都在食堂吃饭,怪说在热身的场地没见到他。   “爸,羊咲——”政语看了看周围,人不少,他收回想搭在羊咲肩膀的手,“走吧,教练找你。”   “哦,好。”羊咲立马应下,起身离开。   政语看着羊咲独自离开后,才和他爸说:“咩咩有说什么吗?”   政宗实想了一下,问:“你想听什么?”   “都行啊。”政语笑了笑,朝气蓬勃的模样,“对了,爸,昨晚的事儿我想了一下,我的确不够了解羊咲,所以之后就不劳烦你了,我自己去了解了解。”   “你想清楚就好。”政宗实点点头,和他一起回赛场。   “所以咩咩有说什么吗?”   政宗实看着政语一脸期待,沉吟片刻,道:“他说食堂的豆浆有点甜,马上比赛有些紧张,希望能进球。”   “没了?”政语问,“爸,你和他每次吃饭都聊什么啊?”   “什么都聊,和你一样。”政宗实一五一十告诉政语,语气里不带多少情绪,仿佛和羊咲相处是在例行公事,“他还说我做的三明治很好吃。”   没有等政语再追问下去,两个人到了赛场,碰到了黄教练,教练把政语叫走,政宗实找到亲友专属的区域坐了下来。   距离比赛开始还要等一个小时,此时体育场里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观众。   这个比赛是两年一次的大型赛事,除了政宗实,双方俱乐部里不少高层都莅临指导,来观摩比赛。   腾跃的第一个对手不是新兴俱乐部,和腾跃一样,算是赛场老油条,双方曾经多次交手,战绩上来看,腾跃略占上风。   政宗实用手机处理了一会儿公务,赛场响起主场球队的队歌,观众欢呼声此起彼伏,裁判一声长长的吹哨声宣告比赛开始。   政宗实收起手机,认真看比赛,注意力在十号球服和九号球服身上来回跑,这是他第一次看政语和羊咲打配合,说实话,挺新鲜的,毕竟在刚开始,政语并不喜欢羊咲。   而政宗实,他现在的心境和两三个月前完全不一样,有些时候,他并不能为自己的一些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   比如为何今日早晨,政语把保温饭盒交还给他的时候,为何他一瞬间如释重负,有一种物归原主的愉悦。   再比如为何亲眼看羊咲吃他做的三明治能让他的这种愉悦放大三倍。   政宗实微微出了会儿神,很快他又被赛场上跑来跑去的人影给吸引住,注意力又回笼。   该说不说,羊咲至少是身经百战的,跑位很灵活,拿球意识很强烈,虽然在前锋位,控球的机会不高,但时刻准备着接应队友的传球。   腾跃的整体战术与以往大大不同,锋线上政语羊咲双双压着,不停地推进到对方禁区,创造射门机会。   于是上半场的比赛一开始便很激烈,羊咲贡献了两次射门,政语也有一次射正,只是运气欠佳,被扑出去了,但给对手制造了不少威胁。   赛场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看台和球场隔了一段安全距离,场上球员多、分散在绿茵地上各个地方,政宗实起初目光还在政语身上、习惯性追着十号球衣跑,但很快,从十号到九号来回切换几次,政宗实便一直看着羊咲了。   腾跃的球员大都分两类,一类是体格特别好的,任凭横冲直撞都不在话下,一类是像羊咲这般,身体比较单薄,但带球绕人、绕两三个不在话下。   这日上午,阳光很好,大半个球场都暴露在金灿灿的日光下,羊咲穿的短袖短裤,四肢修长,白色的小腿袜泛着金光,跑动起来,软软的头发蓬蓬的,一起一落。漂亮的脸蛋露出的表情也是比平日丰富许多,尽管政宗实看不太清,但隔这么远,他也能感受到羊咲心底的热情。   政宗实乐意陪政语打比赛,除了对政语必要的支持以外,还有一点,便是他能在足球场感受到年轻人身上朝气蓬勃的气息,像这一大片被阳光晒得发热发烫的草坪。   自己年轻一会儿的时候,也很爱参与校园的体育运动,各种球类、游泳跑步,政宗实都很擅长,所以在政语小时候就没有中断过他的体育锻炼。   想起年少的时光,政宗实略有感慨,如今他只会在每日午休的间隙去公司的健身房维持基本的健身训练,很久没有机会和一群人一起运动了,他这个年纪,身边相识的好友多半都去钓鱼打高尔夫了。   也就政宗实对自己的身材管理很严格,不愿意服老,养生和锻炼双重加持下,外貌的确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个五六岁。   对方俱乐部恐怕没有料到腾跃的战术如此凶猛,一直被压着打,慢慢的,对方球队似乎形成了一套应对方法,羊咲一旦拿到球,身边总有三个左右的对方球员围着转,严防死守,他的球传不出去,被截断了好几次。   政宗实看着揪心,眉头紧锁,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人朝他走来。   “政总。”   政宗实偏过头,看见了一个衣着规整的女人,和一个同样打扮得很得体的男人,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像一对夫妻。   女人他是有过几面之缘的,腾跃俱乐部的现任董事会的成员之一。   他朝夫妻俩莞尔:“李董,这位是……”   “我丈夫,何凯,是个律师。”李薇介绍道,“政总恐怕忘了。”   “久仰。”政宗实并不避讳自己把人家忘了一事,寒暄过后,他想起来,政语上半年某次训练把李薇的儿子给弄伤了,对方修养了小半年。   李薇看了草坪一眼,淡淡一笑:“政语的踢球风格还是喂,于小衍一如既往彪悍。”   政宗实失笑,没有答言,何凯说:“没有想到,这俩小子打归打,私底下关系倒还不错。前段时间,何栎总和我提起政语。”   “何律师的家教好,否则,换做别人高低要让这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不至于不至于。”何凯哈哈笑几声,“实话跟您说吧,政总,政语拜托我儿子一件事,这件事我不好和政总直接讲,毕竟我是律师,有权保护委托人的隐私。”   “但是,都是做父母的,站在父母的立场,想和政总说几句话。”何凯停顿片刻,等政宗实目光缓缓看向他,何凯语重心长道,“小孩也有知情权,孩子长大了,要让他飞起来,要放手一搏。”   何凯比政宗实大上十来岁,何栎是第二个小孩,何凯认为,他的育儿经验比政宗实要多得多,话里话外有一股说教的意味。   奈何政宗实的心思尚在比赛上,还没有及时对何凯这番话回过味来,场内忽然一片哗然,裁判“哔——”的一声,极为刺耳漫长的口哨中止了比赛。   穿十号金色球衣的男生在绿油油的草坪里滚了两圈,被医护人员扶了起来,坐在一旁,眼睛里简直充满了敌意,与此同时,对手球员不停地跟在裁判身后解释,最终还是吃了一张红牌。   “这是怎么了?”政宗实看见政语受了伤,下意识问,何凯也没有注意比赛的进展,只听见李薇“嘶”了一声:“政总,你儿子帮人挡了一下,被撞飞了,本来红鹰的那个球员不是冲着政语去的,他是想抢断羊咲的……也就是我们九号的球,他突然冲出来,政语马上跑上前阻挡,红鹰的后卫都很强壮,又像是故意没刹车,所以两个人这么一碰,情况有点惨烈啊。”   李薇是俱乐部的创始人之一,对各个俱乐部都很熟悉,给政宗实解释了一番后,又说:“球倒是进了,人也是摔了,政总要不要去瞧瞧政语?”   政宗实没说话,远远看着,羊咲此时站在了政语旁边,球员们下了场,小小地喝水休息一下,黄教练给他俩单独讲了几句话,医疗队帮政语做着简单的处理。   随后他看见羊咲把政语拉了起来,羊咲扶着政语走了几步,又有几个队友围上去,小孩们交谈了几句,政语拍拍羊咲的肩膀,又回到了赛场上。   比赛又继续了,比分出现了变动,腾跃领先一球。   政宗实挑了挑眉宇岩污,政语能帮羊咲挡这一下,是他意料之外的。   “看来应该没什么大碍。”李薇说,比赛照常进行后,李薇兴致一起,在一旁给二人做起解说,“羊咲是我们的新球员,政总可能还不太熟悉,当时教练组说要更改战术,引进新血液,我就把他从其他俱乐部挖过来了,正好,他那时因为和人打架,在那个俱乐部闹得不太愉快。”   “这小孩看不出来啊。”何凯笑了笑,李薇点点头,也笑了起来:“其实脾气不小,而且他的前教练跟老黄说,平日看不出来有什么火气,憋着一股劲直接把人揍进骨科门诊了,还叫老黄悠着点……但我也看不出来,签约走流程那天我也在,挺乖的。”   “有点脾气是好事。”政宗实忽然开口道。   李薇愣了愣,打趣儿他:“真不像政总说的话,毕竟政语脾气可不小吧。”   政宗实一时关注比赛没有接话,何凯替他圆了场:“政语那是真性情,政总情绪比较稳定,包容度高。”   “何律师,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第34章   上半场伤停补时结束后,比分维持在一比零,羊咲开启了腾跃俱乐部在本赛季的第一枚进球,队友们都挺高兴,下场休息喝水。   黄教练尤为庆幸,按照他原来的想法,羊咲的身体条件只能撑半场,下半场最好还是休息,否则竭泽而渔,不利于后续的比赛。   半场就进球,实在是在教练意料之外。   而且政语替他挡了红鹰那又高又壮的后卫的猛烈撞击,在教练眼里,政语简直是羊咲的救命恩人,政语体格高大,撞一撞不一定有大碍——至少按照他先前的冲撞次数来说,就没受过多少伤。   羊咲不一样,羊咲要是挨这么一下,估计本赛季就要作废了。他本来就有伤。   “政语,你还好吧?”何栎做完热身运动,走到一旁,问政语。   他上半场没出场,下半场准备替羊咲,当然阵容也会随之发生改变,恢复先前政语做单前锋的4231,何栎踢中场。   政语喝完半瓶水,甩了甩头发上的汗,说“没事”。   “你可真行!”何栎搂过他,靠近他放低了声音说,“你们比赛的时候,我看见我爸妈去找你爸说话了,你说他们会聊啥……”   “诶政语!何栎!”   何栎的话被打断,坚果被黄教练训了一番后,朝他俩走去,打着招呼。   “你咋想的啊?”坚果瞧了瞧政语的膝盖,蹭破了一大片,虽说只是皮外伤,但也够呛了,“完全没必要挡啊,红鹰那个傻缺22号也不一定会撞到羊咲。”   “随便。”政语摆摆手,膝盖的破皮并不那么疼,让云南白药冷喷雾给止住了。他左右张望:“羊咲呢?”   “对啊他人呢,不得给你磕好几个头?”坚果声音洪亮,惹得周围几个队友也在笑。   何栎有点看不下去,冷冷一哼:“好歹羊咲进了球,政语是想保那个球吧。”   “还好是球先进裁判才吹。”某个队友插话道,“不然真不值,咱控球一直占优势,不怕没球进。”   “控球有什么用啊?还是得进球呐,羊咲挺厉害的,速度够快嘢。”   坚果“啧”了一声:“你个二哈咋还帮他说话——”   “别吵来吵去了。”何栎终止了队友之间的争吵。   “……”政语沉默着,赛场上找不到羊咲,观众席他也看了,他爹并不在。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心不在焉,似乎是为何栎刚才被打断的话,也似乎是在想羊咲和政宗实去哪了。   他总觉得他爸爸是不是去找羊咲了,心理别扭,却说不上滋味儿,他爸未免太关心羊咲,他的好大儿受了伤,怎么不关心关心——可这也不是坏事儿,政语思来想去,长长叹一口气,把一旁的何栎吓了吓:“你也别急,我回头看看能不能从我爸那儿套出点有用的。”   “哎别说了。”提起这个,政语又心思忧虑起来。   几个人说着话,黄教练来了,大伙儿就各干各的,休息的休息,吃东西的吃东西,拉筋的拉筋。   黄教练笑眯眯对政语赞扬了几句话,政语左耳进右耳出,等教练讲完,直截了当问:“羊咲呢?”   “羊咲?”黄教练愣一下,没太反应过来,抓了抓头发道,“啊他那个……哦对,他腰有点不舒服,去弄膏药了。”   -   羊咲在腾跃俱乐部的宿舍,第一次有除了他以外的人进来。   腾跃对未婚员工颇为照顾,在球场附近步行十分钟左右的一块区域建了一栋公寓楼。   单身公寓,也就是员工宿舍,都是单人间。大的有三四十平米的,但羊咲是球员,能分到的房间不多,私人空间只有十五平米。不过有公共分摊区域,餐厅和厨房。日常需求完全可以满足。   他个人很喜欢这间小屋子,前前后后搬入了不少物品。   政宗实陪他到公寓里取膏药。   来之前,政宗实说,想看看腾跃的公寓楼,他作为投资商,其实先前并没有关注过腾跃的基础设施。   羊咲很惊讶,“我以为叔叔应该都逛过了,腾跃蛮大的,我到现在也没有太分得清健身房和器材室的路线,经常在分叉路口迷路。”   “得让他们立一个牌。”政宗实笑说,“叔叔刚投资腾跃的时候,只是为了让小语有个稳定的场所踢球。正好那会儿腾跃招商,蒸蒸日上,单论小语那时候的踢球水平又不足以被腾跃看上,所以就出此下策。”   羊咲不羡慕是假的,奈何人家有钱,他客观评价说:“政语现在踢球已经很厉害了,至少在腾跃是这样,我感觉他应该有更高的上升空间。”   “你呢?有什么打算?走职业还是转行?”政宗实问,两个人来到羊咲时常迷路的路口,他听羊咲笑呵呵地指着眼前几条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道路,吐槽根本分不清。   羊咲想了想政宗实的话,他一直没思考过踢不了更高的联赛会面临怎么样的淘汰,毕竟一旦过了二十六岁,大部分的二级俱乐部都不会考虑签约了。   二十六岁还没有踢出成绩去到一级联赛的,通常体力反应力都不如更为年轻的新鲜血液,何况三十岁的球员出场名额会被限制,二十六的年龄,签约三年四年都太尴尬。   而羊咲过完今年生日便迈入二十四岁,距离他解约腾跃,恰恰好剩两年。   两年,他其实没有信心可以取得多好的成绩,二级比赛没有多少人可以坚持下去一直到更高层次,部分球员,像政语,是家里不缺钱,玩玩儿,吃青春饭罢了,也有部分成员,家里依然不缺钱,会把小孩送到欧洲进修。   羊咲只是家里缺钱才踢足球,哪天没钱赚了,他不会坚持所谓的梦想,梦想在家里发生变故的一瞬间,就成了现实世界里一击就破的泡影。   政宗实见羊咲不说话,不愿气氛太沉重,小孩接下来还有不少比赛要打。政宗实摸了摸羊咲的后脑勺,说:“先好好享受吧,腾跃不会亏待你。”   “嗯。”羊咲抬头朝政宗实笑了一下,阳光下,他的瞳孔颜色略浅,眉毛和头发也是偏深棕色的,政宗实觉得他很像小时候冬天吃的糖炒栗子。   他挪开目光,有一句没一句谈着,才到羊咲的公寓。   政宗实在手机里看过一次这间宿舍的模样,进来之后,才觉空间并不大,好在羊咲的东西没有那么多,桌上放了几个收纳柜,整整齐齐的,没有零碎物品,唯有一张巧克力的包装纸没来得及丢。   政宗实习惯性随手拾起来,见桌底下的垃圾桶干干净净,就没有把包装纸丢进去了,揣入口袋。   “叔叔有……洁癖?”羊咲拿出药箱,看见政宗实的举动,有些不好意思,“我早上一般会吃一块黑巧再去训练,走的时候忘记丢了。”   “怪不得。”政宗实被逗笑,“上次叔叔在你卧室里,也发现桌上好几个零食包装袋。馋鬼。”   “不是馋,就是怕吃不够早餐,训练强度太大,容易低血糖。”   政宗实皱眉,很自然地从羊咲的药箱里把药膏取出来,问他:“怎么会吃不够?时间不够还是食堂不好吃?”   羊咲更不好意思了,捏了捏耳垂,“……胃口大。”   他承认自己很爱吃东西,尤其是运动量大的时候,更加想要进食。   只可惜,不能海吃胡塞,每日的饮食要受一定程度的调控才能保证身体素质达到运动员的标准。   肥腻的、过甜的、冰凉的,他都得少吃,以免吃坏肠胃影响训练,或者肥胖体脂超标。   “胃口大。”政宗实若有所思,重复他的话,低头拧开药膏的盖子,羊咲盯着他的手,呆呆看了一会儿,直到政宗实做手势让他躺下,“现在住宿舍多还是回家多?”   羊咲脱下保暖外套,趴在柔软的床上,球服撩起一截,露出腰,说:“宿舍多,这段时间备赛,每天都很晚。”   羊从容这段时间也很配合地没有给他添负担。   政宗实看着羊咲的腰,骨瘦如柴固然算不上,肌肉薄薄一层,天生骨架小,瞧着还是单薄,他的手覆盖上去,能遮住一大半。   这样的体格,踢足球,会很容易受伤。   足球算得上是对抗性很强的运动了。   “蛋白粉要按量吃。”政宗实说话的语气不会有很多起伏,更像一种叮嘱,只是不如父母亲的嘱咐那般苦口婆心。   他挤出一点膏药,冰冰凉凉的,在手心里捂热了才按上羊咲的腰肉。   羊咲“嗯”地应下声,政宗实冷不防问:“小语之前给你带的早餐是不是都没送到你手里?”   政宗实的按揉力度刚刚好,羊咲舒服得快要睡着,被问到这句话,才恍悟过来,政宗实怎么晓得他最近在喝蛋白粉,又知道政语近期给他带早餐?   他暗暗无奈,猜测政语什么都和政宗实讲,这让他有点尴尬,担忧政语会不会连告白和他说会考虑考虑的客套话全告诉政宗实了。   “……他、送到了,我都吃了的。”羊咲思忖片刻道,“政语最近……好像有点变化。”   “因为他在追你。”政宗实平静陈述,“叔叔知道。”   --------------------   ps,文内的比赛设定等纯属虚构,切勿代入现实情况。 第35章   羊咲脸瞬间红了,他感觉到停在他腰上的手指按压力度渐渐加大,没忍住“嘶”了一声,也不知道怎么接话。   其实他不想聊政语,和政宗实独处的时间本身就很珍贵。   政宗实也不再说下去,像是认认真真给人按摩,羊咲嘟哝了一句“好舒服”,声音很小,又闷在枕头里,不过政宗实还是听见了,房间很安静。   “教练跟我说你的腰还没好全,要多做一些按摩理疗。”   药膏已经抹得差不多了,羊咲感到腰部发热发烫,僵硬感舒缓不少,他翻了个身,起床拿片装膏药,小声嘟囔,“但是俱乐部里的医疗队做按摩很疼,下手太重,往死里捏……不过叔叔揉得很舒服。”他伸手把膏药给政宗实,腆着脸请求,“叔叔再帮我贴一下吧。”   “好。”政宗实没有拒绝,他也没什么好拒绝的,“以前小语常受伤,所以我学了按摩,力度会控制得好一点。”   “政语现在可强壮了。”羊咲言语里带着孩子气般的不满。   羊咲在政宗实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极为拘谨的,很少有现在这样放松的时刻。政宗实听见羊咲接二连三的抱怨,心中却感到很欣慰,有一种养了好一段时间的热带鱼终于会朝他吐泡泡的成就感。   政宗实嗤嗤笑出来,展开膏药,仔细着位置贴上去,“否则也不会把你撞成这样了……以后还觉得疼,可以来小语家,叔叔多帮你按一按。”   “不疼也可以来。”政宗实补充道,“你筋骨不够软,要多按摩放松。”说完,他拍了拍羊咲的下腰,“好了,起来吧。”   羊咲穿好棉外套,两个人准备离开,政宗实看了一眼时间,腾跃应该比完了,他打算送羊咲回到球场,自己也差不多开车回公司。   敲门声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咚咚”两下,不紧不慢。   “咩咩,你是在这间嘛?何栎他妈妈跟我说是这里。”政语的声音清澈爽朗,“我们赢了,教练喊你回去,你拿了本场最佳……你在里面吗?”   政宗实看了看羊咲,目光流露出歉意,压低声音说:“抱歉,叔叔没有替你守好秘密,以后小语可能会经常来这里找你了。”   “没关系的。”   “如果实在感到麻烦,可以和叔叔说。”政宗实没有摸清楚他的没关系是指哪方面,是他没有守好秘密,还是政语会来。   不过这个问题听起来刨根问底,政宗实没有问,朝他眨眨眼,把门打开了。   “咩咩!”一声欢快的呼唤破门而入。   门甫一打开一个缝,政语就迅速用手扒开了门,探出身子,不料撞在了一个挺括的胸膛上。   政语抬眼,和他爹互相对视,政宗实觉察到政语神色微微一顿,两个人互相看了两秒,政宗实挪开视线,让出位置给政语进来,问他:“赢了?”   “……嗯,赢了。”政语不露声色地蹙眉,政语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爹或许和羊咲在一块儿,正如他早晨突然想去食堂,一种莫名的直觉。   走到公寓楼下时,政语又觉得他爹不至于跟羊咲回宿舍。   然而事实是,政宗实就是在这儿。   政语心中的怪异感始终挥之不去,分神之际,没注意到羊咲正看着他,视线从他的脸,一路往下,看向政语红肿的膝盖。   “政语。”羊咲拍拍他,指了指他的膝盖,“你要不要包一下?”   “流血了。”政宗实也低头看去,他人比较高,第一时间很难发现儿子膝盖突然流着血,不多,留下一道红痕。   政语回过神,或许是方才赛场上跑动比较激烈,伤口撕裂。   比赛时候不方便在膝盖绑绷带,比完赛,他急着找羊咲,也给忘了这回事。   羊咲找到方才用过的药箱,取出纱布剪子,说,“没有碘伏了,只有双氧水,会很痛,你忍一忍。”   “咩咩,你的意思是要给我上药吗?”政语其实没有感觉到多痛,不过还是很高兴地配合他坐下,坐在椅子上,大剌剌伸出膝盖。   疑虑烟消云散,这会儿懒得管他爹是不是也在一旁,满眼期待望着羊咲,听羊咲“嗯”了一声,他就俏皮地说:“你真好,咩咩。”   “从来没有人给我上过药,除了医疗队,但是他们好粗暴,刚刚比赛场都把我弄疼死了。”   政语扯谎是张口就来,政宗实站在一边儿,靠着墙,咳了咳,政语闻声望过去,他适时给了儿子一记眼刀,政语毫不在乎,趁羊咲剪纱布不注意,对他爸挑了挑眉。   像某种志在必得的挑衅,政宗实不太明白,政语此举意欲何为。   他只是觉得挺幼稚的,双手环胸,默默等待羊咲给政语涂药。   当然政宗实也可以现在离开去公司,不打搅他儿子孔雀开屏,留出他们独处的时间。   但是政宗实的两条腿并不受他主观意志控制,而是很有想法地选择留在屋内,仿佛政语会趁他离开做什么出格的事——但,政宗实其实知道政语无非就是说一些讨人乐的话、可能肢体上会占一下便宜。   要说多出格,他儿子还不至于这么不让他放心。   政宗实依旧没走。   他陡然发现,好像确实管得有些宽了,也难怪政语这两天对他这般不爽,以前政语带那些莺莺燕燕回家,政宗实不会多说一句话,私底下的交流更是不会有。   知道归知道,政宗实依然不认为自身的行为有任何不妥。   并且,心情从一开始的支持儿子追求羊咲,到现在慢慢变了质,他希望儿子早日放弃,羊咲这个小孩不能是政语拿来下饭的菜。   他却不能张口明说,毕竟儿子的性格属于越挫越勇的一类,昨晚他教训政语的话想必只能激起政语的斗志,他不能再说。   但政宗实暂时不知道要怎么做,唯一的方式,不过是留个心眼,以免羊咲受到任何伤害,也是保护儿子不要一时脑热做出偏激、伤害他人的事。   情理之中——政宗实客观地评价自己。   --------------------   政宗实,一款很会为自己电灯泡行为开脱的客观男人。 第36章   羊咲仔细观察了一下政语的伤口,替他擦掉血液。   这个伤是因为他而留下的,如果政语不替他挡住红鹰的球员,他大概率被撞飞了,可能比政语要惨得多,而且也没有进球。   赛场上太仓促没来得及道谢,羊咲想了想,还是觉得好好说一下比较好,尽管他对政语有偏见,在一个队里比赛,多少有点战友情谊。   “政语……”羊咲蹲在他眼前,看着政语的眼睛极为认真,“还是挺谢谢你替我挡了的,虽然我知道你是为了腾跃的进球。”   政语先是不明显地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我才不是为了进球。”政语弯了弯嘴唇,身体前倾,靠羊咲很近,仿佛要贴上去,但是没有,他只是用很低的声音告诉羊咲:“喜欢你才保护你,咩咩,考虑得怎么样了?”   政语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够羊咲听见,政宗实并没有听清,哪怕在一间仅仅十五平米的屋子里。   政宗实脸色变得不太好,他看见羊咲瞬间被吓了似的,慢吞吞往后挪了两步,和政语拉开距离,将剪好的纱布裹上政语的膝盖。   “双氧水还没上呢。”政语又露出很无辜的眼神,羊咲的脾气无从发作,颇有欠债还钱的无奈感,拿棉签沾了双氧水,又听见政语嬉皮笑脸问:“会不会很痛啊?咩咩,你轻一点点,先吹一吹。”   “……”   调戏羊咲是他每天的乐趣,政语看见羊咲手忙脚乱,心情就会很好。   “放那吧羊咲。”政宗实一直没有说话,突然开口,把两个人都吓得不轻。   他走上前,把羊咲手里的双氧水拿走,让羊咲起身让位,自己蹲了下来,政语表情明显变了,眼睛鼻子拧成一团。   “爸……”政语不知道他爸为何又要插手管,早知如此,应该先把他爸支走。   “双氧水的量有讲究,羊咲可能不清楚,上多了会适得其反。”政宗实不冷不热地解释,按住政语的小腿,三下五除二把双氧水涂好。   即便政语的疼痛阈值再高,也顶不住直截了当的双氧水接触,伤口上吐出白花花的泡沫,只是一点点双氧水就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额头开始冒汗,但是腿被按得死死的,无法动弹,跑都跑不掉。   他嗷嗷叫着:“爸——!行了行了,你想疼死我!”   “咩咩救救我——”   政语伸手,想要羊咲牵他,羊咲还没反应过来,他爸就从医疗箱里拿出一张纸塞他手里,嘱咐他:“擦擦汗。”   羊咲忍不住笑了出声,政宗实很快给政语包好了伤口,“起来吧,我送你们回球场。”   球场正在散场,不过仍然有不少观众留下来拍照纪念,四处走动,一片混乱。   羊咲被黄教练带去主席台领奖,最佳球员,每一场都会评选一次。   羊咲一走,政语的脸马上垮了下来,在政宗实面前不必装得多么欢愉,何况他的确不高兴,被他爸棒打鸳鸯。   “这场比完之后,有什么安排?”政宗实问政语。   政语耸耸肩:“我们都累了,老黄让我们今天先回去休息,下一场是两天后。”   “嗯,你的膝盖也能恢复恢复。”   政语白眼:“啧,亏您还记得我这是伤了啊。”   政宗实没再搭话,远远看了一眼主席台上拿奖的羊咲,周围有几个记者,正在对他进行简单的赛后采访,虽然看不见羊咲的表情,政宗实想,应该是很愉快的笑容。   “每一场都有评,没啥好看的。”政语见政宗实迟迟没动身,抱怨着,“快送我回去,我要补觉。”   政宗实收回视线,“行,走吧。”   “……爸。”政语瞧了瞧政宗实,声音很轻地问,“刚才你为什么跟羊咲回宿舍?”   “帮他涂药。”政宗实陈述道,“他自己够不着。”   “可以找医疗队啊。”   “你也说了,医疗队很粗鲁,不耐心。”政宗实说,“否则,你为什么不让医疗队帮你涂药。”   太规矩的回答,政语挑不出任何毛病,除了一点点讽刺,政语撇撇嘴:“你好像很关心他,你们关系挺近的。”   政宗实没有否认:“托你的福。”   这句话倒是顺了政语的毛,他笑了笑,舒舒服服躺在副驾驶放平的座椅上,“也是,毕竟马上就是你儿媳了。”   政宗实没有回话,专心把车开回了家。   -   全场最佳的称号,羊咲不是第一次拿了。以往比赛里,进球最多的通常都有机会,或者扑球最多、助攻最多。   羊咲一向是踢前锋,进球并不是稀奇事。   只不过,来到腾跃后的第一场比赛,最终以自己的决定性进球取胜,他心底的高兴是无与伦比的。   接受完简单的采访,他便捧着巴掌般大小的奖杯回家。   “爸爸——”一声喊话落空,羊从容不在家中,羊咲把小奖杯放在家里一进门便看得见的玄关处,给羊从容发消息,告诉他今天拿了奖,羊从容迟迟未答,他想着,爸爸应该没有很忙的事情,或许上课太专注,但羊咲还是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想第一时间分享喜悦。   电话拨了两次,都以“暂时无法接通”为由被切断。   但很快,羊从容回电话了,“小羊?回家啦?”   “回了。”羊咲放下心来,“我今天拿到了奖杯,休息两天之后我要去别的地方打比赛。爸爸,晚上你回来吗?”   羊从容那边声音有点嘈杂,羊从容的嗓门便放大了一些:“诶,好,拿了奖就好。”   听起来心不在焉,羊咲有些扫兴,“你在哪里上课爸爸?要不要我去看看你?”   “不用啦不用。我这儿位置不好找,晚上回家说,啊,我还得上课。”   “怎么声音这么吵啊?”   “大礼堂上课是吵些。”   说罢,羊从容挂了电话,羊咲略感失望,仿佛自己的喜悦并没有传达到位就被掐灭了。   他瘫在沙发里,闭上眼休息,手机叮叮响了几声,是一条银行卡的转账信息。   羊从容给他转了一千块,并发消息让他晚上吃一顿大餐,但是爸爸晚上就不回家陪了。   羊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千块给吓着了。他每个月给羊从容打生活费,数目虽然比这高,但是羊从容身上应该没有能一次拿出一千的存款。   羊咲赶忙又回拨了电话过去,羊从容这回接的倒快:“又怎么啦小羊?”   “爸爸,你哪来的钱啊?”   羊从容让他不用多问,只问他:“开心不开心啊?”   “不是,爸,你先告诉我钱怎么来的?”   “赚的咯还能怎么来的。”羊从容有些不耐烦,“爸爸现在也要像小羊一样,要好好过日子了,别太操心了啦。”   “……你不是上课吗,怎么还能赚到钱呢。”   “哎哟。”羊从容支支吾吾半天不愿意说,“反正你别担心就好了,我也想分担一下家里开支嘛。”   “爸,有什么需要你跟我提就好了,不用太累着自己的,我看你好久没睡过觉了。”   “好好好,快吃点好吃的吧,爸爸今天早点回家。” 第37章   第一轮小组赛总共比四场,为期九天,队员随着大巴东奔西跑,终于获得了不错的成绩。   不过,本次赛事采取多轮积分制,开启第二轮小组赛前,球员们总算可以回到原本的城市,休息几日,等待二轮小组赛的阵容公布。   四场三胜一平,黄教练心情美得冒泡,想请大家伙吃顿饭,奈何担心再次领罚,只好作罢——他其实挺纳闷的,从前也会带球员们改善改善伙食,那自然少不了喝点酒搓顿肉,也没见高层这么认真地对着教练守则、以“损害球员健康”为由,罚了他一个月的工钱。   黄教练能不带大伙吃香喝辣,很可惜,但是规则在某些咬文嚼字的公子哥眼里,压根算不了什么。   坚果拿了一次最佳球员,这对于一个后卫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一回到腾跃俱乐部,他马上邀请A队所有人下馆子,也包括黄教练。   美其名曰,庆祝阶段性胜利。   既然是球员带头的,那就算不上教练失职,那只是球员的私生活,私事儿谁管得着呢?   是日夜里,坚果在五星酒店里订了一整个包厢,齐齐整整一桌人,大鱼大肉地吃着,还有上好的德国啤酒。   羊咲本不喜欢这些热闹的场所的,他在群聊里没有接龙参加,黄教练私聊他,说聚会是促进新旧球员感情很好的方式,又苦口婆心道:“这几场比赛你打得也不容易,好好放松放松,第二轮不用这么拼命了。”   言外之意,第二轮,黄教练养兵蓄锐,会换掉大部分的首发,让其他球员获得更多的比赛经验。   所以羊咲接下来可以舒舒服服地看几场比赛,他不用太在意今晚会不会喝太多、吃过量。   羊咲不想拂了黄教练的面子,答应了下来。   “今天是我们的放纵日啊!我先敬教练一杯,老黄带我们这几年,年年都有新的惊喜!”   大家吃得差不多了,进入拼酒环节,坚果率先站起来敬黄教练,满满当当一大杯啤酒,他闷头就喝了一大半。   羊咲看着发怵,上一次破冰宴的阴影犹在脑中,坐他一旁的何栎偷偷笑了笑:“坚果会第一个倒,然后就是政语。”   “哈?”虽说羊咲知道政语酒量不咋样,也很诧异。   何栎胸有成竹:“因为每一次喝酒,政语都会把自己往死里灌,像喝水一样……”   “你少在那说我坏话。”隔着几个人的位置,政语佯怒,瞪了何栎一眼,大伙目光便聚了过来,政语把一瓶啤酒转到何栎眼前,“吃饱没?吃饱就给黄教练走一杯!”   何栎恭敬不如从命,给教练敬完之后,他余光瞥了羊咲一眼,把话题抛了回去:“政语,打个赌,你今晚要是睡着了,明天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白咋样?”   “表白?表什么白?”不明内情的队友嚷嚷着,“不够仗义啊政哥,啥情况啊?!”   连黄教练也惊了惊,赶忙抓着何栎坐下:“诶诶小何你说清楚,可别瞎起哄啊。”   他是担心政语会不会因为何栎的玩笑话少爷脾气发作,两边都是主,李董和政总,他可一个都得罪不起!   谁知道政语只是脸色难看了几秒钟,很快回之以微笑,有几分轻蔑,“那要是你先喝趴了呢?”   “我明天就去我爸工作室偷材料。”   旁人听不懂这段加密的对话,羊咲也是一头雾水,只听见政语“切”了一声说:“敢情对你一点伤害都没有……行,陪你玩。”   “咩咩,你玩不玩啊?”政语目光移向羊咲,何栎愣了一下,其他人也闹了起来,坚果第一个起哄:“咱腾跃的新射手!不喝就说不过去了!”   黄教练又开始头疼了,“羊咲不喝也可以……”   “老黄!这局我组的,没你事儿。”坚果把一盘花生米放他跟前,“吃你的吧。”   “我替他喝吧。”何栎拦下了坚果递过来的啤酒,“不然对政语太不公平了。”   队友们也清楚政语酒量不好,大家都笑哈哈地应下了。游戏规则很简单,每人15支特调的shot,同一时间内喝完,等到散场时,谁还能自由走着出去,谁就赢了。   政语本来打算随便玩玩应付过去,他可不想不省人事,像上次那样,在施羽京面前丢尽了脸。   偏偏何栎替羊咲挡酒这一点让他颇为不爽。   人声鼎沸之际,何栎已经喝完了十五小杯特调,特调度数比啤酒要高一倍,对于从不接触白酒的年轻人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挑战。   羊咲皱着眉头看政语喝,心中又一边祈祷他千万别喝趴,不然第二天要遭罪的可不止是政语,还有他本人,被表白的对象——羊咲实在没有想到,何栎会这么坑他。   政语喝到第六杯的时候,已经有犯晕的迹象了,他撑着台,闭上眼睛甩甩脑袋,伸手拿第七杯,手指碰到的却是另一只手,羊咲面无表情说:“替你分担几杯。”   “耍赖啊政语——”何栎此时有点上头,撑头坐在一旁,却并不阻止,两眼放光地瞧着这两人。   何栎一直在试图鼓励政语公开,羊咲现在是看出来了,之前何栎就说过,羊咲这被追的过得太委屈,搞得和地下恋一样。   旁人不懂羊咲为什么替政语喝,坚果倒是仗义,指着何栎骂了一句:“明知道政语酒差,焉坏!”说完他也替政语喝了两杯。   大伙分担着,帮政语喝了剩下的shot,何栎笑着叹一口气:“我这是在帮他,你们懂啥呀!”   “帮什么啊?”席间有人发问。   何栎模模糊糊地说:“帮政语追羊咲啊……”   此言一出,屋内骤然安静,在一旁看热闹的黄教练,筷子上夹着的花生米一抖,滚到了桌面上。   羊咲也呆了,他下意识看向政语,政语已经趴在桌上闭上了眼,不知道是睡了还是装的。   所有人的视线就只能集中在两个主人公中唯一一个清醒的身上,羊咲脸很红,是热的或是酒气,他张了张嘴,面对这么多人的惊疑眼光,他有些招架不住:“没有这件事……”   “羊咲,你别怕啊。”何栎一喝多就成了话匣子,越说越起劲,满口子京腔,“我可儿看在眼里的,又给你带早餐又送你这儿那的,哎这傻缺怎么睡着了呢……哎这样吧,我把他和我说的那些发春聊天记录发给大伙儿,咱逼他一把!别天天搞地下党似的给你整得抑郁了都!”   他语无伦次,掏出手机就要调聊天记录,羊咲赶紧把何栎手机夺了过来,长按关机,一气呵成。   信息量太大,坚果晕晕乎乎看傻眼了,其他人更不敢有什么动作,呃呃啊啊地说不出话,政语什么人呢,大家都晓得他同性恋,却没想到会喜欢羊咲,不像假的,毕竟何栎也挺认真的。   沉默之际,黄教练皱眉骂了何栎一句粗话,继而叮嘱道:“行了!这种游戏以后别玩了,酒鬼的话你们也信啊?时间差不多,大家早点回家歇息。”   好在许多人都喝晕了,暂时没有太在意,都高高兴兴打道回府,黄教练安抚了羊咲几句,撵着何栎耳朵,亲手把他塞进他家的车里。   政宗实来接政语,黄教练把政语扶出饭店,像塞何栎那样,把他塞进轿车内,本以为来接的也是这些有钱人家的司机,没想到一开门,驾驶座的男人回过头,和黄教练对视一眼,“怎么小语又喝这么多?”   “诶诶,政总。”黄教练吓了吓,赔着笑,没有答言。   政宗实冷冷瞅一眼政语,片刻后,他问:“羊咲呢?”   “羊咲啊?”黄教练没想到政宗实问到他,他突然想起饭桌上何栎开的玩笑,实在是恶劣,得罪羊咲还在一边,要是得罪了政语,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不过政宗实既然问羊咲,那羊咲这边也不能得罪了——总而言之是不能得罪政宗实。   “羊咲啊,可能心情不好吧,提前走了,发生了点尴尬的事。”   “什么事?”政宗实英眉一横。   黄教练尽可能保守地形容一番,“何栎嘛,也是喝多了瞎说话!政总您大人大量,别和年轻人一般见识,过几天大家也就忘了这事儿了。”   政宗实又问:“政语有说什么?”   黄教练赶忙摆手:“哦哦,没有,他喝多了就睡觉了。”   “知道了。”   “诶,慢走啊!让政语好好休息几天。”   政宗实关上了窗,轿车开了一段路后,他打开车载蓝牙连接,拨通了羊咲的手机号。   连续拨了几次,车内只有忙音,对面无人接听。   “嘟嘟”不绝于耳,后排的政语本来也没有睡太死,只是喝了酒有点累,慢慢醒了过来,被这一直不停的声音吵耳朵。   “喂……”   忙音中断,政语松了口气,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听见他爸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羊咲,听得见吗?”   “听得见,叔叔。”   政语心脏一跳,他爸这么晚给羊咲打电话是做什么?他身子一僵,感受到汽车拐了一个弯,他胃里的酒快要吐出来了,头晕目眩,又听政宗实问羊咲:“在哪里?叔叔一会儿去找你。”   羊咲那边安静了几秒,“在公寓这里,刚和他们吃完饭。”   “好。”   电话中断,政语想爬起来问他爸怎么回事,奈何稍稍一动,肠胃翻江倒海,他只好紧锁眉头闭着眼,又睡了过去。 第38章   门没有关上,留了一小条缝,政宗实轻轻推开,屋内桌上开了一盏淡白色的小台灯,一进门就能看见,桌的对面就是床,羊咲却枕着胳膊,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脸颊飘着红,耳尖也红红的,政宗实没有弄出动静,轻轻关上门,“咔哒”一声,羊咲还是醒了。   “叔叔。”羊咲还是趴在桌上,睁开眼,闷闷地叫了一声政宗实。   每一回听见羊咲这么喊自己,政宗实心底都感到发痒,昏暗的环境将这份轻微的瘙痒给放大了不少。   “来看看你。”政宗实说,“困了就去床上好好休息吧,叔叔去公共厨房给你做点吃的。”他晃了晃手中拎着的食材佐料,朝他和煦地笑起来。   “……叔叔。”羊咲坐直了身体,夜里寒凉,身上披了一件宽松的卫衣外套,他拉了一下衣领,手抬起来又松弛地垂落,看起来很困顿。   羊咲喝醉了,政宗实察觉到,羊咲醉酒后,起先是犯困,而后会解放天性,莫名开始兴奋。   政宗实朝他走近两步,将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由上而下望着羊咲,手指碰了碰羊咲的面颊,滑滑的,也有点烫,像刚煮熟的鸡蛋。   被政宗实碰这么一下,羊咲傻傻地笑了起来,脸忍不住往前蹭,政宗实摊开掌心,覆住了羊咲半边脸颊,像捧了一盆火,不由地蹙眉,“上次就警告过教练组不能带球员喝酒,怎么又带你们胡来。”   “叔叔。”羊咲弯起眉眼,大胆地在政宗实手心里蹭着,“好舒服,凉凉的……”   政宗实不禁觉得好笑,另一只手也伸了上去,两手捧着小孩的脸,向中间挤一挤,羊咲那张漂亮的小脸蛋皱成一团,嘴还是停不住地说话:“叔叔,我拿了三次最佳耶,是不是很厉害?”   政宗实笑说“很厉害”,松开了羊咲,不再折腾他,摸了摸羊咲的头发,额头有点出汗了,大约是喝酒喝的。   “很厉害吧……”羊咲醉迷糊的模样让政宗实内心的保护欲逐渐膨胀,便任由他脑袋靠在他的怀里,又由着羊咲长长的手臂环绕上他的腰,亲昵地贴着他,“还想更厉害一点……”   “很喜欢踢球吗,羊咲。”   “喜欢。”羊咲嗅着政宗实身上熟悉的味道,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像某种洗衣液的余香,“但是……”   羊咲忽然安静下来,只是抱着政宗实,一瞬间的静谧让夜更加浓稠,仿佛一呼一吸都能让人听见,政宗实低头一下下抚摸着羊咲的头发,他的头发很柔软,拨弄起来很舒服,而且冰冰凉凉的。   其实这样的姿态放在任何两个人身上都过于暧昧,政宗实浮浮沉沉这么些年,并不是不知道,绕是和施羽京一起,他们也不曾有过静静拥抱的时刻。   或许是比羊咲要年长许多,仗着羊咲一声乖巧的“叔叔”,能让亲密的暧昧顺理成章,变质成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但这也是不正常的。羊咲是成年的个体,不是所谓的小孩子。   政宗实却不想放开羊咲,也不愿思考正确与否,此时此刻他只想抱抱他。   时间过了很久,羊咲在他怀里动了动,政宗实叫一声他的名字,“去休息一会儿,叔叔给你煮一碗面。”   政宗实拉开羊咲的手臂,羊咲躲闪着低下头,“好。”   观察到羊咲的不对劲,政宗实摸了一下羊咲的脸,却沾到了些许液体,“……为什么哭了?”   羊咲吸了吸鼻子,袖子蹭掉眼泪,羊咲有时候觉得自己喝了酒就会泪失禁一般,平时压抑的情绪寻得了免疫防线的突破口,一下子没忍住就哭了。   羊咲一直坐在椅子上垂着头,政宗实看不见他的表情,便慢慢蹲下来,发现他还在哭,却格外倔强一般咬着下唇,他苦笑道:“怎么还哭鼻子呢?”   政宗实用拇指擦掉羊咲不停落下的眼泪,发现却是越擦越多,他索性不擦了,改用双手兜住,“哭吧,看看能掉多少珍珠下来,明天我去市场上卖个好价钱。”   话音刚落,羊咲破涕为笑,政宗实做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有些超出他的认知,羊咲捂着脸把眼泪弄干净了,听见政宗实对他说:“笑起来多好看,小羊。”   哄好了羊咲,政宗实便快速去厨房弄好了一碗简单的家常面,放了鸡蛋番茄,热气腾腾,端入了屋。   羊咲并没有清醒多少,盘着腿,坐在床边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吃着,热气扑上来,屋子里也弥漫着香气。   “吃点东西,不然酒精容易伤胃。”政宗实说,“之后不要去参加这种聚会了,回头我再和教练组说一声。”   羊咲点头应下,喝了几口热汤后微微缓过神,他看了看政宗实,“叔叔。”   “嗯?”   羊咲吞下一口面条,对着碗里的食物怔怔出神,热气熏上眼睛,让他感觉到舒服,他问:“喜欢一个人会让他难过吗?”   “很难说。”政宗实答着他的话,又思考着羊咲为何问他这种问题,“有些人并不懂得怎么去爱别人,所以会伤害到对方。”   “那怎么办……”   政宗实把羊咲的碗筷收回来,说:“感到不舒服的话,远离就好了。”   “但是,”羊咲嚅嗫,“远离他就见不到想见的人了。”   政宗实握着筷子的手指一紧,面上还是云淡风轻地半开玩笑:“小羊有想见的人了啊,这回小语是没机会了。”   羊咲不大高兴地撇撇嘴,没吭声。   “喜欢上谁了?”政宗实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多余,年轻人的事情,何况他和羊咲非亲非故,这么问实在过于冒犯。   可是政宗实的确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心底有些许的紧张,不重,就像路边买了一张彩票,想刮开看看中了多少钱,尽管明知道大概率是谢谢惠顾。   羊咲迟迟地看着政宗实,险些就要说出口了,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他曾经见过的一个男人,他和政宗实的关系很好,羊咲愣了一下,摇摇头,“不告诉叔叔。”   “不想告诉叔叔。”羊咲又低咛着,失落感骤然升起。   他无法想象,如果让政宗实知道他对政宗实有非分之想,后果会是如何。   以政宗实处事圆滑的态度而言,或许政宗实不至于撕破脸让他难堪,只会单方面疏远而不再联系他,他也再找不到和政宗实说上一句话的机会了。   庆幸的是,政宗实没有追问下去。   离开公寓,政宗实也觉得有些困乏,便在车内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闭上眼,脑海里回想起羊咲问他的那句话,喜欢一个会让他难过吗?   政宗实问他,喜欢谁呢?羊咲没有回答他。   但他心底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谁都经历过青春期,政宗实也经历过,青春期的爱恋不敢宣之于口,不像越老越脸皮厚,真喜欢谁就先下手为强了。   羊咲不敢说,政宗实没有戳破他的情愫,不过,这个问题的指向意义挺明确的,“喜欢他却让他难过”的人,大概是政语,至少根据黄教练所陈述的在饭店发生的事情来看,政语让羊咲下不来台。   羊咲不愿意向政语表露心迹,纠结的点也许就是在于,政语总让他不高兴。   政宗实知道政语不是一个合格的追求者,能让羊咲有所松懈,原因大约是羊咲的情感经历比较空白,而他又推波助澜,提供政语不少帮助。   政宗实睁开了眼,夜色浓郁,飘了毛毛细雨,薄薄一层纱一般笼罩着城市,在车灯下映出两道散射的雨光。   不能让羊咲答应和政语在一起。   政宗实此时只剩下这一条想法,像一道停车场的行止杠拦在脑中。   但几秒后,他又发觉自己的想法很可笑,棒打鸳鸯的父母他见得多了,却不料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理由还格外冠冕堂皇——政语玩心重,羊咲会伤心。   雨渐渐变大,轿车没有开启雨刮器,政宗实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一整面挡风玻璃像融化的油画,隐约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政宗实伏在方向盘上,心中细细思索复盘着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让他想如此深度地介入两个年轻人的感情,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在政语分手之后处理掉麻烦的人和事。   十几分钟过去,雨还没有停,政宗实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他设置的零点闹铃。   日期跳转到十月十五,闹钟标签写着“提醒政语,礼物已经送达”。   他愣了一下。   如果他们没有在十月十四日聚餐,政宗实今晚不会出现在羊咲公寓。   而他也没有时刻关注过日期。   政宗实的手指搭了一下控制旋钮,雨刮器徐徐开始运作,眼前的街道变得清晰起来,即便下雨,越野型轿车的灯也足够敞亮。   和他意料之内的一样,一个穿着小羊人偶服的人撑着伞拎着蛋糕盒子往公寓楼上去了,比零点整点要晚了一些,也许是天气不好,路上耽误了几分钟。   这是政宗实给羊咲点的生日礼物,当时羊咲在他家吃了饭,告知了政语他的生日,政语要政宗实想一想有什么生日惊喜是可以准备的,除了日常的礼物之外,羊咲还能喜欢什么。   政语是问完就忘了,正如他送出去的礼物和早餐,仿佛只是流于形式地做着。   政宗实当时却真的在思考,羊咲会喜欢什么。最终凭着直觉,预定了人偶蛋糕,人偶会在零点给羊咲送上一份生日蛋糕,唱生日歌,条一支舞,然后告诉羊咲:这是政语先生为您准备的生日惊喜,祝您用餐愉快。   政宗实后悔替儿子做到这个份上。   尤其是当他得知羊咲对政语也有情愫之后。   他现在很想取消掉这个生日惊喜预定,却为时已晚,而他私心以为,羊咲至少能高兴一下,也挺好的。   --------------------   ……洪冻尼嘚撕噶? 第39章   次日天气阴沉沉的,政语宿醉后在床上赖了两分钟,在政宗实第三次敲他房门的时候,他嚎叫着起了床,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套,政语扒开领子准备脱下时,瞄到了站在门口的政宗实。   政语刚想开口,政宗实先他一步说:“今天帮你和黄教练请了假。”   “……这么突然?”政语还没有醒神,松弛地坐在床上,两腿去够地板上被他甩的老远的拖鞋。   “嗯,正好黄教练让你好好休息几天,跟我去一趟法国,我去见一个老客户,顺便带你看看那边的俱乐部。”政宗实抬了抬手腕,说,“半小时后出发,起来吧。”   法国,足球俱乐部,政语一下子兴奋起来,两眼发光,什么酒都醒了。   他噌得从床上跃下,飞进洗手间刷牙洗脸,又火速吃完了两个鸡蛋外加一碗炒面,十几分钟后,换上了一套新的行头,向他爸行了个致敬礼:“走吧!”   王叔开车送父子俩去机场,头等舱候机室里吃喝都足够,政语嘴里咬着面包,掏出手机拍下登机牌,一键转发给几个朋友,同时也包括羊咲。   发过去几分钟,政语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政宗实,政宗实正在闭目养神,眉毛微微蹙起。   他爹高低有致的侧脸写满了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爸。”政语叫道,政宗实侧目,政语问:“昨天晚上,你去羊咲那里了?”   政宗实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多余表情,只是点了一下头,从桌上拿起一袋看起来没那么热气的小零食,撕开包装。   “真去了啊,你去他那干什么?”   政宗实没有意料到,政语会知道这件事。他以为儿子已经睡得很深了。   “前段时间,你拜托我给他准备生日惊喜,我去确认礼物是否送达。”政宗实慢条斯理地解释,吃了几口果脯,甜腻得堵嗓子,“你忘了?”   “……嘶,还真忘了,今天十五号了?!”政语赶忙举起手机,迅速给羊咲编辑一条“生日快乐”的短信,一边打字一边问政宗实,“你给他准备的啥啊,爸。”   政宗实皱了皱眉:“他没联系你?”   “啊啊,联系了,我没看见。”政语惊觉,自己发出去的登机牌之上,便是羊咲发来的一条短信,凌晨十二点多发的,内容太简单:谢谢你的蛋糕。政语早起没注意。   政语长舒一口气,把生日祝福的内容删掉,改问他有没有想要的手信,顺带很犯贱地补了一句:来自浪漫的法兰西哦【墨镜】。   羊咲很快告诉他没有,又祝他玩得愉快。   政语甚至能想象得出来,羊咲说这句话时候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正如揍他那天,平平淡淡来了一句“我是来揍你的”。   光是这么想着,政语嘴角上扬,他觉得羊咲这副模样实在是欠调戏。   与此同时他也泄了气,对着寡淡如水的聊天框实在没有多言的欲望。   他把手机丢在一旁,捞起桌上的游戏机玩起来。   “哎,爸,还好你记得……我昨天都喝晕了。”政语闷闷不乐地埋怨,“但是羊咲也太难追了一点,零点送他蛋糕,这都不感动,还得做到啥份儿上啊。”   政宗实不愿再继续听政语这般谈及羊咲,没有接他的话,待到政语打完一盘卡丁车,他适时说:“你和何栎最近关系不错。”   “是挺不错啊,他人怪好的嘞。”政语无缝开了新局,手指飞快地在游戏机上跳动,政宗实稍看了几秒,不再和他聊下去。   他打开了手机,阅览几则新闻,切换回微信,思来想去,还是单独给羊咲发了一条生日贺语,挑上羊咲喜欢的表情包。   羊咲:谢谢叔叔,叔叔也快乐!   政宗实问他今日有什么打算,羊咲说训练完之后回家和爸爸一起吃个饭。   政宗实很喜欢羊咲每一次回答他的话,真实、简单、充满生活的痕迹。   政宗实打字告诉他:晚上八点半空出一段时间,方便吗,小羊。   羊咲:可以的,我应该在家了[绵羊敬礼]。   政宗实笑了笑,还想再说些什么,手机弹出来电显示。   “我去接个电话,你待在这儿。”政宗实对政语嘱咐道。   政语忙于游戏,嗯嗯啊啊地点头,政宗实便离开了候机室,随意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角落,大玻璃窗外是两架整装待发的国际航班飞机。   “宗实啊,现在方便谈几句吗?”老人的声音很熟悉,像以前一样略有颤抖。   政宗实转过身,背靠落地窗,玻璃的冰凉透过西服布料渗入他身体,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吧,伯父。”   “你去看望他了吗?最近……有没有去看看?”   “还没有,伯父,最近比较忙。”   老人在电话那头哀叹了几声:“宗实啊,我快活不久了,昨天,昨天我又梦见庞丽了……她在梦里跟阿丰哭诉,说想要见见小语……”   “伯父。”政宗实手指一紧,捏住手机,把声音放低了一些,“年底之前,我会去看一眼阿丰的。至于阿丰能不能出狱,我还在和检察院那边沟通,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事情,我们要遵循法律程序。”   “哎,这个,我知道、知道。”   政宗实说:“没什么其他事情,我先话电话了伯父。我一会儿要登机。”   老头犹豫着叫住他:“其实……宗实,不是我老头子强迫你……只是这么多年,小语,也这么大了,我吧,我也快走了。”   老人的话寓意明显,政宗实不是没有听出来,他没有答言,听老人家在那边念叨:“小语从出生到现在,二十年都是你带着,你也很辛苦我知道,你尽心尽力了……如今他长大,可能……可能可以让他去看看庞丽,阿丰是罪人,配不上当爹,但是庞丽……”   老人没再继续讲下去,咳嗽几声,政宗实沉声说:“有机会的话。”而后切断了通话。   他握着手机,一身凛然的定制西服衬得他高大、俊朗,脸上的表情却与这优雅的服饰并不和谐。   他偏过头望向窗外,一架远航的飞机跑过轨道腾空而起,渐行渐远。   想起前些天,足球场上,何凯律师说,政语拜托他帮忙做亲子鉴定,他想知道亲生父母是活着还是死了、死了的话现在埋在哪里、活着的话为什么要抛弃他。   道理他都明白,他不可能做一辈子政语的父亲,或者说,他不可能做一辈子任何人的父亲。   小时候看见电视上放着寻亲节目,养父母对收养的孩子的离开愤怒、抑郁、错综复杂的情绪,政宗实还会觉得他们太矫情。   又不是亲生的,也不是再也不能见面的,何必让孩子认祖归宗一家团聚的时刻变得这么伤感?   如今他才知道,哪怕政语是个不那么如他心意的孩子,政语依然寄托了他对家庭的期待,他希望政语能一直把他当做亲父亲一样,正如他一直将政语视为己出。   政宗实是一个很传统的人,拥有美满的家庭是他认知范围里理所应当的事情,他想他一生都在追求这件事。   然而母亲无法完成他的心愿、施羽京放弃了和他共同生活、政语心向雀巢。   如果邱学丰顺利假释,依着小语的性格,他不会留在自己身边。   政宗实在一瞬间几乎能想象出几十年之后,他一个人最后把两层结构复杂的屋子打扫干净,躺在床上静静驾鹤西去的情景。   这些道理政宗实都明白。   他只是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否认过去二十年的人生(偷来的、为人父的日子)、步入人终有一死的孤独。 第40章   登机之后,政语拉着眼罩戴上降噪耳机很快睡着了。   这趟首都飞往巴黎的航班历时十小时,机舱提供WiFi服务,时间尚早,飞行稳定后,政宗实打开笔记本处理公务,微信弹出一则信息。   检察院刘副主任:老政,材料审核已经有人提交上去了,过了高级人法核准,现在只要等最高人法批准就行了。   政宗实是个法律门外汉,对于假释条件并不清楚,刘主任是他多年的朋友,能帮他跟进材料核准进度。   邱学丰出事那年,老刘还只是个检察院的普通公务人员,看着对方的头衔日渐变重,政宗实心生一种时过境迁的感慨。   他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政语的黑色眼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鼻尖和嘴唇,他的下半张脸和邱学丰很像,眉眼则酷似庞丽,夫妻二人年轻的时候,都被人称为神仙眷侣,因而政语的样貌向来是讨喜的,尽管庞丽目光里的柔和并没有一比一复刻在政语脸上。   他儿子也时常让人调侃,长得和政宗实两模两样,但冷漠的神态和优秀的外表如出一辙。   政宗实敲了敲键盘,动作放轻:辛苦你了,等我回国,请你吃饭。核准大约还要多久?   检察院刘副主任:不好说,我这边尽量去跟着进度,争取明年小语生日前,把批准材料拿下来。   政语的生日在二月初,梅花开尽的季节,政宗实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季,病房内,庞丽用尽所有力气拜托政宗实好好照看政语的模样,至今仍然难以释怀。   有时候他会后悔,如果当年没有为了所谓的正义感——年轻气盛的正义感,把好友送进监狱,没有为了欲念,没有操之过急,是不是庞丽不会气得早产大出血、是不是政语也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他好像一个拆散他人幸福的贼。   这么多年的情绪交织错杂在一起,政宗实已经看不清那年病房里庞丽的神情了。   庞丽唯一留给政语的,只有他的名字,庞丽气息微弱地告诉他:“他的名字叫‘语’,言吾语。”   语者,悟也。   政宗实这么多年依然没有悟道,邱学丰一家的事是解不开的心结。   政宗实收回思绪,耳边传来航空播报器的声音,空姐在语音里告知乘客前方遇到强气流,请在座位上不要走动。飞机配合般地上下颠簸几下,失重感让政宗实很不舒服,一旁的政语也醒了过来,他叹口气扒开眼罩,政宗实把聊天界面关闭:“没事,你继续睡。”   “睡不着了。”政语伸了个懒腰,“爸……”政语停顿两秒,“呃算了,我看会儿电影。”   政语重新戴上耳机,政宗实看着他在平板里滑来滑去,丝毫没有静下心来挑选的意思。   “你想问什么?”   政语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也没什么,就是,你去巴黎,会不会去找施羽京?”   “不会,我没有和他沟通过去巴黎的事情。”政宗实收回视线,打开了电脑里的表格,密密麻麻的数字映入眼帘,听见政语“哦”了一声,又戴上耳机,嘴里嘀咕:“我看见了他的朋友圈照片,他也在巴黎,像是参加一个会议。”   “中小企业国际贸易交流博览会。”政宗实打开了议程表扫了一眼,这是巴黎近段时间举办的大会,“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要一个参会名额来。”   政语沉默地在平板上划划点点,政宗实把会议安排发给政语,“小语,爸爸一直想和你谈一下羽京叔叔的事情。”   政语把平板关掉,耳机放桌上,半仰着的身体也坐正了些,唯独不愿和政宗实对视:“说吧。”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或者说,你对羽京叔叔和我,有哪里不满意的,你说出来。”政宗实不疾不徐道,“你也不是十几岁的小朋友了,我希望你有话能学会直说,而不是拐弯抹角地给羽京叔叔难堪。”   政语轻轻一笑,眼前是空姐送来的一盘沙拉,政语拨了拨沙拉盘里的叉子,他声音很小,“以后不会了。”   政宗实皱眉:“爸爸这么说不是让你憋着,而是希望能纾解你的情绪。”   “不重要。”政语叉起一块小番茄,丢嘴里,“难得你这么用心良苦和我谈这件事。”他目光一侧,看向政宗实,“反正以后我尽量克制就是了。”   “政语。”   “好了爸,出去玩,别扫兴。”政语咧嘴一笑,又把耳机戴上了。   政宗实觉得心累,话题到此也就作罢。   抵达巴黎时,巴黎还是午后时分,天空亮堂堂,温度非常低,接近零下。   处理完一系列的手续,政宗实在欧洲分司的助理来接二人入住,住的地方不是酒店,而是分司助理的小别墅,距离巴黎某所足球俱乐部的主场馆不远。   球场日常对外开放,父子俩在飞机上休息了不短的时间,刚放下行李,政语裹上一件羽绒服,就非要拉着政宗实前往球场观摩。   这所球场与普通的田径场不一样,没有设置红色跑道,场馆内只有绿油油一片的足球草皮,场馆大门口很高,知名俱乐部的LOGO挂在上面,给人一种神圣感。   政语很兴奋,连忙打开手机塞到他爸手里:“爸!帮我拍几张照!回头发给那群二愣子让他们羡慕羡慕!”   “你是第一次来?”政宗实每年都会带政语去国外玩,也不会对政语出国玩有太多干涉,次数一多,他也不清楚政语是否来过这里。   “是啊,之前都是在别的区,什么铁塔香榭丽舍倒是去过,这里真是第一次。”政语兴致勃勃地叫嚷着,朝镜头摆了几个夸张的动作,“ok了吗?”   政宗实看着镜头里政语活蹦乱跳的样子,短短的头发都乱成一团,像鸡窝一样,颇有法国人的风范,入乡随俗得极快。   政宗实看着政语,突然想到,和政语差不多年纪的羊咲,和他一样在俱乐部踢球,羊咲也很喜欢足球。   他不知道羊咲如果来到这个球场,是不是也会像儿子一样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真帅啊。”政语欣赏着自己的照片,一顿操作,“可惜没碰上他们训练,可惜可惜。”   “行了臭小子。”政宗实笑了笑,敲了政语的脑袋一把,“下面有人在踢球,要不要去加入一下?”   政语二话没说,和他爹敬了个礼就冲下看台,羽绒服也脱了丢给政宗实。   政宗实远远地看了一下政语,看着他顺利融入当地人之后,拿出手机,拨通了羊咲的视频通话。   如他所料,视频接通得很迅速,北京时间现在应该是八点半了。   首先进入画面的是一块被切分过的蛋糕,蛋糕旁边随意地摆了几根用过的蜡烛,随后政宗实听见了羊咲清澈的声音:“叔叔,我来啦。”   “刚刚和爸爸吃完蛋糕,他去房间上课了。”羊咲一边解释,镜头一边跟着晃动,蛋糕离政宗实更近了一些,他看清了上面写着的祝福语,还有蓝莓、奇异果,蛋糕是蓝色的,色素下了太多,看起来口感并不怎么样,至少不会比政宗实送给他的那一盒要好吃,不过,政宗实还是夸了一句:“蛋糕很漂亮。”   羊咲咯咯笑了一声,“谢谢……叔叔是有语阎乄什么事情找我?”   羊咲始终没有切换镜头,政宗实亦没有开启前置,他把手机举了起来,画面里便是高看台视角下的足球场全貌,考虑到不是稳定的WiFi信号,或许传到羊咲那边视频会变得模糊,政宗实又给羊咲发了一张照片。   “巴黎俱乐部的主场馆,本来叔叔想带你看看球员的训练日常的,可惜今天没碰上他们公开集训。”政宗实转动着手机,让场馆更多地被拍摄到,他告诉羊咲,“腾跃和欧洲很多俱乐部有合作项目,今年冬季,这里会有足球冬令营,你可以报名参加。”   羊咲沉默了一段时间,政宗实以为是信号不好,关闭了视频切换成语音,问:“能听见吗?羊咲。”   “能,能听见。”羊咲的声音里有微乎其微的颤抖,“去冬令营应该要很高的条件吧,我不一定能通过选拔。”   政宗实莞尔,一阵风从球场中心穿过,巴黎的冷空气袭来,政宗实呵了一口气。   “的确。羊咲,我认为你可以参加一下,看看外面的世界,对你的职业发展也有帮助,小语每一年都会在寒假到日本参与集训,对体格、见识等等都有提高。”   “我……考虑一下,谢谢叔叔。”   政宗实沉吟着,没挂断电话,思忖片刻道:“羊咲,听从你的心意就好了,你想参加的话,不用犹豫,直接告诉叔叔。”   “至于冬令营的人选名单,不用担心,”政宗实的嗓音温柔舒适,和巴黎寒冷的气候形成鲜明对比,他半开玩笑说,“叔叔有钞能力,多加一个人不是什么大问题。” 第41章   不管羊咲承认与否,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和钱是脱不了干系的。即便是顶级俱乐部的顶级球员,也逃不过商品世界的明码标价,身价、转会费、工资、广告赞助……所有的价格,与运动员本身的素养一起,构建成一个完整的商业体育世界。   俱乐部体育的运作方式和普通竞技体育是不一样的。   政宗实这么说,并没有期翼羊咲欣然接受他的帮助,羊咲连收下一包蛋白粉都需要深思熟虑,这种事情,政宗实知道他定然会婉拒。   不过,同样和政宗实想的差不多,羊咲被这提议勾了一把,答应政宗实,会努力拿到冬令营的名额。   羊咲挂掉电话,怀着紧张的心情查了一下腾跃体育官网,的确找到了欧洲足球俱乐部的冬季集训招募主页。   提供集训的俱乐部不是什么无名小蝇,而是世界顶尖的那几家,纵然不会直接接触到最核心的队伍技术,而是参观拜访上课、与顶级球员面对面交流踢球、举办模拟赛的形式,对一名足球运动员来说,吸引力也足够大了。   腾跃有三个名额,放在有四五十个主干球员的俱乐部里,争取这三个名额说不上很困难,但除了足球素养之外,横在羊咲眼前的,其实是冬令营的费用。   冬令营不属于公费项目,俱乐部仅仅提供机票往返,除了食宿需要自己出钱之外,还有两万元的学费。   羊咲连忙问了一下何栎欧洲的开销,可何栎也不清楚具体花费,何栎原话是“家里给钱,我不知道”,过了一阵,何栎又讲“爸妈也不记得了”。   好一个公子哥,羊咲无奈一笑,发送了一张[绵羊拳击]。   何栎笑哈哈地给了他一个参考数目,半个月的集训,加上学费,准备个六七万比较妥当,因为集训一般要住在市区,欧洲物价不低,吃喝拉撒都得自己花钱,再像旅游那样买点纪念品,那钱就和流水一样花出去了。   羊咲说绝对不买,何栎还信誓旦旦地笑他:出去了你就晓得了!除非你真身无分文,否则五十块的冰箱贴你都觉得值得!   不管何栎说的是否正确,羊咲还是得直面梦想和人民币之间的差距。   钱、钱、钱,万恶之源。   羊咲恨恨地关了网页,对着眼前吃剩下的蛋糕胚子发呆,看着看着饿了,拿叉子又挖了一勺,面无表情塞进嘴里,甜甜的,心情稍稍变好了一些。   扪心自问,他是想要去,看见和政宗实视频通话里壮阔画面的那一刻,羊咲手都开始颤抖,心仿佛也飞出去了。   他知道自己的职业生涯不会走很远,腾跃也许是他停留的最后一个港口了,从此渔船不会再远航,羊咲想让自己最后这几年,过得不留遗憾,好歹,足球是他唯一热爱的东西。   恰好今年他的赛绩还可以,还能踢腾跃的主力,明年腾跃招兵买马之后,或许这样的名额机会只会离他越来越远——何况谁也不知道,伤病和比赛哪一个先到来。   对运动员来说,每一年都是未来最黄金的一年,这是很残酷的现实。   思来想去,羊咲咬咬牙,去敲了羊从容的房门。   “爸……?”他透着门缝观察,里头还有微弱的灯光,“你还没睡吧?”   羊从容没有回音,羊咲又弯弯手指敲了敲门,“爸,有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情啊?”羊从容的声音透过轻薄的门传出来,羊咲又抵压着脑袋,企图从门缝里看见点什么,然而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里头有光。   羊咲抬了抬嗓门:“你还不睡觉啊?爸爸,开开门,事情比较重要……”   又等了几分钟,羊从容来把门打开了,羊咲比父亲高半个脑袋,对屋内一览无余,除了电脑是开着的,其他的灯都关掉了,电脑屏幕上只有主页面的蓝色水波纹,于是整个房间都散发着蓝色的光芒。   羊咲还嗅到了一丝不宜察觉的味道,像烧焦的气息,但是很淡。   羊从容让羊咲进了屋,自个儿去把窗户拉上了,说:“你才是要早点睡觉啊,小羊,明天还得去俱乐部吧?”   “明天也休息……”羊咲皱了皱鼻子,垂着眼看向电脑桌旁的垃圾桶,里面有一包银色盒子的香烟。   “什么事情啦?这么晚。”羊从容站在羊咲跟前,比原来要瘦一点了,脸上的堆堆肉也不再像挂上衣架子的毛巾一般耷拉下来。   羊咲向羊从容笑了一笑:“没什么,爸爸你别太操劳了,我们家现在开支各方面还是足够的。”   “就跟我说这个呀?”羊从容撑着腰,“哎,爸爸先前是太消极了,后来爸爸想了一下,你才多大人啊小羊,不能这样下去……”他拿起桌上的台历,翻了翻,“过段时间,我们去一趟庙上吧,好久没看看你妈妈了。”   羊咲答应下来,羊从容放下台历,父子俩想看无言,羊从容试探性地问他:“所以什么事情呀?”   “就是……”一进屋,羊咲就开始打退堂鼓,他总觉得羊从容最近很累,大概也是在忙生计,羊从容笑盈盈道:“是不是钱的事情?”   羊咲看了爸爸一眼,颇为为难地把冬令营的事情和羊从容讲了讲,费用支出又往小了说。   “这钱数目挺大的,所以之后我应该会再找一份工干,爸爸——”   “不要找什么别的活了。”羊从容哎呀一声,拍着羊咲的手,语重心长,“爸爸也在干活,你好好地踢球吧,一月份就去这个什么法国,去吧去吧。”   羊咲一愣,脸上的喜悦是藏不住的,脑海里闪过政宗实给他看的巴黎俱乐部的球场,阳光普照、绿茵纷飞,一切都像电视剧里描绘的那样充满朝气。哪怕那张照片里,天气其实是阴郁的。   “真的吗?”   “瞧你高兴的样子……”羊从容靠着床缘坐下,重重地喟叹,“小羊,之前是爸爸对不起你。”   羊从容两手交叠,撑住膝盖,虚胖的身体像一只大皮球,羊咲其实不太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大的改观,他想让羊从容放轻松、想说没关系,羊从容倒是揪着膝盖头的裤子,抬起脸对羊咲支支吾吾道:“小羊,爸爸也想跟你说一件事情……就是、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爸爸。”   羊从容咽了口唾沫,索性豁出去了,低下头告诉羊咲:“其实,其实我最近认识了一个阿姨,她——她人很好的,和我差不多年纪了,刚离婚不久的,她前夫对她打打骂骂的,不是她的错。”   羊咲眨了一下眼。   羊从容的上半生,围着羊咲的妈妈转,在羊咲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些母亲这边的亲友碎嘴说,要不是看在你爹对你妈实在是没得挑、喜欢得打紧,我们家里一朵花怎么可能会下嫁给老羊呢?要本事是没有的嘛,要命也就贱命一条,也不晓得你妈妈看上他哪里了。   尽管羊咲从没这么看低过自己的父亲,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没有让羊咲高看的品质。   羊从容是他的爸爸,维护羊从容就是维护他的家。   和羊咲一直以来观察的也差不多,羊从容的确没有对其他女人有过多看一眼的心思。别的家庭闹得再鸡飞狗跳、为男人中年出轨搞得倾家荡产支离破碎,羊咲一家都是很平和的。   羊咲相信爸爸会一直爱妈妈,正如他也会一直爱妈妈一样。   “这几年,爸爸一直很笨、让你太操心了,小羊,阿姨她……爸爸觉得,日子还是得过的。”羊从容握住羊咲的手,捏着他的骨头,“哎,怎么还是这么凉啊,快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今天你生日呀,要休息好。”   羊咲抽回手,慢慢地点头,“你也早点休息。”   --------------------   ps 俱乐部相关事宜皆为虚构,切勿代入实际情况。 第42章   政语的手机在浴室里铃铃琅琅响个不停,泡沫沾了他满手,他把花洒拧到最大,一面骂咧着法国的花洒里的水怎么这么少,一面叫着政宗实:“爸——爸!”   琉璃门外恍了一个人影,政语搓着头上的洗发水,大声嚷道:“爸,进来帮我看看是谁的电话,打了N次了!”   浴室干湿分离做得不如自家的好,仅仅靠一块田园风花纹的防水帘遮挡浴缸和洗手台,浴缸旁的窗子上爬满了紫红色的花,政语猜这栋房子的主人公大概会在洗澡的时候随手浇花……法国人的浪漫,政语被折服,没注意到浴室门已经被打开了,门外的人进了来,替他看了一眼洗手台上的手机。   “一个叫何栎的人,要帮你接吗?”   “接一下,喊他别打了我在洗澡!有时差的啊!”   政语说完,总算把头上的泡沫冲干净了,他仰起头洗了一把脸,头发往后一捋,猛然睁开眼——这声音完全不是政宗实的。   政语赶忙拉开花里胡哨的帘子,目光和帘子外的男人对上。   “施——”政语的话没说出口,施羽京向他比了一个禁言的手势,同何栎解释了政语在浴室,而后挂断电话,才让政语说话。   “你怎么来了?!”政语问完又缩回脑袋,把身体冲洗干净,“你先出去,我要擦身体。”   帘子被人掀开一小个口子,政语差点跳起来,只见施羽京一条手探进来,毛呢长袖挽在手臂,露出一大截肌肤,递给他一张毛巾,不咸不淡说:“我来看看你,顺便今晚带你去吃个饭,想不想吃蜗牛?”   “我爸呢?”政语看他手臂沾了点水,夺过毛巾,有意无意蹭一下施羽京的手,擦掉他手上的水珠后,又胡乱地抹干自己的身体。   “政总去见客户了,我刚从会展出来,正好在十六区,就来了。”   政语一时语塞,嘀咕了一句,“造孽。他还说不见你,还不是让你进来了。”   施羽京清淡的声音渐渐远去,“我还没见他,这房子是我租给政总助理的,我是房东。”   咔哒一声,浴室门关了起来。   房子是比较久远的建筑,浴室没有安装通用式的暖气,巴黎入夜后零下一两度的风沿着磨砂窗飘进来,阴风瑟瑟,窗户却关不死,被鲜花的根茎拦住了。   政语揉了揉冰凉的花瓣,穿好衣服离开温度越来越低的浴室。   小洋房有三层,眼见着二楼没人,政语回拨何栎的电话。   “哟,在洗澡呢大少爷,刚刚谁接的电话啊?”何栎闹起来的时候,总没个正经。   “有屁就放。”政语翻了个白眼,“我还在巴黎,准备出去吃晚饭了。”   何栎不依不饶:“刚刚是谁?你怎么背叛小羊同学了你,你不说我可不讲。”   “……我爸的朋友,瞎想什么。”   何栎沉默了几秒,长长地“噢”着,也不知道在噢个什么劲儿,政语把外套衣服都穿好了之后,骂了他一句,“说啊,什么事这么急?”   “当然是你之前委托我去偷的资料了。”何栎顿了顿,“前几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我也不太记得发生了啥,但是我还是记得,如果我喝趴了就给你偷我爸的资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够义气了。”   政语是完全没印象,挑着眉,把扬声器关了,手机夹在耳朵肩膀之间,一边整理换洗衣物一边问他情况,何栎只点到为止:“等你回国细说,我先把我找到的东西微信发给你……”   很快政语就收到了何栎的信息,“存了吗?我撤回了。”   “嗯,存了。”政语快速存下图片,他心脏已经跳到一百八了,打开相册,却对着缩略图迟迟无法点下去,像在水中有一股海草圈捆他的脚,他没有打开看的勇气,也不知道上面黑纸白字会注明什么东西。   何栎:“行……那你的赌注也要兑现啊。”   “我什么赌注?”政语把相册关闭,切回通话界面,从衣柜里找了一条毛巾擦头发。   “和羊咲表白的事,你别忘了。”何栎美滋滋道,“坚果那几个人都来问我你啥时候回去执行了……虽然我也很烦他们。但是你要是喜欢人家就别遮遮掩掩的,其实我觉得小羊同学对你还是蛮有意思的嘛。”   政语迟迟不吭声,认真地对着镜子搓头发丝,何栎在电话那头大喇喇道:“偷着乐吧你就,放完假再找你算账……哦对了,前天羊咲问我冬令营的事。”   “他说什么?想去?”   “应该有这个意思。”何栎打了个哈欠,“挂了,睡午觉。”   把头发一点点擦得不滴水了,政语寻来一个吹风机,对着脑门轰轰几分钟,听见门外施羽京催他:“小语,司机到了,准备出门吃饭。”   政语把门打开,顶着一头乱毛,“我不去,你自己去吃。”   施羽京盯着他端详片刻,少年脸上戾气十足,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珠子一样沉。   施羽京无奈地笑一下,“发生什么了?刚刚在浴室人还好好的。”又劝他“饭还是要吃的”。   政语现在心情完全不在法国,满脑子是手机相册里的图片,他还没看,想看又不敢。   对着施羽京,一时半会儿也不愿意发脾气,他好不容易答应政宗实收敛一点,不能没几天就食言。   他压抑下心里的烦躁,“别管我了,你去吃吧,再不济打包一份给我。”   “不想出门?”   “不想,你自己吃好。”政语直截了当把门一关。   -   “这小子又哪根筋搭错了?”政宗实见完客户赶到饭店的时候,施羽京已经点好一桌饭菜了。   法国部分人用餐习惯和国内不同,八九点才开门迎客的餐馆并不罕见,政宗实见完客户已经是九点多快十点的事情了。   施羽京给政语打包了一份烤面回去,见政语状态不太对,把政宗实约出来吃饭聊聊。   施羽京耸耸肩,“下午人还好好的,突然心情大变,我不好多说什么,你多关心关心。”   政宗实谈完合作后肚子饿了,听完施羽京的话,只点头,认真吃饭,等他吃得七八分饱了,一张银行卡被推到他眼前。   “今年项目不是很顺利,但是答应政总的还是得兑现,七个点的提成。”施羽京说着,拿起银叉卷了一小捆面,“政总别嫌弃。”   政宗实毫不推拒,欣然收下,银行卡纳入西服内侧的口袋。   “怎么会嫌弃,没必要和钱过不去。”   施羽京哼哼一声:“那你的意思是,和我是过不去的,钱总归是可以的?”   政宗实抬眼笑了笑,听见施羽京说:“别私吞了,这是我给小语的新年红包,今年我就不去拜年了,你替我给他就行。”   “你就是太惯着他了。”政宗实叹了口气,完成清盘行动,挥手叫服务生端走碗碗盆盆,上了两杯热饮。   “小钱而已,算不上惯的。”施羽京咬咬吸管,凉凉道,“做外贸是没有你们赚钱了。”   政宗实摇头,说:“今年大形势不好,谁都没吃到好处,招标屡战屡败,股市也是一落千丈,流水勉强够发工资。”   施羽京喝一口热可可,顿了一下,没好意地笑起来:“政宗实,突然想起来,五年前我找师傅给你算过一命,你还记得吗?”   “胡说八道的东西,记不住。”政宗实毫不在乎。   五年前施羽京靠着市场调整政策,遇上机遇发了财,彼时他害怕突然发家会遭报应,和政宗实一道找了高人算命。   高人说施羽京命格将在中年之后越发向好,事业一帆风顺,命也长久,美中不足的是,恐怕会一生孑然一人。   施羽京听见事业一帆风顺就放下了心,政宗实本来不信这些的,见老头子算起命来有模有样的,鬼迷心窍也给算了一卦。   老头拿着他的生辰八字,掐掐手指,眉头紧锁,直言不妙。   “四十岁那年将遇到两道坎,一道是财运不佳,需要以守为攻,不得冒然前进。另一道……”施羽京缓缓说,“是桃花劫,切忌什么东西我忘了,最后说了什么关心则乱吧。”   政宗实盯着眼前的咖啡拉花,不置可否地弯了弯眉眼,施羽京故意问他:“桃花劫,在哪了?四十岁都快过完了吧。”   谁知道政宗实敷衍地一笑了之,没有否认,也不承认,“听说你打算自己开公司了?有需要支持的,我尽力帮你。”   “……小道消息很灵啊。”施羽京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杯中的热可可喝到底就太齁了,他把杯子挪到一旁。   “你们做外贸的,最喜欢拉客户单干,不过也是好事。”政宗实一口抿掉拿铁,“准备主要做哪里的?”   “日韩、东南亚吧,亚洲市场发展快需求高,指标好搞,而且我也不想天天顶着八九个小时的时差,上了年纪吃不消了。”施羽京嘴角抽了抽,吸管搅动着杯中浓稠的可可,“再说了公司好谁想跑?我和张总合不来……再去其他公司做经理也没什么意思。”   政宗实眉眼深邃,没有做任何表情,身旁便是餐厅的玻璃窗,窗外是法国狭小的旧街道,铺的还是石板路。   “蛮好,小餐厅味道不错。”政宗实简单评价,起身,“走吧,送你回去。”   “这可是法兰西老字号。”施羽京说了一句带腔带调的法文,没有随着他站起来,“政总回去看看小语吧,我再坐一会儿。”   如他所料,政宗实结了账便离开,没有片刻不舍。   施羽京依然回味着政宗实的反应,听见他说桃花劫时,政宗实脸上浅浅的笑意不言而喻。他固然晓得算命先生大概率是随口一说,却不料一语成谶,仿佛真有这么个人。   施羽京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这么多年,政宗实对不少人有过好感,尤其是早些年,施羽京是察觉得到的,只不过政宗实从来不行动。   或许是工作更重要,时间太紧迫,政宗实呢,在感情上挺犯懒的,喜欢谁,也就多看几眼,几乎没有接触深交的欲望。   但是现在,政宗实的公司已经可以自如运转了,政语也长大了,他有了许多的时间,也有了比年轻时候更多的耐心。   男人四十第二春,在施羽京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服务生问候了一句,打断施羽京的思绪,施羽京给了他一笔小费,又点了一杯威士忌。   坐了很久,手机突然在口袋里响了几声,非工作时间,施羽京只会带私人手机,来信息的是熟人。   施羽京拿出来看,是政语。   他疑惑地点开,政语几乎不主动给他发消息。   政语问他是不是见了政宗实,施羽京回他是。   几分钟后,政语又说:你在哪里,我有事想找你。 第43章   腾跃在俱乐部小组积分赛里取得了较好的成绩,两轮比赛下来,顺利出线,出线之后便是残酷的淘汰赛。   只不过和世界级大赛赛制不同,世界级大赛,淘汰赛一局定胜负,而本次俱乐部比赛,为了创造更多的比赛场次、获得更大的商业投资,淘汰赛中对阵的双方会在各自主场馆比一次,最终出线名额给到两场比赛总进球更多的一方。   幸运的是,腾跃小组赛中的积分为本组第一,第一场淘汰赛面临的对手,其他组第三名出线的俱乐部,实力相对弱一些。   黄教练让主力队员休了几天假,回来之后,备战更激烈的比赛,训练强度加了一个等级。   羊咲每天都累得连吃饭的欲望都没有,光是连体能,从原来的常规两千米又往上加了一千,跑最后的,结束训练之后还得留下来去健身房跑步机拉练。   最令人害怕的一对二小组进球练习变成了一对三,完不成进球数量就得一直练,换人轮番打对抗,饶是在真正比赛里,一对三的局面都是极少的。   羊咲却对这个训练项目不敢懈怠,踢前锋带球过三个人,是硬技术,全靠两条腿一只球一点一点磨出来,他没有身体素质的冲撞优势,换句话说,不像政语,不畏惧身体对抗,他更依赖技术。   当然最惨的还是守门员。   腾跃缺乏优秀的守门员,几乎就靠现在的A队守门员保卫着全队的禁区大门,这守门员要是有了伤病,替补席的能力和他相差甚远。   腾跃的守门员比其他位置的都厉害些,曾经在大赛上连续十场没让任何人进一粒球,维持住了零封对手的局面。   腾跃队友送他外号蜀道难,正好属鼠,也叫阿鼠。   阿鼠以前是踢甲级联赛的,后来受了伤,黄教练以一人之力舌战教练组,请求高层买下了他。   算是老马遇知音,阿鼠在腾跃待了六年,别的俱乐部开出更高的薪资,他毅然放弃,算是鞠躬尽瘁,踢到了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年,也就是今年。   淘汰赛开始前的特训期间,中途吃饭就是行军打仗,羊咲发觉这日子过得跟军训似的。   腾跃的教练组狠起来,连自己教练都不放过,黄教练每天和他们一样,下了训就是饿鬼下山,跑到饭堂抢饭吃。   不过,他发现其他队友们似乎习惯了。   阿鼠回回端着饭盒,啪嗒一下,一言不发坐下干饭,五分钟不到,一言不发吃完离席。   阿鼠不怎么和公子哥们组队玩儿,也和新人没话讲,独来独往。   “看啥?”何栎用筷子敲一下羊咲的饭盒,又看了一眼运动手表,“赶紧吃吧,马上集合了,待会还没消化就训练,得胃疼。”   羊咲收回视线,哗啦啦扒着饭,嘴巴鼓鼓的,“很少见我们队守门员和我们一起训练。”   何栎回过头瞧了一眼阿鼠,同羊咲讲:“特训是这样的。”   “他好像和大家也挺不熟,但是我记得他来了很久了。”羊咲远远望着,阿鼠已经把餐盘归还了。   腾跃新赛季买来的三个队员,除了羊咲,其他两个都和大集体融入得不错,他自己倒是别扭难以合群,也就和何栎有话聊,还是何栎性格随和的缘故。   何栎呢,又和他的好哥们有话聊,他像交际花一样到处玩儿。   何栎不和羊咲一组的时候,羊咲的训练日常通常是枯燥乏味的。   “他啊,不屑于与乌合之众为伍咯,因为受伤失去了进省队的机会,牛是牛的。”何栎想了想,问,“羊咲,你没考虑过省队吗?”   羊咲毫不犹豫晃脑袋:“以前在少年队退下来了。现在没本事,何况腾跃工资高一点。”   何栎的手表闹钟响了起来,他速速收拾餐具,喟叹道:“你加把劲啊……联赛踢踢也没什么意义的,何况是我们这种等级的,闹着玩的。”   “吃不了这口饭。”羊咲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踢完这两年,该干嘛干嘛去了。”   何栎不置可否,“其实冬令营是个很好的机会,上一次从腾跃这里去甲级联赛的,就是冬令营里让俱乐部教练看上了。”他握住羊咲的肩膀,一本正经给他打气,饭堂乱哄哄的,羊咲翻他白眼。   何栎松开他,又自顾自地说:“不过名额很少,今年只有三个。政语和阿鼠,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政语自己可能会放弃吧,他爸会带他去日本。但是阿鼠不会,他每年都去冬令营。然后……像A队的几个中场,他们机会也很大的。你今年就亏在入队晚咯,没成绩。”   这些话一字不差地钻入羊咲脑袋里,字字珠玑,害得他心事重重结束了一天的训练,还被黄教练瞧出来不在状态,拉着他又练习了好久的点球。   下训之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回到公寓点份外卖填肚子。   坐在桌前,他脑子里又到何栎那番话。   政语和阿鼠的名额板上钉钉……阿鼠能力很强,政语估计是一年下来累计进球多。   但提起政语,羊咲发现,归队好几天了,都没有见到政语。   本来他还想和政语好好练习传球助攻打配合,商讨一下战术。   在此之前,两个人踢球都靠各自的经验,但淘汰赛不一样了,稍有不慎便会出局,那他羊咲今年的赛季报废、上半年又没有在腾跃创造进球,年末的冬令营项目名额,也就泡汤了。   奇怪的是,政语平时这么积极一人,连续请了三天假,羊咲问何栎,何栎支支吾吾不肯说,给政语也发过信息,没有着落。   政宗实接到羊咲的电话时已然很晚了。   不过,他本人对时间已经没了概念,在家睡了一个下午,房间内一片漆黑,窗帘是双层的,光线一丝一毫都透不进来。   政宗实的晚饭点了一份粥草草应付,可惜送过来时,他睡得太沉,错过了骑手的电话。   热气腾腾的粥硬生生在门口放到凉透,他喝了两口,冰冰的,又稠成一坨,令人毫无食欲。   他懒得再温热,又闷头大睡去了。   从巴黎回来之后,政宗实没有想到,向来很注意保养的他,没撑过一天便发烧了。   去医院抽血做检查,根据检测报告里的指标来看,白细胞都快被消灭了,典型的流感病毒感染,估计是被传染的。   冬季流感频发,政宗实前两天在巴黎还批了办公室俩总助的病假,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思来想去,大概是机场人员密集、巴黎气温又低、倒时差也挺伤身体——多种不良因素交叠,政宗实的免疫防线在他回到家放松下来的那一刻,立即缴械投降。   总之嘛,他不会认为是年纪大了抵抗力下降的缘故。   然而病是病了,政宗实却非常不喜欢住院。   私人医院在环境和服务上固然没的说。   很多年前他还是会去的,可令他烦躁的是,每回他发烧图方便住院,想当个甩手掌柜,总有不太熟的人来问候看望,也不晓得他们哪来的消息。   美其名曰是看望,送送水果篮子唠唠家常,实际上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都是来求他办事,他一个病号又不好铁着脸拒绝。   政宗实无心再维系多余的人际关系,这几年生病,自己开点药熬吧熬吧也就熬过去了。   至于政语,他担心传染给政语影响他比赛,让施羽京把人带走了。   为什么是施羽京不是旁人,也是施羽京听说政宗实病了,主动提的。   他说,担心政语体质特殊,对大部分抗生素过敏不好用药,最好还是不要感染上病毒。   他连夜带政语走了,和政语小时候一样,爸爸一病,儿子先撤。   政宗实这回没力气怪施羽京太惯着政语,把政语这个讨饭鬼打发出去,自个儿好生休养。   接到羊咲电话时,他睡了一整天,精气神恢复了些,政宗实不太听得清羊咲在说什么,似乎问了几句政语的情况。   一听见羊咲问儿子的事,政宗实罕见地没多大耐心,许是生病了,想到政语在巴黎的样子,心中窝火,忍不下去,告诉羊咲:“他没去训练就别管他了。”   语气略重,说完好一会儿,羊咲又在手机里讲了些什么,政宗实一一应着,羊咲问起他,他没多想就告诉对方,病了发烧。   “那叔叔在家吗?家里还有别人吗,烧到几度了啊?”   羊咲似乎有点着急担忧,一箩筐的疑惑,政宗实其实听他讲太多话,头疼得更厉害了,眼窝热得发麻,仿佛下一秒眼珠子就要熟透。   不过他还是安慰羊咲说“没关系”,让小羊早点休息。   等到羊咲挂了电话,政宗实把床头柜上的体温枪拿了起来,对自己脑门“滴”了一下,红红的液晶屏显示三十九度,小数点之后的数字已经不重要了,他只知道下午好不容易退掉的烧,半夜又卷土重来。 第44章   “妈妈呢?”   小男孩抱着灰色的棉花枕头,赤着脚,站在冰冷的瓷砖地上,瓷砖很精美,每一块都雕刻着古欧洲神话里的天使,姿态各异,面带微笑。   见小男孩在零下十度的空气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棉质睡衣,被问话的妇人不免着急,从房间里取出一件厚实的羽绒外套,给男孩披上,嘴里碎碎念叨着:“政总在公司忙活,这么晚了,政儿你该睡觉了,还有啦,要穿上拖鞋的呀,不然让政总瞧见了,又得吃家什了。”   妇人的普通话里带着一点江浙沪地区的吴侬软语,嗲里嗲气的嗓子与她的年龄并不那么匹配,但男孩听得惯,也觉得很亲切——尽管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南方海岛生意人、他出生长大的地方是寒冷的北方,与江南毫无关联。   “……妈妈七天没有回家了。”小男孩略感失望,男孩已经十岁了,个子高,妇人无法像以前那样,一只手就好抱起半夜找妈妈的小男孩穿过长廊,只能牵着他的手,尽可能步子迈得大些,带小男孩回到温暖的卧室,催促他把脚塞回被子里。   正是卧室里的暖气烘得男孩半夜流鼻血的。   半小时前,他被铁锈腥气儿呛醒,干呕一声爬起身,发现是加湿器里的水用完了。   但小男孩是冷静的,只身进入浴室,找毛巾堵住鼻子,十来分钟,鼻血止住了,他睡不着,在黑色的凉风里穿越大半条长廊,敲响了保姆的卧房。   住宅很大、也很空旷,三层楼,四周没有几户邻居,坐落在郊区的一片刺槐树森林公园里。   夏季的时候,鸟比人多,可惜正值隆冬时节,小男孩放着寒假,外头全是积雪,连一声鸟鸣都不曾听见。   大部分的日子,住宅的主人——政女士,回来的时间不多,小男孩也要去市中心上学,寄宿生,吃喝拉撒都在校园了,这偌大的宅子,也就保姆一个人,维持着日常整洁,以便政女士不忙时回家能够安心入睡。   保姆踟蹰着无法回答政儿的问题,帮忙添了水进加湿器里,又将暖气温度调低了三度。   保姆靠着床坐下,一下一下抚摸男孩的小脑袋瓜,“睡吧,政儿,讲不定政总忙完明日,就回家了。”   -   政宗实让几声急促的门铃闹醒,门铃唱着快乐的《欢乐颂》,回忆般真实的梦戛然而止,伴随而来的是弥漫在整个头颅里的疼痛,腰背也酸疼,而梦里的寒凉原来并非仅仅是梦,而是真的冷,透进骨头的冷,哪怕两米多宽的厚被褥盖在身上,政宗实还是打了个哆嗦。   真就要了老命。   《欢乐颂》的曲调又唱起来了。   唱得也真是时候,政宗实再不醒来找一床被子压身捂住,恐怕他这体温还得上升。   但他没有意识到这大晚上的来他家的人会是谁,他没有多余的脑力去思考,裹着羽绒服,艰难地抓着扶手下了楼,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般,政宗实把门打开了。   “叔叔!我……这是宵夜店里打包的南瓜粥和馒头,你好点了吗?”   政宗实睁大了眼,头部的疼痛短暂消失片刻,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一户一梯的构造,羊咲身后的电梯关闭之后,走道里只剩下了幽绿的应急通道那盏灯。   政宗实的家里也没有开灯,周遭是晦暗的,深夜温度比白昼低许多,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湿冷霜雾,将二人裹挟。   政宗实握着手机,屏幕的光线微微映亮了羊咲的脸,羊咲戴了一副口罩,很普通的蓝色医用,半张脸藏在口罩之下,露出的两只眼睛漆黑圆亮,眼角的痣会随着他的表情上下浮动。   他手上的袋子很厚实,是隔热款的,店名印在袋子上。   政宗实艰难地在脑海中搜索,如果他没记差,这家店并不做外送,也不在他家附近,挺远的,但的确是这座美食荒漠的城市里难得做宵夜的大门店。   政宗实看着羊咲焦心的模样,无奈地笑起来:“这么晚怎么还过来……小语不在家。”   政宗实的头发不长不短,工作时会稍稍打理一下、梳得干净利落,但此刻,他的头发被睡得很乱,神情憔悴,声音也喑哑不少,羊咲在电话里得知政宗实发烧了还一个人在家、而且还没吃饭,念起这么多回政宗实对他的照顾,没怎么犹豫就打车来了,绕了一点路,买来热乎的夜宵。   但被政宗实这么一讲,羊咲话语里没了底气,好像听出一点政宗实的不满,也许生病了的确不希望被人打扰,是他太莽撞,一意孤行了些。   “叔叔,这是给你的,你好点了吗。”   羊咲低了低头,拎着食品袋的手指被重物勒出了一道红痕,他换了一只手,政宗实便伸手过来了,勾过他的袋子,忍住喉咙里的痒,闷闷地咳嗽一声,“谢谢,但下次不要来了,流感传染性很强,我让小语暂时搬出去了。”   政宗实很想让羊咲进屋坐一会儿,见人孤零零站在门口,大半夜的,关心政语到这个地步,还借着看望他的名义,政宗实心里吃味得紧。   可他这是病毒感染,指不定一个不小心就让羊咲也病了,影响他后续比赛——当然这都是政宗实头脑理智时会考虑到的情况。   事实上,没等他把羊咲递过来的袋子握实了,他整个人就重心不稳往一旁倾倒,羊咲眼疾手快跨进屋内搀住了他,把他扶到了沙发上躺着。   政宗实认栽了,病了就是病了,逞强嘛,在被子里昏昏欲睡硬撑一下还可以,站起来时两条腿的确是不怎么受力的。   都说病来如山倒,政宗实是好几年没这么病过了,他考虑不了太多,只好拜托羊咲去卧室拿体温计来,羊咲动作很麻利,很快给政宗实的额头扫了一枪。   “叔叔,四十多度了……!”羊咲蹲在沙发旁,惊异地盯着体温计上的数字,“得打针退烧好得快些,要不我带你去医院吧。”   政宗实浑身依然发着冷,轻微地发抖,发冷意味着温度还会上升。   羊咲觉察到了不对劲,噔噔噔上楼梯,跑回卧室把厚重的棉被搬下来,政宗实眯着眼睛看他,羊咲身形不小,依然让被子给遮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左摇右摆,像一只大企鹅朝他迈进。   “哗”一声,被子总算是盖在了政宗实身上,哪怕他还穿着羽绒服,羊咲也让四个被角通通塞到了政宗实身下,他成了一只巨大的蚕蛹,寒意渐渐褪去。   “用桌上的手机,打电话给医院,通讯簿里的。”   这是政宗实睡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像丢下一句遗言,合上眼睡了过去,睡之前,唯一清晰的是,家里不是空落落的,有人在他身边,他可以安心地“昏迷”。   羊咲照顾人的经验是十分充足的。   妈妈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子,除了护工,羊咲干得最多,羊从容上了年纪体力不好,到了晚上没办法起夜服侍。   他一个人可以白天训练完,晚上接着熬夜,到了后期,妈妈的病痛已经无法依赖止疼针了,只能用物理冰镇缓解。   羊咲便守着妈妈,等一袋子冰融化成水,他又去换一袋来,敷在肌肤上的冰时间不能太久,怕导致冻伤,每隔五分钟得拿起来缓和一下。   这样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几乎彻夜不能眠。   羊咲按着政宗实的嘱咐,从被窝里摸到政宗实的手,掌心温度高得可怖。   政宗实睡是睡了,头疼并没睡多沉,很配合羊咲,虽然没睁开眼,不过他竖起了食指,在羊咲掌心里挠一下,羊咲便捏着他的手指,用指纹解锁了手机,又规规矩矩地把政宗实的手塞回被子里,拍了拍,“好了。”   政宗实不露声色地勾了勾唇,没力气出声说话,静静听着羊咲给私人医院去电。   几分钟后,通话结束,屋内静悄悄的,唯有政宗实的呼吸声较重,每每吐出来的都是热气,他皱着眉,痛苦地等待医生带吊水来上门看诊。   忽然政宗实感受到额头一凉,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范围内,只有模糊的面孔,一时无法聚焦。   沙发没有床那么宽,他个子高大,像一只巨兽横踞在软皮沙发里。   羊咲就坐在沙发与茶几之间一块狭小空地的小板凳上,政宗实和羊咲的距离很近,几乎稍稍动一下,二人的鼻尖便会碰触到。   额头上是羊咲给他贴的退热贴,小朋友用的东西,小小一片,并不能覆盖全额。   不过,凉丝丝的,贴上后,久旱逢甘霖般舒爽。   “从我家里带来的,”羊咲用气声解释,声音如羽毛般轻盈,“从小到大我发烧都会用,止头疼很管用的。”   政宗实点点头,继而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羊咲静静望着,政宗实的眉骨很立体,眉心皱起两道痕,他从没同政宗实这般亲近,尽管只是物理距离上的亲近,近得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气息,看得见他的下睫毛、唇纹、甚至是一点点及其不明显的胡青渣子。   不是那么完美的男人。   羊咲很留恋。   羊咲二十多年的生活向来很平静,一颗心脏从没有为什么人悸动过,男男女女都是没有的,父母为他打造了一个没有爱欲的象牙塔。   他不清楚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对妈妈是爱,对足球是喜欢,除此之外,再无喜、爱的经验。   但是喜欢这种情绪,和种子一样,某天打个照面就如苍耳挂衣,播在了心底,一来二往的相处,如水如肥,灌溉着这颗毫不起眼的种子。   种子先是汲取养分生出根来,往内心深处钻去,等到开花结果时,已经来不及抽离了。   羊咲意识到对政宗实的情感是某种不可名状的恋慕时,他是有一点点绝望的……政宗实遥不可及。   大约等了几分钟,羊咲猜着政宗实可能又睡了过去,他轻轻地贴着被褥,脑袋靠在上面,呼吸之间是被褥散发出的香气,薰衣草的味道。   生着病不舒服,政宗实没有睡沉过去,而他不必睁眼都能想象得出来,羊咲就是一只蹑手蹑脚的小猫,枕在他怀里。   羊咲的动作很轻。   政宗实久违地感到迷茫,再一次不清楚,羊咲和他的相处,是否逾矩了。   他只知道,他想抬手去揉揉小猫的脑袋,却并非出于对晚辈的关爱。 第45章   二十分钟后,私人医院派出的急诊医疗队在政宗实家中出现。   医生给政宗实再次测温,测温后,直接喊护士吊瓶挂在可移动的点滴架上,挪到了沙发旁。   羊咲站在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根针扎进政宗实手背的皮肤里,政宗实的手,血管纹路很清楚,护士扎得毫不费力。   吊瓶给打上了,羊咲送医疗队离开,医生让羊咲仔细注意输液瓶里的药剂,快用完了就再给他通个电话,他们会在楼下的医疗车里等着。   “还要小心患者手上的针,别挪了位置……哦,多让患者喝水,刚刚瞧着嘴唇都很干了,多喝水,多上厕所,药效发挥得更快些。”叮嘱了一些列的注意事项。   听了医生的话,羊咲进了厨房,并不清楚政宗实的杯子是哪一个,只好用透明的客用玻璃杯。开水和冷水是在饮水器里二十四小时供应的,他各接了一点,调好了水温,端给政宗实喝。   政宗实躺着不方便起身,他又拿了两只枕头,垫得高高的,让政宗实靠得很舒适,捧着水杯给人喂水。   像照顾残障人员,政宗实心里想着,却没有阻止羊咲的行动,他瞥见羊咲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享受。   就这么半躺半坐着打点滴,羊咲来来回回给他弄了好几杯水,他煞有介事地说“要遵医嘱多喝水”,眼瞧着政宗实的嘴唇湿润起来,羊咲问他:“叔叔饿吗?粥还没喝,我给你温一下。”   政宗实点了点头。   羊咲动作极快,把塑料盒子装的粥全然倒进陶瓷碗里,微波炉加热一分钟,做事一点不马虎,粥的温度也刚刚好,馒头放入蒸锅里加水微微加热,冻硬的馒头很快也变得香软可口。   “我自己来吧。”政宗实没让羊咲一勺一勺地喂他,羊咲帮他扶好碗,看着政宗实吃,政宗实的面色也好很多了,羊咲舒心地笑了一笑。   “什么事这么高兴?”   “嗯……就是觉得,叔叔也会生病,挺神奇的。”   政宗实被他逗乐,露出今晚难得一见的笑容:“我又不是机器人。”   “不是这个意思啦……”羊咲撑着头,心道,就是觉得叔叔的更亲切了一点。   他坐在小板凳上,倚靠沙发,等到碗里的南瓜粥见了底,他拿去厨房简单清洗。   洗完了碗,他发现叔叔又睡着了,只不过眉头没有再紧紧蹙起,神态安然。   羊咲在一旁守着,他并不困,相反,大半夜的格外清醒,仰着头,一动不动注视高高的吊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政宗实醒了过来,缓缓坐直了身子,朝羊咲招招手,叹了一声,“扶我去上卫生间。”   政宗实单手掀开了被褥,没有打点滴的左手推着点滴架,另一边羊咲扶着,走到浴室门口,羊咲止了脚步,“叔叔……一个人可以吗?”   政宗实想说可以,奈何真实情况是,他身上还裹着极厚的长羽绒,打针的手是右手,左手丝毫不灵活,整个人就像一只笨重的大棕熊。   政宗实向羊咲投去求助的目光,羊咲轻轻地吸一口气,跟着进了卫生间,靠近了政宗实,声音小了一个度,“要怎么帮?”   政宗实倒是面不改色,敞开手,“把羽绒的拉链拉开吧。”   羽绒服很长,一直到膝盖,不拉开外套,裤头就没法儿解开。   政宗实单手拉不开链子,总卡在一半,羊咲手指碰到了衣服拉链,冰凉的金属质感,他顺着轨道往下揭开,羊咲也挺高的,他得稍稍弯下腰,才能在拉链的末端将音银色拉环卡出。   内里是很简单的蓝色宽毛衣,裤子是黑色的珊瑚绒,羊咲的目光在政宗实的裤腰上停留了两秒,鬼使神差伸出了手,却被另一只更宽大的手掌包裹住了。   政宗实制止了他。   “不用帮到这个份上,小羊。”政宗实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调笑。   在他眼里,羊咲此刻透露着一种年轻人独有的憨态,像有时候亲自给刚入职的下属交代工作,下属会表现出一股不畏困难、勇往直前的劲头,纷纷往前撞。   羊咲的耳朵和脖子,红了一片,肉眼可见。   政宗实说:“叔叔还没有要你帮我上厕所的地步。”   羊咲抽回了手,“哦哦”地点头,仓促退了出去,把卫生间的门关上。   听见了冲水的声音,等政宗实出了来,羊咲这才扶着他回到沙发。   药效一起作用,政宗实身上出了很多汗,奈何手上打了针,羽绒服脱不掉,政宗实躺下后,把棉被捞开,没几秒,羊咲帮他盖上,他只好又把被子往下推了推,听见羊咲在一旁抱怨:“叔叔你别乱动了,待会儿要跑针了。”   政宗实只好不动了,额头冒了许多汗,他揭开退热贴,递给羊咲,说:“再帮叔叔测一下。”   “哪里会这么快好。”羊咲还是拿着温度枪对着政宗实脑门“滴”了一下,温度显示三十五度,明显是退热贴太凉了导致的,羊咲的手背贴上政宗实的额头,没有注意到政宗实脸上微妙的表情,他捂了一会儿,又测了一次温。   “三十七度四。”羊咲把屏幕亮给政宗实看,“喏,低烧,我拿条毛巾给叔叔擦一下身体吧,不然汗打湿了衣服,容易复烧。”   政宗实告诉他浴室哪条毛巾是他的,羊咲给取了过来,撩开羽绒的衣摆,从后背将毛巾探入,发烧加之衣服的厚重,后背的肌肤格外滚烫,仿佛一把火在燃着。   好在,政宗实背对羊咲,羊咲没有那么紧张。   “麻烦你了,小羊。”政宗实说话时,胸腔微微颤震,羊咲的毛巾贴住他的背肌,也收到了微小的颤抖。   听见政宗实这么说,羊咲的手顿了顿,这句话像是在划清界限,政宗实照顾羊咲的时候,羊咲不会这么说,他会说谢谢,却不会讲麻烦。   麻烦是格外生疏的,羊咲很不喜欢这个词,从政宗实嘴里讲出来的时候,他的心像浸了柠檬。   “没关系啊,之前叔叔也很照顾我的。”羊咲装着没那么在意,“我喝多的时候。”   政宗实笑了笑,“所以你来还人情债了?……人病了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叔叔都说了,你不是机器人。”羊咲小声说,“……但是为什么没人来看一看你。”   羊咲的认知里,政宗实应该是有伴侣的。至少,他这个身份的人,总得有人关心一下吧,助理什么的……结果要是他没来,政宗实还得一个人捂着被子到天亮吗?虽然叔叔一定能照顾好自己没错……   羊咲胡思乱想了许多,听政宗实说:“你是问施羽京吧,他带着小语,估计也很忙了。”   羊咲没讲话,擦好了汗,政宗实浑身清爽不少,看了一眼羊咲,“小语不在家,你白走了一趟,还要来照顾我这个病号,等我好了……”政宗实停顿片刻,一时不知道等他好了要做什么,以往这种场面话都是在别人求他办事的时候说一句“等我好了、我来处理”。   他没继续这个话题,羊咲也只是望着他,政宗实没有读出小孩浓黑的眼睛的情绪,羊咲的口罩一直没有摘掉,面部表情很模糊。   然而,忽如其来的沉默,让一阵开锁声打破。   “嗯?开着灯啊,政宗实你好点没——”   进来的男人神色匆忙,和客厅里的二人面面相觑,三个人都明显地愣了一下。   施羽京先是看见了坐在沙发里的政宗实,随后是高高的点滴瓶子,再然后是羊咲——半张脸都在口罩下面,距离又有点远,施羽京一时半会儿没认出他来。   只是从他的角度来看,两个人的距离是格外近的。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问话的是政宗实,声音略带沙哑,“钥匙是小语给你的?”   见政宗实没有打算介绍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施羽京也不过问,挪开了视线,按耐住内心忽然翻涌而上的各种情绪。   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匆匆忙忙说:“小语发烧了,让我来取他的电脑和平板,说是学校的视频作业还没剪完。”   施羽京解释完就直接进了政语的房间,几分钟后拎着电脑包走了出来,他又和羊咲对视一道,正准备离开,站在门口,突然回过头问政宗实:“你好点没有?”   政宗实:“放心,我退烧了。”   “看你都打点滴了……这么严重。”施羽京轻声道,“我明天一大早要飞韩国,让小语今晚去医院住着了,你好了再去看看他吧。”   “辛苦你了。”政宗实淡淡地说,“你也做好防护。”   施羽京扶着门把手,怔怔地对着这扇普通的红漆木门安静几许,面露微笑说:“辛苦的话,那劳烦政总介绍我一份巨额订单。”   “会的,正好对韩有业务,下个月联系你。”   “谢了。”施羽京微微颔首便走了,来去之间不过十分钟,像风一样迅猛。   羊咲还在状况外,看了眼政宗实。   “他是我的合作伙伴,也算朋友。”政宗实腾出另一只没有带针管的手,摸了一下他温热的后颈,“打电话喊护士上来吧,点滴快打完了,我让王叔送你回去。”   --------------------   下两章得走一下副线,副线不走推不进主线,故事是互相关联的。   置顶排雷也写过没有炮灰、看个爽不要带三观代现实,作者xp很多样,不喜点叉,弃文也无需告知。   更新时间在评论区置顶,每周随榜单字数更新。不喜欢发了再修,会改到满意再发,而且在写论文和备考,所以不会更得特别快,感谢理解!   祝宝宝们生活愉快,感谢阅读~ 第46章   两天前。   施羽京半夜一点半从机场赶到政宗实家里时,政语把口罩和防护面具都戴上了,又从抽屉里取出一瓶酒精喷雾,连同一盒口罩塞给施羽京,二话没说,没看施羽京一眼,认栽一般跟人上了车。   “……小语,你目前感觉怎么样?没有不舒服吧?”施羽京坐在副驾,政语在后排,主驾驶是政语见过的人,只会说韩语的男人。   施羽京问他话,他轻轻“嗯”了一声,望着窗外面缭乱的街灯,凌晨两点,他衣服都没来得及带,就被他爹下了逐客令,又被施羽京带走。   “小语,叔叔明天早上还要去公司,我让金先生送一下你去俱乐部吧,我公司离那儿挺远的,不顺道。”   施羽京说着,回头看他一眼,恰好和政语对上了视线,和施羽京想的不太一样,政语没有露出冷淡的神情,而是拉下口罩,透一会儿气,点了点头。   “不高兴了?你理解一下大人,”施羽京笑了笑,几乎苦口婆心,“毕竟你体质比较特殊,对很多抗生素都过敏,病了在用药方面会很麻烦。”   “我知道啊。”政语施施然接受了,从小到大都如此,他这身体看着挺健硕,其实生不得病,这个药物不耐受、那个药物过敏,令医生感到头痛。   政语敲了敲主驾驶的椅子,“所以金先生是这个人吗?”   施羽京回答“是”,政语神情缓和了一些,又问:“你新的助理?”   “最近韩国业务比较多,所以特聘的助理。”施羽京又回头看一眼政语,问,“怎么了?”   政语扬起眉毛错开施羽京投来的视线,酒精喷雾的塑料瓶盖被他拆开又旋上,“没什么,确认一下司机,我脸盲。”   车稳稳停了下来,政语下车后,却没看见施羽京动身。   他俯下身,敲了施羽京一侧的车窗,车窗降下,政语盯着施羽京的脸看了两秒,语气冷冰冰:“你不下车?”   “你先上去吧,密码你也知道。我去看看政总,我怕他一个人不方便。”   “我爹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不方便?”政语皱眉,手臂伸入车内,从里面把车门给强行打开了,“下车,你别把病毒带回来给我。”   “……”施羽京没有和政语硬碰硬。   施羽京的住处,政语来过几次,小时候来的多一些,这么些年,施羽京嫌麻烦也没有搬过家。   政语轻车熟路走在前头,进入电梯时,由于时间太晚,只有他和施羽京两个人面面相觑,楼层不低,沉默的时间令人煎熬。   “你在巴黎和我爸聊了什么?”政语忽然想起什么,问他。   巴黎那天夜里,施羽京陪政宗实吃完晚饭,没过多久就见了政语。   政语约他去了特洛卡代罗花园,两个人并肩坐着吹冷风,政语一言不发,不论施羽京问什么,政语就是不吭声,待了一个多钟头,政语自己回去了,没有让施羽京送他。   施羽京回想着那夜的铁塔,不知道什么原因,灯熄得很早。   “叔叔给你包了个红包,过年政总会亲自给你的。”施羽京挑了最不重要的一项告诉他。   政语反问:“你不来吃年夜饭了?”   “不去了。”   “忙?”   “是很忙,新的事务所要处理的事很多……而且政总应该也没闲着。”   “很遗憾,”政语轻飘飘一笑,“我爹闲得很。”   言外之意是,闲下来也不会去找你。   施羽京对政语说的这类话已然脱敏,“那挺好的,可以多照顾你。”   “是挺好的,叔叔,到托儿所了。”电梯停在了二十层,政语从施羽京脸上捕捉到了熟悉的落寞感,他很了解如何刺激施羽京,于是政语继续漫不经心道,“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你在坚持个什么东西。”   施羽京想要装聋,输入指纹,门被打开后,他听见政语在身后悠悠道:“你亲爱的政总只是把你当他儿子的保姆,我都明白这个道理,这么多年了,怎么你没有明白还心甘情愿给他当保姆——”   “政语。”施羽京握着门柄,指尖微微抖了抖,音色冷却几度,“我照顾你不是因为政宗实,和政宗实怎么看待我更没有关系,但是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帮助关心,你可以不进这个门。”   政语充耳不闻,蛮力掰开了门,带的施羽京往后一个趔趄,他实在忍不住低吼起来:“那是因为什么?你又是给政宗实做随叫随到的情人又是给他儿子当随时丢包袱的保姆,你图什么啊施羽京!   “拜托你们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关系,你都三十好几了能不能别老是围着他一个男人转来转去?你能不能长点出息——”   政语捏住施羽京的肩膀,施羽京只觉得肩膀的骨头都要被他碾碎了。   两个人都戴了口罩,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看见施羽京露出的那双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此时满是困惑,黑兮兮的捉不到光芒。   “小语……”施羽京盯着他良久,等政语情绪缓和了片刻后,他轻声说,“……叔叔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   “你是为我考虑吗?”施羽京接着问,他渐渐挣脱开政语的手掌,“如果是这样,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吃亏。我从你爸爸身上得到的利益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   施羽京省略掉这些年和政宗实公司的货物往来,以及政宗实给他介绍过的客户——他能有朝一日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政宗实绝对是有功劳的。   相比之下,他带给政宗实的确实算不了什么……所以,政宗实并不在意他。   施羽京并非没看清这一点,留得住政宗实的,无非是他的守口如瓶和清晰定位,当然还有先来后到,他很早就认识政宗实了。   然而利益一词刺痛了政语的耳朵,青年似乎很难理解利益里到底涵盖了什么。   政语嗤笑一声,口罩闷得他喘不过气,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声尤为明显。   “还有刚才那个问题,”施羽京平静地放缓了语气,“照顾你是因为希望你开心,给你买礼物也只是希望你开心,和政总没有关系。这些年,你可能都误会了,我并非为了讨好你爸爸才做这些事情,所以,其实你不用有太多敌意,对你爸爸……”   “你根本没有听明白。”政语毅然打断了他的话。   施羽京面露难色,眼前的小孩肩膀比他的高出一截、又宽不少,横在他眼前,仿佛一堵倔强的围墙。   施羽京沉默片刻,叹息道:“……小语,叔叔刚从机场赶过来,很累了,有什么想问的明天再说,可以吗?”   施羽京本想再解释多一些,但怕提及政语的单亲环境时,让政语误会他的关心是同情。   其实他认为自己的关心出发点很简单。   看着小语长大,希望他一直像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做长辈的不都如此吗?他和政宗实是什么样的关系,并不能影响他希望政语茁壮成长的初心。   何况,有一点点同情也是情理之中的。   施羽京很难不去在意政语小时候对他有多么依赖。想到政语小时候个子还不到他腰部,张开双臂抬起脸予取予求的模样,他总是轻而易举接受了政语现在傲气凌人又让他有点讨厌的臭脾气。   政语低着头,神情晦暗,施羽京把门敞开,叹一口气,哄着他:“进屋吧,很晚了,明天还要去俱乐部。”   政语迟迟没有迈动脚步,施羽京在他跟前等了片刻,只听见政语低咛说:“但是我不开心。”   那天晚上政语一个人跑了,两天,施羽京没联系上他,也不敢叨扰政宗实,政宗实还在生病,他生病时不喜他人打扰,也不需要过多慰问。   施羽京记得某次政宗实肩颈疼得进了医院,他提着一些补品去医院看他,结果吃了政宗实冷眼,让他别再去了,补品也不收,最后自己全吃了。   施羽京只好隔一段时间给政语发个信息,问他在哪、吃了饭没有。   政语已读不回,在朋友圈里发一些动态,内容无关痛痒,都是转发的热门新闻或者视频。   施羽京也就作罢了。他没有特别担忧政语,毕竟这么大个人了,猜着他也许是回学校了。   直到这日傍晚,施羽京从事务所回到家,发现一团黑影,这人坐在他家门口地板上,戴了一顶帽子,抬起鸭舌帽的帽檐,政语露出一如既往淡漠的眼神,望着他理直气壮说:“开门,密码忘了。”   “……”施羽京把密码再次告诉他,拽着他胳膊站起来,手指无意间碰到了他的脖子,温度高得令施羽京吓了一跳。   -   私人医院的夜里,走廊的灯会自动拉得很暗,只有感应到热源经过,才会缓缓亮起来。   施羽京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尽头,三分钟,廊灯忽明忽暗,一路随行。   VIP病房只有一张床,施羽京推开门进去,屋内没有亮灯,一进门便看见了一束刺眼的白光从床头一侧的墙壁上射出来,投到另一面白墙上,白墙里方正的画面正放映着一部影片。   施羽京不知道这是政语上哪弄的投屏,下午刚给政语办入院手续时,屋内没有这个东西。估计是政语找院长临时装的……施羽京觉得好笑,把门轻轻关闭,手里的手提电脑,放在了置物柜上。   电影发出细微的声响,很小的时候开始,政语就会让施羽京从全世界各地给他淘影碟。   后来他读了个影视专业,险些没把政宗实气死,至今都没有人敢当着政宗实的面谈及政语的大学专业,政宗实固然是希望儿子念金融,本来打算把政语送出国的,政语却和政宗实玩失踪,死活要读现在这个专业。   政宗实妥协没管他了,丢他一个人在名不见经传的大学念书。   但政语这小子似乎读得很开心,在校内也拿过几次专业比赛的奖项。   反而施羽京没觉得有多奇怪……有些原片影碟之小众,寻找之困难堪比他和部分非洲客户谈生意。谈着谈着经销商不见了,找着找着影碟绝版了。   施羽京有些累,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床上看电影的人已经睡着了,并且睡得很香。他烧的度数不高,三十八度几,医生没给开吊水,说吃完药再观察一下。   施羽京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是被电影突如其来的爆裂声炸醒的。   “我靠……”   施羽京听见了床上的人发出一句低哑的骂声。   施羽京揉了揉太阳穴,大半夜在椅子上睡得不踏实、被吵醒有些头疼。   电影被政语退了,留下影院主屏幕的界面,蓝绿蓝绿的光倾泻出来,照得人面色诡谲。   “你怎么来了?”政语撑着身体坐起来,“太晚了,快回去。”   施羽京说“送电脑”,缓过了神,又补充了一句“放柜子上了”。   政语让施羽京给他倒杯水,施羽京就去VIP套房的茶水间里端了俩,自己吨吨喝了一大杯。   “我爸咋样了,你见到他了吧。”喝了水,政语感觉嗓子没那么痛了,从桌上捞起一盒清咽利喉润喉片,往嘴里丢了两颗。   “……”施羽京似乎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坐了下来,两手捧着茶杯,一言不发。   政语不解:“怎么了。”   政语极少看见施羽京露出明显的疲态,施羽京向来在他面前、在很多人面前,都是一张端庄又官方的笑脸,哪怕政语直截了当无视他,施羽京也能怡然自得。   “难道我爸死了?”   “……”施羽京抬眼横了政语一道,“别一惊一乍,政总好得很。”   政语哼了哼,“那你直说啊,不说话挺吓人。”   话音刚落,闻得施羽京小小地“嗯”一声,心不在焉,政语察觉到了他不对劲。   “……哎你别瞎操心了。”他清清嗓子,轻描淡写道,“我都说了,我爸没人照顾也能活得好好的,这么多年不都这样。”   施羽京勾唇讽刺地笑了,目光落在投屏荧幕上,光线灼灼刺眼,“你怎么知道政总没人照顾,你别小瞧你爸。” 第47章   “什么意思?”政语蹙眉。   荧幕上的电影海报一张接一张地毫无耐心往下跳,政语正在搜寻心仪的影片。   他看见政语打开了恐怖片的分类栏,画面跳出来一堆女鬼男尸,给阴恻恻的蓝绿光火上浇油。施羽京扭过头,重新看向政语,问:“你退烧了?”   “我问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政语面不改色盯着荧幕,“别转移话题。”   恐怖片也有恐怖片的吸睛之处,政语偶尔缺少刺激时,会挑一部恐怖片提神,顺带学习一下恐怖片里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渲染和拍摄视角。   政语沉浸在一张张惊悚海报中,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男人的郁郁寡欢。   “算了,好无聊。”政语嘀咕着,关掉了电影软件,连带投影仪一并关了。   “要开灯吗?”施羽京这会儿突然问他。   政语躺下后,说:“不开也行。”   空气里流动着薰衣草精油的味道,夜里大约三四度,但病房内有充足的暖气,烘得人面部嘴唇特别干燥,政语又让施羽京给他打一杯水。   施羽京直接找到保温杯,装满了放在他床头。   “你还不玉文盐回去?”政语喝一口水,问。   施羽京的声音很轻,在黑暗里,看不清嘴唇的张合,话语更加模糊,“坐一会儿,你睡吧。”   政语翻了个身,想要睡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他下午睡得太久,早已没了困意,退烧药正在发挥作用,神智格外清醒。   政语在黑暗里默默望向病房的那扇门,至始至终都没有人打开。他知道施羽京第二天一大早就得赶飞机,还不走,莫不是等通宵。   他再次翻身,转了回来,被子弄的窸窸窣窣作响。   “……你怎么了?我爸他对你做什么了?还是说了什么?”政语问,语气里带有一丝急切,施羽京听着有点恍惚。   施羽京只是自嘲般扯了扯嘴角:“你怎么这么想,政总是你爹,你立场有问题。”   “施羽京。”政语正色道,“我没和你开玩笑,他带谁回家了?”   “带别人和带我也没区别。”施羽京不清楚为何要这样自暴自弃同一个小屁孩讲这种丧气话,“对你来说没区别。”   “对我来说是没区别。”政语顿了一下,嗓音沉下去,“……你如果想,我可以让我爸只带你回家。”   施羽京愣了一下。   “夸张。”他随即笑了笑,“当自己是救世主还是月老,小屁孩。”他站了起来,几欲要走的模样,政语让他别这么称呼他,施羽京敷衍地“好好好”,不想再和政语聊下去。   和政语谈这些,实在是有些不妥,毕竟被控诉的对象是政语他爸,而且——施羽京始终将政语当小孩看待,哪有和小孩子倒苦水聊情伤的道理?   政语说:“你不是说,你能从我爸身上得到很多利益吗。”   “所以呢?”   “你高兴的话,随你。”   黑暗里,施羽京没办法知道政语说这话脸上是什么神情,光听语气,也是很平淡的。   暖气的风从天花板吹出来,拂过施羽京的脸。他站着保持缄默。   越来越多的时刻,施羽京不理解这人葫芦里里到底装了什么药,政语的一举一动逐渐脱轨,叛逆两个字无法涵盖小孩的言行。   施羽京想问他,不是很讨厌我吗?还是觉得很担心吗?你在家门口丢下的那句“不开心”的理由是什么。他搞不明白,越想越烦。政宗实已经让他很烦了,父子俩在这方面还真是如出一辙。   施羽京深吸一口气,鼻腔干燥得有些发疼。   “但是你可能不爱听。”施羽京道,“在你家陪政总的,是你一个队友。”   施羽京也是在政语睡觉之际才想起来这个年轻人是谁。   羊咲不是大众脸,有过几面之缘,他印象比较深刻,漂亮得很有冲击性,即便这个年轻人戴了口罩,那双眼睛也是令人熟悉的,只是他一直话很少,施羽京才没在意、没记起来。   施羽京等了几分钟,政语没说话,他和政语告别,“叔叔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施羽京。”政语叫住他,又是全名,施羽京早就习惯了,但他不想应,掀开房门,他听见政语自顾自道,“只要你高兴,我帮你。”   “……别乱来。”   乱来也不止这一次了。   政语听见门落锁的声音,施羽京离开了房间。   十五六岁的时候,政语曾经对施羽京告白:“叔叔,我喜欢你。”   施羽京露出极为震撼且瞬间的费解的表情,或许还包含了一点点的厌恶。   “……政语,你是在开玩笑吗?”   政语面无表情,心脏已经分裂成三个四个无数个碎片,他第一次读懂成年人的微表情,来不及错愕,所以他云淡风轻地承认:“是啊,开玩笑。”   施羽京长舒一口气,略带警告,“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这不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情。”   他轻轻弹一下政语额头,问:“明白了吗?”   “知道了。”政语淡淡一笑,又想说其实我玩的真心话大冒险,你猜猜是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硬生生吞了回去,像把刀片往肚子里吞,他听见五脏六腑破裂的声音。   政语知至此才明白,心碎是这种感觉,没有天崩地裂,也没有海枯石烂,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而已,如同一根丝线从两只耳朵进入,围着心脏缠绕搅拌,打一个死结,将所有情绪封印起来。   “但是我的确喜欢男人。”他不想气氛太尴尬,踢了一脚地上的落叶。   施羽京笑了笑:“没关系啊,政宗实会支持你的。”   “你怎么知道?”   “傻小子。”施羽京摸摸他并不柔软的头发,“头发长了,去剪个头吧。”   “嗯。”   一直到几个星期后,政语翘掉某个周末的兴趣班,偷溜回家打游戏,一进屋,本应该静谧的家里充斥着低沉的喘息。   循着声源,政语悄无声息地走过去,那是从浴室里发出来的。   十五六岁已经明事理了,他一脸无奈靠着浴室门听了一会儿。政语好奇他爹是带了什么样的人来,他很少见政宗实和人有过于暧昧的往来。   而后,政语听见政宗实叫了一声“施羽京”,让他“转过去,换个姿势”。   还有几句调情的话、断断续续的呼吸、身体碰撞的声音。   政语在门口站了许久,仿佛一个晴天霹雳砸脑袋上。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一句傻小子是什么意思。不是宠溺也不是爱护,像是真的在骂他傻。   他彻头彻尾地傻,叔叔根本不只是叔叔,叔叔是爸爸的人。   不过,少年时期的政语其实是希望政宗实能好好爱施羽京的,怀着一股书生大爱,电影看太多的他也一度文艺又中二地认为,爸爸和叔叔是相爱的一对璧人,自己是来迟了,但爸爸能好好爱护叔叔的话,他可以慢慢消化掉心碎。   然而现实又撕碎了他的愿望。   其实一切只是施羽京单箭头的情感。   施羽京喜欢政宗实这么些年,没有得到多少爱的回馈。   他爹压根不在乎施羽京,似乎换一个听话点的人也大差不差。   而比政语更明白这些道理,是施羽京本人。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政语恨他爸爸,又恨施羽京,恨前者不珍惜又不拒绝,恨后者——恨他其实才是那个傻子,明明知道政宗实一点不爱他,跳进黄河还不死心。   交织的情绪过于复杂,政语又是象牙塔里长大的少年,简单的思维模式至始至终都处理不了他对他们的感情。   恶言相对的次数一多,政语会幻觉自己已经不喜欢叔叔了,而是真的讨厌他。   但每一次在同各路玩咖的情场里漂浮,和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的小男友放纵,政语脑子里永远播放着那个午后若有若无的声响、施羽京对他的告白作出的吃惊的表情、一条条来自施羽京的信息——他看过一次又一次却从不回复的信息。   施羽京是政语一场埋在心底不能发芽的骚动,层层关系加码,如同厚土掩埋。   --------------------   ^ ^北方的宝宝们,小年夜吉祥 第48章   腾跃第一场淘汰赛到来的前一天,政语归队了。   黄教练没料到政语会在大赛前一天回来,但不论如何,这段时间一直以羊咲踢单人前锋为战术作的训练,训练成果还不错,再加之政语大病初愈,头一场淘汰赛,腾跃的主场,教练只能让他坐候补席。   政语这么些年没坐过几次候补,上一回候补还是很久之前,红牌罚下,不得不坐冷板凳,政语气得要命,连续好几场比赛都借口不参加,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小比赛,黄教练没和他计较。   教练念完首发名单,解散了球队,放大家提前回去休整。   更衣室里,羊咲收拾自己的物品,一颗球飞了过来,重重砸到他的小腿肚。   他回过头,不是何栎,扔球给他的是坚果,坚果旁边跟了他的朋友,B队的球员于优。   “诶不好意思啊。”坚果大剌剌地和他道歉,话语里却毫无道歉的态度,明显是故意的。   其实坚果一群人已经很少再寻他找乐子了,今天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   羊咲等坚果走近了一点,算准距离猛地一脚把球踢飞出去。   “我操!”坚果怒叫着躲开,拿球便冷不防砸到了于优肩上,于优吃痛地叫嚷了几声,更衣室里的队员渐渐闻着声音聚了过来,都在问发生什么事。   羊咲充耳不闻,转过身继续收拾储物柜里杂七杂八的物品。   “哎,了不起啊真是了不起,政哥都把首发让你踢了,脾气还这么大。”坚果故意抬高声音,恨不得让在场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听见。   于优揉着肩膀假笑:“毕竟是要当嫂子的嘛,咱忍一忍就过去了。”   “什么嫂子啊?”不知道哪个人问的话,坚果卷起袖子,煞有介事地介绍:“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有些人啊很不识相的,以为自己特了不起,拒绝了政哥的……懂的吧?”   “真假,政语会喜欢羊咲啊?”   “你这话说的,怀疑政语的品位?”   “只缘身在此山中嘛……”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羊咲耳边萦绕。   这些男生完全不在乎会不会让当事人难堪,有人维护羊咲,也有人单纯好奇,更多的是火上添油,看热闹不嫌事大。   羊咲看了一眼旁边的储物柜,何栎不知道去哪了,罪魁祸首政语也不在。   敌多我寡,羊咲深深吸一口气,不愿意在比赛前闹矛盾,养精蓄锐,他一向只拿成绩说话。   而明天的比赛对他来说很重要。   一是因为,政语不在,他一个人顶在锋线的位置,小组赛有好几次面对一打三的局面,他压力非常大,也担心会冲撞受伤,好不容易恢复好了,羊咲希望能平安度过本赛季。   更重要的是,如果踢得出彩,对冬令营名额竞争有帮助。冬令营一事,羊咲私底下问过黄教练,教练听后皱着眉头“嘶”了一声,告诉他至少要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进球,要有高光时刻,最后评选时,除了综合能力,教练组会优先考虑有潜力、有灵气的球员。   所谓高光时刻,往往和比赛性质挂钩的,越是关键的比赛,越是让教练组重视,每一个进球则越是众望所归。   淘汰赛十分关键,赛场上也并非只有羊咲一个人有射门的权利。既然政语不上场,那么这就是羊咲最有机会造就高光时刻的一场比赛——说起来很功利,但竞技体育便是如此,哪怕同在一个队伍里,教练组和赞助商也会拿不同的球员做对比,哪个球员呼声高、哪个球员看头小——高下立判。   羊咲拿出手机刷一刷新闻,打算晚上再去练一下射门,一颗球又砸到他脚踝。   羊咲关了手机,正打算把球捡起来丢回去,听见一句掷地有声的“道歉”,他回过头,是政语对坚果说的。   羊咲愣了一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坚果闻言马上和羊咲道了歉,“政哥,你这——”   “有什么问题?”政语吊着眉毛反问他,“都是朋友,你别瞎搞。”   “没问题,没问题!”坚果朝羊咲赔笑,“羊咲,以后咱就是好兄弟哈!”   “……”羊咲嘴角一抽,把足球踢回去。   政语放过坚果,当着所有人的面,冲羊咲招招手:“咩咩,跟我去吃晚饭。”   没等羊咲拒绝,他后背被人推了一把,何栎乐呵呵同他说:“快去。”   -   政语拉着羊咲去到俱乐部附近的一栋大厦顶楼的法国餐厅,包间是提前定好的,羊咲观察着大厅用餐的人,大多穿着打扮尤为讲究,不是随便进来吃饭的人。羊咲跟在政语身后,猜着政语到底要做什么。   “坐吧,就我俩。”政语帮羊咲拉开椅子,羊咲看了看,说了句“谢谢”,选择坐在了另一侧。   “这么冷漠。”政语嘀咕着,倒是没生气。   小包厢很安静,两张椅子一张台,桌上摆放了玫瑰花和蜡烛,两份复杂的餐具。   桌子旁边便是一扇落地窗,从三十楼俯瞰城市夜景。   服务生端上两杯果汁和两叠奶油蘑菇汤,配上硬脆的面包,小而精致,政语说:“尝一下。”   羊咲对着乱七八糟的刀叉,十分不适应,只好拿着勺子默默喝汤,微微抿了抿嘴。   “不喜欢吗?”政语问。   味道倒是挺好,但羊咲吃不惯,像甜又像咸,说不上来。   “……不是。”比起餐品的味道,让羊咲浑身不舒服的,是突然转性的政语——没说自以为是的俏皮话,没有过分亲昵的肢体动作,在俱乐部里也没有无视他,甚至还颇为好心地解围。   第二道菜是煎鱼,不是一整条,一盘里只有几小块,配合花草酱汁,摆成价值连城的模样。   羊咲看着没什么食欲,很快吃完,忍不住问政语:“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政语擦擦嘴,摆出一副格外认真的神态:“对。我生病的时候想了一下,之前可能不够真诚,让你觉得我在胡闹,我没胡闹,真的,我打算认真追你,不着急,你考虑一下吧。”   羊咲觉得政语烧坏脑子了。   “那我开门见山地说了,我的确不喜欢你……”   服务生带着正菜进入包厢,羊咲欲言又止,等服务生离开,政语一边帮羊咲那一碟牛排淋上烧汁,一边问:“前几天晚上你去我家了吧。”   羊咲怔了怔:“嗯。”   “我正好不在,发烧了在医院。”政语想了想,“哦,我爸也在发烧。”   羊咲低着头切牛扒,他很少吃西餐,刀叉用得笨拙,摩擦弄出的声音有点刺耳。   政语接着问:“你去找谁的啊?咩咩。”   羊咲抬眼,对上政语的目光,政语眨眨眼,表情可谓无辜,像是真诚发问,羊咲摸不准,没有回答。   说找谁都不对,找政宗实,会让政语怎么想?找政语——他撒不了谎。   而且,政语既然知道他去了,应该是政宗实告诉他的……羊咲心跳得很快,握着刀叉的手更紧了些,刀齿重重磨过餐盘,震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政语忽然展笑:“别不好意思,咩咩,下次找我提前跟我打声招呼。”   政语把盘内的牛扒熟练地切成均匀的几份,用叉子挑起一块,放到羊咲的盘中,“试试我的。”   “谢谢。”羊咲已经毫无食欲了。   政语体贴地说:“别跟我客气。我知道你担心我,以后先给我打个电话,不然还得麻烦我爸招呼你,他也忙。而且这样搞得羽京叔叔也很不开心……施羽京你认识吗?你见过几次。他俩关系很特殊,之后有机会跟你说,先吃饭吧。”   --------------------   ^ ^南方的宝宝们,小年夜吉祥 第49章   长桌上每个人的盘子都没有残余,几瓶红酒也见了底,酒足饭饱,穿着正装的几个男人互相恭维着,渐渐开始聊工作无关的事情。   其中一个韩国男人,喝醉了之后声音愈发地高昂,和他的情绪一致,他开始说母语,惹得其他人哄堂大笑,氛围是不错的,但在安静的法式餐厅里,哪怕是包间,也显得并不妥帖。   幸好不是完全正统的法国餐厅,稍微吵闹一点的行为不会引起商家的不满。   见合作商们的话题愉快地偏离既定轨道,该谈的也谈妥了,政宗实认为这顿饭对他而言也就可以到此结束了。   他率先站起来,再一次敬了酒,礼貌而官方:“各位,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账单已经结过了。”   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撑着桌子也站了起来,比政宗实要矮一个多脑袋,酒涨红着圆盘般的脸,挺着小肚子,他拍着政宗实的手臂:“政总政总,来来来,我送你我送你。”   政宗实倒没有拒绝,生意场上热络圆滑的人占大多数。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融资的事情,有说有笑,即将到电梯口,男人半醉状态下依然很有眼力见,瞧着那电梯门正正好关上,他立马跑上前按下按钮——三十层楼的大厦,餐厅在顶层,说高不高,但大厦有一定年份,修建时节约成本,能抵达顶层的电梯总共就两间,另一间刚刚落下去,如果这间也下去,要等起来恐怕是不短的一段时间。   “诶诶,再等一等,还有人——诶,好,政总下次见哈!合作愉快!”男人及时按住了下行键,待到门再一次敞开,他高兴地同政宗实握了握手,没注意到政宗实看见电梯里的人时,脸上忽然冷却下来的神态。   政宗实进入电梯,门徐徐关闭,他看了眼楼层,一楼的按钮亮着灯,政宗实按下了负二。   “叔叔好。”   “爸,这么快吃完了?”   两个人没有很意外,在政宗实进来之前,两个人就在等电梯了,几分钟前羊咲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政语轻飘飘告诉他:“我爸今晚在这吃饭,有几个韩国的客户吧。”   韩国。   羊咲似乎被刺了一下。   政宗实看见政语放松地靠着羊咲站着,在电梯的一角,偌大的电梯,加上他不过三个人,两个小孩的距离无疑是格外紧密的,肩膀互相贴着。   四个小时前,政语问政宗实今晚有什么安排,在家吃饭还是去外面吃。第二天他大概率不用上场比赛,无需有太多饮食忌讳。政宗实告诉他,要参加一个饭局。   平时话说到这里,儿子也就不会再问下去了,他对商业饭局不感兴趣,政宗实强迫他都不会去。   但这日政语多问了一句“在哪儿的饭局”,政宗实没有多想,随口就告诉他,政语却继续问下去,和什么人?   “主要是韩国人。”政宗实懒于解释合作商的公司身份,报了个国籍。   政语点点头,漫不经心,“施羽京是不是最近在韩国有业务?”   “你知道的还挺多。”政宗实说,又无一例外纠正他,“还有,要叫叔叔,没大没小。”   政宗实整理了一下表情,展现父亲的慈爱,问:“带羊咲来吃饭了?羊咲明天还有比赛吧。”   “有啊,他明天比赛,所以我想带咩咩今天吃点好的,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比赛。”政语爽快笑起来,肩膀顶了顶羊咲,“对吧,咩咩。”   羊咲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答,政宗实朝他望去,视线甫一对上,羊咲迅速别开了脑袋,幅度很小,他往后稍稍退了半步,背靠残障扶手,低下了头,不高兴写在了脸上,显而易见。   电梯在二十层停了一下,二十层有好几家事务所,一下子涌进来很多加班晚归的人,宽敞的空间变得逼仄,羊咲依然在电梯的一角,他的手扒着扶手,不容易被挤走,但他和政语之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周围也站了好几个人,还有人在门口叫着“再往里边让让呀”,嘻嘻哈哈地钻入电梯,大声地交谈。   混乱之际,政宗实往后倒了几步,不知不觉站在了羊咲正前方。   视线全然被遮挡,但政宗实没有再往后挤他,不露声色用身体拦住了沙丁鱼,两个人之间空了一小块地,羊咲没有那么局促,甚至可以换不同的姿势站立,在这块小区域里呼吸着。   “咩咩,人呢?”政语小声叫着,回过头,脑袋左摇右摆,没看见羊咲,倒是和他爸爸冷不防打了个照面。   政宗实便适时告诉他:“一会儿你跟我去负二层。”不容置喙的语气。   “……哦。”政语撇撇嘴,转回了头。   羊咲没有仔细去听父子俩的对话,在闷热的空气里,专注地盯着地板,自己的运动鞋鞋尖,和政宗实的皮鞋后跟,二者之间不过十来厘米的距离,羊咲悄悄蹭着地板往前探,鞋尖和后跟差几毫便能碰上,几秒后,他又缩了回来。   电梯下降得很慢,结束晚饭的时间,九点半,正好赶上了社畜加班回家的二次晚高峰,几乎每隔一两层就要停一次,门外的人发现人满为患后,唉声叹气等电梯关上。   羊咲垂着头,对电梯的走走停停感到烦闷,加之晚饭没吃饱,他肚子有点饿,微微叹息一声,视线里却突然出现了一只手,羊咲微微抬头,政宗实背对着他,西服量身定做的,衬得肩膀很宽,背影稳定如山,但他两手交叠在身后,左手反伸着,手指松散地勾一勾,像是示意他牵上去。   羊咲一怔,心脏一跳,没控制住不小心咬了一下口腔肉,沉默地注视那只手。   掌纹简单,和羊咲自己紊乱的掌纹很不一样,指节宽硬、掌心也宽,也许男人常常做饭的缘故,手部肌肤和他自己的很不一样,有些粗糙,肤色也深一点。男人手腕扣着一块银色的表,表带有一定厚度,应该很重。   中年男人的手,认真看,带着一点凶残。   他知道政宗实的手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也知道这只手贴在肌肤上时,并不会像手掌本身看起来那么粗粝,其实特别柔软,温度也高,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平整。但他此刻无法理解政宗实为什么要向他伸出手。   如果是出于关照,羊咲受之有愧,自己的心思几乎就差一点点便让政语洞穿了,那么政宗实呢,政宗实会不会也有一天看出他的非分之想?   “羽京叔叔也不开心……他俩关系很特殊”。   脑海里蓦地浮现政语有意无意说的话,尽管政宗实告诉他,他们只是朋友。   羊咲没办法信任,施羽京出现的场合,几乎都是暧昧的——叔叔的家里、叔叔的副驾驶、叔叔的话语中。   羊咲后知后觉政语今日同他说这番话的原因。   电梯历经好几次停留,终于到了一楼,上班族鱼贯而出,一直到离开的时候,羊咲也没有牵上去,没有给政宗实回应,从他身后微微侧身而过,匆匆说完“叔叔再见”,跟着人群一起踏出电梯。 第50章   车内,王叔已经开好了暖气。   十一月末,冷空气凝聚一团,轿车在市区穿梭,街道与寒冷空气形成鲜明对比,张灯结彩,为圣诞月做预备、进入圣诞月后又要为跨年做预备、跨年后紧接着就是过年,四周热热闹闹的。   然而车内的气氛仿佛降至冰点,王叔斜眼瞄了下副驾驶,政总一言不发,单手抱臂,低头看手机。   再瞧一眼后视镜,后排的小政总脸色极差,上车后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口罩戴上,冷眼旁观窗外风景。   按照王叔的经验,政总和儿子在一个车内几乎很少有从不交流的时刻,再不济政总也会问政语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比如在外头玩得开不开心之类的。   王叔默默咽了口唾沫,为了工资,他硬着头皮专心开车。   在一个十字路口,政宗实突然接到一个工作来电,他低着声音应了几句,没多讲,挂断后,拨出一通电话,似乎是和助理:“明天下午的签约会往后推一下,看看这几天哪个时间点能空出来。”   手机里的声音很小,王叔听不清,只听见政宗实叮嘱:“嗯,辛苦了,明天中午给我答复就行,早点休息。”   政宗实放下手机,王叔笑了笑:“政总还是很体恤下属的。”   “你这几天也辛苦了。”政宗实说着,操作手机,面无表情划了一笔账,“加班费,近年底了,买点吃的用的给老婆孩子。”   “欸,谢谢政总。”王叔舒一口气。   政语在后排一直没吭声,突然懒洋洋开口:“爸,你不是说不来看比赛么?”   政宗实稍稍朝后方侧头:“我没有说过我会去。”   “比赛不就在下午。”政语没好气讲。   “你想要我去吗?”政宗实反问。   政语深吸一口气,换了个坐姿:“你把会推了,不就是去看比赛吗?”   看比赛,他又不上场,不就是去看羊咲吗?   连着好几次发现他爹和羊咲的相处不对劲,一直到施羽京那晚的失态伤心,政语是傻子也能明白他爹对羊咲的态度不正常,施羽京又要被他爹抛弃了,哪怕可能只是图新鲜一阵子。   施羽京是什么性格?知道政宗实另有新欢绝对不会自讨没趣地撒泼挽留,只会黯然神伤、小心试探。他爹要放出一点儿不喜的信号,施羽京就玩失踪,连政语也不联系了。   他又不是没失踪过,政语记得很清楚,曾经有足足半年时间,施羽京不像一只花孔雀一样告诉他现在又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问他需不需要代购,买了什么寄过来。   人间蒸发。   政语从政宗实嘴里撬不出任何答案,那段时间提到羽京叔叔,政宗实就给他丢冷眼,恨得政语连他爹的皮都想扒了。   后来某人可能疗伤好了,又屁颠屁颠滚回来了。   政语恨不能给施羽京两拳,让他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但是政语又不忍心,只能在树下托住施羽京,确保他别真的吊死了。做梦都在替施羽京请求,他爹真的爱上羽京叔叔后羽京叔叔把他爹甩了。   政宗实不怒反笑:“韩国代表的助理说他们今晚喝多了,明天需要休息一天。”   一句话让政语吃了鳖,政宗实回过头,看儿子一眼,深黑眼底仿佛闪了精光,“但你怎么突然对我的行程感兴趣了,从饭局关心到会议,你想参与公司管理?”   政语错开他爸投来的审视的视线,车外街道喜气洋洋,政语的心思并不在对话上,冷冷地说:“想多了,没兴趣。”   “改变主意的话,我随时可以教你,不难。”政宗实重新坐好,不咸不淡道,“不过你提醒我了,既然明天下午没有安排,去看比赛也挺好。”   -   “羊咲去哪了?叫他回来热身!”   黄教练在一群穿着主场红白相间颜色球衣的队员里没找到鲜明的单数九号,不悦地皱起眉头,在草皮旁左右踱着步子连连叹气。   何栎拉着腿,喊一声:“他去上厕所了!”   “又去卫生间!”黄教练闻言,急匆匆往卫生间赶。   距离比赛开场还有一个多小时,首发队员都已经在场上做着热身训练,热身半小时后就得回到休息室里集合,等待正式入场踢球。   这个节点还去洗手间,赛前关键的热身活动岂不是没时间了?   黄教练杀到卫生间,在门外焦心地呵着:“羊咲——!什么情况啊?集合了集合了!半小时前就让你们解决掉吃喝拉撒的问题了!”   教练的声音在空旷的卫生间里回荡一圈,羊咲捂着肚子,蹲着的身子踉踉跄跄站起来,推开隔间的门,拿起地板上的保温杯,往洗手间外走去。   教练见着羊咲,赶忙凑上前,“没事吧?没问题吧?”   羊咲摇摇头,他个子较高,黄教练围着他转了一圈,羊咲也只是在洗手台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洗着脸,水飞溅了黄教练一身,他一边躲一边叮嘱:“哎哟这么冷,别洗了别洗了,赶紧的,走吧!”   黄教练大步流星走在前头,羊咲跟在他身后,甩了甩额前头发的水。   冷意四面八方袭来。   下午两点,天气不佳,开场前,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天空阴得不行,乌云在天空聚成一团,堆叠好几层,仿佛都是来看比赛凑热闹的。   露天足球场在白天也不得不亮起了所有的灯。   热身运动只剩十来分钟很快结束了,羊咲跟着队伍回到休息室,肩膀让人搂了一下,他转过脸,面无表情和政语对视。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政语挑挑眉,发现羊咲嘴唇泛白,神色颓靡,他问,“能行?”   “能。”羊咲慢慢推开他的手,喝两口热水——说起来,如果不是政语非要带他去吃什么法餐,他就不会肠胃不适。   昨晚回到员工公寓,羊咲点了一份外卖,卡在晚上十点,许多餐饮门店都打烊了,他只好随意选了一间小店,下单一碗汤粉。   也许是晚上太冷,也许是外卖包装不够完善,汤粉送来的时候已经凉了,羊咲肚饿,囫囵吞枣吃完洗洗睡,谁承想大半夜突发肠胃炎,他跑了几趟厕所,一夜没睡好,这日上午的赛前模拟却不敢请假,怕黄教练临时换掉他,硬着头皮去训练,身心俱疲。   他本以为是法餐的问题,但见到政语没事人一样健硕地出现在赛场,羊咲就明白,是他点的那一碗汤粉不干净,小作坊的食物,赛前的确应该谨慎吃的。黄教练也多次提醒他们,能吃饭堂尽量吃饭堂。   政语上下扫了他一眼:“你别逞能啊,我还没废,不行我替你。”   逞能算不上,羊咲知道自己能扛,肠胃已经不痛了,只是有点虚。   羊咲把保温杯里的水喝完,拧好盖子,脱掉保暖外套,塞进柜子里,说“没那么矫情”。   政语“啧”一声,略带责备:“谁说你矫情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比赛啊,要为集体考虑的,实在不行让老黄换下。”   “反正没事。”羊咲拉开了和政语的距离,没有再和他讲话。   临时换掉首发人员,且不说流程会有多麻烦——如果是因为伤病无法上场,需要开具医疗证明给赛事委员会。关键是,被换下的病号连替补席都不能坐,直接打道回府,羊咲私心不愿意被换下来。   而他本来就很后悔由于自己的饮食失误导致身体出状况,被政语这么一讲,再加之对这场比赛的期待重视,羊咲心口一紧,压力陡然上升,仿佛浑身的血都缓缓往胃部流去,四肢很快冷却下来,他不得不在休息室里做几组高抬腿维持身体热量。   以往比赛经验来看,赛前必要的兴奋紧张是很正常的,会让人大脑积极投入工作,有利于赛时发挥。   但羊咲身子有些发冷,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痉挛,很微弱,偶尔抽跳一下,他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用手不停地按揉腰腹,调整呼吸状态,缓解紧张的效果并不显著。   距离入场还有十分钟,黄教练吹响了集合的口哨,首发队员陆陆续续集合,排成一列队伍,为首的是戴了临时队长袖徽的阿鼠,羊咲紧跟在他身后。   “淘汰赛,各位拿出点士气!咱主场可不能输啊!”黄教练拍着手掌给大家鼓劲,“加油加油!赛场上有什么突发情况,这次政语不上场,大家看阿鼠的指令,尤其是中锋那几个人,明白了吗!”   “明白!”   队友们士气高涨,志在必得。   阿鼠也不是头一回戴队长徽,经验老道。   他转过身,他是腾跃守门员是队里最高的,一米九几的个子,又高又壮,一眼梭巡过去,简单点清了身后队伍人头,垂眸瞧了瞧眼前的人。   “九号,你不舒服?”阿鼠问。   “没有。”羊咲挤出一个笑容,“有点紧张而已。”   “确定?”   “嗯,没事。”   羊咲感受到队长端量的目光,针扎一样,似乎在怀疑他的说法,羊咲从何栎那得知阿鼠是个对比赛很较真的人,满脑子只有比赛的输赢。羊咲不露声色地深呼吸,不得不强颜欢笑着像其他人那样蹦几下放松筋骨,让阿鼠确认他状态良好。   场内的广播一响,阿鼠锤了锤他的肩膀:“有事及时说,进场了。” 第51章   替补席在球场旁,能近距离更直观地看比赛,俱乐部比赛一个球队只能带七个替补,加上首发,也就是十八个人。   首发队员入场后,替补人员也就在一旁稍微活动活动,准备随时上场,或者坐着等待,给队友加油。   政语没坐过几次这边的冷板凳,刚到替补席,棚子下除了黄教练,站了教练组其他几个人,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爸政宗实。   政宗实这回没有以家属的身份去观众席看比赛,而是直接以俱乐部高层的身份,坐在替补席这边。   他正和黄教练交流。   看见政语来了,黄教练堆着笑:“诶,小政,你爸爸政总来了,多关心你呀!这次教练组是考虑你身体刚好,好好休养一下,下一场肯定能踢首发啦!”   “行行行,指挥比赛去吧老头。”政语并不芥蒂,把教练打发走,自顾自坐了下来,厚外套没脱,不打算和其他候补一样热身维持活力,他猜羊咲一时半会也不会被换掉。   政宗实靠着儿子,也坐定下来,认真观赛。   父子俩依然没话讲。   政宗实习惯和儿子独处时的沉默,只不过此刻他也没心情和政语找话题。   赛事进行的很激烈,谁也没有想到,对家锋励俱乐部的球员能采取和腾跃打对抗的战术。   一般来说,实力较弱的队伍遇上实力强的,多数在后防线压的人比较多,让四个五个球员排人墙都是很常见的。   如此一来,强队在进攻上需要费较大力气,而弱队如果抓住时机,趁对方再而衰三而竭的时候,出其不意,找到空子进行防守反击,可能会踢得强队措手不及,毕竟强队进攻时大部分的球员都压在中场往前,自家禁区可谓岌岌可危。   但是锋励俱乐部似乎后防线一向不出色,一上场,选择和腾跃打对抗,也许是实力不匹配干脆破罐破摔、爱拼才会赢,这种战术也不稀奇。   倒霉的是,腾跃的后防其实也是稀巴烂的。   好在守门员阿鼠能灵活应对,面对如此强烈的攻势,腾跃球员一边组织进攻,一边还得分神边路防守,难以招架,场上场下的球员均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硬碰硬的比赛,刚开始不过十分钟,黑白色的小小足球在潮湿的草坪里四处乱飞,双方控球率不相上下。   阴雨持续地飘着,绵绵地浮在每个人的肌肤上,替补席氛围凝重,政宗实皱眉观看了一阵,坐不住站了起来,双臂环胸注视着场内一个人的身影。   “羊咲在搞什么!”黄教练擦一把额头上的雨水,他忍住不在高层面前吐脏话,“心不在焉的!”   比赛到二十多分钟时,羊咲错过了两次射门,通通没跑过对方的球员,结合训练数据来看,这已经属于是个人失误了。   “可能雨天不好踢。”政宗实蓦然开口,脸色不佳。   黄教练有点讶异政总为羊咲讲话。   然而雨天归雨天,羊咲不在状态就是不在状态,似乎守门员也感受到了,两个人在场上挥着手隔空交流几次,阿鼠明显不满意,一甩手,羊咲也掉头跑远了。   两人本就站位遥远,阿鼠再怎么叫羊咲也得不到回应。   气氛越来越紧张,闷雷滚滚,偶有闪电劈下,晃得人脸色苍白。   上半场即将结束,而腾跃在自家主场开局还没拿到一个进球。   虽说两轮比赛,但腾跃的水平远不止于此。   足球是世界第一运动,是最大型的团队比赛,一人两人的发挥失误,都很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全盘皆输;但反过来,一两个人的出彩,或许能救团队于水火。   黄教练皱着脸,他在一旁挥动手臂费力喊着话,雨水落入口腔也毫不在意,不住地提醒球员注意这个注意那个。   雨渐渐下大了一些,场上锋励的一个球员不小心摔倒需要医疗,比赛暂停。   黄教练想趁机把羊咲叫来,但阿鼠突然离开禁区朝他飞奔过来,冒着雨,黄教练大声问他:“怎么啦?你让羊咲注意脚下节奏啊,踢得乱七八糟!”   “九号身体不舒服,建议换人!”阿鼠说得言简意赅,哨声很快再吹响时,他又马上冲回禁区。   助教给黄教练递来一把伞,黄教练听到这句话抓狂极了,不舒服还硬撑当自己救世主呢?!   他怒气冲冲甩掉伞,在比赛第三十分钟,跑去同教练组商量,很快教练组那群人向坐在一旁优哉游哉的政语喊话:“十号做一下热身!准备替补!”   政语一听,愣了几秒,麻利脱掉保暖外套,黄教练哼哧哼哧拉着他的胳膊,“多从右边路切进去,他们右边路力量弱……”   他说完要领,问政语身体行不行,政语甩甩手立刻进入状态,比了个OK的手势。   两分钟后,比赛再次被叫停,腾跃要求更换球员,九号换下,十号上场,同时和守门员交换了队长袖章。   交接时,羊咲跑下来,政语本来想和他击个掌的,奈何羊咲完全无心理他。   他头发湿漉漉的,不停地滴水,一条细小的束发带固定在额头,头发不会落下影响视线。   身上也沾了不少泥点子,白色的过膝袜和其他队友的一样,湿了一半。膝盖关节处由于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了一点皮,没有流血,只是红彤彤的几道划痕,黏了点草沫子。   下场后又燥又凉,两侧脸颊和脖颈冒着热气,泛着疹子般的绯红。   政宗实刚想过去,被黄教练打断。   “羊咲你在干什么呐!”黄教练立刻把他拉到一边,指着他鼻子骂,“没吃饱饭还是咋了?只是下个雨,怎么跟丢了魂一样!哪里不舒服提前讲!是不是吃坏东西了?!还是感冒发烧?我早该知道你状态不对……”   黄教练絮絮叨叨地骂,平日他性子挺好,唯有在比赛时会格外严厉。   尤其是他知道这场比赛对羊咲的重要性,恨铁不成钢,又不能真下手揍几下给他揍醒。   教练只好自己对着空气抓了几拳,手指顶戳着羊咲的胸口,哎呀咿呀地哀叹,见羊咲咬着唇不吭声一脸倔样、死不悔改,便轻轻推开他,让他去换身衣服再回来。   羊咲哪里敢和教练顶嘴,他弯腰撑着膝盖,气儿还没喘匀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得了令立马退场去更衣室换衣服。   更衣室里很安静,比赛进行时几乎不会有人来。   场外的欢呼声被隔绝得远远的,只有地板微微震动。   剧烈运动后,羊咲的太阳穴突突突地跳,脑海里只剩下脉搏跳动声和耳鸣声,嗡嗡嗡地,本就没休息好,更是发昏。   他微微喘息,对着储物柜握拳猛砸了几下,铁质的柜子乒乓作响,心里的不甘仍然无法被忽略掉。   慢慢地,眼眶发涩发红,羊咲翻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滑动白底黑字的联系人,手指骤然顿住,胸口一阵抽疼,心生茫然。   羊咲想到刚开始踢球时,十来岁,不懂得输赢乃兵家常事——尤其是足球,不确定因素太多。   回回在没踢好、输得很惨烈的比赛下场后,第一反应是找妈妈哭鼻子或者发脾气,妈妈要么在观众席,要么在一接到电话就赶来陪他的路上。   那时候他还挺小的,当时的社区教练时常夸他有灵气。   羊咲死死握着手机,手机都要被他捏碎了。   明明只是被换下场而已,整个比赛还没输掉,还有赢的可能,何况还有第二局,他还能继续踢下去,有机会完成这个赛季。   他不想现在掉眼泪,他不想那么没骨气,他已经长大了,二十多岁,早该习惯竞技的残酷才对,也不想让妈妈看见他这幅样子,她肯定会着急,着急不能下来安慰他。   衣服上的雨水透着皮肤钻入体内,带来无尽的寒气,羊咲面壁思过般,额头抵着高高的储物柜柜门,闭上眼,试图让情绪随着身体一起,平复下来。   耳朵里剩下血液流动的声音,没有注意到开门声。   他本来一个人也可以熬过去这几分钟的情绪过激,但是一只熟悉的手抚上他的后脑勺,掌心的温热融化了发丝的冰凉。   羊咲抬起头,政宗实对他温和地笑着,简单又坚定地说:“很棒,小羊。”   没有宽慰和问责,也没有在很棒之后添加一个完成时字眼“了”。男人只是肯定他的表现,不管他是否糟糕。   羊咲怔怔地看着政宗实,满是水汽的嘴唇一张,“叔叔”的称呼没有来得及喊出口,眼泪还是涌出眼眶,溃不成军落下,呜呜咽咽在叔叔怀里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哭起来。   眼泪是倒灌入政宗实内心的海水,胀得他无法呼吸、却又格外沉溺。 第52章   政宗实儿童时期养过很多不同的宠物,在那一幢森林公园的别墅里。   政女士不干涉政宗实养宠物,她并不相信儿子能把宠物养到寿终正寝,也没有空暇时间关注儿子又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每每回到家,检查确认政宗实的功课进度、成绩排名、竞赛奖项,让额外花钱请来的家庭多语教师当面抽查儿子的外语水平。   政女士不会贸然对儿子发脾气,她的面容永远是温雅冷静的,衣着永远是干净得体的,手上永远会有一枚素圈戒指,戴在右手尾指,单身、不婚。   政宗实的作业完成度很低时,她会一语中的找到不足,进行批评、教育、安抚,按步骤结束她对政宗实的关心,很快就会再次离开、出差,偶尔托在本地生活的小姨妈们登门拜访、看一下她的儿子。   童年的政宗实会想,妈妈回家应该也算一种出差,他是政女士的一种投资产品,长时效,高风险,低回报,要定期回来瞧一眼,确保投资不会失败。   所以政女士面对总是达不到预期产出效益的投资产品感到很不高兴,奈何无法舍弃沉没成本——俗话说,生都生了。   “妈妈赚钱是为了给你更好的条件,你也得努力,别让我失望”,这是政女士时常对政宗实说的一句话。   至于儿子在卧室、客厅、阳台、甚至小花园养的小玩意儿——花花草草和各种动物——政女士路过时会匆匆看一眼,在政宗实期待的目光下,随意评价说:“没用的东西少折腾。”   政宗实点头,内心很庆幸,他妈妈没有空管没用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也包括她的儿子。   在妈妈眼里,他一直是一个不中用的人,政女士一直想洗掉他天生携带的、来自父亲的、劣质顽固的基因。   政女士不停地警告他千万别像那个孬种爹,赔钱又赔命,连出轨都能遇上仙人跳,蠢得不行;却同时控制不住对政宗实偶尔稍稍跳脱的孩童表现蹙眉叹息:虽然我是你妈我很爱你,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像你爸一样令人费解,Y基因这么强大吗?希望以后你能改变。   虽然,但是——政宗实念小学语文时最恐惧的句型。   源源不断的否认,源源不断的审判,政宗实快要承受不住,直到十岁那年,政女士开始给他个人生活费,请老师教他学理财。   政宗实没有想要的东西,他问保姆,哪个股票和基金值得买?买了不会大跌亏空?妈妈不会骂我?涨多少提出来能让妈妈满意?买国债保本她会不会觉得我很蠢?   政宗实那时候开始接触金融,可他实在太小,也不是天才,和普通小孩一样,几乎完全没有办法理解“钱生钱利滚利”是什么意思,私教老师无法狠心强逼着一个小孩子做数学题看期货。   保姆不敢干涉小少爷的决定,她于心不忍,摸摸政宗实的耳朵说:“这笔钱是政女士每个月都会给你的生活费,不用拿来理财也是可以的,想吃什么用什么,自己买吧。”   “没有缺少的东西。”   家境如此殷实,他想不出来缺什么。   保姆在这时问他,要不要养只猫猫狗狗?   保姆这么说,是看小孩太孤单,偌大的儿童房,设备齐全,毫无生气。   政宗实连游戏机都不会打开来玩,他只会用器械屋的跑步机、哑铃,用暴汗来缓解压力。   其实房间里的大屏游戏机是政女士买给儿子的,考虑他累了可以适当放松。   政宗实不是不爱玩,是不敢玩。他怕妈妈看见他乱玩游戏。   儿童房里有监控,政宗实一进屋就能看见摄像头钉在天花板,摄像头会转动,他走到哪,摄像头追踪到哪。   而他摸不准妈妈说的“适当”是多久。   这栋房子里没有欢声笑语,如果不是政宗实小时候待人接物平和温良,政女士给的费用高,日常杂务确实少,保姆一度干不下去。   不过,政宗实认为保姆的提议很好。   他开始养宠物。   一开始只敢养金鱼,小树蛙,放在玻璃罐子里,不打扰到其他人。   后来他发现妈妈对他养宠物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胆子大了起来,养仓鼠和鹦鹉,很快又养了一只猫……两只三只,停不下来。   宽敞的房子开始有了生气。保姆也很高兴,会帮忙照顾动物,她调侃政宗实,“哎哟这屋子里头动物比人还多的呀。”   “人也是动物。”男孩正在长身体,修长的胳膊抱着长毛橘猫,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养了动物,政宗实又开始养植物,小花园的园丁每周来一次,但很快就不需要他来了,政宗实把小花园的花花草草研究了个透彻。   保姆发现政宗实在家的活动范围从自己的房间慢慢扩大了。   家猫会钻草丛晒太阳,政宗实便陪着猫咪一起晒太阳,顺带修理花丛绿植;鹦鹉会学人说话,政宗实就提着笼子去公园遛鸟。   他还养过一只狗,那只狗一岁时不明原因死了,他就没有再养。   家里的宠物都和他很亲近,也几乎只和他亲近。   叫叫名字、伸手指逗一逗,马上贴上来,哪怕玉米蛇也是如此,只愿意在他手臂上蜿蜒盘旋,闻到陌生的气味就躲进盒子。   猫咪患病,去宠物医院,毛茸茸的一团,缩在他的臂弯里,医生给它打针,小猫便张牙舞爪。   政宗实要花半个小时去安抚,拿逗猫棒和猫条去赔礼道歉,轻而易举得到信任,换回满眼的爱意。   这些宠物满眼都是他。   宠物,脱离原生态的生存环境,离开了主人几乎活不下去,病了饿了疼了,都需要主人,宠物们带给他的无数个被需要、被信任的瞬间,拯救了政宗实孤单的童年,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快乐的、有用的人。   可惜宠物的寿命太短,一个个相继死去。   上了高中,政宗实跟随政女士和小姨去了海外读书,依然延续饲养宠物的习惯,不惜斥重金、不嫌麻烦把几只老猫运到国外,几年后寿终正寝,结束它们短暂的一生。   回国后政宗实从政女士的房子里搬出来,为了经济独立他变得愈发忙碌,他没有时间,如今家里只有一缸金鱼,几朵鲜花几盆草,聊以慰藉。   而他依然珍藏着每一个被需要的瞬间,让他感知到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 第53章   政宗实回过神。   更衣室外有人声传入,嘟哝着门为什么突然打不开了,另一人提议去另一边的卫生间,人声渐远。   羊咲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不过风衣本来就让雨给淋了,他没有在意。   感受到怀里的人情绪渐渐稳定,没有再一抽一抽地掉眼泪,政宗实不停安抚他背脊的手缓缓垂下,摸了摸羊咲的脸,运动过后非常红润。   政宗实的拇指摩挲过羊咲红肿的眼尾,眼下的一小颗棕色的痣也似一滴眼泪,政宗实看着很心疼,不禁又蹭了蹭,似乎想把泪痣擦掉,这样羊咲也许不会哭了。   羊咲在他跟前哭过三次。   一次是现在,一次是上一回庆功宴,羊咲喝了酒,在公寓里,政宗实当时和他开玩笑说为什么要落小珍珠。   还有一次是最开始的时候,他去羊咲家里,第一次帮羊咲按摩腰部,按揉了一阵,羊咲变得很安静,没有哼哼地说着舒服,但是他的手压在羊咲腰上时,察觉到了身下的人在细微地颤抖,还有一点点闷在枕头里的吸鼻声,蚊子一样,好像是哭了。   当时政宗实愣了一下,便没有继续按摩,悄然离开,想给他留一些体面。   羊咲似乎很在意一点点哪怕微不足道的体面,比如见到他爸爸那天,政宗实发现羊咲很抗拒,抗拒将家庭展露在他面前。   政宗实细心地维护他的敏感,又渴望羊咲对他多一点敞开。   他细声询问:“毛巾或者纸巾,有没有?”   羊咲说“有”,却杵着没动,往后退一步空出一点距离,为自己一时的崩溃失态而局促,他挠了挠鼻尖,不好意思看政宗实的眼睛。   他低声说:“叔叔……我想换衣服。”   “嗯,叔叔知道了。”政宗实应着他的话,装作无事发生,忽略掉他的尴尬,余光瞄到了储物柜里的毛巾和衣物。   他取出毛巾,神态自然地对羊咲道:“那先把身上的脱了,太湿了,会着凉。”   羊咲一听,喉咙倏地紧了紧,怎么政宗实好像没有要走开回避的意思。   政宗实从储物柜里拿出他很熟悉的保温杯,点开显示屏,确认温度合适,他递给羊咲:“怎么发呆了,要叔叔帮忙吗?”   羊咲捧着杯子喝水,温水的热气蒸腾而上,团雾挡住视线,他说不出让政宗实离开别看的话,怎么想都太做作了,明明都是男人,政宗实又是长辈,羊咲只好坐了下来,一点点地喝水,拖延时间般,自我回避独处的时刻。   热水流过喉咙,浑身温暖。   政宗实展开一条俱乐部的特供毛巾,蹲下身,长风衣的衣摆落在地上,地板每天都有人来来去去,灰尘不少,领口也弄脏了,风衣是浅灰色的,湿掉的地方色块很深,政宗实好像没有嫌脏。   羊咲记得刚开始……那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他把鼻血弄在了叔叔昂贵的西装上,叔叔郁闷地脱掉衣服丢给助理。   “水杯好用吗?保温效果应该不错吧。”政宗实感知到羊咲目不转睛的视线,问。   羊咲看一眼杯子,保温效果的确上等,他晚上装的开水,次日一整天都可以是热乎的,而且温度显示很方便,度数下有一个红绿交替的小圆点灯提示他该温度是否适宜直接饮用,不必再伸舌头去试探,避免烫伤。   他如实说:“挺好用的,政语送——”   羊咲没有说完,政宗实笑了笑接着说:“好用就好,叔叔挑了很久才挑中的,不贵,功能倒很齐全。”   羊咲微微一怔,叔叔挑的?   这个保温杯,他明明记得是政语强塞给他,要他一定要用,当时政语对他还背了一大段广告词。   看出羊咲的疑惑,政宗实心底的愉悦浮现在脸上。   他用毛巾擦拭着羊咲的膝盖,把泥土和杂草轻轻蹭干净,创面不大,无需处理。   政宗实在他跟前单膝蹲着,看了看羊咲的双腿,很多人踢球,小腿大腿都很粗壮结实,但也有些人天生骨架不大,肌肉怎么长也就那样了,放松下来时并不会有特别明显的训练痕迹。   当然踢球也不代表会有一大块一大块的肌肉,只是多数运动员热爱增肌,这才练出好身材的。   羊咲的小腿肉被白色的过膝袜包裹,袜子不厚,在腿肚一圈被拉扯得很薄,让雨水打湿之后,几乎是半透明的,而袜口在膝盖关节处勒得很紧,大腿的肉仿佛从袜口溢出,坐下放松后,则尤为明显。   “总之好用就行了……袜子太湿,脱了吧。”政宗实简单解释,勾着手指,陷入袜口松紧带,贴着腿部肌肤,将长袜慢慢褪下来,方才被袜子箍住的皮肤留下两圈不规整的红痕,羊咲的两条腿,肤色不深,却好几处小打小闹的损伤,像颜料不小心沾在了白纸上。   很美。   政宗实没有别的想法,只觉得美,损伤了也很漂亮。   “叔叔。”   羊咲叫他一声,政宗实这才抬起头,意识到刚才目光在他腿上停留太久。   羊咲的脚往后缩了缩,没有让政宗实再碰,他脱掉袜子,两手握住运动短裤,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说:“……我要换裤子。”   叔叔能不能不要看?   他还是没好意思讲出口。   政宗实会意,站起身,从储物柜里拿出长裤,羊咲接过自己的裤子,仰着脸和政宗实大眼瞪小眼。   说不上来的别扭,政宗实和其他同龄队友不一样,平时更衣室里他太热了脱上衣都很随意,换衣服不用避着谁。但是在叔叔面前,羞赧得无法动作。   “怎么了?”政宗实明知故问。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小孩脑子里想啥呢?偶尔的流氓本性发作一下,政宗实感到有趣,想听羊咲亲口让他别看。   羊咲犹豫再三,深呼吸一口索性不扭捏了,摇头说“没事”,衣服裤子一股子全脱掉,三下五除二,先套上裤子,再赤着上身,去储物柜里找衣服。   政宗实站在他旁边,看羊咲扒在柜子旁,半个脑袋都伸了进去,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似乎很冻,细小的汗毛竖着,他目光不自觉往下移,羊咲的腰前段时间受过伤,如今痊愈了,没有留下任何伤疤,如果没记错的话,伤在大约第四节 腰椎骨附近。   羊咲短促地“嘶”一声,抱着衣服看向政宗实。   “腰还疼吗?”政宗实关怀道,手指在他腰部按揉着,羊咲下意识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已经不疼了。”   羊咲往另一侧挪了半个身位,政宗实和他贴得太近,招架不住的同时,羊咲不再敢和政宗实拉扯出这种莫名其妙的粉红氛围,担心对方心生误会,而且叔叔肯定没想那么多。   政宗实眼神暗了暗,抬起手腕,松开了羊咲,待羊咲穿好衣服,腾跃的厚外套也裹着了,政宗实说:“坐下吧,头发擦干了再走。”   他又取了一条毛巾,他想帮小孩擦一擦,但是羊咲从他手里拿走了毛巾。   “我自己可以的,叔叔。”   从那日电梯里,到现在,政宗实体会得到,羊咲有点疏远他。   他默默地看长长的毛巾蒙着羊咲的头,羊咲胡乱地擦拭,政宗实问他:“现在和小语相处得怎么样了?那天还和他去吃饭了。”   头发短,干得很快,而羊咲却没有停下擦拭的动作,任由毛巾遮住脸,不用和政宗实面面相觑,他闷闷地说:“和之前差不多。”   他听见政宗实低低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差不多啊,小语好像更上心了一点。”   羊咲“嗯嗯”点头,像鸵鸟扎进沙地,毛巾在他头发上不快不慢地揉搓。   “小羊。”   毛巾被政宗实拎开了,羊咲吓了吓,眼睛圆圆地瞪着政宗实,一副防御的姿态。   他是坐着的,政宗实站立,站在他敞开的两腿之间,颇为随和地接着给羊咲擦拭头发,动作很慢,看擦得差不多了,他放下毛巾,双手搭在羊咲肩上,一言不发,不知道说什么好。   四十岁,游刃有余的次数很多,欲言又止的次数很少,政宗实甚至明白自己欲言又止的是什么。   但是他要说什么?   说不要和小语在一起,不要去喜欢他,还是要说,叔叔有点嫉妒小语,礼物蛋糕都是叔叔送的,政语不费神不费力就能让你喜欢,他凭什么?凭他年轻有活力么?   政宗实几不可闻地叹了叹气,这些话到了嗓子眼,生生咽回去,何必徒增羊咲困扰。   羊咲没见过政宗实这般低气压,浑身都冒着寒气,他看起来不是生气,而是……不高兴,或者说,有点难过。   羊咲张了张嘴,声线微微发抖:“叔叔?”   政宗实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尽快调整情绪,苦笑道:“叔叔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躲着我?”   --------------------   大家晚好。   评论区我看了,认为进度慢但值得的话可以囤,弃文无需告知。   能力文笔有限,逐章订阅就好,作者只能按照自己既定的节奏,不接受写作指导,有缘江湖再见,感谢理解。   嘴下留情,不好的地方也许下一次就会改正了,只是目前我的笔力只有这样,一直在努力进步,希望能有更多人喜欢,不喜欢也没关系,嘴下留情。   之前一周春节真的很忙要干活聚餐佛了一下,不是全职作者我只能保证开V不坑,时速不高,实在抱歉,对追更读者磕头了,非常非常感谢包容理解。   更新基本上一周是1w以上,根据榜单调整。   全文字数没写完不好保证,不说空话,写完存稿会标上,燥候。   有幸能让你看见这篇文,希望能让你看得高兴。   祝各位生活愉快。 第54章   赛场欢呼声此起彼伏,天空一片灰暗,绿茵场一片泥泞,但瓢泼暴雨没有浇灭看台观众的热情,雷声和鼓声齐响。   下半场比赛即将结束时,腾跃进了一个任意球,此时距离比赛结束还剩五分钟,加上伤停补时也不到十分钟,加之天气恶劣、球员体力不支,这一球封杀掉对方翻盘的机会。   这任意球并不好进,听起来任意,规则繁多。由于锋励一球员在作战中手误触足球,腾跃获得一次间接任意球的机会。   政语是队长,担下重任把这个球踢出去,踢出去前需要商量战略。因为间接任意球不允许直接射门,在球进门前必须要先传球给队友,这一传便给了对手搅乱的机会,很多时候,对方排好的阻拦人墙跃起一顶,球就偏离既定轨道了。   黄教练估计也没想到踢中场的一个球员能突然灵活走位,把这个罚球给接好了,速速补脚,足球飞出去带着全队的期待从门框左上角擦边而入,守门员扑救无力,替补席的队友们立刻跳起来,互相拥抱鼓舞,提前庆祝胜利的到来。   教练组的委员长喜出望外,连连夸赞:“哎呀三十三号……方赫是吧!顶着巨大压力,进了关键的一球啊!政语也不错,稳定发挥,球越过人墙是关键的一步……这淘汰赛踢得太不容易了!后期训练要再加码!”   黄教练赞同道,“这小子平时没声没气的,刚刚一脚简直是一气呵成。”政宗实还在替补席看比赛,球进了,教练见他总算是舒展笑颜,黄教练忙对他贺喜:“政总,政语踢球是有一股狠劲儿的啊!”   “教练培养得好。”政宗实客气回着话,不露声色朝羊咲看过去,羊咲也被人拉了起来,大家伙儿围在一起转圈喝彩,给场上的球员打气。   羊咲被大家带着转了两圈,他就回座椅坐下了,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呆呆地望着赛场。   方赫是今年羊咲的同期队友。   羊咲知道自己应该高兴的,这场比赛赢了,下一场压力会小一点,晋级机会大了,他就能多踢几场球,稳定发挥的话,可以在赛季里获得更高评分。   但是……他在这场比赛的状态实在太差,而方赫给教练组留下深刻印象,黄教练说的高光时刻,大概就是如此,超出众望,一锤定音,赢下比赛。   而他因为逞能打乱了腾跃的进攻节奏,没办法心安理得同队友庆祝,他让教练和队友都失望了。   “羊咲,身体好点没?”何栎猛喝一口水靠着羊咲坐下,浑身的汗,教练在刚才进球后临时换下他,多上了一个后卫,接下来的十几分钟,腾跃在防线排人墙,不再进攻,围堵锋励拿球的人,守住优势。   “有点累。”羊咲皱眉问,“你怎么知道我身体不舒服?”   何栎愣一下:“阿鼠讲的啊,刚才中场休息你不在,他说你肯定病了,呃,他还骂了你几句哈哈,甭管,阿鼠就是很较真一人。不过你说你也真是,何必呢,一场比赛而已,别把身体搞垮了。”   一场比赛而已,羊咲固然清楚,是自己在钻牛角尖。   事已至此,羊咲长长叹一口气,往后一仰,像一滩泥,瘫坐在座椅上。   雨水从替补席的搭棚上沿着边缘滴落,空气里尽是草腥味,耳朵里也只有鼎沸人声,乌泱泱的乱成一团麻,鞋袜刚换掉就又湿了,裤腿也是,虽说羊咲习惯了各种恶劣天气下的球场,但他只想洗好澡、干干爽爽回到被窝里闷头大睡。   何栎瞧了瞧羊咲,看出他不高兴,能理解,开场就被换下,肯定不爽。   他拍拍羊咲的大腿,捏一捏:“别不高兴了——话说你这腿也太细了。”   羊咲斜目横他一眼,腿往另一侧移开,何栎笑嘻嘻地逗他说“让爷摸摸”,得寸进尺又扑上去抓住,和羊咲打闹一阵,余光里注意到有人朝他们走来,何栎就着趴在羊咲腿上的姿势,看见地上一双黑色漆皮马丁靴,他再抬头一望,男人居高临下,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   “诶,政叔叔,好久没见到你啦。”何栎放开羊咲,冲政宗实一笑,面对长辈并不生怯,自然大方。   政宗实和煦地笑起来,上下打量:“嗯,踢得不错……怎么感觉你又长个儿了。”   “怎么可能嘛,又不是小孩子。”何栎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政宗实进入棚内,收起伞,雨珠掸落在地:“是吗,前段时间和你爸妈聊了几句。”   何栎干巴巴地笑,笑容渐渐僵化,绕是平日打哈哈信手拈来的他,现在也没敢回话。   政宗实不怒自威,直勾勾的视线渐渐令他不自在。   他想起前段时间,从他爸的办公室里找到的关于政语母亲的资料,他现在也不知道政语看了之后有什么想法,政语没再和他提过这事儿,而政家父子是什么情况,何栎也没底。   他只是帮政语忙,没想那么多。   他拿到资料的时候,得知政语的妈妈生他那天就去世了,也吓了一跳。   “诶,政叔叔。”何栎抬手揽过羊咲,灵光一现转移话题,“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有空还想吃那个尖椒炒肉,可香了。”   “今天就行啊,今晚跟小语来。”政宗实拄着长柄伞,身后是雨幕,他视线款款落在何栎的手,慢慢移至羊咲脸上,羊咲敏锐地偏头躲开他。   政宗实说:“羊咲也来吧。”   何栎吞了吞唾沫,和羊咲相视一看,何栎没想政宗实真答应他,给自己挖了个坑似的,正犹豫着怎么拒绝,一声划破天际的哨响结束了比赛,三个人齐齐向赛场看去,毫无疑问腾跃以一比零的微弱优势赢下了这场艰难的比赛。   比赛结束已经是傍晚五点多,冬季天本就黑得早,加上连绵不绝的中雨,天空如一团浑浊的墨,支持锋励的观众们散得很快,而腾跃的观众席吹着口哨笑哈哈,形成鲜明对比。   交手方互相握手告别,寒暄完毕,场上的腾跃队员疯了一般朝替补席跑来,带着不绝于耳的欢呼声。   何栎把羊咲拉起来,迎面撞上几个好哥们的拥抱,黄教练一个个地去摸摸脸、拍拍头,怜爱地说着“很好很好,再接再厉”,有几个球员认出政宗实,纷纷来打招呼,十多二十个人挤在一团,其乐融融的氛围,政宗实找不到机会再和羊咲说话。   “咩咩——!”   这一声呼喊叫得大伙儿都微微怔了一下,政语和锋励的几个朋友聊了几句才跑下场,在雨中意气风发的模样,健步如飞,目标很明确,羊咲甚至没来得及退开步子,政语这个大块头就朝他扑上来,两手一抱,圈住他的腰往上一兜,羊咲的双脚悬了空,他倒呵一口凉气,瞳孔惊惧放大,被迫凌空转了三圈,天旋地转之际,政语把他放了下来,兴奋极了:“赢啦,咩咩,我厉害吧?”   “哎哟喂——”坚果捂着眼看不下去率先吐槽,“受不了你们小情侣了……”   “啥小情侣?我靠不是吧!”   ……   大家开着玩笑,羊咲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奈何人多,他不想把快乐的气氛搞砸,握了握拳头又迫不得已放松,烦躁无从发作,小声地敷衍说“厉害”。   政语满意地弯起眼睛,搂着他肩膀,食指拇指轻轻捻住他的耳垂,人群里他轻而易举找到政宗实的视线,他爸给他发的眼刀不张声势,外人看来一如既往面容和善,挂着令人尊敬的慈爱的笑容,语气也不严厉:“小语,公共场合收敛一点。”   羊咲闻言向政宗实望去,政宗实很快捕捉到他的目光,难得羊咲没有躲开,眼神清明,眼下的痣一动不动。   几秒后,羊咲垂下了眼眸,原本让政语搂着的僵硬的身躯慢慢软下来,任由政语一边和其他人聊天,一边又是捏他耳朵,时不时还碰他头发,手指在他右侧脸颊随意抚来抚去。   两个人靠得愈发近,一丝一毫政宗实也观察得很清楚。   “政总,难得您来,这边教练组想合个照,您看方不方便?”黄教练走到政宗实跟前,隔断了他的视野,问。   公事公办,政宗实没有拒绝,到场地另一侧合完影,黄教练在他耳边聊着政语训练状况,政宗实安静地听,黄教练讲完,政宗实静默片刻才沉着嗓子道:“教练,劳烦你多注意一下球员之间的关系,我送小语来,是让他踢球的,不是谈情说爱的。”   黄教练错愕半秒,恍然大悟,一拍额头:“哎!政总您说得对,回头我就跟大家立规矩,您放心。”   --------------------   插个题外话,不知道有没有宝宝平时爱看足球比赛啊(不知道这种是可以在作话里聊的吗,不用理我也行,就是突然好奇了O3O 第55章   “好久没来了!”门一打开,何栎欢呼雀跃地蹦入屋内,政宗实给他和羊咲都拿出一双干净的棉拖鞋,何栎三下五除二地换好,拉着政语去客厅,“来来来,打游戏,手柄给我一个。”   “谁要跟你玩。”政语翻个白眼,他回头寻着羊咲,圈着羊咲手腕,“咩咩,来来来。”   何栎熟练地拉开茶几抽屉,随机拿了三个手柄出来,“这么多,给,拿着!”他兴奋地往沙发一摔,吩咐政语把显示器打开,连上手柄,政语点开了FIFA。   “羊咲会玩吗?”何栎问,“你不会的话,我们玩合作模式吧,玩几轮就会了。”   “没玩过,你们玩我看一看就行了。”羊咲说着,回过头朝厨房看去,政宗实已经在厨房备菜了,厨房的推拉门掩上一大截,能听得见洗菜冲水的声音。   视线被一只手遮挡,政语轻轻捂着他的眼睛把他拨了过来,手柄塞在他怀里,指着按钮,“咩咩你学一下,L键R键,不同转向会有不同动作触发,右边这几个图形也是操作键,待会你看着我俩怎么弄。”   “这一时半会怎么学得会!”何栎操作着游戏设置界面笑了笑,“羊咲你随便弄,我们兜底,就这样。”   游戏稀里糊涂地开始了。   FIFA是大型足球模拟赛,画面和音效仿真效果和真实赛事十分贴近,主画面和足球比赛转播一致,能够高空俯瞰看场上二十二个小人来回跑动运球。   羊咲没玩过这类游戏,握着手柄掌心微微出汗,随意推了几下按钮,似乎没有多大影响,只好在一旁听着何栎和政语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战术——也许是战术,羊咲不清楚,只觉得这游戏操作太复杂,甚至在一旁观看都没看出个名堂,只知道球到哪儿了,至于它是如何通过手中的小设备传来传去的,羊咲一头雾水。   两个人玩得很高兴,无法分神关心他。   羊咲往后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陷在沙发里,耳旁除了音响发出的解说,还有很细微的切东西的声响,声源在厨房。   “欸欸!咩咩接一下!”政语突然大叫着丢下自己的手柄,两手伸到他面前,覆盖上羊咲的手,羊咲被他吓了一跳,呆呆地让政语替自己操作。   羊咲不知道政语是如何旋转操作杆又是如何抓着他的手指在四个小按键上来回拨动,屏幕里的球呼啦啦地飞,政语身上的兴奋的热气也扑在他肩颈,好像被他的高涨的情绪带动着,看着那颗球落入网内,羊咲长舒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   等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坐在了政语的两腿之间,羊咲扭了扭身子,“政语——”   “别说话,玩就是了。”政语截住他的话头,下巴压着羊咲一边肩膀,由后往前抱着他,贴着他的背。   被晾在一边的何栎意味深长看了羊咲一眼,憋住笑接着打游戏。   政宗实端着调好火锅底料的一大兜汤汁,从厨房一出来便是看见三个小孩打游戏打得忘乎所以,政语像八爪鱼一样黏住羊咲。   “小语。”政宗实喊着儿子的名字,听见政语大声地说“诶”,政宗实走到客厅吩咐他,“过来把碗筷和酱料全部拿出来,还有电磁炉,把火锅煮上,食材端出来摆好。”   “马上马上。”政语敷衍道,手掌依然包裹着羊咲,操作着羊咲的手柄。   “现在就去。”政宗实语气加重了些,何栎小心地觑眼政叔叔,拿脚蹬蹬政语,政语不耐烦踹回去,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羊咲也感受到了政宗实的低气压,“叔叔,要不我帮你吧……”   羊咲说着就要挣脱政语站起来,政语立即揽住他的腰,“你去什么去?”   他说完就松开羊咲,踩着宽敞的沙发从羊咲身后绕过去,趿拉着拖鞋进了厨房。   何栎大气不敢出,悄悄挪着屁股往羊咲那边靠了靠。   “玩的什么?”政宗实反手解开围裙绳子,把围裙摘了下来,随手挂在餐厅椅子上,屋内开了暖气,因此围裙之下只有单薄的一件深蓝色衬衣,衣摆束在黑色的西裤里,身形极好,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便去给小孩们做吃的了。   何栎讪笑答着:“就是一个足球游戏。”   政宗实若有所思点点头,也坐了下来,朝羊咲摊开手心:“给叔叔一个手柄,切回双人。”   何栎愣了下,退掉当前进行的比赛:“叔叔你也会玩啊?”   政宗实握着手柄,手柄在他手中显得尤为小巧玲珑,他放松地笑起来:“我买的我不会玩?”   他说的倒是没错,从小到大政语的游戏玩具都是政宗实给带回家的,此类电子游戏也不例外,每一款游戏价格说高也不高,但在购入前,他会充分了解试玩,以确保游戏内容适宜、可玩性高。政宗实从不反对政语打游戏,游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进手脑协调性,当爹的只是不希望儿子沉迷于此,因此政宗实不会购入正反馈过于频繁快速但没有实际内容的品类,比如一闯到底的跑酷。   他打开控制器设置界面,屏幕跳出一个手柄的平面图,平面图左侧则是可触发的动作一览表,都是足球这项运动的术语,不同动作和手柄操控钮之间如何匹配,十分清晰。   “记一下,这是进攻的几项操作,这是防守的。”政宗实在羊咲耳边仔细解释,气息吹得耳朵发痒,“比如说,拿球进攻状态下,按下圆形这个键,人物就会射门,或者头球。”他操作给羊咲看,又把手柄交还给他,“试一试,不难记。”   对着这个示意图,羊咲这才恍然大悟,动作都是常见的,操作也符合人的思维习惯,不难记,十来分钟,羊咲能熟悉手柄的使用了,何栎开了一局新的比赛,依然是双人合作模式。   新手上路,羊咲两只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大屏幕,睁得可圆。   政宗实家的电视显示屏是4K的,细节都很清楚,羊咲第一次玩这类模拟游戏,感到新奇,手上的动作很谨慎,偶尔会反应不过来,必须要全神贯注。   相比之下何栎轻松得多,和政宗实唠嗑。   “没想到政叔叔还会的挺多。”   政宗实碰了碰羊咲的手,提示他换操作,“适当地与时俱进,不然和你们年轻人都没话讲了。”   何栎:“哎怎么可能,政叔叔老当益壮嘛。”   “……”   政宗实笑而不语,目光落在羊咲的手指上,黑色的手柄和修长瘦削的手指互为映衬,但羊咲或许没有适应手柄的握法,仅仅用两只拇指控制来回移动控制所有的键,毫无章法。   政宗实看了一会,一边说着“食指挪上来控制左右的四键,拇指推LR杆”,一边挑着他食指给他调整位置,直至拇指与食指在手柄上摆成一对“C型”。   羊咲学着调整握姿,玩游戏出了点手汗,政宗实一摸,手指都是冷的,他捂上去,“怎么这么凉?”   掌心的热度由高至低传递,羊咲注意力原本在游戏里,却不自觉地分散出来一部分,大脑混乱,一时无法作答,何栎在身旁急切喊着让他接应传球,羊咲一下子懵了,政宗实便顺势按着羊咲的手,两手交叠,在手柄上完成了操作,显示屏里的球员接过球急停后,三触转身,越过对手完成一记华丽的射门。   “……进球了?!”羊咲惊讶地看着政宗实,愉悦地笑了起来,眼下的痣随之一抖。   手是被人抓住的像牵线木偶般,但是又格外清晰每一个操作是如何在政宗实的引导下展开的,羊咲很高兴。   “嗯。”政宗实望着羊咲的眼睛,笑了笑,捏了捏羊咲的冰凉的手,神色柔和地告诉他,“小语会的,叔叔都会。”   而且能比政语做得好一百倍。   政宗实到底没有说这种盲目自大又耸人听闻的话,强行压下内心莫名冲上来的浮躁,控制好了自己的脸部肌肉作出一副慈爱的模样——这么多年最擅长这个,扭曲的坏情绪和心口翻腾的酸水尽数吞回肚子里。 第56章   “我说这雨是下个没停了!”吃完饭,何栎哀叹一声,望着阳台。   “待会再走呗。”政语说,从电视柜里掏出一箩筐的光盘,“选个碟。”   阳台和客厅之间有一扇玻璃门,能看见阳台一角的植物,暖光灯照耀着,叶子根茎随着倾盆而落的雨珠摇摇晃晃。   而阳台之外,雨雾太大,楼与楼之间相间甚远,除了远处楼房的灯光外,便是幽黑夜空里的时不时闪出的雷电,令人胆寒。   这雨不像夏季暴雨,来的快去的快,它的降水量由小到大,下得格外均匀,洗刷着城市所剩无几的热量。   街上的树木叶子落光,政宗实阳台的植物也被雨打弯了头,吃饱水但生长不起来了。   家庭电影的声音不大,何栎随手挑了一个文艺片的碟,除了屋外的雨声,电影里也在下雨,潮湿的气息四面八方环绕着。   客厅只留下一排暖黄色的吊顶灯,政宗实给鱼缸插上电,恒温养鱼,又冒着雨在阳台把几盆珍贵的植株往屋内搬。   政宗实动作很轻,以免打扰到三个人,在沙发一侧的立柜上整理他的植株。   在几盆湿漉漉的绿叶盆栽之间,有羊咲送他的仙人球,秋季是仙人球的成长期,政宗实隔几周用一次复合肥。   如今刚到家的小球已经长大了不少,期间政宗实换过一次盆,原先的素色陶土碗变成了一樽瓷质兔子墩,兔子呈坐态,两手抱着一个花盆,盆上便是这一颗小球。   整只花盆的形象很生动,仿佛在绿丛之间真的有一只小兔子躲在宽大的叶片之下,尤其在室内的橘黄色暗光下,颇像格林童话的封面,十分温馨。   政宗实越看越喜欢,随手拍了几张照片,挑选一张角度最好、能将兔子的憨态和仙人球的可爱尽收眼底的图,传上了朋友圈。   配文他想不出来,单发又略显单调,他退出编辑界面,把几张照片都发给了羊咲。   客厅里连续传出几声特殊的信息提示音,声音微弱,但在一片寂静的雨声里,存在感极强。   这和普通的消息提示音不同,时间更长一些,以至于政宗实连发的三四张图片,拖出了长达一分钟的提示音。   “特别关心啊,羊咲。”何栎本来就没多认真看电影,一听这声音马上反应过来,开玩笑道,“你特别关心谁了?”   他说着就想去夺羊咲的手机,中间让政语挡住,政语骂他一句:“你有毛病么。”   慌忙之际,羊咲下意识朝政宗实那边瞄过去,政宗实却只是倒腾他的植物,心无旁骛的姿态。   羊咲把手机揣入口袋,面对何栎和政语双重目光,咽了口唾沫撒谎说:“就是家长而已。”   “还有门禁啊。”何栎表示理解地点头,又嘲笑政语:“我还以为谁呢,哎哟政语你别不高兴了,都说了家长而已。”   政语没说话,抱着一张枕头,专注于电影,何栎觉得没劲,也就没再嘴贫。   “我去一趟卫生间。”   羊咲匆匆起身,在浴室里打开了手机,羊咲的手机常年处于响铃状态,不敢设为静音或震动,最开始是怕羊从容给他发消息他没看见。   给政宗实设置特别关心提示音,羊咲只不过是设给自己看的。   羊咲很在意微信备注、消息提醒、置顶、聊天背景等诸如此类旁人觉得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会一项项调整为心满意足的状态。   而政宗实和他的聊天背景是最原始的一片灰白,其余聊天框里都有对方的照片或者各类壁纸,只有叔叔的聊天框什么也没有,他给政宗实原先的备注“叔叔”也删掉了,只留下政宗实自己的微信名,政宗实的微信名字就是政宗实三个字,赫然醒目。   仿佛这样就是特别的,在他的好友列表里,独一份的存在。   但羊咲没有想到政宗实会在这个时间段给他发消息,他有些紧张,打开小红点,看见政宗实发来的几张图片。   图片几乎都是一样的,是羊咲送给政宗实的仙人球,被养得很漂亮,羊咲很高兴叔叔能够如此重视他微不足道的礼物,但他又控制不住地感到失落,觉得自己多虑了,叔叔其实没有什么事情要讲,发微信分享给他,只不过是因为不想打扰他们看电影,而他因此跑来浴室,倒显得做贼心虚。   他懊悔自己小题大做,索性坐了下来,在马桶盖上,把几张图片都存好,又选中一张他认为最顺眼的图片,回复道:好可爱,像森林里的小精灵。   发完,他迅速关掉手机声音,生怕一会儿政宗实回复他时,浴室里又回荡起这一令他尴尬的铃声。   然而政宗实没有再回复他了。   羊咲没有着急回客厅去,怕穿帮,在浴室里刷一阵手机,顺便看看朋友圈。   一打开朋友圈,跳出来的第一则动态,发布时间显示为“刚刚”,发的人正是政宗实。   政宗实将刚才发给羊咲的四张图里选了一张,配文“森林里的小精灵”。   浴室里没有进暖气,空气中飘散着柠檬清新剂的味道,不是劣质的香精味,而带有一丝丝酸甜,淡淡的,不仔细体会闻不出来。   羊咲穿的不多,在陶瓷马桶盖上坐着,手脚是冷的,头脑却热的不行,一颗心在狂跳,就像初次尝到一点暗恋的滋味,和清新剂的味道很像。   他不知道该不该点赞,点赞会不会让政语看见?   他很害怕政语发现他鬼鬼祟祟地在浴室里给政宗实的朋友圈点赞,羊咲光是想到这个,就放弃了,关闭手机,抬眼看见门把手微微向下旋动,羊咲以为是政语或何栎,赶紧起身按下冲水键,门口迅速闪进一个人,又把门关上了。   “叔叔?我刚刚——”   政宗实打开水龙头,冲洗双手的泥土污渍,笑说:“躲厕所里做什么,不和小语他们看电影?觉得无聊?”   “才没有躲。”羊咲本能地反驳,几秒后,他想到何栎在客厅说的那句话,他不晓得政宗实听懂没——叔叔应该不懂吧,特别关心是可以设置专用消息通知铃的,别说政宗实了,他自己身边都没有人会干这种蠢事。   “只是和我爸爸打个电话。”   进来之前,政宗实在门口站了半分钟,没有听见一点说话的声音。   他仔细搓掉指缝的泥泞,不响,关上水龙头,浴室安静下来,隐隐约约听得见家庭电影的台词对白,政宗实撑着盥洗台,道:“你送的仙人球长得很好。”   “嗯,我看见了,”羊咲担心政宗实会问起铃声的事,但政宗实没有,他微微喘了口气,笑起来,转着手里的手机把玩,“比我在公寓养的那个要好,长得好大了。”   政宗实顿了顿,告诉他:“施肥有讲究,再养一段时间,也许可以开花,可惜冬天到了,开花得等明年。”   “仙人球会开花吗?”羊咲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觉得仙人球好养活,不怎么费心思打理也能安然无恙,在气候干燥寒冷的北方,不会像许多绿叶植物那样枯黄焉巴。   仙人球总是很坚强、朝气蓬勃。羊咲偶尔趴在窗台对着这颗绿绿圆圆的植物发一会儿呆,会很安心。   “会,只不过机会很小,但值得试一试。”政宗实抽出几张纸巾擦干净手,从镜子里和羊咲对视一眼。   羊咲看着政宗实,政宗实不做表情时,非常严肃,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眼中的阴翳散不开,对待植物仿佛对待课题作业,并不满意当下的生长结果。   “万一我送给叔叔的仙人球品种不好,开不了花。”   “开不开花和好坏倒是没有关系,只和种类相关,而且仙人球本身是很难开花的。”政宗实轻声重复道,“但就算机会很小也要试一下,”他转过头看向羊咲,“应该会很漂亮。”   浴室门再一次被打开,似乎是掐准话音落下的时刻。   政语好整以暇杵在门外,政宗实淡淡看着他,并不意外,也许在门外听了好几分钟。   政语和他暗中较劲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而且越发猖狂。   让政宗实时常升起一阵危机感,说不上来,脚踩棉花般虚浮。   “咩咩,过来看电影了。”也许是没有听见政宗实和羊咲聊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题,政语只是扯过羊咲的袖口,带他出去,羊咲没有什么理由继续待在浴室,挪着步子跟出门。   走了一段距离,政语在羊咲耳旁自我嘲解般叹气:“你知不知道我对这个浴室都有心理阴影了,咩咩。”   羊咲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政语耸耸肩,语气飘飘然,“没什么啊,就是之前我爸和羽京叔叔在那造爱*,让我碰见了而已,可能他们都不是一次两次了,毕竟是长辈嘛,我会被吓到啦。”   “之前”一词的指称是模糊的,“造爱”一词的内容是露骨的,撕碎掉羊咲朦胧又单纯的情愫。   羊咲稍稍因政宗实一条朋友圈而雀跃的心再度被拽回湖底,面对现实。   叔叔对他很好,可能是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比如他和政语关系好——但唯独不会是因为像他一样的喜欢。   两个人之间压根就没可能,羊咲其实很早前看清了这点,只是最近叔叔似乎和他更亲近了些,让他又爱又怕,沉溺其中,像极了一段健康的、会有结果的暗恋,哪怕结果是一句拒绝的话。   然而他的感情是病态且没有结果的,怎么能喜欢比自己大接近二十岁的男人?   羊咲一直逃避追问,严肃的问题,思考起来费心费神,而且没有意义,思考了也不会让他不再喜欢,痛苦地纠结不如随心而去,他本身也不是很矫情的人。   唯独的意义只在于,羊咲明白这不是单纯的依赖,在政语光明正大说出造爱两个字时,羊咲应激般想到,很多个没有即刻入眠夜晚,叔叔就是他的幻想。   未经人事的幻想很简单,永远是政宗实的那一双手,粗砺的手给他的腰做按摩时,就好像在磨砂纸上抚摸,会有点痒,也会很舒服,身体和平时反应不一样,想要叔叔抱抱他,也想要叔叔安抚他。   只是用手。   他想象不出来更多的画面。   但是叔叔会和其他男人拥有更多的画面,像政语口中的羽京叔叔,和政宗实年龄相仿、志趣相投。   政语偏过头,单眼皮透着冷淡不屑,一副无所谓又吊儿郎当的神态,让人不舒服,肉眼可见羊咲愣住了,嘴唇翕张却没吐出半个字,政语满意了,按着羊咲肩膀坐下:“大人的事情,咱别管了,看电影吧,暂停好久就等你了。” 第57章   半夜时分,笔记本屏幕右下角跳出一则整点提示,不知不觉时间已过零点,系统小助手贴心地告诉政宗实:注意不要长时间用眼哦。   政宗实点了叉关掉提示,下楼到客厅,意料之内,三个人横七竖八地在沙发里睡着了,而屏幕上的电影早已黑下去。   政语经常带朋友来家里看电影,时间多半是晚上,影片都不是商业片,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有些甚至没有国语字幕,叽里呱啦的,政宗实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时长多为两三个钟——所以很少有人真心实意来陪政语看电影,这是一项体力活,他们看着看着就舒服地睡去。   政宗实没少碰见这种情况,何况白天他们才踢完球,本身就很累了。   屋内暖气开得太猛,阳台的玻璃门腾起雾气,政宗实倒了一杯水,略过沙发上三个小孩,走近阳台,大猫似的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屋外雨停了,小区一片幽静,屋内微弱的暖光映在玻璃上,政宗实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拿出手机,天气预报显示气温只有零下三度,没有降雪,污染指数很低,空气难得清新。   政宗实喝完热水,身后有了一点声响,何栎揉着眼睛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刚想说话,看见政宗实对他做了一个嘘声手势,又朝他招招手。   何栎睡眼惺忪地走过去。   政宗实用气声问他:“你现在回去?很晚了,有人来接你吗?在这睡一晚也行,有多的房间。”   何栎摇摇头,也跟着放低了声音,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叫醒另外两个人就好了。   “不用了叔叔,我自己打个车就好了。”   政宗实没有强留,何栎套好里三层外三层的棉服,临走时,政宗实让他开关门小声一点,到了家,要何栎父母给他发一则短信报平安。   政宗实又喝了一杯热水,站在沙发旁,看着政语和羊咲各自躺在一侧,呈七字型,脑袋挨得很近。   在叫醒与不叫醒羊咲之间,政宗实考虑了五分钟。   他放下水杯,从政语房间把被子搬出来,给政语盖上,动作很轻,政语睡眠向来很好,随时随地能睡着不说,睡着了几乎就会睡死过去,除非他自己睡饱了,轻易不醒来。   政宗实观察着,儿子依然在熟睡,不像有假。   他靠近了缓缓蹲下,羊咲的呼吸很平稳,睡着时神态有些严肃,上唇微微含住下唇,沙发皮是硬质的,羊咲的半边脸压着沙发,脸颊肉堆出来一点,暖气烘着,两腮泛着粉红。   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用指腹摸了摸羊咲的耳朵,轻声问:“小羊?起床了。”   羊咲没有丁点儿反应,政宗实拇指的力气大了点,捏着他的耳垂,叫他的名字:“羊咲。”   小孩皱了皱眉,眼见着似乎要醒来了,一秒后又没了动静。   政宗实第三次叫羊咲,声音动作还是很轻,羊咲没有醒过来,必定是进入了深度睡眠,政宗实如是想着,手扶稳羊咲的腰,托起他的身体。   室内,羊咲只穿了一件宽松的薄长袖,政宗实也不过是一件家居短袖,能感受到手臂上逐渐传来的温热,隔了一层布料。   他拉起羊咲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毫不犹豫把人抱了起来,羊咲像一个大型挂件,被扛起来的时候,他肩膀一抖便醒了,深呼吸,迷糊之际睁开眼,一片昏暗,意识到脸埋在其他人的肩颈,闻到很清新的焚香气息,淡淡的柑橘调,而忽然的凌空让他没什么安全感,搂着政宗实脖子的手不由自主抓住了衣领,像是现实发生的,又像是在梦中。   记忆里,在很小的时候,羊咲很喜欢被大人抱起来,和大多数孩子不一样,妈妈总说:“人家小孩被阿姨叔叔抱着会哭,宝宝完全不会呀?谁都可以把宝宝抱走,妈妈岂不是好伤心的呀?”   母亲并非甜美柔和的女人,但和小孩儿说话的语气习惯性变得嗲里嗲气、连哄带骗的。   羊咲无视妈妈说的内容,实际上也不怎么能理解,张开双臂仰着头,又委屈又着急,直说“要抱、要抱”。   妈妈累了不肯抱,羊咲就会对家里其他客人张开手要抱,倔强的模样惹得哄堂大笑。   妈妈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儿子这么喜欢被抱起来,手酸脖子酸,抱出门逛街实在辛苦。   其实羊咲只是觉得,在大人的怀里才能和大人的视线平齐,他能看清妈妈的脸,所以谁来抱他都可以。   而被牵在地上走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两条腿,来去匆匆,时不时视线完全被遮挡,没有安全感。   羊咲很久没有梦见妈妈。   醒过来时,周遭一片漆黑,陌生的房间令他心跳漏了一拍,瞬间清醒过来。   身上盖着轻薄的被子,不冷,暖气始终萦绕着,却并不干燥,格外安静,听得见加湿器喷雾嘶嘶的声响。   但周围太黑了,羊咲本能地发怵,在枕头下面摸不到手机,立即掀开被子,身上穿着的衣服质感也是陌生的,睡衣睡裤都被换掉了,换成了亲肤棉,很柔软。   他离开房间,走廊墙壁底端的夜间感应小灯倏地亮了起来,一条走廊上有三扇门,穿过短短的走廊便是楼梯,视线可及,羊咲缓过气,明白这是叔叔家的二楼,他之前上来给政宗实拿过被子。   羊咲不清楚现在是几点,手机估计落在沙发,他懊悔睡太熟了——但实在是睡得很好——竟然在政宗实家过了夜。   他正打算下楼去,对面主卧的门忽然被打开,里面的开着灯,隔着走廊,羊咲看见政宗实从屋内出来,穿戴齐整,一件紧身的黑色长袖立领运动衣,放松状态下,胸肌依然鼓鼓的,衣服材质或许是速干的,薄得恍若无物,很衬身型。   “……醒了?现在还很早,可以再睡一会儿,等叔叔回来做早饭。”政宗实说。   羊咲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他见过很多好身材。   足球场上,尤其是夏天的比赛,运动员一下场就会脱掉短袖,赤着上身只戴一件完全贴身黑色小背心包裹住胸部,虽说背心是用来检测心率等数据的,但比完全不穿衣服更具有裸感的是只穿了一点衣服。   对着一群身着性感小背心的球员,羊咲并不觉得不妥。   运动衣、运动装备,在他眼里一样都是工具,就像工程师不会认为图纸很性感,他不会认为紧身运动衣有什么奇怪的。   可是,羊咲还是悄悄侧过头,两只手想放入口袋,睡衣没有口袋,他甚至不晓得是不是政宗实帮他换的睡衣。   一阵脸热,羊咲问:“那个,叔叔,现在几点了?”   政宗实不语,朝他走了过来,越走越近的时候,羊咲欲往后退开,而一想起政宗实三番四次让他别躲,羊咲不愿表现得太明显,杵在门边,政宗实朝他轻笑了一下:“怎么连鞋都不穿?”   政宗实从他身边擦过进入屋内,把灯打开,黑漆漆的房间变得敞亮,布局清晰可见,这间房原是没有窗子的,所以格外漆黑。   政宗实弯腰从地上捞起棉拖鞋,放在羊咲跟前,羊咲利索地把脚缩进去,听见政宗实缓慢地说:“你让我想起小时候。”   羊咲一怔,他没听过政宗实讲自己的事情,更别提小时候。   他没说话,政宗实的声音和情绪一样平和如水:“我小时候半夜起床,也经常忘记穿鞋,就跑到阿姨房间里去了,想找我妈,但是找不着。”   “哦……暖气很足吧,不会冻着,不然第一件事情就是穿鞋。”羊咲想了想,他在自己家起床要是光脚会被瓷砖地冻得跳起来。   他用毛拖蹭了蹭地板,温吞地说:“这里暖气就很舒服,连地板都是温热的,不冷。”   政宗实似乎没想到羊咲会这么说,啼笑皆非地望着他,羊咲朝他点了一下头,表情十分确信、胸有成竹,夸赞暖气很好,睡得很香。   静默几秒后,政宗实没忍住笑了出来,叫他的名字。   “羊咲。”   “嗯?”羊咲应声。   “……没什么。”   政宗实收好情绪,他本想说在羊咲不以为然的瞬间,他回忆起童年不好的时刻似乎没那么心凉。   政女士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政宗实已经慢慢不那么介怀母子关系之冷漠疏离了,母子二人的关系略有缓和。   何况人也上了一定年纪,吃的盐多了,过往皆为落花流水,没有什么非得你死我活的爱恨情仇。   再者,小时候政宗实没有恨过政女士,他只恨过自己不够伶俐,得不到政女士的欣赏喜爱,不是一个合格的小孩。   慢慢长大,认识到他不是那般差劲后,童年的创口被纱布裹起来,已经不会再发疼。   只是没办法和潜意识作斗争。   身体不好、或者情绪很差的时候,政宗实会反复梦见自己赤着脚在空荡的别墅里走来走去,仿佛没有尽头。   昨天夜里他又梦见了,没有睡好觉,今朝起的很早。   但其实真正的记忆里,政宗实没有印象地板是凉的。   家庭硬件设施一向很好,即便是三层楼的大房子,到了冬天晚上暖气是不会断的,整个屋子暖洋洋,墙壁和地板,都有水循环加热系统供着。   保姆有意无意提到过,政女士抽空会看监控,有时候发现政儿半夜起床担心你冷,所以让我冬天夜里也把地暖全部开了。   保姆总是嗔怪他,“别老是光着脚跑出来,要吃家什的呀!”   吃家什其实就是挨家里人骂,但政女士从未因此责骂过儿子。   很模糊的记忆,脑海里突然闪过。   他不确定有没有这么一回事,保姆是不是这么说的,但他确信地板绝对是温热的,他冬天起夜时向来懒得找鞋子,却不会被突然冻到。   梦里永远很冷,反复地做梦,潜意识修改真实的记忆,把痛苦不断复述、描绘、加深,似乎确有其事——沉溺痛苦如此容易。   这样的痛苦延续得漫长,每回梦见此番场景,政宗实醒来都要缓很久。   好笑的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提醒过他,正因为地板是热的,赤着脚走很久很远,都没有关系。   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原来释怀只在一个瞬间而已。 第58章   羊咲又回屋眯了一会儿,凌晨五点半,天依旧漆黑,政宗实在小区外跑了几圈回来,出了一身汗,心情轻松不少。   羊咲在二楼洗漱完,他把羊咲的衣服还给对方,内里打底的长袖已经用烘干机烘干了,衣服软软的,散发着熟悉的味道,平时靠近政宗实也能闻得见,是他家洗衣液的香气。   羊咲道谢,抱着衣服欲言又止,政宗实笑说:“昨晚我帮你换了睡衣,没想到你睡这么沉。”   要说昨天的睡眠的确很好,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虽然醒得早。   可政宗实这么一说,羊咲想象叔叔把他背到二楼卧室又替他脱下衣服裤子,不禁臊得很,“……叔叔为什么不叫醒我。”   语气中带着一点儿嗔怪,羊咲解开睡衣扣子,反正政宗实也不是没看过他的身体,羊咲这会儿倒没有像在更衣室里那么别扭了,听见政宗实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没叫”,羊咲快速穿好自己的衣物,又换下睡裤。   政宗实的目光轻易往下移了一截。   昨天夜里给羊咲换睡衣的时,卧房没有开灯,仅有门外的走廊夜灯开着,光透入卧室,政宗实不愿闹醒人,动作格外缓慢,泛着暖黄色光线的肌肤一帧一帧在眼前露出。   政宗实从未知道,原来他的忍耐力是如此之高。   对着酣睡的人没有多余的念头,对着裸露的肌体没有下流的情思。   政宗实小心翼翼给他换好衣服,用手摸了摸羊咲的脸,很珍惜地亲吻他的眼角,拇指揉一揉唇朱或是鼻梁骨,慢慢羊咲睡梦时紧紧锁住的唇瓣放松下来,睡颜变得安宁,看起来没那么焦虑紧张。   而羊咲醒着的时候——政宗实视线轻轻扫过他的股尖,幺裤*包裹得很紧致,在他跟前左右晃着,最后让运动裤遮挡。   “小羊。”政宗实蓦然开口,把身后的房门轻轻往后推去,咔哒落锁很清脆,“叔叔问你一件事。”   羊咲下意识瞄了眼门,望向政宗实,面露疑惑。   政宗实却靠着门,好一阵没有讲话。   羊咲心跳很快,无法应对政宗实突如其来死水一般的沉默,担心政宗实是不是察觉出点什么?还是他昨晚说梦话了?   “叔叔,我,”羊咲扯了扯衣袖,把衣服捋清了,“我饿了,想吃早餐,什么事情不如一会再说……吧?”   政宗实闻言,没有把话问出口。   “嗯。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走吧,带你去尝一家早餐店。”   他重新打开门,两个人轻悄悄地走到一楼,政语像一颗蚕蛹,缩着脑袋在被窝里睡得猪仔般安然。   离开家,电梯下到一楼,政宗实才想到一个圆场的由头。   政宗实说话的声音适才抬高了一点:“叔叔刚刚想问你,昨天比赛为何发挥失利,怕你觉得我是在问责,所以想了想又不好说了。”   此话不假,的确担心羊咲心情还受比赛影响,最终没提。   羊咲低低地“噢”一声,记起那夜跑了几趟厕所的糟糕事,以及政语说的话,摇摇头,“就是肚子有点不舒服,以为可以硬撑着。”   “吃坏东西了?”政宗实问,“前一天晚上你和小语一起吃的饭,是有什么食物过敏了,还是着凉了?”   羊咲懊恼道:“那天晚上回去肚子饿,又点了粉,应该不是政语那顿饭的问题。”   政宗实会意:“外卖不干净。”   二人来到小区附近的早餐铺,装潢简单,空间狭小,桌椅摆在包子蒸笼台的外头,里边几平米都是佐料坊。   天还未亮,人也不多,各自安静地吃饭,唯有铺子里做早餐的声音哐哐当当,蒸汽呼呼往外冒着,雾蒙蒙很快便在冷空里散开。   “诶,宗实你来啦?”一个身材瘦削的大叔从早餐铺子里探出头,腰上系着黑色围裙,“老久没看到你了,吃什么?”   “两个肉夹馍,再来两碗小米粥,吃完再打包一份一样的。”   政宗实扫码付钱,老板爽快应下,在清冷的街道上只听得见老板的大嗓门,“半肥半瘦,加青椒和鸡蛋,对吧?”   “有一个不加,打包的加。”   “得嘞!”   老板干活十分爽快,剁肉时哒哒哒就结束了,割开馍饼,将肉填进去,塞得满满当当,汁水横流,握在手里还是烫呼呼的,热气直冒,香气四溢,直钻鼻腔,羊咲咬上一口,身子很快暖和起来,他惊呼一声:“好好吃!”   政宗实见人吃得又快又香,如饿豺下山,忍俊不禁:“慢点吃,还早。这家店比叔叔年纪还大,我二十多岁来这里的时候,前店长是现在这位大哥的父亲。”   “二十多岁……叔叔你不是本地人啊?”羊咲含着肉呜噜呜噜地问。   “不是,以前在更北边一点的城市。”   政宗实喝一口热粥,听见羊咲傻傻笑了一下,一手兜着肉夹馍的碎屑,小声低估:“好神奇。”   “什么意思?”政宗实双目含笑,问。   “没什么意思嘛……”羊咲吞下一大口肉馍,话语含糊地讲,“就是发现叔叔二十岁的时候,我才刚出生吧。”   如鲠在喉的一句话,政宗实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僵了僵,到底没显露出来。   以前他不会这么在意年纪,从未有中年危机。   “嫌我老了?”政宗实顺着杆子问,语气轻松、似是开着玩笑。   羊咲呛了一口,咳嗽几声连忙解释:“当、当然不是嫌弃叔叔老的意思。”   政宗实沉吟,意味不明地陈述:“那小羊就是不嫌叔叔老。”   “哎呀重点不是我嫌不嫌……”羊咲局促地挠了挠耳朵,埋头喝粥,“重点是你……不老。”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很没底气。   羊咲其实无意提年纪,他讲到政宗实的年纪,觉得神奇的只是他会喜欢上叔叔,就算差这么多也还是喜欢,就算意识到没可能,只能把叔叔当长辈来相处。   没想到话题越走越偏,羊咲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   政宗实无奈地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说:“老了就老了,你可以说,没事的。四十会有四十的好,你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当然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认为当下最好……永远是当下最好。”   羊咲握着勺子的手停了片刻,心如擂鼓,鼓起勇气讲一句俏皮话:“那叔叔会觉得和我一起吃早餐也最好吗?”   “会啊。”政宗实神色柔和地望着他,“和你一起吃早饭,感觉很好。”   天边的日光缓慢倾泄而出,掀开城市黑色的帷幕。   吃完早餐,政宗实开车送羊咲回家。   比赛后的一天,俱乐部会给球员适当的假期,教练组需要开会重新调整后续战术安排、队员则需必要的放松休息。   而且淘汰赛第二轮腾跃客场是一周后的事情了,接下来的六天也会是魔鬼训练,羊咲想要回家一趟,关心一下羊从容的近况。   车内放着电台,女主播用温暖的嗓音播报晨间新闻,都是与财政相关的,羊咲听不懂,只觉得女主播说话娓娓道来,轿车朝日出的方向驶去,羊咲心情的难得通畅,为政宗实那一句“感觉很好”。   尽管政宗实说完之后,很快便切走了话题,聊起他二十几岁时和早餐店老板的趣事,然后又从肉夹馍要用什么肉做才好吃,漫谈到各种家常料理要怎么做。   羊从容以前很会做饭,湘菜粤菜鲁菜样样都能做,有点讨好妈妈的意思,妈妈要钦点菜谱。   只不过妈妈走了之后,羊从容彻底撂摊子,没有给羊咲做过饭,厨房因此尘封。   所以在十几岁的时候,羊咲便和羊从容学了各种料理,可惜现在独居疲于下厨。   做饭洗碗一小时,吃饭不过十分钟,太不划算。   政宗实笑说想吃羊咲做的海鲜清焖鸡,羊咲曾经最拿手的硬菜。   “多一副筷子,应该就划算了吧?”政宗实打趣儿道。   羊咲应下,“其实可以再多叫一些人,海鲜清焖鸡是大锅菜,四五个人最好了。”   政宗实点头,“有空要尝一尝……需要叫上小语吗?”   羊咲思索片刻,说“可以”。   他固然会答应叔叔,只是不知道叔叔是不是当真——政宗实听到他说“可以”之后,兴致似乎下降了一点,没有表现出特别期待的样子,羊咲觉察到了,对方也许仅仅客气一下。   不过那对羊咲都不重要,羊咲珍惜阴差阳错和政宗实独处的任何时光,提醒自己要站在界线以内,和球队里其他人一样,比如何栎,礼貌热情地同政宗实相处。   这样他就是绝对安全的。   --------------------   *幺裤   就是内内。还是怕nk不过审所以用的四川的方言O3O 第59章   手机在口袋嗡嗡震动起来,羊咲掏出手机,屏幕一串陌生的号码,他习惯性挂断,手机又响了起来。   政宗实垂下目光,抬抬下巴示意他直接接听就好。   早上八点钟不到,对方自报家门,是羊咲的小姨,羊咲母亲的亲妹妹。   二人已经有大半年未通话,逢年过节发个问候的微信,上一次见面,是在今年清明节回妈妈老家扫墓。   母亲的骨灰应母方全家的要求,葬在她老家附近的山坡上。   羊咲势单力薄,只好自己去城区寺庙替母亲求了一个牌位,以求早日超度、来世无病无灾,而遇上祭祀日,羊咲总得抽空去她的老家。   “姨妈,您这么早就醒了吗?”羊咲和小姨关系不算亲近,尤其母亲去世后,她的亲友逐渐淡出了他的生活。   小姨妈倒是很热络地同他先问了个早,又问有没有打扰到他,得到羊咲否定的答复,小姨哎哟地笑了笑,“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我年纪大睡不着了,起得早……起来想到昨天晚上看新闻,好巧看见了你的赛后小采访?现在是在——腾、跃——踢球,是不?”   羊咲懵懵地说“是”,那个采访应该是一个多月前小组赛的进球集锦。   羊咲踢球的事情家里人都晓得的,以前妈妈时常在聚餐时偶尔会夸赞儿子。   小姨妈赞扬了几句,话锋陡然一转:“羊从容咋样了?”   问起羊从容,羊咲下意识看政宗实一眼,政宗实和他对上视线,露出令人宽心的微笑,腾出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拇指在他的虎口慢慢摩挲。   羊咲愣愣低下头,望着那缩不回的、交叠的手,又担心政宗实单手扶方向盘会不会不安全,但汽车依然平稳地在马路上行驶。   羊咲磕磕绊绊说:“我爸爸,最近……也在工作,挺好的。”   “啧。”小姨一如既往地对羊从容流露不满,话语轻蔑,“他能干什么工作,以前就是这样,阿姐在的时候靠阿姐,阿姐不在了,靠你,偏你还是姓羊的,他家里人还记得你这个孙吗?!逢年过节一个红包给两百打发叫花子呢!阿姐走的时候,他家一个人都没来!”   羊咲不答言,从市中心到城郊,途经一道跨江大桥,他偏过头对着眼前挡风玻璃外开阔的江景发呆。   政宗实的手又握紧了一些,完完全全覆盖住他的手背,热量逐渐升高。   他神色关切,而羊咲不知道如何回应,家里的糟糕事,让政宗实听见的话,令他没有脸面,心生烦躁。   羊咲费了点力气想缩回手,鱼似的滑,欲从政宗实手里溜走,却在脱离的最后一个瞬间被他扣住了手腕骨。   与此同时,小姨在电话那边念叨着:“我知道咲咲你不爱听这些,但是姨妈还是要同你讲的,你现在这套房子都是你在还房贷,羊从容付出了什么了?当初他家就只出了装修的钱,这么简简单单不过十五万,小姨我都支持了五万块给阿姐也!但是这房子挂的名字,羊从容凭什么算在里面?你可得看牢你爸了!”   “小姨。”羊咲忍下心里的火气,一字一顿,“他是我爸爸,他的就是我的,没什么区别的,您不用担心……”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哎你没长大真的不懂——”小姨妈无奈地叹气,停顿片刻,语气渐缓,“其实我也不是来找你讲这个的,一下子没忍住。”   羊咲等了几秒,手心微微冒汗。   轿车驶出大桥,下坡时,能望见两条冗长的车尾灯,红通通的,往主干道汇入。   “下雪了。”政宗实忽然说。   他按下了羊咲那一侧的车窗,羊咲仰起脸,从窗外飘入十分细小的雪星子,飕飕的凉风吹走了脸颊因烦闷而起的燥热。   姨妈继而说:“咲咲,姨妈就是想问一下你对当足球教练有没有兴趣呀?不是正规的俱乐部,就是少儿足球,那种兴趣班的教练。”   “兴趣班?”   吹了一会风,窗户又被人无言地关上了,马路上的噪音淡去。   “嗯呢,就是我这呢有个教练,他过完年合约到期,不教了。”   羊咲想起来小姨妈是开少儿课外兴趣班公司的,有点像少年宫的性质,只不过做的都是体育项目。   起初都是室内的乒乓球、羽毛球,近些年来家长对小孩儿强身健体的需求越来越高,小姨赚了一点钱,新增了不少室外项目,足球也许是受阿姐生前时常念叨的影响而做的新投资。   “不过呢,就是位置可能偏了一些,在我这边。”小姨嘟哝说,“毕竟足球场地这么大,地皮这么贵,何况你那省会。”   小姨一直住在妈妈的老家,赚了点钱也不打算搬到隔壁的大城市。她和外公一起生活,说要给老人家养老送终。   羊咲对这个工作并不排斥,考虑了一会儿,“主要是我在腾跃签了三年,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回去。”   小姨妈笑言:“我晓得的呀,不着急,你感兴趣可以空闲的时候来嘛,兼职感受感受,足球刚开班不久,也没有很多生源,来应聘的教练……一言难尽!我们做少儿体育的还是希望年轻教练来教,不然五大三粗的要把小孩子吓坏了咯!你想来就和姨妈讲一声,哝?”   “好啊。”   姨妈满意地挂断电话,挂之前还让他多留个心眼,不忘损一嘴羊从容。   母方的亲戚总是令羊咲难以形容,对他爸爸的恶意太大,却对妈妈是格外爱护的,因而他夹在两人之间,如同汉堡,这个垃圾食品面包层里夹杂的蔬菜番茄小洋葱,处境尴尬。   通话一结束,政宗实就收回了手,搭在方向盘上,没多少动作,汽车卡在路中间龟速挪动。   羊咲握了握空落落的手心,被牵住时他是混乱的,政宗实适时的松开又让他思绪回笼,叔叔大概是担心他情绪太激动。   望着窗外飞雪,他低声道:“一些家里的事。”   “嗯。”通话内容政宗实都听见了,表示理解地点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电台不知何时被关掉了,SUV的隔音效果极好,聒噪的对话结束后,一时间只剩寂静。   走了一小段路,羊咲听见政宗实问他:“你以后想做职业教练吗?”   羊咲沉吟,回答说:“考虑过这条路,以前觉得不现实,现在想想,好像教教小孩子应该是可以的,职业俱乐部就不可能了。”   “我们城市也有不少少儿足球训练营。”政宗实目视前方,平静地说,“留在这里或许更好,一是因为你的家在这,习惯了这里的环境,二是,大城市和小城市带给你的机会和眼见始终不在一个层面,叔叔一直都想跟你说,要往更大的平台发展,不论如何都值得努力。”   政宗实传递给他的的确如此,否则也不会支持他去参加巴黎的冬令营。   “在这里吗……”羊咲合上眼眸往椅背一靠,沉默下来,脑海里浮现出这片城市繁华热闹的景象。   起初在这座一线城市生活,不过是因为妈妈在这里念大学又留下工作,他自然而然就在这里出生长大。   妈妈的事业一帆风顺,养活一家三口,可惜后来因为生病住院花了不少钱,只剩一间没有还完贷款的房,车子早就变卖掉了。   说实话,这样的生活,咬牙坚持向上爬,羊咲每天都感到疲惫,形单影只,压力很大。   回老家的话,他就可以把这套房转按揭卖掉,有一小笔钱,带爸爸去过小城生活,压力会小很多,也更现实,小姨为他提供的一条执教道路未尝不可。   让他不舍得的,是房子里残留的、所剩无几的母亲的痕迹。   当然也有不甘心,二十多岁最好打拼、最有希望的年龄,丢掉妈妈留给他的一切,似乎像一则笑话。   政宗实见他一直没有讲话,弯了弯嘴唇,尽可能轻松地说:“有需要的话,叔叔可以帮你。你可能怕麻烦我不愿意接受,但是找一份适合你的工作对叔叔来说没有那么困难,不会耗费我很多精力,如果最终要离开球队的话。”   手指绞着衣服,羊咲不解政宗实为何要帮他,其实令他困惑的事情太多了,“但是我——”   “小羊。”政宗实截住了对方的话头,转折词汇一蹦出来,不用听完也明白是婉拒。   他嗓音的醇厚,耐心地说:“我希望你能留在这座城市,是出于个人理由,不为所谓的前程和眼界。”   不知不觉,政宗实的车停在了一棵落光了的秃木之下。   贯穿南北的环城高速过于拥堵,政宗实便在岔路口把车开了出来,驶入一片安静陌生的老城区。   马路两边的树和这一棵一样,挂不住一片叶子,阳光和小雪一并坠落,昨夜下过雨,地面潮湿,小雪粒落入街道就已经化开了,变得很脏。   政宗实说希望他留在这座城市,羊咲一颗心更加杂乱,令他困惑的事情于是又多了一件。   而他终于承受不住政宗实一次次的馈赠,情感和物质,羊咲认为那是馈赠,不是施舍,政宗实从来没有表现出同情,政宗实似乎只是想送他这些“礼物”,像答应施羽京会给他韩国的订单,对政宗实来说都是很容易的事情,理所当然,不会掺杂多余的情愫。   而叔叔不明白他有多么不安,这些话语落入他的耳朵显得多么暧昧,比如什么叫出于个人理由?比如和他共进早餐为何能成为最好的时刻?比如那一则朋友圈的文字……   朦胧绮丽得宛若编制了一只捕梦网,如果他误读的话,他就能轻而易举陷入叔叔的温柔乡。   可是不行,政语的警告提醒总是硌在心口,偏偏无法提问。   “叔叔,”羊咲的声音带着颤抖,无数残酷的告别是搅在喉咙里的丝带,他最后只说了一句最含蓄的,“我想先回家。” 第60章   和韩方代表谈妥相关材料购买协议到最终签订,历时七小时四十三分钟,在谈判期间,双方一同在会议室里使用了简餐。   下午,施羽京已经很疲惫了,基本上都是金助理在代为协商。   施羽京听着,没有发表意见,偶尔往政宗实的方向看去。   政宗实坐在第三方的位置上,距离主谈判桌有一定距离,用传统的书写方式在平板上认真记录,几乎没有给过他一个眼神。全程只说过三句话,两句对韩方代表提的疑问,一句问候双方需不需要在公司用餐。   日渐西沉,一并愉悦地送走韩国代理,政宗实再陪施羽京到地下车库。   金助理启动汽车,政宗实打开了车门,施羽京抱着平板和纸质版协定草稿,上面圈圈画画,是政宗实用铅笔留下的痕迹。   施羽京没有急着进入车内,转头对政宗实道谢:“政总,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不客气,互相帮忙,正好你找到了工厂代加工,我有这么一个意向订单,何况单价和具体事项都是你在谈的,辛苦了。”政宗实展笑,眼角的细纹透出疲倦。   施羽京微微一愣,政宗实鲜少表现得如此客气,他问:“没休息好?”   “还好。”政宗实说,“后续有需要帮忙的再联系。”   施羽京想要伸出去的手便收了回来,放在大衣口袋里,“今晚本来还想请政总喝个酒。”   “明天早上要开会。”语气很平和,无奈摊手,“工作日没有那么自由。”   施羽京会意,口袋里的手指抖了一下,半开玩笑地问:“大忙人啊,那周末呢,政总还有时间单独喝一杯吗?”   “……羽京,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政宗实委婉地看着施羽京,施羽京无法从男人的含笑的眼睛里读出愉悦的情绪,只有礼貌含蓄,“让金先生联系我的助理就好了,有突发情况我会让负责人跟你沟通。”   政宗实念过很多次施羽京的名字,从语调里略微不同的起承转合,他能轻而易举分辨出来政宗实的态度。   这么多年都是如此,政宗实的态度也很简单清晰,无非是行与不行。   “哦……不是工作呢。”施羽京凉凉地说着,手不禁握了拳,指甲陷入掌心肉,面部肌肉的颤抖幅度不大,而这句话声音太小,政宗实皱了皱眉,露出疑惑的表情,似是问“说了什么”。   施羽京说“没事”,很快端出一个大方明朗的笑容,伸出另一只手:“知道了,后会有期。”   “慢走。”政宗实自然地和他握手,松开,“后会有期。”   施羽京上了车,后视镜里,政宗实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施羽京知道,他们就这样仓促突然地结束了。   和五六年前的结束不一样,这一次是彻底地、从政宗实的生活里剥去,像剥橘子皮,一整层抽筋脱骨地撕掉。   可与此同时,不知为何,施羽京前所未有地放松,连续好几天的熬夜,终于舒出一口浊气——似乎频繁接触对韩业务之后,他的体格也如韩国人般,咖啡比血液更可靠,整宿整宿不睡觉。   车内暖气里充盈着雪松味道,熏得他睡意上头,口袋里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来,从大衣夹层取出烟盒,拿出一根烟,夹在指间,但没有点燃的欲望。   金助理在一旁用韩语轻柔地同他汇报他今日不在公司一天的事宜,末了,提醒他晚上有航班,是去日本的,行李已经准备好了,现在直接送他去机场。   施羽京一下子没有记起来在日本有什么项目,正想抱怨,金助理“啊”了一声,告诉他,是从交接的前任私人助理那里得知他一年前就给自己定好的生日假期。   十二月他计划去箱根泡温泉,只不过当时助理说要定双人套票,金先生以为双人是包含助理一份儿的,金先生直言想请假回韩国、不打算陪同,但依然替他做了这个安排,按照双人行的标准预定了酒店,定制了路线细节。   同时很贴心地说,“如果没有人陪同的话,我可以单独再做一份个人版行程给您。”   施羽京宽慰地笑起来,夸赞他可靠,打开平板,白纸黑字的电子合同上弹出金先生用蓝牙发给他的《箱根温泉之旅》手册,内容是中日韩三语通版。   而返回界面,便是尚未来得及关闭的电子合同。   这是政宗实答应送给他事务所的开业大礼,原本是施羽京随口一提的巨额订单,意料之内,政宗实雷厉风行地承办了。   他想这是他会爱政宗实的原因。说一不二、绝对地可靠。   而这也是他能从政宗实那收到的最后一份礼物。   纠缠这么多年,他似乎很累了,当然有可能只是今天特别累,七个多小时,几乎没有休息。   政宗实含蓄地表达不再联系的意愿时,和以前不一样,以前两人会吵架,那时候政宗实说别联系,就算面色不显愠气,口气还是带有怒火的,纵然他生气的表现形式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但这次他们都很平静,政宗实甚至对他格外和颜悦色、彬彬有礼。   施羽京没有多意外,这一刻迟早要来,他甚至不想去深究原因,反正不是他的错。   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他和政宗实,都不算情侣,谈何亏欠?   一笔钞票一笔情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计算得干净利索,施羽京不认为他吃了亏,政宗实亦仁至义尽。   后会有期。   施羽京默念着这句话。   合同上甲乙丙方的签字,龙飞凤舞,施羽京摸了摸政宗实的名字,抱着轻薄冰凉的平板,在副驾驶沉沉睡了过去。   -   在外用过商务晚饭,又折返公司加班,等回到家中,政宗实没有碰见政语。   他这几天一直忙于和韩国公司的合作,鲜少回家,至少在月底圣诞假之前,许多外资业务都需要做一个收尾。   而今年过年早,一月中旬便是除夕,财务部门忙得脚不沾地,许多清算审核也需要政宗实过目。   顶着内外项目双重压力之下,还得忍受人力资源的总监一开会就话里话外地和他抱怨奖金薪资的问题,说今年公司效益一般,各大企业如何调整奖金,有的企业只发了十三薪云云。   但副总又不愿意拍板下调奖金力度的方案,要把这篓子事丢给他做,财务那边拿不到方案,无法核算,日日在催,公司的员工也议论纷纷。   特助康月这两天干活都焉了吧唧的,政宗实一问,康月旁敲侧击:今年年终奖是不是有变故?政宗实斥她不要听风就是雨,总裁办的人上班还没精打采,让别的部门怎么信服?   而他对奖金一事又无法给出清晰的答复,涉及到全公司这么多员工的利益,不是一时半会拍脑门就能决定的,他还没来得及处理。   这几天光是那个韩国人就让政宗实焦头烂额,对方面上格外友善,私底下咬紧了那么一个半个点的利润,就是不松口,还特别能喝酒。   今天谈了七个多小时,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结果谈判结束后,对方一定要和他吃饭,说什么不吃山珍海味,就去整点烤肉喝点酒。   政宗实不认为自己酒量很差,何况解酒药是必要的。   但是在这位血液是由咖啡和酒精组成的韩国代理面前,代理倒是喝得高兴了,和他吹起牛皮,说的话韩语不像韩语,英语不像英语,政宗实头晕眼花,仔细听着发现是代理学的粤语……   解酒药似乎没怎么起作用,他不知道这代理从韩国带来的到底是酒还是蛊药,回到办公室眯了半个多小时才强撑着把邮件清完。   政宗实解开袖口和领结,两层楼的房子四面漏风一般,不开暖气、没有人气,在毛毛雪纷飞的夜里可谓月亮上的广寒宫。   他坐在沙发上,沙发的软皮很凉,隔着衣物浸入他的身体。   政宗实看了一眼日期,腾跃今天应该比完赛了,怪不得政语不在家。   头仍然有些晕,他放下手机,黑漆漆的客厅里,只有金鱼缸是亮着幽幽蓝灯的,小鱼儿在恒温的清水中怡然自得。   政宗实盯着鱼缸发呆,又缓了一阵,他摸了摸冷硬的手机壳,回想起羊咲在他家那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一周了,羊咲没有来过微信、朋友圈里也没有更新,哪怕是简单的训练日常也没有。   空闲时打开一看,仅三天可见。   现在他们比完赛,是赢了还是输了,赢了的话,返程的大巴车应该会很热闹,羊咲和小语是不是要聊很多话。   在他视线范围之外的地方,会说什么、做什么?输了的话,羊咲会不会难过,儿子呢,儿子输了比赛大概会发脾气骂人。   政宗实忽然发觉自己很荒谬,对儿子喜欢的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但他又控制不住地想起羊咲那天被换下场在他怀里哭泣的模样,倔强又脆弱,像被困在笼里的兽,一经想起,便仿佛能摸到羊咲的脸,脸上热辣辣的眼泪从指缝间滑落,和眼前鱼缸里的鱼儿一样。   政宗实当时想要亲吻他的冲动达到了顶峰,却毫无办法,他一向是理性客观的人,在任何场景下、任何时间里,似乎从小便如此。   小时候经常半夜流鼻血,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立即去卫生间处理鼻血,弄脏了衣物马上脱掉换洗,血液刚沾上时是最好清理的,再困都要及时洗掉。   遇到任何麻烦,他的第一反应从来不是哭闹。   一直活到四十岁,生气和痛苦的时刻非常多,失态和哭泣的时刻几乎没有。   即便年轻那会儿,意气风发,控制不住情绪也只是回家对着死物发泄。   后来又学过跆拳道,政宗实还记得跆拳道老师告诉他,生气了就忍三十秒,要说什么做什么,都放在三十秒之后;痛苦了就去跑步,一公里两公里,跑光所有气力为止。   政宗实往后靠着,望向天花板,水晶吊灯高悬,反射从阳台玻璃窗落入屋内的细微灯光。   可没有人告诉他,未解决的情绪依然会反噬,这种时候,要怎么做。   坏情绪悄无声息地,在黑夜里、酒精麻痹大脑的时候,成倍地在胸口翻涌。   他的食指在手机上若有若无地敲着,拨通了羊咲的手机号。   --------------------   政语:听我说,谢谢你,看开点,还有我爱你。 第61章   在锋励主场的比赛时间较晚,结束比赛后,收拾完东西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大伙下榻酒店,没有急着赶回腾跃。   这次,腾跃不负众望再一次赢得了比赛,并且比分拉得很大,总共进了四个球,一枚角球和三次射门。   黄教练乐得合不拢嘴,在去酒店的大巴车里拿着话筒不停地发表激励人心的演讲,又反复地称赞羊咲和政语的配合打得极好,特训效果极强,是这个赛季以来,两个人包括整支球队踢得最为行云流水的一次。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下了车,回到酒店,羊咲脑袋里还嗡嗡乱响,比赛第二十多分钟破开僵局射入第一个球时,队友们疯了般冲上来,叠在一团庆祝,观众们的欢呼声响彻天际,一合上眼睛似乎还能感受到赛场的震动。   羊咲很享受每一次足球比赛,比赛带给他的震撼感动胜过任何运动。   “诶,羊咲,在干啥呢?”黄教练推开他酒店房间的门,“何栎这小子又出去吃宵夜了?你门也不关就在这睡觉了啊?”   “教练。”羊咲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没睡,有点累躺一下,教练找我吗。”   黄教练和蔼地笑着,从手中的红色塑料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蜜瓜,“就是给你们送点水果,这边太干燥了,刚刚去楼下小摊上买的,你俩一会儿分了吃。”   羊咲道了谢,黄教练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离开,欲言又止的样子,羊咲眨眨眼,教练摆了摆手,颠了颠袋子,拉家常的语气:“哎没事……正好比完赛了,就是作为教练嘛,关心一下你……小羊啊,你和小政关系不错吧?”   羊咲认真想了想,以为教练看出他们踢球有什么配合不当才这么问,直言“一般”,又补充道:“比之前好些,刚开始的确有点合不来,现在球场磨合得挺好的,不过还得多配合才能更顺利,有时候的确不太清楚他想怎么踢。”   “诶呦我不是问这个,球场的事情嘛,那么变数很大的……”黄教练挠了挠头,叹口气,“我想说的是你俩私下的关系。”他两根食指相对着点了点,“是不是太近啦?”   同性恋这种事情,黄教练不是不知道,见过的球员可多了去了,同性恋并非没出现过,何况政语的性取向都是透明公开的。   但是政总第一次和他明确表达不希望小政在球队恋爱误事,道理嘛他也是懂的,队内恋爱的确影响效率,万一小情侣吵个架,年轻气盛的,训练还怎么继续?何况羊咲的身份……   “但是要练配合——”羊咲突然梗了一下,疑惑地问,“教练为什么问我这个……?是影响到训练了吗?”   黄教练也是头一回找球员谈情感问题,还是做棒打鸳鸯的活儿,心虚地望了望天花板,“啊,那当然没有,你们还是踢得很好的……哎呀只是小羊,你也应该清楚,有些话我也只和你讲了。   “像政语啊、何栎啊,这些个家境好上你一大截的,你不要太投入了,你我也不是刚认识,我当你教练是尽心尽责了,也是真想为你考虑……   “说白了我啊是怕伤害到你自己,人家喜欢你,但是他们家里人会同意吗,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所以不要被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孩迷惑了。”   绕了好一大圈,羊咲听明白了,好歹是独自出来工作这么多年,黄教练为什么和他提这件事,必然不是黄教练自个儿没事找事的,他一向不喜欢管球员闲事,也不是真的“为你考虑”。   应该是受政宗实的压力才来找他。   叔叔误会了他和政语的关系,并且在此误会的基础上,不同意他们谈恋爱……不同意的原因,教练也点拨得很清晰了,政宗实认为他和政语家境相差太多。   说来也很可笑,政宗实先前就知道政语追他,当时政语也许是随便玩玩儿,当爹的固然没放心上,再到后来政语莫名其妙说要认真起来,政宗实似乎就着急了。   他配不上政语。   虽然羊咲承认这是事实,他和政语——也就是和政宗实之间隔了巨大的鸿沟,但是亲耳听见教练这么传达,羊咲好像想明白了为何那日在雨里,叔叔看他和政语的眼神这么凛冽了,像在警告。   但是,政宗实素日对他一点儿也不苛待,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喜……也许这是叔叔的相处之道,叔叔的确不讨厌他。   他和政语不配,也就是和政宗实一家不配,不含任何贬低。   客观上来说,家庭条件就是很不般配的,和政语如此,和政宗实更加。   羊咲努力为政宗实寻找可能合理的解释,他自以为的暧昧到底为何物,答案是一厢情愿。   叔叔只是在礼貌温柔地对待所有晚辈。   不可避免地,羊咲的心如灌了铁般重。   黄教练点到为止,离开之后,羊咲安静地把蜜瓜切成两半,他和何栎一个房间,何栎走的时候说会回来比较晚,羊咲把蜜瓜放入冰箱,拍个照发微信告诉他有蜜瓜吃。   何栎很快回复他:你都吃了吧,我回去估计吃不下了~   对方也附了一张随手拍照片,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烧烤,羊咲看见正中间一大盆生蚝和龙虾。   锋励主场在地理位置上属于西北地带,尽管不是在山河沟沟里,但也是较深的内陆,他不知道这些看起来就很新鲜硕大的生蚝龙虾光是从沿海冷链空运过来要花多少钱,加工后呈上桌又翻了多少倍。   羊咲经常发现何栎一顿饭能吃掉他一两个月的工资。   让羊咲心酸的是,何栎发这些照片给他甚至不是为了炫耀,他只是觉得平常,这是他的日常生活。   放在平日,羊咲挑挑眉笑一笑就算了,或者吐槽他“大半夜还吃这么多”,但是今日被黄教练的话刺激到,看见何栎发来的图,他更加具体地认识到,他和他们的不同,和政宗实的不同。   羊咲没有回复,沉默地放下手机,一口一口把蜜瓜吃掉吞入肚,果肉糜烂,入口即化。   蜜瓜甜美多汁,流出来的汁水黏在他指缝里,他没有在意,手背蹭了蹭嘴角半透明的液体,吃完半个齁甜的蜜瓜,又从冰箱里拿出剩余的半个,囫囵吞枣地啃食掉,弄脏了衣领、袖口。   羊咲拿纸巾擦干净桌面,干燥的纸巾泡满了果液,空气里弥漫着蜜瓜的清甜,他吃得很饱,一个瓜入肚,填满了整个胃。   闻着这股蜜的味道,腻得很,钻入卫生间,衣服脱了,打开花洒,洗第二个澡。   花洒里热烫的水落下来,羊咲站在花洒下,仰起头,就着水流把手和脸上的果渍洗干净,热水浸着他的皮肤,羊咲淋了一会儿,雾气腾腾的浴室蒸得他困意翻涌。   羊咲适时拧起花洒,用浴巾拭去了脸上的水和眼泪。   羊咲这一觉睡得很沉,梦像一个钩子,死死嵌住他,不让他离开。   在梦里,身影模糊的男人带着他去了游乐园,给他买了很多好吃的,羊咲一边吃一边兴奋地在游乐设施前排队,吃完第三根雪糕后,他环顾四周,周围都是洋溢着幸福笑颜的陌生人,男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只记得他走之前对羊咲说,留在这里。   留在梦的泡影里。 第62章   何栎一巴掌拍在他的被褥上,气势汹汹嚷着:“还不起来黄教练又要骂人了!”   他呜噜呜噜地念叨,羊咲迷迷糊糊睁开眼,何栎正在刷牙,他问几点了,何栎拿出手机猛地亮在他眼前:“快快快,还有十分钟就要集合回去了!”   羊咲吓得火速从床上弹下来,顾不及任何,梦也碎的一干二净,他三下五除二洗漱、收拾行李,匆忙赶到大巴前集合时。   和何栎双双迟到,黄教练却意外地没有加以指责,只是拍拍羊咲的肩膀,捏一捏他的肩骨,塞给他一袋早餐。   早餐用透明食品袋装好,还有一瓶温热的牛奶。   早上九点半,太阳高照,气候干燥,北风呼呼乱刮,刮在人脸上不会特别冷,倒是有点疼,风如刀割。   羊咲微怔,教练顶着何栎期盼的目光,大剌剌地讲“没你份”,何栎撇撇嘴上了车,羊咲握着热乎乎的早餐,有些感动,黄教练许是怕他心情不好,安慰安慰他。   他小声说:“……谢谢教练。”   “啊,嗯,不用谢。”黄教练很不自在地点了点头,“趁热吃啊,刚给你买的,吃完再上车吧!还有几个懒鬼没到,我再催一下他们。”   羊咲抱着背包在大巴前的小石阶上坐了下来,打开塑料袋,香气扑鼻,闻到了很熟悉的味道,烤焦的饼子和剁成碎末的猪肉,黄教练给他买了一只肉夹馍。   羊咲抬头看了一眼教练,教练回看他:“咋了?不好吃吗?这是西北特产啊!”   “好吃。”羊咲头又低了下去,花几分钟囫囵吞枣地把肉夹馍吃完,肉质鲜嫩咸香,吞下后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羊咲吃完便上了车,车上座位是黄教练提前排好的,和酒店入住一致,黄教练特意把羊咲和政语排了一头一尾,羊咲路过第二排的政语时,政语正皱着眉看向窗外,手机在耳旁举着等通话,心情欠佳。   二人稍稍对视一眼,打了个招呼,羊咲回到后排座位。   他这才有空打开手机,听见何栎在他耳旁佯装酸溜溜地嘀咕:“哎,黄教练对你也太偏心了呀……居然只给你买了早餐,明明我们都错过了酒店的自助餐。”   羊咲笑他:“你昨晚反正也吃饱了,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本来还给你打包了点吃的,结果你睡得跟猪一样。”何栎哼一声,忽然记起来什么事,嚼着代餐棒,说,“对了,昨天晚上帮你挂了政叔叔的电话,有空你回一下,他打了好几次。”   昨天夜里,何栎回到酒店已经十一点了。   他原本蹑手蹑脚地在洗手间洗漱,手机突兀地在黑暗中响了好几次,他探出头来看,羊咲没有起身接。   先前羊咲和他提过这几天训练压力大、睡眠质量不是很好,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何栎送了他一副新的耳塞,这回羊咲也是戴着耳塞睡觉的。   何栎刷完牙,轻轻走到羊咲床边,羊咲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来电人是……何栎扬了扬眉,惊讶地打量着名字,是政语他爸。   惊讶过后,猜道应该是比完赛,政叔叔来关心一下儿子的男友,情理之中。   何栎把电话拒了,他可不想让政叔叔误会,也不想和大人讲客套话,反正现在也不早了,担心政宗实再打来,干脆帮羊咲长按手机,关机。   手机开机后,羊咲的确看见了弹出来的几则过时的来电提醒。   “哦……我知道了。”羊咲对着红通通的未接符号,没有回拨的勇气,从口袋里拿出耳塞,搓成细条状,给耳朵堵上,关掉了手机,放低座椅补觉。   -   落地窗外是无数栋大厦,高低错落有致,早晨九点半的冷阳穿透玻璃,一排蓝色的卷帘匀速下降,会议室逐渐变暗,长桌前的LED屏幕,没了反光,变得更为清晰。   政宗实坐在长桌的另一端,开始聆听着各部门总监的月度汇报。   因为不喜欢繁复的环节,会议时间被要求严格控制在四十分钟以内,汇报都很精简,重点放在尚未解决的问题和方案,已经取得的进步提前备好数据资料,给他过目即可。   时间短,意味着效率要很高,四十分钟里不能分神。   特助梁奇在一旁敲打键盘做会议记录,忍下一个哈欠,掀了掀眼皮,发现政总似乎在神游。   九点钟来到工位时,梁奇就察觉到了政宗实的不对劲,精神状态并不好,眼睛里血丝比较明显——尤其是他用错了领带。   政总一向很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每天来公司都会收拾得利落得体像只舔过毛的猫一样。   他的衣物款式乍一看一样,实则繁多,还都是搭配好的,特别是西服。   如果梁奇没记错,政宗实这一套碳灰色黑纹西服会配一件千鸟格的马甲和深蓝色白纹衬衣,领带会用饱和度很低的靛蓝色。   但是政宗实今天打了一条亮面纯黑色的,和昨天那一条一致,不出错却也不出彩,仔细端量的话,面料和哑光的衣服略不和谐。   梁奇能当上特助靠得可不止是学历,与时常让政宗实恼火但又舍不得换掉的另一位总裁办特助康月不一样,康月是一顶一的海归,脑子灵活、天马行空,处理危机事件可谓是高手,不按常理出牌,胆子也很大。   整个总裁办只有她可以明目张胆不穿正装,每天穿着休闲服背着小书包就来上班。   但是康姐人有点毛躁,梁奇胜在稳重、善于察言观色。   二人就是总裁办的黑白无常、雌雄双煞。   梁奇打开了电脑自带的录音系统,录下各部门的汇报,他不露声色地给政宗实端了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   腕表也戴了昨天那一只褐色表带的江诗丹顿纵横四海4500V,和今日的蓝黑色系服装不匹配。   梁奇想了想,政宗实还没有试过一身的搭配会重复出现几件昨日的单品,不妙。   梁奇低声说:“政总,喝点热茶。”   政宗实意识回笼,手指碰了碰水杯试温,点点头,没有喝。   他明白梁奇是暗搓搓地提醒他不要走神,微微叹了口气。   几分钟前,他收到了黄教练传来的短信,告诉他已经给羊咲买了早餐,羊咲也吃完了。   他放下心来,不免想到昨天夜里,反复从手机里传来的“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在忙,请稍后再拨”。   但没过多久,“用户已关机”代替了前几次的“在忙”,政宗实被迫停止了持续拨号的行为,明白了羊咲不接电话,并且关了手机。   所以一大清早他就给黄教练打电话,直接询问羊咲的情况,黄教练委婉地说羊咲也许心情不好、自助餐厅里没有碰见人。   心情不好。   政宗实只好让他去外头买好早餐,但又怕羊咲知道是他安排的会不想要,让黄教练不要多说。   头一次找黄教练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政宗实感到害臊,同时也很失落,他给羊咲的东西总要假借他人之手。   在会议室里分神的几分钟,眼前的演示文档展现完毕,财务部把奖金的问题回抛给总裁办,却一不小心发现政总这脸色阴得不行,顿时噤若寒蝉,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梁奇看出来政宗实其实没有听清楚财务部的发言,在出神。他马上替政宗实做了表率,会在七天内给出答复和新的方案。   会议结束后,梁奇火速把会议记录导入公司内部的AI系统整理出摘要文稿,看见康姐拎着两袋子胶囊咖啡进了特助私有的茶水间,和她对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康月扶了扶眼镜,“Why?”   梁奇泡着咖啡,嘀咕:“政总这两天是不是情绪很不好?”   康月想起才被政宗实训听风就是雨,点头,“的确,可能太累了,昨天差点把我骂了一顿,天地良心,我只是想帮他们问一下年终奖的事。”   “以前也忙啊,不一样。”梁奇咂舌,“刚才开月度会议,总共就四十分钟,政总还把财务部的报告给忽略了……”   “故意的吧。”康月不觉稀奇,抿一口咖啡,“不想发奖金了装傻呗,万恶的资本家。”   “……”梁奇一秒被说服。   “诶等等。”康月忽然站直了身体,“我就说我忘了什么事,前几天我不是和老板去参加一个市里的会议吗,回来的时候我开的车,政总在车上刷了半个小时的朋友圈,但是一直在一个人的空白页面,打开又关上,我居然忘记跟你说了……”   政宗实不爱发也不看朋友圈这点是人尽皆知的。   梁奇和康月的八卦因子迅速被激发,梁奇愣了愣,“之前,政总是不是还发了一条很诡异的朋友圈?”   什么森林什么精灵的,他们私下里没少和同事议论。   康月挑了挑眉,搅拌咖啡,似有若无地点头,给联系人“施施”发了一则消息。 第63章   十六强的名额尚未出炉,等待其他队伍比赛期间,腾跃的队员获得了两天的短暂假期。   同时,临近年末,高层也要开会,腾跃俱乐部所有员工都放了假,羊咲没有在员工公寓里住,比完赛直接回了家。   上一次和羊从容见面是一周以前,父子俩打了个照面,羊从容依然每天都要出门,说去干活,却不知道是做什么,羊咲问不出个所以然,或许是和那个阿姨一起,不想让羊咲干涉。   飞机一落地,羊咲就往家里赶,想赶上给爸爸做一顿晚饭。   钥匙插入门锁时,卡顿了一下,羊咲另一手拎着沉重的袋子,刚刚从市场回来,整了一条新鲜的鱼,又买了一大袋蔬菜豆腐,打算做鱼汤。   鲈鱼在黑色塑料袋里时不时跳动挣扎,羊咲换了一手拎,钥匙却怎么也拧不动。   他着急地拍了拍门:“爸!在家吗?开一下门!”   屋内传来一声闷闷的“来了”,开门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的女孩,羊咲抬头确认门牌号,没有错,是他家。   女孩打开门,打量着他,淡淡地开口,“你是羊叔叔的儿子吧,我是秦巧,比你小六岁。”   门打开后羊咲看清楚了秦巧的长相,头发染成了深灰色,鼻尖一点痣,人中偏长,眼睛是下垂的单眼皮,嘴唇上——羊咲愣愣盯得有点久,秦巧丢来一个厌恶的眼神,唇上的银环抖了抖,“看够了没?”   “我叫羊咲。”羊咲只好错开目光,满腹疑惑,“我爸呢?”   “和我妈一块儿。”秦巧说什么话都很微弱,仿佛没有睡够。   羊咲从鞋柜里找到自己的拖鞋,与此同时,还看见了几双女人的鞋子,秦巧脚上的毛拖亦是新买的。   羊咲内心怪异别扭,无从发作,显然眼前的女生也不痛快。   他指了指门,“我家锁怎么换了?”   提到这个,羊咲原本满腔怒气,但是羊从容又不在家,再一次一拳打在了软棉花上,秦巧耸肩说她不知道,她也是第一次来。   秦巧在沙发里盘着腿看手机,羊咲给羊从容去电,无人接听,秦巧头都不抬,平静地告诉他:“别打了,我妈工作的地方没有信号。”   “阿姨和我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不知道。”秦巧自然地从桌上拿起一包薯片,撕开来,抬抬手臂,眼神懒散,“要不要?”   “……不用了。”羊咲有些烦躁,手中袋子又激烈地抖动几秒,他低声问秦巧,“你吃不吃鱼?”   秦巧说不挑,羊咲便去厨房间里开始做饭。   老实说他很久没下厨了,做饭需要打开搜索软件参考视频,厨房里循环播放着豆腐鱼汤的步骤教学,半小时后,秦巧闻着香味来到了厨房。   她手里又换了一种零食,“你会做饭。”   像疑问又像陈述,羊咲动作一滞,“嗯,勉强能吃。”   “挺好的。”   “什么叫挺好?”   秦巧无视了他的话,吃着泡芙,轻飘飘地说:“但是别弄太多了,他们不会那么早回来,晚饭在外面吃。”   羊咲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你真不知道他们做什么事的?”   “放下刀,有点吓人。”秦巧往后推了两步,指了指,羊咲说了一句抱歉,放下菜刀后,秦巧继续道,“我之前一直跟着秦岩军生活,秦岩军两个月前移民走了。”   她撩开长袖又掀起衣摆,露出深深浅浅的淤青疤痕,依旧是淡漠的神态,说,“没骗你,都是秦岩军打的。所以我和我妈不熟,我才开始和她生活。”   羊咲反应过来,触目惊心的伤痕不会有假,羊从容先前也提到过,阿姨离婚是因为家暴。   “……哦。”羊咲尴尬地转回身,切着豆腐,“你吃咸不吃?”   “我不挑。”秦巧重申道。   一大盘鱼汤,闻起来没有腥味,反而有股淡淡的清香,豆腐块软度刚刚好,不会烂成碎末。   羊咲吃饱了油烟,没有多少胃口,只给自己倒了一碗汤,默默看着十七岁的少女在他跟前把鱼头吃完了又夹了一大块鱼肉,如旋风过境,很快干完了一碗饭。   “秦巧。”羊咲疑犹着问,“你……不用上学?”   “不上。”   “工作呢?”   “之前有。”   羊咲没再追问她的情况,“我爸和阿姨……要再婚吗。”   “不知道。”秦巧抬抬眼皮,“我和我妈真的不熟。”   “以后你们要住在这里?”   羊咲感觉自己问题太多了,可这是他家,他没办法不确认这对母女的去向。   “不住,白天我在这里,晚上等我妈接我走。”   “白天你为什么不回你家?”   秦巧眼神暗下去,“不敢。一个四十几岁的邻居叔叔,我没见过,前段时间突然在我妈不在家时敲门,说看我眼熟想认识一下我。我告诉我妈,我妈说可能是变态,让我别待了。”   秦巧在盆里扒拉一块鱼肉出来,“找到工作,就走。”   羊咲一方面同情秦巧,一方面并不接纳。   如果秦巧只是秦巧,不是羊从容口中阿姨的女儿,羊咲大概会帮帮她,找找工作、或者照顾一下。   当晚,羊咲见到了那位阿姨,匆匆一面,阿姨和秦巧性格完全不一样,开朗大方,一头羊毛卷,化了点淡妆,穿着打扮很精致,胸前戴着细珍珠项链,耳垂也挂了两颗小小的珍珠。   并不像羊咲想象中的贫寒,也不知道为何秦巧看起来营养不良。   阿姨对羊咲很热情,听秦巧讲羊从容的儿子今天回了家,给他买了一大袋零食礼包。   虽然羊咲不吃,但还是接了下来。   寒暄之际,阿姨很快就把女儿接走了。   剩下父子俩,羊从容身上一股烟味,以前羊从容不沾香烟,羊咲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   羊咲不露声色地憋着气,“爸,你和阿姨在做什么工作?”   “哎……反正就是些脏活累活,你不用操心了。”羊从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回家啦,一点零用钱,拿去花吧。”   羊咲郁闷爸爸为何什么都不说,但是羊从容总是一张笑脸相迎,羊咲没法儿发火,但是亲眼见到了阿姨和她女儿,多少没那般担忧。   他嘀咕着:“我怎么能不操心,今天一回家,门锁都换了,家里突然多一个陌生人。”   “哦哦,差点忘了!”羊从容找到一把新钥匙,“给你的,小羊,之前的锁坏掉了。”   “怎么会坏。”羊咲握着崭新的钥匙,纳闷。   羊从容摸了摸新的门锁,慢吞吞地讲:“我也不晓得,突然卡不住锁,你阿姨说那么换掉就好了,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所以我妈妈也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吗?   羊咲蓦地心脏一抽,独自回房间想要休息,羊从容却叫住他:“小羊,这段时间有空的话,中午多回来陪陪秦巧,她才十七岁,我和阿姨都不是很放心。”   “我很忙。”羊咲关上了房门。 第64章   纵然是这么说着,羊咲还是下不了狠心。   到底才十七岁,看起来又瘦又苍白……虽然打扮得流里流气的。   羊咲没有拒绝秦巧每天早上被阿姨送来他家,深夜又被接走。   当然他也没有时间天天给秦巧做饭吃,而他家附近极其荒芜,外卖又贵又难吃,秦巧一天到晚都在吃泡面零食。   羊咲看不下去,提议说如果她乐意的话,让她自己乘公交来腾跃公寓,他中午和晚上会多从食堂打一份饭,送去公寓,她吃完晚饭,再自己乘公交回郊区,等她妈妈来接。   令他意外的是,秦巧没有给他添过乱子,吃完饭把碗洗得干干净净,临走时床单铺整齐,桌面的零食包装袋都会收拾带走。   天黑下来,秦巧像前几天那样,把洗干净的碗放在桌上晾干,椅子推入桌底,检查好房间,一切整齐,抱着一垃圾袋吃空的零食,打开门,迎面撞上一个身型高大的男人。   “你是谁?”秦巧淡然抬头,男人于她而言太高了,羊咲哥哥对她来说已经很高了,但是这个一身毛呢大衣的男人就像一面城墙。   她往后退了两步,看清楚男人的样貌,和他脚边堆叠的两个纸箱。   “这里是羊咲的房间。”   他说话声音低哑,又很理所应当,有一点威胁的意思。   秦巧微微蹙眉,“你找哥哥?哥哥不会那么早回来,我先走了,让一让。”她懒洋洋摆着手,示意政宗实让路。   “等一下。”政宗实没有让开,从口袋里摸了摸,口袋里空空的,他又伸手掏了一下夹层的内袋,拿出来一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这是他之前在法国买回来的,味道很好,随身携带,偶尔在外面饿了就会吃上一颗。   “叔叔身上只有这么点了,”政宗实收起严肃的神情,露出和蔼的笑容,“喜欢的话明天再给你带一些,还有什么爱吃的零食?”   秦巧疑惑地收下巧克力,拆开包装塞入嘴里,比糖精味极重的巧克力好吃很多,她眼睛亮了亮,把包装丢入垃圾袋中。   垃圾袋里果然都是零食空袋,政宗实了然,他没有看错。   “谢了。”她认真思考道,“薯片和无骨凤爪,都好吃,最近喜欢话梅。”   政宗实应下,“羊咲之前没和我提过他有妹妹。”   事实上,他最开始也查过,羊咲家里只有他一个小孩。   “哦,那你是他什么人?”   “……投资商。”政宗实没有着急追问,随口一提,“送点东西来。”   “哦。”秦巧不懂这些,嚼着巧克力,下巴冲着两个纸箱一扬,吩咐,“东西搬进来。”   秦巧站在门口,等政宗实把东西搬入屋内,她没有离开的意思,木头一样,定定地望着他。   “搬完就走吧。”秦巧仍然防备地拉住门把手,“哥哥晚一点会回来,我会跟他说。”   政宗实只好出了门,在秦巧的注视监督下,乘电梯离开。   半个小时后,羊咲回到公寓,一开门见秦巧还没走,站在桌旁,直愣愣地盯住桌上两个纸箱。   “哥哥。”秦巧开始喊羊咲哥哥,羊咲起初没习惯,叫的次数多了,羊咲幻觉真有这么一个妹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妹妹。   秦巧的手放在纸箱上,“你的投资商给你带了两箱蛋白粉。”   秦巧研究了一会儿纸箱上的标签,查询过后,方知是运动员专用补品。   羊咲费解,凑上去看,“我哪来的投资商?”   “一个男人,比你高,这么宽。”秦巧面无表情,两手比划着,陈述道,“年龄不大,三十?”   羊咲一怔,秦巧看着他,哥哥把两箱东西又搬起来,放回了门脚边,他拍掉手上的灰尘,叮嘱秦巧:“下次还碰见他的话,还回去,我用不上。”   “哦。”秦巧露出遗憾的表情,她的零食也许也拿不到了。   不过,连续几天,秦巧都没有见到投资商,两箱蛋白粉在房门口吃灰,秦巧日日路过,瞥一眼脚边的蛋白粉,心里直道可惜,找着时间挂在网上二手卖掉了。   一共四罐卖了小两千,秦巧都不知道这个东西这么值钱,高兴了好一阵,想着攒起来可以买一大堆零嘴,还可以干点别的。   -   十二月的第二个周末,气温诡异地回升了一点,天气很晴朗,没有云,蔚蓝一片。   腾跃俱乐部刚在主场比完一场淘汰赛,十六强里各个人中豪杰,腾跃踢得很辛苦,最后是一比一平,第二场决胜负,至关重要,最近训练强度又加大了。   别说是羊咲,政语都有点吃不消,训练之余,更衣室里的欢声笑语都少了许多,气氛沉闷,没有人想说话,各自换着衣服,教练突然进了来。   不是黄教练,而是教练组委员长,委员长素日不苟言笑,现在也是一脸肃穆,两手一背,咳嗽示意。   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令本就兴致缺缺的队员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谁都没敢大声喘气。   羊咲听见何栎在他身边低低地哀叹着。   “宣布一则消息。”他鹰一般的目光巡视一周,大声地念着手机内容,“经高层管理投资决定,餐厅供应时间更改,由原来的早上八点到九点,晚上五点到七点,改为早上六点到九点,晚上五点到十点。   “同时新增几个临时窗口,每天都会有牛奶水果发放,自行领取。训练得很晚的队员,都可以去餐厅用餐,少去吃外卖快餐,明白了吗?”   委员长离开后,更衣室里难得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腾跃这个小破俱乐部什么时候又有钱了。   虽然之前的待遇尚可,但俱乐部的餐厅的确有好多年没更新了,供应餐几年如一日,毕竟大部分人除了中午,不会在餐厅吃饭。   羊咲很快换好衣服,政语何栎都在一旁,但谁也没吭声。   他和政语的关系似有微妙的变化,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的,政语除了训练时说几句必要的话,其他时候都缄默得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得空就抱着手机捣鼓。   私下顶多和羊咲眼神碰一碰,意思意思打个招呼。   何栎都很少和他闲聊了,羊咲猜应该是政宗实也找他谈过话了。   想到政宗实,羊咲对着储物柜里的保温杯发呆。   保温杯的温度显示为四十度,宜饮用。   何栎无法忍受三人之间诡谲的气氛,拍了一把政语的肩膀,啧啧道:“大少爷别丧着个脸了,政叔叔为了你给俱乐部投了多少钱,这回翻修又是一笔巨款了,如果腾跃是个直播间,叔叔就是榜一大哥了。”   政语显然不知情,收起手机,微微张嘴,“哈?”   “啊什么?你不知道吗。”何栎也愣了一下,瞧了瞧羊咲,又看回政语,轻轻嘟哝,“怎么父爱沉默如山啊……”   “你别乱造谣,管理层这么多人,我爸只是其中一个投资商而已。”   “是啊,所以他投资啊,这次餐厅更新和过段时间的道路路牌翻修都是叔叔个人出资的,只不过冠的集体名义,想低调一点吧……不然有些抠搜的高层哪里会同意集资在这种地方花钱?不如买个优秀的后卫回来。”何栎了然于心、十分确切道,“我妈亲口告诉我的,我骗你干嘛。”   “哐当”一声,一只保温杯落在地上,彼时,政语翻了个白眼,肩上的毛巾随手甩在椅子上,“我又不在这里吃饭,他投不投钱关我屁事。”   羊咲弯腰去捡保温杯,保温杯滚到了近处,政语的鞋边,两个人的手指接触了一下。   政语先握到,他把保温杯还给羊咲,拾目盯了他几秒,羊咲欲抽回水杯,可政语握得有点紧,保温杯前后晃了一下。   “政语?”   政语没有松手,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若有所思打量了羊咲良久。   把羊咲拉到了更衣室外,四下没有人。   正好羊咲也想找机会和政语谈谈。   政语爽快地先开口了:“你不喜欢我吧?羊咲。”   羊咲“嗯”了声,政语轻轻弯唇,“你还真够坦率的,但是我挺喜欢你的,你人不错,也不爱来事儿,除了……过段时间,有个艺术作品展,我们学校办的。”   羊咲没吭声,琢磨着政语那一句“除了”是什么,只见政语低下头,鞋子压在一只足球上,足球弹了弹,他沉声说,“我有个礼物送你,或者说你就当陪我逛逛,之后就不烦你了,还能当朋友吧。”   羊咲微微颔首,认命地说:“能。”   他已经料到了,政宗实不会让政语继续和他来往。   他没有拒绝政语的邀请,条件很诱人,政语说再不烦他了,可也很痛苦,痛苦的因素固然不是政语——以后估计也没什么机会再去政宗实家里吃饭聊天。   提起政宗实,羊咲只想躲。   也许那天给叔叔给他送蛋白粉,或者半夜的几个电话,都是想找机会和他谈一谈。   羊咲后来又问过几次秦巧,那个“投资商”还有没有来找他,秦巧统统摇头,说没有再见过。   没有见过也好,羊咲没有勇气直面残忍,他一点恋爱经验都没有,却在同一个人那儿失恋了无数次。 第65章   “哒哒”。   敲门声响起,桌上的小闹钟指针落在“8”上,不偏不倚,秦巧盘着腿,端着饭盒,吃羊咲打包来的晚餐,她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巴,起身开门。   门外的男人穿着褐色皮面羽绒,皮革布料泛着光,沾了一点水,是雪融化的。   屋外正在下暴风雪,秦巧以为这位投资商今晚不会再来了。   那日秦巧把哥哥不要的四罐蛋白粉卖掉之后,当晚男人又出现在羊咲的公寓门口,风尘仆仆的,神色匆忙。   先是给了秦巧一盒印着烫金法语的巧克力,履行诺言,又带了一箱东西,秦巧转眼挂在网上二手卖掉了,是进口的能量棒。   男人问秦巧,羊咲有没有说什么,那两箱蛋白粉他有收下吗?   秦巧转了转眼珠,“收是收了,就是不想见你。”   “你们有矛盾?”秦巧捉摸不透,她只知道羊咲不想要这位投资商的物品。   男人笑了笑,说“没有”,接了一个电话就走了。   往后每隔两日,男人都会在这个点来,但是不找羊咲,只是送东西过来,不一定是吃的,也有运动器械或者服装。   秦巧很欢迎他的到来,这位康慨的投资商每一次都会给秦巧送她喜欢的零食。   “挺准时。”秦巧说着,摊开了手心,一盒包装漂亮的水果糖放在了她手上。   政宗实面容略显疲态,他连续来了两周,其实已经不知道要给羊咲带什么东西了。   羊咲没有给他发过一次信息,尽管也没有不要他的物品,他想见羊咲,却好像少了一点理由,怕平白让羊咲不高兴。   其实政宗实有过一丝怀疑,眼前的女孩和羊咲到底是不是兄妹,是哪种兄妹?   只是,秦巧喜欢吃零食,年纪很小,在他眼里不过也是个小孩,小孩没必要撒谎,况且他也实在分身乏术去质疑。   十二月伊始,各个集团陆陆续续地举办商务晚宴,政宗实虽不出席,礼数还是要到位。   电话和邮件,政宗实要亲自处理。   拒绝是一门艺术,每一年市里都有新鲜血液涌进来,部分新晋企业家的轻狂傲慢,令老牌企业浑身不适,政宗实也不例外,却也只能笑脸相迎。   至于真的惹到他底线的人,他有他睚眦必报的手段,绝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快。   何况他的公司也会筹备同等级的宴席,彼时要邀请到的同辈甚至是晚辈,于公于私,他不会无端得罪。   做人情功夫耗费的脑力,一到年底,比运行公司更令人头疼。   政宗实最讨厌虚与委蛇的人,也最厌烦人情世故。   他还想多问一些羊咲的情况,见秦巧已经拆了糖果的包装,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政宗实忽然不愿多言了,秦巧于他而言好像又成了一种人情世故。   他脸上和煦的笑容终于挂不住,离开了公寓。   公寓之外,风雪很大。   康月在公寓一楼大堂等老板,大堂里没有执勤人员,大雪天翘班了,暖气也没开。   康月裹着一件又长又厚的羽绒,在冰凉的瓷砖地上来回踱步,嘴里碎碎地骂梁奇,梁奇见大雪天马上请了假,陪同政宗实见客户的行程就丢给了康月。   康月也是更合适的人选,她有留学背景,对美国客户更熟悉。   政宗实晚上要见一位从美国远道而来的大客户克洛伊。   其实政宗实和她是十几岁时在远洋念书时认得的校友,一名华侨,包括市里检察院的副主任刘有为,三个人当年是班级里为数不多的中国人,交情不错。   政宗实和刘有为回了国,只有克洛伊留在了美国,这些年因为时差,鲜少联系。   这一次克洛伊来中国,一是回家乡看看,二是谈一个澳门赌场的灯饰项目,政宗实可以为她引荐一些合适的中国品牌,在沿海地区加工再直接运输到澳门,成本更低。   康月见电梯下降到了一楼,立即走上前,看一眼手表,“政总,时间不多了,雪天交通状况不太好,我们现在就得出发了。”   政宗实没说话,沉着一双眼睛,不紧不慢。   这一段时间都是如此,政宗实的心情从起初的郁郁寡欢,康月尚且只当那是情伤,接连被一些小企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惹火了之后,政总脸黑的程度比她烤焦的面糊还要严重。   唯一令康月庆幸的是,政总似乎心情不好时,格外爱花钱。   除了一个年初起就压箱底、可有可无的项目,还给腾跃俱乐部的修缮工作投了一大笔钱,甚至于将今年公司的商务晚宴策划成了慈善拍卖会,拿出的物品都是不知道哪里来的老古董,可卖掉的钱却打算通通流入关爱留守儿童的公益事业,一分一毫不进公司和个人口袋。   康月庆幸的则是政宗实对于员工的奖金毫不吝啬,似乎也是秉持着多花钱的理念,奖金额度按照往年最高标准发放——那是五六年前、公司流水最好一年员工享有的待遇。   康月一方面高兴,一方面疑惑又愤懑,原来这位姓政的资本家比她和梁奇想象中要有钱的多,也不知道这短短半个月砸出去的钞票是哪里来的,走的又不是公司的账,而是政总的私人账户。   奖金定了后,整个公司都洋溢着圣诞的喜悦,逢人遇见政总都笑哈哈地问好。   雪呼呼地吹着,康月戴着毛绒帽子埋头赶路,走着走着,一抬眼,男人突然拐了一个道,没往马路去。   “政总!车在这边,我已经喊王叔开过来了!”   政宗实仿佛没听见她的呼唤,在拐角很快不见了人影。   康月是他的特助,虽说是上下级关系,脾气性格受西洋教育影响极大,没有再管老板,自己拉开门上了车,“碰”的关上车门。   “政总呢?”王叔问。   康月呵呵一笑:“成雪糕了吧。”   二人在车内等待,雪铺天盖地落下来,落在车窗上,又被雨刮器无情地清理干净,周而复始。   等了十来分钟,康月给政宗实去电,不到一秒,对方就挂了。   康月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美国的大客户估计马上就要到饭店了,她不清楚政宗实和克洛伊的交情,干着急,冒着被政宗实训斥的风险,又给他打电话,这回倒是打通了。   “政总,晚上九点还有一个饭局,克洛伊女士应该快到了。”康月说。   “嗯,知道了。”政宗实冷冷淡淡的,“我现在过来。” 第66章   隔着一扇玻璃,羊咲和政宗实对视着。   羊咲本来在健身房里锻炼,没有留意到玻璃外的人。   晚上八九点还在健身房里的球员一般不多,今夜又下大雪,健身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骤然响起的陌生的手机铃声吓了羊咲一跳,他这才往玻璃门那边看去,大约五米的距离,羊咲看见了政宗实。   他已经大半个月没见过政宗实了,突然见到,毫无防备,出现在雪夜里。   羊咲有些恍惚,愣着没讲话,手里的小哑铃有一些重量,他垂着手臂,弯下腰放下了哑铃。   健身房里有温度适宜的暖气,羊咲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政宗实一动不动地看向他,在玻璃门外接了一个电话,讲话时眼神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很快收起了手机,却没有进屋。   僵持了一分钟,羊咲见政宗实发梢和双肩上的碎雪越来越多,于心不忍,挪了挪脚,慢吞吞地往门口走去。   他躲了政宗实这么些日子,反正是躲不过的,不如接受审判好了。   羊咲是这样想的,拉开了玻璃门,门外的凉风如出笼的凶兽,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他穿的是一件宽松的白色背心,衣领比较低,汗水湿透了胸口一小片布料。   风一吹,鸡皮疙瘩就立了起来,政宗实的视线落在羊咲脖颈上滑下来的一滴汗,很快没入领口。   羊咲小声叫了一句叔叔,又说:“外面有点冷,有什么事不如进来说吧。”   政宗实见他缩着肩膀躲在玻璃门后,掸了掸肩上的雪,沉默地进了门。   门一关,隔断了冷风,羊咲舒服了一些,抱着胳膊,但他不敢说话,他没见过叔叔这般严肃的模样……要说见过也是最开始,居高临下、没有一丝慈爱,黑色的瞳孔黑色的头发,眉毛一横,高挺的鼻梁就是他那仿佛不会为任何人放低的自尊。   似乎这才是叔叔原本的样子,对他的温柔莫不是扮演出来的。   政宗实也觉察到了羊咲的怵,那双漂亮的眼睛不知道往哪儿飘。   烦心事的堆积,他没有一点耐心再和羊咲玩捉迷藏打哑语的游戏了。   政宗实合了合眼,几不可闻地叹息,“小羊,你最近为什么又躲着我?”   政宗实问过很多次,没有一次得到羊咲正面的回答。   见羊咲一声不吭,政宗实问出了困扰他很长一段时间的问题:“……其实叔叔一直想问你,那天在我家里听到的,特别关心的消息提示,是不是给我设置的,是的话,为什么现在又要躲着我?”   羊咲依然没有说话,呼吸节奏明显乱了,手指抓着手臂的肌肤,深深陷了下去。   这不是他想象中政宗实会来和他说的话,政宗实这句话无疑在问他,明明都特别关心了,为什么还是看起来毫不在意?   而他一想到政宗实对这个提示音耿耿于怀这么久,惊讶又羞耻,他拾起眼皮,对上叔叔询问的目光,政宗实凝眉思考时,冷得像身后玻璃外的雪。   眼前的男人又往前逼近了半步,羊咲错开视线望向政宗实的耳鬓,“没有躲,俱乐部每天训练很久,有事的话……叔叔可以来找我,也没有来啊。”   明明羊咲是想陈述一个事实,说出来变了味似的,像埋怨。   政宗实不悦,他几乎没有对羊咲生气过,眼下却被羊咲这句话真情实感气到了。   “没有来吗?给你打电话你不接,给你带东西你也没有反应,羊咲,”政宗实顿了顿,有点无奈,语气放缓了一点,“你先看着叔叔,讲一下礼貌。”   羊咲没有看,眼睛反而垂了下去,被人这么似是而非地训了一下,羊咲扛不住超负荷的情绪,酸胀溢满胸腔,他努力深吸气调整呼吸,眼眶氤氲水汽。   他又不是不比政宗实委屈,凭什么政宗实一上来就要讨他的不是。   羊咲往后稍稍一靠便贴在了门上,玻璃门是向内开的,被压得晃了晃,卡得更紧了。   他吸了吸鼻子破罐破摔:“……我承认是躲着叔叔,什么原因反正也不重要,我不想听你讲奇怪的话,不想因为一两句话就跟着想东想西,不想让你觉得我异想天开……但是我真的不喜欢政语,从头到尾都是,我和政语当朋友本来就是因为叔叔而已。”   “是因为我,”政宗实接下他的话,低下头,和羊咲的距离近得能够感知到对方的呼吸,温热又潮湿,羊咲听见他低声问,“还是因为喜欢我?”   羊咲眼皮子跳了跳,抬手想推开政宗实,“有什么区别。”   “有。”政宗实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腕,他吞了吞唾沫,心脏跳得很快,四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离悸动一词如此接近的时刻,掺杂了太多其他的情绪,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捕捉了他,政宗实惯性克制又温和地解释,嗓音中含有轻弱的颤抖,“如果是因为我,我会再继续问因为我什么,如果是因为喜欢我。”   政宗实停在这里不说了。   羊咲眼睛里的水越积越多,几乎看不清政宗实的表情,倔着问:“又能怎么样啊?”   “你先回答我。”   羊咲觉得政宗实太从容,他却毫无思考能力,被人牵着鼻子走,仿佛答案真的只能二选一。   一只手腕被人抓着,只好用另一只手蹭了一下发红的眼睛,伤心又生气,这罐子彻底摔了个粉碎:“因为我喜欢叔叔,然后呢?”   然后政宗实吻了他,嘴唇相碰时,尝到了一丝咸咸的味道,政宗实没有吻得很深,拉开了几厘米的距离,看见羊咲无声地掉眼泪,眼角和脸颊飘红,惊愕又惶恐。   政宗实摸了摸羊咲的脸,想说一些话,却不知道从何讲起。   “叔叔以为,我喜欢你已经很明显了,小羊还是没有看出来。”政宗实又亲了亲他的脸,锲而不舍,“以后不要躲着我了,好不好?”   羊咲渐渐平复了混乱的心情,抽着鼻子,说知道了,小心地看向政宗实。   他怕自己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幻觉幻听,叔叔和他接吻,还说喜欢他,他在梦里都不敢想,但是触感无比真实。   政宗实的嘴唇没有他的长相那么硬,而是绵绵软软的,一张一合地、在他眼前说喜欢他。   羊咲恍惚间明白了政宗实不让他和政语恋爱的理由,心中竟生出一股微妙的窃喜,想到了政宗实会吃醋。   不可思议。   越想,心跳越快,比稀里糊涂接吻时更加羞赧。   政宗实见他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   “叔叔……”羊咲想要问的话有一箩筐。   可眼下缠绵的氛围,他不愿意破坏掉。   因为穿得很少,停下运动后身体渐渐冷却,他往叔叔怀里靠了靠,汲取到男人的温度,说:“想再亲一下。”   想再确认一次。   --------------------   终于谈恋爱了˃ʍ˂   tag虽然标了破镜重圆但其实就是一点波折本质上还是温暖的甜文(对手指)全文是23w+已经全文存稿啦,啾咪O3O 第67章   政宗实的“现在过来”,又让康月等了半个小时。   车门再度被拉开时,康月如释重负,“政总,刚刚我写了两份晚到的致歉邮件,您看看发哪一条给克洛伊女士?”   政宗实接过扫了一眼,一份语气官方、一份较为亲近,政宗实没选,还给康月,“克洛伊来催了没有?”   康月轻声说,“那倒是没有。”   政宗实会意,“辛苦你了,今晚饭局取消,先送你回去休息,明天晚上再安排,克洛伊那边我会亲自去讲。”   康月又张口想说什么,政宗实打断了她:“加班费按原来六小时的算,是你的时间预留成本。”   康月隐隐笑起来,一肚子的抱怨烟消云散,“好的政总。”   政宗实“嗯”了一声,汽车在雪夜里缓缓行驶,忽然他不咸不淡提醒:“康月,我知道你和施羽京关系不错,但是别忘记自己身份的特殊性,公事私事要分的开,特别是不要随便打听上级。”   康月脸上的笑容凝了片刻,怔怔道,“好的……政总,您放心,我们真的只是好朋友。”   政宗实揉了揉指关节,“我当然相信你的人品。”   -   次日的晚饭,康月说突发过敏不能喝酒,梁奇让一场大雪给冻病了,政宗实不知道这俩人在搞什么名堂,只好独身去赴宴。   并非所有的饭局他都会带助理,克洛伊不一样,克洛伊祖籍是东北的,身材高挑,唯爱饮酒作乐,政宗实都不用猜,就知道她把饭局定在了本地最知名的居酒屋。   日本烧酒,度数是玄学。   本想带上特助,以防喝太多,错过克洛伊趁人之危谈的条件。   多年前有人吃过亏,克洛伊哄骗喝醉了的人签了一份纯送钱协议,自愿赠与,还是录的视频,被骗的冤大头就是刘有为。   生意是生意,朋友是朋友,政宗实对她又爱又恨。   王叔开车,听康月叮嘱说政总最近吃了火药,千万要小心行事,但是政宗实在车内坐着时,脸上的笑容就没耷拉下去过,一直拿着手机发信息,两个拇指仿佛要在屏幕上飞起来了。   手机贴了防窥膜,王叔看不见内容。   “政总,到了。”王叔小声提醒他。   政宗实又弄了一会儿手机,这才抽离出来,表情又恢复如常,仿佛路人一下子都欠了他八百万。   川剧变脸,王叔算是长见识了。   在居酒屋的包厢里见到克洛伊,克洛伊和多年前没什么区别,波浪卷发,红唇一抿,嗓音细而高:“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政宗实笑说。   “那就好,昨天听你说要带助理,我都不想来!”   谈笑间,刘有为推门而入。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吃了四十多分钟的料理,主要听克洛伊讲在美国这些年的工作生活,吃得差不多了,她感慨几句家乡变化之大,便开了一瓶烧酒,给两个人倒满,“四十五度的,不过分吧。”   刘有为笑盈盈地仰头闷了,爽得咂舌,政宗实腹诽他不长记性,浅浅尝了一小口。   克洛伊提到了澳门赌场,“这个赌场的灯饰呢,我本来是想直接去南方找企业做的,有几个很出名的LED品牌在广东,但是我很仗义吧?有什么好活儿还是先想着你了啊,宗实。”   “说来很巧,广东那边我也认得不少企业。”   政宗实的母亲政榕月,以前就是南方海岛姑娘,在大湾区发了家,又一路北上,现在是养老了,祖上的家业由政家的女性亲友继承。   “靠谱。”克洛伊敬他一杯酒,督促他喝完杯中的,又给他满上了一小樽。   两个人交流着生意场上的事儿,克洛伊大致描述赌场的负责人希望做什么样的灯球和大屏,“毕竟赌场嘛,富丽堂皇是最好的咯,但是也要智能化,屏幕可以实时滚动的。”   她说着,突然听见席间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怎么没人看着你,喝这么多了?”克洛伊惊呼,一把扶住他,“我又可以骗老刘钱了!”   “老朋友聚会,叹气做什么。”政宗实问。   刘有为沉默着给自己倒了半杯烧酒,“……听见克洛伊讲赌场,最近我正愁一件事呢,也和赌场有关。”   二人示意刘有为讲下去,刘有为嗓音沙哑,道:“你们还记不记得秦岩军?”   克洛伊没有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政宗实点头说记得。居酒屋内有点热,他解开了一颗领口的扣子,“很久没他消息了,以前我刚成立公司的时候,邱学丰就是跟着他搞走私。”   秦岩军比他们的年龄都要大上一轮,当年邱学丰认他做师傅,学生意学门道,谁知道秦岩军并非善茬,背后又有不为人知的势力。   政宗实要保全公司,只能斩断邱学丰,因此一事彻底和秦岩军为敌,但是秦岩军没过几年突然洗白干起正经买卖,而后结婚生子,生意场上渐渐没了他的消息。   听政宗实提起邱学丰时的语调都往下坠了,刘有为知道他想起了昔日的糟心事,按了按他的手背,安慰他:“邱学丰假释的申请我帮你催了,他们说材料绝对合格,明年二月中旬肯定可以放了,日子都定了,就在小语生日那天。”   “甭提他了。”政宗实扯了扯嘴角,啜一口酒,“讲一下秦岩军。”   “哎,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也知道,我亲侄女是警察,她跟我抱怨,局里正在查一桩线上赌博的案子,始终没有头绪。”   刘有为撑着头,醉意已经慢慢上来了,“只知道那可能是秦岩军以前建立的赌博网页,她问起我秦岩军,我才想到他。   “本来秦岩军洗白后关停了很久,至少十年,不知道为什么又开了,而且根本搜不到IP,甚至不是哪个国外的,不停地跳动,没有具体。   “关键是秦岩军本人两个月前去东南亚了,天高皇帝远,找也找不到,再一查,姓秦的早就是泰国户口,连国内的婚都离了,又娶了个越南的女人。”   刘有为讲完,愁眉苦脸地趴下休息,克洛伊和政宗实面面相觑,也没了谈天说地的雅致。   克洛伊扶着刘有为,把他送上代驾车,政宗实结了账,在门口和克洛伊赏了一会儿雪。   这夜雪不大,轻盈地飞着,居酒屋在很安静的城郊,一大片园林里,门口的池间水结成了冰,竹林叶子落光了,光秃秃一片,冬季的园林十分荒芜。   克洛伊递了一根烟给政宗实,政宗实没有接。   克洛伊:“咋的,戒了啊?”   “很早就不抽了。”   克洛伊竖着拇指,手掌遮了遮风,点燃香烟,“算你行!诶聊这么久,还没问呢,有对象没?你那假儿子应该也二十岁了吧?差不多可以丢回去给邱学丰了,看着多烦人呢。”   “你这话说的像是把孩子当挂件……”政宗实低低地笑起来,克洛伊反问他:“不然能怎么办?还养出感情了啊?不是亲生的一辈子养不亲,政宗实。”   “毕竟二十年了,有时候想起庞丽,还是觉得对不起她。”政宗实不否认,他闻到了香烟的气息,瞥一眼克洛伊,回答她第一个问题,“对象有,刚谈,昨天的事。”   克洛伊咬着烟,两只手一并竖起来大拇指:“难怪爽约……你别笑了,我现在看见你犯恶心,咋还春心荡漾的呢。”   政宗实不响,收了收笑容,眼里的笑意却是散不去的,静静地望着天上的飘雪。   “你那假儿子知道吗?他假爹突然给他搞了个假后……娘?后爹?诶你之前也谈过一个吧。”   政宗实是同性恋的事情,刘有为不知情,朋友里只有远在美国的克洛伊知道,克洛伊也是凭借敏锐的嗅觉逼问出来的。   不让刘有为知道,一是怕他接受不了,二是来往太近,涉及利害过多,担心刘有为被人套话。   政宗实还没有在金融商业圈做一个性取向透明人的打算。   “别瞎讲。”政宗实平静地说,“他会知道的。”   克洛伊眯着眼,不适应政宗实这副思春又贤惠的样子,问:“长啥样啊,给我瞅瞅。”   没想到政宗实倒是很大方,从手机里翻了很久,调出一张腾跃俱乐部的球员大合照,双指点击放大,克洛伊先是看见了政语那张熟悉的脸,长大了不少,再看见政宗实食指点了一下政语旁边的男生。   唇红齿白,满面朝气,瞧着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和他儿子一般大。   缄默良久,克洛伊嘴里的烟落下长长一截烟灰。   政宗实果然听见克洛伊在寂静的园林里朝他破口大骂,惊呼:“姓政的你还做不做人了!” 第68章   与克洛伊分别,政宗实让王叔开车去了腾跃的员工公寓。   近段时间,政宗实去公寓的次数愈发频繁,王叔轻车熟路把车停到公寓外,正打算开去俱乐部的露天停车坪,政宗实突然叫住他,“我帮你叫一辆出租,王叔你先回家吧。”   结了加班费,王叔一脸懵地离开,政宗实自己坐上了主驾驶,调整座椅,熄灭了车灯。   看一眼车载时间,晚上十一点半。   细雪落在车窗上,车窗是热的,雪很快就融化了,像雨水一样从玻璃上滑落下来。   政宗实闭上眼睛小憩片刻,手机闹钟在十一点五十分准时响起,他下了车,打开了车尾箱。   尾箱里放置了一个棕熊的玩偶服,因为买的很匆忙,时间很紧急,他还没有试穿过。   政宗实脱掉了厚的外套,换上崭新的玩偶服,他头一次买这种东西,只知道挑贵的买,布料厚重,棕熊头套还没戴上就已经热得不行了。   尾箱里还放了一只绵羊玩偶和用包装冰块冰镇住的蛋糕。   政宗实套好头套,带着蛋糕和玩偶上了公寓楼。   夜里十二点,电梯没有别人,一只加上头套高近两米二的笨重的熊,在走廊里缓慢地挪动步子。   不得不说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至少对于从没有从事过体力活的政总来说是这样的。   连体服牵制性很强,他生怕摔倒,把蛋糕给砸了。   羊咲和政宗实道了晚安后很快累得睡着了,过几天是省内的一个足球比赛,省长鼎力赞助,赢得比赛的球队和上场的队员会获得一大笔奖金。   就省内来看,腾跃胜算还是有的,奖金每个人分下来也有五千元,拿一次全场最佳额外有一千五百元。   其实腾跃很多公子哥不在乎,羊咲不管他们在不在乎,这段时间除了备战大赛八强,还想争取好好表现,把省赛拿下。   每天都要体能训练,他的体力和腾跃大部分主力球员相比,差上一小截,黄教练本来让他别参与省赛了,好好准备八强,要知道十六强赢的太惊险了,首轮零比零平,二轮还是因为对方球队伤了一名主力,在最后关头靠获得一次罚球机会一比零险胜。   但拗不过这个小财迷,听见五千块的奖金死活要参加。   敲门声在黑暗中响了好几次,羊咲戴着耳塞,脑袋闷在被子里,毫无反应。   门外的大棕熊扶了扶头套,只好不厌其烦地敲门,声音越来越大,政宗实总算听见了屋内一句拖沓的问话:“谁啊——”   羊咲咪蒙坐起来,取下耳塞,公寓面积不大,床铺斜对着门,他眉头紧锁,只听见敲门声,听不见答音。   羊咲只好顶着一头乱毛去开门,他打开了灯,探出半张脸,“谁?”   他第一眼没有看见任何人,只有一只二三十厘米大的毛绒玩具,赫然亮在他眼前,左右晃了晃。   羊咲愣了一下,慢慢敞开了门,一只高大威武的大笨熊站在门外——他是如此形容这只棕熊的。   笨熊把毛绒绵羊硬塞在他手中,羊咲身上穿着的也是绵羊印花的睡衣,他抱着毛绒玩偶,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大笨熊。   大笨熊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可爱微笑,两只棕色的大熊掌托着一盘蛋糕,蛋糕用透明塑料壳装好,小灯球一闪一闪地点缀,形状是半个足球,颜色却是很奇怪的蓝色,上面插了一块白色巧克力牌,咖啡奶油写道:比赛加油!   棕熊伸手把蛋糕推到他眼前,羊咲拎过来,刚想说话,只见眼前的大笨熊突然开始跳舞。   转了两圈又拍拍手掌,政宗实在玩偶服里累得想喘气,大冬天的出了一身的汗,但是透过头套的网纱眼,羊咲那一张模模糊糊的脸上浮起了傻傻的笑容。   一舞完毕,政宗实站定缓了几口气,听见羊咲忽然有点落寞,轻轻问:“结束了啊,谢谢你……要走了吗?”   棕熊摇头,幅度很大,看起来不太聪明。   羊咲眨了眨眼,莞尔,又试探性地问;“我……能不能知道是谁让你来的啊?”   隔着网纱,政宗实看见羊咲两只眼睛格外地亮,他却突然很难受,仿佛被人攥紧了心脏。   他想起那一个雨夜,羊咲过生日的晚上。   他给羊咲点了一个生日蛋糕,送餐工作人员和他一样,履行职责在羊咲面前跳一支舞祝他生日快乐。   结束后,工作人员会告诉他,是政语先生为您准备的生日礼物。   整一个场景,政宗实都看不见,只能去想象羊咲会有什么反应。   当时政宗实以为羊咲喜欢他儿子,于是没有解释,希望小羊高兴一下,得到心仪对象的生日惊喜。   但是羊咲似乎从来不提那天晚上的玩偶和蛋糕,喜欢经营朋友圈的他也没有发过相关内容。   现在政宗实才明白。   那晚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只玩偶登门。   羊咲无疑会对这只玩偶怀了巨大期待,然而期待中的名字没有出现。   如果早一些知道羊咲喜欢的是他自己,政宗实希望能亲自看见羊咲面对玩偶时惊喜的笑容,不会让他的期待落空。   大笨熊指了指羊咲,又用两只爪子捂住自己圆溜溜的眼睛。   羊咲会意,放下蛋糕和玩偶,抬手遮住双目,在一片黑暗中,他感受到了一股热流迫近,鼻尖相触,羊咲控制不住抖了一下,喉咙里细微地发出几个音节,“叔叔,是你吧?”   “是我。”   现在是,之前也是。   政宗实的声音像窗外的雪一样平静低哑,令他充满了安全感,羊咲放松下来,不太熟悉彼此的嘴唇,触碰了几次,才融在一起。   政宗实拉开了他挡住眼睛的双手,吻了一会儿,放开了他,为了见好友花费一小时做的发型全乱了,统统往后梳开,额头落下几根碎发。   他亲了一下羊咲的眉心,笑起来,“尝一下蛋糕好不好吃。”   政宗实进屋,羊咲见他准备把玩偶服换下来,牵住政宗实的大爪子,“等一等……叔叔能不能把那个再戴上。”   政宗实戴好头套,又全副武装地出现在羊咲跟前,羊咲拿手机打开了前置模式,把自己和大笨熊一起拍了下来。   “要是之前的也拍下来就好了。”羊咲珍惜地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听见政宗实哄他,以后还可以穿不同的玩偶给羊咲看。   羊咲臊了,低声说只想要这只熊。   他安静地吃着蛋糕,蓝色奶油看起来很廉价,但是闻起来特别香甜,比他过生日那天爸爸给他买的蓝色蛋糕要好吃很多。   在相处的很多个瞬间,羊咲都清楚他对叔叔的喜欢,然而“爱”是很模糊的。   羊咲今天才明白,爱是穿着玩偶服在他面前跳舞,爱是以他人之名的祝福。   小羊没有办法不爱上会跳舞的大笨熊。 第69章   秦巧仰着头,望向天花板,天花板的射灯晃眼,目移至白墙上,耳边是羊咲严厉的呵斥:“你卖了多少钱?全部拿出来。”   羊咲问的便是政宗实那段时间每隔一日送来的物品。   昨天夜里羊咲吃完蛋糕后,政宗实幽怨地问他能量棒的口味合不合适,运动长袜材质舒不舒服。   政宗实没有质问为何收了礼物却不联系他,哪怕发一则短信也好。   他不问,只是旁敲侧击。   但羊咲没有理解他的话,“蛋白粉我让妹妹还给叔叔了,其他还有什么东西吗?”   政宗实随之一愣。   至此羊咲才知道,政宗实给他送的东西没有一样进到了他的公寓,中间的经手人只有秦巧。   “花掉了。”秦巧轻飘飘地说,“你急用钱的话,我找我妈要。”   对牛弹琴,羊咲无言以对。   和秦巧相处对羊咲来说有点困难,秦巧的行为模式和他截然不同,但是他不是秦巧的亲哥哥,没有资格立场去对秦巧进行教育,发脾气似乎也不好。   羊咲气过之后,冷静下来:“……叔叔都送了哪些?”   秦巧把出售记录给羊咲看,东西虽不多,但都是品牌,秦巧前前后后起码赚了三万元。   不看还好,一看,羊咲吓了一跳。数目远大于羊咲所想。   “这几万你都花了?!”   秦巧风轻云淡地点头,打开银行账户,余额只有三位数。   羊咲问她买什么了一下子花这么多,秦巧沉吟片刻,说小部分用来买吃的,大部分用来买六合彩。   一个未成年会买六合彩,还是上万块的买,羊咲实在语塞。   秦巧见羊咲瞪着她,惊惧地往沙发另一侧躲了躲,翻出茶几抽屉里的一袋旺仔仙贝,撕开一包给羊咲:“对不起哥哥,我明天找我妈要钱,我不知道你很在意这些东西。”   “这不是我在不在意的问题,何况阿姨哪会有这么多钱……?”羊咲无奈看着秦巧,她泰然自若、油盐不进的模样,嘴里还在窸窸窣窣嚼零食。   眉毛头发漂成浅金色,淡漠又疏离,嘴上的唇钉似乎换了一个款式,在一张淡如白纸的脸上存在感更强了。   “我妈有。”   “有什么有。”羊咲心烦,“明天开始你不要来我公寓了。”   -   省长杯足球联赛是省内各地级市筛选出来一支青年足球队输送到省会进行的为期一周的比赛,比赛分了两个赛道,甲级和乙级。   赛制为简单的淘汰赛,输了淘汰赢了晋级,分组则按照去年的成绩进行配对,要求球员年龄不超出二十四岁。   腾跃俱乐部隶属于省会所在市,是市内唯一的乙级俱乐部。因此腾跃每一年都有机会参加,只是很多球员不会报名,一般都是送俱乐部二队去历练历练。   一队球员除了羊咲,方赫也报名了。   腾跃去年成绩平平,今年分到的对手球队和腾跃实力相当,去年一个第六一个第八。   省长杯在省体育场举办,比赛当天是周末,省长杯是公益性质的比赛,门票价格不高,人满为患。   晚上体育场亮起大灯,天气倒是难得的好,前段时间接连下了四天的雪,这几日出了太阳,天空晴朗,路面和草坪积雪融化,格外严寒。   融雪时的冷是湿透进骨子里的。   省长杯举办得规模很盛大,来观赛的除了观众,还有各大媒体、省级领导,羊咲在更衣室里就听见不太熟悉的二队成员们讨论某某市长也来了,吐槽想给父母搞一张票都搞不到,观众席的名额公平地出售给所有市民。   “羊咲。”方赫坐到他身旁,个子比他还要小一些,黑黑瘦瘦的,他弯下腰换钉鞋。   羊咲和他打了声招呼,方赫同他闲谈,“听教练说你想报名冬令营,实话说我也想去,但是名额是有限的吧。”   “嗯,只有三个名额。”羊咲这几日训练强度大,精神状态一般,何况天气冷的不行,赛前只想保存体力,说话声音弱弱的。   方赫咧嘴笑起来,牙齿衬得很白,“我看了一下,目前原始积分榜,我俩的分数是一样的。”   积分榜的计算并非仅看进球数,而是各个位置上球员的综合表现。评选冬令营名额时则加上教练组投票权重。   羊咲平淡地回了句“我知道”。   方赫歪了歪头,“嗯~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话语的音调九曲回肠,钻入羊咲的耳朵有些刺,像在阴阳他。   羊咲侧过头,漆黑的眼眸注视方赫,语气平稳,“先超过你。”   谈话间,更衣室的门被推开,二队的主教练从门外呵着气进来,身后有几个穿正装的男女,都是腾跃俱乐部的高层和省市当局,最后边还跟着一个摄像团队。   腾跃代表的是省会的队伍,于是一位市属教育局的领导和大家问候几句,明艳的笑容在寒冬也极具感染力。   她给大家各发一瓶牛奶,羊咲接过牛奶,随人群一起鼓掌,目光时不时飘到政宗实身上。   政宗实西装革履,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二人视线在人群中毫不意外地撞上,政宗实对他眨眨眼,下巴微微抬起,垂着的手握住手机,装作无意举起,手机也小小地晃了一下。   羊咲反应了一阵,这才掏出手机,把声音关掉,政宗实便发来信息:现在能抽空吗?能的话到会客5室来。   羊咲心跳得很快,脸上还是很镇静,回了[绵羊点头]。   领导带着一伙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政宗实也走了,距离比赛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正是场地预热、观众入席,乱哄哄的时刻。   大约五分钟后,羊咲手机震了震,他起身离开,被方赫叫住了,“羊咲,你去哪里呀?”   从进屋换衣服到现在,羊咲一直感受到方赫在他身上飘来飘去的目光,随便说去洗手间,从更衣室溜了出去。   会客室在体育场的外围,眼下这些领导贵宾们都聚集在球场,室内静悄悄的,桌面有一个小小的立牌,羊咲拿在手中,上面粉底黑字写了“政宗实”三个字。   羊咲放下立牌,政宗实本人正单膝蹲在他跟前,非要给他换一双运动长袜。   “你这个太薄了,随便刮一下就擦破流血。”政宗实念叨着,脱下羊咲小腿上刚换好的浅蓝色过膝袜。   羊咲有点不好意思,两手紧紧抓着旋转皮椅的扶手,“……叔叔直接给我就好了,我在更衣室可以换的。”   “但是叔叔不想直接给你。”政宗实慢腾腾的口吻像哄小孩,可他说话时的神态偏偏也十分幼稚。   他看着羊咲左边小腿上几块淤青,深的浅的都有,疤痕倒是不多,愈合恢复得快。   政宗实蹙了蹙眉,手指按下一块深得发紫、拇指盖大小的淤。   羊咲疼得倒吸凉气,腿不禁往后缩。   政宗实又握着他的脚踝把腿拉出来,旋转皮椅也往前滚了一段,距离更近,政宗实问:“什么时候摔的?”   羊咲挠了挠鼻尖,这谁晓得。   “不知道。”   他听见叔叔低声嘀咕:“怎么不把淤血推开。”   两双运动长袜是白色的,面料比较厚,但是不影响透气,更柔软亲肤。   本来这双袜子政宗实之前就买过一次给羊咲,可惜被羊咲的妹妹截胡了,羊咲想起这件事,歉疚地告诉他实际情况,又说,“我会让秦巧把钱还回来的。”   “秦巧?”政宗实拾目。   “哦,就是我妹妹,秦朝的秦,巧克力的巧,你在公寓见过她。”羊咲叹了口气,“其实应该是我爸爸认识的阿姨的女儿……说是妹妹也没有错。”   看见政宗实没有作声,面部轮廓清晰又冷硬,羊咲摸不准他是不是因为什么不高兴了。   他小心地摸上政宗实放在他膝盖上的手,勾住手指,“秦巧也不是有心的……就是她人有点轴,还是小孩子,才十七岁……”   “叔叔知道她不是有心的。”政宗实站了起来,吃味道,“但是你妹妹当时可是亲口告诉我,你不想见我。”   羊咲吞了吞唾沫,这话他不记得有说过啊。   政宗实依上而下打量他,两手搂住他的肩,压迫感极强,只是话语依然很温和,温水煮青蛙,“这也是无心的吗?”   羊咲明显慌张起来,两只眼睛圆圆地张着,手不自觉拽住了政宗实的衣服,他正想道歉解释,政宗实突然轻松地笑起来,俯下身和他脸颊贴脸颊地蹭一下,在他耳边说,“逗你玩的,怎么这么不经吓。”   政宗实逐渐发现,羊咲似乎无法区别调 情和质询。   只见小孩嘴角一耷,眼神幽怨地和他对视,政宗实很无奈,说着“抱歉”,亲了亲他不痛快而努起的嘴,算作补偿。 第70章   羊咲回去准备比赛,政宗实让他注意不要太冲撞,比赛他没有时间观看,一会儿就要去见客户。   羊咲有些遗憾,和他道别后,他在会客室里接了一个工作电话,挂断了,思来想去,给刘有为去电。   刘主任在检察院的日常工作繁重,政宗实打了好几次才打通。   他开门见山:“老刘,秦岩军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你知不知道?”   秦岩军洗白后结婚生子的事,当年在八卦报纸上刊登过,当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差,十有九亏,众矢之的,民众看热闹罢了。   女儿的名字被一些八卦记者挖了出来,女儿要上学,抛头露面实属正常。   但是妻子却很神秘,始终不在公共场合出现,也不参与秦岩军的任何商业采访。   这些讯息不过是过眼云烟,很快就被大众遗忘。   刘有为思考片刻,“秦巧。巧合的巧。不过这都是别人扒出来的,真名叫什么我也不清楚。说起来,我这新来的邻居,一对母女,有一天我也听见妈妈叫女儿的名字,发音就是秦巧……可惜她们最近家里好像没人了,可能打算搬走了,母女人挺好的,还给我家送了吃的。”   秦巧,名字和政宗实印象中的一致。   “你觉得全国叫秦巧的人,会有多少?”   刘有为在电话那头和其他人说了几句话,才回答政宗实:“名字简单,应该不少吧。”   “正好十六七岁的呢?”   刘有为不吭声了,良久,略带疑虑地讲:“宗实,不会这么巧吧……虽然秦岩军是最近才出的国,但是他们离婚了不止一两个月,何况这几年秦岩军毫无声响,这时候蹦出个博彩网页很有可能是外人黑下来的,而且咱也不知道秦巧是不是真的叫秦巧。   “我那天想了想,要是妻女真参与秦岩军开赌场的事,一家人都去泰国就都安全了,没必要留她俩在国内受风险吧,秦岩军又不是没这个能耐。”   政宗实吃不准,听了刘有为的话,也认为是自己太敏感。   他见过羊咲的那个妹妹,看起来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爱吃零食、有点叛逆,某种程度上,挺护着她哥的。   他不想让话题太沉重,这本来也不属于刘有为的工作范畴。   政宗实打趣儿他:“行,你忙吧,少操点心了刘主任,你侄女的工作就让他们警察去办,儿孙自有儿孙福。”   刘主任长长一叹:“可是我中年危机啊。”   政宗实和刘有为的通话被打断,他切了电话,后天是政宗实名下集团举办的慈善晚宴,会拍卖各类古董,价值高低不一。   来电人是政榕月。   政宗实看见这个名字,恍若隔世。   政榕月轻易不给儿子打电话,逢年过节一个短信也吝啬发,两个人每年唯一的联系,便是在除夕夜,政榕月要和政语打一个视频电话,同时和政宗实说几句无关痛痒的祝福。   其实不打电话,也不是政榕月不想打,她年纪已经很大了,神智大多数时候是不太清醒的,饮食起居都要靠人二十四小时监护,药不能断。   “政宗实。”政榕月老骥伏枥,声音的威严不减当年。   政宗实应了一声,“……妈,怎么了?”   “是不是你叫人把书房里左侧柜子的玩意儿搬走的?”   政宗实想象着政榕月戴着眼镜,目光如炬,直直审视他的模样,心中不像儿时那样发怵心虚,反而很坦荡,“对,打算在慈善晚会拍卖掉,放在家里没有人懂打理,您也不爱看,拍卖的数额会以公司的名义悉数捐赠出去。”   这些古玩都是政榕月年轻时候各路达官显贵赠送的,做工精巧。政榕月不喜无用的东西,随便摆在书房里吃灰尘。   政榕月沉默几秒,兀自挂断电话。   政宗实松了口气,政榕月表达同意的方式就是沉默、不反对。   隔了几秒,她又打了电话进来,这回说话的是护工,“政先生……呃,慈善晚会的宣传做得越大越好,尽量多请人,您不要……”政宗实隐约听见政榕月在那边呵护工“别磨磨唧唧”。   护工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道:“您不要小家子气,对您有好处,还有就是……多接受新兴企业商业聚会的邀请,对公司未来发展好……呃,不要闭门造车,改革和转型,是、是必然趋势,要,抓住新的机会。”   -   慈善晚宴开始的前几天,政语沉默地吃完早餐准备出门,政宗实叫住了他,“小语,最近学校很忙?”   “艺术展、俱乐部。”政语一边收拾书包一边言简意赅地答着。   政宗实能感受到儿子的回避,只是近期他也太忙,忙公司也忙……和羊咲谈恋爱。   他不记得政语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怎么归家,如果不是昨晚他把政语叫回来改善一下伙食,政语已经连续在学校宿舍住了十多天了。   他是有些愧疚,但考虑到政语老大不小,政宗实没有强迫他一定要回家。   他说,“后天晚上公司的慈善晚会,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和爸爸一起过去看看,大部分是奶奶家里的藏品。”   政语拉好书包拉链,单肩背上,侧目瞧政宗实一眼,“不感兴趣。”   “我尊重你的意思。”政宗实不和政语置气,把桌上的碗筷叠起来,“我让王叔送你过去俱乐部。”   “不用,我自己开车去。”政语从抽屉里找出一把车钥匙,在食指转了一圈,走到门口,换好鞋忽然停了一下脚步,转过身告知政宗实:“以后晚上不要再叫我回来了,我没空。”   政宗实点头,“但哪天空闲还是可以回来的,最近我忙而已。”   “不了。”政语再度拒绝,“施羽京天天加班不吃饭。”   政宗实听见政语谈到施羽京,表情微妙一滞,挑眉问:“那么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在你围着羊咲转的时候。”政语丢下这句话,关门离开。   政宗实哪里明白儿子莫名其妙说这些想证明什么,他又没撬儿子的墙角,心安理得,懒得管他——话是这么说,无奈地给他打了一大笔钱。   既然政语不肯回家,政宗实当晚就把羊咲接过来住。   羊咲本来是不愿意的,政宗实骗他说公寓的钱他只交到了这个月月底,明年已经被其他员工预定了,他就算是投资商也不好抢人屋子,显得小气。   如他所料,羊咲很天真地相信了政宗实的一派胡言,绝对信任叔叔。   他动摇了,于是问:“那政语怎么办?”   “你很在意政语吗?”政宗实佯醋,沉思着,“也是,毕竟按辈分来说,你应该算小语的后——”   “停停停,不要再讲了叔叔!”羊咲面红耳赤,伸手去捂政宗实的嘴,被政宗实圈紧了手腕,拉开举高在头顶。   羊咲明明也不瘦弱,偏偏像鸡仔一样让政宗实拎着,扣在墙上。   “和叔叔谈恋爱的时候,小羊就应该想清楚以后要怎么面对叔叔的儿子。”政宗实坏心眼作祟,非要强调“儿子”,惹得羊咲脸红得像雪地里的梅花,却一点儿也不服气,恶狠狠地瞪着他,连睫毛都冲他撒气。   这副模样叫政宗实燥得很,他一手锁住羊咲的双手不让动,一手扶着他的胯,低头吻住怀里的人,膝盖抵在双腿之间。   牙齿磕碰了几次后,政宗实没了耐心,英眉一横,“张嘴。”   政宗实教过羊咲如何接吻,一次又一次地实战练习后,羊咲已经会条件反射地在接吻时微微张开嘴唇,收起尖尖的牙,吐露舌头,配合叔叔有规律地缠绕。   羊咲感受到叔叔的膝盖在磨擦他的裤子,大腿的痒痒肉经不住挲,很快他两股打颤,无法再倔下去,半推半就般张开了嘴。   “要自觉一点。”政宗实满意地吻了上去。   二人绸缪地抱了一阵,政宗实问清楚羊咲,想不想一起住,实在芥蒂政语的话,那就换一套房子。   听见政宗实打算换房,他马上制止了,连忙答应了叔叔。   羊咲私心的确是不想回自己的家,不想见到秦巧和阿姨,也不愿意面对逐渐把心神都放在阿姨身上的爸爸。   政宗实见羊咲沉默下来,心事重重的模样,揉揉他的脸,“怎么了?不高兴吗?如果真的不想来,叔叔也不会强迫你的。”   羊咲摇摇头,“没有不想。”   没有不想,简洁得仿佛没有解释。   政宗实试着追问了一次,却只见羊咲犯难,撇开脸,“……就是家里的事,不想提。”   政宗实知道踩到了羊咲的雷池,也就没有作声了。   他希望羊咲能多依赖他一点,不要把界线划得太清晰明了,却还在摸索该如何做,毫无头绪。   可偏偏又想起刘有为说的那个案件,利害之深,他担心羊咲牵扯其中,犹豫着还是问他,“……最近和妹妹关系怎么样?”   “叔叔——”羊咲躲开了他关切的视线,脸埋在他的敞开的大衣里,声音闷闷地哀求着,“真的不想提。” 第71章   今年腾跃在省长杯的表现不尽人意,到底是二队球员,水平能力和一队差了一截儿。   好不容易踢到了第三场比赛,赢了就能进四强,输了则同去年一样,根据进球数排到中位。   比赛却意外地精彩——进球接二连三,好不刺激,观众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为了五千元的奖金,羊咲拼尽了追补射入两枚球。   比赛到最后十五分钟时,腾跃的中场几乎处于放弃状态,对手在去年是省长杯冠军,势头生猛,在三比二领先优势下乘胜追击。   傍晚,北风凌乱地刮着,赛场热火朝天。   羊咲找到了时机拿球转身往对方禁区运,他挥一下手给方赫做暗示,方赫没反应过来,省长杯赛制短、节奏快,连续比几天下来,体力透支,一时没跟上羊咲。   对方一球员抓住了这个衔接不顺的空子,朝二人之间飞驰而过,结果在羊咲脚底铲球时没把握好角度,直直往羊咲脚脖子上撞,此时羊咲注意力还在方赫身上,没留意身后截胡的人,那人身子已经腾空了,来不及收脚。   电光火石之际,赛场一片哗然,比赛中断。   羊咲在草坪中滚出去了两三米,血迹也拖出去两三米。   “羊咲!”李教练吓了一跳,要知道羊咲可是老黄最钟爱的球员之一,千叮万嘱让他只给羊咲上半场,下半场不论如何都得换掉,养精蓄锐。   李教练一直看羊咲状态很好,斗志昂扬,说不定真能带二队进入四强,这一次就没换人。   这要是出事影响后续大赛,老黄得扒了他的皮。   李教练和医疗组跑到羊咲身边,羊咲躺在草坪上,双臂闷住脸,胸口呼吸起伏巨大,咬着牙,忍住疼痛没喊出来。   医护人员初步检查没有骨折,只是小腿肚外侧掉了一小块肉,让鞋钉勾下来的,撕扯开薄薄一层皮,新鲜的伤口血流不止。   李教练先是听见没骨折松了口气,但是一瞧这伤,惨不忍睹,没处理时血肉模糊的样子足够让他做噩梦。   “羊咲你坚持一下,马上去医院了。”李教练安抚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男生,他抓住李教练的手,生理性的眼泪不住地掉,风一吹,眼泪冷冰冰的。   李教练感受到自己的手也要被人抠出一块肉。   包扎完毕,李教练没敢通知黄教练。   比赛还得继续,他只好让助教和腾跃的医护送羊咲去医院。   助教问他有没有亲友可以联系一下,羊咲想了好一阵,羊从容是指不上的,但是政宗实今晚正好在筹办慈善晚宴,很早就去酒店现场了。   叔叔说这段时间都很忙,比赛一时间没办法来看,让他好好注意别受伤,比完赛一起去庆祝放松。   羊咲摸一摸白色的绷带,动了动腿,“没事,我现在好像不是很疼了,看完医生麻烦再叫车送我回家就好。”   助教深吸一口气,上一回,也是他带羊咲去医院的,摔出内伤了都没有喊一句疼,流着鼻血步伐直冲冲的,不得生出一丝敬佩。   医院挫伤门诊人不多,专业的医生给羊咲的伤口敷上防感染的药,动作很麻利,处理完后告诉他洗澡要注意别碰水,快的话一星期左右能愈合。   “伤口虽然不大,但撕裂程度较高,最好这周也不要剧烈运动。”护士叮嘱道。   羊咲听到这话才急了,“但我是运动员。”   “运动员?你是世界冠军也不行。”护士淡然摆摆手,“回去吧,我叫下一个了。”   见羊咲丧着个脸,助教安慰他:“一周很快的啦,不影响多少。”   对方力气在最后一刻是收着的,没有摔到骨头,已是万幸。   事已至此,羊咲别无他法。   大寒天,二人在医院外等出租,助教手机响起,他挂了电话后,拉着羊咲胳膊甩,两眼冒光:“羊咲,你是本场的最佳球员诶,太意外了吧!”   羊咲不解,“我们赢了?”   “那倒没有,输了。”助教讪笑,哈着气,“所以才意外……喔!你是不是进了两个球?真棒啊……年轻人。”   “嗯……”羊咲听着助教的赞扬,和很多教练员敦促般的鼓舞不一样,他双目憧憬,看着来往车流,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欣赏。   羊咲心情好了不少。   最佳球员可以拿不少积分,把方赫先甩了,还有额外的一千五。   羊咲思量着拿这钱请政宗实吃一顿饭,脸上浮起一阵笑。   助教带羊咲回到球场把奖杯取走,最后目送羊咲乘车回家。   教练组转给他的奖金和秦巧最后一批钱前后脚一起到账了。   政宗实还没有回来,微信告诉他今晚应酬比较多,让他不要等了。   还给他发了几张图片,都是五花八门的古董,问羊咲有没有喜欢的,喜欢的话就留下来不拍卖了。   羊咲看着政宗实发信息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当时他在比赛,没及时回复,现在估计已经拍卖完了。   他便没有说喜欢哪个,把秦巧前几天零零碎碎还的钱分批发给政宗实,每一条转账都标明了是什么物品的卖价,发完之后,他输入道,等你回来[绵羊抱抱]。   政宗实没有及时回复,羊咲把手机放在了一边。   驭艳微刚住进来的几天晚上,羊咲没有跟政宗实睡在一起,政宗实给他收拾出来一间属于他的房间。   他在沙发里坐了一会儿,暖和起来后,腿上的伤口渐渐知觉,疼痛总是在受伤好一阵之后才传来。   洗澡是洗不成,羊咲到卫生间柔缓地用湿毛巾擦拭身体,小腿肚绑了纱布,走路还是有点磨蹭感,伤口随着腿部肌肉运动牵扯,头几天总是会有点疼。   暖气开着,羊咲打开电视观看晚间新闻,很快就睡了过去,窝在沙发里,睡了几个小时,电视频道播放某一部历史剧,羊咲在睡梦中一直听着人物对话,突然没了声响,他睁开眼时,政宗实正在解袖扣,站在电视机旁边,注视着他。   “继续睡吧。”政宗实说。   他的眼睛里有一点点不明显的血丝,凑近时,羊咲才看得见。   “不睡了。”羊咲抱着毯子,“几点了啊?”   政宗实抬腕看了看表,口吻无奈:“凌晨两点了。”   他的嗓子有点干,去餐厅倒了两杯水,给羊咲一杯。   羊咲在暖气里也睡得口干舌燥,喝水醒神,想起放在卧房的奖杯,他扯一扯政宗实的衬衫袖子,忍不住笑起来,神神秘秘地告诉他:“叔叔,想回房间。”   “那小羊先上去吧,我去洗个澡。”政宗实抬手揉着肩膀,摸摸他的头发,“有点累了。”   政宗实听从了政榕月的建议,晚宴邀请的人比以往要多得多,觥筹交错,光是连续六小时端着笑容就令他面部肌肉僵硬,回到家里,怎么也笑不动。   幸运的是有收获。   一家他先前并不太看重的互联网公司这两年赶上势头蓬勃发展,当晚便预谈一项合作,准备年后正式签约。   对于政宗实来说,这又是一轮全新的挑战,决定让旗下一家分公司成为新的试点,由原先传统工业生产往物联网转型。   老实说放在以前,政宗实觉得没啥必要了,非得折腾企业自上而下做大改革,在容错率极底的当代,很有可能一步错步步错,再说了,他打算再干几年就找到合适的继承人,或者把股份分掉一部分,安安静静地过下半辈子。   但是政宗实看见企业的高管时,年轻气盛、谈起生意眉飞色舞,政宗实突然想到他在足球场上看羊咲踢球时候的模样。又倔又劲。   年轻人可以为未来去拼一次两次无数次,因为他们有时间。   他为什么不可以?理论上来说,谁也不知道明天谁先死,年龄不代表什么,经验和资本才是立足的根本。   为什么要行将就木、安于现状呢。   羊咲望着政宗实肌肉线条起伏有致的背影,定制的服装十分合身,干净利落,进了浴室。   他拖着一条伤了的腿一瘸一瘸上了二楼,把卧房里的奖杯抱在怀里。   省里的公益比赛就是有钱,银色的踢球小人,杯底用激光印刻了他的名字和获奖日期,做得格外精致,个头也大。   羊咲欣赏着奖杯,想着要如何给政宗实展示,很快,政宗实洗好澡上来了,他听见叔叔在自己的房间里倒弄了一阵,脚步由远及近,政宗实站在卧房门口。   洗完澡后,身上的酒气淡了些,沐浴露淡雅的香味弥漫在整个空间里。   “奖杯,今天拿的。”羊咲把沉重的奖杯捧起来,“还拿了奖金,我请叔叔吃饭。”   “这么厉害啊。”政宗实露出笑容,实际困得下一秒就可以睡着了,靠着羊咲懒懒地坐下,端量手中的奖杯,看了一眼杯底的名字,“羊、咲。”   羊咲嘿嘿地笑起来,挽着政宗实的手臂,“这场赢了就离冬令营的名额又近了很多,全场最佳的积分很高的。”   政宗实笑吟吟地应着,羊咲又问,“叔叔想吃什么?”   “明天再说吧。”政宗实把奖杯放在了床头柜上,闪烁着银光,他收回视线,看向身旁的人,手指拨了拨他乱糟糟的头发,“早点睡觉。”   政宗实并不如羊咲期待中那么愉悦,反应平平淡淡的,羊咲想他是累了,“喔”一声应下,政宗实起身面向他,“来让叔叔抱一下。”   每天晚上睡觉前,政宗实都要抱一下羊咲,和他说晚安,是二人之间的仪式感。   羊咲躺下后张开手投入政宗实的怀抱。   男人亲吻他的额头,轻柔地爱抚他的腰和腿,语气平缓,“晚安小羊……这里是什么?”   政宗实撑起身,隔着睡裤碰到了小腿凹凸不平的地方,与此同时,羊咲的腿条件反射般在他手中轻轻抖了抖。   他的裤腿被男人撩起来,他解释说:“喔……今天受了点伤,没什么大碍,医生说一周就能好。”   政宗实蹙眉盯着小腿的绷带,掀开裤子后一股中药的味道涌入鼻腔,他看不见绷带之下的伤口到底有多大多深。   政宗实不说话,脸色很不好,羊咲也不敢大喘气,观察叔叔的神态,直到他把裤腿卷了回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政宗实语气有点严厉。   “不是很严重啊。”   政宗实说:“可能是不严重,但是以后要告诉我,明白吗。”   “知道了。”羊咲拉起被子盖住了腿,奄奄地回话,“晚安。”   政宗实还想说点什么,羊咲已经缩进被子里,像在生闷气,拒绝他的关心。   “小羊。”政宗实拍拍被褥,换了一种更亲近的语气,半哄着,“羊咲,叔叔话还没说完。”   羊咲依然不肯抬头,“那你说吧。”   政宗实叹了口气,他了解羊咲对比赛的执着,上一次明明肠胃炎还硬撑着上场。   当时见他哭成那样,没好多说。   他语重心长,“我想说,你不要为比赛伤到自己,冲太猛了伤元气,有的比赛不是那么重要,保护好自己,受伤对球员来说损失更大。”   “没有什么比赛不重要,如果这一次不赢,下一场大赛没晋级,我今年的积分就上不去了,去冬令营的机会更加渺茫,而且如果都抱着我不要受伤的心态上场,那还怎么踢?我去替补席不就好了。”羊咲露出头透气,眼神带有愠气,一字一顿地解释,喘着气满脸委屈,“我要睡觉了。”   政宗实见他油盐不进,态度又强硬起来,掰着羊咲的下巴逼他听自己说话,“不管什么理由,但凡受了伤就要告诉我。”   羊咲不应,僵持片刻,听见政宗实语气认命般缓下来,“我不是想责怪你……如果很想去冬令营,叔叔随时可以带你去,不想看你这么疼而已,想让你高高兴兴踢球。”   羊咲并不领情,垂着眉眼,“那又不一样。”   “那么告诉我你受伤了,又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羊咲不明白政宗实为什么抓着这个点不放,今晚拿奖的兴奋一扫而空,“因为我自己本来也能解决。” 第72章   次日一大早,政宗实还没睡醒,又做了一宿乱七八糟的梦,朦胧中被手机吵醒。   “哪位?”   “政总,实在不想打扰你,但是能不能麻烦你把你儿子带走?我今天还要赶飞机,不想再拎个尿瓶在身上。”   好一段时间没听见施羽京说话,政宗实愣是没记起来,睡梦之际,对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重复道:“哪位?”   “施羽京。”施羽京很冷静,“政语在我家门口赖了一整夜,请监护人把他带走。”   政宗实清醒了。   怎么和儿子告诉他的不太一样,儿子的意思难道不是在施羽京家出入自如么。   他头疼欲裂,打开睡眠灯,喟叹道:“羽京,小语什么脾气你也清楚,我出面只管他今天走,但他今天走了明天又会去,可能还飞到国外找你,你让他进屋就好了。”   “……政总。”施羽京默了默,“我不是你们政家的菜市场,想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儿子你自己管,我不奉陪了。”   对方切断了电话。   一大早莫名其妙被一通电话骂醒,政宗实本就带着烦闷入睡,如今又带着烦闷起床。   施羽京先前对政语是一忍再忍,态度堪比自家小孩,不知道政语这小子又触犯了哪则天条,连施羽京都能被他气到,得孙悟空大闹天宫才会惹人生气吧。   可政宗实没闲心处理,他和施羽京和平分开之后,施羽京的私事便不属于他愿意插手的范畴,而政语想干什么,不违法的,打政语上大学后政宗实就不管了。   要说硬是介入的,也就对羊咲而已。   他起床漱着口,想了想,防止施羽京再度找上门来,还是操作掌上银行把政语的卡给冻了,没钱自然会滚回来,少出门祸害社会。   到一楼准备早饭,在餐厅听见楼上传来动静,羊咲也起床了,正扶着楼梯把手一阶一阶楼梯往下走,行动滞缓。   隔着楼梯,羊咲远远地瞧了一眼政宗实,政宗实收到目光后,放下餐具,走上楼梯把羊咲抱了起来,没给羊咲嗷嗷乱叫的机会,“吃完早餐好好休息,今天不要去俱乐部了,我跟黄教练请了假,过几天带你去医院换药。”   羊咲一听这话急着要从他身上跳下来,但是楼梯很高,他没有轻举妄动。   安静地吃完饭,谁也没说话,政宗实出门后,羊咲自己叫车去了俱乐部。   黄教练见到他,“嘿”了一声,急切地拉住他胳膊仔细检查,“伤哪了给我瞧瞧!我都说让李教练别把你用废了,怎么一个个的……昨天方赫回来跟我说闪了腰。”   “方赫还好吧?”羊咲避开他探究的手,“我没多大事,可以训练,都没骨折。”   “方赫没事儿,我比较担心你,昨天都去医院了,不是说今天不来吗。”   “我没说。”羊咲不再解释,进了健身房,让黄教练带他做基础训练。   健身器材强度越来越高,黄教练对于日常的训练把关很严格,见羊咲上肢还能练,没有降低难度,结束一天的训练,羊咲才去更衣室换衣服。   何栎问他省长杯比得怎么样,羊咲耸耸肩,“一般。”   何栎安慰他几句:“大赛马上踢八强了,加把劲,腾跃最好的记录就是八强,今年争取进四强。”   羊咲出了很多汗,补充水分,张望了片刻,“政语怎么没来训练,我好一段时没和他练配合了。”   何栎笑了笑:“他学校艺术展快开了,他有作品要展出,最近都很忙……诶,就是今天正式开吧?要不要结束训练后一起去看看。”何栎脱下上衣,“但他没跟你说?”   “我忘记了。”   羊咲这才想起来政语约过他看艺术展,只是最近都没怎么联系,可能政语都忘了。   羊咲是有点犹豫的。   他还是先问了一声政宗实什么时候回家,政宗实很快告诉他今晚九点左右,晚饭在冰箱里,热一下也可以吃,不想吃可以叫外卖或者去饭店,叔叔会给钱。   羊咲简单回复了行,政宗实一下子转来几百块,羊咲退回去,过了一会儿,政宗实又转过来五十二。   政宗实:收一下吧。   小羊:叔叔,我有工资的。   政宗实回了单字“好”,把上面羊咲给他退的那三万块钱一个个拒收,昨天他就看这笔钱不顺眼了。   晚宴一结束就看见七八条转账,像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当初告诉过羊咲这些钱不要还给他了,不用为难妹妹,妹妹还了就自己留着。   他本来想无视掉,等系统自动退款,一时没有忍住。   拒收后他发了一句:叔叔也有工资。   发完痛快了一瞬,他立刻后悔,也不知为什么这般冲动幼稚,没有在气头上忍下来。   他对着聊天界面思考如何措辞解释,梁奇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起:“政总,克洛伊女士来了。”   政宗实只好匆匆跟羊咲说:好好吃饭,一会儿找你。   晚上,政宗实和克洛伊去了一个企业的商务晚宴。   他不参加晚宴的很重要的原因是不想带女伴,也很厌烦互相吹捧的社交,但是政榕月的话让他对晚宴有了一点改观。   既然克洛伊正好邀请他了,政宗实当时想着去一下也无妨,没有料到今晚他想早点回家的欲望如此强烈。   答应不能反悔。   晚宴提前结束,政宗实和克洛伊都喝了一点酒,克洛伊见他兴致不是很高昂,调侃他:“二十年了还没习惯商业互吹呢?”   “倒不是因为这个。”政宗实苦笑。   克洛伊心领神会,“不是因为工作……唉,别谈恋爱多好,非得找罪受。要我说你把政语也踹给他老家,孑然一身不快活吗?”   政宗实沉默片刻,克洛伊的话阴差阳错地踩了雷心。   “一个人有什么意思。”他怅然道,“不过怎么都不快活,人生就没有快活的选择。”   “这话我可不爱听啊,我不就很快活吗?你哪只眼看见我不爽了?”克洛伊又点了一根烟,眯了眯眼,“你这么有钱还不快活,就是你有执念,怪不得别人。”   “有钱花不出去也白搭。”   克洛伊笑骂:“花不出去给我花啊!”   政宗实却笑不出来,“人人都像你这样对钞票敞开怀抱就好了。”   克洛伊扬眉,好玩似的吐出一口完整的烟圈,“嗯……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而且我只不过开个玩笑,也不是什么钱都要的,施舍、赃款、赌注,这些我都不要,亲自赚来的握在手里的,才安心,才有底气,明白吗。”   施舍二字陡然刺痛了他,怀疑莫不是在羊咲眼里,他是在行善布施。   政宗实不想听好友在他耳边碎碎念叨,转而问:“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这么着急赶我走做什么。”克洛伊翻了个白眼,“签证有一个月,我们公司在放假呢,后天都圣诞节了,我算了一下,过完年我就正好回去,继续当资本主义的奴隶咯。”   政宗实没有想到连轴转的日子时间飞得这么快,转眼就是圣诞节,一月便是过年。   他答应过羊咲圣诞节一起好好放松一下,匆匆送走克洛伊,乘车回了家。   回到家,比预计时间要早许多,政宗实对回家有了难得的期待。   尽管他知道羊咲或许还在生气,他自己的心情也不那么好,但是见到小羊总归是放松许多。   推门而入,他叫了一声羊咲的名字,屋子黑漆漆的,他以为羊咲睡了,便到卧房寻人,没有见到。   熟悉的空虚席卷他的躯体。   政宗实在楼梯口定定站了两分钟,把内心焦躁的情绪压抑下去,脱下大衣外套,给羊咲打电话。   政宗实撑着脸笑了笑问:“小羊,叔叔刚到家,提前结束宴会回来了。”   “噢,叔叔,我和何栎在……外面玩。”   政宗实的手指紧了紧,握住冰凉的手机,保持着话语的和煦柔缓,“好,叔叔现在去接你,地址是哪里?”   “我看看地址……”羊咲沉吟着,但是政宗实听见电话那边有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他儿子在问羊咲:“谁啊?我爸吗?” 第73章   “说真的,其实我爸给你钱你就收着。”政语见羊咲挂了电话,轻飘飘地说,“以前他给施羽京何止是钱,连股权都送,虽然不多,他就是习惯用钱作为回报……   “不过我很无语,他俩认识也十几年了,说断就断了,很难说我爸对你有多少感情,他十年都能快刀斩乱麻。所以你钱就收着呗,以后说不定就没了,他这人根本没什么感情。”   羊咲本来不想和政语提和政宗实的事。   一来到艺术展,政语把何栎支开去集印章后,开门见山问他,政宗实知不知道他过来。   羊咲大概明白,政语早就清楚了他和政宗实的关系。   政语带着他去了三层展厅,到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屋子里有一面巨大的可触电子屏幕,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声源。   这是他忙了半个月做出来的作品。   几十个LED屏幕拼装在一起,画面里有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每一个国家板块里各自播放着一段重复循环的电影场景,所有场景都只有一句台词,不同语言的“我爱你”。   有些电影十分古老,是黑白的,有些国家板块也十分微小,拼在一起,同时告白“我爱你”。   几十上百种声音,点击哪一个国家,那一个电影场景会放大占据整个屏幕,说完一次“我爱你”又缩小回原来的样子。   这幅作品在艺术展的最角落的这处黑屋里。   荧幕光很刺眼。   “好看吗?”政语问羊咲,“做了好久,送给你了,可惜你和我爸在一起了,不然也算是不错的礼物吧,这么多我爱你呢。”   “……”羊咲沉默着,政语的确有说过想送他东西,他没有料到是这个。   地图上除了中国,所有地方都很陌生。   羊咲想到母亲生前很爱看电影、电视剧,但妈妈从来不会让爸爸陪她,只不过爸爸会一厢情愿地坐在妈妈旁边,和她一起看完。   有些电影文艺冗长、佶屈聱牙,羊从容是看不懂的。   妈妈知道爸爸看不懂,所以不会问他点评感受,只会默默关上电视机,到房间睡觉。   当孩子的能敏锐捕捉到流淌在成年人之间的情绪。   电影无法分享给不同频的人,政语的这份礼物,羊咲读不懂,政语既然做了,必然考虑过这一点。   “你不是送给我的吧。”羊咲忽然说,语气清淡而坚定,“但是做得很好,你想送的那个人应该会喜欢,至少我觉得很有意思。”   他没有责备政语胡乱拿他当靶子的意思,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政语愣了一下,讪讪一笑:“很明显吗?送给你和送给别人有什么区别,反正我想送的人不要。”   羊咲没有答言,他也不知道区别,对感情的事一窍不通。   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了良久,屋内“我爱你”的声音杂七杂八,混在一起像极了电子雪花音,含糊不清。   而这个巨大的荧光屏里,装满了某人一生到现在为止去过的所有国家。   晚上艺术展的人很少,政语进来时就把门给锁上了。   沉默之际,政语突然开始和羊咲讲施羽京的事情。   羊咲刚开始只是听着,慢慢的,政语似乎越说越痛苦,蹲在地上,手指在地板上比划着什么。   他讲他小时候和施羽京去游乐园有多么开心,又说他八岁就觉得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就是羽京叔叔,从小到大都这么认为;还埋怨他委托施羽京找的影碟为何施羽京就是不能亲自观看一下,但凡看一眼都明白自己的用心良苦,全部都是情感类电影,唯一重合的台词已经在屏幕中放映……   胡言乱语一大通。   羊咲不露声色叹了口气。   政语缓了缓情绪,仰起头呆呆地问羊咲:“能不能把我爸让给施羽京?”   “……还想挨揍吗。”羊咲俯视着他。   “反正你肯定没有施羽京那么喜欢我爸啊。”政语斩钉截铁。   羊咲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种无厘头的话,但是他不否认一点,“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叔叔相处。”   “我爸还不好相处吗,”政语冷笑,“不逆龙鳞就行了,我当这么多年儿子,我很了解他,他要做的你就别想反驳,顺着去。”   政语站了起来,脸上的阴翳一扫而空,情绪转变速度快得惊人,“哎算了,想了一下,我爸和你在一起挺好的,和谁都行,别再招惹施羽京就好。”   羊咲还是郁郁的,听了他的话如鲠在喉,政语咂舌:“到底什么事儿,你说一下,我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我对你也不差啊,说不定我真能帮你,毕竟那是我爹。”   政语对他莫名其妙地敞开心扉之后,羊咲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言语上格外偏激的男生,心地倒真算不上十恶不赦,除了自私自利……政语在他眼里和顽童没区别,恶劣的顽童。   于是羊咲简单地概述昨晚和今天发生的事,算是找个人倾诉,没指望对方给他建议。   -   政宗实来大学城将二人一并载上车,政语自然地坐上副驾驶,被他爸赶去后排,两个人都在后边,一左一右,隔着中间的空位。   一路上没有人开口说话,何栎一个电话打破了车内的寂静,何栎嚷嚷着:“哎你怎么回去了,我本来还想跟你说一下你爸妈的事情,从我爸那里捞的一手情报——”   “等会儿我回给你。”   政语闻言马上挂了,望着窗外。   政宗实听见了政语手机里的通话,羊咲也听见了。   羊咲对政语的出身也有过好奇,毕竟政宗实喜欢男人的话,政语是怎么来的?   但是政宗实从来没主动提过,羊咲便不问。   他甚至不敢看政宗实,从一上车,车内除了轮胎在柏油路上滚动的微弱声音,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耳鸣。   到家后,政语自己洗洗睡,羊咲待在二楼的卧房,政宗实换了一套居家服,杵在门口。   “叔叔。”羊咲垂着头,有些话不知如何开口。   “有什么想说的吗?”   羊咲抓着背后的床单,呼吸着空气里似有若无的薰衣草的味道。   “没有的话,我先说了。”政宗实不疾不徐,“小羊如果你不真的想收我的钱,我理解你,但我不喜欢这样,现在依然不喜欢,我们是恋人,分分毫毫不用算这么清楚。不过今天在微信里没讲清楚就对你发了火,叔叔跟你说声对不起。”   想听的话,是这样又不全是这样。   羊咲不明白哪一个环节出了错,眼睛不自觉地发疼,他不习惯政宗实这种一板一眼的说话态度,但是又有点说不上来的理亏,于是沉默着不反驳。   政宗实靠近了他,抬手揉他的耳垂,“但是我想听你解释一下,我让你在家里休息,你去看画展也就罢了,是不是还去腾跃训练了。”   政宗实言辞肯定,而非疑问。   羊咲慢吞吞地点头,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   “你真的很想要腾跃冬令营的名额吗?”   “嗯。”   “知道了。”政宗实沉吟,“洗澡睡觉吧。”   耳朵被政宗实揉得发痒,叔叔的手很宽很热,令羊咲略有分神,注意力在烫烫的耳垂上。   手缩回去时,羊咲下意识去抓,政宗实眼神询问他“怎么了”,羊咲说话声音带着细微的鼻音,“还没有抱啊。”   政宗实至此没办法忍受错综复杂盘绕在心底的烦闷,烦闷化作了一股浓厚如夜的欲念。   他说着“等一等”,转身去将卧室门轻轻关上,羊咲还不清楚政宗实此举为何意,直到政宗实将他的双手撑在他肩侧,克制地问他,“想不想试一试。”   政宗实的眼里住着一只游猎的豹,剖腹拆骨把人吞下肚,不留渣滓。   夜里,羊咲渐渐闻不到薰衣草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十分青涩。   在羊咲的房间里本是没有点燃香薰的,政宗实似乎很喜欢,便用一根火柴,擦出火焰,点燃了乳白色的香薰。   烛台亮起来后拉出一条细长的火焰,光芒亮白,在黑暗的房间里微微摇曳,用手扇一扇,带出阵阵的风,火苗便越烧越旺,摆得更加厉害,忽高忽低。   蜡烛的烛心则发着烫,根部温度很高,燃烧时会发出噼啪声响,白色的膏体受热熔化,顺着粗胖的蜡烛边缘滴落下来,落在底部的托台上,一滴滴圆滚滚的如屋外的雨水,凝固干涸,散发淡淡的香气。   香薰烛台用轻薄透明的玻璃笼罩着,在桌上燃烧。   羊咲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再醒过来时,他浑身干爽,睡衣换了一套新的,睡在一个有点陌生的房间里,身上微热,残有微妙的不适,并不会让人难受。   他翻了个身,政宗实安宁地合着眼,在他一旁熟睡。   这是政宗实的房间。   他第一次睡在政宗实的床上,政宗实坚实手臂搭在他腰上,非常放松,呼吸也很平稳,几乎没有声音。   羊咲脸庞贴上去,报复性咬了咬政宗实的下唇,像在吃果冻。   幅度不大,政宗实没有被闹醒。   羊咲睡不着,只好睁着眼睛放空。   政宗实房间里的被子有一股幽幽的柑橘味,好像整个房间里都有,味道是从一盏一直在书桌上燃烧的蜡烛那儿散开的。   羊咲认真地闻着,脑海终是有了空隙回忆政语在艺术展和他说的那些话,话糙理不糙。   政宗实有他的过往,四十岁会有多少真心,他什么都给不了叔叔,叔叔却什么也不缺,又能喜欢他多久?遑论爱有多深呢。 第74章   圣诞节的天气不错。   平安夜下了一晚上的暴雪,二人见这个鬼天气,都没有出门了,腾跃的训练也因暴雪预警停了一天,狂风过境,次日一大早竟出了太阳。   积雪太厚,城市交通系统连夜处理积雪,道路瘫痪,政宗实送政语和羊咲去腾跃,腾跃俱乐部在圣诞节举办活动,虽说是不过洋节,可腾跃在法国的“兄弟俱乐部”会在北京时间的圣诞日给球员们发礼物,礼物当然是提前送来的,当天由教练组转交。   所有人的圣诞礼物都是一样的,今年是每人一只新的足球,上面印有世界杯的花纹,勉励所有人朝更高更远的赛道发展。   政宗实到了腾跃,要去和其他高层开会,没办法陪同两个小孩,两个人则去球场,积雪已经连夜清理干净了,球场上正在举办圣诞活动,足球技能比赛。   比赛面向俱乐部里的队员,除此之外,还有周边的市民,圣诞节便是俱乐部的开放日,是腾跃每年的招商手段,同时也吸引更多小朋友参加少儿足球和青训队的手段。   场地周围摆了一圈的零食,中间围着的便是技能大赛。   比赛种类很多,基础的计时绕杆、定点射门,还有复杂有难度的高空停球等。   积分第一名的选手可以获得法国俱乐部寄来的世界巨星亲签足球,仅此一枚。   来玩的大多是小朋友,圣诞恰逢周末,家里大人带着自家小孩儿到腾跃蹭点吃的,感受感受圣诞节的氛围。   羊咲在一边看着,心痒痒的,可惜腿伤了——慢慢都拆掉包扎了,政宗实依旧不允许他跑动,在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万一被哪个教练举报给叔叔就不好了。   羊咲吃着姜饼人形状的饼干,一个小孩一边跑步一边回头,一头栽进他腰上。   他低着头,小孩眼睛小身材胖,气鼓鼓,“哥哥你会不会踢球?”   “会。”羊咲见小孩子目光移到他手里的姜饼人,只好从桌上拿了一块给他。   他嚼着饼干,虎头虎脑,“我也想学踢球。”   小孩指了指场地上的定点射门,“你教教我,我想去参加那个,妈妈说我随便通过哪个项目就给我零花钱。”   “壮壮!你又跑这来偷吃!”   小孩的妈妈绕过人群,拎起壮壮的领子,“还吃!你都多重了!”   “这个哥哥送我的——”壮壮吵着,躲到羊咲身后,母子二人围着羊咲做绕杆运动。   羊咲看起来没什么情绪,吃完手里的饼干,拍了拍手掌,反手捞过背后壮壮的头,“走吧,哥哥教你。”   “今年呢,我们总体的设备啊、球员质量啊,都还是不错的,大赛也有望进入乙级赛区的四强。”教练组委员长带着几位高层管理人员和有意向做投资的开发商参观球场,场内很热闹,他们在观众席最高处的贵宾室向外俯瞰。   走出贵宾室,一层层台阶往下,政宗实百无聊赖地听着委员长同意向投资人讲述未来规划,不知不觉就到了前排,政宗实靠在栏杆旁,梭巡一圈,很快就看见了羊咲。   羊咲在一个小型球门前,蹲下身和一个孩子说话,身边也围了很多小孩,还有腾跃的几个队员。   只见那个孩子连续踢了好几次,都没有进球,在原处急得抱头,拽着羊咲,让他指导。   政宗实不禁笑了一下,鼻腔轻轻出了点儿气,余光里,李薇向他走来,二人并肩站着。   “政总,最近来俱乐部很勤快的,我们俱乐部的修缮工作也是多亏您了。”李薇说。   政宗实和她不一样,李薇是俱乐部的高管,俱乐部就是她的工作,政宗实是挂名的投资商,二人唯一交集便是在开大会时碰碰面,或者球场,他这么多年都难得来一次圣诞开放日。   李薇侧了侧脸,“听说政总代表腾跃出席省长杯了?”   省长杯政语没有参加,政宗实却去了,李薇着实惊讶。   “闲来无事。”政宗实问,“今天何律师没有陪孩子来。”   李薇摇首,“事务所没有假期,有案子就得干活,何况年底冲业绩,天天泡在事务所呢。”   “首席律师,是得上心,否则一不小心阴沟翻船了。”   李薇没了声。   何凯一直在调查政宗实和邱学丰的案子,面上卡在各个审核过不去,按照规定不允许无理由翻看档案。   但是何凯干这行的,自有他的门道,竟然知道了邱学丰,还去探监。   李薇听说这件事后,和何凯起了争执,警告他好奇心害死猫。   政宗实这么多年看似做做买卖,底气却不是他个人名下的这间公司,而是他母亲政榕月,从南至北横跨东部沿海的产业,涉及面之广,可能政宗实本人都无法摸到底。   前段时间登上报纸头条的慈善晚宴,李薇受邀参加。   来的人除了她认得的本地知名企业家,还有南部的金融大亨,送的礼物一山比一山高,他们能来,看的是政宗实母亲的脸面,饶是政宗实还得尊称一声师爷师母。   即便何凯的事务所是当地地头蛇一样的存在,只要政宗实想,把何凯的事务所翘掉,动动手指头的事。   何凯听了自然发怵,嘴硬说秉持正义,如果政宗实当年本就牵涉其中,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李薇肯定不信,她丈夫定是收了谁家的钱,政宗实在圈内为人有点强硬,仇家拿何凯当枪使罢了。   李薇面色不佳,垂眸看着球场一片闹热,她放低音量近乎恳求:“政总,何凯我会管好,这段时间何栎这小子也……总之我们给您家添麻烦了,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向我提出来,我能帮忙的一定帮。”   “客气。”   “诶,政叔叔!”何栎高高招手,羊咲蹲在小孩子旁边,仰起脸,顺着何栎的视线看过去,政宗实朝他们走了过来。   “小语呢?”政宗实这日没有着西服,穿的休闲款羽绒,伸出手,羊咲打量片刻掌心的纹路,握住他,政宗实拉他站起来。   何栎说:“政语要去机场,刚刚走了。”   政宗实站在一边,耳朵里全是小孩子的声音,绕着他们几个人打转,小一号的足球在三人之间来回飞,一只球猛地朝他胸口扑来,羊咲眼疾手快抬腿一扫,足球折了方向,朝眼前的小小球门射去,正中球网。   这群小孩沸腾了,嚷着“进球了进球了”,一个个都往羊咲腿上抱,羊咲笑得很开心,政宗实看得心脏紧了一阵,刚刚羊咲踢球的腿上还有伤口,见人没事,这才暗暗松口气。   何栎笑嘻嘻,拦住一个小朋友,“小羊哥孩子缘这么好,你们怎么不和我玩啊!”   闹腾过后,羊咲同孩子们告别,壮壮抱住他的腰,“哥哥,我之后还想找你踢球。”   “好啊。”羊咲伸出尾指,和壮壮拉钩。   回程车上,政宗实不怎么说话,王叔在前面专心开车。   这辆车是政宗实新购入的Phantom Privacy Suite,提车周期较长,最近才落地,本来是想送给母亲政榕月的,结果政榕月并不领情,说这车壕味太重了,里面的配饰毫无作用。   由于车身过于宽长张扬,政宗实也不爱坐,今日其他车都送去做维护,它第一回 开上街。   后座和前座之间,有一块电控隐私玻璃,可以完全隔绝前后排的音画。   羊咲见叔叔像一座钟一样坐在那,一句话也不讲,他还想分享一下今天和小孩子玩得很愉快的事。   “叔叔?”羊咲凑上前,两手撑着软皮坐垫,直勾勾地打量政宗实,嘴唇移上去碰碰,“叔叔怎么不说话?”   政宗实原本只是在想邱学丰一事,当下起了玩心,低眸望着羊咲,“你觉得呢,小羊。”   羊咲如他所料,禁不起一点质问,有些冤枉:“我没有去踢球,我只是在教他们。”   政宗实又淡淡地问:“玩得开心吗?”   “开心啊,小朋友很可爱。”   “小羊陪他们玩了,还没陪我。”政宗实揽着羊咲的腰,车内开足了暖气,羊咲一上车便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宽松的毛衣。政宗实的手掌轻而易举穿了进去,“刚刚在球场也没怎么搭理叔叔,很伤心了。”   政宗实的话说得太直白,羊咲下意识回头去看王叔,却被他叩着后脑勺,掰了回来。   “……这是车上。”   “叔叔知道。”政宗实弯弯眉眼,“刚才在球场这么多人你能陪他们玩,车上就三个人,不能玩儿吗?”   羊咲听着,身子往前送了一个吻,心跳如擂鼓,害怕王叔看见,他亲了亲政宗实的脸颊,模模糊糊又着急地请求,“先这样子,回家再说好不好?”   政宗实弹开他脸上的眼泪,不容置喙道“不好”。   车内空间并不狭小,车窗只能从里面看见外面,正经过一条过城河。   城市刚下过雪,河面结着冰,雪落在冰面一下子便融化了,冰雪交融,晶莹剔透中透着一股淡淡的白色,蜿蜒漫长。   羊咲哭得无法停下,又不敢哭出声音,憋在胸腔里,像潮汐升起一样,涨涨的,却不足以溢出海岸线。   一直到下车还在啜泣,倒不是哪里很不舒服,而是生气,怨气满满,“怎么可以这样啊,明明还有其他人……”   政宗实这才心情愉悦哄着他不要哭了,告诉他实情:“那个玻璃把外界屏蔽了的,司机看不见。”   晚上,羊咲做了一锅海鲜清焖鸡,之前在早餐店的时候,政宗实就说过想吃,羊咲很久没下厨,自己偶尔回家练习了几次才熬出这一锅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圣诞节市区闹哄哄的,到处在唱Jingle Bells,雪季,白天不算冷,太阳照着暖洋洋,羊咲带政宗实去吃了一顿1314元的圣诞双人套餐,他期许已久。   奖金1500元,一顿饭几乎花光了,羊咲却很高兴,比收礼物还要高兴。   政宗实本来认为羊咲没必要花这么些钱,可见他笑得这般开心,也就随他心意了。   而夜里又卷起北风,两个人都不愿出门。   窝在家中吃饭聊天,政宗实还是头一回吃羊咲做的饭,吃了两大碗。   临近睡觉,政宗实才把礼物拿到卧室。   他有想过送昂贵的、实用的,各种各样,他都想过,最后全部否决了,这些东西他随时随地可以给羊咲买,而礼物总得需要一点独特性,并且要在羊咲接受的价格范围内。   羊咲靠着床头柔软的布艺,抱着平板研究近期训练数据,黄教练正和他通着语音,教他马上到来的八进四要如何调整。   他没有注意到政宗实进了屋,手里拿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礼盒,礼盒款式挑选为红绿色系,颇有圣诞氛围。   “小羊。”政宗实用气声叫了叫他,羊咲摘下一边的耳机,望过来。   政宗实把礼物放在了卧房书桌上,手掌拍了拍盒子,“圣诞礼物。”   羊咲分了会儿神,便没有听见黄教练说话,教练在那边叫了他几次,羊咲才“诶诶”应着,心思早不在教练那儿了。   他呶着嘴低头在平板上记下重点训练项目,写着写着,政宗实突然把他的耳机扯下来,拿起他的手机,切为免提,对絮絮叨叨的黄教练说:“教练,今天是腾跃的假日,训练的事留到工作日说,不要压榨球员。”   “嘿?!”黄教练还没有认出政宗实的声音,“你是哪个,把手机还回去,讲重点呢在!”   “教练守则上清楚地写过不得占用运动员私人时间,要不要我帮你找出来?”政宗实不悦,黄教练没辙,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   羊咲乐了,丢开平板蹦下床,兴致勃勃拆礼物。   一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是几朵粉红的花,花绽放在仙人球的顶端,形状很大,笼罩着小小的仙人球,像天空成片的云霞。   这一棵仙人球是他一开始送给政宗实的,当时,在他眼里政宗实和带刺的仙人球一样,只是看起来浑身带刺,摸上去才知道,这些刺只是让人发痒,不会弄疼。   政宗实现在又养好了送给他。   羊咲微怔,“不是说……要等到春天才开花吗。”   政宗实和他一起观察着仙人球,一时没有说话。   花茎长出来后政宗实才意识到这是席克氏彩草品种,这个品种能够开花。   而刚开始他只是去尝试。   放在恒温的环境里,配合肥料光照,精确地栽培一段时间。   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巧,也没有想到会成功。   就像他没有想到羊咲会喜欢他,他只是在尝试。   世界上许多事情都可能努力就有收获,爱情则是不能勉强、不能将就、没有收支比例——非生即死的事。   仙人球的品种从播种埋入土壤那一刻便决定了。   不是所有的品种都会开花,只是这一颗恰恰好是席克氏彩草,他又恰恰好愿意尝试。   一切都是恰好的。   他恰好是幸运的。 第75章   房间里燃了柑橘调的香薰,羊咲平日在政宗实怀里睡觉时无需戴耳塞也能睡得安稳,酣畅淋漓的情事之后更是睡梦香甜。   隐隐约约听见了谈话声,羊咲翻了几次身,手臂朝枕边人探去,被冰凉的床铺猝不及防给冻了一下,羊咲醒了过来。   睁眼不是一片漆黑,不远处的烛火微微照亮卧室,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叔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谈话的声音也听不见,应该是去了一楼的阳台。   羊咲有点担心,套上一件卫衣,趿着拖鞋下楼,玻璃门外的确能看见政宗实的背影。   政宗实在和人争吵,楼梯和阳台隔了一定距离,又有玻璃门拦住,争吵的内容听不清楚,羊咲只能从他左右踱步的身影,时不时抬高的音量判断。   好在室内不冷,羊咲坐在一阶楼梯上,撑着头等了一会儿。   于言μ  大约十几分钟,他看见叔叔挂了电话,独自靠着阳台的围墙,没有了动静。   又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政宗实拉开玻璃门,他只披了件单薄的法兰绒浴衣,进门时屋外寒风刮得衣尾浮起来,走了几步路,停滞在楼梯口。   羊咲看不清政宗实脸上的神色,他唤着“叔叔”,政宗实便笑起来,语气没有一丝肃穆,“是吵醒你了吗?”   政宗实靠近他,弯腰架起他的双臂,顺势便抱起来,“小羊是不是重了?”   羊咲搂住政宗实的脖子,无心和他谈笑,担忧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别担心。”政宗实毫不在意地说,“小事。”   “叔叔。”二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羊咲的趴在他耳边,“开心一点,叔叔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讲的。”   政宗实口头上承诺说“好”,却依然没有讲,抱着羊咲睡下,和他道晚安。   羊咲只好不再提问。   夜晚格外漫长,羊咲合着眼,整夜无眠,叔叔的胸膛很温暖,然而他似乎走不进去,只能隔着布料摩挲,在心门外徘徊。   他想着也许不能太着急,但是每次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差距,羊咲只觉自己这颗头颅无时无刻不卡在断头台,直愣愣目睹悬在半空的刀刃,不知道何时落下。   -   进入一月,全国各地温度略有回升,年前各大交通系统都进入了备战春运的状态,飞机铁路,人流量一日比一日高。   政宗实手下的几家建筑公司因为工地停工,总部的相关部门也就放了假,公司里的员工陆陆续续地请年假回老家,总裁办却不得不守到法定节假日。   好在重要的事都处理完毕,康月敲了敲门,政宗实让她进来,她一进门只看见政总在用办公室里的大屏幕放……球赛直播。   她也站着观望片刻,看见左上角的球队徽章,果然是腾跃的。   她知道政宗实的儿子在腾跃踢球,于是等了一会儿,政宗实目光从屏幕上移走,问她有什么事。   “政总,克洛伊女士到了,在会客室。”   “让她直接进来。”   康月离开不久,克洛伊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一进门便叱骂:“你疯了吧?那是你能插手管的事吗?!这下好了,老娘的电话也不接了,你别这么恋爱脑行不行?刘有为一直在问我为什么你非得——”   政宗实关了球赛,克洛伊言语一塞,她原本长相平平,放在人群里不算丑陋,微整过几次后鼻梁调高,凝目时给人一种明艳的狠厉感,褐色的卷发瀑布般散在耳后。   几秒后,克洛伊的表情略有松弛,她撩开落在眼前的几捋碎发,沉默地坐下,坐在政宗实对面。   眼前的男人在大学时便和她认识了。   读书那会儿,十来岁的政宗实并不如现在这样意气风发,虽然做什么事情都挺有条不紊,可是到底年轻,眼睛里藏不下情绪,她和刘有为能轻易发现政宗实的不高兴。   大部分时候情绪问题是源于课业难题,小部分是源于政榕月,克洛伊和刘有为都不好安慰,政宗实不喜别人安慰他,他会更恼火。   印象很深刻的是,政宗实当时家里养了不少宠物,其中有一只是克洛伊最喜欢的萨摩耶。   从它小小一只抱在怀里,到及人膝盖这么高,克洛伊爱狗,经常去政宗实家里玩,亲眼看着萨摩耶长大。   但是萨摩耶不到一岁便诊断出细小,那年政宗实十七岁,政宗实花了很多钱,去了很多家宠物医院,也许当年宠物医疗的技术不够发达,也许发现得太晚,也许细小对于幼犬本就是致命一击。   萨摩耶没有熬过细小,折腾两个月,正好一岁左右离开了。   当时克洛伊伤心了一段时间,但想着政宗实家里的宠物也挺多的,应该受影响不会很大。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政宗实再也没有养过狗。   克洛伊让他不要这么执着,猫猫狗狗生老病死很正常,政宗实依旧很固执,自我埋怨:他养不好狗、当不好主人、照顾不好它、他没资格。   政宗实不停地否认自己,怎么安慰好像都不管用,一根筋轴得要死。   克洛伊当时也才十七岁,听得她心里窝火,一阵子没搭理他。   长大之后她才慢慢理解政宗实,这个男人就是丢不下身上一寸盔甲,恨不得让全世界都认为,他无坚不摧。   但是怎么可能,人是血肉做的,又不是钢筋混凝土。   十二月底的时候,刘有为告诉他们,警队熬了无数个通宵,总算在圣诞夜凌晨四点蹲到了线上博彩网页的真实IP地址,仅仅一分钟左右的时间,IP显示就在市区。   当晚公安厅便出警将窝点端了,可惜没抓到头目,只有技术人员,还有场地管理员,羊从容。   刘有为把这件事告诉政宗实,本是因为政宗实也时不时在关心案子的进展,没想到政宗实听见名字后反应这么大,居然当着他一个检察院副主任的面,让刘有为想办法动用关系先把羊从容放了。   说什么疯话?!且不谈是否合规,刘有为根本不清楚政宗实和羊从容的关系,两个人大吵一架,刘有为骂他莫名其妙,次日和克洛伊抱怨。   克洛伊也很生气,打了电话给政宗实,彼时政宗实情绪稳定不少了,没有直言放人的事,只拜托刘有为想办法让侄女通融一下,别这么快知会羊从容儿子。   正好警方还在调查审问,羊咲出省参加八进四第二轮比赛,事情查清楚之前,羊咲暂时不会知道这件事。*   办公室落地窗外艳阳高照,进入一月后,城市没有再下雪,暖融融一片。   “随你吧,但是政宗实。”克洛伊缓过神,说,“违法的事不要做。”   政宗实抬了抬眼,克洛伊长长呼出一口气,语重心长,“说句心里话,宗实,别说你男友,就算是朋友,也不希望你牺牲自己,爱你的人不会让你冒风险的,不管这风险有多大……这么多年你都谨慎处事,一分一毫的税款都没有落下,为了别人给自己抹黑,真的不值当。”   “知道了,”政宗实沉默良久,总算讲了一句话,克洛伊也不晓得他听进去多少,政宗实捏了捏鼻梁,又说,“谢谢你Chloe,帮我和老刘说句抱歉,那天半夜我不太清醒,话说太重了。”   “道歉你自己去讲。”   康月送离克洛伊不久,梁奇敲敲门知会政宗实,“政总,李女士和何先生已经到了。”   --------------------   *一般情况下被抓后刑拘24h内会通知家属,一般通过逮捕通知书请家人到公安签署,以免耽误为嫌疑犯请律师等,此处情节需要,因羊咲不在省内无法通知,政宗实在24h内已代为领取。   根据法律规定,逮捕通知书只是一种告知程序或司法机关的告知义务,并没有要求必须要家属签字,由其它近亲属、居委会或所在单位负责人等签字一样符合办案程序。   一般情况下,只要能证明是犯罪嫌疑人的亲属或朋友,公安机关会同意这一正当要求。这样的话可以面见承办警官,尽可能的了解信息,同时使家属被拘留的信息,尽量不被传播。   也就是不耽误案件进展和嫌疑人的相关权益即可。 第76章   更衣室里气氛凝重,球员们各自收拾衣物,没有人讲俏皮话,黄教练暗示性地咳嗽了好几声也无人搭理他。   虽然腾跃许多球员都是公子哥,足球于他们而言不是赚钱的工具,但到底年轻,输了比赛还是郁闷。   况且比起输,再一次止步八强才是令球员心梗的。   阿鼠气得下场就和腾跃后卫打了一架。一场比赛,加上伤停补时都不到一百分钟,能让对面进六个球,后卫到了后半段仿佛集体神游,越战越挫,阿鼠守着禁区的门,扑球摔得膝盖手肘都擦破了。   当一支球队的后防全靠守门员,便距离这支球队死期不远了。   大伙儿劝完架后心情更糟糕。   羊咲也不例外。   在腾跃主场比赛时,不知道是不是对方给腾跃面子,打了个平手;一回到对方主场,腾跃被击得落花流水,羊咲一个球都没进,政语倒是进了一个,也是全队唯一一个。   安安静静把保温杯里剩下的水喝了,拧紧杯盖,去淋浴间排队冲了个凉,擦着一头湿发,默默靠着墙,打开手机,政宗实已经发来了一个[绵羊抱抱]的表情和一条语音。   人太多,他没有听,点击转寓家vip文字:什么时候回家?叔叔给你炒虾吃,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羊咲正准备回复,听见黄教练拍着腿大叹:“好了你们,一个个的像话吗?输了比赛又不是掉了脑袋!打起精神来!”   政语“啧”一声,慢条斯理地说:“什么时候能买几个后卫回来,什么时候我们才有机会进四强。”   “说什么风凉话。”驳嘴的人是方赫。   “什么叫风凉话?”政语一个眼刀飞过去,“像你这种小身板,人随便一撞就飞了,还怎么踢球,能不能好好练一下核心?花拳绣腿有什么用。”   黄教练见情况不妙,其他人也不敢接政语的话茬,教练赶紧拉住政语的胳膊,“小政——”   政语挣脱开,方赫毫不畏惧顶回去:“我又不是踢后卫的!再说了,你们大前锋进不去球,天天对着这么大个门都能踢飞,怪谁啊?!拿着球遛猫儿呢?”   方赫说最后一句话时意有所指瞥一眼羊咲,惹得羊咲火气也上来,哼笑:“互相推卸有什么意思?马后炮。”   “明明是政语先说的——”   “方赫!”黄教练呵止他,方赫禁了音,黄教练转头又骂了一下羊咲。   羊咲愤愤地一屁股又坐在长椅上,心道骂的可不就是你和政语么。   除了政语那张说话不经大脑的嘴,羊咲也的确看不顺眼方赫,说不上来这人哪里让他不舒服,总觉得对方那双眼时不时往他这里飘。   吃了黄教练一记不轻不重拍在头上的巴掌,他只好作罢。   气氛陷入尴尬,腾跃教练组委员长进了来,他一来,大伙儿都放下了手头事务。   委员长先是总结了本次比赛的优劣,说完,他和身边的副委员长低声沟通几句,道:“本年度所有比赛已经结束,根据教练组的综合投票加权,积分总排已经出来了,就一并在这里宣布一下。   “报名了冬令营的球员一共二十二名,积分前三名分别是男子一队政语,女子一队张妗妗,男子一队羊咲,解释权都归腾跃教练组,名单和具体积分细则已经公布于网站了,有什么疑问吗?”   坚果懒懒地举手,“有,什么时候女队有人积分这么高了?”   委员长微微蹙眉:“详情自查网站。”   委员长离开后,报名了冬令营却落选的球员纷纷打开手机,查询起积分细则。   冬令营的积分计算复杂,教练组的意向加权占比很大,不过按照往年的经验来说,教练组的投票和总体积分大差不差,不影响最后结果。   羊咲记得自己的原始积分,由于错过了上半年的一个小赛季,并没有排入过前六,一直在七八名徘徊。   羊咲滑动着手机,仔细看积分计算,发现自己的加权分很重。   黄教练走到羊咲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发,和他一起阅读分数明细:“说明教练组很看重你,都是匿名投票的,大家都希望你可以去冬令营锻炼锻炼。”   羊咲刷新一下界面,看见政语的名字在球员确认一栏显示“放弃”,顺排位的话,第四是女子一队的。   “不合理啊。”坚果忽然大声提出质疑,“为什么鼠哥积分这么高都不在前十的名单里啊?”   阿鼠由于和人打架伤了手,去了医务室,此刻并不在场,一时半会儿无人对峙。   黄教练凑近羊咲的手机,“嘶,这确实……”   投票时,黄教练记得他给过守门员一分,最后结果他没有持续关注,也不知道教练委员会那边发生了什么变动。   只听方赫哼了一声,“得了吧,谁看不出来这是内幕,说是匿名投票,谁知道是不是匿名。”   政语不爱听这话,要说内幕,他岂不是最大的受益人?   政语喝一口水,不过这种质疑听得多了,每年有新球员招入时,他都得听人碎嘴一次。政语已经不会再辩驳,凉凉道:“那你也叫你爸来投资一千万,第一名我就让给你。”   何栎瞧不下去这唇枪舌战的场面,告诉方赫:“但是政语的积分本来就是原始排名第一,昨天我还看了,这可是系统根据球员数据自动算的。”   “我说的又不是你们这些大少爷。”方赫冷笑,眼神钉在羊咲身上,“有的人这么会讨好高层,谁知道呢。”   球队一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讨论。   何栎附在政语耳边低叹:“不会吧,你谈个恋爱还真搞这种——”   “关我屁事啊,我自己都不去这个冬令营,报着玩儿的。”政语说着,视线也向羊咲投去。   羊咲明显在状况外,忽然被丢入众矢之的,一张嘴无法回答这么多人的疑问,握着手机低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恐怕连黄教练都不明白方赫说的是什么意思。   何栎让他讲话要拿出证据,方赫不以为然,悠哉游哉走到羊咲跟前,“省长杯的时候我就在纳闷,你哪来的自信一定能超过我拿到名额,原来是靠教练组匿名投票啊。”   羊咲脑海里回忆起当时去会客室找政宗实时,方赫突然问了他一句去哪。   羊咲拳头紧了紧,深褐色的眼眸里情绪万千,他瞪着方赫:“你跟踪我?”   “什么跟踪?我只是顺路。”方赫讥笑,下巴对着羊咲的手机屏幕一扬,“想证明自己问心无愧,就点拒绝,像政语那样咯?”   羊咲想一拳挥上去,却被对方踩住了蛇七寸。   黄教练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强拉着方赫出了更衣室。   羊咲对着网页“确认”字眼看了良久,心情如跳楼机般直直下坠,他摸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有没有水分,又有多少。   而比起没有拿到冬令营的名额,他更不希望的是政宗实真的如方赫所讲的那样……   羊咲趁乱离开更衣室,走到空旷的场馆之外,场外正是夕阳西沉之际,本次比赛在江南地区,这一带空气极好,能见度很高,橘色的晚霞泼洒在天空,时有飞鸟掠过。   无心欣赏风景,紧张慌乱中,他手指微微颤抖,打下一行字问政宗实:叔叔,冬令营的积分排名你有没有干涉?   他看见“对方正在输入”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看见政宗实的回应:先回来再说吧。   羊咲蹲在场馆外,愣愣地看着这句话,政宗实没有否认。   顿时他的胸腔像被湿热的毛巾闷住,呼吸变得格外困难。   他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什么比赛输赢、冬令营能不能去,此刻显得一点儿也不重要,黑幕一词像一把锋利的剪子剌开他内心的遮羞布。   羊咲甚至不知道今后要如何面对朝夕相处的队友。 第77章   腾跃一队人乘坐的飞机落地时已经是凌晨一点,机场的客流量不大。   解散后,有需要的球员乘腾跃的大巴车回市区,政语则跟羊咲一道去了散客接机通道。   政语在飞机上和羊咲聊了几句关于冬令营的事,和之前他想表达的大差不差,意思是让羊咲坦然接受就好,反正马上进入冬歇期。   腾跃俱乐部所在城市地理位置偏北,冬季时常让大雪覆盖,为保护草坪、节约成本,通常在下半年赛季结束后的三十天里放球员休假。上半年赛季结束则只休息两周。   政语说,冬歇期一结束,进入新的赛季,大伙儿早就忘了冬令营的事了。   政语和羊咲并肩走着,他见羊咲这么不高兴——在飞机上戴着眼罩时,莫名其妙从眼罩里滑出两滴眼泪,看得他可揪心,毕竟这么好看一人呢,政语不忍心,一边在心里骂他爹除了惹伴侣哭啥也不会,一边同羊咲说着反话:“其实我爹这么做还不是维护你面子嘛,如果不是方赫这个傻吊,你也不会知道其实他帮了你,对吧?用心良苦……”   羊咲冷着张脸,不给回应,政语思来想去,继续为他爹挽尊道:“哎其实我之前送你的礼物,都是我爹让我送的。我是挺喜欢你,但是吧我搞不清楚你要啥就去问他——”   政语话音一顿,从拐角出去便看见政宗实候在不远处。   政语看见政宗实,一下子拉下了脸,不再安慰羊咲,轻声说:“咩咩,你和他先回去吧,我再等一会儿。”   羊咲疑惑:“怎么了?”   他此刻不太想和政宗实单独处在一个空间里,停下了脚步。   政语摇摇头说没事,而后打了一个电话,几秒后,羊咲听见政语问电话那头:“你能不能来接一下我,我爸把我丢机场了。”   羊咲挑了挑眉,只听政语故作深沉说:“嗯……比赛输了。这么晚也打不到车,何况他把我卡给冻了,微信余额只有几十块。”   政语吸了吸鼻子,“但是我有点头晕发冷,好像发烧了,可能累的。”   “好,T1出口。”   两分钟,政语挂了电话,羊咲问:“你发烧了?”   “没有啊。”政语背着包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跟他挥手,“拜,记得跟我爸说一声。”   “……拜拜。”   羊咲沉着脸往前走,手里托着小行李箱,走了小一百米,政宗实看见了他,接过他手里的箱子,另一手空出来,牵着他。   羊咲本能地躲开,但还是被政宗实攥住了手腕,捎带强硬地往他身体拉近一些。   “饿了吗,我熬了点粥,一会儿回去喝。”政宗实神态自如,没有提及傍晚羊咲的疑问。   羊咲在他身边沉默得不如行李箱滚轮发出的声响大。   “小语没来吗?”   羊咲摇头,声音细如蚊蝇:“他有事。”   政宗实见他兴致缺缺,握紧了他的手,不再说话。   一直到了停车坪,王叔在驾驶位等候二人,羊咲看见这车内熟悉的分隔屏,他略有抗拒。   王叔下车替他们收好行李,拉开车门,羊咲迟迟没有进后座,政宗实等了一会儿,默默拉开副驾驶的门,自己坐了进去,这才听见后座的关门声。   此时王叔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了。   接送这么些时日,王叔猜不出羊咲和政宗实是什么关系,这也不是他可以擅自揣测的,但二人之间的氛围从未如当下这般冰冷。   羊咲把电控玻璃调为不透明模式,政宗实回过头也看不清他的脸。   机场回市区需要一定时间,王叔开车向来稳重,即便在凌晨开阔的道路上也绝不会超速行驶,羊咲不知道车开了多久,等到家时,昏昏欲睡,撑着最后的精力又洗了一次澡,从浴室出来,看见政宗实在餐厅等他。   “来吃点粥。”   “已经漱口了。”   政宗实见羊咲径直朝楼梯去,他只好端着粥跟过去,跟到他的卧房门口,羊咲不进去。   牛肉窝蛋粥的香气萦绕在二人之间,政宗实不露声色深呼吸着,半晌,妥协下来:“冬令营的事情,叔叔当时是怕你没选上会不高兴,但其实——”   “叔叔。”羊咲截住了他的话头,政宗实张了张嘴,只好让对方先说。   羊咲侧过脸,眼睛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兜了一圈水汽,他听见羊咲声线颤抖,问:“叔叔,我和施羽京在你眼里是不是一样的?”   “当然不是。”政宗实回答得很干脆,端着粥的手不自觉发酸,他努力保持镇静,面上的笑容略僵,“小羊,先把粥喝了。”   羊咲垂着眼,视线在热气腾腾的牛肉粥上停留片刻,政宗实又收回了手,“那先去睡觉吧。”   羊咲转而去了另一间房,把房门关上后,政宗实才下了楼。   他回到厨房,厨房里飘着一大股香气,他今天晚上煮好了一锅粥,原本想着羊咲喝一点、儿子喝一点。   政宗实把手里拿着的碗放下,两手撑着台面,大脑一片浑浊。   微微缓过神,政宗实把电饭煲的保温电源关闭,煲的粥悉数倒入一个陶瓷大碗中,放在餐厅桌上等它冷却。   他没有上楼,关掉一楼的灯,拿了一床毯子便去客厅沙发里躺了下来。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已经很难习惯晚上睡觉时身边没有人了,尤其是在卧房,总是觉得两张枕头就应该睡两个人才好。   羊咲外出比赛的两天里,政宗实因为还要随时关注警方对博彩网站一案的审查进度,夜里总是睡不好,时不时让何凯的电话吵醒。   何凯是省内一顶一的刑事律师,政宗实不追究他私下和邱学丰见面一事,条件是替羊从容辩护,争取最低量刑。   何凯对待案件十分上心,一天到晚都在想办法取证,大半夜也会来催政宗实去拿到什么样的相关材料,又经常问他羊从容的儿子什么时候比完赛回来?最快什么时候可以见一面?   警方目前的精力还在追秦岩军和他的前妻,但如果等到警方传唤家属做调查,何凯就没有办法提前告诉羊咲在协助调查时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项,什么情况可以保持沉默。   政宗实没办法和羊咲开这个口,他也不清楚羊咲是否知晓羊从容从事犯罪活动,本打算等他比完赛亲自告诉他,不想影响他比赛,偏偏又闹了这么一出。   一楼的暖气没开,他在沙发里横竖睡不着,越躺越冷,政宗实拉开茶几抽屉,最里层塞了几条烟,放了得有两年。   他拆开一条,取出一包,暗红色的烟盒,政宗实撕掉细小的封条,从中里随意抽了一根出来,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又伸手掏着抽屉。   没开灯,抽屉里一片昏暗,他摸了许久都没有摸到打火机。   于是才想起来,当时把所有打火机都丢了,唯一的打火机在卧室里,被他用来点香薰蜡烛。   政宗实动作一滞,抬头朝楼梯口望去,半晌,隐隐约约看到一阵昏黄的光线从二楼墙壁泄出,那是走廊感应灯的光。   政宗实把香烟丢回抽屉,起身上了楼。 第78章   “……叔叔。”羊咲握着手机,压在胸口,身上穿着刚换好不久的睡衣,在走廊碰见政宗实上来。   手机的屏幕光线很强,捂不住,在胸前溢出,照在羊咲脸上,他面容失了血色,嘴唇发抖,他又低头拿着手机打字,“我联系不上我爸爸。”   声音也抖得厉害。   政宗实心脏一跳,羊咲急匆匆地要往楼下去,神色慌张,“我,我想要先回家。”   政宗实赶紧拽住他的胳膊,把他从楼梯口拉回来,“小羊——小羊你先等一下。”   “等不了,你不知道我爸爸的情况。”羊咲的胳膊被政宗实掐得生疼,他努力想要挣脱,推了政宗实一把,言语里带着怨气,怨气里包含的情绪复杂。   自从羊从容开始恢复正常生活工作,羊咲不需要天天往家里跑,得了空要么回家看看他,要么打电话问候一下。   羊从容有抑郁症的病史,虽然几个月前羊从容从医院回来告诉儿子已经没事了,羊咲还是隐隐担忧,怕他爸爸突然又出状况,酗酒或是嗜睡。   这段时间在政宗实家里,他关心得比较少,一方面是觉得秦巧和阿姨会陪他,一方面是他自己也忙于比赛疏忽了,好一阵子没打电话也没传个消息。   下午比完赛五六点的时候,他给羊从容发过短信告知他已经放假了,没有得到回应,羊咲知道羊从容要工作到很晚,留言告诉爸爸看见就回复他一下。   一直等到下飞机,羊咲在车上拨了一次电话,无人接听。   他又以为是时间太晚,羊从容已经睡了,睡前没看见消息。   方才躺在床上,左右睡不踏实,梦混乱无比,牛鬼蛇神、荒野蹦极、坟墓深海,乱七八糟的画面一一闪过,心慌得厉害,胃里反酸,像有人掰开他的头颅强行往里面塞东西,恶心想吐。   羊咲在梦中陡然惊醒,出了一身的汗,汗浸透了睡衣,他大喘着气,直觉告诉他这不对劲。   几年前,妈妈离世那一个晚上,羊咲的心也是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猛地从床里坐起来。   当时妈妈已经没有住院了,在家用氧气瓶吊着最后一口气。   他立刻跑到父母的房间,妈妈的氧气罩被她自己亲手扒掉了,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拽下来一个小口,手还僵在氧气罩上。   她在瑟瑟寒风中里悄然离开了他,嘴巴大张着,双目紧闭,鼻子漏在氧气罩外。   羊从容则坐在床榻的一旁无声地流泪。   羊咲太熟悉这种梦境了,那个夜里梦中的坟墓和今晚的一模一样。   亲人之间的羁绊、血脉相承的痛感,通过噩梦传递给他。   “你爸爸什么情况?”政宗实皱眉反问,他把羊咲拽到自己怀里,不允许他乱跑,“现在大半夜的回去能做什么?有什么事情明天白天——”   “我说了我联系不上我爸爸!”羊咲急得大叫,额头的汗冒得更多了,头发粘腻着,眼睛发红。   政宗实一把按住羊咲的肩膀,想控制住他冷静下来,但羊咲始终是一名成年男性,还是运动员,横冲直撞起来并不容易抱紧,政宗实力气不小心过了头,羊咲被他推撞在墙。   “咚”的一声,羊咲吃痛地哼了起来,政宗实小声说了一句“抱歉”,手揉着羊咲被撞到的左肩骨,尽可能用最委婉的语气又是最快的语速告诉他:“你爸爸暂时不在家。”   羊咲愣住了,两眼睁得圆圆的,深黑的眼眸中跳着幽黄灯光,微微喘着气,肩膀处的疼痛还未完全消散,几秒后,他问:“什么意思?”   政宗实担忧地望着他,思考如何作答,羊咲语气变了个调,质疑中带一丝惊惧:“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爸爸不在家?”   政宗实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说,“你先告诉叔叔,你知道你爸爸有什么情况?”   这对他而言十分重要,如果羊咲一早就知道羊从容开赌场……政宗实的太阳穴发疼,这种情况应该不存在。   他驱赶脑海里纷扰思绪,按住羊咲肩膀的手上爬满凸起的青筋。   羊咲实在推不开政宗实,他两手发软,最后在政宗实面前泄了气,鼻子一皱几乎要哭出声,软硬兼施,双手合十不住地摇着祈求:“我爸爸以前有抑郁症,我求你了,求你让我回去一趟…我联系不上他……”   一说话,羊咲最终没有忍住,话语里尽是委屈,眨着眼睛想把眼眶里的泪水憋回去,但是越眨眼泪越是滴得厉害:“……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真的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老是好像,好像我就是那么弱一样,样样都不行,什么都得靠你,我什么事情你都要知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连球队冬令营也是。现在他们都知道我是黑幕……我明明一个人踢球也踢得很好啊。”   羊咲耷拉着头,眼眸低垂,二人脚踝旁的走廊感应壁灯亮着黄色的光。   一字一句的幽怨,像细小的虫子往政宗实的心脏钻,啃噬得千疮百孔。   他想要保护爱惜的人在埋怨他,埋怨他为什么要插手自己的生活。   从很久之前政宗实就知道羊咲自尊心很强。   可惜羊咲的尊严他没有呵护好,他无法放任爱人不管,期望羊咲更多的依赖,但是羊咲似乎总表现出一副不需要他的样子。   政宗实想做点什么,让爱人高兴。   他赛前去问过教练组,哪三个球员拿到冬令营的机会最高,教练组本来不能提前公布,但是政宗实身份特殊,顶不住询问的压力,也只好告诉他:唐暑、政语、张妗妗。   但是按照往届经验,政语会在公布排名后当场弃权,他报名这个纯粹是想看看自己能排第几,他弃权的话,第四名是女队的柳鑫,第五名是羊咲。   政宗实联系了唐暑和柳鑫,希望他们主动退出冬令营的排行,由他个人出资送他们去法国俱乐部的冬令营,但是退出的原因需要保密。   柳鑫本就有可能去不了,她父母没有支持她去冬令营的资金,报名不过是想给家里人看看排名高兴高兴,于是欣然答应了投资商的提议,唐暑则不在意排名与否,只要能去就行了,这本就是他在腾跃的最后一年。   政宗实做到这一步也就没有再干涉。   羊咲的排名往前挪了两个位次,正好。   可能是教练组走漏的风声,世界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政宗实只是没有料到会这么快。   事与愿违,他没有让羊咲更高兴,自作主张地搞砸了,甚至是伤害。   他看着羊咲的眼睛,满是水雾,但他咬着唇强忍住,仿佛一肚子的苦水一滴都不能流出来给他看见,撇着脑袋,不愿和他对视。   政宗实缓缓松开他,比起冬令营,他更不知如何讲述羊从容的案子。   但是不讲就真的来不及了,何凯说的没错,作为接触最频繁的家属,羊咲很有可能随时随地会被带走调查,何凯估计最晚明天怎么都会来了。   “羊咲,你先冷静一下。”政宗实神情严肃,然而看见眼眶里倔强的眼泪还是没办法客观正经,他贴近了一些,亲吻怀里人的眼角。   泪痣长在羊咲的眼角之下,也长在了政宗实的心尖。   羊咲不作声,任由政宗实摆弄,政宗实环住他的腰,斟酌着词句贴近他耳边,语气尽量和缓:“你爸爸现在在公安局,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情况,我也不能百分百确认。   “明天会有警署的人带你走,他们会告知你实情,也会问你一些问题,你知道的就如实回答,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不确定的不要回答。   “但是如果实在扛不住压力,你就说你想上洗手间,可以获得一点喘气儿的空档,其实时间应该不会特别久……小羊,听明白了吗。”   羊咲在政宗实说的第一句话时就已经神情涣散了,他经历过大大小小的痛苦,却从不像现在这样无措,违法犯罪总是距离他很遥远,从没有如此贴近过他的生活。   至少妈妈离开的时候,他是做了充足长久的心理准备的。   这件事却不是。   他抬起眼,沉默良久,眉眼间满是不可置信,却又无从问起。   最终只是乏力地点头,什么话都不再讲。   政宗实慢慢揽住羊咲的腰,羊咲的腰很柔韧,政宗实两只手可以完完全全扣住,小孩发丝间的洗发水味道是政宗实一贯使用的,羊咲自从住进来,身上尽是他留下的气息。   薰衣草喷雾、柑橘香薰、洗发水沐浴露洗衣液……鼻腔里尽是爱人和自己融为一体的味道。   政宗实闭上眼睛,凛冽的侧脸在暖光下变得柔和,他尽力稳住内心的失落感,说了这么多,羊咲也如他所想,安静了下来。   然而羊咲的话并没有从他脑海中擦去,反而如一道行止符,拦在他心中。   他却不能再对羊咲施压,只能暂时假装忘记,他比羊咲年长十多岁,不想也不能在关键节点去计较感情上的得失。   政宗实跟着他默然,拥抱着不愿意放开他,最后羊咲说很困,他苦笑着告诉怀中的人:“先去睡觉吧。羊从容那边我委托了全省最好的律师,叔叔会在公安门口一直等你。”   二十年前,政宗实有多么不愿进入审讯室,二十年后的现在,他恨不能替羊咲去接受调查,哪怕只有一分一秒,也不希望羊咲担惊受怕。   --------------------   感谢读者朋友提醒。   唐暑就是阿鼠(守门员,之前一直没提过阿鼠的名字。 第79章   凌晨六点半,天阴得可怕,隆冬时节,快七点了,一丝一毫的光线都不曾从云层中透出。   公安局的大门威严如山,镇在街道上,两旁的石狮宣告着法治的不可侵犯。   政宗实和何凯在车内等待,凌晨六点时,公安的人便来政宗实家把羊咲带走,来得很匆忙,羊咲和政宗实还在睡梦中。   根据目前已掌握的证据情况,羊咲与案件是完全没有关联的,他的父亲羊从容从头到尾都说没有告诉过儿子他所从事的犯罪活动。   因为羊从容根本不知道他在协助犯罪,只想着多挣钱,但是又很辛苦,总得熬大夜盯着技术人员搞网络。看着界面,他只猜是游戏,类似于斗地主什么的,哪里会想到是博彩?   本来不抽烟的他都得靠香烟续命,他不想让儿子担心他的身体,听了秦岩军前妻的话,什么都没和孩子说。   最令警方无可奈何的是,羊从容没多少文化,说话也很怯,沟通起来万般困难,对网站最初创始人秦岩军完全不知情。   却也不像有假,各类测谎仪过了一次,只在问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上撒过谎,羊从容说自己没有不舒服。   警方不是吃素的,审讯经验丰富,对羊从容这种人盘尽了也没多少线索,唯一有用的线索,羊从容原本在线上学考会计证,后来转到线下上课。   他在线下会计课和秦岩军的前妻结识,培训课水是水了点,但正规合法,要刷身份证才能报名。   羊从容说,这个女人叫许芳心,和他都是单亲带娃,芳心前夫对他不好,离了,聊起来也是泪眼婆娑,二人对于前段感情和孩子都有苦衷,共同话题不少。   而且芳心很热情,经常教他不会的题目,一来二往就熟悉了。   熟悉之后见他没工作,问他要不要一起干活,不难,守着技术工让他们别偷懒就行了,只是时间会比较久。   芳心偶尔会去和他一起监工,偶尔不会,被抓那天,芳心就没有来,他一个人去的。   羊从容被刑事拘留,期间只有何凯可以以辩护律师的身份去同他会面。   因此两位警察带走羊咲时还算客气,亮出证件,告知需要他作为家属协助调查,希望羊咲能够认真配合。   何凯点了一支烟衔在嘴里。   他又捏了一支递给政宗实,政宗实低眼瞧了瞧,接过烟,夹在手指间,放下驾驶位的窗户,手臂伸出去半截,手腕松松地垂着。   “政总不抽啊。”何凯说。   政宗实没说话,直直的香烟在他手中一摇一晃,他盯着那支烟,喉咙发痒,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寒气钻入车内,政宗实收回手,把烟放在了置物舱内,舱内有一瓶薄荷糖,他倒出三粒含在嘴里,一股清凉感像烟花蹿上头颅,倏地炸开了,喉咙也凉嗖嗖。   止瘾最有效的两东西,薄荷糖和运动。   “别担心。”何凯慢慢地说,“羊咲肯定没事,羊从容的话,得看了。”   何凯抖抖灰,继续道:“秦岩军在海外抓不到,他前妻总能抓到,抓到他前妻对证就好办了……好笑的是,他前妻的名字是假的,羊从容这个蠢货和人搞对象这么久,竟然不知道自己女人的真名。”   他嗤笑一声,这种级别的案件何凯一般懒得接,吃力不讨好,人赃并获板上钉钉的事,还是赃款额度这么大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律师也无力回天。   如果不是政宗实胁迫他,李薇成天危言耸听搞得他真担心政宗实哪天大手一挥把他拍在沙滩上,他根本不稀得接。   本来接就接吧,政宗实这个睚眦必报的男人,一分多余的钱没给他,按照事务所最低的基本工资两百五十块一天保底让他打白工。   偏偏何凯在这行这么多年,评上了首席,案件结果都是网页上公开透明人人能查的,搞砸了坏名声。   他又对案件有强迫症,接了就会逼自己拼命做到极致。   羊从容这种连话都说不清的人简直浪费他时间精力。   “人人都说何律师神通广大,”政宗实望着前方的石狮,不冷不淡地开口,“可惜我还没有见识过。”   何凯扯扯嘴角,车内烟雾缭绕,他眯起眼睛,“政总抬举我,我只是有一说一,实事求是,不搞虚的。”   “那就够了。”政宗实侧目,“实事求是,何律师亲口说的,我就放心了。”   “实事求是的意思是,活罪难逃。”何凯言简意赅,“缓刑是争取不到了,他们这个网站的参与人次和资金数目不小……如果他能配合警方把秦岩军他前妻抓到,还能算是戴罪立功了一回。”他熄灭了烟,“政总还是让羊咲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吧。”   何凯在车内睡了一个多小时,八点钟时进了公安厅办事,十点钟时他又出了来,政总不在车内,他张望一圈。   公安厅停车场的树枝干张牙舞爪,光溜溜的,天空蔚蓝,飘了几朵云,政宗实站在轿车几米外,和别人通着电话,他的助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站在一边和他谈话。   何凯虽然和政宗实不是一个圈子的,但妻子李薇和他有着不多不少的交集。   陪同李薇出席特殊场合时,政宗实给他的印象都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仿佛那一张脸上容不下多余的情绪,距离感很强。   李薇总喜欢讲别看政宗实一副死人样,他对儿子政语很上心——比他何凯这个当爹的要操心的多,何凯轻哼,不以为然,“人有的是钱,坐吃山空,我们和他能比吗,一天不工作明天团队的工资就发不出。”   何凯收回视线,十米开外石狮旁的长梯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长长的白色棉服,裹着像一只蚕蛹。   羊咲出了来,手上还捧着一个肉馍,低下头默默地吃,腮帮子鼓鼓的,呼吸间呵出的热气化作白雾。   何凯叫了一声政总,政宗实带着助理回到车旁。   他看见政宗实匆匆和助理讲了几句注意事项,让助理先回公司处理什么事,便健步如飞往长梯那儿走了。   怪。   何凯只能在心里嘀咕几句,不紧不慢跟上去。   “羊咲,这里。”   羊咲嘴里还咀嚼着警队一个三十来岁的姐姐给他的早餐,抬眼看见政宗实站在楼梯下。   他六点钟出门时匆匆吃了一块小蛋糕,在里面坐了四个小时,回答各种他知道的不知道的问题。   几个做笔录的警察不苟言笑,不管是大是小的问题,问起来都万般严肃,没有一点儿喜剧片里的嬉笑。   羊咲打起十二分精神回答,生怕一个不留神说错了话。   中途休息了十来分钟,他想起政宗实说不行就去洗手间,于是被警方看着去了洗手间,尿不出来,又跑回来了,继续做笔录。   他是羊从容的儿子,羊从容的情况事无巨细问得清清楚楚,恨不能把羊从容和阿姨的每一句对话都问出来。   结束之后,他困得不能自已,肚子饿扁了,坐在审讯室外的铁椅上等待警方出材料让他签字,打着瞌睡,经过的一个姐姐给了他这一袋肉夹馍,说看他这么累,辛苦了先吃点。   政宗实朝他招了招手,羊咲本能地跟上去上了车。   外面的空气干爽清新,他不知道爸爸在里面能不能呼吸得到,想到这里,揪心得很,肉夹馍也吃不下,放在腿上。   “中午想吃什么?”政宗实开着车,问他。   羊咲缓缓摇头,脑袋偏了偏,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树,一棵接一棵,快得连影子都捕捉不到。   何凯坐在后排,本想让羊咲复盘一下警方的问话,方便他后续调查,见人这样,只好作罢,改天再谈,反正一个案件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的。   政宗实先顺路载何凯回事务所,何凯下车后留了羊咲的联系方式,说:“你先缓缓,过几天我会联系你。”   “谢谢。”   等何凯下了车,轿车缓缓起步,羊咲突然轻轻吐了口气,说,“叔叔,我想回家。”   经过十字路口,政宗实掉转了方向盘。   “好。”   “我想问个题……”羊咲低下头,腿上的塑料袋里是吃剩下半个的肉馍,还散着香气,只不过已经凉了。   政宗实道:“问吧。”   “叔叔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爸爸进去了的。”   政宗实沉思半晌,说圣诞节。   “知道了。”   前方出城过桥的路段拥堵了一段,这座桥前前后后总是拥堵,政宗实观察着路况,切入了辅路绕了点路。   路过居民区人来人往,小孩时不时窜出来,SUV宽大,政宗实注意力便一直在路上,羊咲没什么声响,偏着头似乎睡了。   半个多小时,到了羊咲的小区外。   此时早已天光大亮,他找了个位置停好车,松开安全带。   “小羊,到了。”   羊咲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棉服毛茸茸的帽子给戴上了,宽大的帽檐压住了头发,遮挡半张脸,嘴唇下巴也缩到了棉服立起的领子里,只留个鼻尖呼吸。   政宗实定了定神,按下安全扣,小心地解开系在羊咲身上的安全带。   政宗实以为他是睡着了,本打算让他睡醒了再走,但羊咲抽了抽鼻子,扶着车门坐直了些,政宗实抬手想掀开他厚厚的棉服帽。   手指探入时,碰到了他脸颊上冰凉的液体,政宗实喉咙一紧,顿住了。   羊咲没有躲开,政宗实犹豫片刻,没有摘下帽子,拇指抚摸他的脸,眼泪沾上他的指腹,他没有让他别哭,什么都没有讲。   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去市属公安厅。   当时他从国外回来不久,因为想寻父,和政榕月闹了矛盾,政榕月丢下一句话,你要是想找你爸爸,你这辈子都对不起我。   这句话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憋着一口气,拉不下脸和政榕月道歉,最后也没有去找。   但是政榕月不想见他。   邱学丰被抓时,是他第一次到公安厅做笔录。   比羊咲现在的年纪还要小一点,一个人去,在里面待了八个小时,出来时天都黑了,他站在高高的长梯上,当时长梯旁还没有石狮。   经过高强度的审讯——和羊咲是协助调查还不太一样,当年邱学丰入狱是他提供的材料,然而他和邱学丰关系过密,一样要进审讯室接受个人调查,而不是简单的协助。   政宗实出来后第一个想见的人是政榕月。   于是他打电话给政榕月,政榕月的态度一度刚强,嘴里没有柔和的话语,只说知道了,早点休息。   羊咲细细的啜泣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羊咲往后捞开宽大的帽子,嘴唇翕张,眼睫毛像湿了水的黑羽毛,“叔叔……”   他望着政宗实,哽咽着想把抽泣吞下去,他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似乎又说不出口,政宗实耐心地等待,羊咲调整好呼吸,湿红的嘴张了张说:“我想妈妈了。”   -   城镇不比城市繁华,冬夜里很安静。   厚重的木门向内敞开,短发的女人微愣:“咲咲,你怎么来也不提前讲一声啊……”羊咲叫她一声小姨妈,她很快就笑起来,拽着羊咲的袖子往屋里拉。   她从鞋柜里翻出一双还没拆封的拖鞋,碎碎念着:“小姨什么都没准备呢,刚从公司回来,你这是……放假啦?还没过年呀,怎么提前来了。”   小姨倒了一杯热茶,端出来时一拍脑门,“哎哟不对,你应该喝可乐!”   她又跑回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罐装可乐,“滋啦”拉开易拉环,羊咲接过,面露难色,“不用准备什么,我,我回来看看妈妈。”   小姨长长地“哦”着,嘴角渐渐落下,神色怅然,“明天带你去,今天太晚了,先休息一下吧,好不好?”   “谢谢小姨。”   小姨开了电视,两个人坐在电视机前观看节目,小姨念着,“要看什么东西,吃什么跟我说就好了,家里也没买菜,你饿了的话小姨喊个外卖。”   羊咲客气说不用,晚上九点多,小姨枕着沙发扶手睡了过去,羊咲打量着她,把电视关了。   但电视一关上,安静下来,小姨马上又醒来,迷糊地问他,“几点啦?”   “快十点了。”   “噢噢。”小姨把毛毯往自己身上拉,换了个姿势躺着,模模糊糊叮嘱他,“咲咲,你……你去阿姐房里睡吧,我太困了,明天给你做饭吃,啊。”   这座房子是外公外婆早些年的住处,原本留给羊咲妈妈在城镇的商品房,后来大女儿去世,房子很小也卖不出去,才给了小姨,外公独身一人住在离镇里二十来公里的乡下,小姨偶尔去看看他。   小姨赚了钱后买了一套房在市区,但她鲜少居住。   镇上的房总共两间屋子,阿姐是房间便是主卧,小姨这几年一直在客卧睡,主卧的装潢都还是妈妈以前重新改过的,一家四口人的照片高高挂在墙上。   外婆离的早,羊咲没见过,外公身体一般很少出远门,其他亲戚来往不多。   唯一有一星半点联系的也就小姨,妈妈的亲妹妹,比妈妈小三岁,两个女人长得不是很像,但学历都不错,只是妈妈没有小姨那么心直口快,妈妈以前经常嗔骂阿妹“咋咋呼呼”。   羊咲仰着头看着那一张沾染了灰尘的巨大的相框,手机响了响。   政宗实给他来电。   “叔叔。”羊咲压低了声音,关上房门。   政宗实问:“准备睡了吗?”   “还没有。”羊咲坐了下来,把床榻上的电热毯开启。   政宗实在电话那边安静片刻,说,“早点休息,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   羊咲回好,但是两个人迟迟没有挂电话,良久,耳边的手机里除了电流声,他听见政宗实重重的呼吸,政宗实声音低哑,“想回来告诉叔叔,叔叔去接你。”   “好。”羊咲顿了顿,“晚安。”   “晚安。”   --------------------   爹咪:[可怜][可怜][委屈][委屈] 第80章   次日小姨请了公司的假,开车载羊咲往田间去。   墓地就在外公的宅基地附近的小丘上,弯弯绕绕个把钟,车内放着动感的音乐,羊咲快要被小姨开的快车给晃吐。   “诶诶别吐!塑料袋在前面柜子里!”小姨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伸过去开柜,从中抽出一把塑料袋,“吐这吐这!”   羊咲咳了一点胃酸,四扇窗户通通打开,寒风刺骨,往乡间小道开,能看见一大片开阔的高粱田。   “看,咲咲,”小姨惊叹,“你要是秋天来,这风景得多美啊!黄黄一大片,比我人还高呢,阿姐和我就是这里边长大的哟。”   这句话小姨说过好几次,每年来都说。   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外公的住宅外,三层楼高,经历过一次大装修,现在从外边瞧着倒是富丽堂皇,有一个巨大的庭院,地方偏僻,其实装修也费不了几个钱,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外公热衷园艺,庭院种满了各样的花草,宅基地附近的农田反而租掉了,给别人种庄稼。   小姨按了几下喇叭,羊咲晕乎乎地趴在车窗上,别墅的大门敞开,走出来的老人拄着拐却并不佝偻,戴了一副银边眼镜,衣衫齐整,黑色的中山装傍身,头发全白了梳成大背头,往那儿一站,年轻时的风度不减。   小姨忽然笑了笑,对羊咲说,“你知道阿姐和你长得像谁吗?”   “外公。”羊咲微微笑起来,答着。   “你知道啊,也是,阿姐肯定讲过好多次了,爸爸以前是老书法家呢,妈妈,也就是你外婆跳舞的,除了不挣钱,都好。”   外公走到庭院里突然停下脚步,往一旁的花草堆里去。   “爸快点啊!冻死了!”小姨又按了一下喇叭催促,老人面色不悦,却还是加快了脚步,看见羊咲,扶了扶眼镜,凑近了瞧。   认出他后,略感惊讶,“咲咲怎么来了,还没过年呐。”   “他来看看阿姐,再说嘛过年也快了。”小姨快言快语,下车扶老人家上了车,又问羊咲,“你是待到过完年再走,还是过两天回去?要不要跟我去公司瞧瞧。”   羊咲抿了抿唇,“我今年过年就不回来了,兴趣班我可以明天跟小姨去看看。”   女人明显一怔,“怎么不回来了?”   羊咲踌躇地把羊从容被捕的事告诉她,他话音刚落,只听见后排的老爷子大声哼了哼。   女人听完却炸了锅,险些方向盘都没有抓稳,眼里冒着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憋了几口气捶打着大腿:“这姓羊的没影响到你吧?!我就说你要看牢他,他这人脑子里真是——”   “小姨。”羊咲握住她挥起来的手,怕她情绪失控车冲入沟里,“小姨,我没事。”   “哦,哦,”小姨大喘着气儿,扶稳了方向盘,“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你不回来过年是为什么?”   “我就是……呃。”   羊咲有点局促说不出口,后排的老爷子胸有成竹:“还用问,谈朋友了呗!”   “什么?!”小姨睁圆了眼,面露喜色,“咲咲长大了呀!谈的谁啊,男的女的?长啥样?比你大比你小?有没有钱?哪里人?为什么不带回来——”   “丫头你可闭嘴吧!”老头拿柺敲一把驾驶座的皮椅,“闹!”   -   羊咲没有回城的第十天,还有几日就是大年三十,政宗实的公司放了假,他离开办公楼,嘱咐保安检查好门窗。   王叔也回老家去了,政宗实独自从车库里开车出来,看见何凯在楼外,他降下车窗,“何律师。”   “政总,公司这么快放假了?我刚从事务所来,还想着跟你说个你爱听的。”何凯欣然朝他走来,政宗实让他上车。   何凯一把拉好安全带,手里一叠资料,放在座椅之间宽敞的储物舱上。   “取保候审批下来了,千辛万苦。”何凯说,“人就在公安,走吧,政总……还有一个算是好消息。目前来看羊从容对于赌博网站一事并不知情。不知情、不懂法、过失、故意,同样的罪行,这几种情况的判决是有差距的,还有些挽回的余地,但是这种官司最难打,一般律师吃不准,我以前倒是成功辩护过两起类似的案子。”   何凯意味深长地望向政宗实,政宗实扫他一眼,“说吧,你想讹我多少?”   “先去看看羊从容。”何凯拉好安全带,“父子俩团聚一下,过个年。”   政宗实只见过一次羊从容,差不多四五个月前,当时陪羊咲回家,他爸爸开的门,二人不过打了个照面。   他不太记得羊从容的模样,印象中只是胖胖的,瞧着蛮老实憨厚。   羊从容却一直记得政宗实的样子。   其实见过政宗实的人都很难忘记他那一张脸,羊从容第一次觉得除了羊咲的妈妈,生活里居然还有人像明星一样气宇轩昂。   “羊先生又见面了,这位呢就是你的担保人,政总。”何凯笑了笑,介绍道,“打个招呼吧,劳驾政总给你当司机,送你回家。回去之后呢,哪儿也别去,别动歪心思,听明白了吗?”   羊从容忙说:“明白,明白。”   老实说,政宗实对羊从容的情感很淡薄,仿佛眼前的男人和羊咲之间毫无关联,却又用机械冷血的纽扣联系在一起。   政宗实没有说话,何凯还要去公安办事,于是剩下他和羊从容面面相觑。   政宗实拉开车门,示意他上车。   羊从容比几个月前消瘦了不少,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颧骨上,颈纹层层堆叠,穿着不大合身的衣物。   羊从容被审视的眼神盯得低了低头,视线在二人之间的鞋子上徘徊,对方穿着锃亮的皮鞋,裤腿长度刚好,布料平整不留一丝褶皱。   羊从容看见自己的运动鞋,白色网面已经灰了,内侧的鞋底微微磨损,比外侧要短上几毫米。   “我送你。”男人说。   羊从容哈了哈腰,“诶,好,谢谢,那个……小羊谢谢你照顾。”   “客气了。”   男人绕到车的前段,羊从容抬起脚,弯下腰缓缓往车内坐,看清楚内饰后,一只脚不晓得落在哪一处,他看见男人从后视镜那儿观察他,对上视线后,羊从容讪讪一笑,政宗实神色如常说:“没关系,车本来也没那么干净,过段时间会送去保养。”   羊从容坐在后排的右侧一角,屁股没有朝椅背靠,驮着腰,两腿并拢,手安安分分放在膝盖上,注视窗外。   车堵在了红绿灯处,政宗实缓缓说:“羊咲给你转了点钱,他过几天回来,有需要你可以直接联系我。”   羊从容一一应着,政宗实递给他一张名片,“联系方式。”   羊从容两手接下来,名片卡是黑色的PVC材质,有一定厚度,不怕湿水,金色字迹微微凸起,偏一下光,羊从容能看见颜色更黑的暗纹。   羊从容正想说什么,政宗实又反手递给他一部手机。   “先用着,羊咲给你的钱在里面,电话已经存好了,这几天他回小姨那了,等他回来我告诉你。”   手机是全新的。   他拿好手机和卡,窗外的景色却令他陌生。   他身子往前探了探,“那个政总,这不是去小区的路……”   “我知道。”政宗实会意,“那边的房子暂时查封了,进去需要办手续,快过年来不及,这几天麻烦你先在羊咲的公寓那儿住一下,三餐会有人送上来,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联系我。”   羊从容除了说谢谢,别无他言,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卡片,除了正面凸起的字,背面也有粗粝的圆点,规律地排列。   羊从容好奇,悄悄从口袋里掏出来,低下头看,没有看明白,又塞了回去。   从上车到下车前,羊从容时不时往驾驶位望过去,只能看见修得整齐的鬓角,耳后的头发也被剃得边缘清晰,没有长短不一。   他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发着油。   政宗实送了羊从容到公寓,公寓内里没有变,羊咲离开的时候不过带走了衣物,饰品留在了屋内。   “这是钥匙,换洗的衣服在这。”政宗实推开衣柜,里面有新的衣服,适合羊从容胖一些时候的尺码。   羊从容不住地道谢,政宗实临走前又补充一句,“有一点希望你理解,我是你的担保人,所以你的行踪我要负责,每天你从大楼出去,都会有我安排的保镖跟着你,你做你的事就好,也算是保护你不受在逃犯潜在威胁。”   “好好好,我不出去,不出去。”羊从容忙说。   政宗实不露声色叹气,放缓了语速,“人不可能不出门的,可以出去透透气。”   羊从容忙不迭点头,眼见着政宗实要走了,他踯躅片刻,又叫住了他,碰一下他的袖子,不敢拉扯,“那个,政总,政总。”   政宗实眼神询问他何事,羊从容挠了挠耳朵,咽一口唾沫问:“政总,那个……您为何帮我儿子啊?” 第81章   “所以……叔叔怎么回答的。”羊咲和政宗实通着视频电话,他判断不出来对方是否在家,因为政宗实只把他的一张脸放在了屏幕里,手机离五官非常近,羊咲会错以为他和政宗实的距离也是这样近。   政宗实笑了笑,神色放松,羊咲却能读出他眼睛里的疲态。   他语调一扬:“你希望我如何回答?”   羊咲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垂着眼,两手撑着脑袋,“我给小姨和外公看了叔叔的照片。”   他没有看屏幕,不知道政宗实此刻整张脸移出了画面外,只剩下他的衣领,能瞧见一点儿下巴,胡茬几乎看不见,刮得很干净。   “我和他们说,你是我男朋友,小姨是有点惊讶,我外公他不懂这些,觉得我开心就好了,所以有机会的话我会和爸爸讲的。”羊咲如实告诉政宗实,“但是叔叔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的,我能理解。”   政宗实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你的理解是什么?”   羊咲原是趴在床上的,手机支在床头,他的手肘撑得有些麻,换了一个姿势平躺,屏幕中只剩他的头顶,头发软软的,发旋一清二楚。   他抬高了手,掰着自己的手指玩,想了想说:“嗯……可能我们还没有在一起太久,叔叔会觉得太早了,毕竟也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那小羊觉得呢?”政宗实顿了顿,“觉得现在早不早?”   羊咲放下手,大字躺着,盯着天花板那一盏圆圆的灯,不吭声。   “羊咲。”政宗实贴近了手机,画面一团模糊,“我一直认为,当下是最好的,所以什么时候都不早也不晚,都刚刚好。就好像那天吃早餐的时候你问我,和你一起吃早餐是不是最好的时刻,我说是,没有敷衍你,我是真的这样认为……还有你说的施羽京。”   羊咲眼皮跳了跳。   “当时没来得及和你解释,情况太特殊。其实以前的事情,没办法时光回溯,我也不可能撒谎否认掉他的存在,那是过去的事了,我很希望你可以……可以不要介怀。”   政宗实苦笑,“我四十岁,这些年不喜欢谈感情,突然栽了个跟头,坦白说我也很茫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感受,只想要你依赖我,好像这样你就不会离开。”   说完,他等了几秒,羊咲沉默着,政宗实低声道:“这几天叔叔很想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想抱抱你。”   羊咲很久都没有讲话,天花板上那一盏灯并不亮,淡淡的白色,很柔和。他却觉得眼睛发酸,鼻子微微一皱,莫名其妙眼泪从眼角滑落,凉凉湿湿的滑入他的耳朵。   介怀吗?没有的。   吵架的时候,政宗实毫不犹豫地说出“当然不是”的那一瞬间,羊咲轻而易举地相信了。   他不相信的只是他自己,不相信自己有多少东西能给政宗实,不相信自己值得这么优秀的人驻足。   一切好像是单方面的馈赠,羊咲又想要,又害怕会弄丢。   但是他至此才知道,政宗实也在那一扇心门外徘徊。   两个人之间不过只隔了一扇门,在门的两侧敲一敲,在猫眼里瞄一瞄,左右踱步,害怕这扇门不为自己敞开。   “睡着了?”手机里传出政宗实温厚的嗓音,混着电子杂音,有些不太真实。   “没有啦……没睡。”羊咲拖着尾调,懒懒的。   政宗实觉得他可爱,轻轻笑着,“怎么不说话了,我还想听你讲今天做了哪些事情。”   这段时间羊咲在乡下和外公一起住,每天都会抽一小段时间上墓地里,也不做什么,不过是坐下来,对着碑下的野花野草发发呆,偶尔给妈妈削一个苹果吃,说“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递上前给墓碑,走的时候自己吃掉,回外公家。   外公虽然年纪大了,身体三天两头地染风寒,但他日日都给自己找好了事儿做,外孙在家便捎上外孙。   羊咲就会在晚上打视频的时候和政宗实碎碎念叨。   ——外公今天说带我去钓鱼啦,但是水结冰了只能和外公溜达了一圈,看见冰下有鱼儿在游,它们比叔叔家里的鱼要抗冻好多好多;   ——老头非要教我写毛笔字,坐在客厅坐了一上午屁股都疼了,说我写得最好看的字是宗和实,我练了一下午叔叔的名字呢,老头还说我功底这么好可以写对联啦,肯定是诓我的怕我以后不陪他写了;   ——早上和村里的小毛孩儿踢球了,小孩子好可爱啊,他们一个球都抢不到追着我跑的感觉太爽了,比在俱乐部踢球好玩儿多了;   ——外公家院子是花园哦,叔叔要是来了一定很喜欢,我和外公学种了一些花草,肥料搬来搬去的好无聊啊,但是给叔叔准备了一个小惊喜……   政宗实很少看见羊咲这么高兴,每一天都是鲜活的,虽然隔着冰冷冷的手机,羊咲的喜悦仿佛能透过屏幕传达给他。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羊咲本人不在他身边。   “不想讲了。”   对方似乎有点情绪,话中含娇,政宗实哄着他:“不听小羊讲故事,叔叔睡不着。”   “不讲啦,睡觉。”   “怎么不讲了?”   羊咲沉默片刻,还是维持着平躺的姿态,政宗实说想看看他的脸再睡。   “不给看。”   羊咲手捂了捂眼睛,很快又放下,政宗实听见羊咲问:“明天有没有空啊叔叔?”   “放假,有空。”   “……我想回去了。”   -   “嘟嘟——!”   大清早,院子里的鸡刚打鸣,羊咲被小姨的车喇叭吵醒。   迷瞪迷瞪地收拾好行李,和外公告别。   “记得啊,这个玩意儿入春就能开花,相信你外公的技术。”外公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脯,“到时候我电话给你说,你想看也能随时来。”   “好。”羊咲上了小姨的车,“外公你保重身体。”   “放心吧,越赖赖巴巴越能活,这山清水秀的,老头起码活一百岁。”小姨在一旁打着趣儿,对外公招招手,“走了啊爸爸,过年我再过来。”   醒的太早,堪堪四点半,天都没亮。   “小姨你来这么早……”   羊咲打着瞌睡,把椅背调后,躺了下来。   小姨在幽黑的乡间小道里一路狂飙,咬牙切齿忍不住抱怨:“是我想来这么早吗?你知不知道你男友几点到我家的?三点半——凌晨!三点半!我说大哥啊,咲咲不在我这儿,约的早上七点我去接他。结果他就要开着他那辆这么宽的车来老爷子这里找你,疯球啊……我这不赶紧说别别别,你这车绝对会卡在路上,真服了你们活恋爱脑!”   羊咲也没想到,政宗实说“明天来接你”的“明天”就是过了零点的明天。   “辛苦小姨啦。”他说了几句甜话讨小姨开心。   车内,羊咲合上眼睛补觉,小姨开了一段,忽然自言自语起来:“但是话说回来,你男友这车是挺气派啊……我是十多年都没在街上见过这个标志,不会车是雇主家的,他给人家当司机吧?这种事儿我可没少听说,别被唬到了,擦亮眼睛。”   “嗯,好。”羊咲笑着敷衍。   二十公里路,弯绕着也得开三四十分钟。   来回一趟便是一个多小时,政宗实在车内睡了一会儿。   零点从家中出发,开车开了三个多小时到羊咲给的地址,政宗实在路上没觉得累,不休息,没喝功能饮料,停下来时反而困了。   “哒哒”。   玻璃被人敲了敲,政宗实睁开眼,打开了车内的灯,车窗本就降下半截,羊咲围了一条咖色的厚毛巾,只露出一双眼,眼下的痣浮起来,羊咲弯弯眉毛,声音特别小:“叔叔。”   “行了别腻歪了,”小姨看不下去二人眼神拉丝,打了个哈欠,“困死我了,咲咲你多当心啊,特别是你那个爹,悠着点。”   “诶,小姨再见。”   羊咲正准备钻入车,政宗实突然叫人等一下,他按了开箱键,尾箱自动升起,政宗实绕到车后,羊咲和小姨也跟上去。   “一点心意。”政宗实把尾箱里大包小包的奢侈品购物袋拎出来,悉数装入小姨的车内。   小姨先是吃惊一怔,随后咯咯笑起来,看着政宗实来回折腾了三趟,她说,“蛮有心的嘞小……大伙子——我替咲咲存着哈,要是以后你跑路了这些卖了还能抵一点精神损失费……是真货吧?”小姨挑挑眉,“别打肿脸充胖子喔。”   羊咲有时候替小姨那张嘴揪心,好在政宗实也没计较,和她插科打诨也就送完了礼。   小姨回了家,羊咲看出政宗实的困顿,他刚到的时候,叔叔在车内睡得很香,他在一旁手指戳他脸,半天没有反应。   羊咲看着这车,没有小姨说的那般庞大,是普通的suv,不是王叔平时开的那辆。   早上七点天刚开始亮,高速路面上车流小。   “叔叔你睡一会儿吧,我来开。”羊咲拉一拉他的袖子,“我驾照拿四五年了,以前家里有车的时候经常开。”   政宗实知道羊咲有驾照,说起来很不齿,他还是因为刚开始调查羊咲的时候看到的信息。   他和羊咲换了一个位置,羊咲调了调座椅,价格档次不一样的车,手感脚感相差甚远,政宗实这辆车方向盘摸起来和手掌肌肤更贴合不容易打滑,油门松紧刚好,轻轻一点便可以提起速来,却不是骤然提速,而是曲线上升,动力十足。   也难怪王叔能把豪车开这么稳了,这种好车,他开也差不到哪儿去。   政宗实看他一脸新鲜,想说送他一辆车,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是半躺在一边,欣赏片刻羊咲的侧脸,开车时格外专注,腰挺得很直。   “小羊,冬令营……还去吗。”   这段日子政宗实一直规避这个问题,怕羊咲生气,可冬令营马上就要开始了。   羊咲握着方向盘,手指力度不禁大了些。   前几日在乡下,何栎同他发过信息,问的也是冬令营的事。   何栎说,阿鼠后边儿回俱乐部跟他们讲是自己退掉了冬令营的申请,何栎的妈妈特地还去查了一下。   李薇十分在意俱乐部内部人员的清白,查清楚了来龙去脉,政宗实没有干预过投票环节,只不过的确让两个人退出了,关键是他俩退出得心甘情愿。   政宗实本来就是投资商,给球员做投资倒也合理。   “但是造谣容易辟谣难,网站虽然对于黑幕一事出了公示辟谣,有人……我是说方赫可能还是认为你是黑幕,别管就好了。”   何栎劝他不要随便放弃名额,联赛生涯每一天都要珍惜,谁都不知道伤痛什么时候到来。   羊咲耳尖红了红,误会政宗实,心中很是不安,可也滋养出一股从来没有的感受,仿佛他也是一株草木,拼命向下扎根寻找生存空间的同时,有人在为他灌溉,小心又细致。   “其实第五名我也会很高兴的。”羊咲望着前方宽敞大道,路牌上写着目的地剩余里程和方向。   “叔叔担心我不开心,但我亲自体验了,就觉得很值得。而且也是叔叔让我知道人应该往更大的平台发展……‘机会很小,可值得一试’,叔叔告诉我的。”   羊咲深吸一口气,车载香薰的味道淡雅,他眼睛亮晶晶的,“冬令营我会去,费了这么大劲呢,但是还是希望叔叔能知道……工作上不用把我当小朋友,我能承担失败的结果,会难受一下,认识到不足然后继续努力嘛。”   政宗实微微一怔,七点,冬季的黑夜堪堪过去,天际升起一片鱼肚白,眼前回程的道路,比来时要明亮得多。 第82章   “你上去吧,我就不去了。”政宗实把羊咲送到员工公寓楼下,“父子好好聊聊。”   “不是说公寓给别人预定了吗。”羊咲抬起头,看见公用阳台上依然挂满衣服,只不过没有一件属于他的。   政宗实食指弹一下他的脑门,“你明知道叔叔是骗你的。”   羊咲睁了睁眼,吃痛捂住额头,“我真不知道!”   “知道就不来了?”政宗实反问。   羊咲嘴里嘀咕着什么,政宗实没有听清,他靠近了些问:“什么?”   “你老骗我。”   政宗实忍俊不禁,“叔叔也是没招了。”   羊咲嘟哝,“我怎么觉得你花招很多呢……”   政宗实笑而不言,没忍住亲了羊咲一口。   羊咲迟迟没有动身上去,公寓在十四楼,从一楼到十四楼,羊咲走过很多次。   从一岁到二十三岁,他越来越不了解羊从容,羊从容也不了解他。   他看一眼叔叔,政宗实说:“我和你爸爸说过了,你今天会来。”   “赌头的行踪已经有了线索,秦岩军那边……”政宗实沉吟道,“跟你说起来会有点复杂,回家我慢慢告诉你。不过你爸爸坐牢肯定是免不了的,但也不会特别久,小几年吧,何律师会争取最低量刑。”   目睹羊咲进入大堂,乘电梯上楼,政宗实收回视线,背靠车门,望了望街道上来往的车流行人。   红色的灯笼挂上两旁秃木的枝桠,随处可以听见春节的歌声。   十几天前,带羊咲离开公安大厅,当晚羊咲自己去了高铁站,说想去散散心。   政宗实一个人在硕大的复式住宅里横竖睡不好,工作上的事情也处理完了,他接到了何凯的电话。   何凯问他知不知道秦岩军当年是什么原因洗白不干了,政宗实和秦岩军都是搞金融做买卖的,也许会了解一些隐情。   政宗实自己也不太清楚。   他当年因为邱学丰一事和秦岩军树敌后,本来担心秦岩军会打击报复他,可是公司这么些年以来都是顺着政策起伏而在一定范围内经历兴衰,没有遭遇人为的财政危机,更别提受秦岩军个人的影响。   年轻的时候政宗实自个儿都为公司忙的天天脚不沾地,哪有心思去想秦岩军为什么洗白后倒是生意越做越拉垮?   他觉着蛮正常,毕竟黑白两道的经营模式到底是不一样的,洗白失败的大有人在,既然碰了不该碰的,就得承担风险。   政宗实说替何凯去问问。   以前一并做生意的朋友现在还联系的不多,他寒暄着问了几个同龄人,没有结果。   翻了翻好友列表,问起一个比他要年长二十来岁、很多年前拿过全国优秀企业家称号的师母。   师母是南方人,现在于澳门定居,和母亲政榕月比较熟,有一点亲缘关系,似乎是政榕月哪个远房表妹的嫂嫂。   她在北方也有开分公司。   上一回慈善晚宴,师母千里迢迢来捧场,出资一百三十二万买下了一幅字画,与此同时,几乎也算是做慈善一样帮扶晚辈、维系人脉,把克洛伊赌场灯饰的订单全签下了。   师母听他讲到秦岩军,在电话那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宗实,”师母不疾不徐地说,“既然都问到我这个老太婆头上了,那你肯定问了不止我一个了吧?绕这么一大圈,为什么不询问一下政女士呢,放着这么大一尊佛在家里光供着可不行啊,偶尔也得拜一拜。”   话已至此,政宗实了然于心,不必再问下去。   圈内不少人嚼舌根讲政宗实背靠大佛,讲来讲去,却始终没有人知道为何政榕月从来不出席儿子的生意场,大家只道是轻易不要得罪他。   他一次次自持清高的背后,政榕月为他扫清了几次障碍,铺平了几条道路,政榕月从来都不说,给他的爱总是带着一份无以名状的痛。   然而他突然发现他和母亲很像。对政语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父爱,对羊咲何不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保护。   羊咲明明比他想象中要坚强自立得多。   他无数次心疼羊咲的眼泪,爱的却是眼泪之后的笑容和坦然。   政宗实无法直面内心的脆弱,羊咲可以,难受了就哭,开心了就笑,生气了无非是打一架骂一顿。   失败只是一段经历,脆弱不代表无用。   政女士不容许他脆弱,政女士也不容许自己脆弱,母子俩像两头倔强的角斗士,把内心最柔软的一处藏了起来,露给彼此的只有冰凉的盔甲。   二十岁时,他和羊咲是一样的,从公安厅里出来,给政榕月打电话,无非是想说一句,妈妈我很想你。可惜他只陈述了审查事实。   他挂断电话,静坐在卧室的书桌旁,桌子上的一盏香薰跳跃闪烁微黄的灯光,屋内弥漫柑橘橙花的香气。   桌前正对着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夜,淅淅沥沥地飘着雨夹雪。 第83章   羊咲鼓起勇气敲敲门,“爸,是我,我来看看你。”   他垂着头侧耳细细听着屋内的动静,半晌,没有声响,他又敲了敲:“爸爸?”   无人回应。   而政宗实在他上来前说,羊从容今日没有出门,知道羊咲要来。   羊咲心脏一跳,用力地拍着门,同时拨号给羊从容,声音抬高了一个度:“爸爸,是我。”   “哐哐哐”的敲门声不绝于耳,不安感席卷了他,后背一下子冒了许多汗,羊咲手心拍得发疼,挂断了羊从容的通话,想都没想便打电话给政宗实。   “叔叔,你有没有公寓的钥匙,我爸爸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一直不开门。”   羊咲说话气息不稳,他仍然竭力保持镇静,但身体的战栗控制不住,恐惧冲上心头,神色凝成一团云。   政宗实二话没说就赶上来,同时给保卫处去电。   俱乐部公寓每一户如果不单独匹配的话,只发两把钥匙,一把在羊从容手上,一把政宗实给了何凯,方便何凯随时同羊从容联系。   但是何凯这段时间出差取证,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羊咲看见政宗实从电梯里出来,跑过去险些跌在他怀里,政宗实揽着他安抚着,羊咲像一只受惊的鹿,没有哭,只是抖得厉害。   他拽紧了政宗实的衣服,呼吸急促,浑身逐渐发冷。   羊从容刚确诊抑郁症那段时间,每一次联系不上人,如同一头栽入深海,惊惧感令人窒息。   而越是极力想平复下情绪,越是刻意调整呼吸,越是不知道如何呼吸,胸腔细细麻麻地扎了针般疼痛。   后来渐渐习惯,久病床前无孝子,羊咲感到麻木痛苦。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羊从容出问题了,即便羊从容入了监狱,他仍然认为这比先前乌漆嘛黑的日子要好过。   生活似乎要变得更好时,偏偏冷不防地,命运又把他拉回海底。   政宗实的手机里还有保卫处的人在说话,询问情况并且正在联系主任,他一句句回着,兜着羊咲的腰,让怀里的人靠着墙坐下,一只手闷上他的脸。   只见羊咲紧闭双目,鼻子和嘴都被人压住了,阻断呼吸后他双手本能地去抓政宗实的手腕,疯狂地想要扒开,指甲即便剪短,也抠出了火辣辣的红印,半月状陷在肌肤里。   掌心一片闷热潮湿,政宗实对羊咲不停地低喃“憋住气、忍一忍”,十几秒后,那双掐住他手腕的指尖略有松动,政宗实抽回手,顺势牵住了他,羊咲双目涣散,浑身脱力,脸颊蒙了一层薄汗,他虚浮地呼吸着,不过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公寓的保卫处主任连忙赶来,吩咐保安:“快开门。”   羊咲闻言拽着政宗实的胳膊,借力缓缓站起来,靠在门边的墙上,短短十几秒内他思考了很多事情,熟悉的、混乱的、画面从颅内飞驰而过。   门被人一把推开,羊咲撑着地扭过头叫了一声“爸爸”,却突然失去了视觉,眼前一片漆黑,让人突然捂住眼睛,他倒呵一声,听见保卫处的人慌张地大叫起来,政宗实附在他耳边速速低唤一声他的名字,他低咛说“我爱你”,语速很快,如果没有贴着他的耳朵,羊咲恐怕听不清。   羊咲却无心去思考政宗实突如其来的表白,后来他回想这天时,恍惚明白政宗实原本应该是想说“不要怕”。   此时羊咲一下子冻住了,他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去世的几年里,他每一天都在担忧的事。   政宗实的手渐渐松开,光线重新闯入他的双眼,他微微仰着下巴,眼前的一幕恐怕他这辈子只会看见一次。   一个微胖的男人,只穿了单薄的短袖短裤,露出来的皮肤发皱,面容一片青黑,双目紧闭,嘴唇紫的厉害,嘴角是干涸的唾沫。   男人高高悬挂在半空,脚下的椅子歪倒在地,脖颈之上的绳子牵住了暖气口的钢架。   羊从容上吊了。   羊从容火化那天,羊家没有派一个人来帮忙,都说工作繁忙、人在外地,只转了点钱给羊咲,说一句节哀顺便。   羊从容没有朋友,羊咲于是没有给羊从容弄繁复的葬礼。   花了几天时间给羊从容办理销户手续和财产转移,由于人已经死了,法律无法追究死人的罪行,司法部门对羊从容的调查就此结束。   在殡仪馆的火化仪式羊咲已经熟悉。   馆内很安静,工作人员做事利索,尸体按照家属的要求被处理得干净整洁。   追悼现场布置得很简单,羊咲没有叫任何人来陪他,一个人注视着爸爸的遗容遗体,最后一次将他的形象写入记忆。   羊从容躺在火化专用的木棺中,寿衣着身,面容祥和,比羊从容生前任何时候都看着要体面,却也比任何时候都令羊咲感到陌生,仿佛躺在里面的不是他爸爸,而是披着羊从容外皮的男人。   羊咲总觉得最后一次见羊从容,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拘留期间他见不到羊从容,被捕之前,羊咲忙着比赛没来得及去看他,二人之间只有微信上机械式的一问一答。   他甚至记不起来羊从容最后亲口对他说的话是什么,也不知道羊从容是怀着什么心情自杀的。   半小时后,工作人员连棺带人一并搬入火化炉,两小时,人体已成灰烬。   他还没有替羊从容选好墓地,骨灰盒暂存至殡仪馆。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羊咲只有身体上的疲倦,精神还是恍惚的,在追悼默哀的那三分钟里闭着眼睛差点睡了过去。 第84章   从殡仪馆回来之后,羊咲马不停蹄去了法国俱乐部的冬令营。   冬令营为期两周,彼时政宗实的公司新年开张,许多工作亟待落实,没有办法陪同。   顶着巨大的时差,他和政宗实每天的交谈不多,更多时候是发一些图片。   有时候政宗实得空一打开手机,消息几十条都是照片,他会一则则引用回过去,存下画面里有男友的那几张,而羊咲收到回复已经是第二天了。   回国那日,政宗实去机场接人,腾跃的假期还剩一周,羊咲便连续睡了一周,每天的睡眠时间长达十五小时以上。   除了吃饭的时间,他一直在政宗实的卧室里,闷头大睡。   回回到了饭点,政宗实想叫醒他,走到床边又不忍了。   问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或者心情很差,羊咲表情无辜说没有,就是太累了,这段时间一直连轴转,躺在卧房的床上就一睡不醒,房间里的柑橘香气淡淡的,他闻着便很安心。   电视机播放着天气预报,女主持人用很标准的播音腔播报接下来一周的天气,经历了春节假期气温骤降后,本周温度将会稳步回升,局部地区伴有阵雨,提醒着市民朋友出行配伞。   厨房中翻炒和切菜的声音穿插在天气预报的纯音乐里。   政语抽了一天回家,先前政宗实忙着羊咲的事情,没怎么管政语去了哪,给他报了个日本的冬令营,不曾想他翘掉了冬令营,中日韩飞了一圈回来,还带了几袋新年礼物,说是给朋友的。   政宗实做了简单的三菜一汤,看见政语摆弄手头长得稀奇古怪的手工制品,随便拿起一件,标价折合人民币起码上万。   他调侃一句:“看来施羽京给你的压岁钱蛮多,出去旅游就算了,还有闲钱买手信。”   政语翻了个白眼,“我没动那笔钱。钱是微电影大赛获奖的奖金和变卖家产赚的,再说了我不是去旅游的,我是去采风的。”他把手工制品打包好,抬头朝搂上看去,“咩咩呢?在家吗?”   “……”政宗实眼皮跳了跳,没由来的对这个称呼很反感,以前还没觉得“咩咩”是有多亲密却轻佻。   他盛了一碗饭给政语,说:“在睡觉。”   政语看一眼时间:“这都吃中饭了还睡呢……您这么大人了能不能节制一点。”   政宗实低着头摆好桌上的菜肴,口吻严肃:“他爸爸前段时间走了。”   政语愕然,“节哀。”   政宗实舀一大勺乌鸡汤到碗里,嘱咐政语自己先吃着,他端着汤上了楼。   房内的窗帘却已经拉开了,亮堂堂的,羊咲站在窗边,隔着玻璃不知道在看什么。   “醒了?”政宗实进了屋,放下汤,“小语在楼下。”   羊咲点点头,收回视线,这几天睡太好,餐餐也都吃了,肉眼可见的气色好了不少,嘴唇红润着,眼睛里一点儿血丝都没有。   “我要去见他吗?”羊咲愣愣地问。   政宗实笑了一下,“随你的意思了,不想下去可以不去。”   “那倒也不是不想。”   羊咲坐下来,闻了闻汤,说着好香,他肚子已经饿了,端着碗便喝了一大半,鲜甜可口。   他望着政宗实犹豫道,“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之前我看你和他在俱乐部聊的挺开心的。”   “场合又不一样。”他用勺子扒拉着碗内的汤渣,小声嘀咕着,“这是在家里。”   话虽这样讲,羊咲还是下楼了,三个人一起用餐,气氛和谐得诡异。   晚餐也是相安无事地吃完,洗完澡后政语舒舒服服躺在沙发里,让羊咲陪他看个电影。   政语考虑到羊咲丧亲,难得选了个喜剧片,也确实乐得两个人在沙发里捧腹大笑。   政宗实此时在浴室洗澡,隔着门都能听见两个小孩的笑声,五味杂陈,毕竟他好几天没见羊咲笑这么开心了,为什么政语能让他轻易地高兴起来。   蓬头的热水从头到脚浇下来,政宗实洗了个不痛快的澡。   影片结束后,政语回房间睡去,羊咲在阳台晾衣服,晾完衣服,欣赏了片刻阳台的植株。   放在阳台的都是抗冻的,越冷越美丽,枝头冒着花芽。   羊咲用手指碰了碰,余光里,政宗实朝他走了过来,肩头搭一条毛巾,浴袍由一根带子系着,里面没有别的衣物,胸前的袍口松松的,若隐若现。   “进来吧,外面太冷。”政宗实拉开玻璃门。   羊咲跟着他上楼进屋,他伸了个懒腰,政宗实把门一关,从身后抱了上来,恰恰能圈住他的腰。   “今天很开心?”政宗实问着。   前胸贴后背,羊咲能感受到身后的人说话时胸腔微微的颤动。   “嗯……就是好像突然睡饱了,今天中午起床的时候,特别清醒。”羊咲一动不动,政宗实的手在腰间随意地游走。   政宗实一听这话更不乐意了,他吻着羊咲的后颈,却听见羊咲细声提醒他:“叔叔……政语在家。”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政宗实眉毛一拧,呼吸变得粗沉,掐了一把他的腰肉,“去床上。”   一整个晚上,政宗实做的丝毫不留情面,结束时羊咲才渐渐缓过来,像被人抛在空中做极限跳伞运动,降落伞撑开时,身下的风景一目了然,慢慢悠悠地铺开。   一道闪电劈下,桌前的纱帘飞呼地起来,香薰灭了,屋内唯一的光源掐断。   政宗实放开了羊咲,起身去把窗户关闭,在柜子里又找到一只一模一样的蜡烛,圆圆胖胖的,打火机咔哒一声,黄色的烛火轻轻摇曳,蜡烛燃烧时发出微弱的噼啪声,贴近耳朵才听得见。   羊咲坐了起来,不着寸缕,扯了被子的一角盖住腿,静静注视政宗实握住银色打火机的手,耳尖不由地发烫。   新拆封的香薰味道更浓郁一些,并且门窗紧闭,羊咲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香气溢满胸前,“我应该带一只蜡烛去巴黎的。”   政宗实记得羊咲刚到巴黎时提过睡不着觉的事,他以为是时差,便推荐羊咲服用褪黑素。过了几天羊咲没有再说睡不着了。   “那些天你都没睡着吗。”   羊咲摇头,政宗实神色一滞,“我以为你已经适应了,怎么没有告诉我?”   羊咲歪了歪脑袋,一下下抚摸着床单。羊从容从离开到现在,他没有哭过,只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   尤其是落地法国时,仿佛置身于异时空,身边没有一丝一毫熟悉的东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像游戏电影里存在的。   一直到回国,回到这间屋子,屋内布局陈设没有变动,香薰蜡烛点燃的那一刻,羊咲感觉到魂魄突然回来了,仿佛他才是蜡烛上跃动的火苗,在黑暗里由一根细细的引线牵着舞蹈。   “还想抱一下。”羊咲抬起头,政宗实朝他走过来,身体热融融的,像两块高温下融在一起的金属。   脸埋在男人宽厚的胸膛里,眼睛有点红,没有深刻的难过,而是笑了笑,冰凉的头发亲昵地蹭了蹭政宗实的脖子,嘴唇贴在叔叔的肌肤上,说话声音很小:“我好爱你啊。”   一夜温存,次日政宗实给政语做好了早饭,早饭是政宗实亲自做的三明治,政语以前很爱吃。   他打着呵欠,品着许久没吃的家里味道,听见政宗实冷不防道:“你的卡我解冻了,过两天给你买一套房,你看看想住哪个区,当是你的生日礼物了。”   政语一脸莫名:“哈?这么大方。”   他爹的口吻却不容置喙:“尽早搬出去。” 第85章 终章   “来了?”男人把门打开。   三月气候回暖,男人只穿了一件V领的薄毛衣,米白色的长毛绒质地,衬得人容光焕发,只是头发没有做造型,随意拨了拨,看起来懒洋洋的。   “就你一个人啊,你那假儿子呢?男友呢?”门外的女人进屋后四处张望着,困惑地扬眉,波浪卷发扎高束起来。   “小语上学去了,男友在外公家,昨天晚上赶着非要走。”政宗实语气不佳,从冰箱里取出昨晚就腌制好的羊肉,“羊排吃不吃?”   他本来是想今天和羊咲一起吃羊排的。   克洛伊一个眼神都没给,逗着电视机前的鱼:“不要,洋人餐吃腻了,换点中华料理好不好老板?”   “不吃就看着。”政宗实没搭理她,撒了点香料,切开几块小柑橘,挤出汁水淋浇在羊排上,洋葱切好铺在烤盘底端,将羊排放入了烤箱。   他顺带端一杯水给客人:“这次来又是为什么事?”   “没啊,经停一下,过一会儿就走了。但以后会常来,澳门那一单做的很好,上边儿总算把我正式调到中国市场部了。”克洛伊耸耸肩,“本来是想顺便见见你男友的,没赶上好日子。对了,邱学丰出狱了吧?”   政宗实点了点头。   政语生日那天,邱学丰假释出狱。   政宗实带政语去了市属监狱,那天正好下了一点小雨,政宗实没有下车,把车停远了,在车内等候。   大约半个小时,邱学丰背着一个小书包,在门口见到了政语,政宗实远远望过去,这俩人没有交谈,隔了半米远,一前一后走过来。   上车后,政语坐在副驾驶,邱学丰在后排。   政宗实问候了一声邱学丰,邱学丰应了一下,之后便是一路静默。   “他什么反应?”克洛伊问。   “谁?”   克洛伊喝一口茶,“邱学丰有什么好问的,我说你儿子,我要是他,我都身份认知障碍了,喊了二十年的爸不是爸。”   “他早就知道了,人小鬼大。何凯,跟你提过的律师,他儿子什么都告诉小语了,何凯还带小语去探过监。”   “……那也怨不得。”克洛伊想了想,往后一靠,打量片刻政宗实,“毕竟你的确没有当爸爸的样子。”   男人挑眉,“邱学丰就有了?”   克洛伊深吸一口气,扯扯嘴角,好笑似的哼了哼,“反正在当爹这件事上都不咋靠谱……那他现在还叫你叫爸吗?”   “很久没听他叫我了,”政宗实看着杯中茶水,茶叶过滤得很干净,腾腾冒着白气,杯缘也起了雾,“但过完生日没多久,突然跟我说,想学做营生买卖。”   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怕你不认他了呗,想接盘你的公司,但不是你儿子继承不来,那就拿点股份咯。”   政宗实思考片刻,政语这性子他还算了解,对他的公司向来没有想法,何况政语的户口已经独立出去了,不归政宗实也不入邱学丰的本,政宗实的财产早做了遗嘱公证,政语能拿到多少,“父子”俩商量过,邱学丰那边,他也交代过。   一切不过是为了庞丽,政宗实自觉这回真的仁至义尽了。   倒是一点让他心生怪异,政语来讨教他的时候,问的最多的还是施羽京的事务所。   政宗实把他知道的事务所基本情况告诉他,聊了聊对方和公司还在进行的合作项目。   政语第二周顶着一张困顿的脸又来找他,手头整理出来一些资料,把不懂一个个圈出来问,政宗实见他那脑袋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的,赶他回去补觉。   而如果政宗实没有记错,儿子二十年吊儿郎当惯了,拥有婴儿般的睡眠,没有为什么事情熬过夜。   也是破天荒头一回,低声下气拜托政宗实一定要带他去外销分公司进项目组,他不干别的,就是纯旁听学习,当个空降实习生。   既然实习生,政宗实自然没告诉组里人这是他儿子。   分公司众多,员工没见过政总的儿子,办公室里没人认得他,大家只问他学历专业,听后尴尬地笑笑,不怎么带他做事。   政语又急了,接触不到项目核心,找政宗实要说法。   政宗实思来想去,系统的东西他也教不了,既然儿子下定决心,当爹的索性把他送去澳大利亚回炉重造。   重新把本科读一遍,老老实实的,这回读的不可能是什么电影了。   想要自力更生又想要风花雪月,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儿。   政宗实说完,吹了吹杯中的热茶,“有苦头吃。”   谈话间,烤箱传来清脆的一声叮咚。   政宗实取出烤好的羊排,香气扑鼻,没有浓重的羊膻味。   没咋摆盘,他随意盛上碟,问克洛伊:“真不吃?”   “挺香,但不吃。”克洛伊瞧了一眼羊排,“你饭量见长啊,吃两份,控制一下饮食,不然你那小男友得跑了。”   “放不到明天,今天都得吃了。”他解释。   克洛伊笑他,“不能存放你还做这么多,我来之前又没说要吃这个。”   “本来也不是给你准备的。”政宗实把一整片羊排切成若干块。   “行,好,知道了,明白。”克洛伊拉开一把餐桌椅坐下,“脸这么臭,两口子吵架了啊。”   政宗实不响。   吵架倒是没什么可能,羊咲几乎和他吵不起来,羊咲说要做什么,政宗实没有阻拦过,羊咲不问,他不会自作主张提供建议。反过来也如此。   大部分情况相处得愉快,你侬我侬的黏糊时刻也不少。但有些事,政宗实不拦着归不拦着,心里总免不了犯嘀咕。   他确实不理解羊咲为什么非要连夜回外公家,外公一个电话他就收拾东西走了,俱乐部那边连请好几天假,赶着昨晚最迟一班的高铁。   这还不止发生了一次,从二月到三月,羊咲去外公家足足四次。   刚开始政宗实给他火急火燎的样子吓了一跳,以为他外公出什么事了,结果羊咲支支吾吾说外公就是想见他了,没什么毛病。   政宗实不禁腹诽,他平日里想见羊咲的时候,羊咲怎么不马不停蹄去见他呢?   吃老人家的醋总归是不好的,那还是人家外公呢,政宗实明面上只好忍着,照例问候早晚安,可一想到接下来又是好几天晚上独自入眠,半张床空荡,政宗实就要失眠。   “你不说话的样子像怨夫。”克洛伊调侃他,又安慰道,“别丧气了,小朋友嘛,如果有点代沟,吵吵也正常。”   政宗实不做声,吞下一小块肥美的羊肉,外焦里嫩火候刚好。   他看了看克洛伊,口吻幽幽:“道理谁不会说。”   “那你倒是和他讲啊,在这生闷气有什么用!”克洛伊翻了个白眼。   政宗实摇头:“怕他觉得我管太多了。”   克洛伊微微一愣,几秒后,露出做作的怜爱之情:“政宗实,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是个巨大的恋爱脑呢……”   “这算什么恋爱脑。”他一嘴否认掉,握着银刀,顿了顿,“谈恋爱自然会希望对方更依赖你一点。”   政宗实认为羊咲有时候太独立了。好比昨晚政宗实让他别那么急,今朝能开车送他过去,他偏不,说自己就能搞定,不想耽误叔叔工作。   克洛伊不清楚他们的相处模式,手指卷着头发,没再说下去。   政宗实默默吃完一块羊排,对着另一块,着实吞不下,只好放下餐具,起身去把碟子刷了。   做家务的时候,他能稍微找回一点流失在外的情绪,掌管着每一个家具物品的摆放位置,令人安心。   克洛伊见他兴致缺缺,坐了一会儿,本来也准备走了,却听见桌上不属于她的那部手机嗡嗡作响。   克洛伊凑近一瞧,“宝贝”两个字赫然在目。   她拿起政宗实的手机,似笑非笑走到厨房,手机摇一摇,“是宝贝的电话啦……我真的要吐了!”   “出去吐。”政宗实一把夺过来,手上沾了点泡沫还没擦干,划开屏幕。   克洛伊亲眼看着老友,别说语气态度了,对着电话讲话时那张脸简直春风般和煦。   “小羊?怎么了?”政宗实笑吟吟地问。   克洛伊也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只听见政宗实很快说着“好”,随后挂了电话,把围裙摘了。   他步履匆匆上了二楼,几分钟后换了一套熨烫服帖的衣服下来,对克洛伊道:“我出门一趟,你也回去吧,下次再聊。”   速度之快,克洛伊吃了一惊,抓着包就和他一起出了门。   各走各的路,分叉路径,克洛伊看着政宗实的车往高速收费站开去,她则右转拐去机场快线。   飞机还有五六个小时才起飞,克洛伊在贵宾室浅浅补了一觉,即将登机前醒了过来,查一眼手机,回了工作讯息,她顺手发一条消息给政宗实:和宝贝什么情况了?   政宗实没及时回应她,克洛伊随手点开了对方朋友圈。   千年等一回般更新朋友圈的政总,忽然多了一条置顶的内容,发布时间是两小时前。   她打开那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处花园,小道旁的白色石子堆上种满了及膝高的仙人掌,矮矮胖胖的像一颗颗绿油油的树墩,顶头开满了粉色的花,一大捧一大捧地开,错落有致,赏心悦目   仙人掌开花,克洛伊倒是头一回见,觉得挺稀奇,和政宗实四十岁突如其来的爱情一样稀奇,于是她顺手点了个赞。   隔了几分钟,她收到了相关好友对于该条朋友圈的赞评。   有人夸政宗实别具匠心,有人问这是哪个咖啡屋或是小众园林景观,有人发了一些克洛伊没看懂的祝福语。   克洛伊百无聊赖,往下翻着,手指忽然停在了政宗实的头像上。   政宗实在热热闹闹的评论区里留下了一句话:   谢谢大家喜欢,这是我爱人为我种的[愉快]。   克洛伊两眼一黑,敲敲手机,毫不留情丢下俩字:   臭屁!   -end   --------------------   “传说中,仙人掌的内心是柔软如水的,稍微一触碰,它便会受伤。上帝不忍心看它这样,便赋予了它一套坚硬的盔甲,上面有许多尖利的刺。从此之后它便很少受伤了。后来有一位勇者,用剑将其一劈为二。绿色的液体流出来,这便是仙人掌封存的心,柔软的心,化为了点点泪滴。”——来自网络   本文正文已完结,后续有番外,可以解读部分正文没有写明的疑惑,根据标题提示按需订阅。   感谢看到最后的朋友,感谢您对正版阅读的支持,感谢您的打赏订阅收藏海星评论点击,感谢您的信任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