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香师   作者:几上秋山   文案:   国际调香师裴歌陷入瓶颈期,回到母亲的故乡寻求新的灵感。在某个夜雨中的咖啡店里,裴歌嗅到了他从未邂逅过的气味。   那股香气来自于咖啡店中偶遇的陌生Alpha,裴歌欣喜若狂,唯一的念头就是把它偷走,把它长久的保留在透明玻璃瓶中。   然而无论如何调制仿香,都无法与Alpha的气味媲美。为了调配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香水,裴歌丢弃了那些残次品,刻意接近了那个陌生的男孩。   ——原来,他所热忱的香气,恰好是Alpha心底无法治愈的伤疤。   ***   林舟不止一次在心底质疑裴歌接近他的目的,裴歌追随于他身上的气息,他便谎称这是他的信息素。   只有林舟自己心底清楚,裴歌所迷恋的香气,并非来自于信息素。他的腺体天生缺陷,不可能出现任何气味。   可他的玫瑰却亲吻着他的后颈,试图独占这块伤疤,偷走这股他所迷恋的香气,装进小小的、透明的玻璃香水瓶中。   -   外热内冷调香师Omega攻x孤僻缺爱小画家Alpha受   -   预警:   1. OA年上,本文是裴歌x林舟(裴歌是攻   2.主攻+双初恋(27x18)   3.正文已完结。剩下的副cp和if线会以免费章的形式,在番外篇写完,不占用正文的篇幅。   一句话简介:外热内冷钓系美人O攻x孤僻缺爱小画家A受   标签:架空,ABO,睡前小甜饼,oa,群像,HE 第一卷 调香师 I : 蝴蝶与猫 第1章 独一无二的香水   裴歌拉着白色的行李箱,停在了一家鲜花店旁。   临近普洱的梅雨季节,频繁的雨水使普洱这座边陲小城开始变得湿漉漉的,雨后的空气中裹挟着青涩发苦的气味。   花店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把塑料桶中的大把晚香玉捧出来,放在干净的桌面上。   女人的指尖修长白皙,轻轻拿起剪刀稍作修剪,再提起喷壶往花朵的枝叶上喷了两三泵,以确保这些鲜花保持新鲜。   白花香气浓郁,发涩回甘。裴歌撑着伞,弯腰取走了一束晚香玉。   花店的女人朝他笑了一下,接过来把它们插进一块浸透水的棉花里,再用咖啡色的牛皮纸仔细包裹起来。   “我搭配了一些满天星。晚香玉有轻微的毒性,晚上的时候不要放在卧室里。”   女人把白花花束递给裴歌,起身的瞬间一缕清淡的香气袭面而来。   这股香气不同于草本植物本身就有的绿意香气,而是饱满而紧实,犹如藏匿海风之中,清甜而微苦的柑橘香味。   裴歌一手撑着伞,一手接过白花花束,青年墨色的双眸在深夜的雨幕间变得温和许多:   “蓝色地中海?卡普里岛橙么?”   女人一愣,似乎没想到身上的香水味会被青年准确地认出来:   “是的,是卡普里岛橙。先生倒是很了解香水,您也很喜欢帕尔马之水么?”   裴歌笑了笑: “谈不上喜欢。不过,它很适合您。”   青年把花束抱在怀中,一手撑伞,一手拉着行李箱,转身再次走进雨水之间。   ***   母亲在巴黎去世后,就把普洱的一栋老房子作为遗产留给了他。   裴歌此行的目的,也是想回到这座养育了母亲的边陲之城,看一眼她作为少女时所度过的时光。   母亲的少女时光,曾在那栋老房子里度过,与他的外祖母一同生活了许久。   尽管多年以后母亲已经定居巴黎,心心念念的却还是那栋老房子。她深爱着她的小花园,甚至在离开花园前往巴黎之前,母亲特意拜托了邻居照料花草。   无论何时踏进那座小花园,都能嗅到花的香味。于是裴歌的年少时光,总是充盈在各种花香与草木之间。   那时候年幼的裴歌还不知晓他的未来会走上一条香气弥漫的道路,只是穿梭在茂密的树叶花草间,他的鼻尖仍能敏锐地识出各种不同的香气。   裴歌从邻居那里取回钥匙,打开了门锁,重新踏进了幼时生活过十来年的老旧别墅。   他曾手握母亲的口红,在鼻尖轻嗅它的气味,也把母亲买来的玫瑰精油涂在耳朵后面。   幼年时他曾将这里的一切视作秘密花园,在这座小小的神秘花园之中,他就是那朵独一无二的玫瑰。   裴歌掀开床罩,从木柜里铺上干净的床单。   邻居一直帮忙定期清洁房间,裴歌每个月都会相应的费用打进对方的账户里。因此尽管这几年老房子一直都空着,但却一直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青年简单整理出来了一个房间,把那那些瓶瓶罐罐的香精、精油以及一些工作需要的仪器全都码得整整齐齐,按照天然香材和非天然香材分类。   裴歌把最后一个装有乌木精油的小瓶子整齐地摆好,从行李箱里抽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根笔,把它们塞进了大衣的口袋里。   裴歌习惯把那些灵感乍现的时刻记录在他的小本子里,在他还是一个菜鸟调香师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尽管手机或者笔记本也许更加方便记录,但裴歌在某些方面仍然坚持和保留着曾经的习惯。   他习惯手写信,习惯手写香水配方,也厌恶着那些被标准化的商业香气。   裴歌沉迷香气的同时,也曾手里捧着一杯咖啡,漫步在巴黎的街头,寻求他心中真正所追求的香水。   无论如何思考,他都无法寻找到正确的答案。既然他所追求的答案不在巴黎,不在商业香水中,裴歌干脆卸任了首席调香师的工作,辗转回到了母亲的故土,试图在云南这个四季温暖的春城里寻找到真正的答案。   普洱这座城市虽然不大,普洱茶和咖啡豆都非常出名,在大都市待得太久,裴歌反而喜欢上了这座慢悠悠的城。   青年撑着一把伞,在微冷的雨夜中踏进了一家咖啡店。   裴歌看着菜单犹豫了许久,在黑椒牛柳意面和番茄意面中犹豫不决,最后折中点了一份奶油培根蘑菇意面。   他随意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小口啜饮杯子里的热柠檬水。柠檬的香气清新而微酸,恰好缓解了长途飞行后的疲惫。   裴歌打了个哈欠,从大衣的口袋里抽出小笔记本,手里的铅笔打了个转儿,他慢吞吞地写下:   九月三日,阴雨,巴黎直飞北京(9h),中转昆明(3h),最后转机普洱,一小时。一共耗时十三个小时。   路边种了许多三叶梅,茉莉,桂花树,凤凰花树,还有樱花树。   邻居家的叔叔以前说,在云南只要是树木就能够开花,但很遗憾,别墅园区内的玉兰树还没有开花。   也许等它开花,就能够有新鲜的花材。不,去花市购买也许更快。   总而言之,截止到现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香水是最终的目标,只是现在还没有头绪。   也许我必须承认,我所追求的香味,可能真的只存在于我的梦中。   裴歌用叉子卷起几根意面,笔尖摩擦纸张发出了沙沙的细响。   青年端起马克杯,抿了一口柠檬水。随着时间的推移,柠檬水已经逐渐转向温热,甚至渐渐冷却下来。   他的鼻尖却在此刻捕捉到了一缕香气,那缕气味一会儿深,一会儿浅,捉摸不定,行踪不定,似有似无。   香气仿佛某种花蜜或是树脂,却被前者更加神秘。裴歌的笔尖终于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青年跟随着那股气息抬起头,眉头却渐渐地皱了起来,从业如此之久,他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描述这股香气。   他的笔下写过无数的香水配方,他的手指碰过数不清的天然香料,然而那股气味不同于他嗅过的上千种人工香料,不同于他所遇见的天然香料。   那股气味很奇妙,不是柑橘,不是香柠檬。   不是茉莉,玫瑰,桂花。不同于他所嗅过的任何动物香,也并不是任何种类的麝香。   甜?   不,并不甜,有点像辛香,但却又不是辛香。   很有质感,很温暖,但并非如同琥珀那样的香气,也不是东方调。   不是柑橘调,但却有水果的回甘。   不属于草木,却带着森林深处的清香,仿佛眼前就是一条林间小溪。   不是草香系,却穿透力极强,如此富有张力。不是花香调,却有着春天的感觉。   不是植物的种子,那股香气却又非常独特,裹挟着淡淡辛香。   并非来自某种树脂,却如此温暖。   裴歌有些词穷了,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气味的来源处,那是一个年轻人。   他穿着中袖白衬衫和黑色紧身长裤,站在装满蛋糕的玻璃柜前,目光犹豫,似乎是在认真挑选想吃的甜点。   “一块草莓蛋糕,再加上一杯黑巧克力,谢谢。”   裴歌的笔尖一顿,在笔记本上点下了一个小黑点。他低下头,装作正在写字的模样,眼睛却还悄悄去偷看柜台前的少年。   那少年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他摸出手机扫码付款,随即端起托盘走向了裴歌。   准确的说,他走向的位置恰好是裴歌旁边的一个沙发独座。   裴歌收回目光,笔尖一转,又发出来沙沙的声音:   不是玫瑰,茉莉,洋甘菊,橙花,薰衣草,不是任何花的香味。   不是橙子,香柠檬,佛手柑,葡萄柚,不是任何柑橘的气味。   不是鼠尾草,薄荷,罗勒。   (可那又是什么?到底是什么香气?)   我该如何形容它?(香水的痕迹?)   很显然,它很奇妙。   不是冷杉,雪松,任何温暖的木质香。不是麝香(涂黑)   不是焚香(涂黑)   裴歌深吸一口气,他将这股香气牢记在心,他相信这股气味独一无二。   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也许并不是某种香水,而是身旁少年的信息素。   现代社会已经基本实现三性平等,无论是Alpha、Beta还是Omega都能够根据自身需求来决定是否要度过发情期或者易感期。   裴歌希望成为调香师的那一天,就已经决定要切除自己的Omega腺体,他不需要发情期,也不需要和任何人相爱。   他只想成为调香师,而调香师本身的职业需要很强的嗅觉触感,Omega腺体所释放出的香气无法让他与气味保持距离。   裴歌并不讨厌自己的腺体,甚至还蛮喜欢他原本的罗勒信息素。   只可惜作为调香师,他必须与气味保持一定距离,以保证他的鼻子足够灵敏。   裴歌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了几种仿香的香水配方,老实说,他其实没什么把握,但这股气味值得他去调配仿香。   裴歌站了起来,又深深看了身旁的Alpha一眼。他有足够的把握,他也许会忘记Alpha的长相,忘记他的衣着,忘记他的一举一动,或者忘记说话的声音。   如同热爱甜点的人总是能够跟随面包店散发的烤面包香气,轻而易举地来找到他们寻求已久的柔软面包。这股香气独特,哪怕身在人海之中,他也能够跟随气味寻找到身旁的Alpha。   裴歌并没有和身旁的Alpha开口搭话,只是抬起头朝Alpha露出了一个温和笑容。   Alpha吃蛋糕的速度慢了许多,他平静地看着裴歌,目光中带了点不解。   裴歌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然后走到Alpha的圆桌旁,放下了一个创可贴。   Alpha一愣,看着桌上的创可贴,垂下了眼睛。   裴歌把创可贴往Alpha那边轻轻一推,走回自己的座位,弯腰拾起了身旁的雨伞。   他早就注意到,Alpha的脸上带着血口和淤青,那种伤口摔倒是摔不出来的,只有可能是旁人的拳头。   也许来自身旁的同学,也许来自至亲之人。   裴歌走出咖啡店的门,撑开伞,轻轻叹了一声。这些与他都毫无干系,他只想调出那瓶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独特香水。 第2章 从雨中走来的小熊先生   裴歌的面前摆着一瓶刚刚调好的香水,他抽出一张闻香条在上面喷了一下,拿在手里轻轻摇晃着,凑到鼻子下面轻嗅。这次的香水配方的前调由薰衣草,甜橙,葡萄柚组成。   随着前调的香气褪去,中调由依兰,冷杉,马鞭草以及佛手柑组成。到了尾调,则逐渐转变成一股焚香,有着淡淡的岩兰草的气息,以及若有若无的檀香。   酒精味散去后,鼻尖最先接触到的气味就是鲜明的柑橘与葡萄柚的气味,清甜可口,仿佛是刚从果园里摘下来的满满一大筐的大橙子。   薰衣草补充了一些香气,若有若无,时而出现,时而消去。中调的雪松有很强烈的木质香,变成了一股干净优雅、清凉微冷的森林气息,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深沉而厚重。   尾调的焚香与前调和中调都不相同,若即若离的檀香很容易产生一种距离感。   毫无疑问,如果眼下的这款香水问世,将会迅速成为香水市场的新宠。然而作为仿香,它却是个完完全全的失败品,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裴歌不清楚是哪一步出了差错,但他确实调制出了一瓶失败品,连残次都算不上。   裴歌放下闻香纸,随手就把它,连同他刚刚完成调配的香水丢进了垃圾桶。   记忆中的气味要更加的若有若无,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Alpha站在他的面前,用那双漂亮的墨色眼睛,带着些不解望向他。   他的口中也许还有些蛋糕的甜气,那份香气挟着一丝莓果独有的酸甜微涩,弥漫在空气中的热巧克力香气被他的鼻子捕获。   裴歌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的面前摆满了各类瓶瓶罐罐,仿香调配了十来瓶有余,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装满液体的透明玻璃瓶,无论是哪一个他都非常不满意。   早年间,在他刚刚入行,时常为了调配薄荷味香水而头疼。薄荷的香气清凉,但他将薄荷与没药混合在一起时,却产生了一股浓郁的中药味,苦涩发酸,强烈的药感反而遮盖了薄荷本身的特点。   裴歌叹了一口气,不再去思考香水本身的问题,他越是想要突出Alpha信息素所带来的香气,就越是词不达意。   裴歌起身,从门口拾起撑开晒了一夜的雨伞,‘啪’一声将它收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雨季的普洱湿冷多雨,但裴歌并不讨厌充沛的雨水,如果不考虑被雨淋湿后的寒冷,裴歌还算喜欢下雨。   天气仍然阴冷,天穹的一角却撬开了一缕阳光,照耀在草地上的凤凰花树。   九月恰巧赶上它的花季,因此哪怕是微凉的天气,深红色的凤凰花仍然灼灼盛开。裴歌带上耳机,坐上开往沃尔玛超市的4路公交车。   普洱这座城市并不大,即便走着去超市买东西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他初来乍到,家里空荡荡的,毫无生活气息,只有裴歌从花铺带回来的一束晚香玉。   母亲在世时,也曾微笑着调侃他,说他也是那种为了追求艺术与浪漫,哪怕放弃面包也无所谓的人。裴歌那时候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如今看来,似乎确实如此。   裴歌在树荫下等待红绿灯的时候,鼻尖嗅到一缕触之又散的香气,与香气分子接触的一瞬间,裴歌敏感地觉察到那是祖马珑的鼠尾草与海盐。   它的香气来自于前方的一位女士,她挽着爱人的手臂,与爱人一同等待红灯转绿。   裴歌的脚步一顿,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咖啡店内偶遇的少年。如果现在去咖啡店买一杯咖啡,还会与那个年轻的Alpha相遇吗?   裴歌回忆着那一缕若隐若现的香气,只是如此想着,心底就轻快了起来,迈向沃尔玛超市的步伐随着心思的转变,转身走向拐角处,推门的瞬间他的耳边听到风铃轻晃的悦耳声。   空气中咖啡豆的香气很浓,店员打好奶泡正在熟练制作着每一杯咖啡,它们将会被这些店员端去给不同的客人,嘴唇张合的时候,这些咖啡色的液体也伴随着香气滑入他们的口腔。   午后寡淡的日光终于穿过玻璃窗进入店内,在棕色的木地板上投下人们的阴影。咖啡店里聚集着许多年轻人,他们大多数手捧一杯咖啡,坐在软沙发上和友人又或者恋人交谈甚欢。   裴歌的目光在那些人的脸上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咖啡店的角落。   年轻的Alpha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书,似乎读的很是认真。   他翻了一页书页,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无声的凝视,便抬起头去追寻凝视的所在。Alpha刚抬起头,就与裴歌的目光无声地相撞在一起。   Alpha捏紧了手中的书,习惯性地垂下眼睛,抿了抿嘴唇。见到裴歌跨步向他走来,才抬了抬眼皮,小声地说:“这位先生,昨天谢谢您送给我的创可贴。如果您不忙的话,我想请您喝一杯咖啡。”   裴歌闻言一怔,他把雨伞放在软沙发上,抬起头微笑道:“你好,我叫裴歌。创可贴只是一件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如果我有这份荣幸的话,我很愿意和你一起聊聊天,”裴歌轻笑一声,“哪怕只有一杯咖啡的时间。”   Alpha一愣,似乎没有想过裴歌是这个反应,反而涨红了一张小脸,支支吾吾了片刻,终于找到了开脱的说辞:“我……我叫林舟。先生想喝点什么?冰美式?拿铁?还是摩卡咖啡?”   林舟握紧了怀里的书,小心翼翼去看面前年轻的先生。这位漂亮先生穿着黑衬衫与西装裤,听到他的问题后微微皱起好看的眉,似乎在一众饮品中十分犹豫。   林舟歪了歪头,思绪有些放空,这位先生是有选择困难症吗?林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在心底为裴歌选好了理由。   “……热巧克力,可以吗?”裴歌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头发绳,黑色的头发绳悬挂着一朵红色小玫瑰,他把头发绳撑开,熟练地把长发扎成了一个高马尾。   裴歌抬起头,朝林舟温柔一笑,“还想在上面淋一份奶油。”   “好的,先生。”林舟摸了摸口袋,发现手机还在里面,便急忙走到点单台前,点了一份淋奶油的热巧克力。   没过多久林舟就折返回来,手里捧着一杯热巧克力,递给了裴歌。   青年接过热巧克力,用纸吸管扎了下去,吸了几口热乎乎的巧克力。   “你在读岩井俊二的《情书》么?我也很喜欢这本书,”裴歌手中捧着热巧克力,目光温和地看着林舟,“只可惜平时工作很忙,我也没有多少看书的时间。”   “您从事的是什么工作呢?会这么忙么?”林舟好奇地开口,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林舟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有些不妥。   他不应该如此莽撞,如此随意地开口。他们才刚刚见面,而工作往往是别人的隐私,林舟低着头,没敢抬起头去看裴歌,总觉得自己侵犯了对方的隐私。   “没什么不好开口的,”裴歌轻轻笑了起来,似乎看穿了少年的心思,轻描淡写地拂去少年心底的尴尬,“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调香师。”   “顾名思义,调香师就是使用香精香料进行调配,设计香水配方的人。”裴歌晃了晃手里的纸杯,“这份工作的秘诀,就在于我的鼻子。”   林舟似懂非懂,他还没有使用过香水,一瓶香水动辄七百元到一千元,再不济也有两三百块钱,这样的价格并不是还在读书的学生能够负担起的。   林舟端起马克杯,下意识地垂下眼睛,小声道:“那……香水,会有类似于体香,或者能够覆盖过信息素本身的气味吗?”   “如果想要模拟出某种信息素的气味,对于香水而言非常简单。你是想用香水盖过信息素本身的气味么?”   裴歌吸了一大口热巧克力,不解地问:“为什么要盖过自己的信息素呢?”   “也没什么很特别的理由。”林舟放下喝完咖啡的马克杯,紧张的情绪在交谈之中渐渐退去,少年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去问对面的人:“抱歉……裴歌先生,冒昧再问您一个问题,可以么?”   “好啊。”裴歌轻声说,“想问什么都可以。”   林舟捏紧了膝盖上的书籍,不自觉地垂下目光,低头看着《情书》的封面,和裴歌这样漂亮的青年对视,他实在没什么自信,也不敢去看裴歌。   眼前的青年越是闪闪发光,就显得他越像一只灰扑扑的丑小鸭。   “裴歌先生,可以嗅到我身上的信息素吗?”林舟小声地问道。   如果不是裴歌坐的地方离他很近,裴歌自己都觉得也许这声小小的询问就会散在空气中。而眼前的人得不到回应,就会更加惶恐,不敢再挑起话题。   裴歌在心底叹了一声,像林舟这样的孩子,他见的不多,却也不少。   曾几何时,他自己也是这样的自卑。   裴歌看着林舟,就像是看着年幼的自己。   想从母亲的口中得到夸赞,却因为得不到一句认可而陷入自我厌恶的死循坏中。越是希望被赞扬,被认可,越是愈发努力,可无论如何努力,却依然得不到一句来自亲人的认可。   “可以的,”裴歌放下纸杯,从黑衬衫上摘下来一枚白天鹅胸针,走到了林舟的面前,俯下身戴在了少年的白衬衫上,“很好闻,说不定会成为我下一款香水的调香灵感。”   裴歌温和地笑了起来:“愿意相信我吗?”   “我很喜欢你的信息素,你身上的香气,本就是这个世界上的独一无二。” 第3章 猫、太阳雨、旅行   下午一点半,阿婆的西点屋迎来了今天的第十一位客人。   黑发少年身形修长,眸子的墨色中带了点深褐,他站在防滑地毯上抖掉雨伞上的水珠,把雨伞靠在墙角。   西饼屋的阿婆膝下无子,独自经营这家西饼屋已经很多年了,从林舟还是个年幼的孩子时,阿婆就会拿出刚烤好的橘子饼干,当作下午茶的小零食送给林舟。   放了学之后饥肠辘辘的小林舟就会来到阿婆的西饼屋,吃着橘子香味的饼干,喝一杯阿婆泡好的伯爵红茶,等待父母来接他回家。   圆木桌上摆放着酥脆的曲奇饼干,林舟顺手拿起一块塞进嘴里,从电脑里打印出下午的蛋糕订单,伸了个懒腰准备开始干活。   这样的帮厨生活对于林舟而言持续了很多年,父母离开他的时候林舟还太过年幼,常常因为思念母亲而哭泣到深夜,直到西饼屋的阿婆抱着一只黑色小奶猫,在某一个夜晚按响了林舟家的门铃。   林舟收回放空的思绪,走到水池洗干净双手,戴上了一次性丁晴手套,取出几个不锈钢盆,熟练地混合蛋糕糊,倒入几个蛋糕模具再全部送入烤箱。   林舟用手肘擦了擦额角的汗,掐着点打发奶油,等戚风蛋糕烤好之后再将它们一一取了出来。   下午的订单很简单,两个草莓蛋糕,一个抹茶红豆蛋糕,一个咸奶油海盐奥利奥蛋糕。   林舟按照订单的要求,粘上最后一个生日快乐的巧克力牌,将它们全部打包放进了冰箱冷藏,等待他们的客人来取蛋糕。   林舟从冰箱里倒了一杯柳橙汁,还没来及喝上一口就听到门口的风铃轻轻响了起来。   阿婆还在午睡,店里唯一能接待客人的只有林舟,少年连忙摘掉手套,丢进垃圾桶里,刚从后厨里走了出来朝客人露出了职业假笑:   “您好,欢迎光临桔子西饼屋。”   少年一愣,随即流露出惊喜的语气:“……裴歌先生?”   裴歌刚把雨伞靠在墙根,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也是一怔,青年抬起头望向收银台,只见林舟从收银台后面绕了出来,似乎很高兴能和他再见一面。   裴歌忍俊不禁,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少年,戴着皮质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林舟的肩膀:“好久不见,林舟。你是在这里兼职么?”   林舟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我只是帮厨啦,阿婆现在年纪大了,我就帮阿婆烤蛋糕,看看店。”   他好奇地看着裴歌:“裴歌先生是来买甜点的么?”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跨过了整整一周。在那一周林舟每天都会光顾咖啡馆,连他自己都说不出为了什么,那家咖啡店就像某种存在现实中的魔力,一直引诱着林舟走进去。   可那一周裴歌却没有出现,林舟幻想中的闲谈于与重逢也只能存在于他的幻想中。   他们虽然交换了微信,聊天界面却始终是空白的。裴歌没开这个头,林舟也不敢主动打扰对方。况且他与对方,似乎也没什么可以聊的。   林舟回到收银台,托着脸颊有一下没一下翻完了裴歌的朋友圈,他点开了一张相片,看着照片又看了看正在挑选蛋糕的真人,沉默着发了一会儿呆。   裴歌真的很漂亮,虽然漂亮这样的词语并不应该用来形容男士,但见到裴歌的第一面,他脑海中第一次自然而然浮现而出的词语依然是‘漂亮’。   如果要用三个词语来形裴歌,林舟会在一众形容词中择选'风度','优雅',以及'乌木'。   他从未遇到过那样的Omega,像是冬日的乌木,又仿佛来自于某种树脂,初闻时候裹挟着淡淡的辛辣药感,偏偏温暖如琥珀,仿佛一夜过后积雪消融,沐浴于冬日暖阳之下的乌木。   即使不是乌木,也如同某种温暖的木质香。   青年的身上没有任何香气,鼻尖所触及到的仅仅是淡淡的洗衣粉香气。浓郁的皂感,像是白苔。仿佛切开的佛手柑,泡在雾气氤氲的红茶中,最终创造出久负盛名的伯爵红茶。   林舟刚想要继续往下翻,手机却叮咚一声,裴歌给他发了一段小视频。   视频很短,只有二十几秒,一只毛绒绒的白色萨摩耶摇着尾巴,站在落地窗前傻笑。镜头一转,裴歌举着手机,半蹲在萨摩耶的身旁,背对日落笑起来的模样非常好看。   原来裴歌养的是萨摩耶啊。   “可爱吗?”   林舟一抬头,就看见裴歌朝他晃了晃手机。   裴歌端着白色托盘,走到收银台前:“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么?”   少年茫然,不知道裴歌到底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看着对方。   “你的信息素很好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邀请你去我的工作室。”   林舟张了张嘴,心底的紧张感压迫着他的神经,这使他难发出任何声音,只好下意识抓紧了旁边的玻璃杯,酸甜的橙色果汁在透明玻璃杯中轻微荡漾,冰块碰撞玻璃发出了清脆声响。   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无论如何发声,喉咙却像哑了一样,无法发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你别紧张,林舟。”青年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轻声开口安抚道:“这完全取决于你,没有任何人会强迫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如果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的。林舟,放轻松,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   “可是……”林舟欲言又止,慢慢地垂下脑袋,他终于能够发出些声音来了,可听上去却比蚊虫还要微弱,“我不觉得,我的信息素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面前漂亮而年长的Omega闻言却轻笑一声,只是微笑着说:   “你不是调香师,自然不懂——当调香师闻到一个陌生而独特的气味时,究竟会被它吸引到何种程度。我做梦都想能够将它复刻出来,即便那是来自剧毒的曼陀罗花香也无所谓。”   林舟咽了口唾液,喉结微滚:“我并没有拒绝先生的意思。”   少年习惯性地低下头,露出腼腆的笑容:“如果能帮到裴歌先生,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   淅淅沥沥的细雨不期而至,雨水沿着车窗蜿蜒滑落。林舟的指尖停顿泛起白雾的车窗上,无声地滑动在玻璃表面上,那些水雾也逐渐消散在不断移动的指尖之间。   他坐在裴歌的车里,抬着头去看靠在车门旁的裴歌。   十分钟之前,他们还在蛋糕铺里谈笑,直到阿婆遢眯着眼,慢悠悠从房间里踱步出来,一眼看见店门口的裴歌。   那时裴歌披着西装外套,表情无辜,另一只手还托着白托盘,上面盛满了各种口味的杯子蛋糕。   他们对视了一会,阿婆站在门口来回打量了裴歌与林舟几眼,又挥了挥手:   “既然朋友找过来了,那就别让人家等太久。小舟,你也该交几个朋友了,每天跟我这个老婆子待在一起,你也会变老喔。”   林舟摇了摇头,走过来俯下身拥抱了一下阿婆,不太高兴地反驳:“我也没有每天都待在店里……有时候不也会去看书的嘛。”   小老太太板着脸,皱着眼眉,又严肃叮嘱道:“早点回家。”   林舟点了点头,从白墙的挂钩上取下外衣,跟在裴歌的身后离开了蛋糕铺。   “裴歌先生,这些天过得好么?”林舟站在车尾,略微昂着头,礼貌地轻声问。   男孩墨色的瞳孔在阳光之下变成了极深的褐色。他微微侧头看向青年,慢慢地笑了起来。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眼前的人与他并不能算是相熟,只是几日未见,却又像是再一次的初遇。   虽然奇怪,却很新奇。林舟垂眼,把手伸进口袋里,熟悉地摸到口袋里小小的轻松熊。捏一捏小熊,又轻轻抚摸它软绵绵的绒毛。   裴歌正要接话,电话却在这时候突然响了起来。他朝男孩笑了一下,抬手指尖抵唇,微笑着“嘘”了一声,绕到银灰色保时捷的另一侧,修长白皙的手拉住车门微微用力,为林舟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副驾驶被套上一层毛绒绒的羊毛座套,粉色的卡比玩偶靠在座椅上,面朝林舟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又像是在无声的邀请。   林舟抿了抿唇,低垂着眼睫,捏住口袋里小小的轻松熊,有点紧张地抬头瞥了裴歌一眼。青年的注意力全在通话上,声音很温柔,他虽然听不懂法语,但却觉得裴歌说得法语很好听。   林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谨慎地跨过积水坑,抱起粉色小团子坐进副驾驶。   他不想鞋袜湿透,如果鞋子湿了会很麻烦,因为那会弄脏裴歌先生的车。   这辆车看起来很贵,他不想给先生添麻烦。   裴歌一心二用,虽然在接听电话,余光却在林舟的身上。发觉林舟没什么心理负担,便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确实很喜欢林舟身上的信息素,但他并不希望自己的邀请会给对方带去社交负担。   况且那个孩子对裴歌而言,有些似曾相识。   很像记忆中藏在桥墩子底下躲雨的黑色小猫,眼睛也像林舟那样的极深的褐色,甚至介于黑色与褐色之间,一见到裴歌的靠近就慢慢靠过来,躺在裴歌的腿边亲昵地蹭着,湿漉漉绒毛摸起来却又很温暖。   它和裴歌所见过的任何流浪猫都不一样,从来没有呲牙咧嘴过,反而乖得让人心疼它为何独自流浪在这个世界上。   裴歌收拢发散的思绪,握着手里的电话,继续用法语轻声道: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很遗憾,我目前是不会回到巴黎的。至少短时间内,我仍然会在故乡停留一段时间。”   裴歌顿了顿,无奈地笑了:“与爱马仕共事的这些年,是我作为调香师至关重要的一段职业生涯。但至少现在,我意识到有些事情是在巴黎无法完成的。”   爱马仕市场营销部的经理拨过来电话,希望他能够赶在春季前找回工作状态,研发出新的香水调香配方。   不止是爱马仕,老牌香水公司多数如此,想要赶在春天到来前推出新款商业香水,每个人都在催促他尽快回归曾经的工作状态,然而这也是裴歌离开巴黎的原因。   他曾经为许多香水品牌创作过不同香型的香水,追随市场需求去取悦人们的鼻子,如今却厌倦曾经习以为常的一切。   “年中的时候我就已经和公司终止了合作,您知道的,现在我只是一个自由调香师。”裴歌顿了顿,手搭在车门上,“我相信您已经准备好了其他的方案,如果公司需要,我很乐意为公司举荐一位优秀且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的调香师。”   裴歌挂了电话,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他回到另一侧,一把拉开车门,把西装外套丢到后座,有些疲倦地揉了揉脸颊。   他离开爱马仕的举措,其实也遭到不少人的质疑,许多人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放弃那样一份体面、高薪的工作,放弃在巴黎积累的人脉,回到中国重头开始。   但裴歌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思路陷入僵局,他的灵感难以出现。   离开巴黎前,他的前辈调香师似乎理解他真正的所思所想,但前辈却又摇了摇头,没有告诉裴歌他真正所需要的是什么,只是微笑着告诉他:   “你就像年轻时的我一样,跟随市场与可靠的数据,有些时候我们更像一个数据分析师,而不是调香师。”   “但香气里也有故事,香气里也会有回忆。气味融合思想之后,我即为调香师。”   前辈微笑道:“你在巴黎待的太久,你熟悉这里的草木与风声,熟悉这里的阳光与雨水。思想如果被禁锢,就无法再称为艺术家。裴歌,不妨去找找看,你知道的,这并不奇怪。”   “朝着你想去的方向前进,即便是乌云密布,你也会心甘情愿的。选择是双向的,旅途结束的那一天,你也许会感谢当初的自己。”   记忆中的前辈很少有那么正经的时候,大多时候那老家伙都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勾着肩膀要裴歌给他买酒,喝到醉醺醺的时候就开始絮叨那离他而去的妻子。   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他也略有耳闻,只是老家伙始终耿耿于怀。如今见他要离开巴黎,这老家伙就又开始摆出前辈的姿态,话里话外却残留着当年风里的香气。   “……”裴歌收拢思绪,双手握着方向盘,转头看向林舟,下意识开口道:“林舟,你想去旅行么?”   林舟垂下手,还沉浸在有点紧张的自我世界,突然被裴歌砸过来这么一个问题,他茫然地看着裴歌,有点接不住裴歌思绪上的跳跃性。   ……怎么回事?   不是刚刚还说要一起去工作室,怎么过了十分钟不到,裴歌又问他想不想去旅行了?   “我可能不太方便,”林舟迟疑了一下,竟也真的顺着裴歌心血来潮的想法思考了一下其中的可行性,“我家里有一只小黑猫,如果要和裴歌先生一起去旅行,我需要先把小猫寄养到宠物店。”   裴歌沉默了一下,后知后觉想起来家里还有一只从巴黎带回来的萨摩耶。   青年面不改色依然保持着微笑:“没关系,我们可以带上他们。”   “我也有一只萨摩耶,我们可以带上他们,去到其他的城市。没有任何目的,这只是一场可以称为心血来潮的旅途。”   林舟绞着双手,沉默了一会,没有立刻答应青年,也没有开口拒绝。   他的眼睛不经意地瞥到身侧的车窗上,先前画在车窗上的月球与星星已经化作流动的雾水,难以寻找到一分钟前的踪迹。   它存在的时间只有一分钟,与那些挂在天上的真正参照物比起来,一分钟的存在即为它本身的意义。   但它又与天上那一轮真正的月亮并无不同,尽管本身不能发光,却因为折射了太阳光,得以拥有那样温柔的月光。   林舟抬了抬头,抿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是和先生一起,至少,我想它不会是一场糟糕的旅行。” 第4章 八月夜桂花   自母亲逝去之后,裴歌便再也没有踏入这栋老房子。他由母亲辛劳带大,尽管是单亲家庭,却并不觉得难过。   虽然他会思念那段曾穿行在花园小径的年幼时光,但却从未好奇过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究竟是谁。只因为母亲不喜欢他提及父亲,裴歌便不曾开口问过关于父亲的任何问题。   时至今日,裴歌仍然爱着母亲所留下的一切,爱屋及乌连同那栋老房子也浸透在香气弥漫的过去。想起她,便会嗅到记忆中那股清淡又好闻的茉莉香气。   裴歌拧动钥匙,推开了屋门。邻居在得知他即将回到普洱,便帮他做过房屋清洁,因此尽管老房子清冷而毫无生气,却一尘不染,干净而整洁。   林舟跟在青年的身后小心翼翼走到玄关,紧接着就被一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雪白毛绒绒扑倒在地上。   “……呜!”林舟下意识闭上眼睛,傻乎乎的萨摩耶非常热情,脸颊也被小狗舔得湿漉漉的。   虽然知道裴歌养了一只萨摩耶,他也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只过于热情的狗狗吓了一跳。   裴歌皱起眉,从后面抱起萨摩耶的两条前爪,低声训斥道:“D.D.!不可以!这样会吓到哥哥的!”   被唤做“D.D”的萨摩耶歪了歪头,黑亮圆润的眼睛望着裴歌的侧脸,大概并没有听懂裴歌在说什么。   林舟坐在地上,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也很喜欢小狗……”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站起来摸了狗狗雪白的脑袋,“……嗯,虽然它不算小狗,不过不用担心,我不怕小狗,也不会对狗毛过敏。”   裴歌无奈,从卫生间里拿了条崭新的毛巾,打湿了递给林舟。男孩微微一愣,小声地说了声谢谢,从裴歌的手中接过毛巾。   林舟擦了擦脸,虽然是欢迎的象征,但湿漉漉的触感并不舒服。白色毛巾崭新柔软,浸着淡淡的木质香气,似乎是鼠尾草的味道。   裴歌跨过纸箱,穿着袜子踩在木地板上。男孩环视周身,目光落在那些堆积在玄关旁木地板上的崭新纸箱。   这些纸箱非常新,显然是裴歌留下不久的生活痕迹。青年随着林舟的目光望过去,骤然一愣,似乎这才想起来这些他尚未来及清理的杂物。   青年轻咳一声,默默开口:“我刚回到普洱不久,只来得及把寄存在昆明的车开回来,很多东西都还没来及准备。”   他把这些纸箱踢到一旁,给林舟腾开踏足的空间。   林舟笑了笑,脱掉鞋只穿着袜子踩在木地板上,开玩笑道:“裴歌先生刚回到故乡不久,收的快递倒是不少。”   “这些都是调香的材料,大部分都是非天然的香精。”   林舟利落地蹲下身,帮忙把快递箱敛起来,踩平,再拆成一个个纸板。裴歌见状,轻声笑了一下。他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玻璃门,顷刻之间细雨蒙蒙,裹挟着草木的香气涌入屋内。   他们所在的整个别墅区绿化程度极高,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橡树和青榛子覆盖包裹,哪怕只是站在阳台上都能嗅到橡树绿意潮湿的气息。   青年双手撑住栏杆,缓慢地把脸贴在护栏上,冰凉的雨水落在他的面颊上,鼻尖所接触到的却只有金属的气味。林舟走过来,随手把湿毛巾搭了上去。   “青榛子和橡树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还不错吧?”裴歌趴伏在栏杆前,脸颊搭在手臂上,侧头看向林舟,眼底带着温暖的笑意,“青榛子这种坚果的青涩香气,与橡树这么温暖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就能变成最和谐的音律。”   “虽然人们都说,花是香水之源,但我却觉得并非如此。这个世界的气味之所以如此复杂而美妙,是因为生命使世界生机盎然,生命才是香水的诞生之源。”   裴歌直起身,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把头发重新扎成高马尾,挂在黑色发绳上的小玫瑰摇摇晃晃,如同温暖的烛光般摇晃着落在林舟的眼底。   “因为裴歌先生,很喜欢这个世界。先生热爱它,所以喜欢它的气味,凝望着它的生机勃勃。”   林舟收回目光,望向外面浓郁的绿色海洋,平静地笑了笑:“虽然它有时残酷又仁慈,但我不讨厌它。”   裴歌顿了顿,留意到林舟所说的只是“不讨厌它”,而不是“喜欢它”。   林舟表情放松,轻轻闭上了眼,“活在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找寻的事情,即便它选择让我活下来,我也不会感谢它。”   “我最好的结局就是随父母一同变成骨灰,没有消防员,没有捡过猫,没有遇到阿婆。”   林舟低头,摸了摸身旁的萨摩耶,柔软蓬松的毛绒绒让他一直紧绷的情绪缓解了一些:“……我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裴歌沉默着,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先安慰一下对方,还是伸手给予他一个拥抱。语言于他过于苍白,而拥抱又显得太过亲密。   少年沉默了一瞬。身型削瘦,皮肤苍白,年幼时候受了风还会生病,他经常缺课缺勤,时间久了就变成了班级中的透明人。   后来升了高中,他不似那些Alpha有健康的腺体,消瘦体弱的身体被他们耻笑,视为怪物。   正常的Alpha都有信息素,有腺体,这是男孩们的骄傲所在,意味着他们已经成年,可以去标记任何的Omega。   于是他们嘲笑那个不正常的存在。那是异类。是怪物,无人问津的野草,Alpha的耻辱。   于是他们撕开他的衣服,检查他的身体。谩骂他的不争。他太奇怪了不是么?没有信息素的Alpha,连腺体都是残缺的。   林舟垂眸。怀里抱着萨摩耶,转而在木地板上滑坐下来:“要是能变成一只小鸟,栖息在无人的星球上就好了。”   不会被人看到,没有人认识我,也不会被人记得。   “……其实他们有些事情也没说错,我的确是个不完整的人。不优秀,也不漂亮,我就像童话里的丑小鸭,但我没有变成白天鹅的底气。”   裴歌沉默着,走到少年的面前,俯身拥抱了他。男孩缩在青年的怀中,思绪茫然,不知作何反应。   许久许久,他终于意识到,这个时候他应该抬起手搂住青年的肩膀,应该笑一笑告诉他“我没事”。   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情,还有提起的意义么?林舟沉默了一下,想不出答案来。   “我原本想在埋葬父母的墓园,结束我这潦草又毫无意义的一生。尘归尘土归土,只要化作泥土回到母亲的身旁,我也是有人疼的小孩。”   “可在我经过那家咖啡店的时候,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了裴歌先生。”   林舟把脸颊搭在裴歌的肩上,轻而易举嗅到了对方身上的淡淡的玫瑰香气,便轻轻笑了起来:“先生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笑起来的模样好温暖啊,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只小熊很温柔地待过我。”   “那是很暖和的夕阳,小熊走到我的身旁,送给我一朵向日葵。那么多小孩子,可小熊选中了我,只把向日葵送给了我。”   “于是我走进那家香气氤氲的咖啡铺,心无旁骛地坐到了先生的身旁。”   少年的声音停顿了一瞬,似乎在回忆那一天的初遇:“那天我并没有和先生交流的想法,可先生为我留下了一个创可贴。”   林舟长舒一口气,心事透露出来,让他轻松了许多:“我擅自主张,认为那是一种挽留。虽然没有人挽留过我,可那天我也真的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创可贴,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留恋。”   “这个世界,也许没有我想的那样糟糕,它所热爱的万物众生,只是我不属于其中之一而已。仅此而已。”   裴歌忽然伸出手,狠狠弹了一下林舟的额头。   林舟啊了一下,茫然地捂住额头,怔怔看向裴歌,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D.D.喜欢你。”   “阿婆喜欢你。”   “你养的那只小猫咪,也非常非常喜欢你。”   裴歌深吸一口气,神情认真而温和:“如果世界真的不喜欢你,它又怎么让你成为火灾中的唯一生还者?”   “你所看见的阳光,它照耀在你的身上,为你带去热量与温暖。你所见到的树木,它的枝叶为你遮去风雨,这样你才不会被这场寒雨淋湿。”   裴歌似乎温和笑了一声,青年的声音隔着雨水纷沓响在他的耳边,林舟听得并不真切。   “世界与万物,它们不会说话,不会说“我爱你”,但它们却又真真切切地爱着你。”   裴歌顿了顿,想要调配香水的想法在这个瞬间竟然无比强烈,他想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美妙的气味全都送给林舟。   “如果八月的象征是桂花,我就把桂花送给你。”   裴歌的指尖穿过少年的发丝,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是个调香师。将这些气味化作液体,装进透明的玻璃香水瓶,这是只有调香师才能做到的事情。他不曾觉得这份工作有多特别,现在却觉得如果能为林舟带去哪怕些许的快乐,也许都是值得的。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乌托邦,也从不存在童话世界,他是知道的。   可如果能为对方带去温暖,他就是一个合格的调香师。   他可以把这个世界上,所有存在的香气全都送给林舟,尽管这些香气终究比不上林舟身上的香气,但如果林舟喜欢,裴歌不介意把这个世界送给对方。 第5章 茧壳   年幼的孩子抱着怀里的小熊,安静地蜷缩在房间的角落。浓烟般的黑暗笼罩着他眼前的世界,炽热的火焰将这个漆黑的世界吞噬。   孩子抱着怀中的小熊,往角落里缩了缩。他的面前横躺着一男一女,无声无息,任凭男孩如何哭泣呼唤,都无法给予他分毫回应。   男孩扔掉怀里的小熊,艰难地从角落爬了起来,缺氧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下一秒就要失去意识。   小小的孩子一步一摔,只是走到女人的面前,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膝盖一软就踉跄着摔在女人的胸前。   孩子在剧烈的浓烟之中呼吸艰难,他慢慢低下头,把耳朵贴在女人的胸口。女人身体仍然柔软,可却再也没有让他感到安心的心跳声,年幼的孩子依偎在女人的怀里,目光茫然。   他不理解为什么女人的身体仍然柔软,却再也不能回应他的呼唤,再也不能将他抱在怀里。可他清晰的意识到一件事,这就是死亡。   这世界上能够吞噬一切的不是黑洞,而是死亡。火焰就是死亡,无法回应的呼唤就是死亡,平静无声的世界就是死亡。   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亡是无法跨越的横沟,即使是光都无法追赶它的速度。   孩子的眼前逐渐模糊,再度陷入黑暗之前,似乎有某个焦急而年轻的声音跨越时空,轰然巨响之后房间的门被橙黄色的身影强行打开,那道声音终于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喂!快过来!这儿有个小孩!”   林舟倏然睁开了眼,茫然地转动脑袋,眼前的世界被染上浓烈的赤红色,犹如烈焰般熊熊燃烧。   林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无法控制地想要开口呼唤某个名字,可下一秒声音却哽在喉头,那两具冰冷的尸体无论是谁都无法再次回应他的呼唤。   在那个橙色的梦里的,他看不清母亲的面孔,也记不清父亲的声音,隐约间还能闻到灼烧的气息,藏匿在梦里的往事不会如烟。   指尖传来的温暖湿意让他稍微找回了些理智,怀中蹿上来一只毛绒绒的白毛大犬,像曾经的抱抱熊一样窝在林舟的怀里。   林舟低下头,目光与白色大犬湿漉漉的黑眸相撞,他突然用手捂住了眼睛,漆黑的重现让林舟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火焰,而是窗户外的火烧云。他没有身在烈焰之中,而是在裴歌先生家的床上。   林舟垂下手,肚子上盖着一个黄色的小毯子,毯子上印着某只黄色电气老鼠的图案,还有那句非常有标志性的“皮卡皮卡”。   林舟掀开毯子,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萨摩耶跟在他的身后,一人一犬一前一后下了楼梯。裴歌穿着雪白毛衣和灰色卫裤,倚躺在沙发上假寐。   他怀里抱着一只可达鸭玩偶,一模一样的皮卡丘小毯子掉在了地上。林舟轻手轻脚地挪过去,捡起地上的小毯子,俯下身重新盖在了裴歌的身上。就在他要起身的时候,裴歌忽然睁开了眼睛。   青年似乎被他的动作吵醒了,可那睁开的双眼中却清明而温宁,全无刚睡醒时的朦胧与茫然。裴歌微微抬着头,黑眸温和,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林舟。   “……我吵醒你了么?”林舟犹豫了一下,轻声发问。   昏黄日落将要吞没在远山之下,遗留在人间的日光却温柔笼罩在裴歌的身上。   青年摇了摇头,笑了一下,“没有的事。我早就醒了,只是一直躺在沙发上,思考一些事情。”   裴歌掀开毯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想吃点什么?你睡着的时候,我去了一趟超市,买了点食材。你有什么过敏的么?”   林舟抿了抿唇,小声说:“没有的。”   “不挑食呢。”裴歌笑了一下,起身摸了摸林舟的脑袋,“你要是无聊的话可以玩茶几上的游戏机,旁边的小袋子是游戏卡带。”   林舟点了点头,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沙发上的小毯子上。他拍了拍沙发,地上的萨摩耶一跃而起,轻车熟路地找好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把脑袋搭在林舟的腿根上。   沙发上黄色小毯子印着皮卡丘的图案,旁边还有一个可达鸭的玩偶,林舟忍俊不禁,轻轻笑出了声。   睡着之前,床上似乎还没有这些东西。他揉了揉玩偶柔软的脑袋,很难相信裴歌先生会喜欢这些孩子气的东西。   那位优雅先生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国王,现在他却发现那不是一位高傲的国王,而是捡星星的小王子。   林舟抬起头,被茶几上摊开的笔记本吸引了注意,皮制黑色的笔记本上写满了清新飘逸的钢笔手写字。林舟旋即意识到,这就是裴歌写下的香水配方。   少年谨慎地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原地坐在干净的地板上,翻开了第一页。   [无人之地香水配方]   茉莉香精 0.2   茉莉净油 0.6   橙花净油 0.3   铃兰净油 0.2   丁香净油 0.5   灵猫香净油 0.15   癸醛 0.15   麝香酮 0.2   龙涎香酊 2.0   麝香酊剂 3.0   乙醇 79.5   前调:柠檬,香柠檬,橙花   中调:茉莉,铃兰,紫丁香,百合   后调:麝香,龙涎香   在我写下这个配方时,巴黎正在下雨。   不是故乡时有时停的阵雨,不是绵绵细雨,而是一场雷闪交加的倾盆暴雨。   我偏爱雨,即便是这样的暴雨也难以遮掩我想要出门的心思。   此时我待在工作室里,面对着滴管与香精瓶,心思却不在这里。   完成一款香水的调配只给带给我短暂的满足感,远不足这场雨所带给我的愉悦。   我想我现在应该起身出门,带上雨具,推门走进一家酒吧饮一杯金酒,再与我那位熟络的调酒师友人畅谈整个雨夜。   这场暴雨过后,院子里的草木会更加旺盛,薰衣草的清香会伴随巴黎的整个雨季。   我一直在思考香水所带给我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个答案我曾在母亲病逝前向她询问,可母亲却闭口不谈,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她活着时我们时常争吵,去世后我却总会想起那场与她的谈话,想起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气。   我知道,这是她身上的信息素。那股香气比任何茉莉都要清淡,却徘徊不散。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创作了“无人之地”。   也许我从未抵达过母亲所期望的那片土地,因此唤做无人之地。   [木漏日香水配方]   留兰香油 2.5   茴香脑 0.3   薄荷脑 0.15   香兰素 0.01   乙醇 97.59   前调:薄荷,香柠檬   中调:留兰香,茶叶   后调:雪松,小苍兰   关于这次的薄荷主题,我为爱马仕提供了两个香水配方,而我写下的这个香水配方实际上是一个废案。   虽然这是一个废案,但实际上我更喜欢的是它。比起一些所谓的商业香水,我也许更偏爱沙龙香水。   我喜欢薄荷的香气,它会使我想起我幼年时在小花园所消耗的时光,雨后绿叶所散发的清香,泥土的气息,以及地上大片大片的绿色薄荷。因此,这款香水的前调非常简单,只是纯粹薄荷与茶香。   如果说苯乙醇所带来的玫瑰香气被大众所热衷,那么也许于我而言,这些小众到有些冷门的香气便是我所追求的。   薄荷的绿意盎然,雨后的泥土,那些从绿叶罅隙间倾洒散落的日光,就是我曾度过的时光。   也许会有比它更好的名字,但在此刻,我却觉得没什么词语比“木漏日”更加符合我心中想要表达的主题,它是最符合薄荷的名字。   也许我并不适合“首席”的工作,御用调香师也仅仅只是个噱头而已,它并不能为我带来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我所希望的香水究竟是什么,但也许是时候离开巴黎了。   我也许应该回到那座小花园里,回到母亲的故乡,那是一座真正的春天之城,花的故乡。   +++   林舟沉默地合上了笔记,起身走到厨房,站在玻璃门旁无声地望着正在忙碌的青年。裴歌把袖子卷了上去,熟练切碎洋葱,把胡萝卜和土豆全都切成小块。   他往锅里放了一小块黄油,然后把食材全都倒进锅子里小火煎熟。   裴歌往锅里加了些清水、碎苹果以及半块咖喱,最后重新盖上锅盖。他一回头,就看见林舟站在玻璃门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他做饭。   裴歌忍不住笑了,还以为是小孩肚子饿,跑来厨房觅食。   他解开围裙,笑着打趣道:“冰箱里有马卡龙和焦糖蛋糕。”   裴歌从柜橱中取出茶罐和干玫瑰花,似乎打算泡一壶茶。   “不用这样麻烦先生。”林舟抿唇,往玻璃门外挪了几步,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要问您。”   裴歌一怔。   他拿着茶壶,无奈笑了一声:“好吧,我实话实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这样拘谨。至少,在我面前,我希望你是放松,也希望我们之间的气氛是轻松而愉快的。”   林舟垂下眼帘,似乎不知道应该做出怎样的回应,只好盯着自己的足尖看。   过了许久,林舟才抬起眼,看着裴歌,轻声道:“谢谢先生。”   男孩顿了顿,淡淡地笑了起来:“我有一只叫做五月的小猫,它很小,也很可爱。虽然它听不懂我说话,不能与我感同身受,可我还是喜欢抱着它,因为它很柔软也很温暖。”   “阿婆把它交给我,大概是想让我在这世上多一些牵挂。”   锅子里的咖喱汁咕咚冒泡,落地窗外的最后一缕落日沉入远山。   裴歌的目光微凝,无声地垂下眼。他沉默地把开水倒入茶壶中,洗过茶后再重新注入新的开水。   空气中茶的香气飘溢,裴歌端起茶杯走到了客厅中,轻轻地放在男孩的面前。瓷白的茶杯白雾氤氲,红色的茶汤中漂浮着绽开的玫瑰干花。   “它很小很小,却很能吃,吃完饭就会舔着爪子睡在我的怀里。我会抱着小小的它,坐在天台上看远处的楼海。”   “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很热闹,却又好像每个人都很孤独。”林舟的声音平静,犹如在陈述他人的故事。   裴歌坐在林舟的身旁,抬手摸了摸男孩鸦羽般的黑发。侧目看向林舟的瞬间,他想到了许多。想到的是母亲身上清甜的茉莉香气,游乐园那场落寞的黄昏之下,年幼的小小孩子。   沉默寡言的孩子终会长大,可眼神却还是那样的孤独,犹如藏着一场不曾溶解的霜雪。 第6章 无人之地   裴歌重新把茶壶放回茶台,端着烧开的水壶注入新的热水。   红茶香气浓郁,裴歌却垂下眼帘,沉默地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洗碗声。   林舟是个很懂礼貌的孩子,觉得做饭的人不应该洗碗,便收拾了碗筷坚持要去洗碗。裴歌拗不过他,只得作罢,回到沙发上发呆。   青年目光微闪,注意到摊开在茶几上的手写笔记本,裴歌一愣,垂手把笔记本取了过来,沉默地放在双膝上。   似乎自从他离开巴黎,回到云南,就再也没有碰过香水配方,更没有像往常那样习惯写调香笔记了。   裴歌翻了几页,抿了抿唇,苦笑了一下。他的指尖落在某个香水配方上,思绪却被某个灰暗的身影占据。   林舟走过来抽了一张纸巾擦掉手上的水渍,他无声而敏锐地察觉到裴歌的沉默。青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目光望着膝上的笔记本,甚至没有注意到林舟的走近。   林舟把纸巾团成一个小球,藏在手心紧张地捏着它,想要以此缓解他心底紧绷的情绪。每个人都有隐私和空间,他也许应该让那些不想被别人知晓的秘密沉在黑暗中,与裴歌保持一个安全距离和稳定的关系。   林舟心底也明白,有些东西,不应该告知外人。但他还是把手背在身后,一只手疯狂捏揉纸团缓解压力,抬了抬眼,打破了沉默:“裴歌先生……”   裴歌心神一怔,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要合上笔记本,却抬手过快‘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青年低笑一声,墨色的双眸多了些明亮的神采,他抬起头无声地看向林舟。青年并没有开口,眼神却带着林舟所熟悉的温和,尽管那只是对方习惯性的温和。   少年蹲下身,捡起黑色的笔记本,却没有顺势站起来,而是珍重地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尘,再放在裴歌的膝盖上。   裴歌神情微凝,他迟疑地望着林舟,似乎在斟酌唇舌间的话,最终在他的喉头滚了一圈,却什么也没说。   “先生最初接近我,只是因为先生觉得我的信息素是独一无二的,”林舟起身,小心翼翼地坐在青年的身旁,垂在一侧的手搭在裴歌的手背上,“那么我也希望,这股先生所喜欢的香气,能让先生的心情有所缓解。”   裴歌闻言却忍俊不禁,他轻叹一声,重新调整了情绪,翻到笔记的最后一页,从中抽出了一张相片。   林舟看着被交到自己手中的相片,上面正在微笑着的一男一女靠得极近,看上去关系亲密无间。   林舟翻到相片的后面,蓝色的圆珠笔写了一个简短的香水思路,结尾的名字却不是裴歌,而是‘裴清筠’这种明显是某个女子的名字。   笔迹刚劲有力,也许就出自先生那素未谋面的父亲笔下。   “……吾爱裴清筠。”林舟轻轻念出了相片上的最后一句话。   即使裴歌不说话,林舟也明白这个身穿深绿色旗袍的女人到底是谁,而搂着她的那位男子又是谁。   “我母亲从确诊胃癌到离世,只有一年。在这短短一年中,我也从未见过男人,只在相片上看到过他的模样。”   “母亲病卧床榻时将我唤来,希望我寻到那个男人,将相片后面的思路调成香水,赠予男人。”   裴歌眼底微冷,如果不是这张相片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他大概会直接拿黑色油漆笔涂掉男人的脸,免得看着生气。   裴歌顿了顿,拉开茶几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瓶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瓶,“这就是最后调配出的‘无人之地’,是我基于男人最初的思路和幻想的香调,完成了最终的调配。这瓶香水早在半年前我就完成了,我也知道那个男人就在丽江,但是我……不想去见他。”   “我不想见到男人,也不敢见到他,”裴歌垂下眼,“我怕我的母亲遇人不淑,我怕那些本应该随着岁月销声匿迹的真相,重现在我的眼前。”   “可这对于先生的母亲而言,或许这就是一场最后的告别。”   林舟把相片放回笔记中仔细夹起来,将茶几上的香水瓶握在手心中,无声望着香水瓶上裴歌亲手写下的‘No Man’s Land’标签,“海誓山盟、永恒承诺,哪怕在以后也许会支离破碎,但在某个时间段它是最真诚的存在。它是真实存在过的,在那个阶段,他们是相爱的。”   “尽管未必是一个好的结局?”裴歌反问。   林舟沉默了一会,看着裴歌,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没有开始,又要如何判断它的结局究竟是好,还是坏?”   裴歌垂眼,盯着相片上男人的笑脸,有点后悔当初一时心软,没用黑色油漆笔涂黑男人的脸。   “也许先生的母亲,并不是想得到什么结局。如果先生认为这件事应该去做,我们就去画上最后的句号。但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先生的。”   裴歌把相片反扣在茶几上,侧头看向林舟,眼底的笑意轻柔地仿佛棉花一样柔软,却又有着春天般的暖意。   如果说之前只是礼节上的善意,习惯性的温和,在这场谈话后的裴歌先生似乎比起曾经那些习惯的温柔,更多了一些真实的笑意。   “陪着我么?”裴歌笑了笑,又有些漫不经心,似乎仅仅只是好奇:“这是在向我告白么?”   “不是的,”林舟郑重地摇了摇头,否认了青年的话,“这不是告白,而是我的承诺。这只是我想做的事情,我想陪着先生,仅此而已。”   林舟把香水还给裴歌,“先生也可以把它看作我的承诺,但我必须要说,人与人是不同的,有些人将承诺视如千金,就一定会有人将它贬入尘埃。”   林舟轻笑,注视着裴歌,慢慢地说:   “而我不仅是前者,且一向痛恨后者。” 第7章 信息素腺体缺陷   裴歌拉开遮光板,无声注视着机舱外一望无际的漆黑,头顶的阅读灯微亮,照暖了他手上的读物。   林舟靠在他的肩膀上,少年戴着耳塞裹着毯子,整个人缩在座位里,呼吸声平稳而悠长,怀里还抱着裴歌还没来及塞进旅行箱的粉色卡比。   一周前他们约定旅行,原本想要带着猫狗自驾游的想法,在找了十几家民宿后都被拒绝宠物入内后,最终无奈罢休,转而定了两张机票。   裴歌合起读物,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小孩睡得更香。   林舟睡着的模样很安静,紧闭的双睫又黑又长,机舱冷气开的大,小孩的鼻尖有些泛红,抱着粉色卡比缩在座位里,看上去小小一团,似乎非常没有安全感。   裴歌调节了林舟头顶的冷气出风口,抬了抬头,恰好此时空姐手中拿着大瓶矿泉水,正在询问旅客是否需要饮水。裴歌的视线与她相碰时,那位空乘小姐微微一笑,快步走到了裴歌的身边。   “您好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么?”   裴歌放轻声音,小声道:“您好,麻烦您再给我拿一个毯子。”   空乘小姐轻轻笑了一下,语气温柔而甜美:“没问题,请您稍等片刻。”   她离去之后又快步折返,手里拿着一个密封严密的毛毯。   裴歌接过毯子,撕开密封袋,动作轻柔地披在林舟的身上,盖住了林舟的小肚子,最后再熄灭头顶散发着微光的阅读灯。   这趟红眼航班起飞于凌晨,并且将于凌晨1点抵达昆明。裴歌抬手,给少年塞了塞缝隙,然后自己也闭上了眼睛,轻轻靠着林舟假寐。   虽然闭着眼睛,裴歌其实一点睡意都没有,反而神智无比清醒。   这得益于他出发前喝下的那一杯咖啡,咖啡因确实在此刻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他闭着眼,短暂地失去视野,嗅觉却因此而更加敏锐。少年身上轻微的香气徘徊萦绕在他的鼻尖,裴歌不禁再一次在记忆中试图识别出这股已经非常熟悉的气息。   应该说很熟悉么?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些天他们时常待在一起,陌生却又是因为尽管他们经常待在一起,裴歌却依旧找不到与之相近的气味源。   清爽、翠绿、犹如春夏之季特有的温暖,但并不炽热。   初春时盛开的油菜花田、孟夏时节的沙瓤西瓜、商秋之时的金黄麦田,与季冬之日的落雪。   然而那些却都只是似是而非,像且不像。   裴歌轻轻睁开了眼,少年睡得相熟,对于他那并不算清白的心思浑然不知。   裴歌的指尖抚上林舟的后颈,在这层薄薄的皮肤下隐藏着Alpha的信息素腺体。   如果林舟想要标记某个Omega或者Beta,那么这块小小的腺体就会分泌出足够的信息素,来帮助他完成标记。   裴歌从没忘记,林舟是个货真价实的Alpha,能够标记一个Omega的、已经成年的Alpha。   青年目光微冷,想起他那并不负责的“父亲”,心底对于Alpha始终有些看不见的成见与厌恶。正因如此,追求他的Alpha数不胜数,裴歌却始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不光是因为他那时候无心恋爱,更多是因为他有些厌恶Alpha。   虽然如今已经是三性平等社会,但依旧有一些隐性的不公平。近半成Omega的薪资待遇比Alpha低,又或者比起身体较弱的Omega,雇主们更青睐年轻的Alpha。   这些不会放在明面上的社会不平等对待,并不是几次Omega大罢工就能够轻松解决的。   仍在国内时,当时本科里的一个Alpha师兄问他:“你一个Omega读什么书呀,长这么漂亮,早点嫁人不更好吗?”   裴歌那时还做不到将那些闲言碎语视而不见,于是选择只身一人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家从零开始学习调香。   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只靠着生疏的法语学习陌生的专业,听不懂课程就用录音笔录下来回家细抠,读不懂的单词翻词典查。   学习调香专业的大多数都是Alpha,Omega更多学习的都是护理专业,芬芳疗养,而不是调香。   裴歌将那些阴阳怪气、“Alpha至上主义”的言论全都忽略,最终拿了整个调香专业的考试第一名。   自从他拿了专业的第一,那些闲言碎语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从那之后裴歌就意识到,只有站在最高峰,才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景色,而那些细碎的、徘徊不去的言语,则是人性中最纯粹的恶。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也想毁掉其他人的希望。   青年的目光无声地落在林舟的身上,渐渐变得柔软而温和。   他见识过人性中最纯粹的嫉妒,听过许许多多的恶言恶语,如今已经不再在意那些恶意,却还是觉得在他所见到的所有Alpha中,林舟是那个心思最干净的人。   林舟没有那些Alpha身上的自大、Alpha至上的傲慢,反而干净而纯粹。   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却会被这个世界逼到险些自杀的地步。   裴歌重新打开头顶的阅读灯,近半年来未曾新添一字的调香笔记,突然在此刻有了想要写点什么的欲望。   这股香气是什么呢?   是香水,是“林舟”调。世间将香气分为十二种香调,而林舟独占一调,不应属于它们的任何之一。   香气是初遇,是周围充斥着咖啡的苦香,莓果的清甜。像是有点冷的微风,雨的声音,泥土腥气。可却不应只是水生调那样纯粹。   但如果调成香水,这将会成为他们的前调。巧克力的香甜,雨后的水的味道,粉红胡椒的刺激感。   裴歌的手指一颤,几乎瞬间就想摸出纸笔,把这个出现突然的灵感抓住,流露在纸张之上。   但是这行不通,林舟现在睡得很沉,哪怕轻轻动弹一下,都有醒来的可能。   裴歌忍不住皱了皱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想要及时抓住灵感的尾巴,避免只能看着它溜走的迫切感。   裴歌伸手,指尖搭在林舟的脑袋上,眼底却留意到林舟眼下淡淡的黑眼圈。   这让他的手指微微一顿,想要唤醒少年的心思也散去了大半。   青年的手最终轻轻落在少年的头发上,摸了摸他的头发,最后垂下了手。   时常失眠的他,又怎会不知道一场难得的安眠多么重要。   裴歌轻声笑了笑,也收拢了书写笔记的思绪,沉沉地闭上了眼,短暂地陷入梦乡。   失眠对于他已经是常态,可现在徘徊在鼻尖,属于林舟的气息,仿佛成为了最可靠的安眠药。   青年失眠严重,靠着安眠药入睡已经成了习惯,独自一人在国外待久了,也会渐渐在心底出现与世隔绝的错觉感。与国内的信息差,身边无一人可慰风尘,即便习惯孤独,却依然有种世界热闹,唯独他身旁清冷。   裴歌靠着林舟,呼吸平稳而沉静,沉沉地睡着了。青年身旁的林舟忽然小幅度地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   他从上飞机就开始睡觉,但因为认床这种自幼就有的小毛病一直都睡得半梦半醒。   从裴歌给他盖毯子的时候,林舟就心底一颤,藏在毯子底下的手指忍不住冒汗。   虽然紧张,却很喜欢裴歌先生这样温柔地对待他。   直到裴歌的一只手抚上他的后颈,林舟的睡意才被骤然驱散。   年长者的指尖温度微凉,力度极轻,抚摸着他的腺体。在那块柔软的皮肤下隐藏着的既是Alpha最重要的信息素腺体,也是寻常Alpha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易感期的原因。   他的玫瑰所着迷的腺体,却是这世界上最拙劣的存在,是造物主玩笑般的创造。   林舟沉默地垂下眼睛,在他还是婴幼儿时,就有医生告知父母,他患有信息素腺体天生缺陷综合症。   这是一种相当罕见的病症,它无法痊愈,所对应的症状则是腺体无法分泌信息素。因此他不会有易感期,甚至无法标记某个Omega。   这意味着他的腺体不会携带任何气息,也无法产生任何“好闻”的香气。林舟紧抿嘴唇,他不是一个正常的Alpha,这才是他最恐惧的事情,和不愿被裴歌先生发现的真相。   林舟轻轻地、小声吸了一下鼻子,只觉得有些委屈,也许他永远都无法实现埋藏于心底的,不敢告诉先生分毫的那个小小愿望了。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健康的Alpha,从身到心,比起标记某个Omega,他更想被先生标记。   哪怕先生只是一个Omega。 第8章 间章·轻松熊与太阳花   Summary:他曾在某个孤独的盛夏之日,收到了一朵来自小熊先生的向日葵。   -   裴歌摘下轻松熊的头套和手套,把汗湿的长发扎成一个高马尾,中午十二点半到一点的这半个小时,是他们游乐园工作人员的短暂午休时间。   大一的某个选修课上,有一个为期一周的工作体验项目,并且教授要求他们在一周后提交一份项目报告。   工作体验的选择五花八门,裴歌从头看到尾,没有一个能勾起他的兴趣,最后他在项目单上写下了‘游乐园的轻松熊扮演者’的自主选择。   曾经逛游乐园的时候也看到过那些工作人员穿着厚厚的毛绒熊玩偶服,手里握着棒棒糖或者气球,去给孩子们分发气球。   虽然知道这个玩偶服穿着很热,但比起在坐在办公室敲一整天键盘,裴歌宁愿在游乐园待上一整天,干完工作还能去旁边的冰淇淋车买个薄荷巧克力蛋卷。   到了中午十二点,裴歌就暂时脱下轻松熊玩偶服,瞬间从烤炉来到冰箱的感觉让他终于缓了口气。   他刚走到冰淇淋车旁,忙着打蛋卷的女孩一看是裴歌,便笑吟吟地开口:“看来我们的轻松熊先生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呢。”   裴歌笑了笑,“是啊,请给我一个薄荷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蛋卷。”   “没问题。”   女孩拿起蛋卷,熟练地打了混入饼干屑、巧克力碎的薄荷冰淇淋,最后再淋上巧克力酱,插上一根手指饼干。   她把冰淇淋蛋卷递了过去,另一只手遮住了微信付款码:“这算我请你的,不用付钱啦。”   裴歌诧异了一下,女孩却向他眨了眨眼,“今天是六一嘛,很多小孩子我也请他们吃冰淇淋了,我是老板我最大嘛。”   “六一就应该享受快乐,即使是大人,也可以在这一天变回小孩呀。”   裴歌轻轻笑了一下,炽热的风裹挟青草的土腥气息,他低下头小口咬了一口冰淇淋。清新的薄荷味在口腔弥漫,昏昏欲睡的神经终于被这股凉爽刺激地精神了许多。   裴歌坐在游乐园的木头长椅上,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人来人往之间、那一张张喜怒哀乐皆有的面孔上。   曾有人说,想要看清人间的喜怒哀乐,只需要找一个寻常的午后,坐在马路旁的横椅上便可以遥看这整个人世间。   哪怕在这个象征快乐的游乐园,也并不全都是人们快乐的面孔。裴歌的目光穿越人海,落在了某个稚气的面孔上。   裴歌漫无目的地追随着那孩子的目光,看向了一对恩爱的夫妇。母亲的手里握着一个粉色泡泡机,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父亲则拿着小渔网,蹲在气囊鱼池旁边认真捞金鱼。   裴歌垂下眼睛,他太熟悉那孩子的视线了,那双仍然稚气的眼睛虽然平静到似乎没什么情绪,但裴歌还是一眼看穿了那孩子眼底的羡慕。   在很久以前,他也是那个待在游乐园里发呆、有点羡慕其他小孩有爸爸妈妈陪伴的孤独小孩。   裴清筠虽然很爱他,却因为出身书香门第,始终固执地认为游乐园这种地方,并不是什么值得一去的地方。   她会带着他在西湖旁的茶楼里饮茶,在某个凌晨登上青城山等待日出,却绝不会带他去游乐园这样的拥挤不堪的地方。   小小的裴歌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然后悄悄坐车自己一个人跑到游乐园,疯玩了一整天。在体验了大部分的项目之后,他精疲力竭地坐在游乐园的长椅上,看着那些牵着小孩们的一对对身影离去。   到了后来,裴歌依旧会去游乐园。但即便来了游乐园,也不再像以前一样那么兴奋,他体验了一瞬间的快乐,剩下的不知所措却无处安放。他不想让人觉察到他是个孤独小孩,就固执的只看日落不看人。   裴歌低笑一声,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他以为自己不去看人只看落日,就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孤独,好像只要伸出手捂住耳朵,就真的不会再听见声音。   而大人们不会觉得那是孤独,也不会看出来那孩子的掩耳盗铃,他们只会觉得那是小孩在向他们伸手讨糖吃。   裴歌重新戴上了轻松熊头套,这回他摘掉了手套,也不准备再戴上了。他走到卖花的鲜花小店旁,买下一束向日葵。   向日葵永远都朝向太阳,在裴歌的心底,它就是象征着快乐的太阳花。他从鲜花小铺的女孩手中接过金色太阳花,穿越人海,在年幼的孩子面前停了下来。   年幼的孩子低着头,突然发现自己的面前遮住一片阴影,这使他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眼神中透露着无措与不解。   藏在轻松熊里的裴歌心底有点紧张,他希望自己的出现没有那么突兀,又怕吓到这个看上去有点孤独、又有点倔强的死小孩。   裴歌轻咳了一声,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亲切一些:“锵锵!这位小朋友,你中了六一儿童节的活动小礼物哦!”   他面前的孩子仍然带着茫然的神情,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突然发生的一切。   小林舟眨了眨眼,眼神中的迷茫渐渐散去,透出来某种戒备。可是他面前的轻松熊先生动作笨拙地蹲了下来,把手里的向日葵慢慢地递了过来。   小林舟眨了眨眼,又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轻松熊先生,他意识到这束花是送给他的,可是他不敢接。   爸爸妈妈离开之后,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个没有血缘的阿婆会关心他,只有一只小小的黑猫会等他回家。   “你为什么要送我花呀?”   小林舟抿了抿唇,下意识地看向地面,不太敢和轻松熊对视,“这里有那么多小孩,你为什么选择的是我?”   裴歌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有点敏锐、戒备,但在某个方面又死心眼一样固执的死小孩。   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喜礼物,他不会像那些乐观小孩一样看他一眼,就高高兴兴接过来,然后在家长的催促下向他道谢。   而面前的这个小孩,即使喜欢这个礼物,也不敢伸手去拿,而是要再三确认、得到最后的肯定才敢像只小动物一样伸出手。   但伸手的同时,他又会带着戒备却又好奇、不理解又有点欣喜的目光望着你,要向你讨要一个合理的答案。   裴歌再心底叹息,这孩子并不是再向他肯定他的特殊,而是再向一个陌生人得到一个答案,一个“我是被需要的”答案。   是被需要的,是被人爱着,被这个世界爱着的答案。   “因为在人群中,只有你和我最相像。”   裴歌的声音干涩,说出了心底话。   他不知道这样的回答对于面前的孩子,能够得到一种怎样的回馈,但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开心点,而不是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像个没家回的流浪小孩。   “我希望你今天回家之后,能和爸爸妈妈说,我过了开心的一天。”   轻松熊先生的声音透过厚厚的玩偶布料闷闷传了出来,抬起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发,“今天是你的节日,如果做不到每天都能够开开心心的,起码今天我希望你是开心的。”   “可是我很少有开心的时候,”小林舟思考了一下,“我家只有我的猫喜欢我。”   林舟抬起眼,看向轻松熊先生,小声说:“不过……今天,很开心,因为收到了熊先生送给我的太阳花。”   “熊先生,等一下可以么?”   小林舟转身从背包里拿出纸笔,把素描本放在大腿上,他抬头看了一眼轻松熊先生,再低下头在素描本上涂涂画画,几笔就勾勒出了一只憨态可掬的棕色毛熊。   男孩把素描纸撕了下来,最后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送给熊先生”和“谢谢熊先生的花”。黑色铅笔尖顿了一下,忍不住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这是太阳花的回礼,”孩子把素描纸递给轻松熊,“可能以后就没有再见到熊先生的机会了,但是我会好好记住今天的。”   男孩从长椅上起身,他忽然就开心起来,看着面前的轻松熊笑了起来:“谢谢熊先生的花,偷偷告诉熊先生一个小秘密,我其实很喜欢太阳花的!”   小林舟仔细地接过轻松熊手里的太阳花,回头朝裴歌挥了挥手,跑着奔入人流之间,像飞鸟般毫无痕迹地离去。   裴歌垂下手,背对着正午的日光灿烂,摘下了轻松熊的头套。   Fin. 第9章 不是所有的鲸鱼都是52赫兹   林舟睡醒的时候,时钟刚刚指向六点。托高考的福,他的生物钟仍然遵循着高考前的节奏。   林舟揉了揉眼,忽然觉得脸上传来湿热的气息,裹挟着淡淡的洗发露香气。   这股香气非常熟悉,林舟反应了半天,只觉得在哪里闻到过,却又一时之间回忆不起来。   林舟皱了一下眉,向旁边一眼望过去,犯困的大脑瞬间清醒了起来。   裴歌枕着雪白的枕头,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睡得恬静,而那股他觉得异常熟悉的香味,原来源头就在他的身旁。   林舟小心翼翼坐了起来,四周环视一圈,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已经到了昆明。   林舟选择酒店的时候,悄悄瞒着裴歌定了单人大床房,他歪头打量了一会身旁的人,忽然意识到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睡在同一张床上。他深吸一口气,向身旁靠了靠,又躺回青年的身旁。   林舟捡起地上圆滚滚的粉胖子,他睡姿虽然还行,但一睡着就容易把怀里的东西扔出去。掉在地上的粉色卡比原本是被他抱在怀里的。   男孩侧着脸抱着卡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裴歌。   说实话,他很好奇。   他从未在裴歌身上嗅到一点信息素的香气,尽管信息素的气息与香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大多时候,他在裴歌身上闻到的香味就是普普通通的洗衣粉香味,偶尔也会看着青年在发根上涂抹一点精油。只可惜也仅此而已,他从未见过青年使用香水。   裴歌睡着的模样少了平日的疏离感,阖上的双眸睫毛浓密,温和而沉静。   林舟把卡比往上拉了拉,半张脸藏在卡比后面,遮住了发红的耳尖。   “只是看着我?”   林舟一惊,却见裴歌的睫毛微颤,紧接着就睁开了眼,笑意浓郁而柔软。   “我可不是粮食,看再久也没法填饱你的肚子。”裴歌起身伸了个懒腰,把细软的头发捋到胸前,打了个哈欠嗓音模糊道:“一会儿你想吃点什么?”   “什么都行,”林舟想了想,又问道:“我们今天去哪?”   “安宁金色螳螂川,那里有一片很广阔的向日葵花田,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赏花、泡温泉。”   “如果你觉得很无聊,我们也可以去昆明最古老的街道,随意走进某家咖啡馆,也许那家店就有上百年的历史。”   “……想去看向日葵。”林舟眨了眨眼,声音小小的,却又抑制不住语气里的期待:“要一起去看太阳花么?”   裴歌微怔,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温柔地弯起眼睛,轻声应答:“好呀。”   青年穿着雪白的丝绸睡衣,漆黑的发丝间露出光洁白皙的后颈。   林舟的视线慌不择路,想要一掠而过地避开时,却被对方后颈上一道细小的青色疤痕吸引了目光。   那道疤痕并不起眼,林舟虽然与裴歌相处了有些时日,却不知道对方的后颈上还有这样一道青色的缝合疤痕。   明显是动过刀子,做过手术后留下的痕迹。   裴歌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小孩的回应,正疑惑地回过头,恰巧和林舟还未来及收回的目光相撞在一起。林舟张了张嘴,窘迫地垂下眼睛,发不出声音来。   裴歌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一下就反应过来了,他温声笑了一下,凑到林舟的身旁,握住了林舟的手指。林舟抿着嘴唇,手背被青年微凉的五指遮盖握住,慢慢放在了那道青色的疤痕上。   林舟瞳孔紧缩,掌心滋出暖意,湿热的指尖触碰到那道疤痕时,裴歌轻声说:   “你刚刚在看的其实是它吧?”   青年笑了笑,眸底映出了眼前有些惊慌无措的少年,他微微一笑:“这里原本有一块Omega腺体,是我自己预约医生割去的。”   林舟一怔,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都没有料想到是裴歌主动摘掉的。   “……为什么?”林舟不禁脱口而出。   “你知道的,我是一个调香师。”   裴歌垂下手,眸光清亮,只是笑着却又没有回答林舟,反而向林舟开口道:   “在一开始,割去腺体只是一个想法,并没有真的去做。但我毕竟是一个调香师,这份工作需要保持敏锐的嗅觉触感,如果一直徘徊在香气之中,我就会失去这份敏锐。”   “但真正使我下决心割掉腺体,是因为我反感每月一次的发情期,不愿委身于某个Alpha的身下。”   “被母亲得知后,她望着我,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真自私啊’。”   “我大学之所以选择文学系,并非出于所谓的热爱,只是因为母亲要求我选择文学系。”   “我来到巴黎后,第一次反抗了母亲的要求,选择了截然不同、却是我最喜欢的调香专业。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刺激到她的情绪,却还是亲口告诉她,我不会变成她所期望的模样。”   裴歌笑得漫不经心,他抬了抬眼皮,墨色的双眸无声盯着林舟:“连你也觉得我做了错的选择?”   林舟心头一荡,敏锐地察觉到青年那层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表情面具下,隐藏的是如海浪般汹涌的情绪。   他平静到看上去满不在乎,偏偏眼底的试探暴露了青年心底的固执。林舟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反问,而是一次戴着面具的试探。   林舟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裴歌的后颈,他虽然不善言辞,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意识到青年是在意的,甚至在意到有些固执,几乎变成了心底的一个执念。   裴清筠当然爱他,这份爱到骨子里、浓郁如鲜血的爱意既是母爱,亦是恐惧失去而转变成了强烈的控制欲。   她把所有的重心都转移到裴歌的身上,要求他在大学就读文学系,认为自己孩子应该早日成家安稳下来,而不是摘下腺体只顾着事业。   安定的人生,或许就是她眼底的圆满。她曾有一个失败的爱情,所以不希望裴歌如她一般重蹈覆辙。这份爱足够珍重、浓厚,却也同样象征束缚与捆绑。   林舟的指尖滑过青年白皙的皮肤,Omega的皮肤洁白而细腻,他甚至很轻易就能在上面留下淡粉色的指痕。   每一个Omega的皮肤都是这样雪白而细腻,但并不是每一个Omega都愿意割掉腺体,忍受信息素絮乱症所带来的生理疼痛。   林舟垂下眼帘,他低下头,忽然做出了一个非常出格的举动。   少年低下头,在裴歌的后颈上落下了一个温热柔软的吻。   Omega割去腺体意味着无法分泌信息素,一旦反馈到大脑的信息与身体给出的反应无法一致,身体上造成的“信息差”就会导致Omega的信息素絮乱症。   因为身体与大脑已经习惯了腺体分泌信息素,并且已经形成了发情期这些固定的反应。   失去腺体没有发情期当然自由自在,但这并不意味着对Omega而言是个好事,反而会使他们患上一生都无法治愈的信息素絮乱症。   裴歌心底一惊,如果他是个普通的Omega,那么林舟现在所亲吻的地方,就是他最敏感的腺体。   亲吻腺体,和表白并无二致,甚至更加直白,是最直接的“我喜欢你”的意思。   可林舟不一样,他的少年虽然亲吻着那块并不存在的腺体,却只是嘴唇轻轻碰着皮肤,甚至连呼吸都压抑着,不带任何杂念,反而温柔到极至。   好像在他的眼中,那并不是皮肤,而是一条向着日光,鲜花簇拥的朝圣路。   林舟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裴歌:   “可是,先生的伤疤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伤疤。”   裴歌压了压心底莫名的情绪,摸了摸男孩的头发,忍俊不禁地调侃他:   “一道疤痕有什么好看的?自由只是一时风光罢了。再漂亮的人,也是会变老的,马路上的路过的阿婆,说不定年轻的时候就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孩。”   “变老怎么了?”林舟眨了眨眼,不同意裴歌的观点,而是反驳道:“美人在骨不在皮囊。就算老了变成小老太太,也是街上最有风雅、最有岁月质感的优雅奶奶。”   裴歌无奈,推开林舟不再跟他争论老奶奶话题,跑到洗手间换衣服。   林舟抱着床上的卡比,悄悄在心里偷笑起来。论起争论,裴歌的话术还是比不过他,所以每次都是他的胜利。   两个人吃过早饭,坐上了开往安宁的客运汽车,一路上林舟带着耳机靠在裴歌的肩上,打游戏打得热火朝天。   裴歌从大衣里取出口袋本,咬开笔帽,手里的笔转了一圈又一圈,开始思考如何构思今天的笔记写什么。   这个口袋本其实是个新的小本子,是裴歌专门为林舟而准备的。   可惜直到现在,都只有当初坐在咖啡店的沙发里,留下的涂涂抹抹的黑色笔痕。那些旧的纸页被他从原本的口袋本上撕下来,用胶水粘在这个新的口袋本上。   可以说直到今日,如何借助林舟身上的香气,调配出香水的构思仍然毫无头绪。但比起最初单纯的迫切,他已经有些着迷于此,甚至一度认为调配不出来才是正常的,真正的独一无二本就是无从复刻、无从下手。   “在写什么?”林舟似乎已经从游戏的世界脱离了出来,他摘下一只耳机递给裴歌,“要听歌么?”   裴歌放下笔,把耳机塞进耳孔,最终决定走捷径,直接询问林舟到底是什么信息素:“林舟,我问你啊——”   他的声音被汽车内的一片突如其来的哗然与喧嚣遮掩,汽车摇摇晃晃穿过一片翠绿浓郁,松木成荫的林子,大片大片耀眼的、夺目金色豁然开朗。   螳螂川河畔旁的金色向日葵花田铺天盖地,仿佛将整个世界都要染上黄金的颜色。   林舟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色所惊讶,他的眼底望着那片看不见边际的太阳花田,捧着脸颊趴在车窗前。   裴歌望着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即便真的有捷径可走,可如果复刻的过程过于简单,他也不应被称为“爱马仕御用调香师”。 第10章 齿痕与标记   客运汽车抵达螳螂川之后,将会再次经过螳螂川河畔,从昆安高速返回昆明。裴歌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迎面撞上林舟疑惑又好奇的眼神。   “刚刚在车上没听清,”林舟好奇地看着他,“你刚刚——是想对我说什么吗?”   青年把口袋本塞回大衣口袋,闻言则微微一笑:“你听错了吧?”   林舟歪了歪头,见青年没有想要接着说下去的想法,便也将这个话题停止于此。   如果裴歌不想说,他也不会纠缠下去,他只会在对方想说的时候充当一个倾听者。裴歌想说的他会听,青年不愿谈的东西,他也不会追问。   这会是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不会觉得关系太过紧凑,抑或是太过疏离。   螳螂川河畔在正午的阳光下呈现碧绿的水色,远处的向日葵花海如烈阳般灿烂绽放。林舟独自坐在松树林下,大腿上摆放着一个套着黑色硅胶壳的iPad,少年手握白色电子笔,在空白的画布上留下一道黑色痕迹。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无声掠过金色的花海,停留在了裴歌的身上。   裴歌伫立在花海之中,目光掠过头顶的棕色飞鸟,旋即俯下身轻嗅向日葵的气味。虽然知道向日葵本身没有什么香味,仅有的只是植物独有的绿叶气息。   少年的电子笔尖一顿,低下头熟练地起稿。白色笔尖滑过粗糙的类纸膜,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的笔尖勾勒出人体的线条,随着风而吹动的黑色长发,卡其色的轻薄大衣与浅灰色的休闲西装。   他的iPad里面存了十几张不同的裴歌,大多都是在深夜时独自完成的,每一张的完成度都很高。   最新的一张在出发前往昆明前完成的,那个时候裴歌横躺在沙发上,怀里抱着玩偶。   画中的裴歌笑容温柔,林舟上色的时候喜欢用清淡的水彩去大面积铺色,他总觉得水彩是最适合裴歌的上色方式。   林舟抬头,看着不远处的裴歌向他走来,仿佛画中之人在这一刻脱离画布,翠绿弥漫的松树林、碧绿流淌的螳螂川河水,以及眸色温柔、向他走来的漂亮先生。   林舟的喉结轻轻滚了一下,比起他自幼所学习的那些画技,似乎终究不如这大自然的造物。   神明的笔尖只是在他的面前轻轻挥动,勾勒出的画面就足以称之为瑰宝。   “这是我么?”   裴歌在他的面前站定,他的手里还提着一篮小草莓。青年俯下身,墨色的瞳孔闪过惊讶的神采,他从不知道林舟懂得画画,还画的如此炉火纯青。   “真厉害,”裴歌在林舟的身旁席地而坐,屈起双腿,“你是美术生么?”   林舟摇了摇头,“小时候学的画画,后来父母走了以后,也没有停下这个习惯。多亏了父母留下的积蓄,再加上偶尔会去打工,才能把这个爱好延续下去。”   他垂下眼睛,“我喜欢艺术,但当成爱好就够了。”   “大学的专业选好了么?”   “可能学商科,人力资源或者市场营销?”林舟犹豫了一下,“我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专业,也没有特别想学的东西。”   “裴歌先生呢?以后……要回巴黎么?”   裴歌拧开买来的冰水,倒在草莓堆上,简单清洗之后,他把最上头的草莓尖尖递给身旁的小孩。   “我不知道。”裴歌顿了顿,诚实地给出对方答案。   “在理想和现实中,我所做的一切也许太过理想化了。我追求完美,想要找出理想与现实中的完美平衡点,但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事情是不尽如人意。”   “无法重圆的破镜,无法寻找到的答案,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林舟接过草莓,轻轻咬了一口。夏天的草莓不像冬天的草莓那样清甜,而是微微发酸,却比后者更有草莓味。   “但换句话,我回到云南,本身就不是为了寻找到什么意义。”裴歌低笑一声,双手环腿,目光清亮而温宁:“就像你吃下的这颗草莓,它们经由农民辛苦地劳作,才能成熟长大,端上人们的餐桌。”   “在这个过程中会消耗大量的水源,依靠天气的力量,如果将它存放在冰箱,度过赏味期后又会腐烂。可你能说植物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被我们吃掉么?一切探寻意义的行为不过是傻瓜行为而已。”   “也许先生是对的,对任何事情添上意义只是人类自作主张的行为。”   林舟垂下眼,抿了抿唇,轻声说:“就像那只在太平洋流浪的鲸鱼Alice,她从未停留,一直流浪。她的赫兹高于同类,无论她的声音有多大,都只能孤独徘徊在无人的星球上,因为这份特殊性,没有任何鲸鱼能够回应她的呼唤。”   “……”林舟把头埋在臂弯里,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泥沼深处奔来,像是在与身旁的青年交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这种特殊性……如果没有会更好吧。”   “她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已经足够了不起了。”裴歌抬起手,摸了摸少年软软的头发,“也许这个世界上第二只与她赫兹相似的鲸鱼、甚至族群,就在深海的某个地方。”   “但如果她不曾穿越海洋,而是停留在原地,那她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她的同伴。”   裴歌的手指抚摸在林舟的后颈上,轻声温和地说:“抬起头来,林舟。”   林舟浑身一颤,却始终埋头在臂弯里,像是只埋沙的鸵鸟。   “如果你不抬起头,”裴歌似乎叹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清清楚楚传进了林舟的心底,“我又如何能安慰你呢?”   林舟也说不上为什么委屈,可他就是难过,难过自己怀有最卑劣、最肮脏的心思,裴歌待他太过温柔,以至于他曾熟悉的、曾栖息的黑夜,竟也一刻都无法忍受。   林舟眼角微红,最终还是听话又委委屈屈地抬起了头。少年瞳孔轻颤,刚抬起头就被身旁的Omega抬手轻轻搂住后脑,唇上传来柔软而湿热的触感。   裴歌闭着眼,专心地吻着少年。他的男孩刚刚吃过一颗草莓,唇舌之间还有淡淡的莓果香气。   裴歌起身,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青年白皙而纤长的指尖勾住林舟的衣领,用力一拽就把少年拽到了他的面前。Omega眸光柔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裴歌低头凑到男孩的后颈上,十分用力地咬了下去。   “呃!……”林舟吃痛,却只是任由裴歌咬着他的腺体,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   “先生……?”   林舟低了低头,嘴里轻轻念着裴歌的名字,却只得到了一个湿软的吻。   裴歌咬了他那残缺的腺体,在后颈上留下明显的齿痕,又轻柔地吻着它。   “先生标记了我。”林舟轻声说道。   “是的,是我标记了你,”裴歌的声音从上方淡淡传了过来,在某个字眼上加重了发音:“我认可你成为我的Alpha,因为你是最独一无二的存在,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奇迹。” 第11章 比日落还要绚烂的   夏季的风太炽热,头顶的日光太过灼目,好像一切都有些不切实际。   林舟眨了眨眼,眼前的重影闪烁,最终从模糊变成清晰,裴歌的手垂落又抬起,脸颊旋即传来一股冰凉的冷意。   啊……是冰水。   林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那阵冰凉,灼热的风吹散了他额上细密的汗珠,林舟抬起手用力握住冰凉的塑料水瓶。   男孩低着头,眼睛避开了裴歌的目光,垂落在腿边的白色野花上:“过了今天,我们就要去丽江了么?”   裴歌点了点头,把地上的男孩拉了起来,“这附近有一家还不错的咖啡店,他们正在寻找合适的艺术创作者为他们完成一副墙绘,”裴歌的唇角漾起微笑,掌心里柔软的手指发着暖意:“机会难得,你要不要试试看?”   林舟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他看着裴歌的背影,慢吞吞地垂下头,眼睛瞥向地上蚂蚁。   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摸到了一块硬水果糖。林舟撕开包装,把里面的水果糖放在地上,看着蚂蚁家族仿佛小海浪般涌了过来。   就在十分钟前,他被裴歌先生咬了腺体,完成了一个标记。尽管这个标记并没有真正的作用,也不受法律的认可,但林舟还是没忍住,悄悄翘起了嘴角。   “我不行的,”林舟小声嘟囔,从地上站了起来,怀里抱着自己的iPad,“我的作品完成度一般,还没具备那么高的水准。只是画裴歌先生的话还好,因为天天待在先生旁边,随时都可以照着画……”   林舟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也越埋越低。   青年神情中似乎有点苦恼,他双手扶住男孩的肩膀,脑海中犹豫着即将说出的言辞。   裴歌低下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去:“只是试一次,无论是失败还是成功,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在这个过程中学到东西。”   “知道么?这几天昆明会举办一场中国调香师大赛,大赛组委会知道我现在就在昆明的时候,他们非常激动地向我发来邀请邮件,希望我成为他们评审团的其中之一。”   裴歌调出手机邮件,递给林舟看:“你看,我还没有回复这封邮件。”   林舟眨了眨眼,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作出什么样的回应,只好垂下头,双手抠着手指。   裴歌便接着道:“真正的大师,永远怀着一颗学徒的心。这是你玩游戏的时候,听过的一句台词,没错吧?”   林舟犹豫着,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他用电脑打游戏的时候,裴歌就坐在他的身旁,自然也将那些游戏台词听得一清二楚。   当他操纵角色穿越游戏峡谷,经过草丛,那句话就会不经意地响了起来。   “我们来一次交易如何?”裴歌抬眸,笑得嚣张又自信:“我会去参加这场调香师比赛。如果我赢了冠军,你就要抓住这次机会。如果我输了——”   “给你一次任由你处置的机会。怎么样小舟,有信心么?”   “可……”林舟泄了气,裴歌太狡猾了,总是仗着年长几岁,经验比他丰富,说的话也埋了陷阱。   “当然,你才十八岁,你仍是个孩子。而我比你年长,所以我不占你便宜。这次比赛他们没有设置任何主题,也就是说,这是一场完全由调香师掌控的比赛。”   裴歌轻笑,那是一种完全自信,势在必得的姿态:“我在这场比赛上做一个附加条件:我只会尝试复刻你身上的香气。”   “如果这场比赛我能够胜利,就意味着我创造出了世上独一无二的香水。也就是,你。”   “永远只有你,才能够带我走向胜利。”   林舟口干舌燥,第一次有了话语堵在喉头,却难以说出分毫的感受。他嘟囔了几句,小声地说:“先生年长我几岁,却还是很幼稚,总喜欢欺负我。”   裴歌挑了挑眉:“我哪里幼稚了?”   林舟抬头瞥了他一眼,竟也真的开始认真数落起青年的缺点:“做饭缺乏足够的营养平衡,觉得咖喱简单就经常吃咖喱;明明已经二十七岁了,却还喜欢玩游戏机、喜欢皮卡丘和宠物小精灵,超级马里奥,还屯了那么多游戏卡带。”   “嘴上说着电脑游戏不好玩,等我一死就在旁边来个战术指点。”   “因为小时候家里不给买嘛,长大了赚钱了当然要买回来。”   裴歌觉得这种事情明明理所当然,却反而被当成了幼稚鬼,他趴在林舟的肩上委屈的很:“再说了,不管是马里奥、卡比还是宝可梦,这些你也玩了呀。怎么只说我一个人幼稚?”   林舟终于忍不住莞尔,“你是幼稚鬼,我也是幼稚鬼,”他的手推开裴歌,侧目看了过去:“要不要来一场只属于幼稚鬼之间的约会?”   “去哪里?”   “自然是——现在啦。”   林舟推开青年,向远处的太阳花田奔去。即将要日落的阳光比正午要柔和,温柔,且并不刺眼。   过了三点,游客们就已经零零散散地登上返程的客运大巴,回到昆明市区去。   而他们依然停留在青色的树木之下,林舟享受地眯起眼,花香、鸟鸣、蝉吟依旧是自然的弹奏者,昏黄的落日即将沉入远山。   “珍惜这四十分钟吧,”林舟回头,轻轻笑了起来,“在艺术中,日落西沉之前的四十分钟,被称为「Golden hour」。无论你是否愿意,都只有这四十分钟可以留念。”   林舟打开iPad,手握电子笔,提笔就开始速写。   他的表情沉静,带着明晃晃的笑意,抬了抬眼转身后退了几步,直到眼前的视野将壮烈的日落、伫立在金色花田中的裴歌融为一体,构成了最完美的画卷。   林舟眼底的微光一闪而过,终于满意而愉快地笑了起来。   真好看啊。   林舟绘画的笔尖一顿,男孩望着裴歌,眼底多了几分迟疑。   这么好看的人,这么完美的神明的创造,如此高贵的国王陛下,真的爱着我么?   ……还是说,只是因为那个并不存在的信息素?   他从没有什么信息素,而他欺骗了裴歌。这份爱堆砌在谎言之上,可谎言是这世间最不可信的,总有一日会坍塌毁灭,只剩下最初的断壁残垣。   这座城堡由虚假构造,也终会有一日因为暴露而倒塌么?   林舟在心底苦笑了一下,面上却不露声色,笔尖点出橙黄色铺满画面。   这是他笔下的裴歌,是居住在他的小小星球上、独一无二的玫瑰。   也许在他之前,玫瑰也遇到过其他的狐狸,有居住在麦田中为他听风声的狐狸,有为他数了三千次日落的狐狸,他也许是裴歌所遇到的狐狸中最笨的狐狸,既不会为他听风声,也不会为他数日落。   但一定是最喜欢他的狐狸。   “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啊……”林舟低声喃喃。   他有什么值得裴歌所爱呢?并不出众的外貌,毫无亮点的成绩,还是凭借他那所谓的信息素优势?   其他的Alpha所有的,他没有,他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丑小鸭能够变成白天鹅,是因为丑小鸭本就是鹅,而他天生就是一只残缺的鹅。   “在想什么?”   裴歌走了过来,拧开矿泉水瓶,咕咚几声滚动喉结。   “在想先生。”   林舟笑笑,眼底却没有任何的笑意,只是看着裴歌,既无悲亦无喜,只是淡淡的。   “在想……先生是因为信息素而留在我身边,为了安抚我而给了我一个‘标记‘。可如果某一天,我的信息素失效了,又或者先生的鼻子嗅不到任何信息素。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许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不漂亮,亦不聪明,除了爱您,我一无是处。”   “你总是胡思乱想,”裴歌轻叹一声,“可你是否想过,艺术之上我的确有绝对的追求,却又不是完全的艺术信徒。”   “我曾因为母亲的离世而灵感枯竭,本以为一生中的造诣就此终止,可我还是遇到了你。”   “自母亲离世后,我已经有将尽半年的时间,没有接触过香水配方,没有触碰过香材,没有写过调香灵感与笔记。”   裴歌把口袋本抖开,空白的纸页仿佛落下的雪,让林舟迟疑了起来。   “你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在此之前,每日每夜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的调香师而言,严重到了何种地步。调香方案就摆在工作台上,我面对着滴管与香精,却毫无头绪。”   “人们称我为千禧年后最杰出的调香师,只有我知道我只是一个依靠灵感才能度日的废物!”   青年冷笑,松开手任由口袋本随着引力掉落下来,砸在坚硬的泥土上。裴歌自嘲地一笑,反问他:   “即便如此,你也要固执地认为我是个完美的人么?” 第12章 温柔的、像你一样的   “我没有那样的想法,”林舟摇了摇头,束手无策地看着青年:“我……我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裴歌皱眉,眸色淡淡,他在林舟的面前俯下身,伸出食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林舟的额间,“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人,是不是?”   青年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的,“你听好了,林舟。你是碳基生物,我也是。我们之间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是人类。只要是碳基生物,就会有正常的生理需求。”   “这我当然清楚。”林舟垂下眼,手指深入口袋,从里面拿出来了某个小物件。他将这个小东西放进裴歌的手心:“我只是觉得,我也许会辜负先生的信任。”   “林舟,我不知道在我遇见之前,你接受过什么教育、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一直的否定你的努力,才导致你养成今天的性格。”   “我不会鼓励你变得更勇敢一点,更自信一点,因为我知道变得自信这种事,不是一句鼓励就能够改变的。”   “那些好的品质不是你读了一本书,或者看过某个电影就能够改变。但——很多时候,你缺的也许就只是一点决心,一个机会。”   裴歌收紧掌心再次摊开,露出了一个洁白的天鹅胸针。施华洛世奇所设计的天鹅系列轻奢产品,在市场上一直畅销至今。   裴歌俯身,把这枚小小的白天鹅胸针戴在了林舟的衣领上,接着抬起手拍了拍男孩的肩。   “你所做的,仅仅只是一个尝试,以及付出一点小小的勇气,仅此而已。”   林舟低下头,小幅度地点了一下,他的手指触碰到那枚微凉的天鹅胸针,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这个天鹅胸针,我想,我想……”   林舟紧张到脸色发红,憋了半天,才弱弱地道:“我以后,画画赚了钱,给你买好多好多调香材料。”   那枚天鹅胸针,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裴歌就俯身把这枚天鹅胸针戴在了他的风衣上。   如今再将它送还回去,反而更不合适,送人的礼物再反手还回去,裴歌先生也许也会感觉尴尬。   况且这是裴歌先生送给他的东西,哪怕这不是一枚胸针而是在河畔旁随手折下的一朵蒲公英花,他也会将它悄悄珍藏起来。   裴歌一怔,旋即温和地笑了起来,青年撩了一下耳发,把它别到耳朵后面,温柔地轻声说:“好啊。再苦不能苦孩子,那以后你努力画画,我努力做香水,做一对最负责的家长,买最贵的猫粮和狗粮。”   “啊,既然那样的话,”林舟眼前一亮,悄悄地牵住裴歌的手,“先生既然讨厌商业香水,为什么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东西?”   裴歌闻言,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松开男孩的手,走到向日葵花田旁的一条潺潺河流前,弯了弯腰去看自己水中的倒影。   “这条河流,原本因为靠近煤炭发电厂而受到了污染,他们将炭渣倒入河水,丝毫不顾及周边居民的用水问题。”   “因为水资源的问题他们一直争论不休,直到发电厂同意为周边的居民提供补偿金,并且承诺尽快研发新的技术,这场争论才就此作罢。”   “在那个时候,尽管有了补偿金的支持,但只要这所煤炭发电厂始终存在,它对生态的损害就是不可逆转的。于是住在附近的居民都搬走了,直到后来国家关闭一些火力发电厂,这条河水在治理下重新清澈,习惯了这里生活的居民才重新回到了这里。”   “你能看见的太阳花田,听见的夏日蝉鸣,都是这里的人努力后的结果。”   “我讨厌的商业化,不只是那些被圈定的、毫无调香师可以自由发挥的主题,也讨厌那个毫不在意后代人的利益,只光顾自己生意的香水市场。”   裴歌顿了顿,淡淡道:“赚钱的确可以让人追求更高品质的生活,但赚钱并不是毫无底线的。这条底线就是那些被残杀的抹香鲸,商家将那些死去的灵魂包装进小巧的玻璃瓶,经过拍卖冠冕堂皇地获得极高的收益。”   “所以先生才会离开巴黎,回到云南?”   “或许是这样。”   裴歌拍了拍他的肩,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打出了几片小水花。   他回过头去看身后的少年:“走吧。没有错过日落,也就不会有遗憾。该回家了。”   男孩点头,沉默地跟在裴歌的身后。他们回到停车场的时候,发现已经错过了最后一班的客运汽车,裴歌摸了摸林舟的头发,小声地说“没事”。   最后裴歌叫到了一辆出租车,两个人靠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透过车窗眺望外面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地平线上。   在回酒店的半路上,林舟就靠在裴歌的肩旁,头歪在裴歌那一侧,沉沉睡着了。   裴歌轻轻抬起男孩的头,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对方睡得更香一些。   裴歌揉了揉额间,终于想起来险些被他遗忘的事情。上次和爱马仕的市场营销部通过话后,对方希望他能够为他们举荐一位调香师,而这位调香师隔了几天才终于被裴歌敲定了下来。   那位调香师是一位非常年轻、且有个性的Alpha后辈,他曾经购买过对方的作品,一度被其所创作的香水所惊艳。当时他们同为一个专业,但后来却因为对方离开了巴黎,而就此失去了联络。   现在时隔经年,裴歌也不太确定那位年轻的调香师,是否还在这个行业中,还是已经转行去了其他的工作场所。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那位调香师是他唯一想要举荐、且唯一适合这次爱马仕将要推出的太空主题香水的对象。   他戴上蓝牙耳机,从口袋里抽出小本子,开始构思这次将要拿去参加调香师大赛初赛的第一个香水作品。   其实已经有了些思路,却总觉得深处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在不断地扰乱他的心思。   裴歌低下头,用铅笔在纸上写写涂涂,他抬起头看向窗外,恰巧此时深蓝色的夜空中升起渺小的红点,‘啪!’的一声烟花怦然绽裂。   他手中的铅笔完全停顿了下来,在纸上落下了一个漆黑的圆点。   裴歌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不只是那怦然绽放的焰火,还有这大地之上望不见边际的黄金之花。   青年沉默着,仿佛刚刚一并向他涌来的不只是那些虚幻的、表面的景象,还有只有站在河畔旁才能嗅到的水生腥气、属于自然的绿意、以及林舟身上独有的香气。   那些所有的一切,与他眼中的转瞬消失的烟花,肩膀旁悠长平稳的呼吸声比起来,其他的都只是无关紧要。   裴歌低下头,在本子上画出了一朵面朝太阳,灿烂绽开的向日葵。这将会成为他这次参赛的自选主题。   向日葵、夏日蝉鸣、河水腥气、水生植物,因为工业而消失的生命,又因为人类的退让而得以重新复苏的土壤。只有这些才是生命。   只有生命,才是他最值得歌颂的主题。   裴歌深吸一口气,笔尖发出了沙沙的声音,他终于写下了这次的香水名称。   Sunflower and Summer Cicada Chirping,也就是“向日葵与夏日蝉鸣”。   以橙花,柠檬此类的柑橘调作为“向日葵与夏日蝉鸣”的前调,以此体现出向日葵的明亮、清新。   当前调的香气随着时间扩散与消失,中调的水生调则以海盐、海藻、莲花香精为主。   最后的尾调将是构成香水的主旋律,同时也是在香水使用者身上,停留时间最长的气味。   当前调和中调被尾调所替代,一瓶香水的主基调也就由此展现而出。   裴歌最终写下了苔藓、橡木苔、香根草、烟熏树脂、以及鸢尾根。   苔藓、橡木苔、香根草都是为了增强香水中的绿叶气息,而那突如其来的一道烟花则让他决定在后调中添加烟熏树脂,鸢尾根的甜气来自于他身旁的林舟。   林舟是个很乖的小孩,而这次的香水与他相关,左思右想之后,裴歌写下的最后一个香材就变成了鸢尾根。   大概是因为很久都没有这样顺利的创造出一款香水的构思,裴歌写完配方之后,表情中还带着怅然。   与当年的自己相比不算顺利,但若是与一年前的自己相比,却以及足够流畅。   初露头角的时候他比现在更加大胆,失败的次数多到数不过来,成功的作品也就经久不衰,扛得住时间的考验。   裴歌停顿了一下,终于像往日一样,给自己时隔半年后终于开篇的第一篇笔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   向日葵与夏日蝉鸣 (Sunflower and Summer Cicada Chirping)   前调:橙花油,柠檬   中调:西瓜酮,海盐,海藻,睡莲   后调:苔藓,橡木苔,香根草,烟熏树脂,鸢尾根   虽然他已经十八岁了,但在我的眼中,他仍然算是个孩子。   我在这里写笔记,他就靠在我的身旁睡觉,睡得很沉,即便写字的动作有点大也不会吵醒他。   而我又有多久没有接触水生调,没有尝试写香水配方了?   说是半年,但准确的说,大概在母亲离开后,我就很少像从前那样灵感充沛,想说的话、想写的事如此多,落到笔尖上却开始词穷。   如今细想,我对Alpha的偏见与厌恶,最开始源于我的父亲。我从未见过他,从未得到过所谓的“父爱”,也从未被他拥抱过。   也许母亲是在离开他之后,才发现了我的存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没有选择流产,但也庆幸于母亲的选择,她选择让我活了下来。   在我仍然读书的时候,母亲要求我5点前必须回家,交的每一个朋友她都要知根知底。   她不允许我参加聚会,不允许我独自外出玩耍——除非她在我的身边。   她炒得青菜口味寡淡,她最喜欢黄豆、蘑菇、豆腐以及一切有益于身体健康的食物。于是我很少接触肉类,因为她是素食主义者。   除了鸡蛋,真是讽刺。   林舟并不是我接触的唯一一个Alpha,却是在所有Alpha中与我关系最为密切的。   高中的时候,时常有Alpha围在我的身边,他们就像夏天的蚊子一样驱之不散。   蚊子,这就是我对Alpha的唯一印象,他们吵闹、更像个无头苍蝇,浑身上下只凭借荷尔蒙驱使大脑,那是最原始的冲动。   而林舟,与他们都不一样。   他比任何人都特别,坚韧如荒野上的杂草,如此弱小却又如此蓬勃。   没有什么能够击溃他,他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他只是需要肯定。很多很多的认可,很多很多的爱。   来自这个世界的爱,来自林舟的爱,来自……我的爱(或许吧,我终归不想做一个自恋的人。他也许需要我。)   因此在这次的初赛,我选择睡莲作为我的武器。向日葵是表面,睡莲是内心。   太阳花是初遇,水生植物是现在。   看到他的时候,我会想起那条浅河,水底的浮游生物,以及像水生植物一样温柔、如海风一样的林舟。   我终归是想留下些东西,创造些什么,拿来送给他。 第13章 世界上最自大的调香师先生   娜塔莎接触到香水的时候,还是在她11岁的那一年。   她诞生于圣日耳曼大道附近的医院,年幼的时候她时常沿着附近的小巷,穿越街道,来到塞纳河畔。   她过于内向,几乎没有朋友,小小的她脸上总会洋溢着笑容,周围的大人们不懂她为何而笑,便常常称呼她“傻姑娘娜塔莎”。   娜塔莎有时坐在草地上,有时站在香水铺的外面,透过橱窗去看那些小巧而精致的香水瓶。   她手里捧着一杯热巧克力,喝完巧克力就又会在街道上玩耍。   她喜欢坐在香水铺子外的座椅上,透过橱窗去看那些小小的香水瓶。   她知道的,那些透明的玻璃瓶里装着或透明或染色的液体,气味如花香的香水。   “娜塔莎。”   女孩转了转小脑袋,仿佛有人在轻轻地唤她的名字。   “娜塔莎。”   她茫然地挠了挠头,金色的呆毛翘了起来。女孩手里挎着小花篮,这次她不是来玩的,而是想把她种在院子里的花卖掉,去给她的小狗治病。   娜塔莎左右看看,终于在不远处的香水店外看到了一个正在向她招手的年轻人。   娜塔莎是个漂亮的女孩。她跑到年轻人的身旁,淡金色的鱼骨辫仿佛一条金色小鱼,在她奔跑的时候一动一动,阳光照耀之下皮肤显得更加白皙。   “你就是他们口中的‘傻姑娘娜塔莎’吧?”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称呼我,”娜塔莎显然有点沮丧,冰蓝色的眼睛径直望向年轻人:“我只是爱笑了点。难道笑也是错的么?   “当然不是,”年轻的亚洲人微微一笑,“你看上去似乎很喜欢香水?从刚刚一直看向这里,是对香水很感兴趣?”   娜塔莎抿了抿唇,红着脸窘迫道:“我……我很好奇。但是我没有钱,也没办法买下来,它们太贵了……”女孩犹豫了一下,“我可以闻一下么?我不是那种粗心的小孩,保证轻手轻脚的!”   “没关系,”年轻人笑了一下,“冒昧问一句,在这么多香水里,你最喜欢的是哪个?”   “幻境之夜!”   年轻人若有所思,又开口问她:   “为什么是幻境之夜呢?这款香水刚做出来的时候,很多人都不认可它。甚至连香水公司都觉得它是个全然的失败品,是世界上最难闻的香水。”   “那只是那些人不懂得幻境之夜有多美罢了!”娜塔莎瞪圆了冰蓝色的眼睛,似乎从未想过自己最喜欢的香水,竟然成了世界上最难闻的香水。   “幻境之夜和月光之吻虽然是同系列的作品,但我觉得幻境之夜更好闻。”   “而且,你不觉得香水真的很神奇么?”女孩比划了一下,看向黑发的年轻人:“小小的一个玻璃瓶,竟然能把这个世界的气味都装进去。我觉得这真的太酷了!”   只是聊到香水,娜塔莎的沮丧便肉眼可见地消失了,浑身上下仿佛一个燃烧的小火球。   她认真地看着年轻的亚洲人:“您能理解我的意思么?我是想说,那些人真的很厉害!世界这么广阔,无论是陆地、海洋、草地、任何的花、任何你能闻到的气味,那些人都可以装进那么小的玻璃瓶。”   “他们……他们真的,我也好想成为那样的人。”女孩说话的语气激动,声音却越来越小。   “可是,我好像没有那样的天赋。这种工作,肯定需要很强大的天赋吧?”   “你口中的他们,就是调香师。”年轻人微笑着纠正了女孩的法语,“但这份工作,其实是很枯燥的,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有趣。”   “我也可以成为那样厉害的人么?”女孩一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只要你想,只要你拥有很多很多的爱。”年轻人如是道。   *   娜塔莎闭上了眼。淡金色的鱼骨辫随着炽热的夏风飘动,她站在写字楼A楼的门口,轻轻地笑了。   今年的调香师大赛在中国举办,正因如此她才会来到异国,用半生不熟的英语找到了大赛的报名点。   不合时宜的,她站在A号写字楼,却莫名其妙地回想起年幼时遇到的那位年轻的亚洲人。   后来她入学调香学院,却在学院的校友墙上,亲眼看到了那位年轻的亚洲人画像。   震惊之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那位曾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亚洲人,竟然是一位国际上相当杰出的调香师。   那时候她长久地停留在时尚店的门外,透过玻璃窗去凝视的那整整一橱窗的香水,都是年轻人刚刚推出的新作品。   ——包括她曾迷恋其中的幻境之夜。   娜塔莎后知后觉,难怪那时候那位年轻人邀请她去了时尚店,只因为那一整面玻璃壁橱里摆放的香水,都是那位年轻人的作品。   “Pei……”娜塔莎轻轻念着记忆中的那位年轻人的名字。   如果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她想告诉他,她也成为了一个调香师,完成了年少时的梦想。她想亲口对那位调香师先生说一声谢谢。   她虽然不算有天赋,但在调香的这条路上,她很高兴能在年幼的时候遇见了那样惊艳的作品。   当年的幻想系列一整个系列,主打香水就是月光之吻。其他的则是晨曦花园、绮丽风暴、梦幻星辰、银河奏鸣曲。   而她所钟情的幻境之夜因为太过个性、不符合传统香水的概念,而被市场拒之门外。然而在一年以后,幻境之夜骤然爆火,幻境之夜却早已绝版。   只因当初幻境之夜因为不符合香水市场,而被香水公司早早停止生产。   据说那位调香师一怒之下便与香水公司解除合约,将幻境之夜的香水配方拿了回来。   金发女孩提了提肩上的白色帆布包,大步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不得不说,这里虽然看上去不起眼,但确实是调香师大赛的报名地点。   娜塔莎嗅了嗅空气,这里的空气揉杂着淡淡的花香,她的鼻尖精准地辨别出这是工业链产出的香水,而非养在玻璃瓶里的天然鲜花。   娜塔莎来的时候,工作人员正在录入信息,面前的调香师看上去二十五六,黑色长发扎成了利落的高马尾。   随着青年的低头写字,头发绳上的红色小玫瑰也摇摇晃晃起来。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娜塔莎总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她是欧洲人,亚洲人的面孔对于她而言实在难以分辨,她总感觉所有的亚洲人都长得一样。   即使是个年轻的帅哥,娜塔莎也有些分不出来。她眨了眨眼,使劲盯着对方看,她潜意识里的答案呼之欲出,却总是想不起来。   “您好,这位先生。”   女孩开口,一口清润的法语,目光始终盯着面前年轻的调香师。   “我叫娜塔莎,是一个调香师。”   恰巧裴歌录入完个人信息,听到了女孩的这一句法语,便也转过身来,无声地打量着面前的金发女孩。   “幸会,”裴歌礼貌性地笑了一下,用法语轻声道:“我是裴歌。”   裴歌?   娜塔莎一愣,下意识道:“您、您还记得我么?”   她抓紧了白色的背包带,有些紧张道:“我是娜塔莎,在法国的塞纳河畔旁边,那是我第一次遇见您。您还记得我么?”   裴歌皱起好看的眉,似乎在尽力回忆,他看了林舟一眼,便接着用中文道:   “对不起,我可能想不起来你是谁了。Je suis désolé(e), je ne me souviens peut-être pas de qui vous êtes.”   娜塔莎似乎有点失落,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没关系,您记不得也很正常。毕竟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无论如何,我都想告诉您,谢谢您,我现在也是一位调香师。”   “既然您不记得我了,那么我会用作品让您记得我的。”   “告辞了。”   娜塔莎整理好情绪,挎着白色单肩包,推门离开。林舟把文件从工作人员那里取了出来,把一张大赛参赛证交给了裴歌。   “她是你的朋友?”林舟看了看门口,眼神疑惑。   “在法国见过的一个小姑娘,”裴歌接过电子证件,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大概现在成了一个调香师,但似乎把我充当成了引路人之类的角色。在菜鸟调香师的时候,太过向往某个前辈调香师,这可是最糟糕的情况。”   “也就是说,你其实记得她?”林舟犹豫地问他:“既然记得,为什么又骗她说不记得?”   “说不记得,并不是在欺骗她,”裴歌叹了一声,“我记起来的确实不是她,而是我想起来在很久以前,我的确将一瓶在当时并不被看好的香水送给了某个小孩子。”   裴歌顿了顿,轻声道:“说不记得,也并没有错。只有这样,她的作品才不会被我的调香风格所影响。太年轻的人,总会被环境影响的。在香水行业中,我就是那个所谓的‘环境’。”   林舟拿着文件,啪的一声拍在裴歌的头发上:“我倒是没见过比你还要自大的调香师先生。”   裴歌挑眉,把文件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轻车熟路地搭在少年的肩上:“是么?”   “恭喜你,那你现在见到了。”   林舟仿佛无奈地叹气,他拉着裴歌走出房间,转头笑着问他:“那么,请问我面前这位世界上最自大的调香师先生,您是否愿意和我吃一顿午餐?”   “那可真是太糟了,”裴歌状作苦恼道,“我还没来及为你买一束鲜花。请你等一下,我先去买一束郁金香,我们再一起去吃饭。”   “当然可以啦,”林舟眸光微亮,年轻的少年伸出纤细的手指,握住了裴歌的指尖与他十指相扣,“我们的计划会稍稍推迟。”   “——在你买花的时候,我会在一旁,为你送给我的那束郁金香速写。” 第14章 真正独特的从来都不是调香   林舟坐在沙发软座上,夹了一块肥牛放进碗里。他们面对面而坐,裴歌伸出筷子,将生肉片慢慢地放入滚烫的牛油红汤锅中。   火锅热气氤氲,裴歌却只是往锅里煮菜,丝毫没有流汗的迹象。   “先生虽然要去丽江,但只凭借一张照片去寻找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还是有些困难的。”   林舟咽下嘴里的肉片,想了想又道:“先生知道父亲的住址么?”   裴歌撂下筷子,似乎思索着以前,“我虽然没见过父亲,但母亲说过,在我出生之前,男人曾在丽江经营一家客栈。后来他们离婚之后,那个男人就回到了丽江。”   “其他的情况,我知道也不多,只知道他们曾经一起努力生活,开过客栈也开过花铺。我想问母亲的时候,她已经病的太重了,睡着的时间要比清醒的时候多。”   “我不想刺激她的病情,也就不再开口询问她关于父亲的事情。”   林舟点了点头,“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找。”   “先生关于这次调香师大赛的预赛,有灵感了么?”林舟从锅里夹了一片青笋,放进了裴歌的碗里,“先生要帮忙的话,随时和我说。”   “没关系,这种调香师大赛,我已经参加过很多次了。大赛组委会每年都会举办三到五场,大赛的冠军调香师不仅可以得到荣耀奖杯,还可以获得大数额的资金支持,同时还能够和名牌香水公司签约,成为对方的御用调香师。”   裴歌当年就是通过爱马仕举办的调香师大赛,一跃成为了国际上都显赫有名的爱马仕专属调香师。   那个时候裴歌刚刚与第一任老东家解约,正是缺钱的时候,而爱马仕作为后来之人在香水市场选择投资了他。   无论是什么香水方案交给他,他都能反馈给爱马仕一个满意的作品。   “当年带我入行的老前辈,其实也是一位非常优秀而杰出的调香师。这个行业每年都会像雨后的春笋一样涌出来很多人,又不知不觉地消失很多人。”   裴歌笑了笑,咬着青笋慢慢吃着,“有的调香师即便转行消失,也无人察觉。直到多年后,也许会上网发帖‘当年创作了某款香水的调香师’,到底去哪了?”   林舟垂下眼,筷子上的红油沾进蘸水里,看着那一点红色被汁水淹没。   “于是,人们开始重新热恋上他的作品,怀念他作为调香师时存在的短暂时光。”   林舟笑了起来,烫锅滚烫,热气氤氲,林舟却觉得浑身冰凉,“这个世界向来如此,画家在世时无人问津,因为死了的画家才更值钱。”   裴歌打趣他:“如果某一天我的香水卖到了价值连城,说不定那个时候我也早就离开了人间。”   林舟心中陡然一惊,反驳的话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先生才不会有事!”   林舟急得脸色发红,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男孩接过裴歌递过来的冰水,猛地灌进口中。   裴歌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话,竟然能把小孩急得咳嗽了起来。   青年慌忙起身,从桌子的另一侧绕了过来。他伸手拍了拍林舟的后辈,帮小孩顺着气:“呛到辣油了么?快喝口水,缓一缓。我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林舟抹掉眼角溢出的生理泪水,把冰水咕咚咕咚咽进喉咙,一抬眼就对上了青年无辜的神情,好像在说:我真的只是随口聊天,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大。   “明明是先生的错,吃饭的时候非要谈生死离别,”林舟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终于顺足了气息,“先生应该道歉才对。”   “好啦,我道歉就是,”裴歌拍拍男孩的肩,眯着眼笑起来的模样像只优雅的狐狸:“顺带一提,刚刚你喝的是我的冰水哦。我们刚刚间接亲吻了哦。”   林舟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一路红到了耳根。裴歌笑得更开心了,逗小孩可比吃红油火锅开心,裴歌摸了摸男孩的通红的耳朵:“你先吃,我去点两杯饮料。”   林舟脸色红的要命,他本就耳根子软,心窝也软的一塌糊涂,此时见裴歌起身离席正求之不得,便像小鸡啄米一样疯狂点头。   裴歌转身离开橘色软沙发,奔向茶饮台。茶饮台里的女孩正在熟练地制作每一杯奶茶,茶饮台外面围了几个小孩。   茶饮台算是火锅店自开的酒水台,因为是和火锅一起捆绑销售,因此老板刻意在价格方面降低了价格,比外面市场上的奶茶要便宜许多。   裴歌揉了揉隐隐发疼的胃,向正在制作奶茶的女孩要了一杯加了糖的热牛奶。青年背靠着茶饮台,另一只手揉着胃,脸色也有些发白。   他不光是不能吃辣,而是一点辣都不能沾,只要吃辣就容易胃疼。   在法国读书的时候,时常因为太忙了就只能匆匆吃一碗泡面,或者干脆就一直撑着等到下课回家。   研究生的课程几乎是连轴转,一个项目就能从上课上到下午一两点,中间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裴歌嫌带饭太麻烦,又不想吃干瘪的三明治,便撑着直到回家。时间久了,他的胃也就一点一点不如以前,吃点辛辣都会觉得疼。   裴歌闭着眼,终于感觉疼痛过去了一些,他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感觉好多了些。   身旁似乎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裴歌睁开眼就看见林舟站在他的身旁,手里拿着服务生送过来的小米粥。   “你怎么来了?”裴歌愣了一下,下意识问他。   “先生一直没回来,我当然要过来看一眼。先生不解释一下么?”   林舟端着热乎乎的小米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先生是胃疼吗?牛奶虽然能解辣,但是不能缓解胃部的绞痛啊。”   林舟这回是彻底被裴歌整得没脾气了,他脾气算好的那种人,平时很少生气,现在都对裴歌有种说不出来的烦躁。   他拉着裴歌的手,坐回软沙发上,然后把小米粥放在了裴歌的面前。   “为什么先生一开始不说?”   林舟有点生气,但面上仍然风平浪静,只是语气比平时要冷淡许多。   “一开始找地方吃饭的时候,我只是提议说吃红油火锅,并没有说一定要吃。”   “先生有胃病,可是我不知道啊,”林舟有点委屈,他抿了抿唇,小声地说:“如果我知道先生不能吃辣的话,我就不会说要吃红油火锅了。”   裴歌手里握着汤勺,慢慢地搅动碗里的小米粥,他只是笑了一下:“可你想吃的是红油火锅,在来的路上你很期待他们家的辣锅,一直和我说这家店很好吃。”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随着热乎乎的米粥涌入食道,他终于舒展开了眉毛:“期待了那么久,为什么不去吃?我想不出理由。既然有所期待,就应该去满足。”   林舟摇了摇头,“先生还是没有明白,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期待。”   少年直视着身旁的人,一字一句道:   “我根本就不是因为吃火锅而期待,而是觉得可以和先生一起吃火锅而期待。哪怕把火锅换成任何代替的词语,只要和先生在一起,我就会期待。”   “重要的不是我吃什么,不是我想吃什么,而是能和先生待在一起,仅此而已。”   裴歌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先生,比起食物,我看重的是先生本人。吃什么、在哪里吃、几点几分,全都无关紧要。”   裴歌放下汤勺,把小米粥放在一旁,认真地看向林舟:“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青年伸出小拇指,朝男孩笑着说道:“来,不想相信我的话,我们拉钩。”   “勾指起誓,背约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林舟一愣,像这样孩子气的发誓游戏,他只在很年幼的时候和母亲玩过一次。   那时年幼的他尚且不懂死亡的意义,只是在电视上看了那些拯救人类的超人动画片,便幻想自己扮演超级拉风的人类英雄。   击败强大的邪恶敌人之后,在某个黄昏中走进废墟,拯救了受困的人们。   那时他沉迷于充当超级英雄,正义的伙伴所带来的快乐,便与母亲约定,如果危险来临,他就会化身超级英雄,打跑邪恶的坏人,来拯救母亲。   妈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十分温柔地笑着回应:“好呀。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一天,小舟一定要来拯救妈妈喔。”   年幼的林舟,一直都相信自己可以拯救妈妈,做正义的伙伴。   可是那一天真的降临的时候,他被那些漆黑的烟雾呛到喉咙,意识几乎消失的时候,是妈妈将他搂紧,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安抚着他的情绪。   于是林舟终于意识到,即便是超级英雄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因为他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妈妈。   “我不想拉钩,”许久之后,林舟哑着嗓子说,“拉钩之后,才是离别。”   “我和妈妈拉了勾,可是妈妈死了。这些约定的誓言是有毒的,我不想和先生作出任何约定。”   “只要没有约定,就不会分别,一定是这样。”   裴歌收回手,坐到林舟的輕吟身旁,“在害怕什么呢?”   “……”   林舟的情绪忽然就崩溃了,他把头埋在手臂里,眼泪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原来能够从指缝中流出来的不只是妈妈的爱,原来害怕的东西还有很多,原来他那些无处可放,无处倾诉的孤独还会有人耐心地去听。   原来这个世界上,会像母亲一样耐心去听他所讲的每一句话的人,不只是母亲。那些话他曾以为只能说给猫猫狗狗听,因为会显得他太软弱了。   可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孩子。   “我不想和她分别的,”林舟哽咽着,声音藏着喉咙里逐渐破碎,“看着同学被家长接走,而我永远都是自己一个人。”   时间溜走了太多年,就连林舟自己,都已经有些记不起来那些孤独而破碎的时光。   看着同学们一个接一个被自家爹娘接走,而他则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没有父母的管束,他可以去任何地方闲逛,可以去游戏中心打游戏,可以去逛超市,可以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父母留下的积蓄,足够他读完书。   而他们留下的那个家,也意味着林舟不需要去租房子。只是房子里少了两个人,除此之外毫无变化。   裴歌拍着男孩的后背,低了低头,亲了亲林舟的额头。   “可我们是不会分开的,”青年的声音温润,却在此时如海洋里突然袭来的暖流,温柔抚平了林舟惶恐到几乎破碎的情绪:“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想和我在一起,我们就一直在一起。这个期限的时间,由你掌握。”   “好不好?”   林舟擦了擦眼睛,理智逐渐回笼,先前因为崩溃而下意识的举动让他有点尴尬和羞耻,他把头埋在裴歌的肩上,闷闷地说:“其实,我今天有一点羡慕那个女孩子。”   裴歌一愣,一时之间没有意识到林舟口中所指的人究竟是谁,林舟似乎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欲望。   裴歌犹豫了一会,试探地问他:“你是指……娜塔莎?”   林舟没有说话,只是肩膀上的小脑袋点了一下。   “因为,我把幻境之夜送给了她?”   裴歌被这一波突如其来的迟到吃醋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个哄人的方法不太好用了,于是干脆打出一发直球:   “傻孩子,娜塔莎只是得到了一瓶香水。你得到的,是调香师本人啊。”   这句话很有效果,裴歌这话一出,还在装鸵鸟的林舟瞬间抬起了头,裴歌便顺势捏了捏男孩滚烫的耳垂。   “娜塔莎再喜欢那瓶香水,也没办法凭空创造出第二瓶幻境之夜,知道香水配方的人是我,如果你真的觉得不舒服,我找机会把配方再卖给某个香水公司就好了。”   “虽然当年不火,但现在幻境之夜是绝版了多年的香水。不论是哪家香水公司,如果他们重新拿到配方,这是他们市场营销部求之不得的事情。绝版香水再销售,价格只会比曾经更高。”   “你应该记得,我说过你就是我的独一无二,”裴歌目光清冽,却又温和地看着男孩:“这是我的失误。我应该早点把配方卖出去的。”   “不是的,”林舟有点不好意思,他咬着奶茶的吸管,用模糊的声音说:“只是羡慕她也可以调香,”男孩看看裴歌,“我也想学调香。我想和你之间的共同语言多一些。电视上说,共同语言太少的话,情侣之间很容易分手。”   林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太冒失了。他们之间还没有确认关系,裴歌也没有说过他是他的男朋友。   林舟抬头,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身旁的人,然而裴歌却只是皱着眉,虽然什么都没说,表情却看上去非常的严肃。   “你也许需要的是一家沙龙调香室。”   林舟脑袋一空,他忐忑了几分钟,裴歌却仿佛毫无察觉一般,自然而然说:“我记得这附近有一家沙龙调香室,可以自主调香,有精油调香也有比较专业的香精调香。”   “DIY调香前几年在网络上还挺火的,不过现在新鲜劲儿过去了,还愿意去自主调香室的人,一般都是真的很喜欢香水。”   裴歌拿过桌上的奶茶,小口小口吸了几口,简单解释了一下:“店员一般会让你选择香调,前调、中调、后调,然后再由你来亲自选择各种香精。商店里买到的香水,都是工业化香水,相同的香调、优秀的香水品控、以及一个稳定的香水保质期。”   “沙龙香水因为是自行DIY,很难进行统一的品控,因而产品之间的差异、保质期都不是稳定的。”裴歌朝他眨了眨眼,“但是可以做一瓶只属于自己的香水。”   “我不太会搭配,”林舟双眼亮晶晶的,明显是心动了,但还是有点说不出口的纠结。   他看着裴歌,特别认真地提问:“如果我在你的指导下,做出了一瓶特别特别难闻的香水怎么办?”   裴歌忍着笑意,伸手在林舟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不会的,我当年可是调出过中药味的香水,”他看着林舟,毫不遮掩眼底藏着的笑,“当年那瓶中药香水,无人问津至今,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失败品。”   “失败就失败了,不要畏惧,这一点都不丢人。失败上千次,总能有一次成功的。”裴歌笑着道。 第15章 徘徊不前的、是思念吗?   凌晨一点,林舟打了个哈欠,眼皮子直打架。酒店房间的冷气开的很足,这让林舟多少能够保持一点清醒的神志。   他抬了抬眼皮,偷偷地瞥了一眼旁边床上已经睡着的青年,做贼心虚般松了一口气。男孩摘下磁吸在iPad上充电的电子笔,轻车熟路地打开某个黑色的绘画软件,习惯性地咬了一下白色电子笔。   QQ软件冒出了一个小红点,林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看了一眼。   通讯录里白色小猫头像从灰色变成了彩色,后面的红色小点不断增加。原本冷寂的高中群此刻似乎热闹非凡,消息条不断地刷新,很快就变成了99(+)的红色小圆点。   林舟对此毫无反应,而是点开了另一个动漫头像的聊天框,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小心翼翼说:“那个……我通过软件的绘画审核了,请问我接下来是可以直接接稿了么?”   林舟紧张地搓手指,这是他以前一起双排的游戏搭子,但基本上除了和对方约双排上分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的日常向交流。   直到前些天,他和对方结束双排后,意外地得知对方也在昆明,这才终于第一次与他的游戏好友聊了点游戏以外的话题。   【小鹿不野】:!恭喜!   【小鹿不野】:这软件是我姐推荐的,据说因为需要一个系列作品,所以审核通过率很迷,忽高忽低的。   【空山刻舟】:谢谢啦。如果不是你的推荐,我可能还不知道有这种软件。   【小鹿不野】:不客气。接了稿请吃饭就行。   林舟打字的指尖微微一顿,像是拿不定主意,他把平板放在自己的腿上,神情突然变得尤为认真。   【空山刻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对面的聊天状态很快就从‘在线’变成了‘正在输入中’,林舟捏了捏平板冰冷的边缘,缓缓地吐出一口沉沉的气息。   【小鹿不野】:什么问题?我语数外都不行,你要是问我题那肯定完蛋,咱俩得一起大眼瞪小眼。   【空山刻舟】:也不是什么很难的问题。   林舟抿唇,指尖点在屏幕上,很快敲出来一句话。   【空山刻舟】:你喜欢过人么?   小鹿不野那边彻底沉默了,隔了半天,那头才颤巍巍发出疑问:你这是……少年怀春了么?我打的是电竞啊?电子竞技你懂吧?电子竞技没有爱情,爱情和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空山刻舟】:连暗恋都没有过么?   小鹿不野沉默了。   此刻他非常想关闭qq聊天框,打开游戏,再次投入到游戏的快乐中,而不是被人以一种疑惑的口吻问他,你怎么连暗恋都没有过?   小鹿不野翻翻白眼,十分看不上他那位游戏搭子。但现在他没办法,对方一手铁链巨人勾人角度及其刁钻,他又是特别吃辅助的ADC,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聊。   【小鹿不野】:幼儿园的时候被隔壁班的Alpha送过狗尾巴花算么?我真没喜欢过女孩,我是Omega啊大哥!   空山刻舟那边似乎沉默了一会,小鹿不野等了一分多钟,才终于眼看着对方的状态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空山刻舟】:我还以为你是个Beta,或者Alpha,打游戏跟条疯狗似的。   【小鹿不野】:?   【小鹿不野】:干嘛突然语言攻击我?我可是堂堂正正打进过世界赛的Omega,当年战队因为我是个Omega都不愿意带我,直到我把抑制剂啪的一声摔在桌上,吼了一嗓子什么“出了问题我自己负责”,战队才愿意把我的名字塞进世界赛的大名单里。   【小鹿不野】:我呸,真就是个狗战队,幸好老子跑得快。一到转会期,老子直接换了个队伍,搞性别歧视都什么垃圾队伍,活该连前四强都进不去,次次八强十六强。   【空山刻舟】:……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冒犯到你,向你说声对不起。   林舟切到互联网,打算在网上搜搜他游戏搭子到底是谁。当时双排偶然排到了对方,但其实没怎么注意过对方的ID,直到对方自曝说了自己打电竞的,林舟才意识到自己大概率是碰见了电竞的职业选手。   林舟尝试把对方的游戏ID输入进浏览器,却一无所获,全网都查无此人。   【小鹿不野】:那倒没有,只是感觉全世界都在谈恋爱,就我还是条可怜兮兮的单身狗。   对方的‘正在输入中’不停闪烁,大概还没有说完,林舟把聊天框切到了高中群里,又反复地切回小鹿不野的聊天小窗。   他现在有点无聊,除了干点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也就只剩下继续画画了。   【小鹿不野】:你到底想问我什么来着?赶紧的,问完我开下一把。   【空山刻舟】:只是想问你,如果喜欢的人送了你一枚胸针,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送什么当作回礼?   【小鹿不野】:就这点小事儿你问了我一个晚上??送啥礼物只要心意到了不就好了?   小鹿不野敲键盘的手顿了一下,又嗒嗒敲了一句不长不短的话。于是林舟就看见对方留下了一句话后,骤然下线。   【小鹿不野】:不过……如果你喜欢的那个人也喜欢你,那你送什么对方都会很高兴,因为那是你送给他的。你从马路牙子上随手扯一朵狗尾巴花,喜欢你的人就会把它当成宝贝一样捧在手里,不喜欢你的人连瞥你一眼都懒得瞧。   【小鹿不野】:虽然现实中情况各有不同,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嘛。   林舟揉了揉太阳穴,觉得现在有点头疼了。他今晚找小鹿不野聊天,其实就只是因为裴歌的生日快到了,他想给裴歌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   虽然青年并没有告诉过他所谓的生日日期,但之前翻看对方写的调香笔记的时候还是草草掠过了一眼,知道对方的生日就在眼前。   他们刚来昆明的时候还很兴奋地逛了几个景区,那股新鲜感过去之后旅行的疲惫就爬了满身,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闭口,不再提及要跑出去顶着太阳逛景区。   青年似乎想在他开始调配沙龙香水前,为他简单地引入了一些调香的知识,因此他们这几天的行程就变成要么去那些庄园品鉴咖啡和茶叶,要么就去鲜花市场指着那些鲜花给他介绍调香的香气特点。   但无论是哪里,只要一回酒店裴歌就会变成一只懒洋洋的大猫,卷着被子吹冷气,一睡就是一下午。   林舟伸了个懒腰,忍不住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擦掉了眼睛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   他等到绘画软件的审核一过,就开了几个橱窗。一个头像橱窗,一个立绘橱窗,还有一个双人橱窗。他第一次接稿,没敢要太高的价格,只按照市场价砍了一半。   出乎林舟的意料,他刚去茶水间泡了一杯果茶,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双人橱窗已经被拍下了。   林舟挠了挠头,虽然看着市场价来说自己的橱窗的确很白菜价,但他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他抱着平板坐到床上,小心翼翼发过去一个表情包。   【空山刻舟】:老板好。   【吃完了想刷牙】:太太好(探头)   【空山刻舟】:老板发一下需求吧。看看能不能画,画不了再取消单子。   单主那边直接发来两个设定卡,看语气应该是个女孩,又像倒豆子一眼噼里啪啦把需求讲完了。林舟沉默地看着她提出来的需求,皱了皱眉,不是他不想画,只是这个人设图有点奇怪。   他玩过B站也看过番剧,知道有这么一群人热衷于嗑CP,毕竟在那个粉色小软件里就连伏地魔和林黛玉都能凑一对。   【吃完了想刷牙】:太太看完了么?可以画嘛?预算不够的话还可以加的!   【空山刻舟】:这是CP图?可是你给我的姿势参考图……有点奇怪。   【吃完了想刷牙】:太太,这个姿势其实还可以改,只是目前想约这一版。角色1抬起角色2的下巴,然后把他压在床上亲亲,然后各种酱酱酿酿……   林舟倒吸一口气,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啊!压在床上亲并不算什么难画的姿势,重点是他这位富婆单主想要提高预算约两张画,一张只是单纯的角色之间的亲亲,而另一张的内容却直接切入主题,车速堪比火箭发射。   林舟拍了拍脸颊,感觉自己的脸烧得发烫。现在他确实感觉到这钱是真的不好赚,既挑战技术又挑战节操。   【空山刻舟】:画不了。   【吃完了想刷牙】:!!不要啊太太,我真的很需要这张图!!太太再考虑一下吧求求了。   【空山刻舟】:这个真不行,画不来。   【吃完了想刷牙】:这样太太,你看一下,我把预算提到2k可以么?因为是车稿导致到现在已经被很多人拒绝了,但是我真的很差这一口饭啊!我CP太冷了再吃不到饭我就要尸横荒野了!   林舟小小嘶了一声,一张画1k这已经是他接到的最高的价格了,虽然对于绘画圈的大佬来说这个价格不算很高,但有这两千块钱他就可以给裴歌买礼物了。   这笔钱是他自己赚的,无论买什么都不算过分。   【空山刻舟】:……再讲一下需求吧。   人为财亡,鸟为食死,他的富婆单主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不过小富婆倒是很高兴,当场框框发了一个小作文来表达她的激动,然后定下草稿再来细改动作。   林舟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重新打开绘画软件,熟练地起稿勾出人体的轮廓。   小富婆要求的最终截稿是48小时,时间上并不算富裕,好在他的基本功相当扎实,因此起稿也非常快,一个小时不到林舟就起好了第一张图的草稿。   由于流程就是草稿到成图,因此一旦草稿确定,整个过程就会进行到最终阶段。   林舟照着小富婆发过来的人设图和姿势参考图,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始起稿第二张图。   等林舟画好这两张图的线稿,时间也早就到了凌晨三点。他打开绘画软件,小心敲了敲单主的小窗。   【空山刻舟】:单主看看草稿?   紧接着小富婆的头像就亮了起来,下面的绿色小圆点则显示对方已上线。   【吃完了想刷牙】:线条好干净www太太您是我的神!!!草稿没问题的!期待成图ww   林舟浅浅的松了一口气,他关了约稿软件,继续刚刚的草稿接着画。他把iPad放在桌子上,准备拿着把喝完果茶的玻璃杯出去,再去接点热水泡咖啡。   他刚撕开咖啡包装,就听见裴歌那头的床上传来咚的一声,他们房间里铺着地毯,因此这道声音也有点闷闷的。   林舟回头,就看见裴歌的床上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粉色卡比玩偶。   “先生?”   林舟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放下咖啡走了过去。   裴歌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还有点茫然,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裴歌睡姿不怎么老实这一点,林舟在前几天就已经深有感触,但那几天只是把床上的皮卡丘或者卡比丢下床。现在的情况倒是完全相反,卡比还好好的躺在床上,掉下床的是裴歌自己。   “先生睡得好好的,怎么摔下来了?”   “睡得太沉了……”裴歌大概还是没睡醒,他失眠太严重了,吃了安眠药之后睡得死沉,人虽然在地上,意识却还没完全回笼。   青年揉了揉眼,抬头看见林舟在面前,就抬手一楼,勾着林舟的脖子把男孩圈进了怀里。   “怎么还不睡……”青年刚睡醒,声音有点哑,发音也有些模糊不清,“我刚刚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林舟靠在青年的怀里,小声地问他:“是什么样的梦呢?”   “我梦到了我的父亲,”裴歌似乎在回忆那个模糊却又异常清晰的梦,“梦中的我站在他的面前——不,那是一个鲜花铺,又像是一家客栈。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就是觉得那就是我的父亲。”   裴歌垂下眼帘,细密而漆黑的睫毛微微一颤,他们的身边只有一盏昏暗暖黄的床灯,窗外高楼耸立,灯海灿烂而奢华。   林舟的后颈一凉,紧接着就传来一阵细微的痛,裴歌伸手搂着他的腰,牙尖轻轻咬着他的腺体。这股力度很轻,腺体也并不疼,仿佛只是在确认他的存在。   没有任何欲望而言,仅仅是在确定眼前的人仍在他的身边,不曾离开也不曾消失。   “我看见他的身边妻儿环绕,看见他们合家欢乐,幸福而美好。他与另一个女人开了一家新的鲜花铺,又或许是客栈,我不知道,梦里一切都是朦胧的,唯独他们的幸福是真的。”   “于是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相隔街景,远远地望着我的父亲。”   “然后我走了过去,装作要买鲜花的模样,把无人之地的香水放在了桌角上,然后悄悄转身离开。”   裴歌低低地一笑,摸了摸林舟柔软的黑发。他像是迷茫,又在自言自语道:“我真的有必要再去找他么?都说梦境是平行世界的投影,也许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早就忘记了母亲,也不知道他曾和一个女人生下过一个孩子。”   裴歌看着远处的灯火,眼底的迷惘渐渐清晰,墨色的瞳孔舟揉杂着自嘲的情绪:“你看,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对不对?”   “那么,先生是想要逃避么?”林舟拂开青年的手,起身走向落地窗,背对裴歌而立:“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向前就可以知道答案。可如果后退,先生可能就永远都无法捅开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了。”   “就像先生不会强迫我变得勇敢一点,我也不会说‘先生必须要去见他’这样无理的话。”   林舟顿了顿,“可有些时候,如果不向前再走一步,就永远都无法得知真正的答案了。”   裴歌起身,走到落地窗旁,无声地眺望远处如星子般闪烁的灯海。   他有过太多无法入眠的深夜,也就有过太多的夜晚都是坐在地板上,眺望远处的群楼。依靠安眠药入睡并不是可靠的手段,有的时候即便是安眠药都无法让他真正睡熟。   “好吧……好吧,”裴歌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在竭力说服自己:“我明白的,从一开始就明白。”   他转身笑笑,目光却在转过身来的瞬间,凝固在某个方向。   林舟心中有点纳闷,他顺着裴歌的目光望了过去,目光渐渐落在他那个正在充着电、发着微光的平板屏幕上,屏幕上的角色亲吻的热火朝天,忘乎所以,车速已经飙到了极限。   裴歌迟疑了片刻,走了过去把iPad的屏幕不做声色地关了。   “年纪轻轻、气血旺盛,”裴歌的声音中藏着笑意,似乎是终于将今晚的阴霾一扫而光,“憋了太久也不是好事,你说是不是?”   头顶的冷气开得很足,林舟却觉得自己额间一直在出汗,他在裴歌的面前正襟危坐,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乖得像个小学生。   比出师不利还要艰难的,大概就是自己画小漫画的时候,刚好被裴歌逮住了。   青年一声不吭地站在他旁边,纤长而白皙的手指翻动图库,一页一页看了过去。   “我就画了这一副,真的,等这一单结束我能赚好多钱的。”林舟举起手发誓,小声替自己申辩,“……这样我就可以靠自己给你买生日礼物了。”   “生日礼物?”裴歌一愣,怔住了。   在刚刚的一瞬间,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性,比如小孩有点缺钱,又或者在网络上遇到了坏人,还被教了奇奇怪怪的东西。   独独没有考虑到是因为自己。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裴歌低下头,一时间看不清悲喜,“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的生日。”   “我想给你过生日,”林舟固执道,“怎么知道的你的生日,这很重要么?我就是知道,我不仅知道,我还要给你过一个盛大的生日。”   裴歌垂下眼睛,目光清清亮亮,却什么都没说。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又或者能说什么。   这感觉太奇怪了,从母亲离去后再没有人会惦记他的生日,就连他自己都不经常想起还有生日这么一天。   生日和普通的日子没什么区别,以往的这一天他也许会在公司开会,也许会和他的客户们见面,也许会在实验室完成香水文案的修改,熬夜到天明。   但唯独不会变成一个欢乐的日子,围绕在一张摆满饭菜的桌子前,有象征年龄的蜡烛烛光,有甜甜的奶油蛋糕,以及听一首毫无意义的生日祝福歌。   直到面前的小孩挑了一下眉,眼神热烈,说要给他过生日就一定要给他过生日。   裴歌看懂了他眼里的情绪,只是惊讶于他的执着。好像在这一瞬间,站在他面前的这道年轻身影就和多年前的那个年幼的身影重合。   他们都是那么的顽固,都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死心眼一样的执着。   “我也没说你不能给我过生日啊……”裴歌小声嘀嘀咕咕,总感觉自己忘了点什么东西,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不过他一向嫌麻烦,想不起来的事儿他也不会多纠结:“你不睡觉么?”   “现在就睡,”林舟可算是把裴歌糊弄过去了,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的高中在昆明有个同学聚会,班长邀请了我。”   少年啪的一声关了台灯,“我可能会回来晚一些。”   “你的同学们不是都很差劲么?”裴歌困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只凭着最后一丝清明跟林舟聊天:“那么差劲的同学,估计学校老师也是一个德行。”   “但是班长对我很好,”林舟摸了摸鼻子,“我不想拂了她的面子。”   林舟从床上抱起玩偶,摸黑悄悄掀开了裴歌的被窝,灵活的像一条小鱼般钻进了裴歌的被窝。   先生已经睡得沉了,他吃的安眠药药效大概在5-6个小时,如果不是中途出现像摔下来这样的意外,裴歌原本是不会醒的。   林舟悄悄摸了摸裴歌漆黑的长发,往青年的怀里靠了靠。   裴歌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不是没有家的小孩,而是有了容身之处、可以有地方回家的幸福小孩。 第16章 藏不住的才是喜欢   林舟抵达约定的地点时,时间的指针刚刚指向中午十二点。班长组织的这场同学聚会,选择了一家口碑还算不错的高级日料,林舟刚走进包厢,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道女声。   那声音细弱,犹如蚊子响,林舟对那个声音非常熟悉。   “林舟,你来啦?”班长白萤身穿一条雪白的蛋糕裙和厚底松糕鞋,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快找个地方坐下来,我已经点好菜了,一会儿等人齐了就可以开始了。”   白萤起身,走到门口去招呼其他进出的同学,这场聚会由她组织,自然是从头忙到尾。整个房间铺满了榻榻米,林舟就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摸出手机和裴歌发消息。   林舟很久没有光顾过他们的高中聊天群,偶然看着这个群带着小红点被顶上来,又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裴歌这会儿刚起床,正在找他要聚会的地址,林舟低着头一边打字,一边把这家日料店的定位发了过去。   “林舟?”   林舟闻言,抬了抬头。他看着不远处刚刚走进包厢的Alpha,不露声色地皱了皱眉。陆文泽站在他的面前,似乎也没有想到林舟会出现在这次的同学聚会上。   林舟表情微冷,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就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聊手机。   他对于那些在高中就霸凌他的那些人,没什么叙旧的欲望。   “高中的时候,大家都不懂事,给你道个歉。”陆文泽轻声说。   他把手中的鲜花放在桌上,表情相当诚恳,仿佛是带着诚意而来。林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发消息。   “喂。你聋了么?”   陆文泽皱眉。林舟依然一言不发,连看他都懒得抬头,陆文泽被他气得牙疼,这小兔崽子完全是把他当成了空气。   “喂!”   陆文泽捏紧了玻璃杯,“你有没有在听?”   林舟终于抬了下头,深色的瞳孔毫无任何情绪。他也诧异此刻内心平静至极,如今再与那些过往重复,他竟然没有任何想法。他不觉得烦躁,只觉得真是无聊。   早知道就不来了。参加一场浪费时间的聚会,还不如在酒店里画画。   林舟的目光落在陆文泽的脸上,伸手拿起桌上的餐酒。‘哗啦’一声,透明的酒液顺着Alpha的脸颊滴落在榻榻米上。   陆文泽懵了。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当年连看他一眼都不敢、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兔崽子,竟然也敢给他脸色看。   陆文泽家境不错,家里也有一个公司,算是个名正言顺的大少爷。   当年在他们高中也是被一群小弟簇拥在身边,他走到哪里都是闪闪发光,凡人只有仰望羡慕的份儿,旁人巴结他都还来不及,哪还敢给他往脸上泼一杯餐酒?   “你可以道歉,但我不会接受,”林舟放下酒杯,淡淡说:“我不是来和你叙旧当年那些破事的,如果真的想和我叙旧,就来洗手间吧。”   林舟用手机给裴歌发了一条消息,起身离开榻榻米包厢。陆文泽不知所以,便也跟在他的身后。   林舟带着陆文泽走进洗手间,等陆文泽进了洗手间,林舟便直接锁上了门。   “你什么意思?”   陆文泽表情微变,下意识就要去开门,却被林舟抬手就是一拳砸在小腹上。   陆文泽痛得表情一空,那一拳的力量没有丝毫收敛,几乎是实打实打在他的肚子上。   陆文泽出门之前,哪能料想到今天能发生这种事情?他被林舟揍的直不起腰,鬼知道这小子毕业之前对他那是百依百顺,他指向东林舟就绝不敢往西处走。   谁知才刚毕业没多久,这小子的胆子就肥的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你凭什么打我?”陆文泽痛得直哼哼,眼神阴毒到恨不得想叫一伙兄弟给他镇场子,把这小子往死里揍,“你这种残缺的Alpha,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比?”   陆文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虽然身体的疼痛让他恨不得哭爹喊娘,但看着林舟平静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阴沉,他也觉得这顿打值了:   “你还敢打我?等我给我兄弟们打个电话,我兄弟就会带着一群人来给我找场子!”   林舟一言不发,眼神寒如冰刀,他一脚踩在陆文泽的胸口上,随手摸出口袋里的美工刀。   锋利的刀片轻易刺穿了陆文泽的手掌,瞬间染红了林舟手里的美工刀。   “人体结构我比你清楚,如果你还来惹我,就先想好遗言。”   林舟抽出美工刀洗了洗手,拧开洗手间的门,准备离开前他的声音依然冷静而平缓,似乎丝毫没有把那些伤势看在眼里:“你不用担心,我避开了你的要害器官。”   林舟关上门,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他现在已经不想再待在这里了,那些人无时不刻都会让他想起曾经的过往,与其和他们待在一起,他还不如回家去找裴歌先生。   时间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待在一起,他就会觉得那是在浪费时间,度过了一个毫无意义的下午。   可如果是和裴歌先生待在一起,哪怕只是一起在酒店里睡觉,他都会觉得时间过的真快。   林舟从包里拿出一束风铃草,这种淡紫色小花的花语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那就是‘感谢’。他回到包厢,悄无声息地把风铃草留在了班长的座位上,趁着白萤的注意力不在这里时再悄悄离去。   高中的时候如果不是白萤一直坚持以班长的名义护着他,陆文泽的那些小弟们只会更加明目张胆地霸凌他。   “你要走了么?”   白萤脚步很轻,女孩站在他的身后,声音很轻很轻。林舟放花的动作一顿,他能嗅到女孩身上淡淡的信息素的甜气,带着温柔的温度。   从他认识白萤开始,她一直都是一副温柔的模样,身上总会有清甜的香气。   “是风铃草么?”白萤笑了笑,走到座位旁把淡紫色的小花束抱在怀中,“可惜到最后你送给我的,还是一束风铃草。”   女孩弯了弯眼睛,“不过还是谢谢你。我刚开始组织聚会的时候没想邀请陆文泽的,不知道他从哪得知了这场同学聚会的消息,还跑了过来。”   “没关系。”林舟摇了摇头,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今天很漂亮。”   白萤愣了一下,旋即垂下眼睛,撩了一下头发:“谢谢你。”   “不再玩一会么?”有人插了一句,声音轻柔却又淡淡的。   林舟闻声一怔,转头看向包厢的门口,只见有人推门进来了,来的人仿佛一阵清凉的风,却又犹如日本春天时落下的樱花。   裴歌端着一杯日本清酒,背脊笔直地站在山水屏风旁,轻轻摇晃着杯子。他穿着银灰色的西装,披散在肩膀的黑色长发散发着一股好闻的玫瑰香气。林舟相隔很远,看着青年微笑着向他走了过来。   “同学之间难得一聚,这次错过了,下次或许就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林舟却还是摇头,大概是真的不想在这里待着了。裴歌也不勉强他,只是抬手摸了摸林舟的头,青年温润的目光望向旁边的白萤,转而微微一笑:“你就是林舟口中的‘班长’对吧?”   他俯下身,从西装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名片,放进了女孩柔软的掌心。裴歌笑容温和地开口:“过去三年,我家小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这顿饭就由我来做东吧。”   青年唤来包厢外的身穿羽织的服务生女孩,语气温和而有礼:“您好,今天来的人有点多,菜单上有的请再帮我们上一份,然后请你再把账单取来。”   裴歌从白色钱夹中翻出一张银行卡,等羽织女孩取来POS机,青年利落地结完账单,转身看向林舟:“我们走吧?”   白萤从刚才一直都没来及插上话,这会儿连忙道:“我送送你们,就送到门口。”   三个人顺着电梯下来,裴歌的车就停在日料店的门口,林舟刚走出门就听到白萤轻轻的‘啊’了一声。   比裴歌原本那辆银灰色保时捷更炸眼的橘黄色的Flying Spur Speed宾利就静静停在路边,裴歌替男孩拉开了车门,顺手从车里拿了一瓶香水。   “谢谢你照顾过小舟,”裴歌微微一笑,把香水放在白萤的手心里,“我叫裴歌。今后如果需要帮助,尽管通过名片联络我就好。”   裴歌微微躬身,披着自己的银灰色西装外套转身钻进了驾驶座,引擎咆哮的瞬间橘黄色宾利扬长而去。   “这车从哪儿搞来的?”林舟好奇道。   “找朋友借的,特意找他选了一辆比较骚包炸眼的颜色,”裴歌笑笑,“虽然跟下来的只有你那个班长,但只要今天来聚餐的同学,他们很快都会知道你有一个开宾利的骚包哥哥,以后就不会轻易再去议论你了。”   林舟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着外面的街景,“他们很快都会知道,我有一个罩着我的哥哥。”   “——设定是开橘黄色宾利的骚包哥哥。”裴歌单手握着方向盘,默默补充了一句。他抬眼看看林舟,轻声说:“你那个班长,铁暗恋你吧?没有回应的暗恋还能暗恋三年,也算是了不起了。”   林舟察觉到对方话里的酸意,忍不住笑了笑:“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没有回应过,”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又带着某种惆怅:“先生难道还不了解我么?我的初恋就是先生啊。”   “能成为你的初恋可是我的荣幸,”裴歌朝他眨了眨眼,“我的初恋也是你哦。”   林舟揉了揉隐隐发烫的脸颊,咳嗽了一声,不太自然地岔开话题:“我们要去哪里啊?”   “我朋友开的一家沙龙调香室,知道的人不多,本来就不是走商业路线。”裴歌向右打方向盘,一个急刹把车稳稳停在了花园的门口。   “顺便把这车还给他,当然这就是其次了。”   裴歌解开安全带,起身下车,绕到另一侧为林舟拉开车门,“虽然商场里也有很多小众的调香室,但他们所提供的大多都是精油调香。而我想让你尝试的,就是真正的调香师所接触到的日常工作。”   “走吧,今天的林舟不是小画家,而是最特别的小调香师。”裴歌躬身,向林舟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了林舟的手心。   林舟的目光无声,像个孩子一样甜甜地笑了起来,然后把手放在了裴歌温热的手心里。林舟望着面前的人,不知为何脑海中想起来的却是曾经在盛夏时节,他曾相遇过的一只棕色轻松熊。   那只轻松熊也曾像裴歌先生一样向他伸出一只手,白皙的指尖间是一朵灿烂绽放的金色太阳花。   那是父母离去之后,在他幼年时为数不多的快乐,也是在经年以后,他不曾遗忘的短暂的童年伙伴。   “先生知道么?”林舟望着青年,突然轻声说:“我小的时候,曾经在游乐园遇到过一只毛绒绒的轻松熊。那只轻松熊送了我一朵太阳花,他说希望我能够快乐。”   “虽然那朵太阳花已经枯萎了,但多亏了那位轻松熊先生留下的那个愿望,从和裴歌先生相遇开始,我一直都很快乐。也许以后不会再有像今天这样的光景,但我也已经足够幸运了。”   裴歌一怔。青年的目光落在林舟的身上,眼神中的困惑渐渐清明,最终裴歌还是笑了。他望着眼前的少年,温热的指尖捏了捏对方的手心,然后抬眼看向头顶苍蓝色的天空。   他不准备告诉林舟,关于轻松熊先生的真正的秘密。他只会把这个秘密藏起来,装进时光胶囊里,再埋进树木下的泥土深处。   也许他的少年在某一天路过某处,再次看向他的时候,那双介于墨色与褐色之间的眸子就会恍然大悟。   那样才算有趣。   裴歌幻想着那样的光景,在心底轻笑一声,掌心中握着男孩柔软的指尖,带着他踏入了玫瑰花园。 第17章 像野草一样、像孤岛一样   “跑山路还跑了两个小时,”郁清双手抱臂,挑了挑眉,“你开的是跑车还是跑跑卡丁车?”   “我也是第一次跑山路,不太熟悉路况,”裴歌拍拍好友的肩膀,把车钥匙还给了对方,“好久不见,郁清。”   林舟手心隐约出了点汗,他抿了抿唇,声如蚊蝇:“……您好,我是林舟。”   郁清面色清冷,目光无声地移了过来,朝林舟点了点头。年轻的花园主人把车钥匙随手塞进大衣口袋,寡淡道:“幸会,我叫郁清。”   郁清神情微冷,他在林舟的面前停了下来,手伸进口袋探了探,随即摸出一把金属钥匙丢给他。   他们的距离很近,林舟很轻易就在郁清的身旁嗅到了淡淡的玉兰香气。清淡微凉的气息仿佛林野间微凉的山风,郁清竟然也是一个年轻的Omega。   “你可以先在花园里逛一逛,这座花园很大。”郁清淡淡说,“调香室购进了一批新的香基,我需要一点时间把它们分类整理。”   郁清顿了一下,“裴歌,你过来帮我一下。林舟,你可以在这段时间考虑一下想做什么样的香水。”   郁清的眼神在少年的身上一掠而过,清凉如水:“调香的技术固然重要,其实不然,真正重要的永远都是思想。”   “——你的思想决定你真正想要做的香水。”   林舟认真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露出笑容:“谢谢您。对于香水,我了解的并不多,我只擅长画画。不过我想做一瓶香水送给裴歌先生,也许不够独特,但只要足够好闻就足以了。”   裴歌的动作一顿,他正在把买来的防晒霜涂在林舟的脸上和小臂上,不露声色地扬起嘴角,心里得意地冒泡泡。   待两人离开,林舟就独自穿过枝叶繁盛的玫瑰园,最终停在了一个沿用地中海风格打造的雪白建筑之前。   他们所在的这片土地远离了繁杂喧嚣的市区,而是建在了绿意浓郁的山野之中,想要进来就得跨过曲折的盘山公路,沿着路边的三叶梅一路向上。   林舟小心地推开半圆形的拱门,洁白的运动鞋踏在光滑的灰色大理石地板上。   这里与外面的花园截然不同,安装在建筑房内的中央制冷设施不间断地运转工作,因此空气虽然有点潮湿,却在这片生机盎然的绿色乐园中却显得恰到好处。   无论是多名贵稀有、还是廉价如路边的野草雏菊,这里几乎应有尽有仿佛是一座完全封闭的植物乐园。   林舟拿出手机,给这里的几株模样奇特、少见的植物拍了照片,他的相册里总有许多照片被他视为绘画素材,但能用上的却又少之又少。   他沿着木制旋转楼梯走向二楼,林舟的瞳孔一缩,震惊地望着面前一副巨大的岩彩画。二楼的植物比一楼少了许多,四面安装了透明的钢化玻璃,就连天花板都是纯粹的透明玻璃。   而在林舟的不远处,一个少年坐在绵软的地毯上,手执画笔在麻纸上留下青翠的色彩。   林舟走路自然是有声音的,可那少年似乎对林舟的出现充耳不闻,眼神只关注在面前的岩彩画上,对于陌生人的出现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是一副竹林岩彩,少年笔尖一转,在竹叶上涂上群青,一层一层地叠色,填补细节。林舟从小所学到的画技,似乎完全不如那一副堪称工艺品的岩彩画,这不仅需要所谓的艺术天赋,更需要不断学习所形成的长期积累。   林舟凝视着面前的巨大岩彩绘画,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要燃烧起来。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新领域。他自幼学画,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与眼前这幅岩彩画相比,先前那些他出自他笔下的作品不过是一场孩童般的过家家游戏。   林舟抿唇,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的心底深埋,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二楼,轻轻合上了门。   “原来你在这里,”一个声音淡淡传了过来,“裴歌在调香室等你,我们已经整理好了。”   林舟回头,果然看见郁清一脸淡漠,手里提着一个纸袋站在他的身后。   “你已经见过洛宁了么?”郁清笑笑,“那孩子和你一样,洛宁也会画画。”   “可他看上去……”林舟迟疑着,不太确定自己的言辞是否稳妥,“可他看上去就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哪怕我这样的陌生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也没有什么反应。”   郁清无声地看着他,谈及洛宁,青年眼底的清冷有所消融,只是平淡地重复了之前的话:“裴歌在等你,别让他等待太久。”   林舟便明白了Omega的意思。林舟躬身,朝郁清礼貌地笑了一下,转身就离开了这里。郁清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睛,只觉得手里的纸袋仿佛沉重如铅。   郁清推门而入,沿着楼梯轻车熟路地登上二楼,他把手里的纸袋放在地上,目光径直望向岩彩画前的少年。   洛宁的眼睛紧紧留在画面上,林舟在的时候正在用海绵砂纸打磨画面,郁清过来的时候这幅画已经基本完成,只剩下最后撒上金箔磨成的粉末。   洛宁的手指很稳,慢慢在画面上洒落金粉,望着这幅终于完成的绘画,他慢慢地露出了微笑。   郁清把这幅画撤了下来,重新铺上一张新的画纸。洛宁却只是平静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再次拿起画笔,熟练地勾出竹叶的轮廓。   郁清拿着那幅刚刚完成的竹林岩彩,拉开抽屉把它放了进去。   倘若林舟若是在场,大概会诧异这放置在抽屉里的一整沓的画纸皆是相似的群青色竹林,画面一模一样不说,就连竹叶倾斜的角度都并无差异。   郁清轻轻叹了一声:“洛宁,如果你没有患上高功能自闭症,你会愿意和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结交朋友么?”   一如既往,四周沉默。   回应他的只有沙沙的笔声。   +++   林舟推开调香室的门,就看见裴歌已经换上了白色实验衣,把披散在肩的黑色长发梳了起来。   青年微微一笑,抬手为林舟披上了白色实验衣,林舟望着面前动作温和的青年,沉默地垂下眼睛。   “在调香之前,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它们的香型吧?”裴歌的手指虚虚拂过码在桌面上的黑色香精玻璃瓶,“现代香水大致分为十二种香调,而大众接受程度最高的是花香调。”   青年的指尖停顿在空中,挑选了一个玻璃小瓶子,“但天然香材的调香成本太高,如果用天然香材就会破坏生态与物种多样性,所以在使用上基本以人工香精为主。   “比如这个,这是苯乙醇,我们用它来模拟出玫瑰的香气。”   青年把盛满透明液体的玫瑰香精放了回去,摸了摸林舟的头发:“你想做个什么味道的香水呢?”   林舟闻言,心头莫名一颤,下意识低头避开了与裴歌的眼神接触,生怕被裴歌看透了他内心那点不清白的思绪。   裴歌的眼神温宁,林舟吱唔半天,他抬头看看那些码放整齐的香精瓶与滴管,又看看眼前的先生:   “先生的信息素……是什么样的味道?”林舟迟疑了片刻,有点慌乱地解释:“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想法的!”   裴歌看着男孩,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这算什么?互相研究对方的信息素么?”   “是罗勒,”青年从口袋中抽出口袋本,在上面简单写了前调、中调和后调,“我原本的信息素是罗勒。”   裴歌顿了顿,“然后呢?”   “先生是玫瑰,”林舟从裴歌的手中抽出铅笔和口袋本,俯身写下清秀干净的汉字,“是独一无二的玫瑰。”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其实玫瑰是最普通的花材了。”裴歌小声嘟囔了一句,把纸笔抢了回来,“最后呢?”   “巧克力吧?”林舟想了想,用手比划了一下,“不是那种很甜的牛奶巧克力,而是浓郁的、有一点苦涩的黑巧克力。”   裴歌捏了捏额间,没忍住笑了一下。   “你还真是个天才啊。”   裴歌实在想象不出来,到底怎样的香水能同时揉杂玫瑰、罗勒和黑巧克力这三种气味。   青年俯身,握住林舟的手指,慢慢按照比例滴入香精。冷气开得很足,林舟却觉得有点太热了。燥热感从心口蔓延开来,烧得男孩浑身发热。   离得太近了。   余光之间是熟稔的面庞,扑面而来的是清淡好闻的罗勒洗发水香气。明明知道这不是先生的信息素,林舟却还是产生了某种错觉。   罗勒香气萦绕在鼻尖,好像抬抬头,眼前就是整个夏天。   林舟低下头,不敢再去偷看先生。他的心思应该在香水上,明明是在调配香水,他所想的到竟然全都是先生。   如向日葵一般热烈,如罗勒那样充斥绿意。仿佛眼前就是过往经过的夏天。   而他抱着小熊,站在溪水间的树屋下,先生踏过绿地向他伸出手。   林舟顿了顿,忽然道:“先生,把巧克力换成木质香,好么?”   裴歌点头,深深地看了男孩一眼,在一众香基中,替换成了乌木香精。   “罗勒、玫瑰、乌木,这就组成了一个故事。”裴歌笑了下,“一个由你亲手书写的故事。”   “不算什么故事,”林舟避开了先生的视线,似乎有点难以启齿:“这只是…是一瓶印象香水。”   裴歌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三种气味,原来从一开始,就被林舟标上了箭头,方向指向他自己。   可惜他到现在就没能摸清林舟的香气。“林舟”调香水,在他看来就是世界上最难完成的挑战。   这算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制作了一瓶香水,裴歌晃了晃玻璃瓶,然后取出两支闻香纸,拿着香水在上面喷了一下。   “其实应该等待一个月之后,等所有味道都沉淀了,再喷到闻香纸上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裴歌把其中的一支闻香纸递给林舟,转而微笑着道:“不过现在也可以简单闻一下。”   林舟点点头,待最初的酒精味散去,便把闻香纸凑到了鼻尖下。   这股气息与他所幻想的有所不同,而是有些发苦,它并不是那种很甜的香气,而是在玫瑰的清香中混入了罗勒的辛辣,乌木的气味并不是很明显。   “这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林舟挠挠头,“我以为它会更温柔一些。”   “作为第一次的作品,这已经相当不错了。”裴歌脱掉白色实验衣,拿着香水瓶在林舟的眼前晃了一下,“这是你的第一个香水作品,我要把它当作传家宝供起来。”   “那太夸张了……”林舟小声说,他看着裴歌把用过的材料整理好,再把香水收进包里,似乎准备要离开了。   林舟张了张嘴,站在一旁没吭声,他心里藏着事儿,一时间还不知道怎么和裴歌解释。   裴歌正盘算着去和郁清打声招呼再走,一回头就看林舟一个人慢吞吞跟在后面,两人的距离落后了一大截。   裴歌停下了脚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挎着包停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林舟跟上自己。   但林舟抬起头,目光中仿佛坚定了什么,反而变得如往日一样。   裴歌曾在那双眼睛中看见过羞涩、胆怯、不自信却又温柔的笑意,而现在却变得坚韧,犹如山野间的野草,纵然是野火也无法将它烧尽。   “先生,我想放弃录取通知书。”林舟笑了笑,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我想我终于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第18章 绮丽而绚烂的人 自始至终都是你   “什么意思?”裴歌微微皱起眉,“你要放弃录取通知书?不打算读大学了?”   林舟摇了摇头,“只是放弃这次的录取通知书,并不是放弃学业。”   林舟松了一口气,将心思彻底袒露,这让他多少放松了下来,不再紧绷着一根弦。   “我以为我可以甘心放弃美术,去学习与绘画毫不相干的东西,可今天我才意识到,我对艺术是有追求的。不敢说如先生那样纯粹,可我还是很喜欢画画。”   林舟笑了笑,解释说:“日本有专门的岩彩专业。我并不是艺术生,即使通过转专业进入美术专业,我也去不了美院。”   “这是很难的,去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生活,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事情。”   裴歌皱眉,听到林舟并没有放弃学业的想法,他终于冷静了下来,心底不太赞同林舟的想法:“你学过日语么?如果语言成绩不够的话,去了也要先读语言班,并不是说你拿到新的录取通知书,就能马上去日本学习岩彩专业。”   “况且,你一个人要在日本租房子,要学着交水电煤气,出了国就只能完全依靠你自己。”裴歌心情有点复杂,有种看着孩子长大要离开的莫名错觉,“我也不会说日语,也不能时时刻刻飞去日本。”   “可先生刚去法国的时候,也不会说法语啊。”林舟撇撇嘴,虽然被裴歌讲了一通道理,可那眼神依旧是不服输的眼神。   裴歌太熟悉这个眼神了,林舟虽然摆出了认真听教的姿态,可他一眼就看出来这小孩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说任你说,我改算我输。   裴歌揉了揉额角,这算什么?迟来的青春叛逆期?   “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个想法?”裴歌不太能理解小孩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样的想法,只能站在他的角度试图理解林舟的想法:“一定要去日本么?”   “我想去学习绘画,而日本刚好有我想学的东西。”林舟习惯性地抿了抿唇,“以前教我画画的老师说,日本有专门的岩彩专业。”   “留学会很辛苦的,”裴歌叹了一声,“不过……还好是日本,一个小时就那能飞到你那里。不论发生了什么,起码时间上是最快的。”   “所以,先生是同意了?”林舟一愣,似乎没想到裴歌的转变来的这么快,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裴歌的支持。   “难道还能不同意么?”裴歌笑了笑,“那是你很想学习的东西,如果我一直反对,你会很失落吧?就像我当时去巴黎,也只是因为想学习调香一样,我懂那种感觉。”   “当年我也希望母亲能够支持我的想法,可直到她去世,都没有从她的口中得到认可。但我觉得,如果你的父母也在这里,他们一定会举双手赞同你。所以,我不应该也不能阻止你。”   裴歌走了过来,墨色的瞳孔明亮而温柔:“通往山顶的路很辛苦,可仅仅因为辛苦就不朝向山顶进发,那才是傻瓜。”   林舟怔住一瞬,心情在这瞬间变得轻盈了,他小跑着奔向裴歌,跳起来扑到了裴歌的怀里,给了裴歌一个险些侧翻的拥抱。   “只有先生同意了,我才有前进的底气。并不是说我不敢向山顶走,只是有些时候,我希望先生会认可我。”   “调香师也是艺术创作者,而先生是世界级的调香师,整个巴黎都希望先生回去,可我很自私,只想独占先生。”   林舟双手拥抱着裴歌的脖颈,滚烫的脸颊紧贴裴歌微凉的皮肤,裴歌下意识收紧拥抱男孩腰肢的双手,生怕他的男孩摔下去。   林舟抬起脸,温热的嘴唇亲在裴歌的脸颊上,触感柔软而温暖。   裴歌也不禁笑了起来,他的男孩终于找到了他真正想做的事情,他自然高兴。   “这算是给我的奖励么?”裴歌朝他眨眨眼,笑得恣意又像只偷了腥的猫。   林舟也在笑,不过他很快就跳了下来,理直气壮道:“只能奖励一次,不能再多了。”   一旁有人敲了敲门框,轻轻咳了一声。林舟一惊,嗖的一下躲到裴歌的身后,悄悄露出半张脸去看门口。   但郁清似乎并没有进来的打算,他只是站在门外,声音寡淡如冰水:   “裴歌,你之前要我帮你询问的某个客户,我帮你查到了。不过他并不是潜在的香水客户,而是跑遍整个昆明也要做出一瓶茉莉香气的沙龙香水。”   “我询问了大部分同行,他们表示都曾接受过一个私定香水客单,主调是茉莉,名为无人之地。那位客户不懂调香,但又过于执着于茉莉香水,可即便他走遍整个昆明,都没有做出他想要的那瓶茉莉香水。”   啪的一声,郁清合上文件,转身走了进来:“当然,他也在我的店里试图完成无人之地的茉莉香水,可惜他大概失败了,那瓶香水他仅仅只是嗅了一下,便摇摇头离开了。他的邮寄地址也在这份文件中,费了我很大功夫查出来的,就算那是你的父亲也得加钱。”   郁清瞥了一旁的林舟一眼,“我就当好人做到底,让洛宁帮忙写一封大学推荐信。”   裴歌在一旁如醍醐灌顶,他的思绪被林舟带跑偏了,完全没想起来郁清身旁还有个天生就是个小Bug般存在的洛宁。   “没问题,你让洛宁帮忙写封推荐信,只要我家小舟能拿到录取通知书就行。”裴歌扬了扬手机,“别忘了让洛宁写信。”   “推荐信?”林舟一愣。   郁清把文件放在实验台上,提及洛宁,郁清倒是非常骄傲:“别小看洛宁,他早就在多摩美术大学读完了PhD,以前还任职过东京艺术大学的教授。现在洛宁的状态不太好,连我都不太搭理,状态好的时候可以聊一两句。”   反而林舟不太好意思,轻声说:“谢谢您。”   郁清挥挥手,“拿钱办事,不客气。虽然我家小洛宁可以帮你写推荐信,但作品集你得准备个差不多才行。记得报个日语班,准备日语考试。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从玫瑰庄园回去的时候,郁清看他们还要去丽江,大概是因为大力敲诈了好友一把,现在心情愉快得很,便又挥挥手拿了车库的钥匙扔给裴歌,让他们去车库里挑一辆吃灰的跑车开走。   “随便挑?”裴歌问他。   “除了迈巴赫之外随便挑,”郁清淡淡道,“迈巴赫是送给小洛宁的礼物。”   “没问题。”裴歌应声,随即走到一辆白色的法拉利旁边,帮林舟拉开了车门,“车钥匙呢?”   “蓝牙感应开锁,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拉开的车门?”郁清从一旁的支架上拿了一把黑色车钥匙,顺手朝裴歌扔了过去:“祝你成功,结束之后给我找拖车公司运回来就行。”   “多谢啦。”裴歌接过钥匙,转身钻进了车里。   林舟手里摆弄着手机,看了看他:“今天去退房,然后去丽江?”   “……”裴歌沉默良久,才点了下头,应声道:“是啊。地址拿到手了,比我料想的时间要快许多。无人之地本就诞生于父亲的幻想之中,如果他真的依然惦念母亲,或许就会顺着记忆中母亲的茉莉信息素,去寻找过去的痕迹。”   裴歌眸色微凉,看不出高兴还是生气,更多的是麻木。尽管不愿承认,他幼年时也曾幻想过‘父亲’的角色,嘴里说着不在意,眼睛却还是会望向那些有父亲的小孩。   到了后来,这份虚伪的不向往就真的变成了不在意。   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任何感情若是没有基础,就好像一座没有地基的城堡,再辉煌的建筑都只会随着时间的风沙坍塌。   于是向往变成了厌恶,变成了刻意的无视,以及难以容忍的畏惧。   车里的音响播放着高桥优的《吃醋》,男歌手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林舟的视线落在车窗之外,落日的余晖昏黄穿梭在山林树木之中。   “可以帮我摸出一支烟么?在我的大衣口袋里,”裴歌笑了笑,眼底却带着明显的茫然,“我就抽一口。”   “别的都可以,这个不可以。”林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在他的潜意识里,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歌无奈,也不再找他要烟了,只是专心开着车。   “我也许是在畏惧我的父亲,”裴歌突然说,“在这层表面的厌恶之下掩盖的,是我在害怕他。”   “我对他的了解太少了,我没有见过他,没有和他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我所见到的仅仅只是一张相片,以及母亲对于他寥寥数语的埋怨。”   “也许我不是在厌恶他……而是畏惧父亲,也许我不是在厌恶Alpha,而是畏惧他们。”裴歌顿了顿,单手捏了捏额角。   “面对Alpha就会避开视线,但如果是Omega就能够心平气和地聊天。没有任何Alpha朋友,因为本能在回避他们。”   裴歌声音越来越低,变得沙哑而破碎,最后他把车熄火停在了无人的拐角,埋头在方向盘上。林舟侧过身,搂住裴歌的肩膀,无声地抱住了裴歌。   少年一言未发,只是顺着裴歌的背脊,一下一下轻轻拍打。   “过两天,我陪先生去看看心理医生,好不好?”林舟的声音轻柔,裴歌低着头,他的指尖就轻车熟路地摸上青年湿凉的脸颊,顺着眼睫拂去微凉的水光,“先生没有错,先生只是太温柔了。”   林舟垂下眼,无声的咽下后面的话。   太温柔的人,即使棉花都会刺伤他,越是柔软的太阳光,便越是刺眼与灼目。 第19章 不过是尘归尘 土归土   “好些了么?”林舟眨了眨眼睛,见裴歌点了点头,便顶着一副纯良无辜的面孔,却像个小恶魔一样朝裴歌伸了伸手:“那给我吧。”   裴歌认输般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在这上面装傻卖乖,干脆利落地掏兜把香烟和打火机一并交给了林舟。   青年抬起双手以示投降:“我真的只有压力大的时候才想抽一口,平时都不抽烟的。”   “烟鬼都是这么说的,”林舟嘟嘟囔囔,把裴歌递给他的中华细烟随手扔到了后车座上,“我爸爸当年也爱这么糊弄我。”   裴歌重新打火,把大衣脱下来扔给了林舟:“夜里凉,披上点衣服,别着凉了。”   林舟看着青年打开导航,跑车引擎陡然咆哮,车灯在漆黑的夜里倏地亮起来。   他们沿着高速公路一路朝丽江狂奔,公路上空无一人,寂静的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与裴歌两人。   “要是突然世界末日来临,人们都变成了丧尸,没有自主意识的怪物,只剩下你和我。”林舟侧目,眼底微亮,似乎陷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却好像要把这个世界都要温暖起来。   “你猜,我会不会害怕?”   林舟把裴歌的大衣抖了一下,披在自己的身上,像兔子一样把半张脸颊藏进了青年的衣服里,只露出一双杏大的温润双眼。   “你胆子那么小,丧尸要是真的来了,还不得一刀一个你啊。”裴歌声音藏笑,像是有些忍不住思索起来这个由林舟提起的可能性,“不过别担心,我会像奥特曼打小怪兽那样,把那些大怪物全都杀死。”   “可是你不会用剑,也不会用刀,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是一个普通人,那样的话,我们就只能藏到仓库里,或者资源丰富的超市里,然后混吃等死,在末世里做一对相爱的饱死鬼。”   林舟忍不住笑出了声,微微眯着眼睛像只惬意的猫咪,“在被丧尸杀死之前,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   “拜托,我这样的怎么也算一个主角吧?”裴歌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抗议道,“那我也该有个金手指什么样的东西?比如金闪闪的天地乖离开辟之星,号称能够切裂世界的剑?或者SL存档大法?”   “先生串频道了,平时动漫没少看吧?”林舟叹气,“人家末世故事都玩异能,或者杀掉丧尸就可以爆出丧尸的核心,就像爆装备那样!那才对味好不好!”   “那要是像现在这样,我们飞驰在高速公路之上,向着夜色深处逃亡,把那些想要杀死我们的怪物全都甩在身后,”裴歌顿了顿,轻声说:“你会为我心动么?”   林舟沉默了一下,轻轻笑了起来。他心说,当然啦,我只为你心动,我只会为你心动。   男孩顿了顿,抿了抿唇:“先生看过那么多动漫,应该也看过东京吃货吧?在那个动画中,东京多灾多难,好像世界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吃货们委屈啊,我生而就是个吃货,我还能做什么呢?如果不进食,他们会失去理智,会变得虚弱,就像食物链一样,只不过人类不再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了。可你会为今天吃了多少块面包而感到愧疚么?”   “人类大概也不这么想吧,纵横食物链多少年,怎么可以栽在你这个小小的吃货面前呢?于是他们就打啊打啊,打了个天昏地暗,而在这个时候,女主发现男主不见了。”   林舟顿了顿,“可当女主再找到男主的时候,吃货男主已经被人类洗脑啦,他不记得女主了,也不再记得那些隐秘的、只存在于过去的记忆啦。可当男主再次喝到女主煮的咖啡的时候,男主还是哭的稀里哗啦。”   “先生相信么?所谓的遗忘从来都不是真的遗忘,因为和先生有关的一切并不会改变。”   青年的眼睫轻轻一颤,不露声色地捋了捋头发,指尖捂住的地方恰好遮住了发烫的耳垂。仿佛感到疼痛般捂住脸颊:   “嘶……好疼,咬到舌头了。”   身旁的单纯小孩果然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林舟凑了过来似乎想要看看他的嘴唇,却又紧张兮兮的,生怕自己打扰了裴歌开车。   “骗你的,”裴歌笑得狡黠,“我们再开半个小时就要到丽江了,你要不要睡一会?”   “你会犯困么?”林舟犹豫了一下,“我怕你犯困,前后已经开了好久了吧?”   “困倒是不困,蛮精神的,”裴歌看了一眼导航,然后继续专注盯着路况:“你睡一会吧,我已经定好客栈了,等到了之后就睡觉。”   林舟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终于闭上了眼。半个小时之后他被裴歌叫醒,林舟睡得迷迷糊糊,抬头一看面前就是一家古色古香的民营客栈。   林舟悄悄看了一眼青年的脸色,见对方说话之间神情自然,一如往常,他才慢慢放下了悬着的心。   丽江那么多仿照古建筑打造的客栈,裴歌大概也不会一到丽江就径直把车开到父亲所经营的客栈。等裴歌挺稳了车,林舟就打开车门下来了。   就居住环境而言,这家客栈的确有几分古代的氛围,不远处就能看见丽江有名的大水车,仿古却又添了些热闹非凡的簇拥感,不至于让人觉得太过于孤独。   裴歌把车门锁好,就拉着行李,带着林舟走了进去。   “您好,办理入住。”裴歌微微笑了起来,看上去仿佛书里走出来的某家温润有礼的公子,“我们提前预约了一间房,已经在平台上缴过费了。”   青年把身份证向前推了一下,为他办理入住的人是一位中年男人,男人的头发已经夹杂了几分白发,但看上去精气神儿倒还不错,黑亮的双眼炯炯有神。   男人的眼神在裴歌的身份证上一掠而过,只这么一瞬间,男人便怔住了。   “你看上去,很像我的一位故人,”男人笑了笑,转身从抽屉里取出房卡,“2楼315房间。”   “真的只是很像?”裴歌冷冷注视着男人,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敌意,“母亲的亲戚们说过,我从小就长得很像我的母亲。”   林舟不禁拉了一下裴歌的衣角,生怕青年会和男人吵起来。但裴歌却觉得自己活了二十七年,再也没有比今天更要冷静的时候了。   “我的母亲,名叫裴清筠。”裴歌淡淡道,“你还记得她么?”   男人一愣,却慢慢地垂下了头,嘴里翻来覆去念着那个名字,最终苦笑一声:“裴歌……裴清筠,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你是她的孩子。”   “那么你来见我,是来兴师问罪的么?”男人苦笑。   “那年我离开你的母亲,是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了她的掌控欲。我想,你是在清筠的身旁长大的,应该也所有体会过吧?”   男人顿了一下,苦涩道:“清筠曾经不是这样的。你的外祖母死于脑梗。外祖母发病的那天,清筠恰好不在家。她将这所有发生的一切都责怪于自己的照顾不周,因此从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只要我消失在清筠的眼前,哪怕几分钟,她都会坐立不安。于是我询问她,是否愿意去看心理医生,清筠却又不肯,她似乎坚信自己从未生病,不论生理抑或心理。”   男人请裴歌与林舟坐在招待客人的圆桌前,自己则端来了一壶热气腾腾的龙井茶。男人俯身,为面前的两人添了些茶水,这才坐回了木制小凳上。   “但我知道,她心里并不好受,便强制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可每次她都能找到时机从车里溜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我想我也许应该送她去看更适合的医院,心理医生或许已经不再适合清筠了。”   男人自嘲般笑了,“但我没那么做,我最后选择了逃避,放弃了清筠,与她离了婚。我所深爱的裴清筠,是曾经的那个出身书香门第,气质优雅知性的裴清筠,而不是后来的那个掌控欲强大,只妄想控制一切的疯女人。”   “人们都喜欢一朵清新气息的茉莉,而不是疯疯癫癫的、莫名其妙的山雀,对吧?”   林舟忍不住皱眉,却见裴歌只是端起了茶杯,低垂着眼睫,仿佛两耳不闻窗边事。   “她的信息素是茉莉,我就决心要将她身上的茉莉香气再度重现在这个世界上。她的信息素一定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香气,能够完全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香水。”   男人默不作声地笑起来,摸了摸鼻子,犹如在为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而感到情不自禁的骄傲。   “可那些调香师们实在是真真正正的废物,无论如何与他们强调清筠身上的香气,那股独一无二的茉莉香气是如何独特,他们仿佛就是听不懂一样。哪怕我跑遍了整个昆明,大大小小的沙龙调香室,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商店。”   “后来我离开昆明,远赴外省,走了许许多多的地方,为此不惜暂时关闭了这家客栈,却依然找不到清筠身上的那股独一无二的茉莉香气。”   裴歌倏然起身,一手探进大衣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了一个透明的玻璃香水瓶。   裴歌甚至随身携带了闻香纸,他手握香水玻璃瓶,在闻香纸上轻轻喷了一下。   “真的很巧,我也是一位调香师。”裴歌温柔地笑了起来,俯身把闻香纸递给男人。恰到好处的礼节不禁让男人连连称赞,直呼清筠可真是生了个好孩子啊!   男人轻嗅闻香纸,指尖重重一颤,雪白的闻香纸像轻盈的雪花般飘落。   男人面红耳赤,激动到不能自已:“就是它……我找了很多年,这才是清筠身上的香气!”   裴歌闻言,眼睫无声一颤,旋即笑意浓郁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啵”的一声,裴歌丢掉香水盖子,那些在男人眼中足以堪称稀世的、浸染茉莉香气的透明液体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尽数洒在了地上。   那浓郁的茉莉香气,在一瞬之间扩撒融入进了空气之中。   裴歌冷冷望着男人,轻描淡写道:   “我自幼跟随在母亲的身旁,她身上的香气,即便闭着眼我也能调配出来。你没资格拥有它。” 第20章 未曾停歇之雨   裴歌随手把香水瓶丢进垃圾桶,青年的笑容体贴而优雅,从桌上的纸盒里抽了一张湿巾。   他慢悠悠地擦起手来,最后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仿佛刚才手上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男人气得涨红了脸,径直朝裴歌冲过来,一把拽住裴歌的衣领,像只被侵占了领地的狮子般低吼:“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毁了她!你毁了你的母亲!”   裴歌抬眼,瞥了男人一眼,“我母亲看上你,真是瞎了眼。”   “可不是么?”有人忽然说,旋即讽刺般笑了一声,如银铃般轻响:   “他与你的母亲自幼便是青梅竹马,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宜罢了。否则,你母亲又怎么会看得上这样自私的人?”   女人掀开竹帘,指尖中夹着细烟,面孔画着淡妆显得气质清冽,她穿了一身竹色旗袍,配上黑色高跟鞋。   女人把细烟含在唇间,目光从裴歌与林舟的身上一扫而过,步伐轻盈地走到裴歌的身旁,抬手捏了捏裴歌的脸颊,又顺手拍了拍林舟的肩膀。   “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清筠如果在这里,哪能让你这么猖狂?”   女人抬了抬头看向裴歌,她画着青色的眼影,指尖夹着烟,淡红的唇吞云吐雾:“久闻不如一见,还真的是很像她啊。”   “您是?”裴歌蹙眉,面前的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但眼角细细的鱼尾纹暗示着她大约比他要年长许多,“您似乎认识我?”   “阿清没和你提起过我么?她没和你提起过你有一个司阿姨,从小就和她玩的特别好,是青梅的那种关系?”   女人微笑,狠狠吸了一口烟,低垂的眼睫轻轻一颤,笑起来的模样看不出眼底的情绪:“要是没有的话,还真是件很难过的事情。”   “晦气的玩意儿,你来做什么?”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来看我笑话?”   “看你笑话?我哪有那么清闲啊……”司镜之嗤笑,高跟鞋踏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垂手把燃着的细烟捻灭,冷笑道:“你做了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的合作伙伴告诉我,你希望请他制作一份真实的、能够以假乱真的遗嘱,仿照亡妻的笔法。”   女人双手抱臂,眸光清冷,鞋跟清脆走到男人的身旁:“你到底秉持着什么样的心思,你敢认么?”   “或者,如果我说真正的遗嘱其实在我手里,你相信么?”   男人瞳孔猛颤,下意识想要揪住女人的衣领,却被司镜之侧了侧肩,不作声色地躲了过去。   女人耸了耸肩,笑得嘲讽,漆黑的眼眸笑意薄凉,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却已经在平静中击溃了男人最后一丝冷静。   “不,她不能这么做,以我和清筠的感情,她不可能这样狠心,”男人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丝惊惧与浓郁的愤怒,“她是我的妻子!即便我与她已经离婚了,她也只会爱我一个人!”   “这世道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啊,”司镜之从披在身上的外套里摸出一个小本,在男人的面前晃了一瞬间,慢悠悠地道:   “这位先生,您的律师向我们举报您可能具有伪造遗嘱文件,并且试图成为亡妻遗产的指定继承人,获得财产的控制权。综上所述,请和我们走一趟吧。”   司镜之轻咳了两声,周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两个便衣小伙,一左一右就把男人铐住带进了车里。   女人走到他们的身旁低声说了什么,两个年轻人点了点头,便风风火火地开车离开了现场。   “让你们看到了我不太温柔的一面,真是有点苦恼了。”司镜之叹了叹气,走到裴歌身旁将青年上下打量一番:“长得真像阿清啊,这眉眼简直和阿清如出一辙。”   裴歌淡淡一笑,温声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裴清筠的儿子,裴歌。   客栈老板被带走,那些尚未入住的客人们也都慢慢如云烟般散了去,仿佛人走茶凉,喧嚣热闹的客栈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孤独。   裴歌犹豫了一瞬,“我母亲去世前,真的有过遗嘱么?”   “哪有什么遗嘱啊,你母亲走的干干净净,什么身外之物都没留下。”司镜之瞥了裴歌一眼,叹息道:“你是她唯一留在这个世界上,流淌着她的血,她所思念的存在了。除此之外,你的母亲一无所有。”   气氛依然陷入僵持的沉默,裴歌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有住的地方么?没有的话就先住我家吧,有一些你母亲留下的相片,我占据了那么多年,也该将它们交还给你了。”   女人点燃薄荷细烟,淡淡薄荷香气随着湿漉漉的雨水气息,悠然散开。她站在雨水之间,却并不想打伞。   司镜之虽然笑得温柔,眼底却始终充斥着淡淡的悲伤:“当年她嫁给那男人,没得到她父亲的认可,可她认为那是爱情,还是闷头跟着男人走了。”   司镜之含着薄荷细烟,语气却如夜雨般微凉:“也许那个时候,我应该阻止她,那不是她真正的真命天子。”   “阿姨,您打一把伞吧。淋雨太久,是会生病的。”林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收拢的唐红油纸伞。   他把伞递给女人,侧身躲进了裴歌的伞下。   “能够证明我母亲来过这个世界的人不是我的父亲,也不仅仅是流淌着母亲血脉的我,还有经历过母亲的童年,与她有过羁绊的司阿姨您啊。”   “那些相片母亲没有交给我,定是她希望它的主人另有其人,而不是我。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请您继续保存下去吧。”   司镜之抬眼,无声地望了过去。裴歌的神情平静温润,似乎并没有受到男人的影响。   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甚至看上去才刚成年的少年身旁,可他们又只是微笑着,仿佛早已走出了阴霾,只有她仍被困在那段斑驳老旧的时光。   女人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张与她相似的面孔上,慢慢垂下了眼。   她自诩是那人的青梅,宣称她们自幼就在一起度过许多个春夏秋冬,可实际上满打满算,也仅仅只有两年而已。   后来裴清筠从那片老城区搬走,她们之间的联系便少之又少。   如今她已经离世,她们之间分别的时间有无数个两年,和数不清的春夏秋冬。   司镜之含着薄荷烟,眉眼微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女人撑开伞,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接着那道微亮却温暖的灯光,细细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尽管她不知道这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裴歌对林舟的描述也少之又少,可她仍然在那年轻的目光中看到了这世间最温暖的感情。   少年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在此之前他们未曾相遇,如今却被这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安抚了内心。   司镜之揉了揉额角,握住油纸伞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却仍然会被这些细微末节所触动。   最细腻的、最温暖的,往往也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可它又是最温柔的地方。   司镜之背对他们,挥了挥手:“走了,该去工作了。以后等我去了普洱一起喝酒啊,你们可都是成年人,推不掉怪阿姨的酒会啦。”   裴歌点头,笑着应下:“有时间和机会的话,我们会来拜访您的。”   司镜之的脚步一顿,声音融进了这场毫无止步的夜雨之中,听得有些模糊:   “你身旁的那个Beta,就是你母亲所期望看到的那个人么?”   那个孩子信息素淡到嗅不到任何气息,司镜之自然而然将林舟认成了Beta。   裴歌闻言,他一手撑着油纸伞,漆黑的睫毛颤了一下,轻声回应道:“林舟是Alpha,也是我唯一喜欢的人。”   司镜之没吭声。裴歌知道她在等什么,停顿了一下,面朝微亮的灯火与女人温热的目光:   “如果你想问我是否爱他,他是否会是母亲所期望的人,那么我的回答只有一个——是的,而且只会是林舟。”   司镜之一怔,她的目光在裴歌和林舟两人中来回打转,薄红的唇笑意欲深。   林舟正要点头应声,被裴歌一记直球打了个晕头转向,小孩脸色唰一下就红了起来,林舟心头打颤,最后还是紧盯着女人的眼睛,大方地点头承认了他们的关系。   虽然有些害怕,但面前的女人或许是最后一个可以被裴歌称之为‘阿姨’的长辈,他不可以逃避,该是什么便是什么。   他喜欢裴歌,而裴歌也喜欢他,仅此而已。   “这么紧张做什么?年轻的时候,追我的人可是很多的,那时我还是校花嘞。”   司镜之咯咯笑了起来,目光有点怅然:“阿姨已经老啦,上次见到裴歌还是很多年以前,那个时候阿姨可是很年轻的。年轻的时候,谁都会有喜欢的人。”   裴歌的目光清润,他目送着女人的离开,只是站在漆黑的雨幕之中,头顶的路灯一闪一闪,碰的一声终于寿终正寝。   裴歌有点茫然,灯光消失的太过突然,反而映照着身旁的黑暗不是一瞬之间,而是一直都在。   青年低垂着头,茫然又清晰地意识到,现在头顶的那盏路灯不会再亮起来了。   似乎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漆黑的夜晚了,母亲在的时候,他总是准时回家,很少会有天都黑了还没回到家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很喜欢黑夜,因为他鲜少遇到过。   可现在他不再为这些黑漆漆、一旦熄灭就意味着损坏的存在而感到趣味,万物都有时间,损毁就是时间到了。   路灯会换上新的灯泡,可曾经那个坏掉的灯泡就会就此淘汰,而路灯则会一如既往地亮起来。   不会有人在意一盏路灯的存亡,尽管它曾为你照亮过漆黑的夜。   他想,先生当然是难过的,可语言却又是如此单薄而无力,纵然他想安慰对方,却仍然有着力不从心的茫然感。   裴歌疲惫地抬眼,扯了扯嘴角,他今天笑得太多,却没有一次是真正由衷的笑。   那些讽刺的、自嘲的、礼节的笑容比比皆是,如今身旁只剩下林舟,他应该像往日那样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告诉对方不要担心,只要休息一下他就会满血复活。   就像打怪输掉之后,游戏的主角往往也会体力条变空,一瞬之间屏幕变成黯淡的灰色。但只要等待一段时间,灰色的屏幕仍然会重新亮起来,变得色彩斑斓。   可裴歌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做不到,太过疲惫,也太过麻木。   这种疲惫感是浸透进骨子里的,世界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他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瞒天过海,可骗了那么多人之后,却不想欺骗身旁的人。   “先生,”许久之后,林舟出声,突然打破了雨夜的沉默,“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避雨,可如果先生是雨,我就不会避雨。”   “可现在先生的心里,有一场难以停歇的大雨。”   林舟笑了一下,望着伞下的裴歌,轻轻后退了几步,任由雨水淋得湿透。   “先生心底的雨未曾停歇,我也不会打伞。” 第21章 十八岁的少年属于每一个盛夏   林舟倏然睁大了眼。   裴歌朝他奔来,那把深红色的油纸伞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打了个旋儿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无止尽的大雨将他们淋了个彻底,可依然抵不过拥抱传递过来的温暖。   先生漆黑的长发被雨水浸湿,空气中洋溢着雨水与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腥气,他们最终还是相拥在一起,林舟无声地笑了,悄悄踮了一下脚尖,把下巴搭在了裴歌的肩膀上。   “……这样下去会生病的,”裴歌抬起手,摸了摸男孩潮湿的头发,“我重新定一家酒店,我们一起回去吧?”   林舟点了点头,轻轻在心底叹了一声,他垂下眼睛,情绪有点沉重。   裴歌定下的酒店离得不远,他湿漉漉地钻进驾驶座,带着同样湿漉漉的小孩离开了客栈。   他想起那瓶被他丢弃在垃圾桶的透明香水瓶,终于像是了结一桩事般松了一口气。   那块积压在他胸口的沉沉石头,也终于在这一刻被他抛弃在身后,随着引擎启动而彻底远离。   林舟洗完澡,用裴歌的头发绳把有点长了的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他穿着浴袍站在落地窗前,目光漫无目的,沿着漆黑的夜空落在那些闪亮的星点上。   男孩穿着浴袍原地坐下,双臂抱着膝盖眺望那些闪着微光,又时而隐藏进云雾之间的星星,似乎只是在发呆。   裴歌从浴室中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副光景。裴歌走到冰箱旁,从里面拿了两罐冰镇过的纯生啤酒,和林舟一样坐在了绵软的地毯上,昂着头去看远处的星星。   “十八岁了,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了,”裴歌啪的一声打开酒罐,“啤酒还是可乐?”   “可乐……”林舟的目光一凝,落在青年仰头喝酒时,滚动的喉结上,“……还是啤酒吧。”   林舟昂头,灌下一口啤酒,不太熟悉的酒精气息有些呛人,林舟强行把这股咳意忍了下来,憋得眼睛都微微发红。   “第一次喝啤酒?”裴歌皱了一下眉,“不喜欢的话就别喝了,也不是只有学会喝酒才显得像个男人一样。”   “只是有点苦,”林舟把啤酒罐握在手心里,捏得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舔了舔嘴唇,像是有些不解:“啤酒这么苦,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啤酒呢?”   裴歌闻言,却只是笑了一下,“酒这种东西,只有醉了之后才会觉得好喝。酒量不好的人可以借助它得到片刻的解脱,可像我这样酒量千杯不倒的人,饮再多的酒也只是醉得更清醒罢了。”   “先生喜欢喝酒么?”林舟看看他。   “以前喜欢,现在觉得挺没意思的,就把烟酒都戒了。烟不怎么抽,酒倒是偶尔还是会喝一杯。”   裴歌起身,绕回到冰箱旁边,从里面挑了一瓶冰镇可乐。   “别喝酒了,喝点快乐水吧。”裴歌在小孩的身旁坐下来,抬头微昂,大口灌下麦芽色的酒液,“我小的时候,也不理解那些大人为什么总是爱喝酒,就像夏天的烧烤一定要来一罐扎啤。”   青年把啤酒罐放在身旁,透过透明玻璃去眺望远处的楼海,目光温暖而柔软。   “可能这就是人生吧?”   裴歌见林舟没有接过可乐,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把可乐推到了另一边,和喝空了的啤酒罐并列靠在一起。   林舟喝酒的时候很安静,垂眼感受着那股恣意的凉爽,微微笑起来:“只有经历了什么,少年才可以被称之为男人。当他真正成长成男人之后,即使喝的是可乐也会看起来像是在喝酒。”   裴歌偏头,朝林舟靠了过去,指尖一勾就把男孩手心里的酒罐拿走,喉结微微一滚,昂头饮尽了剩余的酒液。   林舟神情微愣,怔怔看着青年,裴歌把喝尽了的空罐子撂在地上,低头勾着男孩的下巴,微凉的唇吻上林舟。   也许是喝过酒的原因,少年的唇有着淡淡的水红色,柔软而微凉。   裴歌垂眸,眸光冰凉,微微发力把林舟压在了柔软的地毯上,漆黑的长发随着肩膀垂下来,丝丝缕缕的发丝勾的林舟心头发痒,只是看着就有些心猿意马。   “你会为我心动么?”裴歌笑笑,手指沿着林舟的面孔勾勒,抚过男孩干净而白皙的侧脸,“你会只为我一人而心动么?”   林舟躺在地毯上,目光仰视着压在他身上的青年,喉结微滚。   他抬起手,指尖滑过裴歌的长发,他的先生刚刚洗过澡,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在裴歌的身上嗅到了淡淡的罗勒香气。   林舟没有出声,只是轻轻抚摸着先生的长发,将自己陷进了那股浓郁的罗勒淡香之中。   裴歌犹如高高在上的国王,目光无声,巡逻那每一片只属于他的领土。   在这一刻他是年长之人他是掌权者他也是那位国王,而在这片狭窄而温暖的领土之上,他亲手将那顶黄金王冠戴在了他的头顶。   在他们相遇之初,他只想得到那位国王的片刻垂怜,却不曾料想他所得到的是国王的永恒之爱。   林舟凝望着他的眼睛,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抬起头,把吻落在裴歌的眼睫上。年长者的指尖灵活而带着凉意,在他的皮肤上留下滚烫而浓烈的香气痕迹。   罗勒。   没错,就是罗勒。   那是裴歌送给他的礼物,也是裴歌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的记号,沿着这个记号他可以瞭望整个世界。这个世界如此辽阔而美丽,充满意想不到的香气,存在着那个他一见钟情的国王。   林舟无声地闭上眼睛,幻想自己不再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而是变成一颗熟透的李子,从树上滚落。   他的心脏在急促地跳动,律动激烈如生命般强大,如烈焰般炽热。   在遇见先生之前,他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而先生闯入他的世界中,撕裂黑暗阴冷的缝隙,将这世界中的光送给了他。   “如果没遇见先生的话,我可能已经看不见现在所看见的一切景色,”林舟有点冷,从床上拽下来一张毛毯,像一团绒球般依偎在裴歌怀里,“鲸鱼Alice不惜跨越万里的海洋,沿途经过陌生的海域,却不肯停下休息。”   “她在寻找那个与她频率一致的伙伴,只有当她遇到了那个与她频率一致的鲸鱼,她的声音、她的呼唤、她所有的爱与纵容,才会被留意,才会被回应。”   林舟脸色酡红,白皙的手指握着啤酒罐,这是他今夜喝的第二瓶啤酒。   “喝这么多酒,明天醒来可是会头疼的。”   裴歌叹气,“明天要是头疼,我看你怎么办。”   “我也是一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有点笨拙的傻瓜鲸鱼。”林舟垂下眼,漆黑的睫毛轻轻一颤,慢慢地闭上了眼,似乎有点困了:“可……再笨的傻瓜,只要念念不忘,总会有回响的。原来这句话是真的。”   “先生给我的爱,就是我在这世界上所见到的,最温暖的爱。”   裴歌摸摸男孩的脸颊,捏了捏却没有得到小孩的任何反应。   林舟双眼微阖,脑袋一歪,倚靠在裴歌的怀里,似乎已经睡着了,就连握着啤酒罐的手指也略有松动。   裴歌俯身抱起林舟,小心地放在床上,随手给林舟塞了塞被角。   “先生,”林舟睁开眼,半张脸藏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湿润的眼睛,“先生,别走。”   吃醉了酒的少年比平日粘人许多,胆子也大了起来,林舟从被子里伸出手,勾住裴歌的衣角,轻轻拉住了就不再松手。   “先生,不要走,陪我睡。”   林舟的声音黏黏糊糊,揉杂着酒气,忍不住拉住裴歌的手指。   青年的指尖微凉,林舟便努力握住裴歌的手,试图把它变得柔软、变得温暖。   “据说在海拔5200米肯尼亚山的廷地尔冰川上,曾经发现过一只冰冻的豹尸体。”林舟望着年长者,轻声说:“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离开族群,为什么离开水源与食物充足的温暖栖息地,独自来到那片寒冷的极寒之地。”   “直到被人发现它的尸体,人们才知道那是一只来自九百年前的豹子。他为什么独自离开那片它熟悉的土壤,这一切人类都无从得知。”   “也许是在寻找什么……”裴歌轻声说。   “先生觉得,它找到了么?”   “如果找到了,它就会离开那片冰川,回到温暖的栖息地。但它死在了那片寒冰之上,或许直到死亡降临,他都没有寻找到它想要寻找的,于是等待它的只有孤独的死亡。”   裴歌垂下眼,在林舟的床边坐了下来,“动物要是固执起来,也许迎接它们的就是死亡。”   “……”林舟叹了一口气,“蠢到不能再蠢了,对吧?”   裴歌没应声。他抬起眼,手指拂过林舟柔软的发丝,轻声笑了起来:“是啊。”   青年停顿了一下,又说:“可我找到了你。” 第22章 像花,像太阳,像蝴蝶一样   当裴歌接到郁清的电话时,他们已经开车上了离开丽江的高速公路,准备一路回到普洱。   青年一边开车,一边在电子屏幕上轻轻点了一下免提。   电话接通的瞬间,郁清的声音连同他那里有些嘈杂吵闹的背景音,便一并经过电子设备传递了过来。   “在路上?”   郁清声音清冷,背景音里却传来舞池热烈的鼓点声,似乎正在泡吧喝酒。   “你之前拜托洛宁的事情,洛宁已经写好了一封推荐信。他和学校打过一次电话,学校那边表示,只要林舟提交给他们相应的作品集和成绩单,他们就可以开始和林舟的第一次面试。”   “学校国际部申请邮箱,我会从微信上发给你,”郁清顿了顿,“你家小孩的日语补习班,要尽快提上日程了。”   “明白,”裴歌回应道,“辛苦你们了。以后来普洱玩,我请你们吃饭。”   郁清那边似乎极轻极轻地哼了一声,静默了一会,郁清淡淡地说:   “不需要,”郁清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想起来什么,“不过,等到九月份的时候,我和洛宁会去普洱的。”   “别想太多,我可不是去给你过生日的,”郁清很快又补充道:“只是我的车在你那里,我总得开回来吧。”   “……死傲娇。”裴歌仗着郁清人在酒吧,周围环境吵吵闹闹的,小声嘟囔了一句。   青年扭头,看看身旁的林舟:“接下来你可是有的忙了。我会帮你联系我当年的留学中介,然后就该准备留学的材料了。等你考完日语考试,提交作品集,等拿到学校发给你的CoE,就可以申请签证了。”   林舟小幅度点了点头,目光在裴歌的身上停顿了一会,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那先生的调香师大赛呢?先生回到普洱,大赛却在昆明啊。”   裴歌开着车,“调香师比赛,只要把作品寄过去就可以,不一定需要调香师本人在场。”   林舟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们沿着高速公路一路飞驰,林舟睡得迷迷糊糊,一觉醒来发现已经到了下午,而他们也从丽江回到了普洱。   “这里是……”林舟眯了眯眼,发觉这条路并不是开往裴歌的那栋老房子,而是墓园。   林舟瞳孔微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裴歌来到这里的原因了。   他一大清早就被裴歌喊醒,睡眼朦胧中换好衣服,提起他的背包跟着裴歌离开了酒店。   他想开口询问裴歌到底去哪里,却又在先生的目光中看出了沉默,于是一路上多数时间他们都陷入低沉的氛围。   裴歌没有开口,林舟也就随他去了,管他目的地到底是哪,只要跟在先生的身旁就好。   青年把车停在路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袋埋在方向盘上。   “抱歉,没有和你打声招呼,”裴歌揉了揉脸,苦笑道:“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你开口,不知道怎么和你讲这件事。”   “……是妈妈的忌日么?”林舟轻声道。   “在我的设想中,我可以带着父亲一起回到普洱,在母亲的坟墓前献上一束花。无论如何,那是她曾经深爱过的人,他们的过去不是我能评论的。”   裴歌靠在皮制座椅上,沉默地笑了:“可当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那和我所幻想的情景截然相反。”   “有些东西是不能强求的,就像该错过的花开,依然会错过那场盛大的花期。”   他们从车上拿了钱包,一同下车。   墓园旁边常年经营着一家鲜花店,店主是个从业没多久的年轻女人。   他曾为母亲送过鲜花后,顺手在这家店拿过一束白色晚香玉。时至现在,那束晚香玉早已经枯萎,被裴歌扔进了楼下的垃圾箱。   “先生?”女人一怔,她看着裴歌走进来的身影,“我对您有印象。”   她记得上次裴歌在她的店里拿了一束白色雏菊,说是带给过世的母亲。离开的时候,又顺手取了一束白色晚香玉。   那个时候青年看上去孤零零的,目光清润,周身却空无一人,显得很是孤独,现在身旁却多了一个年轻的Alpha。   “您好,女士。请为我取一束白茉莉。”裴歌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牵着林舟的手站在一众鲜花桶前,“你今天喷的香水是——”裴歌愣了一下,“幻境之夜?”   女人捂嘴笑了起来,“这位先生,您的鼻子还是那么准确。您难道不知道么?新版的幻境之夜复刻了,今天开售。差不多已经绝版了好几年,等到它复刻可真是不容易啊。”   “什么?”林舟不可思议道,“这怎么可能?女士,您是在那里买到这瓶幻境之夜的?”   “当然是当年创造它的香水公司了,绝版香水重新出售,价格也比曾经更高了。”花店女人忍不住抱怨道,“要不是绝版了太久,这个价格都可以买两瓶Creed的银色山泉了。”   “因为是新版的原因,已经不叫幻境之夜了,虽然和之前幻境之夜的香水气味相似,但这瓶复刻的香水叫做绿意森野。”   女人动作利落,用透明玻璃纸包好茉莉,把它交给了裴歌。   林舟目光震惊,悄悄瞄了裴歌一眼,却见裴歌神情平淡,似乎并没有多么惊讶:“多谢,女士。祝您今天能有心情愉快的一天。”   裴歌把现金放在桌上,转身离开了花店。林舟小跑追了过去,皱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和爱马仕解约了么?怎么市场上又冒出来幻境之夜的复刻了?”   裴歌耸耸肩,一手抱着白茉莉花束,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林舟温热的手心。   他们并肩沿着鹅卵石小路进入墓园,整个墓园被打造成林园一样,丝毫没有墓园的庄重与冰冷感,反而各处都种满了色彩斑斓的小野花。   “不是爱马仕,是我的第一任老东家。很显然,我的第一任老东家打着复刻幻境之夜的噱头,修改了那款香水的配方进行绝版再复刻的饥饿营销。”   裴歌笑了笑,没太放在心上:“幻境之夜的香水配方初稿,就在他们的手里。只要他们想,随时都可以把配方改一改,摇身一变换个名字。”   “公司不会那么傻到承认这就是幻境之夜的复刻香水,他们只需要把舆论和热度炒起来,放任人们讨论,所有有关‘幻境之夜’的话题都是媒体在炒作,而香水公司根本不需要下水。”   裴歌把手机点开,打开网页输入了什么,很快又拿给林舟看:“香水公司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这瓶香水是‘幻境之夜’,所有关于幻境之夜的话题,全都是各家媒体提起的,而香水公司干干净净,他们可没有在香水新品发布会上承认过绿意森野就是幻境之夜。”   “至于媒体,他们最擅长的就是黑白颠倒,混淆视听。只要有利可图,就算是煤球也能被他们洗得干干净净,那就是他们的工作。”   “……”林舟泄了气,“那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么?”   裴歌拍了拍林舟,语气揶揄:“在任何行业里,没有谁是无法被取代的。就算是我,也是一样的。当年我做出了幻境之夜,如今改改名字,就能变成幻境之森。”   “不过想占我的便宜,这世界上还没几个人能占我的便宜。”裴歌轻轻哼了一声,走到了某个石碑前,轻声说:“到了。”   林舟沉默着,看着裴歌把怀里的花束放在石碑前,拧开从车上带下来的一瓶白酒,哗哗洒在了泥土上。   “您……看见了么?那时候我总是和您顶嘴,”裴歌握着男孩的掌心,低声说:   “您曾希望我早日成家立业,现在我想我找到那个人了。”   “找到了他,就想带着他,来告诉您一声,不用再为我担心了。”   林舟垂眸,张了张嘴,却觉得嗓子像是生了锈般,隐约发疼。到底应该在这样的场合里可以说什么,他还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裴歌似乎真的就只是想带着他,来看看母亲,再告诉裴清筠一声。   他见过了自己那毫不负责的陌生父亲,却只字不在母亲的墓碑前提及,似乎就连提起‘父亲’两个字,都会脏了他周身的空气。   “……”裴歌沉默了一会,回头看着林舟,轻声微笑道:“我们回去吧。”   墓园不算特别大,只是植被丰富,但下山总是比上山快,离开之前裴歌一如之前那样,在女人的花店里取走了一束白色晚香玉。   等到回程的路上,林舟不好再提及裴清筠,可气氛又非常沉默,林舟实在忍不下去了。   他朝裴歌的方向瞥过去一眼,抱着想要调节气氛的想法,开口低声问道:“先生想好该怎么办了么?”   少年叹了一声,神情苦恼,只得实话实说:“我还是不希望先生的心血,就这样被随意篡改,冠以一个全新的名字,被冠冕堂皇地放在市场上销售。”   “可能我的想法很幼稚,也不够成熟,但在我的心里,那瓶香水绝不应该叫做绿意森野。它是幻境之夜,就应该只是幻境之夜。”   裴歌却觉得向他坦诚心思的小孩很可爱,他没能按捺住自己那点藏的极深的小心思,也装模作样地深深叹了一口气,故作苦恼说:“对啊,该怎么办呀?”   “先生!”   林舟蹙眉,在‘先生’的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量,不禁道:“您不要再戏弄我了。”   裴歌握着方向盘,一脚踩下油门,在林舟止不住的惊呼声中,他面色严肃,嘴角轻扬。   林舟被跑车的突然提速吓了一跳,法拉利的引擎猛烈轰鸣,短暂的3.7秒过后,多功能显示屏上法拉利的时速瞬间窜上了200km/h。   白色法拉利犹如一只凶猛游隼,在四周无人的宽阔马路上极速狂奔,而他们的身后就是一场盛大的落日。   林舟没有惊声尖叫,尽管心脏在紧凑而激烈的鼓动,肾上腺素飙到极致,可他却还是有点难过。   因为裴歌的表情很平静,甚至还在笑。只有疯子才会开这么快的速度,此时的裴歌就是在冷静地发疯。 第23章 你的眼中有春与秋   一般情况下,疯子和天才的界限,仅仅只是一线之隔。但你如果想和他交谈,或者想让他停下来,就得比他还要疯狂。   林舟什么话也没说,他只是忽然解开了安全带,抬起一只手勾过裴歌的下巴,把吻送了上去。   裴歌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讶,他猛然踩下刹车踏板,跑车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尖锐的刹车声。这辆高性能的跑车开始迅速减速,但仍然因为惯性而向前滑行,四个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最终在柏油马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黑色刮擦痕迹。   裴歌目光微凉,抬手勾着林舟的下巴,惩罚性地狠狠咬了一下男孩柔软的嘴唇。   他沉默着,看着林舟吃痛的表情,目光又渐渐柔软,温热的唇专注地吻着少年,却比刚才要温柔许多。   “你这样很危险明白么?”裴歌低声说,似乎还是有点生气,“突然来这么一下,技术差的人就翻车了。”   “可先生也知道,你的时速直接飙到200了,”林舟面不改色,义正言辞道:“你不飙到350是不是都对不起这辆法拉利的性能?先生知道多少人都是开快车最后车毁人亡的?”   “……”裴歌沉默着垂下眼帘,轻声说:“我知道的。”   最终青年抬手摸了摸林舟的头发,俯身过来,亲手为林舟扣上安全带。   裴歌习惯性地笑了起来:“办法当然早就想好了,只不过要等调香师大赛过后,那才是我的反击战。”   青年顿了顿,看林舟还是神情严肃,不笑也不说话。只好抿了抿唇,没什么底气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老实说,林舟非常怀疑先生的这句话,因为它听上去太像“对不起,我错了,但下次还敢”的翻版了,林舟抬头看了看裴歌脸色的神情,最后只是在心底叹了一声。   他们把车停在宠物店外面,去把寄养的猫咪和萨摩耶领回家。蒂蒂摇着尾巴,一被工作人员拉着牵引绳带出来,就径直冲向了裴歌。而黑猫小五月则被年轻的女孩抱在怀里,小心翼翼递给林舟。   “他们都很乖喔,”女孩轻声说,“费用的话,请到前台缴费。”   他们缴完费,就带着猫狗离开了宠物店,钻进了车里。小五月秉持着猫猫的高冷感,坐在后座上优雅地舔了舔爪子上细腻的毛。   蒂蒂东张西望,似乎没见过这个新来的小伙伴,抬起爪子想要碰碰五月,却被黑猫“喵——”的一声,狠狠拍掉了那只烦人的爪子。   “有驾驶本么?”   从宠物店出来,裴歌打了个哈欠,见林舟点点头,他就拍了拍林舟的肩膀,转头钻进了副驾驶座。   “先生,等一等,我没怎么开过车,”林舟追到他的身旁,等裴歌把车窗摇下来,便开口道:“我只能算有本,却没有什么经验。”   “有驾驶本就行,经验这种东西,谁都是从零开始。”   裴歌有点困,看模样是打算直接入睡了,从丽江开回到普洱的路上除了加油,基本上没有停过车。林舟看出他的倦意,就绕到法拉利的另一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别直接回家,”裴歌闭着眼睛,怀里抱着黑猫小五月,声音有些含糊:“去超市买点东西,家里什么都没有。”   “你睡你的吧,一会到了我会叫你。”   林舟从旁边的收纳箱里轻车熟路地摸出黑色发绳和太阳镜,平时他坐在副驾驶看裴歌开车,青年总是会先把黑色长发扎成高马尾,再带上太阳眼镜阻隔过于刺眼的阳光。   少年把头发扎成小揪揪,旋即一脚踩下油门,法拉利的引擎咆哮,迎着夏日刺眼灼目的阳光,一路载着他们奔向沃尔玛超市。   等抵达目的地,裴歌早就睡着了,眼睫紧闭而呼吸声悠长。少年握着方向盘,把车停进了地下车库。   他注视着皮座上的人,一时之间陷入了犹豫。他知道青年有很严重的失眠症,安眠对于先生而言,一直都是难以奢求的。   “先生,到了哦。”   林舟的声音小小的,从心底他不愿意唤醒对方,于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解开安全带的按钮,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轻轻亲了一下青年的面颊。   也许是林舟的声音太小,裴歌依旧没醒,他整个人蜷缩在皮制座椅里,怀里抱着小猫咪睡得很沉。   “……今天的下厨机会不交给某个生活二级残废,你死心吧,”林舟凑在青年的耳边,小声道:“我不会买咖喱的,因为没有营养。”   林舟走的时候,连车钥匙都没拔下来,只拿了手机用来结账付款,如果拔掉车钥匙,发动机就会熄火,在现在这样有些炎热的天气,先生就算睡得太沉都得被热醒。   林舟顺着地下电梯一路向上,心里琢磨着晚上做点什么,他不打算让先生下厨了,如果是先生做饭,大概率就又变成了咖喱配啤酒。   他的先生虽然在调香上的艺术造诣极高,可惜做饭只会煮咖喱配冰美式或者啤酒,偏偏又很沉迷于研究美食,只可惜做出来的饭菜大多都很黑暗料理。   林舟推着小车,挑选了一些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放了进去,还有一些先生喜欢的零食。他以前从不逛超市的零食区,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只会徘徊在肉菜区。他不喜欢吃零食,因此也很少光顾这片区域。   林舟把糖果和薯片丢进红色的小推车里,心中陡然腾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触。从他决定要在大学入学前,搬过来和裴歌一起住之后,这种奇妙的感觉便总会出现在各种时候。   比如他现在需要买双人份的饭菜,双人份的零食,无论买什么都要变成两个人的份额。   好像曾经的孤独已经彻底过去,无论之后怎样,都会是两个人一同面对。   林舟结完账单,从超市的出口走了出来,漫长停驻在超市旁的咖啡店前。   透过那层透明而干净的玻璃窗,林舟的目光凝固了一瞬间,他站在台阶下面,抬头仰望着玻璃窗里的漂亮青年。时间仿佛停顿在这个瞬间,恍惚之中他以为过去了许久,但实际上也只是目光瞥过来的一刹那。   裴歌依然坐在初遇时的那个小沙发上,手边放着咖啡和口袋本,漂亮的Omega侧目看了过来,眼底的情绪柔软而温和。   好像时光从未改变,而裴歌则是那个更古不变的人,他轻轻瞥过来的目光十分温暖,就像他给予的爱一如既往,那将会是存在万古的永恒之爱。   林舟手里提着购物袋,推开了咖啡店的门,径直奔向沙发上的某个人。   “这位同学,感谢您对我这个生活二级残废的照顾,”裴歌微微一笑,在某个词语上加重了读音,“如果您不忙的话,我想请您喝一杯咖啡,可以么?”   “先生是个幼稚鬼。”林舟嘟囔了一声,坐到了裴歌的对面。   他当然看出来裴歌是在一比一复刻他们相遇时候的场景,就连语气都被裴歌模仿的分毫不差。如果真要说缺了什么,那大概就是林舟当时只阅读了一半,到现在都还没有看完的《情书》。   裴歌却非常理直气壮,或者说理不直气也壮:“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还不知道我是个幼稚鬼么?”   裴歌推了推咖啡,把摩卡咖啡推到了林舟的面前:“对你幼稚,那就不叫幼稚,那叫本性暴露。”   林舟捧住咖啡杯,被裴歌这样无理也要硬扯出三分道理的姿态逗笑了,他低下头小口地喝咖啡,慢慢说:“我那个时候很少会踏进咖啡店,从小我就惧怕陌生的、人多的地方,于是每年一度的庙会、烟火大会,或者嘈杂热闹的集会,我都不会走进去。”   “虽然很向往,但是讨厌人多热闹的地方,待在那里只会显得我好像更加孤独。即使喜欢,我也不会买一张门票。”   “就像我喜欢游乐园,却很少买门票跑去玩;很喜欢夏天的蝴蝶谷,却只是看着那些漂亮的蝴蝶照片,从来都不会真的走进去观察真正的蝴蝶。”   林舟放下咖啡杯,低声笑了起来:“我曾经一直以为,夏天对于我来说,也许有的只是遗憾。那些不曾看见的蝴蝶、错过的烟火大会、以及停留在游乐园门口,不曾购买过的那些门票。”   少年目光清亮,慢慢地抬起头,投向面前的裴歌。   “与先生结识,是我截止到现在十八年来,做出的最大胆、最从心的决定。”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而温柔:“先生是我于盛夏之中,诸多遗憾之间,唯一的幸运。”   裴歌垂眸,把手指探进西服的口袋,摸出了一个冰冷、闪着微光的小物件,裴歌把它放在了林舟的手心,轻声道:   “语言很苍白,比起回应你任何的承诺,我不觉得它们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也不觉得这世界上能有什么承诺,值得象征永恒。”   “但我想,你一定还需要它。”   林舟无声地捏紧它,熟练地在脑海中描绘出它的形状。他还未摊开手,就已经意识到裴歌给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少年小心地摊开手掌,一把金色的小钥匙就躺在他的掌心之中,裹挟着裴歌传递而来的温度。林舟把小钥匙凑到鼻尖底下,轻嗅它的气味。   除了铁锈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只属于裴歌的体香。   【作者有话说】   裴歌和林舟的解安全带、亲亲、飙车,好孩子不要模仿哦。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第24章 比时光还要恒久的   “先生给我这个,我是不会还回去的。”林舟抿了抿唇,低声说:“我很固执,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   “很早以前就想把它交给你,但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裴歌起身,饮净了马克杯里的热摩卡,“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林舟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蒂蒂和五月呢?夏天这么热,先生该不会把它们扔到后座上就离开了吧?那样它们会死的!”   “放心吧,生活二级残废不会做出那么无脑的行为的,它们都还好好的呢。”   裴歌走到前台,服务生前台的女孩们一见到他就咯咯笑出了声,两个女孩一个牵狗一个抱猫,微笑着将它们还给了店里的客人。   “小五月。”   猫猫五月蹭吃蹭喝,吃了不少女孩们喂给它的猫咪零食,小猫舔了舔沾在嘴唇上的奶油,轻盈地跳进林舟的怀里。   它大概是太久没见过林舟,小五月此刻表现出来的猫德非常好,林舟一叫它就过来了,完全是一只给撸给抱给亲亲的好猫猫。   林舟撸猫手法娴熟,轻车熟路地挠着猫猫的下巴,那里是小五月能够感到愉悦的区域。   裴歌牵着萨摩耶走了过来,朝伫立在旁边的牌子点了点下巴:“你看,这家店其实是宠物友好商店,商家是允许猫咪和狗狗进入的。”   林舟俯身,摸了摸萨摩耶柔软的白色绒毛,两个人就这样一人抱猫,一人牵狗,开车回到了裴歌的老房子。   自从裴歌回到普洱,从邻居那里取了钥匙,房屋清洁就终止了一段时间。现在距离他刚回到普洱也已经度过了二十来天,他们二十多天不在家,地上也只是落了一点灰。   林舟从厨房里拿出清洁工具,正打算帮青年扫个地,却被裴歌拦了下来。   青年把从超市买回来食材一一放进空无一物的冰箱,用食物把它塞得满满当当,顺手从林舟的手中拿走了扫把和簸箕。   “我们得分工明确,”裴歌洗了一把手,扭头看向林舟,“厨房就拜托你了。”   林舟哭笑不得,最后只好先去换了睡衣,再着手准备饭菜。他其实也不太算会做饭,但做饭总是有一个万能公式,那就是加盐加蚝油再加点鸡粉,套用这个公式炒出来的菜虽然味道都差不多,但总归不会太过难吃。   “好像今天晚上,茶马古道那里就有一个夜晚集会,会有人在那里打铁花。”   裴歌思索片刻,“虽然不是烟花大会,但也非常的热闹。你错过了那么多的遗憾,不趁着这个夏天的尾巴补回来,夏天就要过去了。”   “虽然知道你讨厌热闹,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裴歌走过来,帮林舟洗菜,挑出不太新鲜的菜叶,“夏日短暂,如果这次错过了,就要等到下一个夏日了。”   “我不是讨厌热闹,与其说讨厌,不如说是畏惧和羡慕。”   林舟笑了一下,抬眼看着裴歌:“谁会真的讨厌热闹呢?不过是在讨厌那个深处热闹之中,却还是觉得孤独的时候。只是看着别人的热闹,也会觉得自己的身边能稍微热闹一点。”   “晚上的茶马古道比白天更有烟火气,等到晚上的时候,小贩们都出来了,我们可以逛夜市,在夏日结束之际,和它告别。”   林舟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林舟炒菜很快,几乎没多久就炒好了三盘菜,还用白糖拌了一盘番茄。   等到天黑下来,他们就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只是林舟刚半只脚踏在门框上,还没来及出门就被裴歌拉住了手腕。   “要试试中国香水界经久不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中国第一香水么?比起一两千的香水,它的存在,就是对那些妖艳贱货们的降维打击!”   裴歌故作神秘,手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笑意吟吟道:“比起什么反转巴黎、柏林少女,它才是真正的街香!”   “它没有中调,前调是冰片薄荷,后调忍冬,生产自1990年,以及其廉价的价格至今吊打无数香水小生!”   林舟嗅了嗅空气,瞬间意识到裴歌拿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顿时有些无语:“那我猜,它的反对者一定很多。”   “当然!它拥有数以万计的反对者,也有数以万计的支持者,自从它诞生之初,就黑红不断!”   林舟笑出了声,他想了想,好奇地反问:   “那在它之后的香水后来者,是不是全都得靠边站?”   他抓住裴歌的手从青年的身后拉了出来,果不其然,裴歌拿在手里的是一瓶绿色玻璃瓶,最朴实无华的包装配上经久不衰的产品名称,六神花露水。   “懂不懂Six God在香水界的含金量啊。六神可是有一句很著名的香评,什么后来我闻到的香气,全都有你的身影。”   裴歌笑了一会儿,拉着林舟的手腕把驱蚊液喷了上去,轻轻用手指涂抹推开。   “那它‘数以万计’的反对者,应该只有蚊子了吧?”林舟憋笑。   “路走窄了,”裴歌叹气,“应该是全世界的蚊子才对。”   林舟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揉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把眼泪都笑出来了:“那红花油和风油精为什么不能拥有姓名?”   裴歌弯了弯眼睛,也温和地笑了起来。   比起白天,夜晚的茶马古道人流量更多,也更加热闹。裴歌回国之后还没有逛过夜市,既是回国后的第一次夜市,也是第一次和林舟一起逛夜市。   少年的怀里抱着一个椰子,咬着吸管一边喝椰子水,一边慢慢悠悠走在最前面。   他们来的有点晚,街道上湿漉漉的,似乎已经下过了一场细雨。空气中漂浮着清新的气息,混杂着雨后的青草味,以及小贩们重新开张的高呼。   林舟站在深红色的飞桥之上,这座桥梁建造的时候大概仿造了宋朝的虹桥,整体风格都做足了模仿。人们建造这座桥的时候选用的朱红色砂石,这使它看上去与千年以前那座气势恢弘的长桥并无二致。   “林舟,”裴歌停留在桥上,手指拂过朱红色的岩石,“如果之前的夏天对你而言留有遗憾,至少从这个夏天开始,你曾经错过的那些都会回到你的身旁。”   “快乐也好、遗憾也好,在每一个夏天,你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有迹可循。”   裴歌站在林舟的身旁,声音很轻很轻,却又异常清楚地传递进林舟的耳边。林舟伸手,从种满鲜花的桥上折下一枝花,把它放进裴歌的掌心中。   “先生,你相信么?有些相遇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先生的相遇也许就是必然。我从未期待过能够遇见谁,或者能够被谁拯救,你遇见了一个人而这个人也喜欢你的概率太小了……就像你吃过的米粒一样渺小,你是遇不到的。”   “或者说,遇不到才是常态,相遇反而更加少见。”   林舟笑了一下,把鬓发别在耳朵后面,迎着夏风站在桥面上:“在这个世界上你会遇到很多人,可大部分人你和他们都只是擦肩而过,只有很小一部分的人,你才有可能和他们产生羁绊,发生些这样那样的故事。”   “其中在这么一小撮的人们中,又只有极个别的人,你会对他产生好奇心。”   “而好奇心则会成为所有开端的源头,因为好奇,所以留意,又因为留意而有了羁绊。但又不是所有人你都会有这样的耐心,去听他们的故事,又或者把自己的故事倾诉出来。”   林舟顿了顿,目光沿着河水的奔流,落在不远处的空地之上。打铁花的表演似乎已经开始,老师傅站在空地的中央,相隔遥远,人群如海洋般簇拥在一起,只为一睹铁水飞溅的瞬间。   火炉之内烈火炽热燃烧,老师傅手握浸湿的柳木勺,舀起熔化的纯白铁水,啪的一声火星飞溅,犹如万千灯火。   “……那样的人很少很少,你必须非常努力,才有可能寻找到他。”   林舟侧目,笑容温暖,眼底闪过微光。纵然是夏季的尾声,裴歌也能从中触碰到灼热而滚烫的温度。   林舟望着那黑压压的人群,远处火光闪烁,如星子一样灿烂,许久之后他垂下眼睛,抬起手握住裴歌的掌心。   “我错过很多个盛夏,但幸好没有错过眼下的夏天。”   裴歌收紧指尖,探进少年的指缝之中,慢慢与他十指相扣。林舟眺望着远处的表演,全然没有意识到,他身旁的先生并没有像他一样,去看那无与伦比的非遗表演。   裴歌的眸光之中映着花火的温暖,他的目光沉静而无声,却始终都落在林舟的身上。   许久过后,裴歌神情清雅,目光灼灼,眼底盛满了柔软的笑意。   他曾经也是一个不相信这世上存在永恒之爱的人,在他更年轻的时候,或许是受到母亲的影响,裴清筠越是希望他能够寻找到某个能够共度一生的人,他就越是一身反骨。   于是便与母亲顶嘴,大声宣称在这个世上绝无所谓的‘永恒’存在,所谓的永远也只是没有度过最后的赏味期。一旦赏味期结束,就会像玫瑰一样迅速枯萎。   如果真的有什么所谓的永恒,那么在爱上的瞬间即是永恒,经历最高峰之后则会逐渐跌落谷底。   裴歌垂眸,无奈地笑起来。现在想想,还真是话不能说得太满,不然总会遇到与其截然相反的时候。   比如相遇的那个夏天,比如此时此刻。   当他握住林舟的手心,却又觉得那些所谓的永恒是真是假,实际上皆是无关紧要。   只要握住了那只温热的手心,于他而言,就已经是永恒了。 第25章 夏日回声与我送给你的爱   昆磨高速沿途郁郁青青,群山环绕,远处日落被山体遮掩了一半,一辆白色特斯拉一路飞驰,将那暖黄色的日落甩在身后。   临近十月,下过雨的高速公路湿漉漉的,却显得比以往更加深黑发亮。司镜之戴着太阳眼镜,开着白色特斯拉奔驰在油黑的公路之上。   女人垂眸,点燃了唇边的薄荷细烟。   她驱车驶入普洱市,开过月光路,沿途一路跨过盛开鲜艳的三叶梅,把白色特斯拉停在了裴歌家的老房子前。   为了今天这场特别的下午茶宴会,司镜之特地穿了一件低饱和浅紫色旗袍,搭配银色高跟鞋,耳垂上七芒星银色耳饰一晃一晃,摇曳生姿。   裴歌开门的时候,就看见这位不算年轻的怪阿姨双手抱臂,姿态闲雅地站在门口抽烟。   “司阿姨,您来了?”裴歌笑笑,“难得您特地往普洱跑一趟,路上还一直下着雨。”   司镜之温然一笑,把含在唇部的薄荷烟丢在地上,银色高跟鞋碾过烟头细微的火星。   她来的一路上都有种忐忑不安、心神不定的感觉,都说近乡情怯,她越是靠近那人的故乡,便越是被那些灰沉沉的朦胧记忆笼罩。记忆如浩瀚的星海,她总是会回想起那些不应该再回头看的人与事。   司镜之拍了拍裴歌的肩膀,头上的荷叶步摇晃啊晃:“为了给你过生日,阿姨这回可是带了一瓶价值上万的红酒!”   “阿姨,这可是下午茶生日宴会,喝酒不太好吧?”裴歌弯弯眼睛,“况且我可是千杯不倒,能喝倒我的人可少了。”   林舟带着一次性烘焙手套,从门里探出头,“不要让司阿姨站在门口了,洛宁和郁清都已经到了,就差司阿姨了。”   裴歌点头,两人便一同经过玄关,来到了客厅。原本清冷的客厅在林舟的细心装饰下挂上了“HAPPY BIRTHDAY”的字母气球,九月二十八号就是裴歌的生日。   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林舟计划书写了满满一页,提前一天准备好材料,用漂亮的装饰物把整个家都挂的满满当当。   提前一周定制好的蓝白玫瑰大片大片簇拥在沙发的周围,银色的字母气球就悬挂在落地窗前,银杏状的落地灯散发着温暖的灯光,悬挂在墙上的大屏幕电视连接着Switch,粉色的小圆团子卡比手持银色宝剑穿梭在丛林之中,喷出炽热的火焰烧死一大片小怪物……   洛宁手握手柄,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操纵着粉色小团子卡比灵活跳跃在不同的怪物之间,再喷出火焰一举歼灭它们。   他的手法非常熟练,这位前任东京艺术大学的年轻教授,似乎在主机游戏的领域也是常客,哪怕他仅仅只有十八岁。   “这孩子就是洛宁?”司镜之赤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高功能自闭症,伴随轻度失语障碍……或者说,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想说。”   林舟的目光微黯,轻轻点了点头。   “因为职业,偶尔我也会接触到一些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女人叹气,慢慢垂下眼睛,“如果说低功能自闭症像是有点傻的小孩,被迫封闭在自己的世界,情绪得不到发泄就只能无声的崩溃……”   司镜之的声音停顿了一瞬,目光落在洛宁的身上。高功能自闭症比寻常的自闭症幸运一些,他们生来就是星星的孩子,也许是某个领域中的天纵奇才,却又因为不会主动社交而封闭在自己的世界。   “洛宁,”郁清端着一盘草莓,从厨房里走出来,“你已经打了一个下午的游戏了。”   郁清眸光清凉,银白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如紫罗兰般的瞳孔沉默如常。青年声音寡淡,发觉客厅中又多了一位客人,便向她点了点头,走过去把手上的瓷盘放下。   “您好,我是郁清。”   他抬眸,目光落在女人的身上,随即眼睫微阖,压低了声音:“您就是裴歌口中的司阿姨吧。初次见面,幸会,感谢您帮助了裴歌。”   郁清随手拿起一颗草莓,摘掉草莓蒂,放进洛宁的掌心中。   “当年我与裴歌一同毕业于法国的调香学院,算是大学同学。后来他的母亲病逝于巴黎,尽管那个时候他本人还停留在巴黎,但我猜他从那个时候就有了回国的心思。”   林舟正坐在地毯上,打算摘几个草莓拿去投喂先生,听到郁清那边提起裴歌,吃草莓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像只小兔子一样好奇地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大学时期的先生……那是他不曾相遇、不曾知晓的过往,而先生也很少会主动向他谈起。   “我毕业以后,就离开了巴黎,但裴歌不是。那家伙没谈过恋爱,大概率连牵手都不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生活就是三点一线,学校实验室、实习的香水公司、以及家。”   “毕业之后他就去了那家曾实习过的香水公司,那是个比不上爱马仕的小型香水公司,但裴歌信誓旦旦,闷在实验室里觉得自己一定能够成功。他的成绩也证实了他的作品,月光之吻让他带领小公司一夜爆火,订单纸飞的漫天皆是,像飞舞的雪花一样。”   林舟心中一紧。后面的故事,他想他已经知道了。香水公司拒绝生产幻境之夜,而那时的先生自信且年轻气盛,他相信幻境之夜足够优秀,可以媲美月光之吻,便与香水公司解约拿回了幻境之夜的终稿配方,彻底与第一任老东家结束合作。   所以那时候他会缺钱,会选择参加调香师大赛,并最终成为了爱马仕的御用调香师。   郁清抬眸,淡淡瞥了林舟一眼,无声地垂下眸。现在已经不需要他再解释更多的话了,该听懂的人自然听得懂,听不懂的人无论如何说得再多,也都只是对牛弹琴。   林舟起身,踩在柔软如云朵般的地毯上,无声地离开客厅走向厨房,自然而然也就将郁清的后半句抛在身后。   “但裴歌有一点我非常欣赏他。该放下的时候他扔的比谁都快,有的时候他只是舍不得丢弃。”   郁清冷笑,淡淡地说,如果哪一天他意识到这就是结局,他会将那些纠缠他的、拖他后腿的彻底粉碎。他曾有一张关于他父亲与母亲的合影相片,现在再去看,他也许已经把关于父亲的一切都剪碎了吧。   林舟悄无声息地站在厨房的门口。他当时执意要去日本学画,为此苦练了一个月的日语,靠着他那点看了十来年动漫听出来的两脚猫语感,最基础的交流总算是不成问题了。   如今他提交了作品集、通过了面试与日语N2考试,但一想到马上就要独自飞往太平洋西岸上的某个小岛,难免心里有些惶恐。   并不是他觉得害怕,学习绘画一直以来都是他所向往的,只是当一切都变为现实的时候,林舟心中却还是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这场生日宴会不只是先生的生日聚会,还将会成为他与先生辞别宴会。纵然明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何况这场离别只是暂时的,但想到要独自去一个陌生国家,心里仍然是不安的。   这与他想做的事情无关,林舟如此想着,抬起了头,目光投向了背对他的先生。   裴歌正在从烤箱里取出烤好的酥皮泡芙,到底是帮助阿婆经营着一家甜品店,林舟烤出来的酥皮泡芙色泽金黄,即便还未制作完成,也已经馋得让人垂涎欲滴。   林舟看着裴歌以极其不熟练的手法,拿着奶油袋戳开泡芙顶部……然后戳开了一个洞,酥皮还掉的到处都是。   少年垂眸,无奈地叹了一声。   如果他离开了,估计裴歌就又过上了咖喱配啤酒,泡面煮一切的日子了吧?   “先生,”林舟走上前,手疾眼快夺走了裴歌手里的酥皮泡芙,避免他气急败坏开始霍霍下一个泡芙,“挤奶油的时候,要从泡芙的尾巴开始,像这样慢慢挤进去。”   少年的手指白皙而纤细,指腹间却又覆着茧子。林舟开口,耐心地解释道:“如果要从顶部挤奶油的话,就要拿刀切开顶部,不能直接硬戳进去。”   裴歌摸了摸鼻子,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虽然摩拳擦掌想再试试泡芙的做法,但他自己也清楚自己那点黑暗料理的手艺,怕是会让所有人只能看见稀烂又破碎的泡芙酥皮,而不是奶油泡芙。   但林舟在这时候,直接把装满奶油的裱花袋塞回青年的手中,挑了一下眉。   “来吧?”   裴歌一愣。   “不会做甜品的见习甜品师不是好的调香师,对吧?”林舟握着他的手指,控制着力度,把奶油稳稳挤进泡芙里,撒上雪白的糖粉,挤上奶油尖尖,最后再放上一颗圆滚滚的蓝莓。   “尝尝!”林舟松开了手,把仍然温热的泡芙塞进裴歌的嘴里,“我做的泡芙不可能不好吃的!用料超级扎实,动物奶油,买来的蓝莓也很甜,外面蛋糕店卖得这种泡芙都可贵了。”   裴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孩塞了一嘴的泡芙。林舟大概是用了不错的奶油,甜味很淡,并没有很腻的感觉,而在口腔中破裂的蓝莓果实涌出清甜的蓝紫色汁水,中和了奶油所带来的甜腻感。   “好吃!”青年眼睛一亮,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他本来就嗜好甜食,连喝巧克力都喜欢淋上奶油,林舟烤的酥皮泡芙不论是酥皮的脆感、还是奶油的甜度全都恰到好处,新鲜的蓝莓更是直接冲淡了奶油本身的腻感。   “不错吧?”   林舟拉开冰箱门,从里面端出了一个鲜果蛋糕,而裴歌则帮他把提前做好的各种杯子蛋糕、用来解腻的柠檬茶一一摆上桌。   恰好此时门铃被摁响,他们点的烧烤也送了过来,或许是看他们点的菜品很多,商家还免费赠送了黑糖冰粉。   天色昏暗,最后一缕日落沉入远处的碧绿海洋,郁清起身拉上了窗帘。   啪的一声,司镜之关了灯。   寂静而烛火温暖的今夜,只剩下洛宁坐在地毯上,摁着ns手柄,操纵卡比飞跃在激烈的战场上。   生日快乐歌响起来的时候,裴歌的心跳漏了一拍。面前的少年低垂着双眸,烛光温暖而沉静,林舟的声音有点沙哑,却比任何他听过的歌曲都要温柔。   或许是因为这首歌是真正送给他的,而其他的任何都只是昙花一现的过路人。   裴歌垂下眼睛,仿佛被泡在了暖洋洋的巧克力奶,抬头就是柔软的草莓棉花糖,低头就是那座巨大的巧克力城堡。   在这座由林舟为他铸造的城堡中,他既是巧克力国王,也是那个玫瑰糖花做成的小王子。   林舟抬起手,把一个打开的黑色小盒子推了过去。   这是他这一整个月接稿所赚到的所有的钱,去商场买下的一枚玫瑰戒指。在红色的玫瑰花中,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闪着微亮光芒的红色石榴石。   “这个……请先生收下吧,”林舟的声音小小的,有点发颤,“……是我自己赚钱,接了一个月的稿子,买给先生的生日礼物。”   坐在他身旁的裴歌却直接把手伸了过去,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林舟手指微颤,从绒布里取出玫瑰戒指,小心翼翼戴在了裴歌的左手中指上。   裴歌抬起手,把身旁的少年拥在怀里,他知晓为何林舟说话时连声音都发着颤。   在座的人,皆是他的亲朋密友,而他们的父母皆已仙逝,这一场小小的生日下午茶,在林舟的眼中,早就与订婚宴无甚区别。   而他抬起手,亲眼看着林舟为他戴上戒指,也就意味着他同意了对方成为他的Alpha,默认了这就是一场订婚。   裴歌眯着眼睛,无声地勾唇笑了一下。   这可怎么办呢?   他的小画家瞒着他搞出来这么个大动作,他到底要不要告诉林舟,关于他悄悄买了两张飞向东京的机票呢? 第26章 被捕获的兽   夜晚降临在日本东京,年轻的女孩们身穿浴衣,挽着男孩们的手臂,木屐踏过石头路发出清脆的声响。   浅草寺临近着东京天空树和繁华的商业街,商贩大声地用日语吆喝,试图吸引远道而来的游客们来买下他们精心烹饪的食物。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从小贩的手中接过苹果糖,垂手在小车上留下六百日元。   商贩带着一贯的微笑,朝面前的客人道:“多谢您的光顾。”   男孩穿着一件红白渐变的浴衣,抬手拂去肩上落下的红枫,白色羽织上绣着深红的唐枫。   他闻言却笑了一下,手里拿着切好苹果糖的塑料杯,转身踩过满地的红枫,向河流旁的石桥走了过去。   青年手持一杯草莓酒,他穿着黑色浴衣,羽织雪白,长发如瀑垂在腰际。   林舟的脚步微顿,面前人的腰上并没有佩戴长刀,可他却在心中勾勒出青年漆黑的长发,被风吹动的羽织,以及腰间的颀长而锋利的唐刀。   “先生。”   林舟微笑,抬起手,无声踮起脚尖。裴歌闻声一怔,旋即转过身,男孩的面孔倒映在他的眸底,虽然一言不发,却心有灵犀般低下头。   林舟的手指移动,拢过发旋上的红色枫叶,最后若无其事般将它挑落,漆黑的瞳凝视着它陷在风中,旋转着下坠,最终落入河水之中。   裴歌望着他,拢在耳后的发丝垂下一缕,仿佛浅草寺两旁忽明忽暗的烛光。   林舟笑了下:“先生今天真好看。如果配上刀刃,也许会更美。”   青年伸手揉了一把小孩的头发,毛茸茸的,手感超级好。裴歌侧目,打量他的男孩穿着唐红浴衣,明亮温暖的灯火十分柔软,这样看着他总会产生某种错觉,眼前的男孩目光温和,看起来很像某种小动物。   裴歌微微皱眉,思考他到底是哪种小动物。   林舟猜不到青年的心思,只是抓住裴歌的手,探进Omega的指缝间,与他十指相扣。   “浅草寺的烟花大会,每年只有这个时候才有哦。”   林舟笑起来,头上的小揪揪一晃一晃,似乎有些松了,柔软的发丝随着夜晚的风飘动,风里都是淡淡的香味。   散开的头发遮住了眼前的视野,林舟恼羞,干脆伸手到后脑,摸到发绳将它拽了下来。   轻微的香味陷在东京的夜风,林舟把发丝拢在指缝之间,露出一节洁白干净的颈。   那香气随着他的动作愈演愈烈,瞬间被裴歌的鼻尖捕获,却又仿佛被捕获的其实是他。   于是空气变成坚硬而密不透风的墙壁,少年指尖白净,可裴歌却分不清这瞬间究竟谁是香气的猎手,谁又是蛊惑人心的兽。   裴歌垂下眼帘,浓密的眼睫如黑色鸦羽,轻轻一颤遮去浓郁的黑色。   他抬起手,无声地握住林舟的手腕,轻柔地从男孩的掌心中取走了粉色的卡比发绳。   小团子卡比面朝夜空躺在青年的手心,浑然不觉地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男孩一怔,想要转过头,却又在一瞬间顿住了。   先生的指尖微凉,轻巧如蝴蝶,落在他的腺体上。   林舟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先生,头发散了喔。”   他能察觉到身后人的僵硬,但并没有多久,先生便将他的发丝收拢手心,温柔地用卡比发绳系好。林舟抿唇,按住裴歌的手腕,转过看着他。   不出他所料,青年的眼尾微红,眸底的黑色犹如翻涌的漆黑河水,浓郁的黑色深不见底。   可青年表露的若无其事,将那能淹没他的黑色低头掩盖,仿佛这样就能遮掩住心底不清白的心思。   “不难受么?”林舟沉默地盯着对方的眸,“什么时候……有这种症状的?”   裴歌闭上眼,唇线紧绷,似乎没有透露的想法。林舟凝视他片刻,伸手抚上青年冰凉的脸颊。   很冷……冷的仿佛,他在触摸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但林舟清楚,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男孩在心底冷笑,心说你不说我就猜不到了么?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几乎每一天都没有分离,就算你装哑巴我也猜个差不多。只是你不想说,我也会尊重你。   “……我尊重先生,但先生似乎并没有完全信任我。”   林舟声音一下就冷了下来,唇舌微张,一字一句道:“信息素腺体絮乱症发作时,不只是生理上的痛苦,对吧?”   “先生是Omega,而Omega需要Alpha信息素来抵御发情期。先生没有腺体,不会再产生信息素,可大脑不这么认为。可这么多天,我从未见过先生服用除安眠药之外的药物,也许是吃得过多产生抗性。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先生没有服用过任何医治絮乱的药物。”   林舟的声音慢悠悠的,却又似咬牙切齿般道:“于是先生就选择了隐瞒,因为在先生眼中,这只是不定时发作的病,但……不值一提。”   裴歌笑了下,揉了揉额角,轻轻睁开了眼:“说得很对,我先前确实是这样想的,不愧是我的小画家。”Omega顿了顿,眼底浮现出无奈:“药物对我而言,的确已经没什么用了,絮乱只是一场药石无医的病。”   “怎么猜到的?”青年眼底透露出好奇的神情。   “不难猜,”林舟淡淡说,“因为先生很傲慢,看不上任何Alpha。”   裴歌没忍住,笑出声来,微凉白皙的指腹垂在林舟的腺体上。他低下头,把冰凉的吻落在少年的后颈上,微眯着眼睛,笑意浓郁。   “很聪明,”裴歌夸了他一句,“但也傻的可爱。”   指尖微动,摩挲着温热而细腻的柔软皮肤,裴歌轻声说:“我的确很傲慢,所以看不上除你以外的,所有Alpha。”   裴歌毫无征兆地一推,林舟毫无防备,跌在绵软的草地上。裴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漆黑的眸中仿佛闪烁过烛花,微凉却又暗如无尽的渊,无边无际黑暗将他吞没,却烫得灼人。   “浅草寺请御守很灵,你不妨借此拜观音。”   Omega笑得温良,语气轻柔,落下的手抚过林舟的面孔,仿佛蛊惑人心的海妖。   “求签或者请御守,面对神明,心诚才灵,”林舟微微笑了起来,漫不经心道:“先生觉得,我的心诚么?”   “我的心不诚,”林舟顿了顿,“面对先生,心才会诚。”   黑色的发犹如弥漫的河流,将他陷入其中。裴歌垂下眼,毫无征兆地吻了上去。   现在无需再肯定,他就是那只被香气挑动心弦,被蛊惑,被捕获的兽。林舟只是朝他微笑一下,他便奉上所有能够给予的。   廉价的、或是昂贵的爱。而将他捕获的那只小动物很贪心,吞食了所有的爱,绽放出芬芳的花瓣,却始终意犹未尽。   “我很贪心……”林舟小声说,明亮的眼望着头顶的人,微微张开嘴呼吸,像一条溺在水底的鱼。   “你冲我笑一下,”裴歌低下头,在男孩耳边轻声说,“我就什么都给你。”   “……所有的、你想要的,爱。”   周遭的热闹仿佛被风阻隔,而林舟浸透沉在海底,将一切的喧嚣驱逐在耳外。   恍惚中似乎周身满是人群的惊呼声、烟火的炸裂声、树叶声音清脆悦耳,像是屋檐下被风吹动的风铃。   林舟似是被迫接受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吻,可他的模样实在像一只搁浅的鱼在渴求水源。   裴歌垂落的黑色发丝被男孩捻在掌心,慢慢收紧。夜空中的烟花他看不见,呼吸也并不顺畅,唇舌交缠牵出银白色的丝,林舟眼角红了一片。   不再是年长者克制又温柔的吻,不再是蜻蜓点水,也不再是亲脸颊、吻额头这样模棱两可的暧昧。裴歌似乎远比他所想象的,还要爱他。   林舟的思绪随着升空的烟火而起伏,断断续续,却又毫不止息。   口腔中还有淡淡的草莓酒的香气,舌尖微凉却又灼热,今夜他似乎也被这股酒气所影响,意识变得混沌却又清晰无比。   林舟的大脑浆糊一片,只能呆呆地思考,却又不怎么灵光。   先生是醉了么?   裴歌起身,目光清明仿佛清凉的月光,又像是无声的落雪。林舟在心底笑了下。   先生可是千杯不倒,商贩们所售卖的水果酒,度数也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现在我一无所有了。”裴歌轻轻说。他顿了一下,又笑起来,吻了吻林舟的唇角,眼神温柔的仿佛春天盛开的樱花。   “但我又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年轻的调香师起身抬手,把林舟搂进怀里,头搭在男孩的肩侧。   信息素絮乱在无数个日夜所带给他的只有痛苦,疼痛到极致却无从缓解,只能在失眠中凝视着头顶的天花板直到天亮。   他曾经也以为,这样的时光会无限期地延长,直到死亡都不可能就此摆脱。   意气风发也好,固执任性也罢,所有的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如今他不觉得疼了。   他的小画家就是他唯一的药,是这场荒唐的生理疼痛中,所给予他的唯一慰籍。 第27章 山樱、谎言与唐红之枫   “我想和你见面,地点你选,森林沙漠,夜晚依稀的湖畔,草原大海,清晨薄雾的街口,只是不要在梦里。”   ——YSL《反转巴黎》   ***   “您就是裴歌先生吧?”   突如其来的女声怯怯的,林舟转头应声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枫树下站着一个年轻的短发女孩,她穿着浅蓝色水手服,头上戴着黑色的贝雷帽,配了一双黑色小皮鞋。   女孩茶色的瞳孔透出显而易见的紧张情绪,她张了张嘴,目光在裴歌与林舟之间移动,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对不起,”她清了清嗓子,微笑了起来,“我知道这非常突然,但我实在想要知道,您是不是裴歌先生?”   林舟惊讶地点了点头,回应了女孩的疑问。他们此刻在日本,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孩子却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这在日本并不常见。   裴歌目光中带了点疑惑,无声望向了女孩。   “我其实是混血啦,我父亲是东京人,母亲来自中国。”女孩摆了摆手,已经习惯了旁人的惊讶,“虽然会说中文,其实我没有去过中国,国语都是在家里学的啦。”   藤原小枫背着手一蹦一跳,像枫叶一样轻盈,深红色的发丝看上去非常柔软。她伸手搂住林舟的肩膀,很是自来熟的介绍自己:“你好呀你好!对了,我叫藤原小枫!”   林舟浑身僵硬,脸庞也隐隐发烫起来,从小到大,会离他这么近的女性大概只有蛋糕店的阿婆。女孩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因为太过靠近,他甚至能闻到女孩身上淡淡的樱花信息素。   “啊——”藤原小枫挠了挠脸,留意到林舟的僵硬,不好意思地往后靠了靠,“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女孩垂手,脸上洋溢着轻柔的笑,目光望向林舟身旁的青年。   “其实我只是想找裴歌先生,委托一份私人调香啦。”   藤原小枫捏住自己的裙角,眉眼弯弯,笑得灿烂:“我知道您很有名气,但不知道原来您也来了日本。今天来看烟火大会,没想到会在浅草寺偶遇到裴歌先生。”   裴歌一愣。他的手里还拿着林舟没吃完的苹果糖,十分突然地遇上了潜在客户。这位看着年纪不大的潜在客户使劲盯着他看,内心的渴望呼之欲出。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您接下这份委托。”藤原小枫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手指勾着深红的发丝,茶色瞳孔平静而柔和,“我想请您制作一瓶香水……”   藤原小枫抬起手捋过耳边的发丝,露出耳垂上的银白樱花耳钉,女孩唇角轻扬:“只要香水的气味,能和我姐姐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就好咯。”   “香水委托?”   裴歌思索片刻,淡淡地说:“十分抱歉,藤原小姐,我暂时不接私人委托。”   藤原小枫微笑,茶色双眸之中却没有任何笑起来的意味。她垂下手,摆弄了一下自己黑色的贝雷帽,耳垂上的樱花耳坠在烟火之下一闪一闪,闪烁着微亮的光芒。   “裴歌先生不愿意的话,那就没办法啦……”   女孩笑了一下,歪了下头,琥珀般的瞳孔温和而有礼:“毕竟我姐姐已经死了呀。”   林舟怔住了。他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藤原小枫抿唇,右手食指搭在左手的指间,细细摩挲着戴在指尖上的戒指。她摸了摸鼻尖,轻轻地微笑说:“我说,我想委托您身旁的调香师先生,创造出与藤原樱一模一样气味的香水。”   女孩弯了弯眼睛,“无论是多少钱,我都负担得起。您不用担心我的经济状况,我双亲尚在,家庭和美,也没有背负任何贷款哦。”   裴歌沉默,他当然看得出藤原小枫家境不错,但拒绝委托却并不是单纯的金钱缘由。藤原小枫一直强调她完全能支付这笔交易,可他却没有接下委托的心思。   原因无他,这个孩子看起来太固执了。她明明就站在他们的面前,却又像个已经死在过去的孩子。裴歌不想接这份调香委托,与它价值多少毫无关系。   他的香水可以价值连城,也可以不花费一分钱得到。他只会将香水送到应得之人的手上。它们的主人可以富可敌国,也可以只是娜塔莎那样没有零花钱的小女孩。   “我不会接受你的个人委托,”裴歌摇了摇头,语气很轻又很温和:“这与你是否能负担起价格无关。藤原小姐,我想你最需要做的事情,是向前看。”   藤原小枫低下头,裴歌的话犹如一根尖锐的银针,像扎破气球一样轻易泄了气。林舟观望了许久,涉及到调香就被他划分到了先生的工作领域,作为一个外行人他实际上是不太愿意随意插话,打断先生的思路。   “藤原小姐,可以和我讲讲你姐姐的故事吗?”林舟看出对方的失落,犹豫了须臾,又轻声说:“先生拒绝藤原小姐,只是希望藤原小姐能够振作起来,生者坚强。”   “啊……”林舟顿了一下,“我不是调香师,不能也不会代表裴歌先生的意愿。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憋在心底,不如讲述出来。”   林舟垂下眼,轻声说:“死亡并不是一个人的终点,遗忘才是。多一个人记得藤原樱小姐,就意味着她被遗忘的时间能慢一些。”   裴歌沉默了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淡淡说:“如果藤原小姐愿意,可以与我讲一讲樱小姐的事情,”但很快青年又补充道:“当然,我需要再和您明确一下,这并不代表我会接下这份调香委托。”   藤原小枫闻言,却仿佛不敢置信般眼底渐渐亮起明亮的光,她死死盯着男孩身旁的青年,试图揣摩他的一举一动。   那位年轻而知名的调香师先生双手抱臂,只是细微地皱了一下眉,却并没有直接出言拒绝。   女孩隐约觉得这事儿似乎妥了。她兴奋地连蹦带跳,张开双臂扑过来抱住林舟,“啵”的一声亲在少年的面颊上。   裴歌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什么也没说,默默把头扭到另一侧。成熟的Omega不吃小孩子家家的醋。   “诶?诶?诶?!”林舟被藤原小枫吓到了,茫然地看着她,不知道这女孩是何意。   心里最重要的事儿成了一半,藤原小枫现在心情好得很。甚至有点好得过头了。她甚至没有觉得自己的亲脸颊行为有任何不对。她喜欢善良的生命,讨厌伪善的人。   “我知道,裴歌先生本人是不愿意的。所以感谢你,”藤原小枫声音很轻,“亲脸颊传达的是‘喜欢’的意思,这是姐姐说的。你和我姐姐一样,你们都是很好的、温柔的人。我喜欢善良的人,也喜欢可爱的生命。”   林舟愣住了,原本要推开藤原小枫的手,也顿了一下。他突然就懂了,在藤原小枫的眼中,亲脸颊是表达感谢。因为是姐姐说的,所以她坚信这是正确的。   而这份喜欢,在她的眼中,也许跟喜欢猫猫狗狗是一样的,‘喜欢’本身并没有区别。   裴歌叹了一声。他垂下眼睛,像是同意,又像是默许一样:“明天早上九点,你可以在浅草寺等我们。调香委托的报酬,就是你姐姐的故事。”   “はい!啊不是不是,好的!完全没问题!”藤原小枫心直口快,又很快改口,她站在街灯下挥了挥手,“我明天给你们带东京最好喝的奶茶呀!”   女孩的裙摆摇曳,独自哼着《Sakura》的曲调,沿着落满红叶的街道,步伐轻快地离开了。   裴歌揉了揉太阳穴,莫名觉得头疼。按照他的本意,他是绝不会接这样的调香委托,不论价格给多少他也不会接。   可林舟那句突然冒出来的话,却无端地引他思绪翻涌,想到了他是个菜鸟调香师时,他的巴黎老前辈所说的话。   「香气里也有故事,香气里也有回忆。」   这句话裴歌曾百思不得其解,那时候他对待香水的态度非常纯粹。香水是艺术,却也是他的工作。而市场不需要艺术品,市场只需要销量,销量高才意味的成功。   会讲故事的调香师一抓一大把,却并不是每个调香师都能讲好故事,又能畅销市场。   可那个吊儿郎当,总是醉醺醺要他请酒喝的老前辈,却一板一眼告诉他,真正成功的调香师不在于市场上的成功,也不在于他有多会讲故事。   那太简单了。会讲故事的人太多了,何必需要你去讲故事呢?   那个时候,他那喝醉了酒水,仿佛下一秒就要睡过去的老前辈眯着眼睛,神秘兮兮地凑到他的面前,像宣布试卷答案那样高调又骄傲道:   “是共情!这个世上最厉害的调香师,只要能够与香水共情,与故事中的人共情,与任何人共情,他就能够纵横在市场之上,讲诉任何他想要讲述的故事!”   老前裴侧头,眯眼笑起来,浑身上下沾满了酒气。老家伙不在意穿着,穿得乡野气息十足,却偏偏看上去,又像极了武侠小说里那些牛逼哄哄,年轻时纵横天下名扬满城的江湖老人。   裴歌低下头,握住林舟冰凉的手心,捂热在掌心中,与他十指相扣探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他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我在香水行业待了太久,如果不是你,险些就忘了我最初是为何爱上调香的。”   不是因为艺术,不是因为香气充盈的过去。   仅仅只是想讲述,那些无法用语言传达到的故事而已。   【作者有话说】   藤原小枫我幻想的cv其实是早见沙织姐姐   真的是伟大又好听的声音desu ♡︎(°´ ˘ `°)/ 第28章 过去是无法通行的吊桥   第二天一早,他们在浅草寺找到藤原小枫的时候,这姑娘手提着奶茶袋,嘴里叼着烤得酥脆金黄的吐司,神情兴奋地朝他们招手。   浅草寺作为他们的起始站,一路搭乘叮叮铛铛的电车向着过往远赴。钢筋水泥所构造的建筑逐渐远去,视野中闯入浓郁绿意,深深浅浅的绿色平铺整个世界。   这里远离繁华的东京,被山野环绕,一眼望过去也看不见边际的田野。建筑越来越老旧,铁轨的边际野草蔓生,几乎要歪倒的城区站牌无不显露出这片区域过于的荒凉冷清。   说得好听,便是过于清净了。雨后的月台湿漉漉的,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土腥,林舟却嗅到了迎面而来的浓郁面香。   想来也奇异,这片老城区人迹稀少,荒废了不知多少年,却在这么多老旧的年岁中,竟还有人在这片城区经营着一家小小的乌冬面馆。   藤原小枫脱掉黑色小皮鞋,掀开绀色暖帘,穿着雪白的丝袜踩在榻榻米上。   “中村爷爷,我来看你啦!”女孩搓了搓手,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杯珍珠奶茶,“爷爷,我给你带了珍珠奶茶哦,全糖去冰双份椰果!”   林舟在一旁戳了一下女孩的后背,凑到藤原小枫的耳边小声说:“老爷爷喝含糖这么高的饮料,真的没问题么?”   “诶?”藤原小枫愣了下,“这个,不可以么?”   “老人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喝含糖很高的饮品,他们在这个年纪需要控制血糖,不然的话容易患上糖尿病。”林舟解释道。   家里的阿婆虽然开着一家蛋糕店,但阿婆反而对自己的饮食要求相当严格,不吃含糖高的食物,日常饮食也都减糖减油。只有店内出新品的时候,她才会作为糕点师试一下新品的味道。   藤原小枫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垂下头,目光茫然,盯着自己的足尖,咬着习惯有点沮丧。   她支支吾吾半天,茶色的瞳孔不知所措,只是默默咬着吸管,食不知味地把黑色珍珠咽了下去。   “和我的交换吧。”裴歌笑了笑,把自己手上还未扎开的无糖奶茶放在矮桌上,然后拿走了原本属于中村爷爷的奶茶。   他因为昨天在浅草寺吃了整份太妃苹果糖和两块巧克力蛋糕,也被林舟要求控糖而被迫选择了无糖的奶茶。   “对不起,”藤原小枫低声说,“我不知道上了年纪的人,要控制血糖。”   裴歌摆摆手,不怎么在意道:“没关系。没想到这么冷清的地方,竟然还有面馆。”   青年抽出一本菜谱翻了几页,店面看上去不大的芝麻小店,只卖面食和酸梅茶泡饭。   种类虽然不多,但乌冬面的选择却很丰富,什么口味都有。   如果客人不想吃乌冬面,那么也可以在这家面馆吃到荞麦面或者绿茶面。   如果客人肚子很饿却不想吃面,店家也在菜单的背面附上了一句优雅而亲切的问候:   「给我老老实实地选乌冬面啊混蛋!」   林舟一边给裴歌翻译,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中村爷爷最得意的料理,就是乌冬面喔,只不过他本人是个很小心眼的爷爷啦,所以会有点在意这些奇奇怪怪的细节。”她顿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又眯起眼笑起来,那模样倒像是天冷的时候烤着暖炉的猫。   “唉呀……这不是藤原家的孩子吗?”中村老人许是在屋里是听到了动静,摸索着从口袋里找出老花镜,“你的父亲没有和你说吗?再过些日子,这片老城区就要拆掉了,好像是要改建成新的商务中心。”   中村叹了一声,步履缓慢,如枯木般满是褶皱的手轻轻摸了摸女孩柔软的红发,“到那时候,我这家小小的乌冬面店,也要关门拆除了喔。”   “可……”藤原小枫愣住了,她摇了摇头,不敢置信道:“可是怎么可能?爷爷也要离开这里么?爷爷在这里住了那么久,也要离开了么?”   “谁都会离开的,就像你终究会长大,从一个小小的孩子,变成现在这样的年轻又漂亮的女孩。总有一天,我这个老头子也会离开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小小的罐子喔。”   中村呵呵笑起来,转身慢悠悠地返回厨房。没过多久,房间里面香四溢,老人端出来三碗热气腾腾的乌冬汤面。   “快来尝尝看,这可是老头子我最拿手的乌冬面。”老人笑容慈祥和蔼,“再过一个月就是你的生日了对吧?我可还记得喔。”   不大的汤碗里热气氤氲,面条柔软爽滑,牛肉高汤鲜甜,每个人的份里都有两条天妇罗炸虾。林舟早上到现在只喝了一杯奶茶,乌冬面的香气轻而易举就勾起了他的食欲。   男孩咽下嘴里的炸虾,喝了一大口牛肉汤,终于觉得自己从寒冷的一天中活过来了。   林舟抬头左右看看,忽然发现只有自己是干饭最积极的那个人。   左边坐着裴歌,右边坐着藤原小枫,然而这两个人看上去似乎都没什么吃面喝汤的欲望。   他能理解藤原小枫的心情,可为何裴歌先生也是如此?林舟虽然不解,却把疑惑如喝汤那样咽回肚子里,多余的话什么也没问。   草草结束一餐之后,他们三人感谢过中村老人后,跨过长长的、荒废的铁轨继续向前走。   藤原小枫轻声哼着《Sakura》,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皮鞋沾染上尘埃。她走在最前面,哼着歌的样子不像是感到悲伤,反而像是来到乡野秋游的女孩。   “这就是最后一次了……”藤原小枫轻轻说。   “难过么?”裴歌忽然说。   青年一路沉默,大多时候都是藤原小枫在说,林舟听着她说话,时而回应几句。裴歌没什么说话的欲望,便也干脆不说。这条荒废了的铁轨就像一条通向过去的吊桥,吊桥摇摇晃晃,脆弱无比,随时都会断裂。   他想把藤原小枫拉过来,可藤原小枫是个活在过去的人,她站在吊桥的中央,呼唤那个不再存在的名字。旁人去拉她,她也会跟着走几步,然后像个傻傻的小孩一样,继续蹲在岌岌可危的吊桥上。   裴歌其实有点后悔了。他不该一时心软接下这份香水委托,死在过去的人无法折返,过去的事也无法让仍然活着的人释怀。   过去的事情,绝不会是“过去”那样简单。   “到了喔。”女孩忽然说,慢慢微笑起来,面朝林舟他们停下步伐。   “——这里,就是以前的藤原家哦。”   女孩顿了一下,笑容轻柔,寒风袭来,卷走了她的黑色贝雷帽。女孩从口袋里拿出生锈了的铁钥匙,转动门锁,嘎吱一声推开大门。   夕阳坠下余晖,长期无人居住的宅院已经野草蔓延,长势旺盛,甚至已经到了林舟的膝盖。池塘犹如一汪死水,落满落叶,碎石的缝隙里也长满青苔。   庭院里到处都生长着大片忍冬,这种青色灌木往往在六月开出白色的小花,气味清淡微甜。   虽然都是白花,忍冬的香气却没有茉莉那样留香浓郁,它的香气比茉莉更加清纯而柔和。   “姐姐有时候会摘下院子里的花,用她的话来说,忍冬可以入药,虽然是花但却也是很好的药材。”   藤原小枫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盖子把纯净水一滴不剩浇在忍冬的枝叶上,“姐姐说的话,我全都记得。可即便记得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姐姐也已经死了许多年。”   女孩轻轻笑了一下,蹲在忍冬的一旁,抚了抚裙角。她无声地闭上眼,双手合十,犹如许愿般轻声说:“愿我的姐姐,来世能够平安喜乐,一生都充满神明大人的祝福。”   “那样的话,小枫的今生,也会幸福而圆满的,对不对?”   藤原小枫笑了下,深红的发丝微微随风晃动,忍冬的香气清甜温柔,仿佛有一只白皙柔软的手,在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藤原小枫微愣。她蹲在地上沉默了许久,像一只流浪的小狗,又像无法从过往走出的孩子。   “小枫下个月的生日,马上就要十六岁了,”那只手轻轻抚摸她的深红发丝,耳边传来轻柔的笑声,“一定会很开心的,对吧?”   “啊啊。好想看啊,小枫的十六岁生日会。幸福快乐的笑容,满足的表情,还有很多很多的爱。”   “——小枫会很开心呀。”   藤原小枫僵硬在原地。这道声音她太熟悉了,她无数次在梦中与声音的主人相见,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与她重逢。   是的。姐姐死于谋杀,她是知道的。或者说,知道这一点的人,只有她。无论是母亲还是其他人,他们都不相信姐姐死于谋杀。可她说不出口,因为她是个懦弱的孩子。   “没关系的,小枫,”女孩穿着与之相仿的白色短裙,踩着黑色小皮鞋轻巧站在忍冬的一旁,她微微弯腰,葱白的指尖抚摸妹妹的红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爱着你的。”   “你是需要我的,正如我也需要你。”   藤原樱无声地笑起来,俯身给予藤原小枫一个温热的拥抱。藤原小枫呆楞在原地,被姐姐抱在怀里,呜咽地痛哭起来。原来痛苦一直都在,那些被她刻意忽视的,刻意遗忘的过往永远都无法消失。   “不要哭。小枫是星星的孩子,要像星星一样闪烁而明亮。”女孩微笑,指尖温柔地擦去她的泪水,给予奖励般俯身轻轻吻了一下藤原小枫的额头,“星星会长大,你要闪亮,要耀眼,但最重要的是……”   “你要努力,要更勇敢一些。”   藤原樱的吻残留着忍冬香气,那样淡雅而悠长,如同她给予的承诺一样,永远都不曾消失。 第29章 海上月   “藤原”。   裴歌站在大门之外,注视了许久它那落满灰尘的表礼,从大衣的口袋里抽出洁白的纸巾,仔仔细细擦掉桧木上的尘埃。   桧木是一种象征春日的树木,代表着生机勃勃,只可惜曾经的藤原家现在已经是无人居住的空宅,孤独到连飞鸟都不忍驻足。   这周遭虽然清冷,但似乎仍然有人居住。人们在老旧荒废的轨道附近修建了新的火车站,崭新的轨道每天都会有电车经过,一新一旧交替之间,就这样度过了东京的数个春夏秋冬。   裴歌没有走入藤原旧宅,而是与林舟一同沿着铺满红枫的小道散步。远在郊区,无法与繁华的都市相比,住在这里的人也以老人家居多。年轻的孩子们坐着电车前往CBD,这片郊区就愈发寂寞。   “您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呢,遇到什么事情了么?”独自散步的女人抬眼望着他,笑着开口道:“真是少见,竟然还有像你们这样年轻的孩子回到这里。”   女人化了淡妆,乌发染了几缕雪白,所说的日语腔调却不带乡野的口音,而是轻柔而娴雅,是纯正的日本官话。   女人微眯着眼,笑起来的时候有小小的梨涡,仿佛于她而言面前的人不是踏足乡野的陌生来客,而是她经年未见的孩子们。   她穿着单色汉服立于枫树之下,在这天气转凉的东京反而略显单薄。   裴歌没听懂她说了什么,只是看着她所穿着的服饰:“你是中国人么?”   女人惊讶,旋即转用了汉语,“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竟还能见到来自祖国的孩子们。”   “要来我家喝杯茶么?今年新购进的龙井茶,微甜且不苦涩,用来款待远方的客人最好不过了。”   女人微笑,意有所指道:“小枫年幼的时候,最喜欢喝的就是我沏的龙井茶。”   林舟愣了下,下意识问:“您是藤原小姐的家人么?”   “算是吧。”   女人含糊其辞,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与他一同沿着小路缓步而行。天气阴沉微冷,枫红的落叶一片接一片飘落,她抬起手接住了一片潮湿的红叶,唇角微笑。   “小枫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孩子。”女人轻声说,“如果她真的视我为母亲,又或者我真的能成为她的家人,也许就意味着她也能从过去走出来吧?”   “但‘过去’一词,向来都是说出来轻巧,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裴歌淡淡说,无声地笑了下:“陷在一段情绪里越陷越深,想要走出来,想要摆脱这段情绪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可惜过去可不是过去那样简单。”   女人微怔。   裴歌步伐微顿,从她的手心中拾起湿漉漉的唐红枫叶,“只要看到和过去相似的景色与人,闻到熟悉的香气,就又会回忆起当时的一切。也就是,所谓的普鲁斯特效应。”   “您好,我是裴歌,”青年语气温和,“是一个调香师。”   “藤原山奈,”女人正色,“算是……藤原小枫的母亲。”   他们在庭院的外墙停下,这是一座崭新的日式小院。老城区寂寞而清冷,年轻人搬去热闹的CBD,留下的只有孤独的老人们。   而未来的老城区不再是住宅区,而是变成一条以商务为主,往来皆是利益的渠道。这些枫树依然存在,它们见证来往又离去的人们,最终也会在历史的河流中变成永恒的存在。   院子里爬满葡藤,翠绿的枝叶下藏着浓郁的果香,十月份是最后一批葡萄的成熟季节。   女人手拿剪刀,剪下来两串颗粒饱满的紫色葡萄。恍惚之间似乎与过往没什么变化,年幼的女孩趴在窗台上,给自己精心养的紫阳花浇水,手掌托着下巴死盯着窗外青翠的葡藤。   葡萄成熟,她可以吃很多葡萄,用手指轻巧地剥去葡萄紫色的外衣,吃得满手都是黏腻的汁水,肚子也饱饱的。   晴天娃娃风铃摇摇晃晃,窗外阳光灿烂,连风里都染上了浓郁的葡萄果香。   “看你从曾经的藤原家走出来,我实在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小枫也许提及过,她有一位来自中国的母亲。”女人轻声说。   女人将剪下来的两串紫葡萄洗干净,再将其中一串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中。她沏好茶,提起茶壶为青年添茶七分满。   “我祖上的时候,全家移民东京。我在日本接受了小学教育,也许是出于对故乡的好奇,在一次校内的读书活动中,我读了一本来自中国的书,上面有很多关于中国的山河图片,这就是我对中国的初印象。”   “伯母自幼在这边长大,汉语却很标准。”林舟惊讶道,“藤原小姐说她的母亲来自中国时,我还以为伯母只是过去留学。”   女人不禁笑了:   “那时候我仍然是个孩子,孩子哪有那么多选择呢?小学的时候,我曾借着放假的时光,去过一次杭州。踏足杭州的一瞬间,我就意识到我所失去的,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我的身边。我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日本人,就像我从小到大都很讨厌生鸡蛋纳豆拌饭一样。”   “但我喜欢杭州。”   “我喜欢杭州的西湖,龙井茶,醋鱼。我爱它的一切,它在我眼中都是最好的,樱花亦然无法与垂柳媲美。我未曾来到过这个地方,却自幼年起,就向往那里的一切。”   “回到日本之后,我仍然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母亲与我关系相当淡泊,每一次我与她的交谈都超不过十句话。她虽不能理解我的这份固执,但她也不阻止,只说要是想回到故乡,那便自己努力赚钱,靠自己在中国活下去。”   “可您又为何在日本结了婚,甚至生下了藤原小姐。”裴歌顿了顿,陷入了沉默。   “我只是想有个家。我的母亲从未说过爱我,可我还是很向往和美的家庭。”   女人饮了一口茶,语气那么淡又那么轻:“小枫是试管婴儿,我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但我也从未结婚。而‘藤原’也不是某位先生的姓,而是我的姓氏。我姓藤原,而我最喜欢的便是红枫。于是我将自己的姓氏、自己所深爱的存在一并送给肚子里的孩子,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爱她。”   裴歌皱眉,不解道:“你生下来的孩子,名字叫藤原小枫?”   女人一愣,“是啊。”   裴歌抿唇,不知该问什么,只是疑惑地看着女人。   “你不必感到奇怪,我虽然不知道小枫与你说了什么。但实际上,”女人顿了顿,自嘲地笑了:“我只有一个孩子,她的名字叫作藤原小枫。”   ***   藤原樱身穿雪白的短裙,头戴着银色贝雷帽,俯身轻轻抱着藤原小枫。她牵起妹妹柔软温热的手心,轻轻吻着藤原小枫的眉心。   “不要痛苦,也不要难过,藤原小枫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小孩。”   藤原樱温柔地笑起来,“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爱的人,而我也是你最爱的人。你是藤原小枫,我就以你之姓,成为你生命中永不凋谢的樱。只有在春天的时候,樱花才会盛开,而有樱的小枫,永远身处春天。”   “可是他们都说,你是我的幻想,你只存在于我的梦中。”藤原小枫蹲在原地,不敢去看樱,只是自顾自地说:“所有人都在否认你的存在,可这明明不可能啊。”   藤原小枫倏地起身,抬起手去触摸樱的面颊,指尖接触到温热又柔软的触感,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樱不是幻想,她可以触碰到樱。樱的皮肤雪白,柔软而温热,这不可能是假的。   “没错,小枫,樱是真实存在的。只要你相信,樱就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为你出现。”   “或者说,只要你想,我就可以成为你的任何人。我可以成为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兄长、朋友、儿时的玩伴、亲密无间的恋人、任何亲戚、学校里的同学……也可以只做你最希望、最喜欢、最渴望的姐姐。”   藤原樱顿了一下,微微一笑:   “你希望我是谁,我便是谁。因为我的诞生,本就是为了爱你而来。”   藤原小枫捂住脸颊,埋在双膝之间,冰凉的泪水从指缝里溢了出来。   藤原樱干脆也蹲了下来,指尖擦去藤原小枫的泪水。她的双手温热,抬起藤原小枫的脸,强迫她抬头直视自己。   藤原小枫泪眼模糊,她透过泪光去看樱,那张容貌相似的面孔现在却带着微笑,耳垂上的红色枫叶耳坠也一摇一晃,发出清脆的铃铛声。   是存在过的啊。流淌于掌心之上,消散于指尖之间的淡淡温度,是藤原樱送给她的独一份的爱。   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份爱,而她本就是为了藤原小枫而来。   她的笑容轻巧,指尖轻轻弯曲比了一个小小的爱心,又摸了摸小枫的头发。   “知道是什么意思么?”藤原樱笑着问她。   “意思是,藤原樱永远都会爱藤原小枫。小枫是樱最好的、最漂亮、最可爱的妹妹。”   樱俯身,向她伸出手,轻轻握住藤原小枫的手心。   “一起走吧。看日月星河、看群山与海、春樱与枫叶。”   藤原樱牵着她的手,穿越老旧冷清的房屋,走过榻榻米,停在庭院的后门前。她推开门,外面草长莺飞,仿佛一夜跨越秋冬季节,来到了只有春天的世界。藤原小枫呆楞着,抬起头看着藤原樱,不知所措地停留在原地。 第30章 镜中她   藤原樱拉着她跑了过来,脚下踩着软绵绵的草地,鼻尖嗅到浓郁的田野土腥,飞鸟飞得极低,擦着藤原小枫的头发而过,带走了她的黑色贝雷帽。   “喂!”藤原小枫想抓住那只可恶的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帽子又一次消失在眼前。   藤原樱哈哈大笑,摘下自己的银白色贝雷帽,戴在了藤原小枫的头上。女孩的指尖轻柔,为她整理好了微乱的深红发丝。   “小枫真好看,不过还不够惊艳。我来为小枫打扮一番吧。”   藤原樱打了个响指,啪的一声,藤原小枫瞬间换了一件薄荷绿洛丽塔小洋装,裙摆层层叠叠,藤原樱还为她搭配了一双相衬的黑色小皮鞋和白色丝袜。   又是啪的一声,藤原樱也随之改变,与妹妹身上的薄荷绿小洋装不同,她为自己精心挑选了一件淡紫色小香风套裙。   藤原小枫原地转了一圈,跑到小河边去看水中的倒影,甚至不敢辨认水里的影子。   穿上这件小洋裙,她好像就变成了一个高贵的公主,可以轻易将看不顺眼的人踩在脚下,哪怕对方是这个世界也毫不例外。   “喜欢么?”藤原樱凑到妹妹身旁,好奇地眨了眨眼。   “真好看呐,穿着它就好像我是个公主一样,”藤原小枫垂眼,淡淡说道:“穿上它,好像我也是个有人疼爱的小孩了。哪怕你只是敷衍我,逗我开心,我也喜欢。”   “我骗了很多人……我已经不记得骗了多少人,说过多少谎言了。我会告诉他们,我有一个疼我爱我的姐姐,家庭和美的父母,还养过一只叫咖啡的小狗。但其实我没有养过宠物,没见过我的生父,与母亲的交谈每次不会超过十句话。我不知道怎样与她谈话。”   “母亲是个非常成功的生意人,每天都会在生意场上说很多话,在公司说很多话。所以到了家里,她很累也不愿意说太多的话。她每天,五点钟就离开家去公司上班,十一点再从公司下班,很多时候我一天也见不到她一面。她是公司的总经理,员工干完活儿可以下班,可她不能。”   “姐姐,我有时候很害怕她,我想去爱她,可只要对上她的眼睛,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藤原樱原地坐在草地上,摸了摸女孩的柔软的头发,摘掉了藤原小枫的贝雷帽。   她指尖温柔,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只星星发夹,伸手捞过来藤原小枫深红色的发丝,发丝缠绕在指尖,再用星星发夹扣在头发上。   “小枫还记得这里么?这片森林、小河、远处的青翠田野,还有矮小可爱的房屋。”   藤原小枫愣住了。她的印象中,自己唯一可以接触到这样的景色……   只是一场独自的过家家。   她曾坐在沙坑里,用细细的沙粒堆出一座矮小的房屋,挖出一条沙沟当作“小河”,再从院子里摘下青色的叶子和蒲公英充作田野和野花,在夏天的夜晚里捉来发着微光的萤火虫充当客人。   但在那座矮小的沙粒房子中,没有主人也没有小孩。她剥开橘子吃着它的果肉,又或者爬在树上去摘小小的、还未成熟的青色苹果。   除了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她无事可做。   最后她将目光瞄准在学习的成绩上。故意在考试中填错答案,在老师的询问声中摆出不知所措的模样,再愧疚地低下头。每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学校便会召开家长会,那曾是她最期待的时候。   老师会担忧她的成绩,便有理由去询问家长。而成绩下滑,母亲自然清楚。   效果的确显著。她成绩下滑后,母亲便会光顾她每一次的家长会,却都只是一脸淡然地从教室里走出来。   她一言未发,好像在母亲淡然的眼中,什么都无法引起她的关注。可不应该是这样的。母亲脸上的淡然反而意味着,她一点也不在乎她。   哪怕成绩下滑,她也没有过问她的成绩。   藤原小枫不再故意填错成绩,反正成绩的好坏,都不会引来母亲关注的目光。而自从她的成绩回归正轨,即使家长会邀请了母亲,母亲也不再去了。母亲太忙,忙到极少关注她。   原来所谓的不在意便是无论做什么,在母亲那淡然的目光中,都不足为奇。   藤原小枫推开小房子的门,她没有钥匙,可这座小房子是她创造出来的,哪怕没有钥匙她也能够通行自如。房子里的陈设与她年幼的家里一模一样,窗外伸手就能摘到紫色的葡萄,阳台上摆放着她认真浇水的紫阳花。   美好到有些不真实,藤原小枫迟疑地想。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它也一定是一场可以超越现实的美梦。这样的美梦,如果能延长一点儿,再久一点,那就好了。   女孩在床上坐了下来,把摆放在床头的棕色毛绒小熊拿过来,抱在了怀里。小熊摸起来的触感和记忆中一样柔软,就连床铺上的被褥都带着淡淡的、太阳晒过的暖意。   藤原樱在门外探头探脑,怀里捧着一束白色的蒲公英花。她小心翼翼地进屋,把白色蒲公英递给了藤原小枫。   “我们去别的地方吧。”藤原小枫把花接了过来,目光里隐隐有了期待的意思,现在藤原樱在她的眼中不只是姐姐,还像个魔术师一样,可以轻易变出梦幻般的奇迹。   “小枫想去哪里呢?”藤原樱仿佛猜出她的心中所想,应景地换了一身魔法师般的长袍,拉了拉头上戴着的深紫色巫师帽,“小枫想去那里,我都可以带你去。小枫想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送给你。如果这是一场梦,梦里的我,就是无敌的存在哦。”   “可是好可惜啊……这么美好的存在,就会像梦一样消失。只是想想,都会很难过。你身上这件魔法衣可真好看,看起来和我画在笔记本上的衣服很像。”藤原小枫撇了撇嘴。   藤原樱噗嗤一声,笑得神神秘秘,俏皮地朝妹妹眨眨眼睛:“告诉你一个秘密啦,这就是你设计的那件魔法长袍呀。我只是将它变幻出来,穿在身上哦。”   藤原小枫愣了愣。她下意识问:“可你为什么知道它的存在呢?”   樱挠了挠头,嗯了一声,像是在构思自己应该怎么解释。她啪的一声打了一个响指,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森林与小河,田野与小房子全都消失,窗外的葡藤架和窗台上的紫阳花也转瞬消失。   她们身处于闹市之中,却不是繁忙的东京,也没有樱花、枫叶任何她所熟悉的景物。   “你的心底有个声音,它在说,好想去母亲的故乡啊。”   藤原樱接着打响指,她们便又出现在垂柳之下,断桥之上。毫无疑问,这里便是杭州西湖。   “并不是梦中的我很厉害,是因为你觉得我很厉害,我才会很厉害。那些野花、蒲公英、小房子,那些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记忆中所存在过的。我也只能变出存在于你记忆中的事物。”   “你看过那条洛丽塔小裙子,我就可以将它变出来,当作礼物送给你。你向往杭州,向往母亲的故乡,我才可以变出‘杭州’展现给你。但是小枫,我也必须要告诉你,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这座城市,看似是流动的,只是因为你见过流动中的城市,我才有了参考和模仿。但实际上,这座城市是静止的。它就像镜面一样,只能映射出表面,华丽却虚假。”   “不是虚假的……”藤原小枫低垂着头,嘴里喃喃道,“就算所有的景色都是假的,所有的一切也都只是你想让我看到、想让我开心,但在这面镜子中的你,一定是真实的。”   藤原樱心间鼓动声越来越剧烈,她牵着妹妹的手,轻轻咽了口唾液。原本她最为担心的,无非是藤原小枫因此而沉迷于这里的一切。   可她现在才意识到,藤原小枫是最冷静、最清楚的,她所期待的这些一切,只是因为变幻出来这一切的人,是她的姐姐。   她不会沉迷于这里的虚假,只是想靠近她的姐姐,近一点、再近一点。如果无法在现实中与姐姐相见,那便约定在梦中。   “你是个笨蛋。”藤原樱小声地说,却没有责备的意味。   她垂眼,又不禁笑了:“小枫能不能再勇敢一点呢?哪怕只是为了我。”   眼前的一切再度变化,依旧是熟悉的居民楼,熟悉的狭窄又漆黑的过道,以及外面一闪一闪即将熄灭的路灯。   藤原小枫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想要离开这里,可这里没有门,她逃不掉。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不行。不能去想。不可以。   哪里都可以去,唯独这里不可以。这里好可怕,她会死掉的,会被那个人杀掉。不要、不要……   不要!   藤原小枫想要尖叫,却喘不上来气息,她连连后退,一路退到墙角。天色漆黑,建筑旁边的路灯啪的一声,彻底陷入了漆黑。   不要这样对我。   不要这样看着我。   夸夸我吧。只要夸我一句,我就可以再努力一点。   我可以更努力,我会更认真的,我只需要你的一句认可。 第31章 想与你重逢、只要不是梦中   藤原小枫蹲在地上。耳边声音嘈杂,好像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同时讲话,眼前漆黑而模糊,好奇怪啊。   这里是哪里啊?   藤原樱会保护她么?   还是好想回家呀。   这里好黑。很可怕。   ‘去杀了他吧。’   仿佛有人在这样说道。   ‘为了我,也是为了你。’   那个声音没有消失。   ‘做个更勇敢的孩子。他伤害了你,不是么?’   ‘他该死啊!这是他应得的死。他犯下了罪,而你是被害者。’   ‘如果这是你所认为的正确,那它就是正确的。不被认可没关系,被人谩骂也没关系。他们所谓的安慰也只是讲些好听的话,不会真的替你分担啦。’   是啊。漂亮话谁不会讲?   ‘而且……那天的事情,你一直都没忘记,不是么?’   藤原小枫紧紧攥住胸口的衣角,一步接一步,走上漆黑的楼梯。   藤原樱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的身前,犹如一位忠诚的守护者,却又像个随心所欲的魔鬼。   她朝女孩伸出手,语气轻柔,仿佛春天的风那样柔软,如此的暖。   她只是站在自己的身旁,就仿佛拥有了无限的勇气。她想,那也许就是爱。她是爱她的。   原来这就是名为「爱意」的东西。细弱、微小到几乎不可见,却坚硬如铁,无处不在。   ***   “您是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叫作藤原樱的孩子?”裴歌诧异道。   女人饮了一口龙井茶,沉默了须臾:“我说过了,我只生过一个孩子。她叫做藤原小枫。”   藤原山奈盯着地面,又那么茫然,目光之中并无焦距。她叹了口气,终于实话实说:“只是在小枫之前,我还做过一次试管婴儿。小枫是我的第二次尝试。”   “我有个夭折了的孩子,我曾为她起名‘藤原樱’。我希望她能像樱花一样恣意地绽放,可樱花是最容易凋零的,我也没能留住那个孩子。我把这件事写进日记本,也许是被年幼时候的小枫看去了,她天天闹着朝我要姐姐。”   女人目光沉沉,苦苦一笑:“我应该如何去爱她?我应该如何去珍惜我得来不易的孩子?”   她突然情绪失控,手指遮住脸,无声无息地流泪。林舟垂下目光,女人那样痛苦,可她的哭泣却又沉默无声,甚至在压抑自己的流泪。   “我想好好地爱她,那是我终于得到的孩子。”   电话却在这时突然响起,女人按了按太阳穴,无声地擦掉眼泪,镇定地接了电话。   “您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现在我们公司不可能给你结账。我们还需要和我们的甲方确认货单之后,我才可以给你们供货商结款。”   “那不可能。您打这通电话想要钱,我也只能告诉您,现在不能结。”   “那你耗着吧。我们的人该干活的干活,你打电话我们也不可能结款。”   “……”女人挂了电话,沉默地盯着地面。   “我没什么时间陪小枫,她的童年只有自己一个人。我怕她一个人在家里太孤独,也是想让她出去走动走动,别总是闷在家里,就给她报了钢琴班。”   藤原山奈顿了顿,大概有点犹豫。手里握着白瓷茶杯,思绪却始终沉默。   “钢琴班的老师是一位退了休的音乐男老师,试课的时候,他还和我夸赞小枫很有天赋。”女人说不出话,手指擦了一下红起来的眼角。   “如果那个时候,能再多关注一下小枫,也许就没有后面的事儿了。小枫一天比一天沉默,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越来越安静,那时候的我忙于工作,也不知道如何与孩子相处。我想给她更好的环境,而不是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想要买点什么都要开车半个小时。”   女人抬头,环视着周围,她买来的这个老城区宅院就在曾经的藤原家隔壁,藤原小枫三天两头往老城区跑,她实在担心不下就在隔壁买了一个宅子,重新装修了房屋。在这个节骨眼买老城区的房子,连卖房中介都忍不住再三与她确定房屋地址。   现在她有很多钱,可以眼不眨一下买一套房子,可她却没有丝毫的充足感。   金钱于现在的她,无非只是身外之物,离世的时候带不走的东西。可如果不去奔波工作,她也没钱给女儿买奶粉、买玩具,送她去最好的幼儿园。   “每次学期末,这里的学校都会休课一天,用来开家长会。有一段时间,小枫的学习下滑很严重,我很担心她压力过大,便装作不在意她的学习,我以为这样会让她压力会小一些。”   女人哑着嗓子,轻声说:“我摸着女儿的头发,问她饿不饿,只字不提家长会的情况。在我眼里,她学习不好也没关系,只要过得开开心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可以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因为她的身后有一个强大的家庭在支持她。她虽然没有父亲,但我不觉得父亲能给她的,母亲就给不了。”   藤原小枫是她生下的孩子,是她流出来的骨肉与血。她会跟在他的身后,软软地喊着“妈妈”,是诞生在春樱盛开之时的孩子。她与母亲之间没有一段健康的、良好的母女关系,可如今看来,藤原小枫与她,不过是上一个家庭的翻版。   “我可以更努力一些,只要你夸我一句,我可以为你做任何的事情。”静默许久的林舟,忽然插了这么一句话,他抬起头,认真看着藤原山奈。   “如果我是藤原小枫,我想的或许会是,你多多夸我一句好不好?你认可我的话,我可以更努力、更爱你一点。我讨厌被你亲吻脸颊,也不习惯被你拥抱在怀中,那样会让我觉得,我仍是个孩子。”   “可如果是你亲吻我的脸颊,给我一个温柔的拥抱,我虽然不适应,但我不会拒绝你。”   林舟走了过来,半蹲下身,从外套的口袋中摸出柔软的毛绒小熊,将它轻轻塞进了女人的冰凉的手心。“我想你多关注我一点儿,那样的话,我一定不会害怕任何东西,任何人。”林舟轻声说。   “过去虽然无法过去,但现在一定比过去重要。”裴歌笑了笑,淡淡说:“您不妨与我们一起,去见藤原小姐一面。她也许恐惧,也许不适应,但她是您的女儿,而您是她的母亲。”   “——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她仍然爱你。”   ***   故事的开端,是那个有点阴冷、时而出太阳,时而阴天的冬天。   那时的我,只有十岁。我牵着妈妈温热的手心,跟着走进钢琴班。   教我钢琴的老师,看上去是个很温柔的老师。妈妈走了以后,我就跟着他学习钢琴。其实我不是很喜欢钢琴这样需要每天练习的东西,可妈妈觉得我闷在屋子里,对身体健康并不好。   我虽然不喜欢,但如果能弹出好听的曲子,妈妈会很开心吗?   老师是很好的人。我很喜欢老师,老师的身上和妈妈一样,有很淡很淡的香水味。有点像我吃过的葡萄,在葡藤架下嗅到的果实香气。这让我心里没那么紧张了,熟悉的香味围着我转啊转,很像妈妈亲手剥开葡萄的外衣,喂我吃的甜甜果肉。   我想这个老师应该是个很好的人,他为我泡了热茶,以此欢迎我选择了他的课程。   以后应该会相处的很愉快。我曾经真的是这样想的。   第二堂课、第三堂课,老师都很有耐心,但老师很奇怪,他有时候会不小心碰到我的胸。我讨厌被人触碰,这会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可我不敢告诉妈妈。   直到学期末的最后一天,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去上他的钢琴课。课程结束的时候,老师强行压在我的身上,再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看见了眼睛红红的妈妈。她哭了好久好久,我想去安慰她,妈妈却一把抱住我,轻轻吻着我的额头。   我有点不适应被妈妈抱在怀里,但那天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太困也太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浑身上下都很疼。妈妈把我抱在怀里,搂着我的后背拍着拍着,我就睡着了。   那天的妈妈没有加班,我很开心。   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说,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和妈妈聊过天了。想告诉她我真的有很认真地去学钢琴喔。学起来的时候钢琴好难,但如果能给妈妈弹曲子,我就很开心。   ‘不要害怕,小枫。’   ‘我只是检查一下小枫的身体健康哦。’   这样的声音偶尔会出现在我的耳边,就好像有个人在监视我一样。好可怕。   可以告诉妈妈吗?她会觉得我小题大做吗?   ‘小枫,不要害怕。’   啊啊。奇怪的声音又来了。可是这次好像和之前的不同。   ‘你从来都没有受伤哦。因为你有姐姐在,姐姐会一直一直保护你的。’   奇怪的声音。奇怪的人。   ‘喂!你失礼了欸!我可是你的姐姐!’   年幼的女孩困惑地眨了眨眼,她抬起头环顾四周,可是周围什么人都没有。晴天娃娃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的铃铛声。   好奇怪的人。看不见,却能听到她的声音呢。   年轻的女孩走路轻盈,像是猫咪一样柔软,她穿着雪白的连衣裙,来到藤原小枫的面前。   蹲下来,俯身,轻轻抱住了年幼的红发女孩。   ‘小枫,我是樱喔。你是Fujiwara Kaede。我是Fujiwara Sakura。我是你最最最最可爱的姐姐喔。’   ***   ‘你有资格审判他的死。’   ‘他是有罪之人,是故事的开端。’   ‘他是应死之人,不该再看见明夜升起的圆月。’   伤害过你的,不论是他,还是这个世界,我都不会饶恕。如果这个世界伤害了你,我就站在世界的悬崖旁,保护你。   藤原樱笑得轻柔甜美,俯身犹如一位忠诚的守护者,朝女孩伸出手,仿佛在邀请她共食伊甸园的禁果。   “一起去吧。”她温柔地笑了起来,“我们去审判他。只因他罪有应得。”   藤原小枫倏然清醒过来,过去的一切仿佛一场朦胧而悠长的梦,她在梦中挣扎痛哭,直到樱出现在她的面前,递给她一把尖刀。   藤原小枫手指一痛,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手里正握着一把刀。刀刃尖锐,轻而易举就划破了她的指尖,落下鲜红腥甜的血。   藤原小枫左手握着刀,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那姿态就像一个复仇者,右手却始终像是牵着什么人一样,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于她而言,那不是空气,而是谁的手掌。   ‘因为是姐妹,所以无论做什么,我们都要一起。’   樱抬起手,摸了摸女孩的脸,微笑道:‘杀掉他,忘记我。从此以后,他就只是你的一场梦。我也是你的梦,终将会被你遗忘。’   那些美好的、悲伤的,我会将它们全部带走。你不必记得那些,你要做的只是找到最真实的‘你’。只有这件事,绝对不可以放弃哦。   藤原小枫抬手,表情淡淡,叩响那道铁门。铁门被打开的瞬间,持刀刺了过去,一瞬间鲜红飞溅。男人的表情仍然维持着茫然,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在这个瞬间发生了什么。小腹上插着尖刀,剧痛迟迟而来,男人低头握住刀柄,想要把它拔出来。   但藤原小枫却俯身,笑容灿烂而温柔,把刀刺得更深几寸。她用染血的指尖托住男人的下颚,掐着他凑到男人的耳边。   “我不害怕坐牢,杀了你,我就去自首。”   女孩停顿了一下,“现在我明白了。当年死的人不是我姐姐,不是藤原樱,而是一个叫做藤原小枫的人。后来的六年,我始终在扮演我那夭折了的姐姐。”   “因为我无法接受自己受辱于你。”   她后退了几步,冷眼旁观男人的痛苦,看着他一步步后退,靠着墙倒下,划出一道长长的鲜红血渍,最终栽倒在钢琴上弹奏出杂乱的残音。   殷红在地板上蔓延,她的仇人也死了。   旁人都说,报仇雪恨之后,最先感受到的应是茫然和空白。她先是低头看着满手猩红,然后慢慢地把血蹭在了百褶裙上。她没觉得空白,只觉得裙子脏了。   藤原樱无声无息地出现,伸手搂住女孩的腰肢。像猫一样的女孩笑起来温温柔柔,可也满是血腥。   “做得真棒,”藤原樱笑笑,“不愧是我的妹妹。”   藤原小枫也笑了起来,无声闭上了茶色的眼睛。   “杀了人,即使理由再正义,我也是杀人犯。”她睁开眼,把手放到了藤原樱的手心中。   “所以这个时候,才更需要我啊,不是么?”   藤原樱弯腰,拍拍女孩的肩膀,摸了摸她的头发。   “一起走吧,这次是警局喔。”   藤原小枫笑了。   她牵着姐姐,一起离开了公寓楼。 第32章 在爱的中心呼唤你   那天无论是谁,都没在藤原旧宅找到藤原小枫。藤原山奈却在这时接到了一通来自日本警方的通讯,从她那慎重的表情中裴歌意识到这件事,也许处于在他们视线的盲区,事情甚至变得更严重了。   “小枫杀人了。”女人深吸一口气,腾的一下站起身。   她现在最先做的应该是去请来辩护律师,带上充足的钱,不,她应该先去警署一趟,也许情况还有回转的余地。小枫还未满十六岁,不属于成年人的范畴。   女人罕见地慌了神,颤抖着手给自己倒茶,猛喝了几口茶。她实在太慌了,这不行,她必须处于非常冷静的状态。   裴歌在心底叹气,与林舟无声地对视了一眼,两人双双起身,一同向女人们告辞。而女人顾不得太多,神色匆匆,开车赶往日本的警署。   这份诞生于委托人幻想之中、从未真正存在的香气,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它不会有一个称得上善终的结局,毕竟连它的主人都只存在于香水委托人的幻觉之中,那些所谓熟悉的香味,在最初的时候本就只是虚无。   裴歌把玩着手里的毛绒小熊,林舟将它送给了女人。却也是那个时候,女人伸手摸了摸林舟柔软的头发,轻声说:“虽然认识的时间太短,但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谢谢你的安慰,你是个好孩子。小枫也是,你们都是可爱的、不会逃避过去的人。”藤原山奈笑得温和,身上披着灰色呢子大衣,摸了摸林舟的头发,“我感觉好多了。”   于是这只本应该跟随新主人一同离开的棕色轻松熊,却在女人离开之际,再度把这只毛绒绒的柔软小熊放回了林舟的手心。   裴歌一言不发,似是无声地沉默在自己的思绪之间,他的指尖微动,掌心中的小小的棕色熊就这样啪嗒掉落在地。   他一怔,这才从自己的沉思之中挣脱出来。青年俯身,想要去捡地上的棕色小熊,却看见一双洁白的跑鞋轻轻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林舟俯身蹲下,伸手把小熊捡了起来。   “先生很沉默。是在思考什么?”   “听到委托人杀人,所以很震惊?”   日落时分降临在山野,橙红色的夕阳越过山体,穿透电车的玻璃,流淌在电车之中。   回程的电车冷冷清清,无人前来自然也就无人归去。旧的老城区还未拆除,新的商务区仍然处于政府未来的规划蓝图中。这片区域缺人,就更难发展起来,自然也就显得十分寂寞。   林舟的目光冷静,墨色的瞳孔在落日之下透出几缕褐色。这只小熊陪伴他自幼年到现在,已经是他的一部分。少年俯下身,把手里软乎的小熊放在裴歌先生的掌心中。   “我不知道。”裴歌如实说,“实际上我从未想过,应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香水的意义于委托人、调香师之间,大概也是不同的。”   青年垂眼,“她的主人从未存在过,这样的造物从一开始,就属于旧时代,是不应该再次诞生于这个世界的。”   “您希望委托人走出来。”林舟笑了,“这当然无可厚非。没有人希望她一直留在过去,因为那个孩子属于未来,而藤原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是夭折的、死在过去的孩子。”   “可是先生,过去也是她的一部分,如果否认了自己的过去,那也是在否认了她呀。”   林舟耐心地捧起青年微凉的脸颊,半俯下身,轻柔地吻着青年的唇。这个吻并未携带任何欲念,像是安慰,又像是再告诉他:你已经做的很好啦。   裴歌的手指轻微一颤,年轻的少年也笑吟吟地蹲下身,像猫一样把脸放在青年骨节分明的掌心之间。青年居高临下,眼中却也满是温柔。   手指垂下,指腹轻轻抚摸着林舟的腺体,那里柔软而温暖,犹如雀鸟的归巢。   于是指尖些微抬起男孩的下颚,高傲又自大的国王低下头,舌尖探入那片无人知晓的禁忌之地。他们吻得热烈而亲密,林舟喉结微颤,心无旁骛地张开双手,搂住了青年的腰肢。   离得太近,轻而易举的,他就闻到了先生身上的香味。轻飘飘的,很难去捕捉它的存在,可又好像它无处不在。   它像是猫咪爪子尖上那只翩然飞舞的小小蝴蝶,小猫伸爪去够,而蝴蝶却双翅一振,落在了猫咪黑黑的小鼻尖上。   犹如B612小行星上独一无二的玫瑰,在意它的人,只有跨越星海而来的小王子。   “她还有她的路要走,正如先生您也要走在自己的路上。而我也是,每个人都要自己要走的路。”   林舟的声音很轻很强,带着温和的笑意,“只是其中的区别是,这条路是否是自己所选择。大多数的路都是独身一人走完,但我很幸运,因为身边还有先生。”   ——“樱是藤原小姐的一期一会,而先生也是我的一期一会。”   ***   藤原小枫独自一人穿过纯白的长廊,停在了一座尖顶教堂的金属门前。她抬起手拍掉门上的灰尘,灿烂的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那些漂浮在空气之中,显得晶莹的细小尘埃。藤原小枫使了点劲儿,慢慢把教堂的大门推开。   教堂里乌压压一片站满了人,他们穿着黑色西装,胸口别了一朵白玫瑰,表情庄重的仿佛在参加谁的葬礼。   藤原小枫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想要离开这里。可有人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看不清面容的女孩朝她微笑,指腹温热,牵起她的手。   女孩也穿着黑色的长裙,裙裾层层叠叠,华丽到不像是来参加葬礼,而是在出席一场盛大的舞会。她的手中握着一束白蔷薇捧花,这种手捧花一般来说只会出现在某个人的婚礼上,可如今它却出现在了谁的葬礼上。   “我最讨厌黄色、白色的菊花了,那种花看起来就很悲伤难过。任何种类的菊我都不喜欢,因为那是死亡的象征,从诞生到现在,我都不喜欢‘死’这个字眼。”女孩朝她眨了眨眼,张开手臂去抱藤原小枫,“死亡可是最令人难过的事情……这意味着,你我之间,再也不见。”   “一生一期,一期一会。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要看望我,就在梦中给我带一束白色的蒲公英花吧。”   女孩凑过去,因而可以嗅到她的体香。淡淡的,像是某种植物,那样的微甜,却又那么难过。藤原小枫很熟悉这股香味,这是姐姐的气味。只有姐姐的身上,才有那样的甜气。   “真好啊,能再次见到你。那时候我许愿,如果能在死亡降临之前,再见到小枫一面,哪怕就此死去我也是无怨的。所以真的好开心,神明大人聆听了我的心声,给予了我回应。”   樱牵着她的手,转过身的瞬间裙裾摇摆,香气充盈了她的鼻尖,徘徊于四周。   “……你真的是我的姐姐么?”藤原小枫迟疑,“我其实知道的,我姐姐从一开始就夭折了。否则,我是不会出生的。”   “不对哟。小枫自始至终,都是被命运选择的幸运女孩。”   女孩回头,轻轻地笑了:“我可以是藤原樱,可以是樱,也可以是庭院里那些沉默寡语的忍冬之花。我说过的吧?我是谁,取决于你希望我是谁。”   红发女孩垂下目光,不知所措地盯着地面。她张了张嘴,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可她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沉默。她要说些什么,而不是沉默。   “那些都无所谓,不论你是谁,都只是一个身份。”藤原小枫垂下眼,慢慢道:“我不在乎你是谁,你从来都没有害过我。”   樱笑了。她握住女孩的手心,带着她去往人群的中心。旁人似乎没有看见她们,而是自顾自的低语、哭泣,神父口诉悼词,神情却如同山峰中的岩石那样坚硬。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人来之于尘土,而归之于尘土,愿你的灵魂在天堂安息。”   “阿门。”   藤原小枫这次终于看清了。那沉睡在水晶棺之中,微笑地躺在白色玫瑰之上的人,便是樱。她被惊吓到后退,慌忙去找身旁的樱。可无论她的目光落在何处,都没有樱的身影。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顷刻之间分崩离析。樱死了,她就躺在那座晶莹剔透的水晶棺中,被白玫瑰环绕。这不是谁的葬礼,而是樱本人的葬礼。   她是来和自己告别的!   藤原小枫张了张嘴,眼泪不自觉地溢了出来。这家伙怎么这样的我行我素呢?   觉得时间到了,该离开了,就拍拍你的头,告诉你“我走了哦”然后转身就消失。   可也是在那场盛大的落日之中,那个谜一样的女孩俯下身去拥抱你,告诉你不要怕,你还有我在呀。   她来时风里都浸染着她身上的香气,离开的时候却又如此干净利落。好似她的出生本就是带着使命而来,如今使命完成,她就为自己开了一场最盛大的、犹如舞会般的葬礼。   神父的手里拿着一块黑色的天鹅绒,微笑着看着她,犹如在等待什么。   她茫然地看着水晶棺,突然反应了过来。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走起来却如此的迟缓而漫长。   藤原小枫从神父的手中接过天鹅绒,将它覆盖在水晶棺上。   “你之于我,一直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她轻声说。   耳边似乎响起女孩低声的笑,轻的像是一阵风,见面即为离别。   ——“さようなら。” 第33章 8:43   “玫瑰是我偷的,你爱的人是我杀的,不爱你是假的,想忘了你是真的。”   ——芦丹氏《柏林少女》   ***   十月开始,林舟开学。   无论是他还是林舟,他们都没来及留下藤原小枫的通讯电话,那个在夏日祭烟火大会中突然出现的女孩,也随着烟花的消失而失去踪影。   他们在大学的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地段治安不错,楼下临近花园和酒吧,去大学坐电车直达。   裴歌对比了许多房子,最终还是选择了临近大学的房子。早八可是大学牲最痛苦的,离学校近点还能早上多睡一会儿,而不是把时间都花费在路程上。   “不过我去上课的时候,先生想去做些什么呢?”林舟咬着烤的松脆金黄、涂满开心果酱的面包切片,歪着头去看裴歌,口齿模糊道:   “唔,先生做的面包片真好吃。”   裴歌笑了下,往面包切片上涂黄油的手无声的一僵。虽然说是被家里的小孩夸奖了,但完全没有感受到被夸赞的实质。   面包切片是他从蛋糕店购买的手工面包,开心果酱也是从超市买来的打折果酱。他所做的工作仅仅只是从包装袋里取出面包切片,放进烤面包机设定好时间,最后再涂上坚果酱。   对此一无所知的小孩却很高兴,大概因为今天的早餐很好吃。面包片好吃,坚果酱也好吃,先生还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柳橙汁。林舟吃掉面包的最后一角,又去盘子里拿洗好的葡萄吃。   “唔,先生不如去开店吧,”林舟一边吃葡萄,一边给裴歌出谋划策,“比如在东京开一家香水店,做最自由的独立调香师。我闲下来的时候,还可以帮先生看店。”   林舟越说越兴奋,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行得通。他咬着葡萄,蹭一下就站起来,险些撞到刚从厨房走到餐桌,手里还端着咖啡的裴歌。   “哎,笨!”裴歌端着煮好的咖啡,拍了一下男孩的额头,把咖啡放在他的面前:“你有帮我看店的心思,不如好好走路。”   “不是故意的嘛,”林舟捂着额头,吐了吐舌,“可是我真的觉得,最适合先生的工作方式,就是自己开一家香水调香室。除去选址和资金运营,寻常人苦恼的无非是如何挑选合适的原料厂商。”   “以先生这么多年在人脉上的积累,我不觉得这对先生来说是很困难的。”林舟喝了一大口柳橙汁,笑吟吟道:“无非是看先生自己的想法,取决于先生自己所选择的道路。”   裴歌在林舟的身旁坐下来,把iPad竖起来摆放在餐桌上,点开了屏幕上的某个粉色小电视软件,然后点到番剧一栏,继续看昨天没看完的……蜡笔小新。   “我考虑考虑,”青年抬手,顺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林舟嘴角的面包屑,“如果真的要开一家香水调香室,你来当我的调香助理怎么样?”   裴歌咬掉面包切片的一角,手掌支着下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起来。   林舟一愣。他手里拿着还未塞进嘴里的紫葡萄,很认真地反问:“先生认真的?”   裴歌垂眸,漆黑的眸微亮,眼角都带着笑:“当然。我有骗过你么?除了上班的时候,还可以带薪休假。飞去斐济一起去海边吃海鲜大餐,或者老板陪你去巴黎的埃菲尔铁塔。”   “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裴歌笑了下,轻轻地说。   男孩咽下嘴里的葡萄,起身绕到裴歌的身后,俯身轻轻亲了下裴歌的腺体。这里没有任何香气,却又仿佛淡淡的罗勒气息无处不在。   “不过要等我攒一段时间的钱,”林舟傻乐呵了半天,突然想起很现实的问题,“留学真的好费钱,父母的积蓄用了很多了,如果只用积蓄肯定是不够的。”   “不过我从校网上找了一份绘画助教的校内兼职,加上我也申请了全额奖学金,只要每科的成绩保持好,我能赚上不少钱哦。”   裴歌没忍住笑了,小孩掰着手指给他算自己每个学期能赚多少钱,能省下多少钱,最后变成认真规划和他以后的生活。真的很可爱,每一步的人生规划里都一定要放个“裴歌先生”。   “先生赚钱也不容易,我觉得我还是得给先生省省钱才行。”   裴歌垂眸,抿唇不禁笑了。他所在的调香行业,即便以全球为单位,调香师也仅仅约四百位。有人年入上百万轻松跻身顶尖调香师的列队,也有人渐渐消失在这个行业中。   做到行业头部便是此生衣食无忧,做不到便连养活自己都是问题。裴歌见过许多人来,也沉默注视着他们的离去。理想还是面包,始终是个抉择。   在他尚未离开爱马仕之前,作为爱马仕的专属调香师,他的年薪能达到上千万欧元。寻常调香师或许到不了这个价格,可他轻而易举就能站在行业的顶端。   “不用给我省钱,”裴歌把自己手腕间的玫瑰发绳摘下来,帮林舟扎起一个小揪揪,“钱花完了再赚,钱这个东西,其实是赚不完的。可对于现在的你而言,人生的阅历才是最重要的。”   “——也就是,学习。不仅仅是学习绘画,而是学会和这个世界、这个社会打交道。学校是一座象牙塔,但社会不是。世界是复杂的,有好人也有坏人。”   裴歌停顿了下来,仿佛在措辞,思考着怎样和小孩解释。语言于他而言既是技巧,也是他所擅长的,只是面对林舟,他需要更谨慎一些。   林舟只有十八岁,在这个有点尴尬的年龄,他的话如果不恰当,也许会伤害到对方的自尊心。就像人需要为自己的每一句话承担责任,而他也需要确保自己的每一句话既能让林舟理解,又不会伤害到他的内心。   “遗憾的是,我不一定能一直为你辨认,哪些人是好人,哪些人是坏人。哪些人会利用你,而哪些人能为你所用。这是你需要去学习的技能,而学校是不会教你的。”   裴歌说着,却又淡淡微笑起来,仿佛在他的眼中,那些都不足为重:“可我会是你的后盾。后盾的意思,就是说你能有更多的选择。”   青年起身,漆黑的长发散落在肩头,他的笑容温暖如午后三点的太阳,依然明亮却并不灼眼。   “我也希望你的选择更多,更不会因为金钱苦恼。这场旅途终究会有终点,就像故事总会有结局。”   林舟抿唇,听懂了先生的潜台词:“可你不希望我,忙于打工而错过旅程沿途的风景。”   裴歌弯了弯眼睛,手放在男孩的头上,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青年慢悠悠地吃完面包切角,指了指餐桌上白色地MUJI电子表:“还有就是……你再不走,你的早八课就迟到了。”   林舟抬眼瞥过去,瞬间就懵了。   时钟上清清楚楚写着此时此刻的时间,7:50。   “完了,”林舟痛心疾首,“十分钟赶不过去的!”   裴歌勾了勾嘴角,逗完小孩什么也没说,从盘子里拿了第二片吐司,开始仔仔细细给自己的吐司涂满巧克力酱。   ***   赶到大学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一刻了。林舟挎着帆布包,在大学校园里转来转去,愣是找不到自己的教室。   他踩着一地落叶,用手机在Google地图上输入教学楼L,大部分的艺术系课程都在L楼上课,这个楼按理说应该非常显眼,因为本身学院就以艺术课程出众。   按照导航的指引,他反而没找到自己的教室,而是被导航带到了某个教学楼的顶层。林舟翻来覆去查导航,上面白底黑字写的非常清楚:教学楼L楼。   林舟走出电梯,推开金属铁门,这才发现他被Google地图带到了天台。天台的门并没有上锁,虽然说是天台,却是个非常宽阔的天台,视野也极好。   学校甚至在楼顶的天台上铺了一层假草,摆上了许多粉色郁金香充作装饰,大概平时也会用它作为开会的场地。   时间走到了8:30。   林舟老二次元了,对这里多多少少有点好奇,学校的天台看起来和动漫里描述的场景很像,他就顺着郁金香继续向前走。   先前大学开迎新周的时候他没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更何况经常出没于动漫和漫画之间,所谓的恋爱圣地——日本校园里的天台。   8:35。   年轻的少年缓慢地弯腰,解开鞋带,脱下黑色运动鞋。他的手探向粉色外套的口袋,摸出来一枚硬币,轻轻放在水泥台子上。   少年把长长的头发散开,银色的发丝顺着风的方向,轻盈的仿佛一只蝴蝶。   8:40。   林舟顺着郁金香走到了最后面,紧接着他发现了堆放在郁金香花盆旁的便当盒子与书包。但只能看到东西,却不见这些东西的主人在何处。   8:42。   少年面朝天台,抓着铁栏杆,只穿着纯白色的袜子,摇摇晃晃地站在了栏杆上。他的手心满是汗水,面色苍白却又看上去平静如常。   粉外套被风吹得翻涌,沉默地扬起衣角,露出了林舟惊恐的表情。   8:43。   林舟冲了过去,一把抓住粉外套少年的手腕,带着他往后摔。   粉外套的少年被他一把扯了下来,两个男孩一同重重摔在天台上,所幸这里铺了一层厚厚的假草,林舟只觉得害怕,并没有很严重的痛感。   摔在假草上的少年一脸恐惧,茫然地看着四周,淡粉色的瞳孔流露出惊惧。林舟被他吓出一身的冷汗,无意间碰到对方的手心,发现这孩子也是一手心的汗,冷得像个冰块一样。   是在恐高么?还是在害怕?   林舟皱了皱眉,来不及思考太多:“你在做什么!你要自杀么?!”   他下意识用了母语,丝毫没反应过来他在这个时候说中文,对方大概也听不懂。   “我……”粉外套少年抿唇,竟然也是一口流畅的中文:“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男孩垂下眼,小心翼翼看着林舟:“我叫立夏,柳城立夏。” 第34章 我其实还挺听劝的   “我不是在要你道歉!”   林舟狠狠瞪他一眼,气急败坏:“你刚刚那样很危险你知道么?差一点儿我就没抓住你!”   立夏轻轻嗯了一声,也不说话,就盯着水泥地面看。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蹬上运动鞋,跟个没事人一样走到角落,捡起了自己的背包。   “我也知道,给你添麻烦了。”他垂下头,把自己的便当盒子塞到林舟的怀里,“所以这个送给你,我亲手做的,味道应该还行。就当赔礼了,不用还给我。”   立夏鞠躬,掉头就跑,林舟还没反应过来,那小子就挎着背包跑没影儿了。林舟怀里揣着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份手做便当,有点纳闷又有点无所适从。   他追到门口,但立夏那孩子跑得很快,门口干干净净,甚至他还顺手把歪倒的郁金香盆栽扶正了。林舟看了手机,时间已经九点钟了,还有一个小时就该下课了。   他把便当塞进自己的包里,打算等下了课再去找立夏。他沿着走廊随便抓人问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教室。教室极大,属于大学特有的那种阶梯教室,林舟顺着后门坐到了后排,从背包里摸出来电脑准备上课。   大概是第一节课的原因,教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深究林舟迟到的原因。   这让他略微松了口气,总不能真的和教授解释说,原本是在学校里迷路了,结果被导航带去了天台,还顺手救下了一个轻生想要跳楼自杀的男孩。   他打开文档,第一节课相对轻松一些,理论居多,他只需要在幻灯片上记笔记。正当他认认真真、勤勤恳恳把教授讲述的重点全都记录下来时,他的肩膀忽然被谁戳了戳。   林舟疑惑地扭头,就看见藤原小枫咬着一颗青苹果,吃得嘎嘎香,还向他递了一下手里的三明治袋子。   林舟瞅了一眼,那里面装的倒不是三明治,而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草莓。   “好巧啊,你说是不是,”那妞继续啃苹果,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来,“原来你今年大一啊,是新生么?我妈妈以前倒是说过,这个大学的艺术很不错。”   林舟悄悄从袋子里拿了一颗草莓,慢慢咬着草莓尖吃。   藤原小枫嘿嘿一笑,大咧咧道:“放心啦,这个教授听说人超级好,只要吃得不是那种很有味道的东西,他都不会说的。”   林舟诧异,这放在他们高中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林舟点了点头,吃东西的动作也不再遮遮掩掩。他想了想,小声问她:“你不是高中生么?怎么也往大学里跑。”   “东京艺术大学是我妈妈的公司的对外项目,他们大学的物业都是我家公司在管理的啦。没事儿的时候,我就用员工证去图书馆借书,很方便的。”藤原小枫啃完了苹果,接着吃草莓。草莓在日本售价极贵,这妞儿带了一整袋草莓当小零食吃。   她见林舟只拿了一颗草莓,就干脆把袋子打开,抓了一把草莓塞进林舟的手里。   藤原小枫继续小声说,像是分享秘密一样兴奋:“我本来是想去图书馆借书看的,但是今天有几个楼要重新维修设施。维修公司考虑到学生的安全问题,就要求学校把包括图书馆在内的那几栋楼都关闭了。”   女孩耸了耸肩,满不在乎道:“我没事情干,就四处溜达呗。看哪节课的教授顺眼,就进去蹭蹭课,反正大多数教授都很好,也不在意这个,就当提前体验大学生活咯。”   林舟总觉得这女孩变了很多,但又说不上来那里变了。他无声地笑了,不论如何,这应该是个好现象。   教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讲得眉飞色舞。林舟从包里摸出来笔记本,用黑色墨水笔沙沙写到:那你明明没什么事儿,为什么不联络我们呢?不想委托香水了么?   藤原小枫瞥他一眼,一边吃草莓一边写字:你觉得,我有你们的联络方式么?   也是。他也没有这家伙的联络方式,碰面都是在浅草寺碰面的。   林舟就接着写字:那你姐姐的那个香水,你还需要么?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先生在日本没有合适的调香工作室,他又很挑剔原材料,特别完美主义。   林舟抬起头,目光望向讲台上的教授,悄悄把手里的纸条塞到藤原小枫的面前。藤原小枫咬着草莓,写字断断续续,犹如在犹豫一样。   最后她用了很长时间,把整张纸都写得满满当当。   林舟接过来一看,被她所写下来的话所震惊:   我有模糊的印象。我记得我和你们委托了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其实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情,你应该知道我杀了一个人吧?   但其实那天的一切,对我而言更像是一场梦。非常真实的梦境。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形容,怎么和你描述那种朦胧的感觉。像是虚幻,却又像是一场过家家。   其实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被害者家里的,或者说在这场案件里,我也是被害者。   我不记得那天的天气、情景、眼前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刀刃捅进去,撕裂血肉的触感。   那些不属于我的血溅了我一身,脸上也都是血。听妈妈说,我是自己去的警局自首,告诉警察先生我杀了人。他们看我很奇怪,可能那时候我说话是断断续续,语序混乱,他们就带我去了精神医院做鉴定。   至于结果……其实说出来也没什么,医院鉴定我是精神病患者,连我母亲都说我患了精神分裂。特点就是幻听、幻触、幻觉。可我觉得很奇怪,他们说得那些症状我都没有。   但我很狡猾哦,我知道如果我说没事,我说不定就要坐牢了。于是我告诉他们,我的头特别疼,有一个女孩子带我去了一场葬礼,而她最终死在了那场葬礼。   其实这些虽然是假话,但也是半真半假。   我不敢告诉他们全部的实话。那个女孩也许跟我有什么过往?林舟,你认识她么?   ps.我没有姐姐啦,我是试管婴儿哦。我是妈妈的第二个孩子,我以前在妈妈的笔记上看见过她的名字,我的姐姐在我出生以前就夭折了。   虽然没见过她,但我记得她的名字。   ——Sakura,盛开于春日的樱。   林舟沉默了一下。   他盯着自己手里写满了汉字的纸,只觉得这张纸太沉了,沉得他有些拿不住。   原来不是藤原樱死了,也不是藤原小枫不想要那瓶心心念念,惦念已久的香水,而是她遗忘了。   被遗忘的人死在那天的落日中,死在那场所谓的葬礼上。她从未存在过,死的时候也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犹如春日之樱一样仓促地盛开,又迅速凋零。   藤原小枫把纸拿了过去,接着背面继续写字:   我知道你在困惑。   其实我也是,我的记忆中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好多好多的事情都被我忘记了。   我知道我杀了人,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杀他。在法院的时候,因为我未满十六岁不算是成年人,所以法院没有判我有罪。   可我后来悄悄去看过我的日记,发现有几页纸被人撕掉了。我妈妈是不会偷看我的日记的,她是个很有分寸和边界感的人。如此一来,会撕掉日记的就只有我了。   可是我为什么会撕掉它?明明是我自己写下的文字不是么?   我想去找你们,可我又没有你们的联络方式,所以我就往裴歌先生的商务邮箱里发了一封邮件。但我没有收到回复,也许是被当作了垃圾邮件。   我等了好几天都没有回音,实在没办法我就放弃了。而且现在的妈妈也和以前的妈妈不一样了,虽然妈妈依然很忙,但她会抽出半天的时间陪我玩,或者陪我去公司附近的公园转转。   ps.关于你说的委托,我觉得依然成立哦。也许现在的我不记得,不过以我对我自己的了解,在曾经的某个时刻,我一定非常在意它。   ***   林舟读完背面的小作文,从笔记本上重新撕了一张纸。笔尖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接着写字:   如果今天你有空,就等我放学一起去找裴歌先生吧。你有在好好吃药么?   藤原小枫写得手疼,干脆就放弃了写字,转头小声说:“放心啦,我现在不止吃药,还有按时去看医院哦。”   林舟正要接话,就看见讲台上的教授突然把幻灯片关了,连同学们都收拾好东西。他愣了一下,“我们聊闲话聊了一节课么?”   藤原小枫也茫然地抬头,看了眼前面的教授:“好像是的。我是不是耽误你上课了?”   林舟把电脑塞进包里,猛然看到里面还有一个不属于他的便当盒子,突然又想起来立夏的事儿。   他蹭一下站起来,连忙向藤原小枫询问:   “你总是在附近晃悠的话,那你有看到过一个穿着粉色外套,黑色运动鞋,留着银色长发的男孩子么?”   林舟比了比身高:“——大概这么高,长得看着挺乖。”   藤原小枫双眼茫然,她眨了眨眼:“小枫不知道哦。不过如果是银色头发加上粉外套,他应该很显眼吧?”   她的目光忽然一顿,看了看林舟,又瞅瞅后门:“……或者,大概,也许,你看一下后门?”   林舟转头看过去。后门的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男生,手里捧着电脑,他的目光径直落在讲台上的教授身上。   与早上见到的男孩一模一样,依然穿着粉外套,留着长长的银色头发。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似乎想要去找教授,又不太敢过去的模样。   最后他还是深吸一口气,从后门走向讲台,鼓起勇气去和教授谈话。   林舟猜他估计是缺了今天的课,而这门课恰好碰上了个坚持记出勤的教授。   藤原小枫摸了摸下巴:“他是不是和你一样,也选了这门课?要不然就是和你一个专业咯。”   也许是他俩的目光太过明显,门口的少年仿佛有所察觉,下意识朝他们看了过来。立夏一怔,猛然后退一步,手里抱着电脑下意识就想跑。   “小枫,帮我抓住他,我请你吃蛋糕。”林舟低声说:“你从后门走,把门堵好,别让他跑了。”   藤原小枫来了兴趣,玩游戏的事儿她最喜欢了。她瞬间精神充沛,刚刚蹭课还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腰酸背疼眼睛还花。现在感觉腰也不酸腿也不疼,眼睛也不花了。   “Yes,Sir!”藤原小枫敬礼,瞬间就冲了过去,整个人堵在了后门。   所幸现在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她也没有影响到什么人。林舟悄悄摸到前门守株待兔,就等着立夏和教授讲完话。   立夏待在讲台上,目睹了全过程:“……”   等教授离开,他也终于放弃了逃跑的念头,认命般走到林舟的跟前:“……你好,又见面了。”   “你小子挺能跑嘛,”林舟皮笑肉不笑,“为什么要自杀?”   “还选了个天台。那个时候,上早课的人不少,跳下去砸到别人怎么办?你会受伤,被砸到的那个人也很无辜。”   立夏低头,点了点头,看上去认错态度良好。林舟浅松一口气,感觉这个人应该已经想通了。只要他不自杀不轻生,林舟也就放心了。   “我下次挑个好点的地方,不会妨碍到其他人的。”立夏补充道。   少年的声音很轻很轻,生怕林舟不信他,还急忙拍了拍胸脯:“我保证!”   林舟:“……”   不是,这人看着挺聪明,怎么思想就这么轴啊?   他咬了咬牙根,气得牙痒痒:“那你出门前,是不是还得看看黄历?”   立夏犹豫了一下,小声回应他:“也不是不可以。我这人其实还挺听劝的,需要的话我会的。” 第35章 无人区玫瑰   “看我的——头槌攻击!”   红发女孩由远及近,高跟黑色小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哒哒响得清脆,从后门俯冲过来的姿势犹如一只笔直发射的小火箭筒。   她在两人尚未反应过来,足尖一顿已经高高跃起,洁白的额头撞在立夏的下巴上,过强的力道连带着立夏也跟着后退了几步。   “不要小瞧生命啊!如果不尊重它的话,是会被生命所厌恶的!”   藤原小枫双手叉腰,一米五五的身高看起来娇小玲珑,凶起来却也气势十足:“没有钱就去赚钱!成绩不好就努力学习!觉得不曾被人爱就努力爱自己!”   “懦夫!笨蛋!幼稚小鬼头!”藤原小枫冷冷说,“看着像是已经成年了,但心智还不满十六岁么?”   立夏被那姑娘劈头盖脸一顿骂,顿时懵了。   他踌躇半天,望着藤原小枫,试探地叫了一声:“……前,前辈?师姐?”   立夏的确乖得很,被藤原小枫指着鼻子骂,也只是轻轻低下头,摆出了“前辈请指教”的姿态。   林舟这才意识到,这家伙是把藤原小枫当成大学里的前辈了。他不知道藤原小枫仍在读高中,也不知道藤原小枫仍然未满十六岁。   今天的藤原小枫,既没有穿那一身蓝色水手服,也没有穿学院的校服,而是简简单单穿了一件白衬衫搭配黑色小皮裙,领口打着小蝴蝶结,披着黑色呢子大衣显得成熟不少。   藤原小枫自己也愣住了。但她反应很快,立刻轻咳两声,装模作样倒也有模有样:   “你,你是哪一届的!下次不准再有伤害自己的念头了,”藤原小枫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看着竟也真的有了几分前辈该有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但肯定是因为别人说了不好听的话吧?别人犯了错,为什么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发泄?”   “啊……”立夏这次听得入神,他低着头小幅度点点头,认真说:“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是谢谢师姐。”   林舟手里拎着立夏的便当盒子,把它重新塞进立夏的手中。   “这个也还给你,”林舟神情复杂,“你真的想开了?”   “当然,我很听劝的,”立夏甜甜一笑,弯着眼睛,仿佛某种食草动物。   “不过,从今以后,你们和立夏就是好朋友了,”立夏伸手指了指林舟,又指指自己,“你是立夏第一个朋友。”   他的指尖一转,又指向藤原小枫:“你是前辈,以后就是立夏的师姐了。”   林舟离他不远,那孩子心情不错,腺体也释放出清淡的香气。大约是个Omega,性子挺软,信息素也没有任何尖锐的气味,而是清甜的薄荷奶糖。   他似乎心血来潮,紧接着提出邀请:“如果你们等会儿没有课的话,我请你们吃蛋糕可以么?东京艺术大学附近有一家很好的咖啡店,他们卖的蛋糕也很好吃。”   “哦呀?”藤原小枫舔了舔唇,“真是上道啊师弟,前辈我刚好肚子饿了。”   提到蛋糕,本来摆着“师姐”架子的藤原小枫瞬间原型毕露,她背着手一步一跳走在最前面,在门口停了下来:“你们走快一点咯,不然好吃的蛋糕就要被抢光啦。”   林舟认命,回到座位挎上包,目光无声地触及到不远处的两个人。   虽然被他们催促着,心里却轻盈了起来,无从追寻、难以细说的快乐包围着他。   立夏是今天认识的神奇小孩,而藤原小枫亦是他来到日本后所认识的第一个人。自从认识他们之后,好像心境变得更轻盈了。   这种快乐不是恋爱所能给予的,他一直想要摆脱彻底的孤独,可孤独却不是能够轻易摆脱的。先生在他身旁时,他不曾孤独。   可独自行走在人群之中,目睹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路人,他偶尔也会羡慕。   拥有一个朋友,似乎是非常小概率、又非常稀缺的存在。尤其在大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开启一段关系并不简单。   林舟垂眸,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不曾拥有过的友情,终于在大学的时候,结识了友人。如果先生知道他有了新的朋友,会为他感到开心么?   他们一同离开阶梯教室,沿着长长的楼梯一路向下。空气微冷,像是浸在水底,细细绵绵的雨水拂面而来。鞋底踏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沿着街道走得很慢。   直到街头的红绿灯由绿转红,林舟的手机发出嗡嗡震动,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   来电显示写着裴歌。   “先生?”林舟把手里的伞递给藤原小枫,另一手捧着电话,极有耐心地听着:“……嗯,已经下课了。”   藤原小枫瞅瞅林舟,又瞅瞅立夏,终于一巴掌呼在立夏的额头上,招呼着对方走快点儿。这一巴掌劲儿不小,疼得立夏差点嗷一嗓子,委屈巴巴地捂住额头。   立夏不明所以,最终还是在藤原小枫的督促声中加快脚步,追上自己刚认的师姐。   林舟被他们的小动作逗乐了,差点就笑场了。电话那头的裴歌交代了几句,夹杂着啪嗒啪嗒的鼠标点击声,似乎在用电脑处理什么东西。   “先生是在写东西么?”林舟抬头,望着前面的红绿灯,低声笑了:“……新的香水委托?”   裴歌穿着厚厚的白色毛衣,手边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咖啡。将近一个月没有处理电子邮件,他的商务邮件被塞得满满当当,每天都有新的商务合作请求。   决定转型成独立调香师的消息,在一周前被他发布在个人的推特账号上,调香师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论是什么消息都流动极快。   裴歌一手握着手机,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虽然是在清理邮件,邮箱里的每一封邮件都需要他去仔细回复,但注意力却完全跑偏了。只是听着手机里传递来的声音,工作所带来的疲惫感便消失不少。   小孩在电话里兴高采烈,说自己终于交到了朋友,要一起去吃蛋糕、喝咖啡。   即使那孩子不在他的眼前,裴歌也能轻易幻想出来林舟此时此刻的模样。脸色微微发红,神情却兴奋极了,第一次拥有友谊这样如此珍贵的关系,那曾是高中时候的他所梦寐以求的。   “真好啊,”裴歌语气酸酸的,手里拿着手机,神情温柔地打趣:“和好朋友们一起吃蛋糕、喝咖啡,我也会很羡慕哦。”   “先生别总是打趣我了,”男孩耳根子通红,知道裴歌只是调侃,并不是真的吃醋,却还是忍不住小声说:“我会打包蛋糕带给先生的,不会忽略先生的。”   电话那头的先生笑出了声,温柔也好听。   林舟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先生,我想向您再请教一个问题。您觉得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想要自杀?”   裴歌握着电话,鼠标顿了一下,无声地笑了。   “这个问题,最清楚的人,不是你么?”裴歌反问。   林舟一愣。   “我想这个答案,或许就藏在你我相识之初,不是么?”青年微笑道。   哪怕现在回想起来,分明只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林舟却又觉得那一个月好像距离现在非常遥远。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那时候他也曾一心求死,直到他遇见裴歌,那样的想法才渐渐淡出生活。   裴歌驱车带着他离开普洱,一路沿着盘山公路飞奔,将那些孤独又难过的过往抛弃在沿途的风景之间。   于是他的周身就变得香气弥漫,以创造香水为目标,犹如玫瑰般的年轻调香师为他而来,从那以后他就真的再也没想过‘死’这个字眼。   “恭喜你,小舟。”裴歌轻声说,“你会在大学中重新成为自己,从而蜕变成为一个与高中的你截然不同的存在。而我也很期待那一天。”   “寻找自己,寻找的是那个真正的自己。这一点永远不要忘记,真正的自己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青年饮了一口热咖啡,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但是不要被它所定义。蜕变、成长、破茧而出,原生家庭的影响很强大,它就像一枚厚厚的茧壳,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破茧化蝶。”   “你会变成你所希望的人,”裴歌顿了一下,又笑着告诉他:“你要飞得高高的,自由如同来去轻盈的蝴蝶,你总要亲眼去看看这个世界,再去评价它的黑与白,善与恶。”   林舟沉默了。他想起早上所看见的那个孤身踩在栏杆之上,犹如飞鸟般即将坠落的男孩。   如果早上他没有迷路,没有被导航带去那个孤独的天台上,那个留着长发的漂亮男孩或许就此死亡,摔下去身体粉身碎骨,脑浆崩裂。   人们似乎不会害怕自己是否突然离世,却总会哀叹身旁的、地上的那些幼小的生命。   如离去的坠落的飞鸟,被扯掉翅膀的蝴蝶。   诸如此类。   立夏看向他的眼中有笑意,也有他本人都不曾觉察的求救讯号。他就像是一朵即将干枯凋零的玫瑰,却偏偏要奋力榨干最后一点生命力。   然后呢?   玫瑰会死去。它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死在任何地方,也可能会死在谁人讥笑的眼底。人们会为他的离去而悲叹,却无人在意他曾经的遭遇。   林舟挂断电话,快步追上前面的两个人,拐角就到了咖啡店。   “虽然这样说很唐突,”立夏收起自己的伞,在路边磕了两下,抖掉上面的水珠,“可我还是觉得,能和你们邂逅真的是太好了。”   “——能和你们邂逅在夏末初秋的东京,真的太好了。”立夏轻声说。 第36章 芭蕾舞裙   裴歌放下手机,把它反过来扣在桌面上,面带微笑看向面前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身材清瘦而高挑,穿着纯黑的衬衫,肩上披着黑色大衣,笑起来的模样有些漫不经心。   他摘下头上的鸭舌帽,指缝间夹着一张银行卡,轻轻放在咖啡杯旁,往裴歌的面前推了过去。   “您好,裴歌先生。”年轻人开口,开口既是流畅的法语:“我叫赫尔墨斯。很抱歉,我不会中文,只会日语和法语。”   裴歌淡淡瞥过去,目光在那张银行卡上停顿了一瞬,不为所动道:“我读过赫尔墨斯先生发来的邮件,大概了解您寻找到我的原因。”   赫尔墨斯点头。他从文件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将它推给面前的调香师。   黑字白纸彰显着它是一份调香委托书,从香调到报酬一应俱全,按照裴歌在账号上所罗列的价格表,一切都明码标价。   “我寻找您,是为了两件事而来。其一,我想请您接手我祖母的香水品牌。二十三年前,我父亲从祖母的手里接过她的香水公司‘Leucothea’,虽然现在已经日渐式微,基本运营也仅仅只能维持支收平衡,但该有的东西也都有。”   “也就是说,它非常的不赚钱,甚至面临现金流断裂而破产的危机。”裴歌笑了一下,淡淡道:“你不想继续经营下去,一旦破产你就会面临上千万的负债,你不想承担这份责任,可你也不希望祖母的心血就此破灭。”   “我不擅长经商,”赫尔墨斯语气平静,甚至有点难过,面上却毫无波澜:   “我只是个普通的音乐人。我不怕负债,也不怕承担责任,可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经营它意味着分身乏术。对我而言它所象征的就是我的祖母,我只希望她的心血永远存在,哪怕经营者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家族。”   “我父亲、祖母,他们都是天生的商人,即便不是猎犬也是嗅着肉味而来的狼。而我既不是猎犬也不是豺狼,我只是个普通人。”   年轻人把瓷盘朝裴歌推了过去:“如果自己没有能力继承祖母的心血,自然要去找寻有能力做到这一切的人。”   裴歌拿起叉子,切开蛋糕的一角,吃的速度很慢。口中的柠檬清香让他在这一刻清晰意识到,赫尔墨斯不是在找寻一个合作者,而是在找一个拯救者。   “其二,我确实有意愿向您委托一份香水。”赫尔墨斯提及这件事,紧绷的神经终于有所缓和,轻轻地松了口气。   “我想请裴歌先生您,创造一款香水,前调是梨子,中调是无花果,后调是小苍兰与水仙。我想拿它,祭奠我的祖母。”   赫尔墨斯提及所失去的人,眼底的漫不经心消失了,转而认真道:“听说祖母年轻时也是一位显赫有名的调香师,我也希望能将这瓶香水带去埋葬她的墓园。”   赫尔墨斯的身旁有人擦肩而过,正在说话的他也随之一顿,鼻尖最先捕捉到的是轻柔的甜。像是奶糖,却又无比清凉。   追随那道香气,他一眼便望见了一个年轻的少年,看年龄似乎不大,留了一头银白色的长发,连瞳孔都是温柔的粉色。   虽然戴着外套的帽子,可这骤然一瞥,赫尔墨斯还是觉得那人非常眼熟。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对方,只是他还未意识到。   大概是他的目光过于明显,穿着粉外套戴着帽子的少年也转过头来,淡粉色的瞳孔无声地朝他投了过来。   赫尔墨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些失礼,便连忙垂下眼睛低着头,只有鼻尖那一缕清甜的香气徘徊在他的身旁,似乎是薄荷奶糖的味道。   裴歌目光一凝,竟在那少年的身侧看见了林舟的身影。藤原小枫步伐轻快,深红色的发丝犹如一片枫叶,端着两小碟蛋糕走到桌前。那姑娘似乎很开心,眼里都带着微亮的光。   “抱歉,我暂时离开一下,”裴歌笑了下,“那边是我家的孩子,我去和他打声招呼。”   赫尔墨斯眼中一亮,急忙接话道:“请让我和您一起去!”   裴歌困惑了一下,但也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赫尔墨斯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林舟那一桌。   “好巧啊,”裴歌顺手摸了摸林舟的头发,“原来你们在这里玩。”   熟悉的声音传来,林舟倏然抬头,旋即被先生揉了揉头发。   “先生怎么也在这里?”林舟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抬着头去看裴歌。   “谈生意,这家咖啡店离家比较近,就约了这里。”   裴歌问他:“钱带够了么?”   林舟看着他,乖乖点头。   “手机借我一下,”裴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就还给你。”   林舟不明所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轻轻放到了先生的手中。   裴歌输入密码,点到钱包的软件里,操作一番之后凑到林舟的耳边:“好了,刚好你手机的Apple pay没有绑卡,我给你绑了我的储蓄卡。”   “像这样——”裴歌的话里带着笑意,他拿着手机朝向林舟,摁了两下手机的右侧。手机自动扫描林舟的五官,“付款的时候靠近POS机,在上面贴一下就好了。本来想早上帮你绑上卡的,结果我做完早餐转头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先生,”林舟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先生不用这样的。我的钱真的够花。”   裴歌摸摸他的头发,转而向藤原小枫打了声招呼。他们这边聊得热烈,赫尔墨斯也在悄悄去看一旁的立夏。   立夏一心只有桌上的提拉米苏蛋糕,他特意找服务员要了一个银勺,专心致志用勺子挖蛋糕吃。赫尔墨斯目光灼灼,热忱而滚烫,立夏吃了没几口蛋糕,实在坚持不住了。   “你也要吃蛋糕么?”立夏咬着勺子,有点舍不得自己的蛋糕。   “啊……不不不,我不想吃蛋糕,”赫尔墨斯张了张嘴,一改先前侃侃而谈的模样,日语说得结结巴巴:“我不喜欢吃蛋糕。”   “喔。”立夏小声地应答,吃蛋糕的动作也有所收敛。   面前的金发青年就像一只金色的大金毛,双目灼热地盯着他。可他实在找不到理由,为什么自己会被一个陌生人这样看着。   “你就是那个柳城立夏吧?在日本东京芭蕾舞大赛上夺得优胜的立夏?”   赫尔墨斯总算想起他为什么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孩十分眼熟了,他太像那个曾在电视上惊鸿一瞥,舞姿如仙鹤般轻盈而柔软的柳城立夏了。   赫尔墨斯看过许多关于他的视频,尤其是在他第一次搜索柳城立夏之后,那些芭蕾舞片段犹如雨后冒尖的春笋,被大数据疯狂推送到他的手机上。   立夏惊得猛咳,赫尔墨斯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找服务生要来一杯柠檬水。立夏被蛋糕呛得脸色发红,接过柠檬水就往喉咙里灌,终于顺过来了这股气。   “对不起对不起!”赫尔墨斯愧疚,别的还没来及思考先是低头认错,恍惚之间立夏感觉这家伙身后狂摇的尾巴也蔫了。   “没事的,”立夏放下柠檬水,不太在意地摆了摆手:“你知道我的名字?还看过我以前的比赛?”   “每一场都很美!”赫尔墨斯来了精神,蔫了的狗尾巴也有力气继续摇晃,“每一场我都会录下来,等工作结束之后反复看回放!立夏的芭蕾舞,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芭蕾舞!”   “啊……等等,”立夏轻轻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小声地说:“每一场都看回放什么的,这也太……”   少年说不出话了,只是握住装着柠檬水的玻璃杯,目光躲开了一旁的赫尔墨斯。   “我还不够那么好。”立夏轻声说,“你说的那场优胜,是我唯一一次的优胜。在这以前,观众们从来没有为我喝彩过。他们在网上辱骂我,在莫斯科的大赛上我还被他们砸了一脸的鸡蛋呢。”   立夏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平坦,仿佛在形容他人而非自己。   那些难听的话他听得太多了,张口就能说出口。唇舌张开闭合之间,那些话就会轻飘飘地被他们说出口。   如果他犯了错误,就会被观众们口头剔除国籍,认为是最为可耻的存在。   「不男不女。」   「立夏君是胜利的叛徒啊。」   「那么期待你取得胜利,可你却辜负我们啊。」   「留着一头银色的长发,其实内心很想当个女人吧?」   「男生穿什么一身粉色,真是娘死了。」   「窝里横的家伙。在东京赢了所有的选手,为什么一去国际赛事就输啊?」   似乎只要输了比赛,就是最失败的人生。   不要谈他曾经为自己的国家带来多少荣誉,在那些人的价值观里,只要输了一次,就再也没有资格抬起头了。   “对不起,”立夏低着头,实在没什么继续谈下去的欲望,只觉得浑身疲倦,“可以让我安静地待一会么?”   “没事没事!”赫尔墨斯慌乱中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名片,推到立夏的面前:“是我太唐突了。第一次见到立夏选手,实在有些难以克制自己的兴奋。”   他最终留下一张名片,“期待您的联系!不管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联系我。”   赫尔墨斯喉结滚动,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转头就同手同脚地僵硬离开。想来在他喜欢立夏的这一年里,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中的偶像。   立夏一言不发,趴在桌上悄悄去看那张名片。   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直面的遇到粉丝的喜爱。立夏低着头,只觉得更难过了。   藤原小枫吸着奶茶,一屁股坐在立夏的身旁。刚从她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没有问过立夏经历过什么,可现在她多多少少能猜出来一些了。   林舟从吧台那里走过来,他刚刚结完款,又点了一份牛奶曲奇饼干,一声不吭地坐在了立夏的另一侧。   其实在一开始是藤原小枫和林舟挨着坐,立夏独自坐在他们的对面。现在也一句话没商量,好像大家都有了默契一样。   他们不约而同地起身,换了一个更靠近角落的位置。旁边空无一人,既没有忙碌的服务生,也没有任何顾客。餐桌被沙发完全包围,一看就很有安全感。   “来,立夏,和前辈师姐聊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又为什么轻生?”   藤原小枫一只手从盘子里拿饼干,顺手就摸了摸立夏的头发:“早就想问了,立夏你用的什么牌子的香波啊?”   她喜欢前辈这个词,也很喜欢师姐这个词,结果难以取舍其中之一,干脆直接胡乱融合在一起称呼自己。藤原小枫闻了闻立夏的头发,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又揉了揉立夏的头发,对比之后更加确定了。   “真的很好闻诶,好像是薰衣草味道的。”藤原小枫满嘴塞满饼干。   “没什么好说的,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童话,它是一切美好的对立面。”立夏淡淡说。   其实他不太理解他们为什么这样认真,那些对他而言并不算友好的过往,每一个人都避如蛇蝎。   可又偏偏是这两个人,他与他们相识只有短短的半天,却又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   “你就当我们瞎操心咯。”藤原小枫咽下饼干,灌了一大口柠檬水,挖了挖耳朵孔表示她已经准备洗耳恭听。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芭蕾舞选手,”立夏抿唇,无奈地笑了:“那些不太好听的言语,其实说的也是事实。或者说,在心理上,我认可某一些不太好听的言语。”   他没有直说,却又仿佛已经将埋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了他们:“我只是觉得,我不应该是男生。在我每一次练习芭蕾舞的时候,我都幻想自己其实是一个女孩子,穿着洁白的、象征天鹅的芭蕾舞裙,为世人带来每一场美妙绝伦的表演。”   立夏看着他们,微笑着说:“我不想欺骗你们,也不想一直自欺欺人。我不想向这个世界展现那种拙劣到令人可笑的模仿秀表演,却也不想停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   “我想成为一只真正的天鹅,”立夏径直望向他们,眼神清明而认真,“虽然听上去很奇怪,但我想成为立夏,而不是现在的立夏。” 第37章 他还想再贪心一点   “香水委托我可以接,报酬我会单独发你一份新的邮件。但你所说的公司,我未必能帮到你。你要知道我只是一个调香师,并非企业家。”   裴歌看那群小孩们换了个地方,就猜出他们是要找一个更安静的地方。他也干脆就此机会向赫尔墨斯提出告辞,赫尔墨斯并没有太多意外,只是抬手递给他一张名片。   “没关系,我能理解。毕竟正常来说,祖母的公司就是一个烂摊子。”赫尔墨斯理解地一笑,“如果裴歌先生转变了想法,随时可以联络我。就像我说的,它是祖母的心血,我虽然对调香一窍不通,但我希望祖母的心血可以一直存在。”   天气依然阴沉沉的,仿佛就连天空都弥漫在这场沉默的氛围里。赫尔墨斯为了感谢裴歌,驱车送裴歌回家。   青年开车的时候一言不发,淡金色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车里有淡淡的白花香气,裴歌敏锐的认出那是某种梨花。   “可现在与从前不同,二十三年前人们看重品牌,二十三年后的今天,香水市场已经饱和。人们的喜欢五花八门,相当一部分的人群开始追随他们所喜欢的明星调香师。”   赫尔墨斯微微一笑,手握方向盘轻声说,“要知道在香水界,您即为顶端。一般的明星调香师也许爱莫能助,可您是裴歌先生,不论是在巴黎还是日本,您即为罗马。”   “就算你把我夸上天,我也必须告诉你,这件事并非易事,即便是罗马本身也未必能轻易逆转它的命运。”裴歌淡淡说,“而你深爱你的祖母,对么?”   赫尔墨斯打开车载音响,对裴歌所提及的后半句避而不答。   他低声笑了一下:“我觉得我没爱过她。”   仿佛在说服自己,他复而重复道:   “她固执己见,永远不听我们的劝。她总是泡在自己的香水实验室里,穿着白色实验衣,摆弄那些香精和滴管。祖母说,调了一辈子的香水,却从未调出一瓶符合自己心中所想的香水。”   “她总是这样说,可是在离世的那一天,她又摘下她的护身符,将它送给了我。”赫尔墨斯说法语的时候声音沉沉的,一如车窗外雾气氤氲的东京,“——那枚护身符,祖母自幼戴在脖子上,直到她过世。”   “跟随着天上的星光而前行吧,”赫尔墨斯轻声说,“追随于星光的阴影,你就永远都不会迷路。我小的时候,祖母这样告诉我。”   “你们调香师都是艺术家,可我是个纯粹的傻人。我不懂什么是艺术,我只知道她埋头追求了一辈子的艺术,调了一辈子的瓶瓶罐罐,却还是没有创造出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我只是觉得——那样的祖母,我钦佩她的勇气,却又无法理解她的追求。”   “Leucothea,琉喀忒亚。希腊神话中的海之女神,也是幸运的女神。在神话故事里,遇见她的人都会有好运气。”   裴歌抬手拿起中控台上的香水玻璃瓶,拨开盖子嗅了嗅它的香味,在袖子上喷了一泵。等一段时间过后,香水最初的酒精味逐渐消散,主调变得明朗而好闻。   “前调英国梨,还有晚香玉和橙子花,白花还是一部分人的晕香重灾区。”裴歌把香水瓶翻了过来,玻璃瓶的底部刻写着调香师的名字。   Leonie·G·Denis.   裴歌微微一愣。   调香师的圈子很小,甚至可以说,在全球仅有四百位调香师的香水界,想要遇到重名的人,除非那个调香师是叫王翠花或者李狗蛋。   莱奥妮·丹尼斯,在他攻读调香专业的时候,这位慈祥的老太太担当着他的导师。也是找不到研究方向的时候,为他指点迷津的老前辈。   她辞世的时候,走得沉默无声,没有人知道她的离开。就连裴歌都不知道,原来那位前辈已经离开了人世间。   “我祖母病了很久,有基础病,突然有一天就被拴住了。认不出人的脸,没几个月就走了。她大概预料到了自己这样的状况,所以早早就把公司给了我的父亲。”   “那样健康的一个人,突然就吃什么吐什么,住院不到一个月便离开了。”赫尔墨斯打了转向灯,等待着红绿灯,“不过,祖母留下的墓志铭却很有意思——走开,不要打扰我睡觉!”   裴歌噗哧笑出了声,确实符合那位前辈的性格。他从业以后最感谢的两个人,一个是那位絮絮叨叨,喝了酒就爱耍酒疯的前辈詹姆斯·斯特奇。而另一位便是在他前行的路上,已经化为天上星光的莱奥妮·丹尼斯。   “……”裴歌叹了一声,不管赫尔墨斯出于什么目的告诉他这些话,现在他确实成功了。   他的确没办法,亲眼看着莱奥妮一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   “详细的情况,后续有时间我会找你再次详谈,”裴歌慢条斯理,继续这场不算正经的谈话,“但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我也有我的规则。如果我接手了你祖母留下来的香水公司,这个品牌就会更名换姓。我的意思是,所有的一切。不仅仅是管理和运营,从香水的原材料到包装、分销,直到送到消费者的手上,都会和莱奥妮在的时候完全不同。”   “——你能接受么?”裴歌淡淡说。   赫尔墨斯打了双闪灯,把汽车停靠在街道的一侧。这一次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青年。倒不如说这位前任爱马仕专属调香师,哪怕离开香水界近一年的时间也依然威风凛凛,不输当年的分毫。   裴歌提出要改掉品牌名字的时候,赫尔墨斯实际上是沉默的。   当初这位调香师从巴黎辞职,离开爱马仕回国的举动,那可谓是轰动了整个香水圈子。   爱马仕录用他之后,他就只需要为爱马仕设计香水配方,通讯时间最长的人也会是爱马仕的市场营销部门。专属调香师,与独立调香师可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   “可以冒昧请教一个问题么?”赫尔墨斯忽然说,“您当初为什么要离开爱马仕?”   这个问题一下就把裴歌问烦了,有什么好问的?调不出合心意的香水呗。   “我有什么理由要告诉你?”   裴歌皱眉,谈得还行就能继续的前提,是不能把话题引到自己的身上,不然他就会像只被侵占领地的刺猬一样警惕起来:   “你如果不愿意改品牌名,那就当我们谈崩了。”   赫尔墨斯当然不支持裴歌这么做,这和破产有什么两样?可他又很快意识到,裴歌也是调香师,不论是作为独立调香师抑或是爱马仕专属调香师,他与祖母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有调香师特有的骄傲。   艺术家所追求的独一无二,理想中绝对完美的香水,那些祖母所追求的,他亦然追求。   “抱歉。”赫尔墨斯诚恳道歉,这次是真的理解了调香师所想的究竟是什么。但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真的理解过自己的祖母。   比起市场更在意自由,而不是市场营销部门一个电话,就要把自己所决定的香水方案推翻重做。于是真正的创作理念变成废案,而最终成功畅销在市场之上的调香配方却不是自己真正所满意的作品。   “你可以放手去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去做任何改动,这些全都没有关系。”   赫尔墨斯淡淡笑起来,像是释怀,又像是终于理解了当年的祖母,“我曾经一直在思考,我希望能够为祖母做些什么,哪怕如此微小到无人发现也没关系。”   赫尔墨斯语气轻缓,却又那么温柔,仿佛眼前仍然是很久以前的巴黎仲夏之夜,年幼的他被祖母抱在怀里,鼻尖也充盈着祖母身上特有的体香。   不是某种信息素的香气,而是一个人的真正的体香。它比信息素更加自然,比世界上任何香气都要好闻,因为它的存在象征着祖母,象征着那个炎热却温柔的仲夏之夜。   “只要你向媒体召开发布会,告诉他们这个修改后的品牌名前身曾是Leucothea,往后只要这个公司能够一直运营下去,就已经能够证明我的祖母存在过。我一直想为她做点什么,而这些留下的东西,足以证明她曾经到访过这个世界。”赫尔墨斯轻声说。   裴歌笑了笑。   他也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大部分想做的其实都很简单,不过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哪怕细小到不起眼,不会被人所察觉、所注意到也没关系。只要它始终存在,就已经足以证明自己来到过这个世界。   他其实还想再贪心一点,留下林舟存在的痕迹。无论是什么——总会有消失的一天,因为万物都有赏味期。   但香水不会,香水没有保质期,只要把痕迹化作透明的液体,它就能够一直封存在小小的玻璃瓶中。   所以他执着于把林舟的香气化作液体,存放在透明的玻璃香水瓶里。   故事之外的人不会认识林舟,也未必能够意识到它的存在象征着某个故事的发生。   也许这个世界不会有人发现渺小的它,不会喜欢它,贬低它的存在,否认它的意义,可这裴歌的宝贝,只有他是最爱它的。   哪怕微不足道,哪怕如无人问津的荒草,这些都没关系。   它的存在是永恒的,这就足够了。 第38章 相似的灵魂   立夏蜷缩在墙角,腹部的疼痛愈演愈烈,眼前也阵阵发黑。银白色的长发散落在地上,随着腹部流出的鲜血而粘黏在一起。   好像从出生开始,伴随着第一声哭啼,人生就是一场持续性的疼痛。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却又立刻被人踹倒在地。   “立夏君好奇怪,”施暴者高高在上,得意洋洋的姿态犹如在对待自己的战利品,“明明是男孩子,说话却像个女孩子。明明是男孩子,却总是穿着一身粉色。”   有人俯身凑到立夏的耳朵旁,恶劣地笑道:   “……其实内心,很想成为「她」吧?”   立夏沉默,抬手想要推开他,偏偏双手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有人来到他的身旁,反手握住他的手压在身后。他抬手拨开少年被鲜血糊成一团的银白色头发,露出了立夏柔而洁白的腺体。   它散发着轻微的甜味,像是某个品牌的薄荷奶糖。   立夏被蒙着眼睛,视野里一片漆黑,落在腺体上的手指太烫了,这样滚烫的温度让他犹如疯了一样用力挣扎起来。即便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立夏也能察觉出他此刻的意图。   “立夏太干净了,干净到好想把立夏弄脏喔。”   身后的人微笑,声音很轻,“看着好像一只可怜小狗。”   浓郁的玫瑰香气包围着他,环绕在他的身旁,后颈的腺体却传来尖锐的疼痛。   立夏认出了这股气息的主人,挣扎的力度一顿,垂下了眼睛,像是默许了一样。信息素的注入而渐渐疲软,立夏浑身失力,再也提不起一点力气。   “这也太没意思了吧?我们揍他一顿出出气就好了。这家伙太得意了,让人看着真不爽。”   仓库门口的几个少年挖着耳朵,“话说,水月,你标记他干嘛?该不会看上这家伙了吧?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的喔。”   “就是嘛,揍他的时候你不来,这个时候又突然跑过来。”另一个少年随口抱怨,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怎么?风纪委员又要来做老好人,要把我们的名字记下来么?”   被唤做“水月”的少年摸了摸立夏湿漉漉的头发,微笑着起身:“我要做的事情与你们无关。”   他似有似无地挡在立夏的面前,“还不离开么?”   “知道啦知道啦,真是的,水月你到底是站在那一边的啊?”   水月神音笑了下:“我么?风纪委员一向是正义的伙伴,愚蠢的敌人。”   “啊啊,你这家伙的中二期还没过去么?”   “肚子饿了,一起去买拉面吃怎么样?”   那几个少年三两成群,勾肩搭背,打着哈欠一同离开了体育器材仓库。   水月神音面无表情,甚至有点冷地注视着他们的离开。他转身走到立夏的身旁:“你怎么样?”   “没、没事,”立夏撑地,疲惫地坐起来,“可以背我去一下保健室么?我有点累。”   水月神音走到他的面前,在他身前蹲下来。立夏勾着少年的颈窝,两条大腿被对方轻轻松松托住,疲倦的男孩把脸靠在他的颈窝,呼出潮湿又温暖的气息。   “来的好晚……”熟悉的玫瑰香气环绕着他,没由来的感到意外的安心,立夏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眼皮也快要合上了。   “抱歉。”水月神音抱着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重量,这个人太轻也太柔软,犹如将要散去随风而行的蒲公英。他无端地皱起眉,本能的厌恶这样的比喻。   “要是我真的是个女生就好了,可惜冒牌货永远都是冒牌货。”立夏笑了笑,轻声问他:“反倒是你,突然标记我,吓了我一跳。”   “不过幸好,那个时候标记我的人是水月君。”立夏说得轻描淡写。   抱着他的人却突然沉默了。于是就在这样的沉默之中,立夏闭着眼,渐渐睡熟了。   梦里的他一袭雪白天鹅裙,散落的银白色长发随着舞蹈的动作而摇晃,拢起的足尖优雅而轻盈,他终于不再是他,终于变成了她。周身依旧是漆黑的,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的灯光。   立夏抬头,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只坐着水月神音。   于是她笑起来,旋转着身姿,柔软如蝴蝶,只为水月神音而舞。   ***   “要走了喔。”有谁拍了拍他的肩膀。   立夏骤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林舟的脸庞,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陷入回忆太久了。   回忆中的水月神音,早已不再他的身边,而是去了遥远的美国深造医术。   世代为医,到了水月神音这一代,也不例外。他与那个总是带着微笑、看上去不好接触的少年,在高中毕业之后,就只剩下了邮件联络。   到后来,连邮件都寥寥无几,说是断了联系,大概也差不多。   “抱歉,”立夏下意识地道歉,“说好了是我请你们吃蛋糕。”   “谁付账都可以啦,反正小蛋糕最后都被我们吃掉了,”藤原小枫握住立夏的手腕,和林舟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底看见了相似的眼神:“比起这个,我提议去逛街怎么样?”   立夏来不及思索,回忆中的那个小小少年就这样被人握住手腕,一把从记忆里的漆黑拉了出来。他们买了巧克力松饼,坐上电车通向繁华热闹的街区,电车上的人很多,既有上班族也有穿着高中校服逃课出来日本女高。   立夏被他们拉着进了奶茶店买奶茶,吃了抹茶冰淇淋,一头扎进抓娃娃店里。店主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这家抓娃娃店整体的装横也是粉色,各类的娃娃机应有尽有。   林舟换了二十枚游戏币,把它们分给立夏和藤原小枫。   “听好了——我们今天的目标,就是那个最大最可爱的娃娃!”林舟斗志满满,伸手指了指待在娃娃机里,唯一的粉色星之卡比。   “喔喔我知道!这一款是隐藏款!很稀有的!”藤原小枫两眼顿时放光,死死盯着娃娃机里的卡比,“来了哦小卡比,我来解救你出来!”   藤原小枫使劲摇晃手柄,似乎是个抓娃娃老手,一爪子下去只勾住了卡比的手杖。爪子摇摇晃晃,最后什么也没带起来,无功而返。   “诶!抓娃娃比我想得困难诶?”藤原小枫震惊。   “你没玩过么?”林舟问她。   “没玩过也见过猪跑,”藤原小枫相当不服气,花游戏币如流水,连续十几枚游戏币砸下去全都失败,“——哈?不是,这也太难了吧!抓娃娃玩家的钱真好赚。”   “……”林舟没忍住,“听说过一个词么?又菜又爱玩。”   藤原小枫怒了,蹬着自己的小高跟跑到店员面前,怒砸一个大套餐。   “我今天必要抓住它!”女孩从手腕上扯下皮绳,把自己的头发扎成一个红色小揪揪,“否则我就不姓藤原!”   “……那个,需要帮忙么?”立夏手里拎着一个大纸袋,里面塞满了各种娃娃,“我抓娃娃还是蛮厉害的喔?”   藤原小枫投游戏币的动作都僵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立夏手里的大纸袋,颤巍巍地发出声音:“……啊?”   “噗。”林舟彻底绷不住了。   他给了立夏十个游戏币,藤原小枫五枚,自己留了五枚。藤原小枫五枚游戏币已经全军覆没,立夏真的换回来十只娃娃。毫不夸张,藤原小枫人菜瘾大,立夏闷声不响发大财。   藤原小枫凑过来,狗腿子般揉了揉立夏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啊啦,立夏君真是厉害呢,前辈这里还有一百枚游戏币哦,立夏君要不要再多抓点娃娃呢?”   立夏犯了难:“前辈你怎么又去买游戏币了?”   藤原小枫轻轻咳了一声,挺直胸脯,姿态骄傲的不行:“前辈怕你们游戏币不够花,所以就买了最高等级的套餐哦!”   藤原小枫话音未落,就已经努力朝林舟使眼色,急得就差出声提醒了。林舟装作没看懂的样子,气得那姑娘直跺脚。   林舟在心底偷笑了下,也没拆她建好的台阶:“她觉得被你叫了一声前辈,就应该有前辈的风范。”   林舟瞥了藤原小枫一眼:“……不然,她可能觉得自己的钱就白花了。”   立夏被他们推到娃娃机前,看着自己分到的五十枚游戏币很发愁。照他们这样抓下去,用一百枚游戏币抓一百个娃娃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儿。   他继续投币,摇动手柄,瞄准目标。勾子在他手里变得非常听话,藤原小枫观望了许久,还是觉得很神奇。   “真厉害,”藤原小枫羡慕道:“虽然知道抓娃娃是要技巧的,但你怎么抓得这么好啊?”   立夏的思绪一顿,遥控的爪子也意外的扑了空。他立即补了新的游戏币,让出来抓娃娃的位置:“前辈想要学么?其实不难的。”   “要学要学!”藤原小枫蹦跶到娃娃机的前面,白净的指尖握住操纵的手柄。立夏小声说了下抱歉,旋即轻轻握住藤原小枫的手,摇晃了几下手柄他才继续说:“像这样——借助爪子摇晃的力度,夹住娃娃的侧边,把娃娃往外抛。有的娃娃机的爪子很有劲儿,但是有的娃娃机爪子很松。”   “一般来说,靠近出口区域的娃娃是最好抓的,只要成功夹住它升到了空中,再借助甩爪的力气就能直接把它甩到出口区。”   立夏松开手,拍拍藤原小枫的肩膀,“前辈再试一次吧?成功会很有成就感的!”   立夏说着,往后退了两步,看着藤原小枫自己抓娃娃。   林舟走过来,手里拿着冰可乐,贴了一下立夏的脸。   “啊,”立夏接过可乐,“谢谢啦。”   他们找了个沙发坐下,不远处的藤原小枫依然玩得不亦乐乎。林舟对抓娃娃这种游戏并不热衷,不过他觉得如果裴歌在这里,估计先生会玩得很开心。   “啵”的一声,立夏打开拉环,灌了一大口冰可乐。   “藤原小枫其实只有十五岁,”林舟靠着沙发,声音放的很轻:“如果她做了什么惹你不开心,要记得直接告诉她。她其实和你很像,都很害怕孤独。”   须臾,林舟侧目,像是补充,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一样。”   “……”立夏笑了。他抬眸望向林舟,低声问他:“那你听说过,跨性别者么?”   林舟点头:“听说的,但不是特别了解。”   立夏扭头,眼底带着倦意,可他又确实是在笑着看向他,银白的长发沿着肩头滑落,这让他看上去不太像人类,而是深海之中的海妖。   “你觉得,跨性别者,到底应该被如何定义?”立夏轻声说。   林舟知道跨性别者,也知道在社会之中,大约有四百万人属于跨性别者。   他们并不小众,而是藏匿于社会的阴影之中,既无法与自身的生理结构达成一致的认同,也很难得到多数人的理解。   立夏将这样一个难以回答、甚至有些敏感的话题抛在他的面前,林舟却不想做出一个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回答。   “我很喜欢一个跨性别者的回答,我认为那就是对跨性别者最好的诠释。”林舟顿了顿,“他们就像彩虹、小蛋糕、微笑和玫瑰花。灵魂装入了错误的躯壳,可这不代表你不能成为自己。”   “男孩子可以喜欢粉色,可以喜欢娃娃,而女孩子也可以喜欢飞机模型。”   林舟从纸袋里挑挑选选,挑出了一只粉色卡比,放进了立夏的手心。   “我觉得,有一个地方我们一定要去,”藤原小枫抱着一只白色毛绒小羊,心满意足地停了手,“而且我觉得,立夏会很喜欢的。”   林舟皱眉,藤原小枫给他的印象一直都不怎么靠谱,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为过。即便这姑娘现在变了很多,讲话也自信了很多。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藤原小枫认真道,“你叫了我一声前辈,我就一定会帮助你。”   ***   藤原小枫花了五十枚游戏币,只抓到了一只白色的柔软小羊。她把那只小羊捧在手心里,当作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虽然花的钱已经够买好几只这样的小羊,可她还是很开心,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抓到娃娃。   这位家族大小姐一手吃着苹果糖,一手抱着自己的宝贝小羊,沿着街角走进一家时装店。   这家时装店规模极大,从时装到假发、化妆品、香水几乎一应俱全。女孩清了清嗓子,提起自己的裙角行了一个礼:“登登!欢迎来到全东京最受女孩子们欢迎的地方!”   “时装店?”林舟错愣道。   他从没逛过女孩子的时装店,还是第一次知道一条裙子也能有这么多的款式,甚至有的裙子还需要裙撑来达到最好的效果。   立夏脸色微红。他一直都很向往时装店,想走进去试穿那些漂亮的裙子,尝试一次好看的妆容,去做真正的自己。但他却又不敢踏进哪怕一寸地。   他不敢用这这具男性生理结构的身体走进时装店,当那些热情的女孩子们围在他的身旁为他推荐那些漂亮的衣服,他也只能戴上外套的帽子,脚步匆忙地离开。   只是看到那些他所喜欢的、所向往的存在,都会加剧他对自己的厌恶。属于她的灵魂投入了错误的身体,可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男生。   也许真的如那些施暴者所言,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女性的灵魂。   “别发呆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这里的东西很全,试试又不花钱。”林舟推了立夏一把。   他走到香水柜前,眼睛忽然一亮,在一众香水之中竟然发现了裴歌所创造的香水。   「Rainbow, capcake, smiles and roses」   林舟一怔。他知道这句话是一个被采访的跨性别者所说出来的,那个金发孩子面对镜头也毫不怯场,被问到究竟什么是跨性别者,她思索了一会儿,脆生生地答:   “跨性别者,就像是彩虹,小蛋糕,微笑,和玫瑰花。”   林舟手里拿着香水,忽然很想知道对于先生而言,他会持有什么看法。于是他取出一条闻香纸,小心翼翼喷了一泵。   先生是调香师,那么对于先生而言,一切答案都会藏在先生所创造的香水中。   他轻嗅闻香纸,待酒精味散开,他最先闻到的就是非常中性的,如海洋一样的气息。   这支香水以水生调作为前调,浓郁海洋气息包围了他的鼻尖,隐约还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柚子味。似乎是葡萄柚。不酸也不甜,只是淡淡的水果香气。   林舟垂手,现在他不需要再去嗅这支香水的中调或者后调了,因为他已经明白先生作为调香师,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了。   海洋即为水,如同万物皆来源一场宇宙大爆炸,而水是一切碳基生命的开端。即使过程各有分歧,却殊途同归,因为每个人都是星星。   卡尔萨根说能够有幸一同生活在同一个星球,已经是足够的荣幸,可归根结底这句话虽然足够美,却也太遥远、太空洞了。   而在这个世界中,各色各样的人总是有的,能与拥有相同价值观的人一同生活,大概没有比这个更要幸运的事情了。   他所认可的,裴歌也持有相同的想法。   他所厌恶的,裴歌大概也不会喜欢。   林舟放下手里的香水瓶,一旁的导购见状,连忙用日语问他需不需要尝试其他的香水。   他朝导购微微一笑,握紧手里的香水瓶,请她帮忙取来一瓶新的香水。   “没关系,这瓶就很好。”林舟把闻香纸塞进钱包,拿出现金结款,“我很喜欢这个香水。”   “您喜欢就好,”导购蹲下身从香水柜里找到包装完好的正装香水,把它放进了小袋子里,“这瓶香水出自调香师裴歌之手,虽然那位裴歌先生是爱马仕的御用调香师,但这个香水却并不是商业香水,而是那位调香师所作出的一次小众尝试。”   导购笑着把香水袋子递给林舟,“社会是多元化的,它的名字被叫做「Transgender」,那位先生也许也在关注这些已经不算小众的少数群体吧。”   林舟接过香水,返回去找另外的那两个人。他的目光一颤,惊讶地望向试衣间。   一只白皙的手揭开垂下来的帘子,从试衣间出来的立夏穿着黑色小洋装,及膝的裙摆层层叠叠,银白色的长发在藤原小枫的帮助下变成了鱼骨辫,暗红色的蝴蝶结发夹扣在发尾。   藤原小枫帮他化了淡妆,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女孩子。立夏慢慢地伸手,把鱼骨辫拢在胸前,目光中充斥着不确定,仿佛难以相信自己也能有另一个面孔,而他深爱着她。   “立夏很漂亮哦,”藤原小枫对自己搭配的衣服品味很有信心,扭头朝林舟要夸夸,“怎么样,她很漂亮吧?”   立夏垂着眼睛,不太敢去看林舟。藤原小枫用了日语中的「她」来代指他,可立夏还是觉得现在的他还配不上使用「她」这个代词。   “你喜欢么?”林舟问他。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话不够明确,林舟补充道:“你喜欢现在自己的模样么?”   立夏凝望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喜欢,但也不喜欢。”立夏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等身镜面,沿着脸庞一点点勾勒轮廓,从胸部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某个部位,“我讨厌它。”   “它的存在,令我感到恶心。”立夏轻声说。   “即便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如果做了手术,对你的身体会有很大的伤害。”林舟提醒道。   “我知道。你说得那些我很清楚,”立夏苦笑了一下,指尖点在镜面上,手指轻盈地画了个圈,“可我做梦都想成为一只真正的天鹅。不是冒牌货,不是伪劣的存在,而是真正的我。”   手机屏幕在这时突然亮了起来,立夏瞥了一眼,骤然愣住了。   「立夏,我回国了。要见一面么?」   未知的号码,立夏没有给他备注姓名,发讯息的人也没有留下姓名。   仿佛笃定立夏即便删掉了号码的主人,也能记住他的电话号码。 第39章 水中之月   立夏手指发颤,几乎控制不住地拨了电话过去,几个短暂的等待音过去,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传来一个年轻而温和的声音。   他不记得已经有多久没和那个声音产生交集,多数的时候他只会听一听过去的通讯录音,而不是拨电话去听真实的声音。   “你回来了?”立夏声音很低,下意识就想去找水月神音,“我、我可以去见你么?”   电话那头的青年似乎笑了一声,立夏听得不太清楚,直到青年说“可以”之后,他才觉得一切得以尘埃落定。内心积压的石头沉沉坠落,咚的一声,犹如进入了一片迷雾之中。   “我要换衣服,不行,这样的装扮如果被他看到,一定会被讨厌的。”立夏心里惶恐,手背一抹擦去了唇上的深红,下意识就往试衣间的方向走过去。   他想要卸妆,想要脱掉这一身衣裙,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轻轻握住了手腕,立夏猛然抬头,目光撞上了林舟的脸。   “你先别慌,也许是个好事,”林舟冷静道,“你不是一直都想成为「立夏」么?现在就是你的机会。”   “如果逃避的话,就永远都无法找到真正的自己,”藤原小枫双手抱臂,站在试衣间的门口,抬了抬眼皮瞥了立夏一眼:“有的人喜欢玫瑰的香气,有的人喜欢它的漂亮。可我喜欢的既不是它的漂亮,也不是它的香气。”   她的语气如常,却变得温柔多了:“我喜欢它的盛开。我不喜欢凋零,也不喜欢看着它在痛苦中枯萎,我就要它盛开。”   藤原小枫冷冷盯着他:“你有勇气去盛开么?柳城立夏君。”   立夏愣住了,就连林舟都不禁侧目,这个女孩单手叉着腰,姿势看上去那样的御姐,仿佛花园里照料花草的园丁,谁在她眼皮子底下采花就会被她一铁钎撂倒。   “我……明白了。”立夏突然俯身鞠躬,转身向时装店的门口跑去。   林舟望着立夏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社会环境未必能接受他的想法,”林舟说得很慢,“你这样鼓励他,说不定真的会去做性别重置手术。如果他死在手术台上,你能接受与承担这样的结局么?藤原小枫。”   “你还是不懂,”藤原小枫抱着怀里的小羊,手指抚摸着它柔软白皙的绒毛,“如果一直持续下去,犹如陷在一片迷雾中,既找不到出口又看不清眼前的方向,立夏还是会选择自杀的。”   “那是个敏感而柔软的孩子,”藤原小枫抬眼,目光直视林舟,“死在手术台上,对他而言并不是最糟糕的结局,甚至可以说是个温暖的结局,至少他盛开过。”   “你假设一下好了,”藤原小枫淡淡看着他,“你的身体的生理结构是男性,可你的心理不那样认为,你觉得你更像个女孩子。那么林舟同学,卫生间你是去男性卫生间,还是女性卫生间?”   “……这,”林舟迟疑了,觉得不管说哪个,都有点不太舒服。   “理解了么?如果立夏敢走进女卫生间,那就是性骚扰,流传到网络上人们会对他口诛笔伐。没有人愿意一个身体结构为男性的男孩,走进女性洗手间。而这也是不被主流认可的。”   藤原小枫伸出第二根手指,“可如果立夏去男性洗手间,他的内心只会更加痛苦。生理性别与心理性别的认知不同,对于立夏来说,没有比这痛苦的事情了。”   “如果建立跨性别者的洗手间呢?比如第三性别洗手间。”林舟说。   “可立夏只是觉得,自己属于女性,而不是第三性别。”藤原小枫摇了摇头,“你要如何证明这种第三性别的洗手间,是不会引起社会上的歧视?”   “……”藤原小枫顿了一下,“觉得很困难吧?可这就是他们面临的现状。你能接受的东西,不代表其他人能够接受。”   林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去给藤原小枫一个合理的反馈。他现在只觉得脑袋一跳一跳,疼得心烦。   “虽然说是那样说,”林舟最后说,“我还是希望立夏可以做自己。性别重置也好,维持现状也好,我想看到立夏的盛开和绽放。”   ***   立夏低着头,沉默地坐在餐厅的沙发上,手指拉着裙摆,心里紧张到说不出话来。面前的青年翻看菜单,轻声询问立夏想要吃点什么。   “我刚刚在陪朋友逛街,吃了不少东西,现在不怎么饿。”立夏低着头摆弄手机,有点不敢抬头去看对面的人。   “立夏,抬起头,”水月神音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声音里带着命令的意思,“抬头,然后看我。”   眼前的少年和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足以改变一些事情,也足以水月神音去探寻内心真正的想法。   “为什么发的邮件,到最后你就不再回复了?”立夏抿唇。   失去联络在立夏的心里始终是一根尖锐的刺,当年的那个临时标记早已消失,他所熟悉的玫瑰信息素也早已消融在血液之中,再也不见。   但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带着他远离黑暗的那个人,就这样轻轻松松挑了个明媚的日子,转身就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那个时候我在困惑,”水月神音笑了,手中握着咖啡搅拌棒,“我不知道我所喜欢的究竟是哪个立夏。也不知道,你到底因为什么而喜欢上我。”   “还记得以前学校的文化艺术祭典么?”   立夏嗯了一声。   他怎么不记得?   当年他会被校园暴力,文化艺术祭典功不可没。他读的艺术高校,而东京艺术高校,每一年都将文化艺术祭典视为重中之重。   在这一天的学生们不需要上学,而是在操场上支起小车,售卖各种食物或者艺术品。在那一天,有的人卖薯条汉堡赚了不少收入,也有卖大阪烧、章鱼烧或者太妃苹果糖。   当然也有一部分艺术学生对此嗤之以鼻,选择贩卖更有艺术性的产品。   起初只是有人突发奇想,想在文化艺术祭典穿着旗袍买咖啡,不知为何话题一转就转到了立夏的身上。有人起哄要立夏在文化艺术祭典上穿上旗袍,也有人起哄说立夏更适合女仆装。   最终玩笑变成了流言蜚语,文化艺术祭典演变成了一场继续了三年、不曾间断的漫长霸凌。   他被男生们扒掉衣服检查身体,按照他们的要求穿上了黑金色的旗袍。流言蜚语愈演愈烈,他在艺术高中终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笑话。   水月神音的出现,在最开始并不是一道光,而是涂了漆黑颜料的月光。   一个负责任的风纪委员可以帮助那些被霸凌的学生,可如果是一个纵容一切的发生,站在悬崖之上笑着隔岸观火的风纪委员,也可以助长霸凌者的气焰。   水月神音最初并没有插手的意思。他没有那些与生俱来、遇见不平一声吼的正义感,成为风纪委员也只是因为他是老师眼中的宠儿。   他像一个观众,又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亲眼目睹立夏的痛苦,在内心恶劣地好奇他还能坚持几天。东京艺术高中富家子弟太多,仿佛一个小社会一样,没权没势的孩子就算受了委屈,老师也是不敢过多插手的。   他们只会打个哈哈,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除非学生向他们塞钱进行所谓的桌下交易,他们才会上报上层。   正是因为老师不敢管,风纪委员才更算得上是个比较特殊的角色,它位于白与黑的中间线,在学生之间甚至能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所以,水月神音非常好奇,立夏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找他。   但当他们真的相遇时,立夏的表情却非常冷淡。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谁是风纪委员,谁是可以帮助他的角色,从那一刻水月神音便明白了,在立夏的眼中全校皆敌。   没有朋友,只有敌人。   没有人可以帮助他,正如没有人可以把他从漆黑的井水里捞出来,而他却还是像个企图捞月的傻猴子一样,试图朝向月亮奔赴。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水月神音主动出现在立夏的面前。   立夏抬眸,淡淡瞥过去一眼,眼中并没有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在判断这是否会演变成另一场风波。水月神音却把浑身带伤的男孩背起来,送他去了保健室。   高中这三年,就连水月神音都记不清楚,自己到底送立夏去了多少次保健室。吃药如喝水的少年把它看成日常,对此不以为然,甚至不配称为噩梦。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立夏嘴里含着药片,进了水房接冰水,“之前不一直都隔岸观火么?看戏不好玩?”   水月神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独自在日本生活,一直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寡淡,每月父母都会往他的卡里打足够的生活费,水月神音也觉得这就足够了。   有没有爱不重要,只要能活下去,就比什么都重要。   “知道猴子捞月的故事么?”水月神音背靠着门,漫不经心说:“那些猴子想要得到月亮,就一只勾着一只,上一只拽着猴子的脑袋,下一只就抱住猴子的尾巴,十几只猴子连成一条直线,只为了从水中捞月。”   立夏含了一大口水,把嘴里的小药片咽了下去,“所以……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立夏,”水月神音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微笑着问他:“你觉得在这里,你是那只傻猴子,还是那虚无飘渺的水中月亮?”   “……”立夏轻哼一声,“毫无意义的笑话。校风纪委员来找我,就只是来和我讲个冷笑话么?”   “当然不是,”水月神音上前,把立夏杯子里接的冷水倒掉,换上了常温的水:“我是来向你提出申请,来成为你一人的月亮。”   “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也没有任何人值得期待。尊敬的、高高在上的风纪委员,你如果只是想利用我来找些乐子,以免高中生活过得太过单调,那我不需要任何人。”   立夏垂下眼,从台子上拿起水杯,转身离开。   “可你很喜欢那件旗袍,不是么?”水月神音忽然说。   立夏的脚步一顿,皱了皱眉,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说什么?”   “——你很喜欢那件旗袍,那件黑金色被你穿在身上的旗袍。”   立夏脸色微红,张了张嘴,目光透出几分无措,他没想到自己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心思,就这样被一个陌生Alpha戳穿了。甚至他从未和对方有过交集,也从没有交谈过。   他喜欢那件旗袍是是事实,可这件事谁都不知道,就连霸凌他的那些人也都毫不知情。水月神音却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就轻而易举推断出他的秘密。   “立夏君,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水月神音面上纯良又无辜,仿佛一只柔软的小绵羊,“做人最好还是坦率一点儿,会更快乐喔?”   ***   “……”立夏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我要喝香草拿铁。”   坐在对面的水月神音闻声一笑,用手机帮他点了一杯香草拿铁。   立夏坐在沙发上,把手机闭了屏幕,目光径直望向水月神音。   “当年说的话,还算数么?”立夏看着他。   “当然,”水月神音点头,“我从不对你说谎,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那就走过来,”立夏翘起腿,微微眯起眼,命令道:“——然后,标记我。”   “这是你欠我的标记,你也必须还给我。”   水月神音一怔,不禁笑了。或许立夏不知道,但在他的眼中,立夏既傲慢又可爱。   立夏起身,一把拽住水月神音的衣领,指尖沿着青年的唇瓣探了进去。紧接着俯身,吻上水月神音温热的唇。   “逃是不被允许的,而我不允许的事情,即便是神明也无法拯救你。”   “你说的对。”水月神音的指尖按在少年柔软而敏感的腺体上,眼底露出明晃晃的笑意。   “不过立夏,有句话你可能没听过。有人说,如果喜欢谁,就总会想见到谁。”   水月神音沉默了一下:“你想见到我么?”   立夏皱眉,只觉得眼前这人像个疯子。想见到对方?这种问题他从未想过,甚至连计划都没有过。   也许默认了对方的离开就是永久的。离开的人,是不会回来的,就像父亲离开了母亲一样。   立夏不想回忆那些如垃圾一样的过去,也就干脆一句话都没说。   因为没有回应的必要。   水月神音看着他的神情,心里已经猜出了立夏的意思。因为太熟悉了,无论是对方的眼神,还是习惯性垂眼的伪装。隐藏起自己的情绪,低垂的眼睛像是无辜,却是最真实的无情。   “你看,你从没计划过,因为在你眼里,我们只适合老死不相往来。”   ——“我说得没错吧?柳城立夏。” 第40章 这是对我过去所为的惩罚吗   立夏手里握住咖啡纸杯,把脸轻轻埋进柔软的围巾里。水月神音握着方向盘,驱车沿着海湾大桥一路向北。   水月神音没说要带他去那里,他也沉默着没有开口。   车流往来,似乎每个人都很匆忙,有着自己的目的地。立夏没由来的,便觉得有些羡慕。   “不好奇要去那里么?”水月神音轻声说。   立夏摇了摇头。   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东京对他来说就那么大,他的世界就只有东京那么大点儿地。无论走到哪里,眼里看见的风景都是同样的。   没觉得新奇,自然也觉不出什么快乐。就像秋天的落叶,飘到哪里,哪里便是他的世界。   “……”水月神音笑了下,“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   立夏眨了眨眼,茫然看着他。   “什么意思?”立夏小声问他。   “心思太纯粹,也太自由,像飞鸟一样。”水月神音淡淡道,“但有一点,我想我需要纠正。”   “其实你不是傻猴子,也很清楚水里的月亮是虚假的。”   青年顿了顿,“——可你就是那道虚假而破碎的月光。”   水月神音放下手刹,把车停在了海潮的悬崖旁。立夏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踩着厚厚的青苔走上岩石。水月神音问他的时候,他其实猜到这是一次没有目的地、漫无目的的出行。   悬崖旁冷冷清清,大概经年无人访问。本就是个危险地带,也许只有想要自杀的人才会来到这里。   立夏站在悬崖之上,湿咸海风吹拂在他的脸上,仿佛在安抚他的心。   这是出行么?与水月神音一起,也许是一次很好的出行。   但若是用‘出行’一词,就又显得太正式了。   立夏抬眼,望向身旁的青年。日落的余晖落在他的发间,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曾经他觉得,水月神音是个性格恶劣又阴暗的家伙。   明明是管理校园风气的风纪委员,却偏偏隔岸观火,冷眼旁观。   等他习惯了被人恶意以待,也习惯以恶意回击时,那家伙又笑吟吟地出现,揍跑了欺负他的人。   这样的人,太过精明,也太过擅长玩弄人心。   立夏握着咖啡杯,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这只是那家伙的一次心血来潮。心血来潮,可从来都不是稳定的。   得用项圈拴住,做他一个人的小狗才行。立夏不喜欢他若即若离的温柔,讨厌心血来潮,也厌恶青年的假笑。   少年散开银色的长发,洁白的睫毛仿佛冬天的细雪,引得水月神音投来视线。   水月神音站在悬崖边上,背对着远处广阔的海域,弯了弯桃花眼笑了起来。仿佛一片浓郁的雾气、悬在天上无法触及的黑色皎月、又或者只生长在极寒之地的北极罂粟。   难以控制难以捕捉,因为生来携带剧毒。   立夏下意识磨了磨牙根,不知为何却莫名觉得牙齿很痒。他走过来,把手腕上的黑色头绳摘下来,拽住青年削瘦的手腕。   他们之间距离过近,水月神音眼神看上去无辜又纯良,像只听话的小狗一样把手腕乖乖放到了立夏的手中。   “是要惩罚我么?因为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水月神音笑起来,神情好奇地问他。   “是项圈也是命令。不许摘下来。”   立夏点头,不高兴地重复,“这是命令。”   水月神音眼神柔软,拖长尾音笑起来:“哦——那你就是我的Master咯?”   “都叫你少看点动漫了。”立夏忍不住吐槽。   “可你喜欢啊。”青年低下头,眼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少年柔软的脸颊。   青年很轻很轻地吻了他的额头,“不然的话,怎么会有共同语言?”   立夏昂着头,呆愣愣的模样看得青年忍俊不禁。   “抬起手来,好不好?”水月神音微笑,名字中带着‘神’字,落日照耀过来的瞬间,也仿佛真的如下了凡的神明那样温柔。   立夏抬起手,不知道水月神音是个什么意思。   于是就看到青年把下巴放在他柔软的手心里,低低的“汪”了一声。   “如你所愿,现在我是你的所有物了。”水月神音轻笑道,“你看,你说什么我都会听,只要你握紧我脖子上的绳子,我就是你的了。”   “当然——我属于立夏,立夏属于世界。可我依然是你的。”   立夏心脏猛地一跳,手心也隐约发热,腺体滚烫。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面前的人仿佛恶鬼,刺人的笑会灼伤他。他曾爱过水月神音,仿佛潮汐一样爱上了他。   可潮汐是周期性的,他对水月神音的爱也像是周期性的。   漂浮往返,起起落落,永远反复。   犹如他反复地爱上同一人。   喜欢谁也不能喜欢水月神音。   那是剧毒的希望,漆黑的月光,盛开在北极的罂粟。生性寒冷,心也如冰块,没人能吞咽下他的毒液。   立夏喉结微滚,眼神逐渐冷静。   “真难过,”水月神音垂下眼,一副被欺负了的模样,“立夏既温柔又冷漠,见到我的时候似乎很热情,心里其实一直都在盘算着离开。”   “立夏,你其实从没给过我机会。你厌世、傲慢、又害怕给其他人带去麻烦。你骨子里的温柔和冷漠相辅相成,你早已习以为常。它们犹如毒瘤一般永远盘踞在你的心脏之上。你对待友人善良,可对我永远目光审度。”   “——因为你从来都不相信我。”   水月神音顿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语气却温柔极了。   “可你知道么?我是为了你,才去学医的。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成为医学生。”   “最温柔也最冷漠的人……其实是你啊,立夏。你是真正的爱情骗子。   你恨这个世界恨得切齿,却出演了一场爱情戏码,骗过了所有的人。   友情游戏好玩吗?”   *   立夏放下背着的挎包,平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他举起藏在掌心里的花,新奇地瞅着它。   这是水神音离开前,送给他的花。雪白的百合盛开在恰好的花期,带着淡淡的香气。   “立夏,为什么今天没去练舞?”   母亲闯入他的房间,冷冷地质问他:“为什么旷了课?”   立夏垂了垂眼,垂手把花藏进袖子里。再抬眼望向母亲时,少年的笑容甜得仿佛蜜糖一样,弯着眼睛似是讨好般向母亲示弱:“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在保健室吃完药,不小心睡了一下午。那药里有安眠的成分。”   “……”母亲目光不改,讽刺地笑了下:“娇气。”   “明天必须去练舞室。下一次比赛,你必须争点气。”   “同意你就读艺术系已经是家里最大的让步,”母亲淡淡说,“别忘了,你是个家族里最有天赋的孩子。你是芭蕾舞者而非艺术家。”   立夏笑容越来越甜,眼底带着淡淡的微光:“我明白。”   “我喜欢跳舞,一直都很喜欢。”   他目送着母亲的离开,脸上的笑容并未减弱分毫。水月神音说得也没错,真正虚假的人,其实是他。   也许是扮演角色越来越得心应手,他也给自己在不同的场合安排了不同的人设。   有温柔的,可爱的,笨手笨脚的,也有像刚才那样在母亲面前示弱,扮演一个听话的孩子。   面对不同的人,他便带上不同的面具。   每个人想看的只有他们想见到的。作为一个演出者,他最擅长的就是演好每一个‘立夏’。   至于真正的柳城立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有谁在乎、又何必在意呢。   立夏望着窗外沉寂的夜色,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他非常想见到林舟。   现在就想见到他。   但是不行,见到了就会心软。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他们是最好的伙伴。和水月神音不一样。如果时间久一点、再漫长一点儿,立夏有信心在未来成为林舟心里最好的朋友。   友情是珍珠,也是钻石。可惜他的时间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他太疲倦了。每个人都向他索取,可他付出的是仅有的生命力。   药片太苦了。咽进喉咙的时候,会觉得劳累。哪怕只是吃药,都觉得疲倦。陪伴他最漫长的从来都不是某个人类,而是苦苦的氟西汀。   现在他一粒药都不想吃了,还有点害怕见到林舟。如果见到了,他就不敢死了。   水月神音说他是破碎的月光时,他只想发笑,忍不住地想笑。因为见过真正的月光是什么样,便会觉得自己只能算是伪劣的造物。   他爱过水月神音,也真的恨透了他。恨他的隔岸观火,恨他永远游刃有余。   立夏垂目。也许自己真的虚伪,可他心里很清楚,认识林舟的时候,他真的抛弃了面具。   待到月夜浓郁,待到母亲沉沉睡去,立夏按耐不住心思,向林舟编辑了一条短信。   「这个世界是一场盛大的谎言,狡猾的兔子会骗过所有人。   也许林舟就是我的双生。   只是你我都不知道。   ——立夏」   立夏站在悬崖边,眼神难得柔和了许多。   过了许久之后,又充满恶意地编辑了另一条消息,发给了水月神音。   「好玩啊。友情游戏,再玩一百年也不会腻。」   他没有编辑姓名,却又无比肯定那家伙能够认出他。哪怕他们断联多年,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有交换过新的联络方式。   因为不想,因为不信任。   发完最后一条短信,心情却突然就轻盈起来了。原来恨才是最长久的,比爱还要深刻,比任何感情都要浓烈。   立夏站在悬崖的边缘上,心情愉快地等待着什么。   直到眼角的余光之中,突兀地出现某个向他奔来的仓促身影。   要恨就要最浓郁的恨,爱也是。   立夏面朝那道身影微微笑起来。他歪了下头,眉眼柔软,笑容绮丽。   “我要你的爱,停留在对我最浓烈的时刻。这就是我对你的报复。”立夏轻声说。   他俏皮地笑起来,踮起足尖旋转着起舞,仿佛枯叶一样轻盈。漂亮的舞姿像只白色的蝴蝶,飞入友人今夜温暖的梦里。   他想,现在他是真正的飞鸟了。   在这最后的一眼中,他满意地看到了水月神音苍白的脸色。   时间会美化他的死亡,促使他变成一块闪闪发光的钻石。   飞鸟的爱情啊,就是变成钻石,变成琥珀,变成一块黑漆漆的、永远也不能愈合的疮口。   唯独不做爱人。 第41章 我曾在世界的某处见过你   林舟得知立夏的死讯的时候,正手持着画笔,在面前的画布上铺色细化。   那原本是个晴朗如往日的午后。   立夏的死亡在一周以后被媒体曝光,全东京最年轻的赛事冠军死于坠海,犹如流动的风一样穿梭过东京的每一个街道。   林舟咬着三明治的一角,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指尖沿着新闻网页一路下滑。   他垂下眼,把网页关了,反反复复地看立夏最后发给他的那条简讯。   偌大的阶梯教室,耳边是讲台上教授时而炸麦时而奔放的英文理论讲解,秋天过半学校也早早开足了空调暖气。   林舟垂眸,茫然地在画布上几笔勾画出一个小人来。漆黑的眼睫无声一颤,笔下的小人栩栩如生。   散着长发的粉外套少年怀中抱着一束淡粉色百合花,银白色的长发被飞鸟衔起发丝。   依然是那样温暖的笑容。   林舟茫然地盯着笔下的人,明明开足了暖气,却依然手心发冷。   怎么会是坠海而亡?   那个人和他一起吃过小蛋糕、喝了咖啡拿铁,还穿上了向往已久的洋装。   ……那个时候他已经把他从栏杆上拽了下来,已经碰到了他的指尖。   已经触碰到了。   ……明明已经拉住了手,指尖已经触碰到微弱的光了啊!   林舟目光茫然。片刻之后,他骤然拎起挎包,猫着腰从最后一排绕过去,步伐仓促从后门溜了出去。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个不停,仿佛一块柔软的海绵冰渐渐融化,冰冷的空气呛进喉咙里,喘得肺叶发疼,寒冷却又刺人。   林舟一路狂奔,终于在公交巴士的站牌前停下脚步。他弯下腰按着膝盖不住地喘气,疲倦地蹲在地上,眼睛干涩还有点儿疼。他从挎包里掏出手机,僵硬如冰的手指却怎么也输不对密码。   下了雨的东京,原来这么冷。冷得骨缝生疼,绵长的雨总是在下。   面前却忽然多了一双漆黑的运动鞋。修长的、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握着一把透明的雨伞。   林舟困顿地眨了眨眼。   抬起头,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裴歌面色清冷,仿佛雨后无人的街道,手拿着一把伞,俯身替他遮住了雨水。身穿黑色大衣的年长者轻微地皱眉,在他面前平静地摘下自己的围巾,冰凉的手套碰到少年温热的脸颊。   没有分毫的犹豫,裴歌低头便轻轻吻上了林舟的唇。   这个吻很淡也轻柔得仿佛一阵过往的风,却又像是想要安慰他,因而吻得认真。   极淡的罗勒香味弥漫在林舟的鼻尖,裴歌仔细给他戴好围巾,又摘下自己的手套,俯身帮对方戴好。   即使知道这股罗勒香气来自某个品牌的香水,却还是犹如Omega信息素一样安抚了过于年轻的Alpha。   “我很难过,先生。”林舟踮起脚尖,像只小动物一样搂住了裴歌,声音也从围巾内闷闷传了过来,“我那时候明明已经抓住他的手,把他从天台上带了下来。”   “……他不想死的。”林舟茫然地望着对方,“是我还不够努力么?”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无情又残忍。你做了所有能做的,好像事情也在朝着幸福的结局发展。可只要其中有一点松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的结局。”裴歌垂下眼,指间染着淡淡绿意香气,抚过林舟柔软的唇瓣,“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我觉得,在你最难过的时候,语言大概是没用的。”   漂亮的Omega轻笑了一声,牵着林舟的手指与对方十指相扣,“所以我托人,找到了那位年轻冠军获得者所在的墓园,也买了一些淡粉色的百合。他的葬礼据说并不大,出席的人只有家人。”   “……”裴歌顿了下,“无论你说什么,都一定能传达到。”   *   公车沿着海湾大桥一路驰骋,途径东京私立小学、私立高中,在东京艺术大学短暂停靠,又顺着绵长的海岸线奔向东京青山墓园。   绿色铁皮车仿佛一个小小的棺材,将所有人困在其中,带着他们一路跨过人生,奔向最后的终点站。   林舟手捧淡粉色的百合花束,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歌的身后。   看着先生与墓园的守陵人谈笑风生,仿佛多年老友般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往人的手心里塞去一包香烟。   他垂下眼,不知名的复杂情绪包围着他,密不透风。   只要先生想,他就可以处理好任何人际关系。即便第一次见面也能像个相识经年的老朋友。   林舟抿唇,压抑住心底的不安,伸手悄悄地拉住了裴歌的衣角。   裴歌回头,眉眼微怔。   “要好好地告别,”青年指节温暖而纤细,勾着少年人的手心,悄无声息地扣住十指,“要好好记得关于他的记忆。只有这样,他才算活着。”   “我知道,”林舟小声回应,“……先生说得这些,我都明白。”   “可明白归明白,我还是很难过。”   林舟在铅灰色的墓碑前停下脚步,弯腰将怀里捧着的花放在石碑前。少年的神情茫然又疲惫,靠着裴歌的腿慢慢坐在大理石瓷砖上,视线平静地与墓碑持平。   “双生的意思,便是你在这世界上的另一个灵魂。”   他垂下头,难过地蜷起膝盖,“可我还是没拉住你。你不想死,你想活着,你想比任何人都灿烂地活着。”   “我收到你寄过来的信了,”林舟沉默了一会儿,又不禁笑了:“十八封信件,信上有火漆的封口,也有百合香水的气味。”   他记得收到信的那一天。普普通通的一天,好像也和往日没什么特别。   彼时他还不知道对方已经离世,只有在他身旁的先生轻描淡写地说要他好好保存起来。   想来那时候,先生恐怕很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有告诉他。   十八封雪白的信上,是立夏用了不同颜色的火漆封口,绘上了漂亮的海洋生物。也许是坠海的那个深夜,他独自沿着沙滩走到海岸旁的邮局,亲手投递进邮筒。   一口气写下十八封信件,又一股脑儿全都投递进邮筒,像是生怕自己会后悔一样。   林舟起身,从挎包里拿出巧克力奶,俯身放在了石碑前。   这其实是他的早餐,但今天来得匆忙,他忘记去买小蛋糕了。好在包里还有没开封的巧克力奶,立夏喜欢甜食,这一点儿倒是和他一样。   林舟望了最后一眼,转身去到树下。   裴歌站在青色的树底,仿佛透明人一样眺望远处的海岸线。借着这一眼,林舟觉得自己隐约又扒拉出来了点,裴歌心里的真实性格。   健谈、和谁都能聊得开,长得漂亮又擅长社交,就是心太冷了。也许只要青年想和谁做朋友,就不会有人狠心拒绝他。   林舟步伐轻盈,笑意盈盈,像只温柔又乖巧、收起爪子的家猫,头发上的粉色卡比发绳一摇一晃。   他抬眼朝裴歌笑了一下。   曾经他很确定,裴歌是因为他那不可能存在的“信息素”而接近他。后来关系亲密起来,他便又觉得,裴歌似乎是爱他的。和任何香气都无关,也很那并不存在的信息素无关。   可现在,林舟忽然又不确定了。   那是世界级的调香师,是被世人哄抢的艺术家,也许生来就应该属于世界。就像小说里的NPC、碌碌无为一生,只有几页的描述便会消失踪迹的炮灰角色,他能做好的事情只有一个。   帮助裴歌创作出对方心底最完美的香水。也许这才是主线任务。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游戏NPC。   一旦裴歌心中最完美的香水问世,他就没有任何筹码可以留下对方。   林舟抬起头,墨色的瞳孔似乎深不可测。年轻的Alpha温柔提议道:“先生,起风了。”   “——我们回去吧?”   裴歌眸光温和。他本以为自己家的孩子,见了这样的场景也许会哭。   老实说,他并不是很擅长应付这样的场合,更不擅长应对哭泣的、流着泪又神情难过的孩子。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林舟不仅没有哭,眼底还藏着笑意。笑起来的模样其实很可爱,裴歌却没有觉得有多好看。   明明心里那么难过,却又要表演出一副带着笑的面孔来欺骗他。   裴歌下意识想去摸摸他的头发,手抬起来一半,却又停顿在空中。   「喜欢」本身,似乎很早就变了质。他的喜欢表达的太过明显,没有徐徐图之。林舟喜欢的“裴歌先生”,一直都是个极其温柔的人。   可他的温柔,一半是真的,也有一半是演的。   裴歌犹豫了须臾,挂在嘴角的笑僵了僵。林舟只有十八岁,见的人不多,心思也纯粹。   他承认自己是有点不该有的心思,也有故意避免林舟去参加立夏的葬礼的意思。   是被察觉到了么?   裴歌弯了弯眼,默不作声地笑起来。漂亮的Omega仿佛一束旖艳又昳丽的紫罗兰,恰到好处的礼节很难让人觉得厌烦。   他其实不讨厌立夏那个孩子,但也没多少善意对待陌生的人。   他很清楚立夏是小舟的朋友,却还是在得知那孩子去世之后,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消息告诉对方。   林舟去上课不在家的时候,面对登门而来藤原小姐,得知对方想要与林舟一同出席立夏的葬礼,裴歌也只是温柔地笑了一下,轻声虚构了林舟身体不太舒服,无法与她一起出席葬礼的谎言。   藤原小姐向他鞠躬,为自己的叨扰而表达歉意时,裴歌面无表情地看清了自己骨子里的真实面孔。   恶劣吗?或许吧。   冷漠么?可这才是真实的他。   淡漠、疏远,没林舟眼里那么好。借着Omega的社会身份和姣好的外貌,天生就极其容易吸引他人的目光。   内心始终嗤之以鼻,说是傲慢又虚伪也不为过。   其实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他只是不想林舟去到灵堂,再随着浩浩荡荡的送灵车奔赴火葬场。所谓的最后一面,也仅仅只是自欺欺人。   已经阴阳两隔的人,是无法再传达任何言语的。即使再留恋,也无法挽回离开的人。   那些哭声听着令人烦躁。母亲死的时候,裴歌也出席了裴女士的葬礼。   总是有人在哭,总是有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再假惺惺挤出几滴泪。灵堂上散落的苍白纸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未曾说出口的话传递过去。   可纵然如此,也无法留下离开的灵魂。   所谓的葬礼,不就是这种东西么?   人世间最虚伪的场合,每个人都面露悲伤,又有几个人是真的在难过?   那些为逝去之人而流泪的人,又有几个是真的在难过?   虽然林舟没有戳破他的所为,但这件事他也确实做得不漂亮。裴歌伸手,没戴手套的指尖勾住林舟的指尖,一点点钻进少年的手心里。   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心思,悄悄挠了挠林舟的手心。 第42章 东京爱情故事(1)   林舟定定地望了他一眼,瞳孔黑亮,似乎只这一眼就轻飘飘地看穿了裴歌的心思。   枫红的桥上湿漉漉的,水汽潮湿,他沿着红桥往山下走,一言不发也不想理身后的人。   他现在疲惫极了,只想回家好好吃一顿饱饭,再冲个热水澡。   不生气么?那样重要的事情被轻易隐瞒,他有一瞬间是有点不高兴的。   可细想之后,他又意识到那也许是一场家族内部所举办葬礼,出席者皆是家中成员。他既不是直系亲属,也不是远房亲戚。   算不算得上立夏很好的友人,就连他自己都不能肯定。他与立夏,就像匆匆相遇,又匆忙地辞别。   林舟脚步一顿,停下来等着裴歌。   沿着石阶下山时,阴沉了一天的东京,骤然放晴了。   他向身后的青年望去,理顺思绪之后,终于觉得心里不再是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了。   雨后的松针香气清淡,泥腥的味道似有似无,这场雨过后东京也会变得更冷,距离冬天越来越近。   走到一半,裴歌就停了下来。   “手好冷啊——”   隔得远远的,青年的手贴上温热的双颊,呼出苍白的雾气。Omega漂亮的指尖微微泛着红,故意拖长音调,唤得黏糊又甜腻:“舟舟——”   Omega仗着自己有好看的脸,心里打算盘打得啪啪响。手套给了林舟,那等到手冷的时候,就只能被自己家的宝贝捂热了手心,指缝相扣再塞进软乎乎的外套口袋里。   非常理所当然。   “怎么办舟舟,手指好冷,嘴巴也冷,又累又渴,”裴歌走在最后面,声音温柔,却像块年糕一样粘乎,“要舟舟亲亲才能好。”   青年紫罗兰般的瞳孔透着极深的黑,似乎比以往更深了一点儿,耍赖般非要把手塞进林舟的指缝间。   林舟拍掉他的手,他就再把手抬起来,下垂的眼角看着很是委屈,黑紫色的瞳仁仿佛橱窗里的水晶。   “先生……?”   林舟这次没有拍掉裴歌的手,而是轻轻叹了一声。他转身往回走,把裴歌拉了过来。看着青年无辜又不知所以的神情,林舟摘掉手套随手塞进挎包里,伸手好好地握住了裴歌的手。皮肤紧贴着皮肤,仿佛要把掌心里的手捂热。   裴歌弯着眼,黑紫色的瞳仁透出极淡的光。等了许久也不见林舟抬头去亲他,裴歌便低下头把脸凑了过去。   “……”林舟凝望了一会,还是昂起头,亲了下青年微凉的右颊。   “先生,撒娇对我是没用的。”林舟轻声说。   胡说。   有用的呢。   你就喜欢看我撒娇。   分明就很吃这一套。裴歌眨了眨眼,无声地在心里反驳。   下到半山腰时,远远的走来一个陌生人。青年沿着石阶,举止却古怪。已经放晴的东京天气明媚,他却打着一把漆黑的伞与他们擦肩而过。   青年穿着一件纯黑的蝴蝶羽织,背脊挺拔,像极了林间的雾凇。擦肩而过的瞬间青年停了下来,目光似乎从裴歌的身上一闪而过。   视线在裴歌的身上停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旋即就把手伸进了口袋。   水月神音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名片,径直递给了林舟。   “收下它吧,”青年言简意赅,“你还会用到它的。”   林舟极快地扫了一眼,在裴歌还没出声询问前,直接把名片接了过来。   他把名片放进外套内侧,抬头再去看那陌生的青年时,却见他已经打着伞走远了。   怀里……似乎还有一束洁白而清香的百合。   青山墓园依山而建,蜿蜒清澈的山溪里还能看见深红色的锦鲤。年幼的时候,总是会听大人们说,说这座山其实是有山神的。   水月神音在神龛前停了下来,将纸袋里粉嘟嘟的蜜桃放了下来。他闭上眼,拍了拍手再双手合十,向山神许愿。   山神大人,倘若您见了他的灵魂,请代替我向他传达,我的这段心意吧。   请他放下过往的一切,待到一身轻松,饮下孟婆汤便转生吧。   “立夏,”水月神音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的神龛,“刚才的哪些话,其实还是太过场面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面话,也极其恨这样的漂亮话。”   他顿了顿,语气柔软了些,“所以,我真正想说的,其实只有一个。”   “……我喜欢你。你成功了,立夏。”   水月神音淡淡说,“你的友人很快就会向我寻求帮助。我会尽全力帮他,我会做到以前没做到的事情。”   “……可,等我做到了那些事之后,你还会回来见我么?”   “还会爱我么?”   “……”   水月神音放下纸袋,重新撑起了伞,转身沿着石阶下山。   这次寻访,他并不是来见立夏的。失去的人是见不到的,更何况他想见的那人,大概也并不想见到他。   他不想给立夏平添烦恼,曾经做错的事情太多,现在每做的一件事都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   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能再出错。   水月神音打着伞经过红桥,鞋尖踏过水渍,溅起的水花却淋湿了他的鞋。   *   等到夜深了之后,林舟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赤足踩在木地板上。   雨后气温骤降,似乎距离冬季也不远了。到那时候,等到冬季的北海道漫天大雪,他与先生就可以在树下散步,做一对白色恋人。   如果真的能实现,就太好了。   林舟拉开抽屉,借着月光的照耀下,对照着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终于鼓起勇气拨了过去。   短暂的电子音过后,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而冷淡的声音,与先前相遇的那位先生声音一模一样。   “您好,水月先生,在这个时间打扰了您的休息,”林舟握紧了手机,压低了声音,有点紧张地询问对方:   “您……您给我这个名片,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就害怕起来,担心对方给予的答案和心里想象的一致。   听筒中传来那头极轻的呼吸声,也许是想要缓解少年心中的紧张感,水月神音轻声说:“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那位先生已经休息了么?”   林舟心里一紧。   他几乎用一种紧绷着的语气回应道:“裴歌先生已经睡了。所以我才能趁这个时候悄悄拨通您的电话。您既然是精神科的博士,请您告诉我,这是否与信息素絮乱症——”   “我接下来说得话很重要,你必须好好记住——信息素絮乱,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Omega和Alpha的绝症,痊愈的几率可能比小米粒还要小得可怜。患上信息素絮乱症,就是身体对于他们选择割掉腺体所作出的反击与报复。”   “那些异常,你感受到的应该会比我的描述更加清楚。”   林舟垂下脸,手里握着手机,鼻尖酸得发疼。他当然清楚,如果不是意识到这一点,他也不会熬到深夜避开裴歌,等到一两点才拨通了电话。   裴歌从没叫过他舟舟。就连小舟这个昵称,也是因为他的母亲这样称呼他。裴歌待他,永远都克制而沉稳。   不……异常或许更早,早在烟火大会的那个夜晚,也许就是征兆。   那时先生曾居高临下地望了他一眼,眼底的情绪隐晦,只有浓郁的黑色仿佛巨浪海潮,要将他吞噬。   原来先生的最深处,饲养着一只真正的野兽。那只野兽极其狡猾,从未显露出踪影,却一点一点将他拆骨入喉。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那只狡猾的兽便又会钻入漆黑的渊底。   而那位年轻的精神科博士,判断裴歌的病症,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一眼。   “……你别担心,我会帮你。”青年淡淡说,背靠栏杆,听着海潮的鸣声,想起的却是立夏纵身一跃,消失在深海的身影。   那个孩子是很爱美的,也很怕疼。   这样毫不犹豫地一跳,大概真的恨他恨得想杀了他,又无法跨过心理的道德观。自厌和厌他就像天使与恶魔,立夏只是不想再争了。   青年淡漠地垂眼:   “我的名字是水月神音,是柳城立夏的高中同学。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尽快带他过来,我会把地址发给你。我可以帮你,别的医生或许做不到,但我一定会让你看见一个百分之百痊愈的爱人。”   “请你相信我。”   水月神音重复了一遍,却猛然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嘈杂的乱音。   “我自然是——哇唔!”   嘟嘟的几声之后,水月神音微怔,通讯就这样断掉了,像是慌乱中被那个孩子直接掐断了。   *   林舟被一双手猛然掐住脖颈,背脊撞上冷白的墙壁。   他内心崩溃,满脑子要完。   特意避开裴歌,就是不想他听到聊天的内容。   一抬头,却对上了爱人冷漠而陌生的黑紫色瞳孔。   林舟瞳孔一缩。   手里的名片无声无息,垂落在地。   借助月光,林舟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相识久了,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裴歌是在困惑他的身份。   “你不是舟舟。”裴歌戒备地盯住他,语气却困惑而茫然,“舟舟是个小孩子。可你是个大孩子。”   “他的手里有我送给他的向日葵,可你的手中空无一物。” 第43章 东京爱情故事(2)   林舟被裴歌压在墙上,Omega神智恍惚,力气却大得惊人。   强烈的窒息感使林舟的挣扎变得越来越虚弱,Omega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他挣扎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什么?”少年两条小腿悬空,林舟全身的重量被迫压在了裴歌的手臂上,可他闻言却死死盯住裴歌,迫切地反问:“你说什么?”   裴歌的表情却仍然茫然。浑身炽热滚烫,头也隐隐发痛,后颈原本是腺体的位置,现在更是烫得吓人。   纷杂混乱的记忆仿佛被人重力击碎搅散,无论是眼前的人还是过往的事,都在此刻碾碎成了细沙般的颗粒。   “你和舟舟长得很像。但你不是舟舟。虽然你也很可爱,但舟舟更可爱。”裴歌皱眉,突然就松了手,转身奔向双人床旁的小木柜。   晶莹透明的玻璃药罐从上面摔了下来,在地毯上滚动到了林舟的脚边。林舟忍下咳意,用力按住裴歌的后颈,俯身拧开地上的药罐。   他随手从里面抓出一片五彩斑斓的药片含进唇里,借助亲吻的角度吻上对方,舌尖熟练地一顶,彩色的小药片就这样被送了进去。   “这是药,先生!这是你的药!”   林舟一手撑着地面,细白的腿跨坐在裴歌的腰上,唇舌分开时拉出一条纤细的银线,“先生,听话,吃完药就能好起来了。”   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不做声色地摸上裴歌的手腕,银白的尖针反射出锐利的寒芒,毫不起眼的刺痛似乎并未引起身前Omega的注意。   青年一动不动,既不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挣扎。眼神冷淡,早就没有了焦点,黑紫色的瞳孔恍惚而失焦。   安睡针曾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强效安眠药,比吞咽的白色小药片所起的药效更快。只是裴歌不喜欢打针,林舟就一直给他收进了床头柜里。   没想到今晚竟然意外地用上了。   林舟扔掉针管,低头坐在柔软微凉的地毯上,一手抬着裴歌的后颈,轻轻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心疼地摸了摸裴歌的头发,声音很轻:“我没有骗您的,先生。”   “喂给先生吃的也不是药,是先生最喜欢的彩虹糖。”   药效逐渐在身体中蔓延,青年失去焦点的眸终于黯淡下来,合上了黑紫色浓郁的眼睛。青年漆黑的长发散了一地,整个人虚弱又病态。   林舟扫了一眼白色的电子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明天还有早八课程。但现在最紧要的是照顾好生了病的人。   先生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那时候偷偷定的机票还瞒了他很久。现在林舟无比庆幸先前的那两张机票,好在自己在先生的身边。如果先生没跟着他来东京,而是一个人留在昆明,这个时候恐怕身边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林舟摸了摸裴歌的额头,正隐隐发着高热,后颈也很烫。   大脑在颁发指令,青年的身体迫切的需要不存在的“信息素”,然而这具身体已经无法分泌任何Omega信息素了。   林舟开始恨自己那残缺的Alpha腺体。如果是个健康的Alpha,至少还能分泌出一些安抚信息素,能够让生病中的Omega感觉舒服一些,可他依然什么都做不到。   林舟一手架起裴歌的肩膀,脚步沉重地拖着青年一头栽在床上。即使打了安睡针,裴歌的眉已经紧皱,高热持续不断消耗着身体中的水分。现在的先生比谁都需要Alpha的信息素。   林舟半坐在地毯上,手指抹去裴歌额头上溢出的汗水。他望着青年沉睡中也尽显疲态的侧脸,仿佛下了什么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林舟取来AO医用急救包,微弱的月光照耀下,淡紫色液体瓶在掌心荡漾闪烁着紫色的光圈。林舟目光冷静,呼吸声也浅浅的。   他把浅紫色液体倒入针管,拨开略长的黑色头发,露出了光洁的Alpha腺体。又尖又长的针头刺入那块Alpha腺体,晶莹透亮的淡紫色液体无声无息地注入了腺体。   一开始只感觉到略微的凉意,像是落下的雪一样冰冷。林舟拔掉针头,在心里祈祷药效可以快一点、再快一点儿。   Alpha信息素分泌药剂,通常情况下只要等上一两分钟,就可以让疲惫的腺囊再次充盈起浓郁的信息素。   可林舟的腺体却只是有点发热,毫无任何反应。   林舟心一横,干脆把急救包里的五支信息素分泌剂全都打了进去。反正都已经是残缺的腺体,发育不完全也无所谓了,只要有一点儿可能,他都想去试试。况且……如果真的只是药量不够,也许还可以再努力一次。   林舟忽然心口一疼,下意识攥住了衣服。打了针剂所产生的副作用让他忽然想起,自己本就是个早产儿的这一事实。   健康的婴儿一出生,就可以通过封闭在皮肉之下的腺体,检测出孩子未来的分化性别。但他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灾难。   因为腺体的残缺,从一开始就不能确定他的第二性别到底是Alpha、Beta,还是人口稀少的Omega。   自幼体弱多病,出生后又在保温箱里多待了一个半月,期间被医生通知了夭折的风险极大。   尽管这样,父亲也在风险告知单上坚定地签了自己的名字。那样虚弱的一个不知性别、不知能不能活下来的小孩,父母却没有放弃他。   他的心脏上有个小小的裂缝,这是小时候母亲告诉他的。随着长大,心脏上的小缝隙也会慢慢长好了。但如果剧烈运动或者喝了浓茶,心脏依然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这五支信息素分泌剂,竟然有了一种痛到死去的错觉。林舟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浑身大汗,手脚没什么力气,只能慢慢地从地毯上爬起来。   林舟擦掉额头上的汗,这才意识到刚刚的某个瞬间,他短暂地丧失了意识。心脏瞬间的抽痛,让他一瞬间难以呼吸。   腺体上也满是汗水,柔软却冰冷。   林舟一步一软,浑身冰凉地爬到床上,钻进了青年湿淋淋的怀里。先生的依然身体滚烫,即使喂了水也不见转好。   林舟仿佛小动物一样紧紧贴着青年,睡着的先生没有再拒绝他,没有冷漠地回应,也没有难受的、仿佛他是个陌生人一样的警惕视线。   连续打了五支药剂,腺体却还是像死去一样,除了疼痛没有给予他任何反馈。林舟往爱人的怀里靠了靠,腺体疼得林舟脸色渐渐发白。   “先生,”林舟轻声唤他,“……我其实,是个残缺的Alpha。”   隐瞒了许久的秘密,随着今夜爱人的沉睡而得以倾诉。他没有任何生理上的手段可以安抚熟睡中的Omega,却还是尽力却刺激自己沉睡中发育不完整的腺体。   然而却无济于事,睡着的人无法给他任何反馈。林舟凑近过去,指尖缠住先生的长发,侧过身把腺体露了出来。   虽然清楚腺体不会有任何信息素,可先生一直都很喜欢他身上的香气。   林舟拉过来裴歌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肚子上。床边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林舟侧目看过去一样,是水月神音给他发了详细的地址。   林舟腾出一只手,复制地址导入Google地图,手动放大了地图。从地图上来看,似乎是一家独立研究所,临近海边,对面则是电车月台。   林舟给对方回了一条讯息,按灭了屏幕,平静地靠进了裴歌的怀里。   也许是离得很近,他身上的香气似乎比信息素更好使,先生紧皱在一起的眉终于放松了下来,安安稳稳地进入了梦乡。   林舟握住Omega冰凉又汗津津的五指,低头亲了下。拽下裴歌额头上的退热贴,重新撕开新的一片贴在裴歌的额头上。   他平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火车声,一夜无梦。   安睡针能够持续到八点才会失效,他要先送裴歌去研究所找水月神音,安排妥当之后才能回大学上早八点的早课。   可以休息的时间一点一滴地减少,林舟却难得失眠了。身旁的先生在药效的作用下,与其说睡着了,不如说是昏睡。无论怎样的声响,都不会吵醒他。   林舟闭上眼,意识昏昏沉沉。其实眼睛已经困得发疼了,思绪却还是很清晰。   好不容易熬到闹铃响起来,林舟被猛地惊醒,下意识关了闹铃。视野陷在黑暗中,疲惫感太重,他也分不清刚刚到底有没有睡着。   他习惯性地打开邮箱检查邮件,却发现新增了一封电子邮件,发送人来自藤原小枫,发送时间是“刚刚”。   林舟读完邮件,急忙飞奔到窗边,站在阳台上望向楼底。天还没完全亮起来,楼下却已经停靠了一辆黑色商务车。车灯仿佛黄金的兽瞳,刺穿雨幕割开黑夜,照亮了漆黑的街路。   藤原小枫一身暗红色长裙,一手打伞,一手提起裙子的一角,避免被雨水溅湿。仿佛心有所觉,她忽然抬头,在雨中抬起头看向他,微微地一笑。   林舟怔住了。   原来他随口的一句烦恼,那个女孩真的留意了。即使是深夜的东京,她也穿了一身漂亮的洛丽塔长裙,细长的高跟鞋踩过雨水,打着伞为他而来。   被林舟留在床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在漆黑的夜里发着光。   「小枫,东京叫计程车的电话是多少?」   「你需要车么?」   「是啊。」   ……   「我来咯^ ^」   「已经到你家楼下啦。」   发送时间是“刚刚”。   早一点、晚一点,都会与他错过。   可一切的时间都刚刚好。   林舟紧绷的精神,突兀地松懈了。“刚刚”总会让他觉得,似乎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44章 东京爱情故事(3)   仿佛在做一场幽深的梦境。   熟悉的脸庞犹如黑白相片,被意识撕扯拉伸,变成细碎的雪花。   一袭竹青色旗袍的女人向黑暗的深处走去,背影是那样的熟稔,他不禁向着那个方向奔跑,可无论怎样都无法追上那道背影。   紧接着,他又回到了那场自由的盛夏。头戴轻松熊的头套,穿着笨重的玩偶服,被孩子们团团围住。   他左顾右盼,却没有找到记忆中那个年幼的孩子。笨拙的棕色轻松熊茫然地转头,被看不见面容的孩子们簇拥着,仿佛在那些孩子们的眼中他是一颗剥去外皮的软糖。   轻松熊向前走了两步,越走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那里漆黑一片,没有光,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一个小小的孩子蜷着身体,抱着膝盖,坐在纯黑的草地上。   轻松熊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在黑色的草地上留下雪白的爪印。孩子抬头看过来的时候,笨笨的熊先生也终于走到了他的身旁。   “……舟舟?”   那孩子却像是压根儿就没看见他一样,起身走远了。   就连身旁的绘本都没有带走。轻松熊凝视着那本厚厚的童话绘本。   他很想知道里面的故事,但笨重的熊爪并不能让他像那孩子一样,可以轻松地拿起绘本。   轻松熊拖着沉沉的步伐,坐在了孩子原本待着的地方。他想,今天见不到的话,明天也许就能见到了。如果明天见不到,后天也许就可以见到了。   只要有耐心,总是能够见到那个小小的孩子的。   视野却在这时,骤然亮了起来。   青年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手背上扎了细细的针,不知名的药液正顺着透明的细管,汩汩流进他的身体中。   “你醒了?”水月神音穿着白色实验衣,观察了一下Omega的脸色,“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裴歌。”青年目光淡淡,轻声说,“你是谁?”   “1+1等于多少?”   水月神音问他,“大学的专业是什么?从事的行业又是什么?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你的爱人叫什么名字?你养的小狗又叫什么?”   “……”裴歌沉默,配合地回复道:“1+1等于2,大学读的文学系,母亲叫裴清筠。”   Omega思索了片刻,轻声说:“我大学还没毕业。既没有爱人,也没养过小狗。我母亲对宠物的毛发过敏,她不允许我养任何小动物。”   水月神音点头。对此并无意外。   他下笔飞快、写字干净利落,几下就把裴歌的情况记录在病历本上。   “医生,”裴歌迟疑,想起前一天见到的那个男孩,熟悉却又十分陌生,“我是精神出了问题,对么?”   “别担心,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   水月神音调整了一下输液的流速,朝裴歌笑了下,转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他的手还放在白瓷的门把手,声音淡淡,像是在问旁边的人:   “已经听见了么?”   林舟靠着白墙,挎包就扔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桶。水月神音烧开热水,往茶壶里放了些乌龙碎茶。   等到水开,他便取来两个纸杯,倒上些热乌龙茶。   “也就是说,先生的记忆,停留在了……大学时期?”   水月神音饮了一口热茶,耐心解释道:“不是停留,是混淆。信息素絮乱,通常只发生在Omega和Alpha身上,信息素对于他们而言是维持身体平衡的重要因素。一旦平衡被打破,什么样的怪病都有可能出现。”   “最常见的是记忆混淆,分不清今年是哪一年,也不记得任何亲属的名字。就好像自己是突然来到这个世界的。但也有的人会突然力大无穷,又或者感受不到任何痛觉。”   “这个病虽因人而异,但都是因为失去腺体而导致的。”   林舟眨了下眼。他俯身拎起保温桶,向水月神音弯了弯腰,“谢谢您,医生先生。”   水月神音一怔。   年轻的博士只轻轻道:“应该的,别在意。”   他抬起手,拍拍林舟的肩膀:“去看看他吧。”   **   林舟进去的时候,裴歌正看向窗外,目光落在远处潮起潮落的海浪。他似乎没了前一夜那样紧绷着的情绪,整个人放松极了。   “先生,喝点银耳莲子羹么?我放了不少冰糖,很甜的。”林舟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   林舟说着,打开了保温桶。银耳独有的香气渗透进空气中,挂在窗边的晴天娃娃也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的声响。裴歌垂下视线,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林舟把小碗递给他,裴歌也没有拒绝,就这样一口一口吃得很慢。黑紫色的眸中仿佛有海潮在翻涌。   林舟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陷了进去,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正在敲敲打打奋笔疾书地赶论文。   出乎裴歌的意料,这份加了冰糖的银耳莲子羹,意外地合乎他的口味。   “……所以,你其实不是我的第二人格,也不是来杀死我的,而是真实存在的,对么?”裴歌吃完了碗里的银耳莲子羹,抬头看向一旁的少年。   这下林舟就明白了。   原来在昨天的那个夜晚,记忆混淆了的青年,误以为自己是身体中的第二人格、是来杀死他的存在。   “我是真实的人,先生。”   林舟起身,又给裴歌舀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这汤是他十点多一下课就回家熬上的,想着裴歌还没吃饭,就去菜场买了些新鲜的莲子和干银耳。裴歌的胃不好,饮食一直都很清淡。   “我吃过饭了,”林舟盖上保温桶的盖子,“这是一人份的,所以先生要全部吃完。”   林舟把碗递给裴歌,自己就又坐回沙发上了。他抱着电脑,继续写没写完的学术论文。   裴歌靠着抱枕,悄悄看了一眼林舟,听话地吃掉了所有的银耳莲子羹。   “吃完了,”裴歌把碗还回去,“很好吃。”   林舟闻言,得意地翘了翘猫尾巴,挑起眉笑了:“那肯定啦!我现在很会做饭的!”   又也许是确定了眼前的人是真实的人,既不是来摧毁“主人格”的次人格,也不是虚幻的想象,裴歌待他的态度好了许多。   男孩笑起来显出几分纯真,却不觉得幼稚,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裴歌对他的印象很好。   “好吃么好吃么?我觉得怎么说也比你的啤酒配咖喱好吃吧?”林舟搬了个小板凳,在裴歌的床边坐下来,双手托着腮思索道:   “先生下次想吃什么?广东的糖水?杨枝甘露?杏仁豆腐?”   “还是红豆双皮奶?”   裴歌却认真看着他,没打上针头的另一只手,动作很轻地碰了碰林舟的颈窝。那里的皮肤一片淤青,掐痕明显。   青年垂眸,似乎也想起了昨晚恍惚如梦一样的记忆。Omega的手指微凉,触碰的力度很温柔,像是害怕再次伤害到他。   “我不疼的,先生。”   林舟把对方的手拿了下来,好好地握在手心里捂热。男孩眨了下眼:   “——比起这个,昨天其实很无措吧?先生。”   带入对方的角度,林舟就特别心疼他。记忆混乱,破碎不堪,一旁是陌生又熟悉的人,可模样却和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全然不同。   “原来先生就是我的小熊先生,”林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看上去心情很好,“我小时候找了您很久呢。现在知道您是我的小熊先生,我很开心。”   在和水月先生简单的交谈之后,林舟终于明白裴歌先生的那些无厘头的话了。‘舟舟是个小孩子,可你却是个大孩子。’   ‘你和舟舟长得很像,但你不是舟舟。虽然你也很可爱,但舟舟比你更可爱。’   越是细想,林舟就越是觉得很有意思。男孩托着下巴笑眼吟吟:“先生记忆中的那个‘舟舟’,其实就是十岁时候的我吧?即使先生的记忆还是很乱,也不太能分得清哪个才是我。但还是觉得我很像那个十岁的‘我’。”   林舟一手撑着床,柔软的脸颊凑过去蹭了蹭裴歌的脸,湿热的唇亲了亲裴歌的额头。迎面而来的香气,不同于任何信息素,令Omega不禁一愣。   很好闻,也很温柔,像是午后三点钟的阳光。暖洋洋的,比夕阳要更明亮,却不会觉得刺眼睛。   被陌生的人亲了一口,以他的性格会觉得难以接受。可他觉得面前的男孩笑起来的样子太美好了,只是看着那样温暖的笑容,他就提不起一点“不舒服”的感觉。   他想被那双圆圆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被他握着手心捂得暖烘烘的,被他笑着唤“先生”。   “告诉先生一个秘密吧,先生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其实就是我啦。只是先生现在不能把眼前的我,和记忆中的那个小孩子对上号而已。”   林舟亲亲青年的脸颊,“但那只是因为,先生现在生病了。”   “等先生病好了,就会更喜欢我了。”   Alpha心情轻松,俯身凑到Omega的耳边,悄悄地说:“我知道了先生的一个秘密,就也告诉先生一个关于我的秘密吧。”   关于残缺的我,你却始终认为,我是这个世界上的独一无二。   林舟偏头,神情严肃又认真。   “我其实没有信息素。”林舟开口说出第一个字,后面的话就轻松容易了。   原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只要有一个好的开头,后面的话自然而然就说出口了。   也许是相信先生,哪怕生病了,也还是那个始终对他温柔的青年。即便记忆混淆,破碎成雪花,却还是能够很好地接住他的情绪。   “但我会是先生眼中的真实。是这个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Alpha。” 第45章 东京爱情故事(4)   青年的脸色依然苍白,黑紫色的瞳孔带着淡淡的光。裴歌靠在雪白的枕头上,姿态看上去十分放松,温柔地笑了:“是这样啊。”   “所以,现在是八年后的世界。你已经十八岁了,我也已经二十七岁了。”   裴歌伸手,摸了摸林舟的脸,“在你来之前,我其实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个梦很黑,我看不见任何人,只能茫然地走着。”   “我看到了我的母亲,可无论我怎么呼唤她的名字,她都没有为我回头。因为我穿着厚重的玩偶服。她所认识的我,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再然后,我就被一群陌生的孩子们簇拥在一起,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也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脸是空白的,很可怕,很像恐怖电影里的鬼怪。”   裴歌顿了顿,闭上了眼,犹如回到了那场黑色的梦中。   “但在那里,我看到了你。”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你安安静静的,坐在地上独自看着故事书。好像没有什么可以扰乱你的世界,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你拥有的其实很少,只有一本厚厚的绘本。   你捧着那本绘本,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全世界,你不需要旁人的注视,只要有了这本绘本,你就不会孤独。   因为里面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每一个故事对你来说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有围着白雪公主而唱歌的七个小矮人,为了到人类世界去看一眼,最终变成泡沫的小美人鱼,也有坐上南瓜车、跑丢了水晶鞋的仙杜瑞拉。   “你一直在读那本厚厚的童话故事,我一靠近你,你就跑远了。”   裴歌抬眼,“好像是个有点无厘头的梦。”   “但我很喜欢先生的这个梦。”   林舟笑了笑,“我小时候,要比现在还要话少,是个很没意思的孩子。旁人和我搭我,我也不能很好地给出回应,做什么都总是慢半拍。”   “不过不同的是,小时候的我没有故事书陪着我。如果那个时候有很多很多的故事陪着我,我大概就没那么孤独了吧。”林舟收拾好保温桶,在洗手池把小碗洗干净,直接塞进了自己的白色挎包里。   他来的时候挎包鼓鼓囊囊的,塞满了给裴歌带的小零食和糖果饼干,还给先生带了一本《小王子》读着解闷。   “我晚上再来看您,先生。”   林舟给裴歌塞了一包巧克力味的夹心饼干,“下午还有课,得去画室画画。”   林舟赶到画室的时候,已经有点迟了。他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在画板铺上画纸,等做完所有的准备工作,林舟才发现这节课的代课教授还没来。   不过他反而松了口气。刚大一的时候,还是会记录出勤率的,出勤率一旦低于百分之九十五,他这门岩彩课就直接算挂科了。   林舟等了十五分钟,才见到这门课的教授姗姗来迟。林舟抬头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愣了几秒钟。   来教这门课的人是洛宁。   是郁清口中的“小洛宁”。   洛宁怀里抱着电脑和薯片,像是关注不到旁人在看他一样,撕开包装袋“咔嚓”、“咔嚓”吃了几口。   他打开电脑,点开幻灯片,终于开口讲了第一句话。   “……你们,自己读。”   “发到校网了。你们,自己下载。”   洛宁的语速很慢,日语甚至还有一点口音。但上了这堂课的人,几乎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手握着画笔,目光极快地划过每一行字,似乎非常珍惜能选到这门课的机会。   “不懂了……就问我。”   洛宁在讲台上说完这句话,就又把注意力用在了吃薯片上,这幅模样倒是和在裴歌家里过生日会时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候,洛宁是在认真玩Switch,现在是在认真吃薯片。   “……”林舟沉默了一下,虽然和洛宁不是很熟,但还是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走了过去。   “洛宁?”   洛宁穿着一身小西装搭配黑色短裤的洛宁吃着薯片,抖掉指缝间的盐粒,似乎并没有听到林舟的声音。   林舟等待了一会,又开口轻轻喊他的名字:“洛宁。”   “你又回东京教课了?郁清先生知道么?”   洛宁吃薯片的动作一顿,耳朵像是捕捉到了某个名字而竖得高高的,歪了歪头看着他。   洛宁忽然伸手,把开了封的薯片拽到他的面前,像是想要请他吃薯片。   大概是认出了他,发现眼前的人是熟悉的人。   少年青色的双瞳隐藏在过长的发帘里,完全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视线上的任何交流。   “哥哥,带我来看病。”洛宁说得很慢,“但是,还得继续吃药。”   少年悄悄垂下眼睛,对视是很有压力的。他不敢去看林舟的脸,但还是很努力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教课,哥哥不知道。”   “但是,治病,花了哥哥很多钱。所以,大学找我,我同意了。”   洛宁想了想,把多带来的一包薯片塞到林舟的手里。   “送给你,这个,是礼物。很喜欢你、也喜欢另一个哥哥,”洛宁眨了眨眼,迟缓地说,“你得,去画画了。有不会的,来找我,我教你。”   这是林舟第一次和洛宁说上话。   也许是治疗的效果让他的病情有所好转,说话虽然迟缓也慢吞吞的,但至少洛宁愿意开口了。   不过林舟还是很意外,洛宁竟然也会瞒着郁清做些小秘密。   第一堂岩彩课,其实和自学没什么区别,但在陌生的课堂上见到熟悉的人,林舟还是很开心。   林舟的笔尖一顿,直到画完才发现自己又画了一只小小的飞鸟。   林舟凝望着那只洁白的飞鸟,在它的四周又绘上了蓝色的海洋。画笔没有勾线,甚至没有打个简单的草稿,而是单纯以色块起稿。   蓝色的色块会变成潮起潮落的海水,绿色的色块将会是郁郁苍苍的森林,红色的色块变成了漫天的火焰。   飞鸟停在少年的指尖,银白色的长发随着海风四散,那些鲜红的血变成了赤色的火焰。   回过神来时,他又画了一张立夏。   那短暂的相识,也许失去的是他的半生。他们相识的时间太短了,好像世界都在催促他们快些离开。   林舟的指尖落在画纸上,不知为何,总会因为画面上的那只飞鸟而难过。在很早的时候,它就已经飞走了。   飞得远远的,高高的。   没有任何人能够留下它。   耳边“咔嚓”、“咔嚓”嚼薯片的声音又响又脆,紧接着嗅到一股丁香的香气。   是洛宁的信息素。   洛宁站在他的身后,吃完了一袋番茄味的薯片,又换了一包原味的薯片继续吃。   “要来点吗?”洛宁慷慨地分享自己的薯片。   “原味,最好吃。”   他看林舟似乎不怎么开心,又悄悄道:“这是,最后一袋了。给你吃。”   林舟沉默。   悲伤的气氛就这么被看不懂气氛的小洛宁搅散了。   洛宁从一旁的笔筒里拿了画笔,沾了些许金色,直接在红色的色块上细化。   赤金色的火焰变得熠熠生辉,银白色长发的少年目光轻柔,张开双臂面朝大海,像是要拥抱它。   至此,这幅画面的所传达的悲伤,就变成了彻底的自由。   变成了快乐。因为自由而快乐,因为快乐而不再难过。   洛宁寥寥数笔,就转变了一幅画传递给观者的意思。   “不开心吗?”   林舟放下画笔,他知道洛宁在问他什么。画出那样一副悲伤的画面,是因为创作者的内心也在淋雨。   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林舟真的很难变得“开心”。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总是和先生在一起,几乎很少有觉得难过的时候。   那时候的开心简单到只要和先生蹲在马路边边,吃一碗放了小米辣和折耳根的包浆豆腐,都会觉得开心。   但现在很少有“开心”的瞬间了。   立夏不在,先生也生了病,甚至连那场调香师大赛都因此而不得不弃赛。   入围决赛的作品无法在七十二小时内寄出,没有作品则宣告弃权。   “画画,也不能开心吗?”洛宁把薯片放到他的桌子上。   林舟握住画笔,摇了摇头。   画画的时候会很开心,甚至不如说,画画的时候可以暂时忘掉那些压力,只享受画画本身的快乐。   洛宁歪了下头,“不是很懂,你为什么、难过。但哥哥说,能享受快乐本身的,是最重要的。”   “哥哥说,那个叫做,情绪价值。”   情绪价值。   能为他提供情绪价值的事物。能为他提供情绪价值的人。一个是画画。另一个则是,裴歌先生。   晚上林舟再过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下课在图书馆待了一会写论文,等再回到研究所就已经八点多了。   听研究所里的学生们说,生了病的先生精神状态有些差,很容易犯困,有时候也会记不太清人的脸。   林舟把保温桶放在茶几上,看到茶几上已经放好了晚上要吃的药。水月神音贴心地留下一张纸条,叮嘱他要看着裴歌好好把药全吃了。   晚上的时候,轻微的一点响声,都会如巨雷爆炸般响在青年的耳边。   也会有一点儿精神上的萎靡。水月神音是这样给林舟留的原话。   但他也说,这是药物导致的副作用,是无法避免的。   所以,当他看见躲在被子里团成一团的Omega,其实一点也不惊讶。   反倒觉得先生有点可爱。 第46章 东京爱情故事(5)   刚进研究所的时候,他就去了水月神音的办公室。主要是想把立夏留给他的那十八封信中,零星的几封信送给水月神音。   水月神音瞥了一眼桌角的信,只字未提起立夏。   “那位先生的状态很不好。”水月神音把玩着手里的笔,“尽管有药物的治疗,但他的记忆依然在消退。他的记忆一度倒退,能不能找回来,现阶段我很难向你做出什么保证。”   水月神音鼓捣了一会自己刚到的新咖啡机,现在正是新鲜的时候。   他随手拿了一个纸杯,随着滚烫的咖啡液渐渐倒入杯子里,浓郁的咖啡香气融入空气中。他拧开冰牛奶的盖子,直接全倒进了马克杯中。   “但有一件事,我虽然做不到,身为「爱人」的你却可以做到。”   水月神音俯身,把咖啡纸杯放在林舟的面前:“比如——做一些令人难以忘记的事情。告诉他,你可以完全信任我,在他的耳边讲诉那些过往的故事。就像一道伤口想要彻底痊愈,就不能总是裹着纱布,那样伤口同样会化脓。”   “而你要做的,就是扯下纱布,揭开他心底陈年的旧伤,将那些脓液一点一点挑出来。你能为他做到什么程度,你的爱人就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   Omega悄悄把手伸出来,掀开了一角。   林舟把一粒一粒的蓝色胶囊抠出来,分别放进药盒里。三十二个小方格,一个格子一枚药,从淘宝买来的药盒很是方便。   林舟这边自顾自地装药,声音安静,仿佛没有意识到被子里的人一样。   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危险”。   戒备心极高的Omega露出苍白的指尖,暂时允许了月光的试探。   裴歌从被子中露出一张脸,目光陌生,像是某种谨慎的大型猫科动物。   见到来的人是林舟,裴歌仿佛松了口气,身体也没再紧绷着。   “你终于来了,”青年小声地向他抱怨,“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薄薄的一本《小王子》,他翻着读了一遍又一遍。等待到月光都进了房间,也还是没有见到那个孩子。   虽然只有一本薄薄的故事书,但这是他为自己留下的故事。   有了它,他就可以一直等待。   他一直都很擅长等待。幼年时开着家里的灯,在深夜里等待晚归的母亲。   那时他也曾短暂等待过“父亲”,但很快他就意识到“父亲”这个角色,是不应该出现在家里的。   裴歌望着他,撒娇似的弯了弯眼睛。   “有穿厚一点儿么?外面好像在下雨,感觉很冷。”青年裹着小被子,从床上蹭了过去,张开手去抱床旁边的少年,“你带给我的书,我已经读完了。”   林舟被他抱住腰,温热的脸颊蹭了下他的白色毛衣,看着像猫一样。   柔软的黑色长发在他的皮肤上滑动,毛茸茸的有点痒,反而感觉更像一只惯于撒娇的大猫了。   “先生你…”   林舟抿唇,被裴歌这样搂着腰,却也没有什么拒绝的心思。的确是很喜欢,以前先生也很爱撒娇,但总是很有分寸,不会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   “您犯规了,先生。”林舟轻声说,“……就算您这样撒娇,也还是要喝药的。”   一语点破了那位的小心思。   裴歌的动作有点僵硬,闻言却笑吟吟的,抬头亲了亲少年的下巴。   “你以为我是怕苦么?”裴歌垂下眼角,看上去有点委屈,甚至眼角都有点湿漉漉的,“小舟你太不了解我了。我只是想亲亲你而已,难道亲亲也有错么?”   林舟在心底叹了口气。   太不了解?那恐怕他是太了解了。   “先生,药虽然有点苦,但如果不认真喝完的话,就没有很好的效果。”   虽然心里很清楚裴歌一向很擅长装委屈,对上青年那双湿润的黑紫色眼睛时,林舟还是忍不住动了点恻隐之心。   他掰开裴歌的手指,打掉对方凑上来想要抱抱的绵软心思,转身跑到水壶旁测试水温。   林舟放下温度计,撕开冲剂的包装袋,把褐色的小颗粒药粉倒进了马克杯里。   那头的裴歌哀嚎一声,“宝,别用我最喜欢的那个猫猫杯子啊啊啊——”   林舟置若罔闻,继续倒热水,顺便用勺子在水里把药粉彻底搅开了。   裴歌心疼地看着自己的黑色猫猫马克杯,很想下床去拯救自己心爱的杯子。可惜林舟一边帮他冲药,一边若无其事般斜了他一眼。   “猫猫杯子泡了药就不干——”   裴歌到嘴边的话不露声色咽了回去,看着还是委委屈屈,却从善如流道:“不过洗洗也不是不能用。宝给我泡药真是辛苦了,累到手了么?宝过来我给你捏捏。”   林舟端着马克杯走过来,杯壁贴上Omega微凉的双唇。   “喝药。”   “现在是恰好的水温。我知道先生怕苦,所以我的兜里有糖。”   裴歌推了下杯沿,心虚地移开视线,“这个药不喝也没事儿。”   “我觉得我现在很健康,按时吃饭也按时睡觉。一天三顿饭,一顿也没少,睡觉也很香。”青年把手藏进了被子里,笑得温柔极了。   林舟盯着他那黑紫色的眸,要是其他人来喂他喝药,恐怕还真能被先生三言两语,随口就骗过去。先生有多擅长社交,林舟一清二楚。   Alpha闻言,扬了一下眉,仿佛将信将疑。林舟把马克杯塞进裴歌的手心,“我当然相信先生的话。可如果先生喝了药,我就给先生一个奖励。”   信了你的鬼话才怪。林舟心说。   但他还是低下头,把吻落在青年的指尖上。伸出小巧又湿润的舌尖,舔了一下青年透白莹润的指甲。   “先生是喜欢我的,对吧?”   少年露出调皮的笑容,像只可爱的猎物一样,乖巧又主动踩上猎人提前布置好的陷阱。裴歌的目光阴晦,流淌在黑眸中的深紫色比月光还要缠绵,比远居在深海的海妖更加诡丽。   “其实我也喜欢先生。先生应该很清楚吧?我们之间的关系本就如此。”   裴歌似乎在犹豫。深紫色的光亮了一瞬,十分短暂。   他的目光向下降落,落在林舟端着汤药的手指上。指甲圆润,修剪得也很整齐,仿佛被那双漂亮的手指所蛊惑,裴歌低下头,淡粉的唇抵上杯壁。   深紫色的流光像是蝴蝶一样轻盈,自由地抖动蝶翼,却轻而易举被年轻的猎手捕获。   杯子里的药汁被裴歌喝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青年舔了下唇,舔掉了唇边苦涩的药渍。   林舟松懈了精神,见裴歌配合地喝完药,便起身把猫猫杯子放回茶几上。泡过药的马克杯透着浓烈的药感,难以接受的苦味即使是林舟也不想再闻到它。   林舟摸黑走回来,却转头被裴歌反手压在床上。铺天盖地的香气入侵了他的鼻腔,林舟不禁睁大了眼睛。   那股香气不是罗勒,却比任何他闻过的香味都要引人心动。   年长的Omega双腿修长,轻轻松松就压住了Alpha。   “我的奖励呢?”   裴歌垂眸,手掌支撑着床,靠近了少年的耳垂,惩罚性地咬了一下。   像是只撒娇的大猫,就算是有点生气也能很好的控制住了情绪。牙尖磨了磨那块软肉,意犹未尽一样。   “你留给我的《小王子》,我今天读了它一遍又一遍。”   “我很喜欢那个故事。却也不那么喜欢。”   林舟摸了摸他的脸,把掌心凑到青年的下巴那,眯眼笑了起来,反问他:   “为什么呢?”   少年清亮的眸反映出青年苍白的脸庞,深紫色的光芒比月光还要显眼。   虽然病态,却意外得漂亮。   “那个故事太孤独了。”   裴歌摇了摇头,“故事是个好故事,可故事里的人都很孤独。”   “所以不喜欢。”   林舟失笑,下意识回忆了一下故事的情节,“是的,它很孤独。故事里的小王子很孤独、小狐狸很孤独、那朵玫瑰花也很孤独。无论是故事里的人,还是故事外的人,其实都很孤独。”   裴歌的眼神认真,听着林舟说的话。   “孤独其实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猎手,没人能逃过它的追逐。某天的某个时候它就突然找上了你,哪怕那时候的你身处人群的正中央,也孤独得像是没家可回的流浪狗。”   林舟闭上眼,轻轻地微笑起来。   “不过……对于那年的我来说,真正厉害的猎手,也许是您吧。”   林舟伸手,捏住裴歌的下巴,另一手扣住了青年的后脑。   降落吧。   带着你的爱,与我一同降落。   我总是能很好地接住它。就像我曾经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孩,你却为我献上了一束向日葵。   它的黄色太像太阳,甚至于我而言,它比太阳更加闪烁。因为不论是故事里还是故事外,太阳永远都属于每一个人。只要抬头,谁都能看见它。   可你送给我的那束向日葵不同,它虽然已经枯萎了,却被我种在了心脏的深处,随着我的心跳而汲取生命。   我想,它是不会枯萎的。   “所以,这就是奖励,先生。”   林舟咬了下他的唇,含糊不清道:   “那年在游乐园被您送了一束花,就已经被先生捕获了。即使到现在,也依然想要更爱先生一点儿。”   “这就是我送给先生的奖励。”   裴歌一怔。   他的记忆一直在消减,在倒退。   可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却因此而越发熠熠生辉。 第47章 东京爱情故事(6)   裴歌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他抬眼往窗外瞥了一眼,从这里可以看见外面广阔的海平线,偶尔还能听见海鸟的啼鸣声。   其实他不是很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总是在下雨,空气潮湿,晴天却很少。   身旁来往的人操着一口叽里呱啦他完全听不懂的日本话,他试图用英文与那些学生们交流,却只得到了更加难以理解的日式英语。于是和他们说话完全是半知半懂,交流极为困难。   而那位年轻的主治医师(或许称为博士更加合理)介于他有留美的经历,用英文的交流终于便利了许多。   裴歌给身旁睡着的孩子塞了塞被角,起身赤足下了床。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双唇抵着杯壁,一口一口喝得很慢。   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自己就像是上一秒还在中国,还在母亲的身旁,转眼之间下一秒就突然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城市。   身旁人除了林舟以外,全都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呼吸着海城的空气,眼底所看到的,也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风景。   那些人在他的眼中,时而清晰可以看见脸。时而又模糊不清,那些人脸也就变成一片虚无的空白。   唯一能感知到,也只有对方传递来的情绪。喜怒哀乐是那么的鲜明,却又是那样的苍白。   裴歌披上自己的黑色大衣,趁着天还没亮,决定独自去海边走一走。   林舟说,这里是八年后的时间。原来他在八年后还活着。原来八年后的他再度远渡重洋,远离了故乡。   当年去法国进修,对他来说是个风险很大的决策。   裴歌脱下鞋子,单手拎起来,赤足踩上绵软潮湿的沙滩。   沿着起起伏伏的海潮向前走,没有方向,耳朵里能听到的只有海鸥的低鸣,以及涌动在这个世界上的永无归处的流风。   没有归处,也不会停歇的风。没有人知道它来自哪里,也不会察觉到它的终点在何处。   流风永远自由,永远向前流动。   也许你所相遇的那一缕吹拂过你的脸颊的风,来自遥远的寒川极地,跨过看不见尽头的太平洋,沿途路过了你的故乡,最终与你相遇,温柔缠绕过你的指尖。   你只是停留在原地,就能与千年以前的流风重逢。   裴歌昂起头,张开双臂,面朝漆黑的海域张开手。寒冷的海风吹动他的大衣,发出猎猎风声。   身后似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裴歌没有回头,也能猜出跟随他而来的人是谁。他关门的时候声音很小,只是那个孩子睡眠一直很浅。   一点儿小小的动静,都能惊醒他。   林舟面朝他,伸手比了一下,做了一个拍照定框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将眼前这一幕永远定格。   男孩走过去,伸手牵住裴歌的手,沿着沙滩往回走。   “一开始我看到您离开,还以为先生是不愿意待在这里养病了。”   林舟握着他的手心,熟悉的温暖包裹着他,难言的情绪就此平息下来,“我刚刚绞尽脑汁,还在思考怎么说才能劝您留下来。”   “也在思考…我还能为您再做些什么,到底有什么事是我才能做到的。”   “也许很少。但我想帮助先生,回到原来的状态。不仅仅是病情,调香的事业也是。先生是我心中的第一调香师。”林舟捏捏他的手。   他来得匆忙,松松垮垮简单绑了一下头发,粉色的星之卡比摇摇晃晃,散发着淡淡白茶洗发露的香味。   林舟松开手,快走了几步,转身朝着裴歌露出灿烂的笑容,背对着远处缓慢升起的太阳。   “先生教我调香的时候是那样充满自信,谈起自己喜爱的事业眼神都很亮,永远年轻也永远骄傲。”   “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的作品是最棒的,那样闪闪发光、对待事业充满热爱和自信的先生最好看了!”   “我一直都喜欢那样的先生!”   在这一刻,他的男孩好像变成了那熠熠生辉、却又不刺眼的小太阳。   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伴随着海浪拍岸的声音,隐约被他想起来。   可它们太过破碎,始终隐藏在黑暗,他费尽心神,也只抓住了一瞬间闪过大脑的片段。   抓住记忆的瞬间,苍白的光芒遮盖住他的眼睛。   四十多岁的漂亮女人靠坐在床上,她的黑发柔软顺滑,因病而瘦骨嶙峋的她,已经很久都没穿过那身最喜欢的旗袍了。   在一众旗袍中,她总是会选择竹青色的那一件。因为那个人很喜欢竹青色。   生病的时候,女人偶尔也会想起她。纤细白皙的指尖剥开一颗饱满新鲜的柑橘,指尖也因此染上了橘子的香气。可惜现在她久居巴黎,几乎再也没有回到普洱那座总是湿漉漉的烟雨小城。   “母亲。”   裴歌走了过来,轻声唤了她。   裴清筠招呼他坐下。   床头摆了一盘橘子,她细心地挑了一颗自认为最甜的,修长的指尖剥开橘子皮。橘黄色的果肉清香,鼻子灵敏的年轻调香师瞬间就捕捉到了那股香气。   “我把以前的老房子,留给你了。”   裴清筠表情淡淡,似乎没有多少悲伤,“那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而你,也是我唯一能留给这个世界的存在。”   “您说得没错。”裴歌沉默了会儿,又问她,“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裴清筠却看了他很久很久。   久到裴歌开始茫然,不知道母亲唤他过来是出于什么目的。裴歌最开始以为是母亲需要他来支付其他的费用,于是他特意带上了一张信用卡来看望她。   可母亲只是看着他,只字不提‘钱’。这让裴歌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还有什么其他需要我支付的费用,您告诉我就好。”裴歌说。   可母亲却突然笑了。四十多岁的女人即使病得瘦弱,笑起来的时候却还是那么美。   她停顿了很久,“也是……这么多年,我一心想留下的东西,却还是什么都没留下。”   她看着裴歌,声音温和,“我想穿旗袍。你可以帮我找来一件么?不是竹青色也没关系,什么颜色都可以。”   如果可以,我想漂亮地死去。她看着裴歌,弯眸笑起来。   一如曾经的风华,那么动人,又极其明媚。   裴歌点点头:“好。都听您的。”   青年起身,打电话叫来一辆计程车,远远驶离了母亲所住的医院。他记得朋友说,想要在巴黎买到一件漂亮的旗袍,就只能去唐人街转转。   他给熟人朋友打了个电话,对方向他推荐了某一家卖传统服饰的店铺。同时也是巴黎唯一能买到旗袍的唐人店。   裴歌不懂配色,也不知道哪一件适合、哪一件不适合,但在一众各色皆有的旗袍中,挂在墙上的一件竹青色青莲刺绣旗袍异常显眼,裴歌一眼就看到了它。   询问之后,裴歌才知道这其实是一件二手的旗袍。它的主人来自遥远的东方国度,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而将它卖了出去,不再收藏。   虽然是二手,看着却尤为崭新,仿佛一次也没穿过。   最终裴歌还是买了下它。   而当他把这件竹青色旗袍送到母亲的面前时,母亲却愣了一下。   漆黑的眸在旗袍上流连忘返,抬起手仿佛怀念般抚摸柔软的它。裴歌无动于衷地看着,静悄悄退到了墙角。   极其礼貌,避免打扰此刻的母亲。   裴清筠还没输上今天的液,一手撑着窗檐,颤巍巍站了起来。   她捧住那件旗袍,掀开裙摆的内面,动了动唇,低声唤道:“这是……我送给阿司的旗袍。是她的成年礼。”   她的脸色有点发白,却还笑了,“阿司卖掉了啊。”   裙摆的内侧,是一个被她绣的歪歪扭扭的名字。   「司镜之」。   而那件漂洋过海的竹青色旗袍,最终也兜兜转转,回到了她的手里。   “母亲。”   裴歌上前,取走了那件旗袍,将它折叠起来收回到木盒里。   “我不知道这件旗袍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青年神情淡淡,盖上了木盒的盖子,“但您现在不能受到情绪上的刺激。如果您心中还有挂念的人,我可以邀请对方来看望您。一切费用都由我来承担。”   未了。裴清筠长长地叹了一声。   她那手腕消瘦,一言不发拿来一个小毛毯,重新坐在了床上。裴歌便也俯身过来,等母亲靠在床头,再体贴地为她盖上小毛毯遮挡寒冷。   “裴歌,有些时候,我觉得你并不爱我。作为一个儿子,你确实待我极好,无微不至,什么都考虑周到。是个非常孝顺的孩子。”   裴清筠轻笑,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青年的长发。   “但没关系,你的时间比我漫长。我只希望在未来,会有人比我还要爱你。”   “你啊……倘若真的见到那样好的孩子,一定要坦诚一些、真诚一点儿,把人留在你的心口喔。”   女人的叮嘱犹言在耳,恍若昨日。   裴歌的脚步一顿,骤然从回忆中挣脱抽离。   “小舟,”裴歌回头,双手缩回口袋,弯眼朝林舟笑容轻松而松弛,“其实曾经的我,一直都是个习惯顺其自然的人。母亲觉得我凉薄,可她不知道的是,我确实爱过她。”   “只是那个时候,我不喜欢这个世界,因为我总是很孤独。”   “可现在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   林舟一怔。   面前的裴歌笑意温柔,深深浅浅的紫色也闪闪发亮,漂亮的惊人:   “因为它会在未来,为我留下一个你。这可能是我二十七岁前,不曾料到的意外吧。” 第48章 东京爱情故事(7)   林舟一惊,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来电显示是水月神音。   这位年轻的博士一早就发现了丢失的病患,正在向他的学生们大发雷霆。最终在某个学生弱弱地提醒下,反射弧有点长的博士终于意识到了摄像头的存在,可以追踪他们离开的方向。   于是这通电话就这样打了过来,并且以相当严厉的口吻,命令他立刻回到研究所。   ……因为早餐时间快过了。   林舟琢磨不透对方的脑回路,但在他看来,水月神音是个好人。   裴歌在一旁,出声提醒他:“即使现在回去,早餐时间也过了吧。”   Omega笑了一下,透着苍白的唇色依然证明他的状态并不是很好。   一等到通讯结束,林舟就一头钻进了远处的一家711便利店,没等多久就端着热气滚烫的关东煮纸杯推门出来了。   Alpha的另一手还拿着煎得火候恰好,金黄酥脆的海苔芝士鲷鱼烧。林舟把纸杯小碗递给身边的人,吹了吹被烫得发红的手指。   “不加辣,额外的木鱼花。芝士鲷鱼烧还要淋酸奶油酱。”   林舟朝他得意地挤挤眼睛,“店员姐姐淋了很多的酸奶油。”   裴歌的喉结微滚,神情有点复杂。   他的确是没想到自己这点奇怪的口味会被林舟细心观察过,鲷鱼烧配酸奶油,恐怕只有他这么吃。   不过林舟倒不觉得意外。不做饭的时候,他们就去楼底下吃麦当劳。先生吃薯条的习惯则是淋酸奶油再配上番茄酱、以及鸡盐。   林舟喝了一口热汤,思索出来一个共同点。   好像裴歌先生很喜欢酸奶油?   “先生,我觉得您应该听我说一句话。”   裴歌眨了眨眼,不知道那孩子又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能一边吃一边说?   不过他现在心情很好。于是也跟着抬起头,停下了吃饭的动作。   林舟低头,仿佛猫一样狡猾地叼走了裴歌塑料叉子上的鱼饼。   软乎乎的鱼饼浸透了关东煮的汤汁,一口吃下去香味浓郁,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的,想起泡在温泉里一样。   似乎很久以前吃关东煮,还是在国内的时候。那时候他下了课之后,经常去学校对面的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关东煮吃。便利店里卖的食物种类其实很丰富,但那时候他只喜欢买关东煮。   主要是因为便宜,而且暖乎,特别是冬天的时候,连汤带水喝完,再背起书包一个人慢悠悠地回家。   后来白萤看见他吃关东煮,还趁他不注意抢他的魔芋丝,特别幼稚。   也许因为是唯一能说上话的人,他也就纵容了那个狡猾的女孩。   林舟回头瞅一眼先生,却对上了一双困惑、又忍不住笑了场的眼睛。先生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也会稍微睁得圆了些,看着无辜极了,但又很可爱。   下垂的眼睛让他看着像一只撒娇的狗狗,可那性格又实在像猫。   要不还是给他改个备注吧?   林舟吃了几口红豆鲷鱼烧,心里笑得忍不住了,摸出手机偷偷把裴歌原本的备注「先生」改成了「猫猫狗」。   “小舟耍赖。”裴歌凑过来,咬掉了林舟的鲷鱼烧的小鱼脑袋,“咦——红豆味?红豆哒咩。”   这几天一群比他小个五六岁的大学生们在裴歌身旁鬼混,一会儿用口音奇怪的中文问他“你吃饭了吗”、“小笼包好吃!”,一会用蹩脚的日式英语教他说日语。   而结果就是,他也被传染式学会了几句简单的日语单词,什么「哒咩」、「呀哒」诸如此类。   林舟牵着他的手,沿着海滩走回研究所。一回到研究所,就在正门口撞上了水月神音。   他的身后,还怯怯地躲着一个年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女孩。   水月神音微笑,磨了磨牙根,愣是被林舟听出了几分切齿的意味。   不过这位博士依然大度,且笑容得体。女孩看看他,又看看林舟两人,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似乎是被水月神音笑起来的样子吓到了。   “才治疗了不过几天,就想着出院吗?”水月神音眯眼微笑,日语带了点京都腔方言,“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裴君,您还真是我见过的,痊愈最快的病患呢。”   青年微笑,在‘痊愈’的字眼儿上加了重音。   “你的记忆现在处于非常不稳定的阶段,换句话说,你很可能今天还记得眼前的爱人,明天就会将他遗忘。如果在东京迷路,会给您的爱人带来很大的麻烦。届时,你会连他的手机号码都忘得一干二净。”   裴歌自认没理,也确实给水月神音添了麻烦,老老实实跟在医生的身后进了治疗室。   “水月先生,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林舟并肩跟上水月神音,歉意道:“裴歌先生只是太闷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向您申请一定的外出时间。当然,是在输完药液之后。”   “……算了,那就借一步说话吧。”   水月神音沉思片刻,转头就面无表情把裴歌轰了出去:   “现在要和家属进行一定沟通,病患请去对面的房间等候吧。”   水月神音想了想,也松开了女孩的手,“涟音,你也出去吧。”   女孩闻言,乖乖地点了点头。   她穿着一件橘红色的冬季和服,领口系了一条红格子绒毛围巾,浅紫色的紫罗兰胸针晶莹剔透。   听到哥哥这样说,她便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来一个小本子,翻开空白的一页,用黑色油漆笔画了个大大的‘OK’。   她的笔尖一停,又写道:“涟音很听话,不给哥哥捣乱。”   “涟音是从京都本家过来的,还请您暂时照顾一下这个家伙。”水月神音淡淡说,“她不会说话,交流只能靠纸和笔。”   “没问题。”裴歌笑了一下,向一旁的女孩俯身,优雅地做出‘请’的姿势。   水月涟音歪了下头,依然没什么表情,银灰色的卷发散发着海藻的气息,也许是用了水生调的发油。   等到他们离开,水月神音顺手带上了治疗室的门。青年抽出一个一次性纸杯,为林舟倒了些热乌龙茶,放在了少年的面前。他疲惫地捏了捏人中穴,在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实际上你也看到了,目前对于这种病的治疗方式只有输液。实际上,经过几组数据对比后我和我的学生们发现,裴歌对于药液中人工伪造的Alpha信息素和Omega信息素产生了不耐受的反应。他失去了腺体,本应该急缺这两种信息素,可他的身体却并不接受。”   水月神音顿了一下:“药液中的Omega信息素,由于是提取他体内的血液所再造的产物,所以他的身体接受度很高。但Alpha信息素,因为是人工合成的化学物质,并没有被他的身体所接受。”   “哪怕再需要,他的本能在反抗。——是这个意思么?”林舟说。   水月神音点头,神色严肃而认真:   “ABO属性下所构成的人体啊,你可以把它看作一个非常狡猾的孩子,贪心也贪吃。它只愿意接受自己想接受的东西,不是自己身体的产出、不是自己所喜欢的,它一口也不吃。”   “所以,我需要你的血,林舟同学。”   新鲜的、柔软又腥甜的血。   带着温暖的温度,在血管里潺潺流动,输送氧气与营养物质到你体内,支撑你活下去的重要存在之一。   “一个高傲的Omega,恐怕不会接受除你以外的血液提取物。他对你的心理接受度越高,匹配度同理也会得到提升。我是说,也许你的血会比真正的Alpha信息素更好用。你说有这个可能么,林舟同学。”   虽然是在调侃,态度也看着不太认真,但于林舟而言,大概在此时的水月神音真的像个很可靠的前辈。   虽然这位前辈在学术上脾气不太好,反射弧也很长,但每一句话的解释都很容易被外行人理解。   再学术化的东西,到了他的嘴里,都变得简单易懂了。怪不得就连立夏都在遗书里点名道姓,好让他多信任一点儿水月先生。   “我的血液里,也能提取出信息素么?”林舟茫然,“可我天生早产,患有信息素腺体缺陷症。之前我也尝试过利用药物刺激腺体,连着打了五支药都失败了。”   “不,我要提取的不是你的信息素。你们都很特别,信息素对你们而言没有任何用。就像我说的,ABO三性就像个任性的孩子,只想要自己想要的东西。与其说是Omega,不如说是吸血以ポ乔鬼。只要他活着,就会一直对你的血产生渴望。”   “如果得到了,就会成瘾。如果得不到,就会一直渴求。这就是絮乱症最终的恶果。”   水月神音叹了一口气,“你能理解么?一旦开了这个头,你就彻底不能离开他了。”   林舟不禁睁大了眼。   依照水月神音的意思,想要痊愈就必须使用他的血液提取物。   而他天生患有信息素腺体缺陷症状,想要血液提取物足够稳定,就必须要付出常人更多的鲜血。   而一旦使用了血液提取物来治疗病情,裴歌就会对他的血成瘾。   像血族一样,无法摆脱渴望。   自然也就永远都无法离开他了。   林舟沉默了一会,捏着杯沿的手指用力而发白。他抬头看着水月神音,蓦然笑道:   “如果真的成瘾了,我就陪他过一辈子。如果日后他后悔了,我就按时来研究所提取血液。也许我确实很自私,但请由我来做主吧。”   水月神音喝了一口乌龙茶,再三与他确认:“不准备告诉裴歌了?”   “因为如果病了的人是我,先生也会做出与我一致的选择。”林舟轻声说。 第49章 东京爱情故事(8)   水月神音翻开病历本,写了满满一页,又用红笔圈出药名。他给楼下几个迟来的学生打电话,由他们来提取足够的血液。   针头刺进皮肤的疼痛并非不能忍受,从出生开始,人生就是一场持续性的疼痛。一出生就会被护士打哭,以证明生命能够自主呼吸。   失去父母而痛苦的那个夜晚,被黑猫五月凑过来亲吻了脸颊,潮湿的、咸涩的泪水浸湿了它那柔软的猫毛。   想离开人间的那一天,却阴差阳错地偶遇裴歌先生。原来从那天开始,命运之轮就开始转动了。   林舟闭上了眼。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告诉裴歌,使他痊愈的药物来自于他的血液。   裴歌只需要健康而自由地活下去,唯一不同的只是对方的每日项目清单上,会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序号罢了。   “医生,”提取完足够的血液,林舟朝水月神音俯身轻轻弯腰,“我想向您申请一下,裴歌先生的外出许可。如果在不耽误治疗的情况下,我想带先生出去逛逛。一直闷在房间里,先生会很郁闷的。”   水月神音忙着整理数据,挥了挥手:“请便。血液提取物要等一会儿,输完液就可以离开了。但晚上的时候,需要回来吃精神类药物。”   林舟见他还在忙,转身就离开房间,安静地带上了白色的门。   他站在对面的房间门口,独自待了一会,才拍了拍脸带着笑容走了进去。   裴歌和那个名叫“涟音”的女孩一同坐在沙发上,互相都很安静,听到房间门响就齐齐抬头望过来。   “林舟,”裴歌和他打了声招呼,“这是博士的妹妹,水月涟音。”   林舟嗯了一声,就地而坐,悄悄用余光观察着对面的女孩。   虽然是一张与水月神音相似的面孔,却毫无表情,情绪冷冷淡淡。   她用笔在本子上涂涂画画,蓝色圆珠笔勾出玉桂狗的轮廓,女孩看上去是个三无少女,几笔就画出了一只细腻又可爱的玉桂狗。   作为一个美术生,林舟也恰巧随身带着铅笔,他走到了女孩的旁边,女孩也抬起头淡淡看着他。林舟俯身,在她的笔记本上画了一只小小的库洛米。   笔尖圆滑,在库洛米的旁边画上了一个对话框,留下了一句“おはよう”。   女孩留意到那个小小的对话框,抬眼悄悄看了林舟一眼,突然收起笔记本,风一样地跑了出去。   林舟起身,坐回裴歌的身旁。   “你吓到她了,”裴歌喝了口水,等着一会的输液,“听这里的学生说,那孩子胆子很小,社交圈子也不大,小时候就在研究所生活了。天生就不会说话,这次是特意从京都到东京找她哥哥,因为和家里人起了争执,闹脾气就跑了回来。”   白色的房间门嘎吱一声,来给他输液的小护士推门而入。她熟练地给裴歌扎上了针,把盛满暗红色液体的药袋挂在挂钩上。   裴歌注意到那不寻常的,仿佛鲜血一样的颜色,笑着随口逗小护士开心:   “护士小姐今天也很漂亮呢。”   “这几天输的药可真多,这次又是什么药啊?”裴歌笑着问她。   长发青年语气温和,很懂礼貌说话也甜,小护士被夸得心花怒放,下意识开口:“听博士说,好像是特制……”   裴歌心神一动,暗自记下了特制两个字眼。   林舟的目光从那暗红色的药袋上一闪而过,打断了小护士接下来的话。   “只是水月博士最新研制出来的药物,对先生的精神会有很大的帮助。”   他微笑着岔开了话题:“……京都离东京不算近,可她看着也不大,坐了两个小时的新干线自己来的?”   裴歌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应该是吧,她没有仔细说。毕竟我只是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她只说要来东京找哥哥。”   林舟见他已经忘记换药的事儿,也终于悄悄松了口气。他提起挎包,正要去寻找水月神音,却在门口和低头冲进来的女孩撞在了一起。   “危险!”   后面的青年下意识喊道,可惜很显然已经迟了。   林舟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上。   而被迫鸭子坐的女孩神情茫然,鲜红色的浴衣沾上地毯的灰尘,怀里的巧克力糖零散混乱,满地狼藉。   “涟音小姐?”林舟下意识道?   水月涟音眨了眨眼,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摔倒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吞吞地捡起地上的一颗巧克力糖,朝林舟递了过去。   “欸?”   林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是送他糖吃么?   水月神音跟在后面,俯身拍了拍妹妹身上的灰,轻声说:“送糖其实是涟音表达友谊的方式。”   女孩捡起了所有的糖,像只欢快的小鸭子一样过来挨个分糖。   大哥哥一块,我一块。   小哥哥一块,我一块。   哥哥一块,我一块。   分完了所有的糖,再除去自己的份,涟音手里就剩下了最后一块巧克力糖。   她小心翼翼把它塞进笔记本里,不料书页一颤,哗啦啦掉下来了三张蓝色的纸片。   “咦?这个是……”林舟弯腰捡起来,一眼就认了出来:“啊,是东京游乐园的门票吧?就是那个很大的摩天轮,东京之星。”   他正要把门票还给涟音,却猛然对上女孩闪闪发光的星星眼。她看看自己的门票,看哥哥的眼神就越来越可怜。   林舟沉默。   原来是他错了。人家根本不是什么三无少女,只是单纯不能说话而已。   “你想去的话,不能自己一个人,可以和哥哥他们一起去。记得按时回来吃药就行。”水月神音淡淡道,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穿着白色实验衣,沿着走廊上了三楼。收集数据、对比试验、再到最终的配药,每一个步骤都耗费精力。   今天送去的特制药成分里,其实只有一点点是林舟的血液提取物。因为最终的配药还需要一些时间。   但裴歌的身体急需恢复,他也只好提取了部分提取物,掺进药液中。   预期中最终成品的药液,应该是鲜红色的,而不是现在的暗红色。   水月神音想起,他原本是为了那个孩子而学的医,因为知道他的抑郁症有多严重,便也辅修了心理。   只可惜到了现在,他最想救的那个孩子,最终还是没救成。   那时候……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呢?   越是靠近,越是逼得立夏远离。可如果保持疏离,立夏就又会在安全的地方舔着爪子,躲在树荫下摇晃着猫尾巴,悄悄观望着他。   似乎喜欢极了。   也许是真如立夏所说的那样,他们做不成恋人。   可似乎,也做不成完全的仇人。   如果真的只是单纯的恨就好了。那样一心一意,心里想的依然是那个孩子。爱呀、恨啊,又有什么区别?   最怕的却是,爱不成,也恨不了。   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到头来无非是竹篮打水,所得的只有空白。   水月神音闭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连续72小时没睡觉,终于察觉出几分疲惫来,想借着忙碌暂时遗忘那个孩子,却频频在梦中与他相遇。   却也是个极好的梦。   ***   东京之星,其实就是一个巨型摩天轮。坐在摩天轮上,就可以看见对面绵延不绝的群山。到达最高点的时候,也可以看见全东京璀璨热闹的灯海。   说来也是个巧合,他们刚到东京游乐园,林舟就接到了藤原小枫的电话。   那头的女孩语气欢快,似乎自己一个待着实在无聊了,说觉得没在图书馆逮到他觉得很可惜。   林舟笑出了声。他今天确实原本计划是下午的时候去图书馆写论文,但却半路来了游乐园。不得不说,藤原小枫现在对他的作息确实是了如指掌了,只是计划总会有变化。   不然的话……她确实能在图书馆里,洋洋得意地逮到赶论文的林舟。   “那你很聪明喔?”林舟肩膀夹着电话,把门票给了工作人员,还忙着点了点人头数,“我在东京游乐园,你要过来么?”   “可以啊!你们先玩,”藤原小枫来了精神,直接从碳色地毯上鲤鱼打挺坐起来,随手把书塞进某个书架上,“30分钟之后我就到了!”   林舟挂了电话。大概是刚来东京的那个时候,先生还没生病,他也偶尔会在东京迷路。   猛地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巨大的东京之星摩天轮。于是那个时候,他就许愿要和先生一起坐一次摩天轮。   可惜他还没来及说出口,先生就生病了。现在虽然能和先生一起坐上摩天轮,却还是觉得可惜。   大概是因为他太贪心了。   林舟沿着小石子路,找到了树荫下等他的裴歌。裴歌换了一件淡紫色的衬衫,一点一点把袖子卷上去,手指上淡红色的石榴石戒指亮得惊人。   那时候戴上的戒指,到现在都没有摘下来过。林舟的脚步不自觉就慢了下来。他左顾右盼,终于在不远处的鲜花铺看见了一个身穿棕色毛绒熊,正在卖气球的工作人员。   林舟许久不回来,裴歌也等得有点焦虑,担心那孩子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他不停地看手机,生怕错过短信,或者一个突然的来电。   也许算是好消息。他的社交软件既没有收到糟糕的简讯,手机也没有任何来电显示。   裴歌打开QQ,思索着给林舟发什么消息。   面前却极其意外地出现了一只陌生的棕色毛绒熊。憨态可掬的轻松熊摘掉毛绒绒的棕色毛爪,为他献上了手里唯一的一朵香槟玫瑰。   “我只有一朵花。”   轻松熊的声音有点颤抖,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越,裴歌目光清亮与他对视许久,轻松熊就又说:   “虽然我只有一朵花,但我很乐意将它送给你。因为我爱你,裴歌。”   没有称呼“先生”,也没有往日的“您”。林舟放下了心理的包袱,得以呼唤对方的姓名。因为你是你,而我也因为你是你,而深爱着你。   裴歌接了过来。他摩挲着鲜花娇嫩的茎与绿叶,以香气分子的形态在脑海中重构它的轮廓。   「笨乙醇可是最没有新意的香气分子了」。他本想这么说,却无法这样轻松说出口。   “而我也是玫瑰,”最终他笑着回应,“我是你唯一的玫瑰,永不凋零的玫瑰。你说对吗,小舟。”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舟舟(思索、迷茫、抓耳挠腮中):我总觉得丢了什么……   裴歌(恋爱上头版):我也觉得……   舟舟(骤然顿悟版):孩子啊!孩子丢了!!!! 第50章 东京爱情故事(9)   水月涟音坐在游乐园里长椅上,膝上摆着写满字迹的蓝色笔记本。   女孩银灰色长发低垂在胸前,目光安静,偶尔抬起头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眼神却仿佛透明似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好像还是给哥哥添了麻烦。如果刚刚没有被人群冲散的话,要是那个时候能拉住衣角就好了。   “喂,一个人?”   水月涟音抬头,淡淡地看过去。   面前的人嚼着草莓泡泡糖,戴了一个白色贝雷帽压住了深红的发丝,吹得粉色泡泡越来越大。她抬了抬帽檐,啪的一声,泡泡就破掉了。   女孩歪了下头,茶色的瞳孔仿佛小巧的玻璃球,照映出水月涟音平静的面容。她自来熟似的,一屁股坐在女孩的旁边,把皮包放在膝上,还心情不错地晃起了小腿。   “一个人逛游乐园,不觉得有点孤独么?”她嚼着泡泡糖,手跟着伸进皮包随手抓了一把糖出来,“你要什么味的?葡萄、柠檬、草莓,唔,还有樱桃的。樱桃的不太好吃,味道很奇怪。”   “对了,我叫藤原小枫,你叫什么呢?”红发少女兴致盎然。   水月涟音垂下眼,无声捏住蓝色的笔记本。   “听说从这个角度去看日落的话,就可以看到灰白的月亮。当然喽,现在是看不到的。”   藤原小枫双手撑着长椅,整个人向后仰去,粉格子百褶裙摇晃,被风吹拂露出了女孩白皙的腿。水月涟音侧目望过去,只看见了女孩唇边轻松的笑意。   “你身上的香气真好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藤原小枫偏头,茶色的眼睛干净,反倒让水月涟音联想起家里的那只茶色绒毛的小猫。   那只猫咪的性格很是高傲,从不让人摸,可自己难过的时候,却又会靠坐在脚边,脑袋蹭蹭她的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那只被她起名叫咖啡的小猫,看着傲娇,其实很温柔。她沉默了近一分钟的时间,从衣袖里摸出笔,工整地写下:「是忍冬。」   涟音的铅笔一顿,「忍冬,很好看。涟音很喜欢。」   “我家的庭院里,有很多忍冬。”藤原小枫朝她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姿态:   “要来我家看看么?”   涟音摇了摇头。低下头,一笔一画地写字:「答应过哥哥要乖乖的,不可以给林舟哥哥添麻烦。涟音不想惹哥哥生气。」   “林舟哥哥?林舟你认识他?”藤原小枫一怔,没想到碰见了朋友的朋友。她看着女孩,下意识问:“你的那个哥哥,是很容易生气的人么?”   距离得近,藤原小枫就越能看清那女孩极其漂亮的金色瞳仁。与其银灰色卷发相似的银灰色双瞳毫无情绪,一直都寡淡而平静。   瞳孔却是鎏金一样的金色。   很漂亮的颜色,也非常少见。   「哥哥很好。只是好像……不太喜欢涟音。」   夺目的阳光下,那女孩忽然抬起头,狡黠地笑了:「与其说哥哥不喜欢涟音,其实是哥哥不喜欢本家的任何人。他们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骗过了涟音。可涟音很聪明,涟音读得懂他们的眼神。」   猫一样的女孩眨了眨眼,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笔,发出沙沙的声音:   「你看着,比涟音小。涟音已经十七岁了。」   银灰色的长发沾染着清甜的忍冬花香,女孩抬起头眸光清亮,即使口不能言,那双眼却比任何语言都要灵动,不说话却也轻易地传达了她想表达的话。   ——你应该称呼我「お姉さん」。   藤原望着她,似乎有什么记忆像破碎的瓦片,极快地划过脑海。随之而来的疼痛让她意识到,那也许是一段很重要的记忆。有谁握住了她的手,为她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小世界。   在那些世界中,她似乎无所不能。   除了再也不能相见,似乎也是个极好的结局了。可那样的故事,又太悲伤,她不想陷入到那样难过的情绪里。原来有人被她遗忘了,只是她不知道。   “……姐姐啊。”藤原小枫俯身,把下巴搭在涟音的肩头,像只小猫一样蜷进了女孩的怀里。漆黑浓密的睫毛轻微一颤,脸上的笑容却又那么温柔。   怀抱总是很温柔,皮肤触碰到皮肤的温度,像冬天不怎么刺眼的太阳一样柔软。   很久以前,她曾以自己为主角,构建了一个故事。故事中的女孩很孤独,总是独自一人。她没有爸爸,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可爱的宠物。   只有她自己一人。她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给紫阳花浇水,在沙坑中堆出小房子,请萤火虫先生和萤火虫女士来到她的家里为她庆生。虫尾一闪一闪,像是某种祝福。   也许到现在,脑海中构建的那个故事,才算彻底告一段落。那个故事,现在不再是个孤独的故事了。藤原小枫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几步跑了起来。   她从皮包里摸出手机,给林舟打了个电话,确定好了汇合的地点。她回过头,十指相握指尖汗津津的,现在的东京早已过了秋天,已经一只脚步入了冬天。   被她牵着手的女孩低着头,手心潮湿,手指也在发颤。她不能说话,身体给予的反应就显得更真实。   藤原小枫的脚步一顿,思绪转的飞快。这是在紧张?还是在害怕?可水月涟音垂着眼睛,一声不吭就这样跟着她走,就好像她是被自己捡到的小动物。   “不用害怕,涟音。林舟他们是我的朋友,都是很温柔的人。而且,东京游乐园的票很贵,如果不能尽兴的话,会不会有点可惜的感觉?”   水月涟音闻言,却又摇了摇头。   她低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字:   「不可怕。人多的地方,喜欢。热闹、热情的人,都很喜欢,都很温柔。涟音的家,很安静,不喜欢。」   水月涟音抬头,认真看了藤原小枫一眼。又低下头,铅笔滑过干净的纸面:   「有你在,所以不可怕。如果是你的话,就不会觉得可怕。」   藤原小枫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顿感无措。她轻咳了一声,牵着水月涟音的手,一路无言地向前走。   她第一次遇到像水月涟音这样的女孩。仿佛某种易碎品,几乎看不到她的情绪波动,笔下的文字却很温柔。   她不得不承认,她心底充满了好奇和探索欲。看着好接触、容易被骗……实际上,可能也确实容易被骗?   藤原小枫头疼地扶额。   如果她是个骗子,这妞儿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被她牵着手就乖乖地跟她走了?   还是说……   藤原小枫心底一沉,用余光悄悄打量着女孩的反应。可惜的是,她确实什么反应都没有,安安静静的,她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如果她的朋友不是林舟,她也许依然不问去哪里,也不问她的那些朋友是什么人。与其说是容易被骗,却更像是不在乎。   不在乎自己去哪里,不在乎遇见的人是不是心思极坏。似乎也不怎么在乎,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心里知道危险,却也不怎么在意。   因为觉得不重要么?   藤原小枫掐了掐眉心,觉得脑瓜子嗡嗡的。经历过立夏的事情,她也许过分敏感了。可这个见面认识不到半个小时的女孩,总能给她一种自毁倾向严重的错觉。   “说起来好像还没问过你,为什么要来游乐园呢,”藤原小枫不经意地提起,“因为不怎么喜欢家里的人,所以出来散心么?是被说教了?”   女孩沉默了许久。笔尖在纸上点了又点,留下漆黑的圆点。她垂下眼,习惯性地沉默。   「哥哥好。但本家、分家,都不好。想要逃出东京,逃离世界。」   藤原小枫沉默了。   她轻声问:“那么讨厌你的家人,为什么不再跑远一点?”   涟音捧着本子,横向给她看:   「家人,是最重要的东西。母亲是这样说的。」   “家人啊……这可是最束缚的存在了。听说过红拂夜奔么?就像她一样勇敢怎么样?”藤原小枫吐掉嘴里的泡泡糖,摸出手机,思考着要不要给林舟发去一条讯息。   水月涟音一愣,杏眼睁得圆圆的。   她抿着唇,突然伸手抱住了藤原小枫。柔软细长的银灰色卷发碰到她的脸颊,有点痒痒的。   女孩搂住她的力度很轻,指尖冰凉,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一样。   只有猛然间感觉到脖颈湿润,藤原小枫才反应过来是这女孩哭了。   安安静静,也没有声音,甚至没有什么身体上的反应。如果不是脖子湿漉漉的,藤原小枫也很难发现她的哭泣。   即使不去看她的眼神,她也能理解。这女孩其实很好懂。比起离开东京,她大概最想逃离的是这个世界。   也许是没那样的勇气,哪怕到了游乐园,也只是坐在长椅上看着别人玩。   水月涟音凑到她的耳边,呼出潮湿的气息。她也许是想说什么,却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是她从藤原小枫的手里拿走手机,在备忘录里认认真真写下一句话:   「涟音是涟音的替身。这是涟音最大的秘密。」   她弯着眼睛朝藤原一笑,似乎在说,我已经把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了。因为你很好,是可以相信的人,所以可以告诉你。     第51章 东京爱情故事(10)   “感谢您的惠顾。祝您拥有美好的一天!”   林舟走出商店,把手里的纸袋递给裴歌。他接到藤原小枫的电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毕竟第一次带着孩子出来玩,要是真的弄丢了人家的妹妹,实在没法和水月神音先生交代。   整个东京游乐园分为陆地游玩区域,以及海洋游玩区域。工作日的时候客流量要少一些,没有平时那么拥挤。   藤原小枫约定他们在东京之星碰面,虽然有免费的观光车可以乘坐,过大的园区也导致不管去哪里都要在车上等待十来分钟的路程时间。   虽然称之为东京之星,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摩天轮。它屹立在整个东京的正中央,无论从哪个方向望过去都能隐约瞧见它的身影。   裴歌从纸袋里拿出挑选好的小口袋本,习惯性地咬了一下笔帽。   “先生要写什么吗?”林舟好奇。   裴歌笑了下,“算是……记录记忆吧?水月先生说的那些话,我还是很在意。趁现在还记得一些事,也……趁现在我还记得你。”   他在口袋本上端正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裴歌”。   “纯手写么?”林舟想了一下,又轻轻哼了一声:“也对。依照先生的性子来说,不是手写的就不安心。调香配方如此,手写的笔记也如此。”   裴歌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其实他还是有点意外。又有点好奇。虽然知道林舟是八年后的自己所选择的爱人,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其实一切都像是雾中观月。   惊喜于爱人如此了解那个最真实的自己,不论是饮食的口味还是性格。   林舟一手支着下巴,半眯着眼去看伫立在外面的白橡树林。微凉的风扬起他那柔软的黑色发丝,脑袋后面扎起来的小揪揪也显得自由而飘逸。   看着倒像只即将进入冬眠期,正打着盹儿的猫。他似乎也没有发现,一旁的青年已经看了他好一会儿了。裴歌收回目光,落笔写下第一个字。   「……如果你翻开了这篇笔记,就意味着你忘记了很多事儿。   很可能你也不会记得林舟。   但如果你真的忘了他,即便你即是我,这也不妨碍我暂时对你抱有敌意。   如果你真的不记得他,也绝不能将这一切当作成一场清醒梦。你不可以逃避,不能惹他生气,说伤人的话。   就算你是记忆倒退的我,也不可以让林舟难过。你必须为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我知道你看得懂字迹,认得出这到底是谁写的。林舟说的没错,某种意义上我确实容易产生怀疑,不是自己的字就不会相信。   所以我知道你看得懂。你绝不能仗着他给你的爱去伤害他。这对我来说,就是最无耻的事。   我相信我能痊愈,所以请不要尝试某些小说中的“火葬场”事件,我不希望当我真正醒来之后,还要替你善后追老婆回来^ ^   林舟是个很好的孩子。如果你尚且还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就好好吃药睡觉,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我不希望给其他人留下惹事精的印象,更不想在痊愈之后替你善后。」   裴歌拿着笔敲了敲自己的额角,觉得有点好笑。本来是一篇很正经的笔记,却被他写得如此幼稚,通篇都是对“自己”的不满。   那个时候做了不负责任的选择,在多年以后被身体所报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没觉得后悔,即便重来一次,他大概也会在相同的时间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看向林舟的时候,还是会有复杂的情绪。   那也许就是愧疚。   林舟忽然扭头过来,眼神清明,似乎只这么一眼,就将他所藏匿起来的那些不知名的情绪解读出来。甚至一句话都没说,有的只是淡淡瞥过来一眼。   “我不觉得当年做切除手术是个糟糕的选择,先生。”   林舟不再光顾周围的景色,收回了视线的他把脸靠进了青年的颈窝里,亲昵地蹭了蹭。   少年人好闻的气息就这样传递过来,无法描述那香气应该如何命名,只是单纯被它所包围,心就会渐渐平静了。   “我们都是追逐自由的鸟儿。如果无法飞翔,就不能寻找到足以心安的故乡。于我、你、立夏、藤原,皆是如此。有的鸟儿也许会在展翅的瞬间坠落,也有的鸟儿逆转风向,反向而高飞。如果不敢飞向青空,就无法逃离原有的命运。”   “先生那样的勇敢,我反而觉得,应该给予先生一个奖励呢。”   在这逼仄狭小的观光车里,林舟的脸颊微微昂起,轻轻吻在青年的唇上。   裴歌一愣,心脏跳得紧促,声如惊雷。原来只需要一个吻。   青年无声地闭上眼睛,回应了他的吻。明明是个很缺爱的孩子,付出爱的时候却一点都不吝啬。   他所得到的爱已经是对方给予的全部,可他却依然贪心,想向他的少年祈求更多。   “今晚可以去情人酒店吗?”裴歌轻声说,“就像那场仅有的烟火大会。只有今天……我想住在烟花下。”   真狡猾的家伙啊。林舟在心中叹息。他抬起手,故作严肃地捂住了裴歌的双唇。   开口却反而带着笑意,“要是我不愿意呢?”   裴歌亲了亲他的手心,“我也会尊重你。无论何时,你的安危、意愿,总是要排在第一位的。”   林舟抽出手,勾着青年的下颚,凑到他的耳边:   “先生想让我变成烟花、还是熟透的李子,对于曾经的先生而言都是轻易的事情呢。毕竟我哪里敏感,哪里最喜欢,哪时候的先生都很清楚。可是现在的先生好可怜,应该做不到了吧?”   “那怎么办呢,”裴歌似乎也很苦恼,完全是哄孩子的语气,“舟舟好像变成水果鉴定专家了,那我就只好向你请教一下摘水果后的高超榨汁技巧喽。”   林舟突然就不说话了。   说不出来啊……这天再往下聊,就变得下流了。他可不想细谈如何榨汁。   “先生真失礼,”林舟嘟嘟囔囔,声音小得可怜,“我们是纯爱不是么?”   裴歌笑笑。暂且放过了某个脸皮薄、又菜又爱玩的小孩。   观光车在起伏不平的石子路上摇摇晃晃,终于抵达了东京之星的售票处。   裴歌牵着林舟的手,两人一同从观光车上跳了下来。   “小舟,这个是门票。”   藤原小枫老远就瞅见他们了,这姑娘两只手抱着红马石雕的脖子,轻松一跃就蹦了下来,开始分发提前买好的东京之星的门票:“喏,这份是裴歌先生的。你替他保管下吧。”   “你等了多久啊,怎么票都买好了。”林舟问她。   “没多久吧,从陆地游玩区域过来很快的,要比你们从海洋区域过来更近。”藤原小枫随口道。   水月涟音拉着她的衣角,低着头走在后面,似乎还不是很适应人多的环境。藤原小枫留意到她的紧张,便伸手轻轻牵住了女孩的手。   “抱歉抱歉,是我疏忽了。「喜欢」和「适应」是两回事,别紧张,你就当这些人都是土里的大萝卜。”   红发少女捂住了她的眼睛,安静地等待对方去适应周遭的环境。涟音的身体隐隐发颤,急促的呼吸在女孩轻声安抚下渐渐平稳。   藤原小枫刚想挪开手,却被女孩猛地抓住了手腕。   似乎并不想从黑暗中走出来。她习惯了黑暗,也依赖着熟悉的漆黑。   藤原小枫耐心十足,她看着身后的两人,悄悄伸出食指抵住嘴唇,是个噤声的动作。其实她明白,即使不提醒那两人,他们也不会催促她。   因为都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的人。   藤原小枫一手捂着涟音的眼睛,另一手在少女柔软的手心里写字:   「走出舒适区很难,但你不是独自一人。」   “我们慢慢来,好不好。如果不睁开眼,就无法看到这个世界了。”   藤原小枫轻声说,“世界虽然有残酷的一面,可我还是想让你,去看看它美好的地方。虽然很困难,也需要很多勇气,可总是一个人的话,就太孤独了。”   手心里的睫毛一颤一颤,最终涟音还是把她的手拿了下来。她紧紧拉着藤原小枫的衣角,听话地看向周遭。   可怕吗?依然很可怕。皮肤不自觉地发凉,只是对视就充满压力。   避开视线是最优的选择。只要不去看,就能忍受这份恐惧。   她沉沉闭上眼,又轻轻睁开了。   可是这次,她的恐惧有人在意了。   不是作为涟音的恐惧,而是她的恐惧。就像最开始的时候,本就无人期待她的降生。   他们在意那个死去的真涟音,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虚假的她重塑。   于是作为克隆的存在,她诞生了。   那个小小的涟音,从小就精通音律,是本家骄傲又珍爱的孩子。   她穿着死去的那孩子留下的衣服,吃着那孩子最爱吃的饭菜,模仿着那孩子的言行举止。   可是……那些爱都是给那个孩子的。   只有哥哥会问她,要不要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哥哥不爱那个孩子,可他也没爱过任何人。   哪时候她在本子上写了什么呢?   好像是「叫涟音就可以了」。   她想没关系的,既然大家想见到的只有那个孩子,那她就成为那个孩子。   可当她真的将那孩子的性格模仿得足够相像,迎面撞上来的却是母亲厌恶的表情。   涟音不明白为什么。她已经足够努力了,可还是得不到爱。   你们都想见的不是那孩子吗?   可为什么还要讨厌我?   还是不够像吗……   “涟音。”藤原小枫唤起她的名字。   泪水却仿佛水洗一样,止不住的泪珠顺着她的指尖坠落。她想说不要唤我那个名字,那不是我的名字。谁都可以称呼我那个名字,唯独你不能。   可她说不出话。克隆技术的不完善,使她永远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她低下头,觉得自己不该跑来东京。这很扫兴。应该表现得开心一点,这是母亲教给她的。   不能扫大家的兴,因为那不是一个家族继承人该有的行为。   “水月小姐,你所失去的,也许只是暂时的。”裴歌淡淡说,“你的声音,我们都可以听到。它并没有消失,而是变成其他的模样陪伴你。”   青年叹息,像是问她,也像是询问着自己:   “来到东京,真的全都是坏事么?你所认识的人,这些全都会成为你的宝物。也许你现在意识不到,但它此时正在你心里闪闪发光。你所经历的时间,永远都在最好的时刻。只是它太过细微,很难意识到它的存在。”   林舟咳了一声,拱了一下藤原小枫,朝那巨型摩天轮瞥了一眼。藤原小枫恍然大悟,朝他比划了个“ok”的手势,还顺便做了个wink。   她哄着情绪有点失控的女孩,两人一前一后坐上了摩天轮。   林舟浅浅松了口气,回头去看裴歌先生。先生把门票交给工作人员,转头牵住了他的手,低低说:   “……我们都在经历着最好的时刻。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时,却是在失去了母亲之后。她在的时候从不支持我,去世之后我却时常梦见她。”   他们坐上摩天轮,看着小小的车厢逐渐上升,开阔的视野涵盖了全东京的繁华。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灰白的月亮以及逐渐变成克莱因蓝的傍晚。   夕阳消失在裴歌的眼中。   “有时候是责骂和抱怨,有时是嘲讽。她说我从未爱过她,说我这么自私,总有一天会后悔的。爱一个人的时候,爱意会逐渐增加最终抵达顶峰,而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也是逐渐递减的。爱就是这样的东西啊。”   裴歌闭上眼。   “顶峰之后,就是下降的时候。舟舟,你再多爱我一点,好不好。有时我觉得如果我们没有开始就好了,如果没有开启一段亲密关系,你以朋友的身份陪着我,也是极好的。我不需要所谓的名份,我只想你可以多陪我一些。”   林舟起身,小心翼翼控制步伐,慢慢走到裴歌的身旁坐下。   “先生真的爱上我的时候,我心里满是恐惧,只想逃跑。我骨子里不敢相信这世界上有永恒的存在,直到现在也是如此。哪怕我在安慰先生,我也会在想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吧?这样的关系。”   “虽然是这样的想法,可我还是想再靠近先生一点儿。我确实是个胆小鬼,可我也还是想和先生找到永远在一起的可能性。也许是坦诚,也许是安全感。这件事情,只靠我一人是做不到的。先生很清楚吧?”   林舟低下头,狭窄的空间、昏暗的光线,仿佛漆黑的衣柜一样带给了他些许安全感,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也许真的是太喜欢这个人了。只是看一眼,就想要靠近。   偶尔也有疲惫的时候,可听到他的声音就又会觉得那些都没什么。   光线越是昏暗,就映得裴歌那黑紫色的眼睛中,仿佛总是有浓郁的深紫在流动。即使知道先生此时并没有痊愈,却还是被他那温柔的神情所影响。   能靠近就已经很好了。他总是这样悲观又庆幸地想着。   ***   离开东京游乐园,与藤原小枫她们辞别后,他们没有回到水月神音先生的研究所,而是去了东京的情人酒店。   粉红色的装潢艳俗至极,房间的阳台上存放着应急玫瑰。粉红的大床十分柔软,躺下就深深地陷了进去。   洗过澡的林舟穿了一件白浴袍,含了一口日本清酒,喉咙微滚咽了下去。   虽然不害怕,却还是紧张,但只要喝醉就会好很多。   高度数的清酒有点辣嗓子,隐约又能从舌尖上尝到大米的清香味。   虽然不是很适应高度数的酒,但意外的他并不讨厌微醺的感觉。   等裴歌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他买的那一瓶清酒已经被自己家的孩子喝了半瓶。他好笑地拍拍男孩的脸颊,喝醉了酒的男孩懵懂地抬头。   他伸手拉住裴歌的指尖,拽了一下青年的胳膊。   “先生,”他声音软乎乎的,口中弥漫着清酒的香气,迷迷糊糊地伸手朝裴歌要抱,“最喜欢先生了。”   裴歌点了一下林舟的额头,看着男孩跟着他的动作而晃了下脑袋,“那就希望你明天不要喝断片吧。”   “一直都记得的,先生说的话我都不会忘记,”林舟黏糊糊地抱上来,蹭到青年的怀里,“先生不相信的话,就给我个项圈。想做先生一个人的小狗。先生也是我的……先生的香水是我的,先生也是我的,全都是我的,谁都不准觊觎。”   地毯很软,似乎是羊毛做成的,并不会觉得难受。林舟茫然地看着上方的人,细碎的吻就这样温柔地落了下来。   好喜欢啊。温柔的先生,只对他一人温柔的裴歌。   酒精带动了他的情绪,感受比平日更加热烈。却也难捱。   有点疼。   林舟后知后觉地想,但还是很喜欢。也不讨厌。   “我是先生所种下的李子,可是先生可不可以再爱我一点?”   茫然地,他如此说道。   漆黑的月光之下,他却看到先生的黑紫色的眼睛,似乎比往日更深邃了些。那些漆黑被陌生的深紫吞噬,逐渐消失,就好像它从未存在过。   他望着青年全然陌生的深紫色瞳孔,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原来还是不够爱。 第52章 Luv Letter(1)   林舟起身,裹了一条浴巾,独自进了浴室。浑身的疲惫不知如何宣泄,只好沉沉背负着。   那双陌生的眼神让他意识到,裴歌先生的记忆又倒退了。   不断地倒退,不断地重新认识。   原来这就是身体反馈给Omega的最大报复。   温热的水流滑过胸膛,镜中的林舟茫然而疲倦。透明的水珠从他的面颊上滑落,仿佛泪水一样剔透。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找回曾经的、最初的裴歌。原来这就是生命的惩罚,无人逃得掉,也躲不开。   重新洗了澡的林舟走出浴室,看见了角落的青年。他神情微冷戒备,难言地注视着林舟,不用说也能猜出来在这里做了什么。   何况浴缸里满目的红玫瑰花瓣、深红色柔软的大床,都足以证明这是一家情人酒店。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的,你的猜测没错。就如你所想的那样。”林舟走到圆桌前,饮下了一杯清酒。   曾经他觉得酒是世界上最苦的东西,明明那样的苦,却总有人喝酒求一醉。那时先生笑得很温柔,还把他的酒换成了可乐。   “要喝一杯吗?这是你今天买的清酒。因为先生怕弄疼我,想灌我喝酒。所以我喝了个半醉。”林舟慢慢地说,顿了一下又问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吗?自己的记忆,又停留在了什么时候?”   裴歌头疼地捏着额角。太奇怪了,头很疼,疼得几乎很难维持现在的平静。可一看到那孩子有些难过的表情,他似乎也有点难过。   可完全说不通。他不认识这个孩子,却和他发生了关系。他竟然和一个Alpha搞在了一起……这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裴歌。”   林舟关了房间的总控灯,一瞬间陷入漆黑。他旁若无人地解开浴巾,披上一件雪白的浴袍走到落地窗前蜷缩地坐下。明亮灿烂的灯海映入眼帘,东京的夜繁华从不平静,警车的鸣笛声刺穿空气由远及近。   “先生如果不相信我,就看看大衣口袋里的口袋本吧。那是你留给自己的东西,只有自己的字迹才能确信。”   林舟回头,情绪冷静到连他自己都不曾预料。他料想过先生的记忆还会再次倒退,因为水月神音也给他打过预防针。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好像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又好像即使准备了也毫无用处。林舟垂眸,脚边是一杯倒好的清酒。他其实不应该再喝了,再喝就真的会醉了。   可他有点失控。看似平静的情绪,只是在借助酒精而得以压制,望着那双陌生的眼,他就忍不住难过。   裴歌走到房间的角落,从大衣的口袋里找到了小巧又精致的笔记本。   这个口袋本非常新,一看就知道买来使用的时间很短。他翻着读完了自己写下的笔记,抬眼就看到了落地窗前蜷缩成一团的年轻少年。   “……抱歉。”裴歌在他的身边坐下,把口袋本放在一旁。   他想伸手摸摸那孩子的脑袋,但手伸到一半就顿住了。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过和一个Alpha这么亲密的时刻。裴歌下意识地垂下眼,避开了和林舟的对视。   林舟笑了下:“我叫林舟。没关系的,先生总有痊愈的时候,总会有那一天的。”   裴歌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我去沙发上睡。晚安,林舟。”   林舟点头,抱了额外的一床被子,叠得整齐放到沙发上。他赤足经过裴歌的时候,偏头朝他很乖地笑了,轻轻说:“晚安,先生。祝您今晚有个好梦。”   说完这句话,林舟就到床上钻进了被子里,安静地闭上了眼。裴歌注视着那孩子,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来。林舟的那句“好梦”成了阻碍他入眠的源头,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林舟的脸。   看着那么难过。即使没有说任何其他的话,他还是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惹他伤心了。   可却连一句「对不起」都无法说出口。他的记忆停留在十八岁。十八岁时候的他,几乎很少和Alpha相处。   既是畏惧也是厌恶,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就变成了习惯性的拒绝。   高中时代的他时常是学校的焦点。   很少和其他人说话,不论是Beta还是Alpha都是如此。只有面对同性别的Omega,他的态度才会好一些。   Omega们觉得他很好相处,而Alpha却觉得他是最难追的。   性格清冷高傲,习惯独来独往。   即使拒绝了Alpha的追求,那些被荷尔蒙所驱使的家伙也会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被信息素所操控,因为他而爆发了易感期的Alpha在他眼中,比动物都不如。   裴歌赤足踩在地毯上,在林舟的身旁坐下,俯身想给这孩子塞一下被子。   东京的冬季寒冷,暖气虽然开得很足,但他还是担心林舟着凉。以他对自己的了解,那篇笔记的确是他自己一笔一画写下的。   文字间透露着对“他”的不信任,好像自己就会伤害到林舟一样。   “……这算是初恋么?”裴歌低声说。   床上卷着被子的人已经进入了梦乡。脸颊埋在柔软的被子里,眼睫湿漉漉的,哪怕睡着了却还是紧皱着眉,像是在梦里被人欺负了似的。   如果不是放不下心过来看了一眼,裴歌也很难发现这孩子无意识地崩溃。   被熟稔的气息包围,明明不是信息素,仅仅只是体香,却比所谓的信息素更好的安抚了Alpha。   裴歌叹气,跟着钻进了被窝,枕着同一个枕头。在他的印象里,这应该是第一次和一个Alpha这样亲密接触。   但身体的反应却不会觉得恶心,反而紧绷着的情绪也得到了短暂放松。   萦绕在鼻尖的香气犹如无法看见的魔力,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的瞬间,眼皮也疲惫地耷拉下来。裴歌眨了眨眼,疲倦如潮水,漩涡般将他卷入其中。   原来他真的不会再失眠了。   裴歌困顿地想,如果这是Alpha的信息素,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好闻的香气。   如果是体香……   那就会是真正的独一无二。   ***   林舟意识到他在做清醒梦的时候,竟然是因为身处在高中的校园里。   班主任卢老师变成了语文老师,却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怎么学好英语语法。白萤不是他们班的班长,而是担任语文科代表,总是穿着纯色的白裙子,在阳光下坐在学校的长椅上读着《倾城之恋》。陆文泽则是从小混混变成了暗恋她的纯情少年,手里拿着买来的热奶茶往女孩的身边凑过去。   而现实中则是完全相反的情况。   现实的白萤暗恋了他三年,陆文泽也找了他三年麻烦。   之所以意识到这是清醒梦,是因为在这场梦中闯进来了本不应出现的人。   卢老师站在讲台上,向他们介绍着新转学来的插班生裴歌。   梦中的裴歌仿佛十七八岁,身型修长,穿着他们学校的蓝白校服,齐腰的黑发长发用一根卡比发绳扎成了高马尾。他转身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了自己的名字,面无表情的往下看了一圈,径直走下讲台。   紧接着,林舟就看到裴歌在他的身旁停了下来。他环视周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旁的位置是唯一的空位。   他站起来,给裴歌让出位置。   卢老师讲英语的声音越来越小,整个场景都变成了冷色调。   林舟骤然抬头,发现周遭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沉睡的漂亮Omega。   林舟悄悄在他的身旁坐下,梦境中的夕阳变成了冷色调,像月光一样清透而温柔,让这场清醒梦变得柔和又梦幻。虽然很清楚这是梦,可他竟然不太愿意醒来。   高中时期的先生,那是他从未能接触到的存在。虽然只是一场梦,可却又如此的真实。   林舟坐在吱吱响的老旧椅子上,侧着脸趴在课桌上,悄悄观察着沉睡中的裴歌。柔和的夕阳光让他看上去没那么冷漠,也不再将一切拒之门外。   微颤的眼睫细密,根根分明,在光照下显出些许深蓝。   裴歌却突然睁开了眼。   黑白分明的瞳孔直直望着他,眉眼微皱,像是疑惑。   “你是同性恋?”   这一句话把林舟问懵了。他在心里吐槽说,大哥你是Omega,我是Alpha,我们OA一对那是天造地设。况且我是Alpha又不是Omega,哪来的同性恋的说法?   裴歌却没在顾及林舟。他揉了下额角,只觉得自己遇到了奇怪的家伙。   林舟眼尖,这次终于看清了。   先生那白皙的脖颈上没有腺体,也没有手术后缝合的青色伤疤。   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后脖颈,却也没摸到自己那块残缺的小小腺体。   林舟瞬间反应过来了,这个世界光怪陆离,人们是没有腺体的。   这个认知实在与他那十八年的日常常识相悖,林舟倏然睁开了眼,被这场清醒梦吓醒了。   他一抬头,发现天色才刚刚亮起来。昏暗的小夜灯依然亮着,腰上却被人搂紧了。   林舟重新躺了下去,伸手摸了下自己那不完整的腺体。   虽然没发育完全,但也是存在的。梦里遇到的实在荒谬,这让林舟悄悄松了口气。   原来先生没走。   不仅没走,还搂着他的腰,睡得沉沉的。他凝视了先生片刻,抬头亲了亲青年光滑的下颚。   果然还是这个裴歌是最好的。 第53章 Luv Letter(2)   要躲过水月神音清晨的查房,一般来说是绝无可能的。   这一点在他的学生们哭嚎着给林舟打电话的时候,林舟就已经意识到了。水月神音电话里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任何发怒的征兆,甚至可以非常温柔。   水月神音微笑,与他再次确认:   “林舟同学,我记得我当时的原话似乎是——晚上要回来吃精神治疗的药物,没错吧?亲爱的林监护人,请问我的病患又去了哪里呢?”   林舟沉默了几秒钟,脑袋飞速转动,思考怎么解释才不会导致炸弹爆炸以及引发误伤。水月神音如果在这里,恐怕已经大发雷霆,总会有人遭殃。   比如说他那些可爱的学生们。   “亲爱的主治医师,”纤细白皙的手轻轻绕过来,拿走了林舟的手机,“……别生气啊。我们会给你带早餐回去的。”   发觉接听电话的人换了,那头青年眉头一挑,没好气地:“……哼。”   “来研究所领药,吃完滚蛋!”   裴歌眼神无辜,乖乖把手机还回去,“听到了么?——那位发了好大的脾气。”   “也给水月先生带份早餐吧。附近有个广东茶楼,给他带一份早茶吧。”   林舟伸了个懒腰,擦掉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等到两人收拾妥当,拎着茶楼买来的广东早茶,重新走进研究所也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学生们兴高采烈地迎他们进来,叽里呱啦用着蹩脚的英语努力向他们传递信息。林舟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听他们讲英语,听了半天也是一知半解,还给他听困了。   他的头一点一点,早上起的太早,昨晚又熬了很久的夜,这会儿阳光一照过来就有些犯困。裴歌看他困得不行,下意识把男孩的头拢到肩膀旁,坐姿朝他的那边稍稍倾斜。   面容漂亮的青年一边微笑,一边伸手抵在唇边:“Just be quite,plz…”   学生们大多很年轻,其中不乏有几个孩子也是Omega,他们怔怔望着眼前的青年。他们依然年轻,却莫名被面前成熟又优雅的青年所吸引了目光,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水月神音端着药盘进来,就看见了这一幕。青年挑了下眉,有点无法理解为什么屋子里乌泱泱的全是人。不过他一向都有办法,瞬间驱散他的学生们。   “实验做完了?论文写完了?Presensation也准备好了?看起来悠闲得很啊……看来我给你们出的那几个课题还是太简单了?”   十几个孩子闻言,表情一个比一个沉重,其中一个学生伸手拍了拍裴歌的肩,比划了个加油打气的动作,又一脸悲痛地跟着组员走了。   “摸鱼的时候倒是比谁都积极……”水月神音叹气。   他把药液挂在支架上,鲜红色的药液仿佛某种奇异的血,映在青年深紫色的眸底。裴歌微微皱眉,这药液的颜色总会让他联想到鲜血。   也许是他脸色古怪,水月神音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解释道:   “先前确实……我同意过林舟君的请求。但这样隐瞒病患,也并不是我能接受的。你所见到的它,确实是Alpha血液提取物和药物以一定比例所调制出来的。如果你的身体能够接受它,就意味着你还有痊愈的可能性。”   “但同样的,中国有句古话说‘是药三分毒’,它的副作用就是成瘾。如果你接受了它,这辈子就无法离开血液提供者了。”   水月神音抿唇,神色复杂,手指摩挲着透明药袋,声音极轻:   “你知道的,这只是单方面的捆绑。一旦开启,就无法回头了。这样的结局,你接受吗?”   裴歌垂眸,低下头摆弄着林舟的手。那孩子头靠在他肩上,睡得昏沉,外界所发生的声响自然也难以传入他的耳朵。大概是太累了。   青年抬起头,视线向上,穿过水月神音,望向了窗外碧绿葱茏的满墙爬山虎。一些细微到难以觉察,仿若水晶般在那浓郁的绿色中散发微光。   裴歌握住那孩子的手,就好像握住了这满墙的爬山虎。破碎的记忆犹如散落在四周的尘埃,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青榛子和橡树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还不错吧?……”   似乎有道熟悉的声音。   也许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只是听上去,太过陌生了。视线所及之处不再是满目翠绿的爬山虎,而是犹如海洋般的绿色森林。   他眼底的笑意那样温暖,手臂轻轻支撑脸颊,整个人都不再紧绷着。   而他看向的人,也与面前人的模样别无二致。   原来这就是他所经历的。奇妙的体验,却又似乎似曾相识。哪怕只是看着,也心生羡慕,想要再回到那个时刻被那孩子注视在眼底。   他会笑起来吗?   语气温柔地搭话,笑起来的模样可爱,带着年少爱慕者独有的纯粹感,那样温暖仿佛太阳一样的眼神,就连记忆的深处都弥漫着桂花的香气。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么?   “这样的结局,你愿意接受吗?”   水月神音再次开口,却充满耐心。他垂下手,无声地凝望面前的Omega。   这似乎是第一次有人在他的面前展现奇迹。还未开始输液,那原本深紫色的眸就有了曾经的轮廓。   “……不,我不接受。水月先生,感谢您的付出,也感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一切。我不能那样自私,用自己的一生去捆绑林舟。老实说我真的不怕成瘾这样的副作用,但我还是……对于我来说,完全信任一个人太难了。”   “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因为在林舟闯入你的记忆之前,你并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裴歌一怔。   水月神音望着他,轻声道:“而林舟是个意外。他是闯入你记忆中,不属于任何一方的意外。可是啊裴君,‘信任’本身就极其困难。”   裴歌却摇了摇头,固执道:“我当然相信您的能力,也愿意相信那份药确实可以帮助我恢复原样。可那样的话,林舟会被我困住了吧?如果所谓的痊愈就是向他无止尽索取,就请给我普通的精神类药物吧。”   “即使林舟出于自愿,我不能、也不想这样对待他。请您为我隐瞒,我是说,保密。”裴歌摸了摸男孩的头发,手指蹭了蹭他的下巴,像逗猫一样笑起来:“只要不告诉他就好了。只要他不知道,我就能一直欺骗他告诉他我已经痊愈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所以不后悔。”   水月神音把药袋取下来,看上去没多大震惊。也许是早就猜到了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多少也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裴君,ABO属性下的人体,本就是贪吃的孩子。而你既不能得到相应的满足,身体也不能接受陌生的Alpha信息素浓液。”水月神音哑然,目光直视对方的眼睛,“哪怕真的有奇迹发生,你也真的能够痊愈,没有林舟的血液提取物,日后你身体上的反应也会相当难熬。”   “我愿意尊重你的选择。但作为你的主治医师,我依然要劝你谨慎思考这个选择。涉及到林舟,这样的事情你应该与他一同商量,而不是你、或者他单独决断。‘为了对方而好’这样的理由在我看来,其实算不上什么很好的理由,而是一种附加的压力。”   “恰好今天是星期五,紧挨着两天就是周六日。这两天你们不用来研究所。”水月神音起身,从配药室里拿了两天份额,提前配好的药液。   “全然的信任对于任何人来说,似乎都不是易事。但还有值得付出信任的人,就已经很好了。”   水月神音喝尽了杯子里的咖啡,披着白色实验衣站到窗边。   氤氲雾气的雨水来得突兀,满墙的爬山虎被雨水反复冲刷,绿色的叶片也在这次大雨下变得干净。   裴歌静默,虽不知道水月神音的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认同了这句话。   水月神音就这样望着窗外,心里思索着那些还未完成的事情。   其实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忙碌,要兼顾着学生们的论文和实验,甚至昨日的实验数据也还没有录入完毕。   繁多的工作早已习惯,他适应研究所的快节奏,忙起来的时候也没有时间照顾妹妹。   可这场突然的雨,就像是强行闯入了东京,入侵了他的世界,侵占了他的时间。雨水的气息,似乎他也很久没有闻到了。   因为他总是在房间里,面朝电脑和数据,辗转忙碌到很少去看窗外的天气。晴天的时候阳光很好,但晴天很少。   水月神音望出了神,如果没记错的话,印象里的那个孩子就很讨厌雨天。   因为雨天的时候,回家的巴士会很慢、拥挤,电车也是一样。那个孩子讨厌拥挤,讨厌沾上其他人的信息素,可却也曾像只猫咪一样凑到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颈窝去嗅Alpha腺体。   水月神音垂下眼睛。所以,雨天的记忆也会变得湿漉漉的吗?   ***   细碎的雨水声像是鼓点,又比任何鼓声都清脆柔和,刚醒来的视野还有点朦胧,像是隔着浓郁的雾气,看不清任何东西。林舟眨了眨眼,感觉自己的手似乎被人握在手心里,柔软又温热。   直到视野也渐渐清晰起来。   肩膀因为长时间没有改变姿势而有些酸痛,林舟下意识想抬抬肩膀,却发现裴歌就睡在他的膝盖上。而他自己也枕着一只软乎乎、看着就很好揉的粉色卡比。   他是睡着了么?   到底睡了多久啊?   林舟环顾四周,发现不仅水月神音不在,平时那些吵吵闹闹的学生们,似乎也早就离开了他们的小房间。   原本应该挂在支架上的鲜红色药袋,被人随手扔到了桌子上。   好像也没有输药。   林舟茫然。只是不小心睡了个回笼觉而已,怎么感觉一切都变了?   裴歌枕着他的膝盖,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心,睡得恬静。柔软而漆黑的长发散落在沙发上,睡着的人比醒着时姿态放松,表情也松弛。   林舟看他睡着了,自己又实在闲得无聊,刚好手腕上有裴歌的红色小玫瑰发绳。先生睡着而任人摆布的机会可不多见,林舟玩心大起挑起裴歌鬓角的一缕头发,心血来潮想给他编麻花辫。   林舟指尖一勾一抬,尽量保持动作轻巧,不去吵醒睡着的人。   裴歌睁开眼看着他,深紫色的眸子清明,丝毫没有刚睡醒的懵懂。   “好玩吗?”   林舟的手一僵,有种干坏事恰巧被发现的感觉。   青年躺在他的膝盖上,不禁翘起嘴角,眯眼看着林舟,笑起来道:“我的头发,很好玩吗?”   林舟觉不觉得好玩,他是觉得挺好玩的。尤其是迷迷糊糊一抬头,就看见那猫一样的少年一脸心虚的模样。   他是没有逗猫棒。   可语言怎么不算逗猫棒呢?   裴歌眯了下眼,忍不住想笑,最后还是憋住了。   林舟轻咳一声,把编起来的麻花辫利索地拆下来,又把小玫瑰发绳戴回自己手腕上,脸颊隐隐发烫。   像这种偷玩头发然后被本人抓住的行为,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裴歌竟然能醒的这么快。   “这个,是意外。嗯,没错,只是个意外。”林舟语无伦次。   裴歌歪头打量了他一会儿,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来另一个向日葵发绳,放进了林舟的手里。   “帮我梳一下头发吧。”他背对着林舟,捋了一下头发任由它散落摇晃在林舟的眼前,看着像撒娇似的。   “今天先生为什么没有输药,是不想么?”林舟轻声说。   裴歌背对林舟而坐,互相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自然也无法猜出各自的心思。林舟以手作梳,动作轻柔,好在裴歌的长发顺滑柔软,他没费多少劲儿就扎成了高马尾。   “比起输药,你似乎也没有提起过,那份药的成分吧。”裴歌淡淡道,转过头直视林舟的双眼,“而我留下的笔记里,也全然没有提到过它的存在。也就是说,在我写笔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这份药的来源是什么。”   “水月神音先生告诉你了?”   虽然是疑问,林舟的语气却非常肯定,“先生知道多少?”   裴歌看着他,说出了两个关键词,“血液提取物,成瘾性。”   那基本上,就是全都知道了。   林舟在心底叹气,半长的头发柔软垂下来,走到桌旁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了的乌龙茶。   大概是这茶泡的久了,颜色也变成了深棕。茶汤苦涩冰凉,暂且给了林舟缓冲的时间,在脑子里把药效的问题全都过了一遍。   “可是先生,痊愈不好么?”林舟垂下眼,面朝裴歌,提出了心底的质疑。   林舟停顿了一会,望着裴歌:   “现在的您,还记得如何调香吗?第一次嗅到花园里的玫瑰,第一次轻嗅玻璃瓶里的人工香精,这些记忆您还记得么?还有那个盛夏,那片向日葵花田,那个有关水生植物、发电厂与自然的比喻,那些在你成为调香师之后也不愿放弃的坚持。”   “痊愈,不只是您的记忆恢复原本的模样,事业也将重新回到巅峰。如果仅仅只是因为我的原因而不愿意接受它,这样的理由您是无法说服我的。”   少年的眼神干净,却又温柔而无奈。有些坚持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可林舟还是想坚持下去。 第54章 Luv Letter(3)   林舟下午还有课,中午在研究所简单吃过午饭,就乘搭电车返回大学。   临走的之前,林舟翻翻挎包,把前两天抽空读完的《银河铁道之夜》留给裴歌打发时间,自己则带走了《小王子》准备还给图书馆。   下午的课依然由洛宁代课,等他再回到教室时,洛宁站在讲台上调试自己的麦克风。偌大的阶梯教室,周数越靠后来上课的人越少。   洛宁看上去倒还是老样子,简单穿了一套黑色小西装,搭配着黑色短裤和小皮鞋。   林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下移……   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条扣在少年腿上的黑色皮制腿环。   以洛宁的情况来看,恐怕对画画以外的事儿都不兴趣。穿什么色系的服饰,搭配成什么样,大概都是由郁清的喜好所定。林舟摸了摸下巴,被勾起了好奇心。   林舟凑到洛宁的身旁,好心情地和人打招呼:“教授下午好。”   洛宁呆了一下,慢吞吞地回应:   “你好,林舟。”   他没有抬头去看林舟,说话的时候也从不对视对方的眼睛,而是自顾自撕开原味的黄色薯片袋,咬着薯片的边缘缓慢嚼碎。   但似乎想起来什么,洛宁突然问他:“你的论文……写完了么?下周就是,deadline了。”   林舟心脏骤停。   夭寿啦——   他错了。他不应该在deadline的前一周找教授闲聊天。林舟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被教授催着赶进度,闲聊的欲望直接变为复数。   林舟摇了摇头,叹息着返回座位。   讲台上的洛宁不太理解地歪头望着他的突然离开。洛宁神情茫然,其实他想表达的是……如果时间不够,可以向他申请延期。   但现在似乎起了反作用。   一节课两个小时,洛宁讲了两个小时的理论。他把洛宁的课堂用笔记软件录音,下了课和洛宁打了声招呼,挎着包就离开了教室。   他站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了瓶水,道路两旁已经被雨水淋得潮湿,空气中充盈着草木的清香。林舟坐在长椅上昂着头喝水,冰水沿着唇角蜿蜒。   “……你看、哪里,有落单的小鸟。”   林舟措不及防,被水呛了一下,咳得天昏地暗。突然出现在耳边的声音很熟悉,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   洛宁大概没想到自己会吓到他。   他迟疑了几秒,走到自动贩卖机前,在屏幕上点了几下,随即传来“咣当”、“咣当”两声。   洛宁蹲下来,手伸进出口处,把罐装红豆粥取出来,抱在怀里。   “……赔偿。”洛宁声音小小的。   林舟咳得双颊微红,终于顺过气来,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摸了摸洛宁低垂的头。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应该是同龄,但对于洛宁他总是有种看弟弟的心态。   林舟接过滚烫的罐装红豆粥。   “没关系。”他摇摇头,示意对方自己无碍。洛宁看他接受了自己的赔偿,就又高兴起来。这孩子还真是好懂,林舟在心底吐槽。   他站起来,踩着湿漉漉的草地,果然在对面的橡树下看到一只受了伤、翅膀也被雨水淋湿的小团雀。   洛宁蹲在他身旁,捧着脸看他手心里的小团雀。   “小山雀,好像、受伤了。”   林舟小心翼翼捧着它,“所以要带它去看兽医才行。洛宁也一起来吗?”   “……我可以、送你去。我开了哥哥的车。”洛宁慢慢地点头。他把滚烫的罐装红豆粥塞进自己的小皮包里,带着林舟刷卡进了某栋职员大楼,再坐电梯下到负一层。   洛宁脱掉西装外套,把它叠得整齐,拉开车门认真放到后座。白色天鹅绒柔软,在橙黄的顶灯下发出柔和的光泽。洛宁坐到左驾驶座位上,从扶手箱里摸出郁清的黑色遮阳镜。   林舟系好安全带,调出谷歌的导航路线,把手机递给洛宁:“这是附近距离最近的宠物医院。”   洛宁看了一眼路线,就把手机放在自己的腿上。   “照顾好……小山雀。”洛宁小声说。   他想了一下,又弱弱地说:“它、很虚弱。我会快一点。”   林舟点头。小山雀受伤,开快点自然无可厚非。如果他来开车,也会尽可能赶时间。   洛宁见他同意了,像是松了口气。   男孩拧动钥匙,橙黄的车灯仿佛野兽骤然睁开的兽瞳,引擎瞬间咆哮。洛宁一脚油门踩下去,迈巴赫仿佛拉弓射出的利箭,沿着停车场的上坡疾行,汇入了长街的车流中。   但林舟很快就意识到,洛宁口中的“开快一点儿”,可能并不是正常意义的稍微“开快一点儿”。   那位年仅十八岁与他同龄的年轻大学教授,此刻神情淡然甚至还有一点轻松,一脚油门直接踩到底,瞬间就把迈巴赫的速度拉到了极限。   深黑色的迈巴赫犹如脱了缰的野马,超过了一辆又一辆车,那些被他们超过的轿车在后面疯狂鸣笛,然而却无济于事,因为迈巴赫300码的极速已远远将它们甩在身后。   林舟一手紧抓安全带,一手保护着受伤的小鸟,口中爆出尖叫。   “洛宁你……你知不知道这条街的最高时速不能超过100啊!”   洛宁置若罔闻。   他显然是听见了,但也不想理。于是按照正常来算要半个小时才能到的宠物医院,洛宁只用了五分钟。他把车驶入停车场,一手摘掉了太阳镜。   林舟捂着胃部,想吐又吐不出来,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洛宁从他的手中接过小山雀,疑惑地看看林舟,似乎全然不能意识到他为什么这么难受。林舟干呕了几下,恶心感才渐渐消失。   好在接下来的检查很顺利。   经过兽医的诊断,确认了小山雀因为从树上掉下来而导致翅膀骨折。   女医生摸摸小山雀的羽毛,语气惋惜:“它太小了。”   “这个月数的小鸟还不太会飞,也许是弃鸟。因为母亲抛弃了它,腹中又实在饥饿,不得已飞出巢穴觅食。可是它太小了,还没学会如何飞行,就从空中摔到地上了。”   洛宁趴在桌子上,呆呆望着它。   小山雀已经在药效的作用下睡着了,也许是翅膀太疼了,偶尔痉挛抽动,羽毛就跟着抖一下。他垂下眼,指尖触摸到细腻柔软的鸟羽,温暖的触觉令他痴迷。隔了半响,洛宁小声问它:   “……你也被妈妈抛弃了吗?”   气氛陷入诡异的停顿。   女医生轻轻咳了一声,拿着药单拍了下林舟的肩,“小鸟身上有不少开放伤口,要把羽毛清理一下再反复用药清洗伤口。我这边需要确认一下药物,等下就回来。”   女人起身离开房间,贴心地关上了玻璃门。林舟从饮水机前拿了两个一次性纸杯,若无其事般接了两杯热水,一杯给洛宁,一杯留给自己。   他把热水放到洛宁的手边,摸了摸洛宁的头发,笑着问他:“洛宁,你愿意和我一起收养这只小山雀吗?”   他对洛宁的了解很少。   可洛宁对他一直都很好,哪怕他们之间只有仅仅两面之交。但他难过的时候,洛宁也会和他分享薯片,把最后一包原味薯片留给了他。   林舟垂下眼睛,心里却想起很久以前,司镜之的一句无心的轻叹。   她那时是如何说起洛宁的?轻度失语、高功能孤独症,也许还有与生俱来的迟钝、天然,反应也比其他人慢吞吞的。所以每问出一句话,都要有足够耐心去等待他的反应。   洛宁眨了眨眼。他反应很慢,似乎也从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我……”   男孩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瞳被厚厚的头发帘挡住,因此林舟也无法猜出他的想法。洛宁显然是想说,声音却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他一下就崩溃地拽住头发,尖叫着失声痛哭。   这完全在林舟的意料之外。   “没事的、洛宁,”林舟手足慌乱,胡乱地比划,“我的意思是,不想表达的时候就休息一下,没关系的。”   洛宁蜷成一团,一只手拉着林舟,抱着膝盖缩在椅子上发抖。强烈的情绪难以发泄,这让他的精神在崩溃之后觉得疲倦。   他低垂着眼睛,彻底不再说话。   女医生敲了敲门,进了房间。   她在房间外目睹了洛宁情绪失控的全过程,因为是玻璃门的缘故,即使在门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先带着这只山雀去清洗伤口,我的同事会为它做一个简单的小手术。不用担心,不会耗费太多的时间。”   女医生在病历上唰唰写了几行字,“你们给它起个名字吧。不然没法写完病历本。”   林舟沉默了一会。他其实想让洛宁来起名,鼓励洛宁多多开口和他说话,适应社交。但这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否则郁清也不会带他来日本干预病情。   “小山雀,由我来起名么?洛宁。”林舟蹲下来,耐心道。   洛宁没抬头,手指却被人突然拉了一下。   林舟抬手摸了摸洛宁的头发,其实他没想等到洛宁的反应。或者说对方的情绪本就不稳定,可依然是意料之外,洛宁拉了一下他的手,像是同意了。   但是,你可别希望我这种起名废能起什么好名字……林舟撇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他转头对女医生说:“那就叫宁宁。越简单越好养活。”   女医生点头,提笔继续写病历本。等到一切都处理完毕,林舟支付完费用就带着宁宁一号和宁宁二号离开了宠物医院,在停车场上找到了他们的车。   洛宁坐在汽车的后座上,头上盖着自己的黑色西装,视野完全陷入了漆黑。   林舟捧着纸箱,里面装着熟睡的小山雀“宁宁”。   他对现在这个完全防备状态的洛宁没什么办法,只好让裴歌先生从手机微信中找出郁清的微信号码。郁清得知情况之后,会过来接走洛宁。   林舟坐在洛宁的身旁,逗弄着箱子里睡着的小山雀。   “洛宁,弃鸟不会飞,但宁宁也会长大。总有飞向天空的时候。”   林舟仿佛自言自语,又不禁笑道:   “会有那一天的,对么?” 第55章 Luv Letter(4)   5点10分,林舟收起伞随意靠在墙角,无声地推开了裴歌的房门。   东京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在临近傍晚的时候,骤然放晴了。橘红的火烧云大片大片,低垂映在湖面,仿佛探手可得。   青年怀中抱书倚躺在沙发的中间,闭眼睡着的模样温柔极了。柔和的日落从窗户外照进来,在裴歌的身旁投下深色的影子。   青年毫无察觉,漆黑的睫毛也落下一小片阴影。林舟关上了门,站在门口,摘下了自己的挎包。   其实他这次来的有点晚,等待洛宁被郁清接走花了不少时间,郁清又考虑到他一个人回去不方便,于是提出送他到住处。   但林舟不放心洛宁的情况,就随口回绝了对方的好意。   等他回到研究所,就看见靠着沙发抱枕睡着的先生。林舟偷摸摸在他身旁瞧了好久,趁着对方睡着,又做贼一样亲了下他的额头。   其实光明正大地亲也没什么……但他就突然很享受那种偷摸摸做坏事的感觉,而且最好还不会被先生发现。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裴歌的眼皮一直在动。林舟忍不住就在心里悄悄乐了起来,很明显就是在装睡嘛……嗯,而且还装得一点儿都不像。   林舟干脆俯身,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闭上眼光明正大地亲了一下。有点长的发丝从他的手边垂落,落在了裴歌的颈窝里,像猫爪一样挠得痒痒的。   他跟没事儿人一样直起上身,若无其事般坐回裴歌的身旁。这一套动作太过习惯也太自然,丝毫没有察觉身旁的人眼睫抖了一下。   其实裴歌本就是醒着的。   或者说他本就没睡着。林舟一进来,他就下意识地装睡了。   那时候母亲总是喜欢进他的房间,尤其是深夜的时候,会来看他有没有早睡。如果没睡着就会挨一顿数落,因此裴歌总是习惯性装睡。刚才林舟推门而入的时候,他也下意识地装睡了。   却没料到,被对方偷偷亲了一口。   很轻也很柔软,与其说是吻,触感也许更像是被猫用肉垫碰了一下脸,裴歌差点儿就装不下去了。他闭着眼,却觉得耳朵尖都在发烫。   裴歌在心里狠狠搓麻将,不知道现在要不要“醒来”。但他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好作出一副悠悠转醒的模样,困眼朦胧地睁开了眼。   “今天来得有点晚,”裴歌揉了揉眼,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路上顺利么?”   “很顺利。只是路上有点堵车,毕竟和下班的高峰期撞到一起了。”林舟也朝他眯眼笑笑,没有拆穿他,语气一如平常:“先生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吗?”   “当然,”青年从衣架摘下自己的大衣,闻言则微笑起来:“乐意至极。”   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从自己的各个社交平台、微信、微博、QQ上寻找自己过去的痕迹。   有意思的是,那些他所留下的痕迹不仅储存在社交平台,也有一些随手写在了手机的备忘录中。   时间零零散散,断断续续,写下的文字也仅仅只是记录当时的心情,却能够帮助他在脑海中,逐渐构建出一个模糊而朦胧的形象。   属于真实的“裴歌”的模样。   ……   9月5日   猫猫祟祟:   好的。   今天起,这就是我的微博小号了。   可以随手记录一些奇怪的话而不会被发现,如果用纸笔的话,要是被林舟发现就太糟糕了。还很社死,毕竟在他面前,我的形象似乎很沉稳。   没错,沉稳。   这才是年长者应有的模样。   其实我也是在借助那些“关键词”来构建自己想象中大人的模样。现在的我和二十多岁时、十七八岁时的想法似乎没什么不同。   如果大人是需要伪装的,也许我也只是在伪装我心中的那些大人的形象吧?可真实的我,又是什么样的?   9月19日   猫猫祟祟:   林舟竟然放弃了录取通知书!   天啊我是不是应该再劝一劝他?   可我也觉得追寻自己的理想,本就是正确的,哪怕途中再幸苦也应该持续地前行。   可如果他遇到种族歧视怎么办?要是被小日本鬼子欺负了又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给他报个跆拳道速成班?   或者跟在他身旁……一起去?   10月15日   猫猫祟祟:   独立调香师啊……   比商业调香师更加自由,收入虽然不稳定,但我很中意。也许我应该向小舟坦诚地道歉……那时候接近他,仅仅只是因为他身上的香味。   可现在不同,比起成为世界第一的调香师或者复刻那所谓的香气,我一定要完成最终的构思和调配。   万物都有赏味期,但香水没有保质期。只要将它密封在透明的玻璃瓶中,他就会永恒地存在。   哪怕百年以后,它的气味也不会有变化。这就是香水独特的魅力啊。这才是我最终要书写的故事。   它要存在,它必须存在,就像我与他之间的故事也会保持永恒。哪怕某日我与他携手变成了星星的碎片,可这些由我创造的气味不会背叛我,会永远忠于创造它的调香师。   那些碎片化的博文,像是在自言自语,它们的存在太过隐蔽,从未被行文中提及的另一人注意到。   裴歌阅读着它们,在字里行间中企图构建“裴歌”的性格,再模仿他的行事作风,直到再度成为他。   他一向习惯做着最坏的打算,而最糟糕的结局,无非是记忆归零,成为这个世界上最陌生的人。   可如果真的变成了那样糟糕的结果,林舟一定会很难过,而他不想让那个孩子难过,更不想他失落和悲伤。   如果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情况,他不介意用一生的时间去扮演那个最初的、只是林舟所喜欢的裴歌先生。   裴歌重新穿上了自己的灰色大衣,转身牵住林舟的手,一点一点把他的手心捂热,再探入口袋里。林舟神情闪过一瞬间的诧异,只是什么都没说,跟着他一同出了研究所的大门。   他们乘搭电车回到了市区,踩过枯叶漫步在长街上,看着太阳逐渐消失在楼宇之间。   林舟把脸缩进围巾里,好像有点怕冬天的寒冷,却又兴趣盎然提议说:   “我们去泡温泉吧?”   “不怕冷了吗?”裴歌好奇。   周身车马喧嚣,红绿灯一闪一灭,林舟的手指悄悄在口袋里与他十指相扣。他突然转过头来,朝他露出孩子气的笑,细柔的声音也抵达他的耳畔:   “这可是难得的周六日,先生不想放松一下吗?我的论文写到收尾的阶段了,时间的话完全不用担心我。”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在路的尽头有一座山,那家温泉店就在山顶上。两旁是冬樱,这种树完全不怕冷,即輕喑使是最寒冷的冬天,那些家伙也能开出漂亮的花。”   裴歌跟在他的身后,心底不由得有些迷茫。真正的裴歌,那个人的话,他会给予什么反馈?又会在这种时候说出什么样的话?这种所谓的模仿,在林舟看来也许只是为造物。   毕竟那孩子一向很敏锐。   “先生?”   林舟歪头看着他,“先生不喜欢温泉吗?”   裴歌愣了下:“也没有。”   他沉默着,不知作何反应。须臾之后,依旧无言。他们一同走过街头上,这条路漫长得出乎意料,沥青路也变成了石板路。   正如林舟所说的,两旁的冬樱开得热烈,只可惜一场冻雨过后,樱粉色的小花坠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   虽然盛开得灿烂,却又极易凋零。   “……”林舟的视线再度回到裴歌身上,“其实先生只要做自己就好了。无论是哪个时期的先生,对于你来说,每个时期的过去构成了你。即使是我,也会有后悔的时候。要是先生没割掉腺体就好了,要是先生能再爱自己一点儿就好了。”   林舟弯了弯眼,俯身从野草之中摘了一朵矢车菊。这种花遍地可见,所代表的含义也早已是老生常谈、陈词滥调。可在某些国家,它依然代表着最纯粹的含义。   林舟把它折起来放进口袋,转过头望向裴歌:“‘成为大人的我,做事说话一定不能和十几年前一样’,可这些都是面具,并不是真实的裴歌。那些厚厚的面具只是我们在面向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伪装,而不是面向我。在面对我的时候,先生还是坦诚地摘下那些面具比较好。”   裴歌被他的敏锐所惊讶,但又觉得一切都理应如此。林舟说完那句话,像是给了他思考的时间,就又安静走在了最前面。   他踏过落了一地的冬樱,沿着石板山路一直往前走,最终在一家山间温泉停下脚步。   群山雾气缭绕,原来经营温泉旅馆生意的,在这座山上不止一家。   简单淋浴之后,林舟披着浴巾走过榻榻米,汤池独立分开,一个房间就是一口热泉。   他坐在岩石砌成的台阶上,脚尖点了一下泉水,仿佛在试探温度。裴歌也在他的身旁坐下,脱掉木屐,泉水浸过小腿。   林舟揭开浴巾,整个人泡进泉水里,氤氲的热气不断上升,驱散了浑身的寒冷。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悠闲了。”林舟嗓音轻柔,目光却只是落在这口泉水之间,“听说泡温泉,其实对身体也很好。”   “……”青年沉默。   “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裴歌声音闷闷的。   林舟闻言,摇了摇头。   他侧目看过来,那双介于黑色与褐色之间的瞳孔微亮,仿佛傍晚时分能够以肉眼辨认的星尘。   “先生,我们都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缺陷。在你眼中好像给我添了麻烦,要不断往返研究所和大学之间。可先生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那天我的第一反应是,先生还在我身边真的太好了。”   林舟垂下脸,声音淡淡道:“生命是很脆弱的东西,一不留意就会失去它。握得越紧,流失就越快。但我很庆幸,那个晚上,先生依然在我身旁。那个夜晚先生没有孤独地待在昆明,也没有一个人远居巴黎。”   他转头看着裴歌,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泉水仿佛月光般折射出奇迹般的银色。   他的目光却又那样的温柔,好像将这整个世界的温柔都糅合其中。原来无论他能否找回记忆,林舟都会爱他。   想要再了解他一点,探索他,对他充满好奇。   越是了解,探索欲就越是强烈。   这也算喜欢的一部分吗?   “其实探索欲也是喜欢的一部分。”   林舟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已经猜到了青年想说什么,“你对一个人产生喜欢的时候,恰恰就是在你对他充满好奇,想要认真了解他的时候。”   林舟蜷在温泉里,翘起脚尖溅起透明的水花,心情轻盈而愉快道:   “二十七岁的先生很温柔,十五岁时候的先生也很可爱。真要说为什么的话,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你,是我没有接触过的存在吧?”   因为没接触过,所以很好奇。 第56章 Luv Letter(5)   听过烟花的声音吗?不是那种噼里啪啦,响得令人心烦的鞭炮声。   而是经由某人之手点燃的烟火,在你眼前注视着它徐徐升空,它只拥有短暂一瞬地盛开,最终在深夜里渐渐消失。   那双削瘦而白皙的手腕捧着烟花,在他的心底放了一束。灿烂而热烈,眼底也透出温暖的亮光。   回过神来的时候,裴歌意识到自己沉到了水底。那孩子的手腕缠在他的颈窝里,纤细的手指按着他的皮肤,那双黑亮温暖的眼睛望着他。   柔软也温暖。   林舟闭上眼,双手勾住他的脖颈,柔软的唇吻在他的唇上。他在水底闭气,唇间的触觉却柔软,裴歌搂着他的腰,带着他一同脱离水底。   空气似乎都变得潮湿,裴歌温柔地吻着他,交换唇舌间的呼吸,好像在一瞬间他们也变成了鱼,只能缠绵着共同生活在海底。   “其实先生一直都没变,哪怕在对我最陌生的时候,也还是待我很温柔。”林舟的手绕到后面,轻轻撩起裴歌湿透了的长发,用了一根黑色丝绸绑了起来,“因为从本质上来说,先生很温柔。”   裴歌拎起浴袍的一角,旋转着挤水,浴袍仿佛变成了一块潮湿的海绵,黏在身上的触感不太好。林舟坐在岩石旁披上旅店提供的浴袍,转过身朝裴歌递过去一件干燥的浴袍。   “先生先上来换一件干净的浴袍吧。头发都湿了,要是被寒风吹到的话也会生病。……我知道啦我不看就是,别这么盯着我,我又不是色狼。”   林舟进了房间打开电暖气,站在铺在榻榻米上的软垫,捂住眼睛的指缝悄悄分开了些。   青年还在汤水之中,背对着脱去湿透了的浴袍,这幅光景太过突然,林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等他再去看的时候,发现裴歌已经穿好了浴袍,在小桌旁若无其事地坐下来了。   “绝对看了吧……?”裴歌淡淡斜过来一眼。   林舟摸了下鼻子,老老实实说:   “看了一眼,后面没看到。”   裴歌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这么可惜啊?要不要我脱光了给你看?”   “不不不先生你这话说的,那就太失礼了。我去和前台的旅店小姐订一下寿喜烧套餐。”林舟吓得跳起来,飞奔着跑出房间,直奔前台。   裴歌望着那孩子落荒而逃的身影,不禁失笑。他捞过一旁还充着电的手机,打开了手机微博,一如往日般更新了一条私博。   11月16日   猫猫祟祟:   林舟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果我真的在15岁那年遇到他,他一定会成为我的白月光。   就像影视剧或者小说,任意体裁中所描述的那样,白月光、朱砂痣,恐怕对于十五岁的我来说,会是同一人也并非意外。   裴歌刚放下手机,就看见回来的林舟拎了两瓶青岛啤酒兴奋地炫耀:“先生快看!看我发现什么了!是国内的啤酒!”   一旁推着餐车的旅店少女帮忙把食物和锅子端进房间,又弓着身子离开了房间。汤锅被端上电磁桌,林舟用筷子点了一下寿喜锅的汤水,换成勺子舀了一勺。   热汤咸甜,林舟咬着筷子摇摇头,美食家般点评:“还是没我们云南的菌子火锅好吃,菌子火锅万岁!”   裴歌打了个生蛋到碗里,简单搅拌了几下,把碗端到了林舟的面前。   他一边把生牛肉下锅,耳边听着少年絮絮叨叨,说寿喜烧不如菌子火锅,牛肉也没云南那边养大的黄牛肉嫩。   裴歌把涮好的牛肉夹出来,放到林舟的碗里。他的筷子一顿:“小舟,你要是想家的话,我们等假期的时候就回家吧。”   林舟的话卡壳了一瞬,裴歌说这话的时候太自然,称呼他的昵称也仿佛一日往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先生也一如平常。   “我其实有计划的,”林舟抓了抓头发,把头发抓成了鸡窝,“我打算等放了假就回去见阿婆。她现在老啦,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不能总是让她等我。她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裴歌笑笑。屋内水雾弥漫,玻璃窗上也漫起一层细小的水珠。青年把蔬菜倒进锅子,又给林舟夹了一片煮熟的香菇:“来,你要的菌子。”   “这哪有我们那边的野菌子火锅好吃……”林舟念念不忘,叹了一口气,气鼓鼓地咬了一口香菇当作代餐。   裴歌撂下筷子,直视林舟的目光,平静地说:“如果你想要见谁的时候,就趁早去见她。不要等着她来见你,每个人的明天都是有限的。”   他其实想说,也许在某一天,你就已经透支了下个明天。   也许在某个时刻,你就已经见了她的最后一面,只是当时的你不知道,她也不清楚。可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意味着已经永远失去她了。   这些话太过悲伤,他不想影响到林舟的情绪。裴歌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一个人的死从来都不是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这句话说的真好啊,”林舟轻声说,旋即笑了一下,“我知道的,先生。所以我不会让自己后悔。”   “先生你知道么?这个世界上最苦的药,其实是后悔药啊。”   裴歌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模糊的记忆随着朦胧的雾气,仿佛碎片一样被青年捡起,犹如旁观者观看了一场无声的黑白电影。原来母亲去世的那晚,来了许许多多的人,却没有一个是母亲真正想见到的。   母亲想见到父亲,也想见到司镜之,可偏偏人生中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没来奔赴她的葬礼,陪她走最后一程。   原来自己那样沉默地陪她走完了最后一程,亲眼看着她变成了一个陶瓷罐子。乘搭着飞机回到了遥远的东方,葬在了最亲爱的故乡。   原来母亲去世的前一晚,睡眼惺忪地抬手,拔掉了鼻管。那时候的她已经无法吃下任何东西,只能打碎成流食,从透明的管子里打进胃。   毫无尊严地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透明的管子,排泄物随着塑料管进入小袋子里,耳朵里听着仪器的滴滴答答,等待最终的死亡。   她用模糊的声音,清醒又温柔地唤醒睡着的裴歌:“小宝,给我穿上衣服吧。我该回去了,嬢嬢来接我了。”   “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你不会哭,是因为人不能一下接受太过强烈的冲击,其实是大脑在保护我们。”   于是为她守灵的那晚,他没有哭。   她下葬的时候,他依然面无表情。追随灵车哭丧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哀叹他的不孝。   “裴女士的儿子天性就是冷骨子,一直摆着张死人脸。这就是他们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裴歌沉默地看着林舟,严肃而认真:“你要珍惜她。见一面就少一面的人,是最重要的。”   “是啊,见一面少一面。”林舟嚼碎了香菇,缓慢咽了下去,“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就像该失去的也总会失去吧。”   裴歌思考怎么安慰他,于是又说:“但是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以后,还会再次重逢的,到那时候就会是不会流动的时间,以及漫长的永恒。”   “先生你真的很不会安慰人,”林舟叹气,“不过也确实被你安慰到了。等回国以后,我带你去吃菌子火锅吧?还有特别好吃的狼牙土豆。”   裴歌耸肩,心虚地夹了一筷子蔬菜到自己碗里,最终以沉默结束了这一顿晚饭。   晚饭过后,林舟穿着酒店提供的木屐,沿着石板路登上了顶峰。下过雨的东京晴空万里,云层稀薄,山风凉得舒爽。   开在远离市区的温泉旅馆,也避免了城市的光污染,因此肉眼可以看见许多星星。最让林舟惊喜的是,这里竟然还有一口热气滚滚的露天汤池。   “偷偷带了个鸡蛋出来,”林舟从衣兜里摸出一颗圆滚滚的鸡蛋,朝他兴奋道:“要不要试试看能不能烫成温泉蛋?”   林舟连蹦带跳,穿着木屐走石板路还是不太方便,险些摔了过去。裴歌伸手把快玩疯了的孩子捞回来,叮嘱他好好走路。林舟拿他没办法,呆毛都软软地塌了下去。   “旅店小姐说,今晚有全东京难得一遇的流星雨,光越稀薄的地方,就可以看得更清楚!”   林舟简单擦了下温泉的台阶,脱掉木屐,泡着热泉水坐下来。   “那种彗星小碎片有什么好看的?”   青年也挑了一块石砖,坐在了林舟的身旁。林舟顿时不想理他了。   男孩晃了晃小腿,抬头去看天上的星星。“要是见到流星雨,先生会许什么样的愿望?”   青年微怔,随即漫不经心道:   “我的愿望很久以前就实现了。让逝去者苏醒又太过荒诞,也许我本就没有什么想许的愿望。如果真的能看到那场难得一遇的流星雨,我可能也不会……”   裴歌的声音突兀顿住,黑紫色的瞳孔骤然一缩。   遥远的深空仿佛在这瞬间降下流星暴雨,数以万计的彗星碎片犹如航迹云般划出轨迹,带着闪烁亮光的星星拽尾迅速出现,坠入漆黑的夜空。   “啊!”流水的声音哗啦哗啦,耳边紧跟着响起那孩子充满惊喜的笑声。   林舟急忙闭上眼,双手合十。   裴歌目视着那道遥远的轨迹,抬起手,温柔揉了揉林舟的头发。   林舟刚许完愿,就听见裴歌嗓音平静,目光却径直落在了他的身上:   “如果真的要许什么愿望,那就祝你的愿望能够实现吧。如果流星雨无法实现你的愿望,那就由我来。”   今夜的裴歌先生一直都很平静,许愿的时候也没怎么认真,可那淡淡的语气仿佛笃定了他的愿望必然会实现似的。 第57章 最终的谐调(上)   简单度过一个周末,林舟再次把裴歌送回了水月先生的研究所。水月神音一如既往,用自己的咖啡机,给两个人倒了两杯咖啡。一个礼拜过去,他已经对自己的咖啡机失去了新鲜感。   他用余光扫了他们二人一眼,水月神音淡淡问:“加奶加糖?”   林舟点了下头,笑着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水月神音先生。麻烦给裴歌先生那份,加双倍的方糖。”   水月神音应了声,拾起木制夹子,夹起雪白的方糖投入滚烫的咖啡。水月神音端起两杯咖啡,放在了他们二人的面前。   “思考的如何?”水月神音淡淡道。   青年的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时不时喝咖啡的习惯,也许就是为了压制疲惫。   “我想用林舟的血液提取物来治疗,只是还要再辛苦您了。”裴歌望着他的眼睛,不自觉握紧了林舟的手心,“一味的逃避,是赢不了的。可我想赢,也想赢得漂亮。”   林舟朝他投来安抚的眼神,过长的衣袖遮住了他们十指相扣的指尖。   水月神音哼笑了一声。这大概是他这些天来,总算觉得舒心了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走到办公桌前用座机电话播出一个号码。   药物的调配早已告一段落,用来实验的小鼠也奇迹般获得了健康,似乎一切都在朝着积极的方向进展。   这样很好。   没有再比这种结局更好的。水月神音暗自庆幸。   只要裴歌痊愈,他就算是完成了立夏留给他的叮嘱。   当初没做到的那些事,他也算是终于完成了立夏交代给他的“任务”。   林舟起身,向青年鞠躬。   “那么,我一会儿还有课,等到下午的时候我再来接先生回家。”   林舟走到裴歌的面前,低下头极轻极轻吻了一下Omega的额头。仿佛哄着他一般,语气温柔道:“先生,下午见。”   裴歌目不转睛盯着他,也学着林舟的样子,抬起手吻了一下男孩的手背。   “下午见,小舟。”   他的声音很小,在林舟的耳边说,“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来找我,我会因为你的出现而惊喜。”   林舟笑了。他拎起挎包,转头走出房间。纯白的走廊,阳光穿透薄薄的一层玻璃,照映出晃动的光斑,今日的东京终于放晴了。   他撒了个小小的谎言。其实今天没有课,但他要去见两个人。   林舟乘搭电车,前往了池袋。郁清在微信上给他发来了地址,点开之后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家开在东京的中国茶室。   他对茶室有天生的亲切感,阿婆家的后山上就是一整片台地茶山,连绵起伏的苍绿茶山,就是他对普洱的第一印象。   一走进茶室,林舟就闻到了浓郁的茶香。郁清坐在榻榻米上,背脊挺拔,用茶匙拨出白茶,似乎在教洛宁如何洗茶。青年抬眸,注意到林舟,便抬手示意他过来。   “郁清先生。”林舟有点儿紧张。   郁清把洗茶的水倒掉,又再次洗了一遍茶。仿若玉兰般清雅的Omega摆好青瓷茶杯,又在小茶壶中注入了新的热水。   “这家茶室的白茶,是从普洱进的货,”郁清淡淡道,“或许有你故乡的气息。”   林舟捧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小洛宁躺在他的身旁,举着switch玩动物森友会,对于饮茶似乎毫无兴趣,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当年裴歌割腺体的时候,我就劝过他不要去做手术。”郁清饮了一口白茶,玉白的指尖拂过白瓷的杯沿,“人体的每个器官,都是极其重要的,更何况是Omega的腺体。”   林舟笑笑。先生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认定了什么就会一条路走到黑。对他来说,即便是错的也是对的。   “您劝不动的。”   林舟翻了翻挎包,掏出刚刚顺路从池袋买的游戏卡带。塞尔达加上王国之泪,他觉得空手过来不太好,干脆就给洛宁挑了两盒游戏。   洛宁的眼睛跟着一亮。小洛宁丢下switch,伸手接住了林舟送给他的礼物。   “……”郁清揉了揉太阳穴,“你倒是很擅长和洛宁相处。”   林舟哑然失笑,打趣道:“小洛宁还会和我分薯片呢。您会吃醋吗?”   “当然不,”郁清垂眸,淡淡看着洛宁,“倒不如说,会相当感谢你。洛宁他一直都很孤独,从来都没有朋友,你是头一个被他接受了的朋友。”   郁清抬眸,把闲聊扯回了正题:“我在东京有一间调香室,如果你需要,尽管去使用。”   郁清望着眼前雾气氤氲的洁白茶盏,思绪却回到了很久以前的过去。   实际上他选择调香专业,完全出于一个乌龙。   填写专业的那天郁清喝醉了,又生了洛宁的气,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打开学校校网,一登陆就填写了专业的编号。   结果因为喝得头晕,郁清一不小心就把药理学专业的代码P18976填成了P18967。   虽然都是化学系,也都以字母P开头,但很可惜18976的P指的是药理学“Pharmacology”,而18967的P则是香水“Perfume”。   隔行如隔山,67与76的一字之差,就跨出去了一个专业。   那时郁清对专业的选择还有几分犹豫,调香对他而言不是最喜欢的专业,犹豫是继续待在实验室里学调香,还是遵从自己的喜好转到药理学专业。   做他们这一行的,整天的日常就是面对不同的原料,既要训练鼻子的灵敏,去记住成千上百个不同的气味,又要学着组合若干谐调,构成全新的香水概念。   等到每学期的最终测试时,就要提交给莱奥妮教授一份气味和谐的调香配方。在郁清的印象中,自从裴歌来了以后,似乎没用多久时间,香水专业第一就到了裴歌的手里。   虽然是半路出家的调香师,却很讨莱奥妮的喜好,这倒让很多Alpha咬碎了一口牙,不甘心被一个来自亚洲的Omega踩在脚下。   萌生出交友的想法,却是在学期刚开始的某个实验室的深夜。   郁清开着电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写着嗅觉课的小组论文。   另一旁的试验台上摆着试香条架、不同的瓶瓶罐罐,裴歌咬着笔头修改笔记,试图完成最终的调香配方。   虽然来自同一个国家,也都是Omega,却莫名其妙没有任何交流。   实验室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三五个白人Alpha趾高气扬走进来。郁清百忙之余,抬头瞥了他们一眼。裴歌则连头都没抬一下。   “一来就占了专业第一,是不是很得意啊?”   几个Alpha走到裴歌的面前,一手抓起桌上的几个香精罐,随手狠狠砸碎在地上。橙黄色的凝香溶液洒了一地,浓郁的花香扩散融入空气,轻而易举地被裴歌的鼻尖捕捉。   哦。那是他的中国水仙凝香溶液。   裴歌面无表情地想。   他之前用热矿油萃取,再辅以乙醇油萃出来的香基。在法国弄到中国的水仙很难得,他为了调香特意和唐人街的花店老板搞好关系,不然也很难在法国搞到一整批中国水仙。   这批水仙凌晨的时候还在中国,晚上就跨越海洋乘搭飞机在法国落地。   老板一边数钱,一边跟他强调为了保证水仙足够新鲜,他费了多大力气。   裴歌磨牙,觉得自己脑子里的最后一根线要被气断了。他突然就抬头看了郁清一眼。郁清仿佛心有所觉,停下了敲打键盘的手,也抬头看着他。   裴歌皮笑肉不笑,“——我说,你知道中国水仙有多贵么?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儿才弄到的花材么?”   领头的Alpha往地上啐了一口,几个小弟也有模有样跟着学。实验室的灯却在这瞬间突兀灭了,只听到咣当一声,似乎是撞倒了什么,四周漆黑一片顿时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郁清拉了闸。   “他们拉闸了!亚洲人心真脏!”   几个alpha慌作一团,裴歌拎起实验室的椅子就往Alpha身上砸,动作干净又利落,干架比Alpha还要手黑。   “还非得摔凝香溶液,砸什么不好非得砸最贵的!”裴歌抄起Alpha的衣领往墙上撞,随手摸来地上沾着水仙凝香液的碎玻璃片,狠狠压在Alpha的脖子上:“还种族歧视?就你小子冰清玉洁!”   裴歌捏着染了血的碎玻璃片,一想到水仙凝香液就肉疼,“有本事就告诉莱奥妮你们都干了什么,没本事就给我滚!”   几个Alpha吓得浑身冒汗,连滚带爬冲出了实验室的大门。他们前脚离开实验室,实验室的总闸就又被郁清拉了起来。   郁清双手抱臂,表情似笑非笑。   本来只是在实验室写论文,竟然还附赠旁观了一场好戏。   “放心吧,他们可没那个胆子告诉莱奥妮,”郁清想起那几个Alpha,略带嫌弃地冷笑,“没想到你还会打架。”   还打得挺像回事。   裴歌蹲在自己的水仙凝香液旁边,心疼得想哭,这是他的作业啊!   现在作业也没了。   “刚才多谢了,”裴歌起身,朝郁清笑了笑,“竟然还想到拉闸关监控。”   “不客气。”郁清扬了扬下巴,眼神清亮,“人呐,就是这么奇怪。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你要是跟他们态度友善地交流,他们反而看你就像在看地上的蝼蚁。但如果你揍他们一顿,他们反而乐意跟你心平气和地谈话了。”   那时候他和裴歌还算不上朋友。可自从那天起,郁清就突然觉得调香似乎也不算无聊,有意思的事儿也挺多。反正都是化学系,学什么都一样。   郁清垂下眼,收拢了思绪。   “当年教我们调香的老教授说,谐调就是调香师在每一款香水中追求的平衡。如果你要用香水讲好一个故事,就先要找到它的谐调。”   郁清挑眉,冷哼了一声:“先说好,我可不是去帮你的,我只是想去看他笑话而已。等那家伙痊愈之后,我肯定会狠狠嘲笑他的。”   林舟闻言,却微微笑起来,一口喝掉杯中的茶水:“好啊。” 第58章 最终的谐调(下)   郁清的调香实验室,远离了东京的市区,反而更靠近乡下。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清净,没那么多纷扰的人,也没那些来自城市的噪音。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夏天的时候蚊虫很多,小花园偶尔会闯进来小小的客人。大多是鸟雀,松鼠,或者蜘蛛。   只有在工作的时候,郁清才会在这里短暂地停留。在这里思考、工作,独自在楼上写香水方案或者修改一些充满灵感,也许下一次就会用上的手稿。   后来接了洛宁到家里,他就很少有这些空闲的时间了。几乎也很少再待在东京,或者长期留在海外。   ‘照顾洛宁’这件事占据了郁清在工作以外的大部分精力,纵然在绘画上有极高的天赋又如何?他亲眼看着那孩子从稚嫩到成年,却始终都孤独一人。   郁清搁下毛笔,撩起宣纸,吹干了漆黑的墨汁。   “洛宁,”郁清转过头,目光淡淡,“你似乎接受了林舟。”   洛宁趴在窗台前,陶瓷小碗里是温水泡软了的小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山雀吃饭。这些天小山雀很粘他,万物皆有灵,也许是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它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洛宁。   吃饭吃到一半,也要扑闪着翅膀过来,啄啄洛宁的手心,亲昵得很。   洛宁不懂它为什么会啄自己的手心。嫩黄的鸟喙触碰他的手心,有种痒痒的感觉。他觉得小山雀很粘人。   “林舟……是哥哥吗?”洛宁认真思考。   郁清走过来,摸了摸洛宁的头,“是啊。按照生日来说的话,你的生日在十二月三十一日,我不清楚林舟的生日,但肯定比你大,是你的哥哥。”   “……都喜欢。”洛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哥哥照顾洛宁,哥哥好。小哥哥夸了洛宁的画,也好。”   郁清惊讶极了,这还是洛宁第一次在无人辅助的情况下,独立流畅地说完一整句话。   洛宁说完那句话,就又自顾自观察起吃小米的小山雀,哪怕看了一整个上午也丝毫不觉得疲倦,看起来似乎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冥冥之中,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还不等郁清细想,骤然响起的门铃中断了他的思绪。他拍拍洛宁的脑袋,示意他去开门。   洛宁喂小山雀喂得两手湿润,指缝粘了不少小米,乖乖跳下垫脚的板凳,赤足跑下楼梯去玄关处开门。   “嘿嘿。洛宁,一天不见,过得好吗?”林舟笑意吟吟,怀里抱了一束风铃花,从裴歌的身后冒出来。他几步上前,抱着粉白的风铃花,把它塞进了洛宁的怀里。   洛宁抱住风铃花,眼神呆呆,只是看着它。   “喜欢么?”裴歌问他,“林舟挑了很久。在郁金香和风铃花之间犹豫不定,虽然在我看来外形上都差不多。”   郁清站在楼梯的上面,凉凉地提醒他们:“不管是送花还是叙旧,请你们先关上我家的门好吗。这里远离市区而且还是一楼,很容易进蜘蛛和虫子,打扫起来很麻烦。”   裴歌眼皮一跳。莫名其妙觉得楼梯上的那个Omega很碍眼。   他们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按理说是没什么过往上的交情。   郁清沿着楼梯走下来,看见裴歌就毫不客气地嘲讽:“我说你这是什么眼神?觉得我很吵是吧?当年你从我手里拿走专业第一的事,我还没和你计较呢。只有傻瓜才会把自己的记忆都弄丢了,还忘得一干二净。”   裴歌瞪他一眼:“说别人是傻瓜的人才是傻瓜。”   郁清:“……”   青年忍无可忍:“你是小学生吗?”   “说别人是小学生的人才是小学生。”   “你在说什么?我毕业的时候GPA比你高!”   “你嗅觉课小组出分稀烂,重修还不是和我组队才拿的最高分?”   郁清气得跳脚,那段黑历史几乎已经被他忘了,属于绝对不能提的范畴。   偏偏裴歌为了让他更生气,哪壶不开提哪壶,讲得那是一个眉飞色舞。   林舟被洛宁拉着去参观房间,也不知道是八字不合还是气场不顺,等他看完了小山雀再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俩人竟然还在吵架。   林舟听着他们吵架,一开始只是淡淡的靓仔无语,但越听越是不对劲,林舟突然就睁圆了眼睛,下意识打断了他们的吵架:“先生等等,你们等会再吵。”   裴歌闻言,还真就闭了嘴,不跟他吵下去了。反而郁清意犹未尽,觉得没发挥好,正跃跃欲试还想再刺他几句。裴歌反应不慢,突然就卧槽了一声。   “不是吧阿sir?没听说过吵架还能有助于记忆恢复啊?”裴歌觉得这事儿有点离谱。   但又不是特别离谱,他今天确实是输完药才过来的。   而那药物的成分中,也确实有林舟的血液提取物。   “啊……”郁清后知后觉。   “你神经吧?看来林舟还是对你太温柔了,”郁清多了几分嫌弃,拍拍老友的肩,“真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吵架吵到记忆恢复的Omega,你不会是第一个人吧?”   裴歌皮笑肉不笑,默默掏出心里的小本本,十分记仇地给郁清又记了一笔。   总有一天他要用微博V号大杀特杀,把郁清在大学期间的所有黑历史全都抖出来,杀他个片甲不留。   虽然这样做的结果,大概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他宁可损那八百也要先干个一千出来。   “先生,”林舟突然唤了他一声,“别忘了你来这里,最主要的目的。”   林舟站在客厅的中央。   也只有他一人。   洛宁挨个介绍完房间,只当自己的任务就此结束,跑到阳台边上去看自己的风铃花,还给它挑了个自认为最漂亮的玻璃花瓶。   洛宁走了,客厅里自然就只剩下林舟了。   按照正常的房间构造来说,客厅的中央一般是用来摆放沙发、茶几以及电视等物件。   但很显然郁清的脑回路有些清奇,他并没有摆放那些应该出现在客厅的物件,甚至客厅的中央连个沙发都没有。仅有的……只有一架酷似钢琴的调香琴。   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琴,而是仿照TASKO公司所创造的调香钢琴,进行微调改造后的第二架调香琴。   在这个世界上,也仅仅只有这两架调香琴可以通过敲击琴键,来移动装有不同气味的玻璃精油罐。而这个过程香气弥漫,即是演奏又是调香。   即使不是真正的钢琴,也能通过不同的音阶创造出独一无二的香气。   即使是裴歌,看见这调香琴,也不仅一愣。他走上前,指尖拂过那些小巧的玻璃罐,只是稍微停顿的片刻,指尖便沾染上清淡的香气。   他望着这架调香琴,仿佛那个身穿竹青色旗袍的女人就坐在这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弹琴。   裴歌垂下眼,掀开大衣的后摆,坐在圆凳前。他的指尖拂过琴键,流畅的乐声诞生于他的指尖,瓶身上的金属片也随之共振。青年只是坐在这里简简单单弹了一曲,却又仿佛灵魂与调香琴产生了共鸣。   林舟认出了这首曲子。   春よ、来い。   他一直都很喜欢,也经常听的一首曲子。没想到裴歌不仅会弹,还特意弹给他听。   郁清在他身边,声音淡如玉兰,却又温雅:“想要与过去的自己重新相遇,其实很简单,但也很难。要做到以前没做到的事情,就要付出比曾经更多的勇气。”   他瞥了林舟一眼,“你准备好了?”   林舟点头。   郁清就轻轻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待到一曲终了,裴歌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琴音仿佛带着他,犹如走马观花,走到了过去。   年幼时独自的孤独,那时候他也会在深夜里哭泣,担心母亲不带他走。再稍大一些时,懂了事儿之后,极少向谁透露心声。   那时母亲爱他,却也恨他。恨着他体内的另一半血脉的主人,恨得纯粹。可她也爱他,极为纯粹。   可孩童是敏感的,他意识到这世上爱他的人恐怕只有母亲,爱着他的母亲却同样眼神深处藏着厌恶。   高中的时候,想要接近他的人不少。他在Alpha心里是最难追的Omega,心冷如寒雪,打起架又像条疯狗,于是恨他的人又多了不少。   他们笃定他此生无人所爱。   就像离开他,从未与他相见,也未曾说过爱他的那位父亲一样。只可惜无论是谁,他们都会注定失望。   再到大学的时候,多是些寡淡如冷水的细碎。拿了专业的第一,羡慕他的人有很多,瞧不起他只是个Omega的人也有很多。可他依然是专业的第一,半工半读完成了整个硕士学位。   林舟拿着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了裴歌的面前。   青年惊讶地看着它,一瞬间从过往中抽离。文件上黑纸白字写得清楚,这是一份香水委托书,而委托人甲方则是林舟自己。   这是一份来自林舟的香水委托。   裴歌未曾料想过这个瞬间,他猛然抬头,视线与林舟相撞,瞳孔剧烈颤抖。   “先生可以接下这份香水委托书吗?我想向先生委托一份香水。关于我、也关于你,它的名字叫作东京之水。我相信它会成为你我之间,最终的谐调。”林舟微微一笑,向青年伸手,做出了邀请的姿势。 第59章 尾声   香调一共十二种。   花香调、东方调、木质调、皮革调、西普调、馥奇调、芳香调、绿叶调、水生调、柑橘调、美食调、果香调。   而这十二种香调对于裴歌而言并不神秘,只要掌握相应的知识,做出对应的香水亦不困难。   在十二种香调之外,也许还有第十三种香调。   “林舟调”,这是他最初开始接触林舟,真正想要做出的香水。   他也许能创造出这一香型,也许不能。裴歌无声地笑了,那些对他来说,已经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在最初的那个盛夏,他走进那家小小的咖啡馆,见到了那个孤独的孩子。   病痛未能将关于他的那部分记忆消磨,反而变成了一颗琥珀苹果。香气本应成为它所带来的屏障,最终反而因为它的存在,击碎了心理第一道防线。   裴歌的手指拂过调香琴台,指尖滑过玻璃瓶身发出好听的声音,染上不同的气味。   在创香实验室里,半圆形的调香琴台呈现阶梯状,罗列着不同香型的人工香精,桌上摆放着极其精准的小型电子秤以及闻香纸,这就是他曾经日日夜夜所面对的日常。   再后来……他厌倦了这一切。厌倦了那些熟悉的气味,背得烂熟的调香公式,与公司各个部门协调,一遍又一遍推翻方案重头再来。   那些无法入眠的深夜,他似乎更熟悉薄荷香烟的气味。   裴歌拉开抽屉,果不其然在里面发现了纸和笔。郁清的这点习惯与他相似,厌恶着商业化的工业香水,习惯用纸笔记录一切。   只不过郁清个性使然,比他更早选择了独立调香师这条路。   如果没有遇到林舟的话,他的香水概念中,还会诞生这款香水么?   青年转了几下钢笔,在页首落下了四个字:东京之水。这样的问句似乎很难找寻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可如果没有遇到林舟,他大概还是会很孤独。因为小熊不会拥有那朵太阳花。孤独的小熊也许遇到过很多漂亮的花,可他淋过太多的雨,心变得又冷又硬,也不会向他们展示自己的那颗玫瑰花状的心脏。   同类的意思是,只有遇到了相同的人,才会有了共鸣。   青年的笔尖一顿,终于写下了最终的香水配方。   【东京之水配方】   香根草1.2 兰香素1.8   当归0.1 合成麝香(白麝香)0.6   岩兰草1.2 沉香醇0.6   薰衣草油0.06 异丁字香酚0.7   香豆素0.3 橡苔1.2   睡莲原精1.4 香柠檬油4.5   乙酸肉桂酯0.5 星星茉莉凝香液0.4   安息香1.0 苯乙醇0.3   冬青油0.04   乙醇80.0   要去准确描绘林舟身上的香气,即使从业至今,于我而言依然不算容易。但与最开始的头绪相比,也许我可以投机取巧,用我熟悉的香水,来描绘他的故事。离开法国之前,我花了近乎一个月的时间,远离巴黎。   在那一个月里,我什么工作也没做。而是待在一个小村庄里,住在了我的那位老前辈的家中。前辈只给了我一把家门钥匙,却拒绝了随我一同回去。   “我在那里长大,那里的一草一木闭着眼都能描绘出来。”老家伙如此说着,转眼就把我打发了。   我猜那其实只是借口,他只是希望我能多些时间留在法国。   毕竟那老家伙没了妻子,女儿也几乎没来见过他。生病的时候也是孤独一人,我拎着炸鱼薯条去见他时,他唠唠叨叨,嫌弃我没给他带一罐啤酒。那家伙若是想要快乐起来,似乎只需要一罐啤酒。   那时候是冬天的深夜。很冷,回家的时候雾气浓郁,难以看清回家的路。   我把壁炉烧得旺盛,往里面添了些潮湿的柴火。于是在往后我的印象里,林舟的体香就如同那温暖而干净的壁炉气息,除此之外却也有着深夜的潮气,像火焰也像潮水一样。既温暖、又柔软的少年般干净的香气。   也许是白麝香也说不准。   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只是单纯很像。   不论是什么,它都及其迷人,令我沉沦至今日。我总是在幻想,也许在那个有点孤独的深夜,曾有人乘坐银河列车在我身旁经过。于是那个深夜,我冲动地购买了一张回到祖国的机票。   也依旧是那个深夜,我意识到我已经不适合在巴黎停留了。   这座城市并不是我所爱的,也全然不会接受我,我是它的外来者,终究无法在此刻安息停泊。旁人总是会疑惑我为何没有在巴黎留下,可只有我知道我只深爱我的故乡。   严格来说,我并非昆明人,可因为母亲的原因,我也将它视作了第二故乡。我当然爱它。   我曾在昆明接受了学生时代的大部分教育。二中的街上有我喜欢的辣子拌脆青芒,每年圆通山上的樱花我都会为它拍照。等到四月底蓝花楹就会开了,我也会以它的落花为材料,创作一支属于昆明蓝花楹的香水。   母亲在时,总是喜欢去斗南花市挑一株新鲜的郁金香。于是我便在她的小花园里种满了郁金香。   裴歌停下笔,抬头看向林舟。   他想,也许这才是留下的意义所在。他望着林舟,另起一页,笔尖沙沙作响,终于完成了“东京之水”的创想配方。也许相似,也许只是个失败品,裴歌并不是很在意这些。   总有比那些更为重要的东西。   裴歌专心加热固体凝香体,看着它逐渐变成了液体。他将橙黄色的原液稀释,不断重复、不知疲倦地用滴管装入玻璃瓶。   这样的操作他重复过成千上万次,无数次的重复积累,构成了如今的他。   青年每加一次液体,就将精密电子称清零,如此反复。   最终再以乙醇补满,裴歌拧上瓶盖,在透明的玻璃瓶身粘上白色标签。   青年望着瓶身,用钢笔在标签上珍重写下一段简短的话:“林舟调:东京之水”。   这瓶香水,既不会出现在市场之上,也不会再诞生第二瓶。   裴歌垂下眼,温柔地笑了。青年白皙的指尖抚过玻璃瓶口,将它小心地放进了盒子里。   “诶诶!怎么这就收起来了!”   林舟抗议,他可是一直都没有出声打扰裴歌,然后就看着青年把写有他名字的香水,仔细收进了黑色天鹅绒小盒子里,也不给他闻一下。   “这是我的宝贝,”裴歌得意哼哼,“想闻么?求我啊。就说,先生拜托拜托,求求你啦。”   林舟朝他翻了个白眼。   越是熟悉,就越发现当初对裴歌印象里的那些正面夸赞,其实都不准确。   温柔么?也确实温柔。   骄傲么?似乎没有比他还要傲慢的Omega了。这个家伙越是夸赞,尾巴就越翘到天上去了。   林舟敲敲额角,当初怎么没有发现这一点呢?   裴歌笑了笑,见好就收。他抽出一张闻香纸,在上面喷了一泵,凑到林舟的鼻尖下。   少年瞳孔一颤。   “舟舟,”裴歌轻声唤了他的名字,“我回来了。”   “我会一直喜欢你。今后我所创的每一款香水,都会是你送给我的礼物。香水的存在经久永恒,只要它们一直存在,哪怕无人不知,却也足够证明了你的存在。”   裴歌低头,吻上林舟的额头。   “这句话最准确的意思是,你会成为我一人的永恒。”   Fin. 第二卷 番外篇 第60章 七夕番外·CP相性42问   1请问您的名字?   裴歌:裴歌。   林舟:林舟。   2 年龄是?   裴歌:27……不过过完生日了,算28吧。   林舟:十八岁,(停顿了一会超小声)成年了。   3 性别是?   裴歌:男。   林舟(沉默了一下):我们都是男孩子啦。   4 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裴歌:外热内冷。   林舟:善……善良?   5 对方的性格?   林舟:先生很温柔哦,是我遇到的最温柔可靠的人。   裴歌(没忍住笑了一下):很傻很孤独的一个死小孩。(顿了顿)我也是。   6 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裴歌(沉思):真的要细算的话,应该是游乐场吧?不过我家小孩大概并不知道那只轻松熊是我。   林舟:咖啡店!先生很漂亮,我心猿意马。   7 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裴歌:死小孩,有点孤独,又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林舟:先生很温柔,明明是素未谋面,却对我很好。   8 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裴歌:很可爱,也很乖,会做饭,会画画,很独立。   林舟:先生哪里都好。   9 讨厌对方哪一点?   裴歌:我家小孩没有缺点。(犹豫了一下,又看看林舟)就是太独立了,偶尔也希望他能更信任我一些。   林舟:先生不要老是吃泡面了……泡面配酒,对胃也不好的。   10 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几上秋山:pass,纯爱就是无敌的!   11 您怎么称呼对方?   裴歌:小舟。因为他妈妈就叫他小舟。   林舟:先生……是爱称。   12 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裴歌:叫什么都可以啦。   林舟:(看看裴歌,超小声说)想听他叫我宝贝……   13 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裴歌:猫猫,而且是黑色猫猫。   林舟:猫猫。很大只的猫咪,缅因猫猫。   14 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裴歌(思考):上次生日他送了我一枚石榴石戒指,还花掉了所有的稿费,我大概也会选择戒指。不过结婚的时候,还会再买更好看的婚戒。   林舟(坚定):贝壳手链。   15 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裴歌:好像也没什么想要的,心意到的话,送什么都很开心的。   林舟:先生调的香水,独一无二的那种,只送给我的。   16 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裴歌:很独立,又太过独立了。也不算是不满,独立是很好的性格,只是偶尔……也希望他能依靠我。   林舟:明明胃不好还总是喝酒。   裴歌:(心虚)   17 您的毛病是?   裴歌(闭眼即答):我错了,别生气,不喝了。   林舟:……(叹气)   18 对方的毛病是?   几上秋山:梅开二度了属于是。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林舟:把他的酒柜锁了,他还偷喝酒。不给喝就借口遛狗,跑到楼下小卖铺买快乐水。   裴歌:(沉默是今夜的康桥)(试图挽救形象)但我很听话,只买快乐水。   20 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裴歌:胃疼的时候瞒着他。   林舟:(靠近裴歌)其实很多都是很小的事情,说是生气和不快,更多的是心疼啦。我想和先生一直在一起,直到黑发变白发。   21 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裴歌(如数家珍):亲亲,抱抱,贴贴,做做,该有的都有了哦。   林舟:(脸红)……嗯。   22 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裴歌:太阳花田的河边。   林舟:那次也算啦,不过我最先想到的是在酒店的那个夜晚。   23 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裴歌:气氛超好的——还写下了很棒的调香灵感。   林舟:感觉更靠近先生了一点,所以很开心。   24 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裴歌(笑吟吟):亲到啦。   林舟:(闭眼)变成了一颗成熟的李子。   25 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裴歌:会是游乐场吧?   林舟:游乐场,野餐,还去过浅草寺、一起看东京天空树,和夏日限定的烟花大会。   26 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裴歌:蛋糕、蜡烛、一顿温暖的烛光晚餐、红色玫瑰。   林舟:准备一场很大的生日派对!   27 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裴歌:我。   林舟:我。   几上秋山:……成了,俩人都觉得是自己先告白。   28 您有多喜欢对方?   裴歌:活到现在28岁,第一次感觉到“喜欢”的这份情感。   林舟:一见钟情的那种喜欢啦。   29 那么,您爱对方么?   裴歌:为什么不呢?   林舟:当然很爱……如果没有先生的话,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30 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裴歌:撒娇。   林舟:撒娇。会心软。   31 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林舟(沉默):先生才不会呢。   裴歌(微微一笑):做掉他变心的对象。   32 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裴歌(林舟):不可以。   33 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裴歌:很担心,会发消息问他发生了什么,小舟不是那种无故迟到的人。   林舟:会有那么一点点委屈,真的只是一点点哦。   35 对方性感的表情?   裴歌:亲我的时候。   林舟:工作的时候,很认真的表情,调配香水的时候。   36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裴歌:他说他喜欢我的时候。   林舟:被先生咬腺体的时候。   38 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裴歌:喝酒胃疼,但是被关心的时候,有一种痛但是很快乐。   林舟:被先生抱在怀里,一起睡觉的时候吧?只是有时候先生睡不着要吃安眠药。   39 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裴歌:如果真的能转世的话,我希望能早早就认识你。   林舟:要是真的有下一辈子,我希望我还是先生喜欢的小舟。如果没有也没关系,这辈子已经很幸福了。   40 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裴歌:向日葵。   林舟:B612小行星上独一无二的玫瑰。   41 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裴歌:当然是公开的,不公开怎么给对方足够的安全感?   林舟:我朋友很少……不过先生那边和我这边,该知道的人都知道的。   42 请对恋人说一句话吧   林舟:想和先生一直一直在一起。   裴歌:(笑了一下)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出现了,需要作者下场的古早文学qwq后50问不是我不想写,写了我怕被锁555 第61章 十八封信(上)慎订,无主cp   「1」   你好啊,林舟。   见信如晤。   其实这些信每一封都不长,但都是我想讲给你听的话。当面讲我实在说不出来,这些话除了可以讲给你听,我想不出还能和谁聊聊天。   你知道的,水月神音那家伙恐怕不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愿意一封一封读完。可如果是你的话,我就很相信你愿意看完这些我写下的文字。   要说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相信。如果真的有未来,我和你一定、一定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其实我很喜欢你的……所以,我可以称呼你小舟吗?   日本人总是这样,不希望给谁添了麻烦。我也希望,我不会给你添很多麻烦。   所以,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就真的叫你小舟啦?   对了,如果你想问我为什么一定是十八封信的话,因为你今年十八岁呀。   十八岁是个很好的年纪,做什么都还来得及。   「2」   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可以长命百岁。我要活得很久很久,久到我恨的那些人全都老死,病死,这样我就可以拄拐到那些家伙们的墓园,狠狠吐几口唾沫。   真讨厌那些家伙们的嘴脸。   再就是,我也希望能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好朋友啊、友谊啊,这些词语对我来说很梦幻。像泡泡一样,也像海市蜃楼。   我很相信这世上有真实的友情,只是我很少、或者说几乎就没有遇到过。   我讨厌那些霸凌我的人,可大多时候我都没办法反抗。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走。   我的母亲呢,其实一点也不爱我。但我是家族里最有天赋的孩子,我对那位女士来说,是很有利用价值的。   爱只有一点点,恨得时候太多,可我真的只想要一点点的爱。   谁要是爱我一点点,哪怕只是米粒一样的大小,我都很满足。   可我所见的,大多都是憎恶。   就算吃药睡着了,梦到的也尽是人们的嘲讽。   爱一个人,好像真的很难。   当然,被爱也是。   「3」   小时候想要什么,如果是哥哥的话,母亲就会很快满足他。   可如果是我,母亲就会觉得我无理取闹。你知道吗?其实谁都不知道我有哥哥,连水月神音都不知道哦。   可能这就是不信任?我确信我很喜欢水月君,非常非常喜欢。但我也讨厌他,厌恶他,想要远离他。   我的白月光啊,是黑色的,是个很坏的家伙。我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到真实,而他待我总是漫不经心。   但只要一想到那家伙恨我恨得牙痒,我就高兴的不得了。   就应该这样。   这是我和他最好的关系了。   喜欢和远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我清楚他并没有义务拯救我。   如果那样的话,从一开始就不出现就好了。   「4」   林舟,我其实很感谢你。那天如果你没拉住我,我就已经跳下去了。   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我的家族想要掌控我的一切,我的母亲、父亲从未真正爱过我。   虽然很难过,但这就是事实。爱是偏心,也是最珍贵的。   可我还是想说,这个世界真好啊。   热气腾腾的鲷鱼烧,吃了就会很暖和的关东煮,还有甜甜的章鱼丸子。   夏天可以看到烟火大会,吃到脆生生的苹果糖……只可惜切开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氧化了。   对了,撒了肉桂粉的最好吃!   每次想死掉的时候,只是这样想着,就想多活一段时间。   「5」   明明已经回到家了,却还是觉得,这个家并不是我的家。家似乎是个很温暖的字眼。可在我眼里,这个字只有争吵的意味。   我想象的家,其实不是这样的。   不大不小的空间里,会有暖暖的灯光,透明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外面漂亮的景色。如果是高层就更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关了所有的灯,然后坐在地毯上悄悄地呼吸,独自看外面的灯海。   虽然没有人会看见我,可我能看见所有的人。一个人喝草莓酒,喝百利甜,喝甜柠檬水。   那样多快乐啊,我都不敢想。   不像现在,躺在家里的地毯上,也像躺在楼层的缝隙中,活着也像死去。   不用再努力打工,不用再为一点钱而发愁。变成露珠、变成云朵、变成飞鸟,或者变成一朵好看的牵牛花,长在墙缝之中。蒲公英飞得太远,虽然自由,但却会一直都是一个人。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有人陪着我。水月神音大概是不行的。父母的话,我也没指望过他们爱我。   爱真是个很奢侈的东西,遇到了也不一定能握住。   握住了,也还是失去。就这么一个东西,却每个人都想拥有。   果然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6」   前两天做了一个特别美的梦。在梦里,我们从小就认识了。我们是幼驯染那样的关系,家的旁边有一株很大的柿子树。   每年秋天的时候,都会结很多金灿灿的漂亮果子。可醒来之后我就觉得,怎么可能呢?   我是东京人,你却是中国人。   我会中文,仅仅是因为家族要求我必须掌握中文和英文。不过从小到大,我的成绩一直都很优秀,仅仅只是学习一门语言对我来说并不难,难得是精通。   幼驯染那样亲密的关系,如果是你的话,就有点太过美好了。   虽然知道只是一个梦,醒来之后却还是会忍不住去幻想那样的可能。   我很讨厌现在所经历的一切。   我曾希望,水月神音能永远恨我。   如果是你的话,我可能希望的可能就是,你会永远爱我。   对我来说,爱是比爱情更加珍贵的东西。我可以不需要爱情,可我永远需要爱。尤其是你对我的爱。   林舟对于立夏而言,是特别特别重要的存在。   「7」   会感觉我很贪心吗?可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孩子。   柳城立夏是个很贪心的小骗子。   他想要很多很多的爱,不管是谁的,也不论是哪一种的爱。   只要是爱,就想要得到,握在手心里。我想,如果真的和水月神音在一起,总有一天我和他还是会分开吧?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的,永远付出一部分爱,也总是会留一部分爱。   至少撤退的时候,输得人不会是我。但友谊不一样。   为什么呢?   因为如果我和水月神音分手了,我还是会挽着你的胳膊和你一起逛街。   嘿嘿。   「8」   话虽然这样说,如果需要水月神音的帮助,就尽管去找他吧。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那家伙出生在一个很大的家族里,世代为医。   到了他这一代,他是家族所有的孩子里最有医学天赋的孩子,从小就被街坊邻居称为“小神医”。   是个很厉害的家伙就是了。但我真的不想夸他,那家伙很不经夸的,你夸他一下,尾巴可就翘到天上了。   不过他们家蛮开明的,当初听说这家伙其实没打算学医,父母也没强迫他去学什么。   这点儿我还挺羡慕。   尤其是练舞练累了的时候,会特别羡慕。虽然我很不讨厌芭蕾,也很喜欢,但却不是主动去学习的技能。   我没什么最喜欢的东西,累的时候去吃一顿烤肉就已经很开心了。   至于那位“小神医”……   就祝愿他,心想事成吧。多赚点钱,遇到喜欢的人总不能请人家吃路边摊吧?   虽然想也不可能,不过还真挺想看看那家伙没钱的样子。   应该会蛮有趣的。   TBC. 第62章 十八封信(下)慎订,无主cp   「9」    其实那家伙也有过认真的时候。   虽然大多时候都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但他其实也说过喜欢我。   那时的他借着酒精和醉意,唇舌一张,没心没肺的话就这样被袒露出来。   甜的像是蜜糖,却醉醺醺的,好像没有喝酒就不敢说这些话。   我相信这是真言,但我只敢在那个瞬间相信他。   那个瞬间,我其实很想问他:要一起去看月亮吗?   去看摇曳生辉,却又极其容易消失在云雾中的银月。   那一晚的月亮真的很美。   他那时伸手抱了抱我,摸着我的头发,那个时候的他好温柔。   有一瞬间我也想伸手回抱他,指尖缠住他的头发,再悄悄打一个死结。   想要和他纠缠至不死不休。   他是在极地流浪的那条蛇。   而我却只想缠住那条蛇,捏住他的七寸,亲吻他的尾巴尖。   那一瞬间,我对他到底是爱还是恨,可能连我也不太能分辨清楚。   我与他当真能永远清白吗?   还是说,真正能留住那条蛇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恨?   在这个世界上爱我的人太少了。   凉薄的母亲,酗酒成瘾的父亲,以及期待我能创造更多商业价值的家族。   他爱不爱我,我还蛮无所谓,我一直以为是这样。直到那个夜晚,直到现在我在和你写信,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也希望他能爱我。   可如果真的见到他,我恐怕连最简单的一句「再见」也说不出口。   我这样自私的人,他会讨厌我吗?   「10」   青山美智子女士笔下的《星期四,喝可可》,里面有一句话,总是会让我想起你。   它说:谢谢你远道而来,与我相遇。   「11」   我以前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那个悠长的梦里,我变成了一只小小的团子。   梦里的团子妈妈待我刻薄,无论我做什么,都得不到团子妈妈的认可。   团子爸爸则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我们这个小小的团子家庭。   团子哥哥最受妈妈的欢迎。因为团子哥哥是家里的长子,所以团子妈妈很喜欢团子哥哥。   团子姐姐笨笨的,团子妈妈不喜欢她。但团子立夏很喜欢团子姐姐,因为团子姐姐对团子立夏最好。   团子姐姐总是做红豆沙馅小团子给他吃,在夜晚开一盏小夜灯,放到团子立夏的房间里。   冬天的时候会很冷,团子姐姐就会把团子立夏抱在怀里,一同取暖。   团子弟弟不好,团子弟弟最坏。他欺负团子姐姐,也总是打得团子立夏浑身疼。   在那里梦里,还有住在天上的月亮哥哥。团子立夏最喜欢月亮哥哥,月亮哥哥会保护团子立夏。   虽然月亮哥哥有点坏,总是抢走团子立夏最喜欢的红豆沙甜面包。可是团子立夏不讨厌月亮哥哥。   但是月亮哥哥住在天上,住在漆黑的夜晚。团子立夏只能在晚上,见到月亮哥哥。   月亮哥哥住的太远了。   有时团子立夏抬起头,也看不见月亮哥哥。再到后来,团子立夏就不再抬头去找月亮哥哥了。   因为即使仰起头,也看不见。   「12」   我一直都对「父亲」这个角色抱有幻想。也许是因为从没见过,所以总是充满想象。   就像那些孤独的小孩,总是会有一个「幻想伙伴」一样,在我的心里也存在着一位「幻想父亲」。   在我想象中,父亲是个很温柔的角色。与我一起走进东京的某家拉面店,在寒冷的冬天吃一碗热气氤氲的拉面。   我吃豚骨拉面,父亲吃叉烧拉面,在我昂起头喝水的时候,父亲会夹起他碗里的叉烧,放到我的拉面上。   我也会夹起父亲最喜欢的糖心蛋,在他「喂——」中吃个干净。   但父亲很疼我,所以他没有生气。当然喽,我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从我出生起,就没有人喜欢过我。有的仅仅只是期许。他们不爱我,却希望我成为最优秀的芭蕾舞者,以「柳城」的姓氏称霸整个舞蹈世界。   所以我从小就在跳舞。在无数次重复的肌肉记忆中,我爱上了芭蕾。   可我的喜欢更像是习惯,我对于它并不是最纯粹的热爱,恐怕也永远做不了那只真正的小天鹅。   「13」   小舟,听说裴歌先生是一位调香师,对么?那我就在这封信中,拜托你一个忙好不好?   调香师,就是那种以调配香水配方为工作,鼻子经过后天训练就会很灵敏的人们吧?   我有时候觉得,这种工作好像很有趣,又很枯燥。总是闻闻这个味道,又闻闻那个味道,再一股脑地融合在一起,灌进去酒精就是一瓶香水了。比起这种工作,我觉得画画会更有意思。   不过当然,我并没有贬低哪个职业好,哪个不好的意思。   如果可以的话,也为我创造一瓶香水吧?嗯……其实我很好奇,在你的眼中,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虽然我也有信息素,也是一个Omega,但我如果能选择的话,我也想有个更好闻的香气。   而且我真的好想知道,你眼中的我,会是什么样子的啊?   温柔?善良?还是太过天真?   对于无法得知答案这件事,我还是觉得有一点惋惜。   好吧,其实是很多啦QAQ   「14」   突然想起来要提醒你一件事,不要小瞧 “年龄”喔。   有的孩子看着很小,还在读国中或者高校的年纪,其实已经相当成熟了。   每次想到这一点儿,就会觉得我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幼稚了呢?   其实小孩子的一句话,有时候也能把陷入迷茫与困境的成年人拉回来的。   「15」   水月神音。   我总感觉,我还欠他一句道歉。也许哪天我心情好的时候,那句话就能很轻松地说出口了吧?   立夏是个小骗子,是个贪心的家伙。他其实很喜欢很喜欢你,可是他胆子太小了,他不敢相信任何人。   立夏可以喜欢水月神音,但水月神音不可以喜欢立夏。因为羁绊是绝对不稳定的。等到告白的时候,就是喜欢的顶峰。因为我们一定不会在一起。   所以小舟,你会觉得我很任性吗?   我这个人其实真的很怪,我可以喜欢任何人,也能向喜欢的人告白。   可如果人家同意了,也向我反馈了同等的喜欢,我就会立刻逃跑。   逃避可耻,但有用嘛。水月君怎么可能喜欢我呢?他是遥远的小月亮,脏兮兮的山猴子是接触不到他的,只能远远看上一眼。   如果他真的喜欢我……   我可能真的会考虑和他在一起喔?   但这是不可能的啦。就算和他在一起,肯定也会很快就分开的。   流浪的猴子,是捞不到水里的月亮的。就像梦里的团子立夏,也只能远远注视着天上的月亮哥哥。   即使很想要拥有,也知道那是天上的一轮月亮,是无法拥有的。   水月神音,就是那样的存在。   「16」   藤原小枫,也是一个很好的前辈。   虽然那个女孩看着神经大条,其实比我小吧?那她其实应该叫我姐姐耶?   前辈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女孩子,我从没遇到过那样的人。   带着我跑到东京最繁华的街道上,一头钻进了时尚店里。那家时尚店,其实我想逛很久了,但总是在外面看看,从来都没进去过。   那些漂亮的小裙子,也只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在梦里穿过很多漂亮的裙子。现实里却不敢碰它们,看一眼都害怕。   关于我最憧憬的未来啊……   就是穿着漂亮的洛丽塔洋装,头发烫成长长的卷发,还要再配一双黑色小皮鞋。我会喷上清淡的香水,姿态优雅,像只小天鹅一样走在街上。   陌生人皆会因为我的时尚而回头,但我会挽着朋友的胳膊,转身走进一家香气浓郁又好闻的咖啡店里。   要是非说咖啡店长是谁呢,那就把水月神音算上好喽。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却又对彼此一见钟情。他用一杯温暖的焦糖玛奇朵,交换了我的手机号码。   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我穿着浅粉色的洛丽塔长裙,奔跑在街巷之中,在红绿灯下与他再度重逢。   没有校园霸凌,也没有那些欺负过我的人。他不是医学生,不是学校的风纪委员,仅仅只是水月神音。   而小骗子立夏不是小骗子,他不会画画,也不会跳芭蕾。他没有粉丝,没有优胜者的头衔。   他很喜欢我,也会很爱很爱我。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我们相互亲吻。   不会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认识他。我与他相遇即相爱。   如果再贪心一点儿的话,我还想有个很爱我的妈妈,以很爱妈妈的爸爸。   他们要是不会吵架就更好了。   但那样的话,就太贪心了吧?   其实我也觉得^ ^   「17」   做出这个决定,还擅自写下十八封信寄给你,好像是有点过分。   可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或者来生的话,我一定会早早就去和你相识的。   要记住我说的话喔,小舟是我最想维持住关系的人,这一点也许水月神音都做不到吧。   朋友啊,像星星也像钻石,从小到大我都总是一个人,没有朋友也孤独地像条狗一样。   我知道你一定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毕竟我与你相识太短。   在你出现之前,我是没有朋友的,有的仅仅只是「幻想伙伴」。   但幻想伙伴,和真正的伙伴,肯定还是不一样的吧?   我的幻想伙伴没有名字,但我知道他的存在。他的出现,永远只会使我更孤独。可是除了他,我什么也没有。   可小舟很温暖。   像暖烘烘的小太阳,被晒过的棉花被,或者冬天热乎乎的烤番薯——总而言之,小舟是很温暖的存在,比我遇到的任何人都要温柔。   我的幻想伙伴一直都没有名字,如果它真的有名字,也一定会是你的名字。   咦,这么想的话,突然就觉得那家伙顺眼了不少。   不许说我傲娇!   双标也不行!   要叫我——全东京最最可爱的立夏大人!   (不是啦……我开玩笑的^ ^)   「18」   所以啊,那就祝我们在梦中相见吧。相见在无人的东京。   在日落时分的街道上,我会走进一家热气氤氲的拉面店。也许在那里,你就可以遇到我。   我们会像经久未见的朋友一样,勾肩搭背,调侃对方吗?   会像从小一起长大的幼驯染那样,互相给对方打电话吗?   即使很久不联络,也会笑着接起对方的电话吗?   如果说错了话,也真的会原谅对方的粗心吗?   童话里的那些孤独的故事,会成为现实吗?   那个温暖的团子姐姐,会真的来到我的生活里吗?   梦里的那株柿子树,也真的会结出甜甜的柿子果实吗?   那只贪心的、流浪的野猴子,也真的会捞到水里的月亮吗?   小时候折下的纸飞机,真的会穿梭过时空的轨道,来到成年的我的面前吗?   水月神音,也真的会爱我如初吗?   还有我最喜欢的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最最亲爱的林舟,最最可爱的小林舟,我祝愿你的人生,永远充满热爱,也永远晴空万里。虽然我还有很多很多问题,可我其实也很清楚,这些问题我是得不到答案的。   虽然没有人爱过我,可我还是好爱这个世界啊。它那样的可爱、如此温暖,我很喜欢它。   我也知道,没有人能一直快乐,就像离开的人是不会再返回的。   但是,亲爱的朋友,我会在你的梦中,为你献上一束明艳的花。   请为我祝福吧,亲爱的小舟。   我的灵魂终于自由了。 第63章 宝可梦paro(1)   林舟现在非常懵。   按道理来说,他刚刚还在和裴歌先生一起逛超市,商量买点什么菜。   然后他就看见裴歌突然朝旁边的货架走了过去,紧接着货架上的皮卡丘玩偶就诡异地动了一下。   小家伙有着细腻的绒毛,红色的电气囊迸发出闪亮的电火花。   是的,没错,电火花。   而这个世界与宝可梦设定中的世界截然相反,是个身体非常脆弱、被电就会噶的世界。   林舟惊恐地看着那道十万伏特直直向他们劈了过来——   “小舟小舟!这个我知道!这个绝招叫十万伏特!”   啊??不是??   他那个绝顶聪明的男朋友,怎么一碰上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变傻了啊???   林舟绝望。   等到再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变小了。没错,变小了。大概十岁左右,该死的世界观设定杀!   硬生生给他砍掉了八岁不说,还让他颇有自傲的身高缩水了。当然,虽然在原本的世界也不算很高,但好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变成了正太。   林舟沉默了一下,突然害怕。这个世界应该没有未成年游戏限制吧——?   哦不。   不过当务之急,应该是找到裴歌先生。   呵呵,他都不想提。   他那位精通宝可梦各个设定,收集全部的宝可梦游戏、能从宝可梦无印第一集 给他讲故事讲到最新一季的最新一集的骨灰级宝可梦老玩家男朋友,恐怕现在处于异常兴奋的状态。   但很奇怪,他现在的身份应该是某某镇的新人训练家。   为什么这么清楚呢,因为他妈在催他下楼吃饭,然后去大木博士那里领初始宝可梦。   林舟换掉睡衣,穿上了妈妈准备好的衣服。是一套非常适合运动、奔跑、攀爬的训练家服装。搭配有配套的宝可梦球图案帽子,黑色运动衫,白色小短裤,皮制腿环,以及淡紫色运动鞋。   还有一个宝可梦球同款的背包,里面塞满了三明治以及制作三明治的材料。   其他都可圈可点,没什么可吐槽的,可为什么还有一条黑色腿环?   林舟无语。不过他还是很听话,把腿环戴上了,毕竟也挺好看的。   沿着楼梯下到一楼,就看见了正在制作三明治的老妈。   林舟鼻尖一酸,下意识就抱了上去。老妈被自己煽情的儿子抱了个满怀,切青瓜的手一颤,差点切到手。   “呀——臭小子,吓我一跳!”   老妈咣当一下,拎着菜刀就要上去给儿子一个脑瓜崩。林舟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夺走老妈的菜刀,结果结结实实挨了三个脑瓜崩。   “今天可是你去领初始宝可梦的日子!迟到了就没了!还记得很多年前的那个小智前辈吗?人家去晚了但运气好啊,好歹还能领到皮卡丘!你要是晚了,恐怕连宝可梦球都没你的份!”   虽然被弹了脑瓜崩,但是,眼前的是活着的妈妈啊!   林舟忍不住想哭,但被训了又有点哭不出来,只能这么委屈巴巴看着妈妈。   “妈妈,我特别特别想你,”林舟吸了下鼻子,委委屈屈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另一个世界的你,已经离开我很多年了。   我总是在梦里呼唤你的名字,可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但这些,林舟都不能说。因为这个世界的妈妈很健康,这个世界的人类被设定的生命力宛如小强,被皮卡丘电了也不会死的。更不要说,所谓的小小的火灾了。   而且这个世界,还有宝可梦消防队的存在。火灾固然可怕,只要有一只杰尼龟就不会可怕。   林舟背起书包,叼了一片烤得酥脆、涂满果酱的金色切片面包,蹬上运动鞋就往外跑。大木博士的研究所离他的家不远。   明明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也是第一次走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可他却熟悉得好像从小就在真新镇长大一样。   土坡路、流水桥,是动画里小智与小茂分宝可梦球的地方。   可对他来说,这里也是记忆中经常和立夏一起垂钓的地方。几乎没有钓上过鱼,钓上来的总是鲤鱼王。   林舟跑得很快,如果他的“记忆”没错,今天也是立夏作为新人训练家的第一天。   大木博士研究所很快就近在眼前,林舟推门而入。研究所的院子很大,通常会存放一些其他真新镇训练家们收服来的宝可梦。   比如小智的臭臭泥、以及三十只肯泰罗……   “哦呀?这不是林舟同学么?”大木博士摘下眼镜,笑呵呵地道:“恭喜你,你迟到了!”   林舟一口气没提上来,“大木博士!我是来体验宝可梦生活的,不是来复刻动画第一集 的!我也要宝可梦!”   “什么动画?什么复刻?”大木博士摇摇头,“宝可梦们都被没迟到的孩子们领走了。不论是赶公车,还是领取宝可梦,迟了一秒人生就会不同啊。”   “不过……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宝可梦,”大木博士点了几下操纵台,从中间升起了一个崭新的红白精灵球,“这孩子性格很好。作为新人训练家来说,可以适配!”   林舟心里紧张,他一手握住那枚红白精灵球,向半空中抛了过去:“就决定是你了!”   好耶!   终于说出来了!   最最经典的那句台词!   红光一闪,咔的一声过后,操作台上优雅地站着一只棕色小家伙。很可爱,还有着蓬松的大尾巴。   「布伊~」   林舟被震惊地说不出话了。   我凑!是伊布!   是活生生的伊布!这也太可爱了……   “这只宝可梦名叫伊布,目前仅发现的有八种进化形态。这只伊布性格很温顺,抓到它的时候本来想用来研究第九种进化形态的,但既然初始的三只宝可梦都被领走了,你就带上它开启旅途吧!”   大木博士笑着说:“作为训练家,虽然要好好决定它未来的进化形态,但也要尊重宝可梦自己的意愿才行。对了,这只是女孩子哦。”   林舟从大木博士的手中拿起精灵球,小心翼翼地抱起伊布,看着她爬到肩上,蹭了蹭自己的脸颊。被这样一只小家伙簇拥着,林舟心都化了一半。   “小舟,看来你这只伊布,很喜欢你嘛。”   林舟闻言,只觉得那道声音太熟悉了。却又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了。   他下意识抬头,只见一个身高与他相仿的少年一手撑着门框,笑意吟吟看着他。   林舟不禁就睁圆了眼睛,小跑扑着抱住了少年。对方笑意不减,一手环住他的腰,给自己的幼驯染来了个火箭头槌。   “——嗷呜!很痛诶立夏!”   “啊呀啊呀,看来你还知道疼呢。”   银发少年松开手,双手叉腰,看起来有点生气:“你再晚来一点,就连伊布也没得选了!”   “我睡晚了嘛。”林舟朝他吐吐舌。   立夏瞪了他好一会,才轻轻哼了一声,朝地上的少年伸出手:“走吧。今天开始,我们就不仅仅只是幼驯染了,而是一起旅行的搭档哦。”   林舟捂着脑袋,尝试着对暗号:   “aibo,拉面一裤贼?”   立夏的表情变得微妙,有种我幼驯染今天怎么变傻了的意思。   “不好意思,我不吃拉面,我要离开真新镇了。你到底要不要跟上来?”   完了。   这个立夏不是他那个世界的立夏!   暗号对不上啊!   按照他所设想的立夏的反应,应该像报菜名那样,下一句就是“我凑!齐木楠雄”才对啊。   穿越生活艰难,林舟叹气。   他三两步跟上立夏,好奇地问:“立夏,那你的初始宝可梦是什么啊?”   立夏愣了一下。   “我的宝可梦吗?你要看?”   他从腰上取了一枚精灵球,按了一下中间的按钮:“就是这孩子喽。”   红光蔓延,旋即出现了一只绿色的小精灵,翅膀仿佛虫翅一样,在阳光下闪着漂亮的光芒。   林舟皱眉,认不出这是什么宝可梦。如果裴歌先生在的话,应该能蛮容易辨认出来。   可惜他只看过宝可梦的第一季,出了橘子联盟就没再接着看了。   “这个孩子的名字是雪拉比。”   立夏抬起手,那绿色的小精灵就飞了过去,在他的肩上降落,慢悠悠地抖着翅膀。   “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吧?嗯……能力,其实也很特殊。它很厉害,也非常强大喔。”   林舟抬起手,想要摸摸那只绿色的小家伙,却被对方傲娇地躲开了。   “雪拉比,不可以这样。如果我不在,小舟就是你的第二任主人。”立夏一瞬间语气微冷,更像是在命令自己宝可梦一样。   林舟的手一顿,垂了下来。   “别这样,我和雪拉比只是第一次见面,它不熟悉我是很正常的,立夏。这样命令它,会伤害你们之间的情感的。雪拉比大概也不会高兴起来。”   立夏歪了下脑袋,拍拍雪拉比的脑袋,小声嘟囔:“好吧、好吧,听到没雪拉比,我向你道歉好了。”   雪拉比身体一颤,像是被冷到了,转身就又飞到立夏的腰间,啪的一声拍了下精灵球的白色按钮,自己主动回到了球里。   立夏无辜地看着林舟:“你看嘛小舟,这真的不怪我,这家伙就是个胆小鬼。傲娇又任性,说一句就跑了,根本不听劝嘛。”   “……算了。”林舟自言自语,“按照剧情设定,现在应该出现了呀?”   “什么出现啊?”立夏茫然。   “哎呀,笨蛋!”林舟抬手在立夏的额头弹了个脑瓜崩,“当然是主角三人组的最后一个人啊!热血少年漫都是这么画的!”   “而且!按照剧情,应该会和反派一起出场才对!”   林舟话音未落,森林的深处就乌泱泱窜出来一大群黑糊糊的影子,伴随着嗡嗡的、仿佛某种昆虫扇动翅膀的声音。   林舟:“……完了。”   “宝,不要说了。”立夏叹气,斜了他一眼,“你真是张开了光的嘴啊。和你成为幼驯染是我的福气^ ^”   “你的福气在后头!”那道朝着他们狂奔而来的身影大喊,赤发少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贝雷帽掉了都不敢捡起来:“快跑啊两个憨批!大针蜂来了啊啊啊啊啊啊!” 第64章 梦境paro·葡藤与仲夏夜   依旧是高亮:   与正文无关,独爽爽不如众爽爽的心血来潮产物。全员出场的梦境paro产物。因为正文没什么手感,于是狠狠摸鱼的快乐番外。   ——   立夏睡得昏沉。   过往仿佛一张即将完成的油画,陌生面容的青年执笔,在画布上涂抹厚重的颜料。犹如一场梦,可他却始终醒不过来。   既然无法苏醒,那就干脆这样一直睡下去如何?那人笑着问他,你是否允许我将你比作夏天?   立夏骤然睁眼。他平躺在翠绿的原野上,目之所及的、浓郁的绿意几乎淹没了他。天空湛蓝,大片大片的白云填补了远处的地平线。   红色的小房子就建造在永无边界的绿地上,身披红色斗篷的猫耳女孩挎着花篮,在他的身旁短暂驻足。   “你好呀。”她抬起头,猫耳也晃了晃,仿佛在和他愉快地打招呼。   小红帽穿着长长的红色洛丽塔,头戴着一顶天鹅绒红帽,红色斗篷迎着风而飘动。   立夏一怔:“你是藤原小枫?”   可猫耳少女摇了摇头,否认了:   “不是哦,我不是藤原小枫。我是小红帽。我今天要采花,采很多很多的花,再送给我的姐姐。”   她看上去很高兴,手伸到篮子里,捧出来一朵紫色鸢尾花。小红帽把花送给立夏,不待立夏回应就又转身,快乐地跳跃着、仿佛某种舞姿。   女孩深红的裙摆柔软而轻盈,独自沿着土路奔向了远方的群山。   立夏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的情况。他沿着这条路继续向前走,遇到溪流就跨过溪流,遇到果树就摘了一两个浆果充饥。   他穿越森林,只觉得眼前的色调漂亮却奇异,仿佛一幅由谁完成的油画。   森林的深处,相隔遥远就看见了一座古堡。古堡里住着血族执事,和身穿贵族服饰的年轻主人。   他的到来得到了古堡贵族的欢迎,于是他不必露宿荒野。可等到他看清那位古堡主人时,却又愣住了。   因为那是林舟。   少年黑发红眸,半长的黑色头发被执事温柔地束起,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些陌生。林舟从执事的怀中跳下来,黑色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穿着维多利亚风格的小礼服,大腿上紧扣着黑色的皮制腿环,纯黑的丝袜以及被执事擦拭得雪亮的黑色高跟小皮鞋。少年抬眸笑起来,犹如他手中那朵深紫色的鸢尾。   于是立夏毫不犹豫,跟随心意,将它送给了那位身份神秘的少年。   “这是你送给我的?”林舟捧住它,无比珍重又小心地抚摸花瓣,“我会好好养着它。”   长发执事俯身,接过娇嫩的鲜花,转身取来的古堡里最珍贵的陶瓷花瓶。   林舟牵住了银发少年的手,“你的银发真漂亮。白的像故事书中描绘的雪一样,尽管这里从未下过雪。”   “今晚你就在这里住下吧,小小的、年轻的旅者。如果你愿意,古堡中的金银我也愿意与你分享,好让你不再露宿风餐。”   立夏抬起手臂,与那位古堡的主人相拥。他想,不论是那个世界里的林舟,他总是会很温柔地对待他。   哪怕他们只是第一次相遇。   于是在这个晚上,他睡在柔软的床上,透过陈旧的窗户可以看见仿佛油画般的银月。这真是一场温柔的梦啊。   梦里的他睡在充满太阳气息的被褥里,吃了酱汁浓郁的肉排,还在睡前得到了一杯热气氤氲、放了蜂蜜的热奶。   到底哪一边才是梦境,哪一边才是现实呢?不过现在他无需考虑那么多。   这里不是现实。   因为现实中的他,早已死在海里。   而在这场奇妙的旅途中,他还可以呼吸,吃到热乎乎的牛排,睡前还有林舟送来的一杯热奶。   那杯热奶,远比梦境更为甘甜。   ……   林舟蜷缩在那位青年的怀中。猩红的双眸,在寂静的夜里仿佛燃烧起来的火焰,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他不禁张了张嘴,饥饿感让他难以忍耐,失焦的瞳孔茫然而脆弱。   不——他明明是躺在床上的。怎么一眨眼,就在那位先生的怀里了?   好热……   好饿啊……   不对……这很奇怪。   睡前喝过甜腻的蜂蜜牛奶,已经压住了那股无处不在的饥饿感。可现在的饥饿感几乎让他失控,想要攀住裴歌先生的颈窝,朝他露出血族尖锐的獠牙。   可是、可是,他不能那样汲取先生的血。先生养大了他。先生待他那样的好,他不可以这样失去礼节。年轻贵族挣扎着抬起手,拉扯着年长者的衣服褶皱,血瞳猩红此刻却充斥痛苦。   “先生,我好难受,您可以帮帮我吗?我是说,您能亲亲我吗?”   年长的执事握住少年汗水莹亮的指节,低头吻上主人的手。   “您难道不想吻我吗……”神情迷蒙的少年低下头,露出了汗津津的后颈。几尽丧失意识,却还是听见了一声幽然的叹息。   “你不愿意饮人血,只有饿的不行时才愿意喝动物血。可是小舟,仅仅靠着蜂蜜牛奶是无法充饥的。这一点你也很清楚,不是么?”   裴歌一手搂着少年的腰,站在昏暗的古堡长廊里,墙壁上的烛火微亮,照耀在青年平静的面孔上,为其镀上了温暖的色调。   青年黑色的长发只用了一根红丝绸束在脑后,他抬起手咬掉雪白的手套,搂着林舟的腰身,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衣领上的银扣。   “你接受不了其他人的鲜血,”裴歌昂起头,露出了白皙的颈侧,怀中搂紧了自己的小主人,“咬我的力气却还是那么大。真不知道你这是喜欢,还是单纯的挑食呢。”   林舟双臂攀住执事的颈窝,尖牙轻而易举刺穿了裴歌颈侧的皮肤,被执事搂住腰急切地进食。   强烈的饥饿感侵占了他的感官,唯一能感触到只有潺潺的鲜血。   是来自那位先生的血。   林舟下意识一顿,找回了些许的理智,舔着唇抬起头。舌尖舔去唇角溢出来的猩红,鲜红色的瞳孔逐渐清明。   “先生的血真好喝。我好喜欢,”食欲得到满足的小吸血鬼露出可爱的笑容,“果然,与先生初拥,才是我后面百年的目标。”   “想都别想,我只想做个人类。成为吸血鬼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裴歌叹息,搂着自己的小主人,取下了悬挂在墙壁上的烛灯。   林舟眨了下眼,无声地靠进了年长执事的怀中。   “与我一同永生千年、万年,这样不好么?百年以后我仍是我,先生也依然是先生。”   年轻的血族趴在人类青年的耳畔,细声细语地说,“与我共渡千万年的时光,成为家族第二掌权人,与我共治这片领土。这样的理想,您会心动吗?我送给你的不只是我的爱、还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这样的理想,您会喜欢吗。”   执事垂眸,沉默不语。摘去手套的手搂住林舟的腰,带着他消失在了古堡的深处。   ……   立夏再度清醒过来。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场清醒梦的梦中梦。他并没有真的醒过来,而这次的梦也看着更加光怪陆离。   这个世界真奇怪,不真实,荒诞,也许本身就是一场看不见头的梦。   纯白的大理石砌成的建筑,干净的喷泉,以及温暖的阳光。立夏走到喷泉前,终于看清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他穿着一袭雪白的希腊长袍,银白色的长发随风而飘逸,怀里抱着一本厚实的羊皮魔法书。   更奇怪的是,他的后背有两对雪白的翅膀,腰间还挂着仿佛装饰物般的黑色羽毛。立夏震惊地后退了几步,这什么?四翼天使?   而喷泉的不远处,竟然就是他的老熟人——水月神音。   那家伙看上去闪闪发光,像极了故事中描述的那些成功人士。漆黑的长发,黄金的仿佛神明般的瞳孔,以及1,2,3,4……   整整六只翅膀!   这家伙怎么回事,异世界穿越都比我多出一对翅膀?   相隔遥远,水月神音却像是一眼就看见了他。青年朝身旁的人露出歉意地笑,手里抱着魔法卷宗稳步走了过来。   青年像是太久没见到他,想抱一抱他,手伸到一半又突然顿住了。   水月神音眼神温和,轻声说:“能够见到你,即使是光怪陆离的梦,也是个极其温柔的梦啊。”   立夏还来不及在脑袋上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就被青年沉沉抱在怀里。水月神音低头,温柔地吻上他的唇。   背后的纯白六翼抖了一下,唰地绽开,又一瞬间闭合将他们拢了进去,仿佛变成了一只雪白的虫蛹,遮去了那些陌生的视线。   “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立夏被他搂得用力,甚至有些生疼。可耳朵里却突然传来了对方那句极轻极轻的呢喃,连带着说这句话的心情也将要消散。   虽然很疼,可他却不太想挣开了。   太温暖的怀抱,在这个梦里他总是在流浪,虽然活着的时候也和流浪没什么区别。可如果是梦的话,梦里的他没有死去吗?   他跃入海中的时候不曾后悔,现在被水月神音这样搂在怀里,莫名的却有了一些留恋。   现实中的他,大概已经死了。而这个仿佛现实的相拥,反而只是一场梦。   立夏轻轻回吻了青年,无声地闭上了眼。如果是一场梦,就让他再好好听一听水月神音的呼吸声吧。   有留恋吗?当然有。   后悔吗?现在……似乎也有一些后悔。这场梦太美好,而他从未想过还能再次见到水月神音。青年搂着他的腰,终于收回了虫蛹似的翅膀。   “请让我再多抱一会,”天使忽然说,“我知道我应该松手,我也知道此刻的你,十有八九不会记得我是谁。于你而言,我只是个陌生人。”   “我曾向神明祷告……请求祂转达我的话。我不知道那些话,到底有没有真的传达给你,但是立夏,我真的很想你。我从未想过,原来思念一个人,看到什么都会想起他。”   看到相似的人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看到海会向它请求,待你温柔一些。看到月光,也会想起曾经的银月。原来那一晚就是你我最好的时刻。   立夏沉寂了须臾,故作轻松地笑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是在认输么?承认自己爱上我啦?”   却没想到那家伙认真地点头:“是啊——我当然爱上你了。否则,你又怎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呢?”   立夏猛地睁大了眼,这反应像是见了鬼一样。四翼小天使振翅,仿佛丧家之犬般落荒而逃。   梦里的水月神音是认真的么?   可这只是一场梦,我怎么能把梦里发生的事情当真呢?梦这种东西,不是最奇妙、最神秘、也最光怪陆离么?这些发生在梦里的事情,怎么可以和现实挂钩呢?   立夏飞到半空中,翅膀扇动的力度却渐渐微弱了。他回过头,望眼欲穿,想要找回沿途的路。真笨啊,能见到那家伙的机会可不多,这次逃跑了,下次还能不能见到本就是未知数。   为什么总是习惯性地逃避?   陌生的天使之都,陌生的世界,却有着熟悉的人。立夏深吸一口气,沿着飞过的痕迹,振翅飞了回去。   在那场盛大的昏黄色夕阳之下,一袭白色长袍的大天使长并未离开,而是一如方才驻足在原地。   他双手合十,眼睫闭上,像是在向梦中的神明祈祷。待他睁开眼,就又相隔着纯白的大理石建筑,再度与想要相见的人重逢。   水月神音注视着天上的人,无声地垂下眼睛。过了不知多久,他又微笑起来:“原来,神明真的有听到我的祷告。”   大天使长抖动翅膀,自羽翼尖开始变黑,那六只雪白的大翅膀,逐渐染上漆黑。水月神音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   他语气依旧温柔:“当我不再皈依神明……你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与神明相比,你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   ***   立夏猛地清醒过来。他惊恐地去摸自己的后背,这次没摸到翅膀,终于缓缓地松了口气。   可他似乎仍然被困在这场梦中。   只是这次不再是奇怪的小红帽、突然出现的执事与古堡吸血鬼,又或者长着翅膀可以满天飞的天使。   “立夏,”房门突然被敲响,那位女士步伐优雅地走进来,语气高傲,一如既往以命令的口吻道:“下一场比赛马上就开始了。你还在发什么呆?”   比……比赛?   立夏愣住了。场景突然就变了,那位一向待他尖酸刻薄的女士消失了(他实在无法称呼其为‘母亲’),偌大的芭蕾舞台上只存留着一盏灯。   他穿着小天鹅般雪白的舞裙,银白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   而他也只有一个观众,水月神音。   他凝视青年片刻,脚尖拢起,单腿直立,另一条腿向后伸得笔直。   他向青年伸出手,仿佛在邀请共舞一般,立夏抿唇朝他笑了起来。   “要与我在梦中共舞一场吗?”   他确信自己说出了这句话。而水月神音也确实听见了。水月神音抬腿,做了一个标准的起舞姿势,姿态轻盈却又锋利,一瞬间切入舞台,抬手温柔地搂住立夏的腰。   灯光照耀在他们的身上,即使沉默不语,仅依靠一个眼神,也能完成这场双人合舞。   立夏喘着气息,一边平稳着呼吸,不禁笑了:“看不出来啊,还会跳舞。不过堂堂世家子弟,也不觉得奇怪。”   水月神音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本来不会的。看得多了……渐渐也能模仿一些。后来找了专业的老师指导,虽然不及你,但也还算标准。”   “你相信梦会永远存在吗?”立夏笑笑,“其实我相信哦。”   他停在舞台上,随着他向前走去,舞台也开始分崩离析,逐渐坍塌。   水月神音望着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消失不见,变成了银月、沙滩,与看不见头的海。   “就像我相信梦境的存在,也许就是另一个世界中的我们。也许在其他的世界里,我与你不是现在这样的结局。也许你会在月光下送花给我,在某个深夜与我抵足而眠,比现在更亲密也更相依。”   “这个世界的我们没有明天,也许其他的世界中,你是个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的混蛋。不,你是没头脑,我可能就是不高兴吧?当然,你是个混蛋的事实无法改变。”   立夏耸肩,顿了一下,抬手拍拍水月神音的脑袋,“而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混蛋的傻狗。”   “你可别想太多,像我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呀,要是那天不喜欢你了,拍拍手我转身就能走,你是没法留住我的。作为一只流浪狗来说,流浪是本能,喜欢才是其次呢。我就喜欢看着你痛苦,为了失去我而难过。到那时候,我肯定会在角落里偷笑。笑话你才是那条傻狗。”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办法留住你,我一直都很清楚。”水月神音无奈地笑了,越过立夏走在最前面,“我也知道,我们一直都没有明天。可是立夏,我是混球,你也是个逃避可耻的家伙。”   “为了让我能一辈子爱着你,离不开你,你对我的报复才是最狠的。立夏,你天真得有点傻。你以为这样可以一辈子都留住我,如果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这样的死亡对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你觉得这样能留住我,反而是把主动权交到我的手上,自己逃避了人生。”   水月神音压低了声音,嗓子哑的可怕,“你根本就没想过留住我。你只想从我这里讨要一点爱,带着它,再溜之大吉。……可我是个很爱你的家伙啊。”   一向冷静的青年彻底失控了。   立夏被他吓得往后缩了一下,搂住他的人强有力,仿佛想要把骨血都相融在一起。只是被这样用力抱着,心里就很满足了。   立夏悄悄把头靠进了对方的怀中。   真好啊,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再多抱我一会儿,梦醒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真好啊,像做梦一样,”立夏把头埋到青年的颈窝里,微凉的唇吻上青年的颈侧,“不过我很清楚……梦里的才是虚假的,而现实中的我们,再也没有相见的可能。虽然知道再也无法与你相见,也知道你日后也许会爱上他人,但我还是很自私,想要在梦中挽留你。”   水月神音却轻哼一声。像是因为他那句“爱上他人”而忍不住发笑。   “我无法爱上任何人了,而这全都拜你所赐,立夏。”水月神音淡淡道,“你才是那个既天真又无耻的混蛋。”   “不带我去你家里看看吗?”   仿佛没听见那些话,立夏没心没肺地问他,“我还没去过你家里呢。”他拉了拉水月神音的袖子,“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你家里睡着。”   “我从家里搬出来了。现在没有家,只睡在研究所里。沿着沙滩一直走,就到研究所了。”水月神音多看了立夏一眼,不知为何又添了一句:“你要记得回家的路。”   立夏的心脏沉沉一跳。   擅长表演的爱情骗子一向都把他人的话当作耳边风,他没心没肺惯了,骄傲的自诩流浪之人,有家却又不如无家可归。立夏跟在水月神音的后面,一句话也不说了。   青年再回头去看,就看到身后的人垂着脸,第一次见他哭得稀里哗啦,看着像小丑一样滑稽而可笑。   可水月神音笑不出来,他只觉得心疼。也许他们之间真的只差一步,就能得到一个足够圆满的结局。   只可惜只差这一步,而这一步仿佛裂开的谷壑,他是无法跨过来的。   “现在后悔了?现在知道疼了?”水月神音的声音遥遥传过来,“跳下去的那瞬间那么决绝,我还以为你不怕疼呢。”   立夏低着头不看他也不吭声,任由水月神音抱在怀里。青年笑起来的模样温柔极了,“我选址在海滩,你以为是因为什么?就是方便你回家啊。这么自私把我一个人丢下来,立夏你真是……”   他叹了一声,“现在后悔了?可我们已经没可能了。起码在这个世界的我们,没有任何可能了。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有错。人不就是这种东西么?不断犯错,不断后悔,不断留下遗憾。想到无法与你共度一生,我也会觉得难过。”   立夏垂着眼,闻言就不禁哑然失笑。其实他想说别为我这样的人而悲伤,因为不值得。   可当他看向水月神音那双淡金色的眼眸,想要说出口的话就像卡了鱼刺一样,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那样骄傲的大少爷还会为他难过,那他也算是蛮有价值的耶。那样牛逼哄哄的人喜欢了他,他是不是该背上荆条去拜访他呢?   立夏胡思乱想,终于被自己的脑回路逗笑了。他忽然停在了原地,其实已经能看到研究所的轮廓了。   在月光下的那个人依然那样好看……当年会喜欢上他,大概就是因为那时候只有水月神音愿意向他伸出手。   他很清楚那时的他是条有毒的蛇。会缠着他的手腕咬住他的脖颈,尾巴尖都在收紧,如同下坠到深海以绞杀的力度,温柔地淹没他。   可那个人也是真正的水中之月,傻猴子只是只傻猴子,他是捞不到那轮银月的。以后可别为了我这种人,流连忘返了。要记得我只是个骗子。   骗子呢,最在乎的只有被爱。   虽然被爱一直都很难,可如果你真的爱过我,那样的可能性,只是想想,就已经很满足啦。   你是极地里流浪的那条蛇。而我是盛开在北极的罂粟。罂粟花可是有毒的。他朝水月神音看过去,翘了翘嘴角,无声地上扬。   你真好看,他轻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蛇。也是我最爱的那条蛇。   可惜我无法与你一同生活,但并不妨碍我觉得你好看,也不妨碍我爱你。   月光之下,银白色长发的少年逐渐消失,仿佛爱上王子的小美人鱼,最终变成了闪烁微光的泡影。   原来他是飞鸟他是罂粟他是海的女儿,只有消失是他最终的结局。   ……   一张洁白的单人床上,银白色长发的少年躺在床上,眼睫微微一抖,睡得昏沉。   一只手将他搂住,黑发的青年躺在他的身侧,六翼展开将他彻底遮住,阻挡了月光。   他蜷缩成一团,任由自己那雪白的翅膀染上漆黑。   原来从很久以前开始,当你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舟舟:(嗅嗅)嗷呜咬一口,咕哝咕哝吃饭中……   裴歌:摸摸小脑袋(我养大的崽,真可爱)   裴歌:咬吧咬吧,正文就轮到我了   舟舟:颈侧突然一凉(但并没有影响到食欲)   人设反转·if线 第65章 IF·Stay with me   *这个是人设反转的if线小连载!篇幅还不确定,目前想慢慢写www   Summary:   漫画家裴歌x调香师林舟   *是无abo设定!!!   尝试搞一点破镜重圆前男友文学+正文里插班生天降的if线,但是不会虐,本质上是练手的小甜文ww   高亮:小连载与正文无关,角色之间的设定也完全不一样,所以看成平行世界就好了。   —   电话响了三次。   在响第三次的时候,裴歌终于睁开了眼。他平躺在木地板上,懒洋洋地坐起来,把手机捞了过来。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这个点儿会给他打电话的人只有催稿的编辑。   “这个月也休刊?”编辑气急败坏,“您老人家已经休刊半年了!休刊也就算了,还在推特上po出玩宝可梦的游戏截图,你知道人家现在都怎么评价你么?为了宝可梦休刊半年的魔鬼漫画家!”   “没手感,画不出来,这个月也休刊。”裴歌换了个手拿着手机,漫不经心地整理码得整齐的Switch红色卡带盒,“没事儿的话就先挂了。”   “真没手感就别在推特上摸鱼啊!”   哔——   裴歌挂了电话。   他重新坐到电脑前,点开了一直跳动的小企鹅。高中群一直在跳动,每个人都聊得热烈,班长白萤建议组织一次高中同学会。裴歌看他们聊天情绪高涨,反手就关了QQ。   但很快右下角跳跃着一个猫咪的头像,白萤私聊了他。   【白萤】:(戳一戳)   【白萤】:听说林舟回国了哦。   【白萤】:我刚刚问他去不去高中同学会,你猜怎么着?   【白萤】:林舟说,如果你去他就去噢。   【裴歌】:我不去。你们玩就好。   【白萤】:你可拉倒吧。我不信你没心动。你会不想见他?   白萤发完这句以后,似乎在忙着组织同学会的事情,暂时没有给他发新的消息。而QQ列表里,林舟一直灰着的香水瓶头像破天荒地亮了起来。   裴歌点开聊天框,看到对面的状态变成了正在输入中。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却一直都是正在输入中。   也许是删删改改,写了又删。   白萤这回甩过来了一个地址,还发了一个猫猫发怒表情包。   裴歌点回林舟的聊天框,等了很久才等到了对方的一个「猫猫探头」表情包。隔了一会儿,他又发来一句:想见面。   青年叹了口气。   【裴歌】:好。   这大概是分手以后的第一面。   当初林舟留下一句分手吧,就拉黑了他的手机号,高考完就去了法国学习调香。后来裴歌想了好几天,都没明白为什么林舟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收到的情书他全都上交了,感情一直都很专一。最后实在想不明白,裴歌就把错归在了上一次接吻的技术不行。   但能和他练习接吻的对象跑到法国留学,他也没办法继续提升了。   裴歌翻了翻以前的照片,又点回QQ的对话框。林舟把家的地址发给他之后,头像就变成灰色了。地址已经换了,大概是已经搬了新的公寓。   【裴歌】:在你家见面吗?   那边灰掉的头像又重新亮了起来。   林舟言简意赅,只回了个“嗯”。   【林舟】:刚回国有点累。不想出去了。   但下一秒,他就又发了一句,像是解释上一句。   【林舟】:出去玩很累。   裴歌按灭了手机屏幕,简单穿了件黑衬衫,撩起发尾喷了点儿香水。他随手把新画的摸鱼图发上推特,顺着电梯下地库,打开了银灰色的保时捷车门。   他坐在车里,脸埋在方向盘上,突然很想去骚扰一下他的那位亲爱的编辑。分手对象把见面地点约在家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舟舟……”裴歌唇齿呢喃,无意地唤出了那个显得更亲昵一点儿的称呼。   高中的时候他很少叫过对方全名,从来都是黏黏糊糊地叫他的小名。   小舟、舟舟、宝贝,轮流换着叫。   林舟一开始还有些不太适应,但看他一直坚持,也就顺其自然了。   那个时候几乎每天都黏在一起,枯燥无聊的住校生活也稍微变得有点意思。只是后来高考完,大家各奔东西,陪了他很久的那个人也转身离开了中国。   裴歌开了半个小时的车,终于踩着午饭点到了林舟新搬的公寓。整个公寓不大不小,1b1b的一人居。   多年不见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林舟给他开门的时候,嘴里正叼着个黑色的头发绳。   林舟似乎没想到裴歌来的这么快,脸上惊讶的表情还没来及收起来,嘴里牙齿间叼着的发绳上,红色的小玫瑰一摇一晃。一只手在门把上,另一只手抓住头发,似乎打算梳成高马尾。   原来真的是很多年没见了。   那副在时间中逐渐模糊的面容,正随着今日的重逢,而重新鲜活明亮。   裴歌摘掉手套,抱着花站在门口俯身去拥抱了他。青年的微笑一如往日,恰到好处的礼节让人挑不出毛病,裴歌偏头吻了林舟的面颊。   “欢迎回国,林舟。”   林舟的心脏紧跟着一跳,却听青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听说在法国见到久别重逢的好友,就要亲吻对方的面孔。吻面礼,我做的还算准确吧?”   林舟垂下眼,轻咳了一声,镇定自若道:“……还、还可以。”   裴歌弯着眼睛笑起来,把怀里的黄玫瑰花束递给了林舟。   “我们已经分手了,”林舟严肃地说,“你不应该再送花给我。”   裴歌沉默了一下。   哦。原来他男朋友知道他们已经分手了。那为什么还把分手对象往家里带啊?   青年的笑容不变,脱去鞋踩在榻榻米上,把花束放在了玄关的鞋柜上。   “林舟,我只是为了庆祝你回国,才买了这束玫瑰花。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青年从善如流:“如果对你来说,这束花造成了困扰,那就把它丢掉。如何处理它,都没关系的。”   林舟抿唇,俯身抱走了花束:“那不行……植物也是生命。要好好养好它才可以。”   “那你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林舟怀里抱着花,犹犹豫豫片刻,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唔。”   “我想让你教我做糖醋排骨。还有椰子鸡汤。在法国的时候我尝试了很多次做这两道菜,但是都失败了,没你做的好吃。”   他皱着眉,似乎真的很困惑关于做饭这件事为什么做不好,“我按照网上的菜谱一步一步来,也没有跳步骤,但是还是做不出一样的味道。”   裴歌脸上的笑容一僵。   笨。   这不是理所当然么?厨子不同,火候、调味自然也都不同。   但是、但是!原来你叫我来你家,真的就只是因为嘴馋啊?   青年闻言,笑得更温柔了,听上去却不知为何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没问题——不就是做饭吗?我现在会做的菜更多了,你要不要尝尝别的?”   “真的可以吗?”林舟下意识舔了下唇,笑起来的样子甜甜的,“那等吃完饭,我陪你打分手厨房吧?那个我想玩很久了,但是找不到可以一起玩的人。”   裴歌微笑,心说我们不都已经分手了么?还带着buff玩分手厨房么?   “好。”他顿了一下,看着林舟从茶几的抽屉里翻出剪刀,比划着思考如何修剪切花时,裴歌又问他:   “你在法国学的调香,费了那么多力气出去了,为什么又回来了。”   “那里的薪水给的比国内多,为什么没留在巴黎?”   林舟修剪枝叶的动作一顿,他背对着裴歌,隔了须臾才笑了下,轻声说:“我不看薪酬的。确实,我在ISIPCA接受了四年培训,后来去娇兰实习了六个月。虽然只是见习调香师,他们给的要比国内的香水公司高很多。但最后我还是回来了。”   “因为巴黎不是我的故乡啊。”林舟笑笑,给修剪好的黄玫瑰挑选了个透明的玻璃花瓶,“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哪里会让我觉得安心,就会留在哪里。巴黎赚得再多,也不是我的故乡。国外再好,也不如自己的狗窝强。”   “你会觉得我很傻么?”林舟转过身,带着笑的眼睛看上去清亮,“我可是很久以前,就计划着回来了。”   “只是觉得,如果留在那里,你的发展空间很大,也能学到更多的东西。但如果你因此觉得疲倦,那就和你最初的目的相悖了。”裴歌轻声说。   “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不急的。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而已。”林舟顿了顿,盯着裴歌的眼睛,半响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可是如果不回来,也会错过很多机会吧。比如,就见不到你了。”   裴歌一怔。心里不禁颤了一下。   尽管很清楚,对方是以朋友的角度所说的,却还是忍不住多想了些。   因为原本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林舟回国的部分原因,是为了见他。   他们都是成年人,似乎那些过去了的感情,就不应该再继续惦记了。   想的越多,也许都是空想。   可现在林舟和他说,他回来的原因里,也有想见他的因素。不管是出于什么,哪怕只是随口说的,他也是真的开心。   “明明是你把我掰弯的……”裴歌嘟囔,刻意压低了声音。   “那你呢?”   林舟忽然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裴歌下意识开口,差点就暴露了自己现在漫画家的身份。这可不行,他的推特上全是以林舟为原型画的摸鱼小漫画。各种QQ人,他还私心满满在漫画里夹带私货,把自己和林舟画成了一对纸片人情侣。   这些都是不能暴露的秘密。   不然他还暗恋对方的心思,不就直接被发现了么?   要是被林舟知道了的话,以林舟的性格肯定还要笑他太孩子气。裴歌清了一下嗓子,随口编瞎话:“现、现在是在经营花店。我是店长。”   不好意思郁清,你的人设暂时借我用用。   林舟歪了歪头,挑了下眉:“诶——还蛮厉害的嘛。那你的花店在哪里呀?等以后有时间,我去光顾光顾,照顾一下你的生意?”   裴歌面不改色继续编:“是刚租下来的店铺,还在改装,又是土又是灰尘,很脏的。现在连个喝茶水的地方都没有。”   “原来是这样呀,”林舟摸着下巴,笑得温温柔柔的,“我还以为你是不愿意带我去呢,毕竟有个漂亮的花店,不也该有个漂亮的女朋友什么的么?”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他觉得林舟完全就是故意的。   先是提起工作,又向他讨要花店的地址,最后还打趣他没个女朋友。   裴歌觉得有点烦躁,“我去做饭了。你要是闲得没人陪你聊天,就下楼买果汁去。”   自觉试探的有点儿过火的某人见好就收,扒着厨房的门往里面探头。   林舟悄悄松了口气。   看来是还没找女朋友。   但紧接着他又皱起眉来,裴歌当初跟他谈恋爱似乎也不是很排斥男生?那就还不能排除对方现在到底有没有男朋友的可能性。   原本高兴起来的心情又有点蔫蔫的。   “你要是没事干,就来帮我打下手。”厨房里系着围裙的青年无可奈何道,“我在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第66章 IF·Stay with me   阳春三月。   昆明二中。   少年拾起一支粉笔,一笔一画,转身在黑板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首先是字迹漂亮地写下名字。   第二步是笑出来,要看着友善,温柔,善解人意。   裴歌站在讲台的后面,面朝全班露出设定好的「温柔」笑容。   最后的一个步骤,班主任会给我选一个座位,我只要向他道谢,然后走下讲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可以结束整个流程。   裴歌敲了敲桌角,微微笑起来,眉目轻柔。他知道自己的长相最适合什么样的性格,只是模仿的话对他来说并不难。   林舟站起来,让出来里面的空位。裴歌向他轻声道谢,也用余光无声地打量着对方。他的这位新同桌看起来沉默寡言,眼角下垂,单眼皮。   笑起来应该是很阳光的那种类型,可性格似乎比他冷得多了,这就让他看上去冷漠又锋利。   向他道谢,这家伙竟然完全不理他。裴歌垂眼,一时间质疑起自己的社交能力。   第一节课是数学。裴歌咬着笔头,听得不怎么认真。这些东西他转学前就学过,学起来也只觉得枯燥乏味。   一个上午没用多大的力气,裴歌轻而易举就和前桌处好了关系。除了他的那位同桌。   一个上午,林舟愣是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裴歌知道他的名字,还是从前桌的嘴里知道的。   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发呆。不论做什么,就是不听讲,也没老师管他。   常年坐在第一排的裴歌,第一次觉得一个班级的最后一排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在最后一排,你可以上课吃零食、和前桌说小话,困了就睡觉。在老师的眼里,最后一排似乎就变成了透明人。   “他脾气很怪的,听说还在校外收保护费,要是惹他生气了就会挨揍。”   前桌摇摇头,一副我可是劝过你了的样子,“总之不是什么好人,你也理他远点比较好。”   裴歌瞳孔地震。以前只是听说过有学生会收保护费,但他一直没遇到过。   “别说这些了,”前桌伸了个懒腰,终于快熬到下课,“一起去买饭?”   裴歌笑了下,摇了摇头。   前桌死盯着手腕上的电子表,系紧了鞋带。等下课铃一响,就用跑一千米的速度冲了出去,买饭速度仿佛去晚一秒就要饿死在半道了。   裴歌看了眼墙上的表,已经十二点整了。但他的同桌还是没醒,睡了一整个上午。裴歌犹豫了一会,还是拍了拍林舟的肩。   “下课了,”裴歌轻声说,“你不去吃饭吗?”   林舟是被直接推醒的。   他昨天晚上和人在分校干了一仗,翻墙回的宿舍,还顺手给管宿舍大门的阿婆带了一袋橘子。阿婆膝下无子,林舟又经常在她身边晃悠,自然而然就把林舟当了自己家的小崽儿。   林舟跟人干架都得躲着阿婆,不然第二天就能看见阿婆拎着苕帚(或者两个衣架子)在他宿舍楼下面转悠。   林舟刚睡醒,眼神还有点湿润,茫然地望过去。   “?”这人是谁?   裴歌见他醒了,还没来及礼貌提醒他已经下课了,就看见他同桌用极其困惑、又很陌生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们上午没见过面似的。   “……”奇迹般的,直接给裴歌气笑了。   林舟还盯着他看,看着茫然得很。   “已经下课了,你再去晚点儿,就可以饿着肚子去上课了。”裴歌揣摩着用词,本想说得再狠一些,奈何口才笨拙:“我是你同桌。”   裴歌朝他微微一笑,旋即狠狠瞪他一眼。少年手指拢起,在林舟的桌面上留了一颗水果硬糖。   林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拿起桌上的水果硬糖。他支着下巴,拿着那颗水果硬糖,在阳光的底下看了好久。糖纸被太阳光照得流光溢彩,晶莹漂亮。   林舟回想起对方离开的时候,应该是很生气。一身蓝白校服,瞪他的那一眼,却看着不太像生气。   少年困顿地抬了抬眼皮,终于从记忆的角落扒拉出来对方的名字。   似乎是叫裴歌。   可是为什么要生气呢?   林舟揭开糖纸,把水果糖含进嘴里。浓郁的橙子味,一瞬之间在口中爆炸弥漫。   明明是水果硬糖,却像跳跳糖那样噼里啪啦地炸开,与其说是水果的橙子,似乎更像橙子味的碳酸饮料。   那家伙很喜欢吃糖?   *   与此同时的食堂。   裴歌第一次有种社交失败的顿挫感。其实说来也无所谓,本就是同学关系,过完三年就会分开。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朋友,对于裴歌而言本就无所谓。   何况社交对于他来说,只是必要的沟通手段,并非所谓的必需品。   裴歌把喝干净的草莓牛奶丢进垃圾桶,趁着阳光最好的时候,爬上了学校的天台。三月的昆明并不热,正相反即便是正午阳光最好的时候,阳光都带着一股温暖的冷意。   转校的生活,似乎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他百般无聊地躺在天台上,看着湛蓝的天空,又想起同桌的侧脸。   其实那个人睡着的时候,看上去反而没有那么重的锋利感。眉眼也很柔和,看着就很乖。   不过从前桌的描述来看,他同桌大概是个傻缺,和“乖”这个字眼扯不上任何干系。   裴歌看了眼手上的表,算着时间该准备下午的课了。   他刚从天台上起身,相隔遥远,就看见他那傻缺同桌动作利落地爬上了一棵老树,踩着枝叶轻车熟路地翻了墙。   裴歌:“……”   不是。   说真的,怎么会有人顶着一张乖学生的脸,干的事完全和‘乖’毫不相干啊?   就他同桌那消瘦的小身板,看着就不太像跟人干架的料。   不过裴歌很快就发现,如果用高材生来形容某个人的天赋,那他同桌在跟人干架上的确是个高材生。   林舟不仅会打,而且打得很好。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来,就如同有一根小毛刷子,在不断挠着你的心脏。不痛不痒,却无法忽视。   裴歌比了比天台旁边的大树,计算了一下距离,踩着栏杆就跳了下去。预期的结果和他计算的一样,少年稳稳抱住了树杈,手脚并用爬了上去,顺利地爬墙翻了出去。   天台那里其实是有监控摄像头的,自从有学生跳楼以后就坏了。学校大概是不愿意管,是怎么坏的,自然也就无从得知。   裴歌刚从墙上跳下来,就看见他同桌从一旁的小网吧里钻出来,不仅换了一身帽衫常服手里还拎着铁钎,装备相当齐全。   真就是帽子一戴,谁也不爱。   林舟走得匆忙,丝毫没有察觉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裴歌跟着他一头钻进了小巷子里,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林舟似乎很紧张,看着走路带风,可拿铁钎的手却还在发抖。   裴歌皱了皱眉,在犹豫要不要到了之后直接报警。   林舟走到巷子的最深处,突然就挺直了腰,拿铁钎的手也不抖了。他抬起头,有点长的发帘遮住了男孩如野狮般的眼神。   几个小混混搂着女孩的腰,斜着眼看了过来,看林舟的眼神实在不像是在看着一个人,而是如垃圾一样。   被他搂住的女孩在不断地颤抖,望向林舟的神情惊恐万分,却又好像带了点奇迹似的希望。   裴歌皱了下眉。只感觉那个被小混混搂着腰的女孩,看着着实眼熟。   他记忆力还算不错,虽然不能说过目不忘,但也能留一些短暂印象。   他看着那个女孩任由小混混在她的腰上揩油,在她恐惧到快哭了的眼神中,终于记起来了她是谁。   竟然是白萤。   裴歌刚转学过来的第一个上午,知识还没学到多少,八卦就先听了不少。   前桌就趁着林舟睡觉的时候,跟裴歌八卦且科普了林舟和白萤错综复杂的关系。据说私下里是林舟的绯闻女友,不过很大程度上是被林舟逼着交往。   有人说是林舟是强迫白萤跟他谈恋爱的,也有人说林舟收保护费就是为了保护白萤的名声。反正造谣不计成本,林舟的名声也不怎么好,久而久之怎么样的说法都有。   裴歌听得入神,比上课还认真。   但他总觉得这事儿还有蹊跷,总有很奇怪的地方,可惜他一时半会又找不到。   反倒是前桌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一副吾乃全校百晓生,他拍了拍裴歌的肩膀,问他:“客官,此瓜香否?”   “还行。有点意思。”裴歌随口敷衍。   前桌朝他挤挤眼睛,笑得贱兮兮:   “还有更劲爆的。客官打赏点?”   “……”裴歌怒了,“你还好意思!你真都不保真!”   前桌委屈巴巴看着他,又瞅瞅自己空空的掌心,“……客官你这就话就不对了。小的那里讲得不好?你听来当个乐子便是喽。”   裴歌淡淡地无语。他从钱包里扯出十块钱票子,啪一声打在前桌手心里。   “客官大气!客官大气!小的有眼无珠喽!”前桌左看看,右看看,把裴歌一把扯了过来,凑到裴歌耳朵边上:“其实小的还有个秘密!这个绝对保真!”   前桌郑重地咳了咳,清了清喉咙,“据说啊——”   “你打住!”裴歌怒瞪他一眼,“你开头就据说啊?!”   “不不不,客官,这个据说与先前的据说可完全不一样,这回的‘据说’绝对保真!”前桌再次咳了咳嗓子,虽然是在裴歌耳边说话,眼睛却一直往林舟那边瞟。   “据说啊——林舟他爸杀了他妈,林舟就拎着刀,把当爹的给宰啦!”   前桌压低了嗓音,依旧是一副笑嘻嘻的面孔,语气却无比认真:“林舟是个杀人犯,这一点儿是全校公认的。所以我劝你离他远点儿,也是认真的。”   *   “钱呢?”小混混拿眼睛斜过来,继续用鼻孔看人。   林舟反问他:“给你钱,你就不缠着白萤了?”   “你懂个屁,白萤是老子的女人!有钱你就把女孩领走,没钱就给我滚蛋!”   林舟面无表情看着他,冷冷笑了起来。他就知道是这种结局。   这个世界本就很操蛋,你和他们谈和平,他们笑话你傻得天真。如果你上去就给他们一铁钎,那他们就滑跪了,说人还是纯粹点儿好。   林舟是这样想的,也干脆地提起铁钎,上去就要干架。   头目小混混搂着怀里的女孩,挥了挥手,淡定地点了根烟。他身旁的几个小跟班就地捡起板砖,照着林舟的头就轮了上去。   “有人报警了!”人群中有人惊呼。   一辆警车疾速驶来,由远及近,轮胎滑出弧线,冒出青烟滚滚。   “干什么干什么!都不许动!警察!”年轻男人从车窗探出头,一看这情景,就猜到估计是一群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们在聚众斗殴。   林舟闻声,眼睫一颤,提着铁钎的手瞬间松开了,结结实实挨了一板砖。   小混混下手不分轻重,少年白净的额间顿时滴下血来。   林舟垂眼,抬手捂住额角,鲜血就顺着指缝流了下来。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少年的眼睛就已经红了一圈,弱小可怜又无助地抬起头:“警察叔叔,他们欺负我同学,还用板砖轮我的头。”   一群小混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个睁大了眼。   你再演一个试试呢?   你刚扔的铁钎啊!   【作者有话说】   剧情需要添加了不少危险动作,好孩子切勿模仿噢_(:з」∠)_   剧情之外 第67章 关于剧情以外的他们   心血来潮,就想好好把这几个崽崽讲一讲。   裴歌&林舟   林舟这个孩子在我创作中,应该是目前来说,前后人设变化最大的角色。出场就是独自前往自杀的路上,如果没有遇见裴歌,他就没有后来这样色彩缤纷的故事。前期的小林舟,是个自卑又孤僻的孩子。   自卑源于无人的肯定与认可,源于长期的校园暴力,在正文因为篇幅原因我没办法把他的高中生活也展现出来,因为那样的话整篇文的基调就与我最开始所期望的相悖。所以if线既是新内容的追加,也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将林舟的高中时代展现出来。   但我很开心现在的林舟,他已经不再自卑了,也不再觉得自己性格上哪里很糟糕,裴歌的爱滋养了他,后期的他也在努力用爱滋养裴歌。这就是这一个这样的、关于爱的故事。   前期写他们的故事时,我听的中文歌居多,写到东京篇就也听了很多日语歌,比如罪恶王冠的ed。他们之间氛围的转变,到了Luv letter的时候,我开始听一些韩语歌。比如乐童音乐家的《Dinosaur》,脸红的思春期的《旅行》,会有种很自由的感觉。   不论是bl、gl还是bg,无关性别,纯爱真好啊——听歌的时候,总是会这样想着。   藤原小枫&水月涟音   水月涟音这个孩子,其实是莫名其妙就出现在故事里的。作为配角描写的篇幅不多,她并不是从大纲里写出来的,而且直接来到了正文里。   当初为什么要写藤原小枫呢,是因为我想把聚光灯从主角身上转移,打在一个一个的配角身上,最终连点成线,他们的故事成就最终的东京篇。   不写藤原小枫,就没法写出立夏,不写立夏就无法写出水月神音。而没有水月神音,就无法治愈裴歌。   每个角色各司其职,最终汇聚在一起组成第一个单元剧。   这样很棒!群像赛高!   但真的写出来的时候,压力真的好大TT摄像头不再由林舟&裴歌扛着,而是由全新的角色扛起,我也真的很担心写不好这样的剧情。但看到现在的东京爱情故事,我就特别开心,因为效果在后期终于体现出来了。   写到后面的立夏,我就轻松多了。   那个时候因为忙着写毕业论文断更了很久,追读就很差,导致写立夏篇总会担心自己写的太拖拉,就开始猛猛追进度和节奏,缩水整体立夏的篇幅去赶东京爱情故事篇,这就是为什么后期有宝反馈立夏篇的节奏写的有点快的原因。   确实是写的时候想的太多了TT以后会努力控制节奏的问题的(哭)   而水月涟音,其实这个孩子的出现,算是意外。编写大纲的时候没有她,有的仅仅只是藤原樱。藤原樱所代表的是虚幻。   她的“自杀”为藤原小枫治愈了精神分裂,代价则是消失,彻底被藤原小枫遗忘。   水月涟音所代表的则是真实。她是爱的延续。她身上的香气也是忍冬,可她确实不是藤原樱的替身。   恰恰相反,涟音是涟音的替身。她是那个死去的涟音的替身,死去的涟音为她提供了基因,被人为创造出来的试管婴儿。而我也确实有意把她俩全都写成试管婴儿。   因为她们是同类。一致的出身、相似的地位、以及藤原小枫最爱的忍冬花香。   怎么不算是同类呢。我所感受的孤独你也理解,我所难过的你也会难过。看到你难过时,我也会觉得难过。你所经历过的、你的孤独、你的委屈、你的眼泪,而我也会站在你的身侧。当你难过的时候,就是我心里淋雨的时候。   这就是同类啊。   水月神音&立夏   好的。首先,恭喜这两只崽崽荣获本文唯一BE的称号。确实是唯一的BE,后面的两个单元剧都是HE,只有立夏崽崽是物理意义上的没了。   立夏的故事,最开始是很久以前的一个脑洞。那个时候他是我的一个短篇主角。之所以会出现立夏,是因为我听了玫瑰少年,看了许许多多跨性别者的故事(或者说性别认知障碍患者的故事,但我个人不太喜欢认知障碍这个词,因为在我看来这并不是病,只是介于自主的一个选择。于是下文统一称呼为跨性别者。)   那时候闺蜜说,那你去看看丹麦女孩吧。于是我就去看了丹麦女孩。整个故事都很好,但结局还是BE,这让我很难受(那个时候我是铁了心要写个HE的跨性别者的故事),于是诞生了小立夏。   我需要一个女性角色,来帮助立夏走进时尚店,以告诉立夏你要去做你自己,要去成为自己,于是诞生了藤原小枫。   最开始立夏的结局是HE,是个很好的故事。手术成功的立夏由他变成了她,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我那时候想写的不是丹麦女孩那样悲伤的结局,而是玫瑰的盛开。   后来我发现这完全行不通。也许角色之间是有磁场的。我为立夏安排的第一个老攻确实不是水月神音,而是立夏的小粉丝赫尔墨斯。没错!!!第一开始我是想写他俩是cp啊!!!!!!   赫尔墨斯的出场就两个任务,首先是促进裴歌转型「独立调香师」,其次是帮助立夏走出来,让立夏爱上他,最终变成「盛开」的玫瑰!   立夏爱不爱赫尔墨斯并不重要,爱情于他不是最重要的,因为cb向的林舟也能做到,最最重要的是立夏一定要盛开,这才是我写赫尔墨斯的目的TT   结果我发现,只要水月神音这家伙一出场,整个故事的风向就转变了。   于是我眼睁睁看着这个故事脱离了我的大纲、脱离了我的控制,向着我没想到的结局一路狂奔……于是就变成了现在的结局。也不是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但…我最开始想写的是盛开啊……可恶的水月神音TT   其实我也很清楚,问题可以说一半一半,一半是水月神音,一半是立夏无法爱上其他人。   这个孩子就是个执着于水中月的傻猴子,旁人和他说那是虚幻的月亮,可他却满心满眼里只有那道月光。   你说那是假的他说我知道啊,可是在我最难的时候,照耀在我身上的只有它。它永远不会变成真的又如何?那个时候在我最孤独最难过的时候,他出现了。只有他出现了。   于是这变成了这样的结局。   郁清&洛宁   他们的故事我不讲,因为他们是接棒角色,讲了就剧透了23333   但我要写出来,毕竟他们也算单元剧主角。等我写完第二个单元剧,可能会补充他们的故事。   2024.03.11.   (云南)